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龙》 第一章 踉跄行(1) 春雷滚滚,自穹顶倾泻。天地山海之间,隐隐若有龙行。 雷声渐渐平缓之后,已经到了下午时分,此时细雨又铺陈起来,之前躲在破庙中的几只野鸟终于忍耐不住,纷纷振翅而起,离开了此处前去冒雨觅食。 大约就是这个时候,随着一只黑色乌鸦腾空而起,张行渐渐有了知觉。但也仅仅就是有了知觉,他感觉自己脑子里像是塞进了五斤面粉三斤水,咣当咣当之余糊成一片,而且眼睛似乎也有些酸痛。 眼皮沉重,思维浑噩,但张行还是努力靠本能回想起了一点缘由——自己之所以如此,好像是被旅游景点的假道士给骗了。 但是,为什么被假道士给骗了,会落得这个境地呢?这不合理啊,难道是被下药了? 反思几乎是瞬间便自发到来,看来是个老反思人了。 想起来了,是被旅游景点前的假道士给骗了,买了一个据说跟加勒比海盗里杰克船长一样功能的罗盘,然而这个据说是加勒比海盗限定版罗盘上面,却刻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就在他研究这个花了自己十五块钱,据说能指向心中所欲之地的所谓老君开光神器时候,一个出神,直接在人来人往的景区里,光天化日之下,掉进了井里。 怪不得会觉得脑袋‘咣咣’的,原来真的是进水了。 杀千刀的假道士,离谱的旅游纪念品,没有防护栏的假景区,自己一定要去民宗委举报,要在网上曝光,老子可是编乎大V,被平台赠送了五万粉的…… 然而? 根本容不得脑子里乱七八糟的那些想法,面部便忽然传来明显、乃至于引发疼痛的拍打感。 张行拼尽全力睁开了眼睛? 正看到了一个在俯视自己的模糊身影? 然后赶紧试图说话? 却发现自己声音沙哑? 嗓子干痛: “大、大夫……我没出大毛病吧?!” “你毛病大了!”头顶那人影脱口而出,声音粗豪? 俨然没有什么医德,似乎还带点口臭。“还什么大夫? 荒郊破庙哪来大夫?张小子,俺劝你赶紧自己支棱起来? 不然等东夷杂种追上来? 俺都蒙又跟你非亲非故,断没有背着你走的道理!” 张行脑子乱成一团,嗓子干疼发痒? 只能先拼尽全力睁开眼睛? 却迷迷糊糊看到一个硕大的人头正对着自己? 此人身材高大,肤色微微发红? 一圈络腮胡子? 还歪支着一个发髻? 双目圆睁,一张血盆大口? 唾沫四溅? 委实可怖。 看到这一幕? 张行明显一怔? 而他咽下口水后的第一反应却也离奇:“不管兄台是谁? 为何不戴口罩?” 那络腮胡子气急败坏,劈手将张行从地上拽起:“什么口罩?什么是谁?张小子,你再装傻俺就……” 喝骂声戛然而止,因为情绪上头的络腮胡子也好,被晃的迷糊的张行也好,几乎是同时察觉到脚下地面忽然颤动了起来。 “这是啥,地震?”可怜张行还是有些头昏脑涨,摸不清是咋回事。 “管他娘的是地震还是什么神魔鬼怪,反正这破庙待不了了。”络腮胡子带着某种惊疑放下手中之人,喘着粗气回身拾掇了一下。 而被扔下的张行此时已经察觉到不对,便奋力挣扎抬头去看,却只看到那络腮胡子刚刚踹到了一堆火,直接带起一阵烟气与滋啦水火相浇之声,然后又随手往自己这里扔过来一个宛如电视剧道具的脏兮兮古式头盔来。 头盔到手,直接流出了些白乎乎的粘稠液体。 与此同时,庙中还有十七八个疲惫兵卒,此时也都惊惶起身,或相互扶持或奋力独行,不顾一切向外逃去。 倒是率先喊出地震的张行本人,此时反而因为脑中一片糊糊而丝毫不慌,他茫茫然敲了下头盔,却发现这个之前似乎是被用来当锅的头盔坚硬和沉重程度远超想象,而且此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也穿着跟其他人类似的古代甲胄……其中,甲胄双臂部位缺失,但躯干部位却清晰无误的展示出了锁子甲特征,而且胸前还有两块染了不少脏污的抛光明铠。 那就是明光铠,隋唐? 是隋唐吗? 自己莫非是穿越到了隋唐时期哪个纷乱节点?而无论是三征高丽还是隋亡唐立,又或者是安史之乱,似乎都不是什么当兵的好环境吧? 躺在那里探身的张行似乎抓到了点什么,然后四处张望,以图获取更多的信息,但却迅速失败了,因为很快,又一次明显的震动感就传了过来。 “快走!不能走便爬!若是连爬都不行,俺就不管你了!”络腮胡子戴上头盔,拎起一把短柄长刀抗在肩上,然后再也不碰剩余东西,直接转身往这个建筑的破败大门而去,一边走一边还念念有词。“落龙滩这一败,俺便认出一个道理来,那就是决不能将自家大好性命胡乱交代出来!且不说家里还有全家老小,只说俺们红山人的规矩,便要一个落叶归根,死了也得抛洒在家里!” 张行已经顾不到是演戏又或者手术全麻带来的幻觉了,因为他的大脑沉重的利害,根本不能做这种细密的逻辑思考。 所以,很难说他是按照对方的吩咐,还是出于求生和探知本能,才戴起刚刚用来煮粥的头盔,然后尝试扶着神像台子站起身来。 可刚一起身,张行却又发觉自己腿软的利害,只能勉力支撑而已,根本就是管不住的打颤。 而也就是此时,更怪异的事情发生了,他明显感觉到一股奇异的、冰寒的,宛如气流一般的存在自胸腹间涌出,继而顺着某种管道一般往腿部涌了过去,仿佛是身体本能在尝试用这种方式帮助自己站立一般……但也就是这股寒气,反过来因为冰冷强烈刺激到他的腿部和大脑,让他扑通一下直接又跌坐了下去。 “俺的娘咧!” 其余人早已经跑的干净,络腮胡子也走了出去,却又独自跑回来,正看到这一幕,一时间愈发气急败坏。“队尉早就说让你弃了你老家这个北荒蛮子的法门,走军中给的三辉四御正途,你就是舍不得那点子练出来的寒冰真气,偏是不听,现在咋样,走不动道了吧?白瞎了你的修行天赋,要是给俺,俺早做到伙长了……” 张行更TM听不懂了。 他刚刚已经尝试着往穿越中国古代,而且很可能是隋唐乱世这种离奇事端上联想了,但现在又是咋回事?武侠版隋唐?还是隋唐演义版的隋唐?这样的话,要不要提前去投奔李元霸? 不过,这次真来不及想太多了。 又一阵明显的震动感传来,好像整个天地都要翻转一般,破庙也开始扑簌簌的落灰。 络腮胡子在庙门那里一跺脚,直接钻了回来,一手倒拄长刀,一手直接将扒拉在木雕上的张行整个翻转过来,然后扛在了肩上:“俺老都上辈子欠你的!” 张行被抗在肩上,头向后朝下,眼睛瞥见自己原本所躺地界一物,却是心中一个激灵,赶紧喊叫起来:“那个啥?嘟嘟、都兄是吧?让我把东西带上!那是我的传家宝物!” 那络腮胡大汉,也就是所谓都蒙了,虽然不耐,却还是微微曲身蹲下,任张行从肩后伸手,将地上一物死死捏在手中,待后者一声好了,才急匆匆往门外赶去。 且不说被络腮胡大汉扛着尝试逃命,只说张行捏着那物,却早已经神驰魂摇起来——原因再简单不过,那物件居然正是他落井前买的罗盘。 罗盘制造工艺有模有样,形状古朴,外形美观,大约半个手掌大小,携带方便,却只花了十五块钱,而且左右还刻着两行简体字,深刻体现出了中国制造的博大精深。 但此时,尤其是刚刚一股切身感触的寒气在腿中有序转过,张行却哪里还不知道,这玩意绝对是要了亲命的东西。 是自己落到眼下这个境地的罪魁祸首! 也是他此时求生救命的那根稻草! 按照某些高端网文的说法,干脆可以称之为他穿越的金手指……不对,是金罗盘! 然而,让张行崩溃的是,镀铜罗盘在手,指针却只是低垂向下,毫无动静……难道这玩意是一次性的?还是说需要充电? 荒山野岭的,又是脑子进水又是一双老寒腿的,还遇到地震,去哪儿搞充电宝去?而且怎么充啊?真气吗? 一念至此,张行不顾刚刚电疗一般的舒爽,立即尝试催动所谓真气,而这真气还真就想像是自己身体一部分一样调动自若,轻易顺着臂膀充盈到那个握着罗盘的手上。 但很可惜,没有用。 沮丧之中,都蒙早已经扛着张行来到庙门前,此时却又遭遇到了第三次强烈震动,一脚踏出去的都蒙一个趔趄,差点没将肩上的人甩出去。 也就是在这时,张行忽然想起了可能是全中国使用频率最高,但似乎绝对合情合理的咒语,然后脱口而出: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这一声喊,正好撞上一个颠簸,差点没把张行胃里的酸水给甩出来,但依然很可惜,罗盘指针还是只随着惯性与重力摆动。 张行几乎绝望。 但就在下一刻,随着都蒙重新站起,走出庙门,张行手中罗盘的指针忽然便违逆重力规律弹了起来,并直直指向都蒙身后、张行身前。 张行茫然了一下,大脑立即极速运转,开始推理应用起这个‘金罗盘’,并且很快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回去!”胆汁都要被颠出来,嗓子也疼的利害的张行在肩上奋力大喊。“回庙里去!” “你胡扯什么?”都蒙一边在庙前的枯枝败叶间继续努力前行,一边低头呵斥不停。“真要是来大的地震,躲在庙中岂不是自己找死?留在山坡面上都不妥!得往山底下大路空地上走!不然你以为为啥其他人都要跑?!依着俺的脾气,你若再喊,俺便将你扔在这里,自己寻路去!” “速速回去!”张行急得不行,只能放声嘶吼,兼做哄骗。“这是我传家宝贝的指引!趋吉避凶,显灵指路!这么多兄弟都死了,只咱们俩逃到这里,你以为是咱们撞大运?再听我一回,反正咱们二人现在是共死生,我为什么要骗你?” 都蒙闻得此言,陡然在枯林中止步,一时犹疑,放任前面的其他逃窜之人越行越远,而片刻后,随着地面再度一抖,他在林中发泄一般低头大吼一声,却还是转过身来,闷头扛着身上之人往回逃去。 地动越来越频繁,幅度越来越大,地上更是因为淅沥雨水湿滑无比,都蒙使劲了全力奔跑,不知道跌了几跤,而待到门前,脚下土地忽然直直向上崛起,顺带生成一个肉眼可见变大裂缝,逼得都蒙往前奋力一跳,生生滚入庙门,摔得七荤八素。 这还不算,最大的动静终于来了,一时间大地隆隆作响,山崩地裂,庙外哀嚎哭喊也是随着轰隆声炸起,进入破庙中的两人根本顾不得庙外动静,只是匆匆去抓身侧任何可抓的事物。 当然,没用,而且也不需要。 因为不知道算是出乎意料还是意料之中,明明就在庙门前不远处裂开了巨缝,可这个寺庙却只是扑簌摇晃,并没有地覆天翻,更始终没有倒塌。 过了不知道多久,动静停了下来。 张行全身酸痛,四下无神,茫茫然中目光扫过四面……没了半个脑袋的木雕,满是灰尘的桌案,屋顶上的那个大洞,被火熏过的房梁,以及更上方早已经破败的一个鸟窝……全都没有放过。最后,理所当然的看向了对面的络腮胡子都蒙,却发现对方正在看自己手中紧握的那个罗盘,也是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暗自思量眼下局势。 不过很快,刚刚还在思考《穿越重生武侠版隋唐及罗盘与地震及络腮胡子之关系》的张行便又意识到什么,然后和对面的人齐齐向庙门之外看去,继而目瞪口呆起来。 原来,庙门之外,视野尽头,某种圆柱形、散发着淡黄色金属光泽的物件正在裂开的山峦缝隙中滑动不停,而且仔细看去,圆柱体上似乎在滑行中显出层层叠叠之态,宛如鳞甲。 很快,随着这物件越滑越快,越滑往远处、高处而去,张行却是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宛如鳞甲,而是真正的鳞甲。 至于鳞甲的主人,赫然有一个身不知有多大多长,且在渐渐运动舒展起来的巨蛇状身躯。 可还没完,随着身躯滑动,一只带有鳞甲的禽类巨爪忽然就在空中伸展开来,接着是两只、三只、四只……四只巨大的麟肘鹰爪出来以后,远处庞大蛇身之中,宛如鹿角般的巨大枝状的头颅顶部也渐渐显露。 见到这一幕,尽管穿越者张行已经丧失了细密的思考能力和基本行动能力,却还是本能想到了一个字——龙。 这山谷里面、地底下,藏着一条龙,此时忽然出来了,引发了这场天灾。 而仅仅是片刻后,张行就又有点糊涂了,因为埋在庞大蛇身的头颅完整抬起来展露全貌后,虽然巨大的石块、土堆坠落不停,可依然能够看到,那赫然是一张庞大如殿堂却更像是老虎的面庞。 尾巴扬起,也居然是尾端分成三叉的羽状鸟尾。 虎首、鹿角、蛇身、鹰爪、鸟尾,身躯庞大,虽还没有展开身体,却也如山如岳……就算是龙,那也是一只非常规意义的龙。 当然,如果说不是龙,那又是什么呢? 来不及让张行回顾多少年没碰的生物学与神话民俗学知识了。 下一刻,虎脸睁开双目,鹿角昂然向天,只是奋力一吼,便引动雷霆四射;蛇身舒展摆动,鹰爪四面伸出,鸟尾上下挥舞,以至风云四起……随即,这只无可置疑的强大龙兽在半空中将身躯伸展完全,却又忽的腾空而起,如箭矢一般射入高耸到极致的天空密云之中。 更惊悚的事情出现了,如此神兽飞天,裂地开云,却居然像是在与什么东西在云层上争斗一样,而且不相上下! 片刻间,冰雹如脸盆大小,纷纷砸落,火石卷起雨水,烟雾缭绕,向周边疾射,既不知飞出多远,也不知落入何处。 破庙中,穿越者张行早已经看傻了,一时间心中也只剩一个念头: 狗屁隋唐! PS:新书发布,老规矩,例行慢热,我慢慢写,诸位慢慢看。 第二章 踉跄行(2) 天空异像不知何时烟消云散,冰雹、闪电、大雨、火石啥的也早就全都停下,只剩下淅沥沥的细雨。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只怕张行都以为刚刚是一场剧烈地震引发了山体滑坡与强对流天气。 但是现在…… “俺是真没想到,这辈子竟能活着看到分山君与避海君。”打破庙中沉默的赫然是大胡子都蒙。 “分山君是刚刚那位老虎脸的龙?”张行咽了下口水,稍微带起了嗓子里的一丝灼痛感。“跟它在云彩上打架的那……那位是避海君?” “还能认错咋地?”都蒙有些沮丧的答道。“一个就在眼跟前,跟故事里讲的一模一样,另一个虽说刚刚没看到,可落龙滩一战,忽然涨潮,引得东夷人乘舟绕后,据说就是避海君私下出了力……张小子,你说这种神仙打架的事情,几百年不遇到一回,怎么就让我们赶上了?” 张行一声不吭,他知道个屁啊? 另一边,都蒙刚要再说什么,却又诧异打住:“你不认得分山君?之前在军中还是你给我们讲的分山君、避海君模样,还有东夷、朝廷的典故,不都是你说的吗?!” 张行心下陡然一惊……这荒山野岭的,自己要是说自己夺舍了人家战友,再加上这个仙侠武侠加溃兵的背景,还有对方那个体格,自己这个老寒腿,怕不是立马就要被当成孤魂野鬼,然后一刀开了瓤……于是赶紧摇头糊弄: “被你打醒了以后脑子就浑噩的不像话,再说刚刚那个样子,我吓得魂都没了……” “这倒也是。”坐在地上的都蒙点了点头。“况且,你小子素来滑溜,嘴上一套手里一套也正常……咱们逃了一路,我都不知道你藏了那么一个宝贝。” 张行不敢多言,而都蒙抱怨了一气后,也不说话,只是各自瘫在庙里歇息,一直到天色渐晚,实在是拖不得了? 二人才尝试起身。 而出乎意料,这一次张行居然勉力站了起来。 “都说了? 要甚大夫?你就是之前在山坳那里跟那些南疆滑头抢饼子的时候脱力了? 结果身体反而耐受不起你那什么狗屎一样的寒冰真气? 这才垮了的……你慢慢活动适应下? 不要乱发力,等我找点有用的来。”络腮胡子都蒙倒是气力依旧? 他一边说,一边已经在庙中四下搜索了起来。 另一边? 张行站起身来,一眼就看到都蒙在干什么——就是在翻捡破烂? 应该是刚刚逃难前庙中其他溃兵来不及带走的东西。 饶是穿越者打定主意少说话? 此时也不禁黯然发问:“那些跑出去的……是不是就都没了?” “还能活咋地?” 都蒙回过头来,似乎是又想发脾气,但这次不知为何? 却居然没有太多恶声恶气? 只是略显气闷? 而且有些絮叨: “何况死的哪里就是眼前十七八个?这动静,整个山都崩开了? 山下那条大路又正好是咱们进军时的大路? 逃出来的没一万也八千? 不都走这里?这么一遭,怕是都死绝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不过也得知道孬好? 要不是分山君这么一出来? 东夷追兵肯定会跟着避海君漫过来? 到时候不光是逃散的人要十死九生? 登州那边也要遭兵灾? 到时候死的人更多……” 话到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停了,这让努力倾听并试图提取有用没用信息的张行不禁摇头,然后便挣扎着去帮对方搜检起来。 之前庙中溃兵足足有十七八人,仓促逃去,果然遗留下一些东西,而二人收集妥当,又各自从怀里稀里糊涂摸出几个饼子来,凑在一起,居然有二三十个干饼子、四五把长短兵、四个头盔可用……然后还有两张半旗帜大略能凑两个包裹。 最可惜的还是半个瓦罐的面糊,直接泼洒到了地上,想收都收不起来。至于几个铜板银锭,此时放在那里,反而显得荒唐。 “还好,够咱们俩活了。”都蒙看着地上东西,稍显振奋,然后四面环顾,做了吩咐。“不能吃干饼子,还是得烧些水……你踱着步,去那边漏水的地方看着接点雨水,俺拿刀刨些木雕和房梁生火。” 这吩咐当然没问题,张行立即依言而行,但很快,他刚刚开始拿头盔接水,身后便传来络腮胡子的一个问题: “张小子,你说这是谁家的寺庙?” 张行诧异回头,然后立即紧张起来……他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想想就知道,明明是一座怎么看都要倒塌的破庙,原本应该是最危险的地方,却硬生生撑过了地震,不能说不是神迹。 而考虑到连那种级别的分山君都要给面子,或者干脆被蒙蔽住,就显得尤为恐怖了……经历了白日那场大戏,可没人会蠢到以为这是巧合。 当然,张行比都蒙还多了一个心思,那就是他本就在这个寺庙里穿越过来的,所以此处之神秘与要害,于他而言怕是更添一筹。 一念至此,张行扔下接水的头盔不管,借着最后微光小心踱步过来,而很快,他就释然了,甚至有些豁然开朗——因为他在少了半个脑袋的神像衣服上找到了散开的八卦横纹,并在神像脚下的灰尘里找到了虽然模糊但绝对熟悉的阴阳鱼图案。 这就说得通了。 “这不是庙,这应该是太上老君的道观,最起码也是太上老君几个亲戚徒弟的……就是太旧了,一时没看出来罢了。”张行语气中其实是有些埋怨的。 倒是都蒙,先随着同伴那毫无遮掩的释然稍显安逸下来,可很快就又疑惑起来:“太上老君是谁?” 张行目瞪口呆:“你连太上老君都不知道?” 都蒙目光扫过对方腰中那个罗盘,稍微恍然,但还是跺脚一时:“你连就在眼前的分山君都能不认得,俺不知道太上老君又如何?这天底下的龙爷、君爷总得有几十吧?不过,这次咱们确切受人家老君爷恩惠活下来,无论如何不能劈人家桌案,俺去刨塌了的房梁。” 闻得此言,张行反而恍惚起来,甚至有些脊背发凉——且不说刨房梁和劈桌案有啥区别,他几乎能确定,这厮绝不是在装,这位粗中有细的都蒙兄是真不知道太上老君是谁! 这简直惊悚! 当然,又好像没必要多惊悚,因为他现在也不知道三辉四御还有那‘几十位龙爷、君爷’是个什么鬼? 刨房梁、重新起火、烧水、静澄干净、泡饼子……接下来的事情按部就班,无论是张行还是络腮胡子都不再有多余废话。 ‘吃饱’‘喝足’,二人躺在几乎算是悬崖旁的破观中,居然还是无一言语。 络腮胡子在想什么,张行不知道,但是这一日经历,于他而言真真是宛如梦中……如果说,白天那宛如神话一般的经历还让他有着虚幻感,那么晚上躺在这里,听着火堆的哔剥之声,窗外的细雨淅沥之声,切身的、长时间的、安静的感受这具躯体内各处的酸痛感,呼吸着此方空气,还有仅仅是出于某种本能便能迅速察觉到的那股寒气……张行已经无法再用什么幻觉来掩饰自己了。 自己就是穿越到了一个莫名的、未知的世界。 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个世界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似乎相对落后,很可能还是传统的东方式封建政治形态,同时还拥有着强烈的东方神话色彩。 当然,这一切都是猜测,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最起码张行不知道,而且此时也不大想知道,因为他更想回家,想自己家的猫,想自己的温暖被窝,想自己的编乎大V账号。 但可想归想,眼前的冰冷又强迫着自己压下一切多余心思,因为现实就是,他明显处于走一步算一步,能活一天是一天的状态,只有等活着走出山去,到了文明社会里,才能去做长远打算。 慢慢的,疲惫感终于难以抑制的涌了上来,穿越者席天幕地,以破庙为衣,蜷缩起来合眼而睡,睡中似乎有人在梦中哭泣,又好像是现实中隐约听到别人哭泣,也可能是自己在不自觉哭泣,甚至可能只是雨声所致的幻觉而已。 翌日一早,醒来以后,火堆已熄,张行明显感觉到身体恢复了不少,最起码说,已经能够拄着长刀自行跨步走路了。 于是二人也不耽搁,稍微用昨晚上剩的水泡了饼,便各自背上包裹,自庙后破洞钻出启程。然后络腮胡子负刀在前开路,张行持着自己的金手指,或者说金罗盘在后大略看着方向……事到如今,且不说都蒙早已经知道此物及其功效,便是存心想瞒,也不该在二人需要性命相托的这个时候做什么遮掩了。 然而,刚刚冒着细雨艰难行到百步开外,身后便是一声轰隆巨响,二人愕然回头,却发现那一日夜都安稳如斯的破观正在轰然倒塌,建筑主体更是卷成一团,在二人目视中直接翻滚进了另一侧被分山君‘人为’制造的悬崖之下。 穿越者立在原地雨中,默然无语,心情复杂到难以言说。 倒是都蒙,毫不犹豫在烂泥中俯身拜了一拜,站起身后更是对张行感慨:“等回去,张小子你跟俺说说太上老君的神像规制,孬好给他老人家立一个小家庙,好报答这次的恩德……” 张行只能点头。 “都是这般利害的神魔君圣,怎么就这么天差地别呢?”都蒙说着,转身上路。“先下山,找到一条路再说。” 而张行也只能无声拄刀跟上……而他没注意的是,之前伴随着道观的倒塌,手中罗盘的指针一度失控,等到都蒙重申了去处以后,方才稳定下来。 PS:多说几句……首先感谢大家的厚爱,上来就是打赏榜第一,八十个打赏直接蹦出来十六个盟主,全都是熟脸……隔了那么久,大家还能记得我,无论如何都该感激涕零。 然后说下更新……没几章存稿(原因过一阵子告诉大家),所以新书期,每日尽量保底四千字,确保大家投资不花,遇到单章不足四千或者大家热情高涨的,就把存稿扔出来,凑一凑。 接着是起点年末图书馆活动,这个我也有参与,而且有卡牌,大家可以试着玩玩。 以上,祝大家20211202生活愉快。 第三章 踉跄行(3) 就这样,二人一前一后,冒雨踉跄行路,或许真是老君庇佑,虽沿途都是山坳泥坡春草,而且免不了有些跌打,却始终能辛苦前行。中午歇息的时候,二人甚至还收获了一窝兔子,被都蒙串成一串,挂在刀把上。 可是,正如昨日都蒙所言,分山君开山辟地而出,虽然大约能猜到是要与敌对方的避海君做阻拦争斗,大略上是个‘好意’……但龙君之威,鬼神莫测,只是一动便已经杀绝了大多数的逃兵,也让原本的大路彻底消失。 故此,二人只能在没有路的山背那里艰难穿行,而且前后走了一日都没有见到其他活人,直到第二日下午,才于一处山坳中远远看到三人坐在一棵大树之下躲雨,而且这大树旁居然还有一条小路蜿蜒曲折,也不知通向何处。 “你这家传宝贝是真宝贝,果然能指路。”都蒙见此情形,如释重负。“俺刚刚还想,要是再这么下去,就算能活着出了这山,也要憋出病来,结果孬好遇到了几个活人……咱们去搭个伙!” 张行也无话说。 理论上来说,他巴不得进入更大的群体里,这样既不显眼,也更安全,而且能获取更多的信息。但同时,他也隐隐有些担心,因为大家都是溃兵,无组织无纪律,还刚刚经历大规模生死之事,且有兵甲在身,聚在一起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来。 但不管如何了,现在只是都蒙做主,自己一个老寒腿还能反对不成? 而二人走将过去,树下躲雨三人中也立即有两个站起身来,然后自有都蒙上前与之交涉,此时张行才从言语中知道,自己和都蒙所在的军队序列唤做什么中垒军? 而对方则隶属于什么长水军,似乎从更大的序列上来说还算是同源。交谈片刻? 很明显是都蒙长刀上的兔子起了一锤定音的作用? 双方决定搭伙? 一起冒雨前行。 不过也就是此时? 张行注意到了大树下那个一直没有反应的人,便一手拄刀? 一手指向了树下: “韩兄、王兄……他不是你们长水军的伙伴吗?” 长水军的二人,一个面黄瘦高姓韩? 一个面黑矮小姓王,闻言面面相觑? 然后还是那个姓韩的高个冷笑了一声:“小张兄弟会错意了? 我们来之前他便在这里躺着了……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闻得此言,张行略显诧异,而都蒙也上前几步去问:“那兄弟? 可还能走吗?若能走便随俺们一起趟出这山去? 孬好寻个活路!” 树下那人听得言语? 终于在雨中缓缓扭头过来,却是一张白到吓人的脸? 然后也不说话? 只是微微摇头? 便又有气无力的抱着怀中一把无鞘军剑转了过去。 “没有外伤,要么跟你一般力气用过头? 要么是饿的。”都蒙回头对张行解释道。“反正是暂时瘫了。” “不要理会他了。”那韩姓高个军士俨然是另外两人中做主的? 见状也是皱眉。“咱们力气有限? 又碰上这般天灾? 还下着雨? 能省一点力气都是好的,难道还要带上这么一个累赘吗?” 那王姓矮子也是立即点头应和,而都蒙也皱眉回头来看张行。 张行思索片刻,也无话可说,其他三人不乐意,而他自己都还老寒腿呢,怎么帮? “稍等等……” 不过,就在要随其他三人启程之时,张行回头再看那人,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老寒腿,还是说穿越者缺乏安全感,又或者是单纯的人道主义,反正是忽然起了一丝恻隐之心。 随即,他在其余三人复杂的目光中走了过去,从怀中掏出两个干巴巴的饼子,塞到了树下那人怀里。 那人看到饼子,抬头来看,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但终究无声,甚至又把头扭了过去。而张行也没有多理会,直接转身拄着刀归队。 “何必抛洒粮食?”韩姓高个略显不满。 “也是个白眼狼,谢不知道谢一声。”都蒙也多不满。“站不起来还开不了口?开不了口还不能点下头?” “若不是都蒙兄,我也要和这人一个下场,一时恻隐罢了,而且也不差这两个饼子。”张行赶紧敷衍,也确实是没什么可说的。“走了,走了!” 四人终究不再言语,再度踏上路程。 这一回,大概是因为走上了小道,所以途中开始连续撞上其他零散逃兵,队伍也渐渐壮大了起来。 不过,因为雨水连绵不断,再加上昨日分山君的动静太大,众人全都乏力惊惶,虽并力扶持,却无多少言语,少许几句话,也离不开兵败之事与忽然发生的地震天灾。 没错,这些人居然不知道之前动静是分山君开山辟地所致,都还以为是天灾,而知道真相的二人,即便是都蒙,也全然不提昨日的亲眼见闻,所以对话更显的牛头不对马嘴。 所有人都只是强撑着往西走,准备穿越山区,回到他们口中的登州境内熟地再论其他。 就这样,又连续走了三日,雨水始终不停,众人也愈发艰难。 没办法,身体愈来愈疲敝,粮食也越来越少,生火也一次比一次难,这种情况下,包括张行在内,所有人都将沉重的甲胄扔下,只留下可以当锅釜且能挡雨的头盔,武器也只保留轻便的匕首和可以当拐杖与开路的长兵。 接着,连金银铜板之类的金贵东西也被弃掉……真真是丢械弃甲,狼狈不堪。 途中不停有人加入,又不停有人掉队,往往是稍微一歇,再一出发就没跟上,但也有人是路中头一歪,直接滚下山坡,再无动静,其他人看到,也只能咬住牙不吭声,根本无一人想着去找、去等、去相救。 唯一一次动弹,是一个靴子坏掉的溃兵下去扒尸体的靴子。 如此境遇,士气自然越来越沮丧。 不过,对于张行本人来说,这期间倒是有了一个十足好消息——这几日下来,他腿部其实已经渐渐稳当,这日上午,甚至已经能够稍微尝试运行所谓寒冰真气而坚持下来了。 对自己的身体有了控制力,毫无疑问大大增加了自己的安全感,可即便如此,穿越者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反而依旧拄着一把眉尖长刀、戴着头盔行在队伍最后。 “小张。” 这日下午,众人歇息后刚刚动身,雨水中,都蒙莫名落到后面,忽然便靠了过来。“再这么走下去不是个事……后面山崩地陷,前面也不知道朝廷对咱们是个什么规制,而且路虽然是对的,这十来个人却一日比一日丧气,只怕再这么下去,就算是走出去了,人也要坏掉的。” 张行想了一下,直接点头:“都蒙兄说的有道理。” “俺知道一个地方……是刚刚看到这个山势想起来的,但隐约迷了具体路数。”话到此处,都蒙直接贴了过来。“兄弟,你家传宝贝借俺用用,俺这几日也看明白、想明白了,也知道那句老君爷的真言……握着宝贝说下真言就能指出来心里想的地方,根本用不到真气……对吧?俺拿来不做多余事,只是带大家求个躲雨的地方。” 张行微微一怔,然后毫不犹豫将腰中罗盘取下递了过去。 之所以如此,原因再简单不过,一是信任,甭管是真兄弟还是假袍泽,大胡子都在生死关头选择来救过自己;二是防备,自己人生地不熟,又是穿越又是战争又是神仙打架的,溃兵之中,生死无常,眼下能依靠可信任的只有此人,没必要为了这个物件恶了对方,哪怕它可能是个神器;三是利害,眼下的确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否则真撑不住,到时候留个宝贝有啥用? 说白了,万事万物以人为本,再宝贝,在人面前也就是一个东西。 不过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张行给的痛快,最起码明面上痛快,开口索要的都蒙却明显一滞,愣了很久才接了过来,然后却只摸了一把胡子里的雨水,认真相对: “好兄弟,哥哥必定带你活着离了这乱子,宝贝也必定全须全尾还你。” 张行只是胡乱点了下头。 随即,都蒙捏着罗盘低声喊出真言来,指针果然指向一处,这让络腮胡子大喜过望,只将罗盘顺势藏起,便昂然走上前去,与其余几人言语。 十来个溃兵,张行自然不必多言,其余几人都沮丧无气,只有那个韩姓高个精神还好,也似乎是个有主意的,大约问了几句,却也认可了都蒙的意向。 于是乎,一行人当即改了道,随藏了罗盘的都蒙而去。 还别说,又过了一夜,在付出了又两人掉队的代价后,翌日中午,已经被雨水折磨到不堪境地的一行人,果真随七拐八抹的都蒙在一处山坳中见到了一个小山村。 山村很小,大约二三十户人家,可即便如此,对于在雨水、泥泞、潮湿、瘙痒、疲惫与惶恐中挣扎了四五天的七八个溃兵而言,也足以称得上是救命稻草了。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且不说有了村落自然知道归登州熟地的道路,只说一行人进了村才知道,这些人家里的壮丁,不是去被抓走运粮,就是直接参军去了,据说还剩两个,也在数日前去了山中打猎,然后久久未归,考虑到战事与前几日的‘天灾’,估计也都没个好结果……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乃是这批不速之客几乎人手一把长兵。 这种情况下,小村中的人家只能在几个年长者的带领下猝不及防的接受了这批不速之客的指派,并尽量满足了所有的要求。 热水、热汤、热食,干燥的床铺,张行本以为自己可以保持某种行为方式上的道德与修养,但实际上,一直等到他吃完东西,拿热水擦完身子,并以‘伤员’的身份独享了一户人家的偏房以及其中的一扇草垛床以后,才陡然有了一丝知觉与羞耻。 原来,极端恶劣的物质条件,真的可以让人轻易抛弃教养、尊严这些东西于不顾,甚至都来不及想起来,需要你事后才能发觉。 这让穿越者张行有了一丝不安,而且这种不安越来越强烈。 终于,下午时分,大约躺了半个时辰的张行起身‘拄刀’向外走去,他想对本地村民做出一些口头上的表达与安抚,不然,哪怕疲惫至极,也难以安眠。 可他刚刚走出来,还来不及去找房东表达谢意,一阵喝骂声与哀求声便清晰的从不远传了过来。 张行不敢大意,顺着声音摸到隔壁一户人家后面,然后强压躁动去听,不过片刻便听得清楚,竟然是一名溃兵想要一个寡妇单独去给他‘铺床’,引来骚动,并激怒了随后赶来的都蒙,二人在屋内似乎已经争吵了一阵,眼下甚至有打斗的痕迹。 原本就因为自己鸠占鹊巢而不安的张行这下子更是心中怒意涨起,直接从屋后转出。而刚一转过来,随着风中细雨迎面打来,穿越者心中微动,复又冷静下来,继而放缓脚步,拄着眉尖刀缓缓挪动。 果然,走了不过七八步,绕过屋舍,来到算是院子的屋前空地上,其余几名溃兵或茫然或愕然,几乎全都立在此处,为首的韩姓高个男子见到张行到来,甚至还努力挤出来一丝笑容。 而更远处,本地的一些年长老弱,则畏缩于墙角、草垛之后,不敢近前。 张行刚要说话,更大的动静便从屋内传来,都蒙暴躁的声音宛如打雷,那名想要寡妇铺床的溃兵忽然就没了声音,女子哭泣的声音也陡然消失。众人正在疑惑,下一刻,便亲眼看见一名光着膀子的溃兵宛如死狗一般被都蒙从房中拽了出来,扔到雨中烂泥地里。 后者在烂泥中试图挣扎,但明显腿脚都被卸下,根本站不起来,张口也只是‘嗬嗬’之声。 至于都蒙,早就回身入房,取了一把长刀出来。 “都蒙兄,至于吗?” 眼见如此,那韩姓高个军士明显有些不安起来,赶紧上前阻拦。“大家伙一起扶持着逃命,说是过命交情也不差,等出了山说不定还要一起躲避朝廷追捕什么的,便是朝廷不追究,也得抱团寻个活路,多一个壮力军士是多大助力?为了这点事便要自家火并吗?” “俺知道此处,是因为此处是俺一个袍泽的家乡,去年过路时他曾指着山谷与俺说过!俺带你们来,也只是想从村里找到落脚的地方,省的在山中被雨淋死!”都蒙怒目圆睁,一手提刀,一手反过来推了对方一把。“姓韩的,你自己说,俺那袍泽年初就死在东夷人手里了,这路又是俺引的,如何能许这等劣狗干下这种事情?” 韩姓军士被推了一把,又惊又怒,但瞥了一眼并无动静的其他溃兵,以及闻言畏缩向前的几名村中老弱,却还是沉默了下来,并后退了几步。 而都蒙也毫不犹豫,趁势上前,只是奋力一刀,便将那名正试图爬走的光膀子溃兵给枭下首来。 一时间,人头落地,血溅三尺,飞雨污泥,刀光映红。 雨水迷蒙,但光线充足,饶是穿越者这几日经历了这么多离奇之事,也因为局势、身份有了足够心理准备,此时还是忍不住心中一跳,继而脑中空白了片刻……所幸几乎所有人都在看地上死人和威风凛凛宛如铁塔一般的都蒙,没人注意到还需要‘拄拐’的他。 片刻后,几人各自凛然散去,都蒙也与那几名村中老弱去做分说。 张行原本想上前一起,但终究还是一声不吭,拄着刀慢慢回到自己所占的偏房门中,而不知道是不是走的太慢,他刚刚入屋内,却又闻得有人轻敲门板: “兄弟。” 听声音便知,来人正是都蒙。 张行开门相对,都蒙也拎着还带血水的长刀闪了进来,然后立即压低声音来讲:“兄弟,俺现在后悔把人带来了……那几个兵油子不地道,咱们得小心些。” 张行微一思索,便晓得对方所指,但还是面色不变,佯装不知: “都蒙兄不是已经杀了惹事的那厮立威吗?” “不是那厮,是说姓韩的!” 都蒙语气严肃。“你不晓得,姓韩的才是个有主意的,而且心思不正……路上他便三番两次跟我讲,等翻过了山,回到国中,不知道朝廷如何处置我们这些逃兵,必定要躲起来观望一阵,而既要观望,与其回家躲着担惊受怕,不如寻个寨子逍遥快活,然后我做大当家,他做二当家……” “这是要落草做贼?”张行一时有些恍惚。 这算什么?不是隋唐,不是西游,也不是洪荒,居然是水浒吗? 要不要先起个外号……神行太保张行?会不会重字?老寒腿张行呢? “当然不能做贼。”都蒙言语坚定,顺便也将乱想的张行给拉了回来。“俺开始也只当他是玩笑,结果刚刚进村吃完饭他便说此处不赖,是个藏身的好地方,俺就警醒了起来……至于刚刚俺杀那人,在屋内求饶时竟然也说是姓韩的鼓劲,所以俺才专门卸了下巴、手脚然后拎出来杀的,一来是防他喊叫闹事,二来是试探、威吓姓韩的……结果姓韩的果然来拦,只怕是真起了坏心思。” “那该如何是好?”张行沉声来问。 “先防备着。”都蒙的络腮胡子微微抖动。“真要火并,俺难道怕了他?加上那个姓王的矮个子也不怕,只要提防着他不去勾连其他两人就好……倒是你这里,虽说是个修了真气门路的,可一直没法用,腿也没利索,尤其要小心,千万不要与那俩人私下打照面,那样俺就没法顾及到你了。” 张行点点头:“我晓得了,一切都仰仗都蒙兄。” 都蒙也不废话,直接转身离开。 PS:大娘也捧捧我、理井泽、灵渡羽、好吃懒做圈圈熊、舒而脱兮、只是看看书123456、书友20180516032105948、heinousk、乌鸦_13、adrian_fufu、萌萌小医仙、浅色折耳灵吸怪、Tell小郭、纯洁滴小龙、奔跑的肉馒头……感谢这十五位盟主,以及其他124位打赏书友……除了小龙和七月外,基本上都是老书友……就不矫情了,一定要好好做人。 第四章 踉跄行(4) 话说,张行自打前几日穿越过来,又是神仙又是天灾又是战争,本就小心翼翼,既得了提醒,且刚刚又亲眼见到杀人如杀鸡,更添忐忑。可折腾了这么多日,到底又困倦的利害,心里更加清楚,若不好好休息,反而没有底气。 故此,稍作思索后,张行只将一个凳子放在门后虚堵,然后将床上的稻草、被褥取下,摊在门侧后那边地上,再将衣服、头盔、长柄眉尖刀摆在靠内一旁,才稍微放下心来,躺下休整。 而可能是太过于疲倦了,这刚一松懈下来,整个人便立即昏沉入睡了。 但忽然,也不知道昏昏沉沉睡了到底多久,随着房顶一声鸟叫,穿越者陡然惊醒,而下一刻,他清楚的听到门外有些许动静,便立即握住了眉尖刀刀把,暗暗支起身子。 一只手从门缝里伸入,将凳子挪开,然后近乎虚掩的门被缓缓推开……此时屋外似乎已经雨停,所以不知道是月光还是星光,将一个人影清晰的映照了出来。 随着此人进入,这些日子一直走在最后的张行几乎是瞬间在门后认出,这是那个王姓矮子,跟都蒙之前提醒过的韩姓高个同为长水军伙伴,中午还来帮自己铺了稻草的,但此时回忆却让人脊背发凉。 除了门口,屋内几乎一片漆黑,王姓军士入得屋内两步,直接拔出匕首,小心向床的方向摸索过去。 见此情形,躲在门后面张行再无多余可想,他又等了一息,瞅着屋外并无其他人跟入,也无其他人影,便猛地站起身来? 然后反手抽起长刀,几乎是按照某种肌肉记忆往对方身后奋力一劈。 但一刀劈出? 张行便心中冰凉起来……原来? 乡村人家的小小偏房? 又是门后逼仄地方? 根本抡不开眉尖长刀这种半长武器,一刀下去? 刀锋撞上夯土墙壁,动作变形? 反倒把张行自己给弹了个踉跄。 所幸王姓军士也吓了一跳,没有抓住第一时间反击? 而待此人醒悟过来? 提起匕首来刺时,张行也早已经弃了刀,慌乱拿头盔去挡。 匕首碰到头盔? 剌出一道火星? 顺势偏离? 张行不敢怠慢,赶紧伸出另一只手去捏对方持匕手腕? 两手相接? 结果对方也伸另一只手来抢头盔? 最后就是四臂交叉,二人扭在一起? 偏偏房屋窄小? 几次扭打后? 干脆又滚翻在地。 也就是此时? 满脑子空白? 几乎只凭本能搏命的张行只觉胸腹之间的那股所谓真气再度涌出,却是顺势使了出来,真气沿着某种管道在双臂打了个回转,重新转回胸腹,形成一个循环,而被所谓寒冰真气充盈了的臂膀也是瞬间气力大增,即刻将对方压制了下去,拿着头盔的手也挣脱开来。 “你……” 察觉到什么的王姓军士大吃一惊,然后张口不知道是要呼喊还是要说什么。 但张行得势不饶人,一面按住对方持匕手腕,一面运行真气,抡起头盔,朝着对方面门奋力砸去,连砸数下,这王姓军士便没了动静。 可黑灯瞎火之下,张行根本不敢去赌,又反复砸了数十下,直到手下感觉不对,这才散开真气,然后喘了一气。 片刻后,他将尸首拽到门内月影之下,才发现对方的脑袋早已经被自己砸的稀巴烂,虽然看不真切,却明显都成某种果冻状了,而且还在月光下散发出丝丝寒气。 当然,此时也顾不了许多,张行强压胸腹中的呕吐之意,甚至来不及看一眼夜空,便拎起眉尖长刀,寻到匕首,戴起黏糊糊的头盔飞奔出门,然后踏着泥泞地面往记忆中都蒙落脚的房子而去……自从穿越过来,这个头盔就没干净过! 转到目前,刚刚奔出来几十步,不远处那间夯土茅草房便忽的火光一闪,继而嘈杂声、呼喊声、怒吼声不停。 这让张行陡然一惊,继而加速前行。 可即便如此,等他来到房前,却似乎还是晚了——莫名房顶着了火的茅草屋前,拎着一把滴血短剑的韩姓高个军士恰好满脸狞笑着从门走出。 当然,他的笑容立即凝固在了脸上,因为他也看到了张行。 张行深呼吸了一口气,再度抡起手中眉尖刀,对面的韩姓军士不敢迟疑,赶紧来迎。 双方在房前空地上一交手,韩姓军士便吃了大亏,因为户外空地,正适合长兵器的使用,眉尖刀只是一抡,韩姓军士抬剑一挡,便被崩开了兵器,自己也一个趔趄倒地。 不过,后者丝毫不慌,就地一个翻滚,逃回看屋顶冒烟的夯土草屋。 屋内必然有都蒙的长柄武器,更要命的是,都蒙此时是死是活也不好说,张行根本不敢给对方留时间,直接扔下长刀,捏起匕首追了进去。 甫一追入,不过是半步踏入房内,浓烟黑幕之中,韩姓军士便又反身从屋内扑了出来,俨然是算计准了,以为张行伤势未足,先逼迫张行弃刀,再引诱进来肉搏。 这一次,张行有了经验,丝毫不慌,立即运行真气到四肢,与对方在门前翻滚缠斗。 可肉搏刚一开始,穿越者便更一步意识到了对方推入房内的原委,因为就在施展寒冰真气的同一时间,他同样察觉到了对方四肢力量的陡然提升,而且有一股热力从对方四肢那里涌来,热力遇到自己的寒气,相互抵消。 非只如此,张行这里只觉稍一放缓真气,对方热力便顺势侵入自己身体,反过来灼热难当,气力不支。 门前的烂泥地中,二人乱做一团,时而站起角力,时而翻滚撕扯,火光与月光之下,双方都能清晰看到对方眼中的惊愕,而与此同时,两人都只能奋力催动真气,相互消耗不停,不敢有丝毫停滞,也不敢有丝毫脱战逃窜之意。 一时间,居然是个僵持局面。 到了这个时候,其余两名溃兵早已经听见动静过来。 且说,张行不是傻子,这两天他暗自运行这劳什子真气,早就意识到,这点真气固然有奇效,但以眼下的层次来讲,绝不是什么一使出来就天人两别的地步,抡起大刀下来,照样挡不住……而此时,他根本不知道剩余两名溃兵是什么路数,有没有勾结? 一念至此,张行一面与对方僵持,一面却又趁势放开喉咙:“你们傻站着干什么?这姓韩的不地道,想裹挟着我们去落草,不让我们回家,我和都蒙不从,便来偷袭……这等小人,若是他胜了,还有你们的好?” 这番掰扯,倒不是指望这二人来救,而是要扰乱二人,不让剩下两名溃兵参战。 “不要听他胡扯!”韩姓军士惊怒交加,真气加大涌出,重新翻滚到上面,却也是顺势与那些溃兵说话。“我是看那姓都的红山蛮子滥杀无辜,不把兄弟们的命当命,这才得罪了他们……” 张行心中大定,晓得二人与韩姓军士没有勾结,但嘴上却依然不停: “你打的什么主意真当其他人看不出来,到底是谁无辜?是那个想强暴人家寡妇的还是这村里给我们衣食床铺的老百姓?” “你诈伤装病,图谋不轨!” “你半夜偷袭,可耻可笑!” “你……” 就这样,二人一面呼喊争取剩下两名溃兵,一面在烂泥地中拼死发力,真气皆毫无保留的涌出,根本难分胜负。 不分胜负,不明原委,又不见两人的各自伴当,两名溃兵哪个敢上? “狗东西,给俺躺下吧!” 忽然间,随着一次韩姓军士侧身背对燃火土屋,身后猛地响起一个人声,接着便是一人宛如炮弹般自屋内跃出,手持长刀,先一声大喝,然后刀柄重重的往地上一敲,便作势要朝着其中一人劈出来。 居然是之前以为被了结的都蒙。 闻得此声,张行自然大喜过望,而韩姓军士却惊惶难名,仓促之下,后者立即尝试收身躲避逃窜,然而张行哪里能容他躲避,一面加大真气运行反侵过去,一面却是往后一仰头,狠狠拿戴着头盔的脑袋往对方面门上撞去——这本就是他出门戴头盔时便想好的制敌手段之一,此时正好用上。 预想中都蒙的援手并没有到来,反倒是一撞之下,韩姓军士彻底失措,臂膀真气也随之失了延续。 张行毫不犹豫,一只手继续扯住对方,另一只拿着匕首的手则宛如之前杀矮个子军士一般,连连刺出,几乎要在对方身上捅出一个马蜂窝来。 不过,片刻之后,几乎是如定格动画一般,张行复又猛地愣住,整个人也停在原地。 因为他清晰的察觉到,忽然间,一股无形灼热之力从对方身体中涌出,继而往自己身体上依附过来……而且跟之前那种真气相互侵略,敌我分明不同,这一次,这股灼热之气则是亲和的,甚至是依附的。 无形的灼热之气涌入体内,在四肢流转一圈,归于胸腹,一时间居然有些气力回复,精神抖擞之意。 这还不算,张行心中微动,略一运气,却惊愕发现,原本胸腹中那股藏蕴真气的地方居然重新充盈起来,而且居然能自由调度寒热两种真气——左手寒气不变,右手所持匕首居然滋啦起来,那是匕首上的血渍在高温下的蒸发。 这算什么,打怪得经验? 太上老君赠送的第二个穿越金手指? 还是这个世界原本就有这种真气运行规则? 惊疑之中,将张行从胡思乱想中拉回来的,赫然是一声重物落地的‘扑通’声——张行茫然转头,却看到刚刚还威风凛凛的都蒙整个人忽然跌坐于地,便赶紧扔下手中死人,转身来扶都蒙。 都蒙瘫在房前不远处烂泥地上,靠着双手扶持勉强坐住,呼吸急促而艰难,见到张行过来,反而埋怨:“你小子伤好,如何瞒着俺?” “是我太小心了,可若没有瞒着,咱俩此时都死了……那个姓王也曾偷袭我,我那边了断了才来的。”张行也是无奈。“倒是都蒙兄,你伤势到底如何?” “活不了了……” 都蒙叹了口气。“姓韩的偷偷摸进来,运了真气,连捅了三刀,跟你一样手黑,都是胸腹那里,刚开始俺还想着装死反扑,结果刚刚偷偷爬起来时就知道没救了……内脏应该破了,撑不到几刻……只能咋呼一下。” 虽然只相识了三五日,但张行依然忍不住鼻中一酸。 “哭啥?这是俺的报应……你知道报应吗?”话到此处,都蒙抬头去看那两个畏畏缩缩准备上来的溃兵,当场呵斥。“你们俩个男女也不识好歹……走远点,俺有体己话说给俺兄弟听。” 二人巴不得如此,立即转身逃走,反倒是几名村民此时出现在外围,远远束着手望向此处着火的房子和这两个在火并中明显展示出善意的军汉。 “兄弟。” 身后土屋淋了许多日的雨水,此时火气从内翻腾出来,早已经烟雾缭绕,都蒙再来看张行,却是喘气愈发急促。“是俺不对,明明是一起逃出来的生死兄弟,却起了借势强占你家传宝贝的歹心,俺是第一次看到不用真气就能用的那般好宝贝,是真起了脏心……也真是活该……东西在俺腰后,你自己拿过去。” 张行连连摇头,只是来扶对方:“我背你到旁边去,这里烟气太重。” “好。”都蒙点头应许。 然而,刚一上手扶持,都蒙便剧烈色变,然后连连摆手。 张行会意,只能无奈撒手。 “算了,烂命一条,落龙滩上不死,老君破庙前不死,拖到这里已经算是借你的运道偷天改命了。”都蒙缓了好久才重新开口,喘气更急促,却反而语意平静。“可兄弟……事到如今,俺虽是活该,却还有一件事不得不托付给你……你愿意帮就帮,不愿意俺也不怨你,可还是指望你帮一帮……你须晓得,俺是红山人,最重……” “我晓得,最重落叶归根。”张行脱口而对。“你在老君观那里救我一命,我拼了命也要把你尸首带回去,埋在你家里。” 都蒙简直如蒙大赦,呼吸也陡然变得激烈起来,继而扯动肺部,好像破了口的风箱一般难听。 张行赶紧招呼远处观望的村里老人,问了几句,也没有法子,只能带着一碗温水过来,陪着对方在泥地里继续低头坐下, 就这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侧之人的呼吸越来越艰难,忽然间,便没有续下去,但张行也没有抬头。 又等了好一阵子,他方才低着头将靠在自己身上的人小心放倒铺平,却又输了一些所谓寒冰真气过去,好让尸体迅速变凉,方便冷藏起来……又犹豫了一阵子,才不情不愿的将那个罗盘取下。 说句良心话,经此一事,张行多少是切身学习到什么外物不可恃了——心有所欲,便有所指,不敢说是寓言故事中引诱人心的玩意,但把它当金手指肆无忌惮的用下去,怕是迟早吃大亏。 那话怎么说来着?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过度追求浅层欲望,怕是反而会召来大祸。 讽刺的是,这话居然也是老君出品,孬好都是他,解释权也都在他。 收起罗盘,张行这才扭头看向围拢在外围的本地村民,然后又抬头看了看天,刚要说话,却总觉得哪里不对,然后再度看天,复又低下头来去看都蒙尸体,三度看天,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了: 原来,头顶天空上,居然有两轮月亮高悬。 双月一大一小,大者与地球上的月亮似乎并无区别,上面也有斑斓暗浅,甚至有些相像,而微微发红的小者虽然只有大者三一之数,却轮廓清晰,明白无误的与其他星辰不同。 两月相隔不远,一皎一赤,交相辉映。 张行愣愣看了一会,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现实, 就好像他很快接受了自己轻易杀了两个人,也很快接受了临时、也是唯一伙伴的死亡一样。 PS:感谢盟主杨寒征老爷和臭海底。 第五章 踉跄行(5) 天亮的时候,张行并没有直接选择离开小山村。事实上,他和另外两个溃兵在这个小山村又连续留了四天之久。 第一天上午,三个活人在村外小丘下挖了个大坑,将都蒙以外的三个死人草草埋葬。 不过,也就是这个过程中,张行惊讶的发现,原来在所谓真气的运行加成下,体力劳动居然异常轻松。 于是乎,下午时分,根本不需要去看罗盘,张行便要求其余两名溃兵与他一起,尝试修补那间被烧了屋顶、应该是属于一个寡妇家的茅草土屋,并在本地人意识到这三人是真的在干活后得到了指导与帮助,然后于第二日中午轻松完成了修补。 到了这个时候,村民们的戒心就已经很低了。 而等到第二日晚间,当三人顺势替全村完成了简单的房屋修补工作后,晚饭中就已经出现了鸡蛋和切成片的咸肉。 很显然,这是之前村民藏起来的东西。 第三日,三人继续留下,帮着小山村的老弱们进行了排涝和补种——之前数日阴雨,外加更早之前的‘天灾’,使得山村后面的一片耕地受到了很明显的损坏。 排涝花了半天,补种杂粮花了一天半,到了这个时候,村民已经非常热情了,他们开始主动向三人搭话,对前几日的火并似乎也已经不甚在意,而张行也是在此时才得知,跟‘东夷人’作战的这个朝廷,叫做什么大魏。 大魏、登州、东夷,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放在前几日一定能让张行多琢磨一点时间,但既见真龙,此时都蒙尸首又在旁,却也不甚想理会了。 就这样,等到第四日过去,第五日早晨的时候,张行再没有理由留下? 他向村民讨要了一辆独轮车,将都蒙那用真气保鲜的冰凉尸首放入其中? 然后便亲自推着? 让两名溃兵一个探路? 一个扶车? 直接走出了村庄,准备往西面登州熟地而去。 不过刚刚走出去? 他就遭遇到了一个奇怪的组合——村中的三四名老者,带着七八个妇女打扮的中青年女子拦住了三人。 “这是什么意思?”张行看着身前的村民? 一时莫名。 为首的老人明显还是有些胆怯,面对质问? 居然不敢应声? 而七八名妇女,干脆低头在路中跪了下来。 “张兄弟。” 一名溃兵偷眼看了下张行眼色,然后才小心出言。“这是村里人见我们是能干活的朴实人? 希望我们留下的意思? 他们村里丁壮都快没了……只要我们留下? 这七八个寡妇任我们选出来一个做老婆。” 张行瞬间恍然,却又有些怪异——这个世道? 只要帮忙修下房子? 翻翻地? 就能换一个老婆吗? 但似乎又觉得有些理所当然。 “不是这样的。”为首老者赶紧摆手解释。“村里人的意思是,只要三位军爷愿意留下来? 一个人讨两三个都行? 长得俏的进屋? 看着厌的也能帮忙收拾家里!还有这位张大爷? 便是要讨四五个? 村里也都乐意的!房子有人住,地有人耕,狼来了有人赶,还有啥指望的?” 此言一出,七八个寡妇虽然都低着头,却明显能看到全都红到了耳朵根,两名溃兵也有些愕然。 至于张行,愣了片刻才意识到,原来张大爷竟然是自己,随即赶紧摆手: “不行!不行!” 而也就是这一回绝,引得七八个寡妇一起抬头,然后七八人一起面色涨红着落下泪来,几个老人也都叹气。 很明显,这里面既有一种被羞辱的耻感,也有一直无奈到底的悲戚。 张行意识到什么,赶紧解释:“我不是看不上诸位大嫂,更不是不晓得诸位难处,实在是我答应了我兄弟,要让他落叶归根……所以不敢再应许其他事情。” 话到此处,张行复又看向那两个明显意动的溃兵:“你二人呢?家里没人,老家有些远,怕被朝廷缉拿,都能理解,留下也无妨,而这几位大嫂一看就都是善良人家,都能操持家务……总之,想走想留,我断不做恶人……如何?” 两名溃兵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人咬牙点了下头,扔下车子,然后上前一手牵了一个寡妇,另外一人见状,也低头上前牵了两个人手。 张行点点头,也不多言,兀自推起独轮车,往路上行去,两个男子与七八名妇女赶紧起身让开。 走了十七八步远,张行忽然又停车回头,然后就在日头底下与两个男子再做叮嘱:“既然留下,就要好生对人家,更不能觉得人家是寡妇就胡乱欺压……将来我说不得会再来看你们的!” 讲完,不待两人回复,便头也不回的推起独轮车子上了路。 小小插曲,颇为感慨,可并不耽搁行路。而只是到了下午,日头刚刚偏西的时候,张行便已经明显脱离山地地区,来到了一片平原之地面前……他扶着车子立在一个小坡上,入目所及,只见午后阳光之下,草木茂盛,田野辽阔,城镇、村落、河流、道路清晰可见,宛如棋盘纵横,而且隐约可以看见些许人流、车辆在道路上行进,星星点点的农民、农妇更是在田野中忙碌。 就是这么一副普通景象,却让穿越者怔怔立在原地,足足愣一刻钟时间才回过神来。 接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握住罗盘,口中低声念咒,随即便看到罗盘指针弹起,指向了阳光下偏北向西的一条道路。 而待张行踏上此路,果然在天黑之前来到又一个村落外。 这里是平原地区,村落虽然还是显得有些破败,但规模却与之前的山村不可同日而语,足足数百户人家的样子,里面颇有几家宅院深广,甚至聚居区外围还有一个围起来的木篱笆,进村的入口处更是有五六名青壮负弓持盾巡逻。 接着,既有些出乎意料,也有些理所当然,张行被村民给拦了下来。 之所以出乎意料,是说手中罗盘清晰的指向了这个村子,他张行想履行承诺送都蒙回家,想寻一个安全的道路,想找个干净地方熬过今晚,还想吃点热东西,而不是在野外露营啃着怀里已经有些发馊的窝头……而这个能指出心中所向的‘金罗盘’虽然渐渐不被他待见,可迄今为止,似乎还没有失效的意思。 至于说理所当然,那就更清楚不过了——外人、青壮、带着武器,更重要的是居然还有一具冒着寒气的尸首。 将心比心,换成自己是村里人也会阻拦的。 僵持片刻,张行并没有坚持,决定到村外寻个地方露宿,可就在他准备调转独轮车头的时候,前头村内忽然有一个急促的年长女声响起: “听村里人讲,来了个当兵的?” “是。” 张行心中微动,立即抬头抢在守村青壮之前做答,而且言语坦诚,毕竟,车子里除了都蒙的尸体,还有两个头盔、两把眉尖长刀,不要太明显,等他抬起头来发现问话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娘后,又赶紧追问。“刚从东面翻山逃过来的,大娘有什么要问的?” “朝廷在前面真败了吗?”大娘翘首看了眼车上都蒙那雄壮的身躯,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张行,这才认真来问。 “败了!” “你是哪个军的?” “中垒军。” “长水军熟吗?” “姓什么?”张行头皮一麻。 “姓刘……”大娘也有些紧张。 “不认识。”张行如释重负。 “不认识其实也好。”大娘也猛地卸了口气。 “这倒是实话。”张行情知对方与自己不是一个意思,但也不由看着都蒙尸首苦笑。 “这尸首是你中垒军的伙伴?”负着弓的守村青壮头目忽然插嘴,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眉毛如剑,双目炯炯有神,朴素衣物根本遮不住一身腱子肉。 “没错,中垒军的伙伴,一个伙的。”张行懒得遮掩。“因为是红山人,讲究个落叶归根,所以临死前嘱托我把他送回家……” “红山人确实特别讲究这个。”有人抱怀附和。 “哪里只是红山人,谁不讲个落叶归根?”有老人低头窃窃私语。 “为啥会冒寒气?”又有少年好奇。 “怕尸首坏了,我度的真气。” “你也是个修行人?”有其他青壮诧异打量。 “军中粗浅技巧罢了。”张行意识到什么,赶紧解释。“不入流。” 但迎接他的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局势似乎再度陷入到了困局。 “就一个人的话,住我家吧,睡我儿子床,一顿饭的事情!” 从中途便开始沉默的大娘忽然开口,而话语的后半截也明显转变了对象,却是对着那些个守村的年轻人说的。“到底只是一个人,咱们村里还剩几十口子丁壮呢,秦家二郎,你也是个有本事的,不怕他……再说了,愿意送伙伴回家的,多少是个守规矩的……还有这尸首,这年头,谁还忌讳这个……让他进来吧!” 此言一出,周围围观村民议论纷纷,却多有颔首,而几名守村的年轻人也略带犹疑的看向了那个之前出言的挎弓青壮头目。 被盯住的青壮头目,也就是所谓秦二郎了,目光扫过村口众人,稍作思量,却是点了下头:“既然刘婶愿意收留你,一晚上也无妨,就许你在我们村中歇息一晚……但明日就要速速离开……现在我送你过去,明日一早也是我送你出去……不要自作聪明,否则我秦宝的弓须不长眼!” 张行当然无话可说,甚至只能道谢,这个境况,人家愿意收留就已经需要感恩了。 这一晚,大概这位刘婶也是触景生情,不敢说把张行当成了自己儿子一般对待,但也极为周道,不仅提供了伙食住宿,还帮着张行弄了个包裹,洗了满是泥的靴子,着实弄得张行有些惭愧和不安。 毕竟,明日一早他就要离开,也不能卖力气报答一下这所谓一饭之恩。 前半夜无言,张行也睡得安稳。 可等到后半夜的时候,忽然间便有人急促敲门。 孬好是经历过一次稀里糊涂的火并,张行虽然一时心下哇凉,但还是狼狈起身去摸刀,而刚出了房门,就见到那刘婶已经披衣服起身,将门打开,迎了一人进来。 来人年纪轻轻,体量短小,好像是白日村口出现过的青壮之一,却不是领头那个秦宝,入了门以后,直接望向了张行,言出惊人: “那逃兵……赶紧走吧!秦二那厮已经去报官了!官差说到就到!” PS:感谢新上萌的粥加了水不是周、他改变了人类帝国、七爷珣宝乔憨憨三位新盟主,本书已经二十萌了,受宠若惊。 第六章 踉跄行(6) 张行一时懵住。 倒是那刘婶反应迅速,直接推了来人一把:“原大,你胡扯什么?秦宝素来行得端正……” “就是因为他素来端正,才决心要报官的,人家是怕收留这逃兵被官府追究,然后给村内添麻烦……刘婶,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秦家虽然破落,却总是讲这些乱七八糟规矩的。”来人冷笑解释,直接让刘婶哑口无言。 随即,此人又看向了还在发懵的张行,继续解释: “那逃兵,其实刘婶还有一句话没讲出来,那就是我原大郎才是村中素来不端正的一个人,但也正是因为不端正才会来救你……不瞒你讲,我早就看秦二不顺眼了,这厮仗着自己箭术好,家里又舍得掏钱让他戏耍,先跟城内武馆修了真气、练了武,然后还给他买了马,整日都在村内耀武扬威……跟我走吧,我送你出村,孬好折他一次面子。” 刘婶彻底失措,而张行虽然回过神来,有了一点思虑,也只能叹一口气——他不可能冒险留在这里的,这不是赌不赌信不信的问题,而是说此番走了,什么事情都是自己的,不走,但凡有一点危险都可能会殃及刘婶。 受人之恩,没法报答不说,怎么还能凭白连累人家? 一念至此,张行便直接回身去取头盔、匕首、眉尖刀……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破观中一次得遇真龙,山村里一次火并? 已经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改变。 什么都来不及,张行在屋内收起罗盘? 虽有了一点使用的冲动? 但当着来路不明的这个原大也不好展露什么? 只是匆匆插到腰中? 来到堂屋时刘婶又塞了许多窝头进包裹,勉强道声谢? 就套上靴子出了门。 出得门来,双月各自半挂? 不能说多么明朗,但也不黑。 张行匆匆去推车子? 又被那原大喊住:“正路口有人把守? 得从篱笆口外面的圩子翻过去,车子过不了……” 张行一声不吭,稍微运起真气? 轻易将都蒙身体扛起? 却是准备宁可负在身上也不扔下对方。 原大见状一愣? 继而冷笑一声,却也上前将车中的一把眉尖刀一个头盔给带上。随即? 二人一前一后? 来不及与刘婶告别? 便匆匆涉夜而去。 先翻过篱笆与土圩,再转上向西大路? 一路居然没有任何阻碍? 甚至顺当的有些过分。 一直到了黎明前? 天色稍亮? 眼瞅着来到一处三岔路口前的树林侧? 那原大方才停步,回头相顾:“你在这里歇一歇,我去看看路牌,回头再送你一程便要折回去了。” 张行点了点头,直接将都蒙尸首放在路旁,然后席地喘气……虽然这具身体是个典型的练家子军人,还有明显属于超凡力量的劳什子真气在身,但他只睡了半夜,又背着体格极壮的都蒙尸首走了半夜,早已经疲惫,哪里不想休息? 况且,最危险的夜间已经要过去,天马上要亮,大道之上也让人心安。 不过,眼见着对方提着长刀、顶着头盔小跑着离去,坐在那里的张行还是心中微动,总觉得哪里不对,复又赶紧来摸罗盘。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随着一声言语,罗盘指针忽的弹起,竟然直直指向了来路。 张行头皮发麻,本能想走,但回头看到都蒙那散着寒气的尸首,却也是黯然。事实上,随着他这一瞥,手中罗盘指针也直接垂下。 万念由心,而心中念头转瞬便会有变化。 结果也没有让他等太久,仅仅是片刻后,张行刚把匕首塞入靴子里,道路一侧的树林内便窸窣起来,然后之前从道路岔口消失的原大与四名布衣持械者就直接从此处摸了出来。 看到张行端坐不动,几人还迟疑了一下,才缓缓围过来。 “你为啥不跑?”原大一时惊疑。 张行没有吭声,只是朝一侧尸首努了下嘴。 原大当即失笑:“也是憨子!之前就想笑你了,人都死了,还计较什么?有良心的,直接路边埋了便是,何必连累自己?” “我是军中出身,武艺也入了门。”张行情知跟这种人没法讲道理,便只说利害。“你们虽然人多,但真要逼我拼命,便是能赢,怕是也要赔上两个跟我一起去死……我身无分文,满脑子只是想将伙伴尸首送回家,也不知道你们图什么?” “世道不好,能图一点是一点。”原大嗤笑道。“上好的铁盔、军中制式的眉尖长刀,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合用好东西,便是不论这些,把你劫了,也能大大落秦宝那厮一个面子……你以为我之前全是哄你的吗?我是真嫉恨秦二!” 张行摇头不止。 “算了。” 原大见状愈发笑得不及。“你既然是个有义气的,我们也不与你殴斗,但也不能白来……你老实点,扔下长刀、头盔、包裹在这里,就许你带着你伙伴走!” 张行思索片刻,点点头,直接扔下这三样,然后背起都蒙便要离开。 可走了几步,原大忽然又喊: “你腰中是什么东西?是铜的吗?一并留下。” 张行低头一看,正是那个罗盘,瞬间来气,却是不假思索,直接伸手在腰间将罗盘解下,就扔到一边。 想想就知道了,可怜都蒙只念着所有人淋了几日大雨,撑不下去,所以迫切想带着大家去自己隐约知道的一个村子,结果溃兵们刚一得到休整,便矛盾激化,直接送了性命。 今日也是如此,张行也只想着吃口热饭,成是成了,谁能想作为村中显眼外人,又被这些流氓盗匪盯上呢? 故此,扔下罗盘后,张行反而觉得浑身轻松。 “等等!” 刚又走了几步,原大忽然再度开口。“你靴子是正卒的军靴吧?双层牛皮的那种?也留下吧!” 张行终于被气笑了。 无他,靴子本身无所谓,他连罗盘都扔了,还在乎靴子的价值吗?但没了靴子,他怎么送都蒙回家? 至于送都蒙回家,对他这个穿越过来勉强一旬的人而言,绝不仅仅是什么报恩这么简单,也不只是什么男儿一诺千金……报恩是个由头,守信是个说法,而除了这两点外,更重要的一点在于,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唯一能抓住的,似乎也是唯一可以去做的一件绝对正确的事情。 不把都蒙送回去,他就无法说服自己,在这个崭新的世界里下锚立身,开始新的生活。 一念至此,张行反而彻底放开,他仰头闭目片刻,然后轻轻放下都蒙尸首,转向对方,双手摊开,一只脚微微抬起: “原大是吧?我也不瞒你,靴子里我藏了匕首,若是我来脱,怕是要有误会,便是没有误会,手里有了利刃,说不得也就起了邪火,那对谁都不好……你若真想要这靴子,就自己来拿!” 原大怔了一下,嘴角一挑,将长刀递给身后一人,让对方持刀跟上,然后便昂然过来,准备俯身去脱那军靴。 但说时迟,那时快,随着原大一低头,张行忽然运气四肢,继而那只脚先高高抬起,复又从对方肩膀上狠狠砸下,几乎是硬生生将对方整个踩到了地上。 一击得脚,原大哀嚎大叫不提,周围人也各自措手不及,而张行丝毫不停,趁势踩着原大肩膀飞身往对方身后那持刀人身上一撞、一夺,便将长刀劈手夺来。眉尖长刀在手,黎明旷野大路之上,张行借着军士的肌肉记忆手起刀落,以一种标准的军中劈杀姿势朝跟随之人奋力劈下。 后者一直到此时还都在茫然与踉跄中,结果被运持了真气的大刀当颈斩下,竟然瞬间身首异处。 电光石火之间,张行竟然已经成功制一人、杀一人,连他自己都有些惊异于这具身体的精壮。 不过来不及多想,后面几人早已经看呆了,此时回过神来,明明还有三人,却居然毫无报仇心思,反而一哄而逃。张行反应过来,立即去追,于林中又轻易砍翻一人,复又折身在河沟下将另一名慌不择路之人斩杀。最后转回路上,又运足真气,全力去追最后一人,花了小半刻钟,日头都已经大半冒出来了,才将此人在百丈之外追上,一刀掷出穿了后心。 但也大概是因为这番追逐,等他强运真气赶紧折返原地后,却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很显然,刚刚那般疲惫还要运行真气,自己的身体再度来到了极限,之前破庙里的老毛病又犯了。 而此时,满脸是血的原大已经站起身来了,正惊惶的看着来人,居然也同样双腿打颤,半点不敢动弹,一开口,还带了一丝哭腔:“军爷!你大人有大量……” “你这厮现在说这个不嫌晚吗?”张行赶紧停了真气,重重点着长刀挪了过来,本质上是要借刀来撑着身子,恢复些气力,但气势上却丝毫不减。“我本想着不要与刘婶那里添麻烦,便对你一再忍让,你却得寸进尺……” “军爷!” 此时朝阳初升,原大脸色又是血又是泥又是泪又是鼻涕,胳膊似乎也折了一个,那叫一个精彩。“还请再看在刘婶的面子上饶过我……你若杀了我,都是村里人,刘婶那里就不好跟其他人分说了。” 似乎是被说到了点子上一样,张行忽然止步,就停在对方身前五六步的距离,然后又思索了一阵子,到底是愤愤然扔下了手中眉尖刀: “滚!” 僵在那里的原大如蒙大赦,转身便踉跄而走。 已经借着之前行动恢复了一些气力的张行冷冷看着对方,又等了大约七八息后,眼看着对方确实是狼狈逃窜,没有顾忌身后,这才低头将裤腿里的匕首取出,然后忽然运气向前,抢到对方身后,一刀攮入后心。 原大转过身来,那张原本就已经很精彩的脸上复又扭曲到了某种极致,血污之下似乎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就好像在说,你这种人,不该一言九鼎的吗? “对不住,我也是没办法。”张行似乎也有些惭愧。“若是放你回去,我又走了,天知道你会不会寻刘婶报复?此时想来想去,也只能将你这个人渣斩草除根。” 说着,张行将对方按倒在路面上,又认真扎了七八刀,这才瘫坐在一旁。 朝阳升起,四下平野,几具尸首就在路口周边,张行情知耽误不得,只是歇息了一阵子,便强撑着将左近三具尸体一起拽入树林,稍微搜刮一二,得了几个铜板、几个窝头,一并塞入包裹……然后又吃了个窝头,在水沟里喝了口水,便要再度上路。 当然,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这次张行连头盔都不敢再拿,两柄长刀中杀人的那把也弃了,只是拴上包裹、架起一把眉尖长刀、藏了一把匕首,便回身重新负起都蒙。 可如此这般,刚走到那个岔路口,他却又苦笑折回,将自己刻意忽略的罗盘拿上,念了声咒语,这才重新上路。 一去四五日,且不提张行按照罗盘指示,昼伏夜出,辛苦赶路不及。只说这日下午,就在之前杀人的岔路口旁树林里,面沉如水的秦宝和村中其他七八个负弓持剑的青壮,还有几位枯坐的乡老、县吏,忽然听到了一阵密集的马蹄声,然后各自反应不一。 很显然,这是苦等的州中官差来了。 对此,如乡老、县吏,只是释然,觉得终于可以将烫手山芋甩掉,而秦宝却不由有些诧异,因为五日前案发,四日前被发觉,拖到傍晚乡老才慌慌张张将他们这些丁壮聚起管控起来现场,结果昨日县吏才姗姗来迟,并往州中发信,他原以为还要再等两三日才能见到州中的官差,却不料今日便到了。 这般想着,等秦宝随村中长老走出树林,准备去迎,却又整个人愣在当场——无他,来者足足十七八骑,皆是锦衣长剑,个个英武,一望便知绝非是寻常捕快,而为首一人,虽是男装打扮,所谓劲装束冠,未施粉黛,可临近一看,却依然能一眼认出是个女性。 或者说,是一个年华双十有余的女剑侠。 女子细眉凤目、鹅蛋脸、单酒窝,面色无瑕,一身制式素色锦衣,头戴武士小冠,身负一柄标着一日二月代表了三一正教出身的长剑,疾驰如风,下马利索,望之三分英气,三分柔美,三分可亲,还有一分贵气。 对了,声音似乎也很好听,不然也不至于一开口便让秦二郎陡然酥在了原地: “便是诸位报的案吗?我是靖安台朱绶巡检白有思,恰好因公途径你们州城,听说这边出了一个群盗命案,便来查看。” 来人宛若神仙,更兼气势十足,一众县吏、乡老只能唯唯诺诺,便是秦宝平素自诩豪杰藏于草莽,此时想做表现,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反而张口无声,继而羞的满脸通红。 女巡检见状,很有分寸的一笑,倒也磊磊大方:“诸位不必在意,其实就是你们俗称的靖安台红带子,若是无事,还请诸位再辛苦一番,带我去看看尸首吧。” PS:大家周末好啊 第七章 踉跄行(7) “甲字号尸身被人从脖颈处劈下,当场枭首……武器应该是长柄阔刃,正与遗弃在树林旁的一把眉尖刀相对……枭首时应该正在半蹲,或者是躲避,或者是起身,也有可能是在踉跄中……出血量极大,与道路中的那片溅射血迹相符…… “乙字号尸身是被从侧后方砍中,斜着自肋下直接切入腰腹,深入脊骨,当场毙命……武器是同一把…… “丙字号尸身中了三刀…… “丁字号尸身…… “戊号尸身最特殊,前后中了十一刀,却俱是短刃……这还不算,他面部泥污血迹满布,鼻骨断裂……肩膀有脚印,脚印与那边河沟前的印痕相符……背部也有大量血迹,与甲字号尸身被斩首时旁边血迹缺痕相符……应该是……应该是被人一脚踩到地上,直接踩断了鼻骨……而且还没爬起来,那人便在他身后一刀斩了甲字号尸身?也正是这一刀,使得其他几人四散逃开?” 一名蓄有胡须、挂着黑绶的中年锦衣捕快一边运行真气检查尸体,一边叙述如常,但说到最后,饶是他经验丰富,也不禁用了疑问语气,并回头看向了自己的上司: “巡检,应该就是如此了吧?” 女捕头、女剑侠,或者说是女巡检,也就是白有思了,闻言点点头,只在秦宝等几名本地青壮的愕然中主动上前,然后不嫌脏污,直接伸手按住了戊字号尸身的一处伤口。 秦宝几人的惊愕是有缘故的。 要知道,别看人家女捕头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什么‘靖安台红带子’,颇为亲和。但实际上,稍有常识之人都心知肚明,作为直接应对和压制修行者的专门机构,靖安台绝不是简单的刑案场所,而是素来与御史台、吏部、兵部等朝廷机构并列的传统强势部门,向上直接通天,向下三大镇抚司各司其职,而锦衣巡骑所属的中镇抚司更是因为要与江湖各处打交道,对他们这些修行之人有些现管之意。 江湖中人,虽然表面上不屑,但实际上却是畏之如虎。 至于所谓的红带子? 对于这种边境州郡来说,就更是天大的人物了? 因为坐镇一州一郡的靖安台头目一般也只是黑带子? 而黑带子想要升为红带子? 又恰好是一个天大的门槛? 很多相关公员,一辈子也只能在荣休前靠资历挂上个黑带子而已? 红带子想都别想。 实际上,整个靖安台? 眼下也不过二十八朱绶罢了,不是资历出身极高之人? 便是某些方面的顶级高手……又或者兼而有之。 可就是这么一个位高权重? 还那么年轻漂亮的朱绶女巡检,居然不避脏污,亲自上手检查已经死了四五日? 都已经爬满蚂蚁、微微发臭的尸体? 委实让秦宝这些所谓小地方豪杰涨了见识。 而很快? 秦宝等人的见识就更加渐长了,因为入目所及? 那位女巡检的手指处忽然涌出了宛如实质的金色辉光? 辉光宛如流水一般神奇的浸入尸首? 然后按照某种顺序一一在各处伤口展现。 “有意思。” 待收手时,白有思已经有了新的结论。“第一刀居然是从背后插进来的? 考虑到他专门换刀? 作案现场也与一开始被踩踏的位置有了偏离? 那么很可能是最后杀的此人……胡大哥? 咱们想的一样吗?” “应该就是如此。”这一次留有胡须的黑绶捕快语气肯定了起来。“杀了其他几人后真气耗尽? 不得已背后偷袭。” “几个尸首来历都清楚了吗?”白有思站起身来,继续来问。 “都清楚了。” 不等秦宝鼓起勇气上前接话,旁边一名挂着白绶的高大年轻捕快早已经开口。“我刚刚问了一圈本地公人,案发三四日,他们早就一清二楚了……乙丙丁三人是附近惯偷,大军过境,前方战事吃紧,地方青壮缺乏,便更加肆无忌惮,最近已经有了夜盗和剪径的传言……而甲、戊二人是附近村圩里的青壮,平素名声都不好,应该是素来勾结偷盗的内应,加一起便是一伙子典型的群盗。” “人犯……嗯……杀人的那个呢,有什么说法?” “军靴、上好的制式眉尖长刀、遗弃的头盔……应该是落龙滩前线溃下来的一名军中正卒无疑,而且是上五军。”高大白绶捕快依旧妥当。“却不知道是哪一军的残留,逃过了前线溃败,又躲过了登莱地震。” “不错。”那中年黑绶捕快也立即点头。“看出手力道应该是有修为的,但不高,无外乎是通脉入门,也不知道十二正脉通了几条……这正符合上五军正卒身份……还应该比较年轻,因为无论是武艺再高些还是再年长些,必然要有更好前途。” 白有思即刻颔首。 “白女侠容禀。”就在这时,秦宝赶紧上前,趁机拱手交代,却是将之前发生的事情细细与对方讲了一遍。“之前有些私下信息未敢轻易透露……事情是这样的……” 说到最后,秦宝诚恳求情:“望女侠与诸位大侠体谅,我村中接纳此人事出有因,绝非是要故意包庇。” “朝廷可没有要战败者当罪的条文。”听到这里,锦衣捕快队伍中有年轻人当即扬声冷笑。“否则,庙堂上的诸公有一个算一个,早该去天牢里开朝会了!” 此言一出,当即有人附和,锦衣队伍里也哄笑一片。 倒是那位姓胡的黑带子,多少老成一些,等笑声稍定后劝了一句:“小李,这话不要乱讲,省的招祸。” “其实,逃兵与溃兵不是一回事,而自古以来,就没有治败军之罪的说法。”女巡检也微微敛容,对秦宝等明显有些不解的本地青壮、乡老解释了一下。“只不过溃军多有武力,败退下来后又无物资,又失纪律,多有不堪之事,对地方破坏极大,这才屡屡引来弹压、通缉……而我们此次过来,本就有临时受命做战场后方巡查之意……所以你且放心,收留溃兵,并无不妥,不会追究到你们村社的,更不会连累那位儿子未归的刘婶。” 秦宝释然点了点头,只觉得这位白女侠委实又耐心、又漂亮,而且是个好心肠,心中愈发有些动荡。 而白有思也回头去看自己的伙伴:“事情已经完全对上了……你们怎么看?” “应该是正当反抗。”依然是黑绶的胡捕快当仁不让。“若叙述皆实,必是那原大诓骗那军汉出来,意图劫掠、挟持之类的,结果被人发狠反杀了……杀人的就是那个年轻溃兵军汉,修行的应该是寒冰类真气,北荒那边的路数,京中也有高门传承,不算罕见。” “而且这人还是个有义气的。”那高大白绶捕快也插嘴道。“看情势,他应该是又背着他伙伴尸首继续赶路了……巡检、胡大哥,咱们真要追索此人吗?这天底下乌七八黑的人多得是,反倒是这种人日见着少了。” “大钱说的对,依我说,前方军事消息确定,溃兵也不多,咱们正该回京去复命,何必与这种好汉子为难?”之前出言嘲讽‘庙堂诸公’的李姓年轻人也跟着附和。“朝廷这次让我们来东境的本意是什么,谁还不知道吗?” “话虽如此,可毕竟是五条人命的大案,咱们身为靖安台的外派巡骑,既然看到又怎么能没个首尾?便是此人真情有可原,法有可谅,也要当面去看个清楚才行。”白有思思索片刻,严肃以对。“这样好了,此人虽然已经离开三四日了,但背着尸首,便是有些修为也走不快……大钱,你再去村中找那刘婶验证一下,把原大与溃兵的事情坐实了,而后再速速来追我们。” 那身材高大的年轻白绶捕快也不吭声,只一拱手,便低头走出树林,翻身上马而去。 “小李,你带两个人回州中,走大路往东都去,但要卡住速度,等我们消息……”待人一走,白有思又看向另外一人。“若能及时汇合,就一起回京城,若三日内不能汇合,你们便不要管我们,直接放开速度,疾驰回东都,将此行收取的信息回复给中丞。” “思姐放心,必然不误事。”那之前言语戏谑的小李也认真一礼,然后转身上马而走。 “胡大哥,咱们走一起!”女巡检最后看向了自己的得力助手。“此人背着尸身,根本走不快,而且很可能会受阻于大河,便是能渡河,也会暴露行迹,咱们必然能追上。” “好。”黑绶捕快依然从容。 就这样,眼看着这女巡检行动迅速,几乎是一确定信息,便当机立断分派妥当,然后便要离去,那秦宝犹豫了一下,却是鼓足勇气迎了上去: “白女侠!” “什么?”周围几名锦衣捕快闻言多有失笑之意,似乎是见怪不怪了,倒是那女巡检依旧和蔼。“足下还有什么计较吗?不妨说来。” “不瞒女侠。”秦宝涨红着脸答道。“死了的人里面有两个是我同村……杀人的也是我做主放进来的,按照眼下讯息来看,事情起因似乎也与我有关……白女侠尽忠职守,一定要捉到那军汉当面对质个清楚,我何尝不想当面落个结果?是非曲直、前因后果,若不能知道个妥当,心中到底会不平。” 说到最后,负弓佩刀的秦宝直接一揖到底:“还请白女侠成全。” 白有思微微一怔,即刻点头:“足下会骑马吗?” “会!”秦宝一时振奋,昂首相对。“而且有自己的马!” “那就一起过来吧。”白有思依然干脆。 第八章 踉跄行(8) 夕阳西下,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野花香两岸。 而张行陷入到了一个大麻烦。 且说,距离那日黎明的踩踏杀人事件已经足足过去了八日,这八日间,他吸取教训,每日昼伏夜出,从不主动靠近村社、市集,中途唯一一次市集买窝头,也是先将都蒙尸体藏好,独身而去,然后匆匆返还。 而得益于罗盘的功效,虽然辛苦,却始终还算行程顺利,直到今日抵达这条大河。 大河奔涌不断,用另一个世界的眼光来看,宽数百米都不止,而在这么一个似是而非的世界里,似乎对应的是黄河无误,但又好像比黄河水量更充沛、更宽阔……当然了,穿越者也不在意,因为反正有分山君、避海君一般的存在,那哪怕的确是有些似是而非的渊源,最终地理条件也很可能截然不同。 但无论如何了,他都不可能有一苇渡江的本事。 至于手里的‘金罗盘’,反应也很诡异,明明此刻心境明确无误,就是想送都蒙回家,去那个劳什子红山,但罗盘一离开河畔就垂下,俨然是要他在此处河边枯等的意思。 无奈何下,这个典型的异乡人也只能枯等,但他决心已下,只等一日,若是明日此时还没有转机,就顺河去找渔村和渡口,然后坦诚说明情况,看看有没有人愿意渡他。但今日,也只好暂时背着都蒙的尸首,寻到周边河堤上唯一一颗大树以作休憩之所,然后带着对这个世界的茫然等下去。 当然,他茫然不知的事情多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些天到底走了多远,也不知道红山具体在哪里?他甚至不知道红山是一座山,还是一个行政区划,又或者是一个地理概念? 他也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渡河?渡河了? 又能否将尸首送到?也不知道尸首送到后又该如何应对对方的家人? 但眼下,似乎只有将都蒙尸首送达红山这个信念在支撑着他? 让他可以忽略以及逃避掉某些东西。 等到傍晚? 太阳渐渐西沉? 也渐渐变色? 河上舟船减少,水波荡漾不停? 景色美不胜收。 照理说作为一个穿越者,正是抄诗的好时节? 说不得还能引发什么奇遇剧情,但当此盛景? 张行却只觉得烦躁? 干脆掏出一个死面窝头,开始慢慢认真咀嚼……无论如何,饭都是要吃的。 而也就是开始吃第二个窝头的时候? 视野之中? 两艘自上游河面而下的大型渡船? 忽然就不三不四的往着张行所在的河段靠了来了。 靠到近处,看的更清楚。 原来? 船上之人虽然都是民间打扮? 但却人人持械? 个个精悍,而且甲板上还有数十匹健马? 再考虑到这些人临到晚上登岸? 那应该就是这个世界中的所谓江湖人士了。 而这也让张行打消了上前求渡的意图? 哪怕这很可能就是罗盘指向此地不动的缘故所在。 毕竟? 他可不想再来一次山村火并? 或者道中杀人。 可是,张行没有去凑热闹,人家却主动过来了——两艘船放下人马便走,而几十骑在河堤上乘着夕阳列队完毕,刚也要出发,却忽然间就一起弃马,往这边大树下围了过来。 张行怔了一怔,只能继续低头认真啃窝头。 没办法,真的是字面意思上的没办法,天还没黑,视野明阔的河边大堤上,对方几十号人,舟马刀剑俱全,还都是肉眼可见的强悍,不管是来干嘛的,自己这三脚猫的真气修为,难道还躲过去不成? “那汉子!” 骑士们弃马扶剑蜂拥而至,却训练有素,几十人无一人吭声,直接就在大堤上围着张行依靠的大树成了一个圈,然后才有三人越众而出,由其中一名捏着马鞭、劲装紫面大汉凛然开口。“我徐家兄弟刚刚与我说你旁边躺着的那个应该是死人?是这样吗?” “是。”张行捧着窝头,平静点头。 “你倒是有几分镇定。”紫面大汉背过手去,当即松快了一些。 “又没做亏心事,为何不能镇定?”张行当场反问。 “那我再问一句,死人是你什么人?为何要带死人随行?”大汉微微挑眉,继续来问。“而且为何满身血渍?” “阁下的徐家兄弟不是眼尖会猜吗?”经历了两次搏杀后,张行反而放得开,对方真要是那种无端找麻烦的人,自己再小心也没意思,而对方若是真有几分所谓江湖豪气,却不妨昂然自若一点。“何妨让他猜一猜?” 大汉刚要言语,他身侧一名看面色几乎算是少年、却骨架极大的布衣年轻人直接含笑出口: “是你军中袍泽吧?你二人都穿着一样军靴,衣服虽然满是烟尘,却明显也是军中发的布衣形制……这个地界,这个时间,应该是落龙滩败回来的溃兵。” 张行稍微打量了一下对方,直接点头:“是。” “都说落龙滩败了,也不知道败到什么地步?”三人中一直没开口的最年长者乃是一个略有贵气的中年文士,终于也捻须开口了。“可否冒昧问一问,二十万精锐到底还剩多少?” “我哪知道什么二十万精锐?只知道中垒军一个伙五十正卒。”张行怎么知道败的有多惨,但这不耽误他净说大实话。“受伤醒来后我身侧这兄弟告诉我,我们伙连战二十三日,败下来时只剩十七人。再逃窜五日,就只剩下两个人了。好不容易熬过山中雨水,快要到登州平地前,结果一场火并,就只剩一个人和一具尸首了。” 饶是周围骑士纪律分明,此时也不禁稍有骚动,便是为首这三人,或有城府,或有豪气,或显精明,也都微微一滞。 “你这是要带自家袍泽归乡?”片刻后,还是那雄壮紫面大汉打破了沉默。“有过言语许诺?” “进山的时候遇到地震,把路都给掀翻了,是他背我逃命,如今也该我背他回去。”张行继续啃了一口窝头,算是承认了下来。 “地震吗?”中年文士冷笑一声,但似乎不是在发问。 “要去哪里?”雄壮紫面大汉再来问。 “只知道是红山,到那儿再打听吧。”张行见到对方恶意已去,愈加敷衍。 “怪不得……红山人最讲究这个。”大汉也有些感慨。 “红山离这里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你已经过了登州,此地属于济州边界,等过了河到河北就是武阳郡,横穿过武阳郡,入了武安郡,其实就算到了。”精干年轻人微微挑眉,再度插嘴道。“不过你没有马,只是徒步背着他,便是有些修为在身,力气撑得住,也还要穿州越县,再走半月天才能到红山山下,而红山本身绵延数百里,你还要山里寻他家,这样算来,说不得还得大半月才能把人送到。” 一旁的雄壮大汉微微皱眉,他如何听不懂自己同伴的暗示,乃是说愿意送对方渡河,却要对方主动恳求才愿意帮忙再送驮马之意。 这未免太小气了! “竟然只要半月吗?”张行听到这话,似乎根本没懂暗示,反而如释重负。“这倒是多谢了……我这些日子,要么是在狼狈逃命,要么是低头赶路,既不知道每日能行多远,也不知道前方路还有多远,更怕人没送到,直接半路臭了……其实只要能送回去,心里平顺了,半月一月又算什么?对了,我脑子已经麻了,这一个月还是三十天吧?” 精干年轻人终于怔住,上下打量了一下对方,才缓缓点头:“是,平月是三十天。” “足下是个好汉子!”那中年文士目光扫过年轻人,再度看向树下捧着窝头之人,终于决定停止这次心血来潮的河边交谈了。“河畔相逢,便是有缘……这样好了,我们的船已经回去了,也没法载你,这里给你留一匹骑马、一匹驮马,些许盘缠与物什,你明日往下找渡口花钱雇人渡河便是……希望早日求得心中平顺。” 张行想了一下,终于站起身来,拱手相对:“鄙人张行,背井离乡之辈,敢问三位姓名?” 年轻人闻言失笑,似乎是想说什么,却被那中年文士抬手止住,随即后者也率先拱手:“在下李枢,也是背井离乡之人,你送自家兄弟归乡后,若无处可去,可来寻我,我虽藉藉无名,但在东境、河北诸州,报我兄弟紫面天王雄伯南之名,却是无人不识他的,找到他便能找到我。” 说到最后,中年文士却是指了指那名雄壮大汉。 那雄壮大汉,也就是所谓紫面天王雄伯南了,也只是哈哈一笑,便拱手一礼:“我就是雄伯南!” 倒是最后的年轻人,虽然明显吃了两回小挂落,却丝毫不以为意,依然微微展颜,拱手笑对: “我叫徐世英,跟那两位名动天下的豪杰没法比,只是邻郡曹州的一个本土贼混混,平素大家都唤我徐大郎,因为李先生和雄大哥路过我家,所以专门遣来送这二位走一程罢了……将来你若是有所成就,想来报答,可来曹州我家中寻我!” 这番话似乎说的又有些小气了,再度引来雄伯南皱眉,但张行作为一个穿越者,却并不以为意,闻得虽然是那李枢做主,却是此人出的马匹盘缠,干脆又郑重朝此人一拱手,认真回复:“曹州徐大郎,我已经记住了。” 就这样,那几十骑中也很快分出两匹备用马匹,并分出一包盘缠,张行虽然原本存着避祸之心,但也架不住鱼游浅水之时人家主动赠来的江湖豪气,便毫无羞耻的伸手接了,只准备都蒙的事情了结,将来在这个世界上稳定下来,尽量报答。 到此为止,事情似乎要以一场江湖佳话作个了结。 PS:感谢玻璃珠老爷的盟主……第21萌了。 第九章 踉跄行 (9) 一场江湖佳话善始善终,就在几十骑即将折身上马,准备赶一场夜路之时,李枢忽然扭头,直接驻足于树下,然后远远向东南面望去。 “是靖安台的锦衣巡组!” 片刻后,眼尖的徐世英也看出了端倪,然后依旧含笑。“锦衣出巡,其中必然有一个红带子巡检坐镇,一两个黑带子司检或者副巡检……李先生、雄大哥,咱们怎么办?” “怕他作甚?!” 雄伯南负手而立,冷笑一声。“红带子交给我,小徐你对付黑带子,咱们人多,淹了他们,断不让先生出事!” “不必如此!”李枢瞥了一眼树下牵着马安坐回去的张行,运气如常,平静以对。“就这点人,不可能是冲着我来的,应该只是碰巧……做好准备,等他们来,若他们不生事咱们也不生事,可要是他们先动手就不要怪我们了。” 雄、徐二人即刻点头。 倒是张行,想起自己杀人的事情,此时又听到李枢辨析,略微猜到一二,不由微微皱眉,准备静观其变——真要是自己惹的事情,也不让人家白白受累,但怕就怕遭殃的不是这边,到时候又要承人家的情了。 “巡检!” 胡彦远远望见河堤上人头攒动,有人布阵相迎,便立即向身侧上司请示。“怕不是有二三十人、三四十匹马,东境是东齐故地,归于朝廷不过几十年,素来人心不附,江湖豪客、地方豪强也皆素来不法,咱们人少,要不要稍作避让,小心应对?” “迎上去看看。” 女巡检毫不犹豫就做出了决断。“我们是靖安台派出的锦衣巡组,专巡东境北六郡,如今在济州领内,有专断之权,只有贼人避我们的道理? 哪有我们避让贼人的道理?” 胡彦当即不再多言,而是立即与白有思拉开马距? 身后区区十来骑立即也立即默契分开? 结成一个倒人字形的阵型? 然后马速不减? 临到河堤百步的时候,才陡然勒马? 锦衣巡卒们也顺势轻驰马匹向两边散开,在旷野中保持了半包围的压迫姿态。 随即? 白有思更是带着胡彦、秦宝二人直接下马,往堤上大树走了过来。 “我等良民刚刚渡河? 稍作歇息? 准备赶路探亲,不知靖安台的大人们何故阻拦?”堤上树下,徐世英满脸带笑? 昂然出列? 居高临下来问。“国家权柄在大人们手里就是这么用的吗?” “是曹州徐大郎!” 秦宝一眼望去? 立即低头,在白有思身后低声相告。“他家是曹州第一大地主? 他父亲……” 徐世英眼睛尖耳朵也尖? 听到这里? 直接再笑:“那不是登州的秦二郎吗?上次登州武馆一别不过半年,便投了靖安台?怎么没给你一套锦衣啊?” “秦公子是因公案暂时随行。”已经走到堤上的白有思停下脚步? 言语平静? 表情不变。“至于曹州徐大郎? 也是靖安台挂着号的? 他爹最喜欢装老实? 他最喜欢装无赖,乃是曹州一等一的坐地虎……我此番奉命巡检东境六郡,如何会不知道?” 徐世英将目光落到对方脸上,然后又移动到对方身上的朱绶,终于微微变色,但还是勉强笑对:“足下莫非就是吉安侯的那位千金?靖安台中唯一一位朱绶女巡检?” 白有思不置可否,直接越过徐世英,负手持剑而立,她的目光扫过人群,在格格不入的张行身上打了个圈后,最后居然落在了那位李枢李先生身上。 “是思思吗?”也就在这时,李枢忽然坦荡迎上上前,然后语出惊人。“我乃西京大兴李枢,既是你家世交,也是你父好友,犹然记得你三岁那年,你家将迁东都,在定春园中设宴,我还抱过你,等你十二岁拜入三一正教从冲和道长习武时,我也恰好在场,不意今日背井离乡,让咱们叔侄道旁相逢……” 听到对方名字时,其他人尚在茫然,唯独副巡检胡彦,原本一直在盯着雄伯南对峙,此时却如受了雷击一般猛地转向,而后更是全程死死盯住了李枢。 “见过世叔。”片刻后,白有思到底是平静执剑一礼。“侄女刚刚还以为认错了人,只是世叔不在西京安养,如何来到此处?” “来探亲访友。”李枢言语从容。 “世叔的亲友也该是思思的亲友,不知道具体是哪位?”白有思紧随而上。 “思思误会了。”李枢依旧坦然。“你也知道,我们西京李氏祖上是北荒辽地出身……我此行是要往北荒访问宗族血脉,只是路途遥远,我一个文弱书生,不堪旅途,所以先来这东境六郡找徐大郎他们这些豪杰,请他们护佑一二,然后方好出海北上,求个一路平安。” “如此说来,倒是侄女我孟浪了。”白有思若有所思,然后忽然问及了一个敏感问题。“不过世叔,你此番行程,难道没有在东都那里被叛军阻拦?” “叛军?”李枢状若不解。 “不错。”白有思盯着对方缓缓言道。“朝廷发二十万精锐再征东夷,结果掌管全军后勤的前上柱国杨慎忽然在汴梁谋逆,联合郑州、黎阳、东郡、淮阳、梁郡五州太守一起,前断军粮,后攻东都,虽然朝廷只花了二十七日便速速平定叛乱,可为此事,前线几乎全师而丧,而东都周边三河腹地与更远的淮上,总计十七郡俱遭兵乱……这么大的事情,世叔自西京过来,难道丝毫不知吗?” 其余人都还静默无声,正牵着马看热闹的张行却忽然表情生动了起来,继而死死盯住了说话的二人。 “竟然有此事?”李枢立即就在马上摊手,状若感慨。“我是从晋阳转红山过来的,委实不知。” “原来如此。”白有思点点头,图穷匕见。“那世叔必然也不知道,杨慎起事后曾假世叔之名,对外宣扬你是他帐下谋主……并在被擒后对家父说,恨不从世叔之策,专心向东,以手中粮草和其父生前军中威名为筹,轻易收拢前线二十万精锐,然后据东境、中原三十郡,再取河北二十郡,彼时人心动摇,则天下轻易可图,反而被东都与陛下迷了眼。” 话到此处,似乎双方再无回转余地,雄伯南与胡彦各自伸手按住了腰中兵器,双方随从也各自紧张,倒是徐世英虽然年轻,却依旧含笑自若,四下张望,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等他一不留神看到了冷冷看向此处的张行时,还干笑了一下。 “杨慎这个人,我只以为他色厉胆薄、好谋少断,却不料还有这份小人心肠,临死都要挑拨离间。”李枢当场叹了口气。“不过,咱们俩家世代相交,令尊与我简直是至亲的兄弟一般,断不会让我受冤屈的……不然,海捕文书都该下来了吧?” 白有思一声不吭。 李枢捻须追问了一句:“贤侄女可有海捕文书?” 白有思缓缓摇头。 “既如此,我就不耽误贤侄女公干了。”李枢见状微微一拱手,居然直接擦身而过,去旁边上了一匹马,然后打马越过对方,孤身向前。 雄、徐二人见状,也一凛一笑,依着葫芦画瓢,各自上马,昂然出动,随即,身后数十骑各自就位,也缓缓紧随,就从白有思、秦宝与胡彦两侧慢慢越过。 两侧十余骑锦衣捕快一起望向中间,胡彦更是双目炯炯,但白有思却一直没有吭声。 直到两队人马交错完成,这位年轻的女巡检方才调转马头,微微拱手示意:“世叔此去北荒,风波险恶,望牢记家国风物,一路平安。” “贤侄女也是。”李枢驻马相顾,语调悠远。“待见到你父,替我转赠一言……就说天下纷纷,如我这等废人愿赌服输,自甘游荡江湖,倒也没什么可计较的。但像他那种才智之士,居于庙堂之中,若不能好生辅佐明君,使天下重新安定,将来怕是要被天下人瞧不起的。” 女巡检点了点头,依然没有什么失措改容之态。 可就在所有人都觉得尘埃落定之时,忽然又有人开口了: “李先生稍待!” 众人循声望去,赫然是那个被所有人忽略掉的溃兵军汉,此时居然牵着两匹马走了过来。“这两匹马,我恐怕受不下,请先生和徐大郎拿走吧!” 雄伯南当即作色,徐大郎也难得讪讪。 倒是李枢,依然面不改色:“好汉是因为军国事怨恨起我了吗?” “没有这回事。”张行直接牽马从女巡检身侧走过,来到李枢跟前,言语从容。“军国大事,风云变幻,真要怨,可怨的人太多了,我有什么可怨阁下的呢?再说了,万事万物以人为本,阁下明显比那杨慎更懂这个道理……” “好一个以人为本!”闻得此言,这李枢忍不住在马上仰天长叹,声震于野。“连一个中垒军的正卒都知道这个道理,可叹多少关陇王公贵族,志大才疏,浑然不觉!明明几十年前还气吞万里如虎!” “可要是不怨,为何要还马?”雄伯南闻言愈发焦躁,忍不住插嘴。 “我是活人,当然可以不怨。”张行回头看了眼树下,平静对上此人。“但我那伙伴,生前就是个鲁直的混蛋性子,如今又死了,也不好悔改学习的,心里怕是要怨的……我是怕他不愿意坐李先生给的马。” 李枢连连摇头,复又点了点头,直接打马纵去。 雄伯南也一时气急,却只是甩了一马鞭,然后匆匆尾随而去。 还是徐大郎,忍不住低头笑对:“你这军汉何必不识好歹……这自是我徐家的马,你兄弟怨李先生倒也罢了,不会怨我的吧?” “徐大郎。”张行撒手放下缰绳,认真拱手。“谢你好意……也送你一句话,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你如此材资,为何要因为自己豪强之身屡屡自轻自贱呢?时间长了,假的怕也成真的了……便是无奈投身江湖草莽,也该自爱一些。” 说着,直接空手转身回去了。 徐大郎怔怔看着这名萍水相逢的军汉背影,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一直到对方回到树底坐下,才干笑了一声,扭头打马引众而去。 须臾片刻,一群江湖豪杰便走的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众锦衣骑士和一个脏兮兮的军汉,外加一具尸首而已。 当然,还有半河瑟瑟,半河红。 PS:感谢书友有生皆苦的打赏,这是本书第22萌。 第十章 踉跄行(10) 李枢既扬长而去,张行复归树下,大河之畔,众骑士聚拢起来,胡彦铁青着脸便要说话。 “胡大哥稍等。” 白有思将手一摆,直接给了秦宝一个眼色,然后便往树下走去,稍作犹疑。“那……军汉?” “军汉是喊我?”张行嗤笑一声,抬起头来。“阁下又如何称呼?” “我尚不知道你真实姓名……好汉。”女巡检稍显尴尬。“我是靖安台朱绶巡检白有思。” “还是喊军汉吧,好汉从小姐嘴里喊出来更怪异!”张行自然大度,懒得计较。“我看到那位秦壮士、秦先生、秦公子就大概能猜到你要问什么……原大哄骗我半夜出村,等我精疲力尽,又聚众想要劫掠围杀我……被我杀了个干净,我无罪有功,什么靖安台若有击杀盗匪的赏银花红,不妨直接给我。” “这个确实没有。”女巡检愈发尴尬了,却又看向秦宝。 且说,秦宝随对方过来,哪里是真的纠结原大原二之事?此地中人,最了解原大的难道不是他?还不是看人家女巡检光彩夺目,宛如仙子下凡,而这些巡骑又都锦衣大马,横行无忌,一时动了心思? 当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丈夫生于世,也当求个功名利禄,有这些心思不耽误人家秦二郎本身是个朴实的乡野豪杰。 所以,此时追到跟前,那军汉言语坚决,半点汤水不撒,他这个所谓临时苦主,讪讪了片刻,自然也只能点头认命。 白有思见此事这般轻易了断,也只好肃立不语。 “巡检,有些话我不该说的,但又不得不说……”见此形状,副手胡彦再不犹豫,直接迎了上去。“杨慎造反,天下皆惊,更别说扰乱中原腹地、惊扰三河近幾、断绝前线精锐,每一条都罪莫大焉,而这些虽然不是李枢的主意,甚至恰恰是不能用李枢的主意才至于此? 可他毕竟是杨慎谋主,此次祸乱的前三人物……就这般放他离去? 难道不是反过来给吉安侯、给咱们靖安台招祸吗?” “胡大哥会错意了。”白有思认真等对方说完? 方才回复? 却依然面色不改。“我不拿他? 不是因为什么交情与海捕文书,而是我们根本不是他们对手。” 胡彦微微一怔? 继而醒悟:“是旁边那个紫脸大汉吗?比你还强?” “他旁边的大汉应该就是号称河朔无双的紫面天王雄伯南,我见过他的文书? 三十出头便已经通脉大圆满,在尝试凝丹了。”女巡检语调有些奇怪? 好像是承认了? 但却没有直接承认。“家父曾有言,说若将来天下能出第十二位进阶天人之境的大宗师,雄伯南此人虽不敢说当仁不让? 却也是三十岁左右高手中最有希望的十人之一……” 胡彦以下? 这才纷纷凛然。 唯独一旁树下的张行似乎听出来点什么? 忍不住瞥了下嘴……他刚刚可没看出来这小妞怕什么雄伯南,倒是对那位世叔忌惮异常。 而这什么‘胡大哥’也不知道是真不懂政治还是装不懂? 人家刚刚那番言语? 明显是顶级贵族另有游戏规则? 他却在这里紧追不放,弄得自家出身高贵的女上司不得不顾左右而言他。 不过? 也就是这么一撇嘴而已? 张行便借着夕阳余晖清楚无误的看到那女巡检的目光直接扫了过来? 也是暗暗吃惊。 这小妞? 估计是个真高手。 “巡检? 事已至此,不必多想,关键是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稍作思索,胡彦继续来问。“李枢出现在东境,自称要去北荒,但极有可能去投东夷……这个消息才是重中之重吧?如今这军汉……这好汉的事情已经了断,咱们是不是可以赶紧去汇合小李他们了?” “传消息当然是必须的。”白有思面不改色,目光却忍不住再度扫过树下。“可只是传消息而已,也不必多么匆忙吧?更不必这般郑重,咱们这么多人出来,难道要为一个消息兴师动众的回去?岂不让台中其余人笑话?” 张行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什么,因为他的心思早就飘到眼前大河上去了,别看他刚才负气将马和钱还给人家时那般豪迈,实际上现在已经后悔死了。 没有钱,他怎么雇船渡河? 没有马,是不是还要继续背着都蒙赶路? 这四五日昼伏夜出的,多辛苦? 装什么装啊? 撒那点气一时爽了,接下来怎么办啊? 也就是这时,随着女巡检又一次瞥了过来,并顺势扫过堤下大河,张行心中微动,猛地醒悟过来,便要开口。 但有人比他更快。 “白巡检。” 秦宝面色涨红,忽然不顾体统出言打断了人家靖安台内部的工作会议。“恕在下直言,若非是我们忽然赶到,惹出那些事来,这位军……这位军士兄弟早已经雇船渡河,牵着马送他伙伴去红山了,我们不能这么弃之不理。” 舔狗还是有点用的……张行心里莫名涌出这句话来……尤其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舔狗。 那边白有思闻得此言,心中大定,当即不顾身侧诸多锦衣骑士的异样直接颔首:“秦公子所言极是,我辈行事,当善始善终,怎么能给人惹了麻烦便弃人于不顾呢?胡大哥!” “哎。” “你们即刻出发,不用找小李他们,各自传各自的讯息,只是顺河而上,往归东都,将李枢、雄伯南事宜汇报给中丞便可,我将这位军士送到红山,便回去与你们汇合……绝不误事。” 那胡彦愣了一下,但很快,似乎也是有所醒悟,却是微微颔首。 “马匹也不用留了。”女巡检旋即仓促再言。“留多了不好渡河,留少了也没用,我们过河再雇车马……秦公子的马我来赔付,你们带走便可……现在就走,速速出发。” 看她那意思,竟是要立即赶人。 而这些锦衣骑士们,为首的胡彦既然醒悟,自然无话可说,也是说走便走,居然便直接牽马了。 张行冷眼旁观,很想知道如果自己此时站出来说男子汉大丈夫,不受嗟来之食,这位迫切想躲开李枢事宜的女巡检会不会暴起将自己扔河里? 当然,刚刚闻得那李枢是前线二十万将士此番战败的一个由头,心中负气自尊心涌上来倒也罢了,此时这女巡检虽是拿自己做筏,却还算是纯粹好心帮忙,委实没什么可计较的,尤其是自己连日背负尸首赶路,辛苦异常…… 一念至此,张行站起身来,反而拱手称谢。 须臾片刻,数十锦衣骑士便驱驰远去,而此时日头也已经西沉,只剩下最后一丝余光了。 “准备好了吗?” 女巡检目送下属远去,一时松了口气,却又回头相顾其余二人。 “准备好了。”秦宝喜不自胜。“白巡检,咱们去上游落脚,还是下游?” 张行也适时准备背起都蒙,准备白嫖。 “说什么呢?” 女巡检目光扫过二人,眉毛一挑,说不清是带了一丝怨气还是英气自然散发。“余晖未尽,正好渡河!” 而正当张行与那秦宝一般怔住的时候,女巡检早已经走到张行身前,只是单手便将身材雄壮的都蒙尸身取下放到地上,待顺势蹲下身来时,手尖便已经涌出宛如实质般的金色流光,而且言语不停: “阁下的寒冰真气只是入门,勉强靠着真气特质降温,尽量使你伙伴尸身腐败减慢,而无论是什么真气,只要能登堂入室,都可以洗涤全身,使尸身在真气散尽前真正不朽。” 秦宝早见过类似场景倒还好,张行却只能茫茫然点了下头,然后根本移不开目光……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真气的高阶应用。 但这还远远没完。 女巡检手中金光消失,却又顺势单手将都蒙尸身拎起,并看向张行:“我先送阁下伙伴过去,还请阁下与秦公子二人稍待。” 张行还在震惊之中,一时语塞不能答。 而下一刻,他干脆直接恍惚起来——原来,这女巡检一声招呼打完,左手还拎着都蒙尸身,右手中长剑隔着剑鞘在地上一点,便忽然凌空而起,继而平地生风,气流涌动,整个人便借着落日余晖往河上飘去。 不对,不是飘去,而是飞去! 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长河落日,一剑飞仙。 穿越者仅存的一点针对这个世界普通人的傲慢,此时被这凌空一跃击的粉碎——抛开分山君、避海君那种神龙存在不提,敢情这个世界的凡人修行起来,居然能达到这种地步?! 同样震惊的还有秦宝,他隐约知道这是什么境界,知道这是什么原理,但依然震动一时……当然了,与穿越者缓过劲来后的那种兴奋、好奇不同,这位此时更多的是自惭形秽,所以不提也罢。 数百步宽的大河东流不止,女巡检须臾便是一个来回,然后依次又将张行、秦宝拎着渡了过去,此时太阳居然没有彻底沉没。 而待三人在河北汇集,准备速速去寻一家店光明正大投宿之时……随着最后一缕夕阳光落下,背着伙伴尸身的穿越者到底是没有忍住,忽的于路中止步: “白小姐……你到底是神仙还是妖怪?” “活人而已,只是修行稍高一些罢了。”暮色下,前面引路的白有思回过头来,于双月之下微微一笑,露出几个洁白的牙齿。“还有,小姐这个称呼很不礼貌,阁下可以称我为白巡检。” 报复心挺强的,张行只能咧嘴一笑。 PS:感谢巴拉森同学的打赏……本书第23萌……也是老书友了。 看着草稿箱的存稿飞速减少,我已经开始慌了。 第十一章 踉跄行(11) 渡河之后,三人一尸行程迅速且顺利。 之所以如此,原因再简单不过,谁让人家白巡检是个修为高深莫测、还有钱、还长得漂亮的官家人呢?钱拿出来,天下事八成都能办,再亮出红带子来,九成九的事情都能成……反正张行是没看到这位白巡检再使出那简直说不清是武侠还是仙侠范畴的修为来解决事情。 至于那张脸……反倒不好说了,因为就算是她自己不想用,也躲不掉不是吗? 总之,这些天,他们住的是正经店家,走的是官道大路,骑的是高头大马,连死掉的都蒙都享受到了牛车待遇。 张行甚至从‘秦宝’那里获赠了一套衣物,换掉那件早已经破破烂烂且全是血迹的军士内衬。 就这样,一行人不过六七日便横穿了武阳郡,抵达了武安郡内,等再入此郡三日,不用问路,也不用私下使用罗盘,张行便知晓了红山所在——无他,入目所及,平原尽头,一座赤红色的高大山脉绵延不绝,如血似丹,横亘南北。 非只如此,时值晚春,四野皆绿,唯独此山望之皆赤,更让人啧啧称奇。 再行了三日,抵达山下,张行没有避讳两人,拿出罗盘一试,发现指针向西,稳稳当当,俨然都蒙家中就在当面山中而非远处,于是心下更加笃定,干脆与其他两人商量,寻得山下一处店家,安稳投宿,准备来日从容上山,甚至都有心情问一问这红山异景来历。 而按照秦宝与店家相互比较的说法? 穿越者却是轻易得知,此地原本就有山脉绵延? 当面俯瞰河北、隔河势压中原。 而上古之时? 三辉四御中的北方黑帝与南方赤帝得道证位之前? 因为某些缘故? 居然曾于此处放肆大战过一场。 是役,黑帝坐下真龙之一‘离蛇君’死于此处? 尸首坠落云端,绵延数十里? 叠于山上;而赤帝本人也受黑帝含愤一刀,以至于神血翻落如雨;神血降落? 又使离蛇碎解? 合浸于旧山,三者化为一体,并显赤红。 这就有了今日的红山。 一直到如今? 山中也经常有地动? 然后将一种赤红色温泉翻滚出来? 引得野兽争先饮用,据说就是神血数千年未曾失活? 也因此得名血泉。而红山人素来体格高大、身体强壮? 与剽悍好斗的北荒人、吃苦耐劳的陇西人并为天下三大兵源? 传说也是得益于圣兽萌发、神血滋润。 也正是因为相信自家明显超过普通人的体格来自于这片特殊土地的恩养,所以本地人才养成了死后无论如何都要归葬红山的传统。 别的不提? 只说这红山来历? 见过分山君本君的张行居然深信不疑? 而且比照都蒙体格和那略微发红的面庞? 对于后来的一些离奇说法? 似乎也觉得有些可信。 “几位客官是要送故友回乡?” 身材高大,面色微红,明显也是本地人的年长店主陪着说完典故,目光扫过店前冒着寒气的都蒙尸首,居然毫无惊疑之意,甚至有些坦然。 “是我送伙伴归乡。”张行也极为坦然。“他们二人是来送我。” “原来如此。”店主微微叹气。“不过恕老朽多嘴,这尸身不如就葬在山脚下吧,也算是落叶归根了……山里最近不太平。” “不太平是指什么?”不等张行开口,女巡检职业病就犯了。“是盗匪骚扰,还是河东、河内来的叛军余孽?” “与那些无关。”店家赶紧摆手。“这位巡检大人想多了……老朽是想说,大约一月前,山中血泉忽然爆发,而且来的特别急、特别狠,直接引发了山崩,道路也冲坏了,桥梁也压垮了,山中通信也已经断了许久……进山怕是要艰难一些。” “哦。”女巡检似乎登时便没了兴趣。 “所以只是天灾?”张行心下也一松。“路难走?” “只能说看起来是天灾、路难走。”店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苦笑以对。“血池爆发前一晚,山下许多人都看到有流光从小月下飞过的,山中好像也颇有动静,然后就爆发了血池,阻断了道路……这种事情,咱也不懂,只听有人说,那是南方赤帝或北方黑帝两位老爷座下的神仙经过,引动了自家一拨的离蛇或神血;也有人说是有妖人施法,榨取山中神血、龙肉,来做什么坏事;但也有人说纯粹是修行高深的人路过,山中血池爆发也是正常,两两无关……不过红山这地方,多还是讲究一些这等事的。正是为此,大家暂时既没法进山,也都不敢进山。” “能理解。”张行听到最后,也有些不安,但看了一眼抬起头的女巡检后还是自信起来。“可我这次送自家伙伴归乡,曾亲口答应了让他葬在家里,走了那么远,吃了那么多苦,都来到山跟前了,要是因为这个就止步,岂不可笑?” “这倒也是。” 白有思若有所思,没有吭声,只有店家随口应了一声。“若是这般,老朽这就让店里帮几位做个担架、弄些干粮,方便负尸进山,几匹马和牛车却只能暂时寄在老朽这里,等几位客官回来再取了。” 张行本想说不需要,有位能飞天的女剑仙在这里呢……但孰料,反而就是之前在沉思的白有思立即点了点头: “有备无患,麻烦店家了。” 张行只当对方不愿意再干苦力,但也无话可说。 当日不提,翌日上午,众人用过早餐,出得门来,老店家早已经将东西准备妥当——先是帮忙将都蒙的尸身捆缚到了一个简易木架上,既能拖拽,也能背负;此外,还准备了一个带底盘的铁刹子用作攀山拐杖;还给张行亲自捆上了一个极宽的牛皮腰带,除了挂佩刀、匕首、罗盘外,还依次挂着一些小牛皮袋,有的里面塞进了一些肉干、窝头,有的塞了石灰、火石,还有的塞了纱布、油料,并额外装了两个干净的牛皮水袋,甚至还有一葫芦酒。 当然,也少不了一袋子碎银铜板。 这倒是万般妥当了。 但也就是此时,张行忽然醒悟,因为店家居然只准备了一人的物什。 “两位是要到此为止吗?”张行认真来问。 “不错。”白有思持剑肃立,正色相对。“我本有公务,秦公子也是仓促离家,既已经送到山下,也算是尽力而为不负本心了,正当告辞……店家的钱我已经结清,阁下送伙伴安葬后,回到此处也有你的一匹马。” 话至此处,白有思微微一顿,方才继续怀剑言道:“其实,咱们虽是萍水相逢,可阁下的谈吐、见识,还有这番义气,委实不凡,天下之大,也哪里都可以去得,便是将来有缘,有心到东都靖安台找我,我也必然倒履相迎。” 且说,张行又不是白眼狼,人家到底是帮了那么多忙,此时要走,还安排妥当,若还是计较那分毫便是真不识好人心了。唯独之前见到对方白衣渡河,宛若神仙,身为穿越者,不免对这个世界的修行路产生种种兴趣与疑问,还来不及寻到一个妥当机会来问,所以一时有些不舍罢了。 如今,人家又留了这番言语,于是彻底无话,当即拱手行礼,谢过对方。 而白有思与秦宝也不多言,直接拱手上马,往来处驰去,似乎是要往归大河。 另一边,老店家亲自牽着牛车送了一番,一直抵达到第一个断了桥面的山涧前方才告辞,张行早已经心下无骛,却是再度负起都蒙,一心一意向山涧深处而去。 第一个山沟并不深,很容易就攀过去了,张行也随之来到了红山内部。 而到了此处,穿越者才发觉,这座山好像并没有之前看起来那么神异,或者说依然处于可以理解的大自然鬼斧神工范畴……比如说,来到近处才发现,土地并非赤红或者鲜红,似乎与风化岩石形成的那种红土并无太大区别;山上也不是没有植物,而是长满了一种淡黄色的茅草与一种红褐色的灌木,远远看去,与红土融为一体,自然与其他绿植形成鲜明对比。 甚至,山谷中也是有庄稼和其他绿植的,只是不免微微发红发黄而已。 便是所谓血泉,张行也很快就见到了,并且喝了,而且泡了……只能说,索性是穿越了,生生死死也经历了,不在乎这些了,换成上辈子,他肯定不敢碰。 山中同样没有什么怪异。 没有妖怪,没有神仙,没有撞到什么妖人在祭炼什么邪门法器,没有满地被吸干的人畜尸首,只有正常的土地正常的风,正常的野兽正常的山。 想来也是,这红山虽然神异,却明显是居于人类活动区的核心,什么怪物就算是真有,也早就被白有思那种高手给顺路扬了,怎么可能留下来让他见识? 不过,路确实不好走。 张行背着都蒙,在山中转了两天而已,脚上上好的牛皮军靴就被此处特有的碎渣地面给磨破了,一抬脚就能把脚趾露出来,双手、双臂处也全被那种特殊灌木和茅草剌破,满是血口,刚换的新衣服就更别说了……但皇天不负有心人,经过一整日比照罗盘,观察地势,张行终于确定了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那是一个被塌方掩埋了前后出入口的山谷,因为远远看上去都是赤红一片,连道路也是红色,张行一开始甚至都没发觉,一直到拿着罗盘绕着山谷走了两圈,这才根据两头延伸的道路做出推断,继而恍然大悟。 当日傍晚,他便咬牙翻越了这个山谷,并歇在了山谷内部的红土塌方前。 时值春末,夕阳余晖,晚风徐徐,张行情知今晚赶去已经来不及,便干脆寻了个妥当地方,将都蒙尸首放在一旁,输送了一点残余真气后,便点燃篝火,然后一个人卧倒在这红土之上。 被太阳晒了一日的温热土地,简直如同躺在母亲的怀抱中一样温暖舒服,却也将张行满身心的疲惫感给诱发了出来……脚底的酸麻,四肢的刺痛,面目上的干燥,以及发自肺腑的孤独……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在被疲惫和困倦给淹没之前,张行却又有了一种自穿越到破观以来难得的安心感与成就感,甚至还有一点意外的快乐与满足。 他费了好大力气与决心才从温暖的土地上站起身来,将一身的红蒙蒙尘土尽数抖了。然后又将水袋解开,却并不饮用,反而奢侈的倒出来抹了把脸、洗了下手。随即,再将那半葫芦一直没舍得喝的酒水取下,将腰包里不舍得吃的几条肉干拿出来,这才重新卧倒。 最后,张行枕天席地,只将肉干递到篝火之上,待滋出油花来,便拿回来就着酒水,一边看着赤色的天地风土,一边慢悠悠的嚼起来。 吃喝到了舒爽处,虽没有长啸如龙虎,却也大声喊了几句,惊起了几只老鸹,仓促在夕阳下飞走。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须臾片刻,几根肉干吃完,半葫芦酒水饮尽,张行只觉得背后土地沁出的温暖几乎要将自己的疲惫给尽数从肺腑中给蒸出来一样,却是不再硬撑,直接翻身蜷缩在火堆旁,整个人黑甜一觉睡去。 翌日早上,张行是被冻醒的,一睁眼他便发觉,今天天气不太好,所谓云青青兮欲雨……不过也无所谓了,今日他便要卸下此番行来最大的一个重担,然后开始新的生活了。 稍微吃了点东西,喝了点水,就负起都蒙,也没有再输送真气,只是点起罗盘,便直接上路。 刚一动身,雨就开始下了起来,山谷中的道路也开始变得湿滑,行路开始变得艰难,那个破开的鞋子干脆整个灌满了泥水,但这丝毫没有动摇穿越者的振奋心态。 而很快,临近中午,在稍显淅沥的雨水中他便遇到了人烟,这让穿越者愈加振奋。 稍微走近,更是看的清楚,那是一男一女,一个年轻男子,一身灰色布衣,立在一个巨大的土丘之前,一个年轻女子,一身素白锦衣,只梳发髻,未带小冠,立在稍远的侧面……二人一个负弓,一个持剑,全都定定立在那里,静静看向来人。 就好像在专门等着张行一样。 PS:感谢新盟主……西部的南方人和人间烟火雨……都是老书友,人间是前两本书的盟主,奶爸更早,奶爸是我影帝时的书友,当时还是奶爸,现在估计已经升级童爸了吧?绍宋是两年前,覆汉是三年加九个月前,影帝是六七年前,一转眼这么多年就都过去了。 第十二章 踉跄行(12) 雨水中,张行对眼下这一幕明显有些惊疑,但更多的是一种紧绷下的喜悦,因为按照常理来说,见到活人,甭管是不是熟人,那就说明真的要到目的地了。 罗盘也证实了这一点,当他沿着道路擦过土丘时,罗盘直接发生了偏转,只不过偏转的有些过了头——指针直接弯过了九十度。 穿越者停下脚步,茫茫然看向四面,几乎是遵循着本能、背着木架上的尸身转了向。而当他走过那素白锦衣女子时,方才后知后觉的停下来,好像一直到此时他才认出对方是之前与自己同行了数日,甚至明显有了几分招揽之意的女巡检一般。 此时雨水纷扰抛洒,却丝毫不湿对方衣裳,再加上阴天赤土,风雨飘摇,佳人锦衣似雪,持剑独立,显得不似人间。 张行稍微驻足,开起了算是二人专属的玩笑:“神仙还是妖怪?” “寻常活人。”女巡检微微敛容,平静相告,但目光中却似乎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温婉之意。“只是修为稍高一些罢了。” 张行点点头,又顺着指针走了几步,来到土丘前的男子面前:“你们是一开始就没走,还是半路上决定折回的?” 身上已经被打湿的年轻男子,也就是秦宝了,张口欲言,但还是闭上嘴,沉默着低头转身走过两步,侧身而定,做了个让路姿态。 张行点点头,继续往前,手中指针也纹丝不动指向前方,可他刚一登上土丘,指针便忽然松弛下来,随之而松落的还有穿越者那只拽着身后木架的手。 木架翻落,带着寒气的都蒙尸首在家乡的红土上滚了半圈,却又被绳索扯住? 卡在了土丘那里。 到此为止,穿越者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 其实? 当他看到二人立在那个庞大的土丘旁等着自己时? 就已经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只不过? 穿越者还是无法相信、无法接受? 在经历了可能是自己二十三年人生中最艰苦的一段旅程,吃了不知道多少在那个太平世界中难以想象的苦头? 还杀了五六个人,一想只想着将这个‘伙伴’送回家乡? 结果到头来却发现,很可能早在他出发前? 这个作为旅途目标的所谓‘家乡’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雨水落个不停? 大口喘着粗气的张行忽然间便觉得自己浑身力气丧尽,双腿也如当日刚刚穿越时那般有些支撑不住……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自己体内抽走一般。 照理说,自己跟都蒙只是名义上的‘伙伴’;照理说? 这只是一场‘借机融入这个世界’的落锚之旅;照理说? 被毁掉的只是都蒙的家乡;照理说…… 但事实上就是? 一种感同身受的,强烈的? 混杂着不甘、愤怒、悲哀、恐惧、失落的混合情绪还是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 毕竟? 自欺欺人的? 何止是刚刚看到土丘那一刻呢? 从旅途一开始就失去了可能的终点的,又何止是都蒙呢? 一个月了? 该醒醒了。 自己恐怕很难回家了? 而这个世界又那么的血腥和残酷? 一路上的辛苦与风险绝不是什么新鲜刺激的专属体验? 而是一种常态化的艰辛……自己一个和平时代的享乐秧子? 真能熬下去吗? 几乎与此同时,强大无匹的龙兽,壮阔的大河,温暖的土炕,一剑飞仙的浪漫,瑰丽的红土,随着这些几乎算是强迫自己回想起的画面一一闪过,一种类似于求生的本能,一种对强大的向往,一种对这个新世界的好奇、期待,也似乎混杂在了一起,然后在穿越者的刻意推动下形成了一个莫名的信念,开始与那些负面的情绪在争夺这个身体的控制权,让他不跌坐下去。 这两种情绪,就好像当日与那姓韩的拼死相搏时两股真气一般,相互消耗,外显出来,却是站在红色土丘上的穿越者整个人不停的打颤。 心理上的挣扎导致了生理上的打颤。 秦宝是个厚道孩子,他当然不晓得还有穿越这种内情,但只是见到这个场景,就已经很不是滋味了,便踏出一步,想说些劝慰的话来,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只能黯然立在一旁,然后求助式的看向了那位锦衣巡检。 白有思沉默了片刻,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场景。 但就在这时,穿越者几乎是在雨中咬紧牙关问了出来:“能否让在下先行安葬伙伴?” 白有思立即点头,秦宝也好像抓到什么东西似的赶紧上前,准备帮忙。 但下一刻,女巡检拔出剑来,只是在地上隔空划了几下,便轻易在土丘上划出一道不浅不深的坑出来。 顺带还刨出了半个门板与一个木碗。 张行再度抬起头看了看这个女剑侠,可也只是看了一眼,就低头行动起来,先将都蒙尸首放入坑中,然后便与秦宝一起,用刀、用木杆、用铁刹、用手将之与那个木碗一起掩埋了起来。 掩埋完毕,穿越者将满是泥土的手在门板上抹了一抹,便扶着铁刹,直直看向了那位白衣女剑侠: “白巡检,我此时心境已乱,却不耽误有万般话来向你请教!” 白有思微微一怔,她当然也不知道对方此时心中百般故事,但作为一名巡检,她看过太多人因为一念之差心灰意冷,所以情知这种崩溃心境下的自我振作,是一种多么了不起的东西。结合着此人之前面对盗匪时的狠厉,返还馈赠时的坚决,以及一言半语窥破众人虚实的头脑……当然,还有坚持将伙伴送回的义气,心中愈见敬佩。 不过,即便如此,女巡检也没有多言,只是微微颔首。 “白巡检。”穿越者抹了把脸上雨水,认真问到。“此次兵败,由何而起?” “军国大事,哪里说得清楚?”女巡检幽幽一叹。“况且说句不好听的,在我看来,你这人在政治军略上的思路似乎要比我还要强些……我只能说,如此局势大坏,后方杨慎造反总是最大的罪过;除此之外,东夷人当着亡国之危,不惜代价抵抗,包括早早唤出避海君,以及冒险浮舟绕后来攻,也是败绩根源;最后,便要问前线指挥了。” “我明白了。”穿越者喟然一叹。“那分山君、避海君这些……这些……又是什么来历?”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女巡检难以置信。 “我不愿意瞒着巡检,落龙滩战败后,我应该是脱了力、受了伤,醒过来腿也不能走,只能让土里这位背着我,脑子也浑噩一片,许多事都难记得,白巡检就当我是初登此世的婴儿罢了。”张行言辞灼灼,随意敷衍,似乎也不在意什么了。“不管如何,还请见教。” “其实也是常识,他们是龙,是真龙。”女巡检盯着对方看了一阵子,到底是略过这一节,然后向前一步怀剑言道。“天地有龙,龙生百态,形状、大小、智略、性情、神通,不一而足,而这其中,颇有许多龙是愿意据地而存且愿意与人交流的,比如这分山君,便是我大魏朝先帝灭东齐后与之相约,领东境十三郡守护,而避海君与他据说是千万年恩怨,却是落龙浅滩对岸东夷人几百上千年的护国真龙了。” “我晓得了。” 穿越者长呼一口气,有些词在某种文化环境中一说出口,便不言自明,比如龙。“那巡检与秦兄弟此时在此处候我,想来之前也稍微查了一些此地血池爆发的事宜吧,可有结果?” “确系有修为高深之人,用法子取了部分山中血泉精华……”女巡检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真话。“但恕我直言,他未必是存心如何,更像是殃及池鱼,因为那人取血泉之地距此足足数十里,而此地则应该是夜间忽然山崩。” “我懂。”穿越者面不改色。“就好像是真龙出世,并未存心害人,也未存心救人,但天生真龙,只是一动,便足以分山避海,断数万人生死一般……” “大约如此吧,但其实真龙没那么轻易出场……落龙滩一战,真龙被请动,反而让人惊疑。”女巡检稍作应答。 “那么敢问巡检,这个人修为到底高深到什么地步?”穿越者懒得在这个问题上纠结,继续追问。 “不是大宗师,也是宗师中的后几位。”女剑侠言语愈发谨慎。“或许不是一个人。” 便是秦宝,听到这里,也有些黯然。 “这是什么意思?”穿越者继续平静来问。“什么叫宗师,什么是大宗师,我之前在河畔听过一次,那是什么境界?” “世间此时只有十一位天人之境的大宗师。”秦宝在旁忽然插嘴道。“而宗师这个境界,就算加上东夷人,也大约就是几十人,是凡人的顶点了。” “那这大宗师有多厉害?比分山君、避海君这种真龙利害吗?比巡检又如何?”穿越者依然追问不及。“能否稍作解略?在下感激不尽。” “当然没有龙利害,但比我也强太多。”白有思看着眼前赤土上躬身行礼的军汉,语气更加慎重。“少年百日筑基,孕育丹田,便可感召天地间种种真气存于其内,然后便用各种法门以真气通脉……先通十二正脉以锻体炼气,再通奇经八脉以修神练命,天下修行者九成九其实都在通脉境界,寻常人以为的修行也多指此类……” 张行微微颔首,这太容易懂了。 “而待通脉大圆满,便可以尝试凝真气为实,藏于丹田,谓之凝丹……我便是凝丹之境……”女巡检继续言道。“凝丹成功之后,便可尝试观想天地万物,刻外景于内丹,这便是成丹境…… “而成丹之后,可将之前所观想外景反过来映照于天地,偷天换日,自成小天地主人……到了这个境界,就可以号为宗师了。 “至于大宗师,也就是外照境界再往上,现如今世上只有十一人,普通人只知道他们境界明显压了宗师一头,而与外照宗师的偷天换日相比,他们反而有些返璞归真之态,更讲究天人合一,行为自然,所以号为天人之境……至于再往上如何修炼,修炼什么,谁也不知,只能根据以往史籍记载,大约晓得,他们多会尝试证位!” “证位?”穿越者愈加疑惑。“那又是什么意思?” “谁也不好答个清楚。” 白有思无奈答道。“只知道到了这个份上,那些大宗师行为与一些龙反而相似,或求珍宝,或据山峦,或建宗门,或入世干涉军政……有人说,一旦证位成功,便可化龙;也有人说,只有证位失败才会化龙,证位成功,便是真神、真仙;还有人说,证位分种类,可证龙位,可证仙位,可证神位,各有优劣;更有人说龙是龙,人是人,境界是境界,而证位本身是求天地认可,与境界人龙无关……之所以像龙,是因为有些龙也在证位。” 穿越者恍然点头:“我晓得了……百日筑基,再行通脉,然后凝丹,然后外照,便是宗师,返璞归真后便可以窥一窥大宗师了?而若是能证位,便可以窥一窥龙之虚实了?是这个意思吗?” “不能说算错。”白有思的眼神忽闪了一下。 “那么再问巡检一事。”穿越者目光依然灼灼。“凡人真能证位吗?有记录吗?” “当然能!”秦宝再次插嘴。“凡人非但能证位,而且能证天地至尊。” 穿越者目瞪口呆,继而觉得匪夷所思:“秦二郎,你莫要胡扯!你自己刚刚还说,到了大宗师,这天底下就只有十一位了……而且往后明显要摸索着修行,能进一步估计会更难,估计十一个人全死光了也未必证上一个什么位子……什么至尊,那又是什么境界?怎么证?” “秦公子没有说大话。”白有思接口言道。“天地至尊者,无外乎三辉四御。三辉者,一日二月,乃是天生神明,四御却皆起于天地间,而其中至少两位至尊,也就是北方黑帝与西方白帝,却都只是来历清楚的凡人修行登位……非只如此,三辉四御之下,还有不少真仙、真神出处无误,乃是凡人证位得道,甚至有些传闻说,某些知名的真龙,似乎也是凡人所化。” 穿越者呼吸粗重了起来,稍作消化后,却又赶紧改口来问:“修行怎么才能入正途?必须得走三辉四御吗?还是说被朝廷管住了?” “修行万般皆是正途。”女巡检面色稍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其实就是,修行无外乎便是凝练天地真气于人身为己用而已,所以万法皆可超凡入圣,朝廷与各大门派、帮会、宗族也没有抑制修行的说法……至于说这世间之所以只有十一位大宗师,却跟修行本身无关。” “请巡检明示。”穿越者催促不及。 “此事简单……遍观史书,凡天地八千载可录之间,非大争之世,血流漂橹,难证真位!非大势更迭,天翻地覆,龙陨仙落,神死君亡,否则难见至尊!”女巡检面不改色,说出了最后的关键。“反过来讲,一遇天地大劫,世间动荡,宗师、大宗师就如那过河之鲤了。” 穿越者豁然开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还有路可行! 而稍作思量,他却是忽的在雨水再三拱手:“敢问巡检,咱们同行数日,是不是一直没告诉巡检我的名字?” “不错。”白有思深深看着对方那被雨水打湿的面庞,平静言道。“我以为你有什么忌讳呢?” “不是忌讳,是我作为战败残余,对朝廷有些怨气,虽然看出来白巡检的一番好意,甚至隐隐有抬举之心,却一直假装不知罢了。” “原来如此。” “我叫张行!乃是本朝前中垒军军士。”张行维持行礼姿态,居然是当场自荐。“如今却是个无家之人,无处可去……不过,我这人吃得苦,行得路,军旅中经验还杀过人,略通人情,且品性纯直,或许于巡检有用,若巡检收留,将来必当厚报。” 女巡检怔了一怔,很明显是没见过这种自吹自擂递简历的应聘方式,但她稍作思量后,却也干脆至极:“可以……我之前在河堤上便看中了你三言两语窥见隐情的本事,经此同行,更信你的品性,正要荐你入台,做我下属。” 张行如释重负,只觉得自己脚下一时安稳,竟然彻底站住了身形。 “你稍待一二。” 白有思目光落到对方脚上,微微颔首,居然直接转身,凌空而飞。“我去与你买双靴子来……既成同列,断不让自己下属没个体面。” 秦宝此时再难忍耐,忽然上前,面色涨红喊住对方:“白巡检!我也想要双靴子!” 白有思在空中回头看了秦宝一眼,略一点头,便直接御气而起,再不回头。 至于张行,早已经懒得理会那二人,只将门板在雨中立起,往身下土堆上一靠,便掏出腰中匕首,在上面细细刻下一行简体字来。 正所谓: 红山游子都蒙之墓。 然后反过来拍在土丘上,便再无顾忌,直接于雨中坐下,静待自己的新靴子,准备来行新路——张行决心已下,既见真龙,且行红山,自当以凡人之身窥一窥这个新世界的根本与虚实,怎能因为怀念已经失去的前世而驻足不前呢? 至于说行路难?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敢问何处行路不曾难? PS:我去,昨晚上才发现slyshen老爷的白银盟!覆汉绍宋黜龙全白银……这是真金主,也是真读者……只能在这里千恩万谢,然后努力码字了。 顺便推荐好友烈日吹冰新书《港综:开局五点战斗力》,喜欢怀旧和休闲的朋友可以去看一下。 第十三章 坊里行(1) 初夏时节,旭日初升,笼罩在东都城上的一层薄雾渐渐散开,露出了可能是这个世界最大都市的容貌。 城市的北面是北邙山,一座极尽富丽堂皇的宫殿群背靠北邙山与大河隔山而立,号为紫薇宫;而从北邙山到洛水间,不仅是宫殿群,还有紫微宫东侧五十余坊市,为洛阳县;洛水以南的平地更是有九十余坊,为河南县,加在一起就构成了这座城市的根本主体。 除此之外,城市周边又有七八座功能性的小城,城市的西面,又挖了无数的人工湖、人工渠,构成了面积庞大的西苑,也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护城水系。 正是因为西苑与穿城而过的洛水,这才使得日益炎热的东都城每天清晨薄雾缭绕。 张行抵达东都已经十日了,和秦宝一来便加入靖安台中镇抚司的锦衣巡骑不同,贼军汉前三日只是寄住在位于洛水北面铜驼坊的吉安侯府,从第四日开始,才搬到了修业坊,独自租住了一个小院,而且做了靖安台东镇抚司麾下的一名京城巡街军士。 俗称净街虎是也。 房租是公家支付,所以事情交代到本坊北门坊吏那里后,便直接租住了这位坊吏家中侧院,又因为小院紧挨着坊门,所以这七天内,张行几乎每日清晨起雾时便被坊门前的动静给惊醒,然后起来到坊吏家的早餐摊子用饭,再回来看书,倒是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 而一般大约等到雾散之后,坊内出入通畅,街面渐渐热闹的时候,就会有东镇抚司的净街虎同僚来寻他。 这一日也不例外。 “张校尉,张校尉在吗?该去巡街了,你那两个伙伴已经到坊门前等你了。”坊吏刘老哥的声音准时响起。 一身制式布衣劲装的张行闻言也不应声,只是将从吉安侯府借来的书本收起放到一侧匣子里,随手系上一个抹额,便拎起旁边一把刀套上绣花的弯刀来,然后起身去将院门打开? 直接在门槛上握刀朝敲门人行礼道谢: “辛苦刘坊主了,我这边已经妥当了? 这就出门。” 多说一句? 所谓坊门门吏? 主要工作就是开关坊门? 可能还要兼做门前这条街的晨暮传唤……说白了就是个最低级的不入流吏员,坊主什么的? 乃是个民间的雅称。 类似的情况则是张行的‘校尉’,这也不是什么真正军官? 乃是靖安台下属东镇抚司专署京城街坊事一部的最底层正军军士,民间俗称校尉、力士? 叫着好听罢了。 转回眼前? 见到张行这般利索,那年约五旬的刘坊主似乎也早有预料,却还是在张行关门前往院内探了下头:“又在一早看书?” “是? 左右无事? 不如读书。”张行回身关上门? 随口而对。 “不是修行练武,就是看书习字? 片刻不得闲……你这般年轻人? 还这么上进真是少见。”二人既往外面坊门那里走? 刘老哥便不免沿途感慨。“有这般志气,必然是要在东都成个大局面的。” “东都城大? 又是天子脚下? 素来是居不易的。”在腰中拴好刀的张行倒也坦诚。“我也没指望什么大局面? 看书修行都不过是兴趣正好在这点上罢了? 而且也没地寻欢作乐。” 这话是真情实意? 但人家刘坊主也自然是不信的。 二人又随便说了几句,来到外面大院门那里,迎面见到一个十四五岁穿着淡黄衫子的女儿家正抱着早餐摊子的竹屉下来,张行自然稍作避让,刘老哥也是肉眼可见的眼神温婉起来……无他,来者正是这位坊门吏的小女儿……待女儿家臊红着脸低头过去,张行这才径直向前,果然见到了两名同僚,一个年长姓王,一个年轻姓赵的,都已经等在坊门内,正在那里一人捏着一个人家刘坊主摊子上不要钱的包子来吃,见到张行出来,便咽了包子齐齐挥手招呼。 张行上前过去,稍微说了几句话,各自笑了一笑,便开始一起去巡街。 所谓巡街,也不过是将修文、修业、尚善、旌善这四个对称的坊夹成的十字街来回走两遍,装模作样弹压个治安,到中午时候就能散了回家闲一下午的,然后傍晚时分再汇合起来,往街口桥上见一位正经的正七品锦衣总旗,做个说明与交接便可。 工作非常清闲,张行也非常喜欢,这七日他也一直是这么干的。 然而这一回,三人巡街到中午,例行来到路口上,张行正要回去接着看书,却不料那二人走在前头一声不吭,直接掉头一路向北,然后拐到了洛水南岸的半条水街之上。 洛水横穿东都,都城用度、天下各州军民供奉,南北东西大宗货物皆从这条水道进来,货栈、码头数不胜数,河道繁华到匪夷所思之余也堪称近幾要害,所以,大内北司(内侍)、靖安台、宫城禁军、南衙执政都有专门的正经官员对接,或直接参与督管。 也正因为如此,之前数日,张行虽早知道有这么半条繁华水街依附着尚善、旌善二坊而立,却一直以为此地不在自家工作范畴内呢。 而现在看来,怕是另有说法。 “张兄弟,我们也不瞒你。” 顺着洛水金堤下的繁华街道走了百余步,眼看着张行依然一声不吭,随行一名稍显年轻的赵‘校尉’佩服之余到底是忍不住先开口了。“你这调来的太突兀,几乎是上头硬塞进来的,而且半点底细都查不到,所以冯旗主与我们都不敢轻易认下,只让我们二人带你巡十字街,不敢让你来这边水街,你也不要怨恨咱们兄弟。” 张行笑了一下:“本该是这个道理,如何怨恨两位兄弟?” “那就好。”稍大几岁的那个王‘校尉’闻言也点点头。“况且今日带你过来,也是旗主以下,也有我俩,都觉得你是个妥当人,决心认下你这个兄弟的意思……咱们现在是去冯总旗家中坐坐,聊一聊你的来历,和咱们兄弟平素的路数。” “全劳两位兄弟。”张行还是丝毫不乱。 就这样,又走了几步,还是那位老王忽然驻足,指着前面一处从旌善坊坊墙上探出来的挂旗酒肆稍作介绍: “这家就是咱们冯总旗自家的产业了,大嫂亲自当垆卖酒的,大家伙平常也都在那里聚集,素来没有顾忌……旗主与其他几位兄弟全都等着……不过张兄弟,最后你可有什么要问的?咱们兄弟跟你走了六七日的路子,算是更亲近一些的一伙子,不要顾虑。” 张行点点头,想了一想,立即来问:“咱们冯旗主是正经七品总旗,管着四个坊,也算是街面上的奢遮人物,不知道可有绰号?若没有什么顾忌,能否给兄弟讲一讲?” 两名‘校尉’对视一眼,年轻的小赵稍显焦躁,还是那年长的老王笑了下,做了回复:“不瞒张兄弟,也没什么可瞒的,咱们旗主确系曾有个绰号,我早年听附近帮会里的老人喊过,据说叫什么浑糖铁手……浑水之浑,蜜糖之糖,钢铁之铁……这大概跟早年间总旗做过糖上的生意有关,具体是个什么意思,就不清楚了。” 张行眉毛一挑,却是觉得有趣起来,脸色也难得生动。 就这样,三人不再多言,直接自坊墙上垂下的木阶梯入了店。 时值下午,满店虽称不上喧哗热闹,却也坐的八九不离十,算是别有洞天。但与他处不同,看到三个抹额佩绣刀的靖安台‘校尉’入内,店中笑声、议论声居然丝毫不滞,俨然是知道这是谁家产业。 或者说,就是因为知道这是谁家产业,才来这里谈生意、搞吃喝的。 “小玉。” 年轻的赵‘校尉’远远朝一个正在给人上酒的年轻使女招呼。“旗主可在二楼吗?” “问个屁!”那年轻使女回头便骂,甩出七分颜色一分酥胸,还有两分汗水。“难道还能在别处?你有空撩我,不如帮我干些活!” 被骂的小赵也不在意,反而失笑向前与对方盘桓调笑,便是那位老王也是丝毫不管,一边往里走,一边还与柜台后一位风姿绰约的中年妇人拱手:“嫂嫂,你再这么累着小玉,怕是小赵要心疼死的。” “那就让小赵将她赎走便是……我当年是花了三十贯将小玉从人牙子那里买来的,如今养成这样,怎么也值个一百贯了,就这还是有价无市,谁让店里全指望她呢?不过小赵到底是自家兄弟,要是他真来赎,只要五十贯就行……” 妇人抬起头来,嘴上说着小赵,一双异色眼睛则婉转流波,也不知道是有其他民族血统还是书上说的巫妖二族遗留血统,却直接盯住了初来乍到的张行。 “这位便是那位新来的张兄弟吧?这身材体格,倒像是上五军的排头军。” “嫂嫂好眼力。”张行含笑袖刀来做拱手。 那徐娘半老的妇人刚要再笑着说什么,却忽然和旁边的年长校尉一起怔住,片刻后,方才赶紧以手指向二楼:“速速去吧,我与你们送好酒好菜。” 张行点点头,直接上楼,那年长老王也回头喊了一声正与使女调笑的小赵,匆匆跟上。 上得楼来,果然看见那位蓄着胡子的冯总旗领着两个小旗,七八个‘校尉’正大马金刀等在当面最大一个房内。 这架势,知道的自然知道这是靖安台东镇抚司下属专署都城治安的军士,不知道的,怕是还以为是街上哪个帮会堂口。 当然了,估计也真差不多。 张行也不矫情,依旧妥当拱手问候,口称: “旗主。” “什么旗主?”不过四十来岁,据说绰号唤做裹糖手的冯姓总旗微微一笑,上前扶起对方,丝毫没有前几日的冷淡,反倒显得和蔼。“除非有什么机遇,这辈子再难升上去,素来不在意这个的,就是街面上混口饭吃,喊我一声兄长就行……倒是小张你这般年轻,听说还整日手不释卷,怕是将来要有大出息的。” 张行连连摇头,依旧诚恳:“只是好奇心重了些,觉得读书有意思,没别的指望……让旗主笑话了。” “无妨。”冯总旗稍一摆手,又指了预留的三个座位,便兀自坐回,然后开门见山。“老王他们都说你是个妥当人,但有一事,若不能问清楚,我们心中总是难安的……小张,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中垒军正卒。”张行没有半点犹豫,也没有任何隐瞒的意思。 “我们看你行止,都猜你是军中出身。”冯总旗以下,除了那老王在楼下已经知晓外,几乎人人色变,以至于沉吟了片刻才做回复。“但没想到是上五军……小张,我再慎重问一句,上五军不都还在东境与东夷人作战吗?” “诸位哥哥都是懂形势的,怕也猜到了。”张行不急不缓,半真半假答道。“杨慎造反,断了军粮,前方早已经大败……如今京城这里,也分不清是朝廷刻意封锁消息,还是败的太惨太绝,以至于还没传过来,反正据我所知,上五军基本上已经全没了,我是孤身回来路上恰好遇到一队锦衣巡骑,他们中有个黑带子行事还算公道,帮我写了封文书,然后回来找靖安台做个安置……不过,回到京城才发现,昔日关系全在军中,也都一并没了音讯,如石沉大海一般,整个人虽回到故地,却也只如到了新地方,便只好每天闭门读书。” 楼下喧哗依旧,楼上却一时沉默无声。 隔了半晌,还是冯总旗苦笑了一声:“其实咱们作为官面人,消息总是比寻常人多知道些的,杨逆那么一波,谁都能猜到前线要败,而且要大败,却没想到败的这么惨,败到只有零星人逃回来,败到几乎无人敢言败……而如今二十万精锐没了,东夷人肯定要再侵扰沿海的,消息也迟早要慢慢传开,再加上杨逆将中原糟蹋成那样,东都这里迟早要过一波天大大风浪的,咱们各家得做好准备。” 这番言语,前面还似乎是与张行来讲,后面却似乎是与所有人来说,而屋内几人也颇多颔首。 “不过不管如何了,小张底细与我们猜度大差不差,也算放心了。”冯总旗回过神来,继续叹道。“从今往后,水街这里的成例与他一份……初来乍到,又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倒也不必急于让他辛苦一些事端,慢慢来就行……还有,晚间交差也都不必专门过来了,有空来此处耍便是。” 说着,不待张行谢过,这冯总旗直接起身越了众人往外而去,众人赶紧起身相送,却被他摆手止住。而众人稍坐,冯总旗一直未回,反倒是酒水荤素连贯着送来,一众人在此估计也是习惯了的,直接敞着门来吃喝。 唯独既然提到局势将大坏,却是没有把话题引到本该是主角的张行身上,反倒是说起米面涨价、杨逆刑狱、东夷侵扰沿海,包括西都大兴-长安那里与东都洛阳-河南的例行政争。 当然,也有人偶然提及了一点水街‘生意’,基本上也是跟帮会一个路数,甚至还有跟其他帮会相争的讯息。 对此,张行也乐的做个听众。 待到酒足饭饱,更是从容与众人告辞,并于下午时分,独自回到修业坊的坊门前,却又被一串规格极高的车架仪仗所阻拦,在门前稍歇。 PS:感谢新盟主雪落枫老爷,本书27萌,也是老书友。 第十四章 坊里行(2) “这是张尚书的车架?” 等了好半天,车架进完,张行才带着微醺来问那刘坊主刘老哥。 平素伶俐的刘老哥目送着车架入了坊内深处,这才好像回过神来一般连连摇头:“不是张尚书还能是谁?东都才建了二十年,大部分高官名门都是圣人赐下的宅邸,全都在洛水对面的洛阳县……反倒是如张尚书这等家大业大的,偏又入朝得势稍晚的几个,才在这沿着洛水或天街的坊市大置产业宅邸……张家已经搬来十二年了。” “也是好事。”张行随口而对。“刑部尚书住在咱们这里,作奸犯科的怕都不敢上门。” 刘老哥闻言笑了一下,似乎是想吐个槽,但明显又顾忌人多口杂,又硬生生给咽了进去,然后转颜提及了一件正事: “张校尉,你有个什么朋友下午忽然来找你,见你不在,说傍晚坊门关闭前再来。” 张行微微一怔,旋即追问:“可是一个跟我差不多年纪、齐地口音,却是锦衣巡骑打扮的人?” 刘老哥立即点头。 张行情知是谁,再道一声谢,便转回住处,稍作洗漱,复又重新翻看起书来。 而到了距离坊门关闭前大约还有大半个时辰的时候,那人果然如约而至,却正是秦宝秦二郎。 秦宝既然来了,却不说话,只是在院中闷坐,而张行作为此地主人也不理他,只是继续低头看书。 最后,打破沉默的居然是刘老哥家的小娘,她过来敲门,给张行送了一瓦罐醒酒酸汤。 “受委屈了?” 张行万分道谢过去,回来摆出两个碗,分与秦宝,自己先喝了两口,这才询问。 “也不是委屈。”