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2章

    银铃滚了几圈，却没有发出声响。

    楚九真弯下腰瞧它。它比一般铃铛的个头还小些，色泽莹润，银铃上部设有一环，想来是做为穿绳系挂之用。虽是从那妖怪口中出来的，但铃身依旧洁净如新，荧荧发亮，楚九真心里虽然有些膈应，但还是忍不住将它拾起。她轻捏着银铃上的小环，轻晃几下，却没有声音。“原来是个哑的。”楚九真说着，随后将它倒翻过来。银铃底部开一小口，眯眼看去可其中置有圆状铁珠，个头比开口大些。

    但无论如何摇晃，铃内的铁珠都纹丝不动，如同粘在铃璧之上一般稳固。又试几次皆是无果，楚九真便将铃铛放回那妖怪怀中。她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楚九真坐在她身旁，觉着无趣极了。又过一会，还是没有动静，她索性又拿起那个铃铛把玩，一连摇晃数十下，铃铛却倔着性子一点声音也无。

    楚九真嘟囔道：“我就不信了，好好的一个铃铛，还摇不出声音来？”

    这铃铛如同跟她做对似的偏不出声，她偏要摇响这个铃铛。几翻查探下来，这铃铛内并没有什么特殊机关，且构造完好，定是会有声音的，她越发用力，越摇越大劲，铃铛不断摇晃，庙内却一片安静，只能隐约听见柳钰的呼吸声。“真是怪事！”楚九真气馁地看向那靠在墙上的妖怪，妖怪纹丝不动，任她怎么喊都不醒。这妖是个闷的，这铃也是个哑的，怎么尽是怪事？楚九真气得跺了跺脚，她偏就不信这个邪！

    她捏着铃铛起身，莹润纤长的十指忽地青筋暴起，铃铛从手心掉落，她指尖向下一揽，细长的指甲便穿过小孔，将铃铛揽在手上。随后，楚九真缓缓向铃铛灌入妖力，这铃铛虽看不出来历，却也没有任何妖气波动，自然不是什么珍稀之物。楚九真不过是看它模样精巧，就想着把玩一番。她也怕用力过甚将它损毁，便刻意只用一丁点妖力。谁成想，这一丝妖力进入铃铛，却如水滴入海，霎时消去无踪。楚九真轻咦一声，随后继续朝内输送妖力，她刻意引导妖力去撞击铃内铁珠，尝试几次皆是无果，铁珠似有千斤，纹丝不动。楚九真就此和它杠上，反反复复尝试多次，又寻不同角度撞击，同个铃铛玩得不亦乐乎——待她意识到不对时，却已晚了。原先充沛的妖力竟在这一会功夫里被她消耗一空，四肢绵软，她朝前踉跄一步，铃铛发出了声音。

    “叮——”的一声，铁珠撞在铃壁之上。这一声，又轻又脆。

    楚九真又晃了晃铃铛，又是一声，她再晃，又是一声。音色清脆入耳，楚九真慢悠悠地摇晃铃铛，唇角上翘，得意地瞧了那妖怪一眼。她的头垂得比方才更低，楚九真索性坐回她的身旁，拿着铃铛在她耳旁轻轻摇晃。叮铃叮铃，声音又脆、又响。楚九真说：“你这铃铛还怪好玩的。费了我好一番功夫。”没听见半点应答，她也不生气，端详着手中的铃铛又道：“你是哪来的妖怪？是住在雾山里的吗？刚才在雨中被雷追得到处跑的妖是不是你？哎，你方才那般使劲撞在墙上，会不会将鼻子撞破啦？”

    那妖怪一个问题也不答，看似睡得很沉。楚九真看向她，摇了摇铃铛，笑了笑又说：“这么好听的铃声，你不起来听听？”一连问完几个问题后，她大抵也觉得自己这些个问题怪无聊的，不大像个稳重的妖，便也不在问了。庙中很静，铃铛一止，雨声仿佛也就此消逝。楚九真看见火光摇曳，却听不见枝条炙烤的爆裂声，真的好静。她打了个呵欠，意外地开始犯困。妖和人不同，他们大多时候都精力充沛，自然也无需睡觉休息。但倦意一股股涌上，楚九真撑着脑袋坐了一会，有些熬不住了。她无意识地转头看向别处，突然发现那妖怪睁开了眼。

