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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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机静静躺在蓬松柔软的被子里,暗沉的屏幕上映出高悬的水晶吊灯,像一片极具压迫感的乌云。

    段殊独自坐在房间里,看向外面的世界,这一幕似乎在不久前才上演过,区别仅仅是窗外的风景不同,此刻有粉白的海棠花如梦似幻。

    那时他听着海浪汹涌的声音,怅然若失,不知道下一秒该往哪里去,心情是近乎麻木的平静。

    但现在,有什么不一样了。

    一股对他而言很陌生的悲哀与愤怒席卷了心头,眼前像有自动曝光的胶卷,鲜明地印出那些他其实没能看到的景象。

    那个与他容貌相同的声乐系学生,站在空寂寥落的巷子里,指间仍残留着苦涩的烟味,目光留恋地追逐着那道颀长的身影。

    始于朦胧夜晚和迷离烟气的相遇,一定曾有过一段还算浪漫的相知。

    他渐渐以为陆执也爱自己,哪怕只有一丝。

    然后在陆执高超手腕的摆布下,他一点一点地放弃了自己的灵魂,只剩一具任人摆布的躯壳,和每天早餐要吃甜点的渺小坚持。

    因为他说想吃奶油,视频里的寿星依言切下了一块涂满奶油的蛋糕,放在他旁边的茶几上。

    可他没有机会吃,就追着陌生男人留下的幻影离开了,也许再也没有回到那个音乐声鼓噪的包间,被特意切下的浓郁奶油孤零零地待在纸盘子里,最终倒进了垃圾桶。

    于是在往后的日子里,他每天早晨都会吃甜蜜至极的蛋糕,今天段殊刚刚代他吃下一块棕褐色的巧克力布朗尼。

    每一块蛋糕都香甜可口,却再也不是最初的那一块。

    在命运的岔路口,如果他没有情难自禁地借着抽烟的机会去寻觅那张陌生面孔,而是留下来,笑着吃完奶油蛋糕,继续为朋友唱歌,庆祝生日,也许一切都会不同。

    但他选错了。

    从此万劫不复。

    段殊看着窗玻璃中映出的自己,靡丽的深酒红衬衣,手背上的疤痕将要痊愈,他没有笑,虚幻的影子便有了一张悲伤的脸。

    他不喜欢这个颜色。

    “段殊”一定也不喜欢。

    楼梯上传来平稳的脚步声,电视情节正演到精彩处,女佣面前的草莓已吃掉大半,她眉毛紧皱,懒得回头:“又有什么事?”

    身后传来突兀的提问:“家里还有其他颜色的衣服吗?”

    “没有!”女佣不耐烦道,“都在房间里了,你要干嘛?陆先生叫的医生一会儿就过来,别折腾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正想再说些什么,下一秒,这道声音擦肩而过。

    有人推开了厚重的大门,日光倾落进来,照拂着那道头也不回的影子。

    光线慢慢消逝,大门再次合拢,徒留中年女人错愕的面孔。

    外面天气很好。

    春日里的街道,草木蓊郁,大地生机勃勃,天空明亮如镜,行人们脚步缓慢,神情倦懒地享受着这恰到好处的气温。

    段殊孤身走在人流如织的马路边,略带新奇地打量着周围面目生动的一切。

    写字楼,便利店,车站,斑马线,等待着红灯变绿的行人,远处招牌盛大的大型商场。

    人行道上落满树叶明明灭灭的倒影,斑斓如星点,街角肆意生长的灌木丛旁,斜斜地停着一辆外观亮眼的重型机车。

    十字路口,外观复古的咖啡馆,笑着推门出来的顾客,木质拉手上悬挂的风铃被摇得响声清脆。

    他目露惊叹,将绚丽风景尽收眼底,继续一路向前走去。

    商场里人气很旺,段殊随意选了一家男装店走进去,销售立刻殷勤地迎上来。

    “先生您好,想看看什么类型的衣服?您这件衬衣很特别呢。”

    段殊对穿着并不在意:“帮我拿几套适合我的——不要红色和黑色的上衣,谢谢。”

    销售精神一振,明白来了出手阔绰又好说话的客人,当即应声去拿,其他同事也涌上来帮忙。

    几分钟后,段殊看着堆满她们手臂的衣架,哑然失笑。

    他正要伸手接过,口袋里忽然响起了手机铃声。

    “抱歉,接个电话。”

    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是戚闻骁。

    段殊这才想起,不久前刚收到过这个名字发来的短信,问他有没有睡醒。

    这个人叫他段哥,不知道和“段殊”会是什么关系。

    他避开销售们走到一旁,接通电话,一言不发,等待着对方先开口。

    突然而至的喧嚣,说话声与汽车驶过的声音混合在一起,随即,听筒另一端传来大大咧咧的男声:“段哥早啊——刚起还是没睡啊?”