秦宝端着碗忿忿答道。“都城里的人个个滑不溜的,丝毫不露什么话把子? 断难跟人说谁欺负了你……” “但总还是隐隐约约排挤你,膈应你? 非但不把你当自己人? 还时不时的提醒你? 你是个乡下人? 让你心里不舒服?” “不错。”秦宝一时有些黯然。 “这有什么可憋闷的?忍忍就过去了。”张行愈发不屑。“谁还没这一遭?当日我去你们村里,不也是被你们防备着拒之门外吗?天下各处? 排外是免不了的。” 秦宝欲言又止,只是低头将一碗酸汤饮尽。 “有点忍不了?”张行瞥了对方一眼? 依旧微醺姿态。 “忍不了,尤其是有个姓李的年轻白带子? 整日阴阳怪气? 连带着其他人一并都不好与我亲近。”秦宝喘着粗气来问。“张兄,我知道你是个有胆略有智谋的人,所以专门来问你? 可有什么法子吗?” “法子多得是。”张行难得展露笑意。“你家要是跟曹州徐大郎家一样有钱? 那就简单了? 今日请他们一起喝最新上市的酸梅酒,明日一起去逛温柔坊? 后日去南市买新茶做新人见面赠礼? 谁缺钱就给钱? 谁缺马就送马……不用几日,你便是公认的东境及时雨秦二郎了。” 秦宝耐着性子听完? 冷冷反问:“我若没钱又如何?” “没钱的话? 修为高深或者有名也行? 家门高也行? 反正要有些资本? 谁有麻烦就拿这些资本出来帮谁出头……” “我跟你差不多修为,十二正脉你通了四条,我通了五条,算甚高明?家中也只是有几十亩田,聊以度日罢了,至于说名声……一村一镇的名头有什么用?还不如张兄你数百里负尸让人闻之心折。” “那就杀人呗!”张行双手一摊。“姓李的最贱是吧?暗地里宰了……” “你当靖安台三大镇抚司二十八朱绶都是摆设吗?” “那就打一顿!” “莫要开玩笑……” “也不光是开玩笑。”张行灌下第二碗酸汤,认真以对。“这些排斥本是寻常事,你非想快一点,无外乎就是施恩立威……而施恩靠本钱,立威靠狠劲,若是都做不到,便只能忍耐一时,靠本事、品性让人渐渐倾服,或者修为、官位上去了,有了个人的资本再说。” 秦宝沉默了一阵子,忽然来问:“张兄你呢?咱们来东都,本是我承了你的义举,结果到了东都,我直接入了中镇抚司的锦衣巡骑,你却来做没前途的净街……巡街校尉……心中不怨吗?” 怨个鬼! 张行心中暗暗吐槽……且不说前线全军覆没而朝廷有意遮掩,以至于自己这种人不好太早招摇过市,只说自己伪作失忆这事,足以让白有思那心思缜密的小娘皮生疑,连个东都户口都没有,人家给个考察期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连已经堕落到宛如帮会的净街虎都知道给七天考察期呢,何况是真正严密的锦衣巡骑?! 这可是天子脚下的中级公务员! 放自己那个时代,别说试用期、考察期了,怕是能内卷到大逃杀玩起来。 所谓年薪百万程序员比不上年薪五万的公务员……这话在张行来的那个世界属于他这种键政键史段子手的段子,但在这年头,恐怕还真就是这样。 当然,心中如此,张行面上却丝毫不显,嘴上也高尚的过分:“不至于,若是你能替我往吉安侯府或者靖安台琅琊阁中借书不停,我倒是更喜欢眼下这种生活,一箪食,一瓢饮,一本书,身在陋巷,人不堪其忧,我不改其乐……岂不美哉?” 秦宝怔了一下,明显有些敬意,但片刻后,他稍作犹豫,还是继续来问:“张兄……你跟我说句实话,你真没有想着替你那位伙伴家中报仇什么的?” “想着呢。”张行抬眼去看对方,吐字清晰、言语明朗,似乎陡然酒醒。“真想着呢!但我最起码知道,不到宗师境地,就不该有半点念头……而且不光是想着红山的事情,我还想着落龙滩的事情呢,可同样的道理,不做个尚书、封个侯爷,我也不会去往朝中找由头……男儿当自强,强了,才有资格想一些事情,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秦宝摇了摇头。 “我倒是有些话想问你了。”张行忽然展颜而笑。 “张兄随便问。”秦宝也坦然自若。 “你家中不过几十亩地,却居然舍得让你去习武,舍得与你买马?你一个村寨中的豪杰,教养这般好不说,遇到来都城的机会,也居然片刻不得迟疑……仅仅是因为人家白巡检长得漂亮?”张行戏谑来问。 “我就知道瞒不过张兄的眼睛。”秦宝这次倒没有什么脸色变化,似乎是真的预料到了。“但不是刻意隐瞒,而是不足挂齿,或者反而说出来有些碍事……我曾祖父在东齐鼎盛时,乃是东齐一百二十郡中的一郡太守,祖父也是一位齐国执政亲王的录事参军,多少算是官宦人家……但到了大魏朝,你也该晓得。” 张行当然晓得,这些天他不停看书,虽说很多描述明显云里雾里,但对于感受过信息爆炸的他而言,另一些事情倒也算是一点就透。 比如说这东齐,其实早在大魏前身的大周时便存,而且一度据东境、河北而系淮东,煌煌然占据天下大势四五分;而大周与大魏,加上之前的一个朝代,明显是同一统治集团的内部更迭,都是一伙子以关陇为根本、遥控巴蜀的军阀世族自家换位而已……这种情况下,两国交战绵延达数百年,那东齐的统治阶层作为大魏、大周啥的主要军政对手,自然是要在灭国后被严重压制的。 实际上,不光是东齐故地,包括之前大梁所在的南方江东地区,因为一些缘故一直服从中原却始终没能纳入有效统治的北荒地区,都与朝廷有严重的政治隔阂。 而这,非但解释了为什么秦宝想出人头地,也解释了为什么徐大郎要嘲讽秦宝,为什么雄伯南与徐大郎这两个东境豪杰要救李枢? 甚至也解释了,为什么杨慎与李枢的造反会造成那么严重的影响?为什么朝中大贵族对这件造反案那么敏感,以至于将前线那么大失利都暂时撇了过去? 要知道,当今大魏朝虽然一统天下七八,威望卓著,但不过传序两代而已,而功业极高、压得天下喘不过气的开国先帝也是以上柱国的身份先为执政、再握军权,然后趁着主少国疑,忽行政变,轻易取国的。 当然,这就扯远了。 见到张行点头,秦宝反而消气:“我不是说非要大富大贵,只是我父兄死的早,老娘一人将我拉扯大,常年对我有些说法,我当儿子的总得挣份功业回去,让她顺了那口气……原本我还想着,便是从军去东夷拼命也无妨的,今日因为机缘到了东都这里,怎么还能为了这点小事生气呢?” “所以想明白了?”张行抹了把嘴,反问过来。 “想明白了,眼下能做的,无外乎是像张兄你这般男儿自强罢了!用心练武,用心读书,用心做人做事,迟早积累出自己的资本出来,不让人瞧不起。”秦宝长呼了一口气。“而这其中,我最有把握的便是练武修行了,我要认真修行,不与姓李的胡闹。” 张行点点头,将碗中最后一点汤喝完,催促不及:“那就好,这次我就不收你钱了……以前别人找我私下问问题都是要收钱的……早点回去吧,顺便告知白巡检,说我这几本书已经看完了,请她帮忙找些史书或文学名著来,不然又要书荒。” 秦宝怔怔看了看对方,放下碗,抹了嘴,直接去了。 秦二郎既走,张行往瓦罐中放了几枚铜钱后送还过去,又回到院中将最后半卷前朝史书读完,然后出去稍微饱肚,便转身回到院中做起俯卧撑等简单锻炼,为睡前打坐通脉做准备……而正当他大汗淋漓之际,院门忽然又被刘老哥拍响: “张校尉,张校尉在吗?你日常巡街的伙伴忽然来找你。” 张行心中有异,但还是立即应声,待出门后果然看到是小赵在等自己。 “张兄。”小赵扶刀立在坊门内,毫无顾忌。“走吧,去水街……旗主刚刚有言语,怕你刚回来没有立足本钱,要把两月成例给你安家。” 张行怔了怔,然后点了点头。 第十五章 坊里行(3) 张行随小赵一起转到水街时,天色已经暗淡下来,洛河两岸,百多坊市几乎都在敲击净街铜钵,声音咣当作响,此起彼伏,远近绵连,倒是颇有韵味。 当然,净街铜钵拦着谁也拦不住穿着制服的净街虎,张行随小赵校尉从容逆着人流来到那处酒肆,此时酒肆外的酒旗已去,木梯已收,小赵喊了一声,上面才放下木梯来。 而刚一进来,身后木梯便又被小赵和一名仆役趁势收走。 张行眼神一转,看到酒肆下层空空荡荡,只有几名使女、杂役随便坐着,却是心中微动,本能小心了起来。 “为何这般小心?”自家小心,却不耽误张行扶刀反问身后小赵。“若我所料不差,净街后才是谈真正大生意的时候吧,怎么就把门关了?” “还不是你带的消息?”刚刚抽起梯子的小赵满脸不以为意。“知道前线在东夷那里大败了,再加上圣人对杨逆的案一直不吭声,朝廷里渐渐动荡,旗主从中午开始就跟嫂嫂私下做商量,一直商量到下午,一出来便做了吩咐,以后非但不做晚间大生意,就连白天也不开水街上的门了,说是要作防备,也不知道防备个什么?” 张行缓缓颔首,这倒是可以理解。 作为都城,不要说出大的政潮或者军事动荡,只要气氛一紧张起来,那随便来个奢遮人物,都能料理了这位总旗。便是没有奢遮人物注意,想来这位绰号什么糖铁手的冯总旗平素管着四个坊,又做着这般中介生意,日进斗金的,也得罪了三教九流不知道多少人。 甚至早有几位同僚或私心发作嫉恨不及? 或心怀律法暗暗不平,也是寻常。 及时缩回来? 反而明智。 这边想着? 那边小赵居然又去跟那位叫小玉的使女调笑? 将张行晾在一边? 不过也没等多久,楼上冯总旗便闪出来? 直接喊住: “小赵、小张,你二人上来? 我有言语交代。” 二人不敢怠慢,各自再上楼去? 这一次却没有进大间? 而是转到一个角落小房间内,入房之后,房门一掩? 当然没有什么酒杯一甩? 几个刀斧手跃出? 而是稍微几份清淡酒菜摆好,而且桌上明白摊着两个小银锭? 一大串铜钱? 旁边还放着一个绣口褡裢。 待二人陪着冯总旗坐定? 后者更是直接一指,干脆至极:“钱不多? 两月成例? 听说你喜欢看书? 我私人专门再赠你的一贯买书钱? 特意让你嫂子换了银子? 有零有整,方便使用。” 张行身上有人家女巡检的大方馈赠,早不是当日路上吃窝头的情况,但此时却断无理由不接的,非但要接,而且要接的痛快。 事实上,他只是站起身来一拱手,道了一声谢,便直接将银钱放入褡裢,系上口子,扔在一旁放刀的空位上去了。 冯总旗眯了眯眼睛,点点头,复又指向桌面:“且喝两杯。” 虽然中午刚刚喝过,但张行依然没有推辞,上来便捧杯行礼,然后一饮而尽,引得小赵匆匆仿效。 就这样,三人团坐,喝了三五杯,吃了半盘菜,那冯总旗忽然放下杯子,一声叹气。 早有准备的张行情知肉戏到了,直接停杯不语。 而那小赵却忙不迭的询问起来,也不知道是傻还是托:“好好的,大哥怎么就叹气了?” “我还是忧心局势。”冯总旗连连摇头。 “有什么可忧心的?”小赵还是不以为然。“大哥和嫂嫂在神都厮混十几年,日益发达,如今更是正七品的官面人物,什么风浪没见过,怕个什么?” “不是这样的。”似乎微醺的冯总旗靠在椅子上,捏着胡子,连连摇头。“我冯庸名为庸,本身其实也是个庸人…… “从一个市井中的混子,靠着你们嫂嫂给的本钱才做了贩糖生意,为此感念她一辈子,后来在市井中拉起点势力,又靠着当日迁都的大机缘捐官成功,再到后来做了个总旗,若真说自己有点什么,那就是有点自知之明…… “小赵,你还年轻,根本不晓得什么叫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也不懂的这一回的风浪有多大,一个杨逆造反失败,祸乱了大半个中原;一个二征东夷大败,几十万大军溃了,都是天崩地裂的那种……具体情形我看不懂,但我经历过上次东夷大败,经历过另一个上柱国谋反被诛的事情……这次是两个加一块,难道还能少了?怕是翻番再翻番也指不定!” “总旗以为,会大到什么地步呢?”张行忽然出言打断了对方的讲述。 “大到你好好的人,在家吃着酒席唱着歌,忽然就被拉到菜市口砍了的地步。”冯总旗,也就是冯庸了,见到张行开口,似乎释然了不少。“就好像咱们东镇抚司天牢里杀白鹅那般无端。而这次事情关键在于,如此祸事,便是宰相、上柱国,怕是也饶不开,我等下面人,就更是要听天由命了。” 小赵听得一时咋舌。 张行也没有再吭声,只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自斟自饮起来……无他,他比谁都相信冯庸此时的言语,因为这一瞬间,他想到了分山君去阻拦东夷追兵时误伤的那些逃兵;想到了都蒙家乡的那片红土丘。 张行难得恍惚出神,那边小赵也在发愣,冯总旗却毫无怪罪之意,只是安静等二人回过神来,这才继续说话: “都是自家兄弟,我也不瞒你们,形势就是这样了,可便是想缩回来,也不是那么简单的,许多事情的首尾都还要处置干净。” 张行早有预料,却只是一声不吭。 那小赵则直接拍了胸脯:“大哥有话就说,有事便吩咐。” 小赵既然这么说,张行也只能开口:“旗主有事情,我们自然应该代劳,但不知为何是我们两个最年轻的?可有什么说法?” “不错,我专门叫你们二人来确实是有缘故的。”冯庸再度打量了一下张行,然后目光又从小赵脸上扫过,语气坦诚。“就是要借你们面生,去做个得罪人的事情……你们知道尚善坊的青鱼帮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张行心中无语。 “我知道。”早已经喝的面色发红的小赵脱口而对。“孙老大的帮……走的是宫中北衙某位公公的路子,生意的大头出息据说在铜料跟木材上,吃宫内损耗的余料。” “不错。”冯庸点点头。“但这是青鱼帮的根本,咱们也管不到,而一个帮派,又独霸了那么大一坊,绝不止是这些大生意的,小股河道走私、暗娼、酒肆、武馆、赌场、日常店铺抽水、印子钱……这些破事都还能少吗?偏偏又在我的治下。” “旗主的意思是……”张行稍有醒悟。“想让他们暂且收手?” “不错。”冯庸用筷子隔空点了点对方。“小张到底是喜欢读书的,说到点子上了……讲到底,那些河道上的大生意关我甚事?我的要害在我的官面身份,而这四个坊,正是我的直辖,将来上面一严起来,少不了是我的破绽……所以不光是青鱼帮,青鱼帮是最大的一个,也是最要害的一个,因为尚善坊挨着天街,遥遥对着宫门,最麻烦,而其他三坊也都少不了一些零七八碎……我就是想让他们暂且收一收,别给我惹祸。” 这倒是合情合理。 不过…… “属下有些地方不太明白。”张行认真回复。“官兵捉贼,理所当然……旗主既然想让他们收手,摆开车马明晃晃的号令起来便是,我们二人也自当奉命而为,为何要私下与我们讲?还说要借我们面生好做事?” “因为其他脸熟的,早就跟这些帮派、流氓捏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冯庸放下筷子,捻须苦笑。“你们信不信,我这番忧心说给其他兄弟们来讲,他们只会觉得我聒噪,叨扰他们发财,事情不到头,他们没这个见识的……” 听到此处,小赵校尉明显摸了下鼻子。 “好不容易说明白了,他们再去跟那些人讲,怕是讲着讲着就喝起来了,然后收了钱回家睡觉,没人当回事。”冯庸继续言道。“总之,我是想越过他们,直接把事情拾掇干净。” “我懂了。”小赵‘校尉’听到这里终于也醒悟。“大哥的意思是,借我们面生,出去做个黑脸,立个威风……而这些生意都有自家兄弟的掺和,所以才说是得罪人的差事?” “不错,我的本意是,小张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敢下手,小赵虽然脸生,但一打听都知道是我的梯己人,你们俩出面,带人将其他三个坊的零散生意给扫了,该抓抓,该打打,该掀摊子掀摊子,三个坊扫荡一圈后,威风立起来,让青鱼帮的孙倭瓜晓得我的决心了,我便好出面郑重其事与他说个正经的道来。”冯庸终于说出了要求。“不过你们放心,断不会让你们白做恶人的……你们若应下,今日你们走时我便给你们每人二十贯辛苦钱,而若是做的妥当,事成后再给你们每人二十贯。” 孬好是经历过几回生死的,得罪人不得罪人张行是混不在意的……或者说,人家冯庸也正是以为他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不在乎这些,才找他来的……但同样的道理,钱不钱的,张行此时也不甚在意。 要是想来钓他,还真不如人家白巡检来一句‘我家的书以后许你借着来看’更有效力。 所以这件事情,于冯总旗而言算是合情合理,对张行来说算是可有可无。 但怎么说呢? 正因为是合情合理与可有可无之事,那么人家上司姿态做的这么足,恐怕也不好拒绝。 就在张行胡思乱想的时候,小赵果然忍耐不住先开口,却又语出惊人:“大哥……我不要这四十贯,我还能再给你十贯家底,只让小玉从了我……如何?” 冯庸微微一愣:“我还以为你只是无聊与她调笑……却是真看上她了吗?” “是真看上了,我还想请嫂嫂到时候开释她的奴籍。”小赵满脸通红,同时压低了声音。 “小赵。”冯总旗见状非但没有点头,反而微微摇头。“我再问你一遍,你可知道四十贯文是多大一笔钱?东都这里虽然钱越来越不值钱,但依然算是半笔安身立命的资本,便是一时凑不起,买不了宅子、铺子,挂在我这里,寻个铺子、生意入股,也是妥当的,你却要换一个使女?你可想好了吗?” “我决心已下。”小赵回头看了眼闭着的房门,声音愈发低沉,脸也愈发红了起来。“只要大哥将小玉许了我,刀山火海我都愿意替大哥去走一趟……” “没让你去趟刀山火海,人手给你们配齐,只是要得罪同僚和一些场面人罢了。”冯庸瞥了一眼一直一声不吭的张行,对小赵嗔怪道。“而且你把话说这么开,让人家小张怎么办?” 小赵赶紧来看张行。 张行心中无语,却也只好替这位赵‘校尉’来向冯总旗讨个准话:“如此说来,旗主是已经应许了赵校尉吗?” “那是自然。”冯庸捻须而笑。 小赵当即大喜,而张行也想不到什么理由来做恶人,稍一思索便点下头来。 就这样,事情谈妥,酒席散掉,小赵又去与小玉盘桓不提,那冯总旗的夫人果然过来亲手给张行送了一包银子……不多,十三两……没办法的,这年头白银兑换铜钱的市价比官价要高许多,但据说这些日子涨的更快,年初二十贯还能换十五六两呢,转眼间就只值十三两了。 张行将褡裢挂在腰间,将银包塞入怀中裹紧,打个招呼,便请人帮忙放了梯子,从水街那边往归修业坊。 到此时,外面已经是暮色茫茫一片,便是水街都安静了不少,想来除了几个指定的夜市,其他各处早已经净街,但无所谓,张行一身净街虎打扮,谁也不惧,只是提着灯笼,踱着步,便回到了修业坊坊门处,然后稍微呼喊了一下坊吏刘老哥。 刘坊主也不敢开坊门,竟也放下一个梯子出来,让张行攀附过来。 张行提着灯笼,单手攀梯,临到墙头,挂上灯笼,借了刘坊主一把手,便直接翻了上去。然后又等到对方收梯放好后,才打着灯笼往自己的小院而去,而人家刘老哥明显周全,大概是看到张行喝了酒,又跟着送了几步,一直到院门前才停住。 但也就是此时,来到院门前的张行非但没有开门,反而猛地回头,盯住了就在身后的刘坊主。 刘坊主被盯得发毛,一时也怔在原地,半晌方才干笑着出声:“张校尉这是喝迷瞪了?要老哥我给你开锁?” “不是。” 张行等到对方开口,似笑非笑。“我是忽然清醒了,想起一些事情……坊主认得我们冯总旗吗?” “这话说的,冯总旗正管着这四个坊,虽说一个属靖安台,一个属河南县,但到底是叠着的,如何不认得?”刘坊主当即有些无语。 “怪不得。”张行失笑以对。“我就说嘛,我那两个伙伴从未入我院子,我也未曾提及,结果冯总旗却上来便知道我喜欢看书这事……” 刘老哥当即有些难堪,但黑灯瞎火的倒还顶的住:“张校尉何必非把这种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掰扯开?你家总旗在这四坊十数年不曾动摇,是个有本事,在我们这些直接挨着的下吏眼里更是一等一的现管人物,他把人安排到我这里,又让王校尉他们平素顺口问一句,我还能不答吗?况且,说你爱看书,又算是什么呢?你自己立身的也正!再说了,今日去喝了这场酒,以后也没人再来问我你在家干什么了,不如到此打住!” “我也没有埋怨老哥的意思。”张行摇头再笑。“喝多了,脑子一阵一阵的,别在意。” 刘坊主赶紧拱手,然后提起灯笼转身而去。 而张行也立即拿钥匙,晃晃悠悠开了门。 也就是二人一个走出数步,一个已经推开门的时候,张行忽然在门槛上回头再问:“说起来,老哥做了多少年坊主了?” “十二年。”提着灯笼的刘坊主回头相顾。 张行点点头,踉跄入门,也不拾掇门外灯笼,直接就将大门掩上,然后靠着门深呼吸了一口气,但他很快又醒悟过来,赶紧继续踉跄走了几步,跌坐到了院中的椅子上,这才眯着眼睛扶着头,望着满天繁星若有所思起来。 原来,刚刚张行在门前停住,本意是想问一问对方这修业坊内的灰色生意分布,既是打探情报,也是想提醒一下这位坊主,做个照顾的意思……结果刚一回头,忽然一个激灵,想到刚刚二人在墙上握手,对方手中茧子分布居然与自己手上极为类似,然后一时生惧,以至于酒后失态,当场露了马脚,最后硬生生等了好一阵子,才拿着本就属于题中之义,或者说双方心知肚明的东西来做个遮掩,糊弄了过去。 当然了,在院中椅子上半真半假哼唧了片刻,耳听着墙外脚步远去,张行却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了。 毕竟,且不说人家刘坊主很可能只是早年当过兵、习过武,便是真有故事,乃至于有些企图,那也与他无关啊。 自己怕个鬼哦! 一念至此,张行醉意涌上,连例行的打坐冲脉都没做,便在院中微微起了鼾声,睡了过去。 而闻得鼾声顺畅,墙外原本应该早就离去的刘坊主这才无声而去。 PS:感谢新盟主加十块钱牛肉!吃好喝好! 第十六章 坊里行(4) 初夏时节,随着薄雾散开,开街铜钵敲响,张行与那小赵校尉一起展开了一场临时性的小范围严打行动。 第一日便是针对修业坊的扫荡。 对此,冯总旗专门将各坊平素得力的帮闲聚拢起来,发给二人使用。 二人扎着抹额,穿着制式劲装,佩着绣口刀套的弯刀,颇有架势,而身后七八十帮闲,也几乎人人持棒拿械,先在旌善坊吃了早饭,发了十文垫底钱,得了总旗言语,如今又打着官方旗号来跟着两个正经‘校尉’查抄别坊生意,也是人人奋勇,巴不得发点利市好回去跟婆姨炫耀。 一群人浩浩荡荡,先抽签分出三十人看住了其他三个坊门,然后剩下足足五六十人随着两位校尉从修业坊北坊门一拥而入,惊得坊主刘老哥匆忙喊了自家老婆闺女回屋暂避,然后前来问询。 张行也不聒噪,干脆说清楚原委,问了下距离最近的生意,对照了冯庸提供的单子无误后,就直接扔下这刘坊主家的酒肆、摊位以及短工中介点,直奔那家赌场而去。 赌场刚刚开了半个门,主人与伙计正蹲在里面吃饭呢,眼屎都还没擦干净,就被几十号大汉蜂拥进来,人被绳索捆住,家伙什被砸烂,些许浮钱也被先涌进去的帮闲们瓜分殆尽。 看到如此场景,被牵在外面巷子里的赌场主人终于醒了困,赶紧呼喊:“两位校尉,你二人要是缺钱直接说便是,何故砸我生计,我这里日常要给韩小旗抽水的!若是他知道,断不会饶了你们!” “什么韩小旗?!饶了谁?!” 听到这话,张行自然无动于衷,但那小赵校尉不知道昨夜做的什么春梦,早已经兴奋的满眼红丝,此时闻言,一边呵斥一边将弯刀抽出来扔一边,又弃了绣口的刀套? 只将刀鞘扳在手里,冲上去就是劈头盖脸的抽起来。 抽了前几下? 那赌场主人还在犟嘴? 抽到十来下? 却已经鼻青脸肿疼的说不出话了。但小赵校尉丝毫不停? 继续抽打,一直抽到那赌场主人全身瘫软? 跪了下来护住脸这才停下。 “我再问你一句……什么韩小旗?饶了谁?” 小赵虽然停手,还是有些不依不饶之态? 只将满是血水的刀鞘扎在对方脑袋前来,然后俯身揪起对方发髻? 继续来冷笑喝问。 “模样……木有……汉、韩小旗。”赌场主人痛哭流涕? 嘴都肿的说不好话了,只能服软。“喔、窝、我自家做的犯法生意……请……请小微……校尉饶了我……放、房梁上……有、有一包印子……别、别捧我家卷。” 前面倒也罢了,听到最后? 小赵也有些茫然起来。 但周围帮闲听到? 却瞬间醒悟? 继而再度蜂拥进了赌场,立即就把七八间房的房梁扫荡了一遍? 果然在其中一处摸到了一小包碎银? 然后捧到小赵与张行身前? 看样子居然不下七八两。 张行怔了一怔,似乎是觉得哪里不对? 但很快就醒悟过来? 直接在上面取了两块最大的? 一个塞给小赵? 一个自己拿了? 然后点了一人: “去赌场里找称银子的家伙什,没有就去街坊那里借!” 帮闲们会意,轰然一声,比之前更加振奋,立即七手八脚去忙,片刻后竟然拿出不下七八具天平、小秤出来,然后轻易称了一圈,扔下几个明显不准的,大约还剩六两三钱的样子。 张行到底是做惯了某乎大v的,哪里还能不懂分配?他见状也不直接分发,而是在众人目下将银袋一卷,直接牢牢系在了小赵校尉那带血的刀鞘上,高高举起来转了一圈,这才开口: “诸位,这包银子,我和赵校尉已经取了自己的一份,剩下的全是你们的……但别急,咱们这么多人,也不好分银子,况且还有那么多违法之处要扫荡,取一处分一次银子也是耽误大家发财,况且还有守门的几十号兄弟,也不能少了他们……现在我将这银子系在这把代表了官面身份的刀鞘上,请一位个子高的兄弟来举着,让所有人都能看着,不被谁私下吞了,咱们继续扫荡,中午按人头平分发一次,下午再发一次,扫荡完了,再发一次……你们看如何?!” 还能如何,下面的帮闲们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两位校尉看,而张行更是在将刀鞘交给一名高个帮闲后,直接看了名单,拽着还有些发懵的小赵往下一处地方而去。 身后帮闲愈发鼓舞,捡刀的捡刀,引路的引路,清街的清街,拍马的拍马,五六十号人竟然像是行军打仗一般簇拥着两个‘校尉’,护着那高举的刀鞘继续走了下去。 如此士气,接下来自然是一帆风顺。 任你是哪个小旗的舅子,又或是号称什么坐地狼的,在官方旗号和绝对的数量优势面前都只是个弟弟。 便是中间有几个明显修行上了道的打手,想仗着真气鼓动的力气逃窜,居然也被几十个帮闲分成数团给四下围住,然后舞着哨棒打翻在地。 其中一人是下午遇到的,张行估摸着十二正脉通的比自己还要多一两条那种,也就是秦宝那个修为,加上一开始就听了讯息,早早防备着,此时顶着一个铁锅、绑着竹板出来,再运出真气横冲直撞,真真是所向披靡,几乎要引得张行出手。 然而,刚刚分了一次银子的帮闲们如何能让两位‘校尉’劳累?立即便有聪明人想到法子,他们从旁边街坊那里‘借’来床单、被褥,用做阻拦,很快就缠住了这厮,等到这厮被拖到地上,然后再挑起锅盖、割断竹板,舞起哨棒,打的更加用力。 而那位‘修行高手’撑了一刻,最后也只能裹着床单趴在地上捂着头求饶,看的张行眼皮直跳。 只能说,怪不得白有思讲天下修行人九成九都停在通脉阶段,真真是有缘故的。 什么奇经八脉的效用且不提,只说这十二正脉的阶段未免太不划算了……难是不难,但那么辛苦修行,几乎每日都要打熬身体外加打坐来冲脉,成年累月下来,也不过是力气强悍一些,稍有些真气特质来用,还不能持久,莫要说披坚执锐的正经甲士,就是一群混混居然也打不过,那谁谁摊在这个阶段不会觉得沮丧疲惫呢? 就好像自己所来那个世界的熊孩子一样,谁都知道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人生会更好,但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到底有多大比例的熊孩子能咬牙不掉队? 而且,那还是有九年义务教育,有家长督促、老师管理,在这种封建时代,辛苦自知自担,人人见识不全,就更别说了。 “不用去守门了?” 午后不久,因为钱袋无法支撑不得已又主持分了一次钱的张行一边吃着混混们合伙买来的肉饼,一边抬头诧异来问。 “校尉放心,只剩三家暗娼馆子了,都是一个老板,还在一起,他的姑娘和店都在那边,断不敢跑的。”有帮闲赶紧解释。 “全都是暗娼馆子?还是一家后台?”张行一时不解。“这么巧?” “不是巧。”也在啃肉饼的小赵在旁应道。“暗娼馆子本就要藏身边角,几个坊门都不敢挨的,而修业坊里面又有个情况……张兄也晓得,刑部张尚书的家在北边,人家是刑部的堂官,庐陵张氏虽不是什么关陇八大上柱国或什么姓什么望,但也算是个中等的名门……暗娼馆子没办法,连坊内的十字街都不敢靠,也不敢往北边去,只能缩到这边来挨在一起,时间久了,自然被卫瘤子一家给吞了。” “哦。” 张行敷衍了一声,他才不在意这个暗娼地理经济学呢。“我只是可惜,不能再给诸位分几次银子了。” 众人哄笑,有人想趁机说个黄色笑话,却又被老成的给拍了下去。 肉饼吃完,众帮闲鼓起余勇,振作起来,这一次因为不要再把门,七八十号人一起出动,气势更足,却是随两位校尉往剩下三家相距不远的暗娼馆子而去。 说来也有意思,一行人刚刚来到东边巷口,却不料迎面来了七八人,为首者远远拱手行礼,身后更有人捧上好几匣子铜钱摆在当面,而再往后,则是十七八个女子,远远畏缩在墙后,却又被人强行驱赶出来立在不远处。 张行与小赵走上前去,那行礼的抬起头来,赫然露出半脸瘤子。 根本不用介绍,这位应该就是那卫瘤子了。 “两位校尉。” 卫瘤子抬起头来,认准了人,再度拱手行礼。“我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但两位有什么吩咐,我卫瘤子必然遵从……我听其他各处都说是冯旗主亲自下令,要停一阵子生意,那我便立即停下来,绝无二话……还有,我这三处馆子能有多少出息,大家也门清,这里的钱是我之前二十日的出息,全都在这里,给两位校尉还有诸位兄弟做个分润……这还不算,天色还早,兄弟们既然来了,不妨到馆子里乐呵一下,算我来请客。” 这卫瘤子服软的快,一条条说下来,帮闲们更是没了气势,听到最后,干脆用期盼的目光盯住了两个校尉。 至于小赵,只听到第一条愿意关门,便没了早间的红眼气势,早早忽闪着来看张行。 不过,张行倒与其他人不同,前面听得两条还没什么脸色,听到最后一条,反而皱眉:“卫老板倒是慷慨。” “这位莫不是张校尉?” 卫瘤子市井厮混,又已决心服软,如何不晓得察言观色,但他此时听来,只是以为对方是在嫌弃没有专门供奉,这与他打听到消息稍微有些出入,但似乎更合情理。“恕小的直言,这些钱实在是小的临时能凑的所有了,不过张校尉放心,校尉本就在修业坊住着,过几日手头缓过来,在下一定亲自登门赔罪。” 张行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他其实在犹豫要不要多管闲事。 说白了,一个穿越者,赌场、高利贷啥的当然也看不惯,但最看不惯的,肯定是这种赤裸裸的不把人当人的暗娼馆子……尤其是前面就有十几个‘小姐儿’被赶出来站着,见到这么多底层帮闲,人人畏缩。 但是他也知道,这是整个时代的桎梏,贫穷底层,男人卖命,女人卖身子,哪儿都少不了。 最直接一个,他一刀砍了这厮简单,但暗娼馆子里的女人怎么安置? 也就是这时,一旁的小赵眼看着张行一句话不说,也跟着误会起来,再加上此时反倒是他最不想多事,所以居然出言来劝: “张兄,卫瘤子真不是故意寒碜你我的,而且怕是真没有哄骗你我……最近他刚花了一大笔钱,怕是真没有存续,估计手头也就这个数……没必要再去砸了。” “怎么说?” 张行诧异追问。 “这不是杨逆闹的吗?”小赵略微解释。“杨逆祸乱了中原十几个郡……我听旗主说,朝廷为了防止周围地界被兵灾牵连,然后动荡起来,就让各郡官兵就地封锁了当地,不让灾民乱跑,但毕竟是遭了大兵灾,房子家产全被烧光、抢光,所以很有不少破产的灾民没有出路,然后卖儿鬻女……东都这里离得近,又是最大的销金窟,肯定是最大头,所以从温柔坊的千金楼到各大坊内的暗娼馆子,都在往那边趁机低价买人。” 张行会意,然后果然含笑看向了那卫瘤子:“是这样吗,卫东家?” PS:感谢咕咕咕的小鸽鸽和圣光闪现两位的上萌……这是本书第29与第30萌……大家周末愉快。 第十七章 坊里行(5) “校尉面前,哪里敢称东家?” 卫瘤子干笑一声。“不过,小赵校尉说的也对,要不是这样,我身边必然还有些梯己钱奉上……再说了,要不是这样,我哪里敢请这么多兄弟去我馆子里乐呵?近来,确实多买了不少姑娘,只是还没打老实。” 张行再度笑了笑,然后忽然在巷子里负手长叹:“是这样的……老卫。” “哎。”卫瘤子赶紧知趣的低头凑了上去。“校尉吩咐。” “我这人心善……见不得人受苦,这样吧,你这些钱算我个人收了,然后你替我散给那些馆子里的姑娘,给她们做身好衣服,日常饭里加点肉。”张行诚恳以对。“今日就算了,怎么样?” 卫瘤子怔了一下,似乎没听明白。 而周围正在兴奋的一众帮闲们也明显有些懵逼。 最后,还是小赵校尉先反应过来,当场失笑:“张兄想什么呢?你这不是给卫瘤子省钱吗?钱还给他,怎么可能落到那些姑娘身上?便是碍于你的言语,今日给了,过一阵子开了张,怕是要十倍压榨回来。” “说的有道理,是我幼稚了。”张行微微一叹。 几乎所有人,都赶紧赔笑。 笑声中,小赵是彻底释然,只以为今日事情彻底了断;而卫瘤子释然之余也在讪讪,只敷衍着说回去一定对姑娘们好一些,同时向后打了个唿哨,让人将那些姑娘带回去;最纠结的是那些帮闲,他们原本看到似乎又有钱拿,又能白嫖,自然高兴,但后来这张校尉这般言语,又好像没了钱可拿,转了一圈? 钱似乎留下,但卫瘤子又将姑娘带回? 他们反而不好当面去白嫖的? 等这张校尉转身走了? 这卫瘤子又肯定不认账……一念至此? 不少年轻浮浪的,便有些不爽利起来。 他们不爽利? 张行也不爽利! 众人察觉这位张校尉脸色,笑声渐平? 张行却是等那些姑娘全都走远了,这才斜眼来看那卫瘤子:“可我还是不爽利怎么办?” 卫瘤子当场就变了脸色? 却只好去看小赵校尉。 小赵校尉见状微微皱眉? 便欲上前劝说,但张行却转手推开对方,然后兀自扶着佩刀向前? 逼问卫瘤子: “问你话呢?卫瘤子……刚刚赵校尉说? 我便是这么干了? 你也能十倍压榨回来,你是赞同的了?” 卫瘤子瞧见不好? 赶紧去看小赵校尉? 小赵欲言又止? 欲前又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此事。 而张行早已经不耐起来:“卫瘤子? 如此讲来? 岂不是说我德薄威轻? 镇不住你的意思?” “绝无此意。”卫瘤子见指望不上小赵? 赶紧拱手。“我这就将钱发下去? 绝不压榨……” “可如今我不信了。”张行冷冷以对。“又怎么办?” “校尉何必这样,这跟你有何好处?”卫瘤子被逼无奈,终于气急摊手。“况且我已经服软听话,你还要逼迫,岂不是坏了规矩?再说了,便是校尉真的心善,有几分道理,可这世道就是这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大家一般厮混,都管不了许多人的。” “张兄。”小赵校尉终于也上前一步来劝。“他说的有道理,这世道就是如此,你管不了许多人,今日将总旗交代下的事情做完便可……” “那我管得了眼前便可。”张行忽然回头相顾,冷冷出言。 小赵一时不解,但下一刻却吓了一大跳。 原来,张行一言既出,便暗自运行寒冰真气到臂膀,然后扶刀之手只是回首一挥,快如电光,便将那卫瘤子一只尚摊着的手掌给砍了下来。 刀光如此之快,除了淋了半脸血的小赵校尉看清楚了全部,立即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外,其余人,包括被砍了手的卫瘤子,全都愣了一下,方才炸开。 卫瘤子是哀嚎滚地,周围人是轰然一时,好长时间方才在这位持刀校尉的注视下安静下来。 “取盆水来!” 地上人尚在哀嚎,张行却丝毫不理,只是拎着刀吩咐。 白日分钱算恩,刚刚出刀算威,周围看傻了的帮闲不敢怠慢,不一会便有人端了七八个满水的木盆过来。 “按住他,把断了的腕子放进去。”张行再行吩咐。 一众帮闲也赶紧遵令而为,却又有人似乎没听明白,去捡那断手,结果被张行走上前去,一脚踢到旁边阴沟里去了。 随即,这位校尉低下身来,来到尚在哀嚎的暗娼馆子主家面前,一手持刀,另一手不顾脏污,直接点了下满是血水的盆子,下一刻,一阵肉眼可见的寒气从盆上涌出,盆内水温急剧下降,甚至隐隐有冰渣浮现。 那卫瘤子也渐渐止了哀嚎。 “卫瘤子。”等到此时,张行重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来讲,却再不讲什么善意和世道了。“之前说了,我要赏的钱,你都敢当面承认自己会没掉,还要十倍压榨回来,可见是我恩威不足……恩这个东西我一时半会也供不起,只好借着冯总旗的法令和朝廷法度擅自砍你一只手加点威了……我等奉命扫荡不法,你无朝廷许可,擅开娼馆,还意图反抗,那如今你少了一只手,可见也是咎由自取。” “校尉说的是。”虽然手腕处疼痛消了许多,但被帮闲按住的卫瘤子还是疼到满头大汗、牙齿打颤,面上的瘤子更是赤红一片,抖动不停,不过说到底,这厮毕竟是街面上混的,居然能咬住牙服软。“是我瞎了眼,不认得校尉这个真老虎,咋不是咎由自取?今日这只手,我卫瘤子认下了!” “那就好。” 张行连连点头,更兼失笑。“你记住了,我若是死了没了,你怎么十倍作回来是你的运道,但我若还在这东都一日,你敢违逆了我的威风,还让我知道,那下一次我便削了你另外一只手……我倒想看看,成了个人棍,你在这街面上可比你馆子里的那些女子下场好一些?” 周围巷子里虽然塞满了人,却几乎是鸦雀无声,而卫瘤子咬住牙,只是在满是水渍、血渍的地上磕头。 连磕了好几个头,张行这才一挥手,让跟着卫瘤子的那几个打手带人回去。当然,免不了要用刀尖点了点那些铜钱,又指了指远处人影晃动的后方,提醒这些人将钱拿回去给那些姑娘。 卫瘤子既走,周围依然安静。 半晌,还是小赵校尉捏着鼻子上前抱怨:“张兄何必多事?” “小赵兄弟是在教我做事?” 张行冷冷回顾,丝毫不留情面。“若不是为你的私心,我何必接这个活……别人抱怨少了几文钱,你抱怨个甚?” 小赵被怼了个正着,有心发怒,却被对方点到要害,更兼对方手持利刃,血滴不断,刚刚还露了手虽不算罕见却足以压服自家的寒冰真气,也不敢多言,只能摇摇头,憋住气闷,拱了下手: “是我多嘴,那就万事张兄来做主……只是希望张兄别忘了,咱们明日、后日都还有活呢!” 说完,居然是将自己那空荡荡的刀鞘夺来,低头走了。 待人一走,周围帮闲见到既无利市,也无趣味,便多动摇起来,准备就此散去,可偏偏那张校尉没有收起刀子,也无一人敢走。 见到这番情形,张行环顾四面,反而咧嘴一笑,把这些帮闲吓了个半死:“诸位兄弟,我是不是碍着诸位发财享乐了?” “没有的事情!” “之前已经分过两次银钱了,这都是张校尉的恩德,哪里会怨这点事情?” “卫瘤子不识校尉威风,命里活该断这一手!” “校尉执法如山,有白帝爷的姿态……” “差不多得了,砍了个混混,就白帝爷了。”张行听的好笑,摆手示意,周围还真就安静了下来。“我又不是傻子……再说了,自家兄弟,还能真让你们吃亏不成……我记得刚刚路过一处陶器场?” “是……” “地方挺大?” “是……” “时间尚早,请他们下午吃顿肉,他们可愿意把地方让给咱们一下午?” “必然应许!” “咱们兄弟不过百八十人,加上陶器场的二三十人,去买活猪自家杀,放开了吃肉,每人再来一碗浊酒……这些钱,不知道够不够?”说着,张行将这一日自己收的那份利市从怀中取了出来。 周围人齐齐咽了口口水,却又一时无声。 “怎么,不够?近来猪肉这么贵吗?还是酒贵?”张行一时状若不解。 “足够了,够太多了!”几个挨得近的,赶紧打躬作揖。“只是靠着校尉才发了利市,按规矩本该我们凑钱来请校尉,哪里敢让校尉来请我们?” “所以是够了?”张行大笑不已,若非是手中还拎着沾血的刀,几乎想不到与刚刚剁人手时是一个人。 “绝对足够了!” “这些银钱,按照校尉的说法,连吃七八日都不止!” “七八日就算了!我就这些钱,也只请大家吃三日的酒肉席!”说着,张行看都不看,直接将手中银钱一并拍到身旁一名老成的帮闲手里,几颗碎银更是直接漏到地上,惊得旁边帮闲赶紧小心捡起。“今日是修业坊,明日是修文坊,后日是旌善坊!三顿酒肉,我陪着大家一起吃!保证没人贪污!若是真有富余,便将自家婆娘、孩子带来,杀够猪,买够白面饼子,酒水换好些……只要想吃,怎么可能吃得够?” 话到此处,众人再不疑虑,却是欢呼一声,簇拥着这位校尉转出巷子来,直接往陶器场而去。 而一直等到欢呼声远去许久,杀猪声远远起来,才有暗娼馆子的打手小心翼翼蹭到这片满是血渍的巷口,将已经变味的断手从阴沟里捞出,然后飞也似的逃回去了。 PS:感谢新盟主mousex同学、天下青楼君王同学、挚爱唯一b同学,这是本书第31萌、32萌与33萌……感谢三位,感激不尽。 当然也要感谢196、琉璃琴、泽叔的到访……但很可惜,人肉催更也不能阻止这本书已经没了存稿,从明早那章开始需要现码的现实了。 第十八章 坊里行(6) 不知道是不是张行的一根筋狠劲与小赵校尉的迫切心真起了作用,又或者是人家冯总旗本来就威压三坊,接下来两日,修文坊、旌善坊事情顺利的一塌糊涂。 第二日修文坊那里还出现了几家自以为是的反抗,待到了第三日,抵达旌善坊后干脆是每家每户早早扫榻相迎了。 总而言之,不再有打砸抢零铜板购,也不再有靖安台军士过度执法,预想中的两位小旗与其他‘校尉’干涉也没有出现,随着而来的,是大量灰色产业的配合与顺从。 实际上,当第三日下午,张行安排好了今日份的聚餐,直接与小赵校尉一起去了水街酒肆后,干脆得到了冯总旗的一力认可与夸赞。 “你二人做的干脆,做的漂亮!” 二楼小间内,冯庸冯总旗眉飞色舞。“两位小旗还有其他校尉根本来不及抱团,就直接吃下了修业坊,还镇住了他们……等反应过来,大势已成,他们反而觉得无趣,只中午往我这里坐一坐,问了个大概,知道是我的意思后就走了……便是青鱼帮的孙倭瓜,刚刚也专门遣人来问我了,显然是被你们惊住了。” “还是见了血,不够干净。”张行随意拱手。“让旗主见笑了。” “就是要借你这份杀伐气!”冯庸在座中仰头大笑。“若没有那只手,哪里来的这般顺利?至于卫瘤子,说句不好听,他但凡有点像样的出息与后台,如何轮到做那种腌臜生意?能撑着断了个手,已经算是用尽了他的泼皮力气,不必忧虑。” 张行微微颔首,端坐不动,也没有再多言语。 至于小赵校尉,此时却明显坐立不安,几度欲言,几度又止,俨然是怕自己太过急促,平白生错? 坏了好事。 而冯庸微微敛容,低头喝了几口茶? 片刻后忽然对着张行来问:“我记得你说你是被一位中镇抚司的黑绶看顾? 才在我们东镇抚司落的脚?” “是。” “那你那位黑绶朋友如今可回了神都吗?” “我不知道。”张行面无表情? 仰头若有所思。“人家是正经的靖安台六品黑绶? 萍水相逢,见我可怜? 愿意施善助我一次已经是了不得的恩德,哪里能称朋友?我愿意认他? 他也不愿意认我啊?” “这倒也是。”冯庸笑着点点头。 “不过,我猜他应该是回来了? 因为有个他的手下? 当日路上协助我多些的锦衣巡骑,近日回来了,还去看了我? 不过也没什么要害言语? 只是来看看我是否安顿的意思……倒是我? 不好知恩不报的,存着过些日子拿旗主给的钱去做个礼敬? 偏偏又不知道人家家在何处。”张行继续言道? 却又忍不住来问。“我不太明白? 旗主问这个干吗?有什么干系吗?” “能有什么干系?”冯庸连连摇头。“这时候,越是能扯些各方面关系? 就是越是妥当……但你不熟倒也罢了。” 张行点了点头? 然后看了眼愈加坐立不安的小赵? 依旧闭嘴。 而冯庸终于也回到了正题:“你二人做的极好? 但这么利索我也没想到? 只以为明天才会过来,所以银钱也没备好,小玉的卖身契翻找起来也麻烦……” 小赵赶紧便要开口。 “不必着急。”冯庸摆手制止了对方。“这样好了,事情正好还有个首尾,你们一起去,替我给孙倭瓜发个请帖,帖子已经写好了,就是请他明日来我这里坐坐,当面商议……记住了,要不卑不亢,既不能失了礼数,也不能过于畏缩……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回来,到时候小张的钱,小赵的人,都直接带回家。” 张行面色不变,心中却不由有些嘀咕。 说白了,光天化日打着官方旗号带着百十号人去严打是一回事,但两个人去拜访什么帮会老大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前者你怎么砍怎么闹,风险自控,城管执法和扫黄打黑,自己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遇到暗娼馆子心里不爽,一刀砍下去,也是恃强凌弱。 可后者呢……这青鱼帮有多少打手?其中又有多少修行者?有什么帮规?法度严密吗?孙倭瓜孙老大的威望如何?到时候是按照港片《黑社会》来,还是按照大陆剧《征服》来啊? 两眼一抹黑,它不保险啊。 当然,说到底也只是青天白日去隔壁坊里送个请帖,又好像没那个必要杞人忧天。 事实上,想都不用想,就在张行微微转过一点复杂念头的时候,另一边小赵校尉就已经站起身来,拍着胸脯应了此事。 就这样,二人接过帖子,一起下楼,走过水街,就在小赵雄赳赳气昂昂准备继续西行时,张行却忽然止步。 “张兄这又怎么了?” 好事在前,小赵早忘了前日的事端,只是着急罢了。 “有件事情。”张行认真以对。“孙老大的帮会据点是在尚善坊南边还是北边,东边还是西边?” “南北居中,东西偏东。”小赵强压躁动答道。“张兄问这事干吗?” “没什么?”张行指了指头顶还高悬太阳。“咱们稍微绕远一点,从尚善坊南门进去如何?我想回住处顺路取个东西。” 小赵校尉登时不满:“旗主吩咐下来,去送帖子……” “我是说不去送吗?!”张行登时翻脸。“我只是说回去取样东西,难道耽误了事?你这人,三番两次都忍耐不得,一而再再而三想教我做事,好像我欠你的一般!把我惹的不爽利了,事情黄了,与你有何好处?” 小赵一时无奈:“不是这个意思……张兄不知道,出来前嫂子替旗主有私下叮嘱,要我们不要耽搁。” “我不信。” 张行愈发不爽起来。“若是旗主有言,为什么不当面说?非要嫂嫂再暗地里叮嘱?我怎么听着,像是你家小玉私下喊了一句,你就心神荡漾,忍不住编瞎话唬我呢?” “张兄想如何?”小赵急的直跺脚。“我又何必说谎?” “要么绕半个坊,走个远门,好顺路送我回趟家取放个东西;要么咱们折返回去,寻旗主与嫂嫂说个明白!若真是旗主有吩咐,咱们再折返回来过去!”张行才懒得惯着这些恋爱脑狗男女呢。“我绝不与你撕扯。” 小赵气急败坏,但也只能在捏着帖子转了两圈后顿一顿脚:“就依你便是!” 张行似笑非笑,直接转身向南,往自己所居修业坊而去。然后不过一刻钟而已,便抵达了坊门前。 来到此处,小赵顿足不前,只要在门外等候,催促张行速速取了东西便来,而张行也懒得理会,与刘老哥打声招呼,就进了自己所居偏院,然后开了门,取了那个早已经落了灰的罗盘到手。 且说,当日从红山随白有思过来,张行既没有埋也没有扔这玩意——那就太跟自己较劲了,但也没有再用,更没有当做什么宝贝一样供奉起来,只是随意扔到屋内。 期间刘老哥进来帮忙收拾时还拿起来问了一句,只说是朋友遗物,便也没了多余说法。 而现在,张行担忧青鱼帮那里可能有些不确定因素,终究还是决定拿起来试一试……但这一试,就试出麻烦来了。 事情再简单不过——张行拿起罗盘,喊出真言,罗盘也不负众望立即弹起指针,然而,指针居然不是稳定的,而是四下摆动,摇晃不止。 张行愣了半天,方才醒悟是怎么回事——不是东西坏了,而是他用得不对。其实,这件东西的功效在购买时,那老道士便说的清楚,心有所欲,便可指向,那敢问自己此时心中所欲到底是什么? 似乎是避险求安,跟当日老君观前一模一样,但其实截然不同。 首先是这个欲的强弱,什么算危险? 生命危险还是被关两天饿两顿的危险?又或者是被人家黑帮老大打一顿算危险?说个不好听的,孬好经历了几回生死,又吃了那么多苦,非生命危险在如今他眼里还真不算个事。 所以,这个求平安避险的心中所欲,上来就寡淡的利害。 其次,避开心思浓淡且不说,只说这个避险的指向,也不对头……当时在老君观前,那是分山君出世、避海君在云层上候着,出去便有生命危险,哪哪都是危险,只有老君观一处地点有一线生机,当然可以清楚指向……可现在呢? 现在就算是青鱼帮那里有点危险,心中所欲的安全之地在哪里?难道不是遍地都是吗? 跑到天街上站着安全不安全? 跑到刑部张尚书家门口跳舞安全不安全? 留在家里躺着安全不安全? 甚至跑到青鱼帮所在的尚善坊,青天白日的就蹲在坊内的十字街正中间,安全不安全? 故此,仔细一想,恐怕非得拿着这玩意来到青鱼帮门前,再喊一句‘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方才能探测出里面有没有危险……但似乎这样也不能完全对,因为谁知道对方会不会表面上体体面面,所谓笑里藏刀,结果傍晚送你回去路上直接七八个高手跟着,突然把你弄死,再挂到冯庸酒肆前立威? 当然,归根到底,只是去给一个黑帮送个帖子,哪来这么多花花道子。 就这样,折腾来折腾去,想了许久,连太阳都明显淡了,张行都觉得自己在浪费人生……便干脆扔下罗盘,转身扶刀出去了。 然后他就发现,小赵人没了。 “那赵校尉说一个帖子罢了,他等不及,直接去送了,让你去水街路口那里等他一并复命好了!”刘坊主倒是言语随意。“省的你怕来怕去的。” 张行无奈,一开始也觉得自己耽误时间太久了,有些愧疚,准备追上去,但一想到自己又不认识路,十之八九还要回去拿罗盘,便又觉得无所谓,所以干脆点点头,直接按照小赵的言语,顺着来路,往水街路口而去。 但是,一直等到净街鼓钵响起,居然都等不见人来。 这个时候,张行便已经有些不安了,再稍等等,见到人流渐渐稀疏,小赵依然未到,张行便已经忍耐不住,往水街上去冯庸的酒肆说话……不过,一直到此时,张行心里更多还是觉得,可能是之前呵斥了两回小赵,再加上坊门那里苦等,引来不满,所以这厮绕道回去复命,想给自己难堪。 然而,来到酒肆下,叫了木梯,进入酒肆,上了二楼,冯庸反而劈头盖脸焦急来问:“你怎么一人回来?而且来的这般晚,小赵又在哪里?” 张行怔了一怔,继而严肃起来,当场拱起手来,只将二人拌嘴、绕路、小赵等不及先走等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 冯庸听完,也是严肃起来:“一个大活人,还是正经的靖安台东镇抚司军士,断不可能就这么青天白日丢了……今日天色已晚,你先回去,明日大家伙全聚集起来,点齐人手,仔细查清楚路径,不管是被人圈禁了还是怎样,也无论是谁做的,总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张行心下不安,对方又说的妥当,一时也只能拱手而走,结果下了楼迎面又看到那换了装扮的小玉惊慌失措、泪流满面,于是更加不安,愈发加速离了此地,匆匆回到家中。 既入家门,张行只将那罗盘拿出,便匆匆出门,身后刘老哥提醒要关坊门了,也全都置之不理。 就这样,走到正街口,眼见着街上早已经散的干净,张行在躲过几个路过的巡街金吾卫后,深呼吸一口气,匆匆拿出罗盘,就在街口轻声念出那句言语出来。 金罗盘不负众望,直直弹起指针。 而且指针指向也没有超出预想,的确是直直指向了尚善坊偏东位置,看来……人确实还在青鱼帮那里。 这个理所当然的结果,让张行稍微舒缓了一口气。 毕竟,无论如何,他都想不到青鱼帮有什么理由非要杀一个送信的,而且这个送信的还是冯总旗的亲信,还是靖安台放着档案的正经军士,又不是什么外地来的帮闲。 杀了这个人,靖安台不管?冯庸不报复回来? 不报复回来,以后他怎么跟其他下属交代,谁还信他? 便是你孙倭瓜便是有北衙公公的关系,最终能稳住阵脚,可你的生意怎么说?你的小弟又如何? 将心比心,若张行是冯庸,真发现小赵被青鱼帮给弄死了,明日当天直接聚众平了青鱼帮,就好像自己前几日扫荡三坊的暗门子生意一样,所谓以官拿贼,天经地义,说不得靖安台到时也只会无条件给支援,事后还要给升迁、给保护,北衙的公公根本来不及说话,事情就能直接了断。 更多的可能,还是小赵嘴贱,或者之前两天在其他三坊行事严格,有生意扯到了青鱼帮,一时惹了人家孙倭瓜,又或者是惹不惹无所谓,反正姓冯的来找事,那就先找由头把人扣起来立个威,好明日来个主客易位,逼着冯庸主动上门来谈,取一分气势。 这个,才是最合理,也是最合情的解释。 当然了,想这么多,本身也是无奈之举,真要是有白有思那个修为,张行直接腾空进去把人捞出来就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何至于大晚上的在路口这里做侦探推理呢? 不过,这番推理到底是让张行松了半口气,他强压心中剩余不安转回,又一次爬梯子归了坊内,草草歇息。 PS:惊了,lwfcy老爷怎么弄得这么多票?!还是哪位大佬的小号? 第十九章 坊里行(7) 睡了一晚,翌日一早,坊门未开,张行便起来洗漱,并到刘坊主家的早餐摊子吃了早饭,然后回身装扮妥当——抹额、制式劲装、绣口弯刀、牛皮靴子。 全套备好后,也没有去读书,而是早早扶刀立到坊门内侧,只等坊门一开,张尚书的车架行驶过去,便直接跟出来,往水街这里赶。 抵达水街,入得酒肆后,来人尚不多,但气氛却已经紧张起来,不停有人汇集,又有帮闲往来汇报信息。 到了早上开街后不久,酒肆内早已经人声鼎沸,两位小旗,诸多校尉力士几乎人人全副武装抵达,而且每一人都要亲自问一遍张行关于小赵的行踪事宜,然后又都去找冯庸发誓赌咒,说自己一定分得清黑白青红,拼了命也要把小赵索要回来。 张行当然晓得这些人的意思——小赵和自己刚刚扫了的生意里少不了这些人的首尾,而这些人跟冯庸辖区内最大帮会青鱼帮也少不了利益牵扯。 换言之,此时他们也有嫌疑! 这叫使功不如使过。 除此之外,一个正经的官面同僚忽然被帮会扣了,任谁都有唇亡齿寒的心态,大家平素都靠这张皮吃饭,你擅自揭了,那便是与所有官面人为敌。 这个时候,更要同仇敌忾,姿态拿稳。 不过这么一想的话,那孙老大未免有些弄巧成拙,自讨苦吃了……当然,也是冯庸手段老道,顺水推舟做的好计较。 就这样,又等了一阵子,非但酒肆里坐满了人,便是酒肆外旌善坊内里那边与水街边上也都坐满了帮闲、壮汉,早饭都散了四五回,而这个时候? 消息终于确定无误了。 在众多净街虎的催促下,尚善坊内外街道上的闲人、店家依次亲自来禀报? 却是明明白白的多方验证出来? 昨日下午后半段? 小赵校尉确实是光天化日下一个人进了尚善坊? 然后在众目睽睽中入了青鱼帮孙老大那带着阁楼与花园的青瓦大院子……再然后,就一直没有出来过。 话到此处? 冯庸再不犹豫,直接当众穿上自己的七品官袍? 戴上武士小冠,配上绣口弯刀? 率众气势汹汹往尚善坊而去。 出发前? 还不忘着人往靖安台、河南县衙做了汇报,请了援护,堪称滴水不漏。 而这么一行人? 光抹额配刀的靖安台军士就不下二三十众? 再加上上百的持械青壮帮闲? 浩浩荡荡走在坊市之间的大道上,早惊到了金吾卫? 直接派人来问? 却也被冯庸给拽住? 请求一同去救人。 且说,金吾卫属于禁军系统? 与净街虎不是一路人? 素来只有怨没有恩的? 这次本意也是想找茬。但谁想到人冯总旗上来一副咱们官兵兄弟被贼给抓了? 没有兄弟们压阵我都不敢去的样子? 弄得那金吾卫伙长也有些晕头转向,最后稀里糊涂便被拽着跟了上去。 半伙金吾卫,足足二十五名甲士,气势就更足了。 此时街市初开,大员们齐聚紫微宫未归,金吾卫也被拉上,靖安台、县衙处都有招呼,一行人彻底畅通无阻,一路浩浩荡荡,直达那孙老大的青瓦房前,中途再无丝毫阻碍。 当然,此处也早已经得到讯息,紧闭大门。 临到此处,冯庸拿住气势,一面让人四下围住,一面着人取了两个凳子过来,自己一个,让与那金吾卫伙长一个,然后便招手让张行过来: “小张……昨日的事情怪不到你头上,也没人怪你,但到底是你的牵扯,今日还请你来叫一下门,也算是了了我与你的交代!” 张行当然不会推辞,他扶刀上前,拔出刀来,一手持刀,一手以刀鞘敲门。 敲不过三下,门内便吱扭作响,明显是有人开门,至于刚刚一上去便察觉门后有人的张行则赶紧退后,回到队列之中。 大门彻底打开,走出来七八名昂藏佩刀武士,随后又有五六人簇拥着一个矮胖盘发的中年人走了出来。 不用想都知道,这就是所谓孙倭瓜、孙老大了。 “姓冯的!他们都说你是个外面裹糖内里架刀子的,让老子小心应对,老子还不信!果然中了你的计策!”孙倭瓜一出门便指着当门而坐的冯庸厉声呵斥。“昨日还派人来送帖子迷惑老子,今日便忽然杀到门前……一早上他们告诉老子你在整饬人手,老子竟然还不信!” “所以说,昨日你确实见到我送帖子的人了,是也不是?!”冯庸平静等对方说完,这才冷不丁的反问。“现在人呢?” “什么人?”孙倭瓜猛地一怔。 早已经退到路人角色的张行心中也是猛地一怔,似乎抓住了什么,但又茫然一时,不能迅速想通。 实际上,局势根本容不得他来多想。 “什么人?” 冯庸冷冷反问,又冷冷自我做答。“小赵!赵山海!我兄弟!昨天来送帖子的那个!一条街的人都能作证,他进了你的门,却没有出来!” 张行也是第一次知道小赵的名字。 “莫要胡扯。”另一边,孙倭瓜惊愕一时,旋即否认。“帖子我当众收下了,留人作甚,必然是自己走了!” “可我没见到。”冯庸脸色愈发严肃起来。“你家门前打饼子打了快七八年的老杨头,那日在你家后门水沟里清垃圾的蒋五,包括你自家青鱼帮的帮众,也是我手下校尉刘三的表弟那个……林林总总七八条线、十几个人,全都说没看到小赵出来……我能一夜间买通这么多人?谁在说谎?又为何说谎?” 话到这里,冯庸非但没有停息,反而追问不止,语气也愈发严厉: “孙倭瓜!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将我兄弟怎么了?我原以为你只是要将人扣起来压我气势,难不成你把人打废了?还是直接打杀了?否则为何不敢承认?光天化日之下,打杀了我们靖安台一个正经校尉,你是要造反吗?!” 两位老大说话时,周围便安静下来,谁也不敢插嘴,金吾卫的伙长也只是坐在那里含笑看戏,但听到最后,等冯庸一句句追问下来,所有人,包括那位金吾卫的伙长,全都凛然起来。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乃是孙倭瓜身侧那十几名武士,几乎个个畏缩,而且忍不住面面相觑,相互来使眼色求证问询。 “冯庸!” 孙老大明显也有些失措,但只能硬顶。“不要血口喷人!” “诸位。” 冯庸根本没有理会孙倭瓜,直接站起身来向后,言之凿凿。“现在的情形你们已经看到了,我也不说什么小赵是我心腹,我忧心到心如刀割的言语……只说一个道理,那便是我们是官,他们是贼,断然没有官兵陷到贼窝里,上司兄弟不敢救的道理!今日不让小赵活着见人,死了见尸,以后谁还做官兵,岂不人人做贼?现在听我号令,大家伙并肩子一起往里冲,他们若敢拦,便是谋逆造反……无论中间打杀了谁,全都算我的!” 说着,这位蓄着小胡子的总旗只是将目光往自己下属那些小旗、校尉们脸上一扫,再将绣口弯刀一拔,往身后一指,当面十几名靖安台东镇抚司军士便一起拔出刀来,大约列成三条线,直接往孙倭瓜身前涌去。 张行也在其中,但他躲到了第二列——没办法,整件事情让他有些猝不及防,虽说捅破大天去也只是不入流的市井争端,但自己毕竟牵扯了进去,脱不出去的。 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始终都还没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小赵是怎么了? “我看谁敢!” 孙倭瓜到底是这附近最大帮会的首领,又有北衙的后台,自然晓得轻重,知道一旦让对方进来,那就是万事皆休,关键时刻,干脆越过众人,亲自拔刀向前,抢在最前面。“你们这些净街虎,哪个敢动我?我叔叔是北衙的管带,今日你们一时舒爽了,明日我叔叔便能让你们全家舒爽了!” 话到这里,趁着几名校尉犹疑之时,孙倭瓜复又回头厉声呵斥自家这边的武士:“还有你们,你们怕个甚?天大的事情,我叔叔都能压下来……况且平素养你们这些耍武艺练真气的,图的是什么?今日要是临场软了,将来东都城里谁还敢用你们?!给我压住阵脚,谁敢上来便直接使你们的真气打下去!” 孙倭瓜拼了命来,气势自然不同,几名武士咬牙跟上,诸多小旗、校尉却都各怀鬼胎,场面虽然还是官压住了贼,但实际上却还是僵持住了。 然而,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个回合制游戏,然后又看向冯庸时,这位靖安台东镇抚司的七品总旗却居然好整以暇,端坐了回去,然后只在那里捻须冷笑,似乎是在等什么。 连北衙那位其实只是孙倭瓜远方表叔这种人尽皆知的事情都懒得提及。 众人不明所以,孙倭瓜也是冷汗迭出,明显心虚。 当然,疑问很快就得到解答,不过是片刻之后,忽然间,通过多处宅院勾连形成的青鱼帮总舵大院侧后方便传来一阵惊呼,继而是一阵混乱,不用去问,院中便有人奋力喊了起来: “沈副帮主开了侧门,净街虎的人进来了!” 这一声喊,犹如军令一般,使得原本犹疑的小旗、校尉们再不犹豫,只在两名小旗的带领下齐齐发一声喊,便蜂拥持刀向前推进。 帮闲们也几乎是随着这一声喊,各自亮起哨棒、连枷,跟了上去。 而冯庸只是仰头大笑。 “冯总旗,好手段!见识了!”便是那位金吾卫伙长此时也哈哈大笑着站起身来,先朝冯庸拱拱手,然后又朝身后挥了下手。“兄弟们,今日承冯总旗的情,咱们堂皇救官面兄弟,却不耽误发一场财!” 身后披甲持弩的金吾卫轰然一声,立即也抢了上来。 金吾卫的参与使得还想反抗的孙倭瓜彻底失措,几乎是任由几名‘校尉’、‘力士’涌上来,将他刀子夺下,然后推搡到一边……周边那些武士,明显全都是孙倭瓜招揽来的修行中人,此时除了两三人晓得往后跑外,其余也全都被拿下,不敢有半点反抗。 接着,众人涌入院中,少不了一番打砸抢拿。 不过,这不耽误众人很快得到了小赵的具体结果。 “老沈。” 冯庸端坐大堂,对着一名俯身行礼的中年人从容来言。“你今日既然见机的快,我自然赏罚分明,只要稍等几月,这尚善坊内的生意就全是你的……但在这之前,你先得告诉我,孙倭瓜将我家小赵怎么了?” “回禀冯总旗,我就是为此事才掂量出了轻重,决心开门的。” 下面那中年人回复迅速。“那小赵校尉,先是被误伤,然后夜间忽然严重,如今已经死了……孙倭瓜自己都是惊慌失措的。” 原本热闹一时的堂中一时鸦雀无声,专门跟进来的张行怔了一怔,冯庸也怔了一怔,便是那位金吾卫伙长也怔了一怔,所有人都没想到,这小赵居然真死了。 第二十章 坊里行(8) “小赵到底是怎么死的?” 张行上前一步,不顾规矩厉声逼问。 “出了人命是不错,但委实是误伤。”这姓沈的副帮主看了张行一眼,却只朝冯庸拱手。 “昨日间,小赵校尉来送帖子,本来孙倭瓜是准备好生招待一番、套几句话就送出去的,结果那小赵校尉根本不愿意久留,只转到侧厅强着喝了一杯便要走,便恶了孙倭瓜,然后有不安生的看出来孙倭瓜生气,出主意要拿小赵校尉立个威,说是将他困在这边一夜,好今日见面抬个面子……没成想,小赵校尉死活要走,直接动起手来,而孙倭瓜手下那几个有修为的素来眼睛长到脑袋顶上,一动手就没个轻重,把人打伤了!而也不知道是伤到哪处内脏,当时真没看出来,等到夜里一个不好,只说腹内疼痛的厉害,就直接去了……便是孙倭瓜早上知道后,都没了主意!” 张行思索半日,只想到一个词,那便是生死无常,然后也有一丝自责,若是昨日跟来,或者晚间拿罗盘试探出来后,直接带着冯庸来索人,会不会就是另外一个结果。 冯庸也愣在当场,却在瞅了周围人半日后才再度开口:“尸首在何处?” “在后面花园那里……”沈副帮主拱手做答,毕恭毕敬。“孙倭瓜本想趁着中午见面时,把尸首装包带上,路上沉入洛河,做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想到冯总旗来的太快,人手也太多,刚刚只能让我去后院埋上……正是因为摊上这事,实在是心虚? 这才去给老王开了门。” 冯庸连连摆手:“一事不烦二主,我现在不忍去看? 你去将我兄弟好生料理了? 用孙倭瓜上次给他娘制备的那个上好棺材? 直接送到小赵家里去? 他还有个哥哥和嫂子,拿捏住那两口子? 务必给我兄弟风光大葬!” “晓得,晓得? 都晓得!”沈副帮主连连拱手,便退下去了。 “丁将军……你听到了?”人退下了一阵子? 冯庸也发了个一阵子呆? 才忽然扭头去看那位金吾卫伙长。 “我算个屁的将军?”丁姓伙长摇头大笑,根本也是滑不溜秋。 冯庸冷冷看着对方:“要不我把沈副帮主再唤来,顺便将我兄弟从棺材里起出来? 然后丁将军当面再听一遍?” 丁姓伙长讪讪收了笑意? 还真就侧耳听了一下周边动静? 待听着自己下属们发财的动静遮都遮不住时,终究还是认真作答: “听到了!这青鱼帮平日为非作歹倒也罢了? 居然敢青天白日杀官抗法? 死光了也都活该!这话无论到靖安台还是到县衙? 又或者北衙循着我上司来问,我丁全和这半伙子金吾卫兄弟? 都能再说一遍。” “好!要的就是丁将军这句话!” 冯庸点了下头? 再来看立在堂中的自家下属? 语调平静? 语意惊悚。“金吾卫的兄弟们做个见证就足够了? 因为那是给上头交代的,死的也不是他们的人……而我们却不同,因为死的毕竟是我们自己的人,我们得给我们自己一个交代……现在,我亲自去杀了孙倭瓜,你们几个,除了老王和刚刚门前第一排冲上去的以外,其余人都去,一人一个,将那些门前拘捕的打手、孙倭瓜的心腹,挨个杀了,不够就从青鱼帮里按名头接着杀……杀了,就是自家兄弟,不杀,就脱了衣服滚出去……按照品级,我之后,从两位小旗开始!” 两位小旗以下,颇有几人面色惨白起来。 但冯庸根本不管,复又重新拔出刀来,拖着往外面走去,众人神色各异,却都只能匆匆追上。 张行是新人,落在后面,待走出堂来立定,却正好见到冯庸拖刀来到院中被捆缚着的孙倭瓜面前,后者此时挨了不知道多少拳脚棍棒,早已经像个真倭瓜,抬头看到冯庸过来,似乎还要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是准备求饶还是要说狠话。 但无所谓了,冯庸根本不给对方机会,张行看的清楚,这位总旗明显也是一位修行道上的人,走到孙倭瓜前,忽然运气,握刀之手明显有一丝偏向土黄的变色,随即弯刀劈下,直直砍向了孙倭瓜的脖颈。 不过,不知道是孙倭瓜脖子太硬,还是冯庸养尊处优许多年,失了计较,这一刀下去,只将半个脑袋削下,血溅的满地都是,气管露着外面都还在鼓动,孙倭瓜的一双眼睛也睁得极大,逼得冯总旗抽回刀子,复又运气砍了一刀,才勉强将首级斫下。 孙倭瓜既死,周围被捆缚的下属、亲信、打手如丧肝胆,其中一人更是因为双手被缚松散,直接运气扯开绳索,然后奋力顶开身前一人,便要逃窜。 但事到如今,哪里轮得到他来跑? 四下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棍棒刀枪,逼得此人只能运气到四肢,将双手染得发绿,然后攀着墙走,宛如一支壁虎……张行原本只是扶刀肃立不动,但眼见着此人乱窜到自己前方的墙面上,再加上心里始终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郁气,便干脆转过身来,劈手从旁边一名看热闹的金吾卫手中夺来一把钢弩,然后取了一支弩矢,借着单脚一踩,弦子一上,复又抬手一放,便将此人钉在墙上哀嚎不断。 只能说,动作熟练的吓人。 一击而中,待回头来看冯庸,后者正努嘴示意,张行便也不做他想,走上前去,招呼几个帮闲用哨棒、铁叉将人叉下,然后一刀攮入那人心脏位置。 接着,没有任何意外,一股无形的气流直接顺着刀柄涌来,张行试探性拔出刀来,那股温和的真气依然涌入不断,最后依旧盘踞在胸腹之间。 身边乱糟糟的,张行根本来不及感受这股新的真气是什么属性,只觉得自己之前还觉得短期无望的第五条正脉隐隐鼓胀,似乎只差几次冲击了。可即便是这方面的感觉,也迅速被他抛之脑后。 无他,待张行转过头来,发现身后已经在大开杀戒,一众青鱼帮骨干宛如市场上的鸡仔一般被净街虎们按倒在地,肆意杀戮。 当此之时,张行只觉心乱如麻,既没有上前补刀赚便宜的意思,也没有什么惋惜可怜之意。 毕竟,这些帮众平素也注定不是什么好人,他们是这座城市彻彻底底的黑暗面,欺男霸女,逼良为娼,便是做个走私,都忍不住充个临时的人牙子,往城里拐带些女子、婴儿之类。 张行不能接受的,其实还是小赵的死。 其实,论关系,他和小赵不过是临时的同事,双方甚至还有些相互膈应,跟都蒙那种相识虽短却托付生死的关系不是一回事;论是非,肯定还是孙倭瓜惹事,甭管是误伤还是怎滴,到底是他惹出的人命;便是说到稍有自责,这个责任他也大不过派活的冯庸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张行心里总为小赵的死有些异样情绪,而且暂时只能归于事情发展的太快太突然了。 青鱼帮走的宫中北衙关系,参与洛河走私,只要宫中稍微漏一点点,便是天大的利市,何况孙倭瓜已经做这生意四五年了?故此,甭管张行犯什么嘀咕,都不耽误这是一场财富的狂欢。 杀人之后,上下再无顾忌,人人吃的盆满钵满,等到中午时分,靖安台来了一位六品黑绶,控制了场面,居然还能这宅院中抄出成批的上好蜀锦、大量的铜锭出来。 这还不算,这位黑绶着实眼尖,一眼看出左右两通偏院的房梁太粗,而且居然是连续的,着人推倒后,居然取出了两根极粗极壮的上好金丝檀木。 除此之外,还免不了各方扯皮,各衙门的高层、中层各自皮里阳秋,相互打唿哨,而各部门公人也往来不断,将事情一遍遍朝着那些当事人问询个不断。 但是,正如冯庸说的那般,总归是官兵拿贼,总归是黑白分明……更重要的是,总归黑道杀了在册的官兵在先,说破大天去,那也是净街虎这里师出有名,事出有因。 便是有些行事激烈,难道还能治罪不成? 一整日的繁忙,等回到修业坊北门的时候,毫无疑问,坊门早已经封闭,人家刘老哥几乎是驾轻就熟一般搭上了梯子,伸手拽着,让张行爬了上来。 然而,借着对方伸手一拽,爬上墙头,张行既没有直接下去,也没有帮着收梯子,反而就在墙上拉着对方坐了下来。 “小张这是干什么?” 刘老哥苦笑不止。 “心里有些疑惑,老哥是长者,希望能传授些人生经验。”张行诚恳以对,然后不待对方推脱便直接发问。“老哥能看出来我以前是当兵的吧?” “哎……哎。”刘坊主就踩着梯子趴在墙上叹了口气。“看出来了,这又算什么?” “我是落龙滩逃回来了,前方二征东夷,已然大败,而且败的一塌糊涂。”张行恳切言道。“我不晓得其他路可有全军而还的,但我们中垒军委实凄惨,一伙五十人,活命的怕只有我一人……换言之,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这真是……”刘坊主认真思索片刻,然后重重颔首。“也罢,我懂你意思……然后呢,为何要说这个?” “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照理说该看轻生死,我好像也的确如此,而且我跟人自荐时也说自己是杀过人的,便是冯总旗那里也看中我的杀伐,可不知为何,我细细想来,又总觉得自己不是那般人……如今日去查青鱼帮,明明只要杀人便能获巨利,可我脑子里却只为小赵死掉而纠结,根本懒得去杀人。”张行认真以对。“老哥,这对头吗?” “对头。” 刘坊主当即失笑。“你不过是脑子没转过弯来罢了……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方面是看轻生死,但一方面却也是看重生死的……看轻的,是对头的生死,该下手时便下手,因为稍作迟疑,自己和自家兄弟便可能要吃大亏;看重的,则是自己和自家兄弟,乃至于无辜的生死……对照到战场上,不正是对敌人下狠手,对自家袍泽如兄弟吗?” 张行哑然失笑,原来事情就是这般简单,自己果然是被事情一层层砸在脸上,失了计较——譬如都蒙一死,自己固然认定了要先下手为强的道理,却是对着对手来的,但都蒙本身死的那般轻易,又何尝不让他更加珍惜性命呢? 自己没有因为杀人涨经验就大肆放开杀戒、去寻修行人杀戮,一面固然是防备着这个机制可能有什么反噬后果,另一面,怕也有珍惜寻常人性命的心思。 只不过,之前自己总是自诩见过生死的,没有往这里想罢了。 那一边,刘坊主见到对方失笑,情知是心思通了,也趁势抽了手,却含笑来问别的:“不过这种事情,你怎么想着来问我呢?你该问你家冯旗主才对吧?” 张行再笑:“老哥说笑了……我从第一日来,便看到你手上老茧,你莫说自己当年不是个跟我一样的排头兵……冯总旗可没你这样的茧子。” 刘坊主怔了一怔,也摇头苦笑,似乎是认下来这个说法。 “梯子留在墙内,我夜间再出去一趟办点事。”张行既然心里被点拨开来,便干脆扔下那些纠结,决心求个念头通达了。“老哥且去歇息。” 刘坊主点点头,依言而行,然后二人各自归房。 那刘老哥且不提,只说张行入了自己偏院,也不换衣服,只是盘腿打坐,按照之前从秦宝那里‘映证’出来的手段,借助白日收取的那股真气继续尝试冲脉。大约辛苦到双月高挂,外面再无动静,这才停下来,然后回屋取了那个罗盘,就直接翻梯子出去了。 时值初夏,星光半掩,双月各半高挂,遥相映照。 附近的大街上,可能是因为白日发生了那般事情的缘故,金吾卫不免稍多,张行躲让了许久才等到机会,然后依旧来到四个坊的十字大街口,手持罗盘,吟诵出了那句‘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咒语既下,罗盘不负众望,直接弹起,在好几个方向上晃了几晃后,最后居然渐渐稳定在了东北方向。 张行微微一怔……要知道,他此时念头很清楚,只是想知道小赵死亡的具体情形,好将心念弄通达而已。 这样的话,指针指向那沈副帮主所在,指向案发现场,指向正在停灵的小赵家里,指向任何一个当时在场的青鱼帮帮众,都是没问题的。 便是四处打转也都没问题。 但是指针偏偏指向了东北面? 那里有什么? 不管怎么说了,金罗盘在表面逻辑上基本上不会出错,张行带着疑问,捏着罗盘,便向北面行去,而不过走了半个坊的距离,他便忽然止步。 无他,张行已经意识到了,自己这是去旌善坊水街的路上,是去冯总旗那个酒肆的路上,他刚来神都不过半月,就已经走过好多次了。 一念至此,张行犹豫了一下,他深呼吸数次,在脑中努力调整了念头,一连三四个念头闪过,终于找到一个最合适的新念头后,这才拿起罗盘,一字一顿,认真重念了一遍咒文: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一言既出,指针先是稍晃,然后坚决而又稳定的指向了原来的方向,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但是,夜风中,验证了自己某些突兀想法的张行却早已经满身汗水。 因为这一次,他清楚无误刷新了念头,在又一次念起咒语前,他依次修正过的想法分别是——小赵果真是意外送命吗?若不是意外,让小赵送命的真凶到底是谁?难不成也在水街酒肆? 所以,让小赵送命的真凶到底在哪里? 罗盘告诉他,还在东北面,水街酒肆。 这很突兀,但莫名其妙的显得很合理……因为这样的话,什么就都对上了。 PS:感谢李kkkk同学和是逸轩呀同学的上萌,这是本书第34和35萌,前者是老书友,后者是个生面孔啊,还是说小号? 第二十一章 坊里行(9) 夜色悠远,张行来到了水街酒肆下,调了今日刚刚获得的那股子真气出来。 跟之前体内那明显的冰火属性不同,这股子真气使出来,明显有一点让人精神振奋之意,呼吸也不禁悠长起来,而充盈了真气的手按到坊墙上以后,果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附着感。 对此,张行毫不怀疑,自己可以像白天死掉的那人一样,轻易靠着这股真气的特性爬上墙去。 但是,施展出真气片刻,他始终没有攀爬坊墙进入酒肆的动作,恰恰相反,犹豫了一阵子后,这个刚刚入职半月的净街虎还是选择收起真气,一声不吭的转身离开,待回到了修业坊,爬梯子拐进了自己的偏院,更是直接倒头便睡,宛如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翌日一早,更是往修行坊小赵家中吊唁如常,然后又例行往水街酒肆听令。 一日无事,下午回来,第二日再去酒肆,再转小赵家中,还是无事。 非止无事,而且无用,因为人太多了,白天晚上都有人守着,他委实没法开棺验尸。不过,他也并非全然没有收获,因为这一次下午回到修业坊后,他等到了一个人。 “小张,你那个锦衣巡骑的朋友带着一盒子书来看你了。”刚一回来,刘老哥便含笑招呼。“我让他在厢房坐着等你。” 张行点点头,脚下加速,路过厢房朝闻声起身的秦宝抬了下手,便直接开了自己偏院的院门,率先进去。 二人入院坐定,秦宝先把一个精美的木质书盒递来:“张兄要的名著……据白巡检说此书兼有文学与史学双绝之称……我大概知道是哪套书? 但也不必多嘴,你自己慢慢来看吧。” 孰料? 素来对书感兴趣的张行只是点点头? 来不及将木盒放到一边就抢先开口:“有几件事找你打听。” “张兄请讲。”秦宝自然没什么不可的。 “前几天我们冯总旗带着我们这些净街虎平了青鱼帮……你和白巡检知道吗?”张行认真来问。“事关重大? 干系到我性命? 不要说谎。” “知道。”秦宝前面明显犹豫了一下,但听到后面那句话? 倒也干脆。 “秦二郎,我在东都只认得你和白巡检? 就干脆直说了。”张行继续盯着对方来问。“我要是再遇到原大那般事情,假设你在旁边? 见我陷入危难? 你愿意助我吗?” “自然愿意。”秦宝不假思索。 “那你觉得,白巡检知道了,还会像上次那般讲道理庇护我吗?”张行蹙眉追问。 “肯定如此。”秦宝依然不假思索? 却又匆忙来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先不急。”张行松了口气? 却依旧问个不停。“再问几件修行上的事情……我前日去围剿青鱼帮的时候? 看到一个打手,用了真气后手脚发绿? 能粘在墙上爬的……那是什么?” “那是三辉四御的正途? 东方青帝爷标志的长生真气。”秦宝脱口而对。“也是天底下最常见的真气? 没有之一。” “因为长生?”张行怔了一下,即刻醒悟。 “不错。”秦宝难得失笑。“不过说句实在话? 青帝爷的长生真气确实养生? 冲十二正脉的时候便能察觉……据说大内养花草? 都要放些长生真气来催熟的……为此? 北衙的公公们? 但凡是修行有成的,走的都是这条路。” 话到此处,秦宝微微一顿,但还是压低声音笑道:“我在锦衣巡骑那里听到的一些笑话,说是当今天下宗师之一的那位北衙牛督公,甚至靠着长生真气复阳了。” “复阳……”张行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然后继续来问。“那真气使出来,手臂变成土黄色又是三辉四御哪位的真气?” “都不是。”秦宝仰头思索片刻,即刻摇头。“土黄色而非金色或者亮黄色,要么是传承自分山君的裂土真气,要么是传自西疆的飞砂真气,还有可能是荆襄那边流行的浑水真气。” “分山君也有真气传承?”张行敏锐察觉到了一个新的知识点……很显然,他来东都半个月,看的书还是太少。 “很多真龙都有真气种类传承到人间,或者据说是传自真龙,甚至就是真龙所传真气占据天下真气流派七八。”言至此处,秦宝明显犹豫了一下。“比如你修行的寒冰真气,据说就是北荒吞风君的传承,而北荒那里吞风君麾下的吞风教本身就是当地一大势力……” 张行当然知道对方在犹豫什么,但正所谓我不觉得尴尬就没问题,所以他丝毫不滞,立即就反问了过来:“那你修行的是什么真气?什么传承?” “我修行的是定雷真气。”秦宝回复妥当。“据说也是传承自一位真龙神君,却是出自东方青帝老爷座下,青帝爷证位至尊后,这位真龙便号称东霆真君,据说还能化成人形,青帝庙中常年立在青帝爷身后的……不过,神仙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也不知道是后人编的还是哪位天子封的,反正估计真君爷也不在乎。” “先不说真君真龙啥的,你能引雷放电吗?”张行大略读了几本史书,自然知道秦宝说的没错,但这不耽误他好奇追问。“能给我放一个吗?” “不行。”秦宝摇头道。“这门真气有些怪异,有好处也有坏处,冲脉阶段,好处是冲脉过程经常能一蹴而就,坏处是难将真气引出体外引用;即便到了凝丹境,也有好坏,好处是招式威力极大,坏处是很难像其他真气那般将真气操纵如常……” 张行点点头,心下无语……雷电这玩意要是好控制就怪了……不过这不耽误他继续来问:“那白巡检呢?她是什么真气路数?” “她是三一正教的正经路数,自然是三辉四御中的辉光真气。”秦宝无奈继续科普。“这是最正统,也是近两千载间仅次于长生真气的常见真气,据说能融天下万般真气于根本。” 张行怔了怔了,点点头,忽然再问:“只说之前的土黄色真气……有什么妙用吗?” “修为高上去且不提,通脉这层主要是防御。”秦宝继续充当人形资料库。“据说修炼到奇经八脉,只要打通任督二脉后,便可以使全身附着真气,宛如全身附甲,真气一时不尽,便能一时刀枪不入。” “金钟罩铁布衫?”张行若有所思。“那假设,一个修为上较高的人,专擅防御,但后来日渐懈怠懒惰,也会被普通人一击而杀吗?” 秦宝打量了一下张行,再度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肯定的点点头:“更高修为的我不知道,但你所说的这种情况,在通脉这层其实非常多……十二正脉,你我都懂,自然不必说……奇经八脉,其实情况反而更糟,而且也不差你所说的这种。” “怎么讲?” “因为据我所知,八成的奇经八脉阶段高手,都是死于非命……其中不乏被普通人偷袭而亡。” “我不太明白。”张行摇摇头。“何至于此?” “因为十二正脉通脉的时候太辛苦了,而奇经八脉一旦通了其中一二,便有各种真气法门的精妙应用,虽然还是肉体凡胎,但寻常人却再难是对手了,甲胄、劲弩也不是不能应对的。”秦宝盯着眼前之人,苦口婆心来做解释。“所以,朝廷、门派、帮会、地方大豪,争先邀请,功名利禄、美色权位唾手可得,便是去做贼,也能自成一方豪雄……所谓辛苦多年,一朝得势,往往把持不住本心,就惹出万般事来!” 张行心中了然,上了大学就堕落的人多得是,一升官就出男女作风问题的案例也多得是,什么真气修行,什么文学武艺,什么权位官职,古今中外,两世三界,只要是脱胎于凡人俗世,怎么可能逃得了人心人性? “靖安台中镇抚司主要就是对付这些人。”秦宝继续恳切补充道。“听那些老巡骑讲案子,多少豪杰人物,年轻才俊,就都轻易死在财色名禄上……我有心嘲讽他们,奇经八脉本身就是修神定性,反倒轻易送命,但想到自己也准备为了出人头地去参军,而且如今来到靖安台,便也不好嘲讽了……张兄可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了。”张行站起身来,作势送客。“往后三五日内,每日晚间的三更时分,你若有心,就去承福门外,旧中桥西侧那里盘桓一段时间。” 张行所说地点在洛水北面的洛阳县,与旌善坊隔河相对。 “张兄要作甚?”秦宝紧张起身。“我刚才说了半天,不就是想提醒你,修行路那么艰难,除非不得已,没必要好勇斗狠吗?之前那个暗娼馆子的混混砍了就砍了,难道还要招惹更厉害的人不成?” “不是好勇斗狠,也不是我去招惹,而是有人要杀我在先。”张行站起身来,言之凿凿。“虽没杀成,甚至差点瞒过去,而可如今既然知道,若不能杀回去,算是怎么一回事?” 秦宝一时愕然,但到底是个好底子,瞬间醒悟:“之前青鱼帮那事另有说法?” 张行点头。 “可有证据?”秦宝压低声音以对。 “若有证据,我早到吉安侯府前等青天大老娘们喊冤了,何故找你?”张行摇头不断。“你非要插手,可以请白巡检找那个沈副帮主或者我同僚中一个姓王的校尉来问……但我不建议如此,因为那是替我打草惊蛇,将我置于险地……等事情真发了,又遮掩不住了,你再替我说一说。” “一定要去吗?”秦宝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 “秦二郎,我与你只能算是同行之谊,算不得生死之交。”张行正色看着对方。“你不愿意来,很正常,我不会怨你……但话说回来,我能托生死的兄弟都已经死光了,不靠你又靠谁呢?其实,也不要你助拳,只要你隔河做个接应,万一不行,能救我一救,如何?” 秦宝叹了口气:“话到如此,我难道还能不应吗?只是万望张兄保重,务必缜密行事。” “晓得。”张行点点头,不再多言。 秦宝也拱手起身,但走到门前,复又回身拱手:“张兄放心,你既然托付了我,我秦二绝不会负你的。” 张行只能拱手谢过。 当夜无话,张行没有打开那盒子书,只是日常习武,然后打坐冲脉,虽说临阵磨砺有些坑,但他那日杀人后,真气充盈,隐约有完成第四条正脉的冲击也是事实。 翌日一早,张行再度往水街听令,下午时分先回住处将佩刀放回,再转去小赵家中,却是做了一回梁上君子,趁着人多事乱,将沈副帮主送还的小赵佩刀偷偷寻到,光明正大的放在腰中带了出来。 又一日,依然往水街酒肆听令。 而这一次,他遇到了小玉。 出乎预料,小玉虽然笑容稍减,却殊无哀色,照常游走在校尉、力士之间,斟酒倒茶。非只如此,随着天气渐热,她的胸也是明显露的更多一分,而且每人身前都要走一遍,小心陪侍,似乎是准备在小赵死后迫不及待寻个新的庇护一般。 见此情景,有人冷笑,有人哀叹,有人目光猥琐,还有人干脆上手了。 “小玉是吧?” 张行眼看着这女子几乎每桌上都溜达一遍,却迟迟不来自己桌前,心中微动之余,却是在对方经过自己身侧时直接伸手拽住了对方手腕,然后戏谑以对。“小赵现如今不在了,你不怕哪天被嫂子指给什么杀猪的、烧砖的,后半辈子只在东南那些腌臜坊市里厮混?” 神都城的构造,紫微宫居于西北,东南有些特定坊市,注定是所谓‘贫民窟’的。 小玉勉强含笑,却同时努力挣脱:“张校尉弄疼我了。” 张行依旧拽着对方不放,然后用自己都觉得油腻的语调来调笑:“弄疼你是我不小心,不过也是我力气大……你知道吗?青鱼帮那回,就属我武艺最好,一弩把一个都快修到奇经八脉层级的高手给射穿……从此处来说,我也算是替你帮小赵报仇了。” 说到前面,小玉还在含笑,但到后来,先怔了一怔,眼泪差点下来,却又很快忍住,然后便只是一声不吭,努力来抽手了。而随着其他校尉来看,尤其是老王直接站起身来,张行到底哈哈大笑,然后松了手来。 可事情还没完,张行既然大笑起身,却又跟在逃走的小玉后面往柜台而去,并大声呼喊:“嫂嫂!青鱼帮那边人人发了一笔大利市,便原本说好的二十贯尾款不要了,我如今也算是有些钱……能否也按照小赵的价位,给我换成小玉的卖身契呢?” 早在张行与小玉拉扯时便注意到这边情形的冯夫人从柜台后站起来,当场眼波流转:“那可不行,小赵是小赵,你是你……说到底,小张,哪有人家小赵头七未过便扯着这个话的?” “我也是看小玉连小赵头七都未过,便来酒肆里伺候,才敢说这话的。”张行毫不客气的怼了回去。“原以为嫂嫂这里是没这些讲究的!” 外面坐着的力士、校尉神色各异,这才醒悟这姓张的小子非但不是轻薄,反而是在讽刺旗主夫人。这其中,颇有几人站起身来,准备呵斥此人,但似乎是忌惮张行这些天展示的勇力,随着张行扶刀回头一扫,反而都有些犹疑。 这一边,冯夫人看到这一幕,也是一时讪讪,一双异色眼珠情不自禁转向身前柜台,避开张行目光:“我也不想让小玉这么早来的,但她与小赵也没什么说法,空将她留在后面反而怕她一个人乱想,所以,今日她求我来前面透透气,我才许了她……” “我也猜到是这样。”张行点点头,趴在柜台上正色起来。“所以,我刚刚虽是调笑,却其实是有几分真心的……嫂嫂,将小玉真切与了我吧!” “怎么说?”冯夫人微微一愣。 “小赵的死,终究要算到孙倭瓜头上,照理说与我没大干系,但当日毕竟事出有因,人就是在我跟前去的尚善坊,我心里多少有愧。” 张行歪着头趴在柜台上,一双眼睛只看着躲在冯夫人身后那显得有些惊疑的小玉,语气平静。 “现在他死了,仇也报了,身后事也极风光,我能做的,无外乎便是稍微顾虑他家人……可他兄嫂又偏偏是个假真情,素来与他不和的,我往他家连着去了几日,只觉得没意思,想来想去,也只有小玉一个人算是他心头真牵挂……而如今别看小玉现在容貌上上,年轻灵动的,真过了几年,无论是旗主升上去,嫂嫂你身边人变多了,还是她自己年老色衰,不就是个嫁到南边坊市做妾的结果?不如与了我,我还能念着小赵这一回,诚心待她。” 张行说的似乎极合情理,非止后面人个个早早坐回,便是冯夫人居然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等了半晌,这位总旗夫人方才笑道:“小张说的有道理,但这件事不是我能做主的,你大哥偏偏又和韩小旗去洛水对面处置青鱼帮首尾去了……不如明日你当面来寻你大哥说说?” 张行点头不止。 就这样,下午时分,他没有再去小赵那里,而是回归往日习性,早早返回到了租住的小院,依旧是习武打熬身体,然后打坐冲脉。 这一日,似乎就要这么过去了。 但是,临到傍晚,就在刘坊主净街回来,开始在坊门外招呼提醒,将关坊门的时候,换了一身家常装扮将佩刀用布裹住的张行直接出了侧院,却不走坊门,而是从平素翻墙的地方运起刚刚熟悉一点的长生真气,从容爬上墙去,准备不惊动任何人,翻身而走。 可意外还是出现了。 张行跃上墙头,一回头便发现,刘老哥的小女儿正抱着一个咸菜罐子立在自家内院门槛上,惊愕望向自己。见此情状,张行彻底无奈,只能在墙上干笑一声,然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待对方茫然颔首,便直接一跃而下,趁着关闭坊门喧嚷时节,离了修业坊。 且说,坊市都是方方正正的,宛如小城一般,而且大多大小类似,最起码修业、修文、尚善、旌善四坊是四个完全一样大小的坊。 换言之,张行所居修业坊北门,其实是正对着旌善坊南门的。 故此,张行趁着坊门前熙熙攘攘,人群涌动争抢入坊的时机,从一侧墙上跃下,虽然惊动了几个离得近的男女,但他丝毫不管,只是闷头往对面狂奔,片刻后,更是挤入了对面旌善坊前的人流中,消失不见。 太阳落下,抱着佩刀的张行已经进入了旌善坊,然后在暮色中跟着人流往坊市内散去。 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从坊内这个方向去往水街酒肆做耍子呢。 第二十二章 坊里行 (10) 张行这些日子天天往来,对自家旗主的这间酒肆知之甚详: 酒肆挨着坊墙建立,足足三层,隔着坊墙便是洛水南侧的水街,平素放下木制楼梯,亮出酒旗,便是一处好营生。 这个好营生可不是说酒水卖的好卖的快,而是说人家冯庸冯总旗早年就是这洛河附近的泼皮,只因为长得俊俏得了美人资助,才以贩糖渐渐起家,所谓既懂东都市井,又天然对商贸上的事务了然于心,再加上后来做了总旗,名正言顺看着四个坊,便不免做起了坐地虎的生意。 上下左右,南来北往,这家货物滞销,那家急需某类货品,东面来的熟客一时缺了寸头,西面来的大客户银子太多不敢一次带上路,都不免有所求、有所需……而到了晚间时分,洛水舟船不断,河岸上鲜有安稳地方落脚,远远一处木梯伸出,酒旗高悬,心里有见识的客商们不免心里稍安,知道这是个稳妥去处,等到三言两语在其中寻得出路,谈定生意,都免不了要给冯旗主一份抽水的。 这才是真正的大生意……尤其是日久天长,名声在外,熟客渐多。 也正是为此,酒肆朝着坊内的方向就不免沦为后宅了,但也是足够宽阔的大院子,养着二三十个男女仆妇,正堂、偏院,卧房、祠堂,该有的都有,无论如何都是合乎一个东都财主兼七品总旗身份的。 张行在此地溜达过两次,大约记得形状,早早趁着暮色翻过墙,先登了阁楼窥探一下形势,便赶紧趁着仆妇们都往厨房用饭悄悄攀到了祠堂上面,根本不顾下面供奉着三辉四御七位至尊,直接躺在了翘脚屋檐的背后? 静待时机。 选择这里,首先是因为祠堂屋顶的形状? 便于躲藏;其次是祠堂位于后院? 卡在酒肆和坊内大院的中间? 既可在发现目标后方便移动? 也可以在入夜前听取往来酒肆、大院的人员交谈,尽可能获得一些情报、言语。 不过? 不知道是不是冯庸夫妇驭下极严,即便是冯庸本人不在家? 这些仆妇往来也都只是说些寻常话,很少有嚼舌根的? 张行听了半日? 除了两个仆从抱怨了最近打包财物太辛苦外,连声多余抱怨都没有,更不要说什么私宅秘辛了。 至于打包财物? 怕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青鱼帮那么大利市? 光明正大拿下,肯定是要按照规矩从上到下? 从公到私层层到位的? 这笔钱对于冯庸来说宛如鸡肋? 此人真正在意的恐怕还是能否落成功劳,而想要功劳? 无疑是需要走一走门路的……冯庸这些天只是早间在酒肆露一面? 就不停往洛河对面跑? 很明显就是在跑关系。 念头闪过? 张行突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冯庸为什么要升官? 他不是要避祸吗? 还是说他本质上是个官迷,之前言语表态都是迷惑外人的? 来不及多想了……东都城有宵禁,冯庸不可能在外面待太久,而且这年头本就是一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规矩,城市里稍微晚一些但也不会晚太多……就在张行躺在祠堂上面抱着刀看大小双月发呆的时候,酒肆对着水街那边一阵喧哗,果然是冯总旗让人搭了梯子,直接从水街上来了。 而且,让张行异常失望的是,冯庸并没有如期待的那样在外面喝醉,而是很远便能听到他那平顺的语调与干脆利索的言语。 张行不敢轻易动弹,只能继续在祠堂上面干等,然后继续看月亮。 又等了许久,待冯庸夫妇用完餐,居然直接在酒肆那边歇了下来……这又是一个计划之外的事情,张行无奈,只好接着看月亮,一直等到仆妇们也都安歇,这才小心翼翼的下了楼,然后施展长生真气,爬上了酒肆,却是照着记忆,小心翼翼的挪到了卧房这里。 当然,他没有愚蠢到去踩上松散的瓦片,而是使出真气,半是攀附半是依靠在屋檐下一处藏在阴影中的侧墙上。 终于,随着房顶一只被惊动的乌鸦腾空而起,张行终于从天窗那里听到了屋内的对话,而且,下面这对夫妇居然正在说自己。 “所以我说你这事办的太急了!办岔了!”冯夫人明显在生气。 “我能如何?”冯庸的声音也显得有些气急败坏。“我当日当时也是有些犹豫的,觉得那张行是个狠戾的主,又来历不明,不想把他捎带进这事,但之前不是你定的吗?说小赵蠢,说这个姓张的没有根基,正好搭伙送进去,临到跟前,也不好改的!” “所以这事怪我了?” “没有怪你……我不是在想辙吗?”冯庸似乎叹了口气。 接着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漫长到趴在屋的张行几乎以为二人睡着,不过即便如此,他也只是一动不动,甚至连表情都无。 “现在的问题是,张行那厮稀奇古怪逃出来且不提,只是来讨要小玉这件事,倒说的颇合情理。”冯庸的声音忽然打破了沉默。“要是不给,显得怪异,甚至让他生疑,可要是给了,又怕小玉心里存了些怨恨,或者是猜到了一些事情,到了张行那里反而给他一些说法……你是这意思?” “对!”冯夫人明显还带着气。 “你有什么主意?” “杀了小玉呢?”冯夫人宛如在说杀一只鸡。 “平白无故的为什么又要杀人?”冯庸莫名其妙。“还杀小玉?” “我有个猜想……小玉怕是怀了小赵的种。”冯夫人忽然压低了声音。 张行陡然一滞,但索性下面的人反应比他还大,倒是没有暴露。 “你确定?!”冯庸的声音也陡然一急。 “你喊什么?”冯夫人低声呵斥道。“我也只是猜测……你想想,她之前跟小赵,就算一开始是逢场作戏,可小赵后来也是真心实意要赎她的,她也是个肉体凡胎的年轻女娃,怎么可能不动心?就像当年我不也被你勾搭的动了心?结果小赵死了几天,前几天哭的跟泪人一般,这几日却又没事人一样在酒肆里乱窜……我一开始没多想,今日姓张的见她可怜要收了她,我才醒悟过来,她这怕不是有什么不得已,想要迫切找个接盘子的。” “也是。”冯庸一声长叹。“若是只她一人,何必这么着急……不过说句良心话,要不是局势太急,真把小玉给了小赵,也未尝不可。” “现在充好人了……我只提醒你,小玉要是真怀了,肚子里那可是小赵的种,再加上小玉说不得窥见了一二虚实,将来便是一个跟你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的种。” “不共戴天就不共戴天好了。”冯庸有些不耐。“这世道,几十年后的事情谁能顾得上?也不差这一个……现在的问题是,杀小玉容易,可小玉已经又入了姓张的眼,所以一旦杀起来,得连姓张的一块杀。” “那就连姓张的一块杀。”冯夫人依旧干脆。 屋外的张行听了这话,殊无表情,就好像那姓张的跟他没关系一样。 “不行,我上次在青鱼帮那里看出来了,姓张的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不是东都这里的打手护院能比的。”冯庸认真回复。“除非能请到打通了奇经八脉那个层级的高手,再辅佐几个缜密的心腹一起过去……” “心细的心腹找老王就是,但奇经八脉的高手,太贵了……” “你懂什么?那不光是贵……还老王,整天就是老王。” “老王……哼,老王怎么了?你要是掰扯这个,冯庸,我是不是可以说你不愿杀小玉也是存了其他心思?”冯夫人勃然大怒。 “我不是那个意思。”冯庸赶紧辩解,俨然在床上地位较低。 “算了,我今日不与你吵,你自己说,这不行,那不行,到底怎么办?”冯夫人冷笑道。“明日一早,你要给人家张校尉答复的……一个使女,五十贯钱,你给不给?要不要继续做你的体面总旗好哥哥?” “拖就是了。”冯庸闷声以对。“跟老王打声招呼,就说老王也是一般心思,想要小玉,我也为难,反正暂时不把人给他……” “拖能……”冯夫人原本似乎是要嘲讽,但刚一开口便似乎意识到什么,然后难得压低了声音。“转升地方上黑绶的事情定下来了?” “功勋够了,黑脸崔令官那里已经妥了,但只是李令官那里素来晓得我们有积蓄,明明有了这次的功勋,却还是狮子大开口,捏死了不松手,我原本是想在他那边再说一说的……但现在看来,与其花钱请人去杀姓张的,不如直接把钱给老李,速速了了此事……到时候咱们瞒住这件事,走前把姓张的支开,宰了小玉就上路,等他回来,什么就都了账了。” “你就这么怕那个姓张的?” “不是怕姓张的,姓张的一个排头兵,便是再狠戾,也就是一把刀,大不了花钱请更利的刀……关键还是局势太吓人了,要紧的也是时间,我如今一天都不敢待在东都。”冯庸语气中明显带了一丝疲惫。“我去打听了,杨逆的案子又被宫里一声不吭扔了出来,主案的御史中丞肯定要被弹劾,事情恐怕要移交给刑部,到时候说不得就要立即起大狱……就算不起,等过半个月东夷那边大败的消息整个再传过来,东都也一定会出天大的乱子……早走一日是一日,你千万不要再生事了。” “什么就我生事?”冯夫人似乎不忿。 “我不是在与你开玩笑!”冯庸语气陡然严厉。“若不是你总是念着东都繁华,依着我的意思,杨逆造反前咱们就已经走荆襄老家了,何必又等到知晓前线大败仓促计划?若不是仓促计划,你又动辄不看顾人命,何必送了小赵性命,还沾惹上一个姓张的来?还要一定杀了小玉?你以为人命是什么?咱们不是十几年前的破落户了,不能这么一直不择手段了。” 见到丈夫生气,冯夫人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冯庸又想说什么,却似乎又被什么堵了嘴,然后便是缠绵声、急促呼吸声、拍打声与软语声。 张行并没有趁机动手,也没有就此离开,只是把握机会松开手上真气,小心在脚下踩实了而已。而等到屋内二人辛苦完毕,明显有鼾声响起,他依旧没有动手,而是手脚并用,小心爬了下去,再然后,就只重新回到祠堂屋顶,望着双月发呆而已。 且说,事到如今,白日的敲山震虎起到了奇效,张行彻底验证了自己的猜想,甚至了解到了不曾了解的真相。 比如说青鱼帮和孙倭瓜本身就是人冯总旗圈养的猪,只不过这头猪不是用来他自己取财的,而是用来献财立功的,是用来提桶跑路的。 再比如说,冯庸夫妇二人对自己的评估明显有些错位,更加缜密的冯庸当日甚至是准备放自己一马的,只因为三坊扫荡太利索,事到临头只能顺水推舟,按原计划行事。 还比如说,冯氏夫妇里面,真正的主导者居然是冯夫人。 当然,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因为无论怎么样,张行的猜测都是没大问题的: 此时就在酒肆三层那里睡着的一对狗男女,不管有意无心,当日都事实上有断送自己性命的举止。这对夫妇,仅仅是因为自己是个新来的、没有根基的,便要拿自己当祭品和牺牲,将青鱼帮的安排给激活了,以完成自家的跑路计划。 不过话说回来,这二人连自家心腹的使女和下属,都能轻易喊杀言弃的,要是顾虑他张行的性命反而显得可笑。 而且按照他们的自诩,怕是凡二十年间,这般事情不知道做了多少。 那么,问题又回来了,知道了以后呢? 该不该杀? 该,这对狗男女,活该去死。 能不能杀? 能,因为冯庸明显没到奇经八脉的份上,趁他睡着摸进去一刀剁了,然后再剁了他老婆就是。 要不要杀? 说句良心话,张行犹豫了。 原因再简单不过,杀了一个即将升为六品黑绶的正七品总旗和他的夫人,后果很可能是他这个败兵转行的净街虎不能承受的……酒肆往北百余步,就是洛水,洛水对面张行让秦二郎候着的承福门其实就是紫微宫的一扇大门,宫内连北衙那种部门都有修行到宗师级别复阳的公公,其他高手就更不必说了。 还有靖安台本台,冯庸是靖安台东镇抚司的七品总旗,已经准备转任六品黑绶了,而靖安台如白有思那种朱绶就有二十八个,此时东都城内最少有十余位。 自己的人死了,还是这种级别的,肯定要查下来,查下来,就算秦宝不负他,仅凭自己这点伎俩和掩饰,能活命吗? 还有白有思那小娘皮,虽然对自己还算惜才,但人家同时铁面无私、执法如山不行吗? 这么一想的话,之前秦宝的劝说的确是对的,对的不能再对,这跟砍卫瘤子不是一回事,那是以上凌下,这是以下犯上。 而那个罗盘……怎么说呢?真是个好宝贝,心之所欲,便有所指。但几乎每次成功指引后,都能给自己惹出对应量级的麻烦。 要是没有罗盘就好了! 一瞬间,躺在祠堂上无声望月的张行心中再度涌现出了这个念头……没有罗盘,自己虽有疑惑,可一直到这对夫妇离开东都,怕都不会弄清楚事情真相,也就不必如眼下这般为难了。 要不算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说了,真要说报仇,真要说冤,不该是小赵吗?自己犯得着为一场根本没成的阴谋赌这口气吗? 这么想,是不是有点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又如何?人死了,连欺人都没法欺。 一念至此,张行真的有些泄下气来,事实上,他也真的就小心翼翼从祠堂下翻身下来了,然后继续小心顺着侧院偏房,往坊内方向走去。 然而,深更半夜,双月之下,寂静无声的冯家大院边墙上,随着一阵风吹来,一度泄气的张行却又忽然止步。 因为顺这阵夏风,他隐约听到了女子啜泣之声。 的的确确是有年轻女子在哭泣,但是不是小玉真不好说,只能说有点像,而张行既不想,也不敢去验证: 如果是怎么办? 如果不是又怎么办? 而听了半日,张行终究渐渐不忍——自己可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如果是小玉,如果小玉还真的在念着小赵,如果小玉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自己今日一走,他们又如何呢? 当日为何一定要杀原大? 之前为何一定要剁了卫瘤子一只手? 一阵夏风忽的鼓起,张行转过身来,抱着怀中小赵的佩刀,竟一步一步往酒肆方向走去。 他花了一刻钟才重新爬上了酒肆第三层,然后花了半刻钟小心翼翼的钻入天窗,入得房内……此时冯氏夫妇依然熟睡,且是分被而睡,张行没有着急动手,而是先将门栓小心取下,这才转过身来,剥出小赵佩刀,然后运长生真气于手臂,隔着被子狠狠一刀插入冯庸心口。 冯庸吃痛,睁开眼睛,来不及呼喊,第二刀便已经袭来,正中他的咽喉。 受了两刀,这位总旗注定难活,但似乎是真气有些妙用,居然一时不死。非只如此,他的反应也超出了张行的预料,此人睁大眼睛看到张行,明知必死,然后努力抬手,却没有去捂伤口,也没有去挣扎,反而强行运真气挪动臂膀指了指身侧之人,复又勉强捂住自己口鼻,继而死死盯着张行不动。 张行心下醒悟,自然知道冯庸是想让自己放过他的夫人……他们二人虽然心肠歹毒,却到底是个真情实意的鸳鸯。 然而,心中感慨,夜袭者面上却丝毫不变,只是认真补刀,隔着被子连插了十几下,待一股热流涌入,几乎要将这第五条正脉直接冲破时,情知冯庸已死,这才转手一刀直接插入一旁冯夫人的咽喉。 和冯庸一样,冯夫人没有当场死亡,反而随着张行拔刀直接呛起。 张行见状,只将被子往对方头上一蒙,便又朝腹部乱戳起来……出乎意料,随着冯夫人身体停止颤抖,张行明显感觉到了又一股热流,与之前杀三名修行者相比,非常非常微小,但却切实存在的热流。 更有意思的是,这股子热流涌入,却只在肌肤表层转了一圈,便消散在了夜空中,就好像是在说你不是我的归宿一般。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张行既杀此二人,便用带血的被子仔细擦拭了一遍手中佩刀,从刀把到刀身,全都糊满了血,才将刀子插到冯庸身上,准备离去。 而就当他转身来到房门前时,却又再度止步,似乎是突兀想起了一件自己忘记掉,但应该做的事情一般——不说别的,杀了人不写几句大话,岂不是跟穿越了不抄诗一样可笑? 想了一想,张行从旁边柜子里取出一条干净面巾,往床上蘸满了血,运起长生真气,右手攀在半墙上,左手在一旁半空墙壁上用简体字奋力写了三行字: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杀人者,中州大侠李太白是也! 写完之后,张行推开门,借着月光又看了一看墙上的血字,便再不犹豫,直接运起真气往酒肆北面而去,临到坊墙,纵身一跃,待到洛水,便将外衣脱下,扔入水中,然后便拔足狂奔,绕行修行坊小赵家中方向,远远走了一圈,这才从南面往归修业坊去了。 回到偏院中,四下寂静无声,只有双月交辉,宛若流光,铺陈于上。 说来也怪,明明之前为自己报仇都还觉得纠结,但现在因虚无缥缈哭声为小赵报了仇,张行反而觉得浑身痛快,万事都值了,等到稍一冲洗,甚至觉得脑中空明一片,干脆直接在院中打坐冲脉。 而不过一时半刻,他便察觉自己肺部与右脚之间的这第五条正脉运行流畅,竟然是直接冲脉成功。 此时,不过三更朝后而已。 PS:感谢新盟主陵水小黑和雨的伞……这是本书第36和37萌……感激不尽。 第二十三章 坊里行(11) “甲字号尸身中了十三刀,致命伤两处,一处在心口,一处在咽喉,除咽喉外几乎所有伤口皆是隔着被子直直捅入……” “乙字号尸身中了十七刀,也是一刀在咽喉,其余隔着被子乱捅,但没有正对心窝的,所以第一刀应该就是咽喉处那刀……” 一名中年黑绶说着说着,忽然停下了原本那种公事公办的语气,变得直接了很多。 “二人都是上来一刀对准要害,然后都免不了补刀,就是冲着杀人来的,武器也都是这把绣口弯刀……其实没什么可说的。” “谁说不是呢?”一名挂着朱绶、带着小冠的年长男子抬头看着前面墙上字迹,捻须感慨。“你怎么看这个?” “一边说不愿意留名一边又署了名,明显是化名,就算是真有这个什么李太白,估计也是个无名小卒,但既然写了,也是个线索。”中年黑绶微微叹气。“还有,这里面有几个难写的字明显有些简化,要么是用惯了某类偏远之地的简化字体,要么是识字不多……至于半空中写字,第一反应自然是长生真气。” “确实是长生真气。” 年长朱绶看着这几行字,摇摇头,似乎是想否定什么,但说的话却是在赞同自己这位下属。“此人……或者最起码同伙之一……应该是从天窗上攀上来,再加上还要翻过坊墙,还有这几行当空的字,都太像长生真气了。” “同伙?”中年黑绶一时不解。“这可是一把刀。” “制式绣口刀。”年长朱绶回头指着尸首言道。“若是一人所为,我就有些想不通,他怎么能同时对两人做出致命伤呢?还是说这位总旗和他夫人之一受了一刀,居然强行忍住没有挣扎或者喊叫?为什么不挣扎不喊?尤其是这位总旗还双手放在嘴前,他的夫人躯体还有咳血症状,这明显是受刀后的反应。” “确实。”中年黑绶点点头。“都不是一刀休克,而且据说冯总旗修的是浑水真气,确实有一点保命的妙用,这样也能对上……同伙的可能性就更大了一些,一个人去杀冯总旗,另一人杀冯夫人或者制住她……但也不好说,毕竟只找到一把刀。” “现在什么都不好说。”年长朱绶不以为意道。“有一点是一点,各方面都要查起来……不愿意留名的中州大侠李太白要找,长生真气要留意,同时还要排查这对总旗夫妇的恩怨人际? 问清楚冯总旗昨日去向,询问仆妇昨夜动静? 这把绣口弯刀也得捏着鼻子查? 从他下属开始查……” “这是必然。”中年黑绶重重颔首。“暂不说此人马上要转到咱们中镇抚司做黑绶? 只说天子脚下、洛河之畔? 一位东镇抚司的七品总旗,就这么夫妇一起横死家中? 无论如何都要给上头一个交代的。” “好。”年长朱绶再度捋须。“发文台中,让他们加派人手? 去查李太白,查冯总旗近来经手案卷是非? 查昨日行踪……然后你去问仆妇? 我来问这些净街虎。” 中年黑绶点点头。 而年长朱绶早已经捻着颌下长须走了出去,临出门前犹然自言自语: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 深藏身与名……这等文华人物为何要杀一个总旗? 还要杀妇孺?难道是抄来的?” 中年黑绶怔了一怔? 终于明白为何之前对方要摇头了,敢情这两句顺口溜挺有文学价值?有文学价值你说嘛? 非得拿这个考验自己这个老刑名? 自己懂个屁啊? “张行? 该你了。” 一个时辰后? 就在楼下酒肆大堂里,随着一名中镇抚司锦衣巡骑的呼喝? 被喊到名字的张行一声不吭? 只是学着之前其他人一样? 双手捧着自己佩刀趋步上楼? 往二楼那处熟悉的大间而去。 房间大门敞开? 张行直接入内,迎面便只看到一位宛如教书先生一般的年长老者坐在那里,表情也很温和。 一个略显破旧的武士小冠,一把寻常佩剑也随意摆在一旁。 然而,谁要是因为此人是这个样子就轻视此人,那就要闹大笑话了……张行更不会如此,他一眼就看到了对方腰中那条跟白有思一样的朱绶,甚至,就连此人佩剑也和白有思一样,带着一日二月的标志。 “刀子拔出来,然后拿来我看看。”年长朱绶微微抬手示意。 张行不敢怠慢,赶紧拔出刀来,然后倒持着虚递了上去。 “收了吧。”朱绶只是瞥了一眼,便随口吩咐,然后继续低头看着手里的文书。“坐下。” 张行立即依言而为。 “是新刀?”年长朱绶低头翻着文书,头也不抬。 “属下是新人。”张行恳切以对。 “最近用刀杀人了?” “就是上次镇压青鱼帮……总旗下令,没有立功的,都要杀人。”张行有一说一。“不过在这之前,属下巡街时还用刀砍了一个暗娼馆子泼皮的手。” 年长朱绶微微皱眉,但也没说什么,只是继续低头来问:“前几个人都说你家总旗夸过你,说你喜欢读书?” “兴趣所在。” “都读了什么书?” “刚读完了《腾龙四海志》,在读《白帝春秋》……” “这么年轻,多少看些名著小说,看那些官修史书干吗?”年长朱绶再度皱眉。“算了……旁边有水,蘸着写几个字,左右手都写。” 张行心中一突,面色不变,赶紧伸手去蘸水,就在桌上认真写了《腾龙四海志》五个大字,然后换手,努力的、慢慢的去尝试工整来写《白帝春秋》四个字。 刚写了两个笔划,他心中微动,立即运出寒冰真气到指尖,却是将手指上的水瞬间冻住,然后尴尬停住,继而尴尬望向前面的朱绶: “让上官见笑,在下左手拿不住力气,就忍不住用了真气,我这就重新写过。” “不用了。”年长朱绶看了看对方指尖上的寒气,当场摇头,却是干脆合上档案,认真来问另一件事。“我只问你,你档案太新了,完全对不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行沉默了片刻,选择了如实告知。 “你是白巡检安排在此地的人?”年长朱绶当场捻须,脸上也终于有了一丝表情变化。“原来如此。” “在下不知道上官口中‘安排’是哪个意思。”张行斟酌了一下言语。“但白巡检并没有让我刻意留意一些事情,在下本人也没有做过汇报,只是认真在做这个巡街校尉。” “我懂,我懂。”年长朱绶不以为意道,同时似乎丧失了进一步探究的兴趣,只是回到了案子本身的例行询问。“对了,你的寒冰真气修到什么层级?” “昨晚上刚刚通了十二正脉的第五条。”张行一面做答,一面再度伸出拳来运行寒冰真气到臂膀之上。 “原来心思在这上面。”年长朱绶立即颔首。“最后一问……我就不问你昨晚在哪儿了……我直接问你,你家总旗之死,你可有什么可对我说的?” “事情肯定跟青鱼帮有关系。”张行顿了一顿,说出了一个理所当然的答案。“不然太巧了,那可是几十条人命,还牵扯那么多财货。。” “确实,人人都这么说……”年长朱绶喟然以对。“就这样吧,先回去,无事不要离开住处,这几日每天上午来这里点卯。” “是。”张行拱手起身,小心收起佩刀,转身离去。 不过,就在他走到门前时,却又陡然止步,然后回过头来。 “什么?”年长朱绶微微眯了下眼睛。 “有件事情……本来无所谓,但不说又怕上官后来从他人那里问到,显得难堪。”张行认真以对。“在下昨日曾向大嫂求过使女小玉,大嫂当时只说让大哥今日给我回复……这件事,很多人都在场。” “哦。”年长朱绶愣了一愣。“我知道了。” 张行赶紧拱手离去。 当日人心惶惶,锦衣巡骑四下搜索,各处谣言不断不提。只说到了下午,冒险过关的张行回到住处,刘坊主果然早有言语: “小张,你那锦衣巡骑的朋友又来了,人在厢房。” 张行当即称谢,但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刘坊主神色怪异……但这个情况下,神色不怪异似乎更不对劲。 别过刘老哥,来见秦宝,二人依旧如往常那般在院中坐定。 “是听说了我家总旗的案子来看我?”张行言语平静。 “自然。”秦宝显得有些矛盾,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案子怎么说?台中都传遍了,中丞都知道了,只说是什么中州大侠李太白做下的……还伤了妇孺?” “什么妇孺?我们冯总旗的夫人才是素来真正拿主意的。”张行随口对道。“具体案情我并不比你知道的多,只是被要求不得擅自远离,每日点卯。” 秦宝听到前半句便松下了一口气,然后连连颔首,也不再过问。 唯独二人刚刚见面,此时直接分开未免显得尴尬,便又说了一些修行上的闲话,一直到净街铜钵再起,秦二郎这才告辞。 对方既走,张行也去吃了晚饭,待再回到院中,不免心中空泛。只是忽的想起白日那朱绶似乎很看不上自己看的那些提及远古的史书的样子,反而推崇小说,便干脆将秦宝之前送来的木匣取来,准备稍作品读一下这个世界的名著。 然而,木匣打开,里面七八本,居然只是一整套书,而打开第一本,书名更是惊悚——《女主郦月传,其一:游龙见凰》。 恍惚间,张行对白有思、秦宝,乃至于这一整个世界的文学修养都产生了极大的忧虑。 PS:首先感谢盟主一人独钓一江秋同学的上萌,感激不尽。 然后公众章节不怕偷字数,上一章,我多说两句。 1.白有思没有看到过张行写简体字,我真没这么写过。 2、主角用带血的被子擦刀,本身是为了遮蔽痕迹……几位说指纹的,问题在于,又不是用干净布擦,容易留下明显指纹,这是用带血的被子……本身是为了遮蔽痕迹……但总体来说是我写的不严密,跟上面那个不是一回事,稍作修正。 第二十四章 坊里行(12) 不过,当天晚上,看了大半本书的张行,很快就悔改了。 没错,白有思说的一点没错,秦二郎也没有瞎扯,包括今天那位红带子都没有扯错,《郦月传》这本小说确实是一本名著,甚至,按照张行的眼光,这本书完全称之为这个世界的旷世之作——作者用一种细腻而冷静,冷静中却又富含感情的笔触详细描写了白帝证位七百年后,天下纷乱,诸国兼并晚期的一段历史故事,读起来让人如痴如醉。 众所周知,白帝爷功高盖世,定律法、修兵戈、发医学、推教化、整理河山,使人族占据中原盛土,使巫妖二族几乎消散,却因为修为过强、功勋过重、杀伐过多,不及统一四海,便证位至尊,列西方白帝。 而这,不仅给人族留下了重大内患,也给巫妖二族一东南一西北,各自留下了一丝喘息之机。 至于郦月,正是当时诸国中妖族血统最多,也是所谓妖族传承最正统的东楚国女主。 同时,也是第一本《游龙见凰》的那个‘凰’。 至于游龙,也不是什么风流浪子,而是东楚历史上著名的奴隶丞相,钱毅。 钱毅出身河朔,是人族与巫族混血,早年经历已经不可证了,只知道在他很早就学富五车,在大约三十岁左右游历诸国时? 被强盗捕获,转卖为了奴隶? 几经辗转后? 以五张羊皮的价格卖给了南楚宫廷? 做版筑奴隶? 并很快因为会画画,与此时因父母全都战死而仓皇登基的女主郦月? 达成了宿命的会面。 接下来的故事不言自明,懵懂而傲娇的女国主在这位睿智而博学的奴隶协助下? 开始了壮士断腕一般的政治、宗教、军事、文化、经济、法律改革,几乎是全盘接受了灭族仇人白帝爷的那些东西? 甚至进一步深化与改进。 二人配合默契? 打击血脉贵族、鼓励耕战、取信于民,使东楚国势迅速扭转,而女国主与奴隶之间也相互产生了某种同志加爱情的奇妙情愫。 当然? 张行只看了大半本? 后面的绝大部分剧情还没看完? 但这不耽误这本书已经在他心中上升到某种极致的位置。 须知道,书中可不仅仅是讲历史? 同时还涉及到了那个纷乱时代的政治、宗教、经济、文化、军事、艺术等领域知识? 甚至牵扯到了真气的流派发展、各个地方的婚姻习俗、美食介绍。 而且其中很多人物也都塑造的有血有肉? 栩栩如生,女国主和奴隶宰相不提? 其他诸多各国的雄主、庸主、将军、辩士? 也给张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东楚宫中的侍女、侍卫、贵族们的生活与交流? 更是让某人想到了《红楼梦》。 同时? 里面还有大量的诗歌、谚语、古文。 这套书? 对于坐吃等死的张行来说,简直就是无上的美味……甚至可以说,这套书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这个世界确切存在,每个人都是有血有肉生灵的最好证据。 这就好像别看某人是编乎大V,你让他编,给他八十年的时间,再来八十个大V辅助,也编不出一本《红楼梦》啊。 一口气看了大半本书,张行困得实在是不行,再加上明日还要点卯,所以到底是敞着门和衣而睡了。而睡着以后半夜做梦,又梦见自己穿越到书里,正在协助大女主郦月推行改革,结果风头超过了钱毅,被南楚妖族大贵族当成商鞅给车裂,却终于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当此时,月光与昨夜无二,都是一般流光如霜,倾泻入室。 张行从床上稀里糊涂坐起来,满脑子都是春秋战国,白帝黑帝,巫族妖族,商鞅钱毅的,两个世界,外加虚实过往,乱成一团,过了许久才慢慢回过清明来。 不过,心头越是清明,越容易感时伤怀——张行抬头看见那轮与家乡无二的大号明月当空而照,低头又看见满地皎洁月光,竟然难得再度泛起一丝思乡之意。 再然后,几乎是本能一般,他就吟诵出了那首诗来: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诗作吟罢,张行叹了口气,转了个身便要接着去睡。 而也就是此时,一个还算熟悉的女声忽然从屋顶传来:“张行,我都不知道你一个中垒军的军士,居然有如此好文采。” 张行怔了怔,平静以对:“文华天成,偶有情思所至,便可让人轻易捡拾……白巡检既然到了,何必只学人家做贼的,当个梁上君子?破院虽小,难道没有巡检的位置吗?” 话音刚落,白有思便凭空而落,只是一转,便从容坐到了院中椅子上,然后对着起身出门相迎的张行开门见山: “冯庸夫妇是你杀的吗?” 张行面色不变,昂然反问:“巡检为何这么问?我还以为你来找我是关心同列,前来问候的呢?” “你胡扯什么呢?”白有思怀剑而坐,含笑以对。“秦宝来给你送趟书后,便连续数晚在承福门外做盘桓,而那里又恰好对着案发酒肆……这么明显的破绽,难道不是你情知冯庸是个正七品总旗,自己遮掩不住,然后故意留给我的吗?不要老是欺负人家秦二郎老实。” 张行摇了摇头,严肃以对:“巡检想多了,若无凭据,还请不要乱说。” “若说凭据。”白有思继续冷笑。“之前还没有,刚刚不是有了吗?咱们就不说你本是个能杀人的这件事了,只说昨夜那杀人的,也曾在墙上留下四句极有气势的短诗,按照柴常检的说法,也是极有诗情才华,堪称文华天成的……张行,你说,这东都城哪来那么多文华天成被人捡到?还只隔了一夜与两道坊墙?” 张行点点头,微微拱手,丝毫不慌:“巡检话说到这份上了,能否许我自辩?” “说来。”白有思在座中歪了下头,戏谑来对。 “我只问巡检一事。”张行平静相对。“请问,我为何要杀冯总旗夫妇?便是诬陷,也得替我找个理由吧?难道我是个杀人狂,专喜欢冒天大的风险去杀人,还要杀无辜妇孺?!” 白有思微微一愣,竟是许久未言。 第二十五章 坊里行(13) 月夜下,二人一坐一立,对峙良久。 且说,这二人,白有思虽不好说是冰雪聪明什么的,但考虑到人家顶级贵族的出身和一贯表现来看,明显是个有脑子的。 至于张行,在那个世界也是年纪轻轻就混成某乎大v的,纸上谈兵和键政的本事那自然是一等一的,什么编男女对立段子、职场pua也是手拿把攥……再加上九年义务教育,所谓大格局没有,小手段总还是能凑的,也勉强算半个聪明人。 就这么两个聪明人,无声对峙,俨然是交锋到了僵局。 说白了,甭管什么破绽不破绽,白有思白巡检都是张行在洛阳最大的倚仗。 首先是隶属关系,双方终究有一层香火情;其次却是因为同行一场,张行大概能看出白有思是个有明确是非观的人,而他刚刚做的事情,虽说是快意恩仇,但也没有拉下锄强扶弱四个字。 便是秦宝,当日也认为白有思是可以作为倚仗的。 但是,这不代表张行就得向白有思公开承认自己杀了人。 原因再简单不过,人家是女巡检,张行不敢确定这位女巡检是一位讲程序正义的还是一位讲事实正义的人物。 万一人家要执法如山呢? 所以,既要求助,但同时也要坚决不承认自己是个杀人犯,这是一个主动权的问题。 当然了,一首《静夜思》引起了对方极大的怀疑,那真的就是意外了……也不知道这位巡检在屋顶上站了多久的。 可即便如此,张行也相信,白有思是能听懂自己的一系列的言语与暗示,而如果她真的像自己表现的那样是个讲是非、有良心的人,总是愿意去辛苦一下的。 而如果不是,算自己瞎了眼。 “张行。”隔了一阵子,白有思幽幽开口,终于算是打破了沉默。 “我在。”张行微微躬身以对。 “听柴常检说,你案发前曾尝试向冯夫人讨要使女小玉,她稍作推脱?”白有思若有所思。“你莫非是为这个杀了他们夫妇?” “冯夫人当时说? 翌日一早就让冯总旗给我答复。”张行应对迅速,毫无破绽。“我便是要为此不忿? 也该等冯总旗说不给才对吧……还请白巡检不要再随意认定他人是杀人犯了? 这不是一位朱绶巡检该有的体面。” “那算了。”白有思笑了一笑。“不过我若是真有心插手此案? 你可有什么言语?” “我知道的不知道的? 能说的不能说的,都给那位柴常检与秦二郎说过了。”张行拱手再对。“巡检此时来问? 无外乎是再重复一遍,我觉得此事必然跟青鱼帮那件事有关系? 而如果细究其中疑点,未必在青鱼帮那一方? 我们这边也是有伤亡的。” 白有思点点头? 似乎下一刻她就会运气一跃而起,消失在夜色中一般。 张行也是这么准备的。 “说起来,你来东都也已经大半月? 腿上的病和脑子里的病都好了吗?”孰料? 白有思非但没走? 反而忽然提及了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话题。 “腿早就好了,昨日晚上还冲开了第五条正脉? 但脑子还是不记得那些事情。”一直应对妥当的张行确实有些措手不及。 “用你的话说? 就是宛若婴儿一般?” “是。” “那你以婴儿眼光? 觉得这个东都怎么样?”白有思将佩剑横放到了膝上。 张行沉默了一下,实话实话:“我大约能猜到巡检的意思? 是想问我当了一阵子净街虎? 如何看东都的政治气氛? 以及城内稳定程度? 但其实? 若以我这些日子的思虑来看,却总觉得真气这东西影响太大了……其他事情反而难以在意。” “那可是天地元气,本就是宇宙之根本。”这话从白有思听来,自然觉得有些离谱。“自然要影响万事万物,天文地理,人事风俗,军政传统,莫不在其中。” “我的意思是,气这个东西,即便是冲脉阶段,去种地、去修房子,都能以一当多,格外的好用,可偏偏还是用来打打杀杀的居多。” 张行摇头以对。 “到头来,真气、修行,几乎成了门派、帮会、军队、刀兵,乃至于杀戮的代名一般。我在东都明显感觉到,有修行之辈出没的地方,动辄便出人命,动辄便是要打打杀杀……这不是天地元气该有的作用,它本该造福于人。” “你说的道理极对。”月下,白有思思绪飘忽了起来,语气也飘忽了起来。“当年白帝爷也说过,天地元气应当军民公用,宛如铸铁既可为犁也可为剑一般,但其实就是,天底下的铁总是不多的,想要用之于民,总得先用之于军,等天下太平了,就可以铸剑为犁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天下总是不能稳稳当当的太平,所以也就一直是当剑的多,铸犁的少。” “而且特别奇怪的一点是,按照巡检之前所言,天地元气反而跟天下太平负相关,似乎只有大争之世,人人头破血流时才会充盈起来,稍微太平一二,反而稀少。”张行继续表达了不解。“这点委实难懂。” “这点我倒是有些猜测,未必是你说的那样。”白有思微微一笑。“不过这个话题有些大了,等你修为上去了,慢慢就会懂了……只说一个稳定,你对东都到底怎么看?此间只有我二人,说实话就行。” “很奇怪。”张行认真思索后回复道。“假设东都是一个壶,此时看起来很安静,就是那种云在青天水在壶,大家各有所居、分毫不乱的感觉,可居于其中,却又觉得乌云密布、暗流汹涌起来……市井间动辄杀戮,中间的聪明人更不惜钱财势力早就想跳出去,上面的人更是卯足了劲准备是厮杀,更别说咱们都知道,算算时间,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东夷大败的事情就要卷到东都里来了。” “拖不了了。”白有思摇头道。“东夷求和的使者已经快到了,除此之外,你是从北面逃回来的,南面两支水师全师而还,还带回了两三万残兵败将,现如今在徐州一带……不过,其中没有上五军。” “这就是我感到尤其奇怪的地方了……”张行也是幽幽一叹。“那就是照着道理而言,无论是谁,都该觉得这壶水本不该沸的。” 白有思微微挑眉:“怎么说,为什么觉得这壶水不该沸呢?” “能怎么说?先帝吞东齐、下南陈、压服北荒,巫族残余、妖族二岛、东夷五十州全都来朝贺,恍惚间有一统天下,使乾坤安定的趋势,那照理说,天下应该是趋于平定的,就连这东都城也不过是二十年前刚刚修的,连东夷两场全胜后都要主动过来求和……换言之,这壶水才刚刚装进去而已。”张行认真以对。“敢问巡检,一壶刚刚装进去的水,如何便要沸了?如何敢信它要沸?但偏偏真就是觉得水变热了。” “是啊,这也是天下人都惊疑的所在。”白有思难得感慨。“莫说先帝,便是圣人在位前十年,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财政一日日变好,国家权威一日日变盛……所以,不止你不懂,连我也实在是不懂,这般大局在手,两征东夷为何都败那么惨,杨逆为何又要谋反?局势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水壶下面到底是谁烧的这把火?烧的劈柴又是哪里来的?” 张行沉默以对。 “算了,本来是我问你,结果我的感慨一点也不少。”白有思在座中回过神来笑对。“不过,你入京不过大半月,不过看了几本书、冲了一条脉、做了十多日净街虎,便能有这些看法、见识和问题,也着实吓人,委实是个人才。” 张行沉默了一下,还是在月下问了出来:“白巡检,我不太明白,这算是在考校我吗?若是我有些见识,还有些用,便替我劳累一二,洗清我嫌疑?否则,就不管了?” “不是。”白有思将手中长剑摆正,笑容更盛。“考校自然是考校,但与这个案子还有你的牵扯无关,我既然来了,是非对错,自然要问到底的……因为你毕竟是我的人,真杀了无辜妇孺也该是我一剑串了挂起来,真若是被人欺压了受了冤屈,同样该是我来替你出头……整个靖安台都知道我这个规矩。” 张行心下大定,同时也陡然醒悟,为何白日那位柴常检听到自己是白有思安排的工作后会是那副模样了。 而白有思打量了一下对方,却又继续宽慰:“张行,你且放心……我为强,你为弱,我居上,你居下……这个世道,若说是强尽能庇弱,上尽能庇下,也是胡扯,但于我这里,却总能顾及眼前是非,庇佑方寸之地的,只要你心中坦荡,我断不会让你做个闷死壶里的鲤鱼,连跃都跃不出来的。” 说着白有思终于收起长剑,站起身来,转过身来,却又回笑:“我要走了,可有什么文华天成要送我吗?” 张行心中微有冲动,几乎张口欲言,但终究只是哂笑:“白巡检说笑了……还有,下次来找我,直接把我喊起来就行,不必屋顶上站这么久。” 白有思点点头,下一刻只是轻轻一跃,便忽的消失在月下。 第二十六章 坊里行(14) 张行小看了白有思白巡检的行动能力。 翌日早上,张行打着哈欠从旌善坊往酒肆点卯,到地方就发现情况大有变化,拿着个册子在酒肆大堂里站着等点卯的居然是一身锦衣的秦宝秦二郎。 非只如此,酒肆大堂早已经被清理一空,摆了许多椅子、板凳,点卯并被要求交出佩刀之后的净街虎们,随着外围的一些锦衣巡骑一指,纷纷落座。轮到张行时,他不好装作不认识,上前点卯时打了个招呼,然后便也赶紧在两位小旗和其他校尉、力士的怪异眼神中低头寻座位坐了下去。 就这样点卯完毕,却并无问话,也无召唤,众人面面相觑,偏偏这只是命案第三日,二楼似乎还坐着一位朱绶,也不敢轻易喧哗的,居然耐着性子枯坐了半日。 一直熬到下午,就在所有人渐渐不耐之时,忽然间,后宅方向传来一阵密集脚步声,继而便是白有思领着几个之前河堤上的熟脸走了进来,引得众人惊疑之间纷纷起身行礼。 “韩闵。” 女巡检走入酒肆大堂,复又登上楼梯,停在四五层台阶的位置上,居高临下环视一周,便提起手中剑虚指了一人,却正是两位小旗之一的韩小旗,俨然是半点场面话都无。“案发前,也是冯总旗清剿青鱼帮前一日,你与青鱼帮的一名舵主在温柔坊喝酒,说姓冯的不地道,自己发财,却不许下属捞偏门……有没有这回事?” 韩小旗涨红了脸,赶紧起身:“巡、白巡检见谅,属下不敢说没有,但当时委实是有感而发,冯总旗确实是不打招呼突然遣人扫了我的辖区,一时有些怨气……可这点怨气,委实是寻常闷气? 不至于为此……为此……为此起了害人之心。” “那第二日,有闷气的你随冯总旗到青鱼帮? 居然亲手杀了前一晚还推心置腹的那名青鱼帮舵主? 又是为何?”女巡检面色冷清? 直直来问。“此事后? 算不算有了害人之心?此事前,你对那位青鱼帮舵主又有没有害人之心?” 此言一出? 酒肆上下,无论是锦衣巡骑还是净街虎? 又或者是来协助的河南县衙差役,纷纷斜眼去看韩小旗……须知道? 街面上本就天然有江湖气? 而张行昨日晚上也做了类似吐槽,那就是因为真气的特殊存在,使得这个世界本身的江湖气更上一层楼。 故此? 韩小旗的这番作为委实令人不齿。 实际上? 就连韩小旗自己也只能低头不语。 “王笠。”女巡检见韩小旗俯首? 却根本不多理会,复又指了一人? 却正是一开始与小赵带着张行巡街的老王。“按照冯总旗家人所言? 青鱼帮事发前五日内? 你最少私下与冯夫人在后宅相会四次……所谓何事?” “回禀白巡检。”老王面色铁青,拱手相对。“我在这边资历极深? 算是冯总旗夫妇心腹? 这件事情? 此处有资历之人多有知晓? 而夫人在后宅? 也不是万事不管的,许多生意上的事情,都要她过问,那些日子,夫人找我,乃是因为杨逆大案始终无解,总旗心生畏惧,便想收拢生意,夫人便私下着我小心看顾收拾……” “交通青鱼帮副帮主沈晖,教他如何在孙倭瓜眼皮底下杀了赵山海与张行,如何藏尸,以及攻打青鱼帮时如何给你开门,也是冯夫人直接交代而不是冯总旗交代的吗?”女巡检面色不变,却语出惊人。“你以为我为何此时才过来问话?你以为冯氏夫妇既死,沈晖扛得住什么?又或者你以为,沈晖知道冯氏夫妇准备离开东都回荆襄老家,留他一人执掌青鱼帮注定难逃报复后会不愤恨?” 满堂哗然,老王周围几人直接躲开,便是老王自己也面色铁青起来。 “看来,当日冯夫人让你去做这等险恶之事的时候,也没有告诉你,他们夫妇准备扔下东都所有回冯庸老家荆襄的事情了……你早就晓得,自己其实也是个弃子,从未真正入了他们夫妇眼睛。”白有思忽然有些百无聊赖,却又对着后方努嘴示意。“把人带进来。” 随着白有思一声言语,两名锦衣巡骑直接推搡一人入内,却正是之前那沈副帮主。后者虽然面色颓唐,却殊无伤痕,甚至能自己走进来,显然是直接招了。 而老王见到沈晖,终于沮丧起来:“我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昨日闻得……” “闭嘴!”原本百无聊赖的白有思忽然开口打断了对方的自叙,继而追问。“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只问你,冯庸身为朝廷命官,居然私下勾连帮会,来谋杀同列,你为同谋这一事,如今算是当众招了吗?” 老王气喘吁吁,双目通红,双拳紧握,只是不再言语。 “张行。” 就在张行盯着老王,防止此人狗急跳墙之际,上面那位女巡检忽然点了他的名。“你原本没有半点嫌疑,但现在才知道,你也算是被冯庸陷害,差点随小赵一起丢了性命,那么为此心生杀意,也是寻常吧?” 张行拱手以对:“巡检明鉴,若是我要为自己报仇,杀了冯庸夫妇也属寻常,但为何不将王校尉与沈副帮主一并杀了?何况,他们做的那般天衣无缝,我又如何能知道?再说了,案子过去一两日,早就传开了,杀人的里面必然有一个会长生真气自称李太白的人,我初来乍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帮手?还请巡检明鉴。” 居高临下的白有思瞥了张行一眼,便扭头向上,朝二楼拱手出言:“柴常检……沈晖我带来了,那把刀也已经查清,应该就是小赵的,他的刀在家遗失,而且小赵尸首也已经验明,是被人背后偷袭,一刀毙命,同样佐证了好一些事情。” “白巡检查的好利索。”姓柴的红带子忽然捻着胡须从二楼房间内走了出来。“案情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我这算是坐收功劳了。” “还不够。”白有思朝楼上的人拱手言道。“刀是小赵的刀,这就跟此事对上了,还专门写了那番话。这样看来,行凶者是不是大侠不好说,但必然是知晓小赵这个案中案原委的。故此,这人,或者说其中一人必然是青鱼帮或者是净街虎的知情人,又或者兼而有之……至于具体是谁,还要仰仗柴常检的英明睿断。” “什么睿断,白巡检已经将两边最有嫌疑四人给我点出来了。”柴常检继续捻须笑道。“让我四个人里再去找一两个……倒是给我留够了面子。” “我不是!” 白有思刚要再说话,就在这时,下方韩小旗忽然放声嘶吼,并以手指向了王笠。“我如何会冒险杀一个总旗?此事必然是老王与沈晖这二人忽然知晓冯总旗和冯夫人要走,自己被扔下,会被北衙孙公公报复,心生怨恨,至于半空中写字,长生真气嘛,烂大街的货色,青鱼帮难道还少一个半夜开门的?反正,我们三个净街虎,有老王的嫌疑摆在此处,如何轮得到我和小张来受这个罪过?我和小张都是今日才知道赵山海的事情好不好?” 在场有聪明的,一早便察觉到白有思的意思就在于此,所谓张、韩二人都是凑数的,王、沈二人才是真正的嫌犯,所以面无表情。也有蠢笨的,此时方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意思……但也可能并不笨,只是在呼应场面而已。 张行当然也早早看出来这一层意思,但等到韩闵一喊出来,才更加佩服白有思给自己脱罪的法子……多了个姓韩的,自己都不要说话了。 当然,这不耽误他同样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至于沈晖与王笠,二人早晚是个死罪,更别说还有一位北衙孙公公,黑的白的,都是个死,此时被众人逼视,沈晖只是低头不语,也不知道是得了什么说法,而王笠干脆从很久之前就一声不吭,面如死灰,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不错。”柴常检也捻须笑道。“这姓韩的倒知机的快,晓得他和那个张校尉是白巡检给老夫留面子的添头,而且,王、沈二人这般内情去做结案,上下也都能交代的……不过,白巡检。” 白有思赶紧应声:“柴常检请讲。” “我多问一个人两件事,行吗?”柴姓年长朱绶微笑相对。 “自然,常检才是此案主事。”白有思姿态妥当。 “那好,张行是吧?”柴常检放下捻须之手,指向了一直没吭声的张行,斯条慢理来问。“两件事……第一件事,你确定你今日才知道自己差点被冯庸夫妇害了?” 张行怔了一下,立即拱手以对:“是,刚刚才晓得。” 其他人纷纷皱眉……这倒不是说张行忽然有了什么破绽,而是说柴常检问的太寻常了,太随意了。 而就在众人不明所以的时候,柴常检再度负手向下方来问:“那张行,我再来问你,你之前讨要的小玉怀孕了,你知道吗?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此言一出,众人尚未转过弯来,白有思先为之一愣,便诧异去看张行。 因为,这就对上了。 其他人,也只是一瞬,便有所醒悟,明白过来柴常检的追问是什么意思了……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小玉跟赵山海是相好,赵山海死了,身为冯氏夫妇梯己人的小玉却怀着赵山海的孩子,她是有足够机会获知消息,也有足够动机去通风报信,去告知张行事情原委,引他来报仇的。 这么一想的话,甚至就连当日张行主动讨要小玉,也显得有些刻意了起来。 接下来,是不是要让小玉出来,当堂对质? “刚刚知道,但这不就对上了吗?” 就在众人思想各异之时,酒肆大堂里,张行深呼吸了一下,却昂然拱手相对,声震屋瓦,惊的所有人来看。“我等平素都以为小玉与赵山海有约,却不成想小玉身为奴籍,早被冯庸**,怀上了冯庸唯一骨血,偏偏冯庸又畏惧自家夫人,不敢言明,这才有赵山海徒劳送了性命,便是冯庸思退,意欲回乡,怕是也跟此事有关……柴常检、白巡检,恕属下直言,这样就什么都对上了。” 柴姓常检与白姓巡检,一人负手立于上层回廊,一人持剑立于楼梯转角下方,居高临下,闻得此言,看向此人,柴常检如何做想不知,但白有思却恍惚间回到了当日河堤上,平白无故,觉得此人脚下生根。 无他。 冯庸、小赵皆死,除了小玉自己,注定没有人知道孩子是谁的,这个张行也不可能有这个天眼,但他上来斩钉截铁说是冯庸的,为什么? 原因张行自己已经说了,那就是小玉是奴籍,是冯庸家的奴仆,律比畜产。 若她怀的是小赵或者别人的孩子,生下来,依然是奴籍,考虑到冯庸夫妇已死,甚至很可能会被官府依律再度发卖,但如果她是以使女的身份,怀的自己主人家孩子呢? 须知,冯庸夫妇既死,家中并无他人。 再说了,冯庸位居七品,好大的家资,便是追究他杀小赵一事,也断没有将家产尽数夺取分毫不留的道理,说不得还有东镇抚司的人插手,只给他一个执法过度的说法,不专门治罪,以作遮掩呢,再加上小玉本是冯庸妻子使女,名正言顺,所以总有一丝汤水能给到孤儿寡母的。 故此,柴白二人,今日当然可以继续追究,问清楚孩子到底是谁的,但问下去,那对母子会是什么结果? 相对而言,反倒是张行一个嫌疑之人,不假思索,先认定了小玉的孩子是冯庸的,看他的样子,甚至可能是早早思索过这事一般。 此间诸多人士,居然是这个军汉最先想到,要为此间最弱者留了一分余地吗? “说得好!”就在柴常检准备说话之前,白有思忽然抢先在楼梯开口。“说得好……这就对上了,而且,小玉那边也自陈孩子是冯庸的……张行,这些日子让你受委屈了,等结了此案,我就将你调回我的巡组……至于这边首尾,自有柴常检处置。” 柴常检深深看了一眼白有思,再来向楼下捻须点了下头:“不错,这就对上了。” 张行立在原处,纹丝不动。 PS:存稿彻底无了后好痛苦……现码现发了这就。 第二十七章 坊里行(15) “多谢巡检维护。” 散场之后,等在外面的张行一看到白有思出来,便忙不迭上前表达谢意,他非常清楚,如果不是白有思最后超常规的主动维护,真让那位柴常检较起真来,就算是自己最后咬死了、稳住了,也得脱层皮。 “是我护你不错,但也是你自己护住了自己。” 白有思驻足回头相对。“多余的话不想讲,但这次的事情,你自己但凡有一分失措,我都不会这般干脆,更别说直接将你调入我的巡组了……咱们之间无须多谢。” “是。”张行面色如常,只是顺杆子往上爬。“属下晓得,咱们都是自己人。” 这话说的,白有思尚未回复呢,跟在白巡检后面的几位白绶,还有几位锦衣巡骑,全都面面相觑……俨然是有一个算一个,平素都没见识过这种人。 “张行。”白有思想了一想,还是主动提及。“当日带你和秦宝一起过来,不让你入巡骑是有缘故的……因为一直到眼下,你都还记不起来自己在中垒军哪一部哪一队那一伙,而中垒军的名单里也都还找不到一个张行,这件事不可能这么轻易过去的。” “这怪我。”张行微微叹气,俨然自责的利害。“但受伤后,我委实记不起来了,张行这个名字也确系是我兄弟喊我的……说不得是类似的名字,但姓肯定没错,最多是文章的章。” “你的话我既不敢信,也不好不信。”白有思都笑了。 “巡检信我为人就好。”张行恬不知耻的挺起胸膛,又引得女巡检身后几位年轻人撇起嘴来。 “你且留在此处看此案首尾,过几日自有人找你入职。”白有思再度笑了一笑,不再多言,只是持剑离去。 白有思既走,身后随着的七八名锦衣巡骑却没有跟上,而是在一位黑绶的带领下纷纷上前来与张行做寒暄。 这中间,有人是见过的,比如这位唤做胡彦的黑绶;也有没见过但听过的,比如唤做一个李清臣的年轻人,就是素来喜欢欺负秦二郎的;还有既没见过也没听过的,比如一位唤做钱唐的身材高大白绶。 这些人品级不一,态度也不一。 如黑绶胡彦,年纪算是队伍中的老大哥,身份算是白有思副手? 级别是正六品,跟其他所有人都算是上下有别? 所以只是说了两句场面话? 便也离去。 而下面那些人里面? 年纪大一些? 看起来有家室的,几乎人人热情……有人称赞张行当日千里负尸送友归乡;有人直接看中张行与巡检有些话头? 只说巡检慧眼识英雄。 但是那些年轻的,可就免不了一番幺蛾子了? 有人冷言冷语,报了个姓名就直接拱手而去;有人说着简简单单的话? 手上暗暗用力? 甚至隐隐用了真气,逼得张行反过来给他降温;还有人说话极度热情,但怎么听怎么都免不了一点阴阳怪气的意思。 唯一的例外? 自然是秦二郎了。 秦宝看到张行被那些年轻人挤兑? 感动的眼泪的都快下来了? 只是他还有工作,只说过几日再来相聚。 就这样? 一会功夫? 白有思一行人便走的干干净净。 而张行本来也可以直接走的? 但他这人总是在乱七八糟的地方心思细密,居然又往酒肆里折返过去? 然后没有见到柴常检? 只是见了另外一位黑绶。礼貌交谈一二? 得知王、沈二人被直接逮捕打入天牢? 小玉那里? 白、柴两位专门打了招呼,应该无虞后,便也直接回去了。 