第2章 第1章

    第1章

    楚九真一直是个没什么大志向的小妖怪。

    如果不是听了她五姐的预言，她也不会误打误撞跑到这雾山来。总得来说，都是那锅兔肉的错——原先毛绒雪白的小兔子，被她颓废了好几十年的三姐吓死了。那一日，楚阴山风光正盛，楚九真的三姐好不容易走出家门逛逛，没成想披头散发的样子竟吓死了一只兔子。得亏是只未开灵智的山兔，否则那情伤未愈的三姐又得平添罪过了。五姐为兔子哀悼一番后，便无情地将它丢给了楚九真，她们那几滴作模作样的眼泪在看到一锅新鲜炖肉后立刻散得一干二净。

    楚九真特意将最大的一块兔肉留给了五姐。她打算离开楚阴山的事是经过她娘同意的，或者说，是她娘大力支持的。自打一下娘胎开始，楚九真还是只奄着耳朵的白毛小狗时，便天天听她阿娘念叨人间又多么多么好，多么多么有趣，可她又自个不想离开楚阴山，便日日怂恿楚九真下山去见见世面。这听她念叨了百年，楚九真也真的有了下山的念头。她阿娘晓得后喜不自胜，整天拽着她在房里嘀嘀咕咕，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教她如何勾住男人的心。

    楚九真听得津津有味，自觉得将阿娘的本领学了个十成十后，便打算入世体验一番人间趣味了。那锅兔肉，勉强算是践行，几个哥哥姐姐都舍不得她，在她在里排行老小，去年才刚满百岁，于妖来说还是个小不点。但她定下的决心也没人能改，哥姐几个吃了兔肉，是真心滴下了眼泪。

    四姐抽噎着说：“小九，你这一去，楚阴山还有什么妖会做好吃的？”

    二哥攥着拳头：“小九，要么你别下山了，你就去山脚溜溜，看上哪个好模样的，哥就给你打晕了扛回来！别说一个、两个……十个都成！”

    大姐对此嗤之以鼻：“山下那些小妖哪里入得了我们小九的眼，小九一见他们，胆儿都给吓破了。说到底，还是人界最有趣，逗弄逗弄那些俊书生，还是挺有意思的。”

    六哥应和道：“对对，人界最好玩，多得是俊俏小郎君。”

    ——好吧，六哥是个断袖。自从百年前乱世结束之后，妖界也开始了一段平静时期，不早不晚，楚九真就是那时候哇哇落地的。这百年下来，妖界作风越发趋于享乐，风气也越发豪放。六哥凑到楚九真身边同她咬耳朵，楚九真听得乐不可支，几个姐姐也凑上来，“说什么呢？也说给我们听听。”

    六哥大笑道：“我劝小九得在人间玩个痛快，管什么小郎君都得……”

    哥哥姐姐们凑一起又说了好些玩笑话，楚九真趁机钻到了五姐身边。五姐顾着吃肉，三姐闷着头喝汤，她偷偷扯了扯五姐的衣服，小声地同她道：“五姐，我上次说的事……”

    五姐茫然地抬头，她嘴里还咬着块肉，也小声地问：“小九，怎么啦？”

    “你、你忘啦？”楚九真道：“就上次，我让你帮我算的……”

    “我当然没忘！小九你的事我怎么敢忘？”

    五姐忙把口中的肉囫囵嚼了咽下，“我都给你算好了，你不就是要寻个……”

    “嘘！”楚九真忙示意她噤声，扯着她的袖口道：“五姐，你和我说就好，可别叫他们听见。”

    “好，好。”五姐用力地点了点头，沉默了半天，却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面对着楚九真期盼的目光，她顶着巨大压力转过头喝了口汤，这才跟得了力气似的同楚九真低声道：“小九，你一路向东去，沿路想玩就玩，想停就停，来年四月十九，你的缘分自然就到了。”

    “神秘兮兮的，五姐还不如痛快和我说了。”口头上虽是抱怨，楚九真脸上却满是笑意，她亲热地挨着五姐坐下，又捏了捏三姐露出的尾巴，三姐受惊地喊了一声，她又亲热地挨到三姐肩上，心里头欢喜得不行。楚九真知道，哥哥姐姐们都希望她在人间好好游戏一番，体验够人间的快活。管他什么俊俏郎君，管他十个八个，不都手到擒来？

    偏偏楚九真不想，她就是个没什么志向的妖怪。不念着风流人间，也不念着叱咤妖界，其实阿娘说的那么多，说来说去，都只是希望她一定得找个有情郎。两情相悦，最妙不过。

    四月十九，四月十九……

    这样也好。楚九真想，她非得亲自去找出这个“如意郎君”不可。

    ……

    今夜，正是四月十九。庙外大雨滂沱，楚九真躲在墙角，恨不得现在就奔回楚阴山找五姐问个清楚。

    说好的如意郎君呢！

    怎么会是这个阵仗！

    庙中一时静得诡异。楚九真不敢妄动，她紧紧盯着撞在墙上的黑影，心里寻思着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那黑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饶是她一双眼比普通人强上数倍，此刻也看不出头绪来。隐隐约约地，只觉得那好像是个人的轮廓。贴在墙上的黑影突然向后一仰，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好大一声动静，吓得柳钰又后退一步。

    “这、这是个什么？”柳钰边问边退，小心地朝楚九真靠近，他四下张望，都寻不到能拿在手中的物件，最后只能两手大张，就这么挡在楚九真身前。“楚姑娘，你别怕……若是有变故发生，你就、就先从此处逃离……”他哆嗦着双臂，看样子也被吓坏了。

