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惊蛰这日，天将亮未亮时，远处传来暗沉的雷声，似远似近，听得不是很真切。薄小荷于睡梦中惊醒，而后便睡不着了。捱到天亮，卜三卜四进来服侍，说：“外头下雨呢。”

    许是老天爷也乐见这样的事，从昨夜开始，淅淅沥沥的雨便悄无声息地润进土里，将冻了一冬的僵硬土地软化，好方便人们挖渠。

    磨岚河边，数百民众静静立着，绵密的细雨丝毫不能浇熄人们的热情，尽管静默无声，可那汹涌的民意却彰显着无声的呐喊，那种无声的呐喊简直令人振聋发聩。

    萧放带着薄小荷，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对着磨岚河水燃香祝祷，令人将祭品投入河中，而后点燃一挂爆竹，宣告开渠正式动工。

    拥挤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惊雷般的欢呼，人们呐喊着，抒发着胸臆间的喜悦。狂欢的人群中，一个丫头模样的女子拼命维护着她的小姐不被人群挤倒，一面道：“小姐，咱们快回去吧！这里那么多人，都是些下等人，小姐何苦和他们挤作一堆！”

    那小姐远远望着萧放在河边的身影，喃喃道：“他果然做了，这么艰难的事，这么多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他果然做到了……”

    丫头奋力地将小姐拖出人群，喘道：“小姐，你还是想想怎么对付老爷新给你找的婚事吧！上一个你想法子弄黄了，这一个可怎么办呦！”

    一边絮叨着，一边扶着小姐走了。这对主仆，赫然就是初一磨岚河取水那日的主仆，只是不知道怎么今日也来了河边。

    她们的出现悄无声息，她们的离去也无人关心，就像一滴水离开大海。

    大海是此刻汹涌沸腾的群情，随着第一个汉子高高举起锄头，奋力砸向地面的那一个动作，人群再次爆发出欢呼。接着，白班的工人听从着组长的安排，在各自的位置上准备好。余老领着水利组的人，用石灰粉在地上划出要挖掘的区域，而后四处巡视指点。

    与此同时，薄小荷也回了王府，她要去照看后厨的事宜。一百人的饭不是那么好做的，王府新建的几个土灶熊熊燃着火光，蒸腾出的水汽在这蒙蒙细雨中晕出了一片云雾。

    招来的妇人俱都手脚麻利，因此各处都显得有条不紊。薄小荷出身于贫家，自是知道干重活的人吃食上的油水一定要足，因此她也不吝啬，做工的人每人两个白面馒头，一大碗苞米蒸饭，菜则是白菘蒸腊肉。这样的吃食，都能抵得上贫苦人家的年夜饭了。

    热火朝天中，薄小荷看到了萧夫人。萧夫人原先对在府里搭土灶颇有异议，嫌这烟熏火燎的把王府弄得一团糟。可现下，她却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捏着一把白菘，一边择着菜，一边和旁边的农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薄小荷没有上前，她默默看着，看着眼前这热闹，看着墙角努力伸展出的一枝绿芽。一切都在变好。

    紧赶慢赶，总算在午时将饭做得了。一笼笼屉笼被拿下灶台，一个个大桶里装苞米饭，白菘蒸腊肉也被装入一个个食盒。农妇们抬的抬，挑的挑，准备将这些吃食送往开工的地方。

    忙碌中，薄小荷看到一个小男孩溜了进来，看他瘦小的身形大约只十岁，面黄肌瘦瘦骨嶙峋，饿得下巴尖尖的脸上一双眼睛大得有点吓人。他东看西看，也无人注意他。却见他溜到一个食盒边，掀开盖子瞧了瞧，接着就盯着那菜不动了。

    卜三道：“少奶奶，那小崽子是要偷吃哪，我去把他丢出去！”

    薄小荷一手将卜三拦住：“再看看。”

    男孩盯着菜的眼似乎能发出绿光来，是个人都能看出他的饥饿和挣扎，可他最终却将盖子一盖，费力地拎起两个食盒，摇摇摆摆地跟在了送饭妇人的后边。

    卜三卜四合力扛起一个饭桶，远远跟随在男孩后面。

    不一会儿，卜三卜四回来了，对着薄小荷点头：“他没偷吃，跟着那些妇人送饭到工地后又回来了。”

    说着，果然那男孩子又回来了，嘴里呼呼喘着气，蜡黄的脸上浮起两团红。接下去薄小荷看到他又和妇人们一起送了一趟饭，再次回来的时候，细瘦伶仃的胳膊都打着颤。

    薄小荷盛了一碗饭，上头铺了一层白菘腊肉，慢慢走到男孩面前：“吃吧。”

