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1.南禅寺前星如雨（八）

    乔然这一生从未得到过真正的轻松和快乐。

    在她的少女时代, 便早早地被父亲嫁给了一个贪图她姿色的胡商的儿子, 那笔不菲的嫁妆早已被父亲拿去赌光了, 之后父亲便不知所踪。母亲早早就病死了，父亲失踪后, 乔然就真正成了没有娘家无依无靠的孤家寡人。

    每日如履薄冰，在夫家过着谨小慎微的日子。生怕哪一日惹了尖酸又刻薄婆婆的不高兴，招来花样百出的惩罚；也怕对自己贼心不死总有意无意想占自己便宜的无良公公；更怕与整日花天酒地丝毫不尊重她从来都是呼来喝去的丈夫相处。

    这样的日子, 她整整忍了十年。

    每日都是如同在油锅地狱一样的煎熬和痛苦, 每日都畅想着脱离这个压抑的地方出去过自己的生活, 每日都期盼着有一天能彻底跟这些让她痛苦的人断绝关系, 从此无忧无虑。但她最终都忍了下来，因为她还有牵挂，她有孩子。

    为了年幼的儿子, 乔然每日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再忍忍, 一切都会过去的。等公公婆婆年纪大了, 等儿子长大懂事了，她的日子就会好了。况且又不只是她一个人如此, 女人不都是这样吗相夫教子，侍奉公婆, 三从四德，乖顺听话。

    乔然的父亲虽然不是什么好人, 但将从小就懂事的乔然教养得很是温顺听话。相貌不俗, 性情温和, 本来年少时她也曾幻想过嫁给一个如意郎君，夫妻间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可惜这一切由不得她选择，就被乔父匆匆嫁给了胡商的儿子。尽管乔然心里很抗拒父亲这种类似于卖女的做法，但毕竟嫁都嫁了，她也只能接受。

    婚后的生活跟她曾经想象中的差了岂止是十万八千里，尽管乔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折磨得够呛。一个刻薄尖酸的婆婆，整日颐指气使让她小心伺候，稍有不如意便是一杯烫茶水泼来或者径直大庭广众下一巴掌，让乔然这个少夫人常常在下人面前丢尽了面子，威严全无，低声下气跟丫鬟没两样；一个好色贪图她姿色的公公，尚未定亲时色眯眯的眼神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不住地打量转悠；一个对她毫无尊重呼来换去比对自己小妾更加不客气的丈夫。谁让她只是一个卖豆腐小贩的女儿呢没有丝毫地位，就连亲事都被父亲给贱卖了。

    若不是看在自己尚且算是清白人家的女儿，恐怕就连这正妻之位也轮不到她来坐。那几房如花似玉的小妾各个妖娆多姿，但却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家，几乎都是烟花之地被买出来的女子。乔然就这样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家里忍了十年，若不是想到倘若没有自己，儿子以后会被这些人教成什么样子，她难以想象的话，或许她早就忍耐不下去了。

    虽然这么日复一日地煎熬忍耐着，但乔然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哪一天就到达了临界点，再也忍受不了，愤然离去。但是只要儿子还没有长大成人，她也就只能告诉自己，默默委屈地承受着这一切。

    就当她以为自己也许就这么麻木又悲凉地熬完一辈子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孩子死了。

    意外来得突如其来，毫无防备。年幼的孩子的尸体，狡辩的小妾，慌张的下人，尖酸斥责的婆婆，维护小妾的丈夫，还有悲愤的自己。乔然茫然无措地看着那个被打捞上来湿漉漉的小身躯，不明白为何自己只是出去了一趟，回来一切都变了。

    儿子的死亡让乔然前半辈子的坚持都变成了一个笑话，一个没有丝毫意义和价值的笑话。乔然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她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任何人来都没有反应。甚至一向刻薄的婆婆此时都不敢前来插言，所有人都生怕她突然发起疯来。

    所以当乔然提出自己想要独自前往南禅寺拜佛时，公婆竟然一改往日的态度，欣然应允。乔然不知道他们是在愧疚还是在害怕，她已经无心思考。失去了唯一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动力，乔然就像一具行尸走肉，没有丝毫灵性。

