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0章

    第0章

    弯月半隐，一点黯淡银辉。

    时辰约莫刚过戌时。树林里长影憧憧，枝桠摇晃，可又好像没有风，打哪来的动静？男子低声自语：“是这吗？”林中深处腾起一簇红光，隐隐约约，摇摇晃晃。待白纸灯笼足以扎照清前路后，书生柳钰才将火折子收回袖中。他手持细长的木杆子，指头紧攥着一处，火光摇晃，摇晃。柳钰心中稍有担忧，一双眼不时分辨前路，再三打量灯笼，生怕火苗倾斜乱窜，舔舐粗薄白纸，将它烧个精光。

    前头总归有路，可若是没有灯笼照明，那就不好走了。来时分分明明的路，此时也被夜幕笼得崎岖难辨，得亏了有这灯笼——是柳钰离开临镇时，一户农家见他要行夜路，好心送的。两镇仅隔一座山头，当地人称其为“雾山”，各种来由，全因辰时之际，如山中有日，则云气翻腾，山中无日，则云气弥漫，大雾茫茫，树影交叠，如误入迷境。巳时一到，山中雾气消退，这时才有了路。行脚货商通常会选择在这时担着货物翻过山路，约莫半个时辰，即可到达镇上。

    柳镇巷弄中，偶尔也会传出一些闲言碎语。一阵风来，柳钰拢了拢袖口，一手背到身后，有些凉了，看来是打前头吹来的，火苗抽得细长，好似暗淡了些。说什么来着？柳钰也曾听老一辈说过：雾山有鬼，有妖，有怪，总而言之，不是个吉利地方，故而四周人烟稀少，猎户也不肯到此处捕猎。但又谁都没见过鬼，更别提妖怪。两个镇上，从来未曾听过有妖邪作乱。但雾山确实有些怪异之处，传言道：“夜路不过，过则难回。”柳钰虽不信山中有妖，但仍发现了些许不妥，他来时不过半个时辰的路，可现在却已在山中滞留了一个多时辰。

    如此一来，心中难免慌乱。柳钰猜想，自然也是有夜路难行的缘故。脚下土块松软，就需得时时小心谨慎，才不至于滑倒在地。他提着灯笼又走几步，天色愈重。黑云遮蔽银月，吞没最后一丝亮光后，天上毫无预兆地落下细密雨丝，柳钰匆匆向前，忙以袖口护住灯笼，背上继而传来阵阵凉意。他心中暗自庆幸火苗未熄，眼前可见一道缓坡，来时好似走过此路，又好似没有。罢了罢了，此刻哪能再犹豫许多？他先探一脚，小心踩实后，眼前忽地一道火光跃起，柳钰低头一看，心中万分惊愕：原来是那火苗烧透了薄纸，蔓延至袖口，热腾腾地发出火燎气味。柳钰一把丢下木柄，拽着长袖摊到雨珠之下，他仰起头，细雨如线，视野中一片迷蒙。雨水刺进眼中，柳钰紧闭起眼，火势似乎渐小。“好险！”他低呼一声，睁开眼来，忽地脚下一滑，人就这么咕噜咕噜地滚下了山坡。

    不过一道缓坡，却同没尽头似的那么长。柳钰一手护在身前，深山老林中，仅听得他一人的呼喊声。“唉、哎！”他五指挠着湿漉的土，想借此寻到支撑，奈何此举实在多余，他攀得一手泥土，又哀戚戚地喊了一声：

    “三娘！”

    谁晓得他喊的是个谁？

    林中树影缓缓静止不动，又好像只是树影了。好一会后，坡终于到了底，柳钰止不住力地仍在地上咕噜转了两圈，待这动静平复后，他才从地上爬起，长吁一声，浑身骨头跟散了架似的。脚边一个骨架完好的灯笼，只是薄纸被雨打瘪，细木杆子也分离在另一处。怪事，怪事，它方才不是烧个干净了么？柳钰心中惊异，他抬袖一看，袖口也是完好，哪里有过被火烧的痕迹？

    “难道刚才是发了梦？”柳钰仔细打量全身，外衣上倒还是有泥土痕迹，他喃喃道：“不对，不对，我又不曾入睡，怎会发梦？难不成……是这夜路太黑，让我迷了眼？”