等这个时候再出去,却发现枯坐了一整日的净街虎们,此时早已经散在冯宅外面各处,正议论纷纷,此时远远看到张行出来,也无人上前再做言语。 这待遇,几乎与那个手刃友人的韩闵一般无二……很显然,这些人并没有谁再怀疑是张行犯案,他们只把张行当成中镇抚司那里安排过来的坐探了。 坐探嘛,同样是违背江湖义气的。 当然了,张行根本懒得解释,不光是不在乎,更重要的是本来就不熟。 实际上,赖白有思的一力维护,此番将冯庸夫妇的大案给摆脱,顺便补入新岗位,张行只觉得浑身释然。当日傍晚,回到修业坊,更是茶足饭饱,躺着看起书来。 然而,等到坊门关闭后,刚刚追着剧情速读完第一本《游龙见凰》,第二本《女主郦月传,其二:落龙止戈》只打开看了两页开头,便有一位不算是客人的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老哥这是什么意思?” 张行打开门,见到坊主刘老哥自己拎着一壶酒、一罐腌萝卜,身后小女儿抱着一锅炖烂的什么肉汤跟在后面,不免诧异至极。“我刚刚吃过了啊,就在你家摊子上。” “来贺喜老弟升迁。”刘坊主大笑以对。“正好有一锅老鸭汤配酸萝卜,不占肚子,晚上发发汗……不让我进去吗?” 张行一边苦笑,一边也只能赶紧将对方迎进来。 在院中摆好桌椅,放好碗筷,架上小炭炉子,刘老哥的小女儿芬娘便直接退去,只有刘坊主与张行二人对坐,一个开始温酒,一个开始往老鸭汤里下酸萝卜。 “老哥真是消息灵通。”张行先偷吃了一块酸萝卜,只觉得满口生津,不加老鸭汤也足够酸爽。“中午的消息此时便知道,坊门一关就过来……” “也是干了十几年的坊吏,别的没本事,唯独这附近的消息总是知道快些的……你以后想打听这附近的事也可以来找我。”刘坊主自将一杯酒水推来,口中不断。“其实,中午吉安侯家的那位女巡检出面结了案,下午消息便已经传开,但一开始我还以为只是案子破了,一直到刚才才知道,原来张老弟是吉安侯府的关系,居然要调去锦衣巡骑那边了……怪不得之前一直有锦衣巡骑的朋友过来。” 张行本欲解释,但转念一想,解释也是无用,便干脆顺着话来敷衍:“是要调过去,也确实是白巡检关系,但从这东镇抚司调到中镇抚司,都还是寻常军士,连个品级都无,如何就算升迁了?” “瞧老弟说的,你也是上五军排头兵出身,你说这军队里的大头兵,那前头挖坑的戍卒跟上柱国大帐前的玄甲骑是一回事吗?”这刘老哥闻言便笑。“靖安台三大镇抚司……西镇抚司高,中镇抚司硬,唯独东镇抚司软趴趴……从做苦力的东镇抚司跳到专司大案的中镇抚司,便是前途猛地打开了,何况你还这般年轻?我早说过,你是要有大局面的。” 张行闻言再笑,因为别的不好说,孬好干了大半月的净街虎,这靖安台的事情到底是早早打听过的,所以他心里非常清楚,对方说的一点都没错。 且说,靖安台三大镇抚司,东镇抚司掌两都与地方治安,人数很多,甚至绝大部分黑绶都算东镇抚司的盘子,力量加一起其实不算差,高层也有六位朱绶、一位少丞在……但要命的地方在于,州郡黑绶相互没有统属关系,上升渠道也不在东镇抚司里,所以力量过于分散了。 便是东西二都外加太原、邺都、成都、江都这六座城里各有一位朱绶,也只能在各自的澡盆子里做乾坤。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中镇抚司。 中镇抚司人数远远少于东镇抚司,本身也只有东西二都为据点,却有三个天大的法宝。 一个是专案制度,若有钦案,或者是惊动了南衙相公、北衙公公们的那种大案需要调查,便一般由中镇抚司受命,然后指派朱绶,专案专责; 另一个便是臭名昭著的锦衣巡骑制度,常有朱绶巡检率领本组人马不定时前往不定范围的州郡进行巡查,既有追查逃犯、打压豪强、跨境汇集力量办大案的意思,同时也有审查监管东镇抚司所属地方黑绶的意思……与此同时,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在于,经常有传闻说,他们还有搜索地方官吏驻军情报,汇总奉于宫中的职责; 最后一个就是在这东都与西都城内,中镇抚司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刑狱部门和监牢。 一句话,很好很强大。 至于说西镇抚司,西镇抚司设在西苑,掌靖安台其他两司与禁军、内廷军法,同时专门管理靖安台与禁军还有北衙档案,甚至有传闻说,西镇抚司麾下有一支全是高阶修行者的伏龙卫,人数很少,却直接听命于圣人……所以,他们当然也很强大,所有人都避着走那种……但前提是宫中决心清理靖安台或者禁军,否则很少见他们出现。 而按照历史经验,一般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时候,他们才会出来带头洗地。 至于为什么会是这个局面,读了这个世界的几本史书后,张行也大约能猜到个一二。 说白了,还是因为真气与修行者的存在,使得传统意义上的刑部、大理寺与皇室禁卫不得不捏着鼻子各自分出力量,组建出一个新的部门来专行专责。但这种强大的特务部门天生与皇权相契合,所以随着皇权的发展,他们反过来在一次次朝代更替与内部斗争中壮大了自己,终于逆吞了大理寺这样的部门,甚至强势压制刑部,形成了眼下与御史台并列、隐约高于六部的靖安台。 换言之,不是靖安台一分为三,而是本就是三个强势部门搭伙过日子。 “锦衣巡骑比净街虎强,这是实话,但大局面真不敢想。”张行干笑一声,端起酒杯来,稍作应酬。“这世道,能活着混口饭吃便好。” “老弟何必自谦?”刘坊主完全不以为然。“你跟了吉安侯家的女公子,便是上了大船……” 张行本想再做敷衍,但忽然心中微动,干脆一饮而尽,反过来开问:“说起来,我记得老哥在东都至少十二年?” “不错。” “既如此,我要去做锦衣巡骑,老哥可有什么护官符与我?”张行认真来问。 “什么护官符?”这次轮到刘坊主愕然了。 “地方上的话……说是地方官上任,往往要先打听本地那些豪门世族,久而久之,每个地方上便都出了各自的顺口溜、小纸条一样的惯例话,新官上任,都要先看过的。”张行眼皮都不带眨的。“老哥在东都居然没听过吗?” 刘坊主思索片刻,先是点头,然后重重摇头:“你说的这东西,从道理上应该是有的,但我在东都十几年,委实没听过。” 张行诧异一时。 但很快,他就稍有醒悟:“我懂了,天子脚下,皇亲国戚,外加几位上柱国与关东几姓几望,明摆在眼下……东都不需要这些东西。” “不是。”刘坊主摇头不止。“我也不卖关子了,一说你就懂……若是如你所言,那护官符反而能编出来的,而现在的情况是,文武之间,东西之间,也就是上柱国们与关东的姓望之间,无时无刻不在争斗。” 张行微微一怔,继而苦笑。 “东都建成二十年,便势成水火斗了二十年,下面的坊里无辜都动辄被牵连,锦衣巡骑那种地方,更是躲不开。”刘坊主微微压低声音继续言道。“再说了,若是之前,我还能劝你不要轻易上船,可你既然早是吉安侯那边的人,便该晓得,白家也是昔日八大上柱国之一传下的一脉,你本人早已经上船了……此时此刻还想着什么护官符,这不是说笑吗?” 张行原本听着就已经恍然大悟,然后又顺着对方言语想起昨晚这院中与白有思的那番交谈,却也是无言以对。 不过,停了半晌,二人稍微再喝了几杯,吃了点酸萝卜,气氛微醺,张行一时忍耐不住,终于也来劝问:“老哥,你既知道这东都不是安生地方,为何不走?那冯庸那般滑不溜秋,死前都准备回老家的。” 刘老哥喝的微醺,但此时闻言依旧沉默,思索了好一阵子后才来摇头:“不能走的,也不一样……根基深的想走本身就冒险,冯庸不就为此送了性命?而我这样的不入流的,自然可以走,但出了东都又能往什么地方走呢?不过是做一天的坊吏,敲一天的净街铜锣。” 张行一声叹气。 “男子汉大丈夫,还这么年轻,叹什么气?”刘坊主见状,反而来劝。“世道难归难,坏归坏,但人各有人的活法,如我们这些人,自然是安分守己,过好日子;如你这种有本事、有品性的年轻人,甭管到了什么地方,遇到什么局势,只把本事使出来,把豪气和品性亮出来,便又何妨?须知道,就是因为有你们这般人在,才能让我们这般人稍作安泰,偷得一个日落,来吃一碗酸萝卜老鸭汤。” 张行一开始心中只是觉得好笑……毕竟,他情知对方手上茧子深厚,未必不是个深藏不露的……但稍一思索,反而觉得不管如何,人家这话都是来做勉励的,对自己总归是一番实诚好意。 更妙的是,对方此番言语,虽然随意,却居然跟昨日白有思说的那些郑重话语极为相合,只是一个从上从强来言,一个从下从弱而言,都是劝自己不要瞻前顾后,把持本心,昂然前行的。 这么一想,反倒是自己在这里思来想去,不够痛快,反而落了几分下乘。 一念至此,张行直接伸手捻了酸萝卜,一口下去再来举杯:“老哥说的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前路既开,何必瞻前顾后?今日谢过老哥勉励,将来还请老哥多多在我后面看着,看我有没有失了品性与豪气!” 言罢,居然是兀自仰头一饮而尽,引得对面刘坊主哈哈大笑,拿空碗拍起了桌案。 第二十八章 天街行(1) 仲夏时节,天气尚未完全转热,而在张行转入中镇抚司之前,东都就忽然变得气氛紧张了起来。 原因再简单不过,杨慎谋反大案被转交给了刑部,结果刑部尚书张文达一上来便摆出了要从严从厉的姿态。 这等泼天的大案,偏偏主谋杨慎本身是上柱国,是开国第一功臣、故宰相兼上柱国杨斌之嫡长子,所谓门生故吏满天下,姻亲世交遍两都,一旦要瓜蔓抄起来,那可就乐子大了。 所以,东都豪门人人自危,依附豪门的各类人士也都道路以目,小心翼翼起来。 其实,杨慎这个案子,一开始当然是靖安台来做的,而且应该是靖安台中丞兼宗室大臣曹林亲自负责。但曹林一开始给出的方案是只诛首恶,不做过度追究。结果就是,南衙宰执们一致同意,然后送入宫中,当日就被宫中一声不吭打回来了。 皇帝、天子、圣人,总之就是那位早在先帝时便领兵征伐南陈,公认的文武韬略、聪明神武,号称人间至尊的存在,没有任何批示,没有任何语言,直接将联名奏疏送回。 没人敢轻视圣人的态度。 于是,南衙诸公稍作讨论,倒也爽快,立即将此事移交给了御史中丞负责。 结果,御史中丞窦尚回去捣鼓了一圈,拿出了一个稍显严厉的处置方案,南衙诸公再度转入紫薇宫,却又被送回。 这个时候,按照规矩,正该刑部接手。 于是,南衙诸公便正式移文刑部? 着刑部尚书张文达来参详一个方案。 且说,这件事情跟东夷大败作为眼下朝局最大的两件事情? 所有人都在盯着? 而随着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复? 不知道有多少人暗地里揣测了多少回紫微宫圣人的心思? 早就不耐烦了。 刑部尚书张文达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他既然接到南衙诸公的传文,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找靖安台汇总人犯与谋逆过程的信息? 反而在沉默三日后忽然公开上书。 在这封堂而皇之经过南衙-北衙进入紫微宫的奏疏里,张文达公开指责南衙诸公因朝臣多与杨氏、李氏有姻亲故旧? 不顾杨慎罪大恶极、祸乱天下,居然为百官所裹挟? 轻易动摇立场? 尸位素餐,有负圣人信任。 至于靖安台中丞曹林、御史台中丞窦尚二人,当然是居其位不思报国? 反为舆论钳制的无能之辈。 最后? 张文达又专门指出? 二征东夷大败,不是朝廷谋划有失? 不是大魏兵将不勇? 不是圣人不够德昭天下? 根源正是杨慎小人处心积虑,陷圣人与朝廷于险恶? 害天下与四海于分离。 这样恶劣的罪犯? 若不能清查彻底? 株连党羽? 国家是不可能安定的? 便是白帝爷说不定都要鄙夷国家司法的力度,不再庇佑国家的。 奏疏入宫,圣人即刻加张文达刑部尚书参中书省庶务,并将张文达的奏疏发回南衙……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俱在与大内一墙之隔的紫微宫南部,共用一殿,合在一起便是代表了宰执权威,平素称之为南衙的存在,换言之,张文达一封奏疏就让自己成为了他指责的南衙诸公之一了。 而到此为止,南衙诸公哪里还不明白圣人的意思? 于是很快,南衙便重新上奏,请以刑部尚书参中书省庶务张文达总揽杨逆案与东夷军国事宜。 这一次,大内立即准奏。 “所以这就折腾起来了?” 中午时分,旌善坊旧中桥上,今日刚刚换上一身锦衣的张行正在旁边孩童艳羡目光下喝着寒气四溢的酸梅汤,刚才半日,他都与秦宝一起一边望着北面热火朝天的场景,一边聊着相关事宜。 彼处,数不清的刑部兵丁、杂役正在将一车车、一担担文书自北向南来运,根本不需闲杂人等穿过,再加上许多满头大汗的刑部吏员,许多看热闹的闲人,也几乎堵塞了道路,让第一天来办入职手续的张行不得不堂而皇之的与秦宝一起当众摸鱼。 “张兄说反了。”秦宝咽了口酸梅汤难得撇了下嘴。“这是好不容易折腾完了……刑部难得压了咱们靖安台一回,这些日子可劲折腾,指着杨逆的案子吹胡子瞪眼,要人犯、要文书,连一张纸都要台中相关人等签字画押,稍有不对就要把人全都叫来重新来过,谁要是敢不来,就趁机闹事,把欺君罔上的帽子直接扣下……上下都说,刑部此番就差没趁机抄了靖安台了,台中何时受过这种气,偏偏又没办法。” 张行端着酸梅汤,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要理解嘛,刑部也是多年被靖安台欺压着,一朝翻上来了,撒点气算什么?” “说句实话。”秦宝闻得此言,看了看周围,低声相对。“要不是台中上下被这事烦着,河对岸那事,怕是没那么轻松过去……张兄你也不要得了便宜卖乖。” “得了便宜不卖乖,干了好事不留名,岂不是衣锦夜行?”张行恬不知耻,当场驳斥。 换成别人说这般话,秦宝肯定要泼汤断交了,但他情知之前的案子里,眼前这人固然是在为他自己快意恩仇,但也隐隐有锄强扶弱,行侠仗义之态,偏偏也是没有留名的……反而不好多说。 实际上,二人眼看着北面刑部的人手队伍渐渐疏离,一口气将酸梅汤喝完,准备动身入台时,秦宝方才发现,张行身后那摊贩的大半罐酸梅汤,早已经寒气缭绕。 而俨然,做了好事的张巡骑也是没有留名的。 闲话少讲,道路通畅,两名锦衣巡骑昂然入台,但说是‘入台’,其实是上岛。 靖安台的位置非常有意思……整个东都城讲的是一个法天象地,北邙山和洛水被广泛应用到了极致,而紫微宫与西苑自然要大面积引用活水来布置,最后却又从皇城东面的排水系统涌出。 这个排水系统唤做泄城渠。 同时,洛水又引出两条人工渠,一条从城内分道,自南向北,一条在城外就已经分道自东向西,分别通往皇城北面和东面的武库、仓储,乃是正经的漕渠。两条漕渠与泄城渠在皇城东面偏南的地方打了个结,天然形成了一个城中潭,并围成了一个岛。 没错,靖安台总部与中镇抚司的刑狱系统,便坐落在这座岛上。 “听台里老人说,这个岛,原本唤做立德坊,得名于隔潭相望的承福坊,而承福坊得名于皇宫东南专门用来交卸漕渠货物的承福门,乃是一环套一环的。”过了桥、踏上岛,秦宝便自动开始充当起了导游。“甚至原本是有居民的。但后来东都人口越来越多,漕渠越开越宽,西苑的水域面积也越来越大,使得南面水潭越来越宽阔,立德坊的面积也越来越小,就干脆把居民迁了出去,如今是靖安台独占。” 张行点点头,没有做多余评价,但心中却已经有些思索,背靠皇城、环境封闭、自成体系,很容易就能培养起归属感和独立性来,怪不得秦宝不过比自己早入锦衣巡骑大半个月,就已经是一口一个咱们的了。 “那是什么?”转过弯来,被水潭旁边的土丘与树荫所遮掩的建筑群映入眼帘,而张行首先注意到了一座与其说是楼,倒不如说是塔的奇怪黑色建筑。 不高,五六层而已,但已经足够令人瞩目了。 “我就知道你要问。”秦宝笑道。“那是咱们马上要去的地方……最上一层是中丞的地方,他平素上午在南衙论事,下午在此处办公,因为没有姬妾子嗣,晚间十次里倒有五六次宿在这里……至于下面几层则是考核、升迁的部门,与人事档案所在,东镇抚司总旗以上,中镇抚司与西镇抚司虽是一小卒的升迁提拔,都要在下午进行的。” 张行会意,继而心中一突,顿时有些紧张起来,然后立即低声来问:“前日是不是你告诉我,说中丞是一位大宗师?” “是。”秦宝立即,眉飞色舞起来。“正是知道了中丞修为,我才敢肯定,原来修行与做官是两不耽搁的……” 张行无力吐槽。 宗室出身的大宗师,一生没有婚育,年纪也比当今圣人大了两旬,要是当不了大官就怪了。而他紧张的地方则在于,这种人物,所有人事升迁都要亲自过目,天知道会不会有什么说法。 “不必紧张。”走了两步,秦宝似乎反应过来,赶紧安慰。“中丞对底层巡骑非常和蔼,我当日也见过一回的……” 张行心中已然无语,但都走到这里来了,难道还能回头,便干脆点点头,与秦宝缓缓往塔下行来。 抵达塔下院前,秦宝上前递上腰牌,稍作说明,内中立即便让开路来。 而待二人进入塔下大院,即将入塔前,秦宝忽然驻足开口: “张兄,接下来我不能随你入内的……不过,我这人虽素来佩服你见识,今日还是忍不住想抢在里面校事官前面考校你一下……你可知道中镇抚司著名的天牢在何处?” 张行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身前塔上,犹豫了一下,以手指向了脚下。 秦宝登时无语:“你怎么知道?” 张行没有吭声,只是反过来摊手……这TM不该是常识吗?有真气的世界里,还有比一位大宗师更稳妥的狱卒? 宝塔镇河妖嘛! 甚至秦宝一问,张行方才醒悟,怕是这个塔根本就是压着天牢建起来的。 不过,眼下不是闲话的时候,张行摊手完毕,直接低头迈入了五层黑塔。 “姓名。” 刚踏入塔内,便有声音传来。 张行环顾四周,见到周围空空荡荡,立即向上看去,果然在正前方的二楼曲台上看到几面屏风,屏风后人影晃动,声音正是从那里传来。 想了一下,张行决定不惯着这些面试官,直接在一阵怪异的沉默中扭头上了二楼,然后在二楼许多忙碌的文吏瞩目下找到了屏风,并在屏风后见到了一位黑绶、两位白绶,正人手端着一杯凉茶,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这时,他才认真拱手行礼: “刚才不知道是哪位上官询问,是否是询问在下?在下张行,原东镇抚司东都部第五队巡街军士,奉命入职锦衣巡骑。” “我没问你这么多。” 半晌,那名黑绶方才冷冷出言。 “是,在下张行。”张行重新拱手。 黑绶死死盯着对方,终于再问:“为何上楼来?” “为了礼貌。”张行再三拱手行礼。“在下刚刚在下面,虽不知是何人相呼,是何品级。但既然是在台中要害之地,便应该是靖安台的同列才对……既为同列,出则同生共死,入则同甘共苦……哪里有隔着屏风遮着脸,大呼小叫,刻意疏远离间的道理呢?” 周围安静的一根针落下都能听到,而这黑绶与两名白绶几乎同时往上望去,复又同时收回了目光。 隔了片刻,还是其中一名白绶无奈拿起身后长案上的一张纸,蹙眉来问: “入职锦衣巡骑?白巡检荐入?原来是净街虎?” “是。”张行无语,这不还得还得再问一遍吗? “你知道你档案有问题吗?”拿着档案的白绶愈加蹙眉道。“便是父母不在了,可是总该有其他亲眷吧?为什么全然没有标注?活了二十三四岁,朋友、邻居也该有的……按照规矩,得有五个认识你五年以上的作保,才能算你是个清白出身,结果这上面却只有……” 话到此处,随着黑绶一声闷哼,白绶立即停止,然后抬头去看张行:“不管如何,你得把这事说清楚,否则我们绝难录档。” “其实非常简单。”张行叹了口气。“我数日前还跟柴常检说过此事……不瞒几位,我是原中垒军军士,落龙滩几乎全军覆没,我孤身逃出……” “脑袋受伤了,想不起来了?”黑绶语气稍缓。“怎么说呢?兄弟们也不是为难你……你这个描述,是不能服众的,最明显一个,若你是东夷死间怎么办?” 张行无话可说。 他要是知道怎么说,早一开始就来这里报道了。 但他也不担心,因为白有思既然让他来,就说明有人会为他回答这个问题。 果然,就在此时,一阵铃声忽然从上层不知何处荡起,黑绶面色一肃,抬手向上:“去三楼吧……档案这里不用你管了。” 张行沉默向上,到了三楼,却见到又一名黑绶宛如铁塔般立在此处,不过这一位的要求,倒是非常简单。 “寒冰真气是吧?运足力气,当胸打我一拳!”黑绶昂然呼喝。 张行也不客气,反手便是一拳,结果下一刻只觉得拳头真就如砸到一个人型铁塔上一般,疼痛难忍之余,整个身子更是直接后退了七八步,差点没从楼梯口滚下去。 “正脉通了五条,反应、力度都还不错,是个好苗子,但远不如上次白巡检荐入的秦二郎有天赋。”黑绶一抬手,往上指了指。“上去吧!” 张行强忍疼痛,走上四楼,然后肝颤的看到了一位不认识的中年朱绶立在四楼正中空地。 下一刻,朱绶平静说出了一句话来:“也打我一拳!” 张行怔了一怔,只觉头皮发麻,恨不能立即逃窜。 实际上,他似乎真的脚下一软,转身往楼梯口走了两步,但也就是这时,随着身后传来笑声,刚刚走出两步的张行咬牙转身,却是运起全身能调度的寒冰真气,脚下一蹬,奋力一拳往对方脸上打去。 中年朱绶明显怔了一怔,似乎是没想到有这一出,然后下一瞬间,几乎是本能一般身上泛起耀眼金色辉光来。 张行一拳打了过来,预想中的疼痛没来,反而觉得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而很快他就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了——一名没有着冠,身着紫袍的老者突兀出现在中年朱绶面前,一手便隔空捏住了那宛如实质的光芒,而自己身后则是刚刚随手把自己放正的白有思。 没什么可说的,紫袍老者只能是大魏皇叔、定国公领御史中丞曹林,他和白有思本来就在上面。见到下面要出事,一起下来救了人。 当然,谁先谁后,各自来救谁真不好说。 “薛亮!”场面安稳下来后,曹林当场呵斥。“我就不问你为什么忽然起了调戏下属之心,不好好考校他刑案常识,以至于差点酿成事故,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居然没想到人家能打一个回马枪吗?就你这个通脉大圆满的修为,谁给你的胆量小觑一个大活人了?” 那姓薛的朱绶羞的满脸通红,当即拱手:“请义父责罚,” 然而曹林根本不做理会,反而展颜来看张行。 而这位头发花白的定国公虽只是展颜一望,却如鹰目电射:“张行是吧?思思要用你,自然有她道理;愿意保你,我也愿意信她……但该有的说法还是要有的,你在二楼过于油嘴滑舌了,我不喜欢,须知,即便是同列,上下尊卑总该要有的。但二楼也好,三楼也罢,到四楼都还有一份胆气在胸中,而且越来越足,刚刚那一拳更是出色,便是没有思思来讲,我如今也愿意认你是个豪杰,纳你入台的……趁着殖业坊没关,出去随秦二郎领钱,给自己买匹好马来,从今往后,你便是锦衣巡骑了,与净街虎不是一回事,出入不要坠了老夫的面子。” 刚刚喘匀气的张行赶紧在白有思身后俯首称是。 PS:感谢新盟主光棍甲老爷,这是本书第40萌。 第二十九章 天街行(2) 以曹林的身份来看,他的表现确实称得上是和蔼,甚至有些过于和蔼了。但考虑到人家身份和能力的稳固性,无论怎么做都无法损伤自我权威,只能说这位中丞确实算是某种程度上礼贤下士了。 不过,今日本身就是官僚化的体制内入职过场,又不是什么真的闯三关上五楼的,无论如何,不可能接受什么‘尊卑’的张行绝不至于为此感激涕零。 或者更直接一点,出了门,领了钱,上了路,这人就满脑子都是买什么马了。 一匹马,尤其是一匹好马,价值不菲,寻常人家但有一匹好马,便是半份家业……真的是半份家业,一匹好马的市价是多少呢? 三十匹绢,或者六十贯钱,而现在入了张行腰包,乃是按照最新市价置换的三十六两白银,图的是方便携带和保值。 而张行来到东都一月,在冯庸和青鱼帮那里薅了许多羊毛,加一起也不过是十三两白银和十多贯闲钱,也就是吃一下锦衣巡骑特有的工作福利,才能获得一匹属于自己的好马。 说到底,不是谁都是白有思那种顶级贵族,可以那般大手大脚。 从岛上往东,越过三个坊,便是著名的东都北市……北市位于洛阳县正中,与河南县的南市交相辉映,也各有不同。 南市占地面积极大,相当于四个坊,里面商家足足四五千家,属于日常经营,能想到的东西都有卖,而只有一个坊大小的北市主要还是奢侈品与大宗交易,比如香料、彩帛之类。 至于牛马,其实也属于高端货物,但因为货物的特殊性? 一般是养在北市东北的殖业坊内,然后在北市东北角专门设立一个牛马行? 等要交易时来这里报税。 “两位官人是要买马?” “两位官人来我家? 来我家? 我家的马是西北的? 巫人隔着沙漠送来的,个个都是高头大马!” “两位官人别听他的? 西北的马都是样子货,靖安台的官人们都还是喜欢我们家的北荒马? 结识耐用,好养活? 活得长……” 刚一抵达北市牛马行? 便有一群半大小子蜂拥而上,一面招揽生意一面相互推搡,却无一人真的挨到张行与秦宝身边? 俨然是熟门熟路? 知晓这是靖安台的锦衣巡骑来买马? 只想赚个五文引路钱。 张行回头去看秦宝。 秦宝也只是一摊手:“放心,他们都晓得利害? 背后的牛马行也都是长久生意? 不会有人为一匹马坏了名头、惹上靖安台的……只按照咱们路上说的? 你看自己喜好,定下哪一类就好? 剩下我替张兄来挑。” “那就按之前说的……北地马!”张行情知自己是个门外汉? 只能选个机型? 便干脆一咬牙做了说法。 “我就猜到你要家乡的马。”秦宝笑道。“就算是忘了事? 也必然是骑惯了的? 就好像使弩使大刀使地那般利索。” 张行连连摇头……他哪是什么家乡不家乡,无外乎是他这个身体虽然明显会骑马,但骑马本身毕竟是个技术活,而且考验心态,与其追求刺激,不如整个稳妥的来。 然而,虽然定了是结实耐用好养活的北地马,可一路挑下来却并不顺利——秦宝是个懂行的,可按照这个行家的说法,但凡摆在明面上的好马,早就被牛马行主人选下来定给城里的王公贵族了,剩下的马倒不是说不行,却不免显得他秦二郎白陪着兄弟来了一趟。 就这样,连挑了四五家,始终寻不到能和秦二郎自己那匹黄骠马相提并论的北地好马,甚至眼睁睁看着一匹乌云盖雪被其他人先一步牵走,不免愈发焦躁,而张行反而不好劝的,只好朝卖家使眼色。 牛马行的掌柜又不是北市那些招客小哥,本身未必多看中这单匹马的生意,只是不好得罪锦衣巡骑罢了,此时见到正主在背后使眼色,心里会意,却是稍作踌躇之态,然后拱手来对秦二郎: “这位官人……时候不早,官人若是真有心想捡个漏,那老朽大胆指个地方与二位,若是那里没有,明日再来,或者回来选一个好口岁的北地马,我给两位官人赠送一套马鞍便是……都是无妨的。” 秦宝一时诧异:“还有别处牛马行?” “那倒不是。”掌柜摇头道。“是鬼市,白天开的鬼市,就在北市西南时邑坊里的野巷子,蒋老大看着的场子,换成别人,我真不敢指,但两位是靖安台的大爷,而且您这位官人又是懂行的,才敢冒险一指……若是二位愿意去,我让我家小子给二位引个路,两位虽是锦衣,但白天老老实实去做交易,想来也无妨的。” 秦宝稍作踌躇,立即点头。 那掌柜也立即回头,去喊自己儿子。 “什么是鬼市。”倒是张行,此时反而来了兴趣……他是真不知道。“跟修行有关系吗?全是江湖人士装神弄鬼那种,可有天材地宝?” “就是私市,哪来江湖人士?” 秦宝微微皱眉,低声以对。“国家法度严密……住处在坊里,交易在街市,但坊外大街和东都三市也要应时而闭,好像税金也挺重,坊内倒是能稍微避税,也可以随时交易,但偏偏坊墙围住,注定不能货物齐全……所以,金吾卫少的南城,常有人夜间在泄水道里做生意,即便如此,为怕被检举,也常常要戴着面具或是脸上涂灰,夜中、泄水道里、人人遮蔽,免不了以次充好和强买强卖之事,甚至动辄斗殴打杀,说是鬼市,倒也算是妥帖……这北城也有,却是长见识了。” 张行即刻醒悟,这事说好听点,是‘制度跟不上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经济生活需求’,说难听点,叫‘苛政猛于鬼’。 而无论如何,都算是自己认知范畴里的玩意了。 出乎意料,那牛马行掌柜的儿子才十八九岁,居然正在读书,被喊了两句,从自家马棚后面钻出来,先被父亲呵斥,还威胁要撕书,只能低头强笑,将书塞入怀中,然后快步来到二人跟前,随即文绉绉一礼:“小可阎庆,见过两位官人……小可这就带两位过去。” 张行眼睛尖利,一眼看到是一本简装版的《白帝春秋》,不由心生好感,当即指点: “这么年轻,不要老看这些官修史书,有时间读读一些名著小说,那才是养文华气质的。” 阎庆一面在前领路一面压低声音尴尬回复:“也不怕两位笑话,我一个牛马行家里的出身,小时家里只有四五匹马那种,只能给人代养糊口,免不了要早起夜起的,委实错过了修行入门的最好时机,现在家里好了一些,再看看书,并不是指望什么文化,乃是要借着着零碎时间读点经史,然后看看能不能考个科举,再掏点钱,换个吏员做……” 张行当即恍然。 且说,这个世界,自从青帝爷教化诸族,铺陈文明开始,便有文字传下,距今已八千载。虽然前期文明发展极慢,更有诸族混战,打到天昏地暗,硬生生逼出来黑帝、赤帝、白帝这几位狠角色出来证了至尊,但孬好人口基数摆在这里,还有懂行的神仙管着,所以文化传播还是很被重视的。 到了眼下,既有几位至尊和座下神君亲自传下的经典;等王朝更迭起来,也有官修史书的成例;再往后,文风积累起来,更不免有偶然冒出来的文华大家搞出来一些好文章、好书本……之前几百年形成了以《女主郦月传》为代表的小说时文风潮,便是一时之文华所在。 最起码在张行看来,这个世界的文学水平,还是达到了某个特定封建文化水平层次的。 但怎么说呢,神仙和龙摆在那里,门阀与军事贵族客观存在,再加上是边缘莽荒地区文教难兴,还免不了真气修行这套‘正途’……故此,虽然先帝爷首创了科举制度,但一则没有被社会公认,二则本身也不健全,到了目下,基本上还是靠贵人看了卷子赏识那种路子,否则便是勉强过了,也只能去做个基层吏员。 也就是像阎庆这种出身低微没有门路,然后本身又没有修行的人,偏偏又不甘寂寞,才会想着去走这条路。 当然了,张行心知肚明,大哥别笑二哥,别看他跟秦宝修行到了第五条正脉,人人喊一声官人,但此刻锦衣行天街上,本质上还是被大贵族白有思给看中了、抬举了。 如此而已。 想到这里,张行心中复又微微凛然,然后本能反思起来,只觉得自己这些天有些得意忘形了。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之所以得意,却并非是升了官、转了职,待遇更好。乃是说,自己当日纠结之下,咬牙冒险选择锄强扶弱,往上,得到了白有思的认可,换了眼下这身锦衣;往下得到了包括刘坊主和秦宝这种明白人和老实人的尊重;中间,自己也算是快意恩仇,报了那对夫妇图谋自己的怨仇,这才会不觉有些飘飘然和恣意起来。 这么一想的话,张行内心稍作收敛之余,却又坦然起来——自家做了好事,干了自己都佩服的举止,凭什么不能昂然自若? 种种心思,不过是转念而已。 前面带路的牛马行家生子阎庆是个妥当人物,沿途说笑,不卑不亢,既有市井狡猾,又有读书人的两分气度,委实让人心生好感,却是丝毫不知道,自己读书想科举这种事情,已经引得身后一名锦衣巡骑一路上脑子转了不知道多少圈。 “两位官人,就是此处了。” 拐入北市东南的时邑坊不久,阎庆忽的便止了步伐,只指着前面一个巷子说话。“我家是正经的牛马行,不好当着蒋老大的人进去……两位官人自便,买不到合适的,也可回我家说话。” 秦宝当先颔首。 而张行却忽然郑重拱手,语出惊人,俨然是自顾自改了画风:“阁下是个好汉,而且是好学的好汉,将来必有成就。” 秦宝目瞪口呆。 那阎庆也惊愕一时,慌忙摆手:“可当不起官人大礼,更当不起好汉二字。” 言至此处,这阎庆顿了一顿,赶紧认真来说:“我不是客套,我读书看书里说,人立在世上,就好像龙盘在蛇旁,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我都十八九岁了,看了好几年书,还只是个牛马行的帮衬,既没有两位官人这般勇力,又没有文华显露,哪里算是好汉呢?” 张行连忙摆手,昂然正色以对:“不是这样的,你没有被人分辨出来,是因为之前根本没有人正眼看你,而今日我和我兄弟认真看了你,便觉得你好学知礼,宛如幼龙头角峥嵘,与旁边的凡蛇不是一回事……你不必自谦了!” 秦宝听得愈发目瞪口呆,而那阎庆却是眼圈一红,差点哭了出来,显然是生平难得被人认可,激动起来。 “在下靖安台锦衣巡骑,北地张行,今日得见,实属有幸。”张行见到对方要失态,赶紧报上名字,郑重拱手而去。 “我乃登州秦宝。”秦宝也茫茫然拱了手,然后转身慌张张去追人。 一时只剩下那牛马行家的阎庆一边抹泪一边拱了手,然后掩面而去。 且不提阎庆如何,只说秦宝追上张行,在一些打手的迟疑顾盼中进入私市,忍不住当先来问: “张兄,刚才你是、你是怎么……” “怎么把人弄得热血沸腾,宛如古书里场景的?”张行面无表情,扭头反问。“然后又怎么一口认定人家是个好汉的?再然后你也想学?” “不错。”秦二郎咬牙承认。 “这话往敷衍了说,便是你会相马,我会相人。”张行继续面无表情言道。“我一眼就看出那小子不是池中之物……你学不来的。” “那往真心了说呢?”秦宝迫不及待。 “往真心了说,将来他不成好汉,这事会有人专门记住?反过来说,真成了好汉,岂不是我和他一起的造化?”张行停住脚步,眉毛一挑,摊手反问。“况且,不说什么以后将来,退一万步来讲,这么一个好学的孩子,结果却因为在市井中为人轻视,读个书,连他亲父都明显不理解他,却还在坚持,可见品性上是有说法的,那我反其道行之,认真鼓励一下怎么了?难道比中午那桶酸梅汤更费些功夫? 好学的孩子,就该鼓励!” 好像又学到了一些东西的秦宝竟然无话可说。 也就是此时,秦宝忽然怔住,然后立即转向,目光停留在远处一个小巷口前。张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赫然见到一匹白棕相间的北地健马正蹬着蹄子,抬头来望自己。 随即,二人同时大喜过望,一起走将过去。 而当张行伸手挽住这匹一见钟情的北地花马时,秦宝却去伸手拽住了花马身后一匹半大马驹,马驹精瘦,白底黄斑、黑斑混杂,看起来像是个豹子纹,颌下还有个肉瘤子,长相堪称丑陋。 但不用秦宝说,张行也一瞬间便醒悟过来,这匹丑马才是真的神骏,因为就在秦宝去拽这匹马的时候,尚未触及,马毛便直接炸开,秦宝也愕然缩手,但此马丝毫不鸣,只是抖了抖身上毛,便重新立定。 张行已经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这匹丑马居然将秦宝修行的定雷真气给引了出来。 “私市便宜,不还价……”就在这时,两匹马后面的巷子里,一名戴斗笠的人忽然出言。“两匹马一起,一百四十贯文。” 花马牙口正好,膘肥体壮,按规矩,标准市价六十贯,私市便宜,很可能是五十贯甚至更少。 换言之,人家卖马的人不是傻子,本身晓得另外那匹半大斑点丑马有说法,所以明明那么丑,还是个半大小子,就要价近乎于花马两倍。 秦宝闻言一时黯然,他的战马补贴早已经买了一匹黄骠马,便是察觉到神异,又如何有钱再买一匹马,还明摆着比寻常健马贵那么多。 “我这马也是迫不得已才卖。”斗笠客见状有些不耐。“本身很可能是龙种,本想赌一赌的……但它既吃肉又喝酒,不给就拆马棚,养到半大就彻底养不起,根本没那个钱财和力气去等它成年,赌他是真龙种了……你们若不买,我只好冒险牵到天街上,看看有没有达官贵人识货。” “小心没遇到大贵人,先有中等的官吏、军伍看中,直接牵走不给钱。”张行一语道破对方的尴尬处境。“我们俩人都是外地来的穷光蛋,一百四十贯委实没有……花马不愁卖,你只说这斑点丑马多少钱?” “八十五贯!”斗笠客顿了一顿,闷声回复。“不能再还价了。” “八十贯,我全用白银,现在银子紧俏,合四十八两白银,我给你四十九两,团一团,想藏哪儿藏哪儿……如何?这是我所有的银子,剩下几个铜板,我也得给自己留点来吃饭。”张行一边算账一边努力来劝。 斗笠客压着斗笠看了看二人身上的锦衣与绣口刀,瓮声瓮气:“你们不是好相与的,我不跟你们一起去取钱……四十九两,得把现银拿这里来!” “二郎,你骑马快,去牛马行那里借匹马,去我住处将放在床头褡裢里的十三两银子拿来,我就在此处等你。”张行毫不犹豫,回头低声吩咐。“速去速回。” 秦宝略显不舍地瞥了一眼那马,点点头,然后即刻转身而去。 秦宝既去,张行留在远处拽着马不动,只与卖家套话,但卖家既然得了准信,却是一声不吭……无奈何下,二人只能枯等。 果然,秦二郎到底可靠,抢在净街之前便带着银子疾驰回了时邑坊,随即,张行也不拖泥带水,直接当面数出三十六加十三,合计四十九两白银,也委实是他的绝大部分身家,直接交给对方,然后又经本地老大验了白银,收了一两抽水,便算是交易成功,牵着马走出了小巷。 “恭喜张兄得一龙驹。”一走出来,秦宝便拱手来恭喜,但眼神里的艳羡根本遮掩不住。 张行面无表情,只将缰绳往对方拱起的手上一缠,便反过来拱手:“恭喜秦二郎慧眼识马,得一龙驹,莫忘了,把我的黄骠马准时还我。” 秦宝瞬间便醒悟过来对方意思,本能便想推辞,因为两匹马的价值实在是相差太大……但缰绳在手,他一个爱马之人,居然一时舍不得。 半晌,才扭捏出几个字来:“莫非张兄觉得在下也是个好汉吗?” 张行闻言哈哈大笑,脑中早已经闪过无数恰当回复……有干脆点的: 秦二郎自然是个好汉,宝马正当配英雄! 也有往中心思想上靠的: 天下事以人为本,区区一马,在秦二郎面前算个什么呢? 类似的豪言,上个世界里整日键政键史的他能给捯饬出来一打,还不重样。 但思来想去,张行反而觉得无趣,故此,他只是点了点下巴,然后伸手拍了拍对方肩膀,便含笑来说: “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二郎你这人不赖,能处!” 秦二郎是个内秀的,自然晓得对方是在打趣,不让自己对此事过于负担,便也随之一笑。但不知为何,等对方转过身去,虽然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却居然还是如那半大小子阎庆一般一时红了眼圈。 PS:惊了!发现桐棠老爷打赏了一个盟主。 第三十章 天街行(3) 张行在得意中做他的‘赛孟尝’的时候……虽然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孟尝……却不耽误东都的总体形势进一步恶化。 政治形势上的恶化是最明显的。 刑部尚书张文达可不是嘴上功夫,他一个东南二流世族出身的人物,之所以能混到一部尚书,本身就是靠着当年某次上柱国谋逆大案中突然出首,指认了自己的恩主兼上司,当朝宰相、托孤大臣、上柱国高虑,才一跃而起的。 那场案子,一共死了三个上柱国。 表面上的由头,自然是当今皇帝登基时,一个是外地领兵的某某上柱国不服,然后起兵造反……这种事情因为之前的乱世传统,反倒不算什么……实际上,自然是新皇权力渐渐稳固后,不满几位老臣的掣肘,尤其是杨慎父亲、几乎称得上是大魏开国第一功臣的杨斌前一年刚刚死了,君臣双方的力量对比就此逆转,所以趁机搞的政治清洗,以至于平国公高虑与威国公贺若辅居然在那个上柱国造反后的第三年才被按上罪名一并被诛。 这事吧,也就那样,真不好说是皇帝正义还是老臣们正义,只能算是典型的权力斗争。 包括斗争结束后,如张文达这种尝了甜头的新贵,同时成为朝堂与民间不齿的靶子,也不能怪谁。 可谁也没想到,他居然一次不过瘾,还要两次,皇帝也懒得换刀。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朝廷反正不缺上柱国和大将军的。 所谓八柱国制度,最最开始的时候,乃是前朝的前朝,当时这批军头子逃到关陇,没法跟东齐的神武帝抗衡,不得已搞了****制度,设立了八柱国、十二卫大将军,外加四位录事参军的这个先军体制。 彼时,这个所谓八柱国集团,二十四位核心人物合计不过十四个家族。 中间政权反覆,包括内部权力斗争,动辄兵变政变啥的,十四个家族到现在,干脆被族诛了整整一半,只剩下七个了,马上很可能还要变五个。 可与此同时,新的政权或者新的政治领导人靠着政变上位? 总免不了要给新功臣和老朋友们发权以作安抚。老朋友不说,而这些新人? 怎么也不可能脱离原来的老朋友下属、姻亲。于是发展到现在? 所谓八柱国集团? 其实反而扩展到了三十多个家族。 这些家族? 相互联姻,相互推举? 打断骨头连着筋。 那过一段时间谁造个反的时候,顺便株连个两三家? 也算是题中应有义。 说白了,谁也不要小瞧政治传统和政治惯性? 以及最重要的体制延续影响。 所以? 当刑部尚书张文达上来便抓了白有思五十多个各路亲戚,说他们是杨慎同谋的时候,并没有任何人感到错愕……都只觉得? 这雷可算打下来了。 不过? 只到这一步的话? 还只能算是打雷,不能算是下雨……因为还只是协助办案? 还没到往上给哪个核心家族安个决定性罪名的地步? 也没有向底层大肆蔓延。 底层现在最关心的? 本质上还是物价又涨了……米面在涨、柴油盐酱醋茶也在涨,白银、黄金和锦缎越来越贵? 寻常绢帛和铜钱还有香料、玉石却越来越不值钱? 要命的是? 房租和房价似乎也在跌。 这可是东都! 换言之? 东都的经济形势也在大幅度恶化。 “外面墙根底下都是啥?” 这一日? 因为要将黄骠马转入岛上靖安台的代养马厩,张行回来的稍微晚了一下,不免再度爬了梯子,然后就发现了坊门外的一片奇景。 “都是城内权贵派来的帮闲。”刘老哥在前面挑着灯笼摇头以对。“坊里也有,都在张尚书府外面蹲着,等着买府内消息,一有消息就隔着墙发出来……我们也不敢拦的。” 张行茫茫然点了下头。 不过,临到自己住的侧院门前,他到底是记住了正事,便反手拉住了对方:“老哥……有件事情要与你说,我做了巡骑,便再不用来巡这四坊的街道,反而要常常往立德坊候命,便不好在这里常住了。” “早猜到如此。”刘老哥闻言也只是颔首:“而且瞅修业坊这架势,往后半年估计都不能安生,早日离了也是好事……地方找好了?” “不必找地方,我想直接搬到之前来看我朋友那里。”张行既说了此事,也不多矫情。“我这里就几件衣服和一床被子,随时就能过去。” 刘老哥闻言微微一顿,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出言相对:“有些话,本不该我来说,但老弟既然要走,说了也无妨……老弟搬到朋友那里,可跟朋友说定了,说死了?” “没有。”张行摇头以对。“只是说准备去他那边。” “那就好。”刘老哥诚心来劝。“其实依着我看,老弟自有规廓,便是再亲近的朋友,也该隔一堵墙……至于朋友,相交不在于同寝同食,走太近了也未必是好事。” 张行情知对方是好意,稍作思索更觉得对方有道理,便干脆颔首:“也是,那我明日往承福坊再看看房子便是,寻在我朋友左近好了……唯独我刚刚过去,上面给的搬家安置假期不多,也不知道能不能寻到妥当的。” “这事简单。”刘老哥当即笑道。“老弟若信得过,我明日就去跟承福坊北门的老韩做声招呼,立即给你找到最合适的。” 张行自然是感谢不及。 就这样,这日晚间,张行与刘坊主依然交流愉快,但接下来的夜中却委实不够爽利,因为太吵了…… 那些猬集在坊门、坊墙内外的人不停的往来,还时不时有几个练家子旁若无人的翻墙越门,气的张行恨不能站院子里大喊一声,真当这里是公共厕所,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不过,考虑到人家达官显贵家里的练家子怕都是高手,还这么多人,这么喊说不得只能挨一顿打,桀骜如张行也只能眯着眼睛装睡。 说来也有意思,晚间那般热闹,可等到了翌日四更,天还没亮,坊门这里却又忽然变的干干净净,而且原因还是落在张尚书身上——这位已经成为南衙诸公之一的刑部尚书要去上朝,车架例行早早停到了坊门前,位于等待开门的人流第一位。 四更时分的东都太阳,张尚书可是见习惯了的。 不过这一次,稍微起了一点波折。 张尚书不是升官了吗? 不是得到专案之权了吗? 所以,坊主刘老哥小心翼翼,难得过去远远弯腰行礼,向张尚书的家人请示,尚书大人如此繁忙,要不要提前开门? 张尚书没有飘,他的回复异常直接,甚至越过了家人,当众隔着车帘子大声回复——国家法度不可废。 端是浩然正气,义正辞严。 刘老哥这也才心安。 日头升起,坊门通畅,请了搬家假的张行并未着急动身,而是先行佩刀往修业坊内里一行,很明显是在提醒卫瘤子等一众人,东都还有他这一号人。 巡视完毕,这才折身回来,在院中瞌睡补觉。 而不过是中午时分,刘老哥便来了准信,说是有一家特别合适的院子,所谓左右套院,中间有待客的堂屋与正院,后面还有个后院可以养马,一个人住合适,两个人住也合适,甚至两个人住进去既保持了各自的安全距离,又显得亲近。 甚至可以三个人、四个人住,等俸禄发下来,现金流通畅了,雇个马夫兼门房,再请一位做饭的,都很合适。 而最最关键是,房子主人因为自己叔叔曾做过杨慎的亲兵,一家人已经准备连夜跑路了,所以房租异常便宜,只是希望速速租给官家人,乃是指望着万一乱起,看看能不能尽量保住这个院子。 既然这么合适,张行又是个单身汉加破落户,便直接应许……反正大不了一个人住,秦宝愿意来再来就是……然后便要搬家。 说是搬家,但除了身上的新行头与佩刀外,不过是几本书、几件衣服、一床被子,当然还有那个罗盘。 张行也不矫情,直接寻刘坊主借了个车子,也不雇人,也不用人帮,刘坊主带路,直接自己推了过去,摆在那家人门口,当面请承福坊北门的坊主出来,做了租房的文书,东西扔进去,车子直接请刘老哥自己退回去。 真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单身汉东都漂的生活,就是这么干脆。 中午搬了过去,还在假期中的张行下午便动身去了岛上,乃是准备寻秦宝商议此时,顺便牵自己的马回来。 然而,等他抵达岛上,却愕然发现,刑部的人又来了。 “这回是人犯?” 满身都被汗水浸透的张行扭头相询身侧其他黑脸的锦衣巡骑。 “可不是吗?!”一名锦衣武士几乎是咬牙切齿。“刑部欺人太甚!靖安台在东都扎根后,就没有往外出过囚犯……” “偏偏中丞刚刚让人传下令来,不许干涉刑部公办!”另一人气急败坏。“否则早就连这些刑部杂碎一起扔地底下去了。” 张行也微微皱眉。 PS:感谢关东流匪大佬的上萌!本书第四十二萌。 顺便祝寒门、七岁、潇潇三位生日一起的同学生日快乐。 第三十一章 天街行(4) 张行也没想过自己只是一问,就差点把现场演变成东都脏话交流大会,甚至隐隐有趁机闹事的趋势。不过,很可能是意识到这边起了动静和情绪,一队有组织的锦衣巡骑立即转了过来,带队朱绶不是别人,正是张行的顶头上司白有思。 “巡检。” “巡检。” “白巡检。” “巡检辛苦了。” “巡检热不热?” 而很明显,白有思在整个靖安台都显得颇有地位和威信,只是人一过来,周围的气氛便立即变味了。 虽然还是很热烈。 “这是南衙议定的事情,不要让中丞为难。”白有思既到,明知道气氛已经缓和,但还是叮嘱一二。 众人连连称是。 随即,戴着武士小冠的白巡检便注意到人群中那个直属于自己的下属,不禁来问:“张行,你不是请假去搬家了吗?怎么还来岛上?” “回禀巡检。”张行有一说一。“家搬完了,正准备来牽马……” “搬这么快?不过今日怕是不好牽马了。”白有思回头看了眼身后,然后干脆朝张行下令。“队中正忙,既然来了,便一起过来帮忙弹压罪犯……天牢里从第三层开始,便是真正的练家子了,不可大意……只要是在岛上出的事,必然是我们的牵扯。” 张行抬头看了看火辣辣的太阳,又看了看对方身上一尘不染的素色锦衣,心中无语,但还是被迫加班。 不过,得益于此,张行倒是见识到了这个世界穷凶极恶的通缉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刚开始拽出来的罪犯还多是预想中的那般,双手捆缚着绳索、眼睛蒙着黑布,一出来,或畏缩求饶,或蛮横辱骂,或戏谑自若,还有人感受到阳光后跟向日葵一样对着太阳跳舞,但往往就是刑部士卒几棍子抡过去,就立即老实了。 而从地下第三层拖出来的几十名囚犯就是另外一个画风了,无论外表看上去是老弱还是强健,全都戴着重枷,有的还带着重重的铁镣,看上去也似乎全都丧失了行动能力,几乎算是被拖入囚车。 这些倒也罢了? 让周围人感到不适的是,这些人明明都活着? 却全程没有任何声音发出……连呻吟都没有。 考虑到能入地下第三层的囚犯? 首先的前提便是真气修为达到奇经八脉那个地步? 那就更瘆人了。 最瘆人的一幕出现在最后一名囚犯上。 这是一名骨架奇大的壮年囚犯? 精赤着上身,而裸露的身体虽然瘦削? 却远没有到那种被废掉的程度,配上护眼的黑布? 被四个精壮士卒从塔下大院中拖了出来,张行打眼去看……讲实话? 他第一反应还以为自己穿越到的是某个西方奇幻世界? 而这个囚犯的职业是恶魔猎手。 而就是这位骨架奇大的囚犯,居然在上囚车的前一刻,扭头朝张行这边笑了一笑? 露出了满嘴的大白牙。 就这么一笑? 张行只觉得后背上的汗水立即就冰凉起来。 不过很快? 张行、秦宝,包括周围的其他巡骑便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此人不是来看自己的? 而是来看白有思的。 原因再简单不过? 在地下不知道关了多少年,出来缠了那么多层黑纱? 那个囚犯此时是绝不可能有什么视力的? 他必然是透过某种真气法门来看人。想来? 看到的也是一团团真气? 而不是一个个具体的人。 而若论真气? 白有思的真气在这么一队人中,怕是如皓月当空了。 “思姐。” 眼看着囚车远去,不用张行开口,便有李清臣压低声音来问。“这个是哪位?什么修为?认识你吗?” “不认识,不知道。”白有思平静回答。“但论修为,怕是入狱前便与我类似,所以应该是第五层的囚犯。” “第五层?!”李清臣吓了一跳。“第五层如何敢随意移动?” 张行也吓了一跳,然后本能来问:“刑部有宗师坐镇吗?” 周围几人也赶紧来看白有思。 “刑部当然没有。”女巡检望着远去囚车若有所思。“但此人在黑塔下多年,之前一直被中丞的小天地压着,气海丹田怕是早已经枯竭,前几年中丞明显进位大宗师,他怕是被压得更厉害,便是入狱前就已经凝丹小成,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恢复,然后使出来的……真若是强行使用,很可能会使内丹与气海破碎,或死或废。” 众人这才稍微释然,继而再度跟上,远远辍在囚车后方,一直看着最后一辆囚车远远上了桥,又下去,这才算是了事。 而当此时机,一队人回头去看岛上,直接无论是锦衣武士们还是靖安台的寻常文吏,包括仆役、马夫全在一起议论纷纷,也是觉得无趣。 一阵尴尬中,就不免有人例行关心起了白巡检。 “巡检。”身材高大,挂着白绶的钱唐认真拱手来问。“属下冒昧,听说姓张的最近直接伸手到白氏身上了?抓了不少人?” 白有思闻言微微一笑,并不在意:“只是我十七哥在杨慎做江都总管时,于他麾下做过校尉,所以有所牵连,主动往刑部说了事情……等问清楚了便该放出来了。” 众人赶紧点头,纷纷一副释然姿态,原来五十多个亲戚都不算数的,只有一个什么十七哥算是白家人啊。 倒是张行,想起刚刚入京时在吉安侯府的见识,不由暗自撇嘴。 且说,白有思这老娘们的家门起自她爷爷,初始八柱国之一白忠长。 按照张行自己看官修史书然后自己嚼出来的味道……白老爷子的人品也就那样,但架不住能打,活得长,愿意服软。 能打到什么程度,放张行来的那个世界,基本上属于什么古今七十二将的水平,几次重要战役基本上也要上历史书的,放在白老爷子辉煌的那个半争之世,也属于那种top3有五个,肯定有他一席之地的感觉,甚至隐隐有能去争个当世第一名将的那种感觉。 这种情况下,老爷子活着的时候,国家要打大仗,不请他出山心里就慌。 这就导致大魏开国诸功臣,包括先帝,包括杨慎他爹杨斌,包括黑塔上的中丞曹林,包括被张文达送走的高虑、贺若辅,几乎全是白老爷子旧部。 而这居然也不耽误白老爷子都快老死了,还拉的下脸来去给即将篡位的先帝磕头送家传宝物金龙……弄得当时还没篡位,一副我是天下楷模,我礼贤下士,我比那个混账天子强多了的先帝爷尴尬的不得了。 不过,若非如此,白氏也不会经历三个朝代,六个皇帝,八个权臣,十几次政变还一直没被造反了。 先帝登基第三年,替先帝平定了一次叛乱后,白老爷子安稳去世,留下了五个儿子、四个侄子,二十七八个孙子孙女、侄孙子侄孙女。 至于到了眼下,白有思她爹虽不是长子,但架不住上面功劳太大,加上自己也争气,却是在长兄世袭了国公与上柱国之外,额外指着平定南陈的军功单独做了吉安侯,如今更是一卫大将军。 此外,她还有个过继给伯爷爷的堂伯做民部尚书,领勋国公。 还有个做荆襄总管,领一卫大将军的亲叔叔。 还有个做刑部侍郎的堂兄。 还有个做驸马的堂弟。 还有二十三个年龄不一、品级不一,但全都在正六品实缺美差上的堂兄弟姐妹,分布在地方、中枢、军队各处。 至于洛阳县令张岳是她堂姐夫啥的,估计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反倒是张岳,上下都知道,这是白家的女婿,哪怕是人嫌狗憎的洛阳令,那也要给面子的。 对了,白有思她母亲据说也是初始八大上柱国之一的嫡长孙女,但一般也不提的,主要是因为她外公造了一次反,被他爷爷给灭了。 所以说,什么叫做权贵? 什么叫做贵族集团? 什么叫做尊卑有别,什么叫做出身? 张行来到东都第一天,在吉安侯府的侧院的侧院的侧院里找后院马夫打听完了白有思的家世后,就已经晓得自己来到了一个什么样政治概略的世界。 五十多个亲戚被抓? 啊呸! 你也配姓白?! 闲话少讲,白有思明显不想多说此事,敷衍完毕,回过头来,看到下属或紧张或劳累,或愤怒或气馁,或敷衍或戏谑,最后却是看向了表情最让她不爽的张行,然后含笑出口: “张行今日刚刚搬了家,便来执勤,算是就此入队,这样好了,岛上乱的利害,咱们不回去了,今日我来请客,都回去休息下,净街前一起进温柔坊,庆贺张行入队,不醉不归。” 众人纷纷展颜,便是老实孩子秦宝也一时兴奋。 唯独张行,看起来什么都懂,但却什么都不懂,忍不住脱口来问:“巡检,我知道因为修行路摆在这里,按规矩,女子只要扮男装便能做官、从军,但温柔坊也可以逛吗?” 众人面露鄙夷,白有思也难得展颜挑眉,戏谑以对:“谁说不行?” PS:提前祝大家圣诞快乐。 第三十二章 天街行(5) 温柔坊位于靖安台正南,沿着东都城五条标志性的天街之一一路向南,依次过承福坊、洛水新中桥、道德坊、择善坊,就能到了。 天街宽百余步,具体到紫微宫南门正前方那条,能宽达小三百步,绝不会有什么交通阻塞,所以回去冲了个澡,用寒冰真气给自己降了温,然后换了家常衣服的张行很快便和来不及搬家的秦宝一起来到了温柔坊的东门外。 而此时,净街铜钵刚刚敲响,不过,温柔坊这里,却反而渐渐人流增多。 至于说温柔坊是干什么,为什么特许不宵禁? 问这个问题,不就跟张行一样丢人了吗? 甚至,张行亲眼看见秦二这厮在耳朵后面戴了朵小红花,一路上看了许多遍,也都愣是忍住没敢问。 “今天去哪家?”秦宝明显是来过两次,见到等待此处的几名同僚脱口就问。“许大娘家还是苏五家?” “秦二,又没见识了不是?”换成家常衣服也是锦衣,手边还有一匹五花马(马鬃分为五等分的好马)李清臣当即表达了不屑。“这次又不是胡哥请客,思姐既然出手,必然是上曲的那几家,我猜,不是安二娘家,便是韩都知家……安二娘家的大林小林都知,还有韩都知,乃是公认的上曲三都知!” 此言一出,一众巡骑轰然炸裂,继而讨论的更加热烈起来,便是秦宝也跟着眉飞色舞,唾沫横飞起来。 唯独张行像个乡下人,从坊门内的摊子上拿两个铜板端了一杯清淡至极的酸梅茶,然后借了个凳子,自己端着自己加冰,然后听这些城里人讲什么都知都知都都知。 听了半晌才醒悟,都知本是官名,乃是典型官名用在酒场、欢场? 古今中外都一样的,应该是指当红花魁? 最起码是某家头牌的意思。至于他们所议论的这三位都知? 两位还不能自立? 就跟在安二娘家? 让安二娘抽水,一位已经自立? 乃是自己赁了楼来,自负盈亏。 一杯冰镇酸梅茶喝完? 顺便帮钱唐冰镇了一杯,随着净街铜钵渐渐稀疏? 白有思终于打马而来? 依旧是收口劲装,蹬鹿皮靴,腰中还是佩剑? 却没有再戴武士小冠? 乃是简单插了个男士发髻? 包了个幞头,依旧称得上是英姿飒爽。 正主既到? 钱唐连冰镇的酸梅茶都不喝了? 直接不动声色抢在第一位去帮自家上官牽马? 反倒是秦宝和李清臣落在后面,段位差距一目了然。 “今日去安二娘家? 我已经遣人给小林都知打了招呼。”白有思下了马? 朝钱唐微微一颔首? 便直接公布了消息。 自然又是一片欢呼。 这种欢呼? 放在此处? 居然毫不违和,甚至都没人多看一眼,就宛如张行所来世界的小学生们在校园里欢呼放假一般。 一行二三十人进入东门,熟门熟路沿着中路走到坊内最中间,彼处居然有一处青帝老爷庙观,还有十几个肥肠油肚的本世界道士在此处盘踞。而前方的其他客人也好,巡骑一行人也好,都不理这些道士的,只是到庙观前拱手一礼,然后每人取出两文钱向庙观前的树下一扔,便直接从树下取下一个带红绳的红纸符,系在手腕上,这才往各方向扬长而去。 张行也只好入乡随俗。 接着,巡骑们簇拥着白巡检,向南拐去,都快走到温柔坊尽头,这才突然一转,来到一个中间起了三层楼的偌大院子前,然后抬手招呼,说是小林都知旧友来访。 见到招呼,自有小厮上前,口称小林都知同列二三十,骡马五六匹……便将骡马牵走,并将客人迎入楼内一处大堂。 大堂里早有摆好的坐榻与矮几,众人按品级年龄刚刚坐好,便忽然闻得楼上有女子笑声:“白巡检,多日未来,可想煞姐姐了……你看你这脸蛋,如何这般白俏,让姐姐白白艳羡,却不懂修行遮护的。” 两句话说完,才见到一个戴着步摇的二十七八绰约女子款款走了下来,上前双手捧起白有思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位置。 周围颇多巡骑,早已经看的目弛神摇,只是不知道到底是羡慕哪一个罢了。 “我也想着小林都知呢。”白有思一开始只是竖耳静听,待对方下来以后,才同样眼波微动,笑靥含苞,似乎也是个欢场老手。“只是近来极忙,去了一趟东境,再回来又连着遇到其他公事,忙着与朝廷做交代,直到今日才有空,便赶着来找姐姐了。” 张行冷眼旁观,只觉得那都知虽然身材绰约,但论容貌怕是远不如白有思,论姿态还不如死掉的冯夫人,连跟小玉比都差了一分青春,也是暗暗叫奇。 不过很快,在上个世界算是见识丰富的他就反应了过来。 原来,这位女都知与白有思招呼完毕后,趁着摆碗摆菜的功夫顺着蹚过来,从钱唐开始,认识的直接呼名呼郎,总能说的那人面红耳赤之余喜笑颜开;不认识的,如张行身侧这位秦二郎,明明之前还兴奋莫名,当着人家面却又有些紧张,而且只穿着寻常布衣,结果旁边另一人大约一介绍,她便也能从容喊一声二郎,并主动偎上前倒茶,问候家乡父母,又夸赞秦二郎身材好,朴实可信云云。 到此为止,张行哪里还不晓得,这里虽是温柔坊,但未必只是出卖皮囊,皮囊好当然好,但这种高级的走大堂的地方,平素有资格来消费的怕还是洛北的官吏们居多,一伙子同僚几十人一起过来搞团建,求得是吃好喝好玩好,便是这都知花容月貌,难道能人人都摸到? 摸不到的恐怕还要生闷气吧? 所以,这都知的本事,怕是主要在于控场与调节气氛,顺便多卖酒……至于睡不睡的问题,那明显是散场后的事情。 而且,用屁股想都能猜到,几十个陪睡的收入,也未必比得上一个控场水平高的好都知。 这么一想,也难怪叫都知不叫花魁,而都知还能自己攒钱开欢场,委实一个好都知,才是一个场子的真核心。 “见过都知姐姐。” 轮到张行,已经‘懂了’的乡下人早已经放开,立即拱手。“在下张行,是刚刚入了白巡检骑队的新人,这番叨扰,虽是白巡检以下诸兄弟们都在想念都知姐姐,却是打着为我入队庆贺的名号……乡下人,场面见得少,得会耍起来,劳烦姐姐帮忙,让我少出些丑。” 这小林都知听得一愣一愣的,但还在拿着遮嘴一笑:“你这人,说是场面见得少,却说话这般伶俐,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你。” “莫说姐姐。”身后跟来的白有思也负手笑了起来。“我带他几十日了,也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他的话。” 小林都知俯下身来,侧依在几案对面,先捏了捏身后白有思的腿,换的对方踢了一下她,算做了个私下互动,然后才向张行来问:“小张兄弟长得好排头,不知道家里行几?” “无父无母,孤身出来。”张行脱口而对。“叫我张三郎好了。” “我晓得了,那就叫你三郎了,张三郎。”小林都知会意,即刻不做深谈。 “哎。”张行也乐的配合。 “这样好了,你要真不懂,待会做令喝酒的时候,必然是我当席纠,到时候来帮姐姐做个捧酒的刑官……”小林都知歪着几上,酥胸半露,眼波流转,乃是装作压低声音一般。“你看好不好。” 张行当即拱手。 旁边秦宝看的艳羡,却不知如何插进话里,倒是隔了一个位子的李清臣忽然起身叫嚷:“小林都知,你们的私密话都被我们听到了,如何便要偏心这什么张三郎?” “十二郎你懂什么?”小林都知趁机扶着白有思站起身来,先对秦二郎使了个眼色,然后当场对李清臣嗔怪。“你以为行刑官好做吗?罚酒灌酒都要他,你要是想找茬,到时候尽管不喝,反过来罚他三杯。” 众人轰然。 轰然声中,小林都知回头示意正式上席上酒;白有思笑意稍退,转回首座;钱唐赶紧敛容正坐;李清臣放肆而笑;秦二郎鼓掌鼓的双手通红;新鲜出炉的张三郎则托腮望着侧门,等着看这里席面如何。 恍惚间,气氛就已经起来了。 不过很快,在上酒上菜一刻钟后,气氛便达到了一个新的高潮……随着众人稍微填了点肚子,小林都知也转了一圈,给喜欢喝酒的人敬了一杯私下酒,却是趁势起身来到大堂中央,四下来看。 而周围人也都会意一般停下筷子,只有张行因为要品鉴席面,吃个不停,反应稍慢。 “诸位。”小林都知见状,当即来笑。“张三郎晓得自己要做这个刑官,赶紧要先填肚子了……张三郎,且停停,请你即刻替姐姐寻一坛子酒来。” 众人愈加哄笑。 至于张行,毫不在意,居然真就起身从旁边的仆役手里扛过来一坛子酒,当场撕开,放到自己身前几案上,以手压住。 接下来,小林都知三言两语介绍了规矩,果然是要做什么游戏来罚酒,听意思,大约还是在文字游戏里打转,类似于酒令一样的东西。 古往今来,两世三界,似乎也都是如此了。 而也就是随着这个游戏开始,张行进一步提高了对都知的认识……原来,一个好都知居然还得赏罚公平,还得对所有人有充足的认识,而且还要有足够的知识储备与文化修养。 说的好,哪里好?别人不知道,这么得意的酒令,若不能展示明白,岂不是白说了? 这就得都知出面夸。 说的不好,哪里不好?哪里不合规矩?要说出来,让当事人心服口服,还要考虑到这人的酒量、脾气,惩罚适度,让人家不生气。 得亏是同事团建,白有思又是个高高在上不用伺候的,换成有些心眼小的领导,考虑到尊卑,只是负责冷酒、倒酒的张行都要替这位都知道一声辛苦了。 酒令传了两圈,众人大多微醺,气氛算是妙到了极处,便是没喝酒的此时也有些摇头晃脑了。 而这个时候,酒令再度指向了李清臣。 “北邙山?” 李清臣早已经半醉,闻得酒令规章,却是指着从大堂窗户隐约可见的北邙山来问。 “不错,你自己掰勺子掰到了北面,我点的北邙山,十二郎你只念一句带北邙山的古诗出来,经史也是可以的,总之要有出处,便算是过了。”小林都知含笑重复了一遍。“若能含着现场劝酒的意思,便算你赢,指着这里随便一人来对酒,若是重了或者不好,或者不对,便要重重罚你!” 众人期待中,李清臣点点头,立即拍案:“有了!北邙山下青龙起!” 众人当场一愣,随即想起这是青帝爷传下的《太玄经》中的一句,却是纷纷颔首。 李清臣笑而不语,直到小林都知出面赞叹:“这是赢了……北邙山下青龙起,不光是经文典故,之前古早诗人王度的旧诗也引用了这一句,此诗结尾是,且把此酒祝东风。” 居然还有这一说,一众巡骑一起拍手,都认了李清臣的赢令。 而李清臣既然赢了,正该指一人来赌,却是在四下张望后看到置身事外的张行,起了一丝意气:“张三郎,你躲了一整晚,到底会不会一点文学?若是会,我让你一筹,只要说得对,便算你赢如何?” 张行抬头去看李清臣,情知对方家世应该挺好,跟钱唐一样是白有思队中前段的人物,只把自己和秦二当成对手了,但明白归明白,他如何愿意为这种烂事与对方置气? 便干脆应声:“我自罚三杯!十二郎自便!” 说着,便去自行斟酒,而且是摆开了三个最大规制的酒碗。 众人颇感无趣,李清臣也有些气闷,却不知如何是好。 也就是此时,不知何时拎着一小坛酒侧身坐到远处楼梯栏杆上的白有思忽然戏谑出言:“张行张三郎,我素来敬佩你,因为你一则义气,二则豪迈,三则文华天成……如今当着自家兄弟也不愿意展示文华,兼有失了豪迈与义气的意思,莫不是瞧不起诸位同列?” 满堂同僚,齐齐来看,李清臣眼睛里更是几乎冒出火来,便是小林都知也不好开口,只有秦宝一时紧张,准备扭捏说话。 张行如何不晓得是楼梯上那老娘皮喝多了以后小心眼上来,登时无语,却是一面摆手示意秦宝安心,一面款款斟着冒着寒气的酒水:“不是看不起诸位同列,是委实读书不在经史上,不适应规则。” 白有思当场撇嘴,李清臣几人更是要呵斥。 但也就是这时,张行却话锋一转,端起一碗冰镇酒水来,转身相对众人:“这样好了,且当我输了,顺便念一首不合规矩的长短句来,做个赔罪。” 众人愕然,旋即醒悟,继而兴奋起来……他们跟白有思不一样,如何会信这年轻同僚真有什么文华,只想看张行出丑。 也就是秦宝老实点,有些不安。 至于张行,他也是喝的微醺,本能想起那个铁律来……正所谓,穿越了不抄诗词,那不白穿越了吗? 一定要抄。 当然了,这也是这个世界本身有抄诗词的文化基础在——之前就说了,除去经史,这个世界不缺一时之文学,大成当然是《女主郦月传》那种小说,但文字游戏发展是有规律的,一般是简短民谣引出来诗歌,诗歌出来了,长短句也就有了,然后是短篇小说与戏剧,接着就是长篇小说了。 只不过,这个世界的诗词注定因为用典和物质基础的截然不同,而与张行所熟知的另一个世界相互岔道。 一边想着,张行一边端起一碗酒来,然后一边施展真气降温,一边慢慢来喝。 他喝的速度极慢,因为他脑子有点晕,明明刚刚一瞬间脑子里过了一首合适的词,结果端起碗来却又忘了,只能这般拖时间。 至于白有思、李清臣之流,似乎是察觉到了张行的拖延,却又出于不同心理,各自戏谑不语,安静来等。 不过,好在张行喝下一碗后,还是想起了那首因为其中一句算是千古名句而记了个大概的词来。 “古今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张行喝完一碗酒,倒扣在桌案上,张口吟诵。 这里大多数人其实不懂行,但李清臣却是瞬间察觉到什么,当场冷笑:“张三郎,你这平仄都不对吧?应该是今古北邙山下路。” “好。”张行醒悟过来,隔空对着李清臣竖了大拇指。“李十二郎算是一字之师……” 说完,居然又低头去喝第二碗酒。 李清臣冷笑不止,白有思也躺在栏杆上,仰头抬起酒坛,酒坛中的酒则宛如活过来一般,化作丝线,不急不缓,精准倒入她喉咙。 张行第二碗酒饮罢,倒扣酒碗,低声重音,阴阳顿挫,重新吟过: “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 人生长恨水长东。 幽怀谁共语,远目尽归鸿。” 那些稍微懂得,早已经怔住;不懂得,本能去看李清臣,却发现李清臣整个坐在榻上,满脸茫然,双目空洞;又去看小林都知,却见小林都知欲言又止,居然当场红了眼圈。 回头再去看自家巡检,孰料白有思扬起脖子,单手高高举起酒坛,坛中酒水如丝如线,居然片刻不停。 而此时,张行已经端起了之前准备好自罚的第三碗酒,这一次,他毫不犹豫,如泼水一般往嘴中倒下,然后只是一抹,复又一手扣着酒碗,一手指北向上,重新吟过: “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 人生长恨水长东。 幽怀谁共语,远目尽归鸿。 盖世功名将何用?从前错怨天公。 浩歌一曲酒千钟。 男儿行处是,莫要论穷通。” 一首长短句吟罢,张行偷瞥了一眼沉默的李清臣和遮面的小林都知,暗自松了一口气,乃是知道没抄差,便要再稍微装一装。 “好一个‘人生长恨水长东’!” 可也就是这个时候,忽然间,一个年轻男声忽然响彻大堂,语气平和,却难掩激赏之态,声音宏大,却又分不清来源。“也好一个‘浩歌一曲酒千钟’,更好一个‘男儿行处是,莫要论穷通’!” 众人诧异寻找音源,却根本没有头绪,偏偏白有思只是在仰头喝酒不断。 那声音自然继续不停: “若论文华,‘人生长恨水长东’一句,才是文华天成,也难怪小林都知也要失态,想来稍有年长之人都有一番回味,倒是我还年轻,只想着‘浩歌一曲’,不免落了下成!思思姐,你如何寻得这般人物?” “司马正,且闭上你狗嘴!” 白有思闻得此言,只将袖子一卷,便把酒坛高高抛起,从楼上一处空隙飞过,往深处砸去,却又偏偏没有什么落地破碎的喧哗声传来,而有意思的是,白有思的声音也跟对方一样变得空灵飘忽起来。“司马正!你当着自己伏龙卫的同列挖我的人,是觉得自己人不行吗?这般凉薄,老娘我都为你属下不值!” 说到最后一句,俨然暴露了某人酒品似乎不好的事实。 “擅自打扰是我不对,但请思思姐见谅,我绝没有挖墙脚的意思,更没有惹思思姐生气的意思。”年轻男声继续对道,依旧礼貌从容。“只是思思姐夹袋中的这位张三郎,委实让我有些惊艳了……谢姐姐赐酒,我这就闭嘴。” 说着,声音忽然凭空消失。 白有思冷笑一声,只是一抬手,便又不知从何处卷来一坛子酒,继续放肆饮用。 倒是小林都知无奈,只能硬着头皮稍作解释:“是司马二郎,司马二郎今晚正好带他下属在我姐姐那里宴饮。” 这司马二郎似乎名声极大,在座之人,多有沉默,剩下人如张行虽然急的如五爪挠心一般,却也一时不好问的。 接下来,小林都知使出浑身解数,多少让气氛重新起来,对待张行也是明显更多了一层待遇,但张行始终记着此事。 而终于,随着三轮酒令结束,舞乐上来,众人东倒西歪,张行终于得空,立即起身端着酒去问了一下李清臣,这司马正到底是什么人? “司马二郎?” 李清臣醉醺醺闻得此言,连连摇头。“你不如唤他司马无敌,或者司马二龙来的合适……” “上来。” 张行刚要再问,耳畔忽然传来一个熟悉声音,立即醒悟,朝李清臣点点头,便端着酒离开了歌舞场,往楼梯上行去。 “你想知道司马正底细?” 屈腿坐在栏杆上的白有思面色微红,脚下的酒坛子已经翻了三个,但出乎意料,醉意却比之前小很多,而她手指上自己渗出液体的浓烈酒精味则很清楚的揭示了一切。 人家修行高,想喝多少喝多少,一旦不适,随时随地把酒精给‘倒’出来。 “是。”张行只是一瞥,便靠在对面栏杆上认真来问。“李清臣那小子说他是司马无敌或者司马二龙……敢问巡检,这有什么说法?” “没什么说法,就事论事罢了。”白有思隔着几堵墙瞥了一眼身后,不顾那人还能听到,堂而皇之告知。“这厮是东都三十岁以下的第一高手,也是大约这天底下三十岁以下的第一高手……可不是司马无敌吗?至于司马二龙,乃是说,按照民间证位成龙的说法,这厮还小的时候大家就都觉得,眼看着天下渐渐安泰,如果真要是有一个人能当着所有人面越过大宗师的桎梏,违背常理,证位成龙,那便一定是此人了。” 张行沉默了一下,认真再问:“敢问巡检,连你也不是他对手吗?” 满身酒气的白有思一声不吭,只是冷冷盯住自己这个下属。 张行会意,点点头,再来问:“敢问巡检,这位司马二龙,今年多大?” 他没有问司马正的出身,因为没必要问,因为被先帝爷篡位的皇帝就姓司马,而司马氏祖上也正是当日八柱国之首的那位,起兵时身侧姓司马的远支近族足足有一打。 换言之,不晓得是不是前朝皇族,但无论如何都是八柱国体系里的核心一员。 “比我小一岁半,跟你差不多大。”白有思思索片刻,给出了一个很惊悚的答案。 张行沉默了下来。 “现在轮到我来问了,文华天成的张三郎……”白有思忽然抬手指向了对方。 “哎。”张行端着酒杯认真回复,面无多余表情。“巡检有话直说。” “你真气怎么回事?”白有思用手指戳了戳对方的酒杯,满脸的不理解。“你知道你从温柔坊门口冰镇酸梅茶开始,到眼下,一共冰镇多少酒水茶饮吗?你为什么没累到站不起来?你才通了五条正脉……” 张行微微一愣,旋即微笑以对:“正如文华天成,可能是我这方面也天赋异禀……当然,比不过巡检和那位司马二龙。” 白有思笑了笑,忽然敛容:“问你个正事,你知道胡彦胡大哥为什么没来吗?” “巡检不问我没多想,问了反而大约有了个猜想。”张行即刻回复。“但不知道对不对……是因为李枢的事情吗?” 刚刚还在豪迈饮酒,现在脸上还依旧发红的白有思点了点头,然后在栏杆上坐直了身子,给张行碗中倒了一碗酒,这才低声诚恳来言:“张行,偷偷的教教我,该怎么做?” PS:继续祝大家圣诞节快乐! 第三十三章 天街行(6) 今天下午被迫加班时发现黑绶胡彦不在,那是公务时间,张行还没有任何多余想法。 等到晚上二三十号人一起到了,身为小团体里的二号人物还是没来,张行就不免注意到了这件事情……但考虑到人家可能会去公干,可能年纪大玩不来,所以只是注意,并未多想。 而等到发现这是个素场子,白有思又心情不好,再联想到最近的风波和当日亲身经历的一些事情,张行心里却多少有了一个猜想。 猜想嘛,猜对了领导对你刮目相看,猜不对又何妨? 实际上,具体情况还是白有思给介绍的,但跟张行猜测的大差不差。 杨慎谋逆,本人被擒,二号人物李枢却逃之夭夭,之前因为没有过多追问,倒也无妨,但现在不是张文达张尚书上手了吗? 在张尚书的加成下,雄起的刑部非但夺走了相关案件的卷宗、人犯,并开始大举捉拿涉案人事进行问询与拷掠,这种情况下,之前白有思的巡组出巡东境遭遇李枢的事情就成了一个典型的追责把柄。 但问题不止如此,对于白有思而言,一个更棘手的地方在于,当日她因为一些家族计量,选择了避开此事,结果就是相关事宜的一应文书落款,都是副巡检、黑绶胡彦所为。 而现在大浪将至,人家胡彦能不担心吗? 说不得明日便有刑部的人拿着一封文书,来靖安台要人过去说明情况……到时候怎么办? 这对所有人而言都是个问题。 胡彦首当其冲,白有思也躲不开,当日在场的大半个巡骑队伍也要考虑。 只不过,大家担心的方向不同罢了。 “我大概听明白了。” 张行捧着酒低声回复。“胡副巡检向巡检说了难处,如果这件事情巡检不插手? 不免有弃胡副巡检于不顾的嫌疑;可若是插手,当此时机? 谁都知道张尚书的狠厉和能耐? 也都知道他真正的目标是如白氏这般高门……所以? 巡检担心? 自己出面,反而有可能真给自家招祸?而且还担忧就此会让胡副巡检离心?” “不是担忧。”拎着酒坛的白有思微微摇头。“是胡大哥已经有些愤怒了……当日的事情你也知道……到了眼下这个境地? 怎么可能不让他觉得我有意将他当抹布?” 张行捧着酒碗默不作声,因为他知道? 白有思必然还有反过来的说法,不然仅凭着这个认知? 白有思也早就应该把事揽过来才对? 为什么还要专门问自己呢? “不过,也有人私下劝我。”白有思扭头看着下方早已经笑闹成一团的大堂,眼神显得有些迷离和无奈。“有人对我说?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如果家族出了问题? 那我便是通天的本事,也只能去做个逃犯;而如果我都要去做逃犯? 又如何能庇护下属呢?恰恰是要保住家族? 然后家族保住我? 我才能庇护住胡大哥这些人。” 张行点点头:“所以巡检两难了?” “是啊。”白有思终于转回身来,坐在栏杆上看着对面的年轻男子。“所以我来问你。” 张行并没有直接回复? 而是沉默了一会? 白有思也没有逼他。 等了好一阵子? 舞乐声中? 这位新鲜出炉的张三郎忽然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 继而一手放下酒碗,一手抹了下嘴角:“此事其实非常简单,但是有两个道理,需要先跟巡检说明白。” “讲。”白有思抬手示意。 “我只是个替巡检做剖析的,决断是巡检自决。” “这是自然。” “还有,我其实已经猜出来巡检的内心倾向了,但请巡检放心,我做的剖析,绝对没有顺着巡检本心来做顺水推舟的意思。”张行继续认真言道。“巡检既然问我,也当信得过我的人品。” 红着脸的白有思盯着对方,同样也沉默了片刻,方才点头:“好。” “其实思路很简单,有时候,小道理在眼前打起架来,只需要将目光往上抬一抬就好。”张行以手指上,稍作玄虚。“巡检,格局要大!” 白有思歪着头稍作思索,然后迅速放弃:“你不能说直接点吗?” “是这样的。”张行也不再卖关子,而是直接进入正题。“咱们往上看,在整个大案中,落有文字嫌疑的胡副巡检一旦卷入,他的生死灾祸就事不由人了……上头随便哪位神仙抖下一粒沙来,落在他身上就一座山,很可能直接便无了,真在刑部那里被随意打杀了,虐待瘸了,怎么办?” 白有思连连点头。 “但白家的存留,说句不好听的,怎么可能会是河堤上放过李枢这么一件小事决定的呢?甚至都不是张尚书能决定的!” 听到这里,白有思便欲张口说话,却被张行抬手制止。 “依着属下来看,能定白氏存亡的,只有两件事……其一,紫微宫的那位圣人,此番到底还能使出多少力气,还剩多少权威,以此来判断,此番他铲除到底几个家族而不至于犯众怒?其二,紫微宫的那位圣人眼中,白家是不是最碍眼的那几家之一?” 白有思怔怔停在那里,然后忽然瞥了一眼身后空荡荡的楼梯。 张行醒悟,却并不在意:“换言之,巡检……白家存亡,与你替胡副巡检扛起此事,相差甚远,双方并无关碍……我要是巡检,此番哪怕是白家岌岌可危,也一定要先把胡副巡检保下来,这样即便是被迫逃亡江湖,说句不好听的,都还有个靖安台的老下属帮忙周转。” 白有思重重点点头,下一刻,却忽然扔了酒坛,只是伸手一卷,便将身前的男子拽到自己栏杆跟前,然后努力再压低声音来说: “那我问你,你觉得,除去杨、李两家外,圣人能不能一口气再废掉三家上柱国?不必顾虑,直接说来。” “何须我觉得?”张行毫不畏惧的迎上了直勾勾盯着自己的上司,诚恳以对。“若我觉得,圣人当然可以那么做……但代价就是西都、太原、成都三地必反,东都这里也要有兵变……说到底,二十万精锐俱丧,谁损失最多?杨慎谋逆,祸乱中原,又是谁损失最大?圣人为了找回面子,未免用力过猛了……关键是其他人如何觉得?” “其他人是哪些?”白有思似乎抓到了一点什么。 “当然是包括咱们那位国姓中丞在内的南衙诸公了。”张行不由失笑。“巡检其实也没必要问我,只想想之前南衙诸公,他们又不是傻子,却一而再再而三违逆紫微宫心意去持重,便也是人心的称量了。” 白有思面无表情点点头,然后忽松开手,再抬手一挥:“去玩吧!” 张行情知道强大的白巡检愿意稍微对一个下属展露一点软弱与迷茫,就已属不易,却是丝毫不在意什么用完就扔,只在钱唐要杀人的目光中款款走下楼梯,回身落座,继续观赏起了歌舞。 也就在白有思所部巡组吃喝玩乐,肆意无度之时,几乎是同一时间,靖安台所在岛中黑塔顶层,身为靖安台最高领导的曹林曹中丞,丝毫不知道自己被人议论。 非只如此,大宗师他老人家竟还在挑灯辛苦。 端端是对比强烈。 “人犯的事情就这样好了,不必再言,老夫自有计较。”曹林既至大宗师境界,便有返璞归真之态,夏夜之间,虽不至于哈欠连连、汗流浃背,也有些疲态显露,却懒得用真气手段出来。“可还有什么事?” “回禀中丞。” 下方立着的七八个黑绶之一,赶紧上前拱手奉上一张纸来。“之前您吩咐下来,让查阅上五军名单对比新入巡骑一事,已经有了结果……这是下官查到的最近三个姓名,第一个是这个。” “张行义……”曹林接过纸来,在灯下歪着头打开。 “是,张行义最符合此人自叙。”那黑绶认真以对。“北荒出身,二十三四,父母早死,自己坐船到河北,然后在邺都参军,一伙中有一红山籍伙伴,唤做杜蒙……应该是错记,红山人应该是都蒙才对,也是在邺都同时招募,先为中垒军,开拔前因为军额事宜,整队转为射声军部众……核心细节都能对上,只是因为出身低微,委实没有什么多余记录,只是招募时大概问他怎么入门寒冰真气时,他曾提过北地荡魔卫,或许跟北地七卫有些牵扯。” “北荒那地方,但凡是个有修行的,还有人跟北地七卫没关系吗?”曹林看着纸上简短的几行字连连摇头。“北地七卫真是个麻烦,偏偏黑帝爷……天意难测……所以,若是张行义,便是什么说法都无了?” “是,也正符合此人自叙。”黑绶恳切以对,然后呈上了另一张纸。 “张兴?又是什么说法?” “西都无赖,父母早亡,二十四岁,入军中后修寒冰真气……此人没什么可说的,根基明白清楚,为长水军部众,之所以在此,实在是因为名字最像。”说着,黑绶奉上了第三张纸。 “张行俨?” 曹林念出来后,眼皮一跳。“我怎么有点熟悉?” “十数年前,高虑、贺若辅案中,二十四将军之一的张德受牵连,罢兵权、抄家资,贬为凉州刺史,数年后凉州为巫族侵扰,兵乱一时,死于任中,他的长子张志被隔绝在乱兵之外,病饿交加,无奈何下,只能将才五岁的儿子张行俨卖了出去,才将父亲骨殖带回了长安……” “我想起来了。”曹林扶着额头叹气。“我想起了……那个张行俨若是活着,年龄也该这般大?” “非止是这样。”黑绶继续介绍道。“张行俨自太原入军,列长水军凡四年,据说为人沉稳,文武并重,不似凡家出身。” 曹林点点头:“老夫晓得了……张行义、张兴、张行俨,是不是?” “是。”黑绶应声之后,选择退回列中。 而曹林看着案上的三张纸犹豫了一下,却还是不解抬头:“奇了怪了……你们说,一个人得怎么样才忽然忘了自己姓名经历,却依然通晓人情世故,懂得练武修身呢?伤的那么巧?又或者真是东夷间谍,被洗了脑子那种?” 黑绶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一位老成的认真拱手来问:“中丞,真有法子洗掉脑子吗?” “有的。”曹林认真回答。“乃是用秘法封住脑中部分,必要时再用秘法解开,此人自然会回想起所有过往……但即便是大宗师,做这种事情也是不敢保稳的,而且耗费心神极大……而且,而且我也应该能看出来啊。” “正是这个道理。”老成黑绶摊手反问。“东夷的那位大都督,是疯了吗,前面打着仗呢,专门费这么大力气来做一个间谍,有这心思,直接派个几百人进来不好吗?而且为什么啊,他们落龙滩都已经打赢了。” “是啊!”曹林叹了口气。“哪哪都不对……也罢,便是间谍,到底是有思夹带里的人,到时候自有有思来给老夫交代……收起来,录档、留意观察便是。” 众人连忙颔首不及。。 PS:感谢水长东同学的上萌……等我看看哪些读者名字还有合适的诗,能不能抄个七八百首…… 最后,大家圣诞继续快乐啊! 第三十四章 天街行(7) “小哥,昨晚上那场子总共多少钱?” 翌日一早,外面稍有动静,秦宝便翻身而起,顺便把同塌的张行惊动,而张行刚一起来,便又惊动了门外,立即有人询问要不要早点,继而送来了充当早饭的咸菜与粥,还有一壶温热的茶水来……张行素来好奇,光膀子来吃东西时不免多问了一句。 “官人有问不敢不答,我家小都知的席面,开三十人大堂便是六十贯底子钱;席面分三等,昨晚是最高的,要三十贯;专添的酒水另算,我也不知道细数,只觉得大约也得要三十来贯,舞乐是自家的,只要十贯……至于昨夜歇息和今日早茶,全都是附赠的。”小厮也是见惯了场面的,立即束手稍待,说的礼貌清楚。 “知道了,辛苦了。”张行听得明白,微一颔首。 “不敢称辛苦。”小厮听到这里,语气更好一点,便也退下了。 “这么一算,昨晚上岂不是花出去足足两匹上好骏马?”人一走,光着膀子坐过来的秦宝也忍不住算计起来。“这小林都知,一年下来,便能赚六百匹马来?” “这种三十大场子,一旬能有一两次就了不得了,否则你想让小林都知累死吗?” 正在喝粥的张行强压吐槽对方计量单位的冲动,勉强端着粥踩着凳子来解释。 “至于这两匹马,也不是尽数归小林都知的……当先要抛去两只马腿的酒席本钱;安二娘这里要抽房租钱,估计也是两个马腿;剩下四个腿,也是满院子一起分,从上到下,不光是飘在我们跟前的这些人,还有厨子、保安、清扫……我估计小林都知能分到一个半马腿朝上,二十贯。” “小林都知这般利害,一晚上入帐一个半马腿……还是多,但听着就没那么吓人了。”秦宝连连点头,却又摇头。“只是那安二娘不是东西,只凭房子便要平白收走两只马腿!” “你想什么呢?” 张行彻底无语,却是一口气灌了一整碗的粥? 这才继续指点了下来。 “你以为安二娘拿走两只马腿便可以塞自家马厩了?她也要分出去的,只不过她是要分到外面……正常税赋是一说? 本地的净街虎、帮派老大? 怕是都要分润的? 便是坊中间的那个青帝观? 估计也得日常孝敬……不过话得反过来说,安二娘估计是个有本事的? 大小林都知也都有些顶级人脉,还不会太受欺压? 这坊内那些稍逊的座头、都知,怕是早就被这些本地的净街虎、帮派老大连人带钱一起吃干抹净了? 对面卖身子的姑娘更别提。” 秦宝听的面色白一阵、青一阵? 半晌没有言语,也不碰那粥。 言至此处,张行早抹了嘴? 回到榻上开始整理衣物? 眼看着这般? 却还是键政习惯不改,继续逼逼叨叨: “说到底? 你秦二郎难道以为良家女子都是自愿进这温柔坊? 打小立志成个都知的?还是觉得这天底下的女人个个跟咱们那位巡检一样厉害? 一嗓子亮出来,司马二龙也得退避三舍?” “那我以后不来这温柔坊了!” 光着膀子的秦宝竟是一口粥都没喝下。 “不至于。”张行一边套袜子一边赶紧来劝。“《女主郦月传》里引用了青帝爷《太玄经》的一句话? 还是有些意思的……说凡事必有初……就是说? 什么事情都要追究根本? 与其想着戒了温柔坊? 不如做公的时候秉公执法些? 让这天底下少出点卖儿鬻女的事情。” 秦宝重重颔首,低头喝了两口粥,便起身要穿衣服,看来终究还是有些想法。 不过,等他起身后似乎意识到什么,却又对已经穿戴好的张行郑重拱了一拱手:“多谢三哥教诲。” 张行本能意识到自己嘴太碎了,然后才醒悟过来是三哥是自己,于是赶紧摆手:“都是瞎扯,你自己立身正、有主意就行,别太当回事。” 秦宝面色微红,点了点头,也去穿衣服,稍倾便穿戴整齐,随张行一起来到天刚蒙蒙亮的侧院中,却惊愕发现,除了些许仆役活动,昨晚上那么多同列,竟然只有二人早早起来。但既然起身,也不好回去睡,便相互拿捏住腿脚,稍微活动筋骨。 当此场景,秦宝再次没有忍住:“张三哥……” “你说。” “你不是普通排头兵吧?” “为什么这么问?”张行并没有太多意外,他这人就是这样,昨晚上浪的时候没多想,现在却已经后悔了。 “不然三哥怎么知道这么多?”帮忙按着腿的秦宝认真来问。“我现在看你在我们这些人面前,就宛如当日我在村子里那些伙伴面前一样……我不是自夸,而是真觉得三哥是有说法的人。” “什么说法?”张行继续追问。 “三哥是不是有什么不好说的身世?”秦宝压低声音恳切来问。“就好像我家里是东齐的数代官吏,你是更厉害的出身,更为难说出来。” “没有。”张行听到这里,反而茫然起来。“为什么这么问?” “你看咱们巡检,还有昨天打听到的司马二龙。”秦宝叹了口气。“还有咱们中丞……这些厉害的人,不都是贵种?” 张行听这话就无语:“胡扯什么?你这是迷瞪了……我只说一个例子,你就晓得自己错的多过头了。” 秦宝当即竖起耳朵。 “是不是你告诉我的,北衙是不是有一位复阳的牛督公?他也是贵种?”张行戏谑来看对方。 秦宝旋即以手击额。 “高门贵家当然容易出高手,也容易出教养上佳的人物,那是因为他们生下来就不愁吃穿,可以放心修行,放心读书。” 张行见状,趁机站起身来,继续冷笑嘲讽,基本上是一副愤世嫉俗之态。 “遇到不懂的,便能寻到名师解惑;自家泼天的势力,就不必像其他人那般动辄受委屈;自家花不完的钱,也不必像他人那般为了计较几文钱郁闷不忿……最简单一个例子,庄户人家十几亩地,生个儿子到十二三,固然可以百日筑基了,但也可以下地干活了,平白花费百日供养,日后还要每日习武冲脉打熬身子到二三十,便绝了九成百姓修行的念头,而高门大户的孩子呢,几乎人人视筑基为理所当然……这个例子,不是当日你告诉我的吗?怎么到了更往上的地步,同样的道理,反而又痴呆了呢?” “是。”秦宝彻底释然。“是我想多了,那些高门世族的子弟强归强,咱们却不该妄自菲薄。” 张行点了点头,便要再灌点鸡汤好方便拔苗助长啥的。 不过,也就是这个时候,黑不隆冬的晨色下,忽然有一人不尴不尬的走了过来,抱着怀来看二人打熬筋骨,逼得张行与秦宝二人闭了嘴。 “你就是那张三郎啊?”看了半晌,那人便来询问。 “是我,兄台怎么称呼?有什么事?”张行老早看到对方有些姿态,警惕心拉满,也是立即收身。 “没什么,我是靖安台西镇抚司伏龙卫的,叫王振,昨晚上听我家司马常检喊什么张三郎文华天成,专门来看看……没想到却只是个正脉锻体的修为,也是吓了一跳。”那人抱怀冷笑。 张行与秦宝面面相觑,明显都觉得这人好无聊,比李清臣都幼稚那种。 半晌,还是张行点点头:“不错,正脉也只是通了五条,让王兄见笑了。” 见到这俩人不以为耻,那王振也觉得无趣,却又不愿意就此离去,忸怩了半晌,忽然想起什么,终于再来笑问: “刚刚是不是张三郎说的,贵种没什么大不了的?这话莫不是看不起我家司马常检?” 这就是在挑事了。 秦宝立即皱眉,便要辩解。 唯独张行觉得无趣,却反应格外干脆,他直接扭头,朝着身后主建筑放声大喊: “巡检!司马二郎的伏龙卫上门挑事了!有个叫王振的,说你酒品不好,二十五六没人要!” 此言一出,满院子灯从待客的厢房到楼内他处,几乎瞬间亮起,喧哗声喝骂声,根本不停。 那叫王振的伏龙卫愣了一愣,竟然连屋子都不敢回,乃是拔腿就朝着院外坊中深处跑去,那速度,绝对是用了真气助力的,标准的高手。 王振既跑,却跑得了道士跑不了至尊像,几十口子锦衣巡骑与七八个伏龙卫被惊醒,直接在院中喧哗起来,继而发展成群殴。 其实真打起来,使出真气,肯定是伏龙卫这些明显更精锐的人胜上半筹,但这不是白巡检与司马常检都在吗?而且天还渐渐亮了,那位白巡检还趴在三楼窗口喝粥,面露戏谑,亲自观战。 更要命的是,伏龙卫的王振还自知理亏逃跑了,司马二郎想息事宁人都找不到按头的。 最后,居然是伏龙卫一众高手狼狈逃出。 一场闹剧,不值一提。 不过,这日天气闷热,云层压低,众人早上发了汗,也都烦闷,便也当场扔了红绳,各自散去,约定好回去换了衣服,再往岛上候命。 张行乐见这种摸鱼假,便跟秦宝一起回了承福坊,带着对方细细看了那个院子,说好了分院合租,这才换上锦衣、跨上绣口弯刀,不慌不忙往岛上过去。 等到了岛上,黑云压城,立马又开始下雨,原本据说是有个什么往大内的任务的,也直接取消了,一众人继续望天摸鱼扯淡。 不过,这个时候,算是真正入职第一天张行便已经察觉到锦衣巡骑相对于净街虎的高端来了……都是摸鱼,净街虎那些人只在酒肆那里说街上八卦,讨论市价,说个发财的路数;而锦衣巡骑这里,却是谁谁升迁了某处,某家联姻了某处,便是最低级的八卦,也能扯到宫中和相公尚书们。 从上午摸到下午,又是愉悦的一天,张行也满心鼓舞,只是后悔忘了带书来看,否则听着政治八卦看着历史小说,岂不美哉? 雨水淅沥,净街铜钵终于有气无力敲响,众人开始散去,张行也只想着明日起带着书来……可是,正当锦衣巡骑们离岛大半时,忽然有骑士冒雨往岛上而来。 临到桥上,马匹脚下打滑,直接滚下马来,狼狈不堪,却居然是刑部的衣服。 原本要去接应的许多人只是冷眼旁观,并无一人去做理会。 但下一刻,这名明显腿部受伤的刑部骑士便在泥水中喊出了让所有人头皮发麻的话来:“刑部大牢被劫了!几百个钦犯都跑了!我家侍郎着我来找中丞发兵!速速带我过去!”。 这么快吗?雨水中,都已经走出岛的张行发自内心的为自己的摸鱼生活稍作哀叹。 PS:大家平安夜快乐啊 第三十五章 天街行(8) 不止是张行,稍微有心的人都知道,东都必然要乱,实际上发生刀兵动乱血流如雨的那种乱,但总得有人捅破这层窗户纸,将雨云变成血雨落地。 对此,绝大多数人都觉得这第一滴血雨应该会来自于刑部,会是张文达张尚书领着气势汹汹的刑部先发难,拿自己珍藏了十几年的剌肉小刀给谁背上再开开眼。 但现在看来,刑部未免有些不自量力了,第一滴血雨来自于刑部不错,却居然是他自家先出了血——人犯刚刚提走一整日,不过是刚刚安顿好,连名单怕是都没复核完毕呢,一场明显因为夏日雨水而仓促发动的劫狱行动就发生了。 雨水、净街铜钵,成为劫狱的最大助力。 数十名明显有修为、有组织、有装备的劫匪,借着雨水掩护从容分散汇集到刑部附近,然后忽然汇合起来,发动暴力劫狱。刑部猝不及防之下,直接被杀了个对穿。此时,异常关键的一点情势在于,这个时候,东都城内,所有白日间成建制的暴力机构都正在散场,而所有晚间才成建制出现的暴力机构则还没有集合完毕。 实际上,就连刑部自己的人,也都在撤离与换班,连张尚书自己的车架也都在一队刚刚汇集起来的金吾卫护卫下离去不久。 正因如此,刑部没能在短时间内获得成建制的大规模武力支援。 而最要命的还在后面,劫狱成功,这些劫匪将简单夏装扔给那些囚犯,便直接扔下武器,带着目标囚犯消散在了满是普通百姓的天街上。 老百姓要讨生活的,下雨了也要出摊,也要去运劈柴,也要去买米,不然明天拿什么下锅? 拿什么开火? 净街铜钵响起,但还没结束? 正是街上所有人带着各种物什往各坊归家的时候。而且又是夏天? 又是下雨? 没有大规模成建制的暴力部队围住? 怎么搜检? 曹中丞的身份摆在那里,当然没动? 但北衙那位牛督公据说是直接凌空过去的,隔着一条河的惠训坊白帝总观也去了两位凝丹期高手帮忙? 却只抓了五个逃犯回来,屁用没有。 等到天黑? 劫狱即告成功。 刑部遭此大难? 许多人固然心中偷乐,却架不住紫微宫震怒。 说一千道一万,且不说刑部本就是承圣人旨意来做事的? 只说一国之刑部主牢? 天子脚下? 就这么被攻破,那也是绝对不能忍的。 南衙相公们也没话说? 立即层层加码施压? 白有思那个正当值的也不知道排行第几的哥哥? 作为第一责任人和第一倒霉鬼,直接被一撸到底? 现场投入刑部大狱。 正好? 大狱空荡荡? 几乎相当于包场。 但来不及管这些了? 随即? 靖安台中镇抚司、东镇抚司、刑部、金吾卫、城防军、洛阳河南县衙差役,隶属于帝国各个部门的暴力机构开始大举出动,冒着夏日雨水清扫天街,查验各坊,甚至出城搜山,以求将逃犯在圣人给出的半月期限内尽数逮捕归案。 乃是要做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时间,整个东都城的天街上刀兵成列,宛如战时。 张行不可能逃过这一劫的,案发后第二日下午,他便冒雨随白有思的第二巡组前往南城,负责监视一段城墙。 第三日下午,天子震怒的消息正式传来,巡组更是直接在城墙上得到了要全权负责搜索南城嘉靖、嘉庆二坊的死命令。 而这,也是张行第一次接触到城市贫民聚居的南城坊里。 “明显是人为的。” 淅沥的雨水中,在一群本地坊民说不清是惊恐、警惕还是期待又或者是麻木的目光中,浑身湿透的张行从嘉靖坊坊墙上轻松跳了下来,紧接着,秦宝也从墙外轻松翻了过来。“开在正巷口,下面有堆好的杂物,还有绳索痕迹……应该夜间出入走私用的。” “必然是本地帮会所为。”再次出现在队伍中的黑绶胡彦在下面捻须皱眉。“咱们转一圈了吧,总共多少口子?” “二十三处破损,七八处搭子。”张行脱口而出,却是不顾体统,直接脱下锦衣制服,光膀子拧了下水,然后重新穿上。“这还不算藏在住户家里的暗门……” “胡大哥。”秦宝也随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水。“这个样子根本堵不住。” “走吧,先回十字街口等钱唐他们。”胡彦摇了摇头,直接转身往坊内中心店而去。 张行和秦宝,还有其他几名锦衣巡骑自然无话可说,只能立即跟上。 抵达十字街口,出乎意料,钱唐、和李清臣带着的另外一小队人居然早早等在了这里。 “你们那边怎么样?如何回来的这么早?”胡彦远远冒雨喝问。 “回禀胡大哥,坊内除了十字街规制尚在,其余各处窄街小巷都有改建……”立在坊内井亭下的钱唐直接走入雨中相应。“实在是理不清道路,想要仿效洛水旁边的那些坊挨家挨户来查,怕是有些困难。” “不用想都知道了,隔壁嘉庆坊必然也是如此,最多巡检会飞,如今城内放开禁制,能看清道路。”脸色有些难看的胡彦没有开口,倒是李清臣在亭中吐槽。 张行随胡彦进入亭内,来不及说话,便察觉到了嗡嗡之声,只能反手一巴掌拍死一只蚊子,再坐到井口旁,准备抱怀来听。 然而,他刚一反身坐下,便看到自己身后来路上,有两个人不尴不尬的忽然闪入旁边小巷,不由愕然: “那是盯梢的?” “是,从坊墙下来后便跟着了。”胡彦头也不回,脱口而对。“必然是本地帮派。” 此言一出,张行、钱唐几个人还好,李清臣和秦宝几人几乎是瞬间握刀起身,准备向彼处过去。 “回来!” 一声打雷般的呵斥当即从亭中炸开,很显然,胡彦这位刚刚归队的副巡检此时动了真怒。 秦宝、李清臣几人讪讪而归,却几乎摸不着头脑。 “南城的帮派怕是跟洛水那边不一样。”倒是张行大约猜到了一二。“凡事小心些,不要跟入巷子。” “不错。”胡彦也叹了口气。“我刚才路上便想说这个,南城这里,问题不在于坊墙和街巷坏了几处,而在于人……南城的帮派不比北城,要厉害的多……想要搜检,不免过于困难了。” “是因为高手多?”李清臣忍不住插了句嘴,引得刚刚拍死了一个蚊子的张行当场又拍死了一个蚊子。 “是因为人穷命贱。”胡彦扶着刀回头四顾周边雨幕。“你们信不信,这里的年轻人,能在十五岁为了五十个铜板去杀官差?你们这些修为卡在正脉盘子上的,千万不要落单……真落单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众人一时默然。 接下来,井亭子内的气氛显得有些凝重,无人开口,只有雨水淅沥不停……毕竟,这里的环境人事跟他们混迹的洛水两岸地区差距太大……有一种令人手足无措的感觉。 而且还下着雨,还这么累,还面临着很难完成的命令。 也就是在众人沉默之时,忽然间,南面高大巍峨的东都城墙上,传来一声唿哨。 “走吧!”胡彦拍着腰间黑绶,连连摇头。“做主的不是我们,咱们实话实说,听巡检招呼便是。” 一众十余名锦衣巡骑齐齐起身,便随着胡彦走入雨中,向北而行。 倒是张行,跟着众人顺着坊内十字街走了七八步,忽然扯着秦宝止步:“胡大哥!我去问下这几家店里的杂货存量,让秦宝跟着我护卫一二,马上就过去。” 胡彦驻足回望,明显一愣,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还是微微一颔首:“你心里晓得利害就好,千万别落单。” 说完,便带着有些茫然的其他巡骑继续北走,钱唐一度犹豫,但瞥了眼北面后,也还是直接向北去了。 此时,张行早已经拽着秦宝进了道旁的一家粮店。 坊市制度,每一坊都有坊墙,内中有十字街道与棋盘一般的巷子,坊与坊之间只有在白日特定时间可以相互通过坊门交流,这种情况下,内部商业就必须完备,一般而言,必须要有米粮、酱醋、茶盐、炭薪、布帛等货物出售,也普遍集中在坊内十字街口左近。 这其中,米店算是最常见的一类,而且片刻不能停歇,此刻便是下着雨,也有人在排队的。 看到两名锦衣武士忽然闯入,店家与顾客全都吓了一大跳,若非是二人挡住门槛去路,怕是店内人就此逃窜都有可能。 “掌柜的莫慌,我只来问一件事,你家店中此时有多少存粮?”张行开门见山。 “一、一百八、八十石。”一身布衣的店家依然不免紧张。“各色米面杂粮一百八十石……两位官人问这个干什么?” “怎么有点少?”秦宝到底是个内秀的,虽然不知道张行为什么要问这些,但还是立即察觉到异样。“你们坊里多少家粮店?” “大约七八家?”店家依然摸不着头脑。 “还是太少吧……”秦宝果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大嫂,你拎着这个布袋能装多少米?”张行忽然看向了一旁买米的顾客。 “回禀官人,能、能装四斗。”背着孩子,布衣木钗的妇女小心来对。 “那你这次要买几斗?”张行面无表情,继续追问。 而秦宝已经醒悟了,立即瞪大眼睛来看。 “一、一斗……”妇女愈加惊惶。“我只带了十五钱,也只有十五钱。” 秦宝立即去摸怀里。 “走!” 张行一声呵斥,恰如之前胡彦忽然发怒呵斥李清臣一般,却是率先走入雨幕。 秦宝来不及多想,钱自然也来不及给,便低头跟上。 而二人刚一出来,就有两名立在外面的赤膊大汉冷哼一声,直接转入店中盘问,张行也依然不理,只是低头与秦宝疾行,迅速追上胡彦一行人,然后出嘉庆坊,上城墙,转入那个位于嘉庆、嘉靖二坊正中的南城城墙上的塔楼。 这里是白有思所领靖安台中镇抚司直属第二巡组此番追索钦犯的临时据点。 一行人转入塔楼,白有思与另一队人早已经等在这里,正在中间的火堆旁相侯,两队人见面,立即对起了两个坊的情况。 张行没有去插嘴,也没有去烤火的意思,而是扶着刀踱步到塔楼向北开的窗前,直接趴在了窗口,望着被夏雨笼罩的东都城发呆。 倒是秦宝,挤到了火堆旁。 过了一阵子,双方对照情报完毕,都觉得犯难,场面也一时尴尬了下来。 而这时,回头看了几次张行都没得到回应的秦宝也终于涨红着脸开了口:“巡检、副巡检,我也有话说……我刚刚跟张三哥一起去查验了嘉庆坊的米店,发现这边不比北面诸坊,坊内店家存货很少……” “只是几个店家,记住几个脸,稍微看顾一二,许他们去日常进货便是。”李清臣脱口而对。“不耽误搜检即刻。” “何止是店。”秦宝咽了口气,继续正色看着白有思与胡彦来讲。“这里的老实住户,家里也都没有存货,须得没几日便自己去买……我跟张三哥撞上一个大嫂,背着孩子,竟只买一斗米。” “不是……” 胡彦已经有些躲闪低头了,白有思也面色阴沉了下来,钱唐和几个老成的巡骑更是仰头微微叹气,李清臣居然还是不懂。“我们放店家去进货,让这些住户在坊内买东西,不就行了吗?” “李十二,你到底懂不懂?店家之所以存货少,是因为本钱小、店里钱少,一次只能进那些杂货;住户家里之所以没有存货,也是因为他们家中并无分文,出去往天街或者洛水那边做一日短工,才有第二日或第三日的米粮……”秦宝终于有些发怒了。“只放店家进货,不让这些穷人去做工赚钱,他们哪来的钱买米粮杂货?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不是什么谚语,是实话!就嘉靖和嘉庆这两个坊,若是全部封上,大举锁拿,三五日一断炊,七八日便能饿死人了!” 李清臣从未被秦宝这般当众呵斥过,但对方说的道理简单易懂,一时也辩驳不得,居然就此讪讪。 白有思瞥了一眼背对众人看雨的张行,但后者一声不吭,纹丝不动,无奈之下,这位女巡检也显得有些狼狈: “南城的穷坊不止是嘉靖、嘉庆二坊吧?其他坊会怎么做?” “能怎么做?”钱唐看着自家巡检这般狼狈,也是心疼的不得了,立即压低声音来对。“巡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实际上就是,这东都城号称天下首善之地,但每年下雪城南都会冻死人,光是这般下雨也常常死人……彼时,可有人想着护佑一二吗?咱们这次是摊到头上了,才觉得脏了手……而其他坊,怕是什么都不会顾忌。” “总得硬着头皮干!”半晌,还是胡彦艰难出声,做了推动。“这不是开玩笑……陛下一怒,连白侍郎都直接进了大狱,层层压下来,我们这种人若是被抓到了明显的不好,只怕来个斩立决也是寻常……嘉庆、嘉靖两坊,暗道、水道暂时不管,先不深入,先封住四门、坊墙,过一趟十字街,然后按顺序,扫荡街巷,总要给上头一个交代。” 众人一起去看白有思,白有思半日没有言语,但终于还是低头: “有件事情没跟你们说,今日下午,不晓得是紫微宫直接出中旨,还是南衙诸公请的令旨,反正是下了令,凡此番逃犯有牵扯杨慎案者,以死囚论,杀无赦,直系亲眷一并株连,就地格杀、抄没家资……换言之,北面已经开始大举杀人了。” “都是当差,我们也是无奈。”胡彦听到这里,愈发沮丧,也愈发语气急促起来。“咱们清查的快一些、辛苦一些、严谨一些,才是最好的应对……巡检,且下令吧!上头给的军令就是封坊搜检!” 白有思长呼了一口气,便要来喊张行。 孰料,张行此时居然主动回头相顾:“如此说来,便是巡检与胡大哥也没有好法子了?” “不错。” 胡彦抬眼看了一下对方,他对这个当日千里背尸的年轻人是有非常深刻印象的,所以倒也称得上尊重。“张三郎,你有吗?” “我有上下两策!”张行扶刀团团拱手,正色对道。“不知道可行还是不可行?还请两位巡检与诸位兄弟参详。” “大家一根绳上的蚱蜢。”钱唐抢在白有思之前迫切催促。“速速说来,只要能解大家困厄,我们对你只有感激。” “上策,先按规矩封坊,然后大家花五日功夫,去修坊墙、给坊内百姓修房子,同时买个几百贯的粮食,分给坊民,顺便帮忙排污修渠,以求聚拢人心,人心一到,坊内但凡有些不妥,必然会有人受怀柔出首,这是我的经验之谈……” “差不多得了。”李清臣气急败坏。“还聚拢人心,思姐的家世,这般收买人心,怕是不用等坊内逃犯被出首,她就要先被这里谁出首造反了。” 白有思和胡彦也有些失望之态。 但张行不急反笑:“那就只有行下策了!” “下策是什么?”白有思对眼前的下属保持了最后的耐性与期待。 “下策,共分五步。” 张行一手拎刀,一手略抬手指以对。 “第一,乃是要权!请巡检立即召集两坊周边相关河南县差役、城墙守军、街上的金吾卫……还有净街虎……告诉他们自己是正五品朱绶巡检,还是白氏贵种,让他们所有人将事权汇集到巡检手中,统一指挥,统一使用,谁敢说不,谁要是玩花头,直接杀了立威……要快,要狠!” “此事简单。”白有思眼皮都没眨一下。 “第二步,封坊。什么水道地道先不管……真从下面跑了那是好事……巡检本人坐镇此处,居高临下,随时支援,两个坊,分派人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坊墙缺口堵上,围起来……这本就是上头的直接军令嘛。” “总得有这步?”白有思蹙额不及,秦宝也有些失望。 “怕是总得有这步。”张行低头笑道。“然后第三步也一样……买粮食,东都不缺粮食,洛口仓那里的粮食堆积如山,之前一斗五文钱,便是出了这种事,也还只是十五文一斗……几百贯的粮食,省着点用,足够坊内百姓这几日糊口了。” “都说了,不能擅自发粮。”李清臣急的跺脚。“我不是不顾及人命,委实是这般做了,怕是有更多人命没了!” “不发粮,不买人心。”张行冷笑。“这是悬赏用的,谁家举报了疑犯,才能给粮食,这便是第四步。” 塔楼内气氛微微一滞,似乎有人意识到了什么。 “但是三哥,这两坊内,真就那么巧有疑犯?”秦宝于心不忍。“若是没有,粮食到了也不发吗?” “正如谁举报有功一样,有没有疑犯不也是我们说了算吗?”张行终于盯着白有思说出了最后一步。“巡检,第五步就是杀人!杀不是此案中的相干之人来冒功,来向上面说辛苦!” “张行,你找死……”就在秦宝等人目瞪口呆之时,白有思第一个反应过来,却是勃然大怒,手中长剑更是自行飞出,又忽的戛然而止。 因为长久以来,一直妥当辅佐她的副手,也是这里经验最丰富的靖安台黑绶胡彦忽然面露喜色,拍案而起: “可行!” 白有思目瞪口呆,跟刚刚要有反应的其他人一样重新愣在原地。 没办法,这转的太快了。 “巡检,你莫要动手,其实道理很简单。”张行看着白有思手中渐渐往里钻的长剑,失笑以对。“眼下的局势,其实谁都知道,那些劫狱的那般训练有素、进退有据,而东都城一百五十坊,外加北邙山野,哪里是能轻易搜到的?” “但偏偏天子震怒,南衙诸公震怒,一层压一级,军法大如天,大家都得交差,不交差就要自家入罪怎么办?那就只能拿出辛苦和力度来,给上面做个交代。” “辛苦不说,力度这个事情,不就是杀人冒功最简单吗?” “譬如之前按照常规法子来交差,说是只能按照军令封住坊门,然后细细的扫,然后不顾下面人命……大家为何都有些不忍?因为此举本质上就是展示辛苦,就是在杀良冒功、杀弱冒功,就是要用无辜之人的血来给上头一个说法……唯一可做辩解的,乃是最恶之事不是你我亲手为之罢了。” “既如此,反正要杀人冒功,我们何不杀该死之人来冒功呢?其他各处,因为自家无能、懦弱,只好杀弱冒功、杀良冒功……我们不同,我们有本事、有谋略、有组织,有仁义,我们可以杀罪冒功,杀强冒功!” 话至此处,张行环顾三面,而此时,便是最愚钝的巡骑也恍然大悟,白有思更是两眼冒光,饶有兴致的盯着自己路上捡来的下属发笑。 张行环顾一圈,朝白有思昂然一礼:“巡检,我今日在路上听到童谣,说嘉庆嘉靖,家家干净,咱们接下来反正是要做事情给上面交差,何妨顺势还这两坊一次真正的干净?!将那些本地帮会按上可能藏匿钦犯之名,大举扫荡?!杀他血流成河,人头滚滚,谁敢说我们不尽心王事?”。 白有思环顾四面,不等周围人开口,只将眉毛一挑,便将手中长剑拍在案上:“说得好!既是朝堂诸公想要看我们下面杀得血流成河才舒坦,那咱们就杀他个血流成河,杀他个干干净净!此间可有谁不敢杀人吗?!” PS:大家圣诞快乐啊! 第三十六章 天街行(9) “锦衣狗,我们青阳帮跟你们拼了!” 下午时分,夏雨不停,但视野尚在,嘉靖坊内砖窑场空地上,随着一声怒吼,脸上刺着一个绿太阳图案的本地青阳帮帮主周武面目狰狞,左手提着一张铁盾,右手舞着一把眉尖长刀,披着一件略显陈旧的明光甲,直接向前冲杀了过去。 他的身后,是足足上百名打扮不同的核心帮众,都是敢打敢拼的好汉,而且个个都有刀枪棍棒在手,如今随着帮主向前,也都自然是舞枪弄棒,踩着积水奋勇追随。 而他的前方,赫然是足足五十名各色差役……里面有净街虎,有金吾卫,有绰号看门狗的城防军,还有绰号软柿子的县衙差役……但占据指挥系统,明显高居所有人之上的,当然是刚刚被骂的锦衣狗。 锦衣狗不多,七八人,而就是在这些锦衣狗的呵斥与压阵下,这些来历杂七杂八的军士们将四五面大盾堆在前面,之后架上钢弩,左右则是长兵,中间则是寻常短兵武士,更有一群畏手畏脚的帮闲拎着一些床单、哨棒啥的,藏身在更后方。 坦诚说,这个架势,还是官兵明显更强势一些,最起码懂个阵型嘛,而且那些军械也不是样子货,全都是白有思写了条子从城防军武库里借的,真真正正的制式军械。 但周武没有别的选择。 昨天开始封坊,坊内的老大们还不当回事,但今天上午,这些官兵忽然就冲了进来,然后直奔黑夹子帮帮主瘸三的家中? 十几个修行者一拥而上,有高手有低手? 瘸三猝不及防? 当场被一名锦衣黑绶给剁了脑袋。 这还不算? 一击得手后? 这些官兵居然没有去抢瘸三的家资,反而分成数股? 有组织有纪律的分拨突袭了黑夹子帮的所有舵主、副舵主,二十多个骨干几乎是毫无反抗之力? 就和瘸三一样,当场丧命! 然后? 才顺势抄了家? 发了赏钱,做了犒赏,甚至还给周边坊民统一发了粮油柴醋? 说是感谢他们举报和协助捉拿。 这个时候? 其他老大才晓得? 这次做主的是平素少见的靖安台锦衣狗,这些人杀人如麻? 训练有素? 素来是江湖好汉的天敌。 而且似乎也不屑于贪赃枉法? 据说,黑夹子帮的那些讯息? 就是从本地净街虎里一个小旗那里掏出来的? 也就是瘸三的拜把子兄弟? 这小旗一开始还挺仗义? 想周旋一二? 结果代价就是所有手指都被剁了喂猪。 总之,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轰隆隆的夏雨中,跟周武斗了大半辈子的瘸三和他的黑夹子帮就这么消失了。 得到消息后,作为剩下帮会中最大一家帮主的周武简直如遭雷击,然后立即针对性的将帮会核心成员给聚集起来,并掏钱出来以作安抚,他甚至邀请了其他小帮会的人一起过来。 而人刚聚起来,小帮会也只来了两个,锦衣狗便带大队人马压了过来。 当过兵的周武被迫迎战。 至于这个砖窑场,则已经是周武能想到的最适合发挥己方人数优势的战场了。 转回眼前,战事爆发。 但周武的底牌似乎不只是人数和自家血勇,就在所有官兵强行稳住阵脚,准备等对方靠近,然后放弩的时候,忽然间,举着盾牌的周武身后,高高跃起了一名精瘦的中年人。 中年人没有像周武那么夸张的装备,他一身布衣,只有一把三尺铁剑在手。 但是,之前面对周武还能稳住阵脚的官兵,见到此人后却登时变了脸色,因为对方只是一跃,空中将三尺剑一递,剑身便忽的冒出一道白光,好像凭空将剑身拉长了一半似的,然后剑刃也微微有了一点金色。 没办法,稍有常识之人都晓得,这是西方白帝爷传下的正宗真气,唤做断江真气,断江真气不可怕,可怕的是能将断江真气外显这个地步的人,肯定是奇经八脉层次的高手。 这种高手配合着断江真气,什么大盾钢刀怕都只会被一剑两断,钢矢怕是也能被轻易劈开。 慌乱中,前面一个举盾的金吾卫,直接扔了盾牌,转身便走。 但也就是此时,忽然间,数声尖利的哨声凭空齐齐响起,而随着这声哨响,一道白影从官兵身后的屋檐上闪过,然后两道足足一丈多宽的金光便凭空出现,从窑场空地上连续横着划了过去。 屋檐后的白影没几个人看清,但金光太显眼了,没人能忽视,唯独来的那般快,去的也那般快,不免让很多人人产生了一种茫然之态。 不过不要紧,他们很快就会意识到发生什么了——一身铁甲的青阳帮帮主周武,和他那位不知道什么来历的高手朋友,几乎齐齐倒地,而且不是整个倒地。 周武倒地之后,脑袋在地上足足滚了七八圈,最后居然停在了那个被弃掉的盾牌上,还压住了一个角,这叫凭空身首异处。 至于他那位已经到奇经八脉层次的高手朋友不免更惨了一点,大概是之前高高跃起的缘故,所以两道金光之后,此人整个人干脆的断成了三段四节,呼啦啦就从空中碎了下来。 这一幕的视觉冲击力太强大了,以至于刚刚还满是喊杀声和呼喝声的砖窑场足足安静了数息,一时间只有雨声淅沥。 便是明白怎么回事的锦衣狗们也愣在原地,半晌不敢动弹,始作俑者张行更是差点没吐出来……知道这老娘皮厉害,但没想到会这么狠厉,武林高手,仙子一般的人物,不敢优雅一点吗? 一点寒芒飞过,两人眉心绽开血花,含笑倒地而亡那种…… 胡思乱想之间,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打破了沉默。 是那位刚刚弃盾逃窜的金吾卫,他小心翼翼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试图伸手从青阳帮帮主的人头下将盾牌取回来,重新摆好。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往血水中伸了七八次手,却始终难将盾牌给拽回来,急的眼泪都下来了。 而两边上百人,就那么愣愣的看着他。 终于,看不过眼的张行决定拯救一下这个可怜的金吾卫盾手,当然,也可能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他抢过一旁一名弩手的钢弩,抬手往对面人堆里按下了机栝。 钢矢飞出,射翻一人,顺便带起一声惨叫。 青阳帮帮众终于反应过来,却是齐齐发了一声喊,然后如炸了窝一般往四面逃窜……真的是四面,有人居然直直的往正面官兵方向来逃。 而来源驳杂的官兵们也终于醒悟过来,却是轰然一声,射出弩矢,然后拔刀的拔刀、提盾的提盾、舞枪的舞枪,乱七八糟地向前冲去。 与此同时,埋伏在两翼的两支官兵长兵小队也根本不等信号,疯了一般从两翼卷了出来。。 接着,真的就血流成河,干干净净了。 PS:大家元旦快乐。 第三十七章 天街行(10) “锦衣狗,我们大义帮跟你们拼了!” 一夜流血,翌日中午,一声类似的喊叫,让张行凭空打了一个激灵,差点没吐出来。 这次不是在砖窑场,是在一个小巷子里,被堵在此处的赫然是嘉靖坊内又一个帮会首领张大成,这个唤做大义帮的帮会目前规模并不大,主要是靠首领张大成武艺非凡,外加义气过人,所以虽然只有十几人,却也能够在坊内迅速立足,并迅速参与到了竞争最激烈的大车行当里。 而现在,大概是昨天上午和下午的惨案过于清晰,尤其是下午的战斗过于血腥,情知不能善了的张大成被堵在巷子里后,反而起了野性,只见此人双手泛着白光,手中两个大板斧舞得连雨水都滴不进,居然直接向着巷子一头当先冲了过去。 并喊出了与昨日他那个前辈一样的话出来。 而跟昨日更加相像的地方在于,首领这般勇敢,平素又讲义气,下面的人自然也是纷纷起了野性,便也个个大嚎小叫,舞刀弄棒,踩着巷道积水跟了过去。 彼处,正是张行和秦宝把守的一侧……没办法,另一头是胡彦领人堵的,黑带子太明显了,傻子都不会往那边跑。 考虑到这一次白有思未必能来得及第一时间出手,张行不免有些心虚,便先擎出刀来,转身藏在一个大盾后面,这才努嘴下令: “放弩!” 没错,虽然之前想的花里胡哨,但只是两场交手,那些多余准备就没了用处。 两场经典的突袭——一次自上而下的定点顺序清除,一次大规模野战加巷战追逐,无不证明,在优良的军械、军伍化的组织形式,以及白有思那近乎作弊一般的天外飞仙斩首战术面前,这些所谓敢打敢杀的南城黑帮已经沦为了笑话。 事实上,昨天下午窑场一战后? 虽然嘉靖坊内还有三四个较小的帮会,却也只剩下追逃与缉拿了。 这种时候? 盾牌、钢弩、长兵? 就成为了宠儿。 盾牌挡万物? 长兵捅一切? 至于钢弩,狭窄的巷道里? 瞄准都不用,也不用顾及什么弩弦受损? 撑开了射就行,管你什么英雄好汉? 管你什么敢打敢拼? 身上乱七八糟多几个血窟窿就啥都不顶用了。 正是为此,今日一早,白有思便写了条子? 直接打开城防军的储备库? 然后有编制的正经军士? 甭管是净街虎还是衙役,人手一把钢弩。 也就是这些钢弩? 加上成队成群的拉链式搜索? 以及越来越配合的坊民? 使得盘踞在嘉庆、嘉靖二坊剩余的七个大小帮会,连逃散都成为了奢望。 转回目下? 张行既然下令? 那大义帮主张大成非但不退? 反而嘶吼声愈大? 双手白色的光茫更是猛地炸开? 几乎笼罩了整对板斧,甚至隐隐使斧头锋刃显出一股金色来……又是断江真气,跟昨天那位高手一样的真气,只是没法逼出实质性的剑芒一类物什罢了。 看到这一幕,秦宝和张行都有些紧张,秦宝怎么想的不知道,张行心里立即打了个突,只想着盾牌能不能挡住这玩意,然后等到胡彦自后方杀来。 但下一刻,随着弩机声连续跳出,这位大义帮帮主却直接一个转弯,只见他双手挥着金色板斧,宛如挥着两个专业装修大锤一般,狠狠砸到了一侧围墙上,围墙轰然被砸开一个口子,然后一个灵巧的翻滚,便消失在巷道里。 与此同时,一起射出来的二十支弩矢,则杂七杂八的扎在了他身后跟得最紧的几名帮众身上,有两个当场怕是就活不了了,剩下几个也哀嚎在地,哭爹喊娘,顺便破口大骂锦衣狗与自家帮主都是龟孙。 张行目瞪口呆,继而勃然大怒,只一招手,让秦宝带人继续正面弹压,自己则带着两面盾牌、四五个弩机子从缺口处继续追索。 那位大义帮帮主委实是个人才,一身白帝爷玄门正传的断江真气早已经修炼到高深莫测的地步,见到后方锦衣狗紧追不舍,却是奋起余勇,继续抡起两把金色板斧,直接将人家另一侧的院墙也砍翻于地。 吓的这户人家藏在屋子里的几个孩子直接哭了出来。 张行追的气喘吁吁,却怒气愈盛,依旧紧追不舍。 最后,这位帮主居然一口气砍翻五面院墙,才终于一口气没续上来,在第六面院墙前脱力丢了板斧,然后双腿不停打着颤,回身来看追兵。 “可是靖安台锦衣豪杰张三哥?” 这帮主既扔了板斧,复又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双手举起,扑倒在积水中,恳切来对。“之前堵我时,我听人这般叫你,若是真的,那咱们还是本家呢……” “是真的。” 气喘吁吁的张行点点头,隔着院子蹲下来遥遥恳切相问。“本家……你这断江真气练到什么地步了?好生厉害。” “十二条正脉通了十一条。”那张帮主赶紧来答。“本家,咱们打个商量,你看我还有点子力气……饶我一命,如何?我卖身与你,后半辈子给你做牛做马,绝无二心。” 张行怔了一下,面无表情,然后摇了下头:“我才通了五条正脉,哪里敢用通了十一条的硬茬子?” 张帮主无奈,只能强撑着站起身来,似乎是要寻自己的板斧。 而这时,张行也只能有气无力抬头去看身侧那几个持弩的,弩手们早也追的不耐烦,此时见到管事的首肯,四五只弩矢一起射出。 但张帮主也不是吃素的,眼看着没了活路,抓起地上斧子后,干脆发狠甩了过来。 片刻后,尘埃落定,只能说,这大义帮主委实是个人物,中了三支钢矢,一支正中膝盖,一支射入腹内,一支扎入肋缝,犹然拖着身子试图逃窜,钢矢被地面杂物扒拉开,血水撒在雨中,瞬间红了一整个院子。 而他甩出的斧子却是擦着张行肩膀甩到了一侧墙壁上。 张行彻底发怒,再加上他自己此时也有些想法,却是咬咬牙站起身来,然后持刀向前,在这位已经通了十一条正脉的大高手背后狠狠捅了两刀,但第三刀捅到一半,便如燎到火一样仓促收了手。 然后,这位锦衣狗凭空顿了一下,宛如吃饭噎到了一样,然后赶紧收刀为拄,缓了好久,才有气无力朝着屋内例行喊了一下:“屋里的人,出来洗地,不许扒衣服,拿完整尸首换粮、换干柴、换盐……这个大义帮主的功劳是你们一这一片的,不是一家的,晓得吗?杀了两日,也该晓得规矩了吧?” 如此说了两遍,屋内始终没声音,张行也懒得理会,只是小心翼翼的拎着刀,晃晃悠悠带人走了……而人走了好一会功夫,才有一个居民探出脑袋,然后却不敢去碰那尸首,反而回头看向屋内。 屋内,一个胳膊上有刺青的年轻人正抱着怀哆哆嗦嗦盯着屋外发抖,怔了片刻,复又跪倒在地,捂面痛哭起来,却又被一个妇女冲出,死死捂住了嘴。 张行当然不知道一场已经让他感到麻木的清剿活动拯救了一个年轻的灵魂,知道了也不在意,这世道想做好人说不定是另一个悲剧的开端。 事实上,他刚刚回到巷口,便被上司催促去加班。 “张三郎!” 可能是张行出了主意的缘故,之前饱受政审压力的胡彦此番亲热了不少,但亲热归亲热,却不耽误他催促对方上工。“你怎么回事?你还是排头军出身呢,结果这才杀了两日,便累的东倒西歪?你看看秦宝,你们一样的修为,他还这般精龙活虎……” 倚在墙根上的张行有气无力,便要辩解,但刚一开口,却终于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所幸地上全是血水,倒也没看出他早间吃的什么。 见此情形,胡彦当即有些尴尬:“若是被雨淋病了,不妨早说……这样好了,你不要来前面杀人了,小队让秦宝来领,你去街上清点尸体,做个文字给上头交代。” 张行勉强听到最后,只是赶紧点了下头。 没错,张行没病,也不至于被白有思给吓到隔夜吐,他是撑着了,而且从昨天就撑着了……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短时间内吸收的真气多了,居然也是能撑着。 其实,自从山村火并发现了这个类似于打怪得经验值的效用后,张行一直没敢乱用。 首先自然是觉得人命金贵,其次,却是有些防范心理,甚至比防范那个罗盘还要严肃。 因为罗盘这玩意,到底是个引导事物发展的引子,是发自于外的;而真气能直接影响到他自己身体,不说什么阴谋论了,这要是吸多了瘫了,或者吸多了以后炸了怎么办? 当日刚穿越过来的老寒腿他都不想来第二遭的。 但是回到这次行动上面,这不是难得扫黑除恶吗?不是大规模集中特种作战吗?所以张行几乎是毫无心理负担的大开杀戒……他没有刻意去躲避,也没有刻意去抢那些修行人士,可昨日一场定点清除、一场大规模混战,以及随后的种种厮杀、追逃,他还是稀里糊涂吸撑了。 青帝爷的长生真气、赤帝娘娘的离火真气、白帝爷的断江真气、三辉正途的辉光真气,这几种最常见的真气被他尝了个遍,每次都不多,但次数真的很多。 一开始的时候,那股热流扑面而来,他都还能从中感受到一些明显的正面加成,或者是身体温暖舒适,或者是精神陡然一振,或者是整个人的视觉、听觉忽然敏捷起来。 然而,砍人砍到晚上,手脚都还没酸麻呢,所谓丹田气海一带却明显有些晃荡起来。 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真的很像是吃多了以后晕车的感觉。 人停在那里,一点问题都没有,但只要动起来,哪怕是甩甩胳膊,都有一种在打坐冲脉的感觉,真气咻的一下就想自己涌过去的不受控感。 至于导致他撑到呕吐的那位,张行是带着一种复杂情绪去杀的……可能确实还有吸取真气的贪念,毕竟是个难得的高手,但也免不了差点被斧头削了的愤怒,而更重要的一个缘由却是在寻求一种验证,一个因为昨日大规模战斗引发的猜测。 这位几乎耗光了自己真气的高手,是个天然的对比观察样本,而借着这个样本,张行得出了一个很关键的结论,那就是修行者体内似乎有一份保底的真气储藏,这份储藏跟修行者的修行高低正相关,一般很难被使用出来,但被他杀了以后,依然能轻易取来。 甚至,他杀人后夺取的这股子真气,很可能只是这种储藏,而非是平素练家子蓄养在丹田,然后使出来冰镇酸梅汤的那点子真气…… 换言之,张行敏锐的意识到,自己夺取的,恐怕是一种类似于‘位’、‘格’之类的真气相关物什,而非是直接的真气。 当然,这些只是个藏在心底的念头,而且还需要更多的验证和讨论,只说砍了那位本家后,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着想,张行委实不能再随便砍人了。 他得消消食。 “你是张行?” 转行去当尸体记录员大概一个下午吧,体内真气稍微安稳了一阵子,靖安台那边派来的稽查工作组就到了,而稍微让人惊讶的是,来的这位朱绶居然是个认识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天喊曹林义父的薛亮。 “哎,正是属下。”坐在天街边廊下办公的张行赶紧放下纸笔起身拱手行礼,态度堪称热情。“薛朱绶有何吩咐?要不要坐下避雨喝茶?” “那个……你们白巡检呢?或是胡副巡检?” 薛亮的目光从张行身侧的天街另一个方向扫过,语气中明显带着某种茫然与不安,因为就在彼处,至少上百具尸体排列整齐,首尾相接,端是惊悚。“对了,你们可曾抓到……逃犯?” 在尸体摆在的斑马线旁呆了一个时辰的张行对薛亮的迟疑保持了充分的理解,他立即诚恳做答: “回禀薛朱绶,白巡检在北面城墙塔楼上,准备随时飞下来帮我们在两个坊里杀人,而胡副巡检正在带人在坊里杀人,他指了我在这里做文书,以备台中派人来问……至于逃犯,我们还没有抓到此次越狱的逃犯,只抓到了一个台中通缉名单上有的‘纵云剑’马奎,但也碎了,还有个什么帮帮主,私藏甲胄,也被斩首。” “先不说什么马奎……你只告诉我,这些是怎么回事?”薛亮似乎懒得问为啥说‘碎了’,只是迫不及待指着那条‘尸首斑马线’来问,语气近乎颤抖,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胯下的枣红马都有些不安的样子。 “回禀薛朱绶,是这样的,圣旨、南衙令旨、咱们中丞的军令,都是要我们将所领坊里给彻查干净,确保找到逃犯。”张行叉手做答,依旧解释详细,态度诚恳。“我们就是这么干的,但本地帮会又不许我们去彻查,然后悬赏下去,坊民都说要是谁窝藏逃犯,肯定是那些帮会才会窝藏……薛朱绶也知道,我们白巡检是个脾气暴的,而且忠心王事,偏偏她堂兄还是这次事件的责任,更有一番家门不幸的耻感,就说万一就是这些帮会窝藏了逃犯怎么办呢?那能怎么办呢?就带我们杀了过去,杀了之后怎么办呢?也不好放在坊里吓人,就摆在外面了……” 薛亮怔怔听完,终于长呼了一口气,然后在马上压低声音,俯身以对:“有没有个数?” “什么数?” 张行怔了一下,但随着对方一皱眉,却是立即会意,然后转身从桌上拿出七八张自己刚刚填好的表格,递了上去。“有的,有的……两个坊,小四万人口,到目前为止,总共杀了一百二十七人,这都是穷凶极恶敢公然持械抗法的,全都在天街上摆着,碎了的也尽量凑起来了,每人的姓名、罪责、所属帮派、如何暴力抗法、为哪位同列奋不顾身击杀、如何击杀,都在这里写着……就是还有三百多负伤的,都锁在坊内十字街上,有人伤的挺重,时不时就撑不住,而且估计还得杀个一日左右,才能干净,所以单子可能还会有变动,还得再加。” 薛亮沉默了一阵子,再度扫了一眼那摆放整齐的尸体斑马线,愣是喘了七八下,才伸手接下这摞纸。然后,他也不去见白有思,也不去找胡彦,而是直接在雨中下打马向北,飞也似的回靖安台去了。 PS:大家元旦快乐。。 顺便献祭一本书: 《振兴蜀汉:从天水麒麟儿开始》,一百万字了,放心实用。 第三十八章 天街行(11) 仲夏的雨一旦下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停掉的。 对于东都而言,似乎也是如此……张行敏感的察觉到,这个世界的地理因为一些强大的存在,很轻易就产生了某种‘偏移’。 当然,对这个世界的人而言,这本就是理所当然。 七位至尊里本就有三辉这种自然演化神祇的存在,真龙翻江倒海,裂地开山,也属于正常节奏。 而这其中,白帝爷当年自蜀地奋起,横扫中原的时候,顺便在秦岭中打开了一些通道,疏通扩大了汉水流域,似乎并不值得过于在意。 可很显然,从那以后,东都所在的中原地区一到了仲夏时节变得降水稍多也是一个事实。 雨水淅淅沥沥,反反复复了数日,嘉庆、嘉靖二坊的血腥清剿行动终于在第五天成功结束了。 不过,后两日的行动跟张行没有太大关系,因为自从那日在追击大义帮帮主过程中‘英勇负伤’后,他便一直只干两件事,一个是根据情况临时编造并填写各种乱七八糟,甚至他自己都搞不懂有什么用的表格,然后交给每天傍晚定时过来的薛亮;另一个,就是为所有辛勤杀戮在第一线的各类军事人员指派后勤、分派赏赐,顺便为所有人肉身准备冰镇酸梅汤。 尤其是冰镇酸梅汤,广受好评。 “账目不是这么算的,徐大管,属下差点被你给蒙过去。” 雨水难得稍驻,暮色稍露,大月亮也微微在云层旁露出半张脸,灯火通明的天街边廊下,张行正礼貌而认真的跟坐在自己对面的城防军都管徐威扯皮。“你们墙上的人是帮了忙,但帮忙的人跟帮忙的人不是一回事,就好像作战人员的分润跟后勤人员的分润截然不同一样……” “张三郎,我也没说我们墙上的人要拿作战的那份分润,但军械都是从我们那里走的,搬运军械,还能不算是后勤?”徐大管抓住对方言语,赶紧重申自己的要求。 “后勤跟后勤能全一样?”张行指着干干净净的天街,正色来问。“辛苦在这里彻夜收尸的? 在坊里扛米面柴草一扛一整日的,在坊内砖窑烧骨灰的? 跟搬了两捆子弩矢下城的? 能是一个钱?” “那你想怎么样吗?”徐大管一时气馁。 “七十贯。”张行终于拿出了自己想好的预案。“搬运军械是切实的活? 而且是有讲究的活? 我们给你们额外加七十贯,我打听过了? 你们城上剩下的有三十五人,每人两贯……让他们自己下来领? 签字画圈来领。” 徐大管一时大喜,他原本以为都没了? 却不料还有七十贯? 但听到最后一句,却又气馁。 说白了,要是让属下自己来领? 他有个甚好处? 稍微思索片刻? 徐大管看了看周围? 压低声音来对:“张三郎……你抬抬手,我只要五十贯? 你自家留二十贯。” 张行叹了口气? 起身顺着边廊朝远处走去? 几十步开外,白有思领着钱唐、秦宝、李清臣以及其他几个年轻的锦衣巡骑正在廊下随意排坐坐? 然后端着冰镇酸梅汤赏月。 见到张行似乎五十贯的利市都不愿给自己? 甚至还要告状? 徐大管一阵牙酸? 偏偏前几日这些锦衣狗的威势就在脑海里? 又不敢跑的。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那张三郎到达彼处,却并未与白家贵女说什么,反而只是让其中一人稍微起身,然后从那人身下的箱子里取了一个厚重褡裢,复又安静折返。 “七十两白银。”张行将塞得满满的褡裢掷给对方,认真解释。“搬运军械是徐大管你部属搬的,再多再少都与徐大管你无关,但打开塔楼军械库存,借我们军械,还有军械折旧什么的,却是徐大管担的责任……其实,我手里的分派,本有诸位分管的一例,自然也少不了你城墙上徐大管个人的好处,便是这份好处,你也是比其他几位更多的,其他几位都是五十两……何必跟底下人争食?” 徐大管听到一半,就将颠了好几下的褡裢飞也似的藏入怀中,听到最后,更是连连颔首:“我就知道张三郎是个奢遮人物,这分润给划的,南衙里的宰相都没你公正……你放心,明日我让他们来领钱。” “对了。”张行想了一想,又再提醒。“坊里四门起了火,烧了许多热水,回去后徐大管不妨让墙上兄弟们寻个盆子、巾子,轮番下来洗个热水澡……连日下雨,身上都脏,洗个澡、泡个脚,晚上干干净净睡了清爽。” 徐大管更是忙不迭点头,然后便起身准备回去,但走了两步,却又似乎想到什么,然后赶紧回到桌前压低声音来问: “要不要去给白巡检拱个手,报个名?” 张行赶紧摆手:“天子脚下,别给她招祸。” “我想也是。”徐大管当即以手指心。“但请张三郎务必替兄弟转达,我对白巡检简直是对三辉四御几位至尊一般崇敬的……心意在这里,未曾变过。” 差不多得了! 张行的耐性终于快到头了……还三辉四御一般崇敬,你咋不说三辉之一的大月亮代表你的心呢?自己要是转述过去,怕是那群正在陪巡检女老爷看月亮的锦衣巡骑能暗地里把你头打爆! 而且,你真当这个距离人家白巡检听不到你说啥吗? 当然,心里这般想,张行面上却是非常认真:“我晓得,我晓得,一定转达,一定转达!” 果然,远处白有思不动声色轻轻瞥了一眼过来,然后继续望天赏月。 而这位徐大管终于再度起身。 然后他就又回来了。 “张三郎。”徐大管诚恳来对。“我不晓得你们自己有没有安排……但既然给我七十两白银,我不能不上道,你现在坐在天街上不方便,只说个地方,我让人过些日子送你家去十两。” 远处的白有思纹丝不动,但张行却听得头皮发麻,只好长叹一口气,以手指向了远处的白有思: “徐大管,你知道为什么白巡检此番这般大公无私吗?既不要利,也不求功,还不要你们感激?” “知道。”徐大管瞥了远处的那坨人一眼,低声笑道。“白家贵女啥都不缺,还这般武艺,真要在这个关头越过职务来做好人,反而要忌讳人家说她收买人心。” “没错。”张行认真以对。“白家贵女啥都不缺,非要说缺的,就是此时差一个‘不失不漏’……乃是说不出篓子,对得起天地良心、上下人心就行了……所以,才会大公无私,收缴的钱财决于天街之上、众人目下,然后偏偏连给你一些赏钱都不经手。” 话到这里,张行指着自己言道:“我现在也缺‘不失’!这件事整治好了就行,从没想过发财。” 徐大管怔了一下,点点头,站起身来,终于还是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张三郎,兄弟送你一句掏心窝子话……有些人,你是够不着的,非要试试也行,年轻嘛……但心里要有个谋划,几年不行,就早回头,整些富贵出来给自家一个交代。我刚刚说你分划缴获比南衙诸公还强,绝对也是真心话,你这人办事委实漂亮,只经此一事,就在东都立下了,最起码南城这边,就都认你张三郎这个号了。” 说着,徐大管摸着怀中褡裢,握着佩刀,飞也似的顺着天街往南去了。 张行怔了半日,才反应过来对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却也懒得理会……无他,这支名列靖安台中镇抚司第二的锦衣巡组里,但凡是个没家室的,几乎人人都有些理所当然的想法,对方误会属于理所当然,而其他人也不差他这个误会。 谁让那老娘皮确实家门高、武艺高、长得还行呢? 想到这里,张行只想去坊内洗个澡,早点安歇,却是拿出桌下的几个本子来,匆匆核对一番后,转向了这边还在赏月的白有思。 “巡检,有公事。”张行大大方方在那些年轻巡骑的注视下将手中几个本子递上。“帐都做好了……三本账,一个是给台中看的明帐;暗账分两本,一本记了自家兄弟的分润,一本没记……若无差错,明日一早就按照暗账把浮财全部发了,明账做成文书交上去。” 白有思点了下头,难得含笑接过:“三郎辛苦了,若非是你,此事不可能这般轻松起手与结尾。” 只是一语,张行便因为几位同僚的瞩目而如芒在背。 然而,虽然明显晓得对方是在调戏自己,张行也只好硬着头皮摆手:“不辛苦的,不如诸位兄弟在坊内拼杀辛苦,我就是个偷懒的。” “我心里有谱的。”白有思将三个账本摆好,一边翻看一边来问。“你晓得昨日中丞的嘉奖就下来了吗?” “晓得。” “那你晓得昨日晚间,各位在京朱绶都得到中丞传唤,然后从今日上午开始,靖安台所领南城诸坊表要以我们所领两坊为标,统一清理南城吗?” “晓得,而且知道中丞还嫌我们杀人太多了,要其他坊一万人杀十个就足了。” “不错。”白有思看着账本,没有抬头,却笑意明显。“那你晓得中丞曾一度让我将本组巡骑分与诸组,协助指导,但被我拒绝吗?” “不晓得。”张行束手想了一想,决定还是在情况未明之前,拍个马屁为佳,毕竟对方笑的太渗人了。“但巡检做的极对……哪有我们自己的活干完了,干得好,干得快,所以要去帮别人干的道理?况且,连日辛苦,又是制定计划,又是组织人力物力,然后还要指挥、拼杀,还要分发物资,还要处理尸体、伤员,还要善后,咱们的人可不是人人都如巡检这般修为高深,都是要休整的。而去了他组做指导,没钱没功劳不说,受委屈脏累也不说,怕只怕再遇到一个‘纵云剑’马奎,又没了巡检遮护。” 这话说实诚也实诚,说拍马也拍马,却是引得钱唐几个人反复来打量张行,都只觉得这张三郎委实是个劲敌。 “是啊。”白有思看着账本,居然甘之如饴。“说到底,朝堂风雨大作,咱们此举本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没必要争那个事情。” “是。”张行恳切颔首,只以为对方被拍舒服了,今日便过关了。 “所以,就是怕你卷入大的乱子里,我才专门拒了中丞调你去黑塔教授那些表格的言语。”白有思放下账本,盯着张行认真来看。“转入黑塔,把这事做了,三个月后,按照成例便可加白绶……你不会怨恨我吧?” 张行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醒悟是什么意思,却是连连摆手,诚心做答:“怎么会呢?我感激巡检都还来不及……东都这里,风生水起,我这种小人物,正要倚靠巡检遮护,没了巡检,连命都保不住。” 白有思也好,几名巡骑也好,神色各异,却都齐齐盯着张行,似乎想验证此人言语。 但看了许久,白有思始终没能察觉到对方的虚伪作假之态,却是稍微放下心来:“你且放心,你这人虽然修养差了点,但修为文华世故品质都是极好的,迟早会挣到一番富贵。” 听到这里,张行哪里还不知道,必然是刚刚徐大管那番话被这老娘皮听到,晓得她这些日子驱驰无度,稍微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所以稍作安抚。 “巡检放心。”想明白了这点后,张行自己也放下心来,却是昂然拱手以对。“我这人委实无心图富贵,但只怕凭良心认真做事,这富贵便要来逼我……但我这人又平素性情狭隘,见不得不平事,怕只怕一个性子上来,未见富贵,先见刀兵……到时候,还要借巡检身后高门与腰中长剑,替我稍作遮蔽。” 说着,拱拱手,就直接走了,似乎是要往坊门内洗澡睡觉,只由着这些人自家赏月。 而白有思怔怔看了此人背影一阵子,复又细细品味,居然还是没有察觉到对方说这番言语时有任何虚伪作假之态,一时也是愕然。 也就是愕然茫然之中,忽然间,天气闷闷,乌云重新卷过皓月,却是再度下起了让人无奈的淅沥夏雨。 时值仲夏,东都城在下雨。 翌日,雨水不停,中午时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忽然传来,就在南城靖安台所领各坊尝试进行以打击本地帮派、赈济灾民为主要内容的新方案后的第二天,正平坊那里爆发了大规模民乱,而其中明显有之前劫狱、逃狱的钦犯大队人马与核心组织力量在煽动,以至于正平坊的各路官兵遭遇埋伏,死伤累累。 一时间,传骑四下,临时放开禁令的东都城甚至有流光偶尔飞过,各路兵马都得到军令,乃是保留少数人手,控制天街便可,其余所有精锐力量,立即无条件前往正平坊支援。 刚刚分完钱,正准备在嘉靖、嘉庆这里歇到半月期限为止的第二巡组,无可奈何,立即一分为二,一部以副巡检黑绶胡彦为主留守,另一部则在白有思的带领下迅速沿天街进发支援。。 张行被分到了白有思组。 PS:感谢Asakura丶Yui、不讲武德、杂役头儿三位同学的上萌啊……感激不尽……大家元旦快乐。 第三十九章 天街行(12) 东都城在下雨。 坊墙内喊杀声震天,宛如两军交战,而张行所在的靖安台第二巡组支援分队却立在一墙之隔的正平坊西侧天街上肃穆无语。 此时,因为连日下雨,天街上水流哗哗。 “为什么停在这里不能动?” 有人因为下雨和掉队,不知道原委,匆匆来问。 “尚书省左丞张世昭张公在这里。”前面听得清楚的钱唐回头解释,而可能是为了跟另一位刚刚入南衙的刑部尚书张公做区分,他还专门说了名字。“张公有钧令传下,各部支援抵达后,沿坊墙四面围住,待他统一调派……巡检已经去北面坊门见张公了。” 后面几人听到如此,自然不再多言,而是下马立定。 倒是张行,素来好奇:“钱兄,张公为什么在这里?就算是兹事体大,也没必要让尚书省左丞亲自来坊门前处理此事吧?实在是表示重视,也该是咱们中丞过来方便吧?” “路上撞上了。”钱唐瞥了一眼张行,似乎不想答,但还是漫不经心讲了几句。“张公在南衙主管西北巫族通商、外交转运事宜,最近封城、还下雨,所以张公中午时分从南衙出来,便沿正门大天街南下,准备往巫族商贾聚集的西市那边查看一下……结果走到宜人坊的时候这边就闹起来了,只好过来掌控局势。” “那这位……这位张公,有过军务经历?”张行继续小心来问,却是暴露出了真心想法,他是担心遇到一个外行,偏偏又是个副国级的外行,死了都白死。 “你放心吧张三郎。”不待钱唐开口,李清臣便在旁不耐做答。“这天底下不是只有你是人才……人家张公早年间悬驼孤身过大漠,单骑入西荒,将巫族一拆为三,收了西域一部,又使阳谋让另外两部交战至今,以至于不得不同时称臣于大魏……今日这种事情,在咱们看是大事,在张公看来,怕是小儿辈玩泥巴呢!” 张行连连颔首,是个靠谱的就行。 倒是秦宝,状若不解:“李十二郎,你不是天天嘲讽南衙诸公吗?今天怎么反而夸上天来了?” 李清臣欲言又止? 只能噎在那里,安静在雨中等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一位副国级领导亲临现场指挥若定的缘故? 过了一阵子? 坊内的喊杀声明显稍微弱了下来? 而且渐渐往东北角集中了过去? 这也显得天街上的流水声更大了起来。 而不知为何,可能是‘第一次’参与到这种大规模的准军事行动? ‘尸体堆里爬出来’的上五军排头兵张行反而莫名有些紧张。 当然,一个好的指挥官不可能将几乎全员修行者的锦衣巡骑闲置的? 何况战况已经发生了明显变化。 “张公的钧令来了。”白有思果然在雨中驰马而来。“全员弃马向北,步行到东北角东侧坊墙下? 和其余七组靖安台锦衣同列一起? 准备持短兵翻墙突袭……不要管别的,但有持械反抗者,杀无赦? 杀穿街巷? 与迎面而来的金吾卫大阵汇合即可!” 言罢? 白有思率先下马,拔出长剑来? 然后将剑鞘扔在马上? 单手持剑? 当先趋步往北。 众人来不及呼应,纷纷仿效? 乃是拔出绣口弯刀? 扔下刀鞘? 然后单手持刀? 趋步紧随其后。不过片刻? 便与其他几组锦衣武士汇合在一起,合计百余众,排成一条约三四百步宽的一排,伏在了天街西侧的边廊下。 “你们都要小心,不要冲太前。” 很明显的流水声下,白有思趁机压低声音对下属进行告诫,实际上这应该是张行第一次看到白有思这般如临大敌,她甚至没有浪费真气去拦雨水,以至于头上小冠都被打湿了,而她如此姿态的原因众人也旋即明了。 “还记得上次那个囚犯吗?入狱前修为不下于我,关在第五层的那个?