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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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同的冷淡质问出现在当初弱小的宠物口中,陆执冷冽的眼眸里当即涌上难以置信的惊怒。

    他当然不会回答这个具有羞辱意味的问题,只是答案不可自抑地浮现在脑海里。

    三个小时前,被丢到一旁的手机发出一连串短促的提示音,陆执以为又是控制欲发作的父亲,烦躁地捡起来,却看到了芳姨发来的一张张照片。

    明亮的画室中央,两道身影挨得极近,相似的白色衬衣重合在一起,而他长久地追随着的那个人,背对着镜头,只能看见那双交叠着抬高了的手,衬在色泽深重的油彩前,白皙清瘦,骨节分明,泛着洁净的暧昧气息。

    下一张照片里,被握住手的另一个人,微微侧目,便有半张面孔入了画,他起初是错愕的,突然被人靠近的错愕。

    可再下一张照片里,错愕淡去,他的眼眸里流淌出一种很少见的柔软和包容。

    他专心地凝视着那个正在教自己画画的男人,无数情愫涌动闪烁,最终又如潮水般涌去,沙滩上只剩淡金色的温柔。

    陆执已经很久没有从宠物的眼中看到过这种情绪。

    在那条阴暗肮脏的小巷里,他说你唱歌很好听的时候,那个人就露出了相似的表情,然后很听话地灭掉了刚燃起的香烟。

    橘色光斑熄灭,时间也随之流转。

    年轻的段殊刚刚毕业,辗转在出租屋和录音棚之间,他录了一张又一张demo,寄给渐渐式微的唱片公司,试着在网上自己发歌,也在酒吧驻唱,一边赚取生活费,一边等待着或许会出现的伯乐。

    半年时光过去,他的坚持和努力如同投进深海的微小石子,不起波澜,身上那种在象牙塔里养成的骄傲自信和意气风发,渐渐动摇黯淡,只剩一点在朋友面前强撑的倔强。

    陆执一开始并没有和他联系太多,只是每当他深夜下班,从酒吧里疲倦地走出来时,会准时地等候在马路边,送他回家。

    他的车库有许多豪车,时不时就会换一辆,被昏暗路灯照着时,便展现出极为醒目的光彩。

    段殊会对倚在车门前的他露出羞赧的微笑,他身后一并出来的同事,则会瞪大眼睛撞一撞他的肩膀,像是惊叹,像是艳羡。

    陆执主动接过他背上的吉他包,然后为他拉开车门:“累吗?回家吧。”

    豪车汇入深夜的车流,沿路灯光落进车窗,段殊坐在副驾驶,手指下意识攀着系紧的安全带,常常用那种温驯却易碎的目光看他,当其中蕴含的感情过分热烈之后,又会匆忙地转头看向窗外。

    几周过去,在他的双手不再紧张,能大方地放在身侧时,陆执对他说了第一句超出日常问候的话:“你应该拥有更轻松的人生。”

    那时的段殊立刻透过两人中央的后视镜,望向了躺在后座上的吉他包。

    陆执的话里充满为他思量的真挚:“你有很好的条件,无论是外形,还是声音,但你还欠缺一点东西。”

    车子驶过豪华的五星酒店,恰有筵席散场,一辆辆名贵轿车鱼贯驶出,车窗里映出一张张如在云端的脸庞,气质非凡。

    而倒车镜里的段殊,好看却朴素,衣领泛着不够服帖的褶皱。

    等酒店被远远地抛在身后,他悄悄抚平领子,以很微小的幅度点了点头。

    于是陆执满意地收回视线:“我会帮你。”

    这是他精心规划的回家路线,他反复地让段殊看见那种更绚烂华美的人生。

    往后的事便顺理成章。

    段殊住进了他的别墅,像卖花女遇见了教授,开始了缓慢而不可逆的蜕变。

    他天真地以为自己会在变成一个光鲜完美的人之后,能站上更大更广阔的舞台,实际上,他再也没有唱歌的机会。

    当他意识到这种帮助的本质之后,也想过结束,可富裕浮华的生活、若即若离的“爱人”牵绊着他,他越来越难挣脱这个镀金的囚笼。

    所以渐渐地,段殊很少那样笑了,纯粹的、只有温柔的笑。

    等陆执回过神来,桌上那个空荡荡的花瓶已碎了一地,满地瓷片里躺着屏幕碎裂的手机。

    楼下传来女佣刻意放低的脚步声,他愤怒地站在巨响回荡的书房中央,窗口映出的那栋别墅被纱帘覆盖,一切都看不分明。

    然而愤怒褪去之后,陆执望着那块熄灭的屏幕,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个久违的眼神。

    他蹲下来,捡起手机。

    无孔不入的碎瓷片划破了他的掌心,刹那间鲜血淋漓。

    手机摔坏了,他再也调不出那一系列正在对面上演的照片,压抑的风暴便从下午蔓延至今。

    ——为什么会受伤?