    柳钰抬袖将脸擦拭干净，细雨蒙蒙，雨雾间隐隐约约现出一个深黑轮廓，他眯眼看去，那活像只张大嘴的庞然巨物，突然间，巨物牙缝张合，猛地从口中喷出一道红光来。柳钰连忙转身拔腿就跑，心头狂跳不止，雨水沿着发丝滴落，透入衣内，凉得厉害，他止不住打了个激灵，再回头一看，只有漆黑，再无其他。

    他叹道：“我是昏了头了。”

    此时四周皆是陌生，柳钰又走几步，迷蒙间瞧见一处避雨之所，他快步朝前跑去，那可不就是么？前头一座老旧破庙，雨珠噼里啪啦地打在顶上。柳钰不曾听过雾山有庙，但转念一想，这里本就人烟稀少，不知不足为奇。况且看这庙年久失修，定是许久不曾有人来过了。他打定主意在庙中休息一晚，等天一亮再赶回柳镇，刚走几步，门却同得了灵性似的自己打开，颤悠悠地发出咯吱响声，柳钰惊得止住脚步。

    雨冷冷打在脸上。他胡乱抹了一把雨水，瞥见里头烧着火堆，女子娇柔之声由里传出：

    “方才听见公子声响，才知这番还有同行之人。荒山野岭，风冷雨冷，公子何不进来，避避雨？”

    先闻声，不见其人。柳钰想起方才自己的狼狈样，不由得赫然，他拱手道：“风雨扰人，小生打扰了。”说罢，他快步走入庙内。

    只听那女子又道：“公子，门外雨大，请将门带上。”

    柳钰应答一声，他将门阖紧，外头雨声忽地一下散开似的，变得安静异常。火堆中的枯枝发出滋滋轻响，暖意袭向身躯，柳钰这才发觉四周氤氲着淡淡香气，香气袭人，叫人不由得放松心绪。女子又道：“公子，你我萍水相逢，也是有缘，你不妨到此处坐下。”

    柳钰踌躇许久。他站在门缝一角，双手从衣摆上拧出的水珠在脚跟聚成一团水渍。“既然如此……小生……”女子轻笑着打断他的话：“公子快来暖暖身罢。”

    柳钰缓步朝她走去。这下，他才看清了女子的容貌：黑发雪肤，好一个娇艳美人……她坐在干草上，手中抄着细枝翻动火堆，望向柳钰时，眉目含嗔，似笑非笑，火光跃动，又让她平添几分娇媚。柳钰忙低下头：“小生无理，打扰了，打扰了！”他四下张望，扯过几把干草垫在地上，又在火堆旁捡了一处坐下，和那女子隔得远远的。火堆上架着小炉，柳钰隐约嗅间一股奇异香气，究竟是肉香，还是脂粉香？抑是两者混合的香气？柳钰没有开口询问，也不敢去瞧那女子，生怕让她误以为自个是个浪荡登徒子。

    一时无言。女子将细枝投入火堆，亦不发声。柳钰借此打量这个破庙：梁柱斑驳，色呈漆黑，一大块油布盖住佛像，佛前案几上蒙着灰尘，桌脚结着蛛网，确实年久失修，鲜少人至。好在房顶还结实，柳钰抬头一看，并未发现漏雨之处。此时忽闻女子低呼一声，柳钰低头看她，见她左手轻捏右手一指，蹙着眉头凑到唇边轻呼，原本掩住肉香的盖子搁在地上，香气毫无遮拦地窜入鼻中，柳钰冷不丁打了个颤栗，腹中开始发出咕咕声响。女子将鬓角一缕乱得正好的发丝别到耳后，笑道：“炉中兔肉还需在炖些时候，公子若不嫌弃，还请稍后一尝。”

    “这、这怎么好？”

    “既是有缘，自然该与公子同享。”她将盖子掩回小炉上，纤纤细手，宛如白玉。柳钰禁不住多看了几眼，女子适时收回手，低头抬眸，冲他羞怯一笑。

    糟糕，失礼失礼。柳钰忙收回眼，心中暗自懊恼：唐突，唐突，实在唐突，可别让三娘晓得，不然她定会恼我的。他又想了一遍林三娘，手掩在胸前，小小的胭脂盒贴在胸口，他这才放松似的松了口气。庙里的脂粉香好似稍淡了些，柳钰又想：尽管这庙中美人娇艳非常，但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况且她如此好心邀我避雨，我心中无愧，又何必如此扭扭捏捏？这番想来，身上突然跟卸下重担一般，轻松了许多。

    他顾着低头想事，自然没有发觉坐在火堆另一头的美人，突然翻了个白眼。可待他抬头，美人又是笑意盈盈的模样了。

    柳钰询问道：“姑娘怎么会孤身一人在此雾山？”

