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新的自己

    于小红的头发是她自己剪的。

    以于家的情况，当然没有给于小红留下什么爱美的空间，更不可能有钱给她去外面的理发店。

    之所以要剪头发，是因为长发很不方便，在挨打的时候，于大强只要薅住她的头发，就能完全把人控制住，没有丝毫挣脱闪躲的余地。这是于小红在漫长的岁月里，用自己的亲身体验换来的宝贵经验。

    但与此同时，她又习惯将额发留得长一些，这样就可以遮住别人窥探的视线，为她套上一层无形的壳。

    这就是于小红为自己所做的所有防护。

    它既不能保护她不受伤，更不能让她伤了之后不痛，可是罩上这样一层“壳”，她就能假装自己躲在一个独立的小空间之中，跟整个世界都隔离开来。于是，她好像就是安全的了。

    所以听到郑艺让她理发，于小红身体几乎是反射性地一抖，缩了起来。

    她太瘦了，即便在医院养了那么长时间，还是跟柳条似的。这一缩，整个人几乎盘成了一个小小的圆团，将脆弱的身体部位藏了起来，准备抵御即将到来的痛苦。

    就像无数次，她察觉到于大强的拳脚即将落到自己身上时那样。

    郑艺的脸色黯了一下，连忙改口道，“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不喜欢的话就算了。”

    在这种时候，她就难免有些恨自己只是个没有实体的虚影，就算想安慰对方也根本做不出任何行动。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会提出这个建议，想着趁自己还在，推着于小红从她那个独立的小世界里走出来，接触外面的世界。那是她迟早都必须要面对的，在郑艺的陪同下一步步主动走出去，总比别人打碎那一层壳，猝不及防地暴露在人前要好。

    他们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无论如何，等于大强审判的时候，于小红肯定要出席。到那个时候，她就不可能躲在警方和医院的保护之中，必须要直面媒体和大众。

    她迟早要重新回到人群之中。

    可是看到于小红这么抗拒，郑艺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急切了，是不是在揠苗助长？

    听到她的声音，蜷缩成一团的于小红动了动。

    那小小的圆团里裂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双惊慌中带着警惕的，小鹿一般的眼睛，悄悄地看向郑艺。

    察觉到这一股视线，郑艺立刻转开眼，不去观察她，免得又把人吓回去。

    “我只是觉得你的眉眼其实很好看，被头发遮着可惜了。”郑艺轻声细语地安抚道，“无论后续如何，你都算是从原来的生活里脱离出来了。理了发，换一个新的形象，正好迎接新生活，你觉得呢？”

    那一条缝裂得更大了些。

    意识到没有危险，她的身体就放松了一些，那个因身体绷紧而形成的圆略微有些变形。

    “之前收到的新衣服，你不是很喜欢么？”郑艺继续说，“换了新发型，正好配新衣服。”

    这段时间来看望她的访客，都带了不少东西，衣食住行几乎样样都兼顾到了。于小红虽然嘴上不说，但看向那些衣服、零食和玩具时歆羡好奇的视线，却是骗不了人的。

    于小红的头抬起来了，那双藏在额发间的眼睛里出现了意动和不确定。

    郑艺再接再厉，“而且领导不是说了吗？等于大强的案子结束之后，你会被安排到本市的福利院。那里会有很多小伙伴，你也会交到好朋友。第一次见面，应该给他们一个好印象，对不对？”

    像于小红这么大的孩子，家里没有了监护人，是不可能让她一个人住的，只能暂时安置在福利院。

    对她而言，也比暂时找个收养家庭更合适。因为她其实是有独立生活的能力的，可以自己管自己，而且对于家长的存在总有些心理阴影。而且福利院的孩子们各有各的故事，他们不知道、也不会有兴趣去挖掘于小红的故事，她才能毫无阴霾地迎来新的生活。

    所以对于这个决定，于小红本人也是带着几分期待的。

    她终于被郑艺说动，放下了遮着脸的手，“好，我剪。”

