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5章 风烟俱净 任意东西（五）

    那王谦连连冷笑，指着崔如英：“说了这许多废话，何以到了《尚书正义》便暂且不论了，一并说了呗。”

    崔三郎沉默片刻，缓缓地说了句石破天惊的话：“今之《尚书》，恐为伪作。”

    他此言一出，世界似乎出现了瞬间的停滞状态。须臾，又像是有什么东西骤然间炸裂，嗡嗡嗡直响。

    叶氏虽世代行商，今日之筵也是商贾云集，然则因为家主好文之故，多方结交文士朋友，与高门士族也颇有往来，故而于大堂就座者中多有儒士文士。是时，王c崔二人辩难，已是吸引了众多听者，待到这句“今之《尚书》恐为伪作”一出，便犹如平地惊雷，炸得在座儒生头皮发麻崔家小儿，冒天下之大不韪呀。

    《尚书》本是“上古之书”，时人能看到的《尚书》有《今文尚书》c《古文尚书》。

    《今文尚书》出自伏生。汉初由伏生口传晁错，晁错用当时通行的隶书作了抄录和记载，所以叫做“今文”，共二十八篇。

    《古文尚书》是用早于小篆的籀文写成，是先秦写成的文本，西汉后，先后出现过几次，有孔壁本c河间献王本c杜林本等等。孔壁本，出自孔宅之夹壁，河间献王本，是河间献王于民间所得，杜林本是东汉杜林所得漆书《古文尚书》一卷。

    西晋永嘉之乱，文籍丧失，今c古文都散亡，连石经也遭破坏。司马氏逃到江南建立东晋，仍要靠儒家思想维持统治，又广求经典。豫章内史梅赜献了一部《古文尚书》，计有经文五十八篇，其中包括西汉今文二十八篇，但把它析成三十三篇（分《尧典》下半为《舜典》，《皋陶谟》下半为《益稷》，《顾命》下半为《康王之诰》，《盘庚》仍分三篇）。又从百篇《书序》中采十八个篇题，从当时有的一些古籍中搜集文句缀成二十二篇（十八篇中《太甲》c《说命》各作三篇），另新撰《泰誓》三篇，这就是古文二十五篇，用此来凑成刘向c郑玄所说的古文五十八篇之数。全书各篇有标为《孔安国传》的注，并有一篇《孔安国序》。

    本朝孔颖达撰《五经正义》，《尚书》就以这部《孔传》作正注，孔颖达撰的《正义》作疏，成为官定本颁行全国，其经文并刻入《唐石经》中。

    关于时下公认的《孔传》版《尚书》，也有人曾稍稍有过怀疑，但是不敢言语攻击。别说发言质疑，恐怕连念头都不敢动一个。动一个念头，就是罪大恶极，不可饶恕，学无所成，终入地狱。

    《尚书》成书于先秦时期，但由于秦皇统一文字c焚烧诗书以及秦末战火而亡佚。而孔壁本c河间献王本c杜林本c梅赜献本c孔传本等等，有唐以前皆存有争议，只是贞观年间修撰《五经正义》，才以孔传本为正——坊间传言：孔安国c孔颖达，一个孔圣人十世孙，一个三十一世孙其中关节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啊。

