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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身无双翼舞空华 3腊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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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秀偏过头,一旁随侍的宫人立即领悟,躬身退到殿外,过得片刻工夫,又急匆匆的转回。

    “启禀陛下,子时已过,是宫里在逐傩”

    “哦,那可真是热闹。”刘秀剑眉稍稍一轩,脸上虽然仍在笑着,我却极为敏感的发觉他的神情略有

    不豫。“丽华可愿去瞧”

    我虽有醉意,脑子却并不糊涂,换作平时,我或许会顺着他的意,假装什么都沒看明白,可偏偏这会

    儿一股怨气始终憋在胸口,不发作出來难以畅快,于是摇晃着从席上爬起:“自然得去瞧瞧陛下在贱妾

    宫中用膳,不知这外头的大傩祭礼正由谁主持大局呢”

    刘秀停下脚步,回眸瞥了我一眼,眸底惊异之色一闪而过。

    也难怪他诧异,换作以前的我,估计只是个会纯粹兴起,跃跃欲试的想跟着他去瞧热闹的傻姑娘。他

    诧异,可是因为觉察到了我的变化,觉察到了我的敏锐与尖刻

    我在心底默默冷笑着,那样纯真无暇的年少轻狂,谁都回不去了

    他递过手來,我未抗拒也未挣脱,表情淡漠的任由他握着。他的掌心结满粗糙的老茧,然而却不再是

    当年稼穑侍农时生成的茧子,而是常年持握刀剑磨出來的厚茧。

    他用掌心摩挲着我的手背,轻轻拍了拍,却什么话都沒说。

    出门,七八个小宫女掌着灯,踮步轻盈,着地无声。回廊的地砖明暗难辨,远处的楼阙飞檐影影绰绰

    ,夜色寂籁,刘秀牢牢的牵着我的手,一步步将我引向前方。

    天寒地冻,路上的积雪虽然扫干净了,但走过树荫时,仍会不小心将树梢上的积雪震落。幸而之前喝

    了酒,这会儿脸颊虽冷,腹中却是暖的。刘秀一路小心翼翼的牵引,这一路在昏暗中踉踉跄跄的走过,我

    忽然很想就这么一直走下去,永远不要有尽头。

    不经意间我伸手揽住他的胳膊,他似有所觉,颇感震动的低下头來,我情难自禁的依偎过去。刘秀的

    怀抱脱去那身绣着十二章纹的繁缛冕服后,依旧是我所熟悉的淡淡香气,一如从前。

    “秀儿”我低垂着眼睑,忘情的呢喃。

    长臂舒展,他将我揽在怀里,大麾抖开,将我一同裹了进去。他的怀抱,温暖得使人沉醉,我已微醺

    ,脚步虚浮踉跄,全身的力气都倚靠在他胸口,几乎是由他半托半抱的往前一路行去。

    我希望这一路永远沒有尽头,然而最终这只可能是个幻想中的傻念头。当熊熊篝火灼痛我的双眼,当

    满朝文武齐聚,当头戴面具的方相手持长矛,领着十二神将,在场中绕着篝火欢呼跳着傩舞,当众星拱月

    似的人群中迎风俏立的姣美身影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便知道,一切的幻想终于还是全都破灭了。

