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 31 章

    白虺找到折丹的时候, 发现向来闹腾的小麻雀此时正趴在窗沿上偷看。

    白玉一样的小蛇一路游到他身边, 问异常专注认真的折丹：“你在看什么？”

    “看玉儿和顾水溶。”折丹瞥了一眼白虺, 难得好心地用自己的尖尖嘴推了推窗缝，给白虺也留了一段窄窄的空隙, “你要一起看吗？”

    白虺轻笑一声，回答道：“不了。我刚送走了夫人, 她哭得实在厉害连我看了也有些难过。”

    折丹的嘴巴在窗户上敲了敲，留下一段凌乱无序的击打声。林黛玉昏迷三日, 迟迟不醒, 何止一个哭得死去活来的贾敏为他忧心。白虺和折丹两人这三天来又何曾松过一口气？

    折丹的眼睛一直盯着房间的两人，有些恍惚地开口：“我听他们人类都说，主辱仆死。是不是我们做妖的, 也该这样？”

    白虺伸出一小节尾巴尖, 缠住折丹身上的羽毛，“等着小少爷醒了，你自己把这句话对他说去，看他会不会打你？”他们两人虽然跟着林黛玉多年，为林黛玉做事, 也跟着他一起修行，但林黛玉却从没有把他们俩当成下人看待过。若折丹真将这句话说给林黛玉听，他必定会生气。

    “再说了，主辱仆死, 你是想找谁拼命？是已经半死不活、被关进开封府的景升？还是扣着小少爷, 不准他回贾府的顾水溶？”

    折丹抖了抖自己身上的羽毛, 想了半天，却也只能沮丧地开口：“景升不是玉儿早就自己动手砍了吗？他那一剑，比我有用多了。至于顾水溶”

    “如果是以前的话，我还敢去。可是现在我每次看到他，都感觉浑身发毛，只敢躲着他走。”

    两人正说着呢，屋内坐在床边的顾水溶似有所感，突然回头淡淡地瞥了两人一眼。折丹被这一眼看得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展开翅膀扑棱棱地飞到了一旁。

    不会飞的白虺当然没有他反应那么快，尴尬地和顾水溶对视一眼，默默地缩回了身子，爬到折丹身边，咬牙切齿地抱怨他：“你怎么这么没义气？”

    折丹只当做自己没听见，转移话题问：“你说为什么顾水溶非要把玉儿留在王府呢？连夫人来要人，他都不给。”

    白虺甩了甩自己的尾巴，“你要想知道，你自己亲口去问。“

    折丹若真有胆子去问，早在顾水溶把林黛玉带回北静王府的第一天就去问他了

    听到白虺这么说，他只好怂巴巴地一抖，“当我没问过刚才那句话吧。”

    其实顾水溶哪里不知道自己把林黛玉留在北静王府，既不合规矩，也容易引人非议。

    可他--实在忍不住。

    他和林黛玉两人，分别已经近千年了，这段岁月实在是太久了彻骨的思念折磨得他几乎要疯了，他没有办法容忍对方再离开自己的视线。

    他不能--也无法容忍这种事情的发生。

    所以即使明知是错，他还是做了。

    好在顾水溶还有一点仅剩的理智，支撑着他请来惶恐不安的贾敏，让她有机会探望自己的儿子；再向外人解释，说林黛玉受伤过重，为便于御医诊治，才留在了王府之中。

    --他能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假得不能再假的理由，无非也就是仗着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知道只要自己一说出口，就不会有人敢反驳自己。

    林黛玉还沉沉地睡在床上，顾水溶怔怔地看着他发呆，像是要把错失千年的时间全在这时候补回来一样。

    “你倒是沉得住气，一点都不怕他醒不过来。”

    冷冷的声音在屋内响起之后，顾水溶一愣，才转过身来，看到不知何时而来的叶清寒。

    “仙君。”顾水溶站起身，看着许久不见的叶清寒，倒身便要拜。

    叶清寒后退一步，说：“你拜我做什么？依照人间的说法，你是王爷，我是白身平民，哪里有你拜我的道理？”

    顾水溶摇了摇头，“这一拜，并非人间的顾水溶拜叶清寒。而是我要拜谢仙君千年前对玉儿的搭救之恩。”

    叶清寒是个清冷的性子，但听到他这么说，眼中也不免闪过一丝不忍，低声道：“你这又是何苦？当年我肯救他，只因为他是我的徒弟，又不是图着你的感激涕零。再说了，我早就已经轮回转世，也不能算是曾经帮过你们二人的明庚仙君了。”

    话虽这么说，但叶清寒却也没再躲开。他受了顾水溶一礼之后，又说道：“我没想到你竟然会想起来。仔细算算，这是你轮回的第三十世了吧？经过这么多次轮回转世，孟婆汤都喝了这么多次了，你竟然还是不肯忘。”

    顾水溶笑了笑，转过头去看躺在床上的林黛玉，语气万分温柔地说：“因为不甘心，所以不愿忘，拼死也要想起来。”

    顾水溶当然不甘心。当年在九重天之上，他那么喜欢林黛玉，在林黛玉还是颗刚会化形的仙草之时，就小心翼翼地守着他。九重天上仙规森严，全然没有人间所想象的那样美好。他每天都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独在小孩儿面前，能够暂时放松一些，卸下自己脸上古板老成的面具。