此人是威国公贺若辅的义子贺若怀豹,而且已经露了面……如今这个局面,待会他若是不碎了内丹、烧了气海来拼一拼命,反而不对。” 众人各自凛然,张行同样心虚——他对那位‘恶魔猎手’可是印象太深刻了,一想到有这么一个跟白有思同级别的高手就在墙那边,而且随时可能会拼了命放大招,头顶脚心不冒汗反而奇怪。 “巡检,你也不要冲太前。” 犹豫了一下,钱唐突然开口。 “我知道。”白有思瞥了对方一眼,只当是对方例行关心。“对方若真的碎了内丹、烧了气海来放肆,没必要与他争一时,拖下去,一时三刻,他自己就会死掉。” “我不是这个意思。”钱唐额头上虚汗不断。“或者说不止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万一你们这种级别的高手相拼起来,弄得东都城无法收拾,紫微宫那里指不定会用那件白帝爷留下的什么伏龙印……到时候,到时候,方圆百里内,高手的修为都被镇压到通脉以下……便是一根弩矢巡检也要小心的。” 还有这说法? 张行第一反应真不是担心白有思,而是有了一种,这个世界果然是有法宝的振奋感。然后下一刻,周围所有人齐刷刷面露关心之色且看了过去,他张三郎这才想起来随大流,向自家这位巡检大人投出了关心的目光。 孰料,双手持剑的白有思看到自己部属齐齐来看自己,却反在廊下眉毛一挑,当即冷笑回顾: “我白有思若是怕死,当日何不去做一个中书省的书吏,现在也该是个民部给事中了吧?” 哗哗流水声中,众人先是为之一塞,继而便为之一振。 来不及多说,随着百十名锦衣精锐列队完毕,片刻后北面天街街上忽然响起了号角声,号角声三长一短。 第一声罢,早有双手发抖的金吾卫与净街虎上前将梯子搭到坊墙上,同时墙内明显传来了一声整齐的喊杀声,应该是金吾卫也在同时行动,兼做掩护。 第二声罢,白有思为首,数名朱绶、黑绶直接自廊下腾空飞起,碰都不碰坊墙,便持械飞入墙内,配合着他们的真气外显,却是宛如数道流光飘过。 第三声号角响起,包括张行在内,百十名早已经运足真气到兵刃上的锦衣精锐便也跟着各组首领跃出,踩着梯子翻入坊墙。 而待到第四声号角急促闪过,廊下锦衣精锐早已经一个不剩。取而代之的,是墙内忽然咋起、盖过一切的喊杀声,以及被喊杀声遮蔽的些许惨叫声。 张行随大队翻入坊墙,与其他锦衣巡骑列队扫荡坊内街巷院墙,说句良心话……虽然气氛紧张,虽然上来就发生了密集白刃战,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危险,因为白有思以及那几位朱绶、黑绶,太过于靠谱了。 他们在前方一马当先,轻松一跃便能飞檐走壁,手中长剑、短兵一挥,便带起各种光芒,敢于持械反抗的,不管是有修为的没修为的,结伙的还是单个的,往往不是他们的一合之敌,张行这些人跟在后面翻墙、穿巷,拉网式推进,更多的像是在善后与补刀。 偶尔遇到漏网之鱼,众人一拥而上,也都是真气运足,绣口刀一刀下去,就能迅速解决战斗。 就这样,不过是半刻钟而已,锦衣巡骑们便能在院墙上遥遥看到对面密集的金吾卫大队人马了。彼处,金吾卫大队持盾架弩,长枪大刀,正在军官的指挥下自十字街方向迎面大举推进。 而看着这边集中了精锐,持短兵自后方突袭的锦衣巡骑后,金吾卫更是士气大振,连连推进,与之遥相呼应。 与官兵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夹在中间刚刚显露出规模的匪徒,这些匪徒、逃犯虽然人数不少,且悍不畏死,其中似乎也不乏高手,却在密集的军阵与精锐突袭下前后失措,很快就有人开始逃散,但也有人开始以小股人马占据坊民宅院,负隅顽抗,引来各组巡骑与金吾卫的集中打击。 到此为止,只能说,那位张公的声西击东、两侧夹击战术,虽然简单,却实用到了极致。 而今日这个场面,也从另一个角度验证了靖安台的存在价值……张行敏锐意识到,搞这玩意,可不仅仅是搞特务政治那么简单的,在这个有天地元气存在的世界里,这么一支力量集合起来,本身就是一种不可或缺的强大暴力组织。 任何政权都不可能忽视这支力量,他们是天然的暴力机器与统治阶级,就好像张行来的那个世界早期的读书人一样,甚至比读书人更加理所当然。 形势大好,但锦衣巡骑们,最起码是张行这组人,却随着战事的摧枯拉朽愈发紧张,他们开始不自觉的围着最强战力白有思聚拢起来。 便是白有思也明显紧张到了极致。 原因再简单不过,那位之前关押在黑塔下方第五层的高手,怕是对朝廷、对社会、对所有人都充满了愤懑的贺若辅义子贺若怀豹,此时居然没有任何动静。 他在哪儿? 是藏身在哪股敌人之中,准备暴起? 还是有什么别的渠道逃了? 又或者是尝试碎丹烧气没成功,直接死在哪个阴沟里了? 又或者干脆情报有误? 白有思以下,整个巡组,甚至很可能所有此番参与突袭的锦衣巡骑精锐怕是都在紧张。 手上袖口刀把已经结冰的张行隐约中似乎抓到了一点什么,但始终模糊。 胡思乱想中,“哗啦”一声,隔了七八十步的一个宅院旁,一名挨着院墙的金吾卫忽然凭空飞起十余步,重重砸到了自己身侧军阵中,整个人当场穿了一根大铁矛,眼见着是活不了。 而他下方,尚不知几人能活。 这还不算,随即,足足十余名悍匪在一名年约四旬、包着头巾、手持长刀的劲装大汉带领下,从破开的院墙处一涌而出,朝着被砸开阵型的金吾卫发动突袭。 金吾卫们猝不及防,瞬间炸裂。 白有思见到这一幕,毫不犹豫,直接凭空一点,高高跃起,获得视野看清情况后,更是以一种违背力学常识的运动轨迹向前方侧身飞去,比她更快的,乃是连续数道轨迹不一的金色剑光。 剑光飘过,惨叫声迭起。 而钱唐以下,包括张行在内,也早已经紧随其后——区区七八十步而已。 可杀到跟前时,十几名悍匪却已经倒了一半,那名包了头巾的劲装大汉,更是被拦腰斩断,只剩半个身子在金吾卫尸体上爬行,而白有思身上也溅了半身血,宛如鬼神。 与此同时,破开的院墙后方,居然还有幼儿大声的啼哭声。 这个场面,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但即便是如此,众人依然不敢多想,不敢多管,只是上前奋力搏杀,认真补刀。 运足寒冰真气,一刀砍倒身前一名悍匪后,随着一股热流迎面而来,张行在细雨中本能摇晃了一下身子。 下一刻,他陡然醒悟自己一直在疑惑什么了: “巡检……为什么这边天街上水声那么大?比嘉庆坊那边大这么多?进了坊,虽然变小了,但还能听到?” 白有思怔了怔,一时也没有回复。 便是满脸血污的钱唐等人,也都茫然。 “是、是旧渠!”就在这时,一名刚刚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的中年金吾卫军官就在地上的血水中做了回复。“以前修东都城的时候,每月用役夫四百万……工程、工程太大,所以东西南北都有用来运输物资、通往洛水的人工渠……这些人工渠后来多就势铺陈成了天街,但也有不少就留在天街下作暗渠,当泄水渠……而下面这道渠是南城最大的一条渠,从正平坊北面经过,在东面转向,然后能沿着天街一路流到洛水,一到夏日雨季,整日整夜水声不停。” 听到一半,白有思便与张行对视一眼,俨然是有所醒悟,却不知为何,即便是她此时也有些紧张和惶恐起来: “钱唐!你去汇报给……算了我自己去!” 白有思转过身来,便要凭空飞起。 但她刚刚跳起,尚未腾空,正平坊的北面,因为那位张公稳坐钓鱼台的地方,忽然便传来一声如雷巨响,巨响宛如爆炸,将张行等人震得耳鸣。 半空中的白有思怔了一怔,落下身来,然后不顾身后,再度起身向北腾去,其余朱绶、黑绶也都醒悟,立即起身跟上。 片刻后,耳鸣消失,听着北面的喊杀声与哀嚎声,以及中间还夹杂着的怒吼声与大笑声,锦衣巡骑们同样不敢怠慢,仅仅是相互对视几眼,这些精锐便立即默契靠拢,集中向北卷去。 当张行等人越过明显破损的坊墙时,第一眼看到了三个明显的人影在空中地上卷着流光不停撞击交手,而第二眼就看到了天街上那个足足方圆十丈的大洞,以及洞下的流水潺潺。 这时候,张行这些巡骑是真的不知所措了。没办法,真没办法,他们就算是想帮忙,也够不着啊,连黑绶和其他朱绶们都没有上去,而是在四下搜索着什么。 而很快,他们就发现了目标,两名朱绶迅速跃了过去,剩下几名朱绶、黑绶更是仓促在自己这边的天街边廊下腾出一个空地来,甚至有人毫不迟疑从身后坊墙内搬来了一把椅子。 “是老夫失了计较,居然忘了这道旧渠。” 椅子刚刚放行,一名年约五旬,身上稍微湿了一点的布衣老者就在七八名身着奇怪甲胄的卫士护卫与两名朱绶的引导下平静走了过来,老者面貌干净、姿容俊秀,算是个老帅哥,而老帅哥面对着几名朱绶、黑绶的行礼时,复又一面摆手,一面捻须而叹。“幸好圣人给我派了伏龙卫。” 说着,直接安稳坐了下来。 毫无疑问,此人必然是那位副国级领导、当朝南衙诸公之一的尚书左丞张世昭张公了。 和其他人立即盯住了张公不同,身心俱皆狼狈的张行等二组巡骑忍不住面面相觑,却居然只去看那些奇怪甲胄的卫士,而那些卫士也恰好看了过来。 这下子,众人终于晓得天上飞的第三个人是谁了——司马二龙嘛。 “都站稳了。”在新椅子上坐定后,那位布衣老帅哥,也就是张世昭张公了,环顾左右,平静吩咐。“贺若怀豹这贼厮强行碎丹,烧了自家气海,便是神仙也救不得……且让司马二郎和白三娘抗住他,一时三刻后,上去捡尸便可,现在最主要的是稳住局势,让坊内那边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几名朱绶、黑绶纷纷颔首,而一名很明显是金吾卫系统的将领姗姗来迟,也当即在廊外下拜,俯首称是。 而下一刻,一道卷着白光的身影忽然撞开另一道带着金光的身影,然后自空中砸向此处,几名朱绶、黑绶、伏龙卫几乎人人身上泛起光芒,试图护住张世昭。 但白光只是在廊外一闪,便复又腾空而起。 紧接着,那名金吾卫高级军官便整个被挑上了天,最后居然掉入了那个大洞里,落水时‘扑通’作响。 “张世昭!” 空中那人再度撞开一道身影,忽然停在天街对面的边廊角楼之上,张行看的清楚,对方赫然是那日的囚犯,不过此时去了眼罩而已,而且正在抓着角楼边缘、拎着一把金吾卫制式长枪在细雨中仰头大笑。“我杀不了司马家和白家的这两个后辈,杀不了你,却杀不了其他人吗?一时三刻,你猜我能杀多少?!” 老帅哥略显尴尬,忍不住咬住了自己的食指关节。 而在场其他人,无论是锦衣巡骑还是金吾卫……尤其是金吾卫,几乎人人色变。 大概是见到张世昭没有回应,那人长呼一口气,一手把住角楼檐角,一手握着一把金吾卫的长枪四下指点,然后奋力来喊,声震天街: “老子被关了十六年,兄弟恩主义父俱亡,要的就是这一时三刻!求得就是这一时三刻!而你们这些厮杀汉,居然为了一点俸禄在此时闯到我面前?岂不是白白送死?不过,这个朝廷本不把你们当回事,死了也白死!至于张世昭,我明白告诉你,想要杀我贺若怀豹!要么让这两个后辈拿命来换,要么让曹林、牛河两条老狗滚过来,至不济也该用伏龙印!否则你是看不起我呢,还是看不起我这身藏了十六年,一朝放出的断江真气?!” 言罢,此人仰天一声长啸,宛如虎啸山林,震动四野,是字面意义上的震动四野,因为雨水明显随着他的嘶吼发生了偏潲。 紧接着,此人长枪一挥,便腾空跃起,随着白有思被他在空中一枪隔开,复又接着往下方奋力一刺,一名锦衣巡骑只是刚刚来得及抬手,便被活活钉在身后的坊墙上。 而贺若怀豹再得一手,却不拔枪,反而从对方手中取下绣口刀,反手挡住司马正的长戟,便复又腾空而起。 众人彻底胆寒,军势几乎动摇。。 “速速去请靖安台曹公、北衙牛督公。”被伏龙卫、朱绶、黑绶团团围住的尚书左丞张世昭终于也出汗了,而且还跺了脚。“让他们两条老狗速速滚过来,否则大魏的脸就要在天街上丢尽了!” PS:大家元旦快乐啊 第四十章 天街行(13) 贺若怀豹飞天遁地,肆无忌惮,而官兵空有数量优势和质量优势,却拿他毫无办法,这是一件荒诞至极的事情。 但仔细想想,其实也不荒诞,官兵的全方位优势没错,但这一场也确定会赢了啊?人家一个凝丹期,甚至可能还不止的老牌高手,命都不要了,却也不指望能杀什么大员废什么高手,就是要多戳死几个小兵,你还想如何? 这么一想的话,事情似乎很合理了,但唯一的问题在于,张行恰好是一个对方打击范围内的小兵。 “张公,反正曹中丞与牛督公马上要来,咱们是不是稍避一二?” 随着又一名金吾卫被挑上天,有人战战兢兢,请求张世昭撤离。 “你傻了吗?” 张左丞无奈松开嘴里指头,回头呵斥。“我们走,他不会追啊?是结阵在这里严阵以待死的人少,还是将后背露出来死的人少?再说了,正平坊已经打烂了,我们走容易,走哪里去?难道换一个新坊让他拆?” 张相爷这话说的极有道理,而且可能就是因为极有道理,他还专门大声说了。 但还是那句话,有道理归有道理,却架不住又一名金吾卫飞上了天。 这下子,那处连续死了两人的这个金吾卫小集群彻底崩溃,直接转身逃窜,引得张相爷掩面转头,俨然是不忍心看。而果然,天空中正在与白有思纠缠的贺若怀豹窥见机会,先奋力格开对方,复又朝着司马正奋力一冲,却马上借着冲劲道用手中长兵一荡,便转身向下突刺过来。 这等高手,不要命的使出真气,奋力扫荡? 几名金吾卫瞬间被真气狂潮席卷起来,最后面两人连人带甲被拦腰斩断? 剩下几人也都飞溅到空中? 不知死活……张行隔着一个天街上的大洞望去? 只以为自己来到了《三国无双》的世界? 一时骇的目瞪口呆,手脚发麻。 穿越到无双世界? 成了小兵怎么办? 不过,也就是这过于贪婪的一击? 终于被白有思与司马正窥到了机会。 司马正持长戟追来,平平一扫? 却势大力沉? 周围雨滴被白光带起,直接飞出几十步开外,而这道白光也同样逼的贺若怀豹不得不向上纵跳? 以作闪避。却不料? 白有思早藏在司马正身后? 而且以差之毫厘的时间,更早跃起? 一刀足足两丈宽的金光也随之向前闪过。 贺若怀豹猝不及防? 急忙运气去格挡? 却只来得及在胸前挡住真气锋锐,而后续真气带起的巨大力量却因为他来不及运气妥当? 再无能为力——半空中? 此人宛如重重挨了一锤一般? 直接被砸翻过去? 却是将正后方一堵坊墙给砸了个对穿。 司马正不敢怠慢? 迅速突入,但受了一击的贺若怀豹早已经跃起,复又迎面飞枪掷来,逼得这位‘二龙’和紧随其后的白有思不得不仓促闪避。 “两位好俊的功夫。” 贺若怀豹获得喘息之机,远远荡开,却是在从地上顺势卷起一个大盾一把长枪后立到了远处一处破损坊墙上,其人口角处破裂,气喘吁吁,上身衣物更是几乎破损殆尽,显然受伤,却还是没有半点气馁,反而大笑。“居然能轻易伤我,看来不好换你们一条命……只是可惜,可惜,事到如今,我难道还怕受伤不成吗?不换你们命又何妨?!” 一言未尽,忽然满场惊呼。 原来,贺若怀豹忽然折身,大盾与长枪一夹,居然硬生生将身侧数丈宽的一段坊墙给卷上天去,坊墙在半空中被白色的断江真气搅得粉碎,顺势又往前方张世昭等人头顶落下。 司马正立即折回,运出同样的真气,试图推开被真气卷碎的坊墙,而白有思则一声不吭,双手持剑,直直朝贺若怀豹当胸送去,逼得后者停止操纵真气,狼狈腾起。 然而,不管二人如何尽力,砖石炸开,依然击中了不少人,弄得下方狼狈不堪,甚至有人重伤难忍,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 其中一块砖石,直接砸破了边廊,让雨水潲到了那位尚书左丞的脸上。 “已经受伤了,再去一位。”眼瞅着白有思似乎再度得了半手,张世昭抹了把脸,朝身前一名朱绶努嘴。“务必缠住他,不让他有喘息的机会……一有喘息的机会就有人死,太伤士气了。” 几名朱绶面面相觑,明显不想动弹。 张世昭叹了口气,直接指着一人来逼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朱绶无奈,硬着头皮蹿出去,冲上天来,但刚一上去,便被贺若怀豹自上而下持盾砸了回来,整个人跌入大洞中,溅起的水花足足数丈高。 这位帝国执政之一的张公见状,只好再度咬起食指关节,不再催人,而跟秦宝一人捡了一个大盾,各自遮护了两三人的张行将盾牌趁势交给旁边李清臣来举,自己在大洞旁探头看的清楚,原来,那位朱绶虽然受了伤,却性命无虞,却只在下面水里斜躺着,也不知道今日能在暗渠里摸几斤鱼? 正在偷看呢,贺若怀豹居然又一次突袭得手,乃是将一名胆寒中试图逃回后面正平坊的锦衣巡骑给斩杀于当场,而且这一次,为了顾及同列生死,白有思最后留手,并没有再次成功削弱贺若怀豹。 而听着又一声惨叫,感受着周边的耸动与不安,张行有些忍耐不住了……这种宛如上课等老师点名的窒息感让他强烈不满,而且这被点名可不是罚站那么简单,会死人的。 “李十二郎。” 张行努力让自己语气听起来不那么颤抖。“除去什么伏龙印和同级别高手……就没有对付这种高手的法子吗?” “当然有。”旁边举着盾牌的李清臣声音也在微微打颤。“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但现在怎么按真气属性结阵?咱们自家人内里都不熟,跟金吾卫的人也不熟,金吾卫也是一团糟,根本不是上五军能比的!” “除去结阵呢?”张行追问不及,他大概听出来军队是有针对高手的阵法,但此时组织不起来,却也懒得在此时追问这些没用的。“就没法子了?” “其实……无论是什么高手,只要真气耗尽,便不能再施展……”隔了两三步,同样举着盾牌遮护着两名金吾卫的秦宝忽然压低声音言道。“而这厮每一枪戳出来,每一次格挡,都要损耗真气的!” “所以……为什么不让金吾卫拿弩射他?”张行忽然大声反问。 “因为巡检还在上面……”修为稍高,没有躲在盾牌下的钱唐终于在两个大盾后方忍不住了。 “这跟巡检有什么关系,她也只是拿真气耗而已。”张行头也不回,当即反驳。 “也委实射不中。”钱唐一时闭口,倒是秦宝再度诚恳解释。“天上乱飞着呢……” “那大家一起射,能射一矢是一矢啊。”借着大盾遮掩,张行还是不满。“这么多金吾卫,这么多弩,一起去射,耗他三四刀枪的真气,便少死三四个人,耗一刀一枪的真气,便也能多活一个人!” “你不懂,真要是有用,张公早下令了。”钱唐一边回去去看,一边努力压低声音来答。 “我懂。”张行勃然作色。“我懂你们的意思,我什么都懂……这有什么可避讳的?无外乎是上下尊卑而已!朱绶黑绶们有大效用,却要去护住张公,所以根本不动。而我们奋力去射,去自救,也不过多耗他三四刀枪的真气,少死三四人而已,但这三四条贱命却又不值得南衙相爷专门调度下令!我他娘的从落龙滩背着伙伴尸首逃回来的,我能不懂?!!” 钱唐面色骇然,再度惶恐回头去看自己一侧,顺着这个方向不过几十步外,就是张世昭所坐的边廊了。而不管这边借着大盾遮掩如何说来说去,都不耽误尚书左丞张世昭依然遮面坐在边廊下的椅子上,纹丝不动,状若未闻。 不过,这位副国级领导身侧的数名靖安台朱绶、黑绶,以及伏龙卫,却早已经齐齐来看这边出声之处。 至于周边的金吾卫、锦衣巡骑,更是一开始就早早盯住这两面会说话的大盾牌了。 “下面那位朱绶也不需要去护张公,为什么他只挨了一下就躲在下面?” 天空中三个宛如鬼神一般的人影还在往来反复,近乎凝固的气氛中,李清臣忽然一跺脚朝张行反问过来,好像刚刚发现下面的朱绶是装伤一般,然后不等张行回答,便自己先给出了答案。“因为怕死……反过来说,天上那人气息减弱,一时三刻那到底还能杀几个人?反倒是谁先射反过来引来了那厮!金吾卫一起放弩,或许能多活三四人,但谁先射这一弩,谁就可能为他人先死!这种情形,如何有人愿意为他人冒险?” “除非一起射!”钱唐回顾身后其他巡骑,也咬牙出言。 虽有雨落,但在场之人,多是耳清目明之辈,如何不晓得这三四人看似是在相互交谈,实则是在鼓动、劝谏他人,尤其是后面几句话,几乎是有愤懑指责上官之意了。 而几名朱绶、黑绶,四下打量自己的下属,也颇多不安……和金吾卫不同,靖安台的组织制度天然决定了上级与下属的亲密关系,他们也不愿意担负上‘弃下’的名头,甚至有人认得李十二郎和钱白绶的声音。 然而,几人面面相觑之后,却在张世昭毫不掩饰的冷冷一瞥下沉默了下来。 说到底,尊卑有别,也就是这个状态不好砍了你,否则你有什么资格躲在盾牌下嘲讽当朝大臣? 下方纹丝不动,却不耽误片刻之后,天空中的司马二龙忽然得手,他手中长戟压着盾牌划过贺若怀豹的臂膀,一时血雾自空中绽放。 然而,贺若怀豹既然肉身见血,非但没有萎靡,反而狂性大发,竟然就势一手持盾死死抗住压进血肉的长戟,一手持枪反刺司马正,俨然存着以命换伤的意图。 司马正没有任何犹豫,立即弃了长戟转身向后,显然和对方一样,准备转身往下方金吾卫身体上取新的兵器来用,而不是跟对方玩命。 但此举也让贺若怀豹抓住机会,长枪投出,将白有思逼退,复又转手舞起长戟,奋力一冲,乃是顶着大盾将整个人砸向了一处挨着天街大洞的金吾卫集群——这群人距离张行几人躲藏处不过区区十几步远,此时被贺若怀豹一砸,张行看的清楚,真就宛如挨了炮弹一样,四处炸裂,甚至有人直接跳入街面上的大洞,乃是宁可穿着甲胄落入暗渠,都不愿意与这悍贼正面相对。 可即便如此,这几人也没有逃出生天。 只见贺若怀豹落地后一个翻滚,就势以断江真气催动大戟横扫,手起处,衣甲平过,血如泉涌,七八名金吾卫当场丧命。 便是隔了十几步远的张行等人头顶的两个大盾,也硬生生被此人真气余波削去了半层凸起。 原本挺热闹的天街大洞周围,突兀陷入到了某种怪异的沉寂中,一时只有细雨淅沥。 无他,这一幕过于血腥了。 唯独贺若怀豹,既淋了一身血雨,又得了势,便干脆扯掉上衣,露出半边伤了的肩膀与半边雪白的腱子肉来,然后一手持盾,一手持戟,就在官军堆中仰天长啸:“小儿辈也配杀我?!曹林、牛河不到,谁能杀我?!” 一声吼叫,似乎才让周围官兵回过神来,接着,周围不少金吾卫与锦衣巡骑直接狼狈逃窜,场面乱成一团,便是司马正与白有思二人,本欲来接,此时也被自家下属遮蔽,畏手畏脚,显得有些气馁。 “喊你妈呢?!” 但也就在此时,已经彻底难以忍耐的张行忽然推开头顶破损大盾,然后劈手从前面一名溃逃的金吾卫夺来一弩,只是一架、一蹬,便抬手将一矢当面射出。“不就是杀你吗?这么想死,我来当先!” 两人不过相隔一个十几步,一矢射出,即便是贺若怀豹也措手不及,更何况之前周围人俱在逃窜。而一直到弩矢射到他左侧没被血水溅到的雪白肩膀上,继而刺入肉中,这名早已经不顾一切的当世高手方才本能使出真气,将弩矢振落。 可唯一干净的那边子肩膀处,也毫无疑问破了一个口子,渗出血来。 这让贺若怀豹微微一怔,简直难以置信,乃是低头看了看伤口,方才好奇去看抬弩来射自己的那人。 不过,由不得他多想了,司马南与白有思窥的机会,几乎是齐齐飞来,一枪一剑一前一后直接抢入,贺若怀豹不敢再留,赶紧腾空而起,而张行逃的升天,释然之余早已经不管不顾,乃是踩上第二支弩矢,然后看都不看,便向空中人影射去。 二矢既出,这才咬紧牙关,回头大喝: “我既为先,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你们到底有没有种?有种有弩,便全都与我放弩!” 周围几名锦衣巡骑不再犹豫,纷纷夺来钢弩,朝空中乱射,便是远处的金吾卫小股军阵中,也有人开始放弩。 “张公。”一名朱绶从张行身上收回目光,低声作态。 “既有人敢为人先,那就全军放弩!救他个三四人!省的有人说我视人命为草芥!”张世昭瞥了这名朱绶一眼,直接冷冽开口。“但弃械而走者,却要杀无赦!你去督军!” 然而,军令刚刚下达,张行等人的弩矢不过射出第三轮,一声似乎有些含愤的冷笑便自空中突兀传来:“区区一个逃犯,张公都不能护儿郎们周全,未免有些过头了吧?” 闻得此言,锦衣巡骑们稍有些茫然,占据了官兵多数的金吾卫却明显军心大振,甚至有人不顾之前狼狈,起身欢呼。 很快,锦衣巡骑们也醒悟了过来,因为随着那句话说完,一条宛如实质,长达数十丈的浩大长生真气便自空中蜿蜒划过,宛如一条青龙一般在空中打了个卷,便将尚在殴斗的三名凝丹期高手整个卷起,继而砸落天街。 真气散去,白有思与司马南各自被甩出十几丈远,勉强立住身子,虽然狼狈,却似乎并无大碍,倒是贺若怀豹,虽然依旧抱怀立定在天街上,却兵械尽失,浑身上下也都泛起黑红色血污,还插了几根深浅不一的弩矢。 与此同时,一名身穿绣龙锦袍、头戴武士冠、颌下微生短须的高大中年男子,宛如平地出现一般,早早立在了他身侧,并用手按住了这位前上柱国贺若辅义子的肩膀……那个样子,就好像街上遇到熟人在打招呼一般。 众人如何不晓得,这必然是那位牛河牛督公到了。 “老牛。”张世昭身上也有些狼狈,闻言却是站起身来正色警告。“我一个文士,尚书省的左丞,骤然遇到这种事,已经处理的很好了……真正失职的,不该是你和曹公吗?你二人但凡有一人早早过来,哪里要这么狼狈?话说,曹公为何没来?” 牛河刚要开口,早已经变成半个血人还抱怀立在那里的贺若怀豹忽然哼了一下,继而再努力笑了一下。而也正是这个动作,引得牛河面色阴冷起来,后者只是将对方肩上的手拿开,贺若怀豹身上便陡然整个渗出血水来。 这一幕虽然诡异,但血水流到天街上,却与地上其他血水并无二样,都是被雨水一卷,直接流入暗渠。 牛河等了一小会,等到身侧血人血流干净、轰然倒地,这才盯着身前的当朝宰执,说了实话:“张公,你我皆中计了。” “哦?”张世昭捻须以对。 “就在刚刚贺若怀豹大闹天街之时,前平国公高虑旧部高长业,率区区三十五名贼寇,堂皇抢入修业坊内,如行刑一般轻易杀了刑部尚书、南衙另一位张公张文达!”牛河负着手,闷闷吐了一口气。“曹公与我一起接到求援,飞到半路上,他察觉不对,才发现了这件事,已经折去修业坊了。” 周围人明显没有反应过来,便是张世昭也只捻着胡子长久不语。 倒是张行,忽然若有所思,诧异去看张世昭,却被白有思微微一动,用身形遮住了他的目光。 “这是阳谋,是南北呼应,不是声东击西!”张世昭捻须思索片刻,给出了一个更令人信服的说法。“难道我们可以弃贺若怀豹于不顾吗?至于张尚书,真真天不假年。” 天街上,张行没有感受到任何热流,只有一片冰冷。。 PS:大家元旦快乐啊。 顺便献祭一本早一周的新书——《女主从书里跑出来了怎么办》,一本单女主狗粮文,这周上架……很奇怪,更新不如我,成绩居然一度压过我……顺便,如无意外,我下周上架。 第四十一章 天街行(14) 贺若怀豹很明显死透了,刚刚还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他,在一位宗师抵达后,几乎是一瞬间就变成了宛如一块破海绵一样的玩意,而一直到他轰然倒地为止,张行都并没有感受到任何一点温热之气。 很显然,不知道是破碎内丹,燃烧气海的缘故,还是那一弩并不致命,反正是半点真气都未捞到。 可也无所谓了,因为经历了这么一场过于真切的生死煎熬后,此刻张行的内心与其他众多金吾卫、锦衣巡骑并无太大差别——逃出生天的庆幸感使得他们心中一时并无多余念想,便是刚刚掀盾射弩的意气也都瞬间消散。 什么真气,什么好处,在生命的珍贵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 不仅如此,此时雨水已经很小了,天街下方的暗渠水声依旧,张行跟秦宝、钱唐、李清臣等几名伙伴茫茫然立在天街上,四下张望,也只有萧索和后怕。 天街开了大洞,边廊碎了不知道多少处,坊墙也是如此,至于正平坊内的房屋院落就更不用说了——破碎倒塌者不计其数。 与此同时,哀嚎声此起彼伏,与流水声不遑多让;坊内的更多死伤者此时反而因为建筑的遮蔽,很难在天街外的视界中出现;但天街上的排水沟那里,一种略微偏赤的混黄色流水却又似乎在提醒着什么。 甚至,远处隐约还有搏斗声与喊杀声传来。 不过,这一切全都无所谓了。 不出意外的话,大雨会把一切痕迹冲刷干净,东都城也能吸纳一切各怀心思的活人与死人,建筑会在雨后被迅速补齐。 所有的一切似乎也都能恢复如初,真正会引起后续大波折的,反而是北面修业坊的案子。 “这才哪到哪?”天街畔,秦宝忽然开口。“当日张三哥从落龙滩逃回来时,又是什么心情?也难怪刚才只有张三哥敢站出来射那一弩。” 周围许多锦衣骑齐齐去看张行……出乎意料,之前张行在嘉庆、嘉靖二坊那般谋划安排,不可谓不大出风头,也不可谓不成功,但似乎都没有今日那一弩获得的尊重更多些。 就连修为和武艺都更高的钱唐,以及李清臣这样的世家子,此时看向张行,目光中居然也都有些异样。 张行叹了口气,言语倒也实诚:“我当日从落龙滩回来,腿都是废的,然后又是地震,又是连日阴雨,什么生死无常都没多想,只想着吃一口热饭,找一个干净地方躺下……结果反而是刚到了一个安稳地方,就闹出来了内讧,七个溃兵死了四个。” “那就不要多想。” 在将一位南衙相公和一位宗师送走后,同样狼狈不堪的白有思持剑走了过来,目光扫过自己的下属,强撑着给了一份明确军令。“贼人大部已经被擒……上面有令,我们这些来支援的,白绶及以下,可尽数归家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再往台中统一听令、上交官马……大钱,小吴受了伤,你送他回去……其余诸位,也都不要多想,今日就赶紧回去吧。” 钱唐以下,包括张行在内,纷纷拱手称是。 但很快,张行便被叫住了。 “张行。”白有思忽然开口。“你且停停。” 张行回过头来,立即醒悟,然后拱手称谢:“还没有谢过巡检救命与遮蔽之恩。” “本该做的。”白有思眼看其他人稍微远去,目光转向残破的正平坊,方才压低声音相对,却又语出怪异,莫名其妙。“我只是想专门提醒你,有些事情不要多想。” 不过,张行懂得对方意思。 刚刚听到贼寇兵分两路,声东击西,南北呼应,居然宰了一位刚刚位列宰执的兵部尚书时,他骇然之余当然不免多想,因为那位张世昭张公表现的过于消极与敷衍了一些,跟他的名声、职务应该有的表现相差太多。 事实上,就算是没有多往这方面想,普通人也会因为之前的事情产生怨气和不安。 而白有思为了保护他们,必须要让他们少想一些事情,不然刚刚也不会在大人物在场时,迅速遮蔽掉了张行过于冰冷的视线。 “没有多想。”同样看着残破正平坊的张行停了片刻,摇头以对,冷静下来的他说的是实话。“红山的事情我都还记着呢……巡检可见我平日有多余‘想法’?” “你心里明白就好。”白有思深深看了张行一眼,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其实要我说,就算不考虑事发突然,的确是贼人技高一筹,张公恐怕也是被人耍了,才有点迁怒之意……今日的事情,跟之前红山之事不一样,更像是当日落龙滩之败,你就算是真想了,理清楚了,也未必知道自己该恨谁,又该找谁。” 张行点点头,复又摇头……这个道理他懂,但他并不认为没有责任人。 不过终究是那句话,现在不是有想法的时候。 白有思见状没有再多言,只能点点头,此时即便是她也难得疲惫和心力交瘁——刑部尚书死了,天知道接下来会出什么事情?将来的事情,和今天发生的事情,都让她觉得自己必须要回去找自己亲父吉安侯做一番交谈。 “张三郎吗?” 白有思既走,一个出乎意料的人走了过来。“那日未曾谋面……实在是没想到,你这般文华人物还有这份义烈之气。” “见过司马二郎。”虽然心思百转,身体与精神全都很疲惫,但张行依然选择了落落大方,不称官职,拱手平礼相对。“称不上义烈之气,不过是绝地之处一声犬鸣罢了。” “今日犬鸣,他日未必不能龙啸,关键是阁下敢做此鸣!”司马正也不废话,说着直接拱手而去。 而张行也懒得多待,与等候自己的秦宝一起先向南去取此番出击时骑来的官马,再一起向北。 一路无言,不过,行到劝善坊,继而转向西面,从洛水过旧中桥时,忽然看到桥上迎面而来一队锦衣,为首者更是一名朱绶,便赶紧避让稍驻。 至于那位朱绶,也是行迹匆匆,过了桥直接向西拐去。 “是柴常检。”秦宝认出了此人。 “是他。”张行心中微动,忽然想起一事。“秦二郎且回去,我去修业坊,看看熟人是否安泰。你去帮忙买些热食,在我那里等我回来。” 秦宝会意,直接打马过河。 而张行也直接勒马,缓缓沿着自己最熟悉的一条路,往修业坊北门而去。 抵达此处,已经快到傍晚,修业坊也早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好在此处也有不少靖安台的人,倒是方便张行出入。 进入坊门,转入一侧也被封住的刘坊主家中,内中空空荡荡,张行就地叹了口气,居然没有任何惊疑。 “兄弟。” 张行转身拽住一名锦衣巡骑。“这坊主是什么罪过?” “不大晓得。”巡骑扫了眼对方身上的污渍与血迹,语气立即变得和缓起来。“怎么兄弟认得?” “转入锦衣前曾做过这一代的净街虎,就在此处住过,认得这个坊主。”张行有一说一。“我今日本在正平坊,刚刚过桥时听到消息,专门来的。” “正平坊……” 对方话到一半便叹了口气,然后压低了声音来对。 “兄弟,我也是刚来,委实不知道具体原委,但据我所知,张尚书根本就是在坊门这里被高长业拿下,再宛如囚犯一般押送回府,然后在十字街上行刑的……既是这般,你这个旧识又是北门坊主,便不是有勾结,也是一时遭了殃被逼着开了门。” 张行听到这里,也只能颔首。 “而你再想想,死的是刑部主官,又是南衙新贵,通着天的……那无论你那熟人是哪一个分处,怕都没个好,也就是家人能不能保的区分……你就不必做他想了。”同僚诚恳劝顾。“早些回去,睡一觉,万般艰难,明日再说吧!” 张行点点头,却只是继续来问:“没别的意思,只是见一面,知道个结果就行……兄弟可知道他们大概关在何处?” “这个简单,所有人犯,都在十字街口,既没逃窜,也没有转运出去……你去辨认一下即可。” “中丞走了吗?”张行点头,忽然又问了一个问题。 “拿下人犯后,直接入宫了,不然也不至于将人犯不三不四的放在那里。” 张行会意,再度行礼道了声谢,便牽马向里走去。 张府就在修业坊十字街的北面,坐西向东,占据了大半个街面,此时也被封住,内中哭喊声震天,却反而没人理会……跟之前张尚书得势时天差地别。 张行一声不吭,越过张府,还没到十字街口呢,便遥遥看到彼处秩序井然——没有任何围观坊民,外围靖安台锦衣排成两圈围住,内中被围三十多名人犯全都被捆缚双手端坐不动,外加正中间一个依然残留血迹的石质行刑台,再加上下雨天雨水淅沥,居然有三分奇观的美感。 张行来到跟前,将马系好,便闻得一名黑绶在那里与柴常检汇报: “……便是如此,全都招认妥当……之前劫狱的就是他们,被劫的多是当日贺若辅的旧部……然后藏在暗渠中……今日正平坊那里,除了贺若辅旧部,还有几个跟李枢有联络的帮派,不过是被高长业设计,给逼出来了……等正平坊一动手,引出陈尚书出动,高长业便以逸待劳,直接在坊门那里伏击了他们。” “为何当日劫的恰好都是贺若辅旧部?” “这就要问陈尚书为什么要提这么多贺若辅旧部了?” “高长业当日也是文武双全的军中风流人物,居然为此事隐忍十几年?还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 “是。” “这些人真真没法想!” “谁说不是呢?” “你来作甚?”柴常检终于看到了在旁已经维持拱手姿态一阵子的张行。“你不是白巡检所部吗?应该在嘉靖坊或者正平坊才对吧?” “已经回来了。”张行俯首行礼,赶紧诚恳将自己此行目的说了出来。 柴常检沉默了一会,方才反问:“当日你在冯庸手下时,恰好被安置在这刘坊主家中租住?” “是。” “那就去找找吧。”出乎意料,柴常检居然异常痛快的予以了方便。 张行虽然有些诧异,但还是在柴常检和旁边黑绶怪异的目光中快速通过了包围圈,进入到了人犯群中。 没有女眷,全都是男人。 确定完这一点后,张行只是刚刚去做辨认,一名坐在行刑台正下方、被捆着双手的人便扭头相顾,然后在细雨中远远含笑招呼:“张老弟,数日不见,别来无恙!难得你想着老哥,高长业有礼了!柴常检,也多谢你了了!” 周围犯人轰然而笑,身后柴常检也似乎冷哼了一声。。 这一次,张行居然没有半点惊讶。 PS:大家元旦快乐啊。 第四十二章 天街行(15) 立在犯人中间的张行冷冷看着一身新衣的对方,一直到周边笑声渐止。 而笑声既止,张行一边扶腰走过去一边反而笑了出来:“那我是该称呼你为高将军呢,还是刘老哥?” “都行。”高长业,也就是刘老哥了,脑袋对着对方的移动而转了回来,全程丝毫不慌。“我本姓刘,叫刘长业,后来平国公赐姓为高,上下就都喊我高长业……至于老弟,咱们这般交情,喊我什么都行!” “老哥……黑帝爷的《荡魔经》中说的清楚,有仇必报,有耻必雪,父子之仇,三世不晚,君国之耻,七世可雪,我就不问你为什么要杀张尚书了。”张行蹲了下来,尽量大声询问,以作避嫌。“但你既然要潜行复仇,为何还要生儿育女呢?” 周围安静无声,远处的柴常检与那名黑绶也远远望着这一幕负手不语。 “不是亲生儿女。” 高长业嬉笑做答。“几个儿女,小的那个是路边捡的遗孤,大的那个和老婆子一起的,遇到我时他爹犯了罪、杀了头,也没个着落……再说了,我又不是没准备,老弟你刚搬走不久,那边张文达一去靖安台提人,我就让他们带着家资逃出去了,逃到东境、河北,谁还真为了几个妇孺去找?没你想的谁对不起谁。” “你的这帮兄弟隔了十六年,居然一呼百应?”张行扭头四下去看。 周围轰然起来,都在嬉笑怒骂,过了好一阵子才安生下来。 而高长业却终于稍微正经了起来:“老弟想多了,当日平国公被冤杀,我们逃到了河东盐池立誓要杀张文达时,一共两百二十七人…… “等到十二年前,张文达入京,我们按照约定来到东都时,便只能找到一百二十三人了…… “这十二年,死的死、走的走,等到今年,尚维持联络的,尚有七十六人…… “而到了劫狱那日,按照约定送走了家人来洛水边汇合的,便只有四十三人了……而到了今日,更只有这三十五人一起伏在北门处……哪里有你想得那般豪气?” 张行点了点头,然后宛如挑拨离间一般正色问了一句:“走的那小两百人,你怨他们吗?” “老弟想什么呢?” 高长业摇头不停。“你为何要问我这事,还不是觉得人心都是肉长的,十几年下来,便不是亲生的,我也不该扔下妻儿来做这种事情?想来做个嘲讽?你一个外人都知道这个道理,那敢问我一个切身之人,如何不懂,又为何要怨他们?他们才是人心肉长的那些,而且他们这些人,竟无一人学当年张文达反戈一击,我感激已经来不及了,凭什么来怨?” 张行点点头,半是释然半是不甘:“今天的事情,是老哥你全程谋划主使的?” “是。”高长业得意反问。“不是我还能是谁?” “我今日在正平坊,差点被你的谋划弄死!”张行近乎于埋怨一般接道。“贺若怀豹打不过那些高手,全程都在拼了命的杀我们这些没有反抗之力的金吾卫与锦衣骑,好替你吸引官府。” “且不说你是官,我是贼……老弟为何对此事有怨气?”高长业忍不住笑道。“我也不瞒你,我哪里管得住贺若怀豹,他本意就是要肆意杀一杀,正平坊和修业坊,哪有什么主次?” 张行一时语塞。 “不过说句良心话,我还真想过你撞上贺若怀豹那货的情境。”高长业稍微敛容以对。“但我打心眼里觉得老弟你是个有本事和运道的人,不会这么容易死,而且,经历这种事情多了,人才能成长起来,老弟还年轻,不要在意的。” 照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呢? 哄笑声中,一瞬间张行真心想给此间人一个大耳瓜子。 “那我再只问一句。”张行抹了把有些痒的眼角,今天他淋了一整日的雨水了。“老哥想着我,我很感激,但正平坊那么多无辜,也在老哥算计中吗?” “这就没办法了。”高长业再度敛容,诚恳以对。“不过,还是容我做个辩解……正平坊里,可不止是贺若怀豹他们,主要还是前一阵子杨慎造反时杨、李两家安置的内应,只是杨慎败的太快才稀里糊涂留存了下来……而这般搜下去,有我们没我们,正平坊都免不了一场大开杀戒。” 张行点点头,突兀来问:“南衙张公也在你算计中吗?” 远处,柴常检的眼神忽然严肃。 “我晓得老弟是什么意思。”高长业大笑道。“其实有些事情,更多的是顺水推舟,高抬贵手,从靖安台到此地皆是如此……唯独张世昭这厮确实是被我算计出来的,他那等过于聪慧的人物,惯会多想,今日被我抬到正平坊,怕是还以为其他大人物在设局戏弄他呢,脸色一定好看!” 远处,柴常检负手往前走了两步。 而张行得到了答案,也终于站起身来,然后却欲言又止。 高长业看到这一幕,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放声来问:“老弟,你都问到这份上,最后这一问不问出口来,不光是你,便是周围你站岗的同列,怕是都不甘心的……那柴常检忍到现在,不就是想听那一问吗?” “我就是不问。”张行想了一下,冷静摇头,然后直接拔腿,往十字街北面平静走去。“看你自己憋不憋的住!” 而果然,张行走过两步而已,高长业陡然面色涨红起来,继而放声嘶吼: “你们不就是想问,十五六年了,人心都快散光了,为了一个背主小人,非得来这一遭,值得吗?是不是?是不是想问值不值? “但这事不是值不值的事情,是你夜来梦醒,老婆孩子热床头,心里是不是还有一丝不平之气的事情!但心中还有一丝不平,今日爽快了,如何不值得?! “张老弟!别人不懂,你这样的义气人物,如何不懂?!非得死前憋我这一次?!” 张行头也不回,直接在嘶吼中走到柴常检身前,微微一拱手:“常检,我问完了。” 柴常检眼睛都在远处高长业身上,并不在意,只是微微一颔首,便侧身让开。 而张行也兀自去解马。 “是因为我伤及无辜吗?!” 而在这个过程中,身后高长业居然丝毫不停。“若非是知道会伤及无辜,知道注定有来无回,我们何至于在此静待曹林?!我们从没说自己是什么堂皇大义!也没说自己没被贵人们当成刀来使,但我们就是要为胸中一口气,就是要报仇!!你情我愿,如此而已!!!” 说到最后,高长业以头撞向湿漉漉的十字街石板地面,血流满面,石板开裂,却复又仰起头来,奋力一声长啸。 啸声中明显掺杂着真气鼓动,引得周围执勤锦衣骑士纷纷紧张起来,甚至有人本能看向在场的柴常检,希望后者能去制止高长业。 但很快,他们就放弃了。 因为随着张行翻身上马,这三十多个贼徒,几乎人人都仿效高长业呼啸起来……声音此起彼伏,响彻整个修业坊,既如晨钟又如暮鼓。 而张行渐行渐远,走出坊门来到天街上时,却莫名觉得这声音仿佛是听惯了的净街铜钵一样,催着他往家走。 但行到洛水前,天色已晚,待见得左右无人,张行莫名驻马桥上,然后居然也暗自运行真气,继而奋力一声长啸。 此时,雨水已亭,一声啸罢,张行只觉自己浑身经脉都随之束起,尤其是自太阳穴至左手的第六条正脉,刚刚通了三一之数,此时被鼓动起来,居然整个都在晃动,便赶紧一提胯下官马,往租赁后根本没住几日的家中去了。 “陛下,老臣冒死以询。” 就在张行洛水旧中桥长啸之时,依着北邙山建造的紫微宫乾阳殿内,一场只有两个人的奏对已经进展到最紧要的关头,而向当朝皇帝曹彻进言者,自然是他的堂叔,当朝靖安台中丞、大宗师曹林。 “今日事中,负责临机处置的众臣僚,无外乎是臣、牛督公、张左丞三人为先,臣敢问一声,这三人难道会对陛下不忠吗?” “这才是最可恶之处!”隔着玉帘,圣人曹彻冷冷出言。“连你们都觉得朕处置不好此事吗?” “陛下!”曹林双眉挑起,昂然出声。“臣绝无此意,且要为那两位道一声屈……自夏雨连绵以后,张左丞每日中午往西市查探,此番明显是被人算计了,急促之下,除了稍作敷衍,静观其变,还能如何?而牛督公更没有半点主动而为的行径,无外乎是在北衙坐镇,有陛下圣旨或南衙请求方才出动。” “那皇叔呢?”曹彻忽然隔着玉帘打断对方。 “臣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大魏,对得起先帝,更对得起陛下!”曹林没有半点迟疑,竟是直接扬声抗辩了回去。“陛下连老臣都要生疑吗?” “也是。”曹彻似乎忽然间冷静了下来。“若连皇叔都不能依靠,这天下也没什么人可以信任了……但请皇叔想一想,这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连张文达都死,朕若就此收拢起来,天下人是不是会觉得朕就此可欺了?” “这便是臣要说的事情。” 曹林的语气也忽然平缓飘忽起来。“之前臣等反对陛下大肆株连,是因为前线二十万众尽墨,中原又疲敝……这个时候强行株连,挖根一样的株连,怕是真要在惊惧之下逼反、必乱西都与太原各处了,因为他们彼时因为陛下的压力,早早相互连结试探,而今日东都的骚乱,也正是印证了此事……而若是那般,咱们拿什么去镇压?” 大概是听出了一丝异样,玉帘后的大魏皇帝保持了一丝耐心。 “但今日陈文达死了,却让他们对陛下松懈,并内里相互疑虑起来,这个时候反而可以稍作剪除……”曹林拱起手来,娓娓道来。“杨氏、李氏首恶必株,而其他各家,却不妨稍作缓和,既做压制,又不触动根本,如白氏、赵氏这等头面大族,不碰他们的上柱国、尚书之位,只去取他们的侍郎、将军职务,而如韩氏等本有内情的各家,割了分支的一个柱国,又何妨呢?都摘一些,加在一起,便足以起到修剪的作用,能让他们收敛一时,也让陛下恩威尽显。” “今日修剪,明日再生……”皇帝嗤笑以对。“朕为皇帝,陆上至尊,却要受这些凡人胁迫。” “时机很重要。” 曹林没有反驳对方,而是继续说出了自己考量的根底。“陛下……剪除的同时,咱们得赶紧重立上五军,并在东境、河北、中立重立各卫府了……或者更进一步,直接弃了旧制,建一支新军,而这一次,新军中不久恰好干净许多了吗?” 皇帝思索片刻,微微冷笑:“也罢!” 曹林如释重负。 但紧接着,玉帘后便继续言道:“黑塔下就不要留凝丹期以上的囚犯了。” 曹林怔了一下,但还是缓缓颔首。 “天意难测啊。”玉帘后继续感慨,而且依旧莫名。“天意难测。” 曹林本欲直接告辞的,听到此言,再度怔住,居然也只是一声叹气:“不错,天意难测!” 张行回到住处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他将官马随意系在所租住所的院中,迎面便见到秦宝打着灯笼走了出来。 秦二郎似乎有什么话说,却没有在院中开口,而二人走进堂屋,张行直接微微一抬手,便坐下身来开始尝试运气打坐。 且说,数日间杀了许多人,张行体内真气早已经充盈到‘撑涨’的地步,包括之前几日,他也一直在不停打坐冲脉并大量使用真气来做平衡。而就在刚刚,不知道是今日经历了太多生死搏杀,还是洛水那一声长啸本身有什么说法,现在他明显察觉到了一丝契机,第六条正脉,似乎已经明晃晃的显露出来。 至于秦宝,虽然不晓得其中内情,但打坐和冲脉契机却是晓得的,便干脆一声不吭,等在旁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张行方才长呼了一口气,然后奋力站起身来。 “张三哥,第六条正脉通了吗?”秦宝主动询问。“刚刚是动了什么契机?” “是动了契机,但没有冲开整条脉络。”张行有一说一。“接下来几日再努力吧。” “无妨。”秦宝安慰道。“正脉阶段急不得,张三哥能这么快引动第六条,已经算是了不得了。” “我没有沮丧。”张行晓得对方误会,只是叹气。“我是今日太累,太脏……现在又太饿……不是为冲脉的事情。” 灯火下,秦宝连连颔首,似乎又想说什么话。 “有话就说。”张行看了无语。“你在坊内买饭了吗?” “买了,但不是要说这个。”秦宝以手指向张行身后。“张三哥自己来看便是。” 张行茫然回头,然后怔住。 “家里没干柴了!”芬娘隔着抹布,端着一个热腾腾的砂锅走了过来,径直放下。“全都是湿的劈柴,我花了好大力气才煨热了秦二郎带来的东西。” 说着,又转身走了。 张行茫然看着这一幕,想要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而芬娘很快又回来了,却又把一个熟悉的物什塞到了张行手里:“你在这几日,我爹拿走了你的罗盘,昨日才送回来……说要谢谢你,不然他都找不到杨慎的那些人。” 张行接过罗盘,一声不吭,但双手却已经颤抖。 才十四五岁的芬娘再度转回,走到门槛时,复又立住,再回头时却怎么都忍不住,愣是扒着堂屋的门沿开始流泪,然后迅速泪流满面,语言哽咽:“我爹……我爹说,你有三成可能会撵我走,你要撵我走吗?” 张行一瞬间捏紧了拳头,他真的想现在冲到修业坊,把手里的罗盘塞进高长业的嘴里。 “三哥。”秦二郎是个老实孩子。“事情我大概都知道了,这事跟芬娘有什么关系?再说了,冯庸家的事情都做了,这么一个姑娘,这个情势,如何不能收留?咱们俩,谁知道她是谁?反倒是真要撵走了,怕是立即要被抓起来杀了的。” “吃饭。” 张行将罗盘扔到桌子上,居然没有发火。“我快饿死了。” 话音既落,秦宝松了口气,芬娘也转身而去,与此同时,不知道是不是雨停下了的缘故,再加上承福坊后面为洛水,前面为靖安台的那个深潭,竟然慢慢起了蛙鸣,并且迅速席卷了整个东都。 而张行只是闷头干饭。 正所谓: 风驱急雨洒高城,云压轻雷殷地声。。 雨过不知龙去处,一池草色万蛙鸣。 PS:感谢新盟主南北长安a同学,大家元旦继续快乐啊……下午困得睡着了,刚刚码好,让大家久等了。 第四十三章 关山行(1) 蛙鸣声中,日头初升。 “有些话咱们要说到前头。”张行看着跳入堂屋毫不畏人的靖安台积水潭青蛙,端起热腾腾的粥碗,忽然莫名开口。“芬娘,你这个年纪,也该懂事了,看你昨日哭的,估计也确实懂事了……我直接问好了,你晓得你爹必死无疑了吧?” 桌子对面的秦宝惊疑一时,便欲放下粥碗言语一二。 孰料,带着围裙的芬娘自己却干脆异常:“晓得。” “而且你自己这里,咱们说句公道话,上头和那些贵人未必真就在意,甚至高抬贵手的意思也有,可真就被人较真了,也露了头,那也是必死无疑的。”张行端着粥,继续冷冷来言。“到时候非但你要死,我和秦宝也跑不了……这个道理你也晓得吧?” “晓得。”芬娘抓着围裙,依旧干脆。 “那咱们约法三章。”张行点头以对,语气冷漠。“第一,不要擅自抛头露面;第二,万一遇到什么人,不得已,只说是秦二郎的远方表妹,中原遭了灾,家室破碎,寻二郎来求个活路;第三,你最好换个衣服、挽个头发,乃至于想个新名字……行不行?” “新名字好办,你们想怎么叫怎么叫。”芬娘想了一下,依旧没有什么迟疑之态。“但我要是不抛头露面,怎么买米买面买柴?柴全湿了,面都发霉了,连后院的马厩都被淋塌了。” “我和秦宝来买。”张行说着看向了秦宝,语气严肃。“秦二郎,你今日就搬过来……以后你住东侧院,我住西侧院,后院她住兼养马,堂屋厨房共用……待会你就去搬,搬完修马厩,我去十字街买东西。” 秦宝有些慌乱的点了下头,在这两个人的节奏里,他明显有些对不上号。 “所以我叫什么?”芬娘转身离去,复又在门槛上回头来问。 “叫丽娘吧。”张行瞥过自己之前放在堂屋的《女主郦月传》,近乎敷衍的取了一个俗气的名字。 “不能叫月娘吗?”芬娘顺着对方目光扫过那本书,给自己做了一次主动争取。“我在坊里十字街听过讲书的讲过《郦月传》。” “那就叫月娘吧。”张行根本懒得计较。 就这样,一直到了中午的时候,张行才和秦宝解决完了家里的一坨烂事,然后才骑上官马,一起慢慢悠悠的去了距离承福坊只有一条天街外加一潭水的靖安台本台。 入了台中,此处果然还是乱作一团——昨日正平坊的伤亡,刑部尚书被当街斩首的大案,以及还有很多人尚在南城各坊留守的纷乱组织局面,都让岛上显得混乱与失序。 张行和秦宝等人找了很久才慢慢与钱唐、李清臣等人汇集,可依然不见白有思。 不过,等到了下午时分,随着中丞自南衙折返的消息传来,本岛的秩序还是渐渐稳定了下来。 接着,在四面积水潭的蛙鸣声中,朱绶与黑绶们纷纷自黑塔处冒了出来,并将一道道命令传达下来,而随着这些命令的传达,整个东都城的事情似乎都在往和缓的状态发展起来: 南城各坊就地撤离,停止搜索; 正平坊大举善后; 刺张案严禁议论,相关案犯被擒入黑塔下的监狱。 当然,还有一道更加合乎人情的命令,各常组、巡组,自次日起,组内分三队,三日一倒,轮番执勤休整,直到有突发事宜,否则将持续到下一月盛暑时节。 听到这个命令,张行便已经明白,应该是张文达之死迅速促成了最高层的决策,至于说决策是缓还是急,是严是松,倒未必好说……只是终究不用再博弈与拉扯,让他们这些小卒空耗了。 “昨日去见你那个坊主房东了?” 上头有了安排,白有思身为负责人,当然要来做调派,并对昨日经历了那些事情的巡骑挨个安抚,而轮到张行时,她倒是首先提及了昨日分别后的事情。 当然,也不是很意外就是了。 “是。”张行点点头,诚恳来问。“没给巡检添麻烦吧?” “没有。”白有思缓缓摇头。“没有人情的人才会被人真瞧不起……况且昨日交谈柴常检一直在当面,有他作保的,谁也说不出话来。” “柴常检与巡检说了?”张行略显诧异。 “对。”白有思点点头,随口而言。“柴常检是老朱绶了,平素温和,既受中丞信任,又对年轻人多有提携,大家都很尊重他。” “上次就蒙他用心查案,替我沉冤昭雪。”张行自然也是连连颔首,却又忽然来问。“巡检,你说我要不要去谢一谢?” 白有思微微一怔,继而眯起眼睛瞥了对方一眼:“你要去找柴常检致谢?” “是。”张行面色平静。“是有何不妥吗?” “没有。”白有思瞥了对方一眼,摇头失笑。“这有什么不妥当的。” “那敢问巡检,柴常检有什么爱好吗?”张行追问不及。 “他喜欢……”满岛蛙鸣声中,白有思有些迟疑的思索起来。“他喜欢书籍金石。” “书籍金石挺贵吧?” “是。” “巡检能借我些钱吗?”张行愈加诚恳。 “张行,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白有思终于懒得遮掩了。“昨日之事竟让你有了改换门庭的念头吗?是我遮护不了你了?还是被吓破了胆,准备去寻柴常检养老?若是后者,你直言便是,我来替你安顿。” 一时间,非止是白有思,便是其他组内巡骑也都纷纷来看。 “巡检想多了。”张行拱手而对,言语平静。“又不是第一次见这般情境,谈何破胆……甚至恰恰相反,昨日风云际会,大人物们你来我往,如今云散风清,我也想学这塘里青蛙一般做鸣,成就些事情呢。” “那你……” “我是想找柴常检问问靖安台的常数规矩,看看该怎么升官,运作一下仕途经济。”张行干脆做答。“昨日事那般清楚,连官都不是,就不是个人,谈何做事?之所以想到去走柴常检路子,乃是知道巡检是个洒脱的,若是找巡检来问,怕是反而落得不好……巡检,你说我怎么才能不离巡组,便做到白绶?” “你想多了,还什么仕途经济。”白有思上下打量了一下对方,语气怪异。“靖安台全是修行者,是有硬规矩的……除非你有殊勋转黑塔做文书,这个刚刚否了……否则必须要通了第六条正脉,且出了一次外巡,再加上平日功勋足够服人心,这才能加白绶,你第六条正脉已经通了吗?” 张行沉默了一下,然后才做开口:“还差一点,咱们什么时候出外巡?”。 白有思难得诧异。 PS:感谢新盟主半个丧失来种田同学,大家元旦继续快乐啊。 晚上这章补的稍晚一些 rt,作息终于随着存稿结束崩了,我早上那章是早上爬起来码的,下午的时候彻底没撑住,眼皮直打架,其实昨天就已经有这个迹象了……不过不管如何,今晚一定凑一章,不让大家投资出问题,但会晚点。 发了新章删除。 第四十四章 关山行(2) 就在张行迫不及待寻求进步却遭碰壁的时候,已经因为夏雨、搜检而封闭了许多日的东都城却迅速活了过来,甚至因为之前的短暂沉寂而爆发出了更大更多的活力。 天街上满满都是人,坊内也都来去匆匆。 南北西市到洛水再到温柔坊,更是铺陈出了几分盛世景象。 诚如张行之前在正平坊时想的那样,这座东都城注定能把一切给消化掉。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其实非常直接,具体来说就是,这座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大城市,同时拥有最大的消费能力,最充足的劳动力,以及这个世界最便宜的农产品,外加一个可能是全世界最大的手工业与奢侈品既定市场。 皇宫、权贵、朝廷公务人员、军队,他们享受着几乎整个世界的赋税供养,有的是钱,他们需要奢侈品与人工服务;而百万以上的东都城市居民则为这座城市提供了充足的劳动力;与此同时,就在东都不远处的洛口仓再可以将充当赋税的粮食与布帛随时顺着洛水送进来,再以最低的价格倾销出去。 到了这里,基本上已经可以盘活城市了。 但还没完,来自帝国的官方要求和基本的消费传统,还把这座城市指定为了整个国家的高端商贸活动交易区。 那么一切就位后,除了军事动乱与行政命令,好像也真没有什么可以阻止这种繁华的持续。 “一百四十两?” 铜驼坊内,张行看着身前的画卷,一时气急败坏,却又认真质问。“你怎么不去抢?” 店家看着对方腰上的绣口刀,孬好没有骂出来,只是耐着性子敷衍:“官人,一分钱一分货,这是白帝爷那时候的名家真迹,之前一直挂店里镇着,人人都知道,一直就是两百两,这些日子银价上去,做到一百四十两,已经很公平了。” “别糊弄我。”张行摇头以对。“世道好,书画自然贵,世道不好,就只有金银算钱……哪有只涨银价,没有掉画价的说法?” 店家沉默了一下,反问了一句:“那官人觉得多少合适呢?” “打个对折。”张行干脆报价。“我也只有八十两家底? 七十两买这画,还要凑点其他东西才能去给上官送礼。” “官人在开玩笑。”店家无奈以对。“七十两太少了。” “七十两一点都不少。”张行勉力再来劝了半句。“照掌柜的自家说法? 这画摆了好多年了? 也该变现银了。” “若是前几日下雨抓人的时候? 官人来说七十两? 我还真就给了。”店家一面摇头,一面小心收起了画? 却又微微含笑。“但现在,说不得又能熬过去了不是?且等等吧? 一百两,是底价。” 张行摇摇头? 无奈转身离去? 因为即便是他,此时也不得不承认,局势似乎大为好转? 甚至好转到他难以理解的地步——自家那位中丞对圣人的影响力远超他的想象。 不过即便如此? 他还是不信? 那位之前那般执着于个人权威的圣人会就此安生下来。 想着这般,张行早已经转出店里? 却没有再尝试买什么字画? 而是老老实实往几家书店搜罗了一番? 带着几本小说、诗集、野史,外加启蒙的字帖、笔墨纸砚、小书? 凑了一小筐? 抱在怀里? 转出坊去了。 临到天街上? 看到廊下有卖红头绳的? 复又恶趣味发作,给‘月娘’扯了二尺红头绳,这才折回承福坊。 却不料,临到家门口,居然见到有辆板车停在门前,也是不由紧张起来。 不过,走到跟前,看到是一辆载着干净劈柴的旧板车,板车不大,拉车的也是个满面尘土的布衣老农,便又放下心来。 “送柴的?”张行抱着一筐东西,好奇来问。“怎么停在我家门前?” 那老者原本坐在地上,闻言赶紧站起身来,想做解释,但明显口齿不利,说了半天张行方才醒悟:“你是说,下雨前,你一直往这家送柴……现在叫门却叫不开?” 老农连连颔首。 “开门。”张行扭头朝院内呼喊了一声。 而下一刻,包着头巾的月娘果然低头闪出,伸手接过了筐子。 “家里柴还有吗?”张行空了双手,直接立在门槛上来问。 “有,都晒着呢!”月娘低头做答,直接抱东西进去了。 另一边,听到这话,老农一脸无奈,却又只好起身,准备拉走板车。 “算了。” 张行看这老农风尘仆仆,疲惫不堪,年纪也大,多少起了一点怜悯之意。“这一车柴多少钱?” 老农一时振奋,赶紧解释,但口齿委实不利,大概说了许多道路艰难,进城被勒索,地湿干柴难存一类的话,方才报价。 “以往一捆十钱,现在要涨价一捆十一钱?”张行大概听懂,却又见对方紧张不堪,生怕自己不买,也是心中暗叹。 很显然,他这是想起刚才一幅画七十两银子都拿不下来的事了,再加上自家后院两匹马似乎也要一二百贯,所以终究不忍,便又直接点头。 老农愈加振奋,更是主动将柴背入后院,最后算得八捆干柴共计八十八文。 张行也不多言,只让月娘数出来一百文,又叮嘱了那老农以后每旬来送柴,却要柴草兼半,木柴生活做饭,草料来给黄骠马。 老农自是千恩万谢的拖车走了。 不过,月娘紧接着又出来了: “红头绳花了多少钱?” “十文。”张行怔了一怔。 “贵了。”月娘理直气壮。“二尺长的惯例六文,他们是看你是个男子,不知道价,故意哄你。” 张行点点头,也不吭声,只往堂屋桌上拿了一本新小说,坐到院中来看。 隔了片刻,月娘居然再度出来:“你便是可怜那送柴的老,也不该给他一百文……十文市价是多少年了,涨到十一文已经是看你是个不缺钱的才涨了的。” 张行点头不及,却只是看书。 月娘大为气馁,也只能折身回去,先老老实实端了午饭出来,然后便去一个人练字……一直到傍晚,今日当值的秦宝回来以后,院中才稍微有了点生气。 “对了,张三哥。” 堂屋里,秦宝刚刚端起饭碗,复又想起一事,不由眉飞色舞。“之前在正平坊受伤的小吴已经归队了。” “哦,好事。”一边看书一边吃饭的张行点点头,说了句大实话。 “巡检的意思是,大家之前都很辛苦,现在人齐了,不妨明晚一起去温柔坊耍子。”似乎是因为有月娘在侧的缘故,端着碗秦宝有些不好意思,但终究没有遮掩住自己的激动。“他们都说,这次应该会去韩都知家里……因为巡检跟韩都知关系似乎更好一些。” “咱们巡检交游还挺广阔?”张行终于表露出了一点兴趣,但很快就继续去看书了。 “三哥不想去吗?”秦宝愈发有些惭愧起来。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张行微微感慨。“最近追文追的正舒坦,确实没太大兴趣逛温柔坊,但反正不是咱们花钱,更不能抹了上司面子不是……去,为什么不去?” 扎着红头绳的月娘抬起头来,欲言又止,到底只能闷头吃饭。 翌日,天色愈发晴亮,熏风阵阵卷走了清晨薄雾,轮到自家值勤的张行则在吃完早饭后早早带着一本新小说往岛上而去,准备开始自从雨后便延续至今的无聊幸福生活。 但有些出乎意料,这一日,负责指派任务的白有思来从黑塔中出来的有些过于晚了。 而且,当她来到众人跟前后,面色明显不佳。 几名当值下属早早紧张起来,倒是张行,只是低头看书,佯作不知……只能说,也幸亏如今是三班倒,否则钱唐、李清臣、秦宝和那些年轻人都在,未免会显得他张三郎有些脱离群众。 “张行。” 白有思目光扫过几名当值下属,最后落在了张行身上,却语义奇怪。“你第六道正脉已经通了吗?” “前日通的。”张行终于合上了书,然后抬起头来,不慌不忙。“要出外巡了吗?” “不错。”白有思怀抱长剑,认真看着自己这个下属。“你猜猜是去哪儿?” “西都、太原,还是邺城?”张行认真作答。“成都的可能性小些。” 白有思终于笑了出来:“你怎么猜到的。” “两日前,白侍郎被论死后,我估计就免不了这一遭,也一直在等这遭机会。”张行言辞诚恳。“但这么说来,巡检只能等回来再与那位韩都知相会了?” 白有思深深看了一眼对方,摇了摇头:“中丞有令,全员向西,擒拿逃犯、前凉州总管韩世雄!” 众人为之一振,纷纷起身行礼称是。 而白有思顿了一顿,依然没有去看自己下属,反而继续来看张行:“张三郎,有些话我不好说,你替我说一说。” “是。”扔下书本的张行先是稍一拱手,复又昂然转顾。“诸位同列!道理其实很简单,韩世雄为凉州总管、柱国,其叔父仍为在任上柱国,虽不知道怎么逃得,但咱们想去西边把他找回来,怕是要赌上身家性命才行……而反过来说,要是找不回来,便是咱们白巡检不去抵命,恐怕也要白氏赔上一个卫府大将军才行。” “诸位。”白有思微微一叹,拄剑而对众人。“这次是我连累了诸位……诸位谁有家小,有所顾忌,不妨留下,我并不苛求。”言至此处,这位女巡检复又看向了张行。“但若愿意去的,可寻张行做个记录……晚上就走!” “巡检。” 犹豫了一下,张行恳切喊住了对方。“这次孬好算是给你家抹梁子,敢去的是不是先给几十两安家费,做个表示?” “多少?”白有思稍一沉思,便立刻颔首。“我让家里准备一下。”。 “三十两如何?”张行恳切报上了一个数字。“不能再少了。” PS:感谢新盟主雪月之下嗯同学,大家新年快乐。 第四十五章 关山行(3) 看的出来,白有思这个老娘皮还是很有威望的,最起码平日温柔坊没有少请客,以至于张行等当值巡骑四下去做通知时,许诺愿意去的几乎是十成十,可能极个别人心中确实不愿去,但也没当面表露出来。 至于那个钱的事情,白三娘直接给了每人五十两的许诺。 对此,张行大约分析,要么是三十两太少了,白家觉得丢脸,要么是这次去的危险比想象中还要来的大,三十两太寒碜。 但总之,当日下午,靖安台中镇抚司第二巡组便全员汇集在了靖安台本岛上。 凡二十七骑,朱绶下,尚有一黑绶、三白绶、二十二巡骑,皆着制式锦衣,着武士小冠,配绣口刀,大部分人都带着自己的爱马,如秦宝那般爱马还不堪骑的,也借取了官马。然后又依次在黑塔处取了出巡文书、身份号牌,拿了些许干粮、零钱,此外还有数匹骡子、驮马,准备妥当后天色尚明,便直接出城向西。 当日晚间,便循着西苑那边的谷水抵达了崤山脚下。 东都西都之间,山河表里,大概是整个大魏最繁忙和最要害的一段路线,道路通畅、官驿制度完备,作为大魏最具代表性的暴力机关,锦衣巡组理所当然的获得了应有的待遇。 而有意思的是,刚刚出东都二三十里而已,路上的官吏看锦衣巡骑的表情就有了明显的提防与畏缩了。 没办法,谁让你们是有搜集情报、汇集奏事权利的臭特务呢? 晚上刚刚用过饭,臭特务们开始开会,准备迫害忠良了,这一次,黑绶白绶俱在,张行自然老实旁听。 “下午一直繁复辛苦,未能通告具体案情,我给诸位说一说。” 白有思持长剑坐在窗户上,钱唐带了两人去做巡哨? 副巡检黑绶胡彦理所当然端坐官驿西侧院的堂屋最中,给承包了西侧院的锦衣巡骑们做讲解。 其实? 案子本身再简单不过。 早在刑部尚书张文达被刺前? 朝廷便在杨慎的军帐中搜到了一封书信? 信是凉州总管韩世雄写的? 这位当朝柱国在信中与杨慎密约,一旦杨慎起兵攻击东都? 他便起兵自凉州攻击西都,相互呼应。 而这封信? 很可能就是杨慎否决了李枢的建议,决心攻打东都的一个重要砝码。 当然了? 就杨慎那个败亡速度? 韩世雄什么都不可能干成,而朝廷也早早派遣上柱国韩长眉去擒拿此人……韩长眉轻松擒下对方,然后带回西都? 再然后在西都将人转交给了彼处的北衙使者。 使者不敢怠慢? 即刻押解此人折回东都。 但是? 走到潼关时,不是夏雨连绵吗?前方道路稍有阻碍? 于是就在潼关东侧的一处官驿稍驻? 等待道路通畅。 期间? 韩世雄请使者喝酒,连续喝了三天? 忽然就趁机跑了…… 案情听到这里? 似乎完全是一个意外? 但实际上? 包括张行在内? 所有锦衣巡骑都晓得几分内情,也就是听一听罢了。 “事情到了我们头上,有些事情总得说出来才行。”胡彦介绍完表面剧情后,之前一直没看到人的白有思忽然出现在屋内,却又点了一个人名。“张行,你把该说的不该说的要点给大家说说。” 众人毫不意外,张行也已经泰然处之,却是将几张早已经备好的纸发了下去,然后面无表情点出了关键: “这里面有意思的地方有四个……其一,上柱国韩长眉是柱国领凉州总管韩世雄的亲叔叔;其二,潼关守将韩引弓是韩世雄的另一位亲叔叔;其三,当时负责去修缮被山洪冲毁道路的兵部下属驾部员外郎李定,是韩世雄的表弟,也是韩长眉与韩引弓的外甥;最后,按照韩世雄那封信中所写,他之所以要起兵呼应杨慎,是因为他素来为亲父、前英国公、上柱国韩博龙不值,觉得朝廷亏待了他家,但人尽皆知,朝廷对韩氏还真没有苛待,只不过是让韩长眉将军继承了前英国公的兵权、爵位与食邑罢了,但韩世雄为之愤懑也属寻常,韩氏内部为此也的确长久不和。” 话明白的说到这里,驿站侧院堂屋内,场面还是有些紧张与尴尬。 不是大家不想问,毕竟再傻的人也大约察觉到了这里面的猫腻……只是怎么说呢,前英国公韩博龙是大魏开国九功臣之一,四大将之一,有些事情委实不是这些人敢置喙的。 “有件事情我想问一问。”最终,还是秦宝小心认真来言。“这关陇一带的道路,全都是韩家和他亲戚开的不成,怎么这么巧?” “这么说吧。”不待李清臣嘲讽,张行便率先做答。“若是这次人没抓到,朝廷说荆州白总管也跟杨慎有什么信,把他也抓了,结果在南阳什么地方跑了……你要去查,路上能找到十个姓白的,还能有十个白氏旧部,外加十个姻亲……高门大户,本就如此。” 众人望向白有思,后者没有吭声,也不知道是默认了还是懒得跟下属计较又或者是在想什么事情。 “如此说来。”秦宝犹豫一二,反问过来。“未必是韩氏自家动的手?” “很有可能只是他自家逃了。”张行点点头。“这是最好的结果……但是我们不能照着这个来,韩引弓或者李定救人;韩长眉甩开嫌疑后,再救回自己侄子,故意引着我们去查清白的韩引弓与李定;乃至于韩长眉、韩引弓、李定联手救人,都有可能。” 众人一阵唏嘘。 “事情就是这样。”白有思似乎刚刚回过神来,平静吩咐。“大家心里要有准备,潼关那里是韩引弓将军驻地,他素来性情激烈……即便是彼处距离东都不过三五日行程,可还是要谨慎行事,不要擅自惹他……到了那里,任何人不得擅自离队,咱们就从韩世雄逃走的驿站开始查起,按部就班,守规守矩,我不信他一个大活人能凭空消失。” 众人赶紧凛然拱手。 过了一日,锦衣巡骑便抵达了潼关东面十五里的桃林驿。。 PS:大家新年继续快乐啊。 多说一句,活动中心里的活动不知道怎么搞的,但实际上上架是5号,我后台这里没vip章节的,大家稍安勿躁。 第四十六章 关山行(4) “你们也知道,韩将军……韩逆虽然是作乱了,但韩家一门三柱国,亲自擒下韩逆的上柱国韩公虽然满口都是家门不幸,但也叮嘱了我们,务必好生待他侄子,到了潼关,韩引弓将军也这么说,沿途还有无数韩氏旧部门人这般说,我们如何敢违逆?所以一路上都是以礼相待。 “其实早在长安开始,韩逆就对我们说,他此去必死无疑,不醉生何以梦死?我觉得也挺有道理的…… “一开始是韩逆自己喝,出了长安后我们就开始陪他喝,一直没问题…… “后来过了潼关,东都在望,又被雨水阻塞了道路,就更加随意了一些,干脆连喝了三日,前两日都好好的,都是他不省人事,我们好好的回去,结果最后一日听说路通了,忽然便是我们喝的不省人事了,醒来后他就人没了……” 西都派出的押送队伍里,能做主的大约有三个人,一位是金吾卫的都尉,一位是刑部派来的员外郎,最后一位,理所当然是位北衙的公公。 而这三位,居然都陪着喝酒了。 “事情就是这样了。” 傍晚时分,桃林驿大院内,等出列迎接的三人大约说完后,钱唐立即看向了白有思。“巡检以为如何?” “胡大哥以为如何?”白有思反过来看向了胡彦。 “必然是有预谋有接应的。”胡彦微微皱眉。“多次饮酒麻痹看守,忽然下药,下药后开锁逃窜没有惊动任何,夏雨连绵道路泥泞,出去躲藏,也都是要有人接应的……但若是这样的话,就又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预谋到底有多精细?” “不错。”钱唐也皱起眉头。“这个药多半是接应人下的,但下药的时机是怎么定的?按照日期、地方,还是临机决断?若是临机决断又是谁来决断,临什么机?最有意思的就是在桃林驿遇到前方山洪冲毁道路? 被迫等了三日,而等道路修好后将要出发时? 也是人最松懈的时候? 忽然发动……难道山洪也在他们计划中?” 白有思又去看张行。 张行无奈? 只能敷衍点头:“巡检? 钱白绶的意思大概是说,要考虑到押送官兵有内应这种可能。” 白有思无语至极? 她当然懂得这个意思,她是想听听近来表现出色的张行有没有别的见解? 想升官,总得干活吧。 然而? 张行也很无奈? 因为这本就不是他在行的地方,而且人家钱唐这般用心,明显也是感觉自家地位受到威胁才这般的? 自己还来火上浇油吗? 实际上? 当日南城行动后? 被他这条鲶鱼给激起来的,可不止是一个人。 “总而言之? ”钱唐点了下头? 总结愈发急促。“下官以为? 此事应该从内应查起……而真要是有内应,也应该是在这三位之中才对? 此时正当严刑拷打? 审问周祥。” 刚刚抵达桃林驿的锦衣巡骑们? 外加押送队伍原本的金吾卫官兵、刑部吏员? 还有桃林驿本身的官吏? 满院子人齐齐去看三位押送头目。 而隔了片刻,那位刑部员外郎方才醒悟:“这是要严刑拷打我们吗?怀疑我们是内应?” 白有思点了下头。 “不是。”那位金吾卫都尉面色发白,赶紧伸冤。“若是这般,我们为何不跟韩将军走啊?” “这位巡检。”最后那位公公也咽了口唾沫。“我是宫里的人,归北衙管……” “三位,三位。”李清臣扶刀上前,捏着刀把不耐烦提醒。“你们三位莫要装傻……韩世雄是什么身份?这种泼天的案子,他既然逃了,你们三位还能是个官吗?还真把自己接着当官啊?还归北衙……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是今日真冤枉了你们那又如何?打死了也活该啊,更不会有人替你们伸冤!” “扒了这三个罪囚的官服,带到柴房门前吊起来,先抽二十杀威鞭,再来说事!”白有思会意,冷冷下令。 无论如何,这位巡检在雷厉风行上,总是不弱于人的。 三人目瞪口呆,手脚冰凉,却早有锦衣巡骑一拥而上,开始扒除官服,三人本能挣扎鸣冤,却被巡骑七手八脚,挥起刀鞘,先劈头盖脸抽了七八下,弄得鼻血四溅。 而这一幕,早惊得驿站大院里其他押送官兵两股战战,几欲逃窜。 “这位巡检!” 就在慌乱中,那位衣服被扒了一半,露出半个雪白膀子的刑部员外郎忽然抱住了一名巡骑的大腿,低着头向着持剑而立的白有思方向就势检举。“我有事情招供……那位韩公公,路上收了韩将军……韩逆五十两金子,走到潼关还跟韩引弓将军攀了本家,若论内应,必然是他最有可能!” “说的不错。” 那名金吾卫都尉也赶紧咋呼。“韩老狗本是太监,自己觉得自己能借着北衙庇护逃出生天,反而是逃了也没去处……跟我们二人不一样……就该是他!” “你们两个王八蛋!”上身衣服被完全扯开,裤子都扒了一半的韩公公又惊又怒,放弃反抗之余却是眼泪也跟着下来了。“收钱的时候,没你们的份吗?韩引弓将军要我们照顾韩逆的时候,是谁直接就跪下叫将主了?最后一天喝酒的时候,我说路好了先赶路,又是谁拽的酸文,说什么且再醉半生?怎么就全推我身上了?” 然而,不管三人如何辩解攀咬,白有思都只是冷冷不言,而巡骑们自然不会顾及,只将这三人官服扒光,各自留着一条亵裤,真的就吊到柴房屋檐下,当众狠狠抽了二十杀威鞭。 然后人也不给放下来,衣服也不给换,直接就让钱唐领着四五个手狠的过去细细的问。 每问两句,就要有人哀嚎两句,加上被惊动的驿站黄犬时不时来吠,真真宛如配乐。 与此同时,胡彦早已经带着秦宝等几个老实认真的,开始询问酒水来源、查验驿站布局,分析逃跑路线。而李清臣也背起手来,昂然去给押解队伍里的吏员、军士们介绍白巡检家的背景,并展示盖了靖安台中丞曹公大印的文书…… 一时间,倒也显得有模有样。 这是当然的,白有思的巡组本就是靖安台位列第二的巡组,既有白有思这种高端武力加顶级贵族做核心与上限支撑,也有胡彦这般经验老成的辅助夯实基础,更有钱唐、李清臣、秦宝这种出身不同、性格不同,却普遍性可以称之为年轻才俊的骨干做架构。 加在一起,足以不弱于任何靖安台同侪。 相对来说,反倒是张行能迅速成为其中一员,并被认可,甚至隐隐拔尖,以至于被白有思暗暗寄予重望,倒是能说明他孬好还算半个人物了。 不过,就在所有人都在使出看家本事,准备替自家巡检分忧之时,此时的张行却显得有些不够上心——傍晚时分,他在白有思注视下,扶着刀子,迎着晚霞,走入了桃林驿南面的桃树林中,开始摘桃子。 时值盛夏,桃子还是很好吃的,驿站官吏此时被吓得不轻,哭都来不及,又不敢放狗撵的。 吃了大约三个桃子,弄得满嘴都是毛的时候,青天大老娘们终于忍不住了,直接抱着长剑走了过来,脸色也黑的可怕: “张行,你很闲吗?” 张行没有着急回答,反而将一个大桃子递了过去。 白有思怔了一下,然后巍然不动。 “是这样的,我有个家传宝贝,巡检应该见过一次。”张行无奈将桃子换手,然后从怀里将那个罗盘掏出来给对方看了一眼。“若要找人,有奇效……换言之,只要巡检你想,我现在就能给巡检找到韩世雄的位置,生能见人,死能见尸……到时候,巡检替家里了了一档子事,我升官,兄弟们发财,万事妥当。” 白有思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却又将信将疑,认真反问:“那有什么代价吗?” “有。”张行捏着罗盘,诚恳做答。“我自己每次用,都要经历一次生死考验,以至于非到心中有不得已时,始终不愿来用……而其他人来用,迄今为止,更是全都死了。” 白有思思索片刻,忽然失笑:“我倒是有几分信你了,但若是真如此,我岂不是反而不敢来用了?你拿出来作甚?” “又不是让巡检来用。”张行也笑。“我来试试嘛……而且没有罗盘的话,这事千头万绪的也太难了,何况真万一查到人在潼关军营什么的,不还是个生死一搏吗?” “不要为了一个区区白绶轻贱自己性命,也不要滥用这等身外之物。”白有思严肃以对。“要我说,咱们认真去查,踏踏实实的去查,查到谁是谁,真查不到了,不得已了,再来试试也无妨,但也是我白有思来用……哪里会擅自用自己属下的性命来换自家安稳?” 张行微微敛容,想要拱手行礼,手上却有个桃子,便干脆咬了一口,扔到地上,这才行礼:“巡检高见。” “李定还在驿站里,却一直没露面……”白有思看了对方一眼,干脆下令。“你既吃了这么多桃,就去盘盘他吧。” 张行自无不可。 PS:感谢新盟主zjsf,这是本书第五十萌,同时格外感谢树犹如此12同学的第二萌和第三萌……感激不尽。。 从元旦假前一天开始,忽然间后脑勺疼起来,折腾了两天,更新乏力,给大家道歉,希望尽快在上架前找回状态吧。 最后,大家新年继续快乐啊。 第四十七章 关山行(5) “去吧。” 张行扶着刀来到兵部驾部员外郎李定门前时,天色已经稍晚,他随手从怀里掏出几文钱来塞给带路的驿站帮佣,然后便抬起绣口刀来,用刀鞘拍了拍门。 拍了数下,门内无人应声,张行无奈,只能开口叫门:“靖安台中镇抚司锦衣第二巡组巡骑张行,奉钦命专巡两都三河内外,闻得兵部驾部员外郎李定在此,特来拜访。” 门内明显有些动静,但出乎意料,还是没有开门。 张行终于不耐,再次以刀鞘拍门,言语干脆:“李定,你是世家子,该懂得道理,我家巡检白有思刚刚死了一个刑部侍郎的堂兄,又摊上你表兄这档子事,走了三日连个桃子都吃不上,正闷着呢……她是凝丹期高手,一刀把你砍了,强说你跟你表兄一起逃了,到底算谁的?赶紧开门!省得被吊起来打杀威鞭!” 门内再度有了一些动静,片刻后再度恢复安静,而就在张行准备踹门的时候,房门终于打开,然后闪出了一名中年男子。 男子大约三十多岁,身着一套浅绿色官服,带着一个无翅幞头,身材算得上是高大,却有些微微蜷缩之态,五官也挺端正,却双目无神,精神萎靡,黑眼圈清晰可见,外加胡子拉碴,面色发青。 张行怔了一下,忍不住当场吐槽:“就你是李定啊?兵部驾部员外郎,韩逆的表弟?叫了半天不开门?” 对方点了下头,同样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但也就是这时,随着一股夏风自驿站外的桃林吹来,张行忽然闻得对方室内一阵香风卷起,当场蹙眉:“你熏了香?” 李定摇了下头,欲言又止。 “是我熏了香。”一个声音突兀从李定身后传来? 随即,一名紫衣戴帽人转出门后。 其人声音婉丽? 身材高挑? 仪态动人? 皮肤白腻? 虽然是男装打扮,且以帷帽遮面? 却毫无疑问是个有殊色的极美貌女子。 张行怔了一下,又看了眼李定? 恍然大悟,便赶紧说道: “是这样的? 我也不想打扰两位……但韩世雄这破事? 我家巡检若不能处置妥当,怕是上头又要抓一个姓白的砍了顶罪,还请李员外做个妥当交代? 我再去给我家巡检做个交代……早做早了断? 就不耽误你们快活了。” 那女子愣了一下? 伸手去摸腰间,似乎要去取什么东西? 倒是李定? 无奈干咳了一声:“就依这位锦衣巡骑的言语? 咱们早做了断。” 闻得此言,女子方才束手? 而张行也昂然越过李定入了房内? 然后兀自坐下? 门前的那位兵部驾部员外郎也只好叹口气? 转过身来落座。 倒是那女子? 反手掩门后,单手扶着腰间,立在了李定侧后方。 “我直言好了。”张行将绣口刀扔到桌上,认真以对。“李定,你母亲是英国公的亲妹,你本人是陇西李氏的嫡传,这般出身,早年还有才名,却只在三十六岁于兵部做个驾部员外郎,负责修缮驿站、道路……” “我家李郎绝非池中之物。”紫衣女子忍不住插了句嘴。“还请阁下自重。” “我晓得,我晓得。” 张行赶紧敷衍。“我这么说又不是为了羞辱谁,而是想提醒李员外,韩世雄的事情既是通了天的,也是贯了地的,上头不会放过,我们巡检这个现管也绝不可能放过……你知道吗,只是来的时候,吉安侯府就给了我们巡组每人五十两白银的辛苦费!” 李定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对于那等门宦,其实不多。” “银价已经飞涨了。”张行无奈对道。“你也不要摆世家子弟的谱,咱们就事论事,这事情里面,最大嫌疑无外乎是你二舅、三舅与你罢了,你们舅甥三人一前一中一后凑得太巧,而这其中,又数你最没有根基……那若是真找不到你表兄,非得弄一个说法交代上去,我刚刚敲门时的言语,未必不能成真!” 紫衣女子早早气急,却居然没有发作,只是隔着帷帽瞪住了来人。 至于李定,沉默片刻后,终于认真来答:“话虽如此,但我委实没有做此事。” “你亲表兄,不想救一救的?”张行蹙额来瞥对方。 “当然想的,我长舅前英国公对我极好,我便是跟我表兄没什么干系,也要念着我长舅的好。”李定叹了口气。“但这件案子,必然无救,我又能如何呢?不过我也不瞒阁下,这次抢修道路的事情是我自请的,本意就是想在路上见我表兄最后一次,做个告别……结果路修通了,到了此处才知道,他居然已经逃了。” 张行点点头,继续来问:“那阁下觉得,会是怎么一回事?” “我觉得?”李定诧异反问。 “不错。”张行恳切回复。“这件案子之所以麻烦,一个在于是大案、钦案,所谓事关重大,不出个结果决然不行;另一个在于可能繁复、嫌疑众多……我这样刑名上的笨蛋是不指望能查清楚了,但如果阁下这般人物能给能让上下都恍然大悟的说法,我自然是求之不得,想来我们巡检也会感激不尽。” 李定犹豫了一下,给出了一个并不意外的答案:“或许真是我表兄酒量过人,灌醉三人后偷了钥匙,又借着大雨自家逃出去了。” 张行点点头,并不以为意,直接起身拿起佩刀告辞,甚至还朝那位紫衣女士稍作拱手。 李定也只能在对方身后稍作拱手。 “哥哥,他刚刚是在索贿吗?” 人一走,紫衣女士便脱下帷帽,气愤追问。 “不是。”李定犹豫了一下,还是拢手说了实话。“他是在提醒我,如果真找不到我表兄,事情僵硬了,那这件事最好的解决法子就是由我出面,去诬陷我随便哪个舅舅……这样,吉安侯家的千金就能给靖安台的曹中丞交差了,我也能省的被大浪打翻。” 紫衣女子怔了一下,气急败坏:“怎么有这种小人?” 李定微微摇头:“他倒不是纯小人,不过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看出上头心意后把话说出来、传下来罢了。” “哥哥是说白有思?”紫衣女子愈发诧异。“她在东都素有名声,居然也要为了家族这般无耻吗?” “不是。”李定站起身来,回头相顾,言语干脆。“是陛下与曹皇叔。” 紫衣女子登时愕然。 而李定深呼吸了一口气后,思索片刻,却又直接挽住对方手,诚恳来对紫衣女子:“十娘,这件事遇到硬茬子了,我虽与两个舅舅不和睦,却也不能做诬陷,可若留在这里,怕又要露了破绽,白白被卷进去……我只问十娘一句话,若是我被迫亡命江湖,再度蹉跎,你可愿再来随我?” 女子眼神登时温婉起来:“哥哥说什么呢,既一意出奔,又蒙接纳,十娘此生唯一人而已。” “张三哥回来了?” 张行回到桃林驿大堂的时候,占据了整个驿站的锦衣巡组成员正在集中用饭,白有思高居其上,桌子上摆了许多洗好的桃子,而见到张行回来,第一个发问的赫然是秦宝。“三哥去见那什么员外郎李定了?” 张行赶紧点头,然后坐了过去。 “你觉得李定这人怎么样,有嫌疑吗?”对面的钱唐闻言立即放下手中馒头,想为巡检大人分忧的心态不要太明显。 “怎么说呢?”刚刚坐下来的张行在座中叹了口气。“深不可测!” 堂中一时安静。 旋即,李清臣主动来笑:“不过一面之缘,怎么就知道人家深不可测?” “是这样的。”张行拿了个馒头在手,恳切交代。“李定这个人我没看透,但是他的姘头我倒是看透了一二……” 堂中一时鸦雀无声,几乎所有人都去看白有思,而黑了脸的白有思也直接冷冷开口:“他姘头如何,有多高多胖?” “用多高多胖来形容那种人物浅薄了。” 张行朝自家领导拱手交代。“那女子容貌、肌肤、举止、气度、声音,都是我生平所见一等一的存在,而我通了前六条正脉后,五脏与四肢连结,虽然距离高手还差很远,但基本的五感是明显上了一层,可就是这个样子,却直到女子开口前却一直没有察觉到她的方位,可见武艺,或者说修行层级也是很高的……” 白有思明显眯了眯眼睛,周围人也都认真来看张行。 张行丝毫没有在意这些目光,只是认真继续解释: “一个女子,有一方面比较出众是很寻常的事情,各方面都很出众,还有那般武艺,我能想到与之相比的巾帼,就只有我们巡检一人而已……诸位,你们想一想,假设有一日,我们巡检忽然扔下职务,委身某一员外郎,行则扈从、卧则同寝,并视彼辈为天下英雄,你觉得,我该怎么评价那个人呢?难道说他是个废物? “我只会说,天下何其不公,竟使阁下志气不能伸张?” 话至此处,张行顺着白有思目光扭头去看楼上一层,只以为对方尚在,便遥遥大呼:“李员外,尊驾莫非以为,我是个买椟还珠之人,不认得谁才是真英雄?” “不要喊了。”白有思收回目光,没好气言道。“你拿馒头的时候,人家就已经直接走了!” 张行掰开馒头,咬了一口,丝毫不慌:“既然逃了,岂不是做贼心虚?正好请巡检拿了!捆在柴房里!”。 白有思难得一笑,下一刻直接从大堂中消失不见。 PS:大家新年快乐! 第四十八章 关山行(6) “张三哥,好一招敲山震虎!” 白有思忽的不见后,大堂中气氛松懈,秦宝忍不住当场称赞。“他一逃,便有了抓手了。” “什么敲山震虎?”张行拿着馒头干笑一声。“这就是他逃了,算是敲山震虎,他要是性情稍微张扬一点点,直接过来,岂不就是英雄识英雄了?至于抓手……还要看人家后续是否愿意招认。” “多少是你心细,察觉到女子武艺上佳,继而警惕到了李定。” “不过何必这般夸张,非说那女子才貌如何极品……便是不说,巡检难道就不动身去捉拿了?拿一凡俗女子来比巡检,太过了些!” 一时间,也有夸赞,也有不满。 倒是张行,早早低头干饭,馒头就大桃蘸大酱,一时好不快活。 然而,有意思的事情出现了,向来强横无匹的白有思居然一去许久不回,这让堂中的下属们不免有些心乱。渐渐的,有人开始忍耐不住,只是胡彦及时回来,约束了纪律罢了。再过了一阵子,吃完饭的张行心里也有点发虚了。 须知道,白有思这厮自称是凝丹境,但凝丹境跟凝丹境是完全不同的,按照这婆娘的战绩和强横程度,上下普遍性以为,她最少是凝丹大圆满,甚至已经开始在默默观想世间万物,往着成丹境而去了。 这也是合理的,因为只有这样,她才可能在三十岁前尝试触摸宗师境地,勉强跟上那位司马二龙成龙的评价。 可就是这么一位高手,去追两个刚刚逃走才片刻的人,居然一顿饭的功夫都没有回来。 这算怎么回事? 到最后,连胡彦也犹疑起来,似乎是准备组织起一个搜索队,夜间支援。 不过,也就在这时,白有思终于带人回来了,只是未免有些狼狈——她半身都泥? 头发上还沾了点烂泥和烂叶子。 “巡检!没大碍吧!” “巡检带衣服了吗?” “巡检!” “思思姐……” “没事,没事!”白有思自己也有些尴尬? 但还是强做姿态。“是我大意了……一则没想到李定也是个通了多条正脉的高手? 二则这女子虽然修为只是通脉大圆满? 却极擅偷袭? 懂得利用地形。” 众人听到这里哪里还不明白,什么李定通了多条正脉在您老人家面前有个蛋用? 还高手?不就是被那女贼给偷袭得手了,脸上挂不住吗? 唯独你老人家修为太高? 人家得手了也没伤到你而已。 一念至此,众人虽然个个腹诽心谤? 面上却纷纷转移目标: “好贼子!” “好泼妇!” “好贼汉!” “最毒妇人……好毒妇!” “呸!” 被捆了双手又被拎进来扔到地上的紫衣帷帽女子终于忍耐不住? 抬起头来。“你们这些锦衣狗,平素只知道为虎作伥。滥杀忠良,先来恐吓我们? 威逼我们诬陷自家亲眷不成? 又守株待兔? 专等我们逃离后设伏,坐定我们的逃罪之身……处心积虑? 莫过于此? 如何又来口出污秽? 污蔑我们!” 女子甫一开口,便引起堂内所有人注意? 然后便是片刻的尴尬沉默——因为一直到此时? 那些人才意识到? 敢情张三那厮居然没有半点夸张? 灯火之下? 此女子容貌确实一等一,再加上能脏了白有思一脸泥的武艺,怕是之前张三郎根本不是在对白巡检做激将法。 面对如此殊色,这些之前大肆作态的未婚男士们,也委实有些讪讪,甚至有人平地萌生起了保护欲。 “李某小觑了他人,事到如今,只想知道,诸位要如何构陷我等?”场面安静下来,轮到李定开口了。 “你深夜逃窜,不打自招,谈何构陷?”白有思反问一声。 “我深夜逃窜,是察觉靖安台中镇抚司第二巡组白有思以下贪赃枉法,刻意构陷忠良,不得已欲深夜奔回东都,面谒上官。”顶着硕大黑眼圈的李定平静做答。“倒是有些人不打自招,且欲私刑朝廷命官。” 场面一时尬住,居然无人反驳。 这倒不是说无法反驳,而是槽点太硬,大家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李定。”半日,还是黑绶胡彦正色呵斥。“你觉得我们是构陷,我们觉得你是负罪潜逃……敢问两边谁有专案之权?是你奉旨查案,还是我们在奉旨查案?是你本处嫌疑之地还是我们处在嫌疑之地?而且你与我们巡检谁的官职更大,品级更高?最后,难道刚才你的随从没有动手吗?仅凭最后一个,甭管什么理由,就地处置了你,又如何?” 李定不再言语。 倒是李清臣醒悟过来,戏谑以对:“阁下这是怕受辱,现在想起来我们巡检是名门之后,准备欺之以方呢?” “话虽如此,到底是陇西李氏的出身,还是韩氏的外甥,要给些面子的。”钱唐冷笑的。“总不能也扒了衣服挂到柴房上去吧?况且还有女眷。” “这个女子最少已经通脉大圆满,尝试凝丹了。”白有思叹了口气,打断了众人的交谈。“只能我亲身看顾,倒是李定那里,须得你们好生看管。” “打断腿就好。”张行善意提醒。“只说他自己逃亡时跌伤。” “少说这些有的没的。”白有思冷冷看了张行一眼。“张三郎,你平白惹出来的事情,便由你来审他,我来问这女子。” 张行迅速闭嘴。 就这样,刚刚交流过一次的二人,仅仅是隔了一顿饭的功夫,便又重新开启了会谈。不过这一次,双方明显主客异位。 李定束手坐在自己原来房间最里面榻上,李清臣和秦宝坐在外面桌边喝茶,而张行则干脆盘腿上了人家的榻——没办法的事情,不出意外,张行今晚上估计要躺着跟对方一起睡。 同塌而眠,不光是至交兄弟,还很有可能是公差和疑犯,又或者说是朝廷鹰犬与忠良。 “李定,你且从实招来,是怎么将韩逆救出去的?”张行装模作样在腿上摆了一张纸,拿着炭笔胡乱写画些什么。 “我根本没有见到我表兄。”李定平静做答。“他是在我抵达驿站前一日逃脱的……阁下,是我之前小觑了你,无论如何都没把一个锦衣巡骑往高深了想,但事到如今,你还做这个样子干什么?这件案子怎么解,阁下心里不是早有定见了吗?” 秦宝和李清臣诧异回头。 “阁下竟然没跟自己同僚说吗?”李定意识到了什么,诧异追问。 “说什么?”李清臣站起身来,朝张行追问。“张三郎,你已经有了解案之法?” “不是解案之法,是解局之法。”张行无奈回头。“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解案就是找到韩世雄,把人交出去交差,解局则跟上次在南坊杀人一样,认清楚上头到底想要什么,靠盘外招给上头一个难以拒绝的交代,则万事大吉。”张行恳切以对。 “说说嘛。”李清臣显得有些心浮气躁。“上头想要什么?上次咱们在南坊做的不挺好吗?” “上头,最起码紫微宫的圣人和此时主持杨逆大案的中丞,想要的是尽可能削弱门阀,尤其是门阀掌军之人……这是杨逆案后,中枢与人主的常情,是这个案子的大背景。”张行无奈做答。“所以,咱们真要想交差,连韩世雄都不要找,压着那三个看守的货色,逼他们写个上柱国韩长眉主使的招供出来就行了……上头必然就此认可,甚至,上头怕本就是此意,不过是手段到了,非要白氏来做恶人,引众怒罢了。” “为什么是韩长眉,不是韩引弓?”秦宝犹豫了一下,坦诚追问。 “因为韩引弓就在潼关,能宰了我们,韩长眉够不着我们。”张行也很坦诚。 “那……” “那为什么阁下还在犹豫?”李定忽然抱着怀插嘴,却是盯准了张行。“如今我既被擒,多了个近亲指证,我二舅怕是更难脱出此厄吧?” “能为什么?”张行同时抱着怀回过头来,一时居然有些气闷。“一面是大丈夫生于世间,眼见着朝廷规略、军国大计,只成门户私计,自然不耐,甚至不屑;另一面,却又晓得,世道如此,本就是世族门阀横亘,贪鄙无度,孤身寒士,想要做事,总得忍耐一时,曲身苟且,待有伸时,再做计量……换成你,你不犹豫徘徊吗?” 屋内一时安静,只有四人气喘吁吁之态。 “人家说,识人不明,自取其辱。”过了片刻,李定回过神来,拱手以对。“但今晚连续两次识人不明,还是对一个人,倒是更显的我丢脸了。” “你不要拱手。”张行冷冷以对。“这件事情,本就是圣人与门阀争斗余波,而我们此行,也本就是为白氏分忧,本就是在做门户私计。而偏偏我们巡检又是个平素对我们有恩义的人,我们下面人断没有让她为难的说法,不然我也不至于半推半就着把事情往前面拱了……而现在我诚心与你说,你最好是个真有本事的,替我们找到你表兄,否则难逃干系。” “难!”李定抱起怀来,靠着床榻盘腿苦笑。“首先,此事真不是我做的;其次,非要我疑一个人,也跟你们一样,只能猜是我在潼关的三舅,但他领数千精锐在彼处,你们去找,依着他的性情,怕也真让你们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言至此处,李定抬起头来,朝张行拱手:“我记得阁下叫张行?” “是。” “他们唤你张三郎?” “是。” “张三郎。”李定叹了口气,再度拱手。“这个世道本就是这般凶险,换成我,怕是早就按照你之前那般言语去做了,并不好怨你什么……但有两件事,一来我也自问是个有抱负的,不愿意就这么沦为高门大阀的轮底烂泥;二来,我那个妹妹……” “妹妹?”张行冷笑。“异父异母的妹妹?” “是我知己。”李定闻得此言,反而平静下来。“若说我生下来就是韩博龙的外甥,命中有此一劫,那我这个知己就全然是无辜的……她唤做张十娘,本是杨慎府中的侍妾,也是刺客,自幼养在高门内户中的那种……当日杨慎主政中原军政,我去修路,拜谒于杨门,稍作献策,她执壶在侧,见我还有几分志气,便夜间弃了杨慎,孤身投我……我既不能伸展抱负,已然惭愧,如何能让她又无辜坏掉性命前途?” 张行若有所思,秦宝、李清臣也多动容。 毕竟,这年头,身为高门侍妾而夜奔是挺刺激一回事,可反过来说,李定虽然眼下穷竭,仕途蹉跎,但多少是个世族子弟,临到此时,还能记得情分,为那个出身家伎的张十娘说情,总归是不个薄情的人物。 而此时,李定也在榻上长揖到底,近乎是大礼参拜:“张三郎,还有其余两位,如今皇帝和皇叔要摘瓜梳藤,让白氏与韩氏相撞,咱们各为其附庸,在下面撞到一起,并无对错。况且你们为刀俎,我们为鱼肉,本不该求什么公平道理。但李定还是想请几位发慈悲之心,或是秉公一回,救一救我们,或是去给白巡检讲一份道理,让她稍微高抬贵手,若能得脱此厄,李定将来必定有报。” 秦宝和李清臣皆欲言语,却都气馁。。 倒是张行,只是抱怀嵬然不动:“李定,你吹了半日牛,满嘴也都是愤世嫉俗之论,可你到底有什么见解与本事,能让那种女子只听你席中一言,便夜奔于你呢?这样好了,今日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你不如再说给我听一听,看看我张三郎到底识货不识货,是否不如你家张十娘?” PS:大家新年第二天继续快乐! 第四十九章 关山行(7) 夏天有些闷热,但幸亏桃林驿这个地方挨着伏牛山。 山风习习,鼓动桃林,甚至还带了一股清香之气,卷入驿站后,稍微让房间内四个男人的臭脚不那么惹人厌。 “我当时其实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说了些军事上的事情……除了军事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我少年时从舅父学兵法,成年后稍作游历,然后从军,后来便入了兵部,混沌至今。” 李定小心言道。 “当日在汴梁,我去见杨慎,报上家门得以入见,便说,眼下国家看起来兵强马壮,横压四海,但实际上却千疮百孔,难以为继……” “哼……”李清臣冷笑了一声。“阁下在这里打什么马后砲呢?知道的自然知道东夷之败正是杨逆谋逆所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彼时就能料到前方二征东夷大败呢。” “我当时刚说这话时,委实没有想到二征东夷会败,真不是这个意思。”李定诚恳以对。 “李十二郎出身优渥,见识不凡,但有些事情不是他能知晓的。”张行看了一眼李清臣,认真言语。“我当日正在落龙滩前线,反而稍微晓得一些,杨逆固然是大局崩坏的主恶,但前线也不是那般轻松的……” 李清臣为之一塞,秦宝则精神稍振,侧耳倾听。 “不错。”大概是意识到身前的张三郎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李定也稍微认真起来。“彼时我的意思大概有这么几条,一个府兵制度下,府兵集中在关陇、河洛等地,强干弱枝是对的,但过于集中,并不利于就地动员、出兵、防御,应该维持一个合理的比例…… “此外,府兵集中在关陇、河洛,还有一个不免的坏处,那就是再怎么更迭人事,再怎么改换制度,下面的军队终究还是那些鹰扬府,从最根本上盘根错节,与门阀相缠,临阵之时,免不了有私军之嫌疑? 以至于视国家公器为私物,保有实力? 坐观成败…… “但反过来说? 就眼下而言? 世代从军? 一府之内多为乡党、故识的府兵依然战力远胜于募兵,擅自更迭? 也有些自废武功之意。 “最后,我当然也晓得上头的心病? 自先帝以来,压制关陇大阀? 防范东齐、南陈? 羁縻北荒旧民就是成例,所以便建议杨慎收权于兵部,将军事人事统一谋划? 取优汰劣? 整编归一? 同时恢廓地理,记录天时? 然后直属于上。 “总之? 说了半日? 无外乎就是劝杨慎担起国家责任,将一团糟的军事统略收拾起来? 使国家强盛……” “得了吧!”李清臣再也忍耐不住。“还说你没有心存他意?杨慎也配担起国家责任? 收拾天下吗?” “这位李十二郎?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 无外乎是让我去进言圣上。”李定并没有气恼? 而是认真辩解。“可我倒是想找圣上当面进言,请圣上来收拾天下,可有机会?况且,圣上威福加于四海,内政外交军事经济,怎么可能事事统帅,彼时彼刻,军事上能做统帅辅佐天下的,不指望杨慎,还能指望谁?哪个人有这个家门、官职、人望?你家中丞吗?他既管了靖安台,怎么可能还能去碰军事?” 李清臣居然真的想了一想,然后干笑一声,不再言语。 倒是张行,反而不满:“你就这么泛泛而谈几句,你那异父异母的妹妹便跟来了?” “当然不是。”李定赶紧摇头。“我是奉上了全部的整备方案,从军队规编到鹰扬府的裁撤、新立,再到主要军道分划,兵部职司新制,数年心血,全都奉上,前后七个匣子,十数万字……” 张行微微点头,这就是真做事的人了,甭管好坏成败,ppt后能有个十万字附件的人还是要尊重的。 “不过,十娘之所以奔我,倒不是因为这些,她毕竟只是一个刺客,便是随杨慎见识稍多,又如何能懂这些?”李定说到此处,却又失笑。“她对我高看一眼,乃是当时杨慎听完我讲述,又大略看了我奉上的七盒文书的总纲后,拍着屁股下面的座位对我说,将来我必然坐到他那个位置……而十娘恰好在旁执壶。” “杨慎用你了?”和其他二人一样,张行诧异一时。 “不错。”李定喟然颔首。“用了我,但也正是用了我,我才不得已找理由逃窜,并得十娘夜奔……否则,哪里用得着我表兄牵累我,还让吉安侯的女儿在这种地方擒住我?当日便死在吉安侯的刀下了……实际上,我也正是察觉杨慎要造反,才醒悟过来他那句话的意思。” 话到这里,李定扫视了屋内其他三人,复又摇头:“我也是倒霉,少年时我舅父身为国家名将,却整日称赞我,我也是少年意气,只觉得天下终究要我来规划。结果舅父早死,我也蹉跎半生,半点志气都难伸展。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愿意接纳的,居然又是个反贼,所幸还有一个十娘不计我潦倒万般,一意要随我……但刚回来,看到刑部张文达要在东都闹事,便寻了这个差事,准备见见表兄,顺便躲开祸患,却没想到东都城张文达直接死了,反倒是我这里撞上了表兄逃窜。” 众人一时无语,兼有感慨。 片刻后,还是张行微微抱怀笑道:“李员外,咱们既然都坦诚到这一步,我有一句话,要是不问,反而显得虚伪……” “阁下请讲。”李定也诚恳了许多。 “你当日发觉杨慎要造反,直接离去,是因为觉得他不能成事呢,还是觉得要做个忠臣,万万不能从逆?”张行戏谑以对。 “都有。”李定沉默片刻,方才做了一个万能回复。 “那好,我换种问法。”张行抱着怀,微微前倾。“倘若你真心觉得杨慎能成事,你会弃了杨慎许诺的座位,来为大魏陪葬吗?还是要就此携美归隐山林,来个不负大魏不负卿?” 秦宝和李清臣,都觉得张三这厮过分了。 然而,李定沉默片刻,却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大丈夫生于世间,若不能收取东夷五十州,灭西荒巫族三十部,使四海归一,然后证位归天,名赫史册,位列神籍,那不是白活一场了吗?” 桌上二人皆呼吸粗重,无声以对。 依然还是张行,估计是键盘上写惯了这些话,反而只是顿了一顿,便继续抱怀前倾:“若是这般,我再问阁下一事,你觉得杨慎造反不成,是因为他这人不足恃,还是大势不足恃?” “兼有之。”李定也微微抱怀前倾。“不瞒阁下,杨慎优柔寡断,临到造反都没有个战略规划是一回事,另一面,我也委实想不到大魏有什么倾覆的可能……先帝灭东齐、吞南陈,压服北荒、臣妾三巫,只在二十年前啊!” “而且朝廷的仓储居然那么丰富。”张行以手点在榻上,也是满脸感慨。“有粮食,有布帛,人口又摆在这里,便是有门阀世族,有地域矛盾,可这天下还是没有理由不稳当啊?” “此言甚是……”李定仰头叹气。“可是,这世道明明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好像一日日就坏了下去!” “就是这样!”张行终于拊掌,却又诚恳追问。“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你说,既然天上有至尊,天地间有真龙,有没有可能,是天意如此呢?” “天意不可测。”李定摇头不止。“但自古以来,都是时局大势催动天意,未尝见天意先出,违逆大势……而且依我看,若天意从些许至尊、神魔、真龙之意而为,便称不得天意了,至尊不说,自古没有作恶祸乱的至尊,至尊之所以为至尊,便是他们有功德于宇宙世间……只说这些真龙,他们若真有念想,也只有被天意屠戮的份,君不见,四位至尊从何而起,哪个证位途中少了龙血?” “那到底是什么呢?”张行愈发蹙眉。 “有没有可能还是东夷?东夷虽称夷,却与北荒无二,皆是人族正统……又或者是巫人再度一统?” “东夷的情况我不清楚,阁下有什么可以介绍的吗?” “我……” 就这样,眼见二人越来越入巷,秦宝与李清臣对视一眼,却都觉得有些荒唐起来,也实在是插不了话……隔了一阵子,李清臣率先忍耐不住,回到隔壁歇息。 而秦宝却干脆伏案而眠。 “走吧。” 就这样,二人从大魏军制一路东夷国运,再说到西北面的巫族前途,一直到北荒荡魔卫制度,此时却已经是三更之后了,随即,张行瞥了一眼伏案的秦宝,忽然改变了话题。“我送你出去。” “什么?”已经前倾到跟对方交头接耳的李定一时措手不及。 “且不说还有可能寻到你表兄,便是寻不到,也未必不能直接拿那三个看守构陷你二舅。”张行言辞随意。“不差你一个……而你今日言谈,虽然不至于让我随你夜奔,但委实是个有真本事的豪杰英雄,我一言既出,必有回应,趁大家都睡了,我现在送你出去。” 李定赶紧起身,却又一时怔住,压低声音提醒:“十娘……” “你走了,十娘反而于此事无足轻重。”张行随意催促。“你日后找法子回东都就行,到时候我找白巡检说个情,让她再去找你。” 李定赶紧起身,想要在床下拜谢,却又瞥见秦宝,便匆匆止住,只是立定不动。 而张行则大大方方取了绣口刀,堂而皇之出门下了大堂,见到下方执勤的一人正在硬撑,上前自荐换班,将人换走后,便只是上楼一挥手,便带着李定大摇大摆直接出了驿站,然后转入桃林。 “张三郎,一日内让我三度刮目相看,就只有你了。”来到桃林,借着驿站灯火,李定拱手下拜。“今日恩义,我五内铭感,如若张三郎不弃,咱们二人何妨在此桃林结为异性兄弟。” “走吧!”张行懒得理会,只是一摆手,便催促不及。“说了半天,大魏都固若金汤呢,又不是要打天下,还在这里桃林结义,况且真结义了,不还是你做大哥……更不要说,今日事本就是我们无凭无据要拿你诬陷你舅舅……走吧走吧,你便是日后成了神仙皇帝,也与我无干,今日放你是见你多少是个有真本事的,如此罢了。” 说着,张行直接转身向驿站而去。 李定闻言,在原地咬了咬牙,稍作犹豫,然后既没有直接向东,也没有向西去潼关,反而是先行向南面山中奔去。 而另一边,张行进了驿站,并没有着急去寻白有思,而是停在驿站院中,然后掏出怀中罗盘,平静的念了一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罗盘一如既往没有让张行失望,乃是直直弹起,但出乎意料,罗盘指针并没有像想象的那般指向西面潼关,也没有指向北面大河,反而落在了南面伏牛山中。 难道韩世雄真的是自己酒量过人,单独逃了?张行脑中闪过刚刚装睡打掩护的秦宝,以及李定一再无辜的解释,想到了一种最无语的解释。 但不管如何了,罗盘都用了,也不必再顾及。 收起罗盘,张行转身入了驿站,上楼去寻白有思,来到女士门前。礼貌还是要有的,但稍微敲了几下门,门内却并无回应,张行无奈,直接推门,大门居然是虚掩。 非只如此,门内还空无一人。 张行怔了怔,若非房间内还有那位张十娘特有的熏香味道,他只当自己走错了房间。 犹豫了一下,张行选择就地等待。 而果然,半刻钟后,白巡检忽然出现在门外,而且一身衣服赶紧利索,看样子也是出门去了。 这让张行有些神色怪异起来。 “张行。”看到屋内等着的人,白有思犹豫了一下,甚至有些眼神躲闪。“我与张十娘相谈甚欢,干脆结为异性姐妹,刚刚已经把她放了,还送了二十里,让她在东都等人就好……你也把我姐夫放了吧!然后罗盘拿来,借我一用就是!”。 张行沉默良久,终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实话实话:“在伏牛山里……明日搜山?” PS:抱歉抱歉,晚了晚了,然后大家新年继续快乐啊。 第五十章 关山行(8) 罗盘指针指向南面的伏牛山是个很奇怪的答案。 非常非常奇怪。 因为按照常规思路,韩世雄自桃林驿逃脱,最安全、最方便、最理所当然的去处,肯定还是他叔叔韩引弓所驻扎的潼关。 潼关就在桃林驿西面十几里地、方便过去不说,那里还全是他们韩氏的旧部,而韩引弓这个人又素来是个公认的暴烈性子,真要是往里面一躲,而韩引弓又纳了,就该轮到你白有思被军中高手分成层次截杀,甚至组成有真气属性的军阵大面积弩箭攒射,然后自爆内丹了。 实际上,这也是所有人视此次出行为畏途的缘故。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那就韩引弓或者其他人救了韩世雄后为了避嫌,立即把人送到身后西都那边或者大河对面的河东地区躲避……前者是关陇大阀的根基所在,总有不怕死的亲朋故旧愿意遮护人;后者就更不必多言了,过了河,便有了一道地理分割线,就是逃出了朝廷最最核心的统治区,四面八方,再跑就是。 甚至,就连人去了东都,来个灯下黑也是有可能的,而且东都也方便藏人。 总之,按照之前推测,只要韩世雄是蓄意逃脱,只要身边有个接应的路子,就应该往其他三个方向跑的才对,断没有稀里糊涂好几天了,还在伏牛山中的道理。 “你的罗盘准吗?”片刻后,白有思做出了最合理的质疑。 “从未出错。”灯火下,张行认真作答。“但此行一定会有其他说法,绝不可能只是钻山里把人带回来那么简单……” “我明白!”白有思想了一下,复又捏着手中长剑小心来问。“你为何还是自家用了罗盘?” “因为我不想为门户私计而构陷他人,就把巡检异父异母的姐夫给放了。”张行面无表情。“但又受巡检大恩,不能不报,所以就这么做了。” 白有思微微一怔,欲言又止,但犹疑了许久,也只能平静点头:“你的罗盘不要再给巡组里其他人看到了,否则是给那些人招祸……明天我给你打掩护,咱们一起搜山!” 张行点头以对。 当夜无言,翌日一早,白有思忽然汇集众人,传令搜山……此举自然引起些许动荡? 胡彦、钱唐等老陈有定见的骨干都提出了不解,因为事到如今? 他们心中其实早就有了隐约的解题思路? 尤其是昨晚上的抓到的两人分明是个突破口? 居然也消失不见。 除此之外? 搜山是个技术活,而且伏牛山本身也是崤山山脉一部分? 面积广大,搜山本身就很困难。 但白有思打了包票一意如此? 上下也都无奈。 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大家此行? 看起来是公务? 但本质上还是在给白氏做门户私计,正主都下了决心,他们又如何呢? 桃林驿这里物资充足? 又有一些之前押运韩世雄的金吾卫军士、刑部吏员啥的? 正好一并拿来使用……于是当日便定下计略? 乃是请胡彦坐镇桃林驿,居中调派? 兼应付往来官差文函;随即? 白有思自领一队精锐? 不多,六七人? 包括张行、秦宝、李清臣几人在内分散向前;钱唐再领大队后援? 自后趋近尾随……三队人各自备好物资? 便往山中而去。 表面上? 自然是要借白有思本人的高机动性? 往来传递情报、联络众人;实际上,不过是要借机让张行催动罗盘,速速引领直达目标。 果然,入山两日,罗盘用过三次,便大大缩小了范围,上下也渐渐意识到,这不是想象中的搜山,而是有目的性的追索,因为大家很明显就是奔着伏牛山脉主峰周边的特定核心区域去了。 此地处于弘农郡与东都所属河南郡的边界。 而随着第三日到来,张行又一次使用罗盘,搜山队在白有思的带领下了进入了伏牛山主峰西北面的一条山路,然后他们很快就发现了大量踪迹和疑点,根本就不需要张行再来催动他手中什么劳什子神器了。 甚至连此行的可能危险,也显露无疑。 “山里有个贼窝。” 白有思明显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来给张行做通报与解释。“秦宝找到了一个废弃的村庄,里面还有多人最近过夜的痕迹,然后我反过来顺着村庄里的痕迹找到了一条通往一处山谷的路,远远就看到了一个贼窝,挂着义字大旗的那种……贼窝的位置也跟你的罗盘指向一模一样,就在伏牛山主峰西北面。” “韩引弓养的人?”辛苦了一下午,满身都是菟丝子汁水和绿色苍耳的张行第一反应就是这个。“方便他在潼关做自己不方便做的事情?正好也把他侄子藏在此处?否则潼关路上,东都西都之间的要害处,哪来的山贼?” 然而,张行自己刚说完,便又摇头:“还是不对,这个位置有点远……” “不是怎样的,距离虽然远,但地方很对路,这里处在弘农和河南郡中间,一旦哪里有变,既可以出东都,也可以出潼关,还可以转向弘农,甚至可以向南走南阳。”白有思倒是另有看法。“而且如果是这样,也呼应了你那罗盘,匪巢里面可能藏有真正的军方高手,对你而言也足够危险……但不要紧,山谷中乱战,他们肯定不是我对手,我先进去弄清楚情况,你去荒村那里和秦宝他们一起,然后等到钱唐大队抵达,再和其他人一起跟入。” 被罗盘坑了那么多次,张行并不觉得事情会这般顺利,但这不耽误他忙不迭的点头,因为就眼下这个信息而言,白有思的分派无疑是最合理的。 根据已知的信息做最正确的判断与选择,用已有的条件尽最大力量,最后临门一脚不拉胯,要是还不行,那爱谁谁,爱咋咋地吧。 就这样,白有思离开后,张行并没有迟疑,乃是按照直接循着哨声与白有思走前指点,运起真气往荒村方向而去,而且迅速与等候在此处的秦宝以及其他两人汇合。 然后便开始坐在地上去身上的苍耳与其他各种类型的植物针刺,并安心等待钱唐所领的大部队。 “张三哥。” 凑上来的秦宝默契的没有提及那天晚上的事情,而是开启了一个新话题。“这村子有古怪。” “什么?” 张行四下相顾,只见荒村露于山麓,门户坍塌,寂静无声,也是好奇。“难道有什么陈年老尸泡在井里?” 秦宝当然不懂对方的笑话,只是认真摇头:“怎么会呢?尸首泡在井里,周围野兽蝇蛆都不缺,要不了多久就该化了……我是说,这个荒村看起来被弃了,但实际上没有被全弃。” 张行将摘下来的苍耳团成一团后随手扔了出去,站起身来四下一看,也觉得哪里有些怪异,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能再去看秦宝——他在另一个世界时,小时候的确短暂帮过农活,但要说到正经的这个世界的乡村生活,肯定还是秦宝经验更丰富。 “有些房子虽然已经破旧,但里面其实还蛮干净。”秦宝认真以对。“更明显的一条是,我刚刚爬上那边山梁上看了,后面山坳子里藏着庄稼,照顾的还挺好。” “我懂你的意思了。”张行颔首不及,然后忽然醒悟。“你是说,这村子里的人……这村子里的人去了匪窝?或者那些子盗匪本就是周边村子里的人自己演变的,否则哪有那个心思往近处来种庄稼?” “对。” “这样的话……也不好说。”张行若有所思。“你是怎么想的?” “我以为这样的话,最起码匪巢那里的战力就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强力,最多只是少许精锐,配合着更多的本地村民。”秦宝认真以对。 “是这个道理。”张行点点头,却又忽然反问。“所以,你觉得村民是主动弃村还是被迫的?” 秦宝怔了一下,立即做答:“都有可能……有可能是匪徒胁迫,也有可能就是自家上了山,而且有时候,很难说清楚是主动还是被迫,老百姓什么时候都是最难的。” “不错,这个道理我懂。”张行点点头。“可我还是有点晕乎,具体为什么呢?这里可是桃林驿,是潼关,是东都、西都的经行要害,朝廷腹地……居然也要弃村?赋税很重吗?” “在东境那边,赋税不好说重,但也不能说轻。”秦宝恳切以对。“总体上还是很紧巴的,但我们那里毕竟是东齐故地,朝廷故意严苛也是可能的……可这里,就好像张三哥你说的一样,是朝廷腹心之地,根本之地,先帝在时甚至经常减税,所以我倒觉得是徭役……三哥你想想,征东夷是河北跟我们东境最疲敝,那东都城里的徭役呢?当年修东都城,每月发役夫数百万,都从哪儿来的?如今紫微宫和西苑,还有那么多署衙,都是每月要大量徭役的。” 张行怔了一下,心中似乎抹开了一点东西,但此时也只能点头。。 因为,说话间,钱唐已经带着大部队出现在了视野内,依着这位对白巡检的关心,怕是很快就要组织进攻了。 PS:感谢雪月之下嗯老爷的白银盟,┭┮﹏┭┮感激不尽……然后大家新年继续快乐啊。 第五十一章 关山行(9) 攻山果然爆发了,而且殊无悬念。 傍晚时分,身为朝廷鹰犬的锦衣狗们发动了突袭,轻易便趁着山谷不备冲入山门。与此同时,潜伏在山谷寨中的女巡检更是大发神威,她一刀削了那个义字大旗,踹翻了四五个明显是首领或小头目的好汉,然后便是整个山寨一泄千里。 但这足够让人疑虑了,因为没有想象中的军中高手,也没有苦战,甚至没有乱战,连好点的兵器都没几个,就是一决而下,很快就整个投降了。 非要打个不恰当比方,就是蓄力一击,直接打空,然后便本能疑神疑鬼。 不过,这种疑虑只出现在张行与白有思身上,而且没有表露出来。 “人不在这里,但的确来过。” 仅仅是片刻后,纷乱的山寨聚义堂上,李清臣便带着某种振奋神情前来回报。“问了几个还算口齿伶俐的,说是三四日前忽然有一个穿着锦衣,白白胖胖,却狼狈不堪的中年人从西北面过来,跟他们姓徐的寨主认识,而他们徐寨主对此人也极为客气,歇息了一日,昨天中午的时候俩人便一起换了衣服,交代几句就直接就走了,说是要去南阳郡寻什么人……而也就是昨日傍晚,又一个黑眼圈的高大中年男子风尘仆仆过来,急急忙忙找到了寨里,报了寨主姓名,说是与之前来的朋友是一路的,知道后不顾天黑? 直接赶路去追了……时间、特征,全都对的上? 第一个来的必然是韩世雄? 后面的必然是李定!” 话至此处? 李清臣连连摇头? 啧啧称叹:“巡检,你跟张三郎使得好一手放虎归山? 咱们居然真就追着李定过来了……怪不得那晚张三郎陪李定扯了一整晚的什么天下大势,说的两个人头都撞一起了。” 此言一出? 钱唐微微叹气,却是望着张行露出几分复杂面色来? 便是秦宝也有些疑惑的来看张行? 而张行却只是面无表情——日了狗的放虎归山啊?! 他真不知道李定往这里来了,更不知道李定晓得韩世雄的落脚处!他真的是觉得李定这人挺诚恳,又有点本事? 能处!再加上心里那一点矫情的、来自于穿越者的道德洁癖加自尊? 这才选择了‘义释李定’的戏码! 但问题在于? 这个时候你能说什么? 强压着心里的翻腾,张行看向了同样面无表情的白有思。 白有思的反应明显比他还大? 这位素来以善于决断而闻名的白大巡检沉默了好久好久? 但终于还是持着手中长剑厉声做了决断: “不管如何? 韩世雄就在前面路上,只差一日行程……我现在就去追? 保证他踏入南阳之前将他活捉回来!活捉不回来就将他脑袋带回来!” 说着? 这位很可能是靖安台修为前三的女巡检直接一跃而起? 根本不给任何人说话与反应的余地? 便卷着一道流光消失在刚刚涨起的暮色之中。 很显然? 这老娘们脾气上来了。 “山寨和盗匪怎么处置?!” 白有思既然凌空而走,聚义堂上安静了好一会才有声音,这跟外面的喧嚷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至于首先开口的,理所当然是职务更高一点的钱唐。“我看内中有不少妇孺。” “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李清臣倒是有些不耐。“安置好,饿一顿,省的反抗,再叫地方官来,跟咱们有什么干系?” “哪这么简单?”钱唐当即反驳。“随行戴罪立功的西都金吾卫要不要约束?约束后要不要赏赐补偿?饿一顿简单,但真有妇孺撑不住怎么办?伤员如何处置?要是有人意识到巡检离开,我们剩下的人并非强悍无匹,私下串联反抗又如何?” 一番追问下来,李清臣倒也讪讪。 “这些事情,也不是我一个白绶能担起来的。”钱唐有些气闷道。“咱们得一起决断,而且要快一点,其他人也不必都叫了,聚义堂这里的七八个人就行……” 周围人听得都有些皱眉,不管如何,白有思在时,他们无论如何是不需要担责任,但委实也明白,这个时候怕是真逃不掉什么。 不过,大家毕竟是在同一个巡组里,跟惯了那位青天大老娘们的,也都能揣测出一二倾向来,便是心里不赞同,也不会当面逆着众人。 所以,大家很快便依次议定,乃是要约束金吾卫劫掠、强暴,但要拿山寨寄存做赏赐;山寨里的青壮与妇孺分开关押,青壮要收缴和捆缚,而且要饿着,但妇孺可以给一餐;伤员一律救治;组织人手执勤巡夜。 “还有一个,谁去通知本地官府?”话到这里,钱唐本能皱眉。“这里算是弘农郡还是河南郡?” “说不定属于南阳郡或淅阳郡呢,就是看中了两边都不管,才能在这天子脚下立寨的。”李清臣一时吐槽道。“还是去弘农吧,去河南郡,怕是朝廷脸上不好看,也给咱们自己惹麻烦。” 众人纷纷颔首。 唯独秦宝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说什么,却又觉得不好说。 “为什么要报官呢?”一直没怎么吭声的张行叹了口气。 堂上许多人,纷纷莫名来看,只有秦宝稍作释然。 “不是……”李清臣明显有点窝火了。“张三郎,报官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们本就是官,遇到了贼。” “官遇到贼,砍了杀了,自然无话可说。”张行指着聚义堂外认真来问。“可咱们已经砍了杀了啊,为何还要再报他官呢?” “张三郎,你什么意思?”钱唐似乎也在压制火气。 “我的意思很简单。”张行继续指着堂外来说。“报官有什么好处?无外乎是给我们的功劳簿上加一笔……而实际上,咱们靖安台升职是要看修行与资历的,这么一笔功劳当然是有比无好,却称不上是什么要紧的东西……甚至,此行巡检家中已经给了五十两的赏格,这么一比,更是可有可无。” 秦宝赶紧点头:“但坏处却是极大的。” “有什么坏处?”李清臣立即去看秦宝。 “这些人表面上是做了贼,其实不过是为了躲避徭役求生罢了,委实已经很艰难了,咱们一报官,他们就没活路了。”秦宝诚恳辩解。 “自家做了贼,旗子都扯了。”李清臣无语至极。“你看看巡检砍倒的大旗,看看这聚义堂,他们平日里难道没有劫掠附近行人商户?既做了贼,便当有刑罚……我们做官的处置他们,如何算坏处?秦宝,你须是个官差!” 此言一出,秦宝自己脸色便先发白,其余人也多欲附和。 而这时候,张行却又再度缓缓开口:“我说的坏处是,咱们若报官,巡检事后会不高兴。” 堂上陡然一静。 “怎么说?”钱唐迫不及待催促。 “因为此事根本,本就是为白氏做门户私计,而巡检素来是志气高尚,冰清玉洁之人,是不屑于为此事的。” 张行目光扫过钱、李诸人,语气坚定而从容。 “也正是为此,巡检才会从接到中丞钧令后一开始便心怀不安,她对此事,只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心,绝无铺张牵累他人之意……给我们赏银做补偿,不愿轻易构陷韩引弓、韩长眉兄弟,放走那张十娘,刚刚独立去追韩世雄,皆是出于此意……而以巡检这般心态,若是知道我们随手使此间山寨数百丁口妇孺沦为官奴,一面要在面上谢过我们这些辛苦协助她的人,另一面,怕也会暗地里觉得是自家牵累了无辜,徒自伤情……说到底,谁都知道,这个山寨,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只是聚众抗役谋生罢了,而巡检又素来是个喜欢锄强扶弱的。” 钱唐等人听完,面面相觑,都只觉得怪不得这张三郎日渐被巡检看重,一面固然是有些文武气节上的本事,另一面也是能事事考虑周全,真正做到能为巡检分忧。 尤其是钱唐和李清臣几个人,复又想起此番追索时巡检与张三郎的默契,更是添了几分惶恐——这张三郎窥视人心的手段,竟然恐怖到这个份上了吗? “那就不报官?”思索片刻,钱唐忽然干笑。 “其实可以等等,反正巡检还会回来,等她回来,看她意思,再去报官也不迟嘛。”李清臣也忍不住扶着腰中绣口刀干笑一声。 “就是这个道理嘛。”秦宝大喜过望。“咱们先把人小心安置看管起来……”。 众人各自颔首,此事到底是让张行给糊弄了过去。 PS:大家新年继续快乐啊……顺便明天应该就上架了……上架了……嗯。 第五十二章 关山行(10) 一夜无事。 夏日天长,待到四更天的时候,天色便微亮,张行虽然心中有事,但还是按时起身,往聚义堂而去,准备按照原定计划换班去看管俘虏。 山谷中的夏日清晨,惯常起雾,更兼天早,不免安静。 张行循着记忆,跃上了聚义堂所在的谷中台地,径直往里走去,待转入堂内,便看到夜间当班的秦宝、钱唐六七人居然俱立在堂中,此时正站成一排来看自己,便遥遥做了招呼。 然而,几人看到他来,非但无一人回复,反而各自挤眉弄眼。 张行脑子还在混沌,自然不解,便继续往前走去,不过又走了两步,陡然便看到聚义堂的首位上坐着一条昂藏巨汉,一张红脸被一旁篝火映照的更加明显,而巨汉身前,赫然是一双熊猫眼的李定,正一面迎来,一面也与自己在打眼色。 到此为止,张行若是还不知机,便也白经历了那几场事,乃是心中惊悚一时,止住脚步,便按刀欲走。 但他的手刚一碰到刀把上,随着那名昂藏巨汉远远一抬手,张行便只觉得自己肩窝处猛地一痛,以至于半个身子都麻了起来。 再去看时,才发现是被一块小小石子砸中? 而石子此时已经染血掉落。 “扔了刀,站好了!”巨汉在座中闷哼一声。“白家小娘皮去拿我师兄? 夜间错开了路程? 委实可惜? 但正好拿你们做个交换。” 事到如今? 张行哪里不晓得,这是遇到真正高手了? 但不知为何,他反而有一种石头落了地的感觉。 “李兄? 这是哪位好汉。”张行从善如流,扔下刀捂着肩窝走了过去? 刚刚与钱唐等人站成一排? 却又迫不及待忍痛探头来问李定。 “是我舅舅韩博龙的徒弟,伍常在伍二郎。”李定拱手以对,略显尴尬。 “也就是你与韩世雄的师弟了?”被武二郎这个称呼下了一大跳的张行即刻醒悟。“修为这般高吗?” 伍常在瞥了眼这俩说话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在给自己师兄面子? 居然没有阻止。 “是。”李定笼着手? 愈发尴尬。“凝丹了,而且天生神力。” “我大概明白了。”张行点点头? 状若醒悟。“你们三个都跟着韩博龙将军学东西? 但所取的却各不相同? 韩世雄取了你舅舅的酒量,你取了你舅舅军略……这位取的怕是当日韩博龙将军弱冠之时? 山中醉逢真龙? 与真龙相博戏的力气与修为?” 那红脸巨汉捻着自己发黄的干燥胡子? 略显得意。 而李定也只能继续尴尬点头:“差不多吧。” “李兄。”停了片刻? 张行若有所思继续问道。“你知道我们巡检跟你那位异父异母的妹妹结义为异性姐妹了吗?就在那晚? 我把你放走之前,白巡检就把张十娘向东送出三十里了?” 钱唐以下,一众锦衣巡骑齐齐去看张行,宛如军列行礼。 “我真不知道这事。”李定低头以脚搓地。 “那你知道,我和我家巡检看你和你那妹子都是豪杰,不约而同把你们放了,然后选择按照那三名看守的招供来搜山,结果上下来到这寨中知道你讯息后,却都以为我们是故意放虎归山,是跟着你的踪迹到此处的吗?”张行继续好奇来问。 钱唐等人继续盯着张行来看,听到后来又一起茫然去看李定,而那巨汉也在首位托住下巴好奇看向了自己师兄。 “这倒是巧了。”李定愈发尴尬,似乎呼吸都有些粗重了。 “那你知道……”张行犹豫了一下。“我与我们巡检知道你居然晓得你师兄行迹,然后那般轻易将我们玩弄于鼓掌,是如何做想的吗?” “师兄,好谋略!”那伍二郎闻言,倒是在座中直接一拊掌,也是眉飞色舞。 “其实真的只是误会。”李定回头看了自己师弟一眼,彻底无奈,赶紧回头朝张行摊手。“我那晚是确实感念阁下的慷慨,然后又晓得我表兄可能会来南阳寻我这师弟,而且也晓得我师弟跟此处山寨寨主熟悉,这才决定过来试试……是想找到我表兄,劝他早日回头,不要连累他人……便是不能回头,也该借着我这师弟的庇佑做个残缺尸首,闹出点动静什么的,凑凑合合给上下以交代,我委实是想帮忙。” “可是李兄。”张行继续捂着肩窝恳切来问。“你现在带着你这师弟一招回马枪加黑虎掏心,将我们尽数打伤拿下,算帮什么忙?你此时再说什么话,谁还敢信?” 李定尴尬回头去看自己师弟,诚恳拱手:“二郎,昨晚上路上遇到的仓促,没跟你说清楚,别的倒也罢了,唯独此人于我有大恩,是我结义的至亲兄弟,且放他一马。” 伍常在笑了一笑,当场点头:“师兄的兄弟就是我兄弟,而且我听的你们的事也有趣,不是他负了你的……放他一马又何妨?但不能在寨中留下,省得唤起大队官兵……” 李定如释重负。 “谁跟你是结义兄弟?”就在这时,张行冷冷出言,直接按着肩窝一屁股坐在地上。“我自有同列袍泽同生共死,哪里有你这种结义兄弟?” 旁边秦宝感动的都要哭了。 可也就是这句话的缘故,那被打断话的伍常在忽然自座中飞起,腾空便朝着张行推来泰山压顶一掌,掌风卷起着不知名的真气,呼啸如虎。 而张行只是坐着不动。 果然,在这之前,李定赶紧上过身来,挡在了张行身前。 伍二郎也似乎早有准备,临时收掌,然后哈哈大笑,坐回了位中。 “张三郎,你欲如何?”李定回过头来,恳切询问。 “放我们此处受伤伙伴全伙尽数离开。”张行坐在地上,抬头认真以对。“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如是而已……我须跟你不一样。” 这下子,就连钱唐和李清臣那些人,也都要哭了。 但不等李定回复,首座上的伍常在便再度大笑起来,声震屋瓦,然后才以手指向张行,言辞戏谑:“你这人太不知好歹,如今我是刀,你们是肉,要杀要剐都是我说了算……你晓得不,若不是你们约束妥当,没有滥杀无辜,而否则我早就趁你们不备,一一突袭过去,杀光了你们这些锦衣狗给徐大当家以做交待了!” “约束妥当,没有滥杀无辜,而且为防山寨妇孺落成官奴,专门商量妥当没有去报他官,难道当不得一声好汉?”张行当即扬声抗辩。“武二郎,你又为这山寨做过什么仁义之事,如何敢叫我们锦衣狗?!” 话至此处,张行赶紧去看李定:“李兄,你来评评理啊!” 李定哪里需要张行提醒,早早又来看自己师弟:“小伍,二郎……他们没有报官……现在你控制了聚义堂是没错,但山寨里的人都还没被惊动,各处局面都还在官兵掌握……咱们得为徐寨主与此处满山数百妇孺丁口考虑一二!万事还能好商量!” 伍常在略显不耐,伸手拽了下自己胡子:“我们是贼,他们是官,事到如今,还能好商量?” 李定跺了下脚,心中无语,问题就在这里啊,你们一个个都成了贼,我还好好的啊,如何也成了贼? 张行见状,不免稍微松了半口气,李定终究是个突破口。 不过,就在下一刻,这伍常在忽然望向了外面,整个人紧绷了起来,甚至手中也突兀多了数个石子。 果然,片刻之后的清晨死寂中,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暴怒:“李定,我早就该想到你会来找伍氏兄弟,韩世雄往这边跑也是你的计略吧?我那姐姐真是瞎了眼!” 很显然,暴怒之下的白有思回来了,虽然不晓得有没有捉住韩世雄,但看到这一幕,却愈加暴怒起来。 李定闻得此言,长叹了一口气,张行似乎也有些气馁。 但伍二郎丝毫不惧,只是在座中冷笑:“白有思,你驾着真气跑了一夜,不嫌累吗?喊这么大声干吗?再聒噪,信不信我一石头一个,先杀你两个下属助助兴?” 随着二人对话,山寨各处明显有些骚动起来,很显然是有些被惊动了。 情知只要山寨各处被惊动,必然生乱,张行即便是心里没有谱,此时也硬着头皮起身,大声相告:“武二郎,你是为韩世雄来的……不是为杀人来的!我去替你做个中人!” “你且与你同列同生共死便是。”伍二郎只是一挥手,便卷着一股巨力将对方轻易按着坐了回去。“别处我够不着,独独这堂上的锦衣狗,都被我打伤了,行动不便,谁要敢再出去,我在外面直接打爆谁的狗头!” 张行受了这一击,引动肩膀伤处,满头都是汗水。 “那我去与白巡检做个中人。”李定忽然向前。“清者自清……我惹出来的事,我来了断。” “师兄也坐下吧!”对待李定,伍常在明显礼貌了一点,但也仅仅是礼貌了一点,他上前两步,将李定拽到原本自己的座位上,便直接扔下所有人狞笑而出。“我这些日子在南阳憋得利害,谈不谈的,先打一架再说!” 说着,此人居然直接扔下一众人质和自己师兄,腾空而起。 某种意义上来说,张行等人算是在一定范围内得到了点自由,反倒是李定,即便是周围诸多锦衣巡骑都受伤的情况下,也反过来落入到了被控制的地步,也不知道他那师弟伍二郎到底怎么想的……当然了,经历了贺若怀豹一事,锦衣巡骑们也没人敢真的擅自出聚义堂就是了。 “张三郎。” 被围在聚义堂首位上的李定掩面半晌,方才喟然以对。“这天下事难道要交给这些武夫来处置吗?” “都可以交给门阀军头,如何不能交给武夫?” 站起身来的张行沉默了一阵子,乃是听了一阵子周边越来越大的动静,眼见着天色越来越亮,当场反问。“关键是,你我虽有想见,却只是榻上谈兵,席中论道,何日何时能做出事来?” “你意欲何为?”李定放开手追问。 “我现在不想辩你真伪才德,只想问你,你到底能不能管住你那武二郎师弟?”张行冷冷相询。 “我管不住,但我能吓住他!”李定沉默片刻,给出了答案。 “那就跟我出去,我管住我们巡检,你管住你师弟……然后我来做主,让你这个聪明人当一回家!”张行挑起眉毛,言语坚定。“若是成了,自然敬你是条好汉,可若你也不行,便闭嘴听我使唤!” 说着,张行不顾肩窝伤口,直接反过来上前去拽对方,而周围锦衣巡骑,虽然各怀心思,本能想劝阻威吓,但被张行冷冷一瞪,却居然没有一人真的做什么动作。 居然真的就任由张行揪着李定走了出去。。 此时,外面天色已经大亮。 PS:吼吼哈嘿!第四本书上架了! 第五十三章 关山行(11) 尚未出聚义堂大门,张行李定二人便能隐约看到半空两道黄色光芒的闪现。其中一道自然是属于白有思的金黄色,另一道则明显是属于那伍常在的土黄色。 而也就是在踏出聚义堂之前,李定便先行运行真气奋力嘶吼: “二郎!你家大郎曾与我有交待,若是你不服管教,滥用修为,殃及无辜,务必要我告知于他,到时候他必然让你好看!” 天空中,真气运行的呼啸声陡然一滞。 但片刻后,忽然便是一声不知来自何处的暴怒大喊:“我何时又滥用修为、殃及无辜了?李定,你莫要血口喷人!” “山寨里面,各处都是官兵与寨民混杂,锦衣巡骑管事的又被你压在聚义堂,结果你们现在什么都不管,只在天上打起来,马上下面就要起骚乱,如何不是你们的事情?” “那也不要拿大郎来压我?!我何曾怕了大郎?!”伍二郎的声音宛如打雷。 “我何曾说你怕了大郎?我今日只与你说道理。” 李定自然是个聪明人,胸中也必然早有块垒,再加上这几日也是憋屈的利害,却是不待张行开口,便将自己的不满宣泄出来。 “仗着自己有几分修为,便不把他人当人看,也不把自己当人看,是不是你?!你若是修成了大宗师,一心一意证位求长生做神仙成真龙呢,我还认了!不过是个凝丹的修为,吃喝拉撒睡样样不能少,便肆无忌惮起来,如何能服人?怪不得你家大郎见到我们谁都要先陪不是,再求我们约束一下你!都是姓伍的,做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言语中,李张二人终于走出了聚义堂。 李定心细,这个过程中一直在前面小心用身子遮住了张行,而二人立定后,张行再抬头去看时,只见清晨薄雾中殊无动静,周遭安静的可怕,倒是更远处的山谷各处,尤其是几处关押地点? 明显有些骚动起来。 张行情知不能再拖,便深呼吸了一口气? 推开李定? 然后拖着身子立到了堂前原本立着义字大旗的地方? 此时再抬头环顾四面? 反而彻底放开,便也努力运气出声: “巡检!你常说修行之事本在修性养命? 而我们今日过来,难道是为了帮你争强斗胜吗?你若是这般不顾结果? 肆意行为,不管赢了输了? 跟这个武二郎有什么区别?他不懂事? 我们难道要跟他来学吗?数十同列,不顾风险,出来与你走这一遭? 只是为了你家五十两银子?!还请收……” 一气话没有说完? 张行只觉得肩窝酸痛难耐? 根本难以支撑,本能便咧嘴躬身? 但也就是这时? 一道土黄色光茫忽然自斜侧闪过? 直取张行位置,而一道金光也随之而发? 却明显慢了半拍。 当此之时? 张行大惊失色? 本能欲往后躲? 却不料一侧李定忽然伸手抱住了他? 而且直接运起真气,一时力大,竟然不好挣脱。 当然,下一刻张行便醒悟过来,因为土黄色光芒里那不知什么东西几乎是擦着他的身子砸到身后,硬生生将聚义堂前砸出一个大窟窿来,而他与李定所立地方根本就是无恙。 这还没完,土黄色光芒冲起,半空中将将迎上了金光,却明显一黯,然后就势空中折走。 紧接着,伍常在那暴雷一般的怒吼声响彻了整个山谷: “李定,老子再来管你和韩大的事就是老子犯贱,你自家来对白家的小娘皮吧!看看人家怎么收拾你?!” 此言既罢,登时万里无云。 片刻后,李定、张行以及其余所有人方才醒悟,这伍二郎一气之下,居然直接跑了? 当然了,想一想他刚刚从聚义堂中冲出来的样子,似乎也无话可说。 这本就是一个混账武疯子。 危机解除,张行先行瘫坐下来,接着,白有思抢在堂内其他众人之前落在地上,却是冷若冰霜,一言不发。 张行也懒得开口,只是去看李定,后者讪讪上前,努力解释了一遍。 白有思闻得解释,虽然稍作展颜,却还是语气冰冷:“便是我信了你的言语,那又如何?此时伍二郎已走,却又打伤我这么多下属,难道还想让我放了韩世雄不成?” 李定想了一想,呼了一口气出来,再度拱手,语气却坦诚了许多:“白巡检,依着我看,最起码应当放过此处山寨无辜……让金吾卫先走,只说自有锦衣巡骑在此处等候地方官兵处置,然后再行放过便是。” 白有思依然面冷,非但不应,反而挑眉来看坐在那里的张行:“张行,他说依着他看,可若是他这聪明人当的这回家我不应,你又如何?” “巡检自做的好大事业,关我甚事?”张行一时气闷,更兼伤口疼痛,根本懒得搭理。 “巡检。” 此时早已经出来的秦宝见状努力开口。“还是放过此处山寨吧……昨日我和张三哥就怀疑这山寨中都是附近为了躲避徭役而聚集的村民,夜间问了一问,果然如此……其实,若不是昨日张三哥一力劝大家留有余地,不去报官,今早那伍二郎来了,怕是早就将我们尽数杀了。” “巡检,秦二郎所言甚是。” 钱唐也紧随其后,诚恳言语。“若非张三郎,此事殊无转圜余地,上下都承他情分,何至于为此置气?” “是啊。”白有思点点头,面无表情。“大家为我门户私计而辛苦至此,乃至于负伤,我还在这里计较唯一为公之人,岂不显得我更无情?这事多多辛苦张三郎了,就依着聪明人的意思来办就是。” 钱唐等人大喜过望。 张行也懒得计较。 随即,李清臣自后方压得韩世雄与本地寨主徐万达过来,白有思又去镇压各处,接着自有钱唐、李定等人拽着徐万达分说清楚。 倒是张行这位有担待、有仁义的大英雄,人本就还伤着,还被白有思使了性子隔在外面,便没忍不住好奇去问那同被冷落的罪魁祸首韩世雄,想知道对方到底如何逃脱? 结果也让他无语。 原来,这韩世雄天生酒量,沿途喝来,每次都是率先装醉,决心逃走那一日,却是放开了手段,先点了后劲大的一种美酒,然后一口气喝倒了所有人,接着真就是一个人偷了钥匙,趁着下雨逃出来的,然后就直往伏牛山中来寻故人了。 当然,他也没想到,自己这么一逃,居然惹出这么多事来。 闲话少说。 到了上午,白有思虽然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但还是听了众人劝,先让金吾卫带着一些浮财转回桃林驿,只说亲自留在此处等待官差。 而到了下午,人走的多了,便撇下了那个寨主,带着一众锦衣部属与那韩世雄动身,准备自此处直接往归东都。 众人自然无话,只是匆匆上路。 再到了傍晚时分,晚间山中薄雾再起,一行人已经行出二十里来,准备在伏牛山主峰东北面的山麓处扎营修养,这个时候,白有思终究是气顺了,便来问身侧钱唐等人: “张三郎现在何处?” “应该在后面。”刚刚躺下的钱唐扶着肩膀无力做答。“之前便见到他骑着一头骡子,让李定牵着,故意走到了最后……巡检,这是跟你置气呢。” “是啊!”白有思当众翻了个白眼。“觉得我没给他留面子,殊不知,他当众那么喊我,好像我跟那伍二郎一样,是个不识大体,不懂仁心慈悲的武疯子……明明是他先没给我留面子,如何又是他不耐?” 钱唐听得头皮发麻,只能硬着头皮来对:“巡检,伍二郎那不叫武疯子,那叫愣子,偏偏是那般修为和神力,而你,自是有一番气度与锦绣的。” 白有思点点头,踌躇一二,到底是跺了跺脚:“说得对,他自生气,我却不好小家子气的,这样好了,我去找找他,与他说清楚,这事终究赖他辛苦胆大有担待,算是他的功劳。” 钱唐心如刀割,却只能颔首:“张三郎太不懂事了,巡检速去速回。” 白有思再度点头,直接向后方搜寻而去,钱唐只能按着肩头枯等。 然而,白有思既去,许久不回不说,过了一阵子,更是见到一道流光腾空而起,在众人头顶转了几转,这才下来。 “巡检,出了什么事?”钱唐赶紧来问。 “张行与李定不见了。”白有思难得慌张。“我顺着来路飞了四五里都没找到,张行人还伤着呢。” 钱唐心中愈发艰难,却只能宽慰:“巡检放心,便是山间起雾,一时失了道路,可他们二人毕竟有修为在身,李定更没受伤,甚至还有一头骡子……明日天明,他们自会寻路出来的。” 白有思持剑在手,抿嘴不语,却又无可奈何。 “咱们是不是迷路了?” 在第三次经过一个怪石头之后,骡子上的伤员张行,终于忍不住吐槽起了自己的代驾司机。“李定,我与你认识以后,就没走过运!” 李定回头,倒也干脆:“张三郎且歇歇,我没认识你时,便不走运了。”。 PS:感谢琉璃琴老爷的双萌,白沉香老爷、皇马、等人、sao瑞、bearxyk老爷们的上萌。 大家工作日辛苦了。 第五十四章 关山行(12) 天色越来越暗,雾气似乎稍淡,可大夏天的却又刮起了阵阵阴风。 说句良心话,张行一度是想再用一次罗盘的,但感受着肩窝处的疼痛,却是死活下不来这个决心。 “张三郎。” 李定驻足在一块山石下,回头相顾。“天马上就要大黑了,今晚怕是来不及了,我的意思是咱们不要浪费力气……你看,咱们去那里如何?” 骡子上的张行顺着对方一指,却是稍显愕然:“上山?” “上山,去此山主峰上去。”李定诚恳言道。“一来不会迷路,二来你看那宛如马鬃的山头上恰好有一块地是光秃秃的,宛如人的额头,明日一早,你家巡检找来,一下子便能找到……我是觉得这底下风水不对,不好多留,偏偏又一时寻不到第二条出路。” “确实。”张行明显也察觉到了异样。“这风刮的太不合时宜了,山上应该更干净开阔一些。” 既做了决断,二人一骡便直接停止在山麓上打转,而是直奔山顶而去。 说来也怪,一旦转上山去,道路反而通畅,别说鬼打墙了,甚至有种走出个虎虎生风,走出个一日千里的感觉。 真的是呼啦啦就上了山来。 到了山顶那块突出的白地,只见大月高悬,小月弯弯,白光一片,照的满地如雪如霜,二人也不敢多挪,就在此处拴了骡子,然后张行从骡子里取些干粮、净水,摆好兵刃,李定便往旁边去捡一些枯枝来,然后费了好大力气,又是用刀来挫,又是趴在地上吹,中间还被山风刮灭了两次,方才勉强点燃篝火。 全程张行只是干看着,并不敢使出来自己盗取的离火真气。 篝火点燃,嚼起干粮,端着水袋喝了两口冰镇水? 二人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偏偏风这般大? 又不好轻易睡得妥当? 还指望着白有思能看顾一眼? 飞上来搭个话? 便只好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着一些闲话。 当然,一开始的气氛不免有些尴尬。 “张三郎? 你还是在疑我是不是?”李定拢手望月。“毕竟,咱们相逢几日? 我与你虽有交代,却始终难证清白? 而且终究有所隐瞒。” “无所谓。”张行侧卧在那里? 仰头看着天上双月,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发呆。“我又不是什么阀主、相爷的,要属下人不得有半点隐瞒……况且你也不是我属下人……只要你一不害人、二不害我的? 管你藏了多少小九九呢?” “你倒豁达? 可这年头? 如你这般豁达的人也日见少了……” 李定望天喟然以对。“紫微宫的圣人就不说了,往下走? 南衙诸公、两都诸显贵? 但凡想有人想投靠? 都巴不得要你把心肝剖出来给他们看,这还不算? 还要试探来试探去……甚至到了北衙的公公们、江湖上的大豪杰? 也都学得一般路数? 无端便要拿捏你……可是呢? 谁没有个为难的地方?谁没有点倔强志气?我自有本事? 自是干干净净,凭什么想出人头地就得先这么一头扎下去?” 张行在旁听得百无聊赖。 无他,这种体制内诉苦的大白话在编乎上都是没人看的过时言语了,自己过来前,乃是要配着具体例子,说明层级,指出工作地点,暗示着特定领导与地域,才有人会看的。