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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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篇也是短小说。詹大胖子和茶干有人物无故事,幽冥钟则几乎连人物也没有,只有一点感情。这样的小说打破了小说和散文的界限,简直近似随笔。结构尤其随便,想到什么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这样做是有意的也是经过苦心经营的。我要对“小说”这个概念进行一次冲决:小说是谈生活,不是编故事;小说要真诚,不能耍花招。小说当然要讲技巧,但是:修辞立其诚。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二日夜
选自:汪曾祺作品自选集
汪曾祺作品集小说
虐猫
李小斌c顾小勤c张小涌c徐小进都住在九号楼七门。他们从小一块长大,在一个幼儿园,又读一个小学,都是三年级。李小斌的爸爸是走资派。顾小勤c张小涌c徐小进家里大人都是造反派。顾小勤c张小涌c徐小进不管这些,还是跟李小斌一块玩。
没有人管他们了,他们就瞎玩。捞蛤蟆骨朵,粘知了。砸学校的窗户玻璃,用弹弓打老师的后脑勺。看大辩论,看武斗,看斗走资派,看走资派戴高帽子游街。李小斌的爸爸游街,他们也跟着看了好长一段路。
后来,他们玩猫。他们玩过很多猫:黑猫c白猫c狸猫c狮子玳瑁猫身上有黄白黑三种颜色c乌云盖雪黑背白肚c铁棒打三桃白身子,黑尾巴,脑袋顶上有三块黑李小斌的姥姥从前爱养猫。这些猫的名堂是姥姥告诉他的。
他们捉住一只猫,玩死了拉倒。
李小斌起初不同意他们把猫弄死。他说:一只猫,七条命,姥姥告诉他的。
“去你一边去什么一只猫七条命一个人才一条命”
后来李小斌也不反对了,跟他们一块到处逮猫,一块玩。
他们把猫的胡子剪了。猫就不停地打喷嚏。
他们给猫尾巴上拴一挂鞭炮,点着了。猫就没命地乱跑。
他们想出了一种很新鲜的玩法:找了四个药瓶子的盖,用乳胶把猫爪子粘在瓶盖子里。猫一走,一滑;一走,一滑。猫难受,他们高兴极了。
后来,他们想出了一种很简单的玩法:把猫从六楼的阳台上扔下来。猫在空中惨叫。他们拍手,大笑。猫摔到地下,死了。
他们又抓住一只大花猫,用绳子拴着往家里拖。他们又要从六楼扔猫了。
出了什么事九楼七门前面围了一圈人:李小斌的爸爸从六楼上跳下来了。
来了一辆救护车,把李小斌的爸爸拉走了。
李小斌c顾小勤c张小涌c徐小进没有把大花猫从六楼上往下扔,他们把猫放了。
选自:汪曾祺作品自选集
汪曾祺作品集小说
八月骄阳
张百顺年轻时拉过洋车,后来卖了多年烤白薯。德胜门豁口内外没有吃过张百顺的烤白薯的人不多。后来取缔了小商小贩,许多做小买卖的都改了行,张百顺托人谋了个事由儿,到太平湖公园来看门。一晃,十来年了。
太平湖公园应名儿也叫做公园,实在什么都没有。既没有亭台楼阁,也没有游船茶座,就是一片野水,好些大柳树。前湖有几张长椅子,后湖都是荒草。灰菜c马苋菜都长得很肥。牵牛花,野茉莉。飞着好些粉蝶儿,还有北京人叫做“老道”的黄蝴蝶。一到晚不晌,往后湖一走,都瘆得慌。平常是不大有人去的。孩子们来掏蛐蛐。遛鸟的爱来,给画眉抓点活食:油葫芦c蚂蚱,还有一种叫做“马蜥儿”的小四脚蛇。看门,看什么呢这个公园不卖门票。谁来,啥时候来,都行。除非怕有人把柳树锯倒了扛回去。不过这种事还从来没有发生过。因此张百顺非常闲在。他汉事时就到湖里捞点鱼虫c苲草,卖给养鱼的主。进项不大。但是够他抽关东烟的。“文化大革命”一起来,很多养鱼的都把鱼“处理”了,鱼虫c苲草没人买,他就到湖边摸点螺蛳,淘洗干净了,加点盐,搁两个大料瓣,煮咸螺蛳卖。
后湖边上住着两户打鱼的。他们这打鱼,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一搭无一搭。打得的鱼随时就在湖边卖了。