    我从刘秀的怀中挣脱出來,怔怔的望着眼前款款走近的华衣女子,云鬓高耸,玉颈修长,丹唇娥眉,

    月光与火光交相辉映,照在她皎洁白皙的脸庞上,犹如镀上一层银华。她的身量要比我矮些,骨骼清奇纤

    细,愈发显得娇小可人,身上因天冷而外罩厚实的雪貂麾衣,却仍是显得双肩瘦削,身段柔软,步步摇曳

    生姿。

    那张年轻姣美的脸孔,顾盼回眸间总带着一种干干净净的笑容,笑得纯粹,笑得无暇,也同样笑得令

    人心颤c心碎。

    曾经不下千百次在脑中勾勒郭圣通的相貌,却沒料到她会是这样的一位女子,稚气未脱,仿佛还是个

    年幼的孩子,偏又不时的流露出成熟少妇独有的妩媚。

    我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掌心,心里如同翻江倒海般全然不知是何滋味。

    她的眼里似乎只瞧见刘秀一人,水汪汪的凤目中盛满柔情笑意,莲步轻移,走得近了些,她目光一移

    ,定格在我身上。

    笑容微愣,脚步停住,就这么痴痴的,我与她隔着两丈多远的距离互相打量着。说不上敌视,只是感

    觉莫名的悲伤,莫名的压抑,我只觉得头晕目眩,仿佛有只手正死死的掐着我的脖子,令我无法透过气來

    。

    麾衣紧裹,即便我刻意想假装眼瞎,也无法彻底无视掉那双雪玉般的小手覆盖下,已明显微微隆起的

    小腹。她似有所觉,脸上微微露出赧颜之色,慢慢的弯下身子,敛衽向我盈盈拜倒:“妾圣通拜见阴姐姐

    。”

    眼前的景物是深黑色的,深黑色的夜空,深黑色的宫殿,深黑色的人影,我看不清眼前的任何东

    西了,四周沒有光明,一切都陷入了无尽的黑暗。黑暗中我能感觉到郭圣通正在向我下跪,仅存的那丝理

    智告诉我,我应该克制住自己的颤栗,伸手将她扶起來,然而我动不了。

    我全身僵硬,胸中燃烧的是那股辣的酒气,混着我无法哭泣发泄的泪水,一并压在了心里。

    “郭贵人不必多礼了。”身边那个温柔的声音却在此时响了起來,钻入我的耳朵里,陡然间变得异常

    的刺耳。

    我木讷的瞪着眼睛,深黑色的影子渐渐变得清晰起來,色彩重新回到我的瞳孔之中,刘秀正伸手挡住

    欲跪的郭圣通,顺势将她搀扶起來。从前那个温柔如水的笑容此刻正如昨般清晰的印在那张熟悉的脸上,

    只是不再是对着我这般温存微笑

    心里刹那间像是被彻底掏空了,空荡荡的,什么都沒再剩下。

    “谢陛下。”她莞尔一笑,盈盈起身,身侧紧随的侍女急忙小心翼翼的扶稳她。“阴姐姐一路辛苦,

    今日适逢腊日,是以宫中备起傩舞,驱邪避恶,也算是为阴姐姐洗尘。”

    我勉强一笑,脑中一片空白,已不知道该如何接她的话。恰在这时,边上突然传來一声奶声奶气的叫

    嚷:“娘娘”

    郭圣通闻声回头,大喜道:“怎么彊儿也來了”

    一个长相俊逸的少年抱了名不满周岁的娃娃,匆匆赶來,不等郭圣通伸手去接那孩子,已主动快速递

    将过去。

    “娘娘”孩子生得虎头虎脑,肉鼓鼓的脸上小嘴咧开,露出四颗小小的门牙。孩子五官周正

    ,眉眼长得竟有几分酷似刘縯。他口齿尚不清楚,扑进郭圣通怀里后,嘴里嘟哝着不知说了什么,小手揪

    着她的衣襟低头便想张嘴去咬。

    “彊儿小乖乖”郭圣通笑着轻轻掰开他的小手,“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呢”

    “臣况,拜见陛下阴贵人”那少年忽然跪下,恭恭敬敬的行了大礼。

    刘秀并未阻止,坦然受了他的礼,我已是僵化如石,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于是也跟着莫名其妙的受

    了他的礼。

    少年起身,目色清纯,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孔,与郭圣通竟有六七分相似。我心有所悟,愈发感到一片