唯独李定说的那么诚恳,就差声泪俱下了,估计这些年没少在那些贵人手里遭罪,再加上这不是万恶的封建时代加神权时代嘛,所谓定体问……才稍微显得有些别开生面。 “说了半日。”张行忽然戏谑道。“你有什么一定要隐瞒的小九九?举个例子来说。” 很明显的调戏之语,但李定在篝火那边瞥过来一眼,估计也是环境使然,难得放纵,却居然点了点头: “那我给张三郎说一个助助兴……我少年时跟我舅舅一样,也遇到过呼云君。” “呼云君?”张行愣了一下,方才醒悟。“是那条跟你舅舅掰腕子的龙?” “不错。”李定认真言道。“呼云君是位很奇怪的真龙……他本生于大江入海口,很早便有记载,却不拘泥于地方与立场,青帝爷证位时他便有所襄助,白帝爷证位时他也有所襄助,却不知为何,自己始终没有取一个册封神牌居于哪位至尊之下,反倒是经常与凡人来往……忽然就去见哪位登山的皇帝,忽然又去跟凡人喝酒,忽然又往天上窥月,累到摔下来,甚至还参与过没有至尊触及的凡人征伐,委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张行突然认真来问。 “因为我与我舅舅都是在秦岭中见到的呼云君。”李定指了指周边,随意答道。“这伏牛山不也是偌大秦岭中的一小山吗?见地思故。” “你莫不是想说,待会呼云君忽然从旁边探出跟这个山头一样大的脑袋,朝我们咧嘴一笑?”张行戏谑以对,但脸色却又很快变得苍白起来。“莫要开玩笑。” “呼云君真身没那么大……”李定笑道,但马上醒悟。“张三郎居然怕龙吗?” “我跟你一样,也见过真龙。”张行冷冷回复。“分山君蹿地而出,顺便卷死了万余逃兵,如何不怕……此事我可没有与他人说过。” 李定怔了一下:“是了,我隐约记得那晚上你说过,自己曾在落龙滩前线,不料还有这种隐情……不过你且放心,呼云君与分山君不是一回事,分山君是东境守护,被迫为人催动,眼里又只有避海君,当然会对人命不屑一顾,而且此君成龙尚早,修为其实也不足,而呼云君则似乎早早脱了数层桎梏,天下四海逍遥,脾气大为不同。” “逍遥派说不定才是最坏的。”张行连连摇头,却又忍不住好奇心。“呼云君长什么样?” “就是普通一白色蛟龙,蛇身、鹿角、无翅四足,只十余丈还不足,不然我舅舅如何醉后与他搏了力气……但万万不可小觑于他。”李定大约比划了一下。 “晓得,就好像我们中丞像个小老头,但只要一挥手,如武二郎那种怕也要被扇飞,过了一定层次,拿体型比划未免就太瞧不起人家了。”张行立即发挥武侠想象力,予以了注解。 “真不是这样的。”李定苦笑道。“我亲耳听我舅舅说过,说到了大宗师以后,修为与体型是共生的……看谁体型大,便晓得谁厉害了,因为他们需要地方来储存、锻炼、运行属于自己的天地元气,也就是咱们说的真气。” 张行想了一想,当即摇头:“胡扯。” “真没胡扯,我也是后来才想清楚。”李定继续笑道。“这些真龙和大宗师真就都是这般,只不过,他们的体,早就未必是肉体了,而是专指运行真气的‘体’……比如,你们中丞的黑塔,再比如,呼云君周边动辄百里的云……至于呼云君的所谓本体,与大宗师他们的体型,乃是他们生而为龙、为人,就那般大罢了。” 张行瞬间恍然。 这个体,根本就是概念上的体,一种可以寄托自己小天地的体;就好像所谓龙,从来也不是特征上要求多么明确的龙,而是一种概念上的龙,一种血肉生命浸染着真气的究极……染了红山的离蛇君从各种描述上来说明显更像一条大蛇,但也是真龙;分山君看起来就很四不像,但更是公认的,也是普通人接触最多、最常见的龙;甚至张行还在一些小说里看到了长得异常像鸟的真龙。 就这样,二人聊了一段秘辛,可能是李定明显放开了不少,而且双方都没有谈论什么沉重话题,倒是让张行愈发见识起来。 就这样,聊着聊着,随着月上中天,忽然间,一股云雾迎面扑来,迅速裹住了整个山顶,云里雾里的,二人只能隔着火堆看到对方,再远一点就彻底模糊了。 这是山上常有的事情,但张行看着从身边划过的雾,想起之前言语,到底是没忍住: “呼云君见到你后干了啥?让你陪他扳手腕还是喝酒?他能不能化为人?” “不晓得能不能化人,但我估计是不行的,至于喝酒扳手腕什么的也没有,他只是说,自己学会了一种新的占卜技巧,正好我是故人的后辈,难得缘分,就用爪子拨弄云雾给我算了一算。”李定回忆起此事,也是满脸茫然之态。“算卦卜相照理说应该是青帝庙的专长,倒也不是说他一位真龙神君不能给我算,但总觉的奇怪。” “算的什么结果?” “他说我遇龙而颓,遇猪而废,遇客而富,遇山而兴,遇潮而止。”李定摊手以对。“捏着嗓子说的,声音可难听了。” “让一条龙来夹子音,不难听就怪了,不过遇龙而颓,倒是合乎情理。”张行恳切以对。“阁下不就是遇到呼云君算了这一卦后便一颓到眼下吗?” “不止如此。”李定长呼了一口气,重新笼起手答道。“当即圣上小名就是一个‘彘’,也就是野猪的意思……当日伐南陈,我舅舅向还未登基的圣上推荐了我,见了一面就没用我,从那以后,我基本上就算是彻底废掉了……但这个道理我是等陛下登基七八年后才醒悟的。” 张行同样笼着手,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道:“往好了想,这说明你以后迟早会富、会兴,会触底反弹。” “是、是、是。”李定点点头。“若非如此,我怕我早就撑不下去了……你知道吗?前两年最倒霉的时候,我曾让我弟弟改名叫李客。” “效果如何?”张行好奇追问。 “立即从兵部职方司郎中转到兵部驾部员外郎了,专职修路。”李定只能苦笑。“这活油水其实还不错,但不知为何,我始终存不了钱……反倒是我弟弟,改名后已经做到一州别驾了。” 张行会意颔首:“那就等着遇山而兴吧,怪不得你非要上山来。” “要是随便一座山都行,我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了。”李定连连摇头。“倒是你,张三郎,长夜漫漫,你也说些趣事如何?等咱们下山了,就都不再提,你放心来讲。” “还真有件趣事。”张行搓手道。“我自从落龙滩脑袋里进了水,就常常做些奇怪的梦……梦里没有龙和至尊,却有些似是而非的人和事……比如,梦里有个叫韩擒豹的人,少年时一次入山,无意间擒了一只虎,自此改名叫韩擒虎。” 李定张了张嘴,但只笼着手,没有吭声。 “韩擒虎有个外甥,叫李靖……”张行继续讲道。“大器晚成,最后成了天下兵马大元帅。” “差不多得了。”李定听得无语。“便是真有所映照,那也多了真龙,便不是一回事了,我知道你想安慰我,但张三郎,我真不至于如此。” “是啊。”张行也仰着头望着渐渐重新显露的一轮明月喟叹道。“连朝代都对不上……不知有汉,何论魏晋?而且当今圣上也不喜欢挖运河和下江南啊?说到底,没有龙,没有小月亮,谁敢乱比啊?” 李定听到对方开始说些胡话,只当是对方不愿跟自己交底,便无聊起来。 而张行却不知道触到了什么,忽然间感慨万分,单手举水袋,脱口而出: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青山,低云间,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李定在旁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方才来问:“你原先是一上五军排头兵,现在是一锦衣巡骑?” “我是一天上谪神仙。”张行扭头笑对。 李定怔在原地,竟不敢动,不敢言。 “开玩笑。”张行终于大笑。“抄的……改了几个词。” 李定还是不敢动:“你抄谁的?” “反正不是我做的,只是稍得情境罢了。”张行也不好解释,但也不在意李定瞎想,抄诗词嘛,不抄不是白穿越了吗? 这跟穿清不造反,有啥区别? 李定将信将疑,努力直起身子,转向张行,将要再言,却忽然怔在原地。 “怎么了?”躺在那里的张行诧异问到。“我后面有条龙?” “后面有个庙观,很破,很小。”李定有些紧张。“月亮移位了没错,可咱们俩为什么一开始都没注意到?” 张行诧异回头,果然看到自己所处这片光洁外头,挨着山头那里,歪歪扭扭立着一个庙,正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带着某种怪异的心情,张行伸手握住了自己手中的罗盘,挣扎的站了起来,靠近过去,李定也赶紧从篝火中抽出一根柴火,当做火把跟上。 临到跟前,果然看到歪歪扭扭的一座庙观,规制很小,看上去已经彻底塌了,根本无法入内。 但是,庙观前地上的蒲团下,若隐若现的阴阳鱼,却毫无疑问指出了庙观主人。 张行握着罗盘,本能试图用脚踢开蒲团,却不料蒲团居然直接碎开,而阴阳鱼图案之上赫然摆着一本线装书。 这算啥? 定期检查任务?自己连续使用了数次罗盘后没有死,给的保底奖励? 张行没有去捡,反而示意李定去捡,后者拿起书来,在火把一照,赫然映照出三个大字出来——《易筋经》。 张行目瞪口呆,但又无话可说——佛本是道嘛。 “张三郎,你认得这庙和这书?”李定早就看出端倪。 “认得。”张行回过神来,一时哂笑。“庙是一位古早神君的庙……书,书是这君爷后辈弟子写的一本调理身体,辅助修行的旧书……你先拿着看,看完了看懂了再教我。” 李定点点头,倒是毫不在意的揣入怀中,一本调理身体的书嘛。 而就在他旁边,张行趁机环顾四下,疑点倒委实没再找到,却陡然醒悟过来一件荒唐而又理所当然的事情——伏牛山主峰,不就是老君山吗? 远赴人间惊鸿宴,老君山上吃泡面嘛! “早点睡,这里应该很安全。” 一念至此,张行忽然整个人松懈下来,却是拍了拍李定肩膀……不过半载时光,他就已经截然不同了。“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呢。” 李定心思百转,但还是点点头,小心扶着张行回来。 而二人各怀心思,对着篝火躺下,李定如何思索且不说,只说张行摸着怀中罗盘,却又平起倔强,莫名想起一句话来了: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若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PS:感谢安总的白银盟,树犹如此12老爷的第三萌,他改变了人类帝国老爷的第二萌,196老爷、我去把火车站搬来老爷、小紫菜爆炸老爷、官家可还记得初珑(黜龙?)老爷几位的上萌。。 大家工作日辛苦了。 顺便,明早上九点可能真不行了,请各位看官允许我挪到中午。 第五十五章 案牍行(1) 天明之后,张李二人稍作检视,确定并无第二本《易筋经》之类的物什后便下得山来。 说来也怪,在干干净净的山顶上根本无人察觉,反倒是刚一下山,白有思的金光便忽的从头顶闪过,然后落下来呵斥了两人一顿,复又护着二人前行,又走不过一两个时辰,三人一骡便追上了大队。 到了晚间,一行人便已经抵达了洛水平原,又过了一日,东都,尤其是东都西北面沿着北邙山而建的紫微宫便已经在视野中闪闪发亮了。 而待到夏季最后一天,张行等人便已经回到了东都,汇合了分开的黑绶胡彦,交卸了差遣,并准备与李定分别。 “李兄此时要去作甚?” 临到此时,张行难得礼貌称呼了一句。“往何处去?要不要先去喝一杯,庆祝咱们二人脱得困厄?” “就不去了。”李定苦笑一声,宛如后世因为家里叮嘱不得不婉拒酒局的中年男人。“得先去兵部交卸一下,然后回去找十娘,看她有没有等急,然后再来给我表兄送钱、送被褥,还得去跟东都城内的其他亲眷打招呼,想着收尸的事情……张三郎放心,那书我琢磨一下,琢磨完了再去找你。” 张行如何不晓得人家现在是死囚家属,要搞临终人道主义安抚的,便连连颔首,只拍着胸脯说有空温柔坊喝酒,全然不管自己有没有那个经济实力。 当然,经济实力或许还是有可能有的,因为一转身,白家就来发钱了——之前出发的仓促,五十两银子好大一坨,也不好随身带到路上,所以拖到现在才来发,几个受伤的? 据说还有上好伤药啥的随后一一送到。 对此,张行也不客气? 他和秦宝一道? 每人五十两拿到手? 黄骠马一起牵回家。回到家中? 后者不顾身上有伤稍作洗漱就去捣鼓他的半大马蹶子,而前者也同样不顾肩窝上还有一点疼痛? 稍微冲洗了一下,便也换了身衣服? 兀自往铜驼坊而来。 月娘端着饭,追都没追上? 又不好出门的? 只气了个半死。 “一百四十两?” 张行听得不耐。“我来过一回,说到了一百两的,你若应下? 我立即去拿现银。” 那掌柜的抬头看了看来人? 也是笑了:“我一开始便认出官人来了? 所以官人,这价格委实没说错? 如今真不是一百两了? 一百四十两是底价? 这是正经涨价了。” “涨的这么快?”张行蹙额以对。 “跌的快,涨的也快。”那掌柜认真以对。“而且? 真不是我哄抬? 而是如今东都又安稳了? 银价又回去了? 我们才敢跟着回的……一百四十两? 委实不能再少了。” 张行听得气闷,却也无可奈何,便要抽身回去。 “官人。” 那掌柜见状,反而赔了小心上去。“还请你见谅,真不是恶意哄抬,戏耍官人……” “买卖嘛,没有怪你的意思。”张行停在门槛上,倒也干脆。“阁下也不必多想。” “不敢称阁下。”那掌柜赶紧应声。“是这样的,官人上次说是要送礼?” “是。”张行意识到了什么,便也立定不动。 “着急吗?” “倒也不是太急,但也不能说这么拖着,欠人家人情呢。”张行如何敢说急。 “若是这般,老朽冒昧,带官人去对面巷子里的一家店里,他家有一副画,也是王参军的真迹,只是题材不同,画的不是龙,而是马,名气稍微没有我这幅大,但也记录于方家的,唤做《七骏图》……那副画稍微便宜一点,而且他家如今要凑个宅子,也想换现银,一百两,绝对能拿下,还能给你做些零碎搭配。”那掌柜诚恳来劝。“恕我直言,官人固然是能挣钱,但眼下这银价回来的利害,怕是再过两天连那副《七骏图》也要够不着的。” 张行想了一想,也觉得无奈,再加上反正是送礼,却是重重点了一下头。 待到店中,细细去看,果然觉得这《七骏图》也挺说得过去,最起码白帝爷时期的风格特别明显,而且上面的历代收藏题跋也都清楚无误,再加上这家店门面也挺大,包装服务什么的也挺周到,于是张三郎当日便将自己好几次卖命换来的身价尽数拿出去,又换了一幅画回来。 再然后,又等了两日,忽然一天上午在台中打探的清楚,知道柴常检今日无事归休,大约在家,便公然放了鸽子,只说回家取饭,结果却是夹着画回来,逸逸然绕过了靖安台,往早就打探好的地址而去。 话说,柴常检是靖安台中的老牌常检,自然有一份上好家业,不说别的,其余如张行、秦宝这种靖安台闲汉都是靖安台对面的承福坊租房子住,而人家柴常检则在光道坊的十字街上有一套足足四进的大宅子! 这可是光道坊,正对着紫微宫的东大门,贴着两条‘主’天街之一的天字一号地段。 而且莫忘了,因为洛水穿城而过且紫微宫在北的缘故,东都城南北两面的坊市档次是截然不同的——北面洛阳县多是达官贵人与府衙仓储所在,南面河南县则更多是城市普通居民与经济活动所在,等离了洛水,到了南城就更是类似于贫民区的存在。 举个小例子来说,张行之前打杀青鱼帮所在的那个尚善坊,虽然是挨着另一条最大的天街,但里面的房价却只有这光道坊的三成。 想想也是,真住到了光道坊,身后是紫微宫,身侧是靖安台,邻居是侍郎,对街是北衙某位公公私宅,想找个杀猪的镇关西也找不到啊,帮会更是扯淡。 这安全指数,这孩子上起学来,这坊中车马停靠的空余位置……想想就眼馋。 “王若年王参军的《七骏图》?” 柴常检明显是带着不耐出来见张行的,而张行情知自己是个不懂送礼学问的,再加上双方身份差距极大,却是上来直接把画奉上,并点出了礼物名称,而果然,这位常检当场便怔住了,以至于打开后盯着这图看了一刻钟,这才忽然挑眉开口。 “是。”已经等得牙都酸了的张行赶紧点头。“我是粗人,不懂得真假,但想来铜驼坊那边的大店应该也不至于作假……” “哦。”柴常检小心翼翼将《七骏图》收起来,摆在旁边匣子里,端茶来问。“这图花了多少钱?” “不贵。”张行坐在那里,也不喝茶,只是双手扶膝,顾左右而言他。“关键是花了不少功夫去找去磨,店里才把真东西拿出来……其实,要属下来说,铜驼坊好多巷子好多店,真细细去磨,总能拿出来点好东西的……但问题在于,如常检这种身份,整日辛苦,哪里有那个时间换了衣服去磨?而若带着朱绶,人家反而不敢拿好东西出来。” “是啊。”柴常检幽幽叹道。“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到底花了多少钱?” “一百两。”张行见对方问的急,便也说了实话。 “价位是对的,画也是真的。”柴常检先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但人不对,我不敢收……我记得你来东都不过三四月吧?每月多少俸银?” 张行赶紧起身拱手:“常检放心,我的钱没啥不可对人的……青鱼帮那事之前我替死了的冯庸做事,清理修业三坊,他就给了三十两的赏格;青鱼帮倒台的时候,咱们台里去了一位黑绶结尾的,我是均润了二十两;而刚刚替白巡检捉了韩世雄回来,又得了白家五十两……正好买了这磨了许久的《七骏图》。” 柴常检再度愣了一会,但扫过对方肩膀后,还是微微摇头:“那我更不敢收了……你这明显是卖命的身价,如今全都与了我,还投我所好,这是要求什么?想转到我这边做白绶?我也不敢得罪你家白巡检啊?” “什么都不求,今日过来是谢过常检恩义的。”张行再度拱手,诚恳以对。“常检,冯庸一案,便要谢过您秉公执法,还我清白;还有之前的高长业的事情,也要谢您坦荡恩义,许我去送行。” “这算什么?”柴常检更加无语。“前面一件根本是你们白巡检的恩义,你难道不晓得?后面这一件,只是人之常情,举手之劳,能值你三番两回的卖命钱?” “是这样的。”张行终于立在那里感慨起来。“我是还想打听一下,高长业必然是极刑,可他还有一妻一子一女,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咱们这里有没有查到?” “哦。”柴常检终于恍然。“这事我还真知道……据城门那边回复,人的确是劫狱前就早早送出了城,而且应该是往河北去了……你也知道,河北那地方民风剽悍,又是东齐故地,素来不服朝廷王化的,咱们靖安台这里人手有限,也在犹豫要不要为了这点事情通知协查,事情正顿在我案上……要不,过几日我帮你再看看首尾?” “那就辛苦常检了。” 张行转到堂中,深深一拱手。“属下家里还有事,先行一步。” 说着,直接转身,按着肩膀,头也不回的便走了。 柴常检愣愣看着对方出去,一直到对方彻底消失了半刻钟,这才打开手边的七骏图,却是忍不住摇头晃脑,啧啧称赞。 且不提柴常检如何把玩新得的《七骏图》,只说刚刚破产的张行,转出光道坊,来到天街之上,正逢中午,却忽然见到街上人流攒动,纷纷向西,也是大为好奇,便又牵住几人来问,才知道前方要杀人。 张行自然猜度,这或许是韩世雄被捕后,杨逆大案的主要人犯尽数到位,于是终于要大开杀戒,大杀特杀了。 倒也不算什么新闻。 然而再一问,却才晓得,今日要杀的居然还只是开胃菜,据说乃是刺杀张文达张尚书的高氏余孽。 闻得此言,张行叹了口气,也懒得去看,只转过身来,拿出身上还剩的一串钱,在街上买了酒肉,单手抱起,放出真气冻着,便居然不回台中来摸鱼,而是又转回承福坊了。 “酒肉都买多了,便是能给冻着,也不如现买的新鲜。”打开门,月娘接过酒肉,忍不住来埋怨。“刚刚秦二哥回来,带了伤药,摆在堂屋里,那边有干净水,你自己去涂一涂。” 张行点点头,一声不吭往里走,但走到一半,看到对方进了一边厨屋,还是异常残忍的开了口: “月娘,你爹死了,往后每年今日便是他的忌日,别记差了。” 说着,抬脚便进了堂屋。。 PS:感谢新盟主ReaderK老爷和钟子瑜老爷,顺便,大家工作日快乐。 新书群513757351。 第五十六章 案牍行(2) 秋季到来以后,暑气未散,东都就开始杀人了。 是真的杀人,每日都在杀,连续不断的杀,大杀特杀,杀得血流成河,人头滚滚的那种。 今年春日时节,杨慎谋反,二征东夷大败,一时卷起千堆雪,惊破万人心。但最终,在大魏强大的综合实力下,叛乱在短短二十七日内迅速被镇压;东夷全胜,却寸步不能过落龙滩,反而只能遣使卑辞求和,甚至都还被那位死掉的张文达尚书给直接撵回去了。 接着,是夏日的朝局动荡,是高层暗地里的生死博弈,是东都城的政治与治安骚乱,是中原地区的战后凋敝。 但等到了秋日,随着朝廷大举杀人,所谓秋日算账,多少算是标志着局势稳定了下来。到此为止,暂时不说人心这种虚妄之语,只说那些实际的东西,大魏从明到暗,从上到下,却是已经从理论上消化掉了春日的两场天大兵祸。 或许,只有残破的中原、东境,以及落龙滩的累累白骨,还能算作某种客观上遗留,会长久的影响下去。 而回到眼下这个初秋,就是一个字——杀。 杨慎全族,李枢本人以外的全族,外加韩世雄这种有明确勾连的,以及白家那位刑部侍郎之流被牵累的? 还有被人当成刀的高、贺若两家遗留,林林总总? 前前后后? 被勾绝的? 居然不下千人。 这还不算在刑部劫狱事件中? 以及逮捕时死的那些人。 这千把人,分门别类? 每日都杀上百,白有思那个始终不知道性命的堂兄没有躲掉? 李定的表兄也没有躲掉……不过说句实话,真到死人那天? 李定不知道? 但白有思却并没有展露出什么特别的悲伤感情……这是非常容易理解的,高门大户,一面是兄弟姐妹众多? 血缘虽然是利益上的根本保证? 却不足以保证情分了;另一面? 则是这些真正的顶层大族,也早就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谁在必要时都可以死在政治风波中。 杀人的最高潮是七月初九这天? 因为杨慎就是在这一日被处死的? 而且这位的死法有些猎奇。 南衙上奏:杨逆世受国恩,一朝反叛? 图谋不轨? 其所罪? 天地所不容? 人神所共愤? 若同常刑,何以竖白帝之纲纪,展黑帝之决绝,进而震慑乱臣,肃清贼子? 紫微宫即刻回复:着杨逆押送南天街外,捆缚金光柱上,军民官吏,上下人过,必执无头箭来射,至死方休。 换句话说,杨慎本人被捆在了紫微宫南门天街入口张榜的金光柱上,谁从那里过,都要用去了头的箭来射,射死为止。 那么谁从这里过呢? 这里可是正经文武百官上朝、退朝的必经之路,也是各部台往南衙交作业的必经之处。 就这样,活着的杨慎张行是没看到,但死了的杨慎他是真看到了,按照皇命,杨慎被‘射’死后又被传尸首于各衙台部门,是来了靖安台的。 讲句良心话,杨慎这个人,大概是张行穿越以来虽然未曾谋面,却对他影响极大的一个人了……从头到尾,一开始兵败逃窜是这厮在后面造反的缘故,然后在东都被迫卷入种种风波,也都是这厮造反惹出来的后续……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生前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大魏权势榜前三的男人,甚至一度有可能问鼎的男人,忽然就以一坨烂肉的姿态呈现在自己面前时,张行反而觉得意兴阑珊。 他远远看了看那坨烂肉,叹了口气,就逆着人流转身走向了黑塔。 没办法,张行张三郎马上升官了,格局不同了。 早在数日前,白姓的刑部侍郎被砍脑袋之前,张行就曾在两日内连续三次向白巡检请教了如何冲击第七条正脉的高深修为知识。而在被请教了三次以后,虽然不知道这位女巡检到底是怀着何种复杂的心情,可她终究要还是以搜索贺若怀豹、追捕韩世雄皆立有殊勋之名向台中提出了给靖安台中镇抚司锦衣巡骑军士张行加绶的议案。 也不知道是哪位负责批示的老黑绶瞎了眼,居然一次就通过了——张行晋升白绶。 所谓白绶,是正八品,理论上跟净街虎的小旗是相通的,并不入流,可一旦外放却很容易转为正七品总旗或者从七品县尉之流……放在外面,也算是一个人物了。但在靖安台中镇抚司这种核心人数本就很少,连高阶的朱绶都能直接统辖到个人,连黑绶都只是副手与专长辅助的地方,白绶不免只能沦为高阶军士、临时小队长、文案辅住佐官的代名词。 当然了,终究那还是那句话,总算是升官了,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嘛。 “姓……张三郎来了?上来吧!先喝杯茶!” 第二次入得黑塔,张行的待遇赫然不同,短短数月,他张三郎也是靖安台一号人物了,很显然是之前的行为渐渐为人所知。 除此之外,恐怕也有此时曹林不在家的缘故。 “叨扰了,叨扰了。” 张行昂首挺胸,快步蹬上二楼,中间不忘给塔内文吏们拱手示意,来到当值一黑两白三位跟前,更是笑靥如花。“是韩十五哥与赵七郎在陪着沈常检在此辛苦啊?” “什么常检?副的。”那黑绶大手一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老这么喊,让人听了不好。” “沈大哥做常检是迟早的。”张行笑意分毫不减,只是凑过身去,搭着手,略微略微压低了一点点声音。“沈大哥这般年纪,青春正盛,却要资历有资历,要门第有门第,做起事情来也是恢廓有度,上下全都看的清楚,中丞也看的清楚……甭管是谁退下来空缺,还是如传闻那般搞起来三十六朱绶,这要是沈大哥不能升,谁会心服?” 那沈姓黑绶脸色愈发潮红,赶紧摆手:“不说这个,不说这个……今日是你升白绶了?你这才叫少年英杰,前途可期,你这才入台中三个月。” “哎……我这怎么回事,沈常检还不知道吗?”张行愈发压低声音以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主要是上次的差事对我们白巡检而言关系重大,大家那般辛苦,她也必须要拿出个样子来给上下看,而我算是赶巧了帮忙审出了那人的去处。而另一头,提案送进来,大家谁又好轻易驳了我们白巡检的面子呢?这才成了我的事……当然,肯定也得谢过诸位平素照顾。” 沈姓黑绶前面听得连连颔首,到了后来,多少是有些自知之明,复又赶紧摆手:“到底是你张三郎能文能武还讲义气,最后这般豁命搏来的升迁……你且放心,上下都知道你的,便是有几个不服气的,那也是他们自家善妒!” 一番油嘴说到此处,旁边两位白绶早已经等的无语,其中一位赶紧将张行的文书递上。 “画个押,签个名字。”沈姓黑绶笑道。“这样张三郎在咱们这里便算是过去了……绶带须向你家巡检来寻。” 张行赶紧上前,将名字写好,按下手印,然后顺势将早有准备的四个小纸包摆在了上面——这是常例,三位当值的都有,还有一包二楼文吏的茶钱。 而两位白绶瞥了眼纸包后,也是精神一振,喜笑颜开。 很显然,跟这位中年黑绶更喜欢听奉承不同,他们这种黑塔文职,辛苦执勤,图的就是这个。 对于这种事情,张行当然也能够理解,大魏虽然只开国几十年,但主体部分却是直接继承之前统续,加一起七八十年还是有的,日积月累之下,很多东西和风气也是免不了的。 不过,一想到这个黑塔本身是曹皇叔曹大宗师‘身体’的一部分,这种事情本身就发生在大宗师的‘体内’,而他老人家却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张行却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 真真是神仙都管不了行贿受贿。 做完手续,张行便也匆匆告辞……这倒不是说什么出淤泥而不染啥的,而是他一想到这个黑塔是曹林那个糟老头子的‘体’就有些不适应,不然也不至于专挑对方不在的时候过来签文书了。 当然,这还没完,张行还得去领自己的白绶,而这个,就需要去找自家朱绶了。 按照规矩,偌大的靖安台岛上,每一位朱绶都有自己的独立小院,算是办公区……这是很合理的,整个靖安台只有二十八位朱绶,还要去掉东镇抚司的五位,西镇抚司的一位,剩下二十二人也不常在的,但一旦回来,就是这座近乎封闭的岛上仅次于曹中丞的存在。 唯独张行在这里干了三个月,从来没有来过白有思的院子,甚至也没见过其他人来过,大家伙摸鱼都喜欢去马厩那里摸鱼。 “你瞅什么,怎么还不进来?” 等了半日,屋内的白有思终于不耐起来。“领一条带子,你要等到天黑不成?” “巡检……”站在院子里的张行也表达了某种强烈的不理解。“你这房顶都长草了!”。 “你到底领不领?!”白有思终于大怒。“我房顶长草关你什么事?非得这么大声喊出来?” PS:努力尝试恢复正常的更新状态——上架后最大的挑战,或者说是新书的目标还是跟上架前一样,每天保底四千字……第一更不足四千字,努力有下一更这样,但早上九点这个时段,因为我水平和身体有限,真做不来,以后努力中午加晚上这样,希望维持一个比较稳定的更新。 第五十七章 案牍行(3) 张行终于还是小心翼翼进了白朱绶的房子。 还好,屋子里虽然有些落灰,但一应设施俱全,摆放也都整齐,没有想象中的凌乱不堪,看来只是很少使用所致。 不过,这番小心翼翼和随后的释然,不免让某位领导面色愈发难看起来。 没有什么热血的演讲和仪式,也没有什么绶带代表了靖安台的荣誉,代表了黑塔扎根大魏土地的根之意志什么的,白巡检只是从桌子下面的箩筐里随手将一个明显是新送来的白色绶带取出交给了张行。 而张行接过来一看才发现,上面还挂了一个小小铁印——这似乎才是绶的根本意义,本来就是挂大印的,只是巡骑常以巡视姿态出现,绶带又足以表面身份,反而喧宾夺主。 “有什么要说的吗?” 将白绶交予自己这个才认识小半年的下属后,白巡检自己大概也觉得有点空泛,就不免扶着长剑讪讪问了一句。 “有。”张行接过白绶,挂在腰间,左右扭动一下以作观察,同时毫不犹豫应声。 白巡检原本都准备撤了,微微一愣后方才醒悟,继而打起精神来对:“那就说嘛,也没人拦着你。” “巡检。”张行叉手立在屋内,姿态诚恳,语气坚决。“想要晋身黑绶,需要什么条件?” 白有思怔在原地足足四五息方才喘匀了气:“你是认真的?” “自然。”张行理直气壮。 “为什么?”白有思大为不解。 “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张行依旧叉着手,老老实实的样子,但说的话却有点玄乎。“如今杨逆大案已决,海内重新安定,国家繁荣,正是我辈砥砺前行报效圣上与国家之时。而这时候,若不想着做上柱国,将来怕是一辈子都当不了一个驻外黑绶的。而如果不从现在开始想着如何做黑绶,那又怎么开展白绶的工作呢?” 白有思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乱,就好像她之前某段时间一直分不清对方是否在说谎一样,此时的她也有点分不清对方到底是在开玩笑……要是开玩笑当真了,岂不是显得自己有点傻?可若是对方是认真的,自己当成了玩笑,那就未免更难堪了点。 “你不觉得自己有点太着急了吗?”犹豫了一下,白有思决定诚恳交流。 “巡检。”张行微微一叹,原本想讲一番世族门阀压人? 寒门庶民没有出路的大道理,但不知为何? 话到嘴边却又收起? 反而只是一笑。“谁不想早点升官发财呢?” 白有思似乎察觉和醒悟到了一点什么? 也是沉默一时? 过了一会方才微笑开口: “升官嘛,升黑绶与寻常官场升迁并无二样? 黑绶毕竟是六品,已经是正经朝廷命官了? 所以资历、功勋、能耐、靠山都是要讲一点的……唯独靖安台中,尤其是中镇抚司? 全员修行之辈? 不免有些修行上的说法……黑绶是分种类的,你知道吗?” “知道。”张行脱口而对。“州郡上的黑绶,属东镇抚司? 镇压地方? 掌握刑名? 略低于州郡别驾,一起辅佐州郡长官;至于文员、刑名上的黑绶? 多是副常检名号? 直属台中;还有专职于巡组里的副巡检黑绶……要求全不一样吗?” “不错。”白有思略微解释道。“按照台中常例? 州郡上的黑绶,只要通的十二正脉中的十条便可? 而发力不过人情? 实际上偏远之地? 八九条就可以去了? 之前冯庸便是求得这类黑绶;文员、刑名上的黑绶也简单? 十二正脉通完,稍微学的一点真气外放的手段,便也可以了;但巡组中的黑绶却又不一样,他们一般是前两类黑绶自家通了奇经八脉中的任意两脉后转任的资历黑绶……通了八脉中的两脉,便意味着有了足够自保和妙用的真气招式,什么剑气外放,枪茫如星,浑身布气如罩甲,都是此类手段,你应该也见过。” “属下明白了。”张行认真点点头。“那要升朱绶呢?又要什么修为?是通脉大圆满吗?” 白有思幽幽看了身前男子一眼,倒没有再生气与嘲讽,反而意外坦诚:“不用,打通奇经八脉中的任督二脉便可,通脉大圆满没你想的那般不值钱。” “任督二脉?”张行微微皱眉。“是奇经八脉中最重要的两个?” “不错,十二正脉讲究的是一个按部就班,步步为营,偶有气机,能一次通半条就不错了,反过来说,只要熬得住辛苦,不要浪费青春、蹉跎心性,大多数修行人道理上都是能打通十二正脉的,奇经八脉则不然……” 白有思抱着长剑谆谆教导。 “奇经八脉特别讲时缘气机与悟性,平日里一窍不通,忽然一朝望月兴叹,打坐回来,胡乱就能通两三条也是见过的事情。可反过来说,很多人经常困守愁城,常年不得寸进,一生也只得两三条奇脉更是寻常。再加上这一阶段真气妙用多多,人心不稳,仇杀恩怨极盛,常常有人死于非命。故此,奇经八脉的高手虽还算常见,但并没有几个能真到八脉大圆满的。而这其中,任督二脉算是奇经八脉中最核心和重要两脉,一旦通畅,便意味着八脉俱全便可在望了,当然要另眼相看,专心培养。” 张行终于恍然,然后诚恳拱手:“多谢巡检点拨。” “什么点拨,烂大街的东西,你问谁谁都能跟你讲明白。”白有思戏谑道。“听明白了,也该回去努力了吧?你这第七条正脉也不必再来问我了。” 张行摇了摇头:“回禀巡检,我不想努力了。” 白有思脸色一黑。 “反正正脉都要按部就班,那何必要去巡组里辛苦搏命?”张行宛若没看到对方脸色一般,继续恳切言道。“不如求个文吏差事,做些文字上的功勋,然后一边通脉,一边熬资历,省的厮杀危险。” “可你当日在嘉靖坊又是怎么说的?”白有思脱口而对。“现在又想脱了我去转文吏?算不算出尔反尔?” “巡检误会了,属下没这意思,只是不想出外勤而已,并没有忘了巡检恩义,更不敢离了巡检庇护。”说着张行指着屋外笑道。“我其实是刚刚进来之前便动了心思……巡检请看,你这院子还有厢房,巡组也有文案工作,偏偏巡检又不常来……所以,能否请巡检准我自荐,在此处做些案牍之事,为巡检分忧。” 白有思沉默了一会,忽然来问:“你是担心留在外面会跟钱唐起龃龉,所以主动避让吗?大钱的本事在外勤,不能做文事,而你文武兼修,内外俱备,所以如此?” 我是真的想坐办公室! 是真觉得你有钱烧的,这个院子太浪费! 是想占你便宜,抢了这个院子当顶级社畜,高端摸鱼! 是真的不想再顶着一身正脉修为出去遇到什么武疯子了! 肩膀现在还在痛! 张行心中无语,但这不耽误他沉默片刻,恳切回复:“是,大钱是个好白绶,没必要无端生事,徒劳让巡检为难,更没必要为这等一点官场上的腌臜事坏了同列的生死情谊……还请巡检成全。” 白有思面色大为缓和,显然感动:“难为你有这个心了。” 张行赶紧打蛇随棍上,立即拱手行礼:“巡检放心,自此往后,有我为巡检主内,绝不使巡检有后顾之忧。” 白有思眼神愈发温柔。。 PS:感谢新盟主韩游思老爷,顺便,大家工作日快乐。 新书群513757351。 第五十八章 案牍行(4) 杨慎变成烂泥的那天,张行成功上岸,成为了一名光荣的高阶白绶公务员,并且取得了坐在办公室里不用出外勤的承诺。 这让他喜不自胜。 不过,消息传开,马廊那边整天摸鱼等外勤的组内其他伙伴不免有些不解……因为无论是求功勋,还是求面上有光,又或者是求外快,都还是外勤来的利索,刚刚升了白绶,正是风光的时候,何苦去做文案? 岛上常例,除非是修行不稳,受了伤撑不住,或者年纪大了,才会从巡骑转入文案,以图生计着落的。 于是乎,接下来数日,就在张行热火朝天,打着白有思的招牌找台中要火炉,要硬板床,要水缸,要笔墨纸砚,要一切他能想到的办公室摸鱼配置时,一个流言不胫而走……有人说,张行这是被白氏看上了,要做赘婿。 这等无稽之谈,当然不值一哂,但为了领导的清誉,张行还是做出了迅速的回应,他没有辩解,而是按照朱绶的配置,替白有思申请了几名仆役与文员。 这招倒是有效,随着白巡检那平日里近乎荒芜的小院变得充实和热闹起来,赘婿的流言迅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张行在追捕韩世雄时,劈了叉,两条腿再不能运行真气的残忍说法。 这一次,张行倒是懒得管了。 因为等到了这个时候,张三郎张白绶已经在锻炼身体、打坐冲脉、吃饭睡午觉、烧开水再冰镇下来喝掉、看小说、填自己发明却被黑塔反送过来的一些表格等等吧,这些有意思的事情以外,给自己找到了新的乐趣。 他发现,自己可以用白有思的名义? 申请靖安台琅琊阁的图书,以及黑塔内部的绝大部分资料、卷宗、档案。 这里面乐子可就大了。 “一个白绶? 他到底看了什么? 需要你等专门汇报?况且? 能申请出黑塔与琅琊阁的文书档案? 到底有什么要紧的?” 曹中丞身为南衙诸公之一,工作范畴可不止是区区一个靖安台本台? 很多国事都需要他在南衙参与讨论,尤其是张文达案后? 这位国姓中丞在南衙诸公中话语权明显更甚,而偏偏从南衙以下? 又有哪个是好相与的……故此? 当他下午时分回到台中黑塔后,听到有最高层的执勤黑绶汇报来一件异常小的事端,却是本能不满与不解起来。 “中丞。” 为首的资历黑绶拱手上前。“问题不在于他看了什么? 而在于他看了多少? 看的是什么? 又是怎么看的?” 曹中丞捻了下胡子,强打精神认真来问:“他看了多少?” “一旬又三日之内? 他请调了二百三十一份各级档案、卷宗、文书? 借了五十七本书。”资历黑绶认真回复。 “二百……”曹林难得怔了一下? 然后茫然起来。“他借了不看也不还?” “档案、卷宗、文书,基本上都是按规矩三日内来还。”资历黑绶继续认真作答。“图书也有借有还? 少数几本书一直留着? 也按时间定期签字画押来续。” “那……他看的是什么? 又都是怎么看的呢?”话到这里? 曹林猛地想起之前的交谈? 却似乎是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他是不是在专看东夷相关卷宗,引得你们又想起当日死间的言语?” 黑绶们面面相觑,然后又一名第五层的资历黑绶上前,拱手言道: “回禀中丞,此人第一次请调档案,乃是当日属下带来的那一份上五军名单……他看了中垒军、长水军两军的名单,看完就送回了;然后,他开始看北荒七卫的相关资料,足足看了十七八份;再然后,又往琅琊阁借了北荒、黑帝爷的相关书籍;接着,又请调了塔中黑帝爷的相关传闻、历代神迹档案;再接着,往后八日内,他连续请调了黑帝爷麾下诸神将、真龙的资料,赤帝娘娘的资料,赤帝娘娘麾下真龙传说……” “他在顺蹚子胡乱看赤帝娘娘与黑帝爷那个时期的历史故事?”曹林忽然打断对方。“没有看东夷相关紧密,是也不是?” “是……” “也没有看张行俨的条陈?” “没有……但后来又申请看了许多海捕文书。” “那你们到底想说什么?”曹中丞有些生气了。“嫌他看的多?一个区区白绶居然敢借着朱绶的名头打扰到你们?人家不是按规矩办事吗?难道要我对思思说,你以后不许让你下属借你名号取用资料?还是不许靖安台的白绶看史书档案跟海捕文书?” “我们是想夸他。”第三位资历黑绶终于扭扭捏捏说了实话。“那厮看完黑帝爷起北荒与赤帝娘娘还有巫族罪龙三家争霸的几十本书与我们黑塔中相关的几十条相关档案后……专门写了一封信过来,指出了其中两件事情记录的顺序可能有误,又指出了三件相关神迹为伪造的可能性居高,还有两位神将其实是一人的讨论,地点也有修正,最后又送来一份总结记录……” “说的挺对?总结的挺好?”曹林终于彻底醒悟。“再加上上次的表格,你们想让我从思思手里抢人?让这个排头军出身却会做表格、算账,现在又会看书整理档案的白绶进塔做文书?” “这种人在外面巡组里面耍刀子,实在是浪费。”下面的黑绶诚恳请求。“黑塔才是他该来的地方。” 曹林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我何尝不知道这是个人才?上次表格拿来你们跟我说的时候,我就动心了,但思思明确拒绝了我,我得讲规矩……那是白家的人,他自己也认,除非人家自己乐意,否则我也不好再要一次人。” “但这般年轻人,若是不去要,如何愿意自己进来做文书?”下面的一名黑绶明显有些沮丧。 “那就等他升黑绶。”曹林平静以对。“按照规矩,升到黑绶,就得是我这个靖安台中丞说了算,就不是白氏了……这也是规矩……我现在守规矩不去抢人,将来他们也得守规矩放人,大家都守规矩,大魏就能稳如此塔。明白了吗?” “明白了。”为首黑绶小心做答。“他是白绶,目下在朱绶院中,我们是黑绶,在中丞塔中,公务上想要交流,写个条子,私下想结交,便下了公去做拜访,都是可以的。” “不错。”曹林微微叹了口气。“黑是黑,白是白,公是公,私是私,上是上,下是下……若能长久如此,大魏便可千秋万代,不必重蹈前两朝覆辙了。” 这下子,没人接口了。 “就这样吧。”曹林摆手示意。“将正经公务呈上来。” “巡检,我有个想法。” 就在黑塔内刚刚讨论完张行的时候,不远处的小院里,张行已经开始向白有思展示他的新研究成果了。 “哦?”刚刚回来的女巡检斜靠在正房里的新长榻上,一面好奇打量小院与屋内的变化,一面敷衍以对张行的言语,她身后是七八个同样表情与姿态的锦衣巡骑精锐,其中不乏熟人……他们刚刚结束了一场往河东的外勤回来。 “是关于海捕文书的优化……”张行束手立在榻前,完全没有生气,只是认真以对。 “哦。” 白有思将目光从煮着沸水的小泥炉上收回目光,明显还是没在意。“海捕文书……优化?你弄出来了?” “是。”张行没有任何不耐,直接转身将一张新的海捕文书交了上去。 白有思多少是个聪明睿断的,敷衍着接过来,只一眼就看出了新海捕文书的新东西: “姓名、年龄、出身、绰号、修为……战绩?点评?评级为二等,位列正脉修为第二等第三十七名,其人极度危险,建议精壮十人以上持械结阵围杀,最好有通六正脉以上的豪杰领袖围杀?你为什么吹嘘罪犯?” “我也是看到黑塔下面监狱分层,起的灵感。”张行笑道。“天下事最难躲的,就是功名利禄……这群罪犯,功和禄是不要想了,不如试着给他们点名头,让他们自相残杀……黑道上的名头也是名,而偏偏又是靖安台说了算。” “是有点道理。” 白有思更加认真了一些。“江湖中厮混,混的就是一张面子,大家都是正脉修为,凭什么你是天下公认的这阶段一等第一名,我只是二等第三十七名?只要能挑起三五场这般内斗,便有了效果,尤其是奇经八脉阶段的逃犯,为此死一个都是赚的……而且若是下面的杀了上面的,还可以继续修正,把下面的再挪上去……是这个意思吗?” “是。” “我觉得可行。”白有思点点头。“报黑塔那里吧。” “但我不止想这样。” 张行继续笑道。“这是海捕文书,是黑榜,关键我们还可以列一个白榜……” 白有思陡然怔住,便是身后的钱唐几人也一时若有所思。 “白榜还可以细分,就从大宗师开始排名,大宗师和宗师们是天榜,成丹、凝丹是地榜,奇经八脉和正脉修为在人榜……比如大宗师第一,就是咱们中丞,谁不服,让他来东都试试……”张行言之凿凿。“除此之外,还可以有州郡地域上的分榜,比如东境天地人榜,河北天地人榜,关西天地人榜……甚至还可以有英才榜,三十岁以下高手,上面写着威武将军司马二龙英才榜天下第一,倚天剑白有思天下第二……不服来战!” 白有思终于彻底醒悟,却反而在倒抽了一口冷气后犹疑起来:“张行,你意欲何为?” 当然是要独立完成项目规划,攒资历和功勋了。 除此之外,关键是……有趣。 当然了,这依然不耽误张行诚恳回复:“自然为天下太平,为大魏安泰……巡检是觉得哪里不妥吗?不妥就算了。” “有什么不妥?”白有思笑了笑,终于扔下了手中的海捕文书。“我只觉得有趣……倚天剑也挺有趣,我要给我的剑鞘加个铭文。” “我也觉得有趣。”张行终于也笑。“我还想到了帮会与门派榜单,弄他个四圣七真门三十六帮……我连我自己的排名都想好了,人榜第二百九十九名,拼命三郎张行,第三百名就是秦宝,奔雷手秦宝。”。 一直老实肃立的秦宝大喜过望。 PS:大家周末快乐。 第五十九章 案牍行(5) “中丞那里就这般同意了?” 白有思的朱绶小院厢房内,秦宝看着张行案上的一堆文书、档案,一时难以置信。 “为何不同意?” 张行将那双据说已经不能运行真气的腿架在了桌案上,一边在靠背大椅中翻看着手中档案,一边与等他一起下班的秦宝闲聊。“你以为我那日是开玩笑不成?这玩意真要做出来,真的是对大魏是大大的有利……” “我知道,我知道。”秦宝有些不安的坐了下来。“黑榜一出来,但凡能用些文字挑起匪徒内讧,便天大的利市。但白榜……” “就是你想得那样。”张行翻看文书不停,头也不抬。“白榜一出,江湖内斗、修行者内耗、正经帮派相互对立、世族子弟动辄好勇斗狠,对朝廷来说也是利大于弊的好事……朝廷巴不得这些白榜豪杰也都死光光,这有什么难理解的?便是英才榜,也是更方便朝廷笼络人才,你家子弟河北英才榜第一,为什么不出仕啊?这个庶民出身的二郎可是天下英才榜第十八的人物,朝廷迟早要征辟的,你们白氏为何要笼络他?是不是心怀不轨?” 秦宝微微一叹:“可这样的话,张三哥就不怕被人记恨?” “被谁记恨,怎么记恨,记恨谁?”张行不以为然道。“这件事,本质上还是朝廷想掌握更多社会信息,这是朝廷的本能,也是此事这般顺利的根本,而定层次、分门别类,本就是信息处理的天然趋势,我不过是个觉得事情有趣的技术文书,天塌下来自有黑塔顶着……他们要是不满也该对着朝廷,最起码冲着黑塔去就是,何苦针对我一个不出外勤的靖安台白绶?” “这倒也是。”秦宝看着窗外清晰可见的黑塔,倒是坦诚。“既做了锦衣,如何还要计较这些……连巡检都只觉得有趣。” “好了,咱们走吧。” 张行嘴上说着,也放下了手中文书,却又在旁边撕下一笺,提笔写了几个字。 秦宝好奇来看,去见上面写的清楚? 乃是说红山顾大娘虽也是打虎,却只与那猛虎稍作胜负? 逼退了老虎? 还是比不上在大江中亲手掐死巨鳄的江夏孙三娘? 故建议孙三娘绰号为三丈青(蟒蛇名)? 位列巾帼榜第三十五,而顾大娘绰号为母灵虎? 位列巾帼榜第三十六云云。 “张三哥还帮忙排这个?”秦宝看完之后,大为惊异。“我以为上次是开玩笑……” “黑塔里几位黑绶给巡检面子? 看我是个首倡者,便常常与我交流? 算是编外顾问? 你我做人榜压榜的事情也已经妥了。”说着,张行收起纸笺,加印蜡一捏? 便又喊起人来。“小顾? 小顾在吗?” 说话间? 门外闪进来一个白脸的俊俏仆役,赶紧拱手:“张白绶。” “将这个笺子和这两份文书交回给塔内陈黑绶? 交完之后你们收拾下? 便散了吧? 我也要走了。”张行一边说,一边不待对方答复便站起身来? 竟然是直接端起冒着寒气的杯子随已经闪出门去的秦宝一起走了。 看的出来? 这位白绶的坐班社畜生活? 委实惬意。 转过眼下? 如今暑气已散? 秋意渐高,沿途花树青黄,为午后阳光影映潭中,又与些许落叶落花斑驳一片,端是一片好风景。 二人所居的承福坊与靖安台一潭之隔,早已经惯常,也不用走马的,张行便自端着冰镇的茶水,与秦宝漫步而归。 不过,这几日非常明显的一件事在于,路上打招呼的同僚眼见着就多了起来,甚至有不少黑绶遥遥招手,倒是让人浮想联翩。 “都是台中出了名的好手。”过了桥,穿过天街,进了承福坊的北坊门,秦宝终于再度开口。“他们其实都懂这个榜单的道理,但还是想让自家排名高一些……听说,有朱绶巡检专门给黑塔里那几位黑绶送礼的。” “这有什么,自古名利吊人心。”张行喝完了茶水,将带把的杯子用白绶串着挂在腰上,也是负手踱步,从容起来。“便是咱们俩此时说的干净,刚刚不也为近水楼台先得月,能抢先落到榜上来做压榜而兴奋一时吗?将来人榜一出,咱们俩名声十倍,说不得比前面的人名声还要你高。” 秦宝犹豫了一下,缓缓摇头:“我觉得这件事上面,张三哥跟我们不一样。” 张行略显诧异,乃是轻微瞥了对方一眼:“怎么说?” “我和其他人是真的为这事患得患失……便是巡检,嘴上说着有趣,但其实也对司马二龙耿耿于怀……反而是张三哥你,看上去既在乎排名,又喊着有趣,还对升官耿耿于怀,可实际上,却好像并不是真的在乎。”秦宝小心言道。“三哥,你若不求钱,不在乎名,不在乎仕途,那到底在乎什么?真没有一样东西,让你完全放不下的吗?” 张行稍作沉吟,认真回复: “我还真想过这事,你说,有没有可能是全都在乎,太贪了,才显得各处都浅薄了一些?又或者是我看书看多了,好高骛远,名也好、利也好、功也成、禄也罢,都求得是更大的更高的那种……所以对眼下的这些东西,浑不在意,总有种在踩踏脚石的感觉?” 秦宝点点头,却又不禁笑了出来:“这就对了,可这不就是所谓心怀大志吗?跟那位最近常常来往的李家四郎李定有些相像了。” 而话至此处,秦宝复又敛容感慨:“张三哥,你们个个都是要做大事的大英雄,大豪杰。” 张行摇头笑对:“若是你秦二郎身边都是大英雄大豪杰,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是什么?难道是个蛤蟆?” 秦宝怔了一下,哈哈大笑。 二人结束了日常商业互吹,已经来到坊内十字街,便要转向,却不料此时十字街的井亭旁,居然围满了人,便好奇向前。二人身着锦衣,配绣口刀,其中一人还是白绶,直接过来,左右自然闪开,结果走近一看,却居然是一张征兵布告。 大约一扫,各自心中了然,便直接退了出去,往家中而行。 但行不过十几步,来到巷口前,秦宝终是内秀,晓得利害,再加上年轻,也到底耐不住,便忍不住低声感慨: “东都城这下热闹了。” 张行心中同样了然,只能颔首。 原来,刚刚二人看的清楚,那征兵令写的简单直接,却是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一条天大的军政大令,乃是要重新组建十八万新军精锐。 之所以说是意料之中,乃是说二征东夷,二十万众几乎全军覆没,虽然有徐州总管的部队与部分水军逃回,但中原、东境、河北,以及最重要的部分陕洛府军尽数丧尽,素来称之为东都精锐的上五军也全军覆没,如今内外稍安,本该重建。 但说到情理之外,却居然只在地方上立起了六万之众,然后却要直接在东都拉起一支高达十二万众的直属禁军。 这十二万,其中八万人是以后备府的形式,从关中各地的折冲府选备收纳,依然算是典型的卫府征选路数。可剩下的四万御林禁卫,却居然是打着恢复上五军的旗号,直接向天下招募骁勇果敢之士。 这就是直接弃了各大门阀盘踞的卫府,改成募兵了。 这个动作本身就有点惊天动地却不着烟火的意味,可以想见,南衙那里为了此事,究竟展开了多少次不见血的交锋。 而不用想也都知道,这四万待遇优厚、直属皇家的所谓精锐中的精锐,必然吸引天下四方豪杰云集东都,东都之富、东都之贵,再加上靖安台将那些榜单适时抛出,怕真是要火上浇油了。 今年的秋冬,靖安台有的忙了。。 不过行到家门口时,张行转念一想,复又得意起来——这些人便是打出狗脑子来又关自己什么事情,他如今可是坐办公室的高端社畜,与那些外勤不同的。 PS:周末睡了懒觉,一觉醒来十一点半了,抱歉抱歉……大家周末愉快。 第六十章 案牍行(6) 事端比想象中来的要快。 征兵令下达不过四五日,关陇、三河、南阳一带豪侠便开始往东都聚集了,而且越来越多,从南自北,洛水北岸还好,南岸的河南县治安水平几乎是直线下降,净街虎们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修行高手和半大小子聚在一起。 前者打不过,后者不要命。 别说净街虎了,晚上披甲执锐最少二十五人成队出行的金吾卫都遇到几次事端,还都让这些人溜坊墙给溜了个没脾气。 至于说刚刚在秋后喘了口气的东都本地帮会,那就不是倒霉不倒霉的问题了,而是直接来了个大换血。 然后,就在这个时候,最简单、最核心的天地人榜与巾帼榜、英才榜,及时出炉了。 “虽说可以露头了,但最近还是少出去。” 晚间时分,堂屋里,微微摇晃的烛火下,已经吃完饭,准备喝茶看书以作消食的张行忽然想起局势,便开口做了交代。“街面上不太平。” “知道。”正在低头扒饭的月娘依旧那般干脆。 “不至于吧?”同样在扒饭的秦宝倒有些不以为然。“这里是承福坊,在洛水北面,北面就是靖安台,西面是紫微宫的承福门,哪个夯货敢来这里撒野?” “天底下疯子多得是,这五榜一出,不免引来江湖人士骚动,要是再多喝几杯,说不得连黑塔都敢冲。”张行连连摇头。“总之小心为上。” “知道的。”月娘抬起头应了一声,中止了争执。 但片刻后,月娘又再度抬起了头。 “什么?”张行端着茶杯来问。 “少喝冰茶,寒气入体,对胃不好。”月娘认真提醒。 “我这股寒气本就是从肚子里来的。”张行放下书来,无语至极。“这是修行的一种,你不懂就不要管。” 月娘稍微撇嘴,低头扒了两口饭菜,复又抬头,却不说话。 “到底什么?”张行按着书愈发不耐。 “巾帼榜第一、天榜第二那个是真的吗,南岭圣母大夫人?”月娘瞪大眼睛来问。“我以为白巡检能排第一,结果只是第五……真有女的大宗师吗?” “是真的。”满足一下小孩子好奇心当然无妨,张行立即点头。“而且上下都猜? 实际上这位南岭圣母很可能比曹皇叔还厉害,只是欺负人家不可能扔下南岭来东都这里跟曹皇叔打一架? 所以才让她排在天榜第二……同样的道理? 天榜第十一那位东夷大都督? 也是欺负人家不可能过来? 实际上很可能是前四。” “天下只有十一位大宗师。”秦宝在旁对月娘科普道。“背后都有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大势力,除非势力冲突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否则一辈子都很可能没有照面,就算是真打起来? 胜负也不是我们知道,这前十一位陆地神仙其实就是我们按照身份和亲疏瞎排的……人是真的? 事是真的? 排名不要当真。” “这么说,巾帼榜第四那个巫杏花的事情应该也是真的吧?”月娘点点头,然后捧着碗再度认真来问。“父亲、叔叔、哥哥、弟弟全都被对面寨子杀光了? 她领着寨子里三百多人逃出去? 花了十年重立寨子? 又花了十年时间壮大起来,最后凝丹成功? 打败了仇人? 报了仇? 成了西南疆巫州世袭的太守,还……” “是真的。”张行点点头打断对方? 认真回复。“但你要是再敢提一个报仇? 就立即滚出这院子去……我这里养不起你。” 月娘面无表情点点头? 闭嘴低头? 闷声扒饭? 秦宝也老老实闭了嘴。 两个人吃饭,一个人喝茶翻书,堂屋里暂时安静了一会。 但没过多久,月娘那碗盖了炒鸡蛋的米饭才吃了一小半,忽然间,后院扑通一声,似乎有重物落地,然后黄骠马和那匹瘤子斑点半大龙驹,还有一匹后来被张行从桃林驿贪污过来的骡子,便一起嘶鸣了起来。 张行和秦宝一起抬头,一时茫然,但两人毕竟是训练有素的锦衣巡骑,很快,随着张行一摆手,秦宝便即刻提刀窜出,却不往后院,反而是往开着门的厢房而去,而张行也将秦宝的碗筷藏入桌下,用书盖住。 月娘看了出去的秦宝一眼,只是继续低头扒饭。 果然,片刻后,耳听着脚步声从屋后跑到屋前,忽然便有人在堂屋正前方的院中嘶吼起来,其人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俨然是位修行人士,而且修为不低: “人榜第三百,奔雷手秦宝何在?破浪刀太原洪长涯在此!” 借着灯光,张行清楚看到,一位拎着一把一人多高眉尖刀的壮汉出现在了自家院中,一声喝问之后,居然还挥起刀来,轻松舞了一个漂亮的刀花,指向了屋内的自己。 气势极为雄壮。 然而,饶是一个大活人和那么一把大刀就在目前,可张行还是沉默以对,他有点难以接受这个现实。 秦宝躲在厢房里,也没有任何动静,不知道是在等时机,还是说跟张行一样,也被这一声吼与这一把刀给惊吓住了。 倒是月娘,继续在低头扒饭。 片刻后,那壮汉见到屋内人毫无动静,却是运起真气,将眉尖长刀在地上再度一点,愣生生将地上青砖砸碎,然后复又来问: “逃又不逃,战又不战,你是何意?” 张行回过神来,主动起身拱手:“在下秦宝,见过洪兄,久仰太原破浪刀大名,未知兄台拜访,有失远迎,唯独家中狭窄逼仄,又只我兄妹二人,让洪兄见笑,不如屋内稍作,我亲自来奉一杯茶。” 月娘中途就开始咳嗽,咳嗽的满脸通红,好不容易缓住,却是抱着饭碗飞也似的逃出去了。 那洪长涯倒也地道,根本看都不看逃走的月娘,却也不进屋,反而在院中认真来对:“秦二郎,我今日见你这人倒还诚恳,怎么就做了锦衣狗呢?” 张行丝毫不尴尬,只是在屋内摊手:“家里穷没饭吃,老娘和几个老亲戚在老家要奉养,难得能吃皇粮,不错了。倒是洪兄,你此来见我,到底有什么事?依洪兄的名望,但有要求,在下必然竭尽所能。” 那洪长涯闻得此言,终于有些讪讪:“不想你奔雷手也是个孝子,倒显得我逼人太甚了……其实也不瞒你秦二郎,我是近来陪几个太原兄弟过来东都看征兵热闹的,却不想正好见到放榜,瞅到你一个通正脉才通了七条的人也上了人榜,不免有些不爽,便想来看看你本事。” “我懂了,洪兄莫非以为打败了我,便能入榜?”张行立在远处,状若恍然。 “不是如此吗?”洪长涯冷笑。 “是也不是。”张行摊手以对。“洪兄,你黑灯瞎火来我家中,便是打败了我谁又知道?便是要踩我,也该到靖安台大门前光明正大邀战,让天下人都知道此战胜负……最起码,也该请几个有名望的长者、前辈,见证一下。” 洪长涯微微一愣,倒是不好反驳了。 “还有,我冒昧问一句,洪兄是何等修为?”张行恳切追问。 “也不瞒你,我如今已经十二正脉俱全,在往奇经八脉上走了。”洪长涯颇为得意。“正是为此,才不满你位列人榜。” 而张行却只是苦笑:“我就猜到如此,洪兄,你弄错了……我也是靖安台的人,我明白告诉你,若是这般,便是你光天化日之下打败了我,恐怕也不得上榜,反而我若是能撑你三招,说不得还要往上再爬一爬,超过我那位同僚,拼命三郎张行的。” “为何如此?”洪长涯当即不解,却又猛地有所醒悟。“不是以修行胜负来定整榜的吗?” “洪兄一语中的。”张行向前半步,认真以对。“譬如天榜,前十一位是大宗师,后面二十五位是宗师,这时候忽然有一个没入榜的,晋级了大宗师,却不与前十一位论战,反而去找第三十六位的牛督公,天下人是笑话他呢,还是会称赞他?而地榜、人榜也都类似,地榜分成丹、凝丹两拨;人榜分奇经八脉的高手一百五十位,正脉高手一百五十位……” 听到此处,洪长涯彻底醒悟,却是在地上狠狠跺了一脚:“如此说来,我该去找第一百五十名……可那人在东夷啊,还是个女人!” “那就再往上找嘛。”张行和气笑道。“下面找不到,就去找上面的高手便是,奇经八脉层级的高手,至少有三十位在东都……” “上面的高手能胜?”洪长涯连连摇头。 “不是这样的。”张行依然在座前诚恳劝说,不敢离刀子半步。“洪兄听我一言……先说句不好听的,真要是论修为、战力,人榜三百人之前还有未入榜的成丹高手呢,为何不给那些高境界的人而给他们专设人榜?是因为他们或者有突出战绩,或者有气节、有仁义、有度量、有胆量,一听就是英雄豪杰,是他们能为常人所不能为,及他人所不能及的东西……就好像我刚才说,洪兄与我秦宝做挑战,无论胜败,传出去都是洪兄为天下人笑,而我只要撑住三招,那便是我的战绩,反而要往上再走;甚至,若洪兄名声更大一些,我只要敢应战,一招输了,那也未必会下榜。” 言至此处,张行放大声音,如雷贯耳:“榜单这个事情,归根到底是名声!不是修为!” “说的有道理,挑战挑战,必然要迎难而上,此事归根是名声。”那洪长涯立在院中,若有所思,继而醒悟,却是朝屋内微微一拱手。“如此,今日是我孟浪了,不该来寻秦二郎这般老实人……等我明日往天街上,寻一位人榜高手,光明正大来战,只要全身而退,便可让天下人知道,我洪长涯也是东都一号人物了……届时,再来与秦二郎痛饮一番。” 说着,此人运足真气,往旁边院墙上蹬着没尖长刀一跳,便轻易越过墙去,然后又是一番重物落地之声,与脚步远去之声。 整个过程,张行只是先站直了身子,然后一揖到底,却是纹丝不动。 一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才随着秦宝与月娘回到堂屋坐了回去,然后继续来喝茶看书。 一夜无话,翌日,张行早起,想起昨日那人翻墙的潇洒劲,却是稍得一二气机,便干脆先行在院中打了个坐,试着去冲了第八条正脉,待出了一二分结果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但他情知白有思少往院中去,也是不急,居然是又洗漱干净,慢慢吃了饭,才端着茶杯往靖安台踱步而去。 过了桥,上了岛,往小院中而来,远远便看到一群人聚集此处闲谈摸鱼,同样懒得理会——自从张行过来以后,白有思过来的频率也多了些,自然引得其他闲人过来,再加上院中有茶水有卧榻,还有仆役跟笔墨纸砚,自然渐渐人多。 不过,这一次张行远远走来,隔着老远便听到这边在说什么新闻,便也好奇竖起耳朵,在后面偷听。 “那厮疯了吧?” “谁说不是呢,一个太原来的混子,才正脉大圆满,奇经八脉刚刚摸了一下,就敢跑到天街上拦住了金吾卫的赵都尉,当街挑战。” “果然疯了,人赵都尉可是人榜第三的高手,绰号摩云金翅大鹏,虽只是通脉阶段,却勇烈悍武,从军前便力能搏熊,从军后一身辉光真气稳扎稳打,第一次征东夷时,身披三甲,扎二十六矢,却从城墙下一跃而起,将敌将硬生生从城墙上拔了下来,万军之中带回阵前,引得张柱国当场解衣衣之,大为赞叹。而一年前,他更是在顺大河而下时观船尾日落,一声长啸三刻不止,硬生生冲过任督二脉,如今只差时日打磨,便要凝气成丹了……这次募军,据说也早有安排,眼瞅是要做郎将了,一个寒门……真真是了不得!” “不是据说,是真的……兵部熟人说的,就是这次上了人榜第三后,咱们中丞直接提拔,点了新立的长水军左翼第二鹰扬中郎将,这便是登堂入室了。” “我倒是觉得,这般人物,这般资历,这般能耐,为何现在才做了鹰扬中郎将?” “寒门庶族嘛……便是平日里称赞,可到了要提拔的时候,不还得按着门第亲疏来点?反倒是这一次上了人榜第三,上下前后一比,这英雄气遮都遮不住,朝廷不做个提拔岂不是伤了众心?” “这么说,这上榜……跟这仕途经济……?” “未必敢说什么必然关联,但自古以来,名声不就是仕途的一部分吗?” “不错,不错,因名入仕,本是入仕的常理,况且咱们这个名偏偏又是指着本事来的,有名,又守的住名,就说明你本事不是假的,有名有实自然能跟门第对一对的……真是……真是……” “你们说了半日,那个太原来的混子是什么下场?” 张行听了半天,心痒难耐,到底是端着凉茶凑了上去。 一众渐渐改在小院中摸鱼的巡骑,外加本院的文书、杂役惊诧回头,见是正主来了,却都个个失笑: “张三哥。” “三郎今日来的早……” “张三郎今日好气色。” “见过诸位同列。”张行举着杯子赶紧再来问。“诸位刚刚说到昨日去挑战摩云大鹏的那人,后来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赵都尉抄起路边肉摊子上的一把杀猪刀,运起真气一招切了那厮的眉尖长刀,然后便扔了杀猪刀,按在天街的石条上打,往脸上打,打完了净街虎的人也到了,又让净街虎的人捆起来,一路上拽着拿刀鞘打,上午就扔黑塔里了。” 张行目瞪口呆,赶紧回头去看黑塔,却不料刚一回头,便又愣住——原来,视野中,青天白日之下,居然清晰有数道流光,正自岛外飞来,然后直接往黑塔冲去,继而便是一阵鸡飞狗跳,喧哗喊叫。 其余诸多摸鱼的巡骑,也都怔在当场,他们打死也不会相信,这群江湖好汉,真的敢来冲塔。 与之相比,刚刚那位太原好汉,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PS:大家周末快乐。 新书群513757351。 第六十一章 案牍行(7) 榜单这玩意的效应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但却也是事出有因。 主要是这年头的科举制度简直就是糊弄人,归根到底还是皇族、门阀与各层贵人提携,人身依附性太强,门第观念太厚,并不能有效选拔人才。相对来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修行上的榜单却算是某种经得起考验的真材实料,那么一旦这玩意对仕途经济有了说法,自然会被无限拔高。 而如果理论上还想不通的话,看看天榜第一、镇塔天王曹皇叔的铁塔此时之情境,或许就能够更直观的认识到这一点。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锦衣巡骑们万万不会想到,真有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会来冲塔……这到底是想在天榜第一的家门口秀操作扬名,还是想直接拜会曹中丞求个朱绶呢? 但不管如何,这个时间段你来冲塔,总不可能说是跟榜单毫无干系吧? “好贼子!” “哪来的蠢货?!” “全伙结阵!长生真气在东,断江真气在西,离火真气在南,弱水真气在北……辉光真气聚集塔下!” “不要怕!镇塔天王现在南衙论事,是征兵点将的大事,一时半会回不来,咱们兄弟一起趁大阵气浪起来之前冲入塔里走个来回,出去后他这个地榜就废了!” “这红带子竟是个女人……是倚天剑!果然名不虚传!小娘皮好厉害!” “这塔有古怪,进去后运气被压制,不要乱钻!砍掉这黑塔的半个屋檐,足够扬名天下了!” “真让这厮进塔了?!你们怎么吃得这份皇粮?!三一正教出身的一起进塔来!” “辉光真气在塔内不受压制,老池进去溜达一会……” “不光是四御嫡传真气,属性对的都过来!木系在东,金系在西,火系在南,水系在北……统统过来!进来了就让他出不去!” “薛朱绶受伤了!薛朱绶受伤了!” “来人中有黑榜第五的万里独行周无忌……” “今日事后,老子周无忌便是黑榜前三!” “老七被倚天剑剁了手,快去救他!” “找找我兄弟太原破浪刀,他今日刚刚被构陷进来了……兄弟!兄弟!” “黑塔的西北角真被砍断了……” 大中午的,整个黑塔周边流光溢彩,数不清的各色光点光线四下乱窜,而黑塔下方青白赤黑四色虽然变幻不断,却越来越强,宛若一朵四色黑心莲花平地而生? 上有蜜蜂蜻蜓追逐不停,下有无形波浪荡漾开来。 被波浪荡漾到的张行也懵住了。 穿越半年? 首先他有自己的生活? 要求生、要吃饭、要工作、要火并、要买柴、要杀人、要喂马的? 剩余的时间才能用来满足自己好奇心? 而这个好奇心,理所当然的还是放在了真气这个最让他敏感的点上。 但是? 可能是因为前世整日坐在电脑前,养成了类似于键政的那种手高眼低? 他总是看历史书,总是思考这个世界的地理变迁? 总是注意哪些神怪真龙的传说? 总是在意真气对这个世界的政治、宗教格局的影响,也就是说,他总是更在乎那些高端的、大的方面? 然后却总又低估真气对社会层面、文化层面的现实意义。 这种东西? 理论上都是能想象到的? 甚至是经常听说的,甚至能切身接触的到……比如这个世界过于突出的任侠风气;比如山寨、帮会、门派、庄园的广泛存在? 直接产生了新的经济逻辑与形式;还比如边疆地区的村社尚武军镇文化……但这些大略可以称之为江湖气的存在? 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 给张行带来一种从视觉到心理,所谓由外而内的、明确的、彻底的震动。 任谁看到这一幕? 会敢说这不是一个江湖世界呢? 就好像刚来这个世界点一天? 任谁像张行那般亲眼看到分山君后? 还会以为这只是中国古代的一个时期呢? 张行的感慨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骚乱在迅速扩散。 “快走!” 当一名试图逃窜的凝丹期高手被最起码三道流光追着从他们头顶飞过去以后? 张行当机立断,扔下茶杯,抽刀回首,厉声呵斥。“巡骑和文书还有官仆,全都随我去塔下,那地方才是最安全的。” 随即,这位据说是双腿已废的白绶,居然是一马当先,运足真气往最热闹的塔下大阵飞奔而去。 周边摸鱼的锦衣巡骑们醒悟过来,纷纷明智的随这位白绶而去。倒是那些仆役们,明显有些犹疑和畏惧,却是大约分成两拨,一拨蹿入小院内,另一拨则快步跟上。 果然,临到塔下,众人这才发现,别看上面流光不断,却根本没有哪道流光敢低空飞行,反而是上方飞舞的朱绶们,在尝试把这些贼人往下逼迫,至于塔底已经显露规模的修行者大阵,却随着指挥者的统一指挥,齐齐挥刀,时不时的向上方发出反击,弄得那些冲塔者狼狈不堪。 而这,正是那股张行察觉到的无形波浪的产生缘由。 “沈常检,寒冰真气去哪里?”张行远远看到一名黑绶在迎接来人,脱口而对。 “北面北面!”那副常检脱口而对。“寒冰真气与弱水真气几乎同质……仆役躲在外围趴下就行。” 张行来不及多想,直接涌入黑塔北面人数最少的那个大阵,与其他人一样,运出真气,随着为首的一名使用弱水真气的黑绶号令,挥刀发力。 而刚一居于阵中,张行便明显感觉到大阵的奇妙作用,列在众多类似属性的修行者中间,放出真气充盈身体后,所有真气就好像连成一片一样,那感觉就好像融入到了一个同属性真气的池塘。 接着按照号令,每和其他人一起挥出一刀,既好像是在给这池塘提供真气储备,又好像是在号令和指挥着一个更加庞大的、有规律的、亲和的集体活物。 连续三刀之后,张行振奋异常,他开始彻底放开自己的真气储备,不再留手。 也就是这个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负责指挥和承担阵眼的黑绶忽然觉得自己所领北方阵的真气波动陡然强了一截。 但来不及多想,随着天空中‘倚天剑’再度横飞,一名前来冲塔的凝丹高手忽然狼狈坠落,黑绶立即怒吼一声,发出号令,引得身后诸多巡骑齐齐运气向上挥刀。借着这一刀,黑绶宛如踩着一股巨浪一般直接平地腾起,然后只是当空奋力一剑,身后巨浪便又犹如有了宣泄口一般直接激射向前。 真的是激射,因为随着这一剑使出,黑塔北面的阳光阴影下,凭空便生出一股淡黑色实体水浪,水浪宛如一条巨大的黑鞭,将那名坠落的凝丹高手拦腰卷起,继而狠狠发力摔在塔下,活活摔得没了气息。 四面八方靖安台众巡骑看的清楚,几乎齐齐发一声喊,士气一时大振,而使出这一剑的黑绶也落回阵中后,犹然面色发红,心情激荡。 张行激荡的更厉害,因为刚刚随着那一剑挥出,周边整个‘池塘’的真气几乎整个甩上了天,连带着他体内的真气也为之一空,差点就又回到了当日老寒腿的境地,这直接导致他和其他人一样一个踉跄。 但很快,与其他人不同的是,随着那名凝丹高手被砸了个稀巴烂,一股宛如潮水一般的热腾腾巨浪忽然便反扑过来,又将他全身真气胀满。 被这股热浪击中的张行在阵中踉踉跄跄个不停,宛如晕船一般,一个不好,直接栽倒在地,努力爬起,却又当场吐了出来。 “张白绶脱力了,要晕阵!快拽他出去!” “杀了恨地无环池铭了!” “万里独行要跑,他的真气法门全在轻功上!跑了可就真追不上了!” 耳畔一时有无数人疾呼。 紧接着又有数张熟悉面孔涌来将他拽出阵中,往仆役群这里抬架过去,而刚一出阵,张行便瞬间耳目清明起来。 也就是此时,一声怒喝凭空暴起,宛如雷鸣: “万里独行周无忌是不是?今日老夫便让你独行个痛快!” 众人知道是大宗师从紫微宫飞回,一时齐齐欢呼,便是所有贼人都在四散逃窜,也无一人去追赶了。 而下一刻,躺在地上的张行看的清楚,随着曹林的这声怒吼,岛上黑塔周边数出,一道道宛如实质的辉光真气凭空叠生,真就在空中构成了闪闪发光宛如实质宝塔一般的真气物件,然后镇河妖一般将几名想要逃窜的流光给罩入其中。 唯独为首那人,也就是黑榜第五的万里独行周无忌,只在腰中被圈了一条辉光真气的圈子。 众人尚在疑惑,下一刻,那条宛如实质腰带一般的辉光真气忽然消失不见,而半空中周无忌的双腿也齐齐掉落,血水溅的漫天都是。 而那周无忌不愧是黑榜第五的狠人,上半身落下,犹然还能在空中使出真气护住躯体,试图逃窜。 大宗师就在这里,众人也不追赶,也不去拦,只是在地上怔怔看着,任由这位只剩一半身子的黑榜第五高手在空中拖着漫天血雨歪歪扭扭往外努力飞去。 果然,即便这种高手,也熬不过人工降雨一般的失血和丹田破碎、真气流失,更无法控制逃窜路线……待此人在靖安台岛上用身体于空中写了一篇小作文后,一个支撑不住,剩下半拉身子一时血崩,忽然就掉进了靖安台的水潭里。 一时满潭殷红,荡开落叶与阳光无数。。 PS:大家工作日快乐。 新书群513757351。 第六十二章 案牍行(8) 仲秋时节,凝丹期以上贼子七人洛水结义,号为七圣,试图冲破黑塔,解救贼囚,惊扰靖安台,以图扬名天下。 此役,终究是靖安台大获全胜,他们在镇塔天王曹皇叔不在的情况下,临危不惧,组织有度,从容结成大阵,对抗得力,早在大宗师折返前,便成功斩杀一人、活捉一人。 尤其是被斩杀的一人,居然是靠着最基本的四相大阵,为一名担当阵眼的黑绶一剑斩杀,堪称酣畅淋漓。 而英才榜第二的倚天长剑白有思也没有堕了气势,此役削去一名同级高手的左手,复又擒拿另外一人,堪称威风八面。 但最终,让所有人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大宗师本人的绝对统治力,四名凝丹高手,其中一人大约还有可能已经成丹,结果在这位暴怒的大宗师面前毫无反抗之力,束手就擒。 其中,位列黑榜第五的万里独行周无忌更是被拦腰斩断,当场身死。 七名足以横行天下的顶级高手,除了一位绰号莽金刚的南帝观弃道见机的快,上来砍了黑塔一个角然后飞速逃窜,其余六人非死即伤,尽数没了结果。 当然,这群人还是有收获的,那位并没有什么作奸犯科记录的莽金刚成功上了黑榜,顶替了万里独行,成为了黑榜第五的存在,端是威风八面,扬名天下。 日后谁见了他,不得竖起大拇指,称一声好汉? 转过眼来,靖安台也是被这次突袭弄得乱糟糟一片。 那几个混账,到底是凝丹期以上的高手,他们忽然来袭,塔也崩了一个角? 人也没少伤,各处房屋也没少塌。最坑的是? 这几人刚进来的时候? 居然真的趁着大阵没有结起闯入了塔内? 硬生生穿了几个来回? 门窗啥的倒无所谓,关键是里面的档案、文书? 以及相关文员确实没少损伤。 而且尸体还污染了靖安台的环境,血撒的满天满地都是? 多少年没清理的水潭,都被迫开始大面积清淤工作。 至于张行? 因为人手问题和眼下的特殊情况? 也算是正式被抽调了起来,开始在小院这里协助处理原本黑塔才有权责处理的各项事务,他对接的? 乃是一位姓陈的塔内五层黑绶? 做的基本上是不管部长的活。 等到了这一日下午? 天气转凉的时候,他已经连续抱病为大魏人民工作与服务了整整三日……连着三日? 都没有摸鱼? 而是尽心尽力? 为大魏与靖安台操碎了心。 “冲出来三十五具尸骨,全是人的?” 傍晚时分? 天色已经昏暗? 因为厢房也破了洞? 被迫在小院里露天办公的张行正强忍着全身的酸胀不适? 继续坐好最后一班岗。“王七哥不开玩笑?” “不开玩笑。”坐在对面的一名别组白绶摊手以对。“张三郎知道这事难办在什么地方吗?不是人骨头? 人骨头在靖安台算个屁啊?谁没杀过人啊?问题在于,我们根本不知道淤泥里的尸骨是哪家的?或许有可能是咱们这边岛上的变故,但更大的可能是皇城、西苑那边冲过来的,那边冲过来的尸骨能查吗?偏偏光天化日之下……” “我明白七哥的意思。”张行捏着下巴思索片刻,直接好了。“这样好了,不要让兄弟们为难,趁现在乱着,天也黑了,只假装是牲畜骨头,赶紧塞回淤泥里,拉到城外当肥料……我这里先什么都不做,大家看看能不能糊弄过去,非要是哪个较真的追问了,你再说报到我这里了,我再说我忙晕了,忘了……绝不让兄弟们为难,赶紧的吧!” “辛苦张三郎帮忙搭肩膀。”那白绶立即起身,重重拱了下手,然后便转身而去。 人一走,张行不免皱了皱眉,毕竟,谁能想到自己整日以为多漂亮,而且还是活的潭水下面会有几十具人骨呢? 就这样,一面想着,一面端起茶杯来准备喝一口,却发现茶杯里的茶早已经被自己无意间冻得梆硬,便又呼小顾来换杯子换水。 小顾也是习惯了,赶紧换上一杯滚水,将冰渣子端走。 而片刻后,就在张行瞅着机会准备起身时,忽然另一人直接坐了过来,却是一位老熟人。 “李十二郎。”张行看到是李清臣,不由诧异。“你今日当的什么活,如何到我这里来?” “别提了!”李清臣坐下来后气急败坏。“有茶水吗?” 张行赶紧将没碰的水递过去,李清臣端过来一看,却是沸腾的滚水,复又递了回来,张行也不言语,伸手捏住茶杯,热水迅速变凉,这才放下。 李清臣端起凉茶来,先灌了一气,这才开口:“张三郎你知道今日黑塔那里让我做什么吗?他们让我去摸鱼!” “摸潭里的鱼?”张行怔了一怔,然后才反应过来,因为这个事情是他昨晚向塔内建议的,原因是伙房这几日因为清淤,道路受阻,没来的及买肉。 “对。”李清臣无力至极。“这种活派给我?我说我是出外勤的,从没摸过鱼,那黑绶却只是不耐,说岛上都乱成一锅粥,连黑塔都破了,我一个白绶还在推诿公事,简直可笑,然后就直接甩脸色走了,我就没办法,就去找了一些官仆去捞鱼,中间还跟三组的王七郎掰扯了起来,他们是负责清淤的……” “捞起来了?” “捞起来了。” “鱼是多是少?” “多得吓人……”李清臣长呼了一口气。“足足十几车,还有脸盘子大的青蛙,官仆们都没舍得扔,说是炖了极嫩。” “然后呢?”张行颇为不解。 “然后我去找那黑绶,他让我拉到伙房。” “那就去嘛。”张行愈发不解。“这不就结了?” “伙房不要,死都不要。”李清臣终于说到了问题关键。“说是临到这时候才想起来,潭里掉进来半拉人,什么青蛙鲶鱼的没人敢收拾,收拾了也没人吃。” 何止是半拉人……张行想到之前淤泥里的三十多具白骨,也是一时无语:“其实这事也简单,之所以要捞鱼是淤泥阻塞道路,伙房没法买肉……而李十二郎你是不缺钱的,若要是想省事,便直接回家去就行,让仆役明日赶早去城外定些猪羊菜蔬来。” “这就行了?”李清臣眉毛一挑。“那十几车没人敢要的鱼蛙不用我来管?那半拉子人下来的时候,可是台中所有人都看到了,谁敢吃?” “有人没看到。”张行笑道。“让仆役趁着还没关坊门,拉到承福坊、归义坊就好,挂个牌子,中秋将至,靖安台清淤,白送鱼蛙,军民一家,明日一早取车就行……” 李清臣恍然,一拍大腿便走了。 而张行长呼了一口气,看着已经越来越晚的天色,咬牙站起了身来,却并不着急回家,反而是往黑塔这里笼着手小心踱步而来。 临到塔下,也不敢进去惊扰了最近火气很大的中丞,只让官仆小股进去喊了那位陈姓黑绶出来。 “连日辛苦小张了。” 陈姓黑绶再带着小顾出来见到张行,丝毫没有诧异。“事情都妥当了?” “反正送到目下的都处置了。”张行似乎有些扭捏。 “那确实了不得。”黑绶负手以对。“你替我办事,你的事情我也给办了……待会把人带走吧!” 张行赶紧俯首行礼。 “用不着。”黑绶当即摆手。“是你这几日辛苦换的,而且他罪责也不大,何况柴常检他们几个相熟也都说你是个有义气可靠的……再说了,我在黑塔里也大约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个人,不算亏心……总之,人带走后,不要再给靖安台扯上关系,万般首尾都在刑部内处置……文书你签一下。” 说着,终于从一旁小顾手里指了文书,张行连连点头,赶紧就在手中将文书签名画押。 接着,那黑绶收了文书,转入塔内,张行也不进去,只是努嘴示意小顾自回,然后自己一人等在外面。而片刻后,果然有一个高大汉子被从黑塔里裹着眼罩牵了出来,来到塔外,两个黑塔狱卒一松手,人便踉跄于地,差点没瘫倒。 张行上前扯住对方绳索,又跟那两个狱卒寒暄了一下,这才拽着人往外踉跄行去。 临到桥上,又有秦宝在此扶刀等候,二人一前一后,也不吭声,只是夹着那人犯往南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天都黑了,却又到了南城的城墙下。 秦宝上去喊了一人,却见此处城墙的大管徐威直接迎上,将三人带上城墙的门楼上,然后用了一个巨大的筐子将三人分三次吊下——看的出来,这筐子是专业的,徐大管平素没少搞夜间走私放人的行当。 三人在半大的双月下下了城,张行继续牵着人走了七八十步,这才终于站定,然后秦宝自上前将那囚犯的绳索、眼罩解开。 “洪兄,还记得我吗?”张行负手开口来问。 原来,这囚犯居然是当日来挑战的破浪刀洪长涯。 洪长涯闻言沉默了好一阵子,方才开口:“一开始出黑塔的时候,你与那些狱卒寒暄,我便听出来是你了……如何,是嫌我没死,要私下处置了我吗?” “为什么要私下处置你?”张行在暮色中苦笑道。“洪兄,那晚上,我的确有用言语打发你的意图,但绝非是要借刀杀人,我如何能想到,你居然敢去挑战人家摩云金翅大鹏?听到消息,便有替你不值,想捞你出来的意思。但后来的事情,你这几日应该在黑塔里也听到了些说法,有几个高手和你一般不知道天高地厚,居然敢来冲黑塔……结果触怒了我们中丞,杀得杀,囚得囚……为这事,我们不敢耽搁,便急匆匆使了些人情与银两,匆匆换你出来。” 说到此处,张行便摸着怀中往对方身前走去。 而那洪长涯见到对方果然,居然吓得踉跄后退……也不知道这几日到底经历了什么? 不过,张行还是顺利摸出了怀中东西,却忽然是一把碎银,然后便强拽着对方,将银子塞了过去,然后口中交代起来:“刑部那里我已经打点好了,你记住,自己是从刑部释放出来的清白身子……回家吧,回到太原,就还是一条好汉……东都这里,委实居大不易的,更不要想着给你那个恨地无环的什么兄弟报仇,你这辈子,都断难是曹中丞的对手,只是徒劳送死而已。” 说着,张行到底是撒开手,直接与在旁警惕不断的秦宝一起,一前一后往城墙那边而去。 “秦二郎……谢过了啊?” 浑身狼藉的洪长涯眼见如此,终于相信自己是活着出了东都,却是忍不住握着银子遥遥一拱手。 “不用谢。”张行在暮色中头也不回。“速去,速去……今日天黑,就当没见过我,也没有丢了面子……将来便忘了东都事吧。” 洪长涯点点头,转过身来攥着银子在月影下踉跄跑了几步,却忽然间觉得鼻子一酸,然后一抹眼泪,便忍不住蹲下来抱头痛哭。。 正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回首东都月未斜,天涯孤客真难度。 PS:祝大家明天摸鱼快乐。 第六十三章 案牍行(9) 一天十二个时辰,大月亮的运行周期也基本相同,这导致了很多根源于历法的节日风俗与另一个世界完全一致,八月十五这一日自然也有个基本上就是中秋节的仲秋节。 按照规矩,除少数需要执勤的倒霉蛋外,大部分人都得以休沐三日,张行就是少数倒霉蛋之一。 不过,即便是倒霉蛋也是有仲秋福利的,跟前两日不同,这日当天中午过去,大约呆了一个时辰,就分了酒肉茶帛之类的节礼,还说今日可以尽早回家。 这种情况下,张行反而不急了,他又不需要去祭祖,也懒得去拜庙,家里也只有秦宝和月娘两个孤单孩子,便干脆将发的白绶福利尽数散给小顾那些人,又坐在小院中喝了杯冰茶,这才优哉游哉的出门去了。 先往北市走了一遭,不买东西,瞎看看;然后又去铜驼坊逛了一下书店,买了一堆书和不值钱的小玩意;接着又拎着一个装满了那些东西的箩筐转去玉鸡坊吃了一顿烧羊尾,临转出去的时候,自然不忘打包了两份;转到十字街和天街上,又拴了两只活鸡、两尾大鱼,剁了一串排骨,卷了一包天街边廊下刚刚出炉的大烧饼,拎在另一只手里,这才逸逸然的回了承福坊家中。 “秦二哥去坊里的三一正观上香去了。” 一开门,月娘就上来接过排骨、烧饼和羊尾。“李四郎来了,一个人在堂屋看书,鸡放后院拴起来,不要让它们飞了,鱼放缸里,里面还有之前坊门领的没吃完的鱼……” 张行一声不吭点点头? 只是依言而行,最后拎着一箩筐书籍杂物进了堂屋? 却见到李定坐在屋里? 正捧着一本《秦宫风月》在看的入迷——后者一直等到张行放好手里杂物才收起书来。 “仲秋节李四郎不用参加家宴吗?”张行一面给对方和自己倒茶? 一面开口问道。 “大概是要的。” 李定抬起头来? 露出一副硕大的黑眼圈,依旧是那副虚不受补的老样子。“但那是晚上的事情? 而且也有些不爽利……” “怎么说?” “我堂叔父专门告诉我,不能把十娘带过去。” “你应该也没准备把人带过去吧?”张行将一杯茶水递了过去? 自己坐回位中,若有所思。“可他偏偏要专门提醒你?” “不错。”李定也不喝水? 只是叹了口气。“还是嫌弃我仕途不畅? 厌恶我的缘故。” “你仕途不畅关他什么事?”张行显得有些不以为然。“无外乎是作为你们陇西李氏在东都当家的,逢年过节总要说些话,指指这个点点那个? 好告诉大家他是长辈? 是当家的罢了。” “便是如此? 不去指别人,只指着我? 也挺丧气的。”李定摇头不止。“新军重立? 我使了许多钱? 借了许多家中人情,但不知道为何? 还是没能转过去做个鹰扬郎将。” “所以? 今日是找我诉苦来了?”张行戏谑道。“难得休沐? 不去与你家十娘逛逛庙观什么的?这样心情也好。” “十娘被你们白巡检请去喝酒了。”李定无奈摇头。 “这倒是能够理解了。”张行似是而非的点点头。“《易筋经》搞明白了吗?” “大约明白了一半。” 李定回复妥当。“那书的确很有意思? 确实是一种辅助冲脉的玩意? 我看它大概意思是,通过一定的训练和真气运行,使人身内外一体,不失不漏。于内,丹田内真气浑然一团,收发自如,与人体合一,这应该极有助于日后凝丹,也方便调用真气;于外,则使真气之力随意充盈体内各处,方便从任意体位发力,而非简单按照十二正脉与奇经八脉运行特定路线。” 张行听得云里雾里,只是随意点头:“等你搞明白了,再与我说。” 李定点头,二人旋即陷入沉默……说是来诉苦,但三十多岁的人了,哪来的那么多话,只是找人喝点闷酒罢了。 而果然,月娘很快就知机的送了一盘重新加热的羊尾与一壶温酒,屋内两个男人也默契的换了酒水,架起了筷子,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扯起了闲话。 但说来说去,总免不了仕途前程。 “张三郎,你是怎么做到这般从容的?”酒过三巡,李定先做言语。 “什么?”张行诧异以对。 “就是明明胸有韬略,见识广泛,却能曲身藏在你们那位巡检之下,丝毫不顾忌他人言语,而且处理诸般庶务杂事也都妥当?”李定明显有些烦躁,又有些好奇。“我听人说,你在靖安台做了文吏,而且做的如鱼得水,上下都交口称赞,近来甚至有心情帮一些好汉做官司,连修行也没停下,这才几个月,就第八条正脉了……” “干一行爱一行呗。”张行脱口而对。“倒是你,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屈也屈了,为何还非要在心里跟自己过不去呢?今日不能彻底屈下来,将来如何伸的最直?况且,你之前足足屈了十几年,为何如今才来叫苦?” “道理我是懂。”李定无奈道。“之前十数年,虽然不喜欢,也总能藏进心里……但自从今年春日那档子事后,我便屡屡不能气平。” “我懂了。”张行早就不再吃菜也不喝酒,只是抱着怀来听,此时不由恍然起来。“你是一度摸到了你想要的东西,虽只在眼前镜花水月般一晃,但毕竟是在眼前晃过,然后把你藏了十几年的念想都给吊了出来,这才显得有些失措。” 李定沉默以对,片刻后又反问回来:“你呢,按照咱们在桃林驿和山上的言语,你难道没被勾起过什么志向吗?” “我都说了,干一行爱一行。”张行不以为然道。“从落龙滩回来,一直到桃林驿门阀搏杀,都也觉得这大魏朝没什么可指望,自然有些想法。可从秋日以后,国家迅速安定,江湖豪杰费劲心机,不过是掀了靖安台几片瓦;原本以为新军建立会有波折,但居然也是顺顺利利;而如今已经仲秋,今年各处虽有小灾,中原也收成不足,但其他各处到底算是风调雨顺,洛口仓、广通仓、黎阳仓恐怕又要被补满……这种时候,你觉得我该有什么想法吗?” “到底是改了志向?”李定不解问道。“还是藏起来了?” “局势不明,弄个鬼的志向?”张行摇头不止。“说句不好听的,若是天下就此太平下去,那我乐的见到如此,此生志向自然是往南衙走一遭。便是走不了,那也乐得在靖安台当个朱绶,在东都置办些产业,发点财,再往道光坊置办个五进的大宅子,当个黑白通吃的东都大侠。” 李定终于无话可说。 二人又稍微吃喝了一阵,眼看着快要净街了,李定便做启程,临行前,似乎想起什么,便又回头交代:“兵部这边还在募兵没停下,估计要到冬日才能把人员补齐。但紫微宫又发中旨,似乎是要在宫中修个新殿,要我们在洛阳东西南拓宽官道,以北役夫进驻。” 听到又要修宫殿和征役,张行本能皱眉,但转念一想,这个皇帝不去下江南,只是宅在家里修个新殿,又算什么呢? 便只是颔首,然后回到家中闲坐。 又过了一阵子,秦宝还未回来,张行也只百无聊赖,便在院中打坐冲脉,但一气尚未冲完,便又有人来敲门。 “张白绶是这家吗?我家主人有请。” “谁呀?”张行无奈收身,直接越过月娘去开门。 “是张白绶吗?”门外立着一名青衣仆从,直接拱手询问。 “是。”张行不免愕然。“你是哪家的都管?” “不敢称都管。”那人笑着,从怀中取出一个请帖来,恭敬奉上。“我是白氏吉安侯府上的人,奉命来请张白绶今晚去我家上赴宴。” 张行愈发诧异,便来反问:“是我们巡检派你来的,还是吉安侯府中定的?” “自然是府上定的。”那人回答利索。“莫说我家三娘早早出去玩了,便是在家,这种事情也不是她会管的。” 闻得此言,张行反而释然,继而失笑:“既如此,就请都管回吧,张某虽穷,却有些穷志气,感念吉安侯府之前收留的恩义,若有差遣,一句话便来报答,但绝不做侯府门客。”。 说着,居然直接关上了门,然后回头……厢房里,月娘忽的一下,缩回了脑袋,张行也只装作看不见,而是继续在院中打坐冲脉。 PS:大家工作日快乐。 第六十四章 案牍行(10) 中秋之后,张行的生活开始日益平淡起来。 军国大事和朝廷高层的变动似乎变得遥远,永远只是在大家摸鱼时的话题,再难映证到生活里。征兵还在继续,榜单的效应也在,引发的治安骚动依然存在,但是东都上下已经开始习惯,就连张行自己在帮忙处置治安案件的文案时都变得苛刻与随意起来,只有那些看起来最无辜,但又最有前途的年轻人会得到他文案上的帮助。 这些,张行非常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这个国家恢复了正常状态,到底是他主动选择了文员而非外勤,否则生活中最差也会有打打杀杀这一类刺激的镜头日常出现。 一直到眼下,秦宝都还经常在外勤后带着一身血回来。 对此,在靖安台风生水起的张三郎并不觉得自己选错了,蛰伏嘛,想活命嘛,没啥丢人的,但夜来辗转,或者是每日习武打坐时,却总忍不住会有一丝焦躁之态。 什么时候能成凝丹高手? 什么时候能做黑绶? 什么时候可以在这个上下尊卑的封建时代活得自由一点,快乐一点,肆意一点? 还有,白巡检虽然依然看顾,但是不是也渐渐变得疏远了? 秋末时节,农闲时分,朝廷忽然宣布,要在紫微宫修建一座明堂。 天子坐明堂,一听就知道,这是要修紫微宫的主殿。 一开始的时候,据说事情是有争议的,主要是紫微宫原本的主殿乾元殿根本就是好好的,才跟着东都城建立了二十年而已,并没有修新明堂的必要。 但是,圣人力排众议,拆了旧的换新的。 非只如此,就连包括曹中丞在内的南衙诸公也都没有一个人表达不满,很多人都猜度,其中或许有些隐情,可那就不是底层百姓能知道的了……其实,便是张行也在和李定的讨论中猜到了一点东西? 却都不敢肯定,只是一个说法而已。 总而言之? 此事已成定局? 明堂即刻开建。 先是中旨出紫微宫? 以之前平杨慎叛乱的功臣、如今炽手可热的吉安侯白横秋转工部尚书加门下省内史? 入南衙,总揽明堂事宜? 并御口亲自定下了翌年二月为止的工期。 乃是要不耽误二月初二祭奠青帝爷的长生节。 随即,白横秋白尚书迅速依照紫微宫给出的设计图与工期给出了花销? 役夫数量。 按照要求,乃是即刻征三河、关陇、中原、河北、荆襄、东境各路役夫入京? 近者一月为限? 远者半月工役,往来不断流转,确保从初冬十月开始? 一直有十万民夫持续性参与修筑工作。 这么算来? 一个明堂? 东都需要维持月流动役夫在二三十万左右,并持续四个月? 这个数字? 只是东都常例人口的一两成? 洛口仓在这里,钱粮补给肯定没问题。 包括明堂本身的花销? 新任的工部尚书也很快有了说法? 居然只要区区数百万贯……这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 因为所有人力都是免费的? 徭役嘛;特定的建材也都是特事特办? 那些高大的金丝楠木,从来都是皇家的私产,只是转运费力;巨大的金砖,也需要专门在城外立窑,重头烧起。 这么一想的话,一个明堂,似乎对富有四海的大魏而言,什么都不是。 便是张行,思来想去,也只觉得屁都不是……想想就知道了,之前征东夷,二十万大军需要多少钱粮后勤?要多少民夫转运多少天?杨慎造反,为祸十余郡,差点打到东都跟前,又是多大动静? 便是眼下,相较于此事,真正给东都城带来巨大生活改变的,都还是那四万渐渐充实起来的上五军。 因为按照兵部的安排,十二万大军,八万后备府,依然分布在陕洛各处屯驻、训练,倒是四万新上五军,则按照军号,一分为五,在东都周边筑了五小城屯驻,每座小城距离东都城墙不过十里。 而这,基本上相当于硬生生的在东都旁边加个五个城镇,也为东都提供了新的五万个高端人口。 真的是高端人口,这些人是超出常规的募兵,是有饷银拿的,有编制的那种,而且都精壮小伙,他们的存在将会极大的刺激到东都城的消费,并给东都城带来巨大的影响。 但还是那句话,这些跟模范白绶张三郎是没太大关系的,他现在好像真的融入了这个时代,成为了大魏的一分子一样。 而且融入的如鱼得水。 秋风瑟瑟,中午时分,承福坊十字街的小酒馆里,张行正在将一把碎银子推给对面的人,这把碎银子是三日将一个大户人家的子弟从黑塔转到刑部后的获利,黑绶们拿大头,他只有这一把,结果三日后还直接又送了出去。 对面的年轻人双目炯炯,但却衣衫破烂,鼻青脸肿,此时见到这把银子,却丝毫不动。 “钱拿着,洗个澡,换身衣服,买把新刀……案底我给你消了,他们不愿意承认你是蒙冤入狱,也只能如此。”张行见状,无奈开口。“若是心里还有火,还想着出人头地,就去兵部那里找驾部员外郎李定,报我的名字,让他给你写个函条,去中垒军应募,那里还差好几百缺额;若是心思淡了,就回家去,做个乡间好儿郎。” 话到此处,对面的年轻后生依旧没有拿钱,反而是抬起头来。 且说,此人唤做牛达,也是东境人,比秦宝还小一点,而且也就是高矮胖瘦不同,气质上完全就是秦宝当日在乡间时的模样,只是刚刚从黑塔里放出来,不免狼狈。 他其实也是倒霉催的,本身跟秦宝一样,是东境那边东齐没落官宦之后,小时候家里教养好,修行上了门路,如今正脉通了五条的样子,又素来想做事业……闻得东都这里招募新军,就兴冲冲的就来了,结果来到后,没来得及参与招兵,便先遇到了坊间的帮派争端。 而此时,东都城的坊市老油子们早已经渐渐摸熟了外地人的路数,多改用智取。 这牛达年轻气盛,又初见繁华,却被一个修行坊中一个帮派老大用一个温柔坊里的女子轻易给拉住,然后自以为遇到义气兄长与红颜知己,便豁出本事替人卖命……但转过头来,那坊中老大借牛达手除去数个对手人后,终于攀登上了一个净街虎总旗,反而轻易把他卖了,当做功劳献给了那个总旗,连那女子也一并给了总旗做礼物。 坦诚说,张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么踏实的剧情了,所以难得挺直腰杆直接秉公执法、仗义执言,那副理直气壮、义愤填膺的样子,让那几名素来看顾张行的年长黑绶都觉得是不是自家平素太草菅人命了一些? 所以,轻易就将此人捞了出来。 “张三哥……我在坊里帮派就听人说过你,说你是靖安台里的及时雨,今日受你仗义,得脱囹圄,这份恩义就更不必说了。”那牛达既不接钱,反而抬起头来,双目清澈。“可是,你不是还有绰号唤做拼命三郎吗?难道连你这般人居然都只劝我安生下来,不许我去报仇吗?便是那总旗有高阶官身,委实难杀,可那姓刘的帮主这般耍弄我,还要置我于死地,我若不杀了他,怎么平胸间气呢?又有什么脸面回家?” 张行张口欲言。 他当然有无数理由来劝对方,比如此时此刻,对方必然防备,而且一旦出了事情,必然会被联想到是他牛达所为。 但是,就在对方迎上来那一刻,张行更意识到了另外一点,那就是自己变得过于圆滑了,圆滑到连这般理所当然,这般正邪分明的事情,都想着糊弄过去了。 世道是世道,眼前是眼前,自己能管的,难道也要糊弄过去? 一念至此,张行反而失笑:“你想哪里去了?那总旗确实不好说,但那个刘帮主,如此腌臜的人,哪里要你动手?哥哥我自然会顺手料理清楚,只是一时犹疑,不知道是明的还是暗的罢了。反倒是你若是参与进来,动了手,却让我为难……信得过哥哥,拿了钱去参军、去回家,等我消息。” 牛进达恍然大悟,继而起身在店中拱手行礼,然后方才收起碎银子大踏步往店外去了。 而张行目送对方远去,稍作思索,却不往岛上而去,反而是回家寻到了外勤南阳回来休假的秦宝。 “杀人?”正在拿一盆肉伺候自家那渐渐长成的宝贝龙驹的秦宝一时诧异。“还是一个帮会头子?” “不错。”张行点头以对。 “三哥自在岛上发一个文案,说他犯了法,着当班的去拿就是。”秦宝稍显不解。“何必脏了手?” “就是要常常自家脏手,提醒自己莫要忘了这世道不太干净。”张行眉头一提,略显不耐。“你到底来不来?” 见到对方生气,秦宝反而扔下满盆猪脏,摊着满手狼藉当场大笑:“我就知道,三哥上可与李四郎那般人说天下大势,中可与靖安台同僚拨弄文字,下也可跟我这种人一起屠狗杀囚……三哥要去杀一条狗,自然是我来敲晕它。” 下午时分,张行和秦宝轻易杀了人,用箩筐装了人头出来,准备往岛上做文案。而刚刚来到新中桥,准备渡过洛水,便看到无数民夫乘船而来,各个衣着单薄,双目惶恐,正在承福门外的小广场上登陆。 二人面面相觑,如何不晓得,这便是最近的民夫入了东都,准备去拆乾元殿了。 而不知为何,今日上午还觉得此事殊无讨论余地的张行,此时脏着双手,反而徒生一股怜悯来……无他,考虑到天时,这帮子先到东都的民夫,恐怕反而是最幸运的。。 PS:大家工作日快乐。 顺便我有一个问题,你们说‘横’这个字,为什么不念huang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第六十五章 案牍行(11)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洛河两岸的民夫也越来越多,再加上承福坊与承福门之间这片空阔区域,本就是洛水转运宫中的大码头,却是成为了眼下最大的工场与民夫集散地,继而使得承福坊靖安台周边也尽是民夫。 先来的民夫主要是拆,紫微宫正殿乾元殿被整个拆除,大量的木材、装饰品、砖石被重新评估,认为可以继续使用的转到乾元殿西侧空地上就地保存,认为不合格的……砖石委实没法用,但木材和装饰品却大量流入东都城的民间市场中。 富户豪门争着抢着想要一截木头做成房梁、门楣与棺材,装饰品稍微改一改,谁家能弄一件,也是送礼、炫富的最佳选择。 除此之外,金属制品也被挑拣出来送往城南重新熔炼,一时间城南地区烟火不断,昼夜不停。但仅此一项,就使得城南各坊市的帮派死灰复燃,彻底兴旺起来。 那里的贫民,愿意用一切代价来换一个铁锭或者一块废铜料,然后大头被帮会轻易收走。 而仅仅是半月之后,随着乾元殿的主体被拆除,城南的熔炼坊还在冒烟的时候,城东的民夫营地与窑坊也都被纷纷建立,洛水周边开始出现更多的民夫,与更多打着皇室旗号的贡物,这反过来,又使得整个东都北部的洛水两岸成为了肉食者狂欢的汤盆。 不要问张行怎么知道的,他一个白绶,坐在靖安台岛上,处理一些刑狱方面的文书,论罪、保人、放人,什么都没变,甚至什么都没动,可所谓往来收入却暴增了七八倍。 好像随便一个混混都能拿出几贯钱来,分润给他们这些坐地的系统性肉食者一样。 “三哥,十二郎? 外面开始抓逃人了。” 又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坐班日,秦宝前来小院冲茶摸鱼? 顺便做了汇报。“金吾卫和新募的上五军? 还有净街虎? 都接到了军令? 要仔细勾勒逃人……” “为什么要逃跑?”正在屋子里火炉旁填表格的张行犹豫了一下,问出了一个问题? 一个他内心清楚会非常很可笑的问题,但他是真的好奇。“工部不是发了帐篷和冬衣了吗?” “工部……这哪是什么有没有帐篷和冬衣的事情?”秦宝端着热茶苦笑了一下。“怕嘛……离了东西都? 到了外面,根本上都还是农民? 半辈子没离过家? 只知道邻居被征了二伐东夷的徭役,结果只回来一半;知道两个叔父征了修东都的劳役,结果都没回来? 来到这里又挨了几天冻? 莫说冬衣来了? 便是再给了工钱,谣言一起? 也只想着逃回家去。” “真是犯蠢。”一旁早就过来的李清臣眉头紧皱? 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再累再苦再冷? 不过是半个月工期,就在皇城边上? 哪怕是为了应付朝中议论? 也总不可能让你为此冻死饿死? 结果这一逃? 反而要沦为罪人? 被抓了便是没有当场打杀,带回来也要罚为官奴,生死无忌,而且如何能安稳逃回家去?逃回去路上才会被冻死的居多!逃到家里了,也只会连累家人!” “真逃回了家是不会连累家人的。”门外忽然有人开口,却居然是黑绶胡彦,引得厢房内烤火的众人纷纷起身。 “都坐……”胡彦入得屋内,早有人奉上热茶,接过来以后喝了两口,也是摇头。“你们还是年轻,不晓得道理,事情是这样的,自古以来,朝廷上上下下就都只习惯看上面,因为上面能摘你帽子要你脑袋……所以,这事放到地方上就是,他们只在乎能不能抓到一定的役丁给上面交差,至于役丁死了还是跑了还是回来了,反而懒得计较。” 众人纷纷颔首,这也本是一点就通的道理。 非止如此,胡黑绶的话再往延伸到工程上,大家也都能想到是个什么说法。 无外乎就是最上头的圣人只要工期和结果,不管其他,然后中间的白尚书这类人为了向圣人交代,就要为了工期和结果征发足够多的役丁与索求足够多的贡物材料,而等到了更下面,渐渐不体面起来,自然就会为了完成工程压迫过度……最后,终究会让这些役丁来承担一切。 钱财收益往上走,受苦受难往下摊,自古以来皆如此。 当然,大家大约也都知道,这个最上头的圣人是议论不得的,白尚书也是自家顶头上司的亲爹,便是自己这群人,别看这里人模狗样的哀民生之多艰,可实际上也是吸血的锦衣狗,所以都只是点头,不好接话。 摸鱼八卦,也要讲基本法的。 “可要是这样。” 填完表格的张行好奇以对。“陛下登基以来,修东都、一征东夷、二征东夷,包括还有一次迁都,这都是数以百万计,甚至累积近千万人/月/次的超大徭役,若是连这种几十万人,累计百万的徭役都要损失许多,那之前几次又损失多少?这么多人,不会对人口造成伤害吗?然后为什么征税没有出问题呢?” “多少还是大魏近乎一统四海,人口太多的缘故吧?”李清臣若有所思。“大魏得有万万人口吧?” “有的。”旁边有人应声。“不止。” 张行也即刻颔首。 确实是不止,他专门留意过类似的东西,不说别的,只是从这个世界的地理异化上便可以轻易得出结论。不说别的,东夷五十州、北荒七镇七卫,就明显是个相对的超出概念。而且类似的地理变迁还存在于南岭,以及南岭更南的地区,外加巫妖两族遗民盘踞的漠北地区加东南二岛。 除此之外,因为天地元气的存在,很多土地的开发和肥沃程度,也不是另一个世界的封建时代能比拟的。 而这些变化,似乎跟那些至尊、神圣、真龙全都脱不开干系。 比如说,当年南方赤帝娘娘之所以能证位,本身就有疏通南疆山脉、河流、海疆的功位,与那位靠杀杀杀起家的黑帝爷形成了鲜明对比。至于最晚那位起于巴蜀白帝城,为了入主中原白帝爷,虽然也是杀杀杀、砍砍砍居多,却不是只砍人了,这位一面在蜀地大肆开河砍龙,肥沃土地,另一面干脆拔山断江,开拓汉水,以汉水为出兵通道,直接一路砍到中原腹地。 断江真气,断江真气,真以为人老人家没断过江啊? 张行看《白帝春秋》,光是那里面的记载,这位白帝爷就砍过大小十四条江河。 “你看嘛,人太多……这些役丁损失了,固然不是好事,但动摇不了大局。”李清臣喝完茶,双手一摊,理所当然。 旁边胡彦倒似乎是更想说些什么,但忽然往外面一看,反而住嘴。 张行也总觉得哪里有些逻辑上的不对,但也很快住嘴,因为他也察觉到了外面的动静。 “张行,张三郎……出来一下。” 随着白有思的一声招呼,何止是张行,除了刚进来的黑绶胡彦稳如泰山外,满屋子人几乎都跑了出去,反倒是张行落到了后面。 “你们……算了。”白有思持剑下马,见到这么多人,也是预料不及,本来似乎有些什么关碍,也懒得计较了。“张行,仲秋节那日,我家遣人去请你了?” “是。” 周围人齐齐望来,张行依旧坦然。 “你没去?”小顾等官仆准备上前将马牵走,却被白有思摆手屏退。“牵一匹马来。” “没去。”张行看着小顾去牽马,脱口而对。 “为何?”白有思认真追问。 “当日原话是‘张某虽穷,却有些穷志气,感念吉安侯府之前收留的恩义,若有差遣,一句话便来报答,但绝不做侯府门客’。”张行若有所思。“怎么,难道惹恼了巡检哪位长辈,觉得我不识抬举?” “不至于。”白有思摇头。“大钱也受邀了,但也没去……我也觉得你们没去是对的。” 跟着白有思过来的钱唐朝张行点了下头,倒是恢复了几分风采。看得出来,张行不出外勤的选择的确避免了很多矛盾,不然钱唐也不至于这般轻松。 不过,张行还是看向了白有思,他知道,对方不会无缘无故的说到这个话题,尤其是这都过去一个多月了……还要小顾去牽马。 “家父想见一见你和大钱,就在今晚。”白有思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当众落落大方说了出来。“这次他是先来问我,我想了下,倒也无妨……毕竟嘛,如今他也是南衙一员了,有吏选之权,见一见,我觉得对你们俩总没有坏处。” 选曹司属于吏部,但实际上吏选之权却归于南衙统揽,这是先帝废除郡君对辅官、佐官的征辟传统,改为中枢选吏后的政治传统,也是大魏看起来跟之前那些玩意不一样的地方。 而南衙诸公之贵重,也在于此。 要知道,这可是科举形同儿戏的时代,没几个人会看你文凭,南衙一点,你便有可能一跃为一州别驾,一郡郡丞,还想什么呢?便是之前出了天地人英才榜,之所以说是闹得人心波动,也是因为他最终引起了南衙诸公在选吏、选将上的注意。 实际上,众人闻得此言,皆面露艳羡之色,便是李清臣也摸着自己刚到手没几个月的白绶有些不安起来,胡彦和秦宝也都有些感慨。 钱唐更是面色潮红。 唯独张行,明显皱了下眉头,但很快又收了起来,只是拱手行礼:“既是巡检的好意,这次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张行愿往。” 白有思瞥了一眼对方,点点头:“那就上马吧,你是知道地方的,咱们骑马过去,一刻钟便到。” 一旁早已经牵来一匹官马的小顾赶紧上前。 三人重新上马,也不多话,直接打马出了靖安台,转向挨着北面城墙的进德坊,来到了那占了半条街的吉安侯府外。 白有思既到,门前十七八个人蜂拥而上,早早接过马匹,推开一扇门来,并有人往里通报不停。 而张行刚刚与钱唐一起进了门去,白有思却又回头相顾,状若无事:“对了,若是我爹问起我平素行止,你们记得要实话实说。” 钱唐还在发愣,张行却已经颔首:“知道的,我们巡检从未去过温柔坊,也没有与人赛过马,更没有酗酒的毛病,也没有骂过人……” 白有思纹丝不动。 张行醒悟,即刻扶额:“也没有夜间在东都城上乱飞,偷听人墙角的毛病。”。 钱唐赶紧点头。 PS:感谢TELL小郭同学的第二盟,也感谢你财爷同学的上萌……大家工作日快乐。 第六十六章 案牍行(12) 白有思终于冷笑了一下,然后抱着长剑转身便往里而行。 张钱二人不敢怠慢,随即跟上。 入得大门来,先是一个巨大的分山君、避海君合影石雕,转过去豁然开朗,偌大一个院子,中间一个石板大路宛若街道,两侧插着长兵,与门前所立长戟相似。再更远的两侧挨墙廊下,则是弓弩、短兵。 左右往来,有锦衣都管,有青衣小厮,还有一些健壮中年妇人,但更多的是布衣大汉,他们见到白有思皆俯身问好,态度恭敬。 与此同时,左右两侧更远处,依稀有兵器交撞声、弓弩张扑声传来,曾在此处住过几日的张行心知肚明,两边都是习武场与靶场,再外侧则是这些壮汉的宿舍,而自己就曾经在这些宿舍的套院里住过。 这些,就是典型的家将、家兵了,而且是合法的家将家兵,加一起约五百人,乃是白有思亲父白横秋早年获得爵位以来,按照柱国将军那种军事传统,历次大功叠加的……而五百这个数字,其实已经跟白有思伯父所继承的国公府不相上下了。 而如今,这位吉安侯又以四十六七岁的年纪入了南衙。 只能说,人的际遇果然……果然还是要奋斗出来的。 也不知道走了几进院子,三人终于停下,白有思自和几名随从的都管外加几名迎上来的使女先走了进去,而钱唐与张行却忍不住面面相觑——无他,他们居然来到了摆着三辉四御神像的祠堂前面。 这算啥? 进来先发个誓还是先拜个堂? 但来不及多想了,白有思进去片刻,便有四位使女迎出来,再将门前二人引入祠堂。 进了祠堂,规制也远超一般人家里。 如寻常百姓,能供几个小木雕,已然足够,平日参拜,都要去村社里的公祠才行,东都这里? 也是坊内立着公观公庙的,而且几乎每个坊都有单独敬奉的寺观? 或尊三辉? 或敬四御之一。 一直到了冯庸那种级别的财主? 才有钱在家里专门置一间大房子? 四面摆上四御,中间供上三辉? 然后周边摆上自家祖宗牌位。 吉安侯府这里,就更加夸张了。 祠堂内部居然还有一个小院? 四面俨然是四御的各自独立庙观,中间庭院正中? 有一中空亭子? 亭内则是一个合抱粗细的三辉合一‘金柱’,铜质涂金的珠子上全是是日月的花纹,高大数丈? 宛如一颗大树? 唯独此树不开花不结果? 只是顶上一分为三,各自竖起了一日二月三辉的雕塑而已。 这还不算? 周边四角居然还有角亭? 里面还有几条民间名声较好的真龙雕像。 “哪个是钱唐?” 就在张行注意力稍稍被四面神像吸引的时候? 金柱之下,一名头发花白、身着锦衣的老帅哥已经在蒲团上开口了。 张行注意到? 此人身前摆着一张棋盘? 而棋盘黑白分明? 早已经下到中盘? 却少了一个对手——白有思是立在这老帅哥身后的。 甚至? 棋盘对面根本就没有另外一个蒲团,也不知道这位白公在和谁下棋? “小人便是钱唐。”钱唐明显有些紧张,以至于拱手行礼时本能咽了一下口水。“见过白公。” 这个声音,莫说白横秋在传闻中很可能是一位摸到宗师层级的高手,就算不是,以普通人的耳力也能听得清楚。 所以,钱唐马上咽了第二次口水。 “大钱是吧?早就听过你的名字了。” 白横秋转过身来,按着棋盘笑道,语气格外和蔼。“思思这个人,劳你在旁久久辛苦了。” 钱唐赶紧自谦:“都是巡检遮护我们手下人,哪里是我们辛苦?” “不是这样的,我的女儿我如何不懂?”白横秋在蒲团上一面按着棋盘,一面捻须笑叹。“她生下来不久,遇到南帝庙的道人,便非说她是威凰之命,将来是要证位成龙成神的……此言虽然无稽,但也确系自幼天赋过人,十几岁送入太白山三一正教里,修行一日千里,连我这个当爹的都只能服气,年轻人中也就是因为年龄稍微司马二龙一筹,但也大差不差的。” 言至此处,白横秋回头瞥了一眼扶剑而立宛如石雕的女儿,继续感慨: “其实,世家子弟该有的教育也没少她,只是她修为这般高,又是这般家室,而且终究是个少见在外做事的女孩子,不免有些偏执与傲气,也有些天真和不接地气……不像司马二龙那般,做了官后,自然而然就可以跟手下厮混在一起,晓得民间疾苦,知道官场诡谲,懂得江湖无奈……所以,有你这般老成的人跟在身边,委实是她的福气。以后,也要你继续辛苦了。有什么难处,或者劝不动她的,直接来寻我便是。” 钱唐振奋莫名,忙不迭应声,却是眼泪都快下来了,以至于稍有哽咽之态:“必然不负白公今日言语。” 白横秋点点头,然后捻须看向了面无表情的张行,却又叹了口气:“张三郎,我也多次听过你的姓名和事迹……是不是之前在我家住时,有些不爽利,下人慢待了你啊?” 一直面无表情的白有思忍不住低头瞥了一眼自家老头的头顶。 已经拱手弯身的张行也怔了一下,然后连忙起身摇头,实话实说:“没这回事,这必然是有小人挑拨,还请白公明鉴。” “哦,那估计是误会。”白横秋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不过,我能误会也是有缘由的,只是听你事迹,和他人转述你的言语,我便也能猜度到,你是个真正有本事的人,前途不可限量……那么年轻熬资历时,稍有些愤世嫉俗,想来也寻常。” 张行耳听着似乎却有些不对。张口欲言,却不知如何辩解——就他这大半年在白有思以及其他人面前发表的那些不和谐言论,也委实没法辩解。 “你看这样好不好?”白横秋继续摩挲着棋盘,飘忽言道。“我看你马上就八条正脉尽通了,难得好天赋,那明日去南衙议事,我便寻你家中丞提个名,先转去巴蜀或江东做个地方上的黑绶,过两三年,修为上来了,资历也有了,便转个一州的别驾……” 此言既出,金柱之下,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白有思是惊讶于张行修为突飞猛进,之前那般快通了第六条已经很神速了,然后做了白绶,然后开始冲第七条她也知道的,但如何练第八条正脉也在眼前了? 钱唐的心情就复杂多了。 首先,他肯定也惊讶张行这么快就在修行上追上了自己,但也暗暗惊讶于白公的修为层次,因为自家巡检明显也很吃惊,而这位白公却一眼望知,可见利害。 不过,更重要的心思在后面,在白公此番言语之上……若是按照这位白尚书的安排,一面乃是让张行离开了东都,少在巡检面前露面,不免让他钱白绶心中稍作放松;可另一面,以这位的身份,公然许诺一州之别驾,便不大可能无效,而这则意味着,张行将会在二十七八岁之前成为一州之别驾,登堂入室。 那到时候,双方的根本身份层次可就拉开了,而江湖儿女……白巡检也不像是一两年就愿意安定下来的人啊? 当然,其他几人怎么想的不知道,张行此时也有些心思古怪,他总觉得,这老头的意思是——给你五百万,支票在这里,签了字,离开我女儿。 而且,跟钱唐的心思一样,张行也觉得,这五百万好TM诱人啊! 立即就是黑绶,两年后就是一州佐贰,三十五岁前说不定就能回东都做个什么中郎将啥的,出君入将了属于。 “白公若是这么抬举,我若不应,岂不显得我不识抬举?” 张行想了一想,又看了一眼重新开始面无表情的白有思,终于认真拱手行礼,然后恳切开口。“但是,正如白公所言,我这人素来愤世嫉俗……这些天,我在靖安台安坐,看白公督造明堂,总有些事情如鲠在喉……蒙白公厚爱,若是今日不吐,非但自己不快,更是有负白公之提携,有负巡检多次生死相持……白公,能否请我放肆一言?”。 白横秋死死盯住了这个不识抬举的小混蛋。 PS:哈哈哈哈,我自己都差点以为无了! 第六十七章 案牍行(13) “天下事,自古以来取之难而守之易,所谓善始者不能善终,为什么呢?因为进取的时候,必定竭诚以对上下,而得志以后,便纵情以傲物……晚辈不是说白公纵情傲物,而是说白氏家大业大,工部掌握那么大的工程,只白公一人居高临下、谨慎有德,又有什么用呢?” “白公的失误很多,但最大的问题在于奢侈不俭,计划靡费,用人用物无度……” “其次的问题在于法度不严,致使专项财货流出不禁,只为此事,东都帮会便滋生无数,继而使得东都治安糜烂……” “除此之外,计划不周,不吝惜民力与百姓性命,也是个大问题,为什么冬日兴役,居然要等到役丁大举抵达十余日后才开始分发帐篷与冬衣?若是失误没有想到,那自然是工部负责的官吏愚钝到不堪的境地,而若是想到了,但觉得役丁轻贱,冻上十日也无妨,那便是某些官吏无德无仁,而白公疏于管教……” “但总归而论,明堂本就不该轻易动工,晚辈无知,总觉得庙堂之上诸公,明明个个聪慧敏达,知天晓命,却不知为何,却又总将百姓白身视为草芥,仿佛大事小事,苦一苦黎庶便可……殊不知,朝廷如舟,民如水,而凡事有度,在度下,水可载舟,在度上? 水亦可覆舟!” “晚辈仓促得白公召见,言语无度? 还望白公见谅? 但更希望白公能够明晓晚辈之赤诚? 自此三思而后行。” 张行乱七八糟说了一通? 终于俯首而拜。 而此时的祠堂里,气氛早就干燥的过分了。 停了一阵子? 白横秋终于开口,却还是先瞥了一眼身后自家女儿? 才来反问身前的年轻人:“张三郎,你是不是觉得我女儿在这里? 我不好翻脸?” 张行认真想了一下? 然后重重点头:“若非巡检遮护,我怕是死了七八回了,非她在此? 晚辈委实不敢言。” 白横秋失笑以对:“如此说来? 你也知道你这番话皆是大而无用的废话了?” 张行依然认真;“并不指望白公能听进去半分? 但却是晚辈我的真心话!” “你真是这么看的?”白横秋微微皱眉。 “是。”张行做答坦然。“句句真心。” “但又知道说了没用?” “是。” “如此说来,老夫说你恃才傲物? 愤世嫉俗? 倒也一点都不算是虚妄了。”白横秋单手扶着棋盘? 连连摇头。 “白公识人之明,洞若观火。” “那我再问你一句? 若有一日? 你居于我这个位置。”说着? 白横秋指了指自己身下的蒲团? 认真来问。“那你这明知道不会为我所动的真心话? 会被你这小子付诸于实吗?” “会。”张行没有丝毫犹豫。 白横秋再度沉默,一时间,连钱唐和白有思都有些紧张起来。 隔了不知道多久,这位当朝宰执兼工部尚书才重新缓缓开口:“我也信你会,你的事迹我也是知道一二的,敢豁出命的年轻人,生死无常都见惯了的,又有些想法,一旦能做,那为什么不做呢?实际上,如你这般人,我也不是没见过。但若是如此,我反而不好再做你荐主了,便是我家女儿,也要让她离你远一些,省的被你牵累……” 钱唐诧异抬头,宛如木雕的白有思也终于再度毫无表情的去看了眼自家老头的脑袋,但近乎麻木的目光最后却又落在了张行身上。 而张行似乎也有些愕然,但很快就调整了过来,俯身诚恳言道:“白公此言是我没想到的……一则,我以为白公终究还有南衙相公的担当,即便是碍于一些时势不好去做,也会勉励于我;二则,我以为白公身为人父也总该有些明白一些道理,如巡检这般人物,早已经是天下巾帼楷模,自有一番担当与主见,她既数次遮护于我,便是早有思略决断,如何会因为白公一言而止呢?” 白横秋怔在了那里,这是在骂他不配当宰执,也不配当爹? 钱唐和白有思也有些发愣……但很快,白有思便勃然大怒起来:“张行!谁给你的胆量这般与我父亲说话?若是前面还有些大义来做倚仗,算是犯颜直谏,此时算是什么?平素说你没有教养,难道是假的?速速出去!” 张行拱手而去,快的跟兔子一样。 白横秋则怔怔回头看着女儿,而稀里糊涂跟着张行离开的钱唐满脑子则只有一个念头——巡检甚至没有用‘滚’这个字! 说来也挺有意思,张行干了这么一档子事,居然还能和钱唐一起被留饭,只是白氏父女没有再露面罢了。 甚至,张行还在吉安侯府上吃到了两样挺有意思的物件——一份是炖驼羹,也就是炖的驼峰;另一件是新鲜的蜜柑。 能吃到这些不足为奇,即便是冬天的蜜柑,考虑到寒冰真气和离火真气的存在与应用,甚至都不用真气,老老实实整个大冰库或者温泉宫,再调整湿度和光照也足够了。 所以,只能说是新鲜。 当然了,张行情知自己是骂了人家老头,而且也不知道这老头会不会是个心狠手辣的,当面跟女儿笑嘻嘻,背地里安排了五百私兵当街埋伏,所以,吃完驼羹,怀里藏了两个蜜柑后,张行便干脆一抹嘴,连招呼都不打,也不管钱唐,就打着哈哈逃了出来,连官马都没牵的。 此时,外面天色已晚,临近晚秋月底,天地间并无丝毫辉光,再加上寒风阵阵,只逼得人早想归家。 而张行自进德坊转出,经履顺坊、道光坊、靖安台所在的立德坊,往家中而去。一路走来,这位张三郎越想此事只越觉得可笑——白有思无疑是个优秀的女性,甚至优秀的过了头,而他张行自己也的确多次受人家恩惠,有些话的确是真情实感。 然而,时代摆在这里,侯门贵女,门阀下一代核心,哪里又是那么简单相与的呢?有这心思在这里搞事情,还不如老老实实把修行提上去。 困难和波折,怕是还在后头呢!! 正想着呢,终于越过了立德坊,来到了承福坊这里,张行想都不想,直接一跃而起,轻松翻上了坊墙,再要跳下,却又怔住……无他,此时借着坊墙高度居高临下,张白绶看的清楚,承福坊西侧,依然是灯火通明,遍地都是当夜班的役夫,正在那里辛苦来做装卸,以备天命后建筑明堂使用。 就这样看了半日,张行到底是摸着怀中蜜柑跳了下去。 第六十八章 案牍行(14) 那日犯颜直谏,似乎还是起了一丁点效用的——第二日下午,从南衙折返的曹中丞便下达了新命令,要靖安台内的三个精锐巡组,针对洛水、城东和城南进行重点监视巡查,防止官料的监守自盗,严厉打击走私,维护明堂修建秩序。 而这其中,负责最重要洛水通道的巡组毫无意外的落到了工部尚书嫡长女白有思白巡检的那个牌面巡组上面。 但这些对张行影响不大,因为他还是不出外勤。 非要说影响的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天回来以后,根本没有提及那日余波的白有思对张行似乎就真的更加疏远了一些,两人的交流也变得更少了一些。可即便如此,张三郎也没有太大反应,反而工作更加勤恳与认真。 事实上,在张白绶的建议下,通过白有思的渠道,三个接受了专项任务的巡组合专门并了文案人员,乃是将所有专项结案报告统一汇总,由他润色审阅,再送入黑塔。 坦诚说,有点越矩了。 毕竟嘛,虽然大家都知道,张三郎跟黑塔的几位黑绶关系密切,而且文案水平高超,平素能给兄弟们省了很多麻烦。但是,外勤办案,尤其是这种事情,肯定会有油水,油而水一般是以巡组为单位分润的,非把油水亮出来给其他兄弟巡组来看,这就让大家很为难。 但还是那句话,谁让这个专项活动明显跟工部有牵扯呢?工部尚书家的女公子接了最难的活,要个统一汇总,曹中丞如何不许?其他两组的朱绶,连反对都没有开口机会。 “表填完了都?咱们对对昨日案子的关键信息,然后统一处置。”渐渐的,随着冬日正式到来,专心养生的张白绶居然也有些黑眼圈了。“南城铜料案子……最后是落到了长生帮的头上?” “是。”其他两组,皆无正当年白绶做文案的说法,负责说话的乃是一名残废的巡骑,他的左膝曾在交战中中了一箭。“长生帮帮主卫定边,通脉大圆满的高手,今日被我们卢朱绶亲手擒拿,全帮七十余人? 或死或逃或被擒,基本上散了。” “这个长生帮是什么冒出来的?”张行思索片刻? 继续追问。“不会有反复吗?” “不会。”对面文案回答干脆。“根本就是个新帮派? 年中咱们清扫了南城? 他们做据点的嘉靖坊就位置空了出来? 然后秋日是招兵与发榜风波,卫定边这个时候才入东都? 但来到东都后,看了本地繁华? 反而不屑于按照父命去从军,便厮混起来……本人是个有本事的? 再加上帮派一起来南城铜料坊就也立了起来? 油水大增,自然跟着飞起来了。” “那卷回来多少油水?” 房间内,张行忽然压低了声音。 “不好说? 拿回来许多都是铜料、铜器……”那文案干笑以对。 “他还懂得自家铸造铜器?”旁边另一组的文案诧异以对? 这是一位年长的巡骑? 加了白绶的,但跟张行这种前途远大的白绶还是不可同日而语。“那你们一组可发大财了。” “一转手就是一半的利啊? 平日哪里来的那么多铜料?”文案摇头不止? 状若未闻后半句。“生意独一份的。” “韩九郎。”就在这时? 张行忽然放下文书认真来对。“我与你说话呢,我又不是要耽误你们一组发财? 只是想问问清楚? 心里有个谱? 好在文案上给大家省点事……你现在与我说实话? 丢的废铜料是多少? 查抄的是多少……你要是真不懂市价,我现在喊一位北市的掌柜过来跟你说!” “三哥何必发作。”那文案尴尬了片刻,赔笑对道。“这不是一时也难算嘛……这么说吧,只做铜料来算,铜器不管,账目上林林总总少了三万贯,帮派里抄出来五千贯,我们委实没敢拿多少,大约入公了三四千贯,有零有整。” “那剩下两万五千贯去哪里了?” 张行蹙额以对。“我不是要查案,我是问你们实情,心里好有底。” “能去哪里?本地的净街虎、城墙的大管,都是要分润的……”那文员摇头不止。“甚至组里兄弟猜度,管着废料熔炼的那个工部的员外郎,本身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也应该分润了不少……也就是量太大,油水太多了,不好做火耗,否则自家能吃也就吃了。” “行吧。” 张行连连颔首,果然不再多做理会,只是又去看另外一名白绶文案。“三组昨日在城东如何?我看是抓了一个工部吏员,然后也捣了一个帮派?” “对,就是这两个事情。”年长白绶文案当即应声。“那工部吏员是典型监守自盗,他负责指派押运物资,居然让役丁直接将新来的铜料晚上送到他家院墙旁边的坊墙下,然后让自家子弟坊墙搬运,案值不多,一两千贯的总量。至于那个帮派,则是一群关洛本地的役丁组成的,专门在役丁大营内收保护费……” “什么玩意?”正在记录的张行目瞪口呆。“在哪里收保护费?” “役丁大营……” “役丁有钱?” “来的时候,家里但凡有点钱的,谁不塞点给自家丈夫、儿子的?而且还有朝廷下发的冬衣,更何况,还能逼迫这些役丁偷盗材料。”年长白绶见怪不怪,说到这里甚至反过来提及了一件旧事。“张三郎,别人吃惊,你吃惊什么?当日你背着伙伴尸首回家路上,不久遇到一个要你靴子的盗匪吗?这才一怒惹了你,杀了四五个人,再引出了你们二组的人去看……” 张行缓缓点头,然后忍不住追问:“这帮派无了?” “无了。”年长白绶笑道。“这种腌臜事,谁都看不惯,我们巡检亲自出手,直接把那帮会头目给当众搅了,钱还了回去。” “怎么能还清楚?”张行连连摇头,然后低头去填自己的表格。“算了,两位还有什么专门要交代的吗?” “我们朱绶让我私下来问下张三郎,为何每次都问的这么详细?是不是……” “不是。”张行头也不抬。“从公事而言,是为了防止出现串联大案而不能发觉,从私事而言,为了有些人乱嚼舌根,坏了白公的名声。” “原来如此。” “这就对了……” 明显能察觉到二人的释然。 牵扯到其余两组,万事皆是这般辛苦难缠,却又殊无分润,张行做完文案,还得让其他两人审阅,确定无误了,才能唤来小顾等官仆去送文书,自家起身回去。 而去他两组的文案,也都觉得张行可怜,明明是白有思公私首尾,却要他徒劳受此劳累,联想到之前张行去吉安侯府白府,回来以后就没了多少笑脸,周围也多有猜度。 回家,吃饭,打坐冲脉,只是多了个乘夜习武锻炼,家中的生活倒没有太多变化。 “柴又涨价了。” 月娘托着腮坐在厨房门槛上来看张行舞刀弄枪,时不时的说些闲话来。 “哦?” “冬天了,而且城外木材耗费的太多,据说柴难找。” “哦。” “但不知道为什么,那送柴的老头送的柴却挺稳当的,我说冬日了,以后每次加四捆柴,他都直接答应。” “挺好的。” “我问他如何不觉得辛苦,他说他侄子回家了,不用他打柴。” “更好了。” “秦二哥今年过年回家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看到他接到他娘的信,哭了半日,第二天起来找了南市的一个商人,让帮忙给家里寄东西、寄钱……” “嗯……若是这样,反而很难回家了。” “为什么?” “他娘信里怕是要叮嘱他好生上进、出人头地,重振秦家声威。” “可当娘的不都想自家孩子吗?” “回去睡吧!”张行忽然收刀,扭头叮嘱。 月娘一声不吭,钻进了属于自己挨着厨房的房间。 而张行目送对方关了门,复又进了另一侧套院,敲了敲秦宝的门:“二郎,好生看家,但也不要耽误明日早起辛苦……我出去一趟。” “晓得。”早早进屋的秦宝似乎有些诧异。“不用我帮忙吗?” “不用,小事而已。” “那三哥早去早回。” “晓得。”张行点点头,转过身去,进了对面自己所住套院,换了一把金吾卫的制式佩刀,取了一把匕首,又套了一套黑色衣服,便直接腾空,消失在了殊无多少光芒的夜色之中。 三刻钟后,他躺在了负责修行坊事宜的王总旗的家中,具体来说,是王总旗家中卧房上方的天窗旁。 这位王总旗,便是之前牛达案中抓了牛达进去的那位。 而此事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 张行早已经查清楚此人的底细、风评、与日常行迹,也想好了今日要趁着这位王总旗的妻子回娘家来做什么——为不了大局,他还不能将自己手底下的那些不平给敲平吗? 当不了大官,他还当不了大侠吗? 半夜三更,划开天窗,然后运出长生真气,小心钻入,轻松一刀了断,然后攀上墙去,写下一行诗,并留下落款。 随即,又取了一点碎银,便推门而走。 全程干脆利索,并无任何拖泥带水。 而张行既走,不过逃离院落片刻,刚刚抵达坊墙那里,忽然一条白色身影好似凭空出现,直接闪入这王总旗的卧房。 其人目光转过床上尸首,指尖溢出辉光,却又看向了墙面,然后怔在原地。 片刻后,此人轻诵那几句新诗,直接一跃而起,复又消失在东都的夜空中。 徒留墙上几句残诗: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案牍前,白首《太玄经》?? 落款正是中州大侠李太白。 PS:大家晚安 第六十九章 案牍行(15) “明堂修的有条不紊,工期、规制全都无误,圣人前日大赏了白尚书,其中一条白玉案,乃是当日南陈皇宫里的极品……有人说,白公这是要大用了。” “胡扯什么?白公已经是南衙相公领一部尚书了,又有军爵,还能怎么大用?” “那你说……” “白公和圣人就是讨伐南陈时结下的君臣之谊,圣人这是在告诉白公,让白公放心受这份荣华富贵,不要有什么诚惶诚恐的姿态,因为圣人是把白公当自己人的。” “这倒是合情合理。” 小院里人一多,自然话也多,一阵高层八卦后,已然是中午,太阳直射,温暖人脸,使得院中愈加热闹,官仆小顾那里送来热茶,张行接过来起身来到门槛上,侧身靠墙来听,却并没有插嘴。 而过了一阵子,他果然从一个刚刚过来的白绶那里听到了更有意思的新闻。 “昨天城内出了两个大案子,死了一个净街虎的总旗还有一个工部员外郎,中丞刚一回来便有些震怒,黑塔里已经战战兢兢了。” “案子确实不小,但中丞为何为此发怒?” “因为是一个人干的,而且很可能还是惯犯。” “哦?” “之前旌善坊冯庸那案子,虽然结了,却留下了中州大侠李太白的名号,还半空题了诗……这次也一样。” “不会是有人仿照吗?这事常见啊?尤其是现场留诗、留名这种事情,惯常是一些愤世嫉俗之辈喜欢仿着来的。” “确实可能是仿着的……但这次又有些不同,两个案子,一个在西城的修行坊,一个在城东的延庆坊,差了好远,却都是半夜三更时分左右做下的,都是一击致命,都题了诗。” “所以,这次是团伙作案,猎杀朝廷命官?” “要么是团伙,要么是同一个高手……凝丹期可以驭真气的那种……但也有可能是冯庸案子里那个长生真气的高手进阶凝丹了。” “原来如此,若是这般,怪不得中丞会震怒……我记得张白绶曾写过一篇文案投入黑塔,被中丞批示留档? 还传了几乎所有黑绶、朱绶来看,说的就是天底下修行之辈中? 唯独凝丹期到成丹期的高手最为麻烦和棘手? 一定要在通脉大圆满前便如提拔朱绶那般? 早早跟踪、监控、拉拢才行。” “哪里哪里? 都是大家平素心知肚明的事情,我只是第一个把这事写到文案上罢了。” 立在门框外的张行笑了笑? 喝完最后一口冰茶,倒抽了一口凉气进屋来? 复又坐在位中茫然了片刻——无他,他真的只杀了一个总旗。 但是? 那个工部员外郎也不是无稽? 而是他昨日认定的铜料案主要黑手。如果张行猜的不错,正是这厮大笔一挥,直接将城东进来的新铜料改成了废铜料? 这才使得城南铜料案那般乱七八糟。 换言之? 他是有杀这个人的准备的? 只是昨日才做了判断,还没来得及等风声过去、情报查好? 未免操切和容易引人怀疑。 所以? 这算什么呢? 总不可能是最近太累了? 梦中杀人? 下午时分,更多的消息传了过来。 比如说? 负责此案的柴常检亲自往两处案发现场走了一遭后? 立即给出明确判断? 两个案子绝不是同一人所为? 因为修行坊的两句诗颇得文华三味? 反倒是延庆坊的那两句诗,过于差劲了点,一看就知道是没文华才气的人仿的。 所以,应该是团伙作案无误,而非是同一名高手所为。 这让张行稍微松了口气,还好自己没有精神分裂,记错事情。 但紧接着,临到傍晚时,在延庆坊现场的老刑名黑绶便又得出了一个新的结论,团伙作案是没错的,但这不耽误团伙中有人是高手——延庆坊那里,绝不是靠着长生真气上去写的字,很可能是凝丹期高手凌空所为,建议台中查阅地榜高手最近的动向。 将要下班的张行瞬间醒悟,却反而心中更乱。 这一晚,张白绶回到家中,既没有出门去探查情报,也没有积蓄猎杀什么目标,而是难得早早上榻,辗转反侧起来。 翌日,天朗气清,稍有寒风。 张行早早来到岛上当班,便准备继续坐观情况发展与变化……然而,刚刚抵达不久,其他人员都没到齐呢,小顾连炉子都未生起,忽然间就来了紧急命令。 “怎么回事?” 白有思不在,张行代为接令,不免细细来问。“我家巡检还没有来,而且说不得会直接去河上……” “全部停下。” 来传命的黑绶严肃以对。“昨晚城东出了大乱子,所有巡组都要去城东做搜索,不说你们,昨日那两个大案子都移给刑部了。” “我晓得了……不过沈常检,敢问到底出了什么乱子?”张行认真来问。“有什么利害关碍吗?” “反正你们巡组的人是瞒不住的。”那沈姓黑绶低头相告。“这不是明堂修的又快又好吗?圣人大喜,前几日赏了你们巡检家里的长辈,然后昨日又忽然传中旨,说是要在紫微宫中修一座通天塔,跟明堂交相辉映……” 张行本能瞥了一眼就在对方身后的黑塔。 “然后,据说还要在城南修一座三辉金柱,以定天地中枢。”沈姓黑绶也有些面色紧张之态。“中丞一力反对,张公赞成,白公认为修通天塔很简单,但天枢很难,而且应该依次循序修建,其他人都不说话,闹得南衙和宫中很不开心……昨日中丞生气,我们都以为是出了两个大案子,今日才知道,昨日咱们中丞又去面圣了,结果不欢而归。” 张行恍然,继而追问:“那到底是什么乱子呢?” “此事说起来也是偶然。”沈姓黑绶继续交代道。“昨日南衙辩论,中间唤了很多工部的吏员做专业上的询问,所以当日消息便理所当然传遍了工部,然后工部那些吏员又都在工地上嘴碎的利害,结果晚上役丁大营就起了谣言,说是这拨役夫要延期,修完明堂修通天塔,修完通天塔修金柱,一半人都要累死在东都……最后一夜间逃了七八十股,不下四五千人。” “要是这样……”张行蹙眉以对。“咱们这几组人,又能抓回来多少?” “能抓回来多少是多少,抓了之后砍了示众。”沈姓黑绶不由冷笑。“越是这个时候,中丞越要拿出严格执法的姿态来,省的有人说他为了政见而废了靖安台职责……” “三五千人,都要杀?”张行诧异至极。 “抓多少,砍多少。”沈姓副常检伸手敲了敲张行的肚子。“老弟,这事你要不想掺和,反而也不要待在岛上了,省的被临时征调,只跟紧了你们巡检就行……总之,躲不过事就藏在高个子后头。” 张行点了点头,回身召集官仆,让他们往城中洛水各处去寻当值巡骑,并往各个巡骑住处找人。 吩咐完毕,千恩万谢送走沈副常检,张行自己居然也出岛,往承福坊家中一行,然后便牵着黄骠马再行归来。 回来以后,靖安台已经进入全面动员状态,张行第一次看到如此多的朱绶、黑绶、白绶聚集在一起,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多的巡骑一起行动。而这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一支成建制超凡力量的兴师动众,既不是战争要开打,也不是出现了什么刺王杀驾的戏码,而是为了维护圣人与朝廷的权威、表明靖安台与中丞的立场,从而去抓逃走的役丁。 抓了,还要都砍了做刑威。 来到小院,第二巡组也正在集合之中,白有思果然也已经抵达,张行赶紧上前,说出了请求。 “你也要出外勤?” 白有思面无表情,看向了自己‘昔日’得力下属,目光顺便扫过了那匹黄骠马。 “留在这里说不定也要被抓壮丁去抓壮丁,不如跟着巡检……”张行拱手以对,实话实话。 “好。”白有思依然平静,看不出丝毫喜怒。 就这样,上午时分,初冬阳光刺眼,靖安台各部集合完毕,除少数请假、出差之人外,其余全员毕至,四常组留其二,其余凡十二巡组、二常组,各按组别,或二三十骑,或三四十骑,皆锦衣绣刀,鱼贯而出天街,直往东而去。 沿途官吏、城防、百姓,莫不骇然躲避,路过北市时,原本喧嚷的北市居然瞬间安静下来。 锦骑之威,大约如此。 而数百锦衣巡骑既出东城,又过民夫大营,再过工场、窑场、长水军屯城,方才下马,便背靠屯城,借了屯城的军事物资与半个城墙,立下指挥中枢。 不过,说是统一指挥,但两位常检年纪都偏大,不愿多事,反而是其余各巡组的朱绶们习惯了各自为政。所以,最终只是稍微划分了班次、搜索区域,便让各巡组朱绶自行其是去了。 一直到这时,张行也才明白了为什么需要锦衣巡骑来做搜索。 原来,除了洛水穿东都城而过外,还有一条伊水自东南伏牛山中流出,一路向西北而来,最后在东都城东面六十里处与洛水交汇,两条河加一个东都城,就形成了一个面积极为广大的封闭直角三角区,之前的役丁大营,对应的工场,外加长水军的军城,全都在这个区域里面。 考虑到役丁们昨晚才进行逃散,那么只要看住对应河段,便可以轻松把握住役丁们的生路。 尤其是役丁们最可能逃向的伊水,这里地形复杂,人烟偏僻,并不适合大部队行动。 总之,还有比靖安台的锦衣狗们更适合这种封锁河道的工作吗? “巡检要去河上不提,其余二十四人,分四班。” 张行在黑绶胡彦的点名下大约建议了分派。“没什么好说的,此事可能要持续数日,总要休息好,所以始终要有一班在这里休整,同时对接后勤,然后两班在伊河边上,另一班在路上,四班接力搜索。” “此事好办。” 胡彦抬手一指。“我、张三郎、大钱、小李,正好四人……各带一组,巡检自行其是,遇到不妥,吹哨求援。” 众人自然无话可说,白有思也抱着长剑没有任何多余言语。 然而,这第一拨搜索就很辛苦,因为到了此刻,已经是下午时分,再到伊水畔指定的区域后已经接近傍晚,最起码已经开始冷了起来。 但更让所有人无语的是,入目所见,这段被分给了第二巡组的区域内,伊水两岸居然全都是苍黄青白一片的芦苇荡,连绵不绝,厚实密集。 这种情况怎么找人? 难道要放火? “还是得看住水面,等那些逃役自己捱不住,冒险冬日过河,或者回身去找吃的。”李清臣给出了判断,然后摇头不止,先行转向下游。 “分开吧!” 李清臣班一走,张行便戏谑以对自己身侧五人。“大家散开随便找找,做个样子就行,别离开此处太远,遇到危险吹哨,冷了就回这里等换班。” 几名巡骑大喜过望。。 夕阳下,众人各自散去,在和秦宝打了声招呼,示意秦宝就地徘徊,以作接应后,张行又往上游走了一些路程,然后掏出了罗盘,低声诵出了那句话: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第七十章 案牍行(16)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一声敕令之后,罗盘轻易弹起,微微颤抖了一阵子后,直直指向了上游方向。果然,防区内的芦苇荡里藏着人,而且应该还不少。 端着罗盘走了一阵子,张行很快来到一处面积格外巨大的芦苇荡前,在反复走了几圈后,已经察觉到芦苇荡里某种不安气息与动静的他选择贴着芦苇荡,扶刀向河面走去——天知道此处到底藏了多少人。 这一段的伊水并不宽,水流也并不急,但因为挨着东都,被疏逡过许多次,所以中间似乎比较深。时值初冬,东都城内的井口、水缸什么的已经开始结冰,伊水这里,边缘的烂泥滩、芦苇荡里也都结了冰,只是一日照晒,只有背阴处还有冰花罢了。 考虑到过了河还有深山要钻,还没有吃的,那么如果役丁们选择泅渡,无疑相当于自己先送了半条命,不会水的,更是要直接死掉。 也就难怪要躲在芦苇荡里,干等着了。 可干等着又在等什么呢? 夜间会结冰吗? 又或者是在指望着有什么大侠从天而降,一剑杀了这个乱转悠的锦衣狗,再把大家一个个带过去? 但是,张行并不觉得晚上河道能结多厚的冰,可供人行。 思索了一下,腰间挂着白绶的锦衣巡骑忽然拔出刀来,然后在已经有些慌乱动静的芦苇荡前割了一束芦苇,转身扔到了有些冰渣的烂泥滩与河水结合部。接着,这个锦衣狗又俯身将手插入到了水中。 真气顺着最基本的正脉网络涌出,轻易的将芦苇冻实在水中,就仿佛他平日在生活各处的习惯性小动作一样随意简单。 一道流光从空中闪过,张行置若罔闻,反而回身割了第二束芦苇铺到了那块并不大的冰、水、烂泥还有芦苇混合体上,然后继续通过肢体释放着自己体内的寒冰真气。 流光一去不复返,张行做的越来越认真,越来越快? 很快他的小玩具就已经铺开了一点规模,那是两坨通过芦苇和薄冰相连? 实际上已经厚实到可以载人的冰? 这就好像浮桥有了最开始的两块基底一样。 然后是第三块、第四块? 与第五块。 终于? 到了太阳彻底落下去之前,一条横跨了大半条河的奇怪‘浮冰链桥’出现在了河面上。 这个时候? 温度已经很低了,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 河里的冰只会越来越厚实。 但还是不行,还是没法像一座真正的桥? 前半截没有力学结构可言? 后半截甚至差两束芦苇。更关键的是,如果继续等下去的话,天黑了以后? 有些人就认不出‘桥’在哪里了。 张行不再犹豫? 这一次? 他将一大束芦苇准确的扔了过去,然后踩着浮冰? 摇摇晃晃来到了河中央? 接着? 他拔出刀来,插到了脚下芦苇缝隙里的薄冰之下? 直达流水中。 最后? 丹田里的那些真气? 被这个人用自己最熟悉的那种属性毫无顾忌的释放了出来。这是他自那次结阵之后? 第一次全无顾忌? 甚至有些拼尽全力一般将丹田里的储藏给释放了出来。 残阳落日,蒹葭苍苍,周围并无其他声响。 而随着真气激荡,顺刀而行,河水初时涟漪不断,但很快,就冒出一股巨大的白色寒气来,寒气弥漫河面,宛如平地起雾,遮盖住了张行的身形,但最终将那束芦苇下的那片水面冻得结实起来。 到此为止,张行耗尽了所有真气,只能借着最后一丝余光,踉跄着准备折返,但刚刚行了两步,他就意识到了什么,复又转身向河对面踉跄而去。 事实证明,虽然临到河边,还是一脚踩到了齐膝的冰水里……这清楚证明了他实力的底下和冰桥的不稳……但总体上,还是成功从河上走了过去的。 走过去以后,张行片刻都不敢停,立即转入对面临河的一个小坡侧后方,背对着这边躺了下来。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下,但终于有人冒险从芦苇荡中钻出,仿效之前那个奇怪的锦衣巡骑,踩着冰块与芦苇的混合物过河了。 但这些与张行无关,他的双腿,又一次回到了一开始时最糟糕的那种感觉,这让他回想起了自己初来乍到时对这个世界的那种奇怪感受。 就好像,世界又一次变得不真实起来。 当然,这很可能是纯粹累的,累到意识模糊了。 但根本没过多久,不等张行睡过去或是昏过去,忽然间就有人在他的头顶开了口:“你可以试试在腿上运行离火真气……应该会吧?” 张行沉默不语,却直接开始尝试运行起了离火真气,这让他稍微觉得好受了一点。 “值得吗?”头上的人冷冷相对。 张行终于向上抬头,却只翻了个白眼。 “也是。”头上的人继续道,却带了一丝不知道是嘲讽还是欣赏的笑意。“说起来,咱们第一次见面也是河边上,那是大河边上,你带着一具尸体,靠在大树下,一身血渍都快成块的脏衣服,胡子拉碴,头发脸上全是灰尘,然后啃着一个窝头,但对上我和李枢,还有那徐大郎,都明显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好像自己多么高贵一样……到了现在,都还是改不了。” “巡检也很傲气……”张行若有所思。“我迄今为止,都记得巡检将我带过河后,看着我满脸震惊时的得意样子。” “不一样的,你是心里的傲气,我是表面的。”