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 60 章

    血缘亲情有时候真的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

    倘若心中无意, 即使是朝夕相处的亲眷也可能会相看两生厌，互相憎恨。就像如今的王夫人与王熙凤。

    倘若心中有意, 即便多年不见, 失散已久，也能在第一眼时就认出对方。就像此时的甄士隐与香菱。

    都说女大十八变，但香菱的模样与小时候相比, 却并没有相差太多。顶多只能算是模样长开了, 轮廓上还带着些小时候的样子。

    而且她的眉眼中还和甄士隐有几分相似，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

    在看到香菱的那一瞬间，甄士隐猛地觉得自己的耳边传来一声嗡地悲鸣，他的脑海中好像突然成了一片空白, 又好像有无数模糊的画面在飞速闪过。

    在带着妻子一同上京的这一路之中，甄士隐思虑了许多, 也想到了许多关于香菱未来的念头。可是在看到香菱的那一刻，甄士隐突然将一切顾虑都扔在了脑后。

    “英莲”甄士隐挣开跛足道士的手, 踉踉跄跄地走向香菱。“英莲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爹爹啊你不记得了吗”他看着表情茫然的香菱, 心中着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最终甚至毫无征兆地流下两行泪。

    看到甄士隐有些疯癫的举动，香菱有些恐慌地向后退了一步。她的确隐约记得自己是被人拐走的，但却早就不记得小时候的事儿了。

    如今突然有一个陌生人出现在她的面前，说自己是她的父亲。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让香菱心中并没有什么惊喜之情, 只有一些茫然与慌张。

    好在香菱身边还有一个薛宝钗能够帮她拿主意。

    薛宝钗前世虽然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红学家, 只对红楼梦有些粗浅的了解，但也记得香菱那与众不同的身世。

    薛蟠把香菱带回薛家之后，薛宝钗也曾经动过帮香菱寻找亲生父母的念头，可是南朝这么大，人又那么多，薛宝钗只隐约记得甄士隐这个名字，没有其他任何消息。要想依靠一个名字找人，即便是对家大业大的薛家来说，也无异于大海捞针。

    薛宝钗私底下让薛家下人帮着自己查过几次，但每次都是一无所获。

    百般无奈之下，她也只好暂且收起来这个心思。

    却不曾想否极泰来，自己今天不过是带着香菱出来过个节，就正好碰到了香菱的父亲。

    两个人长得这么像，一定错不了。薛宝钗一边这么想，一边用力拽了拽傻站在原地的香菱，急切地开口叫她“香菱”

    看到他们三人的举动，一道一僧脸色都是一变，如果甄士隐这时候被自己的女儿重新挑起了凡心，那必定会被儿女亲情所拖累，还如何能够看破红尘，得道出家

    他们两人对视一眼，本想上前阻挡甄士隐。可是他们连步子都没迈开呢，就被突然挡在面前的林黛玉给拦住了。

    林黛玉脸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但这种冷漠和平淡，比起怒火更容易让人心慌。

    见林黛玉拦在自己身边，一道一僧也不敢直接绕开这个，只好先对他行了个半礼，说“真是巧啊，林小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少来，”林黛玉可没有心思和两人客套，“我不吃这套。”

    “你们今天又是要来做什么”

    一道一僧被林黛玉这个年轻的小辈训得头都抬不起来，却偏偏没办法对此说什么。癞头和尚窘迫地轻咳一声，才回答道“林小公子有所不知，这甄士隐和我们两人有缘。他这半生受苦受难，我们两人本以为他会在这些苦难之中看破红尘，得到顿悟。于是想来点化他一番。却没想到这么巧，他竟然会突然遇到自己的女儿甄香莲”

    林黛玉回头望了一眼自己身后正在说话的几人，问道“所以他真的是香菱的父亲”

    癞头和尚点点头，说“的确是。这甄士隐是要出家的人，这时候突然又得了儿女缘，这算是怎么回事儿啊”

    林黛玉又抬头瞥了和尚一眼，“人家做父亲的要认回女儿，做女儿的要认回父亲。这是人之常情天经地义，你们两人难道还要阻拦吗”

    “不敢不敢，”两人忙应道，“可是甄士隐的确和我们有缘，我们也是想要点化他，帮他一把。林小公子也是修行人，应该知道看破红尘脱离苦海是多么难得的机遇。甄士隐今日错过了这个机遇，可能以后几辈子都再也找不到这种时机了。”

