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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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将养了一个多月,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胸口处失去鳞片的地方如同开出了一朵白莲花,这个地方的皮质受了损伤,再也长不出新的鳞片了。

    这一个月里,她都没见到许墨。以前她对他干什么都是不管不问,但是现在她想让他时时陪在身边,想时时见到他。

    她经常坐在若水之畔,因为这样她能在第一时间看到他回来。

    若水波澜不惊,汩汩流淌。藏红花一簇挨着一簇,像燃起的篝火,蒸腾出迷情的香气。在这里,许墨曾解开过她的衣带,大片藏红花压在身底,像足了新婚的喜床。

    “丰儿。”一个极细的声音把她拉回眼前的世界,藏红色的衣裙在她眼前旋出一个高雅的姿态。幺媚把手中拈着的藏红花枝放在鼻子前闻了闻,转头对她说:“你知道许墨为什么要在若水之畔种满藏红花吗?”

    这件事她确实不知道,只是突然有一天,许墨拉着她的手来这里,这里已经多了大片藏红花丛。许墨说这个香很好闻,她也觉得。

    她抬头看着站在身边的幺媚。这花具体什么来历她不想知道,但幺媚显然以为她是渴望她能揭晓答案。幺媚挑了挑眉毛,笑意更浓了:“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只因为我喜欢藏红色,所以这若水之畔便种满了藏红花,你明白吗?”

    是啊,你是很喜欢藏红色,每次见你,你都是一身藏红色的衣衫,甚是喜庆。她仍是抬头看着幺媚,沉默不语。

    “丰儿,你以为许墨会一辈子陪你在这里吗?许墨没有告诉你吧,他是东阳真君的儿子,即使他不能立下什么功绩,日后也是要承君位的。他不可能一辈子在这不见天日的若水之滨。”

    她不说话,只觉得心口闷得厉害。

    幺媚继续道:“许墨有多么优秀,你根本不知道。魔族动乱,天帝封他为上将军,他只用了三天时间就把动乱平复。魔君不服气,找到九重天来和他比试,他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取了魔君的头颅祭天。他以前是威风凛凛的战将,现在跑来这里做水君,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他有时候也很任性,你说是不是?”

    她静静地听着,也不答话。许墨他是任性,不然她怎么会有了他的孩子。

    “如果你真的爱他,就放过他吧!”藏红色的衣裙在她眼前一闪,幺媚竟屈膝跪在她面前。一个瑶池的公主跪一只妖,这也算是她的福气了。

    藏红花的香气惹得她想睡觉,她缓缓站起来,把一只手伸给幺媚:“公主不必跪我。丰儿愚钝,不懂得公主口中的爱,我只想和他一起过日子。他说要和我成亲的,我信他。”

    “成亲?你以为你真能嫁给许墨?一只妖想嫁给一个上仙,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了。许墨也没有告诉你,我和他是有婚约的吧。天后做的媒,天帝金口赐的婚。你能比过我吗?”幺媚薄薄的嘴唇里挤出两声冷笑。

    着实没有和幺媚继续说下去的必要了,什么叫做放过,只不过是她想我离开罢了。她这样想,诺言是许墨亲口许下的,他都没说什么,她怎么能离开。

    她把许墨送来的锦缎裁了两身嫁衣裳,一身给自己,一身给他。

    她兴冲冲抱着衣服去书房找他,是想看看他穿着合不合适,不合适她还能改。走到书房门口,听见房里有动静,她就没敢进去,只是站在门外。

    房门压开一条门缝,里面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真真切切。

    “怎么说丰儿也陪了你两百多年,你此番要回真君府了,总不能带着她,你看给她点儿什么补偿好呢?要不我把母后送给我的血参送给她吧,她一只妖精,修炼也挺不容易的。她以后还得在这若水之滨呆千千万万年的,怪可怜的!”

    “随你!”这平平淡淡的两个字把她惊得抖了抖。

    “那我们等她生下你的孩子,把孩子也一并带回真君府,那毕竟是你的骨血。我经后也会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对他,孩子毕竟是没错的,是不是?不过可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有个做妖精的娘,不然以后别的神仙看不起他。许墨,你看他们今天送来的这两匹缎子,哪匹做我们的新衣裳好呢?我听说你给丰儿送去的是两匹凤血红的,我也想要”

    她实在不该来,实在不该听这些话。她现在只觉得血气一股脑地冲到脑子里,她有些晕,脚步也不是那么平稳了。她就这样踉踉跄跄地走,好歹还是走回了自己房里。

    桌子上的烛台里曳出微弱的光,她平躺在床上,幺媚的话不停地浮在脑子里。她也不是故意去想这些,但是那些话就像不受人控制似的,一股脑冒出来。尤其是许墨那淡淡一句“随你”,更是惊出她一身冷汗。

    许墨很久都没来看她,她也很少出门去。最近幺媚公主也搬来若水之滨住,若水比以往热闹了许多。来来往往的人看得她眼晕得很。

    这两天她一直都睡不好,夜里总能梦见许墨和幺媚同拜天地的场景,她怎么哭,怎么喊,他也听不见似的,不理她。早晨醒来,枕头边却是干干的。蛇冷血而无泪,这是她的好处,最起码这样,即使是哭,也是梦里,谁也看不见,谁也不会再小瞧她。