    其实那时候顾水溶并不明白，自己对林黛玉的感情，是‘喜爱’。天宫之中，从来没有人敢提这个‘爱’字，没人教过他，所以他也一直不懂。他只是觉得，和小孩儿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能真正的开心起来。

    等到顾水溶明白的时候却已经太晚了。

    九重天中，不可动凡心。连喜怒哀乐都不能有的地方，又怎么能够容忍情这个字？

    叶清寒走到林黛玉身边，探了探他的脉，开口说：“没什么大碍，只是被剧烈的法力震得体内灵气紊乱罢了。好好休息几日，自己就能缓过来。看他的脉象，大概今明两日就能醒来了。”说到这儿，叶清寒看着顾水溶，问，“玉儿天生仙骨，即便受伤，很快也能好起来，那你呢？”

    “当年你们两人的事情被人撞破，你硬是一个人扛住了秽乱天庭的罪名，咬死不肯牵连玉儿。所以玉儿只是被抹去记忆，废去人身，重新打回原形。而你却是抽取仙骨打入轮回。”

    叶清寒也是经历过轮回的人，所以千年之前的事情，其实记得并不是很清楚。但唯独这件事情，他忘不掉。“仙骨一去，纵使轮回百世，也再难重塑仙身。这对于仙人来说，几乎是不能忍受的惩罚。当年你对自己，可真是能狠下心啊。”

    顾水溶倚在窗边，将林黛玉身上的被子向上提了提，轻声回答：“也没有什么狠心不狠心的。当年天兵天将先去抓的玉儿，等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受了许久的拷打，身上全是血那时候我把他搂在怀里，心里几乎什么都没有。”

    “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就是‘我要保住他。’我不能让任何人伤害他。日后我受再多的苦，心里其实也只有那一个念头罢了。也就是这一个念头，支撑着我到现在。”

    叶清寒定定地看着顾水溶，突然又问：“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想起来当年的事情。”叶清寒下凡转世的时间比顾水溶短得多，但就算是他，也是在修行多年开悟之后，才想起来前世种种。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不过是闭了个关，再出来的时候，顾水溶就寄来信，提起了千年前的往事。

    听到叶清寒这么问，顾水溶脸上的表情一冷，“千年前玉儿遭受拷打之后，裹着一身血腥气落进我怀中的那一幕，始终是我心头最恨之事。几日之前，景升拼死伤了玉儿。玉儿受伤时的样子，像极了当年。我受到刺激，心头大痛，便全都想起来了。”

    叶清寒偏过头看着顾水溶，作为林黛玉的师父，他应当憎恨顾水溶。恨这人将林黛玉牵扯到了种种是非里，还被害得多年修行毁于一旦。

    可他每每看到顾水溶对待林黛玉的那种‘小心翼翼’、‘诚惶诚恐’，他就没办法对这人生出反感之情。

    叶清寒长叹一声，“你是真的喜欢他”

    “一直如此。”顾水溶沉沉的目光温柔地落在林黛玉身上，“从来不曾改变。”

    顾水溶看着林黛玉的睡颜，突然心头一动，又追问了叶清寒一句，“玉儿为何突然下凡了？”

    “”叶清寒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我不在天上，自然有人会趁机对玉儿出手。太虚幻境的警幻，说玉儿和下凡历练的神瑛侍者有一段姻缘，便遣了玉儿下凡，来报曾经的甘露灌溉之恩。”

    顾水溶脸上的温柔笑意猛地一僵，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报恩？”他深呼一口气，“不管怎么论姻缘，也轮不到旁人！”

    --他可是早在千年之前，就看上了他的玉儿。旁人若是敢横插一手，他拼了命也不肯答应。

    “那人是谁？”

    “贾府的贾宝玉。”

    顾水溶的牙咬得更狠了，好嘛，还好他让玉儿留在了王府里。否则

    叶清寒看着顾水溶脸上的恼怒，不做声地离开了视线。他肯对顾水溶说这些话，其实也是为了让他多多提防警幻。

    绝对不是为了挑事。

    叶清寒此次来，无非是为了两件事。

    一是想看看顾水溶是否真的恢复了记忆，二是来看看林黛玉此次受伤有无大碍。如今两件心事都了结了，他便没什么理由再留。

    叶清寒站起身，从袖里乾坤中取出来一个剑匣，递给顾水溶，“打开看看吧。”

    顾水溶微怔，下意识地接过沉甸甸的剑匣，放在桌上打开。

    剑匣打开的一瞬间，顾水溶的手猛地一颤，他低低地念着剑匣中宝剑的名字，“沉星。”

    “沉星和冷月，放在我手里这么多年，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的确是物归原主。当年顾水溶和林黛玉两人还在天上的时候，这两柄剑便是他们二人的佩剑。一晃千年，没想到竟然还有再见的一天。

    顾水溶怔怔地看着剑匣里的剑，伸出手抚过微凉的剑身。沉星曾经是他的半身，可是如今顾水溶突然苦笑一声：“可我早就已经没了仙骨，即便是沉星在手，也没有机会再让他再现昔日的威力了。”

    ——削骨之害，何止如此？顾水溶轮回这么多世，几乎每一生都短命早亡，也正是因为如此。

    “总会有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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