    “问题不在于这儿，”出声的人是顾水溶，他抱臂冷冷地看着面前两人，“问题在于如何看破红尘。如果是自己开悟的话还好说，如果是被人想方设法算计着看破”

    说完之后，顾水溶又抬起下巴指了指满脸激动的甄士隐，“你看他这样像是要看破红尘吗”

    甄士隐这时候的表现当然不像是要看破红尘。他这副激动兴奋的模样，简直是如获新生。甄士隐此时的心态保不齐比贾政都要年轻几分。

    顾水溶咄咄逼人的样子让一道一僧更加窘迫，跛足道士无奈地开口“我们两个人是为了度化甄士隐而来，又不是要害他。你们不必对我如此戒备。”

    “是吗”说话的仍然是顾水溶。

    看到顾水溶几次三番地打断两人的话，一道一僧都有些不满。两人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顾水溶，可这一望，两人就撞进了顾水溶冰冷目光之中。

    一道一僧修行多年，自然是见多了世面恶人、人情世故。可是像顾水溶这样的，他们两人却几乎从未见过。神态凶狠得像是一匹孤狼。

    明明上一次两人见到这位据说与林黛玉有千年之缘的北静王爷之时，他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怎么今天一见，竟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你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为了甄士隐好，怎么不问问他自己需不需要你们两人的点化和帮助”一道一僧行事的风格，顾水溶实在是太熟悉了。打着为了你好的旗号而肆意妄为，这种手法，简直和千年前的警幻如出一辙。

    在顾水溶看来，甄士隐的事情大约就有警幻仙姑的推波助澜。他有心想要质问一道一僧，可是林黛玉此时还不知道他的身份，而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顾水溶也不愿意让他知道太多，所以只好暂且将心中的愤慨与不平按耐下来。

    林黛玉虽然不像顾水溶那样知道太多，但他却能够从一道一僧的话中察觉到两人的想法。所以等到三人沉默的时候，他便开口说“我之前跟着师父捉鬼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富人。那富人信道，几乎每月都会杀猪宰羊，大行祭祀之礼。我问他为什么用荤腥之物，不用斋菜。他答道素膳有什么好吃的我要请神仙们换换口味。”

    夏日的夜风刮过，不免有些寒意，林黛玉拢了拢自己的衣服，接着说“那富人也觉得自己是在为神仙们好，你们也觉得自己是为甄士隐好。请问两位前辈你们觉得这两种好有区别吗”

    林黛玉的语气并没有很重，但却像是刀子一样戳到了一道一僧心中。两人怔怔地看着林黛玉，几乎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作为回答。

    “我听师父说，你们两位都是得道已久的前辈高人，既然已经得道，何苦要再牵扯进这红尘之中一次次被警幻扯进这趟浑水之中”

    听到林黛玉这番话，一道一僧沉默片刻，等到回神之后，两人突然仰起头笑了起来。笑完之后，又是一声长叹，“我们两人都这么大一把年纪了，没想到竟然还不如你一个小娃娃看得透彻”癞头和尚又叹了一声气，“怪不得人们都说修仙这件事，最讲究机缘天赋。也怪不得当年叶道长会收你为徒”

    警幻仙姑竟然还希望林黛玉此次下凡之后，能够与贾宝玉成一段良缘。以林黛玉的天资，如果此生只为了谈情说爱而来，那也太可惜了

    想到这里，癞头和尚忍不住又看向站在一旁神情淡漠的顾水溶。他还是很纳闷，这和林黛玉有千年之缘的人究竟是谁。

    不过这些和两人都没有关系了。

    “你说得对，我们又何苦被扯进这滩浑水之中修了那么多年才能够超脱红尘，难道如今又要重入红尘之中了吗”

    “走了走了”说完这句话，癞头和尚和跛足道士两人便再也不理会这群人，摇头晃脑哼着歌离开了。

    折丹是麻雀修炼成精，从来没见过这种情景。他呆呆地看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忍不住问林黛玉“他们这就走了不管这些人了”

    “最好如此，”林黛玉用手掩住嘴巴，打了个小哈欠“否则我还要和他们俩再打一架。”虽然林黛玉能打得过这俩人，但要真动起手来，指不定会出多少麻烦。还是这么和平解决比较好。

    “看他们刚才的表现，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顾水溶轻声说。只要警幻别再使出什么新花样。