    凄凉,短短片刻工夫,犹如天上人间,果然是一个不落的把该见的全都见了个遍。

    不清楚是否自己眼花,还是受到心理作用的影响,少年起身之时,目光似有心,若无意的掠过我,秋

    风霁月般清明的眼神倏地一变,唇角上扬勾勒出的那抹看似柔和的微笑,忽然像极了恶魔的笑脸,狰狞恐

    怖。

    我莫名的打了个冷颤,正在彷徨之际,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草民兴拜见陛下拜见郭贵

    人阴贵人郭侍郎”

    我一震,缓缓回首,发现阴兴正恭恭敬敬的伏地跪拜。

    刘秀赐了阴兴平身,尾随阴兴之后,原先津津有味的在观看傩舞的众大臣纷纷聚拢过來,一时将冷清

    的角落搞得异常热闹起來。

    那些大臣只少数一部分我不认得,多数人不是跟随刘秀北上征战的旧部,便是昔日雒阳旧识。这些人

    见了我,皆是一副欣喜之容,白天在殿堂上还算守些规矩,此时却纷纷按捺不住围住了我,嘘长问短。

    冯异亦在这群人中,只是他性情淡漠,仍是喜欢撇开热闹,一人窝在无人的僻静树下,不知在想什么

    心事。马武仍是那副飞扬跳脱的样子,朱祜c邓晨c李通一个接一个的熟人跟我寒暄,渐渐的我把心

    中的悲哀冲淡,僵硬的四肢活络开來,终于勉强能与这些旧友说笑上几句。

    不远处,阴兴与郭况闲闲的叙着话,两个人皆是一副客套有礼的模样,看似亲热,实则浮于表面,假

    得不能再假。沒一会儿,阴兴与郭况分手,然后漫不经心的往我身边踱來。

    “贵人也不多披件衣裳,夜冷。”他沉着脸,似怒还嗔。

    我嘘了口气,口中喷出淡淡白雾:“多谢。”他应该能够明白我所谢为何,刚才若非他及时援手,只

    怕我非当场被郭家姐弟弄疯了不可。

    “贵人太感情用事了,以往大哥常赞你有勇有谋,却不知今日的雄才韬略都用在了何处”他姿态摆

    得甚为谦恭,外人看來不过姐弟叙话,并无不妥,谁也不会料到他那张刀子嘴,犀利得一点都不给人留下

    余地。

    对于他刀子嘴豆腐心的态度,我早见怪不怪:“大哥在哪”

    “宫外。”

    “他沒进宫”

    阴兴沒有立即回答,嗯哼两声,瓮声瓮气的说:“郭主未现,何需着急见大哥”

    我猛地一懔,郭主郭圣通之母,真定王刘扬的妹妹

    阴兴冷冷一笑:“看來贵人还需要多用点脑子,总是这样的话,也太不叫人省心了。”

    我又急又怒:“你皮痒欠揍是不是这两年武艺大有长进,所以说话愈发沒大沒小了”顿了顿,不

    禁悲哀的感慨,“你从小到大都沒好生喊过我一声姐姐,到如今却只会虚假得尊我贵人了么贵

    人贵人好个尊贵的称呼呢。”

    “外戚之家,理当如此。”他的目光穿透过人群,落在远处正主持大典的刘秀身上,“如今既已卷入

    皇家,便当按规矩行事,旁的琐事,还是先别奢想太多为好。”

    “不觉得未免谨慎过头如此竟是要一辈子么”

    “回到这里,难道不是贵人所愿么”他收回目光,表情淡漠清冷的瞄了我一眼,目色却是凌厉如刃

    ,“贵人若不愿留下,大可不必费这周章。”

    我被他的字字句句刺得连躲避隐藏的余地都沒有,只得凄然的望着皇城上空飞舞的点点火星,黯然欷

    歔:“我会好好冷静下來,好好想清楚自己该干什么,该选择什么,该舍弃什么”

    脆弱的心,早已痛得麻木,再割上千刀万刀也不会让我感觉比现在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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