    当她一遍又一遍地在佛祖面前跪下时，曾经想问的话现在全都灰飞烟灭。曾经的她还抱着希望，希望婆婆能和善一些，希望公公能够正经一些，希望丈夫能够体贴一些，希望孩子顺利健康长大现在已经全都没有了。

    她的希望，随着儿子的死去变得枯萎，乔然一度萌发过轻生的念头。

    但她心底总有那么一股不甘心，凭什么凭什么受苦的总是她，被伤害的总是她，最后妥协的还是她为什么那些人什么都不做，却还是能够享受到荣华富贵，平安喜乐这个世道何其不公

    所以，乔然再一次来到南禅寺，她想向佛祖问个明白。尽管她知道，佛祖是不会回答她的。她也知道，日子依旧还是要过下去，若是自己选择了一了百了，没有人会为她的死亡感到伤心。在这个所谓的家里，她就像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色，没有了她，也会有第二个人顺理成章地上位，然后夺取她的一切。

    这不是她想要的，但乔然又不想再陷入到那个牢笼一般的家里去。

    “我到底该怎么做佛祖，求您显灵告诉我吧。”

    当然，没有任何响应，最终她也只能黯然起身离开。

    但这一次，似乎有些不一样。

    “既是牢笼，夫人又何苦”

    一声叹息从身后传来，乔然身体猛然一颤，她此前从未见过这个女居士，她为何却仿佛知道她的境况一般还是说只是巧合但不论如何，这一声叹息仿佛一个无形的开关，让一直压抑着内心的乔然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情绪的出口。她转身想问这个居士，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夫人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女居士温和的声音劝慰着。

    “好不了的”乔然声音哽咽着摇头，她的孩子已经不在了，在这个世界上她早已没有什么盼头。之所以没有结束自己的生命，不过是因为一股气憋在心里，不甘心就这么死去罢了。但她又能怎么办呢她什么也做不了。

    “你要你想，你可以做到任何事。”女居士笃定地说道，似乎事实便是如此。“看着我的眼睛。”她说着。

    乔然茫然地抬头，望着对面女居士的眼睛，顿时如同被吸入了黑色的漩涡一般，神智开始一阵恍惚

    “这这是哪里”乔然醒来的时候，骇然地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营帐内，这分明是行军打仗才会住的地方而且这个小小的营帐里面不止她一人

    “兄弟，怎么了等会儿将军就该集合出发了，不趁机休息一下”一旁一身戎装的壮汉疑惑地问道。

    “没、没事。”乔然忍耐住内心想要拼命尖叫的欲望，勉强回答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莫名其妙到了这个地方她到底在哪里她是谁对了刚刚那个人叫她兄弟乔然顿时惊骇，颤抖着想要四处寻找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

    “你在找什么”壮汉见她四处张望，便问道。

    “镜子。”

    “别傻了，营帐内怎么可能有那种女人的玩意儿”壮汉一脸不解，“找它做什么”

    “呃”乔然顿时哑然，突然灵光一闪，“我看看我的伤口，该换药了。”

    “你受伤了”壮汉惊讶道，随后立马说道，“在哪里我来帮你上药吧”

    “不。不必了”她慌忙拒绝，随后立刻起身离开了营帐，“我出去一下”

    “哎别走远了啊，待会儿还要集合呢”壮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乔然头也不回地冲出营帐，她觉得自己要疯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找到了”营帐外大搭着几十个类似的营帐，里面都有士兵在休息。乔然一路往前，也没有人拦住或询问，顺利地找到了远处丛林旁的一条小溪。

    她在水面上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那张脸分明就是她自己只是比起从前的她多了几分英气和飒爽，乔然松口气的同时又慌忙解开外甲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如果她感觉没错的话

    没错，这是个女人。

    这下乔然更加迷惑了，自己变成了一个士兵还混进了行军的队伍即将上战场去打仗杀人别开玩笑了这一定是个梦吧

    她用力掐了自己脸，脸上明显的痛楚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如此地真实。

    乔然的世界观在此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和碰撞，这一切是如此地不可思议，她的脑子已经完全反应不过来了。乔然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军营里的，她只知道，当她回去的时候，发现本来安静的军营顿时变得混乱不堪。

    “敌袭”

    “所有人迅速集合”

    所有人都拿着武器从营帐内冲出来，战斗的号角已经吹响，没有人关心乔然应该在哪里、做什么。在这里，不分胜负，只分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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