立在张行头顶那边小坡上的人,也就是白有思,喟然以对。“就好像现在一样,你干这种事情,根本就是把所有人都算计在外,自己一力来担起这种事来……就好像是在说,瞧瞧看,这靖安台里没好人了,只有我张三郎愿意把这些黎庶当人,愿意拼了命来救他们……是也不是?” 张行张口欲言。 “我知道,但行好事,莫问多余……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有多大本事做多大事……万事万物以人为本……所救之人,一人便无价,何论其他?”白有思张嘴便是一套一套的。“这些话都是从你这里听来的,我都快会背了。” 张行沉默了一刻,终于反问:“这些话难道不对吗?” 白有思先是缓缓摇头,但停了一阵子,终于还是在张行的期盼中微微颔首: “对。” 声音很短,很清脆,顺便卷起了一点白气——这很奇怪,这意味着这位凝丹期高手忽然放开了护体真气,让自己直面这个冬夜的一切。 “我尽量让更少的人知道自己做对的事情,难道也不对吗?”初冬的夜里,同样哈着白气的张行心中微微释然,继续躺在那里来问。 “自然是有道理的。”白有思扭头去看别处,却不知黑夜中她看到了什么,又或者是在躲避什么,只有一丝白气从嘴旁闪过。 “最后。”张行翻身坐起,看着头顶上的人,认真追问。“巡检怎么知道我今日此举刻意瞒了谁?” 白有思微微一怔,继而醒悟:“你是在等我?你猜到我会来?” “不错。”张行认真作答。“但我还是这般做了,因为我一直就视巡检为这天下我少有能倚仗之人,与秦二郎并列。彼时是,今日也是……有些事情,巡检不知道倒也罢了,巡检知道了,我也很高兴。” 白有思沉默了一小会,轻声以对:“多谢。” “但我还是挺好奇的。”张行继续坐在地上来问。“巡检怎么知道我可以用离火真气?是你那位无所不知的父亲告知的,还是你猜到了、又或者亲眼看到了我能用长生真气,所以试着一问?” “亲眼看到的。”白有思似乎有些讪讪,但所幸夜色遮盖住了一切。“不过我也好奇,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在观看你的?” “就是延庆坊案发第二日吧,说延庆坊那里可能是个凝丹高手,我便只能想到是巡检你了。”张行稍作解释。“毕竟,凝丹高手是天底下下最难控制的人,有时候比宗师、大宗师都难控制……而一个凝丹高手,还愿意这么幼稚、这么有原则,偏偏又是违逆法度与大势来杀人的,估计天底下也只有你这个偏执、傲气、天真、不接地气的白有思了。”话到此处,张行似乎有点想笑。“而且莫忘了,之前巡检便曾在房顶偷窥过我,等我吟诗之后,忽然打断了我……” “我已经成丹了。”白有思忽然打断了对方。 “什么?”张行一时不解。 “榜单出来后,不到半月,我就成丹了。”白有思终于再度回头来看脚下之人。 “那恭喜巡检。”张行诚心诚意拱手。“我是不是就可以更加肆意而为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张三郎?” “我在。” “我已经在观想了,刻外景于内丹。” “哦!” “我学艺十余年,出山后便不久便受中丞之邀入靖安台,原本以为,自己会像白帝爷、像中丞那般,观想律法、规则,又或者执法如山之类的概念,但也想过,会扔下这些桎梏,去观想一把剑,就好像当年白帝爷坐下的神将观想一本史书一般……”白有思的语气似乎有些迷茫。 “其实我说句良心话,观一把剑倒是挺适合巡检你的。”张行忍不住插了句嘴。 “但是,你来到我身边后,什么都变了。”白有思连连摇头。“张三郎,我身边从没有一个人像你这般行事,也没有一个人像你这般说出这些话,做出这些事来……所以,鬼使神差的,我听了你那句话,就是你跟李枢说的那句,也是我第一次听到你说的有意思的话,‘万事万物以人为本’……” “我知道的。”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白有思幽幽以对,似乎有些愤然。“因为我越想越觉得这句话很对,所以凝丹成功后,我就观想了人!” 张行本想说,观想人又如何?明显比观想一把剑更猛,而且你是要成龙的,观想个蛤蟆说不定都能成真神。 但是,下一刻,他便陡然意识到了什么,闭嘴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第一个观想的人,不是我父亲,不是中丞,不是巡组里的其他人……是你!”白有思终于叹了口气。“张行,我在观想你,准备把你刻进我的内丹里……但太难了。” 张行目瞪口呆。 半晌,他才扭捏以对:“其实,我这人也没那么复杂……这不是世道不好嘛,而且朝廷近来有些不对劲,这才稍作屈身,藏起来做些文案,倒是让巡检辛苦了……我其实挺豪气的。” “不错,即便是做文案,你也比其他人豪气的多。”白有思忽然失笑。“我没有观错人。” 一言既罢,白有思俯身单手将张行卷起,只是凌空一跃,便飘过了伊水,一如当日在大河畔一般。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与我伊水共一方。。 飘过芦苇荡的时候,张行莫名想起了这么一句。 PS:提前给大家拜年了。 第七十一章 案牍行(17)(4k2合1) 长水军的军屯城是新修的,足以容纳八千军士,外加数千后勤人员,此外还有校场、仓库、马厩等等设施,基本上算是一个小城市了。 实际上,屯城不过修成数月,附近便已经出现了对应的多个小型集市了,里面不乏酒肆、娼馆之类的存在,就连东都城的东部外郭周边也被严重刺激到,产生了很多变化。 只不过,这一切都被数以十万计的役丁们的到来给遮掩住了。 凌晨时分,张行带着本班其余五人平静的抵达军屯城城下,然后开始修整,此时后续抵达的靖安台官仆们早已经在做早饭,热水、马料什么的也都齐备……没办法,曹中丞的名号在这里还是很管用的,甚至他们的将领、军官很多都是那位皇叔亲手点的,他们不敢怠慢。 张行没有跟任何人提及昨晚的事情,连秦宝都只是三更时分看到张行拄着刀过来,其余四人更是连半点异样都没有看到,只随着张白绶一起安静折返,然后安静休息。 “小顾。” 张行的心思早就被昨晚的事情给撩的百般无聊,如今甚至有心情在吃完早饭后躺在吊床上与熟悉的官仆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你是如何成的官仆?” “不瞒张三哥。”正在旁边加柴的小顾回头尴尬以对。“我原本是官奴,家里犯了事,被刑部抄录的那种,大概四年前太子薨了,大赦天下,就成了官仆。” “攒够钱了吗?”张行若有所思。 官仆跟官奴截然不同,前者是一种社会和人身地位较低的行当,干活有钱拿,一般而言随时可以拿钱出来赎身,成为普通在籍人;而官奴,参考之前的小玉,表面上体体面面,但实际上,律比畜产。 “早攒够了。”小顾似乎有些羞怯。 “那为什么不赎了自己呢?”张行完全不解,即便是官仆也到底是受人歧视的。 “主要是,我现在赎了自己也没地方去。”小顾有些无奈。“反倒是留在靖安台这里,有吃有喝有钱,还不用担心遇到什么欺压,比南城那些良民强太多了……就想继续留在这里,等再过几年,有了足够资财,再出去自立。” 张行恍然……这就是阶层之外还要看地域与部门了,不能揪着一种体系来僵硬化分析。 实际上? 小顾肯定是幸运的,他能够在靖安台这种几乎全员社会精英的地方当差? 体面又干净;换成这军屯城里? 那就不是一回事了? 像这种年轻俊俏的? 军汉们粗鲁起来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但这还不是最差的,最差的是发给地方上的官仆? 天高皇帝远,官仆死了与官奴无异? 甚至远不如东都的官奴。 东都的官奴一年四季还有免费的衣物和药品呢,死多了还要主管官罚俸禄呢。 不过? 张白绶的心思很快又飘了别的地方——刚刚小顾说太子死掉的事情又引起了他的无端联想。 且说? 张行来东都大半年了,有些事情他早就知道,但此时从另一个角度想来? 却又别有意味——那就是眼下这位紫微宫中的圣人? 人生如此? 到底在折腾什么? 这位圣人是大魏第二位皇帝,他的父亲? 也是那位先帝在位期间? 便灭了东齐和南陈这两个最主要的对手? 给他留下了一个占据了天下七七八八的完整皇权帝国,而且这个帝国还财政富裕、仓储过度……先帝最著名的一句话就是? 为什么他不停的减税、降赋? 而仓储却始终在增长呢? 接手了这样的遗产? 躺平睡直也好? 酒池肉林也罢? 都不至于使天下崩坏的。 更别说,眼下这位圣人也绝不是毫无建树和资本的,他是公认的文韬武略,早年灭南陈时他就是主帅之一,并一度在江都主政,就是靠着这份功绩完成夺嫡,成为太子的。 换言之,这位圣人的功绩和能耐,打小就算有目共睹的。 而等他继位后,对外又成功分裂了隔着沙漠难以全盘控制的巫族,北荒更是举众称臣,虽然两征东夷都失败,但目前来看,依旧是东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大魏只花了半年就消化了战败。 对内,门阀政治虽然是巨大的问题,可不说别的,只凭他登基数年就成功自关西迁都到东都这边,并且摒除了老臣影响,以及之前对杨慎造反的极速镇压,便足以说明皇权是有条不紊在上升的。 甚至更进一步,说到更内一层……眼下这位圣人都有些过于幸运了,他根本不用担心因为自己修行上去,延寿几十年,造成皇室动乱,因为他幸运到连太子都已经死了。 死在了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没有太老,造成父子隔阂,没有太早,直接留下了三个尚在幼冲,但绝对是嫡长血脉的三个皇孙。有这三个小皇孙在,紫微宫中的圣人稍一表态,那些庶出皇子们就老老实实的当起了太平皇子,没有任何一个人有任何多余动作。 那么,回到一开始的问题,这位圣人到底在做什么,又在追求什么? 张行不是没联想到隋炀帝,但是目前来看,这位圣人真的还没有到那份上,而且就算是真的像,他也心虚,因为隋炀帝那种奇葩,你不作到最后一步上,谁也不敢认啊! 这就让张三郎很为难。 你说坏吧,似乎也就是封建社会吃人,不好说天地要变色的,然后咱们从今天开始准备做大事;你说不坏吧,从二征东夷开始到眼下大兴土木,又隐隐有些说头……这就真的很让人为难。 到底是屈还是伸? 尤其是自己修为渐长,尤其是有人愿意跟你一起屈伸的时候,难道还要继续做文案以待天时吗? 胡思乱想了许久,张行到底是如其他人一样仰头睡下,一直到中午,才被一阵动静惊醒。 “什么?” 张行迷迷瞪瞪看着来叫自己的小顾,后者明显面色紧张。 “罗朱绶带人来了,要见张三哥……气势汹汹的。” 张行一时不解,但起身时,腰间压住罗盘,稍微一紧,却反而有所释然——他用罗盘时倒不是没想过后果,但经过昨晚的蒹葭苍苍之后,却已经浑然不在意了。 甚至此时,也都是坦然居多。 他不信,太上老君就那么离谱,自己这般救人,居然要真正遭什么困厄?若是这般,只能说天道崩了,那他也可以肆意妄为了。 “见过罗巡检。” 张行恭敬行礼,没有半点不妥。“敢问罗巡检有何事突然至此,还要下官交代?” “张三。”罗方是第一巡组的朱绶,比白有思资历还高,关键是他是曹中丞收下的第一个义子,在靖安台中也算是有些特殊地位,此时来见张行,倒是有些面色古怪,似乎是有些可惜一般。“不要怪我不近人情,我是得了人证才过来的……” “罗巡检请讲便是。” 周围人越围越多,秦宝扶刀立到了一侧,更有本组人飞马而走,去请援兵,但张行依旧坦然。 罗方看了看朝伊水畔疾驰的几骑,微微皱眉:“张三,这件事情是我亲手捉了人证,前来对质,不是两个巡组之间的事情……是正经公事。” “那就请罗巡检速速对质便可。”张行反而催促。 “我正是此意。”罗方转过身去,露出一名浑身狼藉,罩着头套,然后只有一只鞋的短打扮人来,后者早已经冻得瑟瑟发抖,显然是一名被捉住的役丁。“我是在伊水对岸捉住这厮的,本没多想……但刚刚将他送回此地,这厮无意间知道自家要被斩首后,当场失态失控,反而说要检举,说是锦衣巡骑中有人专门搭救他们这些役丁……以此来换活命。” 张行摇头不止:“罗巡检,此话过于荒唐。” “我知道。”罗方冷冷回顾。“我本想一刀砍了他,但他说出的话,却意外符合一些情状,让我不得不疑……他说,昨日傍晚时分,我捉住他的位置往下游十里左右,有一名身材高大的白绶,找到了他和一群人躲的芦苇荡,当时他们动静极大,可那白绶根本不理,反而用修行法门里的造冰术就在他们眼前,在河上搭了一座桥,任由他们一群人逃了过去。” 话到这里,不待张行言语,罗方忽然回手扯开面罩,然后冷冷喝问那役丁:“是此人吗?” 张行毫不畏惧的迎上了此人,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浑身都在颤抖,全身都是泥土和血痕,脸上也有些蜡黄之色,双目中更满是血丝……总而言之,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逃亡役丁。 役丁看了看张行,哆嗦了片刻,但仅仅是片刻后就重重点了点头:“是他,就是他。” 张行反而释然,直接摊手:“他是为了活命,刻意诬陷……我昨日确实趴在河边试探过结冰可能,但那是担心晚间会结冰,难以控制局面……很可能是他在芦苇荡里,甚至是在河对面看到了我。” “说得好。” 罗方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你是靖安台正经的白绶,而此人是个逃亡役丁,我一个他组的朱绶,若以一面之词来治你的罪,不要说你家巡检和你们二组的兄弟会大怒,甚至会火并,便是我们一组内的兄弟也都会觉得我罗方行为可笑……但是张三,他还说了,你是用芦苇、泥和水混合着做出的浮桥,浮桥横贯了整个伊水,尤其是中间一坨冰,好大好大……而这,也是我匆匆来寻你对质的缘故,我怕再晚了,冰就算没被冲走,也该化了!” 话至此处,罗方一手扶刀,一手向张行平平伸了过来:“张三,现在随我河边飞一遭,看看能不能找到不合常理的大冰块,找不到,此事后我请你们二组往温柔坊喝酒,找得到,你就要跟黑塔中那些黑绶们论一论什么叫做人证物证俱在了?” 所有围观之人,都一起看向了张行,便是秦宝也一脸茫然的看向了张行……当然,张行知道,秦宝的意思跟其他人不一样。 不过,张行只是朝秦宝笑了笑,便坦然朝罗方回复:“罗巡检,不用这么麻烦,现在我就能当场自证清白……反倒是你将带到河上,遇到了大冰坨子,我还能辩解是有人勾结了罗巡检能害我呢!” 罗方似笑非笑,便欲伸手。 “劳烦诸位兄弟,帮忙抬一缸水来。”张行抬起手来,寒冰真气在阳光下透过水蒸气清晰的展露了出来。 周围人恍然,果然有人施展真气,去一旁抬水缸,而罗方也一时愕然,略显踌躇的收回了手。 水缸放下,张行毫不犹豫将手插入缸内,一时真气弥漫,不过片刻便将一缸水冻实,以至于陶缸当场开裂。 周围看热闹的各组巡骑,纷纷叫好。 而张行目光瞥过闻讯赶来的两名常检,也不与罗方继续分辨,反而继续回头笑对周边看热闹的巡骑:“一缸水后,再来三缸,我这八条正脉的修为是工部尚书白公亲口验证的,而我本人虽然天赋异禀,却也只能冻实四缸水,再强行来用,便要脱力了……何况来冻伊水上一条冰桥呢?” 周围人轰然起来。 罗方面色迟疑,犹然不动,居然真就任由其他人将三缸水摆上。 张行同样没有作假的意思,而是继续将手插入第二缸水中……就在此缸烟雾弥漫中也要被撑破的时候,头上流光一闪,一个冷冽声音当空响起: “张行,你若是再敢这般如街头卖艺般冻上一缸水,我便先砍了你,省得别人以为我白有思的部属居然可以任由他人这般欺辱!” 罗方张口欲言,却不料身后两位常检忽然一起上来,一人施展出极为雄厚的长生真气,死死拽住罗方,当着所有人面严厉呵斥: “罗巡检!你这人好没道理,天下就没有你这般做事的,如何无凭无据便要去碰别组的白绶?!便是遇到出首,也该移给我们或者白巡检来行家法!” 罗方尚未出声。 刚刚落下来的白有思也只是来得及冷笑一声。 下一刻,另外一位常检,只一刀挥出,便将那名役丁身首异处,然后还不忘以刀指向此人首级,环顾四面交代:“这便是外人胆敢诬告我们靖安台的下场……尔等记住了吗?” 那速度,快到所有其他巡骑都还在发懵中。 至于张行,看到人头滚落,意外的没有什么释然,反而不免有些怅然——此人困厄之中,出卖自己这个救命恩人,虽说罪无可恕,但终究没有活命成功,更遑论回家得见那些思归人了。 汤禹久远兮,邈而不可慕。 惩连改忿兮,抑心而自强。。 PS:感谢君忆星同学、平踪侠隐同学、梓人高同学的上萌……大哥大姐们过年好啊。 然后,大家晚安。 第七十二章 煮鹤行(1) 对逃亡役丁行刑示众的事情张行没有看到,也没有多余想法。 没有多余想法是因为法律上的确是这么写着的,很多人都觉得不忍,但又都觉得这是那些役丁自取祸患……属于典型的半封建半神权社会吃人了……张行又不是什么神仙,能救那一群人,已经不错了。 至于没看到,说起来更简单。 当日晚间,第二与第一巡组就被中丞亲令仓促调回了城中……不调是不行的,因为他张三郎浮冰被诬一事引发了驻地大骚乱,闻讯赶回的两个巡组几乎要爆发火并。 没办法,第一、第二巡组也是公认最精锐的巡组不说,关键是中丞无子,而罗方是中丞诸多义子中的长子,白有思家世更是没的说,偏偏两人又都是凝丹高手,两位常检都不敢保证,自己能控制住局面,只能飞书黑塔,请了中丞钧令,然后又来了两位常检,两个陪一个,先后归城。 回到东都后,事情还没有结束。 当日下午,被要求休假回家的张行便起草了一份文案,公开实名检举第一巡组在城南铜料案中贪墨成性,借铜器与铜料价格差异私吞公款,款项高达数千贯。 这还不算,检举文书乃是一式五份,居然是在往靖安台黑塔投递的同时,张贴到了靖安台所在立德坊的四面天街边廊下,等到黑塔里反应过来迅速撕了以后,已经是沸沸扬扬了。 但是,这倒都还罢了。 问题关键的关键在于,这个检举是真的……甚至都不用查,黑塔上下就都知道这个检举是真的。 查专案后做点账,分润一些利市下去,本就是成例好不好? 哪儿没有? 比刑部杀白鹅道德一百倍好不好?刚到手的案子,小小工部员外郎大笔一挥? 刚刚城东铸好的新铜料变废料,再转城南被‘偷走’? 又算什么? 但是? 有些事吧? 是不好上秤的? 只能靠大家心照不宣的维持……现在张白绶非说就是因为自己发现了这个账,所以才被罗朱绶打击报复的? 又有人证又有物证,还有账本的? 你也不好强按头……尤其是背后还有个撑腰的白巡检。 其实,大家都明白? 长水军屯城的破事一出? 这张白绶既然完好回城,要是不报复回来,反而显得不对劲了。 眼下? 就是看中丞如何调节? 如何让此时收场。 “说说吧!” 黑塔五层? 停下笔的曹中丞抬起头来,却是难得也有些头疼起来。“为什么会跟思思的巡组闹出这样事来?还有那张三郎? 也是上下公认的人才? 又何至于闹到这般?真的是因为铜料的事情吗?” “不知道义父愿不愿意信孩儿?”罗方当然也有些焦头烂额之态? 但还是保持了高手与上位者的风范。 “咱们父子,有什么不可说的?”座中拢手的曹林认真来看对方。“不要有顾忌? 怎么想的? 怎么来的? 说清楚……” “是。”罗方在案前微微一拱手。“首先? 孩儿承认自己有私心……主要是白有思父亲……” “要叫白公。”曹林忽然打断对方。 “是? 主要是白公得用后,整个靖安台上下忽然对白巡检格外看顾、退让,以前看她是个女人倒也罢了,如今……何况还有英才榜和地榜,我们义兄弟十人,竟然比不得一个白有思?若说没有想法,岂不是自欺欺人?” “我就知道。”曹林微微叹了口气。“但你也不小了,心里总该也明白,那只是意气之争,你那几个义弟喝多了乱扯不说,你和老二不该如此的。” “孩儿知道。”罗方脱口而对。“若是只限于此,倒也罢了,这不是前几日白公仗着迎合圣意,初入南衙,便与义父作对吗?竟引得义父在圣人面前愤愤而归。便是此番大动干戈出城去抓什么役丁,不也是据说刚刚吵完一场,不得不给圣人摆出姿态来吗?可役丁的事情,明明就是白公的工部部属惹出来的……我是觉得,我们这些人受三分委屈无妨,却不能放下义父你的委屈!” 曹林长呼了一口气,居然没有多少意外。 “至于说之前铜料的事情,也有一些想法吧,但并不是什么查账……彼时又未翻脸,谁会查这个?只是组内兄弟们都不满,觉得把帐和案子汇总到白巡检手下张三那里,显得分出了主次,好像我们那次联巡是以白巡检为主一般,就私下对我有了些抱怨。 ”罗方继续说道。“但这些都只是诱因,不是我昨日寻他麻烦的根本……义父大人,不瞒你说,我昨日是先从河上飞过,无意间隐约看到了一块巨冰在水中飘过,然后才遇到那役丁检举的,我彼时是真觉得事情没得跑,整个第二巡组中,也只有他张三郎一个寒冰真气,还是白绶……太巧了。” 曹林一声长叹:“但是通八条正脉的人,如何冻得那么一大块冰?难道这个也能作假?柴常检和沈副常检今日上午刚刚一起验的。反倒是你那里,终究是一个役丁的一面之词,冰也没确切见到吧?你自己看到张三用真气来结冰后,不也无话可说了吗?” 罗方无言以对,只能叹气: “孩儿晓得,而且此时,便是孩儿的人证物证全是真的,可冰也化了,人也被杀了,多说无益,孩儿还要感谢两位常检维护呢……反倒是那个铜料的事情,卡在这里,委实让义父大人为难了。” “铜料有什么为难的?”曹林摇头不止。“什么张三郎私放役丁,你们一组铜料换铜器,都是个屁……关键是你既主动和思思相争,却落了下风,总要有点说法的。” “那……” “先出外勤吧……你走一趟成都,去拘捕那个最近在蜀中露面的莽金刚,不管莽金刚能不能拿下来,都要暗中查探益州总管司清河的贪污军饷一事……他在蜀中太久了。”曹林无奈以对。“这是个苦差事,也是个硬差事,晓得吗?” “明白。”罗方俯首以对,却又一时没有忍住。“那第二巡组呢?义父大人,孩儿说句越矩的话,若是只让我们出外勤,他们留在东都,兄弟们怕是不服。” “当然也出外勤。”曹林幽幽以对。“江东那边今年秋粮少了一成,好几个郡都说是秋雨延期,转运不及,只说春日上计一定补上……让他们催一催,护送一下。”。 罗方一时气闷,但也无法,只能拱手相对。 PS:大家晚安 第七十三章 煮鹤行(2) 命令来的很急,黑塔甚至直接言明,全组一起出动,不得延误。 上下都晓得,这是一种调节和安抚手段,追捕莽金刚那种狡猾的凝丹高手和下江东催粮根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差事,前者又苦又硬甚至很危险,后者基本上是发一笔利市的公款旅游。 虽然是和稀泥,但胜负高低却是分出来了。 对此,白有思巡组上下没有人表达不满,其他人不提,皆乐得如此,张行和白有思这两个当事人也没有说什么。 甚至,白有思这么想的不清楚,张行这里反而些释然——这倒不是说他怕了什么,实际上熬过当日的对质后,张行自问就没什么危险了,剩下的无非是大人物手心里的一些政治把戏,而玩政治把戏这种东西,他更不可能说会怕了那些武夫。 主要是,张行真切感觉到,东都这里的政治环境真的很不好,那位圣人就是不愿意安生,今天杀个千把人,明天发个十万役丁,后天再杀个千把人的,时间长了,心里有点火的人不像李定那样顶着个黑眼圈萎靡下来就怪了。 环境会异化人的,整天看着这类事情无能为力,再出色的人物也会颟顸和冷漠下来,按照张行之前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看来的一些大师的观点,这应该就是为什么人们总是质疑王朝中后期朝堂没有人才的缘故——不是没有人才,不是没有俊秀,而是被环境异化、钳制,做不出有格局的事情来。 而同样一个人,如果从王朝末期熬到另一个王朝初期,甚至不需要等到初期,直接转入乱世,却又往往会焕发出光彩。 为什么? 因为环境改变了,僵硬的束缚解开了,人的活力被释放了。 当然了,凡事都有两面? 再僵硬的体制也会保护人,并且会很大方的借出自己力量? 张行便是因为这个才在初来乍到没有立身之处时选择投身靖安台、投靠人家白巡检的。 唯独此一时彼一时? 到了眼下? 在东都呆了大半年? 感受了这股力量的强大,同时也意识到这股力量的残暴后? 张行的心思稍微有了一点变化。 他开始稍微的,但很明确的反思起了自己? 是不是可能选错了新手阵营?只是这番思路,在那晚上之后? 又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自东都往江东有两条路? 一条是横穿中原腹地,跨淮河南下,另一条是先下南阳? 再顺着被白帝爷开拓的汉水南下大江? 继而顺流而下。 前者适合北上? 后者适合南下,而在白巡检的决断下? 巡组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第二条路。 张行作为巡组一员? 当然只能按照命令? 迅速重新集合。 当然了,肯定要做安排? 家里只剩一个半大丫头? 除了留下足够的钱粮外? 秦宝还按照张行的建议? 专门去往靖安台中做了报备? 要求台中按照巡组外勤时的规矩,定时去家中叫门和保护。 除此之外,秦宝的那匹瘤子斑点马也不能留下,性子太野,月娘没法照顾,也不好天天去买肉买酒,所幸已经渐渐长大,再过一两月骨架结实,就能骑行,便干脆直接带上。 再往后,则委实没什么可安排的了,两个光棍到底光棍的利害。 一路疾驰南下,赶路的过程乏善可陈,而且疲惫到让人没有任何多余念想,对于张行来说,唯二值得一提的事情在于:首先,他没有在路上发现大量的预想的新征役丁;其次,那条宽阔齐整,而且清澈平稳到神奇境地的汉水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前者暂且不说,后者毫无疑问,是发生了类似于红山一样的超凡变化。 至于前者,也在抵达襄阳受到荆州总管白无漏的招待后,真相大白起来。 原来,按照朝中传出的消息,在天坛规制已成的情况下,通天塔的建设行动居然受到了紫微宫、天坛与北邙山的地理阻碍,工程难以展开,想用更多的人力从速完成也用不上,最后居然‘只需要’月役万人——对此,朝廷干脆发了官奴,再加上直接从东都本地征召部分役丁来承担这个简单任务。 当然了,张行还是怀疑,这恐怕不是工程的问题,而是这个塔想建的快都不行。 而且,当荆州总管大人大手一挥,给自己的侄女发了一艘三层的足以承载巡组所有成员、以及随行马匹行礼的官船后,松快下来的张行更在自家巡检那里得到了一些验证。 “是有这种说法。” 时值初冬,白有思立在船头,微微散开真气,抱长剑凭风而观左右,却是头也不回,回答干脆。“先帝并未登基时,圣人便已经出生,当时在西都交游广阔,少年踏上修行路人尽皆知;后来伐南陈时为王爵领元帅,年二十余,便已经是通脉大圆满的高手了……现在又快过二十年了,没理由不凝丹成丹,为宗师境地……甚至有人曾经猜度,凡临天下之正统皇帝在位,自然而然便会承天下元气,直通宗师,甚至大宗师之境地……只是这种事情没法验证罢了。” 话至此处,白有思终于回头:“但无论如何,圣人修为极高毋庸置疑……十二位大宗师,也未必是虚妄之言。” 张行连连颔首,忍不住再问:“那塔呢?是宗师开始建塔,还是大宗师开始建塔?” “有宗师开始建的,也有大宗师开始建的,但基本上到了宗师后,便很少像凝丹、成丹期那样四处乱窜了,不建塔,也要开始定居一处,或干涉庶务,或做一番事业,使威名传于一方……好像也有不建塔的,我师父便常年在太白峰上周旋,东夷大都督干脆造了一艘巨大海船,而且那位大都督也不是定局一处,他最喜欢无事的时候出海钓鲸。” “我觉得那也算塔。”张行一时抱怀失笑,然后却稍作迟疑,乃是回头看了看几个同样听得出神的组内年轻人后,才继续来问。“其实有人跟我说过,说塔便是宗师之外体,是宗师用来运行维持真气的?若是这般,塔应该不拘形状、形制才对?” “有道理。”白有思嘴上说着有道理,却直接摇头以对。“但未必如此,因为大部分宗师都还是干脆直接的立塔……这说明立塔这个事情,绝不止是区区运行真气那么简单,很可能还有别的效用,只不过那个层级的事情,根本不可能说清楚罢了……不过不管如何,我懂你意思,月役万人,着实让人松了口气,我也是极高兴的。” 张行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此事,反而是跟对方一样将目光放到了脚下宽阔到吓人的汉水之上。 白有思会意,干脆主动解释:“传说白帝爷拓展汉水,侵占了淮河上游的水系,引发了盘踞淮上的真龙淮阳君的不满,淮阳君乃是青帝爷证位时便闻名天下的真龙,曾与青帝爷大战一场不分胜负,前来汉水找白帝爷麻烦,却被白帝爷斩于此处。落龙之后,白帝爷铺陈龙尸于汉水。自此,汉水宽阔通途,不旱不涝,使荆襄化为天下阜美之地外,更使南北之间更加通畅,握有汉水上游的关中,便可轻易钳制大江中段,继而力压大江后段。” 张行愈加恍然,这几乎算是半个大运河了。 且说,初冬时节,船头寒风逼人,胡彦等老成人早早去船楼上喝茶修养不提,但因为白有思在此,钱唐、李清臣、秦宝等人却早早聚集……此时听了半日张白绶与巡检的枯燥对话,也纷纷不耐,唯独又看到巡检兴致颇好,居然有心情讲古,便欲上前凑趣,说些闲话。 孰料,不待众人开口,白有思忽然又回头来问:“张三,闲来无事,如此美景,你又文华出众,可有好诗?” 和其他人一样,张行怔了一怔,却又苦笑:“仓促之间,哪来的好诗?” 几个年轻人,尤其是自诩有些文采的李清臣便赶紧去想,而钱唐和秦宝却早已经意识到什么,干脆避口不言。 秦宝甚至犹豫,要不要回去照顾自己的瘤子斑点龙驹。 果然,张行刚一推辞,那边白有思便即刻回复,而且难得失笑:“我早就看到,襄阳那里上船后你心情便渐渐开朗,应该是压下东都诸多烦心事了,其实我也一般,既如此,何妨借一首诗词来,暂忘掉那些烦心事,然后一抒胸中舒畅之气?” 这下子,李清臣也有些醒悟起来——敢情没我们的话是不是? 话到此处,张行也不好推脱的,他稍作思索,想到一首诗来,然后干脆也上前一步,来到白有思身侧,扶刀望着前方汉水河道,低声而诵: “艟船叠百尺,分浪若长鲸。” “平平无奇。”李清臣有些气急。“况且,巡检让你放声吟诵,抒胸中舒畅,怎么这般低声?” 张行就等着这厮呢,立即回头展颜一笑,以手指下,重新低声诵来: “艟船叠百尺,分浪若长鲸。 不敢高声语,恐惊河下龙。”。 李清臣稍微一怔,白有思却先怀剑笑了出来。 PS:惭愧,老是集中不了注意力……人真老了。 第七十四章 煮鹤行(3)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这一首诗,单一句烟花三月,便道尽了春日间大江两岸的风流。 但可惜,张行一行人不是烟花三月时分顺江而下的,他们是在隆冬,看不到两岸盛景……而且说来也怪,在铺了一条龙的汉水上的时候,大家只是觉得顺流而下行船太快,所以风起的太冷,并没有任何其他不适,但一离开汉水,在江夏郡入了大江,就立即各种麻烦事上来了。 先是有人晕船,甚至有马晕船,秦宝的宝贝瘤子斑点兽上吐下泻,别说吃肉了,就是喝清水都能吐出来,把秦二郎急的心急火燎;然后是遭遇雨水与风浪;这些都也罢了,因为水流而下的时候,很快就过了雨水区,但接着又有人因为雨后结冰导致甲板湿滑而落水…… 最后这件事情几乎是要命的意外,幸亏船上有一位成丹期高手,直接飞下去把人捞出来,但依然冻得不行,缩在船上打哆嗦。 不过,这一切倒霉的破事在巡组抵达丹阳郡水段后便彻底消失不见。 到了此段后,顺流而下的官船先是忽然降速,航道也改成大略向北,这个时候,上下如何还不知道为什么叫做江东、江西?又如何不晓得,什么是大江中游与下游之分野。 然而,这还不算,航行到这日下午,天和气朗? 万里无云,航速又低? 众人纷纷出甲板闲聊? 正在惬意之时? 忽然间? 不知是谁一声轻呼,引来所有人注意——原来? 脚下航段自南向北,可前方江面尽头? 江北、江西,也就是所谓江右那一侧? 平原之上忽然平地起了一山? 宛如门扉,当面拦住长江航道。 众人虽然很心知肚明,晓得那是一个转弯处? 却还是架不住纷纷来看这番妙景。 更有人打趣? 要张行来作一首诗? 一定要文华出众的那种,不许再说什么河下龙之类的顺口溜。 张行心中无语? 只能假装不做理会。 吵闹嬉戏之中? 船只果然在这扇门扉下转东? 但转东之后,众人便复又目瞪口呆起来? 原来? 从这段自西向东的江面看去? 前方江左丹阳郡中居然又有一座山? 宛如门扉? 而且是直接突入江中,正在航道正前方。 此时,远远望向此山,再看头顶上那一座山,众人自然啧啧称奇。 “这两座山肯定有明堂,不知道唤做什么山?” 很多巡组成员和张行一样,都充满了好奇。 “回禀各位锦衣官人。” 抵达此处水段后,船速已经彻底缓和下来,再加上船上安泰了许多,船上的水军和仆役也都有些随意,自然有老道之人遥遥回应。“这两座山一起,便是传闻中当日青帝爷证道时登的天门山!传闻,若是那些陆地神仙能在此处驾驭真气向上,穿过上面的真正天门,便可成真神仙!” 此言一出,满船轰然,虽然青帝爷那都是八千年前的事情了,故事注定不可靠,但这来头委实够大。 随即,众人稍歇,李清臣复又一拍船舷,想起一事:“是了是了,北面大河那里,潼关上游,也有一龙门渡,和此处说法类似,据说要能在北面大河龙门那里驾驭真气向上过了一定路数,便可化龙!这都是一样的道理,只怕不假!” 且说,周围人喊出天门山三字时,张行一开始还有些懵逼,因为他印象中的天门山不是长江上的,就是陆地上的一座小山,而且那天门也不大,哪里像眼下这两座山,以大江中下游为分野,以长江江面为门户呢? 但很快,他就想起了老朋友李太白的一首诗来,登时醒悟。 正想着呢,那边却又嚷叫起来,乃是要让白巡检试一试,看看她老人家一气之下能不能腾过此天门。 白有思听得无语,她还在观想成丹阶段,又不是那些宗师、大宗师的,哪来那么多真气储备?可以直直向上一腾数百丈?然后确保自己落下来不摔死? 便是勉强腾起了,又能如何呢? 而很快,船只便来到东面门扉下,然后随着山下的大江回流轻松一转,再度北向,而当此之时,左右各有苍山如聚,且临江之处也都是笔直石壁,天门之形竟是全然展示了出来。 更要命的是,偌大的江面,阳光之下,居然正有一片白帆孤零零迎面而来,颇有奇趣。 张行看到此处,哪里还不晓得,人家李太白兄的诗是真的有实底的,而一想到这个世界明明有此景,却未必能有此诗,也是一时心痒难耐起来。 不过众所周知,张行素来是不在乎这些的,只是一跺脚,便也不顾及什么,直接回到楼船内,匆匆寻得纸笔,写了四行诗来,然后就走出舱门,昂然来到船头,递给了白有思。 白有思好奇打开一看,正是四句齐整的诗句,与之前的顺口溜截然不同,而且诗句看似写景,却居然一片动态,颇有几分豪气,更有一番推陈出新,再接再厉之意,与二人此时心境也是相符。 换言之,这是一首极为应景应人应心的绝妙好诗,便也怦然心动。 “这是何意?” 白有思既看完诗,依然不解。“这么好诗,如何私下给我?” “回禀巡检,我以为此诗正是倚天剑该做的诗。”阳光下的船头上,张行微笑以对,露出一排大白牙。“我看江左那边山壁上,石料颇为齐整,所以想借巡检倚天长剑,刻到江岸上,算咱们合作……巡检不是早想刻一首好诗吗?!” 虽然没看到什么诗,但众人愈发觉得不对味起来,因为之前那么多人起哄,让巡检飞一飞天门,她都懒得动弹,你倒好,上来便要她替你刻一整首诗,虽说给了署名权,可这么大冬天的要在大江上飞起往天门山上来刻,哪来的那么便宜? 然而,白有思戏谑瞥了张行一样,低头又默念了一遍那诗,下一刻,却居然真的腾空而起,宛若一道流光往江东面的那片‘门扉’而去,及到石壁之上,先是攀住石壁,然后陡然向后一跃,居然真就在半空中拔出剑来,并运起丈余辉光真气,金光闪闪扫过石壁,宛若龙蛇乱行,早将石壁上多余石料扫下大江。 待到她往下方石壁一驻,上面已然刻下一串字来——正是“天门中断大江开”。 再一腾起,再一跃,又出来一串字——乃是“碧水东流至此回”。 接着,却是“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合在一起,居然是极度符合刚刚官船连番转折行船时所见盛景的一首豪迈好诗。 而白有思真气绵长不断,一首诗廿八字写完,还不算完,复又微微一腾,写下了落款——“倚天长剑白有思、拼命三郎张行留”。 写完这一列斗大的小字,方才凌空落下,准确踩到了数十丈外的船首,并从容收剑。 然而,当此盛景,众人在船上却并无半点轰然之态,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已经看的是目瞪口呆,心驰神遥,便是原本怀着‘到此一游’这般低端念头的张行也早已经在对方腾空而起时莫名震撼起来,然后居然又想起了李太白兄的一首诗来——所谓“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恍恍如闻鬼神惊,时时只见龙蛇走。” 没办法,谁让这老哥的诗太好太多了,以至于刻到了他的DNA里了呢? 片刻后,终于满船轰然,而就在张行想着如何拍出精巧的彩虹屁却一时想不到时,远处相向而来的那面白帆也已经到达跟前。 两船交汇时,那船并无什么动静,但等到船只各自越过对方后,却忽然闻得那船上有人笑声滚滚,震动江面: “倚天长剑白有思果然名不虚传!英才榜第二,便已经如此,却不知道第一的司马二龙又是何等人物?!不知倚天剑真气还有几分,还有没有力气来我船上一叙?” 其人笑声中真气震荡,又能如此从容点评白有思,必然是高手。 而且众人心知,江东荆襄诸地,也本就不缺高手,只是自家借着官船顺流而下,才避免了许多事来,此时遭遇挑战,白有思真气还有几分也确实不知,却是纷纷凛然。 更有胡彦、钱唐二人厉声提醒,要白有思不要中计。 唯独张行,虽然也是放声提醒,却与其他人不同:“巡检,这厮之前不叫好,交船的时候不叫好,非得等船过去,咱们不好回头时才叫好示威,明显是心虚,知道自己远不如你,却又忍不住来叫一声好,显得自己参与进如此盛事一般!所以,便只有一分真气也不必惧他!” 白有思冷冷瞥了张行一样,却又腾至船尾,复又一起,便往后方飞来一剑。 只是一剑,辉光卷起千重浪,便往对方船尾压去,那人大惊失色,也不敢说话了,只是赶紧运气来到船尾做挡。 却不料,白有思如何是那种因为一言挑衅便杀人的人?所以辉光真气早早抽到了水中,压入江底,临到那船尾时,更是算准余波,陡然消失,结果反而打起一股浪来,拍了那人满头满脸是水。 与此同时,借着这一剑之威,本就顺流而下的官船,却是浩浩荡荡,加速向下游而去。 如此场景,看的张行在船上大笑不止,笑的简直要打跌,幸亏秦宝拽住。而白有思转回船顶,居然也是忍俊不禁,难得大笑。 说来也怪。 苍山不动,碧水东流,大船平稳如地,却又进发不止,此日之后,张行居然心境清明,别无它物,只觉万古皆当如此。 然而,只是翌日过石头城的时候,这位张白绶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于甲板上冲透了第八条正脉,开始了第九条正脉的冲击,引来上下啧啧称奇。。 又过了两日,船只更是抵达了江都城南的扬子津,就此靠拢。 PS:大家晚安。 第七十五章 煮鹤行(4) 白有思所领巡骑抵达扬子津引发了本地官场与民间的双重震动,很显然,抛开锦衣巡骑本身的特殊性不提,一路上快马加顺流而下的神速也使得江都这里根本没来得及接收到任何有效信息……当然,这本是锦衣巡骑日常出巡时的常规操作,要的就是地方官府的措手不及与地方上的震动感。 唯独这一次,第二巡组上下心知肚明,根本没有什么转案或者钦犯,只是要在这里等到过年,收收江东诸州郡的节礼,然后开春押运补粮回东都而已。 这一日,是十月廿八,冬季的第一月即将过去,马上就要进入隆冬时节了。 “这里老百姓特别怕我们。” 秦宝牵着自己的瘤子斑点兽往渡口旁的驿馆而去的时候,稍作摇头。 “哪里的老百姓不怕我们?”一旁的李清臣例行表达欲过剩。“我们是靖安台中镇抚司巡骑,是朝廷鹰犬之任,是他们口中的锦衣狗,出面就是抓人办案,东都那里的中枢官吏看到我们都躲着走,何况是相隔数千里的江都?再说了,江都这个地方,一面那么富庶,一面却是朝廷最远的一处大方镇,天高皇帝远的,只要瞒过上面,什么龌龊事都能干得出来,如何不怕我们?” “李十二郎,说跑题了,这说的是百姓。”张行牵着黄骠马在后更正。“秦二郎的意思应该是,同为被灭的他国故地,相较于河北、东境的东齐故地,这里作为南陈故地,其实跟朝廷隔阂更重……” “江都不是南陈故地。”李清臣毫不畏惧,当场指出错误。“灭东齐后,此地就被大魏占了,圣人就是在这里出任方镇,筹划灭陈的……灭陈后,又因为此处虽是江北,却是江东总领之处,所有在这里呆了数年,安抚江东……” 话说到后来,李十二郎自己都觉得有些强词夺理? 东齐都有故地,那灭东齐后占的地方就不是故地了?你也知道? 这是江东总领之地? 这话不害臊吗? 尤其是张行听了以后非但没有驳斥? 反而连连颔首……李十二虽然是个犟嘴的? 但也还是个要脸的? 立即就闭了嘴。 “谁说不是呢?” 眼见着话有点尴尬,年长的黑绶胡彦也跟着感慨了几句。“东齐那边是有深仇大怨? 但更多是上面的大世族、大门阀的仇,两边打了上百年? 多少血仇,哪位上柱国家里没在东齐折过人?所以才现在压着那边的世族、豪强? 不让做大官。实际上呢? 前朝与东齐基本上算是同源,上面仇归仇,恨归恨? 下面的老百姓还是很有认同感的? 不然圣人也不至于一登基就修东都? 然后迁到东都。倒是南方这里,之前隔绝数百年……” 这话有些道理? 但未必不是一个朝廷中枢骨干官吏的偏颇之词? 下面老百姓觉得如何? 上面官吏觉得如何,最上层的门阀世族觉得如何? 被挤到一边的东齐豪强如何? 包括圣人觉得如何? 不是本人谁都不知道? 只能多听听多看看多想想。 就好像眼下? 一行人正说的热闹呢,结果这边刚一踏入扬子津驿站的大院,就看到了一阵鸡飞狗跳的乱象——无数官吏、客商逃也似的拎着行李、拽着儿女、牵着牲畜、呵斥着仆从,多有狼狈之态,俨然是听闻有锦衣狗乘军船到了渡口,正欲避祸离去,却迎面看到数十骑锦衣绣刀之辈当面而来,也是当场失声,宛如定格画一般呆住。 但很快,就是更加失序和混乱的场景。 见此情境,白有思、胡彦以下,全都无言以对,只能引众立到院中一侧,然后一声不吭,等待乱象结束。 而这个人马俱肃、整齐立定的寻常举止,虽然没有加剧混乱,却明显让所有人更加畏惧——前后左右,真的是一声不吭绕着走的。 须臾片刻,人就走的精光,甚至有人连行李都落下了,张行原本还想去喊一声,递一下,但想了想,愣是没敢动……锦衣狗们自己都被这幅场景吓到了。 但麻烦还没完。 先是操着南方口音的驿站官员战战兢兢过来,请求给予时间来做打扫;然后好不容易清扫干净,便有江都城内的朱绶飞马派出信使,询问任务与情况;接着还没来得及做文书交接和说明,江都留守来公便又遣使者过来,说是扬子津是江南的官吏往北方去的节点,靖安台的人占着那里的驿站会吓到人,让大家伙入城去住。 江都留守来战儿是一个真正的通天大人物,军中宿将,官至柱国领陪都留守,爵至国公,修为已经摸到了宗师门槛,更重要的是,这位是当今圣上心腹中的心腹,否则即便是一时军需休整需要,也断不会他一个江都本地人,而且还是个出身低微的一武之夫来担任江都留守的。 总之,这位的话必须要尊重,但问题在于,进城住哪儿,那来公也没说啊? 无奈之下,众人只能请那使者回去问询,然后在原地等候。 不过,这来公的使者刚刚走了不过一刻钟,便又有使者抵达,居然是来公的副将、副留守周效明的小儿子周行范,直接邀请锦衣巡骑的人以皇帝亲卫的身份去城北行宫外城屯驻,以作据点。 到此为止,上下哪里不晓得,这是摊上了两位军中老爷,才会行事这般粗疏,但事到如今,也只好捏着鼻子仓促上马,往北面城中而去,将一个空荡荡的驿站留下……也就是这个时候,更让人无语的事情发生了。 锦衣巡骑数十,离开驿站走马向北,结果人刚一离开扬子津周边的范畴,渡口、驿站、市集那里便遥遥传来士民欢呼之声,就好像青天大老爷做主,赶走了瘟神,得了什么大胜一般。 听到如此,饶是众人刚刚还言语清晰,说是能够理解,但白有思以下,几乎人人驻马回望,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唯独张行,虽然同样驻马,却只是饶有兴致的听了几下,然后便在马上摇头失笑。 “白巡检,诸位。” 那周行范年方十八九岁,倒反而显得稳重,此时回过神来,自然也晓得尴尬处,便又赶紧在马上与白有思等人赔不是。“绝不是你们想的那般……家父与来公,都是朝廷忠臣,绝无处置约束钦差之意,只是听到诸位在扬子津登岸,须从高处考量。” “若是来公与周公不是朝廷忠臣,天底下就没忠臣了。”李清臣气上加气,不等白有思回复,便冷冷相对。“可杨慎没反前须也是天下公认的忠臣!况且,来公是功臣,不耽误他儿子谋了逆!来公和周公是朝廷倚仗,不耽误他们都是南人,也是南人倚仗!” 这话,扯到了今年初的一件事情。 说的是杨慎谋逆后,彼时作为徐州总管的来战儿和副将周效明原本已经发水军往落龙滩去了,闻讯当机立断仓促撤军,乃是准备步兵救驾、水军援护前方可能出现的败军,这般行动,牵扯极大,甚至来不及跟洛阳做汇报,二人便已经付诸行动……事后证明,这个做法是绝对正确的。 但与此同时,在后方去转运粮草的来战儿次子,却也成为第一批向杨慎投降的高级官员,事后被抓到天街上,公开论死,成为了那一千多个倒霉蛋之一。 其实,这种事情太常见了,个人膝盖一软很自然的事情,不耽误来战儿事后更加受圣人信任。 李清臣此时说来,也不是真要拿这个东西说事,无外乎是气急了,搞人身攻击和地域歧视,外加指桑骂槐罢了……可有意思的是,这么低端的人身攻击,巡组内的老成人却无一人阻拦,居然真就任由李十二这个世家子当众骂了出来。 这下子,周孝范情知已经惹怒了几乎所有人,干脆闭嘴,默默领路。 入得城来,直入行宫,在外城寻得干净地方驻扎,周孝范赶紧逃走,然后本地朱绶便说要来拜访,北衙那边的督公和金吾卫都尉也都来请……就在众人商议是先去北衙还是先跟本地朱绶当面做个交接说法时,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周行范回去跟他爹说了啥,然后他爹又跟来公说了啥,忽然间,留守府居然又来使者,说是来公要设宴,请白巡检带着她的得力下属们赏光赴宴。 这不可能不去的。 而到了地方才知道,北衙行宫留守督公赵公公、金吾卫都尉刘璟、靖安台东镇抚司陪都朱绶廖恩,还有之前一直装聋作哑的郡丞谢鸣山,居然也都被一并请来。 倒是省事了。 宴会开始,来公出身低微,宴席也俗,上来让头面人物们依次跟白有思、胡彦见了礼,又听说此番只是坐着等补粮,便没了多余兴致,只喊人上酒上菜,顺便唤来歌舞暖场……十七八位江东丽人齐至,舞于堂上,虽然不是国色天香,但也是青春靓丽,别有风采,算是让一群锦衣狗第一次真切意识到这一趟出行委实是来享受的……之前扬子津上的一点闷气,早早消失不见。 便是白有思白巡检,也看的出神起来,甚至比其他人看的更出神。 所谓隆冬将至,江南微寒,国公置酒,歌舞以颂天下泰安,很有一番富贵太平之气的。 而张行看着歌舞,想了一想,忽然失笑,引来旁边同案的秦宝好奇:“三哥笑什么?歌舞哪里出错了吗?” “不是。”对于秦宝,张行自然没必要遮掩什么,直接低声以对。“我是想起刚刚那群人做介绍……来公是本地人,圣人在此地时点拔的贫民豪杰;周公是南陈将门,被人冤屈后一怒做了降人;赵督公是南陈宫中旧人,战后跟了圣人;廖朱绶也是南方人,却是做到朱绶后主动请调到东镇抚司做这江都陪都朱绶的;便是郡丞,也是南方名门谢氏之后……一屋子江都掌权之人,除了一个不甚重要的金吾卫都尉是东齐故地出身,其余全都是南人。” 秦宝想了一想,复又来问:“这有什么不妥吗?” “当然没什么不妥。”张行笑道。“不说别的,来公、周公、赵督公这三位都是圣人心腹,圣人都不疑,我们说什么不妥……但问题在于,他们这些仕北南人,为何会猬集在江都这个江北的江东总领之地?” 秦宝稍作思索,也是醒悟:“三哥是说,他们这些人两面都不能讨好,往前,在中枢受人排挤,往后也在江东不见容于民间、乡野?” 张行点了点头。 “那这样的话。”秦宝犹豫一二。“我这种东齐人将来会不会也如此?” “那倒不至于……”张行不由失笑。“等你做到一方留守后,这世道不知道什么样呢?” 秦宝刚要再说,却又闭嘴,原来,就在此时,又一轮端着木盘的仆役自两侧偏门进入,很显然是要上新菜。 不过,就在张行秦宝二两个土包子闭嘴,准备腾开面前几案的空间来吃新菜的时候,堂中央猛地光芒一闪,引得二人齐齐去看,继而大骇——原来,舞女中一人竟然挥起长袖,直直砸向了副留守周效明,长袖末尾装有金饰,带起风声呼啸,俨然是高手运足了真气,宛如利刃来刺,又似重锤来击。 傻子都能看出来,这是刺杀。 二人刚要呼喊,却不料更大的乱子来了——那几名刚刚端着盘子进来的仆役也各自行动,却是从盘底摸出匕首来,运足各色真气,朝为首几名权贵发动了突袭,登时便有了惨叫声。 非只如此,那些舞女中的其他人,看到伙伴中一人挥起长袖时尚在茫然,待见到匕首闪过,却又惊惶失措,纷纷惊呼逃窜。 这些变故和动乱,说时迟,来时快,根本就是一瞬间发生的。 而乱象既生,胡彦以下众人训练有素,如何不晓得这是蓄谋刺杀,而众巡骑虽然不许带武器入内,却不耽误人人掀桌,取脚凳来做搏斗。 便是张行和秦宝,也各自擎了一个矮凳在手。 唯独白有思,作为唯一一名被允许带长剑入留守府大堂的高手,此时居然从容端坐,乃是先饮了一杯酒,待周效明掀翻桌子,挡住第一击后,方才掷出酒杯,砸中了舞女第二次运气来锤的长袖。 那舞女受此隔空一击,居然踉跄两步,却丝毫不惧,反过来甩起长袖,攻向了白有思。 而白巡检此时方才拔剑,只一剑,便削断了对方的长袖,惊得那舞女再不敢动,直接往外窜去。 白有思也不去追,而是复又挥动长剑,几乎是一剑一个将那些持匕首的刺客给剁翻在场。 须臾片刻,场面安稳下来,众人却又在刺客们的惨叫声中发现金吾卫都尉刘璟早已身死。 “我听到惨叫,便发现刘都尉中了后心一刀。”白有思面色从容,坐回来按长剑以对。“根本来不及救。” 其余人众人面面相觑,为首的周效明一时欲言,也不知该说什么。 而就在这时,之前不知道为何突然离去的来战儿来公却也恰好归来,见到这一幕,一时诧异至极。 “这是设计挑拨。”副留守周效明从尚在糊涂的来战儿身上收回目光,思索片刻,冷冽出言。“我与来兄相交二三十年,沙场上不知道同生共死多少次……是不需要言语的,只是怕你们有些人不知道,才多此一言……况且,人尽皆知,来兄已经快到宗师境地,不把他调走,如何刺杀?” 堂中所有人,几乎齐齐颔首。。 说句不好听的,来战儿想搞江都这里的谁,安上罪名砍了就是,哪来那么多事?想排挤周效明也不用如此低端。 不过,来战儿终于弄清楚怎么回事后,这位五旬有余的当朝大将反而大怒:“白家的丫头!你们不是闲差吗?现在须不闲了!” 第七十六章 煮鹤行(5) “来公,请恕下官不敢擅自接此大案!” 周围侍卫涌上,将那些血不拉几的刺客们拖了下去,而待惨叫声消失,端坐不动的白有思方才平静朝来战儿拱手。 “为何?”满脸横肉、腰围极大的江都留守一时大怒。“叫你们来打秋风,便眼巴巴的几千里跑过来,叫你们做自己分内的事情,却摆出脸色,靖安台难道是这样子办事的?难怪扬子津那里的官民见你们离开都要跳起来!” 白有思终于轻笑了一下,却居然没有理会来战儿,反而扭头看向周效明:“周公,正所谓周不离来,来不离周,能否请两位留守稍安勿躁,让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晚辈好生说几句话?” 雄壮的来战儿愈发怒气迭起,宛如天王一般气势惊人,但随着瘦削的周效明抬手一挡,却又安静了下来,后者也认真朝白有思拱手回复:“白巡检,大家都是朝廷命官,这里没人仗着年纪、官位、修为,不许他人说话。” 来战儿居然不恼,反而嗤笑一声,坐回自己的主席,端起没喝的酒水一饮而尽。 “那好。”白有思见到如此,当即欲言,却又忽然怔住,然后微微摇头。“算了,还是让我属下给周公、来公说一说吧。” 一众锦衣怔了一下,胡彦以下,齐齐去看张行。 张行也怔了一下,却又瞬间醒悟,上前朝着前方两个大人物拱手:“周公、来公……下官张行,为靖安台白绶巡骑,不敢妄言议论,只是以事论事。” “快说。” 立在堂中的周效明对待张行就没有对白有思那般客气了,只是一手扶着侍卫刚刚送来的佩刀,一手微微抬起,催促之意明显。 “是这样的,自古以来? 不管是本朝靖安台锦衣巡骑,还是前朝的卫安台? 又或者是白帝爷身侧的缇骑? 都是有规矩传来的? 最有名的? 便是三避默的规矩,乃是说? 遇到案子,有三种情况? 我们这种专案巡骑非但不能去管,反而要躲避和沉默……”张行摆出三根手指? 言辞恳切。“说来也巧? 今日之事居然三条都占全了。” 首座上的来战儿略显诧异,隔着几案立在堂下的周效明将信将疑,北衙的赵督公? 还有谢郡丞则是微微好奇? 而那位旁边束手而立的靖安台东镇抚司的陪都朱绶廖恩则开始怀疑人生——他才来江都三年? 怎么就听不懂东都话了呢? 但是放眼望去,这厮说的头头是道不讲? 那白巡检以下? 二十几号人也都是一副排列整齐? 面色凛然模样……难道真是自己老了,忘了这些什么东西了? “首先一条? 便是钦命不移。”且不说廖朱绶如何乱想? 另一边? 张行早已经继续侃侃而谈下去。“这个意思很好懂? 巡骑外出是有任务的? 不管任务难易大小,都是以钦命之身出来的,遇到其他案子当然可以管,但一定要将钦命本务给大略安排妥当……而现在,我们并没有见到江东诸州郡缴纳的补粮,甚至没有得到诸州郡的许诺,如何敢轻易插手他案?” 话至此处,张行复又看向愣愣来看自己的白有思:“巡检,如果我没有记错,今年年初我从落龙滩逃回,背着尸首赶路,杀了四五个抢我靴子的群盗,你率诸位同列迎上那个案子,决心将我追索到底,应该也是先完成了出巡钦命,并分派可李十二郎分路往归东都做汇报了吧?” 白有思当即严肃应声:“不错。” 其余诸多资历巡骑,也几乎人人颔首。 副留守周效明抿了下嘴,有些无奈的去看来战儿,却不料来战儿反而认真盯住了那个侃侃而谈的靖安台张白绶。 “其次一条,乃是即时不应。” 张行丝毫不管来战儿的目光,继续说的口吐莲花。 “这一条就更简单了,几乎是官场通用、大家都懂的道理,讲的是初来乍到没有任何头绪,或者骤然亲身遇到的疑案,绝不能擅自接下,省的沦为他人刀具……而这一条,在锦衣巡骑这里尤其要命,因为锦衣巡骑既有临时逮捕之权,又有临阵格杀之权,还有黑塔刑狱,一旦为人利用,仓促介入,往往会造成不可逆的后果……许多冤狱都是这般造成的,后来查明了,也只能那样了。” 说着,张行微微拱手:“周公、来公,请你们设身处地想一想,从我们这些巡骑的角度来说,今日的案子是不是过于巧了点?” 来战儿依旧盯着张行不动,倒是周效明一时欲言,而白有思也在琢磨起来,准备拿这些官话堵住对方的嘴再说。 但张三郎却没给所有人这个说话机会:“但前两条都不算什么,尤其是来公、周公一体,又是圣人之心腹,我们这些人便是因为这两条受了许多委屈,又算个屁呢?关键是第三条铁律……党争不论!” “什么意思?”就在跟前的周效明面色微变,之前向前一步逼视。“这位张白绶不妨把话说清楚一点!” “那下官便说到尽可能清楚一点。” 面对一位柱国、副留守,实际上很可能承担真正的留守职责的超品大员,张行丝毫不惧,甚至声音抬高了八度。 “锦衣巡骑是什么?是圣人亲军,是皇室爪牙,是中枢鹰犬,除了中旨与中丞钧令外,什么都可以不管……所谓刑部和北衙管的了的事情我们能管,刑部和北衙管不了的我们也能管,我们干的事情是生杀刑狱、株连囚禁之事!说白了,便是奉皇权以超凡行特务!但越是如此,越有两个天大的忌讳,一个是对上,不可越雷池一步,参与皇室政争;一个是对下,既身负皇权,那不得明旨,便不可轻易参与朝堂党争、地方内斗,使人误解皇意有所偏颇!” “这里的人都是忠于圣人的,哪来的党争、内斗?!”周效明面色微白,来战儿却勃然作色。“谁会偏颇皇意?” “那下官就不留面子了。”张行以手指向了死掉的刘璟。“江都实权权贵,无外乎今日在场之正副留守、北衙督公、朝廷郡丞、靖安台东镇抚司陪都朱绶,外加此人……而除此人外,自来公以下,皆是南陈故民,是也不是?!” “张白绶好大胆。”周效明终于再度开口,却只是低声冷冷以对。“你不要扬子津的事情心怀不满,便擅自猜度。” “我们没想猜度,是来公和周公非让我们来查,而我们若来查,第一个便只能想到这个关节!敢问我们怎么查才算是没有擅自猜度?!”张行丝毫不理会来自副留守的呵斥,只是环顾堂中几位权贵。“诸位如此逼迫,难道是非要我们一群来护送粮食的锦衣巡骑站在这留守大堂上问一问江都诸公……这江都城到底大魏的江都,还是南陈的江都吗?!” 满堂寂静无声,来护儿捻须不动,赵督公几人面色惨白,拢手不言,周效明则握紧了佩刀。 但也就是此时,白有思忽然给自己从容斟了一杯酒,酒水入杯,引来所有人去看。 “周公、来公。”这位女巡检看到所有人来看,便微笑持杯以对。“不要误会了,张白绶说的很清楚,我们是不想查的,是来公非要我们查……怎么还能因为我们‘若是来查’而呵斥我们呢?这件事情先这样吧,等两位留守想清楚再说。” 周效明醒悟,低头尴尬一笑,松开手来,微微拱手:“贤侄女说的不错,你们是来等粮食的,先办皇命,这事我们自己先来查。” “那就先行告辞。”白有思不慌不忙,起身恭敬回礼,并朝来战儿也是一礼,然后便欲持剑出府。 张行等人,赶紧转身,准备跟上。 “且慢。”就在这时,来战儿忽然开口。 “来公?”白有思折身行礼,在满是血渍、酒肉的大堂上做请示姿态。 “稍等一等。”来战儿从座中起身,重新来到堂上,边走边说。“案子的事情不想查就不想查,有什么大关系……倒是那个姓张的白绶,你上前来。” 张行一时惊愕,然后本能回身向前几步,待抬起头来,却又猛地脊背发凉。 原来,这来战儿身形庞大,天赋异禀,站到跟前才意识到对方宛如一个巨无霸,再加上对方是天下知名的战将和高手,马上就要宗师了那种,压迫感拉满……说句极端点的话,自己刚才仗着老娘皮在旁边坐着,放肆来吹,惹怒了人家,这要是对方此时居高临下,啥都不管,直接一巴掌把他张白绶拍成肉泥,还能有救吗? 但此时逃跑,也没救了吧? 一念至此,张行反而直接豁出去拱手行礼:“来公。” 来战儿居然真的伸手一拍,但却只是在张行肩头一拍,连真气都未用:“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张行。”张行心下大定,只要不拍死他就行。 “哪儿人?” “北地人。” “出身荡魔卫?” “是。”张行想到自己看的那些文档,咬牙颔首。 “你说你是今年年初从落龙滩逃回来的?” “是。”张行更加大定。 “什么军,或者哪一部?” “中垒军,后来应该是转了射声……”张行努力回忆。 “只有你一人逃回来了吗?”来战儿语气更加和缓。“背尸又是怎么一回事?” “一伙五十人,连战多少日已经忘了,死了多少也忘了,最后只有一个伙伴一起逃了出来。”张行抬起头,茫然做答。“但那个伙伴后来也死了,死前答应他归葬红山。” 来战儿恍然大悟,继而叹气:“落龙滩的事情,是我对不住你们,但当时杨慎造反,我也委实没有法子……一征东夷,我就犯下大错;二征东夷,我又这般无能为力……张行,我看你是个有气节又慷慨的好汉子,何不来我军中,一个队尉的前途总是有的。” 张行摇头不止:“落龙滩回来,破观中躲雨,下官便有了一个念头,乃是绝不将此身性命抛洒到无用之处……我可以豁出命来做事,但征东夷这种事情,须得等我看清楚才行。” “我也不逼你。”来战儿点头,回头呼喊。“取一百两银子,两匹锦缎,随后送过去。” 张行也不扭捏,直接拱手:“来公好意,可我孤身一人,无家无室,愿转为诸同列之赏。” “好。”来战儿再度回头。“每人白银十两、一匹锦缎,送到行宫那边,给锦衣巡骑们压压惊,兼做洗尘。” 众巡骑忙不迭拱手。 “不必谢我,是你们同列所求。”来战儿说着,直接踩着满地狼藉,折身出去。 众巡骑也都起身,忙不迭随白有思一起转出这个是非之地。 走到外面,也都无声。 临到行宫前的路上,胡彦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来问:“三避默之论,张三郎从哪本古书看的?” 暮色中,张行看了对方一眼,见到对方一脸认真,竟然没好意思说。 倒是秦宝忍不住在后面嘿嘿一笑: “其实张三哥不是从具体哪一本书里看的,而是他自己总结出来的,来前已经准备呈送黑塔了。” 胡彦略作恍然。 而张行也是连连颔首不及。 倒是钱唐和李清臣,如何不晓得根底,却是牙都酸掉了。 说话间,众人已经酸到行宫跟前,便下马进入禁军驻地,但来不及多做休整,白有思复又忽然传令,乃是要胡彦以下,几位精英核心队众,去驻地中心的一处楼台稍作合议。 张行自然也在其中,而且当仁不让受到了质询。 “张三,你哪来的那么大胆子,说那种话?”临到此地,白有思方才气急败坏。“不怕周公一刀劈了你?” 张行怔了一下,干脆低声一笑:“自然是巡检给的胆子。” 白有思连连摇头,复又重新来问:“且不说你那些有道理的糊弄话,案子你到底怎么看?” “能怎么看?”张行摊手苦笑。“巡检办案经验多我十倍……非要问我,当然有可能是借刀杀人,是一石二鸟,是一些人在处心积虑,是内讧,是下马威,但也有可能就是遇巧了,就是一次仓促的刺杀!自古以来,最好的阴谋诡计便是意外,因为意外总是躲不掉的。” “这话说对了,案子是查出来的。”胡彦表达了赞同。“不过,我是真觉得张三郎的那番话有道理,是个落处。” “确实要实事求是,什么可能都不放过,但天底下哪来那么多阴谋诡计?”今日话并不多的钱唐第也有气无力的开了口。“要我说,东南多有真火教,这些年渐渐有不稳姿态,而真火教中,女高手也是最多的。” 白有思点了点头:“那女刺客的手法我曾见过……故此留手……也确实像是真火教的路数。” “所以,咱们要管这事吗?”张行忽然在灯下来问。 “不如稍等。”钱唐继续说道。“这事迟早还会落到咱们手上,让留守府来求咱们,给咱们放权……” 颇有几人赞同。 “就怕张三郎那番话说的过头了,留守府竟然不敢找我们了。”李清臣也嘟囔了一句。 也有几人颔首。 “既为锦衣巡组,不说执法如山,但总该拿稳一些根底,这般大案,就在眼前,如何不管?”就在这时,白有思眉毛一挑,睥睨来看左右。“今日让张三郎开口,只是为了稍作避让,省得落入陷阱,沦为他人刀具。可既然成功脱身,自然要亲自查个水落石出,不管是谁,敢来利用我们,或者是无视我们,便要晓得拿身家性命来偿!你们说呢?”。 胡彦以下,钱唐、李清臣、张行、秦宝,及其其余诸多精英齐齐拱手。 而张行拱手之后,复又哑然失笑——看来,自己无须再现编一个三必管的条律了。 第七十七章 煮鹤行(6) 十月底,天气忽然稍作回转,长江畔的江都城反而有些小阳春之态。早上还挂着霜花,中午便又暖的人想穿单衣了,着实让一群北方来的锦衣巡骑们长了见识。 而这一日,抵达江都城的第二巡组组员们早早换上便衣,三三五五往城内外各处游玩,包括领队的朱绶、黑绶和几位白绶,全都在其中,真真就把昨晚发生在眼前的大案给抛到一边去了。 无奈之下,案子只能由东镇抚司在本地的陪都朱绶廖恩接手,然后按照流程汇报,同时展开刑讯、调查。 “妙哇!” 一声布衣的张行驻马在大江畔,望着前方江面,顿觉心旷神怡。 “不知道妙在何处?” 副留守周效明幼子周行范本来是奉父命去‘慰问’一众锦衣巡骑的,却不料连白有思和胡彦的面都见到,只遇到了留在驻地往台中写紧急报告以及‘三避魔’原则的张行,还有等着张行的秦宝,最后无端沦为了二人的导游,堂堂方镇公子,居然不气,反而认真诚恳。“我随家父只此处半年,可能是见惯了大江颜色。” “哎~” 张行当即摆手,然后一手勒马一手指向江心。“周公子请看,江心洲上,芳草萋萋,远望过去,是不是难分春与冬?” 周行范和秦宝一起抬眼望去,却都只能微微颔首。 “还有这江畔白沙,被江浪铺陈不断,干干净净,江上蓝天,空寂无物,唯有微风高悬,所谓天青沙白,是不是还有几分秋日空寂之态?”张行复又以手上下一划。 周行范和秦宝上下一看? 也都无言。 “再看旁边的树林。”张行勒马微转,摇头感慨。“你们看? 树叶皆是青黄色? 咱们当然知道这是将落未落的叶子? 但如此场景? 与春日新叶吐出,嫩黄泛绿又有什么区别呢?而最妙的? 还是那边树林下庭院中伸出来的一串梅花……梅花怒放,远远望去? 只觉得是夏日花开。” “然后呢?”秦宝看到周行范茫然不解,主动代替询问。“三哥? 这便是盛景了吗?” “单说一处? 当然不好说是盛景,但加在一起呢?”张行当即来笑。“二郎、周公子,你们说? 若有一人如小说中那般被神仙所扣? 一去百年? 此时忽然被放回,落到此处? 爬起来四面环顾? 敢问? 他是以为此时是春呢,还是夏?是秋呢? 又或是冬?更别说? 大江东去? 万古不移? 逝者如斯夫? 不舍四季,春夏秋冬对我们来说是性命精神,是冷暖兴衰,对大江而言却又有什么区别呢?” 秦周二人各自怔住,一时间竟也觉得眼前景色奇妙起来。 而张行阐述了一番,便直接打马转向,上河堤往之前所说的那片树林而去,但刚刚走了二三十步,来到树林前,身后两人尚在痴痴看着江色,林中便有一人高声笑语: “阁下神采飞扬,点评有度,不似俗人,不知是咱们江东王陈顾陆谢桓马中哪一家的世兄弟?在下吴郡虞氏东阳房,虞恨水是也!” 张行闻言大笑,立即拍起腰中绣口刀来:“北荒荡魔卫农人出身,先做排头兵,再做锦衣骑,专门来抄灭江东八大家的!” 林中当即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而张行看都不看林中情形,自顾自往树林旁的一处建筑而去,来到建筑前,方才翻身拴马。 此时秦宝与周行范追来,后者望着林中乱象,不由微微低头相询:“张兄知道那是江东八大家中虞氏有名的才子吗?” “当然。”张行从容以对。“江东八大家,王陈顾陆、谢虞桓马,名头传了几百年,我在小说里都看过,他刚刚称其他七家的人为世兄,自己又姓虞,难道还能误会不成?” “那……”周行范愈发惊愕起来。“张兄,莫非你们此行真的是冲着江东八大家来的?” “不是啊。”张行也觉得莫名其妙起来。“我就是吓唬他一下……挺讨人厌的。” 周行范松了口气,继而又尴尬起来,不由低声来劝:“张三兄,那人毕竟是江东八大家的才子,也该留点面子……” “留个鬼的面子。”张行一面极度不以为然,一面却又心中微动,明白过来对方为何如此,便反过来开解。“周公子,你家之前是南陈将门,我看书上说,南方将门皆源于沿江方镇,而沿江方镇则是数个朝代前南唐衣冠南渡后,先到的南唐世族不许后来的流民过江,在江北立起的,从那以后,双方宛如主仆……所以我倒是晓得你家中数代以来对这些世族的忌惮……但这都几百年了,大魏都灭了南陈了,如今是你们周氏依然是将门,依然握有军力,他们却一无所有,如何还要忌惮他们?” 周行范看看左右,树林中的人早跑的干净,除了秦宝并无他人,便也继续来对:“事情不是这么说的吗?他们家传的文华风流尚在。” “文华风流顶个屁用。”张行无语至极。“你只说,这八大家,现在还有几个宗师?几个南衙相公?” 周行范茫然无言。 “那有几个凝丹期高手?几个总管?几个刺史、郡守?”张行继续来问。 而周行范终于干笑了一声:“这还是各有两三个的,咱们谢郡丞就是谢氏偏支。” “这就对了。”张行终于摊手。“想两百年前,那位姓虞的篡逆之贼挥戈北伐,威震天下的时候,可曾见人便说自己是江东八大家?一百五十年前,谢氏的那位宗师临终前白衣渡江,连败十七位宗师,问剑洛水,反证大宗师的时候,可逢人说过家世?就是因为真正的东西和家底全没了,他们才这般说什么家世,说文华风流,好像家世和文华风流能有什么用一般……你们如何入了他们的彀?” 周行范一声长叹。 而张行也不多理会,干脆转过身来,在周公子的目瞪口呆中直接翻过了身前建筑的外墙,紧接着,便是一阵女子的惊呼声,然后便是赔罪声、呵斥声与狗叫声。 秦宝和周行范对视一眼,各自头皮发麻,然后秦宝先行跃上墙头,跳了进去,周行范一人,彻底无奈,也只好跳了进去。 还好,里面只是一片菜地,几位真火教的入戒女观正在拔菜,以为进了偷菜贼,正在牵着狗呵斥。 “诸位,诸位女师傅听我说。”张行看到周行范进来,终于大喜,揪住此人便对牵狗的女观解释。“这人是江都副留守周公的小公子,断不会是偷菜贼的,大家千万不要误会。” 呵斥声顿时停止,那只大黑狗也被一个女观死死抱住了嘴,唯独周行范还有些晕乎……自己本就不是偷菜贼啊?? 为何要做辩解?而且为什么那些女观都这么来看自己? PS:大家新的一周吃好喝好啊! 第七十八章 煮鹤行(7) “师太,是这样的,我们本来就是闻名过来拜谒贵观的……但是路上看到江边盛景,就歪了过去,然后周公子这人呢,又比较懒,看完江景往这边来,发现挨着江边便有贵观的一面墙,便直接翻了进来,不想惊扰到了观中,委实对不住。” 张行诚恳与前来质询的真正师太做了解释,并专门强调。“总之,绝对没想偷萝卜。” 那年长师太反复来看三人,先盯着周行范周公子做打量,引得周公子赶紧双手交叉,俯身作礼,这使得师太面色稍缓。 可是,等她再看张行与秦宝,发现二人腰中的绣口刀后,几度欲言,并最终没有忍住:“偷萝卜我自然是不信的,可北边的贵人为何要便衣来我们这里拜谒?” “真的是来拜谒的,北方并无真火教痕迹,委实好奇。”张行愈发恳切,丝毫不顾身份被看破。“便衣是为了不引起慌乱……还是说须换回锦衣,郑重其事,才许入观参拜赤帝娘娘?” 师太停顿了一下,正色更正:“我们真火教不拜赤帝娘娘,只拜琼华女圣所燃真火!” “自然如此,自然如此。”张行即刻严肃点头。“其实,就是想知道这些教典,才来参拜的。” 旁边周公子欲言又止,他很想说自己就知道,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而师太稍作思索,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如此,你三人不要乱走,随我来便是。” 三人赶紧跟上。 话说,张行真的是来参观的,只是顺便做些真火教的相关调研……真火教虽然屡屡受朝廷打压,近来例行不稳,渐渐成为南方的一个不稳定因素,但在大江以南,尤其是江东地区依然广泛存在,而且是公开的存在。实际上,不光是各大城市都有真火观? 就连很多南方出身、家门布告的达官贵人家中,也都默默信奉此教。 来战儿就是其中一位? 周效明也是其中一位? 这都是公开的信息? 但即便是这二位? 到了东都,也都不好在赏赐的宅邸中公开供奉? 只能弄个长明的火盆做个寄托。 那么,为什么一个有着活生生神仙、真龙存在的世界会有这种显得比较尴尬的宗教存在呢? 原因就在琼华女圣四个字上——这是赤帝娘娘证位前的陆地尊号。 而赤帝娘娘本是妖族公主出身。 若非如此? 也不会有人族出身的黑帝爷在红山一刀给赤帝娘娘划拉出血来了。若非如此,也不会有当日祖帝东征? 止步于《女主郦月传》中的那对龙凰后掷刀遗恨? 代之者立即搞出了宗教改革,推出了三一正教这事了。 但是,赤帝娘娘再是妖族? 再怎么尝试阻碍历史潮流? 她能证位至尊? 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这位活着的时候,几乎是筚路蓝缕? 荡平了南方的巫瘴? 消灭了不知道多少异兽真龙? 平整了东南海岸线,浮起了现在的妖族二岛? 搭建起了西南天蓬。 而甭管她老人家当时是为了啥去做的? 现在享受这份庇护的? 绝大部分都还是大魏治下的凡人。 说白了? 还是那句话? 天下没有失德的至尊。 所以在南方,赤帝娘娘的信仰不可能不广泛的。 所以,即便是跟三一正教只奉至尊的教义相冲突,也免不了有真火教的存在——有种你下旨灭了真火教,不许人信奉琼华女圣,顺便熄了远在南岭那摊燃了几千年的真火?! 不被逼得无路可走,哪个凡间帝王敢这么干? 哦,就你号称陆上至尊啊? 位于江都城南的这家真火观面积不大也不小,而且应该有些年头了,很多地方都有年久失修之态,出了菜园子,转过一个用作收养婴儿的侧院,再自一棵盛开的梅花树下转过,便到了中轴建筑所在的大院子里。 到了此处,赫然是与北方三一正教影响下类似的那种四面合围建筑,可见神仙都挡不住凡人的交流——只不过中间不再是三辉金柱,而一处上方屋顶实际上承担了烟囱功能的一个大亭子,亭子内燃烧着一个石头基地的大火盆。 今日天气甚好,周围正有不少人膜拜。 “以为我们真火教是主奉赤帝娘娘的,是第一个大谬误;以为我们真火教是信奉琼华女圣的,是第二个大谬误。”女观主望着上前去拜真火的周公子,语气略显怪异的与两名布衣装的锦衣狗解释道。“实际上,我们主拜的,乃是琼华女圣燃起的南离真火……万物不息,真火不灭,但终得大光明!” 张行负手而立,目光从火盆转向火盆南方那略显陈旧的的开面大殿,并落在大殿中的琼华女圣像上——那是一个相对三一正教下四御概念明显有着更多生动表情的雕像,而且背后还有着一双孔雀羽翼一样的装饰存在。 后者在三一正教的概念下,是非常犯忌讳的事情。 看了片刻,随着秦宝也忍不住上前去做参拜,张行复又将目光转回到了火盆上,即便是隔了数十步远,他也能感到那火确实不是凡火,因为火盆隐隐能引动自己体内丹田气海,以离火真气的形式翻涌出来。 “师太,我不太明白。”看了半晌,张行忽然诚恳再问。“如果问的浅陋或者有些冒犯还请您包涵……首先,为什么不将赤帝娘娘、琼华圣女、真火三位一体来奉?其次,为何是火?” “我就猜到你要这般问。”女观主叹了口气。“这两问其实是一问……那就是真火教的真火从何而来?” “不是女圣点燃的吗?” “女圣点燃的,当然没错,若非女圣点燃,如何使真火现行于世间?但女圣点燃前,天地间便无真火了吗?”女观主严肃反问。 “那真火到底是什么?”张行有些迫不及待。 “是善恶相争之显。”女观主双手合十扬声宣告。“天地初开,遂有万物与善恶,万物有形,善恶无形,善恶存于万物,借万物相争,这个争得过程便是真火本身……而真火自得光明,照耀万物,使存善、使去恶,所以这天地虽有搅动,虽有波折,虽以凡俗之身难见将来善恶定局,甚至一生只见恶过于善,但从天地大局而言,却终究是善渐渐压过恶,以达无上之大光明。” 话至此处,一身粗布衣服的女观主微微压低了声音,平静相告:“而我辈真火之侍,建立此教,无外乎就是要身体力行,并劝天下人行善袪恶,使这个过程更快一些罢了……这才是真火教的本质,也是人生于世的本质。” 张行微微愣住,他敏锐的意识到,这真火教绝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教会,它能够长存,是有缘故的。 而稍作犹豫,望着正在仿效周行范往火堆里添柴的秦宝,这名来做调查的锦衣白绶做出了一个不算意外的决定,他压低了声音,直接向对方问及了核心问题: “师太,我还是不太明白,若是只奉真火,真火又到底是四御之一证位前所燃,为什么三一正教不能容真火教呢?而且为何屡屡有人打着真火教名号做刺杀、纵火,乃至于叛乱之事呢?” 女观主双手交叉,低头不语。 张行也不着急,只是继续平静来问:“是不是因为点火的人终究不是持天道的赤帝娘娘,而是有立场有感情的琼华女圣呢?再或者,会不会有虔诚之人,见世间辛苦,所谓行善艰难,行恶多端,所以总想以自身为柴,好让真火燃的更烈一些呢而且,侍火之人会不会也有分歧,以至于会相互煎燃呢??” 女观主双手交叉在胸前,抬起头来,望着烈火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阁下总说自己不明白,但其实什么都明白……有些事情,凡俗皆不能免,智者一望便知,何必多问?” 张行点了下头,算是得到了答案——说白了,事为人为,任何宗教,再有哲学性和普适性,一旦建立了宗教组织,免不了会被人所操控,继而有所追求,何况这个世界还有神。 二人既稍作沉默,反倒轮到那女观主来催促: “阁下不是来参拜的吗?真火在前,何不先上前一燃?我们真火教的规矩,但持一自有可燃之物投入真火,不计贫富,不分南北,不论人巫妖,皆可受真火一洗,将来得见大光明。” 张行看了看络绎不绝的参拜队伍,果然有人背着一捆柴来,有人身后奴仆抬着一封口大油缸,相差甚远。 沉默了一下,张行决定问最后一个问题:“师太,参拜真火之前,我还有一问……你本人只信真火吗?” 布衣女观主没有任何犹豫,双手交叉,严肃以对:“不错,此生唯此真火。” 张行点点头,然后走过去,来到火盆前,便朝着大火盆俯身一拜。待要起身,却一时没在身上找到什么可燃之物。 “可以裁下一点衣角。”早早立身在旁的周行范好意提醒。 张行赶紧拔刀,却看到刀上有绣口刀套,便干脆撤下刀套,揉作一团,扔入火盆,然后转身便走。 行到北面廊檐下,见到下面摆着一个破烂木箱,里面颇有些铜钱碎银,复又立住,将怀中昨日刚得的十两银子尽数取出,随手扔下,继而再行。 周行范和秦宝也纷纷去摸怀里。 但也就是此时,身后忽然间一片惊呼,张行回头去看,却见一条赤白相缠之光宛如绳索一般凭空吊下,正直直垂入那火盆之中。 而满院火客与女观振奋莫名,纷纷念念有词,恭敬来拜,只有那观主一时呆住,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显圣了。” 身为信徒的周行范目瞪口呆,茫茫然言道。“我上次看到还是五岁那年在吴郡……张三兄,刚刚最后一个投入随身可燃物件的,不就是你吗?” “关我屁事?”张行将目光从那位有些失措望向自己的观主身上收回,连连摇头,负手而出。 其实,只是善恶真火,自燃于心,倒也无惧显圣,但为何显圣,谁来显圣,可能说的清楚? 至于善恶之道固然有道理,可怕只怕还是要神仙、真龙、凡人各凭所愿来做演绎。。 就这样,天黑的时候,张行和秦宝回到了行宫外城驻地。 PS:大家晚安。 第七十九章 煮鹤行(8) “我去查了死了的刘璟相关背景。” 摇曳不定的灯火下,黑绶胡彦率先开场。 “鲁州出身,祖上是东齐的州郡官宦,三十二岁便做到陪都金吾卫总领都尉,照理说已经相当不错了,但往后十年,便一直蹉跎在了江都这里,前几年还好,这几年愈发不爽利,常常跟身边人说在这里渐渐变得全是南陈汉,呆不惯,想转走,但十年苦劳,平白转走又不甘,总想立些功劳……” 众人听到这里,都有些反应。 话至此处,胡彦看了一下坐在原处阴影中,只露了半张脸的张行,然后扫视周围人一圈:“昨天的案子很明显,周公根本就是假靶子,本意就是要杀刘璟,而我的看法也基本上与昨日张三郎的说法相符,这很可能是江都官场内斗……而且我觉得我们昨晚很可能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怎么说?”白有思微微歪起脑袋。 “巡检想一想,按照刘璟的表现,会不会有向我们检举一些江都内情的可能?” 胡彦认真以对。 “江都权贵中唯一一个北方人,而且是有足够动机向我们检举一些内情的北方人,在我们抵达江都后的当日,就在宴会上被刺杀……真的有什么针对我们的阴谋吗?依我看,反而像是因为我们的到来,被迫临门一脚,仓促刺杀,没办法了,留守府内触怒来公也罢,当着我们面也罢,不杀不行了,不然宴会一结束,刘璟说不得就能直接找到巡检你做检举。” “如果这么说的话? 会不会是有高人吃定了我们的心态,专门选在这里刺杀呢?来个灯下黑?”钱唐反问道。“事情终究难说。” “不错。”胡彦点头。“只是一种可能? 我只是这般觉得而已……而且? 昨日张三郎的那些话委实有道理? 官场上的腌臜事先甩开也是应该的。” “不必给我留面子。”白有思笑道。“若是我们自家自我惊疑? 那必然是我昨晚考虑不周……接着说便是,这案子一定要见个分晓的……其实不难。” 胡彦微微摇头。 “江都这里有个净街虎总旗是我旧日朋友。”钱唐接了过来。“我刚刚从他家出来? 他告诉我,昨日的刺客? 确系是真火教的路数,而且他还告诉我真火教在东南遍地开花? 江都城内的权贵? 只要是南人,没有不信的,来公和周公家里也有……” “所以昨日那些仆役刺客也是真火教公开荐入的吗?”有人忽然发问。 “不是。”钱唐摇头。“或者说没法从这里追查……来公和周公数月前还是徐州总管与副总管? 只是因为二征东夷大败与杨慎谋逆? 军资后勤损坏严重? 中原又被破坏,这才让两位临时来做这个留守与副留守? 为的方便补充军资……换言之? 留守府里的仆役、婢女? 本就是仓促引进来的,有些是官府就地调拨的官仆? 也有不少是临时购买招募的? 而这批刺客中舞女是来公宅中买的? 仆役则全是官仆。” “这么说反倒是谢郡丞那边更有些说法了?”又有人来问。 “这是自然。”李清臣也开了口。“你们还记得吗?昨日咱们来的仓促? 但一整组锦衣巡骑浮舟抵达? 地方震动,江都权贵人人来问,唯独这位郡丞没派人来……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更别说,此人出身江东八大家之一的谢氏,号称数百年的名门,而本朝自圣人登基以来,虽然屡屡提拔江东人士,却多如之前死了的张尚书那般出身二流世族,对江东八大家反而多有抑裁,这种人对朝廷存了怨气,也是寻常。” 众人纷纷颔首。 白有思也看向了李清臣:“小李,你又查了什么?” “我就是细细问了谢郡丞的事情……这厮做到陪都郡丞,位高权重,却屡屡写一些酸诗,说自己怀才不遇,为人所误解什么的。”李清臣冷笑道。“而来公与周公就任留守后,他又仗着来公不问事,周公又素来对他们这些人礼让三分,所以大肆在江都抬举东南士人,行政也极为偏颇,若是真有人做了什么事,让刘璟觉得可以去出告,那十之八九是他做的。” “那赵督公和廖朱绶呢,除了都是南人这条外,可有刘璟有所龃龉?” “赵督公从道理上算是刘璟直属上级,共同署理行宫,但实际上,刘璟所领金吾卫在戍卫行宫的同时还要夜间巡查街道,二人权责上的并不完全重叠,发生什么争端也算寻常。至于说廖朱绶和刘璟……净街虎和金吾卫的破事,东都还没看够吗?”李清臣继续笑道。 “这么说人人都有嫌疑了?”下面的人明显感觉到了烦躁。 “会不会是一起做的?” “便不是一起做的,其余人也只会冷眼旁观罢了。” “来公和周公……” “我觉得来公和周公也很可能是在冷眼旁观,但咱们也只能不去想他们便是……圣人如何会为了这等事去碰这二位?说句不好听的,咱们也还隔了中丞呢,便是来公把我们全扔进扬子津,圣人说不得也懒得理会……他们那些人,都是尸山血海见惯了的,灭南陈、征东夷,几十万条性命的,这点破事算什么?” “若是这般说,咱们还怎么查案子?查出来,来公大手一挥,给掩了……” “哪里轮得到他来掩?”钱唐冷笑呵斥。“届时真查清楚了,自有巡检一剑劈了!难道还指望着来公和周公做青天老爷?” 众人纷纷颔首,可不是吗,差点忘了这里还坐着一个青天大老娘们! “巡检……你以为如何?”钱唐转过脸来认真催促。“这事情眼下毫无刑案头绪,而若是论着道理,便又指向了江都权贵内斗,南北矛盾。” “权贵内斗、南北矛盾肯定是少不了的,事情可能不了了之也是实情,但关键是,我们身为靖安台巡组的人,遇到这种大案子,总要心里要明白怎么一回事,来龙去脉什么查清楚,不能凭白被淋了一身血。”白有思平静应道,却又看向了张行。“张三,你和秦二郎两个人今天也出去了,查了什么?” “并没有查到什么。”张行有一说一。“我们去了江都周边的真火观,南城的两处,城内的一处,扬子津的一处。只是觉得真火教教义还算妥当,但教内明显分成了两个派系,一派尊崇真火,走的是下层路线;一派明显更加尊崇琼华女圣,走的是上层路线。很显然,朝廷的多年打压,让真火教内部发生了分裂,如果不进行统一的宗教改革的话,很可能会渐行渐远,最后彻底分裂。” 众人听完后,沉默一时。 半晌,还是钱唐皱了皱眉头:“张三郎,那你觉得这案子是哪一派做的呢?” “理论上像是尊崇女圣的哪一派,不然如何进入留守府内?”张行笑道。“但我还是觉得更像是真火派,因为他们掌握人力……而且,他们也没分裂到是完全不搭界的地步。” “说了等于没说。”李清臣一时气闷。 “本就说没查到什么。”张行理直气壮。 “我在江上守株待兔,找到了昨日逃走的女刺客。”就在这时,白有思忽然开口。“而且生擒了她,顺便在江心洲里审问了她……” 房间内忽然寂静一片,连根针掉下来都能察觉那种。 “她是真火教的女圣候选之一,自幼在观中长大,从小修行习武,前年的时候忽然去了杨慎府中……”白有思娓娓道来。“而且据她说,她少年时也去过杨府一回。” “破镜重圆。”有人脱口而出。 周围人恍然大悟。 破镜重圆是杨慎父亲杨斌身上人尽皆知的典故,指的是大魏开国第一功臣杨斌参与灭陈后,收纳了一个陈国公主为府中使女,结果丈夫持碎镜信物找到,而杨斌知道后直接成人之美,让破镜重圆。 而这件事情,放在此处,更多的是指杨斌身为开国第一功臣、权臣,全程参与了灭陈战争与后来的江东平叛战争,而此人文韬武略,与之前贺若辅、韩博龙南下时烧杀劫掠不同,算的上的是秋毫无犯,所以极得东南人心。 那么杨慎造反,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隐隐处在朝廷对立面的真火教派出了一些高手襄助,也属于寻常……甚至,按照这个说法,他们说不定已经暗中勾连许多年了。 “不错。”白有思微笑以对。“总之,杨慎败的太快,此人便逃回南方,留在江都……” “那巡检直接问出人来了吗?”有人迫不及待。“是谁指使的她?” “她宁死不肯说。”白有思继续笑道。“我也不舍得杀她。但你们猜,她回到江都后一开始住在什么地方?”。 “行宫吗?”阴影下的张行忽然挑眉开口。“破镜重圆。” “不错。”白有思回头含笑称是。“就是我们身后的行宫。” 第八十章 煮鹤行(9) “未必是赵督公。” 一阵沉默后,黑绶胡彦在灯下小心以对。 “巡检,那女子为了脱身,很可能构陷……况且,不说如今没了人证,便是有人证,一面之词,如何去掰扯一位北衙督公?而且还是侍奉过天子,独掌一处陪都行宫的督公?” “确实。” 秦宝这个老实孩子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巡检,莫忘了咱们为何来到这里……这种无凭无据的事情,一旦拿捏不住,很可能要遭反噬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白有思目光扫过灯下诸人,竟是片刻不停,对答如流。“但你们想过没有?情形是不一样的。南陈宫廷旧人勾结杨慎这个事情,足以让来公和周公心生忌惮,不再成为阻力,因为牵扯到杨慎,即便是他们都要避嫌的。而只要他们两位不做挡在身前的拦路虎,那江都这个地方,不就豁然开朗了吗?” 说着,白有思又往张行这边一望,却正迎上张行看了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张行明显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得意,却是恍然而笑,继而赶紧拊掌赞叹: “不错!巡检这个法子,就叫任你几路来,我只一剑去……指着一件事情,压住阻力,挑破局面,江都就这么大地方,此事脱不开那三四人,揪住一个人猛打,不是他再换就是,关键是要打开局面……等把江都掀了个底朝天,真凶难道还能脱出手来吗?只要找到真凶? 便可与来、周二公做交代了。” 话至此处,张行顾盼左右? 含笑晏晏:“诸位? 这便是巡检眼界天然高过我们? 高屋建瓴下的独门法子。咱们议论了半日? 难道还不晓得,江都这里的事情? 根本不是刑名二字可以决断的,它本是政争上的事情? 也需要用政争上的手段。一剑切下来,让江都上下都明白? 现在有硬茬子来了? 不要以为我们软弱可欺!若非如此,往下数月,咱们如何能安泰过去?” 其实? 众人更多还是对白有思轻易抓了人又放了人而不解? 根本没想到后面? 此时听白有思与张行一讲,似乎也有道理……更重要的是? 女巡检在这个巡组中素来有威信? 昨晚也好? 今日也罢,甭管有没有道理和风险? 既然态度明了? 众人自然跟上? 表达赞同。 当然了? 不说别的? 张行也是觉得这个法子可以一用,尤其是人家白有思自家查到了线索,甚至很可能还有一些后手与说法。 “那就这么办好了。” 白有思见状,连连颔首不及。“明日一早,我便去宫中找赵督公对峙……然后胡大哥和张三去找来公、周公说话,大钱去找廖朱绶、小李去找谢郡丞,一并过来……咱们当面掰扯清楚。” 众人齐齐束手听令。 “诸位同列稍等。”而就在众人即将散去,准备翌日的场面时,张行忽然又开口了。“我这人素来不晓得一些常识……有件事情想问问诸位,还请诸位不要笑话。” 众人诧异一时,纷纷驻足。 “是这样的。”张行认真来问。“这年头男女一旦上床是没法轻易避孕的吧?” 房间里再度安静了下来,而且又是那种一根针落下都能听到的安静。 半晌,还是胡黑绶比较讲究,他在瞥了一眼冷若冰霜的巡检后,承担起了一个老大哥的责任:“张三郎,你若是有什么私隐事,可以私下来问的。” “是正经来问。”张行环顾左右。“我一开始便说了,还请诸位不要笑话。” “温柔坊里,有人会用羊肠衣,但肯定没大用,也用的少,不然也不至于整日打胎了。”胡彦认真对道。“主要还是靠女子自己的法子……有钱的喝凉茶避孕;没钱的就坐冷水停经、喝水银茶避孕,都是拿性命来换的法子。” 张行点点头,烛火下愈加严肃:“但是寻常良善人家,总还想着留后,便不会用这法子了吧?” “这是自然。” “所以,富贵人家,动辄堂兄弟姐妹几十人,而穷人家往往便要弃婴了吧?”张行依然追问。 “道理是如此。”白有思忽然怀剑插嘴。“东都城南常有弃婴,城北便几乎没有,我是知道的。而我少年时在太白峰上,山门前也多有弃婴……虽然可惜,但这恐怕是免不了的……张三,你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张行赶紧解释。“只是今日逛了四五个真火观,三个走下层路线拜真火的观中,都有育婴院,而且基本上都已经满了,所以不免诧异,江都这种富庶之地,也到了这个地步吗?” “这种事情古往今来,南北西东都有的,地方富庶便没有穷人了吗?”胡彦继续解释道。“道理你自己都说的清楚了……没办法的,穷人家家产就那些,一开始生养,都是没顾忌的,因为只要孩子到了十来岁能干活,便是一个劳力,再加上夭折的多,便往往连着放肆来生;但若是孩子已经养足了,再生下去,家产很难养活,那便要从女婴开始,杀了、弃了……我小时候便常见,从未断绝。” “胡大哥说的没错。”秦宝也插了句嘴。“我在东境乡间,也是如此,自小便见,从未断过,所以今日看到育婴院,并没有半点诧异……但那些育婴院委实也养不了多少人。” 其他人也多颔首。 张行既得了确切言语,也随之点头,众人随即散去。 不过,待回到房间,这位靖安台巡组白绶辗转反侧,却始终难以入眠,始终还是若有所思……因为他总觉得哪里对不上,却又说不清楚是什么地方对不上。 而这种哪里对不上的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东都的时候,他就经常在各种各样的场合和事件中产生这种感觉——一开始,他总觉得是世界的差异性导致了一些逻辑上的空缺,毕竟一边是有神仙真龙的,另一边是没有的,那个世界的思考方式和经验在这里未必就有效和正确。 但是这一次又有点不同,他从来没有那么强烈的、近距离的触摸到这种违和感,就好像这一次距离真相只有一层薄膜一般,几乎只要伸手就要捅开。 而且,这种违和真的未必跟神神怪怪有关系。 一夜无言,翌日,张行虽然明显有些疲惫,却还是履行了一个成熟下属的职责,早早跟黑绶胡彦一起,去请来战儿与周效明来做见证。 来府自然是留守府,而周府其实也不远——实际上,来战儿作为本地人,在城外的白沙村有自家兴建的宅子,这个府邸更多的还是一种官署的性质。 而众所周知,很多庶务,来战儿是不管的,一般是他几十年的搭档周效明来做。 所谓来不离周,周不离来嘛。 今日也是如此,胡彦和张行路上商议,并没有敢直接去找来战儿……那位的压迫性太大,属于名气、实力、性格和体型都有传奇色彩的那种,委实不好整……而是先往周府前来拜会。来到周府这里,二人通报了身份姓名,也没有敢直接去请见周效明,而是先喊了前两日主动来交接的周家小公子周行范。 周行范出来接二人进去,听了言语,愣了片刻,也不敢怠慢,赶紧将二人引入后堂,然后匆匆去请他父亲了。 而当爹的周效明上得堂来,听了言语,同样怔了半晌,却又忍不住来问: “所以,前日晚上,你家巡检早能一剑砍了那女刺客,其实是放虎归山,欲擒故纵?” “是。”顶着一双黑眼圈的张行面色不改。“当时那种情况一剑下去,很可能人便死了,而放虎归山后,对方必然不敢在江北多待,偏偏那女刺客的修为半高不高,不足以一气过江的,所以必然也不敢夜间渡江,而我家巡检也能便一早守在江心洲,来个守株待兔……对方落下时,已经没几分真气了。” “哦。”一身便衣的周效明捻须而对。“如此说来,确实有兵法三味,既是好本事,又是好计策,不愧是吉安侯的长女,英才榜第二的人物……可是,既然成功活捉为何只留下一句话便又将人放走呢?” 这便是怀疑巡组把人藏起来了。 “回禀周公,这恐怕就不是我们下属可问的了。”张行当即在胡彦面无表情的注视下笑道。“但是东都人尽皆知,我们这位巡检是惯常的怜香惜玉,温柔坊里的都知没有不认识她的,也不知道吉安侯府里和太白峰上都学了什么……” 周效明硬生生拽下一根胡子,隔了半晌才回到问题根本:“所以只是一面之词便要问罪一位北衙督公?” “不是问罪,是对质……是帮着这位督公洗刷清白……我们巡检也知道这很可能是污蔑。”张行继续努力来为自家巡检打圆场。“周公,这件事情的关键在于杨慎、杨逆!既然扯到了这位,谁敢无视?难道要我们假装不理会,实际上写一个文案给我们中丞……那到时候,上头直接一杯毒酒赐下来又怎么说?岂不是更显得草菅人命?” “张三郎,你真是好一张利嘴。”周效明叹了口气。“前晚如此,今早如此。” “周公,下官说句良心话。”张行恭敬在座中拱手。“今日哪里跟前晚一般?前晚我们措手不及,都以为是江都诸公要拿我们做什么呢,所以什么诛心之论都不顾及,直接便摆上去了。而今日,其实也不是没有类似的诛心之论,但事情已经不是那般紧迫,又如何敢用……倒是周公,辅佐来公,统揽江都事宜,有些事情,既已发生,委实是躲不过的。” “如此说,倒是我尸位素餐,惹出这等事来了?”周效明冷笑反问。 “不敢。”张行赶紧起身肃立。 胡彦也赶紧起身,随之肃立。 而周效明这位军中宿将想了许久,却终于摇了摇头:“算了,我便衣跟你们走一趟,不要叫来公了,他的性子飘忽,指不定会扯出什么新的事端来……咱们这些寻常人,按照寻常规矩,把这事给寻常了了。” 胡张二人登时大喜。 就这样,二人请动周效明,往行宫而来,来到此处的一间偏殿旁,郡丞谢明山、陪都驻地朱绶廖恩都已经抵达,气氛也早已经紧张不已,但这一切都在周效明抵达后稍微缓解。 “周公。” 驻地朱绶廖恩上前迎上,语气稍显紧张。“赵公公不急不怒,也不辩解,只要你或来公到场才愿意开口……” 周效明沉默了一下,直接走入了偏殿,张行和胡彦自然跟入。 而刚一进来,便看到那孤身一人坐在殿中的赵公公抬起头来,眼神当场一亮:“周公来了便好。” “老赵,我来晚了,实在是对不住。”一身便衣的周效明当即不顾身份主动拱手,似乎立场分明。 但那赵公公见状,反而失笑:“周公能来便好。” 话至此处,他复又看向白有思:“白巡检,周公来了,我自然开口……你记住了,我只有一句话与你……我对圣人忠心耿耿,没有勾结杨慎,你是在冤枉我。” 说完,只是在牙尖奋力一咬,猛地一咽,便当即面色发青,继而七窍流血,死于当场。。 周效明以下,包括白有思,包括其余人等,几乎全都愕然当场,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PS:大家晚安。 第八十一章 煮鹤行(10) 偏殿内,几乎人人面色铁青,唯一的例外是那位谢郡丞,他倒不是铁青,而是有些失魂落魄了。 但此时,似乎也无人能苛责什么。 “胡大哥帮忙验下尸首。” 白有思铁青着脸,迎面走过来,先朝怔在原处的副留守周效明微微一拱手,不等回应,便立即又对两名得力下属下了命令。“张行随我来。” 张行即刻折返,随白有思走出偏殿。 二人出得偏殿,外面是几个正在探头探脑的锦衣巡骑,更外面则是一群正在议论纷纷却因为里面走出人来而陡然闭嘴的金吾卫与几位有品级的太监……很显然,偏殿广阔,又层层把守,最外围的人全都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冬日上午温暖的阳光下,白有思低着头,越过这些人,一直走到没有人的偏殿宫墙下,方才止步回头,却又一时犹豫,但片刻后,头戴小冠的她还是低头低声开了口: “张行,我是不是太过于自傲,结果把事情搞岔了?” “没有。” 张行脱口而对,异常严肃,而且他也的确没有像昨晚那般刻意奉迎,这是他的真心话。“嘴里带着毒药,这明显是有备而来,刻意算计,神仙都躲不开……而且,现在情况越是糟糕,我们越是要立即做好应对,而不是纠结之前的失误与大意!” “那该怎么做?”白有思还是没有抬头,却微微向上来看自己这个最信任的得力下属,如今台中公认的她的智囊。 “这要看巡检你到底求得是什么?”张行思索片刻,立即严肃反问。 白有思欲言又止。 “说句不好听的,咱们毕竟是钦差,是靖安台的人? 巡检你也是白氏贵女,是公认的贵种英才? 即便是到了现在? 我们也可以关起门来做个缩头乌龟? 把心思放到给中丞的文牍上去? 万事等台中来函,来公也不会为此真的将我们怎么样。”张行见状? 言语急速,却是干脆将话摊开了讲。“但是反过来说? 你若是想求什么法度公正,一丝不染? 恕我直言? 江都这里一个两个的行事这般激烈,恐怕还是那句话,绝不是什么谁犯了法、谁做了检举那么简单? 肯定藏着一点什么东西……一点可能分文不值? 也可能重若千钧的玩意……所以? 你断然查不出一个什么执法如山、朗朗乾坤出来!” “我既不想做缩头乌龟,也不准备做什么白青天。”白有思终于抬头? 却是眼神锃亮? 死死盯住了眼前人。“张行? 我的心思跟昨晚说的一样——事情弄到我身前了,我不想做个糊涂蛋!我要的是事情原委发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让我知道? 等事情弄清楚了? 是非利害? 我来自家决断? 做我能做的? 做我想做的,绝无什么稀里糊涂,更不要做别人刀剑!” “那好。” 张行即刻应声。“现在局面很差,但其实没有想得那么糟,因为他们虽然都在兔死狐悲,但还在犹疑与茫然,而且消息还没扩散开……所以,眼下问题有两个,一个是要立即掌控局面,只有先掌控局面,才能进行调查,才能做事情;另一个是要立即展开全面而迅速的调查和追索!而要做到这两条,需要雷厉风行起来,按顺序做四件事情!” “你说。” “首先,立即让人接手行宫,先斩后奏……你刚刚让胡大哥接手尸体是对的,但还不够,要立即让我、钱唐、李清臣、秦宝这些人一起出动,四面去接管金吾卫和剩余的太监、宫女,将群龙无首的行宫控制在手里!” “好。” “与此同时,巡检你要直接去找周公,告诉他,前面的刘璟倒也罢了,但既然出了赵公公这种事情,那你就义不容辞,决心一力承担此事……还要告诉他,行宫已经被我们接手控制了,但这还不够,还要继续要权、要人、要谢明山和廖恩都要听我们的,缺谁都不行!语气要严肃,要激烈,要愤怒!要让所有人都明白,你被人算计了,现在很生气!” “我本来就被算计了,本来就很生气!” “那就好……周公可能会答应你,但更可能不会答应你,但不要紧,以攻为守,保住行宫的控制权是最重要的,接下来就是查案的两个关键了。”张行继续言道。“赵公公这般行为,无外乎两种可能,一种是他做贼心虚,自知必死,所以临死搞个事,让大家都不痛快;一种是他因为一些缘故,无可奈何,要为其他人做遮掩!而我们也要针锋相对……胡大哥做刑名上的事情是根本,就不多说了,还有两件事,要马上来做!” “其中一个是追索那个女刺客吗?”白有思会意。 “不错。”张行即刻应声。“巡检,我知道你一定对那个女刺客有后手,甭管是把人藏起来了,还是又再度放虎归山寻踪迹,现在立即把人抓回来,或者把你知道的据点给公开扫荡了!” “我确实藏在后面,随她追到了江对岸的茅山上,还发现了一处真火教据点。”白有思应声道。“控制住行宫后,咱们立即出动,过江平了茅山!” “不行,我不能去,而且还要留几个人手给我。”张行摇头以对,并指向自己。“莫忘了,还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我要留在行宫这里给你查账……无论是什么缘故,行宫两个当家的忽然死了,那就说明行宫里一定有问题,而我们浮舟而下,他们也根本不可能短时间将首尾清理干净!你去抓人,我来查账,断然能找出缘由!” “好。” 白有思听到这里,再不犹豫,直接扶剑转回偏殿。 而张行也没有跟入,反而是昂起头来,扶着腰中没有刀套的配刀,直接走向那群太监与金吾卫——后者看到张行板着脸按刀过来,明显有些骚动。 然而,这位身材高大的靖安台白绶走到一半,却忽然在偏殿门前几十步的地方驻足,然后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彼处,才十八九岁的周行范周公子正迎面而来——他应该是才拴好马进来,什么都不知道。 “行范!” 张行远远压低声音招呼。“行宫重地,赶紧过来!” 周行范抬头看着昨日一起游玩了一整日、今日早上上门还专门先叫自己出来的张三郎,茫茫然迎上:“张三哥,殿里怎么了?我爹还在里面呢,我要不要进去?” “我知道令尊在里面!”张行上前几步,继续压低声音以对。“但现在出了点意外,不急着进去……倒是我这里有个急事,却又脱不开身,能不能辛苦你一趟,先帮我个忙,去我们驻地找留守的韩姓巡骑过来,然后带他去武库门前等着?我们要开武库取些军械来用。” 周行范明显还有些犹豫。。 “多谢了。”张行说着,上前握住了对方的手。“我这边委实分不开身。” 周行范终于点头,却是赶紧碎步而去,甚至不忘走前朝张行拱了下手。 而张行目送对方离开,耳听着身后偏殿里脚步匆匆,钱唐等人率领巡骑蜂拥而出,这才转向那群惶惶之态的行宫太监与金吾卫军官,而临到跟前,立在台阶上,虽然是居高临下,但语气却意外的平和: “诸位不要紧张,大人物们的纷争,不干你们的事情,朝廷也断然不会冤枉人,我们身为钦差也不会轻易锁拿无辜……现在的关键是要封锁行宫,各安其分,各门都要落锁,非白绶出面,不得擅自开关;宫中金吾卫、内侍、宫女,皆要点验名单和实人;库存也要清查……放心,小额数目对不上不碍事,我们不是来查这个的,但是如果胆敢抗拒朝廷旨意,那不管是谁,我们都要严肃法纪的。可还有什么不懂的吗?” 说话间,钱唐几人早已经各自按刀过来,与张行立成一排。 当此重压,金吾卫的军官们倒是没有什么多余念想,各自拱手,但几名有品级的太监,却明显踌躇。 然后,其中一位年长太监,终于还是在同僚的催促下拱手相对:“诸位,靖安台要来查什么,我们自然要配合,但赵公公到底如何了?可有说法,是不是该等等他的结果或言语?” 张行点点头,居然侧身让开了道路,然后一手扶刀,一手指向了殿内:“这位公公问我们几个白绶、巡骑,我们哪里知道?不过,你们一大早亲眼看见的,现如今江都说话顶事的人都在里面……这位公公有什么疑问,为什么不进去亲自问问?” 年长太监干笑一声,赶紧摇头:“这位白绶说笑了……我哪有资格进去问这个?我还是赶紧回左廊,将几个猴崽子叫起来,把马匹点验好了再说。” 张行立即伸手,示意对方即刻行动。 那太监无法,只能讪讪而去,周围太监和军官也都一哄而散。 张行再不顾忌,回头相对其他几人:“事情急迫严肃,行宫必须要严密封锁,七品以下,任何人稍有不妥,即刻格杀,掌握局面,从四门开始,层层往内!” 几人自得了白有思言语,来不及管为何是张行发号施令,却是纷纷颔首,往四面而去。 而待众人散去,张行复又往殿中而来。 刚一进偏殿,便正见到白有思在殿中拔出怀中长剑来,剑光一闪,根本看不清路数,相隔数丈远的一条桌案便当场碎裂,随后便闻得这位女巡检在殿中发作起来: “廖朱绶!你也是靖安台中出身,须懂得规矩,什么时候轮到东镇抚司的朱绶在中镇抚司的巡检面前断事了?!你若是真不服,便按照台中规矩,做过一场,何必扯什么江都一体,借着官场路数来惹我?不知道什么叫家法吗?!” 殿中安静了片刻,一身便服的周效明忽然开口:“贤侄女已经凝丹成功,开始观想外物了吧?” “不错。”白有思持剑回头相顾,冷冽相对。“所以说,这件事情,舍我其谁?还请周公不要在犹豫!” “那此事就暂时交予你来处置。”周效明点点头。“我就等你结果……但不要老是拿钦差身份和自身修为来吓人。” “这是自然。”白有思语气也做缓和。 周效明叹了口气,摇了下头,转身往殿外而来,行到殿门口左右一看,复又诧异一时,然后来看立在门槛上的张行:“我儿呢?不是放马去了吗?还没到吗?” “回禀周公。”张行拱手以对。“是这样的,刚刚要封锁行宫各处要害,偏又缺人手,而我与周公子一见如故,宛若至亲兄弟一般,便劳动他帮忙去接受武库了,可能还在忙……不如我这个皖北来陪周公先回府?” 周效明怔了半晌,摇了下头:“不用,我不信回趟家还能遇到刺客。” 说着,这位江都实际上的主政人负手往外行了几步,远远听到外围嘈杂,情知是锦衣巡组整在收编、控制行宫,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眼立在门槛上的张行和追着送出来的白有思,然后再度摇了下头:“靖安台出人才啊!”。 说着,终于是自顾自走了。 PS:推一本书,架空历史加灵气复苏,猫疲老爷的新书——《唐奇谭》 第八十二章 煮鹤行 (11) 因为执掌行宫,而实际上在江都有着巨大政治能量的北衙赵督公和金吾卫刘都尉突然死亡,再加上靖安台巡组刚刚抵达两日便正式接管行宫,而且派出了全副武装的金吾卫配合巡组渡江向南,十一月初的江都,迅速酿出了巨大的政治与舆论风波。 官场和民间人心惶惶、流言不断,绝大多数人都将靶子对准了初来乍到,而且名声极差的锦衣巡组,认为是这些人上来就逼死了行宫里两个当家的,以至于扰乱了大家的平静生活。但与此同时,几乎所有人也都觉得,行宫那边可能是有问题的,朝廷派靖安台巡组可能就是为了处置行宫。 尤其是一些官员,他们多少晓得前一个刘璟是死于一场离奇、而且跟巡组不大可能相关的刺杀,所以想的更多。 但是,这些事情跟封闭了行宫,躲在里面查账的张行没有任何关系。 且说,天底下,凡事最怕认真两个字,也怕一个雷厉风行,所以,当张行开始雷厉风行的进行查账后,他很快的就找到了一个巨大的、明显的账目漏洞。 找到的非常快,白有思刚刚渡河,他就查到了端倪,然后迅速坐实、扩大、认定。 而且,这个巨大的行宫仓储漏洞不是兵器,不是金银,不是战马和船只的损耗,也不什么木材、宝物,居然是粮食——是大河与东都、西都周边的洛口仓、含嘉仓、长平仓、黎阳仓、永丰仓内数都数不清的粮食。 是只要东都城需要,就只会因为一点运费而几文钱一斗的粮食。 这个结果让张行有些难以理解,却又有些头皮发麻。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脑补了好多在上个世界里看到的封建时代古典传奇剧情,甚至因为这个世界的天地元气和江湖气想过什么大魏皇帝与陈国公主的女儿养在行宫,然后在琼华女圣的报复心运作下做了真火教女圣,而且还跟白有思是同母异父的姐妹之类奇葩剧情,但统统都不是。 连想象中,可能因为勾结了杨慎,而产生的兵器、船只损耗都没有。 就是粮食。 原本应该在江都行宫东北侧那个仓城里堆积如山的? 留着万一圣人出行巡视陪都用的粮食,几乎已经空了。 张行亲眼看过了? 就千把石? 供给日用。 这简直太合理? 也太过于匪夷所思。 说是合理? 是因为这么大亏空,尤其是行宫的附属仓城为之一空? 过于明显,难怪刘璟会犹豫要不要举报? 难怪赵督公会迅速服毒自尽,难怪江都官场会表现的那么奇怪? 因为这么多的粮食? 它想要运出去,想要消失,哪怕是经年累月、蚂蚁搬山? 恐怕都瞒不住人。 光是知情不报? 怕受牵累? 都是个说法。 而说是匪夷所思,就是张行始终想不明白? 为什么亏空的会是粮食? 如果是贪污腐败? 以如今的粮价? 拿行宫里的其他物什相比,贪污粮食也太低端了——一贯二十石? 便是这里粮食贵? 算它一贯钱十石、五石吧? 一万石粮食不过一千贯文、两千贯文! 一千贯文……我说行宫马厩里遭了瘟? 死了二十匹马不好吗? 二十匹马对一个行宫总领督公而言算个屁啊?非要贪一万石粮食? 而且东都北衙的那些督公们? 哪个不是家财万贯? 万贯,就是十万石粮食! 张行真的难以想象,会有哪个混到督公的太监头子会愚蠢到只揪着一只羊薅羊毛,而且是只薅屁股。 但事实就发生在眼前,这位陈国宫廷出身,曾经在江都跟过圣人的赵督公虽然有一个暖脚小妾,挨着行宫的私人居所虽然有些奢华,但也都在情理之中……可就是他都督的行宫里,不知道多少万石,反正是原本应该塞满的粮食没了。 说这是个巨大的亏空,那叫事实摆在眼前,但如果说这是贪污腐败,那是侮辱张行的智商。 会不会是造反呢? 陈国复国势力、江东世族豪强、真火教准备造反,需要大量的粮食储备……这当然很有可能,他们的确造过反,还不止一次……但反正不可能是杨慎,杨慎他娘的管的就是二征东夷的后勤,要是杨慎能从这里要粮食,那才叫真的智商出众。 总之,造反很有可能,但一个巨大的逻辑漏洞在于,如果造反的人需要粮食,而且已经控制住了这位赵督公,他们为什么还要费那么大力气从仓库里搬粮食呢? 真要是到了造反那天,请赵督公打开行宫大门,别说粮食,战马、兵器、车仗、船只都不缺好不好? 除非……造反是要在大江对岸造反,没有胆量过江?而且准备放长线钓大鱼,先用粮食在山里和寺观里养着人? 这倒是勉强说得通了,可为什么不直接要钱,然后在鱼米之乡就地够粮呢? 怕被发现? 可把行宫搬空了就不怕被人发现?江都城的剩下两位的态度也很奇怪,周效明似乎也有些说法,难道这些人也参与了? 都参与了,为什么不在扬子津那里剁了自己这伙人,就地立旗? 所以,只是偷粮食的时候太蠢? 张行越想越觉得脑瓜仁生疼。 接下来数日,他度日如年,直到他看到了一个让人目瞪口呆的旧日文牍。 白有思带着大部分巡组精锐,以及一整队一百五十人的金吾卫渡江,一走十四日,等到天气忽然转冷,一场小雪覆盖了江都城的时候才回来。 然后,这位女巡检便在行宫侧门前见到了等着自己的得力下属。 “巡检这是抓了多少人?” 笼着手、戴着护耳的张行在侧门那里探出头去,看着成串的俘虏,当场失笑,而随着这些人一路行来,街道早已经整肃,宛若防贼。 “七十七人。”白有思昂然相对。 “杀了多少?”张行追问不及。 “十四人。” “连续追索了多少真火教据点?” “六个半……七个?” “十一日内转三郡,拔七寨、杀十四人,锁拿七十七人?”张行笼着手笑了笑。“巡检有点钱塘君的风范了。” “是九日内。”白有思微微挑眉。“而且,这跟大钱有什么关系?大钱也跟我一起行动了啊,就在后面压阵……还是说钱唐君另有其人?” “钱塘君是条真龙。”张行无奈干笑。。“曾一怒之下与别的真龙搏斗,一顿饭的功夫便得胜归来,顺便杀生六十万、祸稼穑八百里。” “所以是个笑话?”白有思微微不解。“还是规劝?嫌我杀人多了还是来的晚?张行,我可是接到你的传讯,这才去着力扫荡周边据点的,而且也是你说的,不必忧虑时间,让我尽量去扫荡更多的据点来做验证。” “是。”张行忽然严肃起来。“是我说的。” “那你笑的那么古怪!”白有思忽然一顿脚,转身走入了行宫。 身后,一长串的真火教行动派被牵入了行宫,就地安置,而一直到行宫侧门再度关闭,江都城的主干道才稍微恢复了一点活力。 先将抓到的真火教反贼小心看押起来,然后便是对那些金吾卫们进行赏赐,再然后是设宴庆贺——很显然,行宫这里早早得到消息,早有准备。 大部分巡骑和金吾卫们分散在一起享用宴会,而几名核心精英则和白有思一起登上了行宫外城的城门楼,在这里稍作汇集与宴饮,也是要对此事进行最后讨论的意思。 而不知是何缘故,江都副留守周效明的幼子周行范居然也在此地,而其他人只当是不知。 “咱们对对信息,事情其实已经很明白了。” 张行当仁不让,未及用饭,先行在桌上开场。 “首先,行宫这里粮食大亏空; 然后我们仓促抵达,当晚金吾卫都尉,也是与其他南地出身官吏不合的江都唯一北人权贵刘璟被稀里糊涂刺杀,很可能不是刺客动的手,而是在场的其他高手; 接着,使用的刺客,无疑是真火教中部分激进的,想着谋反的逆贼; 又隔了一日,赵公公当场服毒自尽; 然后巡检带着诸位在江南,扫荡了许多真火教逆贼据点,在据点里找到了粮食,而且被俘的人还做了找人,确定了刺客是真火教的人,也确定了他们经常来搬粮食,还确定了他们跟赵公公有直接联系…… 全都对上了吧?胡大哥怎么看?” “我觉得就是这样,没那么多花花道道,就是赵督公因为是南陈宫廷旧人,很自然的跟真火教里的那些逆贼扯到了一起,那些逆贼为了谋逆在山中设立据点,囤积训练人手,需要大量粮食,这个赵督公便整日放开了让这些逆贼过江来往对岸倒腾粮食,成年累月把粮食都倒腾光了,刘璟发现了这事,或者他以为刘璟发现了这事……然后又以为我们过来是查他的,所以当日便恐惧之下杀了刘璟,隔了一日等我们上门,便又自杀……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胡彦干脆做出了结论,却又长呼了一口气。“而且现在我们有人证物证连成了串,给谁都能交代了,是也不是?” “应该是。”正在喝热汤的钱唐放下碗皱眉道。“但有个问题,数量还是不对……据这些人招认,他们每次来运粮,从宫内运到扬子津的数量,自己都只能拿走二十分之一,而这二十分之一,已经足够他们自己使用,还给附近的真火观使用,甚至可以部分带回家中接济了。” “那就是赵公公玩的大,一个宫仓供养了整个江东的真火教逆贼。”李清臣不以为然道。“你们想想,江都、吴郡、丹阳三郡的真火教逆贼拿走了十分之一的粮食,江东、江西四五十郡,再加上转运耗费,不就对上了吗?为什么放到扬子津?为的是方便转运。为什么让这三郡的人来负责从宫城内转出,因为这三郡是最近的而已。” 言至此处,李清臣复又想起什么,环顾左右:“还记得咱们来时遇到的江上豪侠吗?指不定当时船上装的便是仓粮。” “这么说就全对上了,只是可惜,更远的地方也难去扫荡,功劳落不到我们头上。”有人感慨起来。 “多简单一个事情,结果被那场刺杀跟那太监的自杀给弄得忒恶心了,差点以为是我们逼死了好人呢。”有人阴阳怪气,却是盯住了周公子。 而周公子只好讪讪,低头喝汤。 白有思微微蹙眉,但复又盯住了张行,却不料后者只是微微摇头,便不置一词,这让白大小姐不免心中烦闷——她从一开始回到行宫门前,便觉得对方有什么在等自己一般,却始终没有等到。 不过,即便如此,这位女巡检还是压住了这种烦躁感,等到了晚宴之后。 并在假寐了一个时辰后,等到了自己想等的敲门声。 打开门来,张行穿戴严整,一身冬衣加貂皮帽不说,还有棉质护耳、护项,正拢手立在门前。 “有什么要说的吗?”白有思有些来气。 “有。”张行目光灼灼,盯住了对方。“巡检,雪夜漫漫,无心睡眠,能否请你带我一剑横飞,凭江赏梅,渡江赏雪,了我心中夙愿……届时,下官必有一番厚报。” 已经去了小冠的白有思歪着头看了对方一阵子,然后终于点头:“好!我今夜陪你到底!”。 张行当即展颜。 PS:大家晚安。 第八十三章 煮鹤行(12)(2合1) 张白二人并不想惊动他人,只是从门楼的楼梯出发,转至楼顶。中间唯一惊动的人,居然是正要下楼离去的周行范,但后者看到二人,反而更有些做贼心虚之态,差点从楼梯上摔倒。 走上门楼楼顶,此时外面雪花其实并不大,只是稍有些紧密而已。而二人既至顶上,放眼望去,也没看到什么四面皆白之盛景。甚至,当周公子从侧门转出,打马而行时,马蹄印子都还是黑的——行宫门前正道下午走的人太多了,存不住雪不说,还弄得过于泥泞湿滑,再后来一晚上的碎雪也只是覆盖了表面,人马一过,轻易便露出黑黝黝的汤汁。 可以想见,等明日一早结了冰,路面上只会更艰难。 “他这是回去报信?”白有思看着在路面上略显狼狈的周公子,略显戏谑。“你之前不说,是因为他在吗?” 张行点点头,复又摇摇头:“我知道巡检想要问什么,但晚间大家讨论出来的那个说法并不能说有问题……” “我晓得。”白有思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对道。“但是你须答应过我,要我晓得此事根本,要我自己来做决断。” “这是自然,我今晚便是来说这个的。”张行认真以对。“只是这个事情的根本……说起来可能只有两三句话的事情,却是千万钧重,所以我想慢慢的说……而且,便是说根本,也是分层次的,就好像晚上大家的说法,其实已经是一层真相和根本了,最起码把案子本身说透了。” “所以,我也陪你出来了。”白有思摇头笑对。“你是要去什么地方才说下面的一层吗?是不是要去江边,还是江上?” 张行没有应答,反而从怀中掏了一小坛酒来,递给了对方:“巡检,你之前来过江东吗?” 白有思接过酒坛,一边撕开封皮,一边微微摇头。 “巡检年长我一两岁。”张行环顾左右? 继续言道。“再加上在靖安台一路做到巡检,想来在台中应该有不少年了吧?” “是? 年长你一两岁。”白有思瞥了对方一眼? 语气不善。“官位也比你大些? 不然如何提拔的你?” “我是说? 巡检出外勤都去过什么地方?”张行听得不妙,赶紧说了正话。 “关陇和东都周边多些? 太原和北面的雁门也去过两次,河北邺都一次? 巴蜀一次,东境一次? 西北边境倒是去过三五次? 你知道的,几年前我刚入台中的时候,正是朝廷在招降和分裂巫人的时候。”白有思平静做答。“至于未入靖安台之前? 倒是经常往来南阳? 还去过一次襄阳。” “所以? 外勤任务,之前莫说江东? 江西和巴蜀都没去过?” “不是说了吗?” “这就很不对劲。”张行摇头以对。“因为南方百多州郡? 其中不乏大郡、富郡? 而且白帝爷开拓的汉水在那里,从东都西都过来? 其实都算是道路通畅? 咱们一路顺流而下到这里? 才花了几日?又不是南岭? 确实遥远。可为什么身为朝廷专门负责巡视地方的外勤巡组? 反而少来呢?与之相比,反倒是西北边境和雁门,明显道路和环境更加辛苦……如我记得不错,西北边境的沙漠和雁门北面的苦海,都是巫族罪龙为了保全巫族降下的阻碍,那种地方,怎么可能好受,反而去了那么多次?难道只是北面有事,南边从不出事?” “确实。”白有思捧着酒坛若有所思。 “道理其实很简单。”张行伸出手来,抓住了冰冷且积雪的栏杆,望着眼前的江都城感慨道。“大魏的地域隔阂和压迫太重了,虽说有情可原外加事出有因,但还是太重了……而且不止是地域,还有因为地域问题导致的经济、文化、政治上的歧视……南人根本无法在东都立足,这不光是官场的问题,也不是提拔几个南人尚书、相公就行的。对应的,东都的贵人眼里也很少有南方,他们只把南方当做是被征服的粮帛产地,只要每年粮食和布帛送过去了,只要不造反,便懒得理会了。” 白有思点了点头。 “大魏朝这么干是有问题的。”张行喟然以对。“之前在东都的时候,我就隐隐察觉到了,坊市如壁垒,洛水分南北…… “达官贵人围着宫殿、要害衙署落在洛水北面;富裕的官吏、商人,稍微有些产业的中产之家,都在洛水南岸落户;然后越往南越穷,到了南城基本上是卖死力气的贫民…… “而更可怕的还不在此处,在于贫民为了干活,往城市中来,却往往止步于洛水,洛水北面达官贵人的仆役过的都比普通百姓要强;而洛水北面的达官贵人,日常生活工作,也很少有越过温柔坊和南市的,南边坊市对他们而言只是个名字和数字…… “这个首都就明确的在告诉所有人,这个国家上下左右内外之间,流通性是特别差的,上面不看下面,北面不看南面,里面不看外面。。 “而这个道理,放到整个国家也是一样的,明明都是一个国家,却不像是一个国家,东西为仇,南北为恨,而无论南北西东,上面都不把下面的人当人来看。” 白有思怔怔盯住了对方,一时无言。 张行反过来看向对方:“巡检怎么看,我说的对不对?” “对。”白有思嘴上说对,却摇了摇头。“你把我心里一直想说的一点东西给点开了……就是这样,我进入凝丹境后,经常在晚上在东都城里四下飞掠,见到了好多人,见了好多事情,算是阅尽百态,而且总觉得有些脉络可言,却始终没有人给我点透……你这么一说,好多事情好多人,就都能对上了。” 张行沉默不应,他只觉得自己还是没控制住,说的有点多了。 白有思抬起手来,仰头饮了一气酒水,作势要递过来,但张行摆了摆手:“巡检自己来就行,我今夜还是清醒一些为好,不然说话啰嗦,丢了重点,而且指不定会言多必失。” “失又如何?”白有思嗤笑一声,捏住酒坛,环顾四面。“问完了吧,要走了吗,咱们往何处去?” “去城南的真火观,后院有萝卜窖的那家。”张行终于开口。“到了地方,巡检喝酒,我陪巡检一个萝卜。” 白有思笑的愈发展颜,却是将长剑束在腰中,然后一手持酒坛,一手忽然伸手拽住了张行的肩膀,只是轻轻一跃,便从城门楼上飘下。 二人落地,一人长发飘飘,白衣胜雪,一人拢手戴帽,步履匆匆,却是往城南而去。 相对于东都城而言,江都城当然不大,但二人都没有运足真气狂奔,反而留有余地,稍微加速罢了,白有思甚至没有飞起来。 一直等到他们抵达南城门这里,才第二次借用了白有思的修为,轻轻飘了过去。 出城之后,城外早已经是洁白一片,唯独远处大江如一条黑带在横亘天地,让人颇有遐思,但来不及观景,二人一出城,便也按照张行指点,往城外江边的那个真火观而去。 真火彻夜不息,夜间极容易分辨,而二人抵达后,也不去观火,反而是按照张行的指点,落到了后院菜园子里。 “事先说好。” 张行低声以对。“离开菜园子的时候,我一定会把这次事情的下一层根底给巡检掰扯清楚……所以,在这之前,还请巡检不要坏了兴致。” 说到这里,张行毫不顾忌的转身翻开人家就立在菜地旁的地窖,从里面熟练的偷了个萝卜,剥掉了皮,然后翻身坐到了院墙上。 白有思立在墙头,看得有趣:“我也想吃个萝卜。” 张行点点头,立即替上官服务,再度翻身下去钻入了地窖里,然后偷来了第二根萝卜,甚至主动为对方剥了皮。 白有思接过来,也弯腰坐在墙头上,先举起酒坛,吃了一线酒,然后学着对方,张口便是一大块萝卜,却又辣的眼泪都出来了。 张行失笑不语。 白有思回过劲来,复又摇头:“不行,张行你须替我偷了萝卜,我也得投桃报李,等我一等,我刚刚闻到香味……” 说着,这位女巡检却是将酒坛放下,然后起身而去,几乎只是一瞬便又折返,手里则赫然多了一朵盛开着的淡黄色腊梅,然后直接往对方的貂皮帽子上插去。 张行一时愕然,但还是忍不住了没动,任由对方插上。 插完了,方才苦笑:“我记得秦宝就插过花,果然是有着习俗吗?” “是你们北地的习俗。”女巡检似笑非笑。“你还来问我。” 张行摇头不止,带动那支腊梅,扫过雪花。 天地辽阔,雪花轻抛,万里孤寂,二人并肩坐在墙头,虽说早已约定要说些严肃话题,但不知为何,二人居然久久不语,无一人愿意擅自先行开口。 停了一会,二人依然未开口,忽然间,隔了二三十步远的一间房舍上,房顶上的一块雪花却陡然滑落,扑簌落地。 而也就是此时,舍内便有婴儿啼警醒哭醒。 接着,二人听得清楚,婴儿哭后明显又有女冠被吵醒来,复又开始哄起婴儿:“莫闹,莫闹,再闹锦衣狗便要来抓你们了。” 二人听得好笑,又怕彻底惊醒那女冠,便齐齐拿萝卜掩嘴。 好不容易等到女冠重新睡下,啃着萝卜的二人也算是恢复了清明。 停了半晌,张行率先低声开口:“巡检,你知道这真火观育婴堂里养了多少婴儿吗?” 白有思竖起耳朵,闭目片刻:“大小二十七名。” “差不多吧。”张行点头以对。“但这便是一个漏洞……照着道理说,弃婴是收不完的,若是真火教的逆贼取了粮食,分润足够,为何这个观中只养了二十七个婴儿,不多养一些呢?” 白有思欲言又止。 “还有,今晚上谁还说到,江南的逆贼们,得到了粮食,甚至能给家中做救济……江南鱼米之乡,为何几文钱一斗的粮食要做救济?”张行继续来问。“不光如此,为何造反需要粮食,却不从宫中偷些甲胄、兵器出去?更可笑的是,几次叛乱被镇压的那般利索,朝廷在江都和襄阳又都有重兵屯驻,这些已经开始走上层路线、都快内中分裂的真火教真敢造反?至于说,粮食偷出来能统一调派给十几、二十个郡,就更可笑了,真火教真有这本事,还能十年造反不成?又或者把几位沿江总管当傻子来看?” 白有思一声不吭,她知道张行会给出答案。 “答案非常简单。”张行认真以对。“巡检,其实江东缺粮缺的特别厉害……鱼米之乡是没有太多粮食的。” “不可能。”白有思脱口而对。“每年解入洛口仓的粮食便数不胜数,你说贪污腐化,说徭役扰民,说南北分裂,我都信,但怎么会缺粮?” “我也不信。”张行喟然以对。“任何一个在东都生活过的人都不会信……但是,直到我看到了一封陈年文书,了解到了宫仓里的粮食是怎么来的,然后顺藤摸瓜,才不敢不信。” “什么文书,怎么来的?”白有思低声追问。 “文书是一封陈年文书,是圣人登基迁都后立五陪都制度时的旨意转达,要求江东地区江都左近的七个郡,将每年秋粮一成,就地缴纳到江都行宫,充实本地仓储……然后,七八年间,仓储便溢出了,于是停止转运……也就是当年,赵公公做到了江都行宫的督公,并做到了现在,又是五六年过去了。”张行平静叙述。“巡检想到了什么?” “今年江都有几个郡秋粮忽然少了一成,发函去问,说是雨水延期,转运不及,要等到春日上计时一并送来……你们去江东催一催。”白有思面无表情的复述了一遍。“你是说,赵督公是个大好人,或者是个软弱之辈,他接任后,或主动或被胁迫,将行宫里的粮食,又放了出去,让这七个郡的官吏将粮食拿走,充当秋粮,以作交差,然后今年宫里的粮食空了,引得我们过来了……所以……但……” 说到最后,白有思明显有些难以置信,却偏偏不知从何处反驳,以至于如此伶俐的人居然语无伦次起来。 “数字太巧了,而且也解释了,为什么江都官场,包括周公在内的许多人态度都那么暧昧,案子也就完全清楚了。”张行娓娓而谈。“但还是有巨大的问题,那就是为什么赵督公和七个郡的官吏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做这件事情,哪怕中间用了真火教做黑手……这就回到了一开始的问题,因为江东真的缺粮,那一成的秋粮加上去,很可能会引起饥荒,甚至大规模叛乱的。” “道理是如此,可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会缺粮?”白有思有些气急败坏了。 旁边房舍内,已经有小孩子再度哭泣了,而女冠明显警醒,却不敢再哄。 “请巡检带我去江心洲上。”张行一声不吭,站起身来。 白有思盯住了对方,没有碰酒坛和萝卜,而是抓住对方,凌空一跃,宛如一道流光一般在雪夜中往前方江中飘去,飞到江心,此处赫然有一个巨大的江心洲,洲上还有数个村落,一个市集。 “就是那边,下面那个村落,挨着村头那间房子的地方。”张行明显早有准备,乃是摇摇一指。“前头有棵树。” 白有思早已经不耐,直接如一只矫健的仙鹤一般飞落此处,将自己的得力下属扔下,然后催促不及: “不要卖关子了,快说。” 张行没有理会,而是立在树下,指着树前的一片空地,再度认真言道:“事情很重要,麻烦巡检丈量一下这块地有多大,从这棵树到那棵树,四面都有田埂的,很容易量……” 白有思愣愣看了看对方一眼,但还是走过去,使出长剑,宛如变戏法一般,隔空使用真气让长剑迅速翻滚丈量起来,然后仅仅是片刻后便给出答案:“我的剑分毫不差四尺长,这块地大约三亩不足……” 张行点点头,就在树下含笑盯住了对方: “巡检,你一直想弄清楚根底,而这便是根底的根底了。” “什么?”白有思粗气连连,似乎是在躲避什么。“什么根底?” “这个案子的根底,为什么江东会缺粮?”张行笼着手平静以对。“包括另外一个问题的根底,困扰了天下人许多年的问题,那就是先帝为什么没有成龙证位?仅仅是因为他是篡位吗? 还有,比如说杨慎为什么敢反,为什么他和很多人,包括李枢那种聪明人都觉得他能成事? 还有,为什么我这个乡野之人,自从入了东都后,总觉得这大魏朝过于违和,一会像是新朝初立,一会又像是王朝末年? 甚至,徐大郎那种东境豪强,为什么一定要跟朝廷为敌?种种问题的根底,都在你的脚下和剑下。” 白有思怔了许久,猛地看向脚下雪地,而下一刻,她便随着耳畔的一句话目瞪口呆起来。 “这块三亩不到的地,早在先帝在位时,便在官册上丈量的清楚,是十亩整。”张行认真以对。 “不可能!”回过神来,白有思即刻反驳。 “这还不算,后面这户人家,五口人,祖孙三代,儿子刚一成年,便被认定为两户……按照先帝定下的薄赋来算,他家的收成,五成都要用来交税。我问过胡大哥和秦二郎了,这个数字,在东境和河北是三成半,在关陇是两成。”张行继续言道。“之所以如此,跟当日先帝灭东齐与南陈的顺序有关,先帝灭东齐和南陈后,各自一而再,再而三强调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要求各个州郡地方官清查田亩,点验户口,不许有世族豪强有半点隐藏,谁若做不到,即刻抄家杀头。” “你是说,离得远,先帝疑心重,不能查验,所以逼迫过甚,下面的官吏也只能顺着他的心意夸大,最后不得不送上数倍于实际田亩的赋税,这也太荒唐了……”白有思有些被气笑了。“为什么没有忠臣告诉先帝?” “先帝真不知道吗?”张行戏谑以对。“今年中原遭了战乱,南衙的相公封锁了州郡,却不救济,熟练地跟什么似的,你以为是哪里来的政治传统?而且我在靖安台,清楚看到,先帝晚年,愈发苛刻,竟然制定了偷盗官仓一文钱、一斗粮杀人抄家的律法……以至于有成丹高手看不下去,拦了朝廷文书,喝问先帝,自古可有一文钱而杀人的朝廷?” “为什么没逼反……”白有思继续质问,但只问了半句便戛然而止。 “江东这里,先灭了一次国,杀得人头滚滚,菁华尽失,杀得江东连个宗师都无。”张行摇头以对。“可即便如此,还是在先帝晚年酿成了巨大动乱,不然哪来的秋毫无犯的杨斌趁机在东南威信卓著?可杨斌只是言而有信、行军有度罢了,可曾不杀人?而现在,才多少年,居然又有真火教的一群废物打着造反旗号,轻易获得民心,偏偏却又与官府和谐共处?还有,为什么江东人看到我们要吓成那个样子?” 雪花下,白有思长呼了一口气来,半日不能喘匀。。 但张行还是拢手说了下去:“因为被杀怕了、杀光了,不敢反了,反就是个死……巡检,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你欲何为?” PS:感谢新盟主江江江德福大佬……这一章不好分,所以晚了,而且说实话,晚上真未必有了,大家见谅。 第八十四章 煮鹤行(13) 白有思在雪地里的田埂上立了半日,以至于雪花渐渐停了都没动,过了许久,才怀着长剑冷冷反问: “张三郎,你想我怎么做?” “我想巡检怎么做?”张行笼着手立在树下,戏谑反问。“我想巡检在江东反了他娘的,这等朝廷,不反待何时?等咱们杀到东都,夺了鸟位,届时巡检做个女天子,我来做南衙相公,胡大哥做个西都留守,钱唐做个靖安台中丞,李十二郎做个北衙督公,秦二做个上柱国大将军……岂不美哉?” “莫要玩笑!”白有思居然没有黑脸,反而有些幽幽之态。 “我晓得,我晓得。” 张行笼着手再树下踱步以对。“且不说一个天下前三的世族门阀贵女,只因忽然晓得天下人多半都在水深火热就要造反,到底有多可笑,实在不行,也还可以回去请教一下那位深不可测的父亲嘛,问问他的看法再说。 而且,台中的中丞看起来也是个靠谱的,能不能让他做些持重改进呢,怎么就反了呢? 更要命的是,真反了也不行啊,今日在江东反了,明日来公便率大军围上来,一巴掌一个拍成肉泥……谁敢反? 便是这大魏有末世景象,可杨慎之叛就在眼前……实在是反不得! 可是巡检问我,我想如何?我便是知道不能反、没法反,也想去反他娘的一遭!这几日我在这个江心洲上查验了四五个来回,这般十亩地丈量了二三十处,处处皆如此,巡检扪心自问,我一个农人出身的北地穷光蛋,能想如何?!” 白有思停在原地,看着张行转了七八个来回,耐心等对方发泄完毕,自己也喘匀气息,方才再做询问:“那我换个问法? 我现在能如何?你觉得我该如何?张行,我信得过你? 愿意听一听你的言语。” “我有上中下三策。”张行立定脚步? 脱口而对。“上策是即便现在不反? 也可以潜移默化? 从今天开始准备反,咱们二人开始? 整点条文,建个反着的靖安台? 你出钱,我出力? 拉拢人才、结交豪杰? 等到江东忍耐不住,等到东境河北因为下次征高丽忍耐不住,等到哪个世族门阀如杨慎那般忍耐不住? 咱们趁机而起? 架着白氏起兵!然后对外统一天下? 对内肃清你那些兄弟姐妹,顺便将你爹软禁到太白山? 早早送你上位……届时女凰归位? 四御降福? 天下太平,万事可期。” 白有思一声不吭。 “我知道的? 太仓促? 太震动人心了? 而且还有白公在那里奸猾似鬼、中丞独坐黑塔? 终究不敢应的。”张行摇头对道。“所以还有中策和下策……下策嘛? 就是今晚上大家在行宫做的总结,案犯是赵公公,勾结的真火教妖人也拿到了,证据、供词都对的上,坐着不动就行了……江东官场,也指望着我们不动,不耽误他们去苦一苦百姓就好。但是巡检,若是这般,也就不是你了,对不对?” “中策呢?”白有思平静追问。“你知道我会选的中策呢?直接说中策。” “中策嘛也很简单。”张行忽然再度嗤笑起来。“临时裱糊一下嘛,不能管长远,可以为眼前;不去管大势,先尽小节……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万事万物以人为本,锄强扶弱,能救一个百姓是一个,对也不对?” “不对吗?”白有思冷静反问。 “对。”张行在雪夜中长呼了一口气,白色的烟雾立即飘散。“我平日就是这般做的……大事无能为力,小事尽力而为,有时候吧,对得起天地良心就好,不要说那些残民贼,比许多大侠都强许多呢……” 话至此处,张行忽然去看白有思,诚恳来问:“巡检,我是不是有些好高骛远了?” “没有。”白有思停顿片刻,认真以对。“我也能理解你,明明几千个逃人就在眼前,却只能救几十个人……人非草木,孰能不愤?但张三郎,你做的真的极好,你修为远不及我、出身远不及我、官位远不及我,却总能做的比我好……如果这还要嫌自己无能,岂不羞煞此方天地人?” 说到这里,白有思向前一步,一词一顿的来问:“但是,张行,这一次,咱们先做好眼下,不负了心境,好不好?” 张行思索片刻,重重点了点头……其实,有些道理,他何尝不知呢? 天明的时候,江都副留守周效明等到了白氏贵女兼靖安台专项巡组巡检白有思的上门拜访。 且说,自从昨日下午这白有思带着许多真火教逆贼入城,然后自家儿子来做汇报后,周副留守便晓得,对方一定会来。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一则对方来的这般快,天才刚刚亮,雪都没扫干净,早饭都没吃呢就上门了;二则,这女巡检居然是带着那个张姓白绶上门的,想想后者的嘴,他就预感到今天早晨怕是有点难熬。 “还没恭喜贤侄女大胜归来……”双方落座完毕,周效明便开始寒暄。“数日间扫荡多个逆贼据点,杀伐果断,威震江东。” “周公,咱们明人不说暗话。”白有思双目炯炯。“我今日这般早过来,可不是要与周公打哈哈的……张行!” “是。”连貂皮帽子都没来得及取下的张行旋即起身,拱手以对。“周公,如蒙见谅,请让我来干脆说一说。” 周副留守堂堂国家名将,估计能上史书的那种,见到此人站起,一时只觉得自己有些胃酸,他很想即刻拍案——我要是不见谅又如何? 但是,如所有人想的那般,这位副留守一想到那个天大的麻烦,便还是闭上嘴端坐,只是捻须来看。 “周公,此事如何结案,估计周公子昨晚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我就不说了。”张行放下手来,言辞清楚,语调平静,似乎是在念文案报告一般。“我们今日要来说的是,首先,我们靖安台的人不是傻子,行宫的粮食去哪里了,怎么去的,我们一清二楚;其次,我们心怀仁念,晓得江东士民的辛苦,准备作些事情,看看能不能尽量为江东官场裱糊一二,为江东百姓做些贡献,最起码不能让我们负责押运的这批粮食,对江东产生过分的影响。” 周效明死死捏着自己的胡子,双目圆睁,一声不吭。。 而陪坐在末位的周行范周公子,一开始还有些局促不安,后来干脆有些茫然,因为他忽然听不懂了。 “周公,必须要做事的。”张行上前几步,来到堂中央,双手认真一摊,显得极有气势。“一成的秋税,那是一成的秋税那么简单吗?民间已经很辛苦了,多这一成,很可能要死人的,而周公也是江东世族出身,如何能眼看自家乡人置身水深火热之中呢?还是说,即便是自家私宅,即便是我们这般诚恳,周公也还要装聋作哑不成?装聋作哑,是对得起赵公公,还是说就可以不死人了?” 话说到这份上,周效明终于在瞥了眼端坐不动的白有思后艰难开口:“张白绶!你们能有什么法子呢?这事关键是粮食,这不是什么小股粮食,而是七个郡秋税的一成,而且最终是要七个郡的官府差役,跟你们一起光明正大北上的……这天底下,除了再去公开正经的征税,它是不可能凭空变出来这么多粮食给上面交代的……只能……只能……只能……” “只能苦一苦七郡百姓?”张行忽然笑出了声。 “难道不是吗?!”周效明把脸转了过去。“这七个郡的官吏,早就有这个觉悟了,我也只能装聋做哑……难道你要我拿徐州军粮给你们?我也不敢呀!” “军粮我们也不敢要。”张行点点头,然后认真来问。“可是为什么非得苦一苦百姓,不能苦一苦世族门阀,比如说就在七郡盘踞的江东八大家呢?” “什么玩意?”周效明目瞪口呆。 “道理很简单啊。”张行摊手以对。“百姓是数倍数倍的缴税,多一成,便要死人;而江东八大家,我听说当年杨公来平叛的时候对他们很礼遇,可见就算是没有隐户隐田,那也是几百年的家底没被拿走,而且还不可能被多收税的,岂不是随便扫扫就够了……不行的话,砍了他们的琴做劈柴,煮了他们的鹤充充饥也行啊,总能少死人的。” “这怎么能行?!”周效明勃然作色。“你们不要胡闹,江东几百年的文华风流,决不能葬送在这件事情上面,我不可能同意的!” 大约听了半糊涂的周行范周公子,微微一怔,看着自己发作起来的父亲,居然有些嘴唇微动之意。 但也就是此时,一旁端坐的白有思忽然当场冷笑一声。 听得冷笑,周副留守明显眼皮一跳。 而张行不慌不忙,复又含笑以对:“我当然晓得,周公家里毕竟是世代将门,苦一苦百姓还是苦一苦门阀世族,肯定还是觉得苦一苦百姓最简单……但要我说,周公想多了,我们此行就不是来征求你同意的,我们是奉钦命南下专项都督此事的钦差,是现管,跨七郡相机决断此事、包括监督征这一成秋粮,根本就是我们此行的本职。” 周效明微微一怔,继而后心发凉。 “倒是周公,你只是江都副留守,只能管着江都一地,出了江都,反而就管不着了。”说到这里,张行似乎有些难以理解。“所以,如果我们非要去吴郡抄了谢氏的家,你为什么要不同意?为什么就要无端阻拦钦差呢?这事轮得到留守府来管?还是说,你弄岔了什么事情,只看我浓眉大眼一副老实相,便忘了我们是臭名昭著的锦衣恶犬,不能在那七十七个真火教反贼里炮制出江南八大家勾结真火教造反的证据?” 周效明沉默以对,只能再去看白有思。 白有思也不行礼,起身后便淡淡开口:“周公,你是不是想岔了什么,所谓江东八大家,在白氏面前到底算什么?此事我已有决断,我自为朝廷巡检,抄掠几个江东世族,有何不可?倒是周公你,要么继续装聋作哑,要么帮忙在各郡官场上打声招呼,再派些人来,帮忙速速抄掠妥当,这样说不得能在春日上计前,便把事情处置好,分毫不扰他人……到时候,粮食暂时补上,八大家倒了,周公也能报几百年欺压之仇了,再不使人小觑自家……两全其美,是也不是?” 周效明捏着胡子,一声不吭,纹丝不动。 白有思和张行不再犹豫,即刻一拱手,一起转了出去,惊得周行范周公子仓促来送。 临到门前,张行忽然驻足回头,含笑相对:“周公子,虽说不好当着儿子面贬低做父亲的,可是要我说,你父亲远不如来公,你信不信,若是我们去找来公,以来公之豪断,早就拊掌大笑,然后赠我一支金鈚令箭了。” 那你倒是一开始就去找来公啊?难道怕来公修为太高你家巡检挡不住,你不好冷嘲热讽? 周公子很想说这么反问一句的,但实际上,他沉默了片刻,反而认真以对:“白巡检、张三哥……我大约听清楚是怎么回事了,而家父其实很明显在犹豫了,只是拉不下脸……且容小弟去劝一劝。” “时间不等人,形势也是在我们不在你们……行范,咱们君子之约,限期到今晚。”说着,张行拱手而去。。 于是乎,晚间的时候,周公子亲自送来了一支金鈚令箭。 PS:大家晚安啊 第八十五章 煮鹤行(14) “不知锦……不知大人何务至我家山门前?” “来抄家。” “……” “放心,尽量不杀人。” 张行见到对方有些发愣,而且难得愿意出来交涉,便诚恳以对。“回去告诉你家能管事的,现在外面有四队十二伙六百江都大营正卒,外加一队三伙一百五十金吾卫,七名丹阳郡衙役,十九名溧水县衙役,以及八名自东都靖安台而来的锦衣巡骑,外加可以随时调度江都大营军队的周副留守家公子一位……请他们自己想好,能做主的主动出来当面与我谈,那便是抄家也是可以商量着抄的,否则,鸡犬不留……限时在正午之前,我们可以暂且等一等。” 没错,雪后天晴,这日上午,当大军突如其来的围上了丹阳虞氏在溧水的主宅家门时,里面出来交涉的居然是个中年都管,而不是虞氏嫡脉的几个年长者,甚至不是正当年的那几个号称虞氏三水的江东才子。 都管听了个大概,吓得面如土灰,肢体哆嗦,一声不敢吭,便踉跄转回家门,而一直等到了太阳临近正南的时候都毫无动静,引得外围士卒跃跃欲试。 “拿出你周公子的气魄来。” 见此形状,张行略显不耐起来,却是朝周行范周公子埋怨起来。“让他们老实些,别跟没见过世面一样在这里丢人,我来抄家,必然分派妥当……真乱起来,分润不均,都觉得自己吃亏不说,关键是一旦生乱,免不了要损坏物件、遗失钱粮,对谁有好处?” 周行范无奈,只能去做约束。 没办法的,为了做到一举成行,造成突袭效应? 这次抄家是兵分三路的,白有思一路不提? 胡彦带着金鈚令箭也是一路? 然后张行带着周公子又是一路——换句话说? 周公子? 本就是张行的金鈚令箭。 不过,也就是周行范刚刚离去约束其父部属的时候? 大门便再度打开了,然后数名管家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个面色苍白、还身着白衣中年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罪身白衣虞恨水? 见过钦差。”来人失魂落魄,躬身在黄骠马前一礼。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张行微微一怔? 但旋即在马上嗤笑? 然后微微拱手。“白绶张行,见过虞氏三水的恨水先生,江上一别? 看起来您还康健。” 对方愕然抬头? 打量了片刻? 然后不知为何,居然当场掩面落泪:“原来钦差当日说的竟是真的……我逃回来后? 还觉得钦差是在吓唬我? 怕丢人? 竟没有告知家人。” “幸好没有告知,否则就真麻烦了。”张行也懒得解释。“恨水先生? 你要是告知了? 今日免不了要血光之灾的……不如咱们这般有商有量来的利索。” 虞恨水摇了摇头? 将眼泪甩的到处都是? 费了好大力气方才收住这些情绪? 然后勉力来对:“钦差说要抄家,可有些话却是要说清楚的……为何忽然要抄家?朝廷……朝廷……朝廷怎么就忽然?我们也没……” 说到最后,居然是哽咽难言。 “恨水先生,咱们俩一见如故,简直如至亲兄弟一般,没什么不可说的。” 张行在黄骠马上居高临下,认真以对。 “其实事情没你想的那么夸张,譬如朝廷视你们为眼中钉什么的……你们还不配……就是这边江东七郡惹了点麻烦,缺许多粮食,朝廷就派我们下来征粮,结果发现这篓子捅得太大了,实在是没办法了,哪里哪里都匀不出来粮食了。然后你看这江东豪强又都被杨斌当日平叛时杀光了,就只剩老百姓和你们了,可是再让老百姓交粮未免有负良心,只好苦一苦你们。” 虞恨水摇了摇头:“我没听懂。” “你这个家世,听不懂正常。”张行叹口气。“那换个你懂得……上头要粮食,怕老百姓造反,偏偏你们是窝囊废,只好让你们出了。” 虞恨水想了一下,还是茫然:“话是听懂了,可是,若只是缺粮,为何不能直接借粮?非要抄家?” “因为我直接借粮,你们肯定不愿意借,而且要的急。”张行愈发不耐。“所以先抄起家来,只要吵架了,粮食还能跑出去?” 话至此处,眼看着对方眼眶又红了,而周行范也打马归来,张行彻底不耐,直接指了下日头便呵斥起来:“不要哭,我说了,正午之前谈不拢,便放大兵进去……你在这里哭哭啼啼,莫不是真想丹阳虞氏三百年文华为了一些存粮便毁于一旦?” 虞恨水立即强行止住了眼泪:“张白绶说,好商量?” “是。” 张行一声叹气,然后扬声宣告。“我的意思是这样的,若要我们不动武,便要确保你家中各处,包括你们在各郡城内宅中的存粮尽数上交,至于来围的此处,不要说存粮,鸡鸭羊猪,便是过年的腊肉、咸鱼,也一并要上交,练字的鹅、观赏的鹤,反正是能吃的,都只要当成粮食交上来,一分一毫不能留……留了,便是个死! “家里所有铜钱也拿出来,分润给士卒、金吾卫、衙役,也是分毫不能留,而所有金银要取一半出来,分给给军官、锦衣巡骑……但这个不保准,因为金银可能会多一些,所以碎银子可能都要分润下去……这个不能藏私,藏了,我找出来,便要罚十倍! “最后,你也知道,我和这位周公子也算是文华之辈,所以你们要拿出传家的字画十件,我和周公子每人五件,再来十件珠玉宝物,五件是要给来公的,还有五件要给我们中丞……还有,随行锦衣巡骑要多一匹好马。 若是这般处置,我保证你家宅平安,根基不失,但若是胆敢反抗,便是一刀一矢,也要你虞氏鸡犬不留……听明白了吗?” 虞恨水想了一想,认真来问:“张白绶怎么确保能公正执行呢?” “打开大门,拆掉前院墙壁,我领甲士五十进入,当着所有人面,一决于目前……如此行止,便是有所失误,那也足以服众。”张行昂然以对。 “如此,我现在就回去禀报。”虞恨水拱手以对,便要在左右都管的扶持下折返。。 而走到自家大门前,他想起一事,复又回头拱手:“还有最后一问,请张白绶务必告知,是只抄我们虞家,还是江东八大家一起抄掠?” “一起的。” 张行在马上会心一笑。“抄完你家我还要去抄桓家,其他也有两路人马去围陈家和顾家了,而且都是粗鲁之辈去抄……不过,还得说句实诚话,王家和谢家都还有个凝丹高手,需要拿你们做个例子,最后再做处置……”。 虞恨水心中大定,即刻转回宅中,片刻后,就在张行下令全体架弩之后,丹阳虞氏的祖宅大门到底是午时之前敞开了。 PS:感谢恶灵再现同学和李律的上萌,以及某乎大V某老师的打赏……提前给大家拜年了。 第八十六章 煮鹤行 (15) “张白绶请看,这是白帝爷时候王参军的《庐山图》……” “不错!笔墨简远逸迈,风格苍劲高旷,气势雄秀……是王参军真迹,而且是王参军晚年集大成之作,人家一直说,王参军久随白帝爷,虽未封神成龙,但晚年定居江左后也是越过了宗师界限,成了大宗师的,今日看这画便晓得,怕是传闻不假,不然哪来的天人合一之态?” “……是、是、是!”负责讲解的那名老者愣了一下,然后赶紧点头,却不知为何,大冬天的脑门开始出汗,而捧着画的两个中年人,包括虞恨水在内,也全都哆嗦起来。 “不过……”张行歪着头继续看了一会,然后连连摇头。“照理说,王参军本是义兴王氏的源流,这上面题字的也是南唐南渡王氏发达后王左军的题跋,嗯……价值更高……可为什么这画不在王家,而在你们家呢?” “是……” “哦,我想起来了。”张行忽然醒悟。“你们虞氏祖上加九锡那位篡逆之辈横压江左的时候,王氏在丢掉京口军权后,为了保全家族,所谓曾献‘家资’……所以过来了是吗?这跟我现在干的事是不是挺像的?” “……” “是不是?”张行面无表情,对老者追问不及。 “是……是吧?”举着画的虞恨水尴尬以对,倒是挺有孝心。“但也是有其他缘故的……张白绶请回头向后看。” 张行立即转身向后。 而那老者明明得到侄子的解围,却反而对着侄子连连虚空顿脚,表情狰狞,看的十几步外,正在辛苦称量银子的周行范周公子一时不解。 另一边,张行回过头去,竟已经看得痴了,因为就在他身后远处的一处山势居然与图上无二。 看了半晌,张行这才歪着头重新来看此图: “所以,这庐山不是江西庐山,而是你家后面的江东庐山……怪不得没有瀑布,搞得我都没法作诗。” “是是是。”那老者赶紧点头。“我们这也叫庐山……东庐山。” “周公子,这后面这一片山就是庐山?”张行忽然越过虞姓老者喊了正在大块称银子的周行范。 “这是茅山啊,周围百里都是茅山!”周行范头也不抬,即刻做答? 但又很快醒悟。“哦,你说这最近的三座小山啊……最近那个因为有个上古时期的宗师在上面结庐修炼? 所以唤做庐山? 但一般很少叫庐山? 反而是跟旁边的浮山、赭山一起号称丹阳三山。” 张行点点头? 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认真看向了那老者:“虞敬人虞公是吧?” “哎。”老者也深呼吸了一口气? 恳切来应。 “《浮山图》和《赭山图》呢?”张行冷冷相对。“别让我搜出来……” “张白绶。”老者努力来挣扎。“我们没有欺瞒你的意思……这《庐山图》,他就是一幅图嘛? 算一副字画的。” “真当我是不懂行的吗?”张行无语至极。“我在东都,日常便是逛铜驼坊? 书山画海里浸润过来的? 什么规矩我不懂?明明是组图、套图,非得拆开了玩,放在东都是要打断腿再双份赔银子的!而且你以为我是自己留着吗?我拿回东都也要送礼送出去的? 否则如何交代抄家分润了那么多银子的事?到时候哪位懂行的朱绶不爽利了? 要打断我的腿怎么办?” “可是……” “不行了? 得杀人了。”张行长呼了一口气。“我本不想杀人的,尤其是我们巡检刚刚这后面茅山了杀了不少人? 我以为你们离得近? 早该知道我们的……” “《浮山图》和《赭山图》马上就到。”老者无可奈何。“我是真没想到? 张白绶竟然真是行家……” “不要打哈哈……哪有抄家不杀人的?尤其是你们跟我玩花招?”张行认真提醒。“不杀人,岂不是言而无信?” 老者终于慌乱? 赶紧去看自己堂侄。 虞恨水立即松开书画? 拽住了张行袖角? 语气虽然颤抖? 却还是掷地有声的:“张白绶记错了……我们谈的条件是? 反抗才要杀人,如果给的东西有错,以十罚一!” 张行恍然大悟:“这般说,好像真是这样……速速拿来吧!” 虞氏叔侄松了一口气下来,却又立即心如刀割。 “虞兄。”张行接过画来,扬声催促。“咱们至亲兄弟一般,就不要再生事了……《浮山图》和《赭山图》外,还有十件书画,速速取来,千万不要这边银子都快分完了,你还没好。” 虞氏叔侄对视一眼,只能低头拱手而去,而不知为何,便是张行也跟着叹了口气,显得有些百无聊赖起来——无它,他自知道这江东八大家是软柿子,但万万没想到这般软弱。 说句不好听的,张行百般逼凌,偏偏又留有根本余地,其实未尝没有指望着这八大家的两个凝丹高手成长起来,然后记着今日的仇,用着八大家的名望和实力去反了他娘的呢! 不然呢,难道还要他张行给大魏尽心尽力扫尾不成? 然而问题在于,瞅着眼下这些东南世家子的尿(sui)样,怕是待会抄完了,还能让这虞氏叔侄做个使者去隔壁桓氏乃至于谢氏、王氏叨扰一下呢……人家那可是真正的‘至亲兄弟一般’的关系。 心里这般胡乱想着,张行四下踱步,忽然从拆开的院墙那里,望见了一处建筑,一处孤零零的挨着祠堂的奇怪建筑。。 “那是什么去处?” 张行回头来望另一个跟着自己的虞氏子弟。 “回禀……回禀张白绶。”那人小心翼翼以对。“那是我家祖上长庆公的衣冠堂。” 张行恍然,他是在史书中读到过这段故事的。 且说,虞氏本是中原一处寻常郡望人家,南唐衣冠南渡时并不出名,但后来渐渐崛起,终于到了一个叫做虞显的人,此人明明出身望族,却往往亲身披甲执锐,以至于被同时代的望族嘲讽为军汉、丘八。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执戈而起,先在荆州出任方镇,然后渐渐压服下游各处,基本上成为了南唐的实际控制人。 然后此人便开始频频北伐,以北伐来积累威望、功绩,以作对南唐皇室打压。 凡八次北伐,前七次胜的一次比一次大,到了第七次时,已经荡平了大河以南,并加九锡,距离篡位区区一步之遥了。 可就是在他决心一统天下并篡位为帝而开启的第八次北伐中,明明号称投鞭断流,却于大河之畔被人以少胜多,以至于一败涂地,几十万北府军尽丧,中原功业尽失,几乎孤身逃回。 而不知为何,虞显虽然还有江东根基,可临到大江畔的六合山南的乌江县时,却再不愿意南归半步了,最后几乎是自决一般病死六合山下,并遗令后人,不许将他的尸首迁回就在一江之隔的江东故地,乃是就地葬于六合山。 此人后,虞氏自然位列江东诸大家,却渐渐削弱,再没有半分英武振作了。 张行负手看了许久,想着这段从这个世界书里看到,似是而非的故事,一时居然心潮澎湃,颇有些痴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还是周公子上前拱手,打断了这么锦衣白绶的出神:“张三哥……银子称好了,正在分……粮食还在分类装车,肉类送往江上往大营换军粮,粮食送到郡府,可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看着分完、装完。”张行回头冷漠以对。“尤其小心分银子的事,虞氏已经认栽了,若真有人闹事,便是这些军官中有人贪得无厌,所以,若有人不服你就亲自当面给他称清楚,若是称量清楚了还闹,便是恶意闹事,直接杀了。” 周公子心下一凉,只能喏喏而退。 而张行也终于再度看向了那名最后打颤的年轻虞氏子弟:“取笔墨来,我给你家祖宅大门上题个字迹……也算一件雅事!” 虞氏子弟不敢有片刻怠慢,匆匆而去,复又匆匆捧着一个装了温热墨汁的砚台而来,上面则架着一支笔。 张行也不客气,带着这人转到因为周围院墙被拆而显得有些滑稽的偌大门楣面前,将打开的大门一侧门板用腿顶住,然后便拿过笔来,就在对方手中冒着热气的砚台上蘸了墨汁,提笔书于门上。 而就在此时,门后的空地上,果然有军官闹事,而周公子明显有些慌乱,竟不敢下决心杀人整肃队伍。逼得张行写了一半中途停笔,拎着笔过去,然后拔出刀来,只一刀,便将那名队将从身后枭首,场面登时回归正常,但也吓得那捧墨的虞氏子弟头都不敢再抬。 须臾片刻,抱着一堆字画的虞恨水虞敬人叔侄狼狈赶到,绕开血不拉几的杀人分银现场,来到了自家孤零零的大门前,却又一时愕然。 原来,干净阔气的门板上赫然被人写了一首小诗: 生当做人杰, 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虞显, 不肯过江东。 与此同时,那位张白绶正在落款——北地军汉张行留。 饶是早就低了头,那虞氏叔侄也不禁面色微微涨红——大家都是文华风流之人,如何不晓得,对方是在嘲讽呢? “劳烦两位,连夜出发,分别去桓氏和谢氏宅中做个说明。” 张行扔下笔来,负手吩咐。“还是这般规矩……谢氏那里,可以看在那位远游未归的凝丹高手面子上,只取三分之一金银,王氏同样的规矩……但为了公平起见,王氏和谢氏要将自家房屋中所有的燕子窝给捣掉……” “燕子窝……”虞恨水努力让自己不去看不去回想那首小诗,然后理所当然的指出了一个最怪异之处。“燕子窝?” “对,燕子窝。”张行睥睨对道。“北地的规矩,捅掉屋檐下的燕子窝是表示自己要革新做人的意思……当然也是方便我在他们健康祖宅前题诗的意思……有两句诗,跟这首诗一样,都到跟前了,不写出来老子不痛快。为了这两句诗,也要给我捅掉燕子窝!” “一定转达。”白发苍苍的虞敬人抢先回答。“一定转达……期待张公新作。”。 下午时分,张行立于东庐山脚下的虞氏祖宅前,竟是长叹一声。 PS:晚安了大家。 第八十七章 煮鹤行(16) 抄家是个力气活,也是个技术活。 人家江东八大家的家宅产业可不止是区区一个祖宅或正宅……一般而言,他们会有一个视为根底和退路、然后分布间距较大的祖宅;在之前的健康城、现在的江宁城附近还会有一个正宅,而等到南陈灭亡、健康城外围城郭被拆毁后,一般在江都也都还有个象征性的正宅;除此之外,在吴郡、余杭、会稽、永嘉这些传统江东膏腴之地,还会有大量的宅邸、庄园、田产。 张行等人做的,乃是擒贼擒王,用雷霆之势,针对性的拿下核心成员所在的祖宅或者正宅,确保对方核心成员屈服以后,再行扫荡。 而且是先易后难,将外围六家拿下,做出各种榜眼和对照出来,再威逼有凝丹高手的王谢两家。 事实证明,这一系列针对性策略还是有效的,最终,即便是王谢两家也选择了屈服。 到此为止,锦衣巡骑们终于放开了手脚,更多的、足以构成规模的粮食被从八大世族的祖宅和庄园中起出,相当多的肉食也在年节前被送到了大江北岸的江都大营,换取了江北现成的军粮,两两相加,有效缓解了江东七郡开春的上计粮荒。 “张三哥又在写什么?” 丹阳郡首府江宁城内,一处原本属于谢氏的中型宅邸内,刚刚自江北折返的周行范周公子,未及进屋,便看到张行坐在他近大半个月间常坐的那个院中廊下座位中奋笔疾书,自然不免好奇。“账目不是该都算完了吗?” “一些总结性的社会调查报告。”张行头也不抬。“不是账目……倒是你,跟令尊说好了吗?” “说好了。”周行范赶紧做答。“我爹说没问题……只差这么一点的话,大家凑点钱一起在市场上买一些,未尝不可,他已经约见了几位日常往来江都和徐州的商贾,让这些人去办了,保证不耽误行程。” “不是大家凑点钱。”张行摇头感慨。“钱都是八大家的,不过是差了点寸头,要大家把多分的那点拿回来而已,要是这都不答应,那可真是没良心了……不过也不怕,不是我说,便是你爹不同意,这事真去跟来公讲,来公也必然大手一挥,说自己那份不要了……我是越来越觉得,虽说周不离来? 来不离周,可来公能为主? 除了一个修行深浅和一个出身外? 性情气度上还是有些说法的。当然? 肯定还是出身和修为是主要因素。” 周行范全程没有吭声——从十月底对方抵达开始? 到现在逼近腊月,他几乎事事都跟着对方? 基本上已经熟悉了。 所以,全程他只是一边听一边去偷看对方写的文书? 而让他有些在意的是,对方拿硬笔写的东西真的是一些宗师、凝丹、通脉之类的言语? 跟他嘴上的例行话痨似乎有些对照。 “很想看吗?” 张行注意到对方的姿态? 终于抬头来问。“都是一些胡噜话……” “我觉得张三哥写的文章跟诗文一样好……有些话,明明心里想的很对路,但是落到文字上? 就没张三哥落得这般清楚;还有些东西? 明明跟印象中差了很多? 可仔细一算还真是张三哥的文章更对一些。”周公子认真以对。“就比如说上次,三哥那份文书里写着? 全天下应该大约有一两千名凝丹、成丹高手? 我一看就觉得不对? 觉得没那么多,可顺着张三哥的笔墨一算? 好像确实如此……但还是不懂为什么会有那种错误印象。” “你之所以觉得没有那么多? 其实原因很简单。”张行失笑以对。“因为你印象中的凝丹、成丹高手只有飞来飞去、做出超出常规行为时才能心里留下这是那种高手的印象……但实际上? 绝大多数凝丹高手都在忙着创立、扩大基业? 然后守着这份基业? 等到他们成丹了,准备观想了,那眼里就只有宗师境地了,反而更不屑于整日飞来飞去出风头了。” “确实如此。”周行范连连颔首。 “但话反过来说。”张行继续对道。“凝丹、成丹高手一旦失控,破坏性也将是极大的,所以没有人会对这种级别的高手进行过度逼凌。” “我晓得。”周行范对道。“王谢两家的两位凝丹高手,甚至其中一位都不在家,都能使得王谢两家被郑重对待,也平白让这两家比其余六家少了许多损失……” “你说错了。”张行放下笔感慨以对。“那两个凝丹高手不仅仅是为王谢两家多保存了一点金银的事情,而是说整个八大世家没有被推平,都是因为有他们存在的缘故……否则你真以为我们几个锦衣巡骑能约束的住那些如狼似虎的军士与官差?开口子容易,收口子难、” “所以说,就像张三哥说的那样,来公和家父,双方各自有不同性格、不同特长,可最终决定了二人主次的,终究还是出身和修为。”周行范若有所思,眼前却又陡然闪过白有思的面孔。“出身和修为都厉害,真的是为所欲为……” “这又太偏颇了。。”张行收起那篇文案,感慨以对。“性情不重要吗?知识文字便不重要吗?只说出身……你周家孬好是世代将门,比来公一个临江的破落户高出去不知道多少,但在大魏这里,江北的出身就是比江南更值得信任……你找谁去?而大魏之所以可以这般定出身,是因为他们的组织形式更有效、更发达,所以能击败看起来武力更强的东齐,也能击败富庶的南陈……而若是没有知识文字,怎么可能组建高效的组织?听懂了吗?” 周公子连连摇头:“有些听懂了,有些没有。” 张行失笑以对,便要起身入屋内。 “张三哥。”周公子忽然喊住了对方。“你们腊月初三便要走了吧?” “对。”张行捏着文稿驻足以对。“不然如何赶得上春日上计?” “我跟我爹说了。”周行范认真来言。“想跟着白巡检和张三哥去东都见识一下,做个锦衣巡骑……” “你的家世在这里,想做锦衣巡骑,中丞只会大喜过望。”张行上下打量了一下对方。“但你爹怎么说?” “我爹说,白巡检出身极高,却英武睿断,修为通天,指日可待,跟着白巡检没太大问题,让我自己跟来便是。”周行范即刻应声。 “那不就得了。”张行无语失笑。“跟我说作甚?” “可我对我爹说,白巡检出身极高、修为极高是不错,但太高了,望之不似凡人,倒是张三哥,虽然同样才智高绝,但有时候啰嗦一些、小气一些,却反而显得可亲,让人觉得可以学而习之。”说着,周行范俯身拱手一礼。“以后,还请张三哥多多教诲。” “你放心,肯定教诲。”张行怔了一瞬,旋即失笑,便要进屋。 但下一刻,忽然一道流光飞过,张行便整个人连手中文告一起消失不见了。 周公子抬起头来,茫然四顾,然后目光落到了屋顶上,却发现自己那位‘才智高绝’的张三哥已经宛如老鹰捉小鸡一本被人拎到了屋顶上。 而拎着他的人年约四旬,大冬天的长袖便衣,高冠朗目,颌下之须与衣物一起随风飘荡,状若神仙。 “谢……” “周家的小儿辈是吧?”那男子一手按着张行肩膀,一手捻须大笑,早已经引来其余锦衣巡骑和衙役的注意。“你既认得我谢鸣鹤便好……告诉你父亲和来公,也告诉那位白巡检,我忝为地主,正要带这位才智高绝的张白绶走一番江东名胜……让他们不要心急,觉不耽误你们春日上计。” 说完这话,此人运起一股浩荡长生真气,将自己与张行整个包裹起来,然后宛若一道青绿色的光芒一般,直接消失不见。。 “快去京口请白巡检!”周行范浑身冰凉,而身侧的锦衣巡骑早已经喊将出来。“张三哥被人绑票了!” PS:感谢的jamesxu-SBZ同学对本书的上萌,以及圈圈熊对覆汉的再度上萌……继续给大家拜早年……你们猜,我这个月能不能破纪录拿次全勤? 第八十八章 煮鹤行(17) 云游在外多年的谢氏凝丹高手谢鸣鹤忽然折返,并绑架了锦衣巡骑的张白绶,这件事情立即引发了江都-丹阳的震动,甚至还在扩散。 就在京口的女巡检白有思极速折返,江都大营和得到讯息的官吏也如着了火一般迅速动员起来,就连丹阳郡和江都郡这边被抄家的江东八大家也都愤怒起来……不愤怒不行,事情都已经结束了,马上就要腊月了,谢鸣鹤这厮忽然来这一手,直接引得各家各户又被围住了。 尤其是谢家,就差把谢家老小每个人脸上怼一架弩机了,而为了表达诚意和立场,谢鸣鹤的亲爹在搞清楚怎么回事后,当时就自请去了江都城,说是要面谒来公。 但是没办法,甭管大家多愤怒,搜索的力度多大,可就是没人能轻易找到谢鸣鹤,一个凝丹高手就是这么无赖,把人卷起来,忽然消失了,你都不知道往哪里找。 “这写的是什么?” 天色将晚未晚,双月已显,弯弯斜挂,江宁城北,秦淮水注入大江的入口处,谢鸣鹤丝毫不管乱成一锅粥的江宁城,只是从容坐在坐到了一片烂石头上,捻须来看手中文书。“我还以为是什么雄文妙诗,结果竟是些官场文牍……你写这些有什么用?” “晚辈觉得这些东西比诗文要贵重的多。”没来得及戴帽子的张行拢手认真以对,老实极了。 “比如呢?”谢鸣鹤认真来问。 “比如说……若依着这篇文章的道理,前辈但凡没疯掉,或者对家里人恨到了极致,否则是不会伤我的。”张行小心翼翼来答。 “这道理也要专门写篇文章来讲?”谢鸣鹤摇头笑对。“我不是说了嘛,带你看一番江东胜景,不耽误春日上计的。” “不是这样的,我这是从整体分析,为什么凝丹高手很少有发疯,专门违逆天下大势搞破坏的。”张行恳切来讲。 “只要不是疯子,为什么要跟天下大势相违背?”谢鸣鹤再三摇头。“所以是什么道理和分析?” “主要是修行者与朝廷、家族、门派、帮会这些势力的关系讨论。” 张行有一说一,反正对方黑不隆冬的也能看清楚上面的字迹。 “比如说势力并不掌握特定的修行资源? 来保证修行之人前期的修行路一路畅通,这就使得这些势力无法垄断修行者; 而宗师和大宗师阶段需要立塔? 又往往需要结合大势力? 这就使得势力和修行者在最高层达成一种共振? 天然具有维护秩序的趋向; 还比如说? 这些势力建立之初,本身往往是为了非修行利益而组建的? 具有极强的凡俗特征,所以家庭伦理、君臣之义? 种种风俗道德会依旧大行其道,并影响到修行者; 除此之外? 四御在上? 还不得不考虑天意本身……” “天意?”谢鸣鹤终于插嘴。“你也晓得天意?” “谁敢说晓得天意,但是四御既在,便说明这个天下是有自己意识形态的……如果有修行者准备一意违背历史潮流? 违背天下大势? 那天就要有个觉悟? 自己迟早会在修行路上与至尊发生对抗……有此觉悟的人,不是疯子? 便是一位新至尊。”张行认真以对。“而能修行到凝丹期以上的人? 恐怕很少有疯子……便是有些堕落? 也只是凡心上的堕落,追求一点个人感官与凡俗物资上的享受? 而不至于为了破坏而破坏……这是晚辈的一点浅见。” “其实很有道理。”谢鸣鹤点点头。“但从我这里来说? 道理其实更简单……正脉阶段? 修行者未必能敌凡人;奇经阶段? 凡人未必不能阻挡修行者;好不容易经历了这两个阶段? 进入凝丹期,前面的宗室境地,反而又需要凡人和凡俗势力来辅佐……前后都受制于凡人,那么凝丹、成丹之辈又有几个能脱出这条线来呢?” 虽然天色愈发黑了起来,却不耽误张行面露恍然——这就属于第一手材料了,异常珍贵。 “而且。”谢鸣鹤看着手中文稿,复又来笑。“你这文书,本就是这次抄家,看着八大家的反应,臆想着我和王重心的心境,这才写出来的吧?” 张行当然没有吭声。 “算了,我反正不喜欢这些,还给你好了。”谢鸣鹤将文稿随手一扔,便扔到了张行怀中,江风不断,文稿也居然不乱。“我这才叫你来是有正事的……都说了,要带你赏遍江东胜景……你看着石头城遗址夜景如何啊?” 张行收起文稿,干笑一声,四下去看,却又笑容干涩——他看个屁的石头城遗址夜景啊?! 但下一刻,随着对方言语,这位张白绶却又恍然大悟。 “来来来。”谢鸣鹤大袖一挥,以手指向周边。“当此胜景,写一首诗来……记住了,不指望你还能胜过‘生当作人杰’,更不指望你能胜过‘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但要是过于弱了,我这里虽不好杀你,却也可以罚一罚的。” “怎么罚?”张行忐忑一时。 “简单,我将你送到大江中涮个一刻钟……你应该也有七八层正脉修为了吧?那就死不了。”谢鸣鹤言语诚恳。“你且放心吧。。” 张行只觉心中哇凉。 “放心,若是为了好诗便要捣燕子窝,我一个凝丹的废物现坐在这里,也不是太难。” 且说,张行只要不是傻子,也该明白,还是那个让人家捣燕子窝捣出事来了……那个举动和后来在人家正宅前面大桥上的题诗侮辱性过于强烈了一些……虞家没有凝丹高手,‘生当作人杰’也就罢了,可人家谢鸣鹤还是有点骨气的,已经怒了。 “其实吧。”张行实话实话。“那首‘王谢堂前燕’不是晚辈写的,晚辈一个北地粗鲁军汉,如何写的这般意境……这是抄来的。” “抄谁的?” “刘禹锡。” “此人是生是死?” “这个……大概死了……这是古人当年见尊家衰落,一时感慨。” “那‘生当作人杰’……还有那个‘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也是抄刘禹锡的?”谢鸣鹤嗤笑一声。“我从巴蜀顺流而下,船上看的好大字、好豪迈的诗……彼时还想着,要是能在江东与这倚天剑和拼命三郎一会,足慰平生……好嘛,回到家,万万没想到,你居然还给我家专门题了诗,还跟那个倚天剑一起把我家过年的腊肉都给搜罗光了!” 张行愈发尴尬。 “无所谓了。”谢鸣鹤往后一仰,以手指向江心。“你再寻这个刘玉溪抄一手出来,不拘格律,不拘行事,且看看他当年有没有感慨过这刚刚被你们大魏皇帝废弃了二十余载的石头城……若有,自然算你张白绶的文华才气,若没有,对不住,也算你头上,还是要去江心涮一涮的!” 张行听得‘刘禹锡’‘感慨石头城’,心下翻转,四下而望,略显无奈:“且想起了一首。” “念!”谢鸣鹤冷冷以对。 “山围故国周遭在……”张行手指微微转了一圈,然后指向前方江岸。“潮打空城寂寞回。” 刚刚躺下的谢鸣鹤缓缓转向,盯住了张行。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张行复又一指,指向了头上弯月,然后小心来问。“谢先生,这诗可还行……?”。 谢鸣鹤死死盯住对方,一声不吭。 PS:感谢大胃王路飞同学和脚踏铁锤小风扇同学对本书的上萌……继续给大家拜早年……晚安了。 第八十九章 煮鹤行(18)(5k2合1) 听完此诗,谢鸣鹤沉默一时,只是死死盯住对方。 倒是张行,一想到去江里涮一涮,就浑身难受,片刻后却是想起什么,赶紧解释: “先生见谅,这个故国,并不是在指代什么,文辞的使用,一则用典,引申特意,二则袪魅,回归文字本意……故国便是过去曾在此处存在的国,没有什么指向的,思量故国,也只是在思量旧国景色与旧国人……不过,这年头又没有文字狱,谢先生也不至于如此纠结吧?” “我不是纠结这个。”那谢鸣鹤终于开口,却又有些喟叹之态。“你这诗呢……勉强还行,勉强还行……只是山围故国,山围故国寂寞回,寂寞回……张三郎,你这人真的是,真的是……如何唤得拼命三郎呢?你可知道,当年我为何要离开此处,宁可云游巴楚多年,也不愿意归乡呢?” 张行束手而立,认真以对:“大约猜得到……以谢先生的年龄,无外乎便是灭陈一事,或者后来杨斌江东平叛一事……杀得多了,酿成了一些往事……所以我这次没杀人,而且也确实是因为缺粮食,怕从老百姓那里大举征发会酿成叛乱。” 谢鸣鹤摇了摇头:“破镜可以重圆,死人却不能复生……你没有杀人,我其实很……很喜欢。” 张行晓得,对方本意是想说很感激,只是对方的骄傲不允许他说感激,何况从对方看来,终究是他这个朝廷爪牙在巧取豪夺,说这话也太操蛋了些。不过他同样也大概猜到,对方应该是有什么至交亲朋? 乃至于红颜知己之类的存在,死在了之前的大规模战乱中? 所以才常年在外游历。 这跟王家那个只在山中清修、家被抄了都不见人的王重心相比? 倒是颇有几分一动一静? 相得益彰的意味了。 “走吧!” 谢鸣鹤枯坐了许久? 也不知道又暗自吟诵了几遍,估摸着眼圈都要红了? 却忽然长叹一声,伸手抓住了张行肩膀。“既要揽尽江东名胜? 怎么能待在一个区区石头城呢?” 说完此话,却是再度腾空而起。 不过? 等到再落地的时候? 天色早已经彻底转入暮色,最后一点视野也无,而不出意料? 谢鸣鹤并没有逼迫过甚? 反而就地打坐? 只说待天明——这是当然的,他之所以飞来? 本就是情绪有些按捺不住? 怕失了态。 而张行也无奈? 在旁边转了一圈,也不敢跑的? 便也干脆打坐冲起脉来。 一夜疲乏? 前半夜冲脉? 后半夜倚靠在一个土墩下睡了过去? 第二日却是被阳光直射的温暖所惊醒——张行醒来? 赶紧四面去看,只希望人家高手有高手风范,得了一首诗,半夜就自己飞走了。 所谓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张三郎在找什么?” 十几步外的土台上,一人高冠博袖,端坐不动,须发飘飘若仙,不是那位谢鸣鹤还是谁。“可是在找我?” “是。” 张行打了个哈欠,有一说一。“本以为谢先生会夜间离去,这样大家相互留个台阶,对谁都好,却不想先生还在这里……谢先生,咱们就不说今日天气这般晴朗,被人看到了如何了。只说你我高山流水遇知音,固然是难得快活,可江都大营与诸郡官府,还有我那位倚天剑的长官却都未必晓得咱们已经成了至亲的兄弟一般。而如今江宁城你家中,恐怕也已经一艰难了起来,便是八大家其余七家都要恨死你一个人的……当然了,那只是误会,若非谢先生在,他们那里还有机会过年?” “说的好,要是没有我跟王重心,他们哪有机会过年?” 谢鸣鹤长叹一声。“不过说句实诚话,昨也我确系是有心一走了之的……但跟你想的不一样,我是想直接把你扔江里,然后也扔下这个家,就此化为一只真正的野鹤,从此不再归来,恰如此地的凤凰一般……只是念及你诗写的还不错,不忍心就此让你沉入江底,做个鱼肉馄饨,这才留下。” 张行干笑一声,然后环顾四面,却只见一光秃秃的土台和几处朽木残壁立在山上,也没什么字迹,根本不晓得是何处,唯独依旧挨着长江,并能在上午的阳光下清晰眺望到江宁城与江心洲,稍微让人安心。 “这是江宁城西南的凤凰台。” 谢鸣鹤在台上认真言道。“当年唐室南渡,人心失措,忽一日,有一条凤凰出现在此山之上,环游数日,一鸣而去。彼时还叫建康的江宁城上下看的清楚,只因真龙若鸟状则唤为凤凰,而凤凰多为赤帝娘娘座下,便以为这是赤帝娘娘给了说法,从此人心安定,就在此处辅佐南唐皇室定下基业。而实际上,按照我家祖上的说法,说是当年真火教的一位女圣在此处修行,唐室南渡,她下令真火教北渡大江,接应流民无数,在江淮安置,得了大功业,终于证位成龙,以凤凰形状腾起。但不管如何,算起来,都已经快五百年,经历六七朝了。” 张行听完,跳将上去,拢手跺了跺脚下土台:“那此地不是凤凰楼,便是凤凰台了?想来当年也曾是一番盛景?” “不错。”谢鸣鹤叹道。“此处当年既有凤凰楼,也有过凤凰台,屡毁屡建而已……可有什么合适的诗作?” “有。”张行冻了一夜,也算是跟对方盘桓了半日,晓得对方不会真杀自己,反而渐渐放松起来。“有一首七律诗,但怕谢先生接不住。” “什么意思?” “我的这首七律,虽然不够工整,却足以压服当世所有七律。”张行摇头以对。 “自古七律重格律,否则何称七律?”谢鸣鹤冷笑一声。“若是不够工整,天然便输三分,更遑论压服当世所有七律?你可知道,便是这凤凰楼所在,往上五百年,也曾留下几十首极品七律呢!” “若是这般,何妨一赌?”张行被晒的身子暖起来,却是愈发心情舒展。。“我看谢先生也是个体面人,诗好不好,先生自有一番见识;认不认,先生也自有一番气度!” “赌什么?”谢鸣鹤在阳光下反问。“是放你离去吗?” “可行吗?”张行再度反问回去。 “当然可行。”谢鸣鹤当即应声。“你且做诗来……” “敢问对岸是何地?”张行稍作思索,却并不急作诗,反而伸手一指。 “六合山……”谢鸣鹤幽幽以对。“虞王身死之处,不肯过江东之地。” 张行讪讪,复又指向江心洲:“这江宁前的江心洲可有别名?” “好像叫梅子洲,像一颗细长梅子,也可能洲中产梅。”谢鸣鹤对答妥当,催促不及。“你的七律呢?” 张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腰间无套绣口刀取出,倒持给对方:“我来念,先生可以仿效我家巡检,刻在这台上,台上没地便刻在山石上。” 谢鸣鹤看了对方一眼,隔空卷过刀来,反而失笑:“倒是有几分气势了,可惜无酒!” 张行冷冷摇头,气势愈盛:“诗若好,足以醉人。” “吟来!诵来!” 谢鸣鹤一跃而起,左手真气凭空冒出,宛若实质藤蔓,缠住一处山石,右手运气出来,刀锋为绿光所遮,绽放青光,宛若流水。 张行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昔人已化凤凰去,此地空余凤凰楼。 凤凰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六合木,芳草萋萋梅子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谢鸣鹤一声不吭,手中绣口刀笔走龙蛇,在石头上书写完毕,却又立在山石下,久久不语。 “成了吗?”张行催促了一声。“能否让我走了?” “好诗,但是连着三个凤凰,词句重复,明显坏了格律。”谢鸣鹤一时犹疑,然后回头来看。“要不要再来一首?” “先生过分了。” 张行终于大怒……他不怒不行,因为他委实记不起来李太白的另一首凤凰台了……所以赶紧转移起了话题。 “我知道谢先生心中有气,这次抄家的事情根本上也的确是大魏朝廷对江东的凌虐欺压,可这等事情如何算到我们一群鹰犬身上?我们奉命来到江东收粮,几乎是设身处地,辗转腾挪的选了最好的方式来解决问题。而先生呢?先生空负一身本事和怨气,既不能违逆南北大局,也不能阻拦自家鱼肉乡里,却只能寻我一个白绶撒气……敬亭山上安坐的王重心先生若是知道,怕是要笑话阁下的。” “如此说来,你我之间,你抄了我的家,反倒全是我的错了?”谢鸣鹤终于没了昨夜的消沉之态,就在这七律诗写持刀来笑。。 “非也,我当然也有错,我的错在于,明知道朝廷是对江东百姓凌虐过度,但身处局中,再加上人微力小,不能抵抗,只能裱糊应时,往尊家鸡窝里掏一把救时之谷。” 张行昂然做答,理直气壮。“但谢先生的错处要比我多…… “首先,谢先生的错处跟我一样,明知道是大魏朝廷的错处,却不能抵抗。 “其次,大魏对江东之凌虐,主要还是凌虐地方小民百姓,八大家终有余裕,若说怕被朝廷忌讳不做救济倒也罢了,可谢先生身为江东八世家的领头之人,反而放纵家人世交火上添油,使江东百姓生计更难,恰如首在火中,脚在冰内……这难道不是个罪过吗? “最后,便是谢先生本人的态度,一身本事,却处处逃避,左也躲、右也摇……好像要不理世事一般……可实际上呢,还是动辄半夜来看石头城,暗中哭泣如女子;自家丢了些金银粮食,受了点气,也要卖弄一番本事,拿一个没有反抗之力的人耍性子,却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有何用?” 且说,张行一开始只是不想继续作诗,想让对方认输放自己走,但不知为何,一句句数落下来以后,可能是意识到对方并不是一个腐朽之人,反而渐渐气壮,真的有些生气了。 “前面的话暂且不说,后面的话我也不想说,因为终究难说。”谢鸣鹤沉默许久,认真追问。“你说我家火上浇油,使江东百姓如临水火,可有证据?” “放印子钱算不算?江东的印子钱全都是八家下面的庄园来做的,真火观怕犯了至尊娘娘的忌讳,都不敢干!”张行当即反驳,几乎脱口而出。“南陈忘了二十年,尊家可曾有半日停止过发百姓的血汗财?” 谢鸣鹤微微一怔。 “这是一条大的,我也来不及整治。”张行看到对方茫然之态,愈发愤怒,便继续冷笑道。“再说一条,是我原准备上计成行前做的……朝廷税收苛,下面虚报田亩,民间疾苦,这个时候,江岸、海边滩涂,山野草场,便是百姓采摘野菜、捡拾水产活命的场所,可江东数郡,这个山被谁家围了看风景,那个滩被谁围了养鹅、养鹤……这也算是有德之事吗?” “养鹅……” “养鹅是干嘛我当然知道!”张行厉声呵斥。“是为了练字的雅趣嘛!养鹤是为了干吗,我也知道,不就是因为南朝五百年,形成了以鹤来喻高洁之士的文化风气,世家大族要用鹤来装面子、赶风潮吗!谢先生的名字不就是这么来的吗?你家没有围吗?而为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便要用鹤与鹅来夺人命,江东世家,也配在我一个北地军汉面前昂首挺胸,自怨自艾?写诗辱你们,已经是我给脸了!早知道你们这般给脸不要脸,我直接鸡犬不留,让你回来哭都没地方哭!” 话至此处,张行语气激烈到了极致: “江东八大家,注定要亡的,先生早该晓得,可如今得了便宜,如何还来装酸?!” 一气说完,张行看着对方刀上宛如青水划过,心下一惊,自然觉得后悔,唯独刚刚一番话骂出来了,却又不好装怂的,只好立在那里负手昂头,挺胸凸肚,状若不屑。 但一个字都不敢再说了。 另一边,谢鸣鹤听完这话,一声叹气,却只是回头用刀子给那首诗留下了落款——锦衣白绶,拼命三郎张行作。 写完之后,复又掷刀过来,这才鼓袖拢手言语: “张三郎说得好……有些事情我从未想过,是我的过错;但有些事情,我早就想过,却一时间委实难改过来……而且,今日咱们扔下这些气话,终究是你先辱我家门的,不能说我全然失了道理吧?” 张行只能讪讪,他如何不晓得,终究是自己先开嘲了呢? “不过呢,我又的确是个喜欢诗文才学的,才有咱们这一夜一日的缘分。”那谢鸣鹤反而笑道。“这样好了,张三郎的诗歌意气我都已经觉察到了,你再随便与我一首诗来,只要不是极差……我非但放你离去,还要与你结个缘分,带你到我家喝一杯,一起拜一拜三辉四御,定个知音之交。” 张行听了过来,想了半日,忽然来问:“谢兄到底是从多少年前,开始常年远游的?” “陈国灭后不久……已经二十一年了。”谢鸣鹤微微感慨。“彼时我比你还年轻,就是在这里,看到杨斌乘楼船南下,耀武扬威,宛若江神,然后熄了最后一丝相争之意的。” “我记得江东曾有典故,一则行鹤舞以吊故人,二则有观棋百年烂柯之说?”张行继续来问。 “前者是淮北典故,是南渡之前的事情了,后者天南地北,都有类似传说。”谢鸣鹤继续拢手以对。“如何?用词可筹措妥当了?” “谢兄若信得过我,且带我归家,无须设宴,自要置酒,然后直接往祠堂并做拜礼吧!”张行如何不晓得,对方已经下了台阶,便干脆俯身捡起佩刀,徐徐以对。“待咱们结义妥当,诗歌也能写好,等我走了,兄长再看不吃。” 谢鸣鹤点点头,伸出手来,腾空而起,须臾片刻,便已经转回江东宅邸。 彼处,早已经剑拔弩张,而留守在这里的锦衣巡骑见到张行一并归来,更是匆忙派人去请自家巡检。 却不料那二人既然落地,却根本不管前院的弩矢刀兵,而是兀自往祠堂而去,然后便在紧张随行的谢氏家人与丹阳官吏、锦衣巡骑的目瞪口呆中,先对着三辉金柱三拜,四面四御各自一拜,复又当堂相互一拜,接着唤人送上酒水,各饮一觞,竟然是当众定了八拜之交。 礼成之后,张行呼来对面秦宝,取出巡骑随身带着的白纸与硬炭笔,然后当场写下一诗,折叠起来,塞入谢鸣鹤袖中,便拱手告辞。 眼见着那张三郎出得门去,招呼那些官兵远离,谢鸣鹤这才打开纸来,却又三度无声。 原来,炭笔匆匆潦草,却依旧得来一诗: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一年弃置身。 怀旧空为行鹤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为君诗一首,暂凭杯酒长精神。” 谢鸣鹤看了许久,猛地一动脚,却居然忍不住当场流出泪来。。 也是让围观的谢氏族人愈加惊悚起来。 PS:感谢光棍甲的又一次上萌,感激不尽……然后继续给大家拜早年……真2合1……大家晚安。 第九十章 金锥行(1) “传闻不假,但张三郎,你如何便轻易回来了?” 来到江宁城驻地,李清臣远远看到张行在廊下晒太阳兼与众人闲聊,便诧异来问。 “本就是以文会友,聊到高山流水成知音,再结交一番,自然就回来了。”张行起身认真作答。 “实际上到底怎么回事?”从后面下马的白有思进入院中,冷冷相询。 “实际上……”张行表情松懈下来。“实际上,我那位八拜之交便是浪荡到了四十岁,本身也脱不出一个世家公子的傲气与无知,几十年家国沦丧,他也只躲了出去的,心里晓得利害,嘴里和身上却不晓得。只能说,发作起来有些地方跟我挺像的,一怒之下便把我抓了,但实际上自己也知道局势摆在这里,不可能因为他回来就怎么样,所以自知骑虎难下。而他是骑虎难下,我当时何尝不是一心想活命?大家相互需要,相互抬举,天明后趁机聊了几句诗文,互相吹捧一番,各自拿做了台阶,便了了此事。” “原来如此。” 众人纷纷醒悟。 “若是如此,之前便是真存了歹意,我现在去一剑砍了他。”白有思长呼了一口气出来。“省的再来碍事。” “巡检息怒。”张行赶紧阻拦。“一剑能砍死倒也罢了,砍不死怎么办?那才是真碍事,而且我们腊月初五就走,还要再办些事情,来不及与他计较。” “还有什么事?”白有思一时诧异。“我们这边粮食已经对上了吧?” 张行赶紧将放开滩涂、野山,以防春荒一事给讲了一遍。 “我竟不知有这种事情,百姓居然艰辛到要野菜做常菜,河蚌小虾做常食的地步。”白有思难得有些赧然起来。 “既然缺粮食,便什么都要吃的。”居然是李清臣劝了半句。“不过思思姐也不必过于忧虑,咱们此番做了许多事情? 已经足够好了。” 随着抄家展开,李十二郎等核心成员? 多少知道了此事之根本。 白有思点点头? 但还是稍有不满:“既然有这个事情? 为何一开始不说?” “我原以为事情可能不会那么顺利? 抄家都会紧巴,但既然抄家抄的那么利索? 就不如多做些事情好了。”张行恳切以对。“赶紧拆了那些山门、滩栏,立个碑? 明白的说清楚不许任何人私下圈禁,与百姓争食? 便可了了……也实在是来不及再做多余事了。” “不错。”秦宝在旁提醒。“春日上计可是不等人的。” “而且总要回去过年为上。”李清臣也有些感慨。 白有思环顾四面? 终于也只能颔首。 倒是张行,屈指算了一下,居然又有些摇头——无他? 上计发运? 竟只有二十五六日? 日子太急了,民夫不免又要辛苦。 但是? 所幸是常例? 这些州郡官吏应该不会算错日子。 当日乃是腊月初一? 不过四日,也就是很多滩涂山野碑文刚刚埋下? 粮食刚刚汇集扬子津后? 一众锦衣巡骑便仓促结束了此番行程——此番行程? 原本以为是只是来旅游发利市的? 结果忽然辛苦起来? 忙到根底下,也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不过说句良心话,大大发了一次利市是毋庸置疑的。 别的不说,每人八匹马和一大包金银字画的设定,搞得大家都不好意思摊出来,而是早早放到了船上,然后每人都只是一匹马一把刀一身锦衣一个武士小冠,搞得两袖清风一样。。 可是两袖清风也不行的,因为还有人要来送,一送就免不了来点袖里乾坤……几个郡除了专门的上计吏,都派了各自的驻守黑绶过来,这个往你袖子里倒点黄白之物,那个往你袖子里倒点马嚼子什么的,一会就弄得袖子里脏不拉几的,没法看。 当然了,也有特别一点的,白有思白巡检就收到了好几把史书上留名的名刀、名剑,张行张白绶的名头更是早已经传出去了,就连他的八拜之交也专门过来送了一副王左军的字帖,甚至还想让张三郎再回一首诗,只是在这么多人面前,张行实在是害臊,不免不了了之。 唯一有意思的一点是,周行范跟了过来,他老爹周效明没来送,居然是来战儿过来,摸着周公子的肩膀说了好一通话。 不过,来战儿的到来好处是大大的,一队运送军械的军船在前开道,数不清的粮船、纲船、货船随之进发。 早就存在了不知道多少年,但最近一次明显是《女主郦月传》中那位游龙宰相重新疏浚,用来沟通淮河和长江的邗沟自然畅通无阻。 锦衣巡骑们便是再有不甘和留念,也只能拜别江都,踏上归途。 或者说,是开始了任务的后半段。 毕竟,不把粮食送到洛口仓,这趟活理论上不算完。 邗沟行程异常顺利,不过数日便抵达了没了淮阳君的淮水,徐州军船就地转向,自行上岸。七郡上计船舶则开始缓缓逆着淮河向上游而去。 按照上计吏们的说法,他们将在上游转向涣水,靠纤夫前行,而涣水尽头,又有另一段人工沟渠,可以直达大河。 而便是这涣水,其实也是人工引了济水、睢水,才能确保一年四季通畅的半人工河流。 张行哪里还不知道,若是要对照这另一个世界的隋唐大运河,这必然是隋唐大运河的雏形,或者旧道……但是反过来说,既然需要疏通和修筑大运河,这就说明这段水道应该很狭窄逼仄,会格外辛苦。 果然,这日行到涣水口,便有消息传来,说是前方有贼人作乱,截断了涣水。 众人目瞪口呆——贼人倒不怕,君不见倚天剑在此吗?但是涣水这么薄弱,一旦被截断行程,耽误了春日上计怎么办? 到时候,轻则罢官,重则论罪,岂不是白白收拢这些粮食了? “能如何?”淮河河道上,最大的一艘船上,一场临时会议被仓促召开,但被指名发言的张行居然略显慵懒起来。“我们自给中丞那里写文书,告知这边情状;你们也给南衙和户部写文书,说明情形;同时,咱们一起请上官,或者自家发文给沿途地方官、军镇将领,让他们速速平叛便是……然后咱们走自己的,该走走,该杀杀,尽力往前行就是。不然呢,还能怎么办?” 众人面面相觑,尤其是各郡的上计吏,几乎人人面色惨白。 其实,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什么冬日行船,什么欠的粮食不提,关键是,就算是尽了最大努力,也可能没辙好不好? 数据不好听的,你倚天剑一剑劈下去,把贼人全劈死在河道里,怕是尸体都要影响行船速度的。。 那还能怎么办? PS:哦,大家‘早上’好。 第九十一章 金锥行(2)(2合1) 会议无果而终,但无果而终本身就是一种结果——天色未黑,锦衣巡骑和各军官吏的快马文书各自飞出不提,与此同时,庞大的船队根本不敢停下,乃是趁着午后阳光温暖、毫无冰棱阻碍,尝试缓缓转入涣水口。 其实,到了此处,问题就已经显得很严重了——掌握纤夫、专做官船生意的本地帮派长鲸帮也听说了前方动乱的消息,或者说他们本就是第一手消息获得者与传播者,此番居然不愿意派出纤夫和捣冰人帮忙。 理由是害怕纤夫和捣冰人有伤亡,无法给上下做交代。 很显然,这是不想蹚浑水。 “这是他们想不做就不做的吗?” 前一刻还愁眉苦脸的各郡上计吏们勃然大怒,但说的话意外有些道理。 “这涣水口多大生意,允许他们长鲸帮独吞了五六年,要的不就是这个时候敢上去吗?否则凭什么是他们左氏兄弟五六年间硬生生从本地破落户成为天下巨富,长鲸帮也成为天下数得着的帮会?” “此时左才侯那厮装什么大善人?真要是想做善人就把家私散给帮众!” “也不用他散了家私,直接换个愿意出纤夫的帮主便是,天大的利市,瞅着他们左氏兄弟的豪杰还少了?” “飞马去彭城郡衙门找黑绶左才相,告诉他,‘倚天剑’白大小姐现在船上,他到底还管不管他大哥这般恣意!真以为仗着他二哥的本事就能横行天下了?左才将当得起白大小姐一剑吗?!” “别的说法倒也罢了,有‘倚天剑’在船上,他忧虑什么伤亡?哪个贼子敢来碰船队?!” 一番言语,对着一群巨鲸帮帮中的舵主、副舵主骂将上去,那群舵主也只能低头应承,无一人敢做江湖豪态。 张行在船上看的清楚,愈发肯定了自己之前推理出的一个观点——那就是这些江湖帮派,本身是一种社会利益构合体,是利益吸引了有凡俗需求的修行者,然后创立了帮派,而不是帮派本身吸引了修行者。 只不过,修行者的话语权和强力存在感,使得帮派这种在另一个世界很难普遍性铺展开的组织形式,在这个世界里存在感更强一些,而且更普遍,更能得到官方默认罢了。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应该是门派——门派明显依附着切实存在的神权存在,并因为神权和政权在意识形态上的高度统一性,天然具有政府亲和性罢了。 且不说张行如何在河上冷眼旁观,然后脑补发散自己的键政论文,只说船下岸边热闹的码头上,一番吵闹之后? 那巨鲸帮帮主左才侯左老大终于抵挡不住压力,出现在了岸边。 这是一个年级大约才三十七八正当年的男子? 相貌平平、衣着朴实? 头上干脆只包着一个蓝色头巾? 兵器也丝毫不显。反倒是他身后跟着十数名精壮男子? 个个衣着华丽且有写怪异,兵器也都精良? 甚至有些夸张——有些人带着三把刀,还有人带着一长一短两把剑? 更有人背着好大一把长刀,这倒无妨? 关键是长刀刀背上还穿着许多金环。 倒是一片江湖气尽显。 想想也是? 这淮河是南北分界之地,中原与东境与淮南乃至于与东夷分野之处,这般货运提供了如此利市? 再加上东北面的东境又是东齐故地? 许多官宦与豪强人家无法入仕? 却是足以养出无数草莽英雄出来。 其人既至,上来便对几位上计吏连连拱手? 态度卑下? 但后者虽然愤恨? 但看到来人与许多江湖高手,明显也没了之前的嚣张? 然后只往船上来看? 但莫说张行? 整个锦衣巡骑队伍? 并无一人想掺和此事? 黑绶胡彦甚至直接钻进了船里。 说白了,误期这个事情,对专门的上计吏而言那很可能是脑袋和帽子的问题,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干这个的,但对于来押解这批粮食的锦衣巡骑们来说,并不一定有多么严重,因为他们的认为是台里给的,给的是押粮,却没说日期,关键是要看台中曹中丞的说法——而曹中丞的说法再过分,也不可能真为这事要整个巡组的脑袋。 除此之外,这不是去了江都一趟,辛苦一两月,人人都装了半船东西嘛,不免都有些不沾泥的心态。 而也正因为如此,从中午会议开始,锦衣巡组这边便摆足了一副冷眼旁观之态,张行的冷淡态度也不是自家冷淡,而是在代表巡组做说法。 就这样,眼见着锦衣巡组的不愿意掺和,一番牵扯后,一群人只能在目下转到码头稍远的地方谈论,甚至还有本地的官吏参与其中,具体谈了什么不知道,但片刻后,上计吏们还是带着这帮主过来了。 “这左帮主要当面见一见我们巡检?” 岸边踏板上,秦宝微微皱眉,然后看向了踏板另一头的张行。 “为什么要见巡检?”张行似笑非笑,盯住了几个上计吏。 “张白绶。”几名上计吏中为首的一人赶紧在岸上拱手。“张白绶务必行个方便……今日的事情,主要是前面有盗贼作乱,长鲸帮忧心纤夫遭遇乱事,不能周全,但他们是不晓得张白绶与诸位随行的……而若是见到白巡检也在队伍中,自然就会放心了……毕竟,宗师以下,谁能能当白巡检一剑?” 宗师以下,能当那老娘们一剑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张行心中吐槽,脸上也是戏谑一笑,但到底点头示意秦宝让开了道路……不粘泥是不沾泥,但人家自己努力到份了,多少是一路人,还能拦着不成? 随即,几个上计吏便带着那长鲸帮帮主左才侯与一名道人打扮的人士一起上来。 “左帮主自己进去吧,那边船顶上正往此处看的便是我们巡检。”上得船来,张行复又喊住那长鲸帮帮主,微微拱手,言语客气,反而没有了之前对那些上计吏的冷淡。“但劳烦护卫留下。” “见过这位张白绶。” 左才侯倒也不慌,而是认真回礼解释。“这不是我的护卫,是刚刚从涣水上游过来的一位豪杰,带他来是要请他当面说一说上游情形的。” 张行恍然,却又摇头:“无妨,请这位豪杰跟我说便好,左帮主自去与我家巡检见一见,不碍事的。” 左才侯愕然一时,倒是旁边的上计吏不耐起来,赶紧介绍:“左老大怎么这般不懂事?白巡检麾下哪有庸手?刚刚下面那位秦二哥便是人榜第三百的奔雷手,这位更是闻名天下的拼命张三郎……天地人榜都是他排的,素来文武双全,此番南下我们江东,还跟八大家的流云鹤成了八拜之交……而白巡检神仙一般的人物,平日巡组事务,皆是张三郎和一位黑绶处置的!你家老三真没给你说过吗?” 且不提那上计吏在那里吹嘘,张行看的清楚,当这厮提到自己外号时,这位巨鲸帮便已经醒悟……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到的名声? “原来是豪义满东都的张三郎。”左才侯连连拱手,态度更加无可挑剔。“我在淮上、涣水,多闻得张三郎高义,常常在靖安台中救难,委实没想到……没想到今日在河畔相见!” 张行恍然,知道是救得那些子豪客多少传出了点名头,心中想法更多,却不耽误面上失笑:“阁下是想说,听起来好大名头,没想到居然只是个白绶吧?” 左才侯尴尬失笑,不失憨厚之态。 “左帮主且去吧。”张行侧身催促道。“不要耽误了船队行程,这位豪杰也放心留与我。。” 左老大这才一拱手,又对那道人打扮的人微微一点头,然后便往船顶去了。 张行这边也做了客气举止,乃是邀请那道人反过来下船去岸上来坐……两人外加秦宝、周行范,越过了一群官吏与江湖豪客,自往渡口上一处茶窝棚内坐下,然后才来寒暄。 “阁下是本地人,而且也姓左?”张行一时诧异。 “不是左帮主一家的左,恰好同村同姓而已。”那道人闻言苦笑,明显是经历多了类似提问。 “说起来,那左帮主家中是什么来路?”张行继续胡乱来问。 “这种事情,寻到我们下邳乃至与这彭城南段徐州左近随便一个都能答的。”道人正色应声。“左帮主一家父祖时便是我们彭城郡本地的大豪了,到了他们这一代,兄弟三人都能出息,于是更加体面……左帮主是老大,唤做左才侯;老二唤做左才相,是位凝丹高手,绰号子午剑,习惯四下云游,平素并不管事;老三便是彭城郡本地的驻地黑绶,唤做左才相。” “名字挺有意思。”张行笑道。“那阁下呢?” “我?”道人一时诧异。 “是。”张行认真以对。“阁下是什么姓名?什么来历?什么修为?” 这话问的过于直接,周行范忍不住看了张行一眼,倒是秦宝,状若未闻,只是喝茶。 “我……我唤做左安,是左帮主的同乡同村同姓,却没那么好的命。”道人苦笑。“小时候家里破落,正好青帝观里收人,便将我送到了观中养活,观里又起了个法名,唤做左游。在观中开了蒙、筑了基,少年时又送到东海那边的观里,到现在勉强奇经八脉通了一脉,便实在是忍耐不住,想回家显耀,可今年年中回到家中,家居然在杨慎乱中没了,便在这边四处游荡,浑噩了半年……” “左兄节哀。”张行微微拱手,继续来问。“那敢问左兄此番可有什么索求?” “索求?” “不错。”张行认真以对。“我看你专门带了消息下来,又随左帮主一起来见我家巡检……是这半年转的晕了,想投靠乡人做个安生,还是想寻个晋身之处,做个前途?这些都是人之常情,有想法直接说便可,我们必然愿意帮一手的。” “我……”那道人一时紧张,复又干笑起来。“我并未想太多,只是从涣水上边过来,顺便给同乡做了言语。” 张行恍然,这才颔首:“原来左兄自是一番高义……那敢问涣水上游到底如何?” “好几处麻烦,下邳郡和彭城郡里下游是巨鲸帮根底倒还好,彭城郡上游就很乱了,多有盗匪仗着冬日水浅设卡求财求粮,至于大麻烦,主要是谯郡郡内,砀山、嵇山、鱼头山,有好几个大山寨,联合在了一起,控制住了谯郡上游半截水段,声势极大。”左游恳切来言。 张行连连点头:“晓得晓得,山寨一出来,别的不说,粮食便是一个说法,如今又是冬天了,便是明知道是个死,说不得也要试试……我懂你的意思,谁让我们运粮了呢?” 左游连连颔首不及。 而这一次,周行范没有敢再吭声,倒是秦宝看了张行一眼。 话至此处,又说了几句风土人情,眼看着那左帮主小心翼翼从船上下来,张行也停了言语,转身迎上去了,其余三人,自然赶紧跟上。 “左帮主。” 张行遥遥拱手。“跟我家巡检说的如何?” “只是见一面而已,见到是‘倚天剑’亲在,便放心了,马上就发船,尽量明日之前将东南七郡的兄弟们送入涣水。”那左才侯遥遥含笑回应。 “那就好。”张行也笑。“我们这边也说的利索……就是可惜了,这位左游兄这般高义,竟不图回报,委实让我惭愧。” “张三郎放心。”左才侯说着已经走下来,笑盈盈来讲。“这是我的说法,我自然会有一番答谢。” “那只是左老大的。”张行摇头,却又在码头上回头相顾秦宝与周行范。“秦二郎,你去船上挑一匹好马、一把好刀来;小周,你去后面官船取二十两白银……一并给这位左义士。” 二人闻言,也不计较什么,直接便去船上,周围码头上的官吏、豪杰、帮众、力夫,早已经喧哗起来——这锦衣狗,嘴上意思似乎是要左老大来出这报信的赏银,却不料还是大方的利害。 真真是腰上一根寒毛,也比寻常人大腿粗。 而左游懵了一下,便要推辞。 张行见状回首止住:“左兄万万不可推辞,你固然是一片高义,但难道没听过古时候东境古国里的君子赎人的故事吗?” 说着,张行自顾自讲了一番子贡赎人的‘典故’,然后便咬住了那左游:“足下放心收下,此举是奖你义行,不是奖你人,莫说你是左老大的村里人,是自家兄弟,你便是个东夷间谍,也不耽误你传消息要奖励,否则将来再有困厄,谁来告诉我们?” 到此时,秦宝和周行范已经下来,二人各自将谢礼送上,而张行也只是一拱手,便与二人一起上了船。 而另一边,一片啧啧声中,随着左老大一挥手,偌大的船队终于也缓缓往涣水河口开始转入。 且说,事到如今,锦衣巡骑一时半会既得不到台中回复,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来做,尤其是即将转入狭窄的内陆河道,可能遭遇盗匪的情况下,便也开了个小会……说是会议,不过是大略通了一些气,将各方面讯息汇总了之后,定下了白有思船队居中,胡彦船队居尾,李清臣居船头,钱唐和张行各自领七八骑分左右翼在陆上遮护的一个简单策略。 其中,张行奉命遮护右翼,也就是涣水东岸,秦宝、周行范都在其中。 而当天晚上,船队后半截还没有进入涣水,张行与钱唐便已经各自率队离开了徐城码头,随着船队的前半截进入到了旷野之中。 到了此时,年轻的周公子终于没有再忍住。 “张三哥。” 篝火旁,刚刚去船上取来吃食的周行范一边操弄吃食,一边压低声音认真来问。“那左游是不是有点问题?” “差不多吧。”摊开纸张,正在摆弄炭笔的张行平静以对。“一个奇经八脉阶段的高手,虽只是最低级的高手,那也是高手,对上我们未免过于乖巧了一些。除此之外,来历也不明,他说是左老大的同乡,家里却在战乱中没了,也死无对证。更重要的一点是,我们船队刚刚到,他从上游过来,我说船中有粮食,贼人为了粮食也要搏一把,他一个无依无靠的游道,居然好像早就知道一般……半点惊讶都无。” “原来三哥早就清楚,说粮食是故意试探。”周行范松了口气,复又醒悟式的看向一直没有吭声的秦宝。“秦二哥也早就看出来了?” 秦宝憨厚的笑了一下,没有吭声,只是协助对方开始烧水热饭。 张行也只是敷衍颔首,开始尝试在纸上涂涂画画。 周公子见状,愈发放松,便忍不住一边往火堆里添柴一边继续来说:“这么讲,咱们其实是外松内紧了,如何御贼,张三哥和白巡检,还有胡大哥、秦二哥,应该早有计划了吧?” 张行终于一脸奇怪的看向了周行范,看的对方心里身上都发毛。 而这是,秦宝似乎也有些无奈了,也压低声音来问:“三哥,真的不管吗?” “不是不管。”对上秦宝,张行自然要坦诚一下,便放下纸笔,无奈掏了心窝子。“现在的情况是,队伍这么大,船队那么长,咱们就一组二三十个人,管不了许多……尤其是大家都发了财,只要能有中丞一句话,谁愿意为了那些郡吏担上责任?自家一个队伍就心怀鬼胎,郡中、锦衣骑、长鲸帮,各自心不齐的,何论去做事?” “关键是……”秦宝咬牙以对。“有个事情,我心里过不去这个槛。” “粮食?”张行脱口而对。 “不错。”秦宝叹气道。“要是粮食被劫了,朝廷再让七郡补上来怎么办?” “那我反过来问你。”张行认真以对。“中原今年遭了战乱你是知道的,而且今日你也听到了,离朝廷稍远的谯郡这里,几个山上就都有了山寨……山寨的人是不是比伏牛山里的人更无辜一些?大冬天的,他们不饿吗?粮食被他们劫走就不是活人命了?” 秦宝犹豫了一下,继续认真来说:“三哥的话是有道理……但是七郡那里一旦再行征发,官吏上下其手,再加上道路问题,实际上的消耗是比船上粮食更多的;而这边,到底是贼,贼窝里的人,之前是良民,可做了贼,哪里还能是个好人,十个里有九个都是不干活的……我之前在伏牛山中可怜那些人,是因为他们没有丢了庄稼。” “你说的更有道理。”张行认真听完对方言语,连连颔首,以示赞同。“所以咱们现在不还是在尽量秉公护卫船队吗?而且,秦二郎,你既然这般说了,我却还有两个新问题问你。” 秦宝立即肃然,就在火堆旁坐着拱手:“三哥请讲。” 早已经听呆了的周公子也不由肃然。 “七郡再行征发、官吏上下其手,甚至包括你说的道路消耗……本该如此吗?”张行幽幽以对。“还有,中原腹地,山上的贼,到底是怎么来的?是谁逼的他们不事生产的?他们原本难道不想老老实实在家男耕女织吃自家粮吗?” 秦宝欲言又止,只能黯然低头。 而就在这时,火堆旁的三人,外加旁边火堆旁一直竖着耳朵来听的其他四名巡骑,几乎齐齐抬头,因为他们清楚的听到,有人踩到了外围的枯枝,而那是他们专门在树后摆着的一种简单警戒。 当然,也可能是兔子。 但过了片刻,竟无半点动静再来,也不晓得是不是这兔子忽然呆住了。。 “抓回来。”张行端坐不动,只是继续低头摆弄自己的炭笔。“如果有后手麻烦,就吹哨,请巡检出手。” PS:大家晚安,今天早点睡,最后的工作日,要努力啊! 第九十二章 金锥行(3) “诸位大人且慢。” 就在五六名锦衣巡骑一起拔刀而起后,一名布衣昂藏大汉主动从树后转出,并将手中一把厚脊刀当众掷于地上。“诸位大人,我是长鲸帮的一名负刀执事,此行奉命遮护自家捣冰队伍……往四下搜索回来后看到这里篝火,径直过来,这才引起误会。” “既如此,为何不直接上前?” 周行范连锦衣都未曾穿上呢,便进入角色,厉声呵斥了起来。 “诸位莫要玩笑。”那大汉坦然以对。“你们是靖安台的人,我们长鲸帮虽是帮着吃官饭,但到底是个江湖的底气,来到跟前看清楚后躲闪还不及,怎么敢上来呢?” “那为何不直接走掉?”周行范冷笑追问。 “我倒是想走,但这不是闻名海内的张三郎在此吗?”大汉依旧不慌。“一时看得入了迷,惊扰了诸位大人。” 这人倒也有趣,一句话既暗中承认了偷听,又奉承了管事的张行,但终究没有承认偷听,多少是个有意思的。 “既是好汉,就过来喝一杯酒。”张行终于抬起头,先朝秦宝努了下嘴,便朝那人来喊。 那汉子也不捡刀,兀自走过来,堂皇在几名锦衣骑的逼视下坐到了篝火旁。 张行一边从架子上取下酒壶斟酒,一边来看,只见此人虽然豪壮,却被篝火映照的满脸风霜污渍,而且浑身都只是寻常布衣,还打着补丁,寒冬腊月,脚下更只踩着一双草鞋,待斟过酒来递过去,对方伸手来接,更是满手厚茧,外加数不清的细细伤口。 眼看着对方一饮而尽,张行当即大笑:“好汉能再饮一杯吗?” 那人也跟着来笑:“如何不能?” 张行复又接回酒杯,重新来斟? 斟完之后,端着过去? 那酒杯中的酒便极速冷却? 直接浮起一层薄冰。 而对方在篝火旁看的清楚? 面色丝毫不变? 便伸手来接。 孰料,也就是这时? 再度瞥过对方双手与面庞的张行心中微动,复又将这杯冰酒泼到火堆里? 激起了一片青烟与火浪。 此举一出,周行范和几名锦衣骑士原本都已经坐下? 却又纷纷按刀。 倒是那人? 见到如此,丝毫不恼,反而依旧来笑:“张三郎这是何意啊?一杯水酒也不愿意与我吗?” “无他。”张行一边再行斟酒一边随意来答。“人于天地间? 何其卑微?如今天气寒冷? 野外相逢? 而甭管你是什么帮的执事也好,什么山的探子也罢? 也都足够辛苦? 哪里非要冷酒来试探拿捏呢?好汉且多喝几杯温酒? 再烤烤火。” 说着,自将温酒递上? 然后又干脆将酒壶整个放到对方膝前。 那汉子接过酒来? 怔了一怔? 方才一饮而尽? 并开始自斟自饮。周围骑士? 也终于泰然,只有周行范,眼见着秦二一去不回,却是知机的做到了那汉子背后位置,时时回头来看。 然而,张行并无再行发作姿态,只是又从架子旁取下几条肉干亲自来烤,然后一边烤一边感慨:“我再给好汉烤点肉……好汉不要笑,当日我从落龙滩逃回来,孤身一人,只想着将伙伴送回乡,也曾狼狈不堪,而那日临到他乡前一夜,就着篝火烤肉,只觉得是平生美味,记到了现在。” 说完又将渍着油花的烤肉干递了过去。 那人终于沉默了片刻,但还是笑着来问:“张三郎也有那般落魄时吗?” “除了那些天生贵种,谁人不曾落魄?便是那些贵种,不也有杨慎的下场……我在洛阳亲眼看过,被活生生射成了烂泥。” “也是……那伙伴尸首送到了吗?” “自然送到了,只是到地方才发现,他家乡遇到山崩,已然整个埋了。” “这真是……” “逝者已逝。”张行轻叹一声,微微抬手止住。“何必挂怀。” “不错。”那人一手持酒一手拈肉,感慨一时。“何况张三郎如今眼见着发达了……听帮里人说,黑绶就在眼前?朱绶也都预定了。” “哪里那么容易?”张行不以为然道。“但与之前负尸行路相比,如今怎么都算是发达了。” “这是张三郎的本事。。”那人继续感慨道。 “也不是我本事。”张行毫无顾忌答道。“说句难听点的,再大的动静和说法,不过是借这身锦衣的能耐,而且,若非是跟对了人,有我们白巡检遮护,又哪里能登堂入室,坐在这里烤火?早就被人砍得连骨头都没了。” “道理是如此,但我觉得,就凭今日张三郎愿意给我这粗人一杯温酒,一条烤肉干,便也不是个虚应的豪杰,将来是要做大事的。” “人之常情,顺手而为罢了。”张行依旧随意。“况且,正所谓金杯共汝饮,白刃饶相加……我也不瞒阁下,就刚刚你坐下时,我已经秦二郎去东北面做搜索去了,若是他找到了你的接应和后卫,证明你是贼人探子……吃完酒肉,也就是那般了。” 那人再三怔住,引得身后周公子再三警惕,却最终再三来笑:“张三郎想多了,不过也是情理之中……你且放宽心,我断无什么接应和后卫,闹得咱们今日一饭之缘不欢而散。” 张行终于也笑,也不再来问,而是放心与对方吃喝了一阵。 而一直吃饱喝足,此人也不动弹,反而一直等到了秦宝一脸郁闷的折返。 “可有后卫和接应?”张行放声来问。 秦宝微微摇头,复欲言语。 孰料,张行不等对方开口,直接来看那汉子:“误会阁下了,夜间还要辛苦,阁下不如早回。” 那汉子点点头,从容起身,又去那边地上捡了厚脊刀,这才来对着张行拱手告辞: “今日感激张三郎招待,就像张三郎说的,谁人不曾落魄,将来有一日,要是张三郎也落魄了,要我相助,我杜破阵便拼了命也要还张三郎这顿饭的恩情……可如今,恐怕还要往前面看着捣冰去了。” 说着,不管张行反应,竟是大踏步走了。 此人既走,秦宝复又来看张行,言辞诚恳:“三哥,此人未必没有些说法……我确实没搜到他的接应,但回来路上却往长鲸帮那里问了一圈,都说没有这个形容的执事……几个执事,也都不是这般作态的人,个个养尊处优。” 其余人精神一振,纷纷再来看张行……毕竟,此时若去追索,怕还是来得及。 然而,张白绶依旧头也不抬:“那我请他喝酒再放他岂不是正对路?说明他是个难得的真好汉嘛,其余人都是不干活的懒虫……这什么巨鲸帮才几年功夫,也因为富贵堕落了下来。” 张三郎既装糊涂,秦二郎也只能一时语塞,其余锦衣骑,包括周公子更是无一人敢说话。 好在,停了半晌,唯一有反抗余地的秦宝也安静坐了回去,只是来喂已经可以骑乘的斑点瘤子兽。 但篝火旁,不免安静了许多。 且说,事到如今,无论是以秦二郎之内秀,还是论张行丰富的键政经验,他们如何不知道问题所在? 放一个探子离开根本无所谓,关键是之前二人讨论中已经展露出了一丝关于此番事端的态度分歧。 秦宝那边怎么想的不提,按照张行的理解,说白了,就是秦宝作为一个破落官宦家庭出身的人,本身就是求仕途,而且他们作为本土人士,终究还是对这个朝廷有期待的,跟白有思很有点异曲同工之妙,而张行也从不指望一个三亩地变十亩地能让他们这种有一定出身和前途的人会坚定什么什么信心。 可与此同时,从张行本人的角度来说,一则,这种基本上把老百姓榨到极限,逼凌到生死线上的恶政,已经足以让他从心底失去对大魏这个政权最后一丝认同感了;二则,经过江东一事后,按照张行丰富的键史经验,以及之前的认真观察,包括自己莫名穿越这件事的乱七八糟猜度,以及亲眼看到二龙相争,都让他大约觉得,这大魏本身可能真的要完。 两两叠加,自然让张行产生了一种就算不造反,也应该在造反的路上努力的想法,甚至都有了这么一点政治正确的意味,更遑论对造反者的态度了。 两种观点,谁正确呢? 当然是自己正确,张行到哪儿都能理直气壮。 但是,哪个不合时宜呢? 张行自己也清楚,是自己不合时宜……还是那句话,现在完全没有崩盘的局势,东都周围粮食、布帛、甲胄堆积如山,二十万新军在东都周边,来战儿、周效明这种名将也还率领着忠心于朝廷与圣人的精锐军队盘踞要害,所谓宗师、凝丹等等修为上的高手也多在朝廷阵营,这时候谁作出头鸟,谁就可能会立即死翘翘! 就在大半年前,就在这涣水尽头,杨慎的迅速崩塌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那坨烂肉,他张行可是亲眼看到的。 只是话还得说回来,谁没个小脾气呢? 秦宝对张行的举止有些小不满,张行何尝不是在跟白有思摆小脾气?现在他张三郎的脑子里,即便是理性告诉他造反不可取,却也满脑子都是‘大白兴,有思王’的剧情了。 甚至已经复习好了好几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演讲了? 谁还不许在脑子里高潮一下了?! 因为朝廷不愿意救灾而被迫上山当了土匪的中原饥民,劫了南方的粮食……关他屁事?! 他秦二不爽利,老子张三也不爽利呢! “张行,你是不是从那晚开始,就一直对我有意见?” 篝火旁,睡得正香的张行被人用剑鞘给拍醒,睁眼来看,赫然是一手拿着一张纸,一手持剑的白有思、白青天。 张行醒来,不顾其他,赶紧去摸自己怀里的纸张,果然是没了。 “什么叫‘倚天不出,奈苍生何’?”白有思收起长剑,看着手里的纸条,认真来问。“你是认真的吗?”。 “开玩笑的。”张行翻身坐起,平静以对。 PS:小年了……给大家拜个早年,祝大家新的一年虎虎生风事事如意,人人发大财。 第九十三章 金锥行(4) “我是这么想着玩笑的。” 深夜中,距离篝火足足一百多步远的漆黑旷野中,张行靠着一棵树惬意以对。 “先每日半夜在路边学狐狸叫,然后叫完后喊‘大白兴、有思王’; “然后到了前面谯郡境内的集市,买条大鱼,在鱼肚子里把这个‘倚天不出奈苍生何’塞进去,再假装从河里捞出来,让大家清洗干净烤了吃; “然后等到前面贼人过来抢粮食,趁机放个水,让他们抢一些过去,然后再找那些上计吏和押运的衙役,就说‘朝廷让我们靖安台的人以失期、失粮的罪名杀光你们,但我们于心不忍’,让他们自行逃窜; “届时,再买通一个人拦住他们,说‘现在逃走,随便一个沿途官府都能杀掉你们,为什么不聚在一起,找擅自做主放过你们的白巡检做主呢’? “等到他们来找,我便说:‘如今,失期既死,逃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白巡检天生凰命,何不奉她为王,举大计一搏呢?况且,我听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段略过便可。”站在对面树上的白有思忽然打断了对方,而且似乎莫名打了个哆嗦。“然后呢?跟着你举大计之后呢?” “是跟着白巡检举大计。”张行认真以对。“至于举大计之后,我还没想好……但有个大约思路,比如趁着朝廷反应之前,攻下谯郡几座城,卷起动乱,然后偃旗息鼓,往东境去逃,盘踞在东境的山区……这样的话? 中丞是不敢过去的,因为那里离东夷很近? 东夷的大宗师很可能会乘坐钓鲸巨舰出来? 趁机出手留住他……但是终究不行? 夹在两边? 我们也没法在东境开辟根据地……根据地这个事情,还是应该去边边角角才对? 所以说不得要硬生生等到天下大乱才好活动。” “且不说这些,我举大计后? 那我父亲、家族呢?”白有思强行按下许多想法,认真来问。 “自然是被围攻到举族全灭的境地。” “……” “所以是玩笑。”张行摊手笑对。 “你这玩笑太吓人了。”白有思摇头以对? 然后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隔了半日,方才继续言道。“张行。” “哎。” “我晓得你心不平。”白有思努力来措辞。 “巡检不必来教我。”张行也忽然有些百无聊赖。“我也晓得什么叫做时势和大局,也晓得什么叫人心不济、实力不足……不说别的? 就我们这个局势? 真要举大事? 不要说大军来压,只要司马二龙带着伏龙卫过来? 咱们便也只有全伙死光? 你一人飞遁的结果。只不过……” “只不过?” “只不过事到如今? 再想让我如何尽忠职守,不免可笑。”张行早想跟白有思说清楚了。“我现在快点回到东都? 升官发财? 结交豪杰? 竖立我及时雨张三郎的名号罢了。” 白有思沉思片刻? 再来应对:“可你不是说以人为本吗?” “这便是问题所在。”张行终于也压低声音以对。“谁是人?” “什么?”白有思微微一愣? 似乎没听清楚。 “我说……谁是人?”张行低头反问。“为了活人而裱糊这种事情,也只是说大家都在大魏体制里,可以搬弄一二,尽自己的能力求个局势里的最优解。可前面盗匪那里算什么?他们本该是朝廷救济的饥民,本该是最被当成人的人,如今却又拎着刀枪举着旗号来抢粮,巡检让我以人为本……秦宝也说要尽力而为……可他们就不是人吗?做了盗匪暴民,就不是人吗?非逼着我打起精神去杀他们?” “其实,这里面有个关键。”白有思想了许久,认真来讲,但不知为何,声音也轻了很多。“咱们不用想那么多,只想一件事,那就是大魏到底还有没有救?我是这么想的,如果大魏已经彻底没救,大厦必倾,那你想着造反是对的,不分官与贼也是对的,提前摇晃金柱子也好,躲一边怕砸到自己也好,怎么都是对的……但如今的局面,大魏果然无救吗?而你又为什么,似乎已经认定了大魏必然无救一般?它的军队在这里,疆域在这里,支持它的修行高手在这里,陛下稍微缓和一点,局势便会渐渐好转,苛税未必也无救……张三郎,你自己来说,老百姓都能活着,才是最大的以人为本吧?” 张行沉默以对。 白有思说到了一个关键,一个他之前有些来气时不曾、或者说不愿意认真去想的一个关键——这不是另一个世界的秦末、隋末,这是一个连地图都变形了的有神仙有龙的新世界,朝代也是混乱的,他张三没有资格凭着一己的观点来认定一个庞大的近乎大一统的政权会因为苛税就必定迅速消亡。 说句不好听的,如果那位宗室中丞,也就是大宗师兼皇叔曹林一怒之下篡位了呢?或者逼迫当即圣上退位,扶持小皇孙登位呢? 一个小小的不流血宫廷政变,便很可能使国家气象扭转,最起码不再有太多徭役。 而徭役,尤其是加在如今苛刻税收之上的徭役,正是如今肉眼可见最有可能导致这个政权崩盘的直接缘故。 届时,再难的太平延续,也比乱世血流成河要以人为本吧? 他张行凭什么认定大魏一定、必然、决然亡,而且就在眼前……若非如此,他现在凭什么支持和决意造反? 要是真造反,结果却连累一圈人死光光,或者就是因为他造反,这大魏才亡的,他一个前二十多年键盘侠外加半年的靖安台白绶,肩膀上担得起这份尸骨累累吗? 想了一阵子,张行倒也干脆,直接在树下拱手:“巡检说,如今正在观想我张行,但观想他人何止是成丹才有的事情?正所谓,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今天我也反过来以巡检为镜,心中多少有些得失……巡检这个道理,我接下了,是我被江东事气过了头,不该如此。” 白有思难得展颜:“若能相互为镜,并向做观想,实在是更好。” “但是巡检,还有句话,叫做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张行认真以对。“若是我们尽忠职守,坦荡做事,不负身前人,可接下来,还是半分不能阻大厦自毁,众人皆有沦为齑粉之态,那巡检也该早做准备。” 和上次雪夜交谈不一趟,白有思敛容许久,却居然微微颔首……想想便知道了,既然是相互观想,白有思又怎么可能不受他张三郎的影响? 二人交心互照,一夜无言。 等到天明时,也并无再多提及,只做无事。 船队也继续缓缓入涣水。 但是,刚刚跟白有思保证,要收起心思、继续以人为本,实际上也开始换了工作状态的张行却反而渐渐焦头烂额起来……实际上,非止是他,整个锦衣巡组和上计吏们,都有些惶恐之态。 连白有思,都一时难掩忧心,在黑绶胡彦的建议下,再度发信使催促东都回信。 原因再简单不过了,涣水冬日水浅,船只只能单列而行,这还不算,很多船只偏大,为了确保航船顺利,船距不得不拉的很开,而等到了这日晚间,整个船队转入涣水中,却是拉扯的足足有十余里长! 锦衣巡骑不过区区二十余人,便是白有思一剑可斩万物,怕是也遮护不住这么长的队伍。 更糟糕的是,都不用谁说,大家便也能猜到,贼寇若是看到这个场景,怕是立即会从上游截断涣水,无须做到什么全部拦截,只要层层设坝,分走上游水去,船队便会拉扯的更加难堪,甚至很有可能人为搁浅。。 如此艰难情状,也就难怪张行无语了——腊月间,好不容易被领导深夜过来亲自做好了工作,同意用饱满的精神来加班,并许诺上一天班、爱一天岗,结果发现工作太难了怎么办? PS:大家小年快乐……晚安。 第九十四章金锥行(5) 现实的困难让所有的反侦察手段变成了笑话,而随着庞大而拖沓的船队继续往前走了几日,虽然还没有半点延误日期的迹象,却已经使得上下紧绷起来。 最后,船队进入彭城郡后不久,船队中的郡吏们终于又一次忍耐不住了。 “请白巡检务必救我们一救!” “我们若坏了事,对诸位又有什么好处?” “诸位也有这么多装了物什的船,那些乱贼过来难道还会分清船是谁的?” “便是靖安台自有规制,可此番是正经的补秋税和春日上计,一旦事有不谐,覆巢之下哪里还有完卵?” “说的不错,如今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蚱蜢……这么下去必然不行。” “……” “张三郎去了何处?” 腊月间,下午时分,天气不是太好,船队中心位置的一艘二层大船上,白有思在船顶看了半日猴戏,偏偏猴子们还是表演欲望不停,终于也有些被消磨的无奈,然后回头去问管理员所在。 “不知道。”李清臣在旁略显焦躁。“要不,我下去把他们赶走?” “你下去要坏事的。”白有思摇头否定。“算了,上他们上来,我见一见吧……然后你去把胡大哥和钱唐都叫来,咱们一起商议个对策……这些人再怎么不指望,一句话是对的,这么下去必然不行。” 李清臣无奈,便拱手离去,旁边的两名锦衣巡骑也准备下去领人上来。但也就是此时,涣水东岸的远端,远远卷来一阵烟尘,竟是六七骑的规制堂而皇之过来。 眼见如此,白有思直接抬手阻止了那两名巡骑下船的举动,而李清臣回头瞥了一眼,也只能闷声去叫人。 果然,片刻后,那六七骑驻马在旁,正是张行等右翼遮护过来。阴嗖嗖的天气下,张白绶的到来则宛如阳光照射开了云层一般,一下子就让那些上计郡吏们见到了太阳,两拨人招呼了一声,躲过正在辛苦的纤夫,立即在岸边交流了好一阵,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但最终? 那些郡吏们终究是千恩万谢的走了,这时候? 张行复又将队伍交给秦二? 自己则直接跟上船队? 独自一人上了那艘船? 来见白有思。 “你跟他们说了什么?”白有思好奇一时。 “都是些废话。”张行不以为然道。“但也有些可以宽慰一时的确切情报……我今日一早便出发了,带着秦二郎他们一人双马? 一口气跑了七八十里,去上游谷阳城周边看了看。” “怎么讲?”白有思也有些关注。 “前面一段路肯定没问题的? 涣水是中原物资往东都的运输主通道,周边的几个县基本上都是沿着河立城。”张行认真解释。“谷阳也是其中……有谷阳城做遮护? 贼人不会选在城池这边做拦截的? 非只如此,接下来的蕲县、临涣也都如此……而到了那个时候,上头的回信也必然到了? 咱们就可以根据回信再做决断。我刚刚便是给他们做了这般解释? 并打了包票。” 白有思点点头? 不置可否:“换句话说,临涣之后便不是如此了?” “不错。” 张行坦诚以对。“我问过纤夫和本地人了? 到了谯郡境内? 过了临涣城? 到了永城县那边,什么鲸鱼帮便没了势力? 平素走那里都要小心的……而原因便在于地形? 平原之上? 忽然便多了几座山? 其中嵇山就挨着涣水? 而永城县县城却在涣水几十里外。” “直接挨着涣水,也方便下坝拦水。”白有思有些无奈。“可晓得嵇山贼人有多少?” “据说原本只有四五百,但杨慎乱后暴增到了两三千。”张行认真以答,毫无保留。“但贼人绝不止如此……永城县最北面,谯郡、彭城、梁郡交界的三不管处,还有砀山和鱼头山等一大片山……那里素来是中原贼寇的大本营,杨慎乱后,里面的人更是数以万计,而且不乏好手。” “明白的。”白有思再三点头。“而且早有耳闻。” 怎么可能不明白呢?中原地区少见的一处三不管的山区,不要说聚众做贼,便是黑榜逃犯,怕也是要将那里当根据地的。 停了半晌,白有思轻声来问:“你有什么对策吗?” “单凭我们肯定守不住。。”张行摇头以对。“山里那么多人,冬日肯定缺粮缺的不行,为了一口吃的,一条贱命豁出去不要又如何?难得冬日见到这么一波没跟上秋粮大队伍的粮食,再加上条件那么有利,如果不来抢,那些山寨头头自家就要被火并了……而若是来抢,只要等我们船队过了临涣城,前面稽山筑坝,逼停队伍,夜间数万人一拥而上,能抢多少是多少……便是放开了让我们杀,他们也不在乎的。” 白有思点点头,复又摇摇头:“我是问你对策。” “对策只有一个。”张行坦然迎上对方目光。“需要增援,而且是大队增援!” “具体一点呢?”白有思追问不及。 “涣水西岸四十里,稽山南六十里,城父县境内,有一支现成的军队。”张行抱怀做答。“据说有三千精甲……那是朝廷在杨慎乱后,留在本地防范灾民向东都逃窜的一支部队,秋粮防护也是他们做的……原本隶属于徐州,是来公和周行范父亲的旧部,现在直属于南衙。” 话至此处,张行不由冷笑一声:“其实。若非是这支军队和他们的驻地位置,贼人也不至于恰好聚集于那些山区了……这支军队的首领绝对是个滑头……而咱们之前在淮河上便开始请的‘援军’,甭管是走靖安台还是南衙,怕是最终都要落到这支滑头军队上面。” “所以,县官不如现管。”白有思笑道。“关键是能不能调度这支部队来救场了?” “调度过来,也救不了场。”张行平静做答。“山寨里的人无论如何都要来抢粮食的……成功调度这支部队,无外乎是能提前驱除水坝、保住粮食,然后多杀一些山贼,保证咱们自家能交差罢了……而且,这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靖安台的人没法调度成建制大军,反正时间足够,不如安静等南衙和台中的回信。” 白有思想了一想,连连摇头:“张行……这又是你说的体制内裱糊的路数了……便是朝廷没有回信,那支军队也是负责安靖地方的,换言之,只要能像在江东那边说动这支军队,他们便可在圈圈里帮我们施为……六十里而已,我不信他们的主将连这个权责都无。” “所以呢?” 张行追问不及。“巡检是意思是什么?” “我想请你和钱唐调换左右翼,然后你带着秦二郎那拨人,外加周行范,一起去一趟城父,提前联络那支军队。”白有思盯着张行目光炯炯。“我不是在逼迫你,而是说,这种事情本就是你张三郎的本事,我只能指望你。” “那我就去便是。”张行终于失笑。“巡检何必这般紧张?” 甲板上的两名锦衣巡骑诧异回头,但都没吭声。 “不过,我既要走一遭城父,却也不能直接去的。”张行继续笑道。 “我晓得,礼物金银随便取。”白有思坦诚至极。“我的名号,威也好诱也罢……你随便用。” “这是本就有的东西。”张行凛然以对。“我的意思是,我走后,巡检须有两个保证……” 两名巡骑这次连头都不会了。 “你说。”白有思认真应对。 “首先,这什么鲸鱼帮中的人,本身半黑不白,一旦遇到乱事,说不定会有趁火打劫的举止,巡检千万不要信任他们,该下手便下手。”张行认真提醒。 “这是自然。”白有思失笑以对。 “其次,鲸鱼帮是鲸鱼帮,但纤夫和捣冰汉是纤夫和捣冰汉,前者是食利者,是半黑不白的半个肉食者,而且素来不法,打了杀了都没有亏得,后者却都是冬闲来讨口饭的活人,是一等一的良民,巡检得把他们当人!”不知为何,张行语气似乎稍微有那么一点重。“平日里要给他们吃饱喝足加工钱,这样才能尽量避免他们乱起后因为心怀不满投奔到贼人一方……而一旦乱起,除非他们公开投奔贼人来盗窃抢夺,否贼也请巡检务必手下留情。” “这是自然。”停顿了片刻,白有思还是这般做答。。 “如此,我也不耽搁了,这就去了。”说着,张行不顾李清臣与胡彦远远过来,反而拱手下船。 PS:腊月二十四了!给大家拜早年!然后感谢两位传说级别的老王同学同日上萌! 第九十五章 金锥行(6) 城父在这个世界是古之名城。 按照张行读的官修史书,八千年有文字可记载中,最少有六次大规模的城父之战。 比如说《女主郦月传》中,所谓东楚的前期边界,就在这附近,并因此爆发了一场祖帝东征史上极为惨烈的大战。 再比如说,张行此番自江东归来,那江东八大家并起的南唐到南陈一系列政权,似乎也有好几次北伐是到城父这里便力尽的。 而正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如今张行亲自打马过来,却如何不晓得,此地之所以能成名是有缘故的。 别的不说,只讲地理,城父县城挨着淮河另一大支流涡水,涡水近乎于平行涣水,而这条河在城父这里忽然偏向西,不再深入中原,涣水那边,也是陡然被稽山、砀山一夹……那么完全可以说,此地根本就是淮水指向中原的末梢所在。 再往前,想指望淮水的投放能力与运输能力来施加军政影响,就显得过于力有未逮了。 城父就是逐鹿中原的中原腹地与守江必守淮的淮河流域一个明显分界点。 也怪不得,这支军队选择停在了这里。 三千甲士,外加军仆、后勤役丁,不可能驻扎在城里的,这也让快马赶了三日路的张行一行人不必再过涡河,而是在城父城对岸的一个高岗上找到了一处近来明显加修扩大过的军寨。 来到军寨前,众人赫然见到军寨上面还挂着一面匾额,上书《龙冈寨》三字,墨迹似乎也是新的。 看到来人,那军寨上的守卫早已经警醒,便持械出来问话。 而张行也不玩花样,直接在马上亮出白绶,明白告诉对方自家身份,说是要请见本地主将。守卫听说是靖安台的官面人物,又看到马后颇有包囊? 倒也没有什么为难之态,稍作查验? 便直接引了进去。 接着? 自有一名明显是主将私人的布衣文书来迎? 双方一路说一路转入主寨主楼旁的侧室内稍作休息? 张行这才晓得,此地主将是位已经登堂入室的鹰扬郎将? 而且和周行范家中一般,属于江淮一带的世代将官? 算是半个将门之后。 唤做陈凌。 当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太仓促了。 双方大约透了些姓名官职之后? 张行自言奉命来请谒,只求与主将当面来说事情,那文书也满口应承? 便转身离去。 不过? 也就是从此时开始? 事情不对味了起来——文书既去,久久不回。 张行等人一开始虽然不耐? 却还能理解和接受? 毕竟? 是你做了不速之客,谁知道人家主将在干什么?甚至在十几里外河对岸的城父城里泡脚都是有可能的。 然而? 下午一行人抵达? 便直接入了主寨主楼侧室? 一直等到黄昏都再无人来? 一度让人以为自己一行人被忘了。 到了此时? 一路辛苦抵达的锦衣巡骑们不免有些作色,唯独张行,反而泰然。 等到天色彻底昏暗,更有意思的事情出现了,外面进来许多军仆、军奴,点起蜡烛、火盆,奉上热汤晚饭,甚至还有不俗的酒水,然后依然没有主事之人出来。 这就是明知道你在此处,还无视你了。 对此,张行还是不动,只是喝汤吃菜,吃完继续端坐不动。 终于,到了晚间天黑的时候,那文书终于再次出现,然后再三拱手赔不是,张行也不在意,只是要见主将。 文书无奈,只能引一行人转入主楼。 入得主楼,灯火之下,张行七拐八抹,终于在楼上偏后的私堂中见到了这位鹰扬郎将。 “见过陈将军。” 张行闪进来之后便拱手行礼,丝毫不乱。 而那陈凌身材高大,面如赤枣,一身锦缎便服,正在座中喝茶,身侧甚至还有四五个貌美婢女,见到对方来拜,居然只是抬了下手……莫说起身回礼了,连张口说句体面话都无,甚至连座位都没指。 跟在后面的秦二几人目瞪口呆,但张行还是泰然。 接下来,此人直接开口,却更让人无语了:“诸位来找我,是要去旁边的那水杉林来开店吧?水杉林也委实是个好去处,中原通衢之所,左右南北客商都从那里走,而我既然在这里长久屯驻,官职也高,自然要吃了那水杉林的好处……不过,我这里店面分档次的,三间两层的大门面要一百两起步……不知道你们上家给了多少钱?” 秦二和周公子都已经麻木了。 而张行却更加干脆,居然只是一拱手:“道上规矩,口说无凭,银钱就在隔壁,请让我们的人当面取来交验。” 对方在座中明显卡顿了一下,却是挪了下屁股,指了下一个侧面的单独座位:“远来是客,又是官面兄弟,这位锦衣白绶且坐。” 张行朝周行范努了下嘴,然后走过去兀自坐了,周行范去取银钱不说,秦二等人只能干站着,看着又来四五个女婢围着张三郎奉茶、举炉、焚香啥的,而张三郎也是来者不拒。 又过了片刻,周行范捧着一个大包裹回来,张行丝毫不慌,复又停了茶水,聪明一指:“先把那张我兄弟送我的王左军字帖拿出来,然后你亲自展示给陈将军来看!” 周行范立即当众翻出来字帖,上前从容递上。。 那陈凌就在座中不动,探头伸手来接。 而也就是此时,张行忽然又在座中出声:“陈将军……这人便是我们上家的公子,姓周!” 陈凌愣了一下,抬头来看,却居然觉得有点眼熟,继而眼皮一跳,手上也缓了一缓。 “小周。”张行复又来喊周行范。“你爹的姓名,我报出来有点不够尊敬……你自己来说给陈将军听。” 周公子何其伶俐,即刻在秦二等人的怪异目光中恭恭敬敬弯下腰来,然后双手捧着字帖对那陈凌来讲: “陈将军在上,家父周效明,原为徐州副总管,现为江都副留守……如今奉上王左军字帖一副,想在这城父通衢之地的水杉林求一家三间两层大门面,以作传家的基业,还请陈将军务必给个照应。”。 陈凌单手挂在那里,半日不得言语。 所幸他面如重枣,竟看不出脸红。 第九十六章 金锥行(7) “周公子这边坐。” 那陈凌忽然从座中弹跳起来,就势拽着对方的双手将对方推倒在自己的座位中,瞬间完成了身形易转,而周行范居然毫无反抗之力。“我就说眼熟嘛,前年在徐州,咱们还在来公宴席上见过呢,那时候你还是个少年……周公子如何来得这里找我小陈做耍子?” 手上还拿着字帖的周行范茫然一时,欲言又止,只能去看张行。 而张行饶有兴致来看那灯火下忽然笑脸堆满的陈凌,居然觉得佩服——不光是脸皮厚这一条,关键是一直到此时,他还是无法抓住把柄,断定这位鹰扬郎将到底是真蠢钝还是精明过了头在装无知。 只能说,对方越是无懈可击,他张行就越是从个人角度倾向后者。 “陈将军,能否请你屏退婢女?”张行一边来想,一边正色开口……没办法,再难,事情都是要做的。 那陈凌回过头来,似笑非笑:“是乡野间女色粗粝,这位张白绶看不上吗?” “就是这个意思。”张行笑了一下,居然承认。 陈将军再度卡了一下,却只好点头,让婢女们下去。 而也就是婢女们刚一离开,张行便在座中缓缓开口,言辞清晰:“在下张行,靖安台第二巡组白绶,我家直属巡检唤做白有思,是如今工部尚书领门下省内史白公白横秋的嫡长女……白巡检奉命从江东运送一些粮食往洛口仓,如今已经过了谷阳,正沿涣水前行,但沿途各方情报都有明确回顾,只说永城和临涣这边将有大股盗匪滋扰,所以派我过来,送上这份字帖……乃是想请陈将军出兵往涣水护卫一二。” 陈将军认真听完,思索片刻? 却又一手叉腰一手昂然挥开:“这事简单,莫说是白巡检那般人物? 便是周公子的脸面在这里摆着? 我也不能装聋作哑……字帖也不用了? 哪有白巡检和周公子给我这种人送礼的说法?” 秦二等人大喜? 周行范也愣神片刻后惊喜望向张行。 张行也难得怔了片刻,但旋即正色款款来问:“敢问陈将军何时出兵?往何处出兵?准备出兵多少人?” 陈凌看了看张行? 又一次停顿片刻,然后稍作踌躇? 认真以对:“可以发两伙人,一百精甲? 往前面河畔等候白巡检的船队汇合? 必然保船队无忧。” 张行不怒反笑。 而周行范则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一队三伙人都不给我们吗?” “周公子。”陈凌虽然面无表情,且身形高大立在那里,却竟然在言语中展示出了一种小心翼翼之态。“私自调兵一队以上? 是犯军法的……你身为将门之后? 难道不懂得这个道理吗?” 张行干脆笑出了声? 然后目光扫过地上包裹,却又忽然语调严肃起来:“一百人不够!” “超过一百人便不行。”陈凌也回头昂然作态。 “最少一千? 最好三千齐出。”张行毫不退让。 “阁下莫要开玩笑。”陈凌同样没有半步退让之态。“无南衙调令? 不可能擅出甲士超过百人。” 气氛有些尴尬? 张行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拱手求退? 说明日再言? 陈凌也不客套? 众人颇有些不欢而散的感觉。字帖和财物当然也被拿了回来? 至于周公子的名号? 也还是有用的,一行人随即独占了主楼一层的偏厅以及附属厢房,待遇更厚。 撵走了奉命过来暖脚的女婢,几名巡骑匆匆聚集在偏厅,继续商议对策。 “此人滑不溜秋,软硬不吃,简直是一条泥鳅!”秦宝先侧耳听了听周边动静,确定无人偷听后才开了口,而甫一开口,便连连摇头。 “那也是盘在龙冈上的一条泥鳅。”张行在主位喟然以对。“说句不好听的,就在这十来日内,在这涣水两岸,偏偏就是此人掌握着最大、也可能是唯一的破局杀器。” “所以才能有恃无恐吗?”周公子强压尴尬之色来问……他本来以为自己父亲旧部这里,自己会很有价值,结果对方连一个队的人都不愿意给他。 “咱们自己心里得清楚。”张行想了一下,决定把事情摊开了说。“是咱们有求于人,是人家有恃无恐……有些事情,咱们只能说是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又该怎么为?”秦二似乎是鼓起勇气来问一般。 “能怎么办?”张行继续正色来道。“人家摆明了是个精明似鬼的人物,一下午先查清楚咱们来路,早早知道我们此行目的,甚至可能我们刚来,便立即晓得我们来路,然后故意拖延……倒是我们,仓促过来,初来乍到的,什么都不晓得……所以接下来,无外乎是查清楚此人底细、性情,然后层层加码,更软、更硬起来,一边拿捏,一边空口许诺,来磨他、来逼他,让他全力发兵罢了。” 众人也只好颔首。。 言至此处,张行稍作犹豫,却又提及一事:“我估计,最大的变数还是在朝堂的回信上……说句良心话,异地处之,我若是这陈凌,也不愿意私自出兵,因为一旦私自出兵,军资损耗、人员伤亡都是要自己扛,白氏和周家反而遥不可及;可一旦有了朝廷回信做底子,自然乐得来卖人情。” “可万一朝廷对局势不清楚,没有明确回信让他出兵呢?”秦宝忍不住继续追问。 “这就是我们必须要准备好去应对的最糟糕局面了。”张行打了个哈欠,平静以对。“查清楚此人底细……要让此人知道,朝廷毁了他还要走有司衙署,我们毁了他就是现在……总之,软的也好,硬的也罢,真到了那个时候,咱们必须得给他开一个他没法拒绝的条件出来。当然,就眼下此人姿态来看,真要是那般,怕是还要来硬的多一些……咱们也要从硬的地方多做准备,明日开始,便要辛苦起来。” 众人终于微微凛然。 一夜无言,翌日一早,张行只是与那位陈将军打了声招呼,便与随行的几名巡骑四散而去……有人在军营中闲逛,有人去了涡水对岸的城父县城,有人去找了传说中的水杉林,还有人直接打马往回路去做交通……总之,所有人直接走了个干干净净,好几包藏着王左军字帖之类宝物的财货则大咧咧扔在那里,也无人理会。 至于张行本人,则带着周公子当开路符,先在军寨中转了几圈。 坦诚说,军寨中的秩序、核心部队的风貌都很不错,这也让这位靖安台中镇抚司白绶再一次意识到,那位陈将军委实是在扮猪吃虎。 有些东西是做不得假的。 就这样,一连三日,锦衣巡骑们也不问多余的话,也不强求那陈将军出兵,只是四下打探情报,而那陈将军也居然稳如泰山,丝毫不动。 终于,到了第四日,张行估计,一两日内便该有朝廷回信过来,而白有思那边的船队也有巡骑快马往来了几次,说是快到谯郡境内了,便不再犹豫。 这日中午,张行先遣秦宝带两人去了那水杉林,自己与周行范依旧在军寨闲逛,但等到了中午,却又忽然带上周公子,一起打马出龙冈,往早被指了方向的水杉林而来。 未到跟前,远远望见,张行就已经晓得了,那晚上那陈凌最起码在这个什么林子的事上没有乱扯淡。 原来,就在龙岗寨北门不远处,便有一处西北与东南的十字路口,路口处往北,赫然起着一处十来亩开阔的水杉林地。水杉树高大挺拔,整齐划一,上如冠盖,下面却一望而清肃,虽是冬日,也让人顿觉心旷神怡,不晓得春夏秋日是何等盛景,更不晓得是谁人杰作。 只是可以想见,这林子天然便是一个路标,而且也是天然的休息场所。 除此之外,此地又挨着这个军寨,再加上地方本就是四面通衢之地,所以,很自然便会有市集沿着十字路口而生。 所谓水杉林,更是多指这个林子前的十字路口市集多一些。 实际上,张行打马而来,沿途便看到当街颇有几十家店面,而除了北面林子外,其余三面后方都还有曲折建筑,必然还藏了些暗娼、赌馆、客栈之类。 委实是个繁华的好去处。 而如此情形,再回头去看遥遥可见的龙岗寨,也不知道究竟是这个寨子因为这个十字路口的市集而立,还是这个市集因为这个军屯寨子而稳固起来,但谁都晓得,二者必然是从根子上连起来的。 “三哥。” 秦宝迎面过来,便在马下一拱手,然后回手指向身后笑道。“这几日我问的清楚,这水杉林本就是个著名的野地市集,黑白混着的那种,在淮北颇有名号,而那陈凌是江淮一带的将门出身,家中常年牵扯商贸,也早早有三五家店面产业在这里,什么生意都做,今年他奉命来到这附近,专门把驻地挪到这里,十字路口最好的十七八家店就都奇奇怪怪归他一人了……其余便是不归他家的,也要与他交常例钱。” “这家也是?” 张行在马上伸出马鞭一指,赫然指向了视野中最大最好的一家酒楼,这家位于十字路口正当北,背靠水杉林,足足六间门面齐开,楼起了足足三层高还有加了个小风阁,后面也有住宿的深处所在。 “自然是。”秦宝失笑无语。“这叫清风楼。” “那就好。”说着,张行一丝不苟,款款下了黄骠马系好,然后摆出一副官人姿态,大剌剌扶着刀往这家店门前来站,也不嫌冷的,就在门前来喊。“卖酒的主人家何在?” 里面的人早瞅到形状,甚至对秦宝几人早有印象,立即出来笑脸相迎:“几位官人里面上座!四楼风阁生了炉子,一点不冷。” 张行当即摇头:“我们四五个兄弟就喜欢喝冷酒吹冷风,且搬一张桌子、摆五个凳子在这路口就行……然后上几道招牌热菜,打一壶好酒来。” 店家上下听得不对路,但也不敢说个不字,马上就将桌子搬出来,然后赶紧上菜上酒。 酒菜完毕,张行端起一杯酒来,只喝了一口,立即掷杯于地,然后拍案而起,当着路口许多人面勃然作色:“大冬天的,竟然给我喝寒酒?陈凌好大的胆子,是想害我查账的钦差得病吗?!” 掌柜的早已经呆了,也不知道该如何言语。 而张行也毫不客气,指向了秦宝:“秦二,速速砸了这家店,但有一滴酒水留下,你便是与罪将陈凌那厮一起做了勾结!” 秦宝忍不住笑出了声,然后赶紧捂嘴,复又板起脸,跟其余两个锦衣巡骑熟门熟路亮出绣口刀来,闯入这店,然后运行真气,先将店内摆着的几十坛好酒给捣碎,漏了个精光。 转出门来,乃是片刻不停,又直接闯入旁边的赌坊,这次连人都揍了。 而张行早已经带着小周寻到后面的暗娼馆子,一刀剁了看馆子的一只手,复又领着那些惊慌失措窑姐过来街上,然后坐在那里,让酒肆里的人将鸡鸭鱼肉拿出来,当众给这些女子做席面,然后又让鼻青脸肿的赌坊管事的出来给这些女子发过年的‘利钱’。 钱发完,酒席吃到一半,整条街都已经关掉,然后隔着窗户看几个锦衣骑去将陈将军的产业一家家砸下去。 而也就是这时,秦宝忽然过来,表情怪异:“三哥……” “什么?”翘腿坐在那里的张行一时不解。“砸完了?” “早呢……我是看到一匹马。”秦宝表情愈发怪异。“当日你让我牵给左游的。” 张行想了好一阵子,方才想起左游是谁,却也觉得有趣:“请他来一趟……就说我要请他吃酒。” 秦宝立即转身,却又停住,原来,不远处,那一副道人打扮的左游已经出现在远处,远远拱手行礼问安。 张行也懒得再玩心眼,远远便问:“左游,你到底是哪家的?” 左游苦笑不已,远远作揖打躬:“就是四面走走,各家都混口饭吃……陈将军这里,大方也是素来的……让张三郎见笑了,也请张三郎大人有大量。”。 张行想了一想,反而含笑招手:“那何妨继续与我做个买卖?我问你,你可有稽山、砀山那边的新动静?” PS:距离过年还有三天,继续给大家拜年。 第九十七章 金锥行(8) “我问你,你可有稽山、砀山那边的新动静?”张行见是左游,便遥遥来问。 而左游闻言小心上前,来到跟下,却也不敢坐,只是立在那里苦笑:“无外乎就是紧锣密鼓吧!” “既是紧锣密鼓,那几个领头的讯息也该凸出来了……有什么说法吗?”张行只在街上桌前坐着拢手不停来问。 “自然是有的。”左游仙也学对方笼着手正色起来。“其实不瞒张白绶,稽山这里倒还好,反正我在这边晃荡的半年里一直是许当家的处事……但砀山那边就乱了很多,那边山大、人多,半年间闹了七八场,尤其是入了冬以后一直缺粮,但就在前几日,可能是得到了有粮船冬日北上的消息,里面便重新结了义,加上许当家好像十三个人,说好了要一定一起抢这一遭,不能再内耗……听说还有从东境浪荡过来的小股游贼,也准备参加。” 张行缓缓点头:“杜破阵是其中一人吗?” “是。”左游仙想了一想。“有这么一个人,他本是东境来的一个偷羊贼……小打小闹,修为低,人也少,结义差点没连上他,结义后明明是年纪前三的大哥,却只是让他们在下面游荡做苦差。” “稽山这里准备筑坝了吗?”张行继续来问。 “确实有这个说法。”左游仙继续点头。“但听说要等船队过了临涣再动手……冬日水浅,那种事情,一日夜就好,不好也有效的。” 张行点了点头,忽然再问:“对了,那十三人都什么修为?” “有个唤做黑心虎周小乙的,据说到了凝丹,但我猜他只是通了任督二脉,还没有凝丹境驭真气如虹的本事……名字应该也是化名。”左游仙配合至极。“还有一个叫楼环的,也是任督二脉的出息……其余的十一人,七八个正脉大圆满或者朝上,三四个正脉都还不足。至于许当家,我倒是清楚,他自称正脉大圆满,其实还差了一点,是个正脉不足的半罐子。” “我也是正脉不足的半罐子。”张行忽然失笑。“左游先生,倒是你这般修为,明明去那边也可以稳稳做个首领,为何这般小心?” 左游沉默片刻,却又拢手苦笑:“张白绶想听实话吗?” “自然。” “实话有些得罪人。” “无妨。” “其实说白了,我是左看当官也不好? 右看做贼也不妥,不黑不白更是不妥? 所以才总是小心翼翼周旋着? 想着不如做个逍遥散人。”左游喟然以对。“当官了? 起码要做大官? 否则就要被上面欺压、逼迫,你看这次运粮的郡吏? 下场是不是难好?而做贼呢,这世道当个小贼固然快活? 可却偏偏做不得大贼,但这个世道? 一众聚众起来? 你做大不做大根本不是你说了算……就好像这一次,什么许当家,什么黑心虎? 明显都是聪明人? 但也不能不来抢粮食? 而他们便是抢到了粮食,接下来大军来压? 又如何立足?还不是跟我一般飘零起来?甚至可能性命不保。” 张行居然无法驳斥? 当然? 他本就没想驳斥,只是稍作沉默便继续来问:“那左先生……我再问最后一问? 你来这里? 给陈将军卖了什么讯息?” “没有卖讯息。”左游看了四面? 犹豫了一下? 没有开口。 张行会意:“那好? 他让你给谁传什么讯息?居然不用报马,而非得用你?” 左游终于苦笑:“张白绶自家明白便好,我如何敢说?” 张行失笑:“是给稽山还是砀山?” “都有。”左游无奈。 “具体什么内容?”张行丝毫没有惊疑之色,这世道要是没有养匪自重反而可笑,不说别的,稽山和砀山那里不拦着,如何分徐州的客商至这水杉林。 左游闭口不言。 “左先生。”张行伸手去拉对方,诚恳以对。“我当日没管你什么身份,直接送马送刀送银,心里便是已经把你当成至亲兄弟一般来看了……” 一旁监督上菜的周公子忍不住回头看了这边一眼,而那左游明明修为比张行还高四五条脉呢,却居然硬生生没敢乱扯,只能胡乱点头:“张白绶的恩义我记在心里的。” 而张行也继续款款以对:“现在的情况是,你被安置在了此处,而非龙冈,这说明人家陈将军不把你当自家人的……咱们至亲兄弟将有难,如何还要顾及一个外人?” 那左游怔了一下,反问过来:“张白绶将有难?” “不是我,是我们兄弟。”张行认真以对。 “我们兄弟……?” “你想想……我办不成事倒也罢了,无外乎是丢了此番的财货,回去降职,可你若是就这般走了,难道不怕上了黑榜,连闲云野鹤都做不得?”张行恳切去问对方。“左兄,既做这个生意,便该晓得什么是真正利害。。” 左游再度沉默了一下,倒也干脆:“张白绶也是聪明人,我不说也该猜到的……陈将军让我去给砀山捎个口信,让他们不要过涣水西岸来,否则他必然难办,而反之,他就好办。” 张行点点头,复又追问:“你想在还要去告诉这些人吗?” 左游当即摇头:“张白绶开了口,如何能再去做?我现在只想往徐城长鲸帮总舵逛一逛、躲一躲,再往东海故地游一游……毕竟咱们这般交流,怕也瞒不过陈将军。” 说着,左游努嘴示意,大街上,颇有不少人偷偷来瞥,闭上的门面背后,更不知有多少人在偷看。 “既然已经得罪他,那正好。”张行反而得意,却又撒开手指向一名刚刚发完钱的赌场管事,大声吩咐。“自己去,不拘是陈凌那厮的那家生意,再寻二十两银子来……给我兄弟做送行礼,不然就砍你一只手出来。” 那管事抬头怔了一怔,欲言又止,到底是转身去寻银子了。 张行回脸来笑。 左游也跟着来笑。 片刻后,左游即刻打马离去,而张行却又在那里大呼小叫,先问那些女子是不是今年才被买来的,可愿回家?回家自有冬衣,这些人三日内也不敢去追的。又喊那些断了手做娼馆管事的,说自己规矩,见了做娼馆的也不拦生意,只是要断一只手,可有不服的? 为此事,又当街杀了一人,又砍了两人手,弄得原本爽利的街口上一片狼藉。 而到这个时候,秦宝那三个人居然还不曾将陈将军的产业给砸干净。 也是无奈。 且说,这一通大闹水杉林,张行区区四五人,居然将整个市集中陈凌的产业砸了遍,顺便截了左游这条路的讯息,而手握三千精甲且近在咫尺的陈凌居然全程面都不露……坦诚说,这反而让张行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当日傍晚,往龙冈回去路上,张行便开始重新反思自己,却也无奈。 没办法,这次的事情本来就很艰难: 首先一个,是人生地不熟,长途跋涉而来,除了一身虎皮,没什么实际力量可借。 其次,乃是说局面也委实不好,山上缺粮,这波粮食不在计划中,又碰上冬日水浅,无论如何都要发生冲突。 与此同时,所有势力还都显得三心二意,敌我难名,什么鲸鱼帮黑白难辨,内中江湖人士根本不可信就不必说了,而这个龙冈上的军队也都存了袖手旁观的意思……甚至,张行都没有理由苛责别人,他自己被白有思找到身前时,也是在敷衍了事,那些寻常锦衣骑也都只想着保住自家财货居多些。 细细想来,此时愿意护住粮队的,愿意维持住秩序,不让这次事件弄到不可收拾的,居然只有白有思和秦宝,外加他一个弃暗投明的张行……当然,胡彦、钱唐、李清臣等人也是可信的,但他们只是在听白有思调度。 最后的最后,回到眼前,这个陈凌委实让人生出一股无力感来。 胡思乱想中,几人便回到了龙冈寨中……寨中军士此时再来看张行一行人的脸色也早就变了,但居然约束妥当,没人惹事。 非只如此,回去稍作洗漱,便有之前那位文书过来,说是陈将军设宴,转请张白绶一人。 张行心中长呼了一口气——他倒不是觉得此番必然有了转折,而是说,此番大概会有个明确说法罢了。 果然,单人单刀入得主楼二层后堂中,未及言语,那坐在主位上的陈凌便红着脸直接鼓掌:“张白绶,张三郎,咱们萍水相逢,但我也得认,你委实算是个人物……既是白家贵女的心腹,前途无量;又是天地人榜的首发,才能过人;而且做事可以不顾体统,什么手段都敢用,是个狠的……说句良心话,换成别人,今日几乎要被你给扯动了,但是我陈凌也有自家的一方想法,阁下若是有心,不妨坐下饮一杯水酒,让我慢慢与你来说。” 张行点点头,直接坐下,然后自有熏香的美貌婢女上来奉承布置。 一切妥当后,陈凌先在榻中举杯来问:“我年长一些,冒昧猜度一件事情,张白绶是不是想等我今日被你弄得勃然大怒,问罪于你时,再将带来的礼物一一呈上,说明价值,然后再替白氏许我一个前途?如此也算是你尽量能做的利诱之极致了吧?顺便还能将我玩弄于鼓掌之上?” 张行点点头,居然承认……实际上,他正是准备这般做的。 陈凌见状当先而笑,举杯示意,而张行也毫不客气,端起身前温酒,一饮而尽。 “取出来。”陈凌回头相顾身后使女。 两名衣着与他人不同的使女即刻行礼,转入后面房内,片刻后,复又一起捧着一件金光闪闪的物件出来。 张行看的清楚,那是一个宛如金制锥子一般的物什。 “张白绶。”陈凌叹了口气,以手指之。“这是一根龙骨,喷金而成一金锥……如此龙骨金锥,我家中有三十七支……敢问此物比之王左军字帖如何?且送白巡检一支,请张白绶代传。” 张行恍然大悟:“原来足下家中如此豪富……倒是显得我今日如小儿一般幼稚了。” “非也,非也。”陈凌诚恳以对。“非也,非也……我想说的是,这些都是外物,我所重的只有一件事情,那便是我们钟离陈氏能延续不断……但说句实话,太难了……你知道这龙骨金锥是如何得来的吗?”。 “愿闻其详。”张行面色清冷,拱手以对。 PS:大家晚安。 第九十八章 金锥行(9)(2合1) “此事说来简单,但对我来说却如千钧重。” 陈凌在座中盘腿而坐,苦涩笑言。 “大约二十年前,先皇在时,有龙坠落淮河外海,家父以初降之将,奉皇命出海去寻龙尸。龙尸是寻到了,结果却也遇到了那位东夷大都督,彼时虽还不是大宗师,却也是宗师中闻名的人物了,而且身边还有足够多的东夷与妖族二岛水师……大魏水师自然一战而败…… “既败,所有人都狼狈逃窜,各寻生路,唯独家父一个新降之人以皇命在身,被东夷高手生生震碎一臂依然单舟宁死不退。正所谓福祸难料,此举居然引来那位大都督赞赏一时,当场喊住,还分出龙尸一臂膀,要家父带给先皇来看。 “回来以后,先皇赞赏家父之忠勇,复又赏回其中一块狰狞细刺龙骨,家父拿回家中,找匠人花了半年才分开,便得了四十只金锥,以为传世。” 话到这里,陈凌伸出手指指向张行:“张白绶,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张行缓缓点头:“若在下所料不差,阁下是想说,你们陈氏延续不易,先人拼了命,残废掉才得到大魏一朝的认可,得以延续兴盛,所以不愿意掺和乱七八糟的事情,让家族冒不该冒的风险。” “不错。”陈凌当即拊掌。“我就知道你是个真正能懂我的!龙骨是个什么玩意?金锥又算什么?王左军的字帖,水杉林的生意,又算什么?关键是,我钟离陈氏的延续!而且,这也不是家父一个臂膀的事情? 须知,我家祖上以坞堡而起? 使陈氏在江淮兴盛两百年? 又岂止是家父这一遭?张白绶你知道之前两百年? 江淮一带是个什么情形吗?” “略知一二。”张行低头喝了一杯酒? 心中也着实佩服与感慨。 是真的佩服和感慨。 要知道,在大魏灭东齐吞南陈? 降北荒、三分巫族之前,这天下基本上是南北东西分裂的格局? 而江淮处于南北分界线上,素来为南北兵锋反复之地……北方要南侵? 南方要北伐? 都少不了在江淮熬兵。 两百年间,十万精甲以上的大战就不下十次。 这还不算,南北两便内部也都不稳定? 南边两百年内换了三四次? 北面也换了两三次? 中间还有权臣内斗、宫廷政变、大规模内乱,而人家陈家以坞堡这种最低级的豪强方式两百年长盛不衰? 绝对不是一个走运可以描述的。 “你知道就好? 跟你这种聪明人说话最简单。”陈凌持杯喟然以对。“不瞒你说? 我家里有三条家训,不敢有半日遗忘……一则曰四海兵戈时? 奋勇当先? 尽忠尽死不可畏!张白绶觉得如何?可还有几分胆略?” “可浮一大白。”张行双手持杯相对? 然后一饮而尽。 “好!”陈凌也一饮而尽? 然后继续来说。“二则世道纷乱时? 轻财重军,维持勇力不可惜……” “这条比第一条还好妙。”张行有一说一。“我这人自奉以人为本,与尊家这一条,居然有些相似。” “好一个以人为本……人就是本钱!什么财货宝物都比不上人!”陈凌明显有些感慨。“这种话,我居然是从一个白绶嘴中听到的……可见上头多少酒囊饭袋!咱们再饮一杯!” 张行抬手陪了一杯。 “三则天下太平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可逾……”陈凌再喝一杯,继续了下去,却又不禁自笑。“第三条你觉得如何?” “有些道理。”张行想了一想,诚心以对……因为确系有道理。“但也仅仅是有道理,不是我能取的。” “我懂,我懂!”陈凌拍案而对。“我懂你这种人!我得承认,你这种人就是那种能成大事,能入史书的那种……但成一个大事的,却得死上九十九个倒在半路上的,而且便是成了事的那个,他的传记里,也少不了我们陈家这种人出面,来维持地方,来为天下做太平。所以张白绶,我今晚再度明白的告诉你,你再怎么拿捏,我都不会去的……家训如此,绝不会轻易投机冒险,机会再大、险再少,我也不会动的!咱们就是两种人!如是而已!如是而已!” 话到这里,不待张行言语,陈凌复又哂笑: “不说这些大话、酒话,只是就事论事,你此番最大的倚仗,其实只是白氏与你靖安台的官皮,而这恰恰增加了我的忧虑,因为听从曹皇叔的靖安台下属调动军队,听从白氏贵女的要求调动军队,哪个我都不想粘……就算是白氏权势通天,就算是靖安台的曹皇叔是朝廷金柱,不还有圣人吗?圣人才是天,才是真正能定我家兴衰的!” 张行思索片刻,再度低头和一杯酒,然后将杯子交予身边婢女,正色来问:“所以,朝廷信使莫非已经到了吗?” “到了,就在你大闹水杉林的时候到的,否则哪有此宴?” 陈凌低头摆弄着案上筷筹,言语恢复平淡。“朝廷那边估计很难理解你们这边的难处……其实,这才是朝廷日常的姿态……总之,没有南衙钧旨,靖安台也断不会直接给我一个鹰扬郎将直接发令,那才是大忌讳,眼下只有兵部一个大约行文,就是你也懂得那种,让我小心维持周边治安,做个协助……有这份公文,两队人三百精甲,你可以带走。” 张行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来之前,他和白有思能想到此番破局的最好应对方式,就是抢在那些山贼出兵前,说动陈凌,先捣毁稽山,再渡涣水,在永城境内趁着贼寇没有散开之前迎面邀击,一举击破,以此来避免最麻烦也是最糟糕的局面——山贼一拥而上,四面劫掠。 毕竟,真要是落得那样下场,山贼们其实既不能避免伤亡,也不能抢走足量的粮食,而粮食运输工作与上计任务也要全部崩盘。 说不得,还要江东七郡再来补粮,还免不了事后大军对砀山的清剿。。 那么话说回来, 三百精甲,够干啥的?当自己是苏定方吗?还是说三百人个个都是通脉大圆满的修为? 所谓三百精甲,唯一的作用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可能的动乱中保护住锦衣巡骑们此番带回的私人财货……唯此而已,唯此而已。 一念至此,张行复又拈着酒杯沉声以对:“其实在下还有一个法子。” “我更加欣赏张白绶了。”陈凌拊掌而叹,继而正色抬头,露出那红红的脸庞。“但没用……我虽比不上摩云金翅赵郎将,但作为一个登堂入室的鹰扬郎将,比你今日见的左游都还强一点的,否则何以统帅三千精甲,列阵一方?张白绶,你虽有奇节,可若是想持金锥胁迫我……呵……岂不是自寻死路?” 说着,陈凌昂然盘腿坐在座中,只是平静来看对方反应。 而坐在对面的张行只是沉默。 见此形状,陈凌反而来宽慰:“张三郎何必如何呢?且不说我家自在江淮屹立两百年,我本人比你位高,比你年长,比你势力大……只说一件事,那便是此事中我只要稳坐不动,便可自胜,你虽有千般思略,可戳不动我,那在我面前受今日之挫,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总之,自己英雄惯了,做惯了非常事倒也罢了,唯独不要小觑他人。” 坐在对面的张行沉默片刻,然后点点头:“是我自以为是了。” “可还有什么要说的吗?”陈凌复又含笑追问。 “有。”张行认真以对。“请陈将军不要为难水杉林的女人,因为在下迟早会回来的。” 陈凌愣了一下,点点头,微微抬手。 张行见状起身取了金锥,拱手一礼,便一声不吭转了出去。 第二天上午,之前气势汹汹状若胸有成竹而来的张白绶没有再挣扎,而是选择带着两队三百精甲和那几包财物灰溜溜的离开…… 这是一场完全的挫败,一场没有任何辩解余地的挫败。 一场尽管有着充足的理由,但失败就是失败的失败——张行奉命前来,乃是要说动鹰扬郎将陈凌出兵,先行解决此事,却不能成行。 至于随行人中,秦宝与周行范二人也多有受挫之态,反倒是其他随行巡骑,并不在意,对他们而言只是来出任务,张白绶虽黑着脸,但没有迁怒他们就好。 很显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在自己责任范畴外再担责任的。 回去的路程短了很多,因为船队根本不敢停歇,这几天一直在按时前行,如今早已经过了谷阳,来到了蕲县境内,可即便如此,因为三百精甲的存在,等到张行回到船队这里时,也已经是腊月过半的时节了。 换句话说,距离过年也越来越近了。 回到船队,见了白有思与其他人,也不算是出乎意料吧,并没有任何嘲讽,反倒是多有安慰和勉励,只是不知为何,这些安慰与勉励中却又似乎有一丝释然之意。 “若是那陈凌这般说了,换成大罗神仙也没法子的。” 看着眼前的金锥,钱唐干脆摇头以对。“金银财宝不要,白氏名望不认,靖安台的官皮也吓不到,还能怎么样?人家是登堂入室的鹰扬郎将,正经的一方将军!” “问题不在官职,在于主客……现在是人家是坐地虎,而我们虽是过江龙,却是一条抽不开身、停不下脚的过江龙。”李清臣都没有嘲讽,只是抱怀摇头。“现在人家远远躲着,咱们伸了一爪子没够着还能怎么样?唯一麻烦的是,那些上计吏知道了,怕是要豁出命来闹。” “个人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胡彦看了眼窗外的纤夫,摇头以对。“这世道谁不是如此?这陈凌能摆出家族家训来讲一二三是他的福气,其他人呢,往往被那些上头的烂事卷进去才发觉,然后便是九死一生了……此事只是辛苦张三郎了。” 很显然,胡彦又想起了当日刑部尚书陈文达彻查李枢,以至于差点让他送命的事情,然后又意识到此时说再这个有些尴尬,所以硬生生转了过来。但此言既出,还是让人不免多想,一时间,便是白有思也不好吭声的,因为那事这么算都是她的全责。 沉默了一阵子,还是张行继续开口来问:“那边只有兵部回函,咱们这边如何,台中可有说法?” “有的。”李清臣抱着怀抢先来对。“大约同一日吧,台中快马给说法,让我不必顾虑太多,尽量维护,然后又说将派援军过来,不过,打死张三郎怕是都想不到来的是谁……” “谁?” “司马二龙和伏龙卫!”李清臣冷笑道。“依着司马二龙的速度,怕是今晚、明晚就要飞来……他们来了,最起码能阻止稽山筑坝。” “为何是司马正和伏龙卫?”张行果然诧异。“他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都不是一个镇抚司的。” “不好说……”钱唐一声轻叹,表情怪异。“我们都猜度,可能是司马正要转入军中为将,巡检要去西镇抚司做伏龙卫首领……但只是猜度。” 张行没有吭声,白有思同样没有吭声,看得出来,这种猜度很有市场,而且也的确合理。 只能说,怪不得大家都心事重重。 毕竟,白有思若去伏龙卫,巡组二三十号人将如何自处?便是能带几个人过去,又能是哪几个人? 一夜无言,翌日船队继续进发,虽有几名上计郡吏察觉到张行的折返,心知有异,却也被闻名天下的司马二龙即将来援的消息给搪塞了过去。 又是一夜过去,腊月十七这天上午,张行远远便看到一道流光飞来,心知这必然是司马正扔下本部提前飞过来通信,便直接扔下三百甲士,上了船去。 果然,来人正是司马正。 双方舱内相见,司马正居然还记得当日两面之缘的张行,也是单独还了一礼,着实让人难以生厌。 接下来,两拨人在舱内坐定,稍微一通气,司马正却即刻皱眉,明显稍作踌躇起来。 “敢问司马朱绶,可有什么难处吗?”张行不解来问。“稽山那里应该很简单才对。” “不是稽山。”司马正诚恳解释。“去稽山组织筑坝当然没问题……但这边的总体局面这么糟我是没想到的,真要是如你们所说那般,到时候上万的饥饿山贼夜间涌上来,便是真龙下凡怕都挡不住一番祸事……上计吏们要倒霉,饥民们抢了粮食也活不下去,只是再给军中添功勋。” 白有思以下,各自无声,没人再火烧浇油,提东南补粮的事情。 “而且,有件事情似乎也不对。”司马正继续言道。“靖安台的信使往来极速不提,兵部的文书居然跟我们这边传的一样快吗?依着兵部的拖拉,这种‘小事’怎么会快便有回信给龙冈?” 众人几乎齐齐叹了口气。 张行也是,当场叹气,然后便要解释……但下一刻,他脑中数个讯息密集汇集,却几乎是瞬间后背寒毛炸起,整个人也猛地站了起来。 众人诧异来看,张行却直勾勾的盯住了白有思,口齿艰难:“巡检,请你和司马常检稍待一二,等我回来,我去见一见周行范。” 白有思不明所以,但还是直接颔首。 张行心中诸事混杂,出得舱门,堂堂通了九条正脉的三流高手,竟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但等他跳下船来,喊来就在旁边周行范后,反而和缓起来: “行范,陈氏起于江淮坞堡?” “不错。”周行范莫名其妙,但还是对答妥当。“人尽皆知,陈氏是江淮坞堡势力盟主。” “那我再问你,他家的根基岂不是江淮本土势力?是那些江淮豪强、周遭豪杰?” “自然如此,好多次江淮本土作乱行事,都是举他家为首。” “而他的三千甲士,是朝廷府兵?与他本家势力无关,是也不是?” “自然如此。”周行范愈发奇怪。“张三哥怎么了?” “没事。”张行强压心中不妥,勉力吩咐。“你现在上船去,喊白巡检出来,让她一个人来见我,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周行范不敢怠慢,匆匆遵令而为,片刻后,白有思便拽着周公子衣领轻易飞出。 “怎么了?”涣水岸边,刚一落地,白有思便匆忙追问。“未曾见你这般失态!” 张行欲言又止,却又引着对方往旁边走了几十步,方才驻足:“被陈凌那厮耍了!而且有些想法,想和巡检对一对。” “怎么耍的?”白有思抱着长剑诧异来问。 “咱们一点点来……我如今心中也乱。”张行认真言道。“首先,陈凌自诩不欲惹事,所以谨遵上令,纹丝不动……但是司马常检过来,一句话说的好对,陈凌果然这么快这么巧,在我下手开始拿捏他时恰好拿到了兵部文书了吗?” “他为何要伪作?”白有思诧异反问。“若是伪作哄你,他不怕后来再来文书明确让他助我们吗?”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在此时出兵与砀山贼作战,哪怕是朝廷正经下令。” “不对,说不通,迟早要奉命出兵的,你莫忘了……刚刚我们还说,若是此番让这些砀山贼摸到粮食,朝廷下旨,还得是他出兵去平砀山贼。” “不一样。”张行盯着白有思认真以对。“那次是自行其是,这次出兵是当着我们这些行家的面出兵……他要躲得,不是出兵本身,而确保我们监视着他出兵。” 白有思愈发疑惑:“我已经被你说乱了。” “事情很简单。”河畔,周行范等人都在远远观望,而张行则忍不住压低声音以对。“周公子刚才跟我说了,陈氏起于江淮坞堡,他的根本势力,从来不是朝廷分派给他的府兵、募兵,而是跟他家几辈子甩不开关系的江淮豪强与地方豪杰。” “你是说……陈凌之所以不出兵,是因为砀山贼里的那些首领,还有最近云集的游侠、豪杰、罪犯,才是他的根本,他要确保这些人能在朝廷剿灭中全身逃出?”白有思顺着张行思路说了下去,却本能摇头。“还是不对……有地方完全对不上。” “当然对不上。”张行仰天而叹。“我们以为陈凌是遵照第三条家训在做事,其实人家是在遵照第二条家训在做事!” 白有思张口欲言,然后整个人怔在当场。 “那夜,巡检问我,这大魏到底是不是必然无救……其实已经说明问题了。”张行看着对方眼睛,一字一顿。“连巡检你这种出身的人都在知道江东的赋税后开始讨论这个问题了,那凭什么以为,这种乱世中打熬出来的地方势力,会不做辨析呢?又凭什么以为,人家一定把此时当做太平时呢?杨慎之乱,人家亲眼目睹;二征东夷失败,徐州作为南方大营,就在砀山那边,说不得砀山里藏着好多躲避二征东夷的豪杰呢;而且我不信,江东的赋税、江淮这里就好很多。巡检,你按照人家第二条家训来想,假设陈凌已经觉得这世道要乱,觉得又要蓄养勇力为上了,是不是一通便通了?!” 白有思沉思许久,忽然来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这要看巡检想做什么?”张行平静来答。“事先说好,我此行出来,没有带罗盘,咱们得自己努力。” “跟之前一样,我想要少死无辜羸弱……便是真要厮杀,也该是强者为先,自取胜负。”白有思双目清澈,竟是不假思索。 “司马常检可以信任吗?”张行继续来问。 “司马正这厮常常囿于家族,行事小气,但如今出门在外,他还是愿意坦荡做人的……我们的的想法无愧于心,没什么不可说的,他也没理由不帮忙。” “如此,我有一计,或许可行。”张行喟然以对。“如今强迫陈凌出兵是不可能的了,但可以让司马常检去压着他,等造成他不得不出兵的局面后,再逼着他堂而皇之出兵……而若巡检信得过我本事,也请将那根金锥与我,让我和秦二两个人往砀山走一遭。” 白有思抱着长剑,没有吭声。 “我早该想到的。”张行赶紧解释。“与陈凌这种老道奸猾又晓得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打交道,未免太难,那么与其逼他出兵,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去乱作一团的砀山行反间计,促成砀山出兵!一旦砀山集中他们的精悍贼属抵达涣水西侧的稽山,那陈凌便不得不在司马常检的逼视下出兵讨伐了……届时一战而破,便可以以最少的代价,也是最符合巡检与我心思的方式来解局了。” “我不是不懂你的计策。”白有思犹疑片刻,沉声以对。“而是忧虑你的安全……龙冈的陈凌虽然是个奸猾的厉害人物,却不会轻易威胁你人身,砀山就反过来了。” 张行当即失笑:“所以就要独善其身,就此不去了吗?” 白有思也笑了起来。。 “请巡检再信我一次,将金锥与我。”张行正色拱手。“时间还很充足,我去去就回。” PS:放假了,大家过年好,晚安了,真没了,明天见。 第九十九章 金锥行(10)(继续2合1) 砀山不止是一座山,而是由芒山、砀山在内的七八座小山组成的一片山区,具体叫芒山、砀山还是叫芒砀山基本由本地行政区划来引出。 如今大魏朝治下,位于三郡交界处的砀山北面的那个县就叫做砀山县,自然就称之为砀山。 砀山面积也不大,但胜在山头多,高矮此起彼伏,连成一片,甚至中间还有一片东西通畅的平原谷底。高度也不是很高,但芒砀两山都有百十米的峭壁,而且其中大部分山都还有极为深奥的岩洞,算是易守难攻。 更妙的是,这里是中原、东境与江淮的大略分界点上,旁边彭城郡的郡治就是徐州总管部的驻所……茫茫大平原上,水网通畅,道路发达,平素小土丘都难见,忽然多出来这么一个去处,自然是无数失了去处的好汉天然落脚之地。 更不用说,芒砀山周边还有鱼头山白日遥遥可见,远处还有一座稽山也在两日脚力范畴之中,大家相互呼应,颇有一番说法。 “是个打游击的好地方。” 这日下午,骑着匹劣马抵达山谷前,张行先在马上左右看了一看,未及下马便直接回头笑顾秦宝,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且说,张行一开始便准备带上秦宝的……毕竟,秦二郎没做公人之前,也是东境登州郡的一条好汉,破落东齐官宦世家,县中进过武馆,该懂得不该懂都懂,有他在委实方便融入。而且按照情报,砀山这里除了两个领头的通了任督二脉,明显高过一筹,其余基本上都是正脉圆满上下的本事,而这个阶段,武艺本身作用非常大,偏偏张行只会些军中把式? 对自己武艺根本没信心的,倒是秦宝? 是上下公认的个中好手。 当然了? 钱唐也是个公认好手? 胡彦更稳妥? 但谁让只有秦宝愿意一声不吭跟他来呢? 二人寻了两匹劣马,换了粗布旧衣服? 去了武士小冠,只戴了半旧帻巾? 唯独牛皮靴和牛皮腰带用处极大,只能寻队中人换了有些磨损的? 然后秦宝还换了个大铁枪? 而张行虽然也想换掉佩刀,却不会其他兵器,所幸他的绣口刀刀套早早没了? 便大胆挎上。 转回眼前? 抛开张行的奇怪言语? 二人只是驻马片刻,便打马进了山间那块通畅平地……出乎意料? 虽然这片谷底并不少见活人? 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热闹? 更没有江湖气,大多数人都是躺在那里晒太阳? 而且基本上都是乞丐形状。 二人转了一圈? 方才发现了一个小集市? 但此处集市? 莫说跟繁华的水杉林相提并论了? 便是寻常小市镇都难比,而且下午时分,几乎没有什么动静,很难想象这个山谷两侧生活了上万人。 张行牵着马,小心翼翼的避开市集前几个插着草标的少年,然后很快便在秦宝的示意下注意到了一家店……那是一家也几乎空落落的店,店门板子早无,只外面挂了一扇满是污渍的旗布,内中三五个人,大冬天的,正挨着一个灶台烤火。 见此形状,张行给秦宝打了个眼色,后者立即牽马往店中来问:“店家……有什么吃的吗?” 听得口音周正,是附近东边的路数,几个汉子中一名明显肥大到有些不合时宜的汉子头也不抬,便做了回复: “菜蔬没有,米面也无,只有些许杂碎肉和几条鱼……你若是要,一口价,一钱银子或者两百文钱,俺便一起做给你,足够你俩饱肚的,还能落这些闲人一些汤喝。” “好贵的价。”秦宝一时咋舌。 “这地方,就是这个价。”那肥大汉子继续烤火,终于回头来看,而当他目光扫过进来的两人两马后语气多少和善了不少。“山里七八个寨子,每个寨子都挤满了人,都是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树皮、野草、芦苇都有人搜刮……俺只有这点存货,若不能卖个好价钱,连年都没法过!你们若是要,我再贴些草根在后锅沸水里烫起来,给你们喂马。” “这么说的话,价钱倒不是不行。”张行此时也转了进来,却又认真来问。“只是你家的杂碎肉干净吗?” “你这是哪儿的口音,如何来的俺这里?”那肥大汉子听到张行开口微微皱眉。“如何又嫌俺的肉不干净?都是灶火煮沸了,咋能不干净?” “我是北地人。”张行干脆以对。“当过兵,二征东夷的时候逃回来,在曹州徐大郎庄子上呆了许久的……至于我问你干不干净,也不是说这个,而是我年轻时在北地见过有黑店,大雪天直接上人肉的,从此起了小心。” 肥大汉子愣了一阵子,连连摇头:“俺们这里没有你们北地人心黑……一点羊杂碎、牛杂碎,还有点子猪肉罢了。” “牛也杀了吗?”张行倒是真诧异了。 “想留的,没撑住。”肥大汉子一声叹气。“你也别问东问西了……见你们是练家子,又是青壮,还有马……两钱银子给出来,吃饱一顿,俺再带你们进洞见王当家的,入伙是没问题的。” 秦张二人对视一眼,然后干脆坐下。 既然坐下,秦宝掏出钱来,却不着急给,反而正色言语:“你这店家还是不对路……若是做生意倒也罢了,可要是做接引的,好汉过来入伙,你们不给招待,却反而要开路钱,这是什么规矩?我兄弟在徐大郎庄上颇有名望,我在登州也是个平素公认的好汉,如何到了这边要受这个委屈?” “两位好汉自然是好汉。”那肥大汉子站起身来,看到银子,眼睛便不会跑了,闻得言语,也是无奈。“但如今委实不缺人手……只嫌人手多。” “得了吧。”张行冷笑道。。“没力气的妇孺嫌多,没见过刀兵只能晒太阳的闲汉子嫌多,像我们这般好汉真嫌多?” “那两位想怎么说?”肥大汉子一时焦躁起来。“还要不要吃饭和引见?” “饭可以吃,引见也是要的,钱也可以给你。”张行稍作思索,缓缓以对。“但你须给引见个对的。” “早说嘛。”肥大汉子瞬间松快了起来。“除了洞里的王当家,俺还有个本家兄弟在周老大跟前,也是可行的。” “周老大太高了,据说是凝丹高手,神仙一般的人物,咱们够不上。”张行脱口而对。 “鱼头山楼老大……” “楼老大也高。” “那俺这般说吧。”肥大汉子搓了搓手,戏谑笑道。“这十三个结义的老大,就在这两边芒砀山里现成坐地的有八个,除了一个姓赵的俺委实攀不上,其余你若是能给三钱银子,都能领到门里去,给五钱银子,俺保证待到老大跟前说上话……” “你这般利害?”张行诧异以对。 “好汉想啥呢?”那人复又苦笑起来。“这山上洞里的哪个也不能往外撵厨子啊?何况还是在这山上待了三四年的积年厨子。” 张行到底无话可说……头大脖子粗,不是老大是伙夫,况且人家店还开着呢。 “五钱银子都什么说法?”秦宝继续从怀里摸出银子来。“除去周、楼两位老大,哪家老大最弱,哪家老大最强?哪家最富,哪家最穷?哪家人多,哪家人少?一一说个清楚,让我们兄弟自己挑。” 肥大男子沉吟片刻,认真来答:“俺范老六晓得两位的路数了,这个得加钱……一两银子。” “为啥?”秦宝愈发不解。“这种事,这芒砀山里上万口子,得千把人知道吧?怎么就忽然到这个价钱?” “而且,你这一点点的加钱,也太不地道了!”张行也有点不耐。“莫不是耍我们?” “两位说的都有道理,但俺绝不是在戏耍两位好汉,而是一分钱一分货。”自称范老六的肥大厨子失笑道。“只说一件事情,俺能直接将两位好汉领到仙人洞张老大跟前……他本人势力最弱,修为最差,不管是火并还是架空他吞大头,你们都方便……一两银子,不值得吗?” 张行怔了一怔,又瞅了瞅那灶台前的几个人,反过来诧异一时:“这么直接的吗?” “两位好汉把芒砀山这里当成什么了?”肥大厨子丝毫不理会,只是叹气道。“要俺说,好汉子之前有的是,但饿上两顿就啥都不是,你们刚来,觉得自家有本事……” “不是说涣水上来大生意了吗?”秦宝赶紧打断对方喝问。 “没人说涣水上没有大生意。”范厨子继续冷笑。“若不是有大宗粮食和财货马上就到,上下都想发个大利市,谁来此处?但便是发了财,抢了粮,这朝廷还能忍这芒砀山?到时候,人各有志还分门别类的,你们这些有本事的,早就卷了宝贝跑了,俺们这些没本事的便要遭殃……若是钱够了,俺现在便也想跑了。再说,你们以为之前这边便没有散伙、聚义跟火并?不差你们两个好汉子。” 张行彻底无言。 须臾片刻,随着张秦二人对视一眼,秦宝到底是在张行的点头下又取出了一两银子拍在案上,而张行也开了口来: “饭也要吃,各位老大各方势力也都要听……去谁家我们说了算!前面三钱银子是定金,后面一两银子见了老大后再与你……而你若敢耍滑头,今日我也要做个厨子,先将你这一身臊子细细剁了下锅!” 范厨子大喜过望,也不吭声,直接接过三钱银子,便往后去。 一会功夫,果然又取了两条四片晒干的腌鱼,一筐杂碎肉出来,便喊那些汉子躲开。 几个汉子都畏缩起身,望着肥大厨子手中食物恋恋不舍往两边蹲下,坐视对方开始刷锅……而也就是此时,一个汉子忽然上前,在筐中抢走一片腌鱼,飞也似的逃了,引得其余几个汉子跟在后面追上。 张行和秦宝看了一眼,虽然明显有些意外之态,却都没有什么不解之处。 而范厨子见到二人稳坐如山,也只是一边收拾灶台一边叹气:“算这几个人承两位阔气好汉的恩情了……之前那位北地从军的好汉还拿眼睛瞥这几个人,如今算是晓得为啥俺不避讳了吧?今年乱后,这芒砀山上,一下子聚集起太多人了,入冬前还好,还能勉强聚在一起做个零散打家劫舍,也能挖草捡野果子;等入了冬,人一日日差劲下来,便真分了层……有修为的,愈发仗着修为不把下面人当人看;而如这般寻常闲汉,真只求每日稍微果腹活命……为了点粮食,天天火并,幸亏前面涣水来粮食了。” 张行与秦宝只是对视着不吭声,也不知道各自在想什么。 过了一阵子,鱼汤杂碎汤混了一锅端上,二人也着实饥饿,便也不说话,匆匆来吃……那范厨子也是个不要脸的,帮着喂了马后,竟也坐了下来用筷子捞。 一边捞一边唠,竟是将山上几家老大的根底盘的清清楚楚,真不愧是积年的厨子。 按照这厮说法,十三个人,山上八个,山下四个,稽山许当家一个……其中,那占据了砀山主峰的周老大明显是个头,山上山下其他七八个老大眼下都跟着他,愿意听他号令;然后芒山上也有个楼环楼老大,修为不低、好手不少,但却不拉帮结伙,只是随大流,可众人委实不敢小觑他;最后是几个新来的老大,没法占据山头,只能依附着那边的鱼头山草草立个柜,但鱼头山离得远不说,山势也不险要,眼下常常被周老大指派出去做苦活、累活。 不过,这厨子的清楚,却只在这芒砀山周边,鱼头山和稽山只是一提。 而张行和秦宝慢慢听这人说完,晓得了芒砀山上的内情,只是一对眼,心中便稍有定策——他们来时已经商量好了大致路数。 但吃饱之后,临行前,张行还是忍不住想起一个给他印象深刻的人来:“我在东境乱撞的时候,有个一饭之缘的交情,叫赵破阵,与你们这里新来的一个首领对上了,是一个人吗?” “怎么个形容?”那范厨子听了后,丝毫不诧异。 “这人风霜见多了,年纪也大,像个苦工胜过练家子。”张行有一说一。 “那就是他。”范厨子立即点头。“就那副形容,上下一开始都不认他的,只是他言语上有些力道,说了些大话,被楼老大看上了,说了几句好话,算入了伙。” 话至此处,那范厨子也凛然起来:“有些话,俺拿了钱就好,本不该多说的,但你们须小心些,尽量不要仗着本事和故交闹事……火并了下面一个假老大倒还好,真要是串起来,惹了周老大、楼老大,不免自寻苦头。” 张行点头不止:“集市前几个卖身的少年里,有几个小丫头,你去唤来。” “啥?” “反正你这店里已经啥都没了,让她们进来喝汤。”张行坦然对道。“咱们坐着看她们喝完汤,就上山进洞,找你说的那个仙人洞里的张老大……我银钩铁划张老三且去会会这个本家兄弟。” 秦宝看了张行一眼,习惯性没有吭声。。 倒是那范厨子起身微微一拱手:“阁下是个有心的了,我替那几个丫头子谢过张三爷这锅汤!” PS:继续提前给大家拜个早年……大家晚安。 第一百章 金锥行(11) “上山”,或者说“入洞”的过程异常顺利,虽说夹谷集市中那范厨子的店开的嚣张,一眼便能猜到是个门路,也本来就是想蹭这个路数,但这个厨子委实有些过于透彻了,却让张行和秦宝二人暗暗警醒。 不过,一路走来,却渐渐放松了警惕。 无他,沿途地势虽然险要,而且明显有栅栏、吊桥等设施,可是沿途所见,几乎人人颓废,不是没有精悍之辈,却都来去匆匆,根本没人理会这些东西。 看的出来,短时间大量盗匪的聚集,使得这个地区发生了某种低烈度的人道主义灾难,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摧毁了这里的部分秩序……这对于带着浑水摸鱼目的的张行和秦宝来说,当然是个巨大的好消息。 但与此同时,一个荒诞的事实是,尽管今年年初发生了严重的杨慎之乱,以及损失巨大的二征东夷溃败,可这些都没有明显的摧毁附近的政府秩序,也没有造成秋收粮荒。 换言之,出了这个贼窝,几十里地,就是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水杉林的繁华历历在目,涣水上缓缓前行的船队也装满了粮食、钱帛和财宝。 这么一想的话,似乎就更加能证明了大魏朝廷统治的优越性。 但是,不要说张行,便是秦宝都知道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来的——他们本就是杨慎乱中遭遇兵祸,然后又因为朝廷不愿意救济,从而丧失了家产的灾民,然后又被朝廷驱赶过来,汇集在了此处。 “曹老爷心善,看不得周边有穷人。”张行一路走入仙人洞,想着沿途见闻,终于没忍住说了个笑话。“所以让家丁把穷人都撵走了,最后穷人被赶出家门,都到城南城隍庙里当了乞丐……” 拎着大铁枪的秦宝明显会意,但却低着头没有吭声。 那范厨子不知道有没有听懂意思? 也明显冷哼了两声。 “那人便是张老大。” 在洞里又走了几圈,转到一处位置? 霍然开朗? 乃是遥遥便看到一个开阔大洞窟? 中间还有天洞阳光直射? 下面正摆着一个好大的天然石板,摆着一些酒饭? 围坐着二三十个精壮汉子,范厨子也遥遥指向为首一人。“十条正脉的修为……手下有七八个练家子? 一二十精壮,都在这里? 还有四五百闲汉……俺先说好? 你们若是惹事,最好等俺走掉,非要强行架着俺? 俺未必帮你们。” 张行稍作停驻? 眯眼去看? 果然看到为首一人身材高大,而且屁股下的座位上还铺着一个豹子皮? 地位显著? 正在吃酒? 却又回头相顾: “范厨子,你又是什么修为?” “俺吗?俺年少时也曾筑过基? 然后大约冲了两三条脉? 便觉得辛苦? 还啥用没有? 就转行当了厨子。”范厨子在前面闷闷答道? 旋即又来反问。“张三爷,你问这个啥意思?觉得俺要钓你不成?” “五两银子,待会不拘文的武的,替俺拦一拦张老大的两个心腹。”张行开口随意。“半刻钟五两银子,天下绝无更好的生意……” 范厨子在前面一怔,立即回头。 “你让大宗师过来站一刻钟,也没这个价钱啊?”不待对方回来看,张行即刻在后面推了对方一把。“你这身肥肉,不去拦人,岂不是白长了?” 那范厨子在前面跺跺脚,居然真就继续往前去了,而张行只按着刀跟在后面不差半步。 “张老大。”走了几步,靠近天洞下,范厨子立即踱步来喊。“最近吃的可好?” “大范咋来了?你这话问的,这些日子,谁吃的好?”所谓张老大端着酒杯来问。“都是熬一天是一天,等周老大带着大家发财……这俩人是谁?新来的吗?你可讲了我的规矩?” “讲了。”肥大厨子便走近来喊。“人家带了两匹马来,愿意献出来一匹给老大做投名状……” 饶是张行和秦二早有心理准备,并且早有其他想法,此时也忍不住对视一眼,然后心中暗暗骂娘。 当然了,也就是心中暗暗骂娘而已。 “见过张老大!”随着张行一努嘴,秦宝先行拱手问候,乡音地道,中气十足。“登州府秦二前来投效!” “见过张老大。”秦宝问候的回音尚未在洞中消除,张行复又拱手。“北地张三,曹州徐大郎的旧路,前来投效!” 那张老大听完,怔了一怔,旋即失笑:“好!好!好!两位兄弟这般大方,又这般精壮,来历还都明白……如今到了仙人洞,自然是我的兄弟……都过来,都过来,一起吃一起喝!大范就不招待了,你自家坐!” 秦宝和张行再度对视一眼,心中无语到极致——这便是统帅七个修行者、几百个汉子的贼酋? 便是不指望像杜破阵、陈凌那般出彩,也不指望像钱唐、李清臣那般精悍,但这般形态委实让人有点难以接受……怎么就来历清白了?曹州徐大郎你见过吗?给你一匹马就乐成这样? 你要说装……就芒砀山这个状态,两个新入伙的突然被熟人带来,他装给谁看呢? 此人很可能就是这般颟顸,倒是范厨子,常年在外面夹谷里的集市打转,是个真正的精明人。 走到跟前,秦宝远远放下铁枪,然后三人老老实实各自搬了块石头,在席面末尾加了座,复又引来一片叫好声……也不知道有啥叫好的。 接着,先是范厨子嘀咕了几句场面废话,然后秦宝当面,大大方方说了自己的来历、家世、修为,包括在登州下属县城里的师承。 张行在旁趁机冷眼旁观,早看的清楚,秦宝将这些大约来历一一抛出后,配合着的乡音,立即使得现场绝大部分人变得放松起来,而两个东境来的还有修为的人,甚至开始主动亲热。 而且,也就是秦宝压低了一条,说出自己是七条正脉修为后,那位张老大非但没有让秦宝调整座位,反而明显有些不自在起来——这是一个很好的兆头,这厮不光颟顸,怕是还没有容人之量。。 当然了,有些情绪是人之常情,但做老大还要有这些,岂不是自寻死路? 秦宝说完,气氛渐渐好转,那张老大虽然不自在,却也到底坐住,只拿眼睛来看张行,准备再来看看此人底色。 张行倒也干脆,一杯酒下肚,直接拱手:“小子张行,族里排行第三……北地出身,早年从军,二征东夷时逃出来的。” 话到此处,那张老大愈发不自在,但座中另外一人,反而拱手:“张三兄弟是那一路军里的?” “北路上五军里的中垒军排头兵。”张行昂然拱手。 “上五军里的兄弟个个都是好身手,不是我们南路徐州军可比的。”那人闻言一惊,立即竖了大拇指。