    早晨被门外的动静惊醒,她本来就睡得轻,这一惊她就更睡不着了。隐约听着是几个小厮和几个侍女一边叙话,一边折腾着什么东西。她仔细听了听,原来是许墨要同幺媚成亲了,他们想来是挂花灯和彩球的。

    她呆呆地躺在床上,用手轻轻抚了抚微痛的肚子。

    那夜他把她抱上了床榻,可能只是因为他寂寞了,想和她玩儿玩儿。他对她好,只是因为他一直都那么高高在上,忽然遇到她这条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蛇妖,觉得很新鲜。也许他对她也不是那么好,因为她喜欢他,所以才觉得他对她真的很好。这么想想,好像他都没说过喜欢她。他可以娶她,也可以娶其他女子。她现在的身份,的确是配不上他,一直都是她妄想罢了。

    好久都不出门了,她突然想出去走走。门口堆着的三三两两,显然是被她的突然出现惊呆了,她们的样子多像翠萼上开出的娇人的花瓣,只可惜被她惊得脸有些扭曲了。

    随便走走,居然走到了幺媚的院子,也许她就是直冲这里来的。“我想你帮我一个忙。”屋子里喜庆的装饰格外刺眼,龙凤呈祥的床被叠得整齐。

    新衣故人,故人回来了,新衣就该脱去了。

    “哦?你是要我帮你?”幺媚纤长的手指捏着茶盖,茶碗与茶盖摩擦的声音像足了讥笑声。幺媚吹了吹茶水,殷红的嘴唇轻贴在茶杯边缘,不等茶水入口,她又将茶杯放下,杯口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唇印。“帮什么?”

    “我想离开这里,你帮我向天帝求求情。”

    幺媚眼中含着笑上下打量她:“你这个小妮子倒是很有心计,你明知道许墨舍不得孩子,却让我这时候帮你离开。这个离间计,使得很好。”

    她心里一颤,仙果然是仙,想法都比妖复杂好几百倍。

    “既然你不肯帮我,那就算了。”

    两个人一起过日子已经变成了奢望,现在想自己一个人过,也不行了。她转身想迈出这牢笼似的屋子,双腿一软,全身竟失去了知觉。

    真希望她能一直这样睡着,睡着,一切就可以当作不知道,一切痛苦都只当作是个梦,但是,现实的可怕却将她惊醒。她的孩子已经没有了,迷迷糊糊中,她感到了那刺骨的冰冷和疼痛。

    她虽然闭着眼睛,但分明感觉到凉凉的东西从眼中滑出。眼泪,是眼泪。谁说蛇冷血而无泪,只是未到伤心处罢了。她生平第一滴泪,流给了她的孩子。

    门“吱呀”一声响了,徐缓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其实对她来说,谁来已经不重要了。这个人站在她床头,她没有睁眼看他。

    “丰儿,你怎么这么不可理喻。你做了万年的妖精,难道不知道神仙的屋子里有诛妖的戾气?你这样跑到幺媚屋子里去,是想干什么,用自己的命诋毁幺媚,让我离开她?你想错了,许墨还没糊涂到此,白白中你的圈套。你的苦肉计,最终苦的是谁?是我!”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冷漠,她以为他从不会对她这样。“身子养好了,你便回家去吧,天帝已经答应不惩罚你了。”说完,他向门口走去。房门的“吱呀”声压过了他那句:“我怎么能娶你这样的妖精。”她却听得分明。

    泪水是个很不听话的东西,明明不让它流,它却像发了洪水一样泛滥。在许墨心里,她竟是那样的狠毒,那样的不堪。她是做了万年的妖精,但从没人告诉过她,神仙屋里是去不得的,什么诛妖的戾气,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许墨,你是不是忘了自己也是一个神仙了。”她心里这样喊出来。

    她曾经想,自己妖精的身份固然配不上他,但是只要等到她三万岁,只要等到她三万岁,她就可以跃升成仙,到时候他们就是极合适的一对。但是时间这个东西,人心这个东西,都是等不得的。

    她多想告诉他,其实自己不是他们眼中低贱的妖,但是现在说与不说,又有什么意义。她开始庆幸自己没有说出来,开始庆幸一次又一次错过说出来的机会。他如果真的爱她,即使她是妖精,又有何不可呢?也许他只是厌烦了,不想玩儿了,所以才找了这样的借口搪塞她。

    血染的红绸,血染的灯笼,这一切都不是给她的。昨天幺媚还穿了她亲手裁的新嫁衣专程来给她看。“你的手艺倒是不错,很合我的身材。”

    自己一针一线的心意,到头来只是给她人做了嫁衣裳。

    她不知道她还能用什么样的身份再呆在这里,侍女都说像她这样的妖,就该去若水里趟趟水,才能看得清自己的身份。

    是没有什么理由再呆下去了,即使有理由,她也不想再呆下去了。哀莫大于心死,其实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悲可哀,只是恨自己太痴心,没早早看明白。

    若水之畔凉风习习,藏红花香气弥漫,真是个迷情的地方。自从听到幺媚说藏红花是为她而种的,她就没有再来过这里了。一别数月,物是人非。她张开双臂,向若水倾去。

    若水并不是透骨的凉,而是烈火般的热,要把她整个吞没。她想,许墨,我是不是该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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