    没了一道一僧的阻拦，香菱与甄士隐两人的认亲之路变得格外顺利。薛宝钗确认甄士隐的身份之后，更是积极推动这件事情，激动之下，她差点让甄士隐当场带走香菱。

    幸好薛宝钗还是稍微有一些理智在。她知道自己今天带了香菱出门，自然也要把她再带回去，更何况纵使甄士隐要认回香菱，事情也不是那么简单就办好的。

    不过就算麻烦也无所谓，只要钱和人到位了，再麻烦的事情也能够轻易解决。

    “你放心，”薛宝钗一脸郑重地对甄士隐说，“我们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只要有了钱，一切都好说。香菱虽然只在我身边做丫鬟，但我早就将她当成了自己人。你们既然找到了她，自然就应该把她认回去。一切有我做主，你们放心。”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忘了自己曾经是如何吐槽过薛蟠的财大气粗。

    夜市虽然热闹繁华，终究还是有结束的时候。薛宝钗又是闺阁女子，不宜在外久留。所以即便甄士隐舍不得与香菱分别，但也只能看着两人回了荣国府。

    林黛玉和顾水溶等一行人将薛宝钗送回贾府之后，便又回到了林家。林黛玉停在林府大门前，问顾水溶“北静王府离着这儿又半条街，你跟着我来这儿干什么”

    顾水溶一边笑着揽着他向府里走，一边说“都已经这么晚了，我这时候回王府，还不知道要惊动多少人。那么麻烦你就当做行行好，发善心收留我一晚吧。”

    林黛玉脸上的表情一僵，敏锐地察觉到顾水溶话中的漏洞，反驳道“你一夜不回王府，府中的下人才会更加被惊动吧”

    “不会，”顾水溶像是早有预谋一样，回答得毫不犹豫，“以往宫中办晚宴的时候，我都会留在宫中，不回王府。今天自然也不会例外，我如果此时回去了，他们可能还会觉得奇怪呢。”

    “等等，”林黛玉轻手轻脚地推开自己的房门，说，“你不会是从宫宴中偷溜出来的吧”

    顾水溶脸上的笑意更深，“没有。我跟皇上和皇后娘娘都说了，你邀我一同过仲秋节。他们两人都知道我最近因为芜北使臣的事情而心情不好，知道我和你一起出门散心，都很高兴，自然欣然同意。”

    “你在偷换概念，”林黛玉可不是这么容易被说服的人，“就算你要和我一起出门，也不一定非要住在我这儿。新宅子这么大，客房也有许多”

    林黛玉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看到了顾水溶脸上的表情，他心里忍不住没来由的一软。林黛玉踢踢踏踏地把脚上的鞋子蹬下来，坐在床上努力想要避开顾水溶的视线。

    顾水溶看到林黛玉孩子气的表现，感觉自己的心都要因为面前这人而融化了。他走到林黛玉面前蹲下来与林黛玉对视，问“怎么不想收留我吗”

    林黛玉妥协一样地叹了口气，“你是铁了心要住在我的房间吗”

    “你说呢”

    不知道为什么，林黛玉总觉得自己每次对上顾水溶，都会束手无策，变得被他牵着鼻子走。他无奈地盯着顾水溶看了一会儿，还是又从柜子中拽出一床被子，扔到自己床上，“洗漱去。”

    距离是在相处之中逐渐拉近的。而顾水溶很明显已经掌握了徐徐图之的精髓，否则林黛玉也不会被他如愿地重新圈回自己怀中。

    不过顾水溶今夜留宿在林黛玉身边，可不是只为了拉近两人的距离。

    夜色渐浓，林黛玉今夜又喝了半碗酒，很快就在酒劲的作用下沉沉睡去了，就连一直跟在林黛玉身边的梦蛇白虺，今夜也都去陪折丹，没有留在房中。

    顾水溶躺在林黛玉的身边，毫无睡意。他用指尖虚虚划过林黛玉的眉眼，动作谨慎而又缱绻。他舍不得惊醒林黛玉的梦，所以只好如此小心翼翼地描摹林黛玉的轮廓。

    林黛玉是他纠缠千年的爱人，是他的爱之深，痛之切，是他心尖尖上的小孩儿。凡人之间的种种关系，都无法形容他们。

    林黛玉便是林黛玉，属于顾水溶的林黛玉。

    顾水溶的手指刚划过林黛玉的嘴唇，便看到林黛玉突然皱起了眉，像是被什么不速之客惊扰了一样。

    “该来的还是要来”顾水溶翻身下床，顺手取下林黛玉挂在一旁的佩剑冷月，淡淡地开口“别去烦他，有什么事情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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