    楚九真顿时想笑，心中慌乱随之淡去不少。她点了点柳钰颤巍巍的肩头，轻声道：“柳公子，你我萍水相逢，你倒是个好人，连遇见这档子怪事也还能稳当地站在此处，没有丢我一人先行逃命。”

    “我柳钰并非、并非小人……饶是萍水相逢，也不能将姑娘一人丢在这荒山野岭之中……”

    楚九真瞧着他乌黑的后脑勺点了又摇，摇了又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心道：这傻书生也不是全无优点，还真挺老实有趣的。

    柳钰打着哆嗦问：“楚姑娘，你笑什么呢？”

    楚九真回道：“我笑那黑炭似的的东西，你瞧，都过了这么一会，它还躺在地上不肯起身呢。”

    柳钰定睛一看，那东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全无冲进庙时的那股煞气，活像死了似的。楚九真从柳钰身后走出，她摆了摆手，缓步朝躺在地上的东西靠近，四周充斥着烧焦过后的臭味，都是源自那黑炭模样的家伙。楚九真更为仔细地打量它，那东西还真有个人的轮廓，她突发奇想，立刻将它和刚才瞧见的火人联系到一起。

    难不成，是同一个？

    楚九真又走几步，柳钰紧张地喊住她，楚九真道：“柳公子，莫怕，不碍事。”她走到那东西身旁，弯下腰查探情况。它虽然一身灰不溜秋，但确实是个人，更贴切的说，是个人形模样。它身上垂着几条稀烂的破布，头部焦黑难辨，楚九真迟疑一番后，伸手在它面部上抹了一把。

    柳钰轻轻喊了声：“楚姑娘？”

    楚九真回头道：“柳公子，还是个活的。”

    柳钰心中卸下一块大石，正想上前查探，楚九真又道：“公子不方便查看，由我来就好。”她顿了顿，才又道：“这是个姑娘……衣衫不整……”柳钰一听此话，赶紧自觉地后退到墙角，择了地方坐下，他别过眼，也不看往楚九真那处，只是说道：“柳钰就在此处坐下。楚姑娘，那重伤的姑娘便交给你了。”

    真是个傻书生。也多亏他这般行径，楚九真自不必费心在眼皮底子下施法伪装了。楚九真在它下颚抹了一把后，除去灰迹的一部分面庞露出惨淡的白色，紧接着，楚九真又扫去它双臂、双肩的灰迹，无一不是那样。没错，这肯定是妖。这破烂的衣服，黑漆漆的脸，硬梆梆的身体，哎，有胸？还是真个女身呢……楚九真是头一遭遇到这么惨的妖怪，她回想起刚在外头被雷劈得到处逃跑的火人，再看如今着焦黑形貌，心中竟对这陌生妖怪生出了几分怜悯。

    “瞧你这样……真是怪可怜的。”

    楚九真转过头，见柳钰双眼紧闭倚在墙上，看样子还真是个守信的人。只是她仍不大放心，最后还是施了个小法术，让他昏沉地入了梦。

    事情一下子变得好办多了。楚九真取了些雨水泼在她身上，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勉强让她有了人样。她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地上，像具尸体，一动不动。若不是楚九真还能感应到她身上还残存着的少得可怜的一点妖气，她这副模样，真像是死了。楚九真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越看越觉得奇怪。那黑炭的额头下方鼓鼓囊囊的，看不出来是个什么，楚九真在那一阵摸索，手及之处冰凉顺滑，原来是一条手帕。

    楚九真轻扯了几下，才发现手帕绑得死紧，手帕蒙住她的眼睛，在脑后缠成死结，楚九真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将它取下。她捏了捏丝帕，顺滑异常，不像普通丝织物。细想也是，这主人都烤成了黑炭，若是凡品，怎么还能保持这幅模样？

    “咦？”

    楚九真将丝帕拎到眼前，仔细瞧了一阵，却看不出到底是由什么材质制成。丝帕也怪，这主人也怪，好端端的做什么要用丝帕把眼睛蒙起来？这装扮真是滑稽得很，楚九真边看边笑，只见她脏兮兮的脸上唯有眼部晕开一团白色，滑稽得很。楚九真将丝帕系到那妖怪的手腕上，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笑得愈发大声。

    “哎、你醒醒。”

    楚九真忍笑拍了拍她的脸，可没什么动静。她连脸也硬梆梆的，这几下，将手拍得怪疼，楚九真嘟囔道：“这什么呀？跟个木头似的。”但心想也不能就把她放着不管，楚九真自个妖力尚浅，看不出她的原型，但就着方才的情形一顿猜想，她自觉也能蒙个八九不离十：这就是个刚修成人身的妖怪，指不定，还是刚才那几道雷把她劈出人形的呢！真是怪惨的。

    楚九真搓了搓手，将她的身体倒转位置，再扶她贴住墙面坐好。又试着拍拍她的肩，她的手，她的脸。谢天谢地，就在楚九真差些放弃的时候，她终于有了动静。

    她原先紧闭的双唇突然张开，随后重重垂下头。“哎！”楚九真喊了一声，右脚刚抬，便将什么踢到了墙上。她留心一看，那东西又咕噜咕噜回到了她脚边。

    是个模样精巧的银色铃铛。

    楚九真再看向她，自她口中吐出的黑烟在头顶缓缓上升。

    楚九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真……真惨啊……”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