每天到园子里来遛早的,都是熟人,他们进园子,都有准钟点。
来得最早的是刘宝利。他是个唱戏的。坐科学的是武生。因为个头矮点,扮相也欠英俊,缺少大将风度,来不了“当间儿的”。不过他会的多,给好几位名角打个“下串”,“傍”得挺严实。他粗通文字,爱抄本儿。他家里有两箱子本子,其中不少是已经失传了的。他还爱收藏剧照,有的很名贵。杨老板青石山的关平c尚和玉的四平山c路玉珊的醉酒c梅兰芳的红线盗盒c金少山的李七长亭c余叔岩的盗宗卷有人出过高价,想买他的本子和剧照,他回绝了:“对不起,我留着殉葬。”剧团演开了革命现代戏,台上没有他的活儿,领导上动员他提前退休,他还不到退休年龄。他一想:早退,晚退,早晚得退,退退了休,他买了两只画眉,每天天一亮就到太平湖遛鸟。他戏瘾还挺大。把鸟笼子挂了,还拉拉山膀,起两个云手,踢踢腿,耗耗腿。有时还念念戏词。他老念的是挑滑车的闹帐:
“且慢”
“高王爷为何阻令”
“末将有一事不明,愿在元帅台前领教。”
“高王爷有话请讲,何言领教二字。”
“岳元帅想俺高宠,既已将身许国,理当报效皇家。今逢大敌,满营将官,俱有差遣,单单把俺高宠,一字不提,是何理也”
“吓c吓c吓吓吓吓岳元帅大丈夫临阵交峰,不死而带伤,生而何欢,死而何惧”
跟他差不多时候进园子遛弯的顾止庵曾经劝过他:
“爷们您这戏词,可不要再念了哇”
“怎么啦”
“如今晚儿演了革命现代戏,您念老戏词韵白再说,您这不是借题发挥吗满营将官,俱有差遣,单单把俺高宠,一字不提,是何理也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说台上不用您,把你刷了吗这要有人听出来,您这是对党不满呀这是什么时候啊,爷们”
“这么一大早,不是没人听见吗”
“隔墙有耳小心无大错。”
顾止庵,八十岁了。花白胡须,精神很好。他早年在豁口外设帐授徒,教私塾。后来学生都改了上学堂了,他的私塾停了,他就给人抄书,抄稿子。他的字写得不错,欧底赵面。抄书c抄稿子有点委屈了这笔字。后来找他抄书c抄稿子的也少了,他就在邮局门外树荫底下摆了一张小桌,代写家信。解放后,又添了一项业务:代写检讨。“老爷子,求您代写一份检讨。”“写检讨这检讨还能由别人代写呀”“劳您驾我写不了。您写完了。我按个手印,一样”“什么事儿”因为他的检讨写得清楚,也深刻,比较容易通过,来求的越来越多,业务挺兴旺。后来他的孩子都成家立业,混得不错,就跟老爷子说:“我们几个养活得起您。您一枝笔挣了不少杂和面儿,该清闲几年了。”顾止庵于是搁了笔。每天就是遛遛弯儿,找几个年岁跟他相仿佛的老友一块堆儿坐坐c聊聊c下下棋。他爱瞧报,站在阅报栏前一句一句地瞧。早晚听“匣子”。
因此他知道的事多,成了豁口内外的“伏地圣人”1。
这天他进了太平湖,刘宝利已经练了一遍功,正把一条腿压在树上耗着。
“老爷子今儿早”
“宝利今儿好像没听您念闹帐”
“不能再念啦”
“怎么啦”
“呆会儿跟您说。”
顾止庵向四边的树上看看:
“您的鸟呢”
“放啦”
“放啦”
“您先慢慢往外溜达着。今儿我带着一包高末。百顺大哥那儿有开水,叶子已经闷上了。我耗耗腿。一会儿就来。咱们爷儿仨喝一壶,聊聊。”
顾止庵遛到门口,张百顺正在湖边淘洗螺蛳。
“顾先生椅子上坐。茶正好出味儿了,来一碗。”
“来一碗”
“顾先生,您说这文化大革命,它是怎么一回子事”
“您问我有人知道。”
“这红卫兵,它是怎么回子事。呼啦全起来了。它也不用登记,不用批准,也没有个手续,自己个儿就拉起来了。我真没见过。一戴上红袖箍,就变人性。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想揪谁就揪谁。他们怎么有这么大的权谁给他们的权”
“头几天,八一八,不是刚刚接见了吗”