    男孩猛地一惊，反应像极了一只警惕的小兽，低着头迅疾地就要逃离。

    薄小荷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他下意识地就要拳打脚踢，却在看见薄小荷的肚子时偃旗息鼓，一脸想反抗又不能的惊惶。

    薄小荷又将碗筷往他面前送：“吃吧。送了两趟，肯定饿了吧。”

    男孩子以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薄小荷，后者对上他的眼，那里面全然没有孩童该有的天真与懵懂，而是一种对生活的麻木与无谓，像一潭沉沉死水。

    薄小荷朝他微笑，耐心地等了会儿，索性搛起一片腊肉送到他嘴边：“啊。”

    男孩想，他该对这种喂食的行为觉得羞耻进而拒绝的，他不该这么快放下警惕的，他还不确定面前这个人的善意……可是也许是那扑鼻香味太浓郁，也许是那肥瘦相间的腊肉光泽太诱人，也许是碧青透白的白菘看上去太脆嫩……总之，他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嘴。

    口腔中一瞬间充斥的鲜香让男孩把所有顾虑抛之脑后，他太饿了，饿得太久了，他抢过薄小荷手中的碗筷，将脑袋埋进碗里，头也不抬地狼吞虎咽起来。

    放下自尊这件事，好似有了开头，接下去就容易得多。男孩抢过薄小荷又递给他的一个馒头，在已经吃光饭的碗底蹭了蹭，仔细将碗中剩余的油水都刮干净，才送入口中大口咀嚼起来。

    薄小荷待他吃完，又令卜三递给他五文钱，平静道：“今天你还不熟悉这里，我才给你送饭。明天开始，记得自己去管事那领饭和工钱。喏，今日你只送了两趟，所以只有五文工钱，这是你应得的。”

    她说得这么平静，好似他就是一个过来做工的人；好似她从来不知道他曾起过偷吃的心思。在她的脸上看不到高高在上的怜悯和施舍，只是用一种淡定的态度，维护着他那苍白得可怜的自尊。

    男孩抓过铜板，埋头走了。

    旁边目睹这一幕的农妇这才凑上来，对薄小荷道：“王妃娘娘，您可别理那狼崽子。他作厌得很，平日偷鸡摸狗有娘生没娘教的贱种，不值的您高看。”

    卜四有些不忍：“他还是个小孩子呀。”

    农妇啐了一口：“什么小孩，他都十五了！”

    卜四一惊：“那怎么生得这么小？”

    提到此处，农妇也沉默下来，良久方叹了声：“其实他也是个可怜的。他娘怀他到八个月的时候，因为有点姿色，被杨增福瞧上了，弄去了三天，后来听说送回来的时候下面都是血，拼死生下他后就走了。他爹，那也是个没良心的，嫌他娘被杨增福弄过，这孩子不干净，孩子生下来后看都没看一眼就走了。还是我们这些街坊邻居听到哭声，才过去看了一眼。唉，你是不知道当时那惨的，他娘已经没气了，整张床都是血，他就在血泊里哇哇大哭，脐带都没剪。后来有心善的妇人看不下去，就是你一口奶我一口米汤的把他养大。没想到大了以后他却越来越讨嫌。”

    卜三卜四倒吸一口冷气，不是没听过骇人听闻的事，亦不是不知道这人世间的残酷苦难，只是听到妇人如此说，仍是不免一恸。

    薄小荷却抓住了重点：“你是说，那孩子的娘是怀他八个月的时候被杨增福弄进府的？”

    那妇人左右看看，凑近薄小荷，压低声音道：“杨增福府里的下人不小心说漏嘴的，说那杨增福有个恶心癖好，不爱未成婚的姑娘，亦不爱成□□人，单单只爱大肚子孕妇。”她看了看薄小荷的肚子，又看看薄小荷的脸，眉宇间浮上真诚的担忧，“王妃娘娘，您如此好颜色，日后若碰到杨增福，可千万离他远远的。”

    卜三卜四一听，方才对男孩的怜悯愁绪瞬间变成了震惊和警惕，异口同声道：“少奶奶，我们会保护好你的！”

    薄小荷安抚地拍了拍她俩的手：“不至于。我毕竟是恭靖王妃，想那杨增福不至于胆大包天，对我下手。”

    几人闲聊了一会儿，妇人就去忙碌了。后厨的活比起前头苦力活来也并不轻松，午食刚备好，将碗筷洗刷干净，又到了准备晚食的时候了。

    薄小荷被卜三卜四劝着回屋睡了个午觉。午觉前，她吩咐人去打听那男孩子的具体事情；午觉后，卜三便凑上来回报：“少奶奶，那孩子叫阮沧浪，的确是个可怜人，如今住在城东头的屋棚里。”

    沧浪——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想必当初他的父亲替他取名时，也是抱着极大的期盼和愿望的，只是天地不仁、世事难料……薄小荷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