    郑艺正琢磨着她们现在这样要怎么离开医院去理发，结果下一次护士过来换药的时候，于小红就开口问对方要了一把剪刀。

    得知她是要用来理发，护士当天就领来了一位专业的理发师，说是她的朋友，自己开了一家理发店，可以为于小红提供免费的□□。

    得到她的首肯之后，这位理发师就在病房里摆开了架势。

    于小红以前都是自己抓着头发直接上剪刀，最终成果比狗啃的也好不了多少。不过她身上值得诟病的地方太多，这发型反倒显得不起眼，跟她整个人的气质很合适了。

    所以第一次看到全套的理发设备，她眼睛里的好奇几乎要溢出来了。无论是雪白的布还是各种造型的剪刀，都能勾起她的兴趣。

    她表现得很拘谨，只在椅子上坐着，用眼角余光去看。

    殊不知在在场所有大人的眼睛里，这种欲盖弥彰的做法有多么明显。

    不过没人说什么，大家都知道她的事，也知道她从前几乎没见过什么好东西，没过过像样的日子，看她这样，又是心疼又是怜惜。

    理发师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给她剪了一个俏皮可爱的短发。

    当于小红看到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时，几乎有些不敢认。

    这在急景流年之中仓促着长大的小女孩，第一次将自己的模样看得如此真切。她的眉眼很好看，精巧秀气，完全露出来的脸看上去虽然依旧消瘦，但已经有了一点小少女的气质。特别是那双沉静的眼睛，让她看起来跟所有同龄人都不一样。

    不知是不是因为失去了额发的遮挡，也失去了安全感，于小红只看了一眼，就仿佛被烫到了一般，慌忙地转头去看站在一旁的郑艺。

    “很好看。”郑艺朝她微笑，“我们小红长大后一定是个美人。”

    于小红眨了眨眼，这才将视线又移回了镜子上。

    她的表情还是有些局促，可是渐渐的，她好像借由这一面镜子，真正认识了自己。

    一个全新的自己。

    那个躲藏在角落之中的自己，似乎已经变成了逐渐淡去的阴影，只留下眼前这个陌生的形象。从今天起，她将会站在阳光下，融入喧嚣里，迎接新的生活。

    于小红尝试着扯了扯嘴角，对着镜子露出了一个有些僵硬的笑脸。

    “咔嚓”一声，快门的响声惊动了房间里的人。

    郑艺猛地抬头看去，便见病房的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举着相机站在门口，将方才那一幕都拍了下来。

    “你是什么人？”护士连忙出声询问，颇为熟练地替于小红拒绝，“这里是病房，不能接受采访。”

    “这位是妇联那边找来的记者。”这两天负责保护于小红的女警从记者背后走出来，介绍了一下对方的身份，又道，“这件事现在网络上的关注度很高，大家都希望看到新的动向。上面的意思是，与其让那些人胡乱猜测，不如由官方媒体来曝光，也算是一种表态。”

    她一边说着，两人已经走近了病房，小心地绕过地上的碎发，靠近于小红。

    郑艺下意识地往于小红面前挡了挡，旋即才意识到别人看不到。

    她忍不住有些生气。于小红最吃亏的地方就在于她只是个小孩子，身边没有监护人和帮忙发言的人，就只能任由上面的人安排。

    必须要承认，上面的考虑是对的，但是提前通知一声难道很难么？无非是看于小红一个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就下意识地觉得她的意见不重要。或许也怕提前问了，她拒绝之后不好收场，索性直接把人弄过来。

    好在这位记者倒是很有分寸，虽然看不到郑艺，但见于小红紧张起来，她就立刻停留在了几步之外的地方，没有撞上郑艺。然后，她做了一个让于小红和郑艺都对她产生了些许好感的动作。

    她在于小红面前蹲了下来。

    “你就是于小红吧。”她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容，郑重其事地朝于小红伸出手，“我叫荆红。”

    她说着朝于小红眨了眨眼，有些调皮地笑道，“所以我也是小红。”

    “还有，你的新发型很好看。”

    短短几句话，于小红身上那种几乎凝成实质的戒备就消退了许多，她有些好奇地看着荆红，竟然没有避让她的视线。要知道，除了郑艺之外，就算是这几天已经相对熟悉的女警和护士，她都没有直视过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