    她道：“公子不也孤身一人吗？想来这番缘分是你我二人的。如此漫漫长夜，公子不妨同我说说话罢，公子打哪来？要去哪？你又怎么会一人在这山中？”

    柳钰仔细地将她的话听了，才认真道：“在下是柳镇人士，走过雾山山道，家就在附近。柳镇大多以柳为姓，我单名一个钰字，今日要到邻镇寻个货郎，归程之时遇上了雨，山路难走，便想寻个避雨之所，这才遇上了姑娘。”

    “原来还有这番缘由。”女子挪动身体，朝柳钰靠近了些。“我瞧公子身上颇为狼狈，可这……”她指了指柳钰胸口，又道：“这儿却又十分干净，公子可是从货郎那买了什么好东西，就藏在身上？”

    她这纤手明是隔空一指，柳钰却觉得她的指尖好似直挺挺地点在了自己胸口，教他突然红了脸，一时间言语也磕绊起来：“哪、哪能有什么好东西？”柳钰忙从胸前掏出几样事物，一一摊放在地上。女子便这么直愣愣地瞧着他放在地上的杂物，“这，这是？”她疑惑地发问，柳钰这才将握着胭脂盒子的手在她眼皮底下摊开。大红的盒子，盒面画着一朵大黄牡丹，女子沉默许久，好一会才干巴巴地笑道：“原来是胭脂，原来公子你……喜欢这种物件……”

    “不是不是！”柳钰见她面色有异，想来是误会了，他解释道：“姑娘，这可不是给我自个用的！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会需要这个？”

    “那公子你……”

    柳钰的脸红得更厉害了：“我听闻两镇里就那货郎的胭脂最好，这，这是送人的……”

    女子恍然大悟，笑意愈发暧昧起来：“原来是如此……公子真是个有心人，这胭脂，能否让小女子瞧瞧……若是真有传闻的那么好，小女子我也想一试……”她慢慢朝柳钰靠近，呵气如兰，香气袭人，腰肢如柳枝摇摆，柔柔地朝男人贴近。地上两道斜长暗影，缓缓贴合，“柳公子，你可记得好了，小女子姓楚……名为九真，你可别忘了……”她的指尖从胭脂盒上掠过，极轻地擦在柳钰手腕上，身体继而向上攀附，双臂如柳缠绕……

    “啊……啊……嚏！”

    “哎哟，我的天！”

    柳钰一个喷嚏作响后，又失手将美人推到了地上，他双颊赤红，看着躺倒在地上的美人，不知该进该退，该扶该走。“这、这……楚姑娘，我不是有意的！”柳钰赶忙起身，楚美人自觉出言太俗，也忙以手背掩唇，她一个翻身，侧躺在地上，忽地“哎哟”一声，又轻又急，身子又下沉几分。柳钰先伸了手，又极快地缩回，楚美人眼波盈盈地瞧着他，娇滴滴道：“……公子……”

    “楚姑娘……”

    “公子~”

    “楚姑娘？”

    “公子？”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忽然没了声音。

    楚美人卧在地上，尴尬地笑了两声：“公子，你不打算扶我起来？”

    “哦！哦！”柳钰恍然地点了点头，他小心地伸出手去扶，楚九真也伸手搭在他的手腕上，楚九真借力起身，她指尖绕着鬓角一缕发丝，指腹勾缠，乱得恰到好处。柳钰后退两步，楚九真朝他凑近，问道：“柳公子，难道我貌如夜叉，吓到了你？”

    “楚姑娘说笑了，姑娘貌若天仙……”

    “哦？既然你说我长得好看，那你怎么都不正眼看我？柳公子，难道……你很怕我？”

    “并非如此……”

    “那我晓得了。”美人展颜一笑，“柳公子心中已有佳人，我说得可对。”

    柳钰拱手道：“正是，正是。”

    “怎么？”她又忽然变了脸色，疑惑道：“难道她会长得比我貌美？”

    “不、不……”

    “你怕多看我几眼，就变了心？”

    “不、不是……姑娘说笑，说笑。”柳钰苦着脸道：“楚姑娘，快别说玩笑话了。”

    楚九真笑得更是厉害：“这山里就你我二人，柳公子，哪有什么好怕的，我这个人最不爱说玩笑话，你家的婆娘肯定不会知晓这事的，你且大胆的看我，仔仔细细地看，……”