    “你总算是醒了！”

    楚九真心里略感惊喜，发出的声音却懒洋洋的。那妖怪没有回应，楚九真侧过头，托着腮打量她。虽然她脸上还有黑漆漆的地方，但眉目口鼻尚能分辨，楚九真不由得想，这小妖的人身修得还挺别致的。楚九真看她，她也慢吞吞地转动脖子，视线与楚九真交汇。

    她的眸色略浅，乍看之下像一颗冷冰冰的珠子悄然嵌在眼眶里头。多看几眼，又好像也挺别致的，楚九真反倒想不通她为何要将眼睛蒙上了。楚九真指了指自己，指尖绵软地绕着鬓发，笑眯眯地看着她：“知道我是谁吗？”

    她的眼珠子细微地动了动，仿佛蒙上一层薄雾，眼中一直没有楚九真。楚九真心中略觉奇怪，她抬起手在她眼前挥了挥，但困意袭来，便又打了个呵欠。她的眼珠子又转了转，茫然地不知在寻什么，很快，她慢吞吞地又将头转回原处。楚九真被她的举动逗乐，眨了眨眼笑道：“你这可是铁打的脑袋，有千斤重的？你倒是看看我，我好不容易才将你叫醒，我可是你的……”她本想说是恩人，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是恩人，又好像不对。楚九真发觉自己也不算救了她，分明是她自个闯进庙里来的。“反正……”这话到嘴边，又说不出了。楚九真也不晓得能再说什么，索性转移注意力，指尖捏着银铃要晃了晃。听到铃声，她又慢吞吞地转头看向楚九真。

    楚九真倒是没有瞧见。她愈发觉得困倦，疲累蔓延进四肢百骸，她捏着银铃，脑袋一歪，身体软绵绵地躺下，竟就靠在那妖怪身上睡着了。她不仅没有半点防备，还睡得又深又沉，甚至做起了梦。梦中山花烂漫，楚九真摘下一朵开得正艳的花别在耳边，笑意明媚，她越往草地伸出行走，脚步越快，最后索性脱了鞋，就着赤足踩过软绵的绿地。绿草轻拂，她的笑声欢快肆意，脚下越跑越快，冷不丁地，便撞进了一个硬梆梆的怀抱，这下可疼得厉害，哎哟哎哟，她捂着脑袋便从梦中惊醒。

    楚九真一醒来，便将梦中的情景忘了个精光。脑袋倒还疼得厉害，她揉了揉痛处，才发觉自己躺在地上。火堆已熄，隐约可窥见庙外漆黑的夜色。楚九真从地上爬起，身上不再觉得疲累，她舒了舒筋骨，觉着浑身又有了使不完的劲。懒腰刚伸到半处，楚九真便僵住不再动弹。她猛地想起这不是在楚阴山上，她已经进入人间，可不能像在楚阴山上一样任性随意了。阿娘常常叮嘱她，入了人间便一定要维持好姑娘家的仪态。楚九真很快站直身体，摆好笑容看向柳钰所在的墙角，幸好幸好，她笑意更深，那里空无一物，那肯定没有人窥见她方才的不雅姿态了。

    她心中窃喜，好一会后，疑问才迟缓地漫上心头。

    “柳公子？”她轻喊一声，转身查看四周，另一边也无人，她再看向身后，竟有一双陌生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遭了！楚九真想的第一件事便是：方才的模样还是让他人看去了！她懊恼地瞪向那双眼睛，再看几眼，才多了几分熟悉。那自然也不是柳钰，楚九真顿时忆起昨晚的一切，原来是那木头疙瘩似的妖怪。“你做什么呢？”楚九真问她，等了好一会，她仍迟迟没有回答。