“当大官的,原来都是坐小汽车的主,都挺威风,一个一个全都头朝了下了。您说,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们怎么想,我哪儿知道。反正这心里不大那么好受。”
“还有个章程没有我可是当了一辈子安善良民,从来奉公守法。这会儿,全乱了。我这眼面前就跟下黄土似的,简直的,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您多余操这份儿心。粮店还卖不卖棒子面”
“卖”
“还是的。有棒子面就行。咱们都不在单位,都这岁数了。咱们不会去揪谁,斗谁,红卫兵大概也斗不到咱们头上。过一天,算一日。这太平湖眼下不还挺太平不是”
“那是那是”
刘宝利来了。
“宝利,您说要告诉我什么事”
“昨儿,我可瞧了一场热闹”
“什么热闹”
“烧行头。我到交道口一个师哥家串门子,听说成贤街孔庙要烧行头烧戏装。我跟师哥说:咱们去嗬殉一座小山哪大红官衣c青褶子,这没什么帅盔八面威相貂c驸马套这也没有什么大蟒大靠,苏绣平金,都是新的,太可惜了点翠头面,水钻头面,这值多少钱哪一把火,全烧啦火苗儿蹿起老高。烧煳了的碎绸子片飞得哪儿哪儿都是。”
“唉”
“火边上还围了一圈人,都是文艺界的头头脑脑。有跪着的,有撅着的。有的挂着牌子,有的脊背贴了一张大纸,写着字。都是满头大汗。您想想:这么热的天,又烤着大火,能不出汗吗一群红卫兵,攥着宽皮带,挨着个抽他们。劈头盖脸有的,一皮带下去,登时,脑袋就开了,血就下来了。皮带上带着大铜头子哪哎呀,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打人的。哪能这么打呢您要我这么打,我还真不会这帮孩子,从哪儿学来的呢有的还是小妞儿。他们怎么能下得去这么狠的手呢”
“唉”
“回来,我一捉摸,把两箱子剧本c剧照,捆巴捆巴,借了一辆平板三轮,我就都送到街道办事处去了。他们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我不能自己烧。留着,招事”
“唉”
“那两只画眉,口多全今儿一早起来,我也放了。开笼放鸟提笼架鸟,这也是个事儿”
“唉”
这工夫,园门口进来一个人。六十七八岁,戴着眼镜,一身干干净净的藏青制服,礼服呢千层底布鞋,拄着一根角把棕竹手杖,一看是个有身份的人。这人见了顾止庵,略略点了点头,往后面走去了。这人眼神有点直勾勾的,脸上气色也不大好。不过这年头,两眼发直的人多的是。这人走到靠近后湖的一张长椅旁边,坐下来,望着湖水。
顾止庵说:“茶也喝透了,咱们也该散了。”
张百顺说:“我把这点螺蛳送回去,叫他们煮煮。回见”
“回见”
“回见”
张百顺把螺蛳送回家。回来,那个人还在长椅上坐着,望着湖水。
柳树上知了叫得非常欢势。天越热,它们叫得越欢。赛着叫。整个太平湖全归了它们了。
张百顺回家吃了中午饭。回来,那个人还在椅子上坐着,望着湖水。
粉蝶儿c黄蝴蝶乱飞。忽上,忽下。忽起,忽落。黄蝴蝶,白蝴蝶。白蝴蝶,黄蝴蝶
天黑了。张百顺要回家了。那人还在椅子上坐着,望着湖水。
蛐蛐c油葫芦叫成一片。还有金铃子。野茉莉散发着一阵一阵的清香。一条大鱼跃出了水面,歘的一声,又没到水里。星星出来了。
第二天天一亮,刘宝利到太平湖练功。走到后湖:湖里一团黑乎乎的,什么哟,是个人这是他的后脑勺有人投湖啦
刘宝利叫了两个打鱼的人,把尸首捞了上来,放在湖边草地上。这工夫,顾止庵也来了。张百顺也赶了过来。
顾止庵对打鱼的说:“您二位到派出所报案。我们仨在这儿看着。”
“您受累”
顾止庵四下里看看,说:
“这人想死的心是下铁了的。要不,怎么会找到这么个荒凉偏僻的地方来呢他投湖的时候,神智很清醒,不是迷迷糊糊一头扎下去的。你们看,他的上衣还整整齐齐地搭在椅背上,手杖也好好地靠在一边。咱们掏掏他的兜儿,看看有什么,好知道死者是谁呀。”
顾止庵从死者的上衣兜里掏出一个工作证,是北京市文联发的:
姓名:舒舍予
职务:主席
顾止庵看看工作证上的相片,又看看死者的脸,拍了拍工作证:
“这人,我认得”
“您认得”