    话音出口,背景里倏尔蔓延开旁人的笑声。

    段殊敏感地察觉到一丝微妙的恶意。

    他谨慎地回应:“刚起,有事吗?”

    “哦,没什么事,才散场出来,等车呢,想起段哥了呗。”戚闻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醉意,“你昨晚没来真是太可惜了,啧啧,难得场子这么热,好多美女……帅哥也多。”

    他的语气顿了顿,染上几分隐晦的促狭:“陆律师怎么突然管你管得这么严啊?不是说都依你嘛!段哥以后还能出来玩吗?你不在,酒都没开几瓶,没意思,你开的酒才好喝。”

    几句话下来,段殊的心中了然。

    “段殊”会为这群酒肉朋友的消费买单,也会在他们面前虚构与陆执相处的方式,即使他们的轻视表现得那么不加掩饰,他也要装作不知情,并背着陆执偷偷与他们见面。

    这群不知道从哪里结识,却愿意配合他表演的朋友,是他压抑情绪唯一的出口,只有在他们面前,他好像还是他自己。

    那个落落大方地袒露着自己的虚荣心,对未来尚有无限期待,神采飞扬又不惮于展现自我的“段殊”。

    段殊笑了,声线也跟着明亮起来:“总要依他一两回……下次一定来,都算我的。”

    他的语调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张扬,像个恃宠而骄的小少爷。

    他喜欢那个视频里清亮的声音,也喜欢那个声音的主人被叫做大明星后充满自信的样子。

    他要为他保留这份仅有的虚荣。

    戚闻骁假装求饶道:“哎哟,行了行了,别刺激我们这些单身狗了。”

    身边人小声说了句什么,他顿时反应过来,话锋一转:“对了,段哥你晚上跟陆律师一起过去吗?”

    段殊想,这份恶意终于进入了正题。

    他疑惑道:“去哪?”

    “哎!陆律师不带上你啊?”戚闻骁故作愕然,“金辉酒店那个慈善晚宴啊——你不知道?”

    “段殊”当然不会回答不知道。

    于是他似乎刚刚才想起来,矢口否认道:“那个啊,我觉得没意思,之前就跟他说了不想去。”

    戚闻骁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呢,那我错怪林子了,原来他没看错啊。”

    段殊顺着问下去:“他看见什么了?”

    戚闻骁打了个哈欠,若无其事道:“他说看到陆律师去了市中心新开的那间画廊,还带着好大一束花,估摸着晚上也要跟那个大画家一起出席吧,原来是因为你不去啊。”

    画廊,鲜花,画家。

    别墅,酒红,油画。

    陆执穿着一身对上班来说过分夸张的正装出门,带着花去了画廊,晚上将要偕同画家一起参加晚宴。

    散落的细节串联成线。

    他的声音里闪过对方想要听见的慌乱:“他们以前因为案子认识嘛,一起去也很正常。”

    戚闻骁意味不明地笑了:“那你现在还觉得晚宴没意思吗?”

    通过他的反应,段殊知道自己猜对了,令陆执初尝败绩又深深迷恋的当事人,就是这位他尚且不知姓名的画家。

    察觉到他的沉默,戚闻骁语气自然地补充道:“我是说,晚上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啊?临时去玩玩也不错嘛,反正在家也是闲着,是吧?段哥。”

    段殊站在男装店门外,面色沉静地听着这番不怀好意的邀请,玻璃门内的销售抱着一大堆衣服,探头探脑地望着他的身影,像是担心他蓦地掉头走开。

    于是他微笑起来,嘴角上扬,指尖轻轻触上冰凉的玻璃,语气却截然相反,隐隐泄露出某种强撑的镇定。

    “好啊,那我陪你们去看看。”

    他不会走开。

    故事原定的结局,是陆执察觉到了替身游戏将要暴露在心上人面前,于是提前一步,不带任何感情地毁掉了这个活生生的证据。

    而齐宴让他试着把陆执带离剧情,体会新的感情,无论是爱、憎,还是悔……段殊也思考过哪一种走向会更合理和容易。

    但现在,他忽然不想做选择了。

    他要让陆执同时尝到这些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  狗男人二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