    陆执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他深呼吸,松开了下意识紧握的拳头,任裂开的伤口洇湿雪白纱布。

    “我很久没有听你唱歌了。”陆执抬头看他,话语里带着隐隐歉疚,“我不该逼你学画画的,你应该继续唱歌。”

    宠物明亮的眼睛里没有半分熟悉的情愫,只是淡漠地看着他。

    “别再跟黎嘉年学画画了,他是一个很危险的人。”

    “我会帮你,帮你成为真正的歌手,你该做自己真心喜欢的事。”

    “对不起……段殊。”

    时针走动的声音平缓又绵长,那幅高悬的《风暴》在漫漫黄昏里被染上霞光艳色。

    铺天盖地的云霞模糊了他的视线。

    段殊想,如果是另一个“段殊”听见这段情真意切的话,大概会真正湿了眼眶,为自己逝去的人生,也为自己又一次被拉入陷阱的软弱仿徨。

    陆执慢慢向他走来,此刻昏昏然的日光与那一晚的朦胧路灯如此相似,冷峻男人的面孔也丝毫未改,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命运的岔路口。

    只要他点头,一切尚有重来的机会。

    直到陆执走到了楼梯下,他们之间仅剩几步台阶的距离。

    段殊看着他,看着他幽深的眼眸中只有自己的身影,自己被放得越来越大,好像下一步就能走进心脏,占据全部心房。

    美丽又诱惑的幻觉。

    站在陷阱边缘的猎物冷不丁道:“曾经你就是这样哄骗我放下音乐的吗?”

    幻觉碎成齑粉。

    陆执的脚步僵住。

    “我已经不喜欢唱歌了。”段殊越过陷阱,冷淡地拒绝了他的邀请,“现在我真的想学画画,但不是因为你。”

    “是因为阿年。”他的语气蓦地缓和下来,“他画得很好,我喜欢他的画。”

    这个亲昵的称呼猛地击中了陆执,他先是困惑,然后是惊慌失措:“你叫他什么?”

    “阿年。”段殊回忆道,“第一次见面时,他就让我这样叫他,可惜我忽略了。”

    “我应该早点听他的话。”

    在这悠长的叹息中,陆执觉得脑海中有什么永远缜密周全的东西崩裂了。

    楼梯上的男人像是没有察觉到他激烈的情绪,好整以暇道:“对了,要不要帮你叫医生?”

    “你的外形很完美,是我挑选的,我不想看到你受伤。”

    段殊笑容和煦,隐隐与天真明朗的画家重叠。

    “你不该有任何伤口,这是我的真心话。”

    语毕,他不再看陆执,安静地回身上楼。

    独留陆执失魂落魄地怔在原地。

    相似的语句牵引着他回到一切骤变的那一日。

    什么叫做……是我挑选的?

    这一刻的段殊,又为什么会跟黎嘉年那么相似?

    他足足想了一夜,未能入眠,仍找不到答案。

    窗外天色大亮,新送来的手机里已堆满亟待处理的工作消息,合伙人好奇地问他昨天请假在做什么,今天又会不会来,助理提醒他有一名相当阔绰的委托人指名要同他面谈……

    陆执无法再忍受这座只有女佣和他的新别墅,匆匆出门。

    他第一次迟到了,也第一次在工作中变得心不在焉。

    堆积如山的文件与掌心的纱布,混合成令人心乱如麻的苍白。

    他开始反复想起曾经与段殊相处的画面,想起对方的小心翼翼与委曲求全,想起最初那段时间里他主动包揽的早餐,煎蛋、牛奶、面条的稚拙香气。

    中间的时光是笼统乏味的深酒红,他匆匆翻过。

    于是就到了几天前,钢琴前耀眼至极的身影,沙发里镇定自若的态度,楼梯上俯瞰自己的眼神,分明更适合他的白色……

    他在黎嘉年手中已经输得彻底,在段殊这里从来都是大获全胜,可如今,这里也要输了。

    失败又要降临在他身上。

    陆执惶然地陷进这种莫大的恐惧和不安,纸张锋利的边缘在指腹擦出浅白的痕迹。

    那个陪伴在他身边很久的面孔,渐渐与另一张追逐已久的脸重叠。

    心神恍惚间,助理从外面敲响了门。

    “陆律师,预约时间到了,您的客人来了。”

    “请进。”

    他听见自己略显干涩的回应,办公室的门打开了,有人扬长而入,一切声音都像隔着一层玻璃。

    陆执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恢复以往的从容不迫,望向这个指名要见自己的客人。

    这位委托人一身名牌,气质桀骜,是个标准的富二代,正大步走进他的办公室。

    只是他的相貌似乎有些眼熟。

    不等他搜寻回忆,对方已开门见山:“你应该认得我吧?那天我坐在段殊旁边。”

    是那个段殊曾经会私自见面一起玩的朋友。

    陆执记得他,也确认过他没有威胁,才故意纵容了他们的私下交往。

    他厌恶这种不分场合的突袭,顿时沉下面孔,漠然道:“有什么事?”

    戚闻骁拉开为客人准备的椅子,随意地坐下,脸上透出某种志在必得的自信。

    那天他离开画廊,在回去之后想了很久,始终觉得不甘心。

    他不能容忍那个陷在他掌心如小丑一般的玩具就此逃走。

    所以他找到了这里。

    戚闻骁望着眼前这个先他一步拥有了玩具的敌人,直截了当道:“你玩够了吧?把他让给我。”

    敌人冷冷地看着他,他丝毫不惧,甚至犹有笑意,成竹在胸。

    陆执不过是个毫无背景的律师而已。

    只要他许诺出足够的利益,就一定能换来那个最有趣的玩具。

    作者有话要说:  “像卖花女遇见了教授”:来自电影《窈窕淑女》中的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