“怪不得昨儿他进园子的时候,好像跟我招呼了一下。他原先叫舒庆春。这话有小五十年了那会儿我教私塾,他是劝学员,正管着德胜门这一片的私塾。他住在华严寺。我还上他那儿聊过几次。人挺好,有学问他对德胜门这一带挺熟,知道太平湖这么个地方您怎么会走南闯北,又转回来啦这可真是: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哪”
“您等等他到底是谁呀”
“他后来出了大名,是个作家,他,就是老舍呀”
张百顺问:“老舍是谁”
刘宝利说:“老舍您都不知道瞧过驼骆祥子没有”
“匣子里听过。好是写拉洋车的。祥子,我认识。骆驼祥子嘛”
“您认识不能吧这是把好些拉洋车的搁一块堆儿,搏巴搏巴,捏出来的。”
“唔不对祥子,拉车的谁不知道他和虎妞结婚,我还随了份子。”
“您八成是做梦了吧”
“做梦许是。岁数大了,真事c梦景,常往一块掺和。他还写过什么”
“龙须沟哇”
“龙须沟,瞧过,瞧过电影程疯子c娘子c二妞这不是金鱼池,这就是咱这德胜门豁口太真了太真了,就叫人掉泪。”
“您还没睢过茶馆哪太棒了王利发硬硬朗朗的,我硬硬朗朗地干什么我心里这酸呀”
“合着这位老舍他净写卖力气的c耍手艺的c做小买卖的。苦哈哈c命穷人”
“那没错”
“那他是个好人”
“没错”
刘宝利说:“这么个人,我看他本心是想说好啊”
“没错”
刘宝利看着死者:
“我认出来了在孔庙挨打的,就有他您瞧,脑袋上还有伤,身上净是血嘎巴我真不明白。这么个人,旧社会能容得他,怎么咱这新社会倒容不得他呢”
顾止庵说:“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这大概就是他想不通的地方。”
张百顺撧了两根柳条,在老舍的脸上摇晃着,怕有苍蝇。
“他从昨儿早起就坐在这张椅子上,心里来回来去,不知道想了多少事哪”
“千古艰难唯一死呀”
张百顺问:“这市文联主席够个什么爵位”
“要在前清,这相当个翰林院大学士。”
“那干吗要走了这条路呢忍过一阵肚子疼这秋老虎虽毒,它不也有凉快的时候不”
顾止庵环顾左右,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士可杀,而不可辱啊”
刘宝利说:“我去找张席,给他盖上点儿”
1986年9月22日 二稿
1伏地,北京土话。本地生产的叫“伏地”。如“伏地小米”c“伏地蒜苗”。
选自:汪曾祺作品自选集
汪曾祺作品集小说
安乐居
安乐居是一家小饭馆,挨着安乐林。
安乐林围墙上开了个月亮门,门头砖额上刻着三个经石峪体的大字,像那么回事。走进去,只有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有几十棵杨树。当中种了两棵丁香花,一棵白丁香,一棵紫丁香,这就是仅有的观赏植物了。这个林是没有什么逛头的,在林子里走一圈,五分钟就够了。附近一带养鸟的爱到这里来挂鸟。他们养的都是小鸟,红子居多,也有黄雀。大个的鸟,画眉c百灵是极少的。他们不像那些以养鸟为生活中第一大事的行家,照他们的说法是“瞎玩儿”。他们不养大鸟,觉得那太费事,“是它玩我,还是我玩它呀”把鸟一挂,他们就蹲在地下说话儿,也有自己带个马札儿来坐着的。
这么一片小树林子,名声却不小,附近几条胡同都是依此命名。安乐林头条c安乐林二条这个小饭馆叫做安乐居,挺合适。
安乐居不卖米饭炒菜。主食是包子c花卷。每天卖得不少,一半是附近的居民买回去的。这家饭馆其实叫个小酒铺更合适些。到这儿来的喝酒比吃饭的多。这家的酒只有一毛三分一两的。北京人喝酒,大致可以分为几个层次:喝一毛三的是一个层次,喝二锅头的是一个层次,喝红粮大曲c华灯大曲乃至衡水老白干的是一个层次,喝八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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