    “姑娘、姑娘。”柳钰连声打断她的话：“我与三娘虽然有了婚约，但还还未成婚。”他真听了楚九真的话，虽是红着个脸，但总算有胆正眼看她了，他直视着楚九真又道：“楚姑娘，虽然三娘不在此处，但她就住我心里呢，我不看姑娘，不是因为姑娘生得不够貌美，而是怕唐突了姑娘。”

    楚九真打量着他，似笑非笑：“你这个人，真是怪有趣的。”说完，她走到火堆边揭了盖子，一股浓郁肉香漫开“柳公子，请移步此处共尝肉羹。这下，总不唐突了吧？”她将盖子轻置在地上，抬手招呼柳钰过来。这姑娘虽然举止大胆了些，却实在是个慷慨之人，她从身后包裹里取出几个小碗，道：“公子，快坐下呀。”柳钰谢过之后，就在她对面坐下。

    楚九真将盛满肉羹的小碗递给柳钰。柳钰接过，随口问道：“楚姑娘要去往何处？”

    “我凑巧也要去柳镇……寻亲。”

    “寻亲？不知楚姑娘要寻何人，我……”

    柳钰话未说完，天上骤然劈下一道惊雷，声势浩大，整个雾山都为之一振。“好大的雷。”楚九真笑容淡去，她放下肉羹，起身走到紧闭的庙门前。此时，又是一道急促雷声，山中轰隆作响，楚九真触到门的手猛地缩回，她眼皮直跳，心中突生不安。相较之下，柳钰则平静许多，下雨打雷，本来就是寻常之事，他吃着肉羹，疑惑地看向楚九真：“楚姑娘，怎么了？”

    “无事。柳公子，待我出去瞧瞧。”她说完，也不等柳钰回话，便打开门走了出去。柳钰背对着门，庙外雨声絮絮，深夜寒气骤然侵入庙内，柳钰精神为之一振，忽然觉着口中咀嚼的肉羹没了原来的好滋味。

    楚九真伸出手，接了几滴冷雨。她最厉害的便是嗅觉，此时山林中隐隐弥漫着一股危险气味，雨丝密集，但天上半弯银月却清晰可见，月色惨淡，夜幕中几道深紫犹如人体脉络搏动，猛地又是一声巨响！紫雷径直劈下，狂风大作，树影晃晃，又是一连三道雷，好似都劈进了雾山！楚九真哪里见过这些阵仗？她当即吓得傻愣在了原处，就站前庙前任由冷风吹袭，忽地身体一动，原来是柳钰将她拽入庙里。柳钰喊道：“楚姑娘，这么大风雨，你还是快些进来！”

    “多谢公子。”楚九真勉强应声，她正欲将门阖上，视线之中突然出现一道迅疾而来的火光！再仔细一看，哪里是火光？分明是个火人在雨中疾行！一道紫雷又下，凶猛地劈在它身后。这可是天雷？难道遇着了妖怪在此渡劫？楚九真暗道一声不好，这下可就糟糕了，是该躲在这庙里，还是离开雾山？她急忙往后一看，幸好柳钰已在火堆旁坐下，他手捧肉羹，还道：“楚姑娘，这肉羹美味，你……”

    吃你个大头鬼！楚九真用力将门关上，她走到柳钰身边坐下，一时记挂着外头的情况，一时又分心哀叹：难道这个傻书生就是我的良人？今日正是四月十九，和五姐说的一样，她说我今日会遇良人，可我却遇上了这么个傻书生，还偏偏是个心里有人的！

    柳钰思索沉吟道：“姑娘，我看你脸色好像不太好。”

    现在外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难不成真有妖怪渡劫？

    “姑娘？”

    那个火人……

    “楚姑娘？”

    这个傻书生，真是呱噪死了。楚九真最后还是决定去外头瞧瞧，她才刚起身，猛地便嗅间一股烧焦的臭味，气味越来越近，不过须臾便逼近破庙。“柳公子！起来！”楚九真大喊一声，柳钰惊得掉下了手中的碗，他腾得一下从地下站起，脑袋虽还在迷糊之际，双耳却先行听到了动静：庙外又是一道响雷！雷声之大，几乎是近在咫尺！一道黑影裹着大量湿气猛地窜入庙中，柳钰瞪大了眼，亲眼见那黑影撞开木门，再一头撞到墙上！

    柳钰愣得许久回不过神。

    而站在另一处的楚九真，早就窜到了墙角躲着。她本还以为“那东西”能撞毁石墙，再行千里呢。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