    好嘛，原来是个闷葫芦。楚九真想，这闷葫芦还不如那傻书生有趣。她打开庙门，夜色漆黑，实在没瞧见那柳钰身影。

    楚九真疑惑道：“那柳钰，难不成一声不吭便走了？”走了个还有点趣的人，便只剩下这闷声不吭的妖怪了。楚九真无奈地转过身，发现那妖怪仍是维持着昨夜的姿势，上身紧贴墙壁，下肢伸直，她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唯有那双眼睛，颜色浅浅的，茫然地盯着前方，不知怎么地，楚九真总觉得她怪可怜的。

    “哎，给你。”

    楚九真走到那妖怪身边，拿着铃铛，掌心在她眼前摊开。可她不动，楚九真便越凑越近，差些就将铃铛贴进她眼皮子底了，她还是不动。楚九真略觉得怪异，但她还是弯下腰，拿起那妖怪的手，郑重地将铃铛放回她的掌心。

    “这可是你的东西，拿好了。”楚九真说。

    铃铛放在她黑漆漆的掌心上，楚九真撤回手，她的手便没有支撑一般摔回身侧，铃铛随之掉落在地。看着她那副不领情的模样，楚九真心中平白生出一股郁闷：“你，你这妖怪，怎么如此奇怪？难道真是雾山的老树修炼成妖？怎地跟个木头疙瘩似的，瞧你这样，是不是连脑袋也是木头做的？”

    她转了转眼珠，也不知是不是楚九真蒙了个正着，她竟缓缓地点了点头。铃铛咕噜滚了几圈，她靠着墙壁，缓缓地站起。

    “还真是？”楚九真接着问她，“你真是雾山里的树妖？”

    她动作迟缓，方才点头的动作还未做完，楚九真已经抛出第二个问题。她点了头，很好。楚九真就此定下了她的身份：的确是雾山里的树妖，和她猜的一点不差。她转念又想，难不成原型是树，所以脑袋也木讷得很？楚九真捡起铃铛，又往她手心放了一次，结果还是同方才一样。楚九真心疼这铃铛可怜，平白被摔几次，眼看着色泽都没原先那般好看了。她索性先将它收进怀里，紧着又问：“小树妖，你叫什么名字？”

    “你怎么不答？难不成连名字记不住了？”

    楚九真沉默一会，才小心翼翼地又问：“你……是不是昨晚撞在墙上，撞坏了脑袋？”

    她仍是不答。

    “哎、哎！你可真闷，怎么一句话也不说？”楚九真纳闷地看着她，最后又道：“你跟块木头似的，真怪。也罢也罢，你是个倒霉的树妖，不爱说话，脑筋好像也不大灵光。我比你好些，大家都是妖，自然是要互相照拂的，你也不说名字，那我就按照我的法子来喊你，这样可好？”

    楚九真觉得她不会应答，于是又道：“既然你是这雾山上的树妖，性子又怎么闷，我索性叫你木头好了！”她想了想，又觉得太过随意，便又即刻改口道：“不行不行，你也是个修成人形的妖怪了，名字应该更好听些。木头……木头……我便叫你阿木，可好？”

    虽只改动了一字，喊起来倒是雅多了。她的个头还要高些，楚九真略微抬眸，笑着说道：“阿木，既然你现在不想要这个铃铛，那便先放在我这。我名为九真，家住楚阴山上，到了人间便姓了楚。你将我好好记住，等你想要铃铛了，便来找我取走，我现在要去柳镇，这几日都会呆在那儿，你可得早来寻我。”

    楚九真寻思着现下夜色浓重，山雾弥漫，那傻书生再怎么缺心眼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下山，定是遇到了什么怪事。她想，这雾山中能遇着一个妖怪，自然也能再遇第二个。虽然那书生现在已有了意中人，但如果真是同他有缘，那怎么也得前去探探情况。一番思索后，楚九真收好地上的包袱，她看向一身褴褛的阿木，又从包袱里取一套干净衣物递到她手里。阿木既没抬手，也没发话。

    楚九真只好将衣物放在地上。

    “我有急事需得走了，你这木头，可得好好记住我说的话。”楚九真又嘱咐一次，她看了看那呆呆的树妖，心里虽然不太放心，但那妖怪怎么看都不像是会领情的样子。

    楚九真最后又说：“我真走了。”

    庙里静静的，只有她自个的声音。楚九真转过身，便不再回头，离开破庙，融入漆黑夜色。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