    但无论怎样，当今科举用的是《五经正义》注疏经书，谁会（敢）去质疑真伪？

    崔三郎，当真是年少轻狂c不知天高地厚啊，此举无疑是捅了大马蜂窝，是要引火自焚c自取灭亡么？

    王谦脸色由红转白c由白变青，显然已是气极，便想冲过去揪崔如英，口中嘶叫道：“竖子，某今日要替天行道也”情急之下，“替天行道”也出来了，顾不得词不达意。

    轻轻一挡，崔如英将对方的手拨开，虽然才十四岁，这几年在郎山的勤练不辍还是效果显著的，力道可比王谦这个孱弱书生强多了，淡淡的说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又给自己斟满了酒，目光一扫，将众人或惊或愤怒或迟疑或茫然的神情一一收入眼中，声音清朗，仍是不疾不徐，让人惊愕于小小年纪的他竟如此从容淡定：“古往今来，不论是圣人之言，还是野史传说，但凡成书者，实是娱乐世人何谓娱乐？《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奏盆缻秦王，以相娱乐。”王羲之《兰亭序》：“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北史·齐纪中·文宣帝》：“或聚棘为马，纽草为索，逼遣乘骑，牵引来去，流血洒地，以为娱乐。”娱乐更可被看作是一种通过表现喜怒哀乐或自己和他人的技巧而使与受者喜悦c放松，并带有一定启发性的活动。很显然，这种定义是广泛的，它包含了悲喜剧c各种比赛和游戏c音乐舞蹈表演和欣赏等等，书籍亦然。书者，可娱人，人亦可于其之中汲取养料，是为精神食粮。但书从何来，终究是一家之言或从民间传说提炼而成。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谁能断言书中便尽是真理灼知而无丝毫差错之处？说到底，书是为世人服务的，且有一定局限性。有些观点与言论在彼时确是正确无误，但放在此时便不一定全对，这是因为时代在变人心在变，人的思想在变。”

    他随手掸了掸衣襟，那里有些酒渍：“读书看书，最要紧的是存疑，一味的盲从，则是屈从于前人的意志而丢失了本心本性，人类何以能进步？亚圣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乃是说读书不要拘泥于书上或迷信书本。读书，便应学会存菁去芜c辨伪去妄。《尚书》，早在秦时便已亡佚，之后出现的种种版本，莫不有伪作之嫌，此乃读书之人应有的存疑之心，绝非诋毁否定任何一个人。”

    说到此处，他微微摇了摇头，唇角掠过一丝讥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章写得再好的人，也不敢自夸自己的文章是天下第一；武艺高强的人，却往往自夸自己的武艺盖世无双。但也有文人相轻武人相重之说：文人一般在思维c知识结构c阅历c文章等方面表现不同，但是这些都是深藏于内而不现于外的东西，有时候差别很大，所以文人们就有我是人非的恶习，这就是文人相轻；武人靠的是力气，智谋和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的表现，这就让人一目了然。而且，，这些表现才体现了男子汉真正的气概，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也不由得你不敬重人家，是以武人相重。

    古之《尚书》既已不存，今人却是无相轻之心，真是奇怪也哉。

    文坛，不应是一言堂，而应百花齐放c百家争鸣。如今所传诗书大抵出自春秋战国时期，何以？那是一个百花盛开的季节，各家之说兼容，是思想和文化最为辉煌灿烂c群星闪烁的时代。这一时期出现了诸子百家彼此诘难，相互争鸣的盛况空前的学术局面。据《汉书·艺文志》的记载，数得上名字的一共有一百八十九家，四千三百二十十四篇著作可惜的是，此等盛况再不会有了。

    说了这么多，够累的王兄是吧，少安毋躁，大概过上天，会有一册叫做《古文尚书疏证》的册子面世，你先看看”

    说完，他起身向着同席中人点了点头，走向屏风那一侧，和叶老爷子说了声，又朝堂上宾客团团一揖，这才转身离开。

    卢胖子这时才似醒觉，拍了拍额头，叫道：“三郎等我”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二人并肩前行，体形相去甚远，却默契十足，每一步迈出去的距离几乎完全一致。

    “我说胖卢啊，你这么跟着我，就不怕引火烧身么？”三郎慢慢悠悠地说道：“只怕我这狂妄之徒要成为儒林公敌喽。”

    胖子嘿嘿笑道：“三郎，你今儿这一出闹的太漂亮了，那些人的表情，那叫一个丰富多彩，有趣，有趣。”他出身范阳卢氏，虽非才学出众，但也绝非不学无术，何尝不知晓三郎先前那番言论是何等的惊世骇俗？只是，他向来心大，还真没当回事。

    三郎乜了对方一眼，拍了拍小伙伴肩膀：“佩服佩服。”

    胖子眼中冒着小星星：“我倒是幻想有朝一日能干件轰轰烈烈的事情，就像你今天这样，震撼视听哪。”叹了口气，郁郁道：“你说的我倒是听的明白，可是换作是我却是怎么也说不出这些话的。看来，我在读书这方面是不可能有什么出息了。”

    三郎笑笑，说道：“都是蒙人的，这人世间啊，只要你能将蒙人发挥到极致，那也算得上是一门艺术所谓术业有专攻嘛。至于说读书这回事，需要一定的天赋，不管哪方面都一样，若想做出点名堂，勤奋与天赋缺一不可。不过，天生我才必有用，人既然到了这个世界，就一定有他来的缘由。生活的方式有千万种，找到让自己快乐的那一种便是。”

    胖子打个响指：“对，必须快乐，快乐就好。”

    冒天下之大不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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