“只是北路那般艰难,据说死的个个不剩,张三兄弟到底是何等的本事和气运,如何逃出来?” 张行瞥的清楚,那人说了此话,远端张老大虽然没有言语,却几乎如坐针毡,但他只是假装没看到,却又继续来说: “总有几个漏网的,我逃出来几个兄弟,都在登州安了家不动了,只有我逃到了秦二郎家的村子里,蒙他收留,才活了下来……然后去投了曹州好大名气的徐大郎,呆了几日,在徐大郎庄上遇到一个说法,便居然稀奇的做了一个靖安台公人。” 此言既出,席中忽然安静下来,便是范厨子也怔在当场。 张行只是假装不知,却又将腰中绣口刀缓缓解下,放在眼前:“诸位兄弟且看,这便是明证……靖安台的制式佩刀,并无人敢伪作。” 无人回应。 而张行却又失笑,将刀子收回:“诸位兄弟,当过兵都能收留,做过靖安台净街虎的便不能收留吗?况且,我自是在下邳做净街虎,其实是跟着左三爷照顾涣水上的生意,而且如今也已经不做了……” “兄弟吓死我们了。”众人听到此处才释然下来,那名军汉出身的好手更是连连摇头。“我就说你行止有军中形状,却又有点别的气味……原来是跟着左三爷发财!” “只是张三兄弟,若能在下邳跟着左三爷发财,便在彼处长久下去呗,何必扔下那身虎皮来我们这里?”也就是此时,上面张老大终于忍耐不住了。 张行连连摇头,然后起身正色拱手:“因为在下想发大财!” “想多了!”张老大赶紧摆手。“这里穷的叮当响。” 说着,这位老大还真就赶紧拿起一个勺子敲了下身前的石板,果然叮当作响,引得大家齐笑。 张行等所有人笑完,方才再来笑:“老大,我自涣水上来,看的那船队虚实,便是要发大财,才来此处的。” 众人愈发恍然起来,张老大终于也讪讪:“我就知道,都是冲着年前那笔浮财来的,便是你这个半看管自己都动了心思……据说船队里粮食有几十万石,钱帛也有好几万贯,是也不是?” “不是。”张行依旧站在原处,却又连连摇头,待众人诧异时,他才从容笑道。“粮食没那么多,大概十几万石,但钱帛却不止……约有百万贯。” 仙人洞的天洞下,也不知道是第几次安静了下来。 “兄弟莫开玩笑……”有人呼吸都粗重了起来。 “我唬诸位兄弟们作甚?”张行毫不迟疑,朝此人拱手。“若是只有几万贯,又有靖安台的一群高手守卫,只放在几个大船里,咱们摸都摸不到,只摸了一堆粮食来,如何能让我弃了下邳净街虎的利市,专门来发这趟财?我不信诸位兄弟与外面闲汉一般,只是为了一点粮食过来!” 那人赶紧颔首。 而张行复又看向张老大,继续拱手不停:“老大,我这次是带着极大内情来的……要献给老大一笔极大的富贵!” 张老大怔了一怔,居然连连摆手。 张行怔了一怔,诧异反问:“老大为何摆手?” “这等富贵,我如何能享?”那张老大继续摆手。 “那也该让兄弟按照规矩说完。”张行无语一时。“老大再做分辨……否则不说别的,谁知道此处其他兄弟想不想?” 这话一说完,张老大还要掰扯,那个军汉,两个东境的出身,外加一个范厨子一起叫嚷,张老大无奈,只能摆手:“你且说。” “是这样的。”张行拱手以对。“诸位想过没?为什么秋粮刚刚押解过,此时再来运粮,而且还有东都靖安台的锦衣狗精锐押解?大家伙难道不知道,那个好大名气的倚天剑也在里面?” 诸位当然不知道,但不耽误张老大叹口气:“楼老大不是说江东七郡差了粮食,赶紧春计要补上吗?” 张行和秦宝齐齐一怔,后者不提,前者立即又随之点头:“不错!但此番船队是两波事遇到了一起,不是靖安台的人不晓得其中内情……一面是补粮,另一面是靖安台奉命南下胁迫江南八大家,要八大家贡献的金银财帛,送往东都,给当今圣人修金柱用!换言之,粮没那么多,钱却比想的要多!” 众人愈发诧异,却又轰然一时,各自议论起来,却明显能隐隐约约对上些号,以至于越说越多,越说越乱。 唯独张老大,更加不爽利,只是拍石板,让众人安静下来,然后便欲言语。 孰料,张行抢先一步,继续大声来言:“若只是这般,我也不来……但张老大,现在的情况是,那押船的锦衣巡检倚天剑好大名头也不是吹得,她也晓得了咱们这里有人要做生意,却是让那百万金帛暗中与粮食偷偷分开了,准备拿船队做饵料,偷偷在陆上将百万贯的金帛送走……” 听到这里,张老大便欲言语,孰料,石板周围早就重新嚷嚷起来,便只好再来拍板子。 拍完之后,那张老大终于来问:“若是这般,你又为何来?” “因为兄弟知道了他们私下走的陆路所在,也知道了大致日期。”张行恳切以对,趁势转出座位,来到一侧,直接往对方身前走去。“这是独一份的要紧消息,专门弃了公门身份来孝敬老大……只要劫了这番财货,便是咱们兄弟十辈子花不完的富贵!” 石板桌周边,不知道第几次嗡嗡起来,而张老大也终于发怒,却是大吼一声:“都且闭上狗嘴!” 此言既出,安静是安静了,也颇有几人不耐不忿起来,却又不好当场作态,只是扭身到一旁,引得坐着的秦宝跟站着的张行相互打了眼色。 “张三兄弟。”那张老大喘匀了气,正色来说。“你这消息真假不辩……” “我连公门生计都扔了,老大反而疑我吗?”张行当即作色,却又当众将佩刀扔到地上,双手空着走上去质问。“如此,岂不是寒了好汉的心?” “不是疑你。”张老大见对方空手上来,还觉得对方是个守规矩的,便无奈解释。“是你这生意太大,真伪也好,利头相干也罢,都不是我能承受的,你看这样可好,我这里洞子小,容不下你,且将你送到周老大那里……他是管事的。” 张行只等对方说完,便来冷笑:“如此说来,老大自无担当不说,还要平白赚我们兄弟一匹马了?” 张老大刚要回话,张行忽然上前,就趁着对方在座中,握住了对方双手。 在座之人当然诧异,便有几人要起身查看、阻拦。 但也就是此时,那边秦宝也忽然起身,将身前的几个盆子扫开,溅了许多人一身,继而指着正对面被握住手的张老大喝骂:“你这人,早就不爽利的样子……我和张三哥一个正脉七条,一个正脉九条的修为,你听到后非但不抬举我们,却只让我们兄弟坐在末尾,可有这般道理?现在还要骗我们的马?!如此作态,算什么老大?如何做的仙人洞的主人?” 说着只回头一跃,便轻易拿了大铁枪在手。 在座的都是江湖人,见势不妙,便各自闪开,其中几人还要去拿兵器,范厨子赶紧起来,跑过去抱住其中两个,然后回头来劝秦宝: “秦二郎有话好说,张老大虽然没气量,却不要为此火并!” 且说,早在之前,张行便已经上前施展寒冰真气握住了张老大的手……张老大惊怒交加,不敢怠慢,不顾那边秦二郎大骂,赶紧运行气海奋力比拼起真气,但不知为何,明明自己还是十条正脉的修为,却居然不能压住对方,反而觉得对方双手的寒冰真气波澜不断,源源不停涌来,宛如湖海江河一般深不可测。 乃是居然处在了下风。 而在场二三十人,乱做一团,此时回过头来,一面看着秦宝挥舞大铁枪,势不可挡,却只是威吓那几个拿兵器的;另一面看到张老大与那张老三相互比拼真气,似乎各自吃力,也分不清胜负……许多人便都有了一丝犹疑之态。 与此同时,范厨子早扔下两人,复又抱住另外两人,嘴上还是劝个不停:“不要火并,不要火并,只是张老大和张老三本家的事情,咱们外人不要凭白送命。” 秦宝趁此机会,忽然大踏步走过去,然后舞起大枪,将之前一个刚刚被范厨子扔下、却仍想要作态上去救援的人一枪扎了透心,复又掼在大石板上,然后抽出抢来,快步持枪抢到跟前,却也不助力,也不吭声,只是立在张行一旁,然后威风八面,昂然睥睨来看。 范厨子趁机扔下手中人,却无一人敢动弹了。 几乎所有人都定定看着豹子皮旁两人的真气比拼。 而渐渐的,众人看的清楚,居然是那张老大气海不支,面色苍白起来,到最后,竟不顾一切,开口来言,却又声音嘶哑。 众人听得清楚,乃是在问:“我的心腹都在何处?如何不来救我?” 张行听得此言,同时察觉对方手上渐渐缺乏真气来对,终于喟然,却是从容抽出一只手来,然后抓住对方发髻,运足真气,往石板上只奋力一拍。 只是一拍,这位仙人洞之主,便整个脑袋粘在了板上。 然后,感受着一股热气的张行从容抽身,在几十个精壮的紧张注视下当众捡起自己的刀来,再回身缓缓切下对方脑袋,这才拎起这个早已经面上糊做一团的首级,从容踩着豹子皮来问: “诸位,此人无道无德,想拦着兄弟们发财,如今被我张三、秦二、范六三人当众公平火并了他,不知道谁还有什么不满?若是没有,便让我张三爷做这个仙人洞老大,秦二郎做二首领,范六郎做三首领……其余人也只按修行,不论亲疏排座,将来公平发财……可好?可行?可有人不满?” 众人沉默了一阵,稍有骚动,而那名徐州军汉忽然上前下拜,口称大首领,其余人也不顾满石板的血渍,纷纷下拜。 细细算来,竟然是不过一顿饭功夫,便居然让外来的张三轻易夺了这仙人洞的基业。 PS:大家新春快乐啊!给大家拜年了!迟到了,向大家道歉!主要是今天姐姐和姐夫来了……稍微过年耽误了……大家晚安! 第一百零一章金锥行(12) 腊月进入最后一旬,张行自与秦二、范六一起火并了仙人洞,做了一洞之主,然后便立即腊月新气象,当场折腾起来。 说是折腾,不过是将洞里剩的些许金银财帛先拿出来,大方分给了那些修行的与精悍的匪首,以收人心;然后又将粮食取出来,却只分做三四份,让洞中闲汉们各自分口粥来喝……接着,却又将自己那帮子发财话当众说出来,让这些人自行去传播。 果然,只是隔了一夜,同兼着死气沉沉与蠢蠢欲动气氛的芒砀山中,便立即传出了两个惊天的消息,而且是经典的一好一坏: 好消息在于,即将抵达的船队里,不光有来自于江东七郡的粮食,竟然还有来自江东八大家孝敬朝廷修金柱的百万贯钱帛! 而坏消息是,守卫船队的锦衣狗头目倚天剑已经察觉到了芒砀山与稽山的动向,乃是将更方便携带的金银财帛从船队中转移了出来,走陆路往涣水西侧动身去了……庞大的船队已经成了掩护。 两个消息传出,芒砀山中立即起了巨大波澜,整个一潭死水都被搅浑起来,上下都在议论。与这两个消息相比,什么张老大被张老三火并了,仙人洞易主啥的,反而不像是个新闻。 没办法的,山上人虽然多,但却明显分了层,大家各取所需……下面的闲汉是炮灰,但也是有所求的,他们求的就是活命,活命需要的就是粮食;而与此同时,上面的修行者却明显是在求财,借着闲汉的性命求了财后便远走高飞,往河北、东境一躲,往江淮那些河道里一钻? 大宗师难道还能来追? 最有意思的是夹在中间的那些人,尤其是早年在芒砀山便聚集起来的积年匪徒? 既有匪性又有一定组织性? 其实颇有能量……他们对上能说得上话? 对下能摸得着那些闲汉? 心思不免复杂,此时自然更加焦虑起来。 当然了? 谁都知道,这种事情? 下面人只能翻腾使力气,真正做决断的还是那些老大。 便是张行也晓得? 火并了仙人洞、传播了消息都只是必要的铺垫和准备? 真正考验他的,必然是一场威虎山的戏码。 果然,仅仅是火并成功的第二日下午? 不过是刚刚见了最近一座山头的王老大回来? 便立即有人前来代替最大的那位周老大下帖? 请张三爷上一次砀山主峰,走一遭聚义堂?原话是? 诸位老大要称一称张三爷的分量? 看看是实心的? 还是空心的,如何这般大胆? 做了张大爷? 张行情知此行重要性? 知道此时分毫都不能耽误? 却是不顾秦宝尚未将杜破阵寻来? 便兀自挎了刀? 与几名洞中精锐一起昂然去了。 走出洞来,这日天色早已经阴沉起来,而转到砀山山上,初时也不见什么风景,可一直到走到头,却见峭壁两面相夹耸立,一座砖木大堂凌空而起,却有了几分这中原匪巢的气势。 而张行走到门前,稍作驻足,四顾来看,本想看看地势,防着万一泄露,寻个跳崖逃脱的去处。可当他居高临下,按着刀睥睨下来,只往山崖下西侧一看,却又见到天地苍茫一片,竟是个一目无际的景色。偏偏下午太阳尚在,隔着云层射下,玄黄镶嵌,黑白混沌,而云层又被冬日凛风吹动,变幻不停,竟有几分龙隐之色。 乃是当众看的有几分痴了。 不过,不及他人催促,一阵风当空吹来,舞动聚义堂前的大旗猎猎作响,到底是让张三郎自家醒悟过来,此人抬头看了看这大堂,然后转身低头进去。 刚一进去,便有人遥遥呵斥:“杀了我兄弟的人还敢进来?拿下!” 随即,刀兵作响,便有多人迎上,惊得张行身后几人直接踉跄后撤,然后居然只有一个之前的军汉勉强站住了身形。 另一边,张行抬起头来,看到那些人早早擎出白刃,却行动整齐缓慢,晓得是在吓唬自己,却是不退反进,昂然迎上,贴着刀林破口来骂: “张三爷就在这里,谁敢取我性命,自己过来便是,何必摆这个架子,让真好汉笑话?!” “火并了自家兄弟的,也是真好汉?!”上午刚刚见过的一位王老大当即起身,厉声呵斥。 张行丝毫不惧,只是遥遥反驳:“我自带了一番天大富贵过来赠与诸位老大,诸位老大却刀兵来迎……这叫有礼对无礼;你们七八位老大都在这里,我只一人,却还凛然作态,让属下持白刃结阵,而我虽然临白刃交颈,却为大局连刀都不拔,这叫有勇对无勇……谁是真好汉,谁是假好汉,当聚义堂里的兄弟们是瞎子吗?!” “张三,你真是能说会道。”那王老大果然失笑。 “王老大,我能说会道还在后面呢?”张行也随之而笑。“只怕你不敢听……如何?可敢撤了刀阵,让我上堂来说个痛快?若是说的不好,王老大也不用再唤人结阵了,我自己便自刎在这堂上,让天下人来看看我这个只会嘴皮子的废物血迹!” 王老大终于回头去看为首一人:“周爷,张三是个激昂的犟性子……有道理无道理,不妨听一听,不必这般羞辱,弄得连话都说不成。” 那身形雄壮的周老大也跟着笑了:“也算称量过胆量了,放上来听听言语。” 此言既出,前面刀阵自撤,张行也与那未失态的军汉一点头,然后便昂然上了聚义堂,却发现堂上七八个人外,居然有不少空座,却毫不顾忌,直接越过王老大,坐了其中一个。 而一旦坐下,为首那个姓周的大汉,便忍不住冷哼一声,显然不悦。 旋即,就在张行旁边的一个老大也站起身来,睥睨来呵斥:“你这厮,周爷且让你坐了吗?” “诸位。”张行也不起身,只在座中团团一拱手。“今日我来是送诸位一场大富贵的……实在是不耐这些……但是诸位既然有规矩,我也愿意服从,刚刚叫我来时,说是要称量,所谓称量,门前那个叫做称量胆量,接下来自然是称量虚实……如此,何必麻烦,咱们直接做个北地搭手便是!” “什么叫北地搭手?” “我们北地山寨里的规矩,我这上山的想做个座位,便直接坐上,然后诸位头领过来与我搭手说话,一面说话一面运行真气互相来耗……” “这是什么乡下规矩,文不文武不武的……” “如此规矩,有三个好处……” 张行继续从容来对。 “从我这边说,乃是要一边运真气一边分神与诸位做答,若有破绽,便容易露出来,若无本事,也要被拎起来,这是其一; “从诸位那边说,有觉得兄弟我能处的,便只小些发力,少些盘问,反过来,有觉得我不行的,便可加大真气来压我,说些刁钻的问题来耗费我,所谓好坏皆由诸位心思,其他人却不察,这是其二; “而等诸位兄弟问完了,我一身真气也不多了,便相当于最后坦荡荡来见最后的大首领,任由能做主的大首领发落……这便是其三。” 话至此处,张行复又来看首座上的周姓首领:“如何,周老大可愿意给兄弟一个剖心挖肺,坦诚来见的机会?” 那周姓首领捏着胡子想了想,又去看自己左手边另外一白胖之人:“楼老大觉得如何?” “我觉得挺有意思。”那人当即含笑点头,引得张行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但也只是看了一眼,张行便立即在座中坐稳,然后伸出一只手来:“王老大,咱们是至亲兄弟一般的交情,容我借你一把力,开个局面。” 上午见过的王老大失笑上前,握住张行的手来,然后众老大齐齐探身好奇去看,果然见到二人双手交汇处有丝丝寒气冒出,是真的在用真气互耗。 也就是此时,那王老大便也开了口: “张三爷,咱们兄弟上午已经说了话,知晓了你的首尾,便也不多问,你且将此番来意再当众说一遍。” “这有何妨?”张行一边缓缓输送寒冰真气,一边从容来答,却果然是将那两个早已经传的沸沸扬扬的消息讲了出来。“……事情就是这般,而我此番的意思其实也简单……如今我既然晓得了靖安台的内情,知道了道路日期,复又舍了公门里的好处过来,就是为了寻诸位老大一起,博一场大富贵!” “话虽简单,可如何能博此富贵?”那王老大嘴上平淡,问的也是他自家上午听过的话,却居然暗中发力,真气陡然强了一截。 张行心中惊怒,一面加大真气,一面趁势咬牙切齿起来: “如何不能博?咱们出其不意,扔下妇孺,集中了四五千精锐,直接往涣水对面一截,也是一拥而上,只要吃得到一点,便是十辈子见不到的财货……” 话到此处,那王老大忽然手上又做减缓,张行也趁势减缓,复又言语从容: “到时候铜钱都不要,只取了金珠,往东境一跑,谁能捉拿的住?实在不行去东夷行不行?到了那边,吃香的喝甜的,东夷舞女都能买二十个放家里头……岂不比山里快活?” 王老大听完,只是松开手,朝其他人摊了一摊,便回去坐下了。 而此时,之前喝骂张行落座的那人立即上来,直接握手,却是直接奋力发了离火真气,引得堂中水气缭绕,然后又当场冷笑:“张三,我须姓赵,与张老大并无干系,但素来讲义气……我只问你,你自来山上做生意,为何要火并了人家?” “赵老大这话问的……”张行面色不变,虽然真气冲击言语断续,却咬字清晰。。“你说我为什么火并了张老大?自然是因为他耽误了咱们做生意……万里奔波只求财!王老大早该与你们交了底,我是上过落龙滩的,几千几万个好汉,凝丹的、通脉的,就那么直接完了……经了那一遭,我便认定了一个道理,人要活着,就得换个活法,吃喝玩乐,享尽人间!张老大当日的样子,我这仙人洞中兄弟看的清楚,你随便去问一问便知道……他非但夺了我的马,还不愿意做这笔大生意,不做生意便是挡了我们财路,便是个生死仇人,为何不能火并了他?!” 话到最后,张行猛地发力,寒冰真气全力涌来,竟然是将对方给逼了个趔趄,以至于主动撒了手。 而此人既撒了手,也无言语,反而直接坐下。 但马上,又有一个老大过来握了手,不过这个姓韩的老大真气上明显只是敷衍,只是来问事情的:“可要说按照张三兄弟这般言语,咱们上面人劫了财跑了,下面的闲汉白白洒了性命,却得不到粮食,反而要受朝廷追剿,岂不是对他们不够义气?!” “韩老大想多了……”张行一边喘气,一边笑对。“就算咱们不管金珠,只按照之前计略去劫了江东七郡的上计纲粮,朝廷开春便不派兵平了这芒砀山吗?咱们之前的计略,便不是在拿这些人当草灰吗?要我说,真要是讲良心和义气,早点来场大的,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劫了财之后,让这些闲汉抓一把铜钱,往东边市集城镇里跑,才是真对这些闲汉义气!” 那韩老大想了一想,叹了口气,直接撒手停了话。 到了此时,张行已经连续过了三位老大的手,而韩老大问出这话,张行又做答后,聚义堂上,七八个老大竟都有些思索之态,一时并无人再上来。 等了一会,那位白胖的楼老大忽然起身,直接走过来,握住了张行的手,虽还没有发力,却引得整个堂中齐齐来看,几乎人人严肃了起来。 “尊家的消息准不准?”楼老大还是没有发力,然后问了一个寻常问题。 “楼大哥是觉得我扔下公门生意作保还不够吗?”张行也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小心来对。“再说了,便是我消息不准,扑了个空,到时候也不耽误我们转向船队吧?船队须是跑不掉的!” 此言一出,包括周老大在内,几人几乎一起颔首。 “我不是这个意思。”楼老大微微含笑,终于缓缓发出真气,引得张行小心翼翼来对抗。“我是说,阁下既是公门出身,不免让人生疑,怎么就知道你不是个探子,而是真的左三爷下属呢?” “当然可以去查!”张行毫不畏惧。“我不信诸位老大没有门道在涣水上……关键是,诸位既有门道,还请务必问一问东都那边的来人,问问他们是不是有要修大金柱的传闻? “问一问江东那边的来人,是不是有江东八大家被锦衣狗胁迫抄检的传闻? “问一问涣水上的兄弟,就是腊月十七十八那几日,也就是我决心发这笔财的时候,有没有锦衣狗从船队中偷偷转运物什上陆地? “甚至还可以再问一问,有没有船队中的郡吏为这个事情跟锦衣狗闹起来?” 一问一问的,周围老大都愈发心中鼓荡起来,而这时,张行反而失笑来对面前之人: “楼老大,你来疑我,简直可笑,我只反问你一声,要是后面这些都有……我便是个查无此人,难道便耽误咱们发财吗?!钱财才是真的!你管我什么来路?!” 楼老大怔了怔,还要说话,上面周老大终于开口:“楼兄弟……差不多就行了,咱们是来发财的,不是来真的做个一山之主的,你且起来,我有两个关键来问他。” 楼老大只能闪开,而周老大严肃起来,也不上前搭手,便直接捏着胡子来问:“张三兄弟,你前面的道理是通的,事到如今,我私人也是信了你的,但有两个事情,也不晓得你是否知道……第一条,那倚天剑你在船队前见过,那敢问倚天剑是往哪边护卫?第二条,你可知道涣水对岸龙冈上,有一个军营,里面有足足三千甲士?” 张行终于起身,却自作了个踉跄之态,方才站稳拱手:“两个事情,我都有言语,否则便不来了!” 周老大一时振奋:“说来。” “倚天剑是留在船队,只让一个姓胡的黑绶悄悄西北而行……原因有两个,一个她自家知道自己树大招风,不在船队无法做饵;另一个是她也知道龙冈有一支兵马,所以愿意来赌。”张行丝毫不乱。 周老大也连连颔首。 “可龙冈兵马怎么说?”楼老大忽然从后面转了过来,面色铁青。 “我也不晓得该怎么说。”张行苦笑,却又当着对方面从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一根造型稍有奇巧的金锥出来,然后高捧着金锥四面来对。“我只知道,我家左大爷忽然将此物给我,让我来山上做这笔生意……还说事情紧急又要害,偏偏不敢留任何言语与字迹,只能让我持此物给诸位老大看,届时自然有识货的老大晓得意思,给我做龙冈之保……反正龙冈大军只会在我们抢完后再到。” 七八个首领看着此物,沉默了一时,而其中几个人明显是觉得荒唐,有些戏谑嘲讽之态,只是碍于局势不好做出头鸟罢了。 但也就是此时,在片刻的沉默后,在场忽然有三人齐齐出声:“我来做保。” 和其他人一样,张行诧异去看,却见得楼老大之外,最上面的周老大和最下面的那个韩老大居然也是一起出声,更有意思的是,楼老大看到这二人,竟也有些愕然,然后也只能讪讪而笑。 PS:除夕佳节,给大家拜年了,祝大家虎年虎虎生风,人人发大财! 第一百零二章 金锥行(13) “不知道周兄是何处得见此金锥的?” 时间还是下午,聚义堂上却忽然摆上了热酒热菜,之前被张行认为很可能是此番金锥计走向关键的芒山首领楼老大……实际上也的确是……此时终于忍耐不住了。 “之前并未亲眼见过。”周老大呵呵一笑,依旧是原本的粗犷之态。“但我自正脉大圆满后便压不住性子,开始走南闯北,之前在淮南那边遇到过一个生死知己,倒确实听他说过这里面的一些故事……” “这倒是也对的上。”那楼老大摩挲着自己的白白胖胖的脸,还是有些不安之态。“但是,想要知道这个来历,总得是江淮一带的真正人物……” “我周乙的生死之交自然是真正的大人物。”周老大戏谑一笑。“据我所知,这金锥破天了才送出去三四个,加上这个也不过是四五个……每个都是一等一的大人物、大豪杰,张兄弟说是淮河上左老大给他的,我以为这个来历是非常妥当对路的,再加上他之前的言辞态度让人挑不出错来,只差这个说法,所以才点头认下作保。” “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下子,楼老大也只能颔首。 话虽如此,喝了两杯酒后,楼老大复又看向一人,却赫然是之前主动出言为闲汉们考量的韩老大。 那韩老大见状,只是拱手苦笑:“事到如今,我若不说,怕是诸位也不敢信……其实,我本就是这金锥主人家的旧人,奉命在此……但也只是奉命在此,上面并无什么言语交代,只是看到了金锥,晓得了大概该自己出面,这样而已。” 楼老大闻得此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孰料,上首周乙此时反而来问:“楼老大又是什么来历,人家江淮一带那般基业,如今又恰好与这芒砀山有了直接牵扯,而芒砀山又几乎将这淮北的势力一起扫在了一起,你为何觉得山上只有你一人与人家有交通,且只有你一人晓得其中关碍?” 楼老大尴尬来笑:“是我小觑了人家,也小觑了诸位,其实也是我隔了一层,不晓得那位真切根基与影响的缘故……与其说我是那位的关系,倒不如说跟左二爷关系更细密些,此番也是左大爷吩咐过来专做这个生意的,而左大爷那里? 委实正有一根金锥。” 张行这才醒悟,敢情只有韩老大才是陈凌的直接亲信。 其他人? 包括楼老大和周老大这种级别的人物? 反而都是间接影响和控制……而这也更符合眼下的情势。 须知道? 人家钟离陈氏是江淮豪强的人望? 如今当家的陈凌水平也摆在那里,家训什么的也很像一回事? 根本不需要刻意做什么山寨里的勾结,弄得多么复杂的同时也掉了档次? 他只要拿稳手里的兵,从大局兜住这些豪强们的局面便好……真到了必要的时候? 该是他锅里的? 自然是他锅里的。 而从眼下来看,真正上手奋力操作此事的,明显是比陈凌低了一个档次的左氏三兄弟? 左氏三兄弟同样黑白通吃? 同样是坐地虎? 但那三兄弟无外乎是靠着这一代的发迹,也就是老二的修为和老三的官职忽然冒头? 架子虽大? 但无论是根基还是行事方略上? 都不免就落了格局和层次。 只是,现在委实不知道? 左氏来做这个事情是图什么?但左氏主要的利市? 也就是那个什么鲸鱼帮? 本身就是吃这碗饭的? 直接利益相关? 有什么操作反而都有说法。 而且,这关他张子荣什么事? 眼下这个状况,大家各有各的认知和层次,正适合他张三爷坑蒙拐骗,浑水摸鱼。 正想着呢,那边楼老大忽然又来举杯对张行来笑:“张三爷,咱们才是一路人!” 张行也只能苦笑举杯:“不过是个送信的!” “送信的才是真亲信。”一直没吭声的赵老大忽然插嘴,却又趁机放下酒杯,愤愤来对。“诸位,周老大和楼老大还有韩老大我都是信得过的,既然这三位都来作保,我也愿意去做这趟生意,只是几位左一句右一句的说来说去,好像打哑谜一般,是不是反而有些看不起我们的样子?既要做生意,便该学张三兄弟刚才那般拿出做生意的气量来吧?” “赵爷见谅,事情是这样的。”韩老大赶紧接口。“眼下虽是张三爷拿了我家恩主的信物过来,但却只是来保证这次生意不会被龙冈军大队压上,生意本身却是左老大的意思居多些,这也跟楼老大这里对上了……故此,我家恩主姓名知道不知道委实无所谓。” 赵老大只是冷笑摇头:“就是觉得我们不配知道呗。” 而一开始跟张行提前见过的‘邻居’王老大也来笑吟吟挑拨,却是对准了张行:“其实,我们这些人配不配倒也罢了,因为现如今周老大和楼老大在内,四个老大都要做这个生意,我们难道还能不去?只是张三爷你,这般辛苦来传讯,不惜火并了一人,辛苦过了堂,做了北地搭手,接着还要亲自带队去打一仗,却不想知道那位敢压住龙冈大军的大庄家是谁?” “当然想知道。”张行干脆以对。“但我更想把我们左大爷的吩咐给夯实了,省的回去见了左爷开不了口……诸位,我晓得你们还要私下打探信息真伪,但能不能立个道来?什么时候出兵?我们左爷让我过来,就是因为事情紧急,一旦晚了,那车队越过了龙冈,便彻底没法碰了!” “还有几日机会?”王老大还想不阴不阳的说几句,最上面的周老大忽然冷冽开口,逼得前者立即闭嘴。 “后日、大后日两日机会。”张行脱口而对。 “这么急?” “若不急就不需要兄弟带着金锥这般急促来了。”张行恳切以对。“我算过了,能动手的机会只有车队过了临涣县城以后,到达涡水畔城父县之前……早了,咱们够不着,晚了,就不说人家从城父渡涡水了,龙冈的大军就在跟前,也没法抢……也就是从后日腊月二十三起,到二十四这两日的空余期,需要速速出兵。” “左老大或者张兄弟你,可有什么计划吗?”周乙继续蹙额来问。 “我们左爷没说,但我自家有个说法,就是明日立即动员出兵,先往稽山去……一边走,诸位老大一边往涣水相向着打探消息,若是觉得我们左爷没有坑害诸位的意思,便片刻不停,稽山汇集了许当家的,直接动手扑过去;而若是觉得我们左爷不值得信,或者路上真有了其他岔子,也不妨碍在稽山停下,或者直接南下动手,继续去寻船队的麻烦。”张行言辞顺畅,俨然是真的早有考虑。。 “有道理。”周乙点点头。“张兄弟考虑周全……但还有一事,鱼头山那边还有几家东境的野绺子……其中颇有几个硬头的,而且跟江淮这边没牵扯,怕是不好用一个金锥说服他们。” “只要出兵,在大队中,便由不得他们了。”赵老大闷声出言。 “周老大就是怕他们不出兵。”王老大无力吐槽。 “关于这件事。”张行忽然抬头。“不瞒周老大,我家左大爷专门遣我来,也是有说法的……我的履历中,落龙滩经历和东境徐大郎的关系不是假的,同行的兄弟里也是真的东境出身,此番更曾亲眼在船队周边看到过一个东境的熟人,唤做杜破阵的从山里这边过去打探情况……就是为此事,这个富贵差事才落到我身上……来见几位大爷之前,已经让我那个东境的兄弟去找杜破阵往仙人洞了。” “这就全对上了!”楼老大一声叹气。“左家几位爷是真的又妥当又高明又周密!” “妥当高明不还是在老韩恩主下面?”赵老大继续闷闷出口。 “好了。”周乙忽然起身。“我来定个结果……谁若不服,当场来说。” 其他人尚在犹疑,张行忽的起身,做出了听令姿态,也引的其他几位老大纷纷起身。 “机会难得,蒙左家几位大爷和淮上那位赏饭吃,也蒙张兄弟辛苦来报,咱们委实不好耽搁……该出手还得出手,否则如何发财?”周乙严肃捻须来讲。“张兄弟待会私下去找杜破阵,我们几个则一起发帖子跟鱼头山的人说清楚,一明一暗,逼他们明日就发兵过来!逾期不候!出兵的计划就按照张兄弟说的那个两全法子来做!至于谁还有疑虑,我都懂,一边走一边打探就是……至于那位的名号,小赵也不要急,到了稽山,我自与你们几个老大当面说!总之,千言万语,只求大家伙跟着我今年一起发个大财,明年不再受穷!” 众人听到最后,明显还是各自有些反应和思虑。 但当此之时,张行却率先扯着喉咙来喊:“跟着周老大,今年一起发大财!” 其他人无奈,终归是齐心协力,跟着喊了起来:“跟着周老大,今年一起发大财!” 喊完这一句,张行忽然又主动鼓掌,拍得掌心都红了,逼得其余几人侧目之余一起跟着鼓掌,弄得周老大一时怪不好意思的,连连说张兄弟公门里的做派不可取,却又挺胸凸肚,豪气一时。 到此为止,张行终于是过了堂,并使出了自己猝然决断出的金锥计,而且大获成功……只能说,他来时的判断并无错误,乱成一团、各怀鬼胎的芒砀山这里,简直要比陈凌那里容易对付十倍不止。 但事情还没完,他还有一个巨大的窟窿要补,也是此行唯一一个硬窟窿……而且,他还真就是以这个事端为名,堂而皇之的与诸位老大告辞,转身先去。 回到仙人洞,喊范厨子过来摆上一点热酒,又在石板上架上火来慢慢烤肉,吃了三条子烤肉、五六杯冰酒后,杜破阵的那张饱经沧桑的老脸终于随秦宝一起出现在了张行的面前。 见到此人来,张行立即来看对面蹭吃的范厨子:“三当家,辛苦你去把把风,杜老大是我至亲兄弟一般的交情,要说些被人偷听了便要灭口的言语。” 范厨子怔了一怔,也只能搓了搓手,端起一碗肉干,一边嚼着一边往外走去,一直走了七八十步,眼见着秦二又在中间三十四步的位置立定,方才坐下来啃肉干。 另一边,目送周围人走得干净,杜破阵从容坐下,感慨摇头: “拼命三郎,拼命三郎……张三郎,你和秦二郎真是好大的胆子!” “杜老大才是真正的好胆子,当日敢去,今日敢来!”张行伸手做邀。“且喝两杯热酒,省的待会耽误说事。” “也好。”杜破阵接过酒来,自斟自饮,吃了五六杯酒,嚼了七八根肉,这才放下手来,安静来看对方。 “明人不说暗话。”张行想了一想,直接开口。“涣水上粮食事关重大,万万劫不得,我奉命要引芒砀山的人过涣水,自投官军罗网,想让杜老大助我一臂之力。” “那我也不说暗话。”杜破阵坐在石板前平静以对。“张三郎今日便是说出一万个大道理来,我也不能答应。” “不答应便是要生死相对了?” “官匪之间,生死相对,才是根本的道理。”杜破阵依然面色不变。“反倒是咱们这般坦诚相见的少一些。” “杜老大。”张行想了一想,正色来讲。“咱们难得的际遇,有这么一番倾盖之交,就不要各自说这些废话了,你将你的利害说出来,我将我的知晓对出来,成与不成再来计较……如何?” “若不是看当日一番际遇,意气相投,我也不来了。”杜破阵伸手以对。“张三郎先讲。” “第一条,便是这粮食来历。”张行言辞清楚。“江东赋税比东境还要高一半……这次的粮食不是转运不及补上的,而是委实不足不得不拖到今日的,更是我们这个巡组千辛万苦计较,尽量没动百姓从大户人家搜罗齐的……一旦被劫,江东怕是还要补税,到时候很可能便是饿殍满地了。” 杜破阵面色发黑,沉默了好一阵才开口:“这自是朝廷盘剥过重。” “我知道。”张行平静点头。 “你知道?”杜破阵冷笑一声。 “我知道!”张行再度认真点头。 杜破阵终于沉默。 “其二,山上几个真正的大匪首,都是有根基的,楼老大是什么鲸鱼帮左氏的人;周老大跟龙冈上的鹰扬中郎将陈凌是故交;韩老大干脆是陈凌的属下……陈凌视江淮豪强和芒砀山匪徒为自家私产,鲸鱼帮也想着借匪势自重……你以为黑的,可能是白的,你以为白的,可能是黑的……聚义堂上,几乎全都是周边几十年、几百年的地方豪强和准备卷了财货就走的所谓豪杰,就你们几个东境来的是真正的流匪。”张行继续来讲。 “我知道。”轮到杜破阵平静说这句话了。 而这一次,张行却没有像对方那样追问,反而拿起筷子在石板上敲了起来,一时叮当作响:“你既知道他们都是假的、坏的,为何还要跟着他们做事?” “因为穷,因为饿,因为落魄。”杜破阵扭了扭脖子,认真盯住了对方,缓缓而言。“因为我的兄弟们也跟我一样穷、一样饿、一样落魄……张三郎曾与我说自己落魄过,但一定不曾像我这般落魄过……我少年时家道中落,穷的在野地里天为被、地为席,饿的去偷好友家的羊,偷了一只又一只,他只做不见,最后被他婶子发现,去告了官,逼得我们一起逃到外地,到了外地,我再去偷别人家的羊,就理直气壮许多,因为我不能让为了我而逃出家来的兄弟跟我一样饿……张三郎,我问你,今日我的所有兄弟都穷困到要从东境溜门子过来乞活了,现有官粮在前,你便是有十分道理,我又如何能不去偷来给我兄弟来吃?再说了,便是退一万步来讲,不偷官粮,难道还要我们去偷穷人家的羊吗?” 张行沉默了许久,以至于秦宝数次回头来看。 而渐渐的,杜破阵也有些不耐起来。 但终于,心中之前便有一个大胆计划,今日聚义堂后更加笃定的张行还是下定决心缓缓来问了一个关键问题:“谁是你兄弟?” 杜破阵怔了一下,然后很快醒悟,并低头以对:“当然是我自家那二三百兄弟……不过张三郎,你虽是官,我也认你做半个兄弟。” “这是我的幸事。”张行心中大定。“但现在,你只是想给自家兄弟找活路对不对,并不顾的其他?因为你已经穷困到并不计较其他的地步了,是不是?这芒砀山上的上万人,并不是你的义气所在,是不是?” “是……都是。”杜破阵长叹了口气,然后艰难来讲。“但是张三郎,无论如何,我须对我兄弟讲规矩,讲义气,他们等着我给他们活路呢,而你不给他们活路。” “那要是我给你个大大的活路,还让你带几万个兄弟,你还能对他们讲规矩,讲义气吗?”张行忽然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意思?”杜破阵微微皱眉。 “如果,我能想法子,抬举你替换了左家,做涣水口的生意,你愿意接吗?”张行双目炯炯,淡淡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语。 “如何……”杜破阵本想质疑,但旋即想到了对方身份和后台,却又沉默,片刻后干脆点头。“我觉得可以。” “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这次,反而轮到张行摇头。“首先你要配合我,做了这件事……其次,要等我跟巡检在年后借势处置了左氏兄弟……最后,你还要在掌握什么鲸鱼帮后,将芒砀山上被打散逃窜的闲汉,尽量收罗起来养好……事情做好了,便是一举三得的好事,你落得大活路,我落得连这无关的芒砀山上山贼闲汉都能对得起天地良心。” 杜破阵思索片刻,既不摇头,也不点头:“若是能有这个前途,让兄弟们不去偷羊,如何不能陪你做此事……本就是给兄弟们找活路的小生意大生意差别罢了;其次,我既认你做半个兄弟,你又说出这话来,如何不能陪你赌一把?只是最后一条……” “最后一条如何?”张行蹙眉来对。 “最后一条是不是有些艰难?”杜破阵认真来问。“长鲸帮本有万余纤夫,忽然再来数千闲汉……能养活起来吗?” 张行终于仰头失笑:“杜兄是没做过这等大生意的吧?” “确实出身低微。”杜破阵有一说一,丝毫不怒。“而且低贱了一辈子。” “那我来说吧!”张行往身后还带着血渍的豹子皮上一躺,拿出筷子往前面石板上一敲,登时便有了当年在键盘上指点江山的感觉。“这天下事,无外乎是两件事,一个是将饼子做大……这件事情挺难,我也还没头绪,暂且不说;另一个便是来分饼子……按照道理来说,一人一口都有的剩,都还能存着做其他事情,但实际上就是,上头人宁可吃一口扔一百口,或者把饼子堆起来看个乐子不吃,也要逼着下面的人十个人分一口。” “这倒是实诚话。”杜破阵感慨万千。 “种地的吃不饱饭;养蚕的穿不上丝绸;造房子的没有立锥之地;打铁的家里没有一口好锅……自古都是如此。”张行本欲长篇大论,过过嘴瘾,可刚说了两句,却又觉得无趣,只能摇头。“你知道你上次怎么露出破绽的吗?因为那些执事,全都是吃香的喝甜的,养尊处优惯了,如何还能像你这样满手茧子、十指全是伤口?” “我懂了。”杜破阵恍然以对。“你是想说,长鲸帮的利市足以养多一半人,却都被那些舵主、执事、护法和帮主自家吃了……所以,只要我当了长鲸帮的帮主,却还能对帮众像我现在对自家兄弟一般讲规矩讲义气,便一定能养得起他们……是也不是?” “是。”张行轻声点头。 “既如此。”杜破阵忽然起身,就在石板前拱手。“请张三兄弟带我们其他兄弟一程!” 张行如释重负,足足在座中瘫了七八息的时间方才起身,然后却忽然跳上那块大石板,举起一只手来,于仙人洞中放声来吼,惊得洞中人人来看,范厨子更是连肉都不吃了: “既如此,就请杜老大还有诸位兄弟,暂且跟着我张三,新年发个大财!” PS:给大家拜年了! 感谢二营长的上萌和王老爷的打赏! 再次给大家拜年了!晚安。 第一百零三章 金锥行(14) 腊月下旬,天气干冷干冷的,在某人的不懈努力下,在一根金锥出其不意的作用下,芒砀山的盗匪终于提前发动了——所有首领一致同意出兵,所有残存的粮食甚至布匹被全部放出,大家公推周乙周老大领着大家,按照张三爷的可靠情报,去发百万贯金帛的大财。 按捺不住的人心一旦被释放,便不可阻止。 按照张三爷的建议,为了出兵妥当、行军迅速,上万芒砀山盗匪,只出了一半的所谓‘精锐’。 然而,只是一半人,区区四五千人而已,吃了一顿饱饭,听着要去发财抢粮,急匆匆聚集在芒砀山中间的夹谷中,旗帜一立起来,气势便显得雄浑难当……至于张行等大头领们更是聚在砀山那区区几十丈高的悬崖上,人人高头大马红披风,巨大的义字大旗高举,十来个个代表了各大头领对应姓氏的大旗也迎风飘荡,再加上身后真正的两三百修行者与积年悍匪。 端是一番好气势。 对此,张行只能感激人家张老大……一则感激人家留下的这份基业,二则感激对方有个好姓氏,连旗子都不用换。 “诸位,诸位!” 众人公推的大首领乃是周乙周大当家,而饶是他早就晓得自家只是来做个趁头的大当家,发一笔子财就要卷走跑路的,但此时被人簇拥于此,更年期万兜鍪的,却也还是忍不住心情激荡,连马鞭都差点捏折了。 “诸位兄弟!今日诸位兄弟既然将性命托付给我,我老周必然要给大家伙一个交代,此去先夺了百万金珠,如若顺利,就再取了河上几十万石粮食,然后再回咱们芒砀山整饬一二,就此定下一份大大的基业!” 此言一出,楼老大以下,几位老大各自诧异——这跟说的不一样啊?真的只是临阵打气忽悠下面人吗? 然而,这个场景? 根本由不得这些老大多想,那张三爷果然又早早使出公门里的做派出来? 乃是立即回身勒马? 当众抽出那把靖安台的破刀来? 然后将胯下大马狠狠一拽? 便奋力举刀高呼: “定基业!定基业!跟着周老大定基业!” 别家倒还罢了,张三自家的那二三十精锐和周老大的核心下属们立即便跟着喊了起来? 紧接着其他各位大佬的核心部属不明所以,只能匆匆跟着喊叫? 到最后漫山遍野都在喊: “定基业!定基业!跟着周老大定基业!” 声音宛若雷鸣,震撼着中原、东境与江淮的山川大地? 也惊得几位首领面色苍白? 根本不敢再有半分迟疑,纷纷加入这场雷鸣之中。 另一边,周老大置身于于这场雷鸣之中? 一时双颊潮红? 眼眶也有些微微湿润? 似乎是有所感慨,而且要再说些什么。但终究? 还是猛地一转身? 裹着一袭大红披风? 走马如飞,带着数百真正的悍匪精锐? 当场卷起一片烟尘? 气势昂扬的转下山去。 得益于芒砀山出色的夹谷地形? 省却了列队、整队的过程? 大约一个时辰后? 大队便跟着周老大以及诸位老大一起,迤逦而出,向着西南面的涣水而去。 到此为止,负责最左翼的张行也彻底放松。 无他,在靖安台参与过大型组织活动的他比谁都清楚,就这种仓促聚集的乌合之众,哪怕其中为首的的确是精锐、高手,可一旦出兵,裹在巨大的临时组织中去,便也会慌了手脚,失了举措。 到时候,乱七八糟的事情纷至沓来,上下的士气和人心又在相互裹挟,根本不可能轻易停下来。 然后很多信息会被人一厢情愿的接纳与否认,最后便是一哄而上,一败涂地。 不然,凭什么要有军队的操练和精密的军队制度,以及军法、后勤? 想昨日周乙这些人商议,都说只要那些东境绺子出兵,便会被大队裹挟住,但实际上,一旦出兵,被裹挟又何止是那些东境绺子?所谓裹挟,又哪里会有威逼利诱这一种? 很多时候,人不自觉得便会被大势所裹挟,而自己根本无从知晓,反而以为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张三爷,我家楼老大有请。” 刚刚上路,便有人打马来见,而且还是一位要紧人物。 而张行也不推脱,只是让秦宝和范厨子各自带队,自己便引着那明显在一两日中有了地位的徐州军士和三四个骑马精悍匪徒快步转到楼老大队列前面,并遥遥大呼:“楼老大,有何军令?” 楼老大张口欲言,只能闭嘴,然后打马迎上,再低声来讲:“张三兄弟,你且住一住……我找你来是有真正的利害事说。” 张行立即旋转马身,与对方并马而行,然后拱手以对:“楼老大说话便是,小弟悉心来听。” “是这样的。”楼老大紧张以对。“刚刚周乙的言语你也听到了……我怎么觉得不对路呢?” 张行瞬间醒悟,却一边走马,一边失笑:“楼老大想什么呢?那只是出兵时的大言,他如何能抢了金银再去抢粮食,便是抢了,又如何立足?” 楼老大一边喟然,一边努力夹着马腹跟着对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看这军势是何等雄壮……而且还有一个关键,你怕是没想到!” “什么关键?”张行佯作不知。 “那金锥的主人,控制着龙冈大军!”楼老大认真来讲。“而左家三位爷,这些年发达的太快了,说不得那位心里会起心思,到时候来个虚应,真就在芒砀山扶起姓周的来,一个在涣水上游,一个在涣水下游,做个平衡。” “那该如何是好?”张行胯下大马丝毫不停,只是同样严肃起来郑重询问。 “我也没想好。”楼老大无奈,只能硬着头皮来讲。“但一定要提醒你,心里要留个底……莫忘了,咱们虽然是来做了这个首领,却都是左家三位爷的恩义。” 张行点点头,在马上闭目思索片刻,忽然睁开眼睛,目光灼灼:“楼老大,事情是这样的,我家几位左爷的恩德,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但今时今日,左大爷交代下来的事情,到底还是要去劫了那百万贯金帛,此事之前,只能推着周老大往前走!您说,是不是?” 楼老大只能点头:“是。” 话至此处,张行忽然压低了声音:“至于后来的事情,我倒是有个想法,或许能避免周老大立此基业……就不知道楼老大愿不愿意配合?” “怎么说?”楼老大赶紧来问。 “很简单。”张行言辞恳切。“我不懂的什么金锥主人的故事,但此番去做这生意,终究是咱们左爷的力道更大些,而左爷的力道就是咱们的力道,真要是有那一日,形势确实是那个样子……我们便使出力气来,楼老大自找几位其他老大,我去拉着东境的绺子,然后一起支持楼老大来做这个芒砀山真正的首领!所立基业,也该让楼老大你来立!” 楼老大听到一半心中便猛地一振,连白净的面皮都在马上抖了一抖,却又强压着震动等对方说完方才赶紧摆手:“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张行就在马上伸出一只手来,拽住对方那只乱摆的手来,然后言辞愈发恳切。“刚刚楼老大的言语,无外乎是说万一金锥主人存了心要在涣水上游分我们左家三位爷的势,而我们无法抵挡,才会让周老大来芒砀山真正立足……而若是那般,反正都是分势,为何不能举了楼老大来做这个山头分势?便是左家三位爷,让他们自家选一个,怕也是要选楼老大这个关系更密一些的吧?我和杜破阵更是只能顶着楼老大你来做这个干系才能睡得稳妥!” 话到最后,张行连连在马上摇晃对方手臂,而楼老大一面没有撒手,一面却又只是推辞,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要防备周乙的言语。 甚至,过了一阵子,秦二遣人来喊张行回去时,这楼老大还让人寻了一个锦绣做的袍子,让张行专门带回去,说是聊表心意。 张行带着锦袍回去,当场换上,然后继续催动所有人行军。。 就这样,一日辛苦行军,等到晚上,刚刚铺陈下来,果然又有周老大来请……张行不敢怠慢,复又匆匆去见。 孰料,见了周乙,这位老大只是请了三四个老大摆宴请酒,中途屡屡开口,也都是在称赞所有人的能耐、功勋,别人不知道,张行是举杯必饮,饮酒必尽,听到称赞也必定摇头晃脑,然后感慨回来,再说周老大的风采。 一番酒尽,周老大果然又送了一匹好马,张行也堂而皇之牵回来换下。 到了第二日,一大早,韩老大却又上门拜访,然后说了一个看似要害的情报。 “没收到你家恩主回信?”昨晚喝了酒,稍微贪睡的张行就在营地中见了老韩,却只是一副睡眼惺忪模样。“你家主人在何处?” “在……我家恩主在何处无妨,但不瞒张三爷,我家恩主在龙冈军中是有要害坐探的,所以前日晚上以后我派心腹快马过涣水去龙冈找人,按照路程,昨夜后半夜便该回来的,但一直到现在却都一去不回。”韩老大面色焦躁。 人家司马二龙和伏龙卫要是能让你的心腹活着回来,那便真该跳涣水自杀了。 张行心中冷笑,面色上却一脸疑虑:“你家恩主的坐探可靠吗?这种机要大事,他确系能知道?而且军营重地,你的心腹能进去从容接应?” 韩老大无奈,跺了跺脚,即刻低声附到对方耳旁:“不瞒张三爷,我家恩主其实就是龙冈军寨的鹰扬中郎将陈凌陈将军。” 张行怔了一怔,当即呵斥:“莫来哄我!” “我如何哄你?”韩老大都快急疯了。“就是这般,你那金锥便是我家老主人昔日出海寻得龙尸后以龙骨制成的!” 张行想了一想,沉默许久,终于在对方急切之中缓缓点头:“若是这般,倒是全对上了,怪不得楼老大和周老大都这般自信,原来对方的军事倚仗根本就是自家人……而且若是这样,老韩,你下属便是没回来,又怕什么?” “什么?”韩老大诧异一时。 “我说,若是这般,你下属便是没回来,又怕什么?”张行不以为然道。“你下属便是路上遇到了靖安台巡组的精锐哨骑死掉了,那又如何?耽误我们做这笔大买卖吗?对面的官军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可担心的?整个涣水上下,除了靖安台的那拨负责押运的人,几乎全都是我们的人,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韩老大竟然一时无法反驳。 “唯一要考虑的破绽只有一处。”张行继续认真来讲。“那就是你有没有告诉你那个心腹我们的进军计划……万一你这心腹是被靖安台的高手路上杀了,杀之前招供了,那我们就只能加速行军了!” 韩老大连连摇头:“绝对没有告诉他进军的事情,只是让他去说明和求证金锥一事。” 张行点了点头,便干脆送客。 对方无奈,只能转身离去。 而人一走,张行却迫不及待穿上锦袍,罩起大红披风,骑上昨晚获得的那匹好马,催促营地中自己那三四百人速速起身吃饭,然后迅速动身进发。 还是那句话,只要大军动起来,只要不停加速向前,除非陈凌能当场飞过来,否则便没有人能阻止这场混乱的大进军。 果然,中午时分,周老大和楼老大都对韩老大的‘龙冈没有回信’这个消息做出了无效投票,因为,经过一日半的仓促信息汇整,张三爷带来的大生意消息早已经得到了多方印证: 确实有人听过东都要修大金柱的讯息; 确实有人听过江东八大家被锦衣狗欺辱抄掠的消息; 更重要的是,随着这日临近涣水,下游所有的回报都指出,确实有一支锦衣巡组护卫的大型车队中途弃了水路,改为陆路——这是当然的,为了配合张行的计划,胡彦确实征募了临涣城的许多大车,要走了许多纤夫,直奔龙冈去了。 甚至,许多人都看到那些上计郡吏面对这一场景的失态。 就连下午时分抵达涣水,逼近稽山,闻得稽山被“倚天剑”飞来阻止了筑坝的消息,都和倚天剑要留在船队充当诱饵的讯息对上了。 那么,当这么多消息都在验证着张三爷的讯息时,就如当日张三爷过堂时与楼老大那番言语所说一般,如果那些讯息都对的上,大生意就在前面,其他的讯息稍有对立,又有什么关系呢? 何况,韩老大那里,恐怕只能算是乱军中的消息迟滞而已。 不过,这日傍晚,就在涣水跟前,张行还是面对到一个实打实进军阻碍——涣水对岸的稽山许当家的,在挨了“倚天剑”一顿打后,猝然面对大队过来的芒砀山“结义兄弟们”,不免有些警惕和慌乱,所以拒绝大家过自家守着的一座简单浮桥。 如今,周大当家的和楼大当家的,已经亲自去劝了,而其余十来个当家的则汇集在涣水边,大约驻马在一起,等待消息。 而忽然间,张行瞥见秦宝打马凑了过来,便赶紧往那边微微迎上。 “三哥。” 秦二小心打马附嘴过来。“杜破阵让他那个叫辅伯石的副手私下跟我传话,说只要大军渡过涣水,此事就算彻底成了,而若是不渡,迟则生变!他的意思是,你鼓动两句,他直接引兵渡河,然后咱们跟上,其他人便都拦不住了!所谓当断则断!” 张行点头,然后默不作声折返,却又无视杜破阵的目光,只是看了一阵正对面的夕阳,等了一刻钟后,才忽然跃马,立到河畔。 其人一身锦袍,骏马弯刀,外加一件大红披风,秦宝更是会意,乃是一手拎着铁枪,一手亲自举着张字大旗立在一旁……瞬间,便吸引了所有头领的目光。 “诸位,咱们不能再等了!” 张行立在涣水旁,放声言道。“我不信事到如今,还有人没打听清楚咱们此番的底牌是什么……百万贯金珠的财货就在对岸,整个涣水两岸上下全都是我们的人,锦衣巡骑便是再精锐,一个黑绶领着那点人,如何是我们五千雄兵的对手?可机会只有明日一日了!” “张三爷,你说这些有甚用?”赵老大在马上握着马缰戏谑来对。“知道了又何妨?许当家的灯下黑,居然不信,不敢让过!” “这就是我要说的,许当家的哪里是灯下黑,他不过是见我们兵强马壮,怕我们吞了他稽山的基业。”张行也面目狰狞了起来。“但要我说,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一个局势,便是明目张胆的吞了他,又如何?他虽是地主,号称两三千人,可哪里比的我们全是精锐?难道真要为了他一人面子坏了咱们这么多位当家的前途?你们诸位当家是存了如何心思我不晓得,但我张三爷冒了这么大风险,可就是为了对岸的百万贯财货!你们不走,我可要直接过去了!” 说完,浮桥周边一时安静,无人吭声,所有头领都只盯着张行,唯独众人胯下马匹左右扭动嘶鸣不止,暗示众人心态,而张行根本不做理会,只是掉转马头,直接打马便上了浮桥。 秦宝也高举大旗,紧随其后。 杜破阵见状,也直接回头打了眼色。 但就在这时,那之前一直有些不耐的赵老大忽然长啸一声,然后抢过众人,跃马河中,紧接着一身离火真气当河腾起,鼓动傍晚河中冰水,一时蒸气如云,乃是堂而皇之往对岸游去。 一边游动,一边还奋力来喊:“三辉四御、神仙真龙今日都拦不住赵爷爷发财!想发财的,只跟我赵兴川一起过河来!渡河!渡河!” 涣水东侧,众人怔了一下,片刻后,却是蜂拥向前。 河对岸,稽山匪众猝不及防,几乎瞬间溃散,日落之前,便被芒砀山上下鸠占鹊巢,许当家的,也只能置酒赔罪,发誓明日率心腹充作先锋,来做此大事,一并发财。 PS:给大家拜年了! 感谢小居儿涡老爷的上萌! 再次给大家拜年了!晚安。 第一百零四章 金锥行(15) 全军渡过涣水后,张行便有这么一点无欲无求起来。 因为他知道,从他自己的角度来说,他的计策已经彻底成功了,就算再有什么问题,那也不是他的责任,他为这件事情尽心尽力到了极致,能考虑的都考虑到了,能做的也都做了,甚至未必能做成的,也尽量考虑着要以后去做了。 或许今日还会血流成河,或许依然会有无辜在这次动乱后死伤累累,或许最终的结果会照样在朝廷那里引发其他不对路的蝴蝶效应……但这一切的一切,就好像这次计策的后半段一样,都不能说再是他张行的责任了。 他张三郎已经尽量的提出了最优解,并付诸行动,而且出色完成了自己的部分。 按照约定,只要他张行用金锥计,将芒砀山的匪徒提前引诱出来,过了河,剩下的就是司马正和白有思的事情了。 这两位大门阀出身的神仙如何逼迫陈凌出兵,如何保护船队经过这片区域无恙,最后怎么收场,全都跟他张白绶无关了。 当然了,张行自是有些无欲无求,但其他人的表现欲却反而有些过头了。 过了涣水,大队直接占据了稽山,首当其冲的自然是许当家的,可怜许当家的在稽山厮混了许多年,一朝基业尽丧,粮食被取用、财帛被散尽,几乎就差叩头下来才保住了根本的一些核心部众和一份当家的名号——当然了,这也有上下都着急“做生意”,不愿意节外生枝的缘故。 但是,既然说到明日的生意,就由不得大家不去继续争个热火朝天了。须知道,到了此时,有门路的、没门路的,大当家们早已经知晓龙冈驻军是自家人了。 那话怎么说来着? 此行宛若探囊取物。 敢问谁人不想抢的更多些,分的更多些? 唯独,老大们到底都算是所谓土匪山贼中的精英,总也知道,抢劫还是要讲章法的,若不能做的漂亮干净,把金银撒了? 把锦绣烧了,或者被那些锦衣巡骑发起狠来將车子推到涡水里了? 那算个什么事? 于是先嚷嚷了许久? 最终定下了一个包抄吞圆的方略来? 张行也和杜破阵一起? 从容取了左翼绕后包抄的活来。 但是,还没完? 因为还要讨论战后分润的事情,可一说到分……莫忘了? 张三爷曾有言与杜破阵,天底下最难的怕就是一个“分”字了。 于是乎? 在草草分派了明日“做生意”的排兵布阵后? 稽山上的小聚义堂里几乎吵了个昏天黑地。 周老大如今气势不同了,尤其是兼并了稽山后,更是想法多多? 他似乎是想先抢回来“归公”再统一分? 几个芒砀山上的势力小首领也支持他? 最起码要求所谓“归公”的多一点……很显然,周乙先生是要拉小的打大的了? 而小首领们也是立即会意。 但是? 楼老大和其他东境绺子的首领却只喊着按照各部兵马公平分配……这当然也可以理解? 因为别看东境绺子们人最少,似乎应该更加赞同周老大的方案? 但他们毕竟是本就是东境滑过来的外地绺子? 是要立即拿钱走人的? 更怕被吞并和分不到东西。 与此同时? 赵老大、王老大这两位却只是冷笑? 然后摆出一副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其实是打着谁抢到归谁的主意。 没办法,为什么小首领们要去依附周老大,东境绺子们要去依附楼老大呢?不就是因为赵王这种人存在吗? “心黑手辣,仗势欺人,要格局没格局,要气量没气量的……跟周、楼两位老大比,你老王和老赵,简直是两个天上,两个地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怎么有脸坐在这里?” 没错,这是张三爷的原话,他拍案而起了。 不起来也不行啊,张行倒是被这些人弄得头昏脑涨、早想睡觉,但作为一个土匪头子,怎么可能在讨论分配方案的时候直接走了呢?不吵一顿就直接走了,简直是天大的破绽好不好? 于是,随着老韩几个人推着张三爷也出来说两句的时候,决心站好最后一班岗的他毫不犹豫起身对着王、赵两人放炮了。 而且甫一放出来,便立即压住了大半个聚义堂。 “张三爷,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王老大当即抱着怀冷冷来对。“如何平白诋毁我们?” “我是诋毁吗?”张行勃然作色。“你和老王什么货色自己不知道?为小利而亡命,干大事而惜身!别人辛苦搭台子的时候,你们只是冷眼旁观,三试探五躲闪的,搭好台子了,却想着把他人踹到一旁!周老大和楼老大的分法虽然有抵触,却只是个方案的不同,终究考虑到了所有人,只有你们俩,仗着自己势力大修为高,一心一意只想多吃多捞,丝毫不顾其他任何兄弟!想我张三走南闯北,却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而今日,竟然一下子见到了两个。” “张三爷,给脸不要脸了吗?”赵老大,也就是如今人人皆知的赵兴川了,开始只是冷冷听着,但听到最后,却又忽然发作,乃是掷了酒杯,直接扶着佩刀一脚踩上几案,然后单手来指点对面的张行。“你什么资历身份,来说我和老王?” “张三爷有没有资格说话,轮到你姓王的来讲吗?”就在张行身侧坐着的杜破阵毫不犹豫,当即推开身前案上酒饭,同样扶刀而起。“周老大的方案你们俩不认,楼老大的方案你们俩也不认……真当大家不晓得你二人的心思吗?都是积年的生意人,谁不懂啊?” “赵兴川!”张行瞅了眼捻须不语的周乙和面无表情的楼环,不慌不忙,同样一脚踩到了身前的几案上,然后从容扶刀来看对面。“大家有事说事,你忽然发作,当着诸位老大的面先按住刀是什么意思?是想火并吗?火并谁?谁怕你?而且你以为这里能轮到你来比刀口上的本事?” 赵老大怒从中起,真气散发,便欲真的拔刀出来,却不料,下一刻,自己按刀之手却被身侧一人死死发力摁住——竟然是今晚上同一立场的王老大。 赵兴川心知有异,赶紧顺着对方眼色一瞅,却发现在座的老大十之八九都只是盯着自己,而不是对面的张老三,便是周乙、楼环两位真正的大佬也只是眯眼来看自己,晓得终究是自家吃相难看,引了众怒,气焰便瞬间消了几层,然后恨恨坐下。 那王老大见到赵兴川会意,这才板着脸拱手以对:“张三爷……我们绝对没有坏了大家生意的意思,只是周老大和楼老大各执一词,我们不晓得该……” “呸!”张行猛地一喝,当场打断了对方。“不要说那些挑拨离间的废话,你只说你二人有什么分配方案……大家现在都屏息凝神的来听一听,当众评判!” “我……” “有没有?!”张行再度打断对方。厉声呵斥。“没有就当你二人弃权,听公中说话!有就赶紧放出来!” 王赵二人在所有老大的瞩目之下,于席间相顾一时,却是怎么都不可能当众说出来谁抢到归谁这样的废话来,说了也只会坐实了“厚颜无耻之人”的名头,平白被骂。 “没有。”投鼠忌器的王老大强行咽下一口气来。“现在只想听张三爷的方略……张三爷有吗?” 张行听到这里,毫不犹豫撒开手中刀,走到堂中央来,先对周乙一作揖,再对楼环二作揖,然后团团拱手,这才开口: “诸位老大,之前周老大说话了,说今日畅所欲言……但恕我直言,明日就要做生意,真要是人人心里一笔账,各怀鬼胎的,明日生意便是做成了,怕是也要乱成一团,平白抛洒金珠……所以,还得请最后周老大拿个主意,我也只是一说。” “张三爷是个实诚人,能处!”座中最穷的杜破阵趁势喊了一嗓子。。“且听听他的言语也无妨。” 而张行顿了一顿,只能苦笑:“其实,周老大和楼老大都有言语了,而且都是有公心的,我能有什么更好的?不过是想做个拍桌子的,把捣乱的撵下去,再做个和泥,早点把此事定下……我的意思是,就请周老大和楼老大折一折……比如收公我是赞成的,但不要收多,抽个两成,放到砀山大聚义堂上,但是东境那里的几位毕竟家离得远,还想着回去过年呢,却该将其余八九成速速按人头早日分出去给他们几家,让他们先回东境过个年,再回来论公中归属。” 堂上一时寂静无声,这就是个和稀泥的手段,张老三又这么礼貌,谁能说好或者不好呢? “我赞同。”就在两位老大还在一个捻须一个摸肚子的时候,还是杜破阵率先应和。 众人情知是杜破阵是张三爷故交,却都无话可说。 但杜破阵既这么说了,几个东境绺子想着张行言语里的一点照顾,也都纷纷颔首,见此形状,楼老大终于也点了头。 这下子,众人齐齐看向了周乙。 周乙见此情状,也是叹了口气:“我都是为大家好,但谁晓得大家都没有大局观……那这样吧,三成,三成的公中数,不能再说了……关键是谁也不知道龙冈陈将军或者涣水口的左二爷会不会来言语,到时候,还得我应付了。” 几人面面相觑,到底是随着韩老大率先开口附和,半情不愿的了了这一桩事情。 一夜嘈杂混乱,翌日早上,众人强打精神起床,然后吃饭集合……而早饭刚一用过,之前撒出去的精锐哨骑便纷纷回报,都说就在几十里外的城父城对岸的龙冈军寨悄无声息,根本就当没看到大家,倒是正在自东南向西北方向行军赶往龙冈的那支运输队陡然提速,好几个哨骑摸得近了,都被锦衣巡骑的高手亲自出动截杀,俨然是有所发觉。 众人一面精神大振,一面复又有些焦急起来。 唯独老韩,此时有些不安,又在说什么龙冈该有回信这些废话,但已经没人听了……周乙周老大都不再拿架子了,而立即号令全军,速速出兵向西南方向而去,乃是要越过龙冈军营,去做截击。 冬日干冷,中原大地,五六千大军出动,烟尘滚滚,如潮如水,一发不可收。 而始作俑者张行张白绶则是锦袍骏马,弯刀披风,心中毫无波澜,只是都督着本部二三百‘精锐’在左翼,也就是军阵最东南一侧向前。 秦二跟在旁边,几度欲言,都也只是沉默。 便是杜破阵,此时也都没有了太多言语,只是率领本部二三百人,紧紧跟在张字大旗下那股军势后面而已。 行军到中午的时候,情况忽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据说,是锦衣巡骑的高手全出,开始全力剿杀“义军”哨骑,短时间内竟然没有一个哨骑折返。 换言之,“义军”失去了视野。 但是不要紧,之前车队的大致位置已经摸清,就在正前方,只要此时从两翼兜过去便可以……用周老大的原话就是,除非那些锦衣狗能把车子从二三百步宽的涡水上压着薄冰行驶过去,否则车队就是瓮中之鳖了! 张行深以为然。 然后立即按照军令,催动本部加速向东南方向而去,从而承担起原定的侧翼深入、迂回包抄之任务。 但是不知道为何,张三爷的这股包抄有点向东南偏的利害,几个精细的,屡屡想来问,却发现连杜破阵杜大当家的都无言语,只是跟随,却也无话可说。 就这样,往东南赶了足足七八里地,大家气喘吁吁,却到底是遥遥望见了涡水。而张三爷却并没有下令转头逆着涡水往西北方向迎上,反而让全军就地停了下来。 杜破阵也随之停了下来,两支队伍就在一起休息。 随即,众人看的清楚,张老大、杜老大、秦二爷、辅大爷,四人聚集在了一起,却只是立马在一个小坡上,相顾无言。过了一会,范厨子整理好了队伍,也喘着气甩着一身肥肉走上坡来,准备参与其中。 但也就是此时,忽然间,西北面喊杀声大起,引得五人外加无数下属匪徒齐齐仰头去看。 范厨子怔了怔,最先开口:“四位当家的,俺们要不要过去?去晚了,怕是抢不到吧?” 杜破阵和辅伯石对视一眼,都没吭声,张行和秦宝对视一眼也没吭声,唯独张行微微摇了摇头。 范厨子无奈,只能随四人一起来等。 而等了片刻,耳听着动静越来越大,而且持久不停,他却终于恍然:“俺知道了,靖安台锦衣巡组还是有真正厉害人的,那边到底算是个硬骨头,去早了是送死……张三哥是靖安台公门里出来的,知晓内情,让兄弟们少死伤!现在可以出兵了,去捡漏!” 张行还是没有吭声,反而叹了口气。 范厨子面色苍白起来,只能拢手立在四人马前。 果然,又过去了一刻钟,喊杀声反而越来越大,而且有自西北面顺着涡河推过来的气势,范厨子彻底不安,却又只能努力壮胆来看张行。 而张行眼瞅着北面已经有流光在烟尘滚滚上闪过,更有逃窜之人隐约可见,却是再不犹豫,回头相顾杜破阵:“杜兄……陈凌是个心黑手辣的,要是他知道我在这里,怕是反而能吃一个是一个,便是那司马家的二龙有警告有言语,也不保稳……你现在就掉头走,立即走,不要回涣水,那也不安全,直接顺着涡水往下,带着你的人,仙人洞的人也让他们跟着过去,你看着有几个有用的,能收下便收下,不能收半路扔下也是他们的路数……银子我尽快送到,人也尽快在年后回来。” 杜破阵点点头,直接与辅伯石转身下坡,催促本部立即向着涡水进发。 此时,张行方才和秦宝看向了后退数步的肥大厨子。 后者满头大汗,连连摇头:“所以这是那个姓陈的不地道,要吃了芒砀山的兄弟是不是?张三爷,你虽知情,可必然是左大爷的人,而且既做了老大,便该护住自家兄弟才对。” “三哥已经护住最多无辜了,只比你想得多。”秦宝忽然拎着铁枪抢先开口。“范厨子,我们不瞒你,陈凌和左氏兄弟也是三哥计策的一环,我们本是靖安台巡组的人,是为了保住船队过来的……不为其他。” 说完,秦宝直接勒马越过范厨子,连声咋呼,乃是去呵斥那些仙人洞的盗匪,让他们随杜老大逃命去。 远处动静早已经瞒不住人,此时听得秦宝咋呼,又见杜破阵真的引众往涡水而去,上下一时悚然,几乎有了崩溃之态,其中有人选择跟上,有人选择逃散,还有几人居然选择留在原地去看张行和秦宝。 但秦宝只是挥舞铁枪驱赶,其中一人,乃是那个徐州军汉,似乎察觉到什么,厉声质问,却被秦宝一枪了结。 看到这一幕,范厨子彻底失声,只能怔立无言。 而张行也终于在马上开口:“大范……人太多了,而且官匪两分,我也已经尽力了,此时只能让这些人各安天命……倒是你,毕竟相识一场,若有心,我可以作保,让你去东都讨生活。” 范厨子回头看了看厮杀声方向那越来越近的烟尘,又回头看了看张行,瞅了半晌,喘了数息,居然摇了摇头: “你这人也说了,官匪两分,你既是官,俺只是个山匪,如何能行一条路?” 说着,竟然在张行的目视中直接踉跄跑下小坡,乃是越过枪尖上尚沾着血的秦二郎,招呼最后几个死硬之人,随他往东南面逃去……秦二回头瞥了一眼张行,也只是置之不理,掉头回到坡上。 区区四五百脱离了大阵的盗匪,既轻易散去,张行便解开披风,只与秦宝二人立在坡上,继续去观战。到此时,虽然看不清具体交战情况,可战局明显已经出了胜负,因为视野之中,已经出现了披甲执锐的大魏军士,也有少部分知机的盗匪,也弃了东北方向来路与大军阵,往此处逃来。 大部分人从此处过,都只喊陈凌背信弃义,也不知道是谁先喊出来的,而张秦二人却只是肃立不动。 直到他们远远看到一骑当面狼狈而来,而马上之人披着大红披风,不是旁人,正是昨日率先渡涣水的赵兴川。 “这是个通了奇经两个小脉的人,咱俩能留下他吗?”张行先问秦宝。 秦宝点头:“我觉得行!” 张行想了一想,反而失笑:“先留一留,但还是让他走吧!” 秦宝立即会意颔首。 说着,这张白绶稍微打马迎上,然后远远来问:“赵老大……前面怎么回事?” “张老三,我还没问你呢!”赵兴川见到这二人怒从中起。“你传的好消息……你知不知道,那龙冈陈凌根本是使诈来吃我们!” “有这种事?”张行继续提马向前,面色严肃。“若是这般,左家三位爷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我那金锥可做不得假。” “狗屁金锥……”赵兴川刚要再骂,却忽然见到对面身后一人举起大铁枪来,铁枪上尚有血渍,却是瞬间警醒过来,彻底大悟,然后立即掉头向东,狼狈俯身躲避。 既躲过了交马,回头去看,一时目眦欲裂,却偏偏不敢恋战,只能夹紧马腹逃窜不停——心中俨然已经对陈凌的这个细作恨到了极致。 张秦二人也不去追,因为就在此时,一道流光自战场方向闪过,直接落在小坡之上——来人金盔金甲,手持长戟,却正是司马正亲自过来。 “张三郎。” 司马正既至,衣甲整洁,只是从容横戟拱手时,长戟上稍有血水甩出。“好一番奇策,今日之事,你居功至伟。” 张行知道对方脾气,也不下马,直接拱手回礼:“司马常检专门来寻我的吗?” “然也。”司马正失笑以对。“你家巡检与我有言语,若你有了闪失,我须偿命,如何敢不过来?倒是张三郎,如何几日内便做得首领,我杀穿了那周乙的中军都寻不到你,心中惊恐,又砍了一个姓楼的脑袋,才打听到你在此处。” 张行也不吭声,他现在只觉疲乏。 不过,想起一事后,他还是忍不住来问:“我自无恙,司马常检若有心,何妨回去看管住陈凌……此人委实不老实。” 司马正想了想,反而来问:“到此时还不老实是什么意思,你是怕他故意造杀孽,以作灭口,还是怕他故意放纵,依然给船队留患。” “都有。”张行有一说一。 “那你看这样可好?”司马正稍微一想,便做回复。“我换人回来看顾你二人周全,不是防盗匪,而是防陈凌……然后我自回去都督陈凌,等他一扫荡完主战场,便逼他即刻兵发稽山,今晚之前务必将三千甲士尽数铺在涣水边上……如此,既可放老弱无辜一条路,也能让贼人必不敢来骚扰船队。” 听到这里,张行终于下马,严肃拱手:“司马常检心正人正,名不虚传。” 司马正点了点头,一道流光拔地而起,而他身下,数千年不变的涡水与中原大地上,烟尘滚滚,三千甲士列阵整齐,正自涡水上游铺陈而下,宛如摧枯拉朽,势不可当。而张行不知为何,丝毫不顾如此壮色,却只是回头往东南频频回顾。 PS:正月初三……继续给大家拜年,晚安了。 第一百零五章 金锥行(16) 司马正派来的伏龙卫有两个,一个是熟人王振,另一个实际做主的中年人居然姓白,却只是个闷葫芦,外加秦宝、张行,四人在涡水下游等着,并未参战。而果然,不过大半个时辰,早已经是摧枯拉朽的正规军便从容收兵,然后转向涣水。 便是张行也等到了胡彦、李清臣等同组同列,据说也是得到了司马正的提醒,前来接应。 想想也是,以司马正的出身、官职、名望和修为,但凡能抓住事情关键,做到周密详细,便委实不可能再出问题。而如果能再听从他人意见,稍微有一点人道主义精神,不图杀戮……简直就可以晋身青天大老爷了。 而这,也是张行不得不承认,大魏或许还有拯救余地的一个重要缘由——到底还是有司马正和白有思这种人在的。 实际上,若不是白有思那晚过来寻他,张三爷指不定真的上山拉杆子去了。 “此人是谁的斩获啊?” 傍晚之前,张行等一行人便从容转向涣水,准备在稽山等候白有思等大部队……行至昨晚宿营所在的稽山,赫然看见充当军营的山寨门前挂着一排首级,瞅见其中一个,张行实在是没忍住当场冷笑勒马。 “有什么说法吗?”胡彦好奇询问。 “此人姓韩,芒砀山匪首之一,自称是陈将军家人,此番金锥计能成,多赖此人。”不等张行言语,秦宝便在马上干脆以对。“虽然愚蠢,却是个老实忠恳的,却不想连性命都未保住,反而落得悬首示众的下场。” “那陈凌心黑手辣到这种地步?”李清臣瞬间醒悟,继而愕然。 伏龙卫中的白姓中年人与王振也忍不住相顾惊悚。 胡彦也立即醒悟,却又赶紧摇头:“张三郎,陈凌如此心狠手辣,自绝了人证? 又手握重兵,便是司马常检在此? 也不好在此时把事情弄大……你此番已成奇功? 便是有心? 也何妨等咱们和巡检一起回了东都? 再专门回来料理?” 言语之中,竟是用了征询语气。 而张行也只是点头。 众人堂皇入得寨中? 与伏龙卫数十人汇集,从容安置后? 又公然参加了庆功宴……且说,陈凌着实是个人物? 他作为名义上此地主将? 高踞其上,一眼见到司马正所引人中便有张行,居然面色不变? 反而亲自下来迎接。 “陈将军? 这是胡彦胡黑绶? 此番就是他亲自带人伪作车队,引了贼人过来。”去了甲胄兵器的司马正伸手一指? 先指了胡彦。“功莫大焉。” “久仰久仰!”陈凌面色清朗? 稍带笑意? 拱手拿捏有力,乃是标准的名将姿态? 混不似当日见张行等人时的糊涂状。 然而? 胡彦作为少有的完全知情人? 早晓得身前此人的毒辣与能耐? 却是远远便一拱手? 既不上前也不多话,便直接转过去落座了。 陈凌也丝毫不在意。 “陈将军,这是张行张白绶,你该见过的。”司马正继续指着胡彦身后一人介绍,言辞却又有些过分了。“正是他此番出奇策,与锦衣巡骑秦宝一起,几乎算是孤身闯入芒砀山,火并了一个山头,然后鼓动这些芒砀山匪前来渡河夺车队的……所谓孤身入山,驱虎过河,以绝后患……我生平所见才俊极多,但以文华武断、谋略仁表而言,此人都堪称前列,莫看今日只是一白绶,将来必定是要入南衙,居于我等之上的!” 陈凌怔了一怔,然后认真拱手行礼:“陈凌之前不识英雄,徒惹人笑!” 张行也平静拱手回礼:“张三之前不识陈将军之内敛持重,也曾惹过笑话。” 陈凌再笑:“话虽如此,总该有所赔罪……” 话音既落,陈凌忽然当众击掌,旋即,两名使女各自端着一个托盘上来,托盘上以锦缎为衬,各自放着一把金锥。 接着,陈凌从容讲述自己父亲当日获得金锥的故事,讲完之后,复又向司马正与张行各自一行礼:“之前曾托付张白绶赠与白巡检一柄金锥……而今日,司马常检既至,不能不做表示,而张白绶英雄了得,我今日心服口服,也不能不有所表示……还请两位各自取一只带上,也算是一番美谈。” 司马正和张行对视一眼,都是各自平静取下一把金锥,挂在腰中……当然,张行怀中还有另一把……而挂好之后,三人竟都是无事一般,各自归位,陈凌居上,司马正端坐客位之首,张行只落在客位偏中位置,但等稍起酒宴,却多是这三人在从容饮酒笑谈,看的一众知情人心惊肉跳。 往后之事,自不必赘言。 翌日一早,三千甲士沿着涣水东岸铺陈开来,且不说一败涂地之后,芒砀山再无动静,便是此时真有人敢过来,也只是徒劳送死罢了。绵延数里的船队,居然真就丝毫不损,缓缓行到了稽山,继续往上游而去。非只如此,期间,张行自请秦宝迎上船队,取了一些在火耗范畴内的钱帛粮草,送给了在涡水下游等待的杜破阵,也是不免要留心之事。 至于陈凌,面对着片刻不离的司马正,只全程摆正了位置,没有丝毫不合作的姿态,让人完全挑不出错来。 甚至,在张行等人跟上船队,继续北上时,他还专门又送了伏龙卫与锦衣第二巡组各自一船特产……就好像当日只是因为张行官太小了,没有司马正面子大,所以没发兵而已。 时日既去,廿六日入谯郡,廿八日抵达陈留,此地便有直达洛口仓的新官渠,而在官渠入口这里,便有了东都官吏负责接管。 换言之,锦衣巡组和来支援的伏龙卫此行任务也算是正式完成了。。 廿九日,伏龙卫和锦衣巡组离开了陈留,疾驰过荥阳往归东都,同行的还有交卸了粮食,带着各自州郡一年的刑名、钱粮、户籍文书的上计郡吏们……春日上计,就是要在元旦大朝前将这些东西交给对应部门为止的。 没人敢怠慢,腊月三十当日,众人抵达东都城的东门,上计郡吏们更是直接与等在东门户部文吏们匆匆离去。 “这些人过分了吧?” 李清臣看到这些人离去,当场发作。“若不是我们给他们操碎了心,他们早就被刑部的人接走了,如何是跟户部的人走……却不知道走之前拱手道个谢吗?” “无所谓了。”胡彦勉力来劝。“人家也着急,压着日子来的。” “不错。”钱唐也笑,似乎是想说什么,但看到伏龙卫在此,却又止住了笑意。 其他锦衣巡骑见此,还以为钱唐是在暗示那些暂时不好直接送到京城,而只能放在陈留白氏封田庄子里的财物、马队,自然各自干笑,什么劳累、不爽,也都全都消了。 无论如何,今年发财了,是件真事。 不过,张行和秦宝却晓得,钱唐这是明显又想到了白有思调任伏龙卫的那个传言,一时心下不够爽利。 “此行辛苦诸位了。”另一边,白有思终于也在与司马正稍作商议后折返过来,却也只是简单下令解散。“其实还有不少事情要做收尾和处置,但今日已经是三十,断不能拦着大家过年,大家安心散去,妥当过年,年后咱们再一一来做议论。” 众人自然无话可说,很多有家室的巡骑,都不忙不迭的向白有思行礼,说了一些吉祥话。 张行和秦宝也没有什么多余心思,他二人最是辛苦,一直到稽山见到白有思才算是彻底放心紧绷,然后又连续赶路,早已经疲惫不堪……此时也只想着回去过年,连着秦宝胯下的斑点瘤子兽,吃一顿月娘炖的大肘子。 孰料,张行刚一转身,别人倒也罢了,司马正远远看到,复又主动喊住:“张三郎,别人先去,你如何能去?请务必随我们先去一趟黑塔。” 白有思也是点头,其他人回头看一看,胡彦以下,也都没有话说。 张行只能随这靖安台的雏龙卧凰一起,往黑塔一行……到了彼处,见到了靖安台宗师曹林,白有思、司马正还有张行三人将此行一一汇报,自然是隐去了一些私下的废话,对江东那边,只说百姓已经到民变边缘,所以不得已去取江东八大家来充粮;对江淮那里,却是着重讲述了陈凌、长鲸帮与芒砀山的关系以及各自阴私。 曹林自是大宗师天人合一之态,喜怒皆轻易浮于外,闻得内情,屡屡勃然作色……然后一口答应要让陈凌生不如死,并酌情处置长鲸帮一事。 汇报完毕,三人一起出来,皆无言语,一直过了水潭,走到张行所居的承福坊北的天街上,方才言语。 “两位的家皆在北面,为何跟着在下来到南面?”张行突然止步发问。 “因为想听一听你言语。”白有思抱剑而笑。“自芒砀山奇策成行归来,未见你有什么长篇大论……” “回来以后在稽山上全是陈凌的人,不敢有长篇大论,然后便是拼了命的赶路,也都累到没有力气言语。”张行有一说一。“况且,两位自是国家英才,何必非要听我言语?” “张行,你没发现自芒砀山事后,上下全都服膺于你吗?”白有思望着张行,叹了口气,然后认真来讲。“之前李清臣在你面前自恃家世、钱唐在你面前自恃周全,如今全都主动退避三分……便是秦宝,你们关系虽好,却也对你明显有了一丝敬畏之色;还有胡大哥,便是修为、资历远迈于你,也明显在你面前没了主见!至于小周,你这几日太累,没看清楚,几乎对你有了崇敬之色。” “所以张三郎,还请不要妄自菲薄。”司马正也认真拱手做请教之态。“我那日与陈凌所言,绝不是在说场面话,而是明明白白警告他,惹到了不该惹得人……刚刚曹中丞言语,我们想听你看法。” 张行沉默许久,终于开口:“曹中丞许诺处置陈凌、巨鲸帮,一则清理江淮,二则最起码能让我不失信于人,我委实觉得是好事…… “但是,司马常检明明白白的说了芒砀山匪徒来源在于杨慎乱后的不救;白巡检明明白白说了江东三亩地十亩税的事情,他都只是蹙眉,不做评价,也委实让我失望……我大概晓得他的难处,他在陛下面前的最大倚仗便是先帝,而这两件事情,本源其实皆在先帝。 “况且,朝廷如舟,庶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中丞这般处置,乃是明白的只将水草、暗礁当做舟船的危险,却还是视水为无物,这样下去,总有一日,水中会起波澜的……这更让我觉得所作所为,没有太大意思。” 司马正与白有思各怀心思,俱皆沉默。 张行也只是一拱手,牽马转入坊门之中。 回到家中,月娘正在做饭,秦宝也早已经回来,却正在伺候他的宝马……张行进来,栓好了黄骠马,便去屋内扔下金锥与罗盘在一起,然后又寻了一本《女主郦月传》来,坐到院子里来看,根本没有远途归来过年的什么感人肺腑之态。 “柴火又涨价了!”月娘忽然在厨房内开口。 “哦。”张行象征性的应了一声。 “还是民夫的事情……新的民夫想回家过年,又跑了一次,又被杀了几百个……但民夫不停换,人太多,城外的柴火就涨价了。” “嗯。” “李定让我告诉你……你的什么书他看明白了,正月来找你。” “好。” “前天白家来过一次人,送了些东西,说是第二巡组各家都有……我就没拒。” “知道了。” “秦二哥说他想吃东境的油炸面果子,但家里没那么多面了,都让我裹酥肉了,因为我下午准备做油炸酥肉的……以前过年我家里一直炸……还得去买面……你想吃啥?” “……” “没有想吃的吗?”月娘探出头来,好奇来看,数月不见,容貌依旧,却居然长高了一点的样子。。 “我去买面和肉。”张行忽然起身,大声来对。“我想吃油炸酥肉,也想吃油炸面果子……炸它三桶!” PS:抱歉诸位,贪看开幕式,今天只有这章了……本想请假的……但不该擅自开这个口子。 第一百零六章 金锥行(17) 年三十晚上,张行和秦宝吃炸酥肉吃了个饱。 除夕嘛,放纵一下,莫说刚刚出了一趟极辛苦的差事,便是没有这趟差事,全东都的公门里,除了负责上计工作和督造修建明堂的人外,不也有那句名言吗? 有事年后再说。 事实上,整个东都都洋溢在过年的气氛中,人们燃烧竹子,越过火盆,祭祀祖宗,相互给系着小红纸条的铜板……当然了,过年主要还是吃。 北面的达官贵人们大摆宴席如流水,却早早肚饱,但无论做什么,每换一个流程,便还要鸡鸭鱼肉换上一整套,以至于仆役们个个跟着吃的满肚子油;穷人虽然穷,却也要街坊邻居凑钱买一锅油,炸一些面团子给孩子嚼着;就连新一期的役丁也得到了工部的开恩赏赐,在例行冬衣之外,加了一份油炸甜糕……当然,肯定是需要叩谢天恩才能领到手的。 说来奇怪,背井离乡之人,本该每逢佳节倍思亲的,但是跟秦宝喝着喝着忽然抹了眼泪低声喊了娘而不自觉不同,也跟月娘表面上大大咧咧私下里坐到马厩那里对着两匹马一匹骡子发了一晚上呆不同,张三郎这个年过的却意外的快活。 或者说是没心没肺,他该吃吃该喝喝,该看小说看小说,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也绝口不提家中事。 而到了第二日,也就是大年初一这日,真正当官的都要去正旦大朝会受罪,尤其是今年明堂还在修着,只能去旁边的澄明殿里挤着……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资格享受着年假的张三郎反而更加欢腾了。 首先是逼着秦宝和月娘给自己行礼拜年,然后人手一个红纸包? 打开来看却只是拴了红绳的两个铜钱……当然了,秦宝和月娘不来拜他也没人拜? 这倒也罢了? 最多算他红包小气。 接着? 这位靖安台的白绶复又扔下二人? 端了一筐子吃腻了的小酥肉和面团子出去转悠,遇到小孩子就发两片? 还问人家会不会写“小酥肉”的“酥”字……知道的,自然知道这是靖安台的白绶? 年轻有前途的官人,不知道的? 还以为这是个街溜子。 但是? 这些目光都不能阻止张行唱着“多乎哉不多也”在坊内乱转悠,而等到他的肉片散尽,只剩面团子以后? 却又很自然的跟着秦宝和月娘的身影来到了坊内的公社。 这个公社不是那个公社? 而是坊内供奉着三辉四御的简单祠堂? 也被称为公祠、公堂,总之? 就是那个意思。 其实? 每个坊内除了公社公祠外? 一般都还会有像样的单独寺观,比如温柔坊里的青帝观就格外的大? 里面的补肾药卖的格外好。而承福坊内也有一座白帝观? 平素也有打造铁器、开凿水井、治疗伤病、开蒙筑基的业务? 且颇为知名……但问题在于? 过年了? 大年初一了,只拜白帝爷,其他至尊难道不拜一拜? 所以,今日全城各坊,几乎人人出门拜年时,都免不了要往自家坊市内的公祠顺便走一遭的。 张行端着半筐子面团子过来,当然不是随秦宝、月娘一起进去拜三辉四御的,只是来看热闹的。但你还别说,还真就让他找到了新乐子。 原来,此处的三一正教道士正在给人算命……算命有两种,一种是抽签解签,要十文钱;还有一种高级的,乃是要用淡淡的朱砂来写生辰八字,这个就要五十个铜板,死贵死贵的了。 那么张三郎是何等人?无事都要生出三尺浪的,何况是见到这种封建迷信骗钱的行径?于是直接过去,将人家道士赶走,然后自己将筐子放下,坐在案后拿那些朱砂给来算命的人写字。 没错,张三郎不用别人给他写字,而是主动给人家写字,将纸裁成方斗,却又只蘸着朱砂写了一个大大福字……这个世界没有贴春联的传统,张行也没有做这个普及的意思,但这不耽误他一写出来,告知本有一定文化水平的来人将字倒立起来、用面糊贴到大门上以后,对方也瞬间醒悟,然后飞也似的扔下钱捧着字方跑回去了。 就这样,张三郎就这般连续写了四五十个字方,无外乎是“福禄寿财”之类的,方才失了兴趣,却根本不管面前已经排起了长龙,只给自家写了个大大的“福”字便直接管杀不管埋的逃走。 但不要紧,之前被赶走的道士早早醒悟,却是立即当场改了业务继续下去——这可比批字算命省事多了,而且业务范围也根本不是算命能比的。 转回头来,张行端着空筐子回家,秦宝和月娘参拜还没回来,他自倒贴了福字,便去院中打熬筋骨……虽说是无聊,但也是有些说法的……须知道,这一趟出去,张三郎因为秦宝的表现也有了新的认识,或许正脉、奇脉、凝丹、成丹、宗师这些大的修行境界会使修行者的武力产生质的差距,但很明显,马上功夫、筋骨打熬、兵器熟练度,跟勇气、意志一样,本身毫无疑问也是生死线上的一些说法。 一个最简单直白的表现就是,别看张行靠着作弊领先了公认的武艺良才秦宝一条正脉上的修为,可是真要两人捉对生死搏杀,张行并不觉得自己有两成以上概率能赢。 那大铁枪一挥,再纵马一冲,绝对是张行所见正脉以下无敌的。 正练着呢,忽然便有人敲门,打开门来,不解瞬间消解,来人居然是周行范周公子,正亲自拎着大包小包,前来拜会。 周公子老爹是圣人正当用的心腹大将,爵位、职阶层一个不差,自然在东都城有属于自己的大宅邸,但他家人都在南方,只有几十个仆从日常留在这里照顾房屋、维持真火,所以同样有空过来。 唯独过来以后,也只能傻站着罢了,一直等到秦宝和月娘回来,院子里方才有了人声,但此时已经是中午了,于是又赶紧做饭。 所谓人来人往、吃吃喝喝,说说睡睡,过节放假这种事情,大约如此。 到了晚间,蹭了两顿饭的周行范先行告辞离去,随即,秦宝自把心思放在了周公子送来当礼物的兵器上,月娘则开始重新计算家中的柴米油盐,而张行一如既往的开始看他的小说。 不过,也就是天色愈黑下来,三人都各自回房,准备睡觉的时候,张行听到了头顶屋瓦很明显的一丝响动,便无奈起身,穿好衣服,出门爬了上去。 果然,白有思早早坐在屋顶上,相候多时了,同时相候的,还有两壶酒和一碟冷切卤牛肉。 “过年好。”一身男装的白有思含笑来言,顺便扔来一个系着红绳的铜板。 “巡检也过年好。”张行难得没有杠,只是微微一拱手便收起铜板坐下。 想想也是,真要是说过年又老一岁,怕是要被直接甩下去的。 “这几日兴致可曾渐好?”白有思待对方坐定,便直接举壶。 “尚好,尚好。。”张行干笑一声。“过年嘛,哄哄孩子,总还是有说头的,乱七八糟的事干了不少……” “还是对淮北的事情耿耿于怀?” “是。” “何至于此?” “着力点与价值观不同……庶民总以庶民的生死为根本,视肉食者鄙,恰如肉食者总以肉食者的兴亡为根本,视庶民为草芥……除此之外,我本就是个小心眼的人,不把此事首尾处置好,总觉得膈应。” “原来如此。” “巡检听得懂?” “不是在看、在学吗?” “如此,倒是显得我偏颇了起来。” “你若不偏颇,哪里能入我的眼?” “不是相互映照吗?总得学一学,改一改的。” “也对。” “且饮。” “且饮。” 二人碰了下酒壶,各自只是饮了一气酒。 “不过,你也不必耿耿于怀了,陈凌的事情在南衙几位相公那里根本不值一提,但也已经下了决断,要调他年后去最西北守巫族的毒沙漠……且看他届时如何做江淮的龙头。”隔了一阵子,白有思忽然单手垂放下酒壶,撑着腮笑道。“而且,年后咱们去处置长鲸帮的事情,还可以顺路去宣调令……” “也不知道他敢不敢恨靖安台或者白氏。”这个安排有些恶俗,但张行喜欢,所以瞬间满意了八分,却又想起别的事情,然后摇头以对。“不过,巡检不是说要去伏龙卫了吗?” “是有这个说法。”白有思坦诚以对。“南衙那里,历来是中丞与张公之间大约对立……然后我父亲去了,很自然与张公结了盟……你懂吧?” “懂。”张行脱口而对。“中丞是先帝留下的老臣,而且跟其他老臣不是一回事,天然不可动摇,在南衙自成一极,老臣们都愿意服从他。而张公抵定巫族的功勋是当今圣人登基后才成的,所以这算是典型新旧对立。至于尊父,虽是白氏勋贵,却是圣人麾下出头的,算是圣人一手提拔的新勋贵,所以大略上属于新人。” “是这个意思。”白有思连连点头。“不过,这些都不明显,南衙那里也很少有意气之争,之前中丞和张公结怨,其实也只是在征东夷的事情上有所争执,二人未曾破了面皮……我父亲也是因为最近圣人执意要修明堂和通天塔,才与中丞有了些争辩。” 张行自然点头。 说白了,南衙那里的帝国执政者都是人精,最起码从表面上看,都还在就事论事。 但是很显然,这种层级的对抗,很可能只是一句私下的抱怨,一次召集对应部门的举证,便会在下面引发剧烈的站队与对抗。 最明显的,就是去年入冬以来,第二巡组的一系列行动,以及张行等人的连续遭遇,本质上都脱不开南衙内的那次小小的言语争辩。 “我父亲的意思是,没必要为了这种小事弄得我疲于应对,所以,早在我们下江东遭遇了命案后,他就当面当众在南衙午休时埋怨了中丞,中丞被他拿捏住,只能当众应许,等我回来调往伏龙卫。”白有思缓缓言道。“我其实也答应了,但又对父亲和中丞说,凡事既有初,则必有尾,等过完年后,将长鲸帮的事情一起料理了,再与司马正做各自的调动。” “多谢了。”张行发自内心感激,他知道,对方是在为自己的承诺做回手。 “不只是为你……当然也是为了你,但你当日许出言语,本是为了我那日在河畔的所求,于情于理,我又怎么能置之不理呢?”白有思轻笑道。“而且,你万般谋略决断,也挡不住左家老二的一剑,我不去,谁替你斩这只长鲸?” “确实如此。”可能是习惯了,张行倒没有太尴尬了。“但也不能一直指望着巡检来做我倚仗、当我庇护,还是要努力提升修为。” “说起这个。”白有思忽然来问。“你要跟我去伏龙卫吗?” 张行沉默了很久,方才小心来问:“听人说,伏龙卫都只是闲养在西苑,偶尔出来做仪仗和护卫?” “伏龙卫没你想的那么闲适。”白有思失笑道。“皇家那里,怎么可能少了麻烦事情?张行……” “哎。” “我之所以答应此事,一则是也觉得罗方之前做的太小气,没什么意思;二则,却是因为你的一些平素言语,想接触一下真正的朝堂,看看真正的执政者都在干什么……更不要说,到了伏龙卫,便可以往西苑琅琊阁查阅资料文书,知晓许多事情真正内情。”白有思目光灼灼,再度来看张行,简直如在挖角的职业经理人一样。“你想来吗?” “我想。”张行干脆以对,到这份上还要拒绝人家好意,不免过于矫情,尤其是对方做出了许诺,帮着自己替杜破阵夺了什么鲸鱼帮。“可若是这般,伏龙卫是想进就进的吗?” “自然不是。”白有思释然答道。“一般人进去,无论如何都有一个修为上的硬条件,那便是正脉大圆满……所以,按照道理,咱们巡组里面,我其实只能带胡大哥和钱唐过去。” “那其实呢?”张行听出了话语含义,也不禁失笑。 “其实就是,胡大哥上次对我有了芥蒂,很难让他过来继续助我。”白有思淡淡做答。“但伏龙卫那里,因为历来传统,却可以议功议贵议能……” “我知道。”张行忍不住长呼了一口气,当场打断了对方。“我也是江东事后才晓得的《大魏律》条文,又是先帝的遗作……一文钱可杀人,但论罪时却有八议例外,所谓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九品以上当官的、跟皇帝有关系的、皇帝觉得有才的、出身高贵的、四夷的使者、修为足够高的,都可以公开减罪免罪……这就是只把下面人不当人……算了,我又愤世嫉俗了,哪朝哪代不如此,只是没像《大魏律》这般写清楚而已,巡检继续说便是。” 白有思摇头:“总之,钱唐以外,李清臣、周行范,都可以议贵议故,你和秦宝也完全可以议功……尤其是你,此行驱虎渡河,委实震动上下,南衙里都在夸你,完全可以先行淮上,回来再加黑绶,然后趁机议功转伏龙卫,至于秦宝,其实稍难,只能先加白绶试一试。” “挺好。”张行点头以对。“巡检这般安排就是。” 听到张行答应,白有思本欲再说些什么,但不知为何,停了半晌,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张三郎,你知道吗?我本以为此番事后,你要离我而去呢。” “天下虽大,但胜过巡检的上司委实难找。”张行苦笑以对。“人生路难行,还要暂借巡检羽翼遮蔽。” “好。”白有思站起身来,提酒来对。“咱们且相互扶持,再一起行一行,将来再说。” 说着,白有思举起酒壶,仰头喝下,然后一跃而走。。 张行也同样坐在屋脊上,将一壶酒一饮而尽,却是摩挲着手中铜板,望着东都城的夜色,久久不动。 PS:初五迎财神,大家晚安。 第一百零七章 金锥行(18) 正月初二,走亲访友,张行根本没啥亲友,自然一日无事。 正月初三,对于绝大部分人而言,年节都还没过去,大部分官署也依然是不上班的,靖安台当然也没有全面恢复工作,但作为特务机构的正式军事成员,张行和秦宝从这一天开始便要恢复之前那种值班点卯了。 当然了,所谓点卯也不是一大早就要看到人那种,因为对于锦衣巡骑们而言,辛苦的外勤摆在那里,所谓台中点卯多是虚应故事,便是张行之前执掌组内文案,兼参与黑塔庶务,也从没有说几通鼓便要到的。 何况是年节中的值班呢? 相隔数月再次回到靖安台岛上那熟悉的小院,不知为何,明明今日天色阴沉,有飘雪的征兆,可小院里却冷清了许多,非但平素要好的那些闲人没来,便是黑塔里熟悉的黑绶也没有派人往来文书,就连同组的其他组员也最多过来打声招呼,便三三两两离开,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摸鱼。 一开始张行还并不以为意,只以为是还没有全员上班,所以人少的缘故。 但是很快,随着这种现象越来越多,他终于意识到,这些人是在刻意躲避……不过,即便如此,张行也还是没多想,只以为是公门里没有挡风的墙,白有思因为南衙政治对立陷入尴尬而要转入西镇抚司的事情已经传开了。 按照官场上的惯例,上面稍有动静,下面便浮想联翩,进而小题大做? 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不过,到午间时分? 雪花开始飘下的时候? 张行忽然就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那里得知了这一现象的另一原委。 “他们怕我?” 张行诧异的从案后抬起了头。“怕我什么?” “也不是说怕。”小顾拎着水壶对道。“而是有些敬畏了……其实? 张白绶不知道? 年三十当日下午岛上就有传闻了,就是从黑塔里的黑绶们传开的? 说是张白绶你和白巡检、司马常检一起叙告此行离开后,中丞对身边的黑绶们说:‘司马常检和白巡检固然是人中之龙? 但张白绶你却是个能斩龙的人!’” 张行目瞪口呆——他怎么不知道还有这出戏? “大约的传闻就是这个,也是最早最根本的。”小顾继续言道。“而这两日? 值班的黑绶们闲着无事? 又因为那个评价过于厉害了,便都去翻看了张白绶你们此行的文告,然后都说单骑上山? 驱虎过河的事情过于精彩了? 虽说跟南衙的张公比小了些格局? 但里子是一样的,可见之前全都小瞧了你……便又有了其他奇奇怪怪的传闻出来。” 而张行继续听下来? 听到南衙张公时? 却是陡然恍然大悟起来。 其实现在仔细一想? 之前司马正称赞他张行的时候,便提到了南衙;昨日白有思来? 也说南衙里都夸了他……但彼时张行因为淮北的事情还没个彻底的首尾? 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昨晚上白有思前来宽慰稍缓了心情? 再加上今日听到的这个传闻中曹大宗师的称赞? 他张行却哪里还不晓得? 自己这是沾了南衙那位张世昭张左丞的光了。 因为单骑入山、驱虎过河这件事情做的,跟当年张世昭在巫族搞分裂和挑拨内斗的事情太像了! 都是操弄人心,都是四两拨千斤,都是拱火大师,以一种外人觉得不可思议的角度进行解局,最后居然成功。 但是,问题的关键绝不在于计策的精彩和行事的胆略,天底下不缺英雄好汉的,问题的真正关键在于,用来做榜样的张世昭张左丞现在依然还是南衙里的一极呢! 是白有思他爹政治上的老哥,是曹中丞的老“伙计”,是圣人的心腹执政……所以,自己这个小小的白绶才有资格上了这些大人物的嘴,继而造成了远超想象的广告效应。 但这真不是什么好事。 层次差距太大了,说句不好听的,自己一个白绶被用来跟一个执政相公比,遇到个小心眼的,直接在南衙里轻轻一抬手,一辈子前途就没了。 甚至,顶头上司曹中丞那里,什么“斩龙之人”,也未必是夸赞的好话,说不定就是想起自己堂堂大宗师在南衙里却要受张世昭的气,忍不住借机自嘲一句。 想到这里,张行便有些坐立不安,于是干脆写了个病假条,请小顾送到了黑塔里,然后等到黑塔里给了个“准”字后,不顾外面已经雪花已盛,直接麻溜的开始往家跑。 这也算是某种常识了——热搜这种东西,躲一躲,两三天就下去了,何必硬抗呢? 正月初三,才上了半天班的张白绶匆匆回到就在靖安台对面的承福坊,准备躲回家中嚼着小酥肉看些小说什么的,但过了十字街,往自家居所方向赶的时候,他便又发现,自家居所附近似乎出了些事情,很多人都在那地方堵着,好像在看什么热闹。 这让张行心里没由来的一慌——不会新热搜又上来了吧? 正所谓越怕什么越来什么,随着张老三越走越慌,最后果真发现,正是自家所居的小巷被堵了个严严实实。这还不算,年后初雪中,看热闹的街坊邻居们,回头看到是张白绶来了,却是早早让开道路。 但临到此处,张行反而懒得再挣扎了,甚至起了一丝带着倔强的好奇之心。 他倒想知道,之前自己出神的时候,到底又留下什么窟窿? 谜底迅速被揭开了。 临到巷口前,有人没忍住,直接喊了出来:“张白绶,有人给你家送礼来了!” 随着这句话,张行越过人群,清晰的看到,自家门前的雪地上赫然排着十几辆长长的常见运货大车,再加上押运的牲畜、车夫,以及周遭立着的足足几十名官吏打扮的人,却是从自家门前一直排到了巷口跟前。 “张白绶年安!” 车队中的随行之人早早随着动静回头,知道是张行回来,而此时七名为首之人,也在雪地中站成一排,远远便朝张行拱手作揖行礼。 张行如何不认得,这是江东七郡的七位上计吏,而又如何不醒悟,李清臣根本是误会了人家——这七个人根本不是事后不认账,反而是在最后几日路程中打听到了事情原委,等上计结束,一切尘埃落定后精准回报来了。 “张白绶在上。” 行礼之后,一名年纪最长的也是最面熟的上计吏先上前一步,对缓缓停下脚步的张行再度拱手,诚恳来言。“江东凑粮的辛苦,淮北之行的恩德,我等没齿难忘……只是年前的时候,着急上计的事情,没法报答,如今年后上计完成,我等去处也有了着落,省下来的多余火耗便依着市价在北市那里转了出去,这笔钱本就该是我们动用起来的,却万万不能忘了张白绶和秦巡骑的恩义……现有丝绢七百匹与些许年节常礼与张白绶做报答,另有银五十两,请为转呈秦巡骑。” 张行一开始听到是要送礼,便有些面色发白,一时准备言语,但听到最后数字,却又茫然一时,因为他居然忘了丝绢的市价了。 但不要紧,周围邻居街坊听到七百匹丝绢后,同样哗然一片,而且立即帮他计算了起来。 原来,丝绢作为一般等价物,和铜钱、银子素来都是二比一的官方兑价。但实际上呢,因为丝绢比铜钱轻便,而且可以做衣服,所以在银价上涨、铜钱价格低落的行情下,丝绢本身还是比铜钱硬通许多的,属于虽然没跟住银价,却也足够稳妥那种……总之,虽然不清楚具体行情,但这七百匹丝绢的价值已经有人喊出来了。。 两个做生意的街坊立即便争辩起来,到底是三百两银子,还是二百九十两? 当然了,张行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虽说三百两银子确实是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大利市,但如今正在热搜上,火耗这个东西虽说没人挑出错来,也毕竟是公中掏银子,总觉得有点别扭,而且一旦被中丞啥的听到了,来一句什么,岂不是更糟心? 再说了,他还有一堆字帖字画在陈留没动呢!贪这三百两银子? 所以,便欲拒绝。 “你们年节辛苦。”张行干脆以对。“我不缺吃穿银帛,何必送我?” “张白绶可是还在记恨我们当日在淮上无礼?” 眼看着张行推辞,那上计吏居然愣了一下,然后另一名上计吏赶紧上前拱手,继续来表达诚意。 “我们自是官场上的人物,当日愤恨失礼是事在头上,只以为此行身家性命都要没了,自然失了智略与眼光。可事后打听的也清楚,看的也明白,这件事情真正救了我们这些人的,主要便是司马常检、白巡检和张白绶,然后是跟张白绶在一起的秦巡骑,带队去做饵的胡黑绶和李白绶再次……而这其中,两位朱绶都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报答都报不上去,只能心里记挂着,而其余四人中,又是张白绶的谋划最根本,张白绶与秦巡骑的勇略最让人心折,若不能报答张白绶,将来岂不是要被人笑话?” “只是……只是谨守职责罢了。”张行好不容易才挤出了一句话,他也实在是有点不知道该说啥了。 这事太尬了,总不能说,你们送礼就送礼,扯这么个阵仗干啥?不能给换成银子直接一车拉来吗? “张白绶,你自做的好谋略、好辛苦、好勇略,如何不能折人心?”又一人上前感慨。“况且我等郡中上计吏,乃是郡中首吏……不知道要在郡中熬多久才能轮上一回,好在京中记名,转上新前途……淮北的事情,对张白绶来说是谨守职责,对于我们来说,却是生死荣衰的根本,再怎么感激都是理所应当的。你不知道,我们七人中,已经有三个转任升迁稳妥了。这十四车年礼,阁下收的心安理得。” “张白绶,胡黑绶和李白绶那里已经送过了,也收了!”又有人催促。“张白绶不收,他们又如何?” 话至此处,张行实在是有点为难过头了。 看到对方纠结,那年长上计吏心下会意,却是回头打了个眼色,然后带头拱手:“年节辛苦,我们还有其他事,就不叨扰张白绶了……只有一句话留下……张白绶既为此恩,便当有此报。” “张白绶既为此恩,当有此报。”其余六人齐齐拱手。 然后,这七人却是带着其他随从一起,直接走了。 张行只能连连拱手回礼。 人走了,车队中又一人上前拱手,语气却轻松许多:“这位官人,我们是北市车马行的,被雇过来的,啥也不晓得,只想问现在可能卸货了?你家只有个小娘子,之前一直不给开门。” 张行这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然后点了点头,却又回头在身后街坊中喊来一名眼熟的帮闲:“小关,待会卸丝绢的时候,你自己取一百匹给公社送去,让他们发给坊内孤寡,同巷邻居一家一匹,此事做完了,你自领五匹的好处。” 那小关大喜过望,周围也欢呼雀跃起来,人人拱手称赞张三郎,张行却又再度无奈——他这个样子,想低调也很难啊。 但是,事情还没完。 车队卸了一个下午,临到傍晚才卸干净,然后已经积雪的小院中堆满了封好的绢帛、箱子。但等到人走掉,月娘开始点验物资的时候,却又有了新发现。 “天天听人说火耗,火耗成例是多少啊?”月娘忽然在“小山”前回头。 “以江东为例,粮食不许超过两成,银帛不许超过一成二。”坐在廊下拢手看小山落雪的张行平静做答,他也对这个小山有点发愁,有心送出去给南城穷人,却又担心担上邀买人心的说法。而若是全部交给公社,却不免有些肥了那些道士的意思,而若是动手吓唬一下道士们啥的,也有些忌讳。 或者说,如今他正在风口浪尖上,做啥都有些忌讳。 “那江东七个郡的春日上计火耗,会有多少?”月娘继续回头来问。 “粮食不值钱,主要是路上吃的用的,关键是春日上计本来就有些金银珠宝钱帛贡品啥的……”张行脱口而对。 “会有很多么?” “必然如此。”张行依然是脱口作答。“江东七郡缺粮食不错,可不缺钱,那是天底下最富庶的一片地方了,什么珍珠、贡银的火耗,稍微露出了一点,便是天价。” “所以,七个郡的火耗,只有七百多匹绢吗?值三百两银子?”月娘继续来问。“一个郡就几十两银子的火耗?” “肯定不止啊,但这是送礼,送给我和秦二的,已经绝对是大手笔了!”张行终于失笑道。 “可为什么不送银子呢?”月娘似乎还是很好奇。 “我也想问。”张行无语至极。“大概是想场面铺开,显得自己是知恩图报的场面人吧?” “可是……有没有一种可能?”月娘努力从小山底下拽出一个小箱子来。“人家本来就是准备送银子的,反倒是七百匹丝绢全都是遮人耳目的样子货,是用来给街坊吹嘘你名号的物件?” 张行怔了一怔,立即想起那人所言,似乎还有一些“年节常礼”,便赶紧上前,取出弯刀,手上发力,割开了月娘拽出的那箱封锁严密过头的“常礼”,却赫然见到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一箱带托盘的银饼子。 然后诧异来问:“这是多少?” “一百两。”月娘低头拿了一个,干脆做答。“码好的,一个饼子四两,一箱二十五个,北市玉字号银坊换出来的……那是大长公主家的生意,童叟无欺,白家给的银子也是这样的。” “那便不是给秦宝那箱了。”张行四下一望,却发现只是小山这边,自己便看到足足七八箱类似箱子,便小心来问。“总共几箱?” “十五箱。”月娘似乎早就数的清楚。“总共一千五百两……最后一箱应该是给秦二哥的……加一起,够买二十个这般院子,或者两三万车木柴了。” 张行闻言终于倒吸了一口冷气——大过年的,就拿这个考验特务?? 是不是该换成金条,盖个鸡窝藏起来? PS:抱歉,抱歉,来晚了……大家晚安。 第一百零八章 金锥行(19) 往后几日,张行一直称病在家,然后想着法的把那些丝绢捐出去,引得周围坊内道观频频登门造访化缘,但是这不耽误他家里的钱越来越多,人越来越心虚。 真的是越来越多,又过了三四日,朝廷各衙署正式上工,各家店铺也全都开张,白氏的人自然将陈留白氏庄园里各人此行江东的利市给送了过来。 其他人拿到的一般都是金帛和马匹,金帛自家藏起来,马匹自己留两匹最好的,转手在北市换成现银,显得干干净净。 但他张白绶不是贪心吗? 借着工作便利,硬生生给自己按照高档次人物来勒索的,马匹留下两个拴在后廊给秦宝增加工作量、其余交给北市阎庆卖掉不提,关键是那些书画宝物都是天下知名的,如今放他手里,也只跟烫手山芋一般。 没办法,人的名气一大,又罩不住这个名气,弄点啥就都有点生祸的感觉了。 除此之外,本来还有一个活,也该是他的,就是将此行预备好的打点给台中各处送去,省的大家眼红,如今也有点不方便了。 最后没办法,乃是请的胡彦去卖了老脸,这家朱绶送了个字画,那家朱绶送了一袋珠子……但居然开始有人不卖面子了,俨然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最后,还是张行出得主意,先把给中丞曹林预备的那架三尺多高的珊瑚当众抬进了黑塔,然后再去送第二遭,那些人方才收了下来。 毕竟,伏龙卫属于西镇抚司,虽然多被宫中直接调度使用,但本质上依然是曹林的下属,而曹中丞自是大宗师气度,他可以跟南衙那几位置气吐槽一句,却真不至于跟自己下属耍小心眼的。 总之吧? 整个正月的前半截里,张行只是躲在家中避风头? 最多就是跟来访的李定研究《易筋经》。 但这个也有点尴尬? 因为《易筋经》的辅助法子多是在十二正脉全通后才能修行? 而他张三郎也不过是年后刚刚彻底通了第九条正脉? 正开始冲击第十条正脉而已,想跟对方一样感觉《易筋经》的妙用? 未免也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甚至,因为这件事情? 张行总觉得自己有点没跟上任务等级的感觉,又添了点不爽利。 但终于? 随着年后各大官署复工? 各处流程走完,朝廷正式通过兵部下达了让陈凌滚去大西北守沙漠的相关调令。靖安台黑塔里,曹中丞也没有丢了气度、来为难手下人意思? 依旧按照承诺? 妥妥当当将巡视淮北的钧旨发出? 让白有思巡组与兵部相关人员一起,去将陈凌和长鲸帮的事宜处置妥当。 命令下达? 发了财的巡组其他成员都有些措手不及? 继而便是不爽利? 唯独张行这个之前不爽利的人如今如蒙大赦,赶紧将最后两百匹丝绢捐到了黑帝观? 然后又将阎庆唤来? 将勒索来的字画交给对方? 请他代为变现——那意思就是亏点也没啥? 但等他回来之前? 务必换成银子,甚至金子为上。 “别的倒也罢了,有件事情也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出发前一日,李定例行过来,听说了翌日的行程后,既没有继续指导修行,也没有陪着议论政务、军事、风土人情地理,反而提到了一个意外的话题。“此行跟你们一起去宣调的兵部员外郎,是个挺有意思的人,兵部上下全都知道。” “怎么说?”心情渐渐欢快起来的张行诧异一时。 “主要就是这个人咋一看跟你挺像的。”李定顶着黑眼圈在那里筹措字句。“不是那种长的像,而是表面上像。” “具体来说呢?”张行没有理会对方奇怪的描述,而是理所当然的生出了一些兴趣。 “首先是出身不清楚。”李定认真介绍道。“反正是跟你一样从不说自己出身,但是我看过他的出身文字,应该是有巫族血统、母亲又改嫁过……也因为这个血统,他虽然在修行上很努力,却始终没法拿修为做倚仗,这点跟你也有点像。” 张行点点头,但却不以为意……自己的出身是想说也说不清楚,而人家明显是自卑;自己的修为也是起的晚,实际上是开了作弊器,跟对方天生通脉艰难也不是一回事……但是李定的意思他也懂,那就是两个人都没有家门的指望,也都没有修为这条硬线来开局面,都是靠某些本事吃饭的人。 “然后就是你们在公门里表现也很相似,都是文书上的本事厉害,经常用文书给人开释,别人明知道他是在玩弄文字,回来与他争辩,也都辩不过他。”李定继续说道。“然后暗地里还要舍钱给这些人,做结交……但他文书也是真厉害,算账什么的门清。” 而张行也终于觉得有点意思了,这年头,居然还有人跟自己一样玩及时雨的套路,东都城果然还是太大了。 “最后,你们都一样有谋略,有心机,肯上进。”李定继续认真讲到。“是真的有见识,有眼光,能看清事和人背后门道那种,然后有的没的,全都能钻出空子来。” 张行愈发感兴趣了,但他还记着对方的言语:“既如此类似,为何说是表面上相像呢?” “原因再简单不过。”李定终于失笑。“你是个英雄,他是阴雄……就好像当日在桃林驿,你放我是真的觉得跟我谈的投机然后放了我,他放我则八九是想要跟着我找到山寨,等到了山寨,他就未必因为顾忌山寨里的人命而敢呵斥我了;再比如说,这次你名声大噪的事情,我估计他也能想到跟你一样的主意,但决计不敢亲身入山,或者入了山,也要秦宝打头过堂,自己只在后面事先交代出来。” 张行恍然,但却意外的并不生厌。。 没办法的,还是那句说的都快生锈的老话,农民狡猾、无耻,但把农民逼到那份上的还是武士……这个人,因为出身低,修为又过不去,只能用尽了法子往上爬,而且不免自私自利,失了气度。 相较而言,反倒是自己,老是带着一种穿越者的傲慢来看人和事,不免喜欢瞎矫情乱讲究,这才投了白有思、司马正以及李定这些贵族子弟的脾气。 而另一边,李定看到张行浑不在意,也不多说什么。 翌日,张行与秦宝准备出行,考虑到左家老二的存在,犹豫片刻后,张白绶到底是将罗盘带上了。而在取罗盘时,看到那根金锥,便也干脆裹了缎子,系到腰中,这才去马廊牵了黄骠马,和秦宝一起再次出了门,准备往淮上而去。 就在东门那里,张行也看到了李定所说的那个兵部员外郎,他正束手立在白有思跟前,跟李清臣、钱唐两个白绶说笑着什么,而白有思倒也颇有兴致,就在旁边看三人笑谈。 一直等到张行抵达,那三人方才止了言语。 “张三郎,这位便是兵部员外郎王代积。”李清臣沉默不语,倒是钱唐精神不错,也不知道是不是得到了白有思的承诺,见到来人随手一指,稍作介绍。“此番要随我们一起辛苦一趟的。” 那王代积赶紧拱手,便要言语。 却不料,张行自听了李定的预告,早就抢先一步,先行滚马拱手:“久仰兵部及时雨王代积王九郎的大名,今日得见真容,张行不胜荣幸。” 且说,已经抵达此处的巡组成员没有二十也有十五的,之前只是给白有思行了礼,便随意在城门外大路旁的集市里各处闲坐,只看到张行过来,这才又重新起身,此时闻得这番言语,个个诧异,几乎人人去看那被忽略掉的王姓员外郎。 而钱唐和李清臣二人更是诧异惊悚。 至于王代积本人,今年不过二十八九岁、没有三十的样子,还算年轻,穿着官服,带着小冠,也算是一表人才,唯独胡子明显发黄,似乎暗示了他的巫族血统。 但终究是个年轻人,不然也不至于跟钱唐、李清臣聊的那么开心,此时被周围人这么一看,他登时便有些绷不住,只能尴尬拱手: “靖安台张三郎面前,如何敢称称名号?而且,这个及时雨……在下委实是第一次听到,张三郎确定没喊错?” “当然没喊错,阁下没听过也正常,因为名号这个东西本就是别人来叫的,之所以有此言语,乃是因为阁下常常在兵部协助犯了法的军官,他们私下扬名至此。”张行扔下黄骠马,赶紧上前握住对方手,恳切解释。“而且不瞒阁下,据我所知,靖安台黑塔那里,因为我和秦宝此番上芒砀山的事情,已经准备让我们二人在人榜上稍微升迁两位,新补入的第三百位,据说便是及时雨王代积了……张行先在这里为王九郎道贺了!” 王代积目瞪口呆,半日方才反应过来,却只能一时苦笑:“张三郎,还请高抬贵手!” 张行也跟着苦笑:“王九郎,不瞒你说,我因为之前芒砀山的事情,在台中被人比作南衙张公,所以名头一时太盛,连过年收个常例年礼都要转手再送出去以避祸……人榜的事情,但凡还能轮到我掺和,如何能让自己往上爬?” “原来如此。”王代积长叹一声。“我就说阁下为什么把好几百匹的丝绢都捐出去了,可如此说来,咱们二人倒是有些情境仿佛了。” “谁说不是呢?”张行终于趁机伸手揽住了对方的手。“不然何至于一见如故?不瞒王九郎,我一见你,就觉得你是我至亲兄弟一般……” 王代积闻言晃着对方双手,大为感叹:“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而秦宝在后面听到此处,只能转身去挠自己斑点瘤子兽的下巴,努力让自己不去看这二人,钱唐和李清臣也有些讪讪。唯独一个白有思,不知何时,早就坐到旁边人家卖茶的草棚旗杆上,正饶有兴致看着这一幕。 而不知道为什么,那旗杆居然不折,反而只在她脚下迎风飘展。 就这样,折腾半晌,随着黑绶胡彦带着新人周行范从靖安台取公文赶到,人员到齐,众人却是不再犹疑,一起上马牵骡,再度往淮上而去。 想之前从彼处经过往东都来,乃是隆冬时节,又冷又干,关键是行程还紧,一时半会都耽搁不得,而且还要处置沿途匪患,左右应付,端是辛苦。但如今,自东都往淮上去,乃是年后新春时节,虽只差了一月,却明显有青春作伴之态,尤其是自西北往东南而去,仿佛是迎着春日加速到来一般。 不过,最大的变化还是往来的心态。 当日来时,总是被动来解决问题,乃是疲于应付,万事都不能周全,今日去时,乃是倚着朝廷权威和白有思手中倚天剑来主动进攻,自然是心情爽朗起来。 这种情况下,正月十八这日,行到淮阳,距离城父不过一百余里的路程时,白有思忽然提议在此地稍驻一两日,待全伙人整修完毕,再往城父,众人也都没有任何异议。 不过有意思的是,他们没有住在官驿,而是住在了淮阳郡郡城宛丘城外一位张氏官人的庄园中,这位官人有个亲弟弟,叫张岳,是白有思的姐夫,之前的洛阳令,现在据说去吏部了。 只能说,反正人亲戚多,白吃白喝也无妨的。 白日沐浴、交际、宴席什么都不必多言,到了晚间,每人一个房间,也是宽绰。而也就是晚间,忽然便有风起,张行仰头卧在榻上,听得屋外春风阵阵,居然有呼啸之态,也是诧异,唯独酒足饭饱,也懒得起身去看。 可他也没有睡着。 恰恰相反,他开始莫名回想自己从穿越过来以后的种种经历,思索以后的路数……怎么说呢?到目前为止,张行一直觉得,自己在被动做事,事情找到头上了,碍于道义、人情、职责,就一件件做了下去,然后始终没有自己的规划和目的。 感慨和想法肯定是有的,乱七八糟的留心布置与人情结交也肯定是有的,但那肯定不是专门的规划和目的,便是造反的念头也只是自己路上想一想罢了,被白有思给按下去了。 这跟此次出行江东遇到了种种事端,然后被动去解决真的非常相像。 但是,如今江东之行都已经结束,连淮南这边也要主动折返回去对陈凌与什么鲸鱼帮做收尾了,却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什么时候会有一个主动出击? 也不知道是哪位神仙、至尊平白将自己送来的? 更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主线任务等着自己? 当然了,必须要承认的一点,或者说不能装糊涂的一点在于,目前来看,考虑到大争之世修行者一日千里,至尊证位也属寻常这个世界设定,那么最有可能的事情,还是大魏如自己那个世界里的秦、隋一般猝然二世崩塌,一个前所未有的大争之世出现在世人眼前,大宗师藩篱被打破,人龙神共舞,来一局天地人龙的大棋。 可即便如此,也要考虑下棋的是谁,自己又是谁的棋子,以及要不要甘心做棋子等等问题。 而且,到时候无论是做棋子还是下棋,指导理念又是什么? 是要续一个封建中央大帝国,还是尽自己所能,做个力不从心的先驱者,让老百姓过得好一点?便是做这些事情,是要辅佐谁,还是自己来? 就这样,想来想去,张行却又觉得自己是在白想……就眼下而言,自己连自己这具身体的北地家乡在何处都不知道,认识的人,觉得重要的人也全在东都城,那只要没能力、没决心去造反,除了潜伏于伏龙卫,观察局势,坐等天倾,又能如何呢? 唯独,正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如今看似仕途顺利,但本质上还是屈身在白有思这个顶级大贵族身下,以求平安,却不知屈身的久了,将来能不能伸展的开。 正想着呢,忽然间,屋外白光一闪,片刻后头顶便忽的一声炸雷。 张行惊得翻身坐起,复又醒悟,春雷本当如此……但自己居然到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已经来到这个世界足足一年了。 想到这里,他再难安卧,便披了衣服,走出房来,来廊下吹风听雷。 出乎意料,廊下灯影摇曳,照的清楚,此处居然已经有人了。 “王九哥。” 张行毫不犹豫改了笑颜,远远伸手握住了对方。 “张三郎。”王代积也毫不疑接住了对方的手,廊檐内,二人于风中雷下,简直如花前月下一般自然妥帖。“你也是出来听雷的吗?” “是啊。” 张行看着已经完全被夜色遮蔽的头顶,感慨以对,却又脱口而出。“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王代积微微一怔,继而感慨:“好诗!好一个‘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真真是写实了你我此时心境,却不知道全诗是如何?” 其实,张行刚刚说完,自己便也为之一愣。 没办法,他其实没想抄诗的,因为之前江东的时候差点抄吐了,但这一次,他真的是随口引用而已。 不过,对方追问的急,他便又赶紧收了奇怪心思,细细思索,然后认真来对:“上面还有两句……唤做‘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 王代积微微一愣。。 而和刚才一样,言语既毕,张行自己都有些愣住了——原来雷声大作之前,竟然是这两句吗?却居然更加应时应景。 PS:上班快乐,大家晚安。 第一百零九章 斩鲸行(1) “这是首什么诗?” 王代积抓着对方的手,稍显踌躇。“怎么听得有点不对味呢?” “是前朝反诗。”张行干笑了一声,在风声中对答如流。“南唐衰微的时候,一个叫周树人的人在江东一带题的,据说作了这诗之后便投身了真火教,上了茅山,造了反……据方家考证,他应该是江东二流名门鲁氏的子弟,故意化名周树人的……而且人家的意思是,万马齐喑之时无声待听雷,咱们却是先听雷后有所思,引此诗倒是闹笑话了。” “无妨,无妨。”王代积恢复过来,继续倚着栏杆握着手来笑。“心事浩茫连广宇,说的太好了……至于反诗,便是反诗,也是前朝的反诗,还是前朝南唐的反诗,难道还不许咱们隔着几百年胡乱引用一下吗?” 说话间,一道闪电再度划破夜空,其形若龙,挂于天幕,一时照亮了二人面庞,两人也齐齐停止了那股酸气,一起抬头望天,等待雷声。 果然,不过片刻,雷声复又隆隆作响,震动寰宇,宛若九天做怒,又似至尊发威,闻之便让人生出凛凛之态。 饶是二人做惯了姿态,也不禁在雷声下相互握紧了双手。 雷声过后,二人皆若有所思,但王代积明显率先回过神来,看到对方沉思,却是没有忍住,试探来问: “心事浩茫连广宇……张三郎之前有什么心事难解吗?” 张行回过神来,立即晓得对方是想趁自己不备来套话,却是从容反问:“不知道王九哥之前又在想什么?” 王代积沉默片刻……他一开始来问自然是存了套话的心思,此时被反问回来自然也是想说些敷衍之语的? 但一路行来他也看的清楚,这张三郎明显也不是个善茬? 而且行为举止跟自己颇有类似……所谓大家都是人精? 若是不认真说些话出来? 恐怕难以取信? 也白白纠缠了这一路。 一念至此,这王员外郎便握着对方手? 乃是微微一笑,居然说了实话:“不瞒张三郎? 我是见到你家巡检这随便一个亲戚都能享用如此庄园,起了一点不平之气? 而之前正在屋内却又莫名想起自己生平……他们都说我年轻有为? 前途大好,唯独我自己知道此中辛苦……便躺在那里乱想,想着干脆不必再如此劳累紧绷? 就此做个酒色财气的庸人? 享受个醇酒妇人? 也不是做不到的。” “然后呢?”张行很快意识到对方很可能是在说真话,便一时诧异? 继续追问。 “然后?然后便看到电光一闪? 闻得得雷声一滚? 立即晓得,这是上天在警醒我? 自己不该有这个懈怠心思的。”话至此处? 王代积一声叹气。“张三郎? 我少与人真心亲近? 但见到你才有了一点交心的意思……你知道为什么吗?是因为咱们着实相像? 你固然是出身北荒,只能去参军拼命,我其实也出身寒微,举步维艰。” 我知道! 张行心中无语,你那胡子摆在那里,估计也就你一个人还以为这是秘密。 当然,这不耽误张白绶一声叹气: “我懂我懂,咱们这般寒微出身,从最底下开始,见惯了不平事,几乎将往上爬当成了吃饭睡觉一般的事情,而那些人生于富贵荣华,何曾见风波险恶、人心诡谲?却只又拿着自己的身段瞧不起我们。但越是如此,越只能继续往上爬,到时候坐上他们远不可及的官位来,做出他们一辈子都想不到的功业来,才能免了这口不平之气。王九哥,你说是不是这个意思?” 这番言语,本就是张行对对方的真实看法,此时拿出来敷衍心思,最是合用。 果然,王代积这次又沉默了很久,因为他居然觉得对方说的好准确、好对路,此人真真是自己生平遇到的第一个贴心之人……但越是如此,越不敢轻易开口,就怕一张嘴没忍住,先失了态,再落下泪来,然后真与对方交了心。 当然了,人王代积毕竟是兵部及时雨、东都王九郎,他花了十几个呼吸平缓了心情,然后便勉力来点头了:“不错,就是这个道理。只是张三郎,说了半日我,你今日又如何呢?” “我今日与王九哥类似。”张行苦笑一声,便居然说了真话……实打实的真话,只是没有提及什么穿越、神仙、阶级史观和造反这些说了更像是添乱的话罢了。“只觉得自己人生随波逐流,难得把握主动,有心跳出窠臼来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结果又闻得雷鸣,心中震动,却又重新警醒起来。” “原来如此,敢问具体是怎么个警醒的意思?”王代积认真来问。 “当然是回归正途做好眼下了,不过我到底年纪小一些,个人爱好还是多了点,所以始终不能如王九哥那般彻底决然。”张行依旧正色做答,依旧只说真话,也依旧藏了许多不好说的真话。“我的意思……我委实没有独独想着一个做大官、得高爵的结果,然后别的就弃之不顾了。比如,什么进南衙当然做梦梦过,但如果修行一途能有进展,能在三十岁前到了凝丹修为,便想着去看一看此方天地殊色也未尝不可;或者有朝一日,在家里舞文弄墨,搞出一本《女主郦月传》那样的小说名流千古也算是可以接受的……” “这也是合情合理。”王代积愈发觉得对方跟自己极像,简直就是更年轻更走运一点的自己。“年轻嘛,贪心也属寻常。” 张行也随之苦笑:“总而言之,就是人到老的时候,因天命而衰的时候,希望自己尽量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尽量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但是,王九哥,真的好难啊。” 前面半句,王代积便听得张起了嘴,而后面那句好难,却干脆差点没撑住,一时满心满脑都只觉得这张三郎今晚言语,真真是直击自己内心。 所幸天黑风大,又是雷云密布,不曾在表情动作上失了态。 非只如此,这王九郎既然觉得对方言语直击自己内心,却又生出无端心思来,只觉得对方要么是早早看透自己,在人心操弄上更高一筹,所以今晚借自己触景生情之际轻松拿捏住了自己,又或者对方干脆是一番的肺腑之言……而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却都显得自家落了下风或下乘。 想到这里,这位兵部员外郎反而弄得事情无趣起来,当即便晃了晃对方的手,喟然以对: “也罢,也罢……今日交心,必不能忘,张三郎继续来看龙挂,我且回去躺下。” 说着便松开了手,往回走去。。 “怎么?”张行一时诧异,是真的诧异,便在身后来问。“王九哥如何忽然这般没了兴致?” “风大,一时眯了眼睛。”王代积苦笑一声,一边顺着屋廊折返,一边遥遥拱手示意。 “也是,今夜春风委实有些喧嚣。”张行同样感慨,却居然没有挽留。 而对方一走,张行继续趴在廊檐下,一边继续胡思乱想,一边也委实吹了一阵喧嚣春风,看了几次龙挂。 然后,终究心思飘忽,再难持久盈兴,便也转回屋内。 一夜无言,第二日打开房门,却见到一夜春雨早已经湿润天地,想到昨日于无声处听惊雷显得有些不合景色,便又向张氏庄园的仆人索要了笔墨,然后在人间客房榻后墙上留下了半截子诗。 所谓: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写完之后,当着人家仆人和几名已经起床来看的巡骑面,复留下了署名,乃是又换了个马甲,唤做淮阳野叟杜子美。 写完之后,便与几人一起出了门,先去洗漱用饭,见到了王代积也只是拱手,并不说昨晚之事,对方也只是拱手……唯独不知为何,明明昨晚是王代积先回房内,却居然双目通红,似乎熬了夜一般,反倒是晚回去的张行被风雷鼓动,清理了心思,以至于随后酣甜一觉,精神百倍。 这一日还是没有出发,大家也乐得在张园内休息玩耍,又过了一日,还是不动,一直连续休息了三日,也不知道白有思是以什么为根据,方才下令全组,东行城父,去做正经事情。 淮阳郡郡城宛丘距离城父一百三四十里地,快马两日便到,但连续两日春雨,雨后湿滑,沿途沃野平原,更是全在耕作,以至于道路满是泥泞,所以一行人也根本没有加速的意思,拖拖拉拉了五六日,一直到正月下旬,方才抵达城父。 随即,却不往龙冈而去,反而是就在涡水西边的城父城内停住,然后派一名兵部小吏去河对岸将陈凌请来。 这倒不是怕陈凌狗急跳墙、直接造反,在军营里弄死一众人,因为杨慎的事情摆在那里,作为亲身经历者,这位鹰扬中郎将恐怕比谁都清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造反就是死路一条,那么无论怎么算都依然还是体面人的陈凌是不可能平白葬送自家与自己一切的。 甚至,陈凌必然已经想到了这种可能性——调任、搬家,本就是中枢对豪强、军头最典型和有效的处置方式。 而巡组之所以如此,答案也很简单,他们是要防备另外一种可能性,那就是陈凌不舍得江淮基业,直接辞官去职。真要是如此,那靖安台的人也不准备客气,直接便要在河这边将陈凌先给控制住,以防他逃窜回淮上,然后借用自己家声影响到随后到来的长鲸帮整饬活动。 一旦采取强制措施,那么在军营里,就算是不造反,也不免会产生乱子。 实际上,无论这厮是要辞官还是要接受,黑绶胡彦都已经准备好带着一队人押着此人回东都在兵部做手续,确保他不会对江淮的任务造成干扰。 毕竟是个严肃的活,城父县县衙大堂内,一时气氛有些沉闷。 而当此之时,张行目光扫过众人,落在王代积身上,却又忽然想起之前李定的言语,不禁起了个有趣的心思。 “诸位,索性无聊,要不要赌一把?”张行忽然开口。 此言一出,原本沉闷的县衙大堂内外,瞬间有了几分精神,颇有几人在扫过白有思的表情后即刻凑趣,询问赌什么。 “能赌什么?”张行哂笑一声。“赌陈凌会辞官还是会受官?” 众人怔了一怔,然后立即热闹起来,便有人开始来赌……而众人看法果然不一。 张行绕了一圈,最后也果然来催促王代积:“王九哥,你不赌吗?” 王代积本想拒绝,但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去对面军营里呆一阵子,而对方却要继续南下做事,也懒得遮掩,便当即从怀中掏出二两银子来,放到案上:“我赌他会受官。” “为何?”张行认真来问。 “因为他若是要辞官,必然不会在这里辞,而是直接听到你们的消息后,从涡水东岸出发,自己往京城里去辞,好避开你们控制。”王代积有一说一。“而你们根本没有做此类准备,俨然是认定了他会来受官。” 此言一出,众人多有颔首失笑,便是闭着眼睛的白有思也都偷偷笑了。 张行先点了点头,却又跟着摇头失笑:“道理大略是这个道理,但恕我直言,王九哥其实有些歪打正着。” “张三郎是什么意思?”王代积微微一怔。 “我猜王九哥没有亲眼见过凝丹高手战阵上的表现。”张行认真解释。“我们不做准备,不是因为我们笃定如何,而是陈凌即便那么干,也飞不出我们巡检的掌心……” 王代积偷偷瞥了一眼抱着长剑假寐以放任赌博的白有思,复又捻须来笑:“如此说来,我怎么觉得你们在这城父县等着,反而是巴不得他从河对岸自己跑了呢?” “是有这点微末心思。”张行坦诚颔首。“但其实也就是试一试,本身我们也笃定陈凌会来,因为那个人也是个聪明人和有气度的人,他也晓得最好的方式就是不撕破脸,辞官也罢、受任也罢,反正都是个输,那不如坦坦荡荡去东都处置好事情,那么与其在逃往东都的路上被我们巡检从马上拎起来,失了体面,不如自己直接昂然过来。” 王代积若有所思。 不过片刻,众人忽然闻得外面街上马蹄阵阵,然后便有人高声报名,说是鹰扬中郎将陈凌至此拜会兵部要员,也是立即收声。 果然,下一刻,陈凌的那张红脸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白巡检、张白绶、胡黑绶,还有几位白绶,别来无恙。”陈凌哈哈大笑,面色混若无事。“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就能再见,真真是缘分。” 张行微微失笑,当仁不让,抢先上前拱手回礼:“陈将军,水杉林的妓女没被你手下打杀了吧?我当日有言,自己会回来看的。” 陈凌怔在当场,但旋即苦笑:“是,张白绶自然是回来了,不过我也还没下作到要拿那些人出气的份上……反倒是张三郎,你当日单骑上山,驱虎过河,打杀了那么多条人命,端是枭雄本色,怎么又妇人之仁起来了?” “阁下说完了吗?”张行认真听完,只是冷笑。 “说完了。”陈凌见到对方似乎翻脸,无奈只能敛容以对。 “那就好,省的咱们接下来弄得难堪!”张行同样敛容冷冷以对。“现在我有两个问题要问阁下。” “请讲。”陈凌昂首挺胸,气度不失。 “其一,兵符和文书都在王九哥手上,你到底是要辞官归淮上,还是要受官去西北?”张行言语清晰。 “张白绶……我自是忠心体国,要奉皇命往西北转任的。”陈凌努力来笑,却心如滴血,但时势如此,他能如何呢? 当然,见到被缚猛虎没有乱咬人,锦衣巡组众人也多松了口气。 “那好,其二……”张行负手踱步上前,继续缓缓以对。“你陈氏本是江淮豪强之望,盘根错节,对淮上也是知晓内情极多……能不能走前教一教我们白巡检,如何将左氏三兄弟一网打尽?” 陈凌怔了一怔,堂内白有思以下,其他人也多怔住,便是王代积也一时捻须不动,若有所思。 “你问我?”片刻后,陈凌打破沉默,无语反问。 “是。”张行依旧语调从容。 而陈凌忽然醒悟,却又忍不住拊掌大笑:“那张白绶可真是问对人了!”。 张行也旋即大笑起来,上前一手扯住陈凌,一手扯住了微微动容的王代积,恳切来言:“俗话说的话,三个无鳞龙,抵个白帝爷……咱们简直如至亲兄弟的三人,今日就在这城父县里好好参详以下,务必给我家巡检定下一个铲除左氏逆匪的万全之策来!你们觉得如何?” PS:我擦,好惭愧啊……大家尽量早上看吧……晚安。 第一百一十章 斩鲸行(2) 且不提三人如何筹谋一时,只说一日后,此次出巡淮北六郡的靖安台中镇抚司第二巡组与兵部随员便开始分散开来。 黑绶胡彦自率一队人“押送”陈凌往东都赴任; 兵部员外郎王代积自领着兵部吏员往龙冈军营代持兵符,等陈凌交接完毕东都派遣新将领过来接任; 而作为巡组首领和最大武力倚仗的白有思却和白绶钱唐带着几人一起继续南下,往汝阴郡一带巡查; 最后,居然只有张行与李清臣率七八人过了涡水,然后顺着刚刚走过一遭的涣水,直接往下游入淮口,也就是下邳郡的徐城县一带而去。 且说,涣水自城父开始,至入淮口,先后经历谯郡东部、彭城郡南部,以及下邳郡的西南部,最后注入淮水。 其中,左氏三兄弟正出身涣水东北面彭城南部的符离县,祖上两三代就已经很有气象了,据说常常顺着涣水南下,然后转淮水,做咸鱼的买卖,所以到他父亲时便算是个正经豪强之家了。 但是,真正让左氏飞黄腾达起来,成为淮北道上顶尖家族的,其实还是这一代左氏三兄弟。 老大左才侯年长一些,从小跟着父亲往来东海、淮北做生意,性格稳健、交游广阔,很早便有了独当一面的才能,并在黑白两道有了些名气,咸鱼生意做得也极为顺利,算是上来便让左氏没了继承家业的后患。 而这,也使得他的两个兄弟在修行上更加沉浸。 尤其是老二左才将,自幼就是公认的修行好手,成年前只在家乡辛苦打熬正脉,结果二十岁便正脉大圆满,然后便随兄长一起乘船出海,却又常年独自留在海滨地区,据说多在海上周旋。 传闻中,大约七八年前,某一日? 他自妖族北岛往归东海郡,途中见日出东方? 水上水下? 阴阳割晓? 本就修为到份上的他心神震动? 一早上便冲破了奇经八脉中的任脉。但这还不算,待到黄昏时? 他所乘船只又遇见了一条巨鲸,彼时巨鲸仰身藏背飘行海上? 宛如尸体一般,但等到船只接近后? 却又忽然翻身? 拍起巨浪,于巨浪中一声长鸣而去……没错,左才将得此契机? 复又于晚间冲破督脉。 任督二脉一日而通? 从此前途大开。这段故事? 也成为一段淮上人尽皆知的佳话。 后来的事情不必多言,左才将虽然很少回到家乡做事? 但却不耽误左家老大左才侯在弟弟任督二脉通了以后趁机建立起了长鲸帮? 生意越做越大? 并在五六年前忽然彻底扔下了其他买卖,一力统一了涣水和淮河中游的运输业? 继而理所当然的接了涣水的官方生意。 要知道? 淮上英豪遍地? 水运和咸鱼生意养活了不知道多少好手? 如此大的利市左老大想独吞? 又怎么可能人人心服?但偏偏,彼时敢和长鲸帮竞争的几个帮派里,最起码有四个帮主,忽然先后遭遇了一名自称子午剑的凝丹高手预告式刺杀,而且全都迅速得手,其中甚至包括一名同样凝丹境的成名已久高手。 虽然那人一直没露面,也没留字帖外的其余痕迹,但十天内死了四个或强横、或狡猾、或有威望的帮主后,只有两个有背景的帮主没碰,淮上自然就都知道,这是左家老二凝丹境已成,要替家里收涣水和淮上生意的利市了。 于是,剩下两个有背景的也都服了软,乃是主动找左老大谈了谈,正式并入了长鲸帮。 而子午剑左才将之名也从此响彻淮上。 至于老三左才相,跟他二哥肯定是没法比的,但本身修为进度其实也不能说差的,他二哥通了任督二脉那一阵子,才刚刚成年的他就已经是正脉六七条的能耐了,却居然没有再学兄长潜心修行,也没有跟着大哥跑江湖,反而是投入了公门,做了江都郡的净街虎。 然后该使钱使钱,该磨资历磨资历,该立功立功,却是正好在他二哥凝丹大成、子午剑响彻淮上后的第二年,也是他大哥建立了长鲸帮后的第四年,以正脉大圆满的修为,调到了涣水入淮口所在的下邳郡出任地方黑绶。 之前说了,他家是隔壁彭城郡人,在下邳任职是合乎规矩的。 只不过时间有点长了,这都快在下邳呆四五年了。 但这么一来的话,也难怪长鲸帮的势力从涣水中游到淮水中游,近乎固若金汤了。 “张白绶、李白绶,没想到这么快就再见面了?我听到上游说你们过来,早早来此相迎。” 下邳徐城县,距离涣水入海口的那个集市还有十里地呢,张行一行人便遇到了长鲸帮帮主左才侯,后者领着足足几十号人,人人皆有坐骑,正在道旁相迎,根本不可能被忽略,而且看他样子,似乎根本不知道张行此来的目的一般,只是听到上游帮众的回报罢了。 见到这幅形状,听到这些言语,李清臣冷哼一声,干脆连马都不下,倨傲之态明显至极。 倒是张行,直接翻身下马,含笑迎上,但也没有拱手回礼:“左帮主,咱们虽然是上月才见了面,但委实是一别经年啊!” 左才侯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却又连连苦笑拱手:“张白绶,我一个卖苦力的,哪里懂这些,你有话不妨实诚点,我也好听懂。” 张行哈哈大笑,上前扯住对方,从容以对: “那好,先说些明面上的话吧……不瞒左帮主,这次我们第二巡组再出外勤巡视淮北六郡,主要是奉命清查地方的官吏、豪强、帮会是否沆瀣一气,鱼肉百姓,危害地方,前几日在龙冈,陈凌陈将军就是地方上做的过了头,独霸了水杉林的生意,惹怒了我家巡检,所以被一纸调令送到西北守沙漠去了……此事你知道了吗?” 被架着胳膊的左才侯认真以对:“是听说有这么一回事,但我们……” “所以啊,左帮主,你此番要提起十二分小心、打起十二分精神、用起十二分力气才行。”张行拽着对方手臂,根本不容对方说下去,只是恳切提醒。“否则,怕是过不去我们这一关的……尤其是马上的李十二郎出身名门,脾气还不好,早早认定了你们鲸鱼帮有天大的不妥。” 李清臣冷哼一声,居然没有反驳。 左才侯也微微色变,身后许多奇形怪状的武士也多有喧哗之态,但随着前者回头看了一眼,后者到底是重新安静了下来。 这时候,这位长鲸帮帮主方才回头,一面瞥了一眼李清臣,一面继续握住张行的手,认真来言:“还得指望张白绶多多美言了。” “当然得指望我。”张行戏谑以对。“处置了陈凌后,我家巡检分路去了汝阴一带,副巡检胡大哥回了东都,如今你们这里,居然是我们这两个白绶做主……你刚才说,要我一句实诚话,那我现在就给你一句实诚话……左帮主,你们鲸鱼帮这次可是落到我手上了。” 说完,张行还拍了拍对方手背,然后露出两排大白牙来看对方。 左才侯听到最后一句,心中猛地一跳,努力想来干笑几声,但迎上对方眼睛和牙齿,却又无法笑出来。。没办法,去年年底的事情后,拼命张三郎驱虎过河的事迹响彻淮上,身为最近的利害之人,他哪里会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和善至极的人,怕才是最难对付的一个? 十二分精神,他左老大恨不能打起二十分精神。 “好了,开个玩笑。”张行察觉对方肌肉紧绷,反而撒手,然后一边回身上马一边言道。“上次来下邳徐城的时候,来去匆匆,根本没有见淮上风景,如今回来,却正是春暖,咱们且一起去涣水口,好生看看淮上青春。” 左才侯赶紧一凛,做出邀请姿态。 而张行刚刚翻身上马,正准备随左才侯等人并马而行时,另一边,李清臣却再度冷哼一声,直接带着一个巡骑先行打马过去了。 众人诧异一时,张行却只是发笑,然后自与秦宝、周行范等其他巡骑一起,跟着左才侯等一伙子帮众,加速追上李清臣,然后并马往涣水口而去。 行至涣水口,张行这才有心观察这个大的有些过分的渡口市集,只见外围周边,院墙重重,其中隐约可见楼台亭阁,显然是富人别院。而越过一层矮墙,入得内里,更是酒肆、商铺、妓馆无数……也是令人啧啧称奇。 要知道,此地距离徐城县县城颇远,完全是靠着涣水口的水运兴隆和长鲸帮总舵的存在方才兴起的一个交通城镇。 “张白绶、李白绶。” 走到这里,气氛稍缓,众人也降下速来,左才侯看到李清臣和张行都在左右贪看风景,终于趁机说了几句。“莫说上万纤夫了,便是这涣口镇上,也有两三万人口,全赖我们长鲸帮维持,我们委实……” “那你们长鲸帮又赖什么维持呢?”张行未及开口,前面走着的李清臣却忽然回头,冷笑反问。 “额……”左才侯瞬间便醒悟,自己这是说错话了。 “要不要仰赖圣恩?”李清臣微微降下马速,回头睥睨来问。 “这自然是要的。”左才侯无奈应声。 “要不要仰赖南衙诸公的悉心治国?”李十二郎继续追问。 “这是自然。”左帮主言语尴尬,只能低头赶路。 “要不要仰赖南方数十郡每年秋解春计的火耗?”李白绶依旧没有放过对方。 “必然……”左老大已经堪称窘迫至极。 “要不要仰赖我们这些人奔走,替你们铲除芒砀山、稽山盗匪?”就在这时候,一直没开口的张行不顾对方已经窘迫,猛地开口,甚至扬起了声调。“左老大,你莫说自己不知道此事的功劳在谁?” 听到这里,不但左老大瞬间凛然抬头,便是身后许多渐渐不忿以至于相互打眼色的帮中豪客,也都陡然一肃。 便是忽然发难的李清臣听到这里,也长呼了一口气,闭嘴不谈。 但张行一言镇住渐渐僵硬的双方,反而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重新笑了起来:“说句良心话,左老大,李十二郎虽然性情倨傲些,但问的几个事情也没差……依着我看,便是不说上面,只说你们这个什么鲸鱼帮里,真正卖力气的不还是那上万纤夫?结果人家胼手胼足一整日,你却只给人家十个钱,然后自己却领着帮众整日在这个花花世界里吃吃喝喝,也不知道钱哪里来的,又算怎么维持法?” 不说那些帮众,左才侯只能忍气吞声,连连点头:“张白绶说得对,说得对!” 而这时候,跟在后面小周没有忍住,压低声音提醒了一句:“张三哥……人家不是鲸鱼帮。” 张行瞬间恍然,赶紧点头,还朝左才侯拱了下手。 左老大也立即回应:“无妨,无妨。” 端是憋屈至极。 说话间,众人却没有直接去渡口,而是停在了长鲸帮那庞大而威风的建筑群前,此地建筑飞檐翘角,高大重叠,门前还有一片专门的空地,旁边集市拥挤不堪,也无人敢过来占据,俨然象征了这个帮派的实力、财力与名望。 而到了此地,人数更是数倍于道旁迎接之人,诸多帮中精英按照品级、资历、修为一一排列,更有本地熟商前来卖脸,甚至还有本地的老者过来专门奉酒,搞得有声有色。 李清臣见到这幅情形,当众嘲讽了一句不伦不类,便带着一名巡骑先进去了,倒是张行毫不客气,自上前去,按照左老大的接引和指导,又是喝酒,又是鼓掌,又是慰问的。 好不容易折腾了一圈,那左老大似乎看出来张白绶是个要面子的人,复又投其所好,请对方当众上台说上几句。 张行丝毫不觉得尴尬,复又跳到那帮会前面的一个台子上,团团拱手,而场面也在本地帮众的弹压下迅速安静了下来。 “诸位乡亲父老。”张行放下手来,运行真气,放声而言。“今日春和日丽,有幸相逢,我就不说废话了,其实朝廷派我张行张三郎来巡视此地,只为三件事情,一则打黑除恶、二则锄强扶弱、三则伸冤报屈!你们但凡有冤屈的,有受了欺负的,尽管来这鲸鱼……来这虎鲸帮找我张行,我张三郎就在此处,和虎鲸帮左帮主一起等着你们!一定会还涣口镇一个朗朗乾坤的!” 说完,张行再度团团拱手,折身往长鲸帮大堂里而去。 左老大等人愣神一时,赶紧跟上。 而入了大堂,张行诧异一时,因为先进来的的李清臣居然直接坐到了最中间的主位上,待张行和左老大引几名高级帮众入内,却居然只能尴尬束手而立。 “左老大。”李十二郎见到左才侯,陡然在座中变了脸色。“你也看到了,今日事是我和张三郎处置,张三郎走南闯北,习惯了与你们这些人打交道,但我出身红山李氏京兆房,乃是一等一的名门,却懒得与你们虚与委蛇……我明白的说,要是你家老三过来,虽只是个净街虎,我到底还能看在他腰中黑绶的面子上给他一点体面;要是你家老二过来,凝丹自贵,我当会代表朝廷与他亮底商议,大家好合好散,努力做个团圆;可你一个贩咸鱼的土豪,不入流的帮会头目,有什么脸面跟我玩先礼后兵?!芒砀山的事情,张三郎亲身经历,靖安台曹中丞亲口定了陈凌和你们长鲸帮‘其心可诛’,要我们专程来扫荡,陈凌何等家业,立即滚到西北去了,你一个不入流的豪强之家,还以为能躲过去不成?!” 说着,李十二站起身来,直接拂袖而去,却是指了一人,要对方去做住处安排。 堂上左老大以下,不下二三十人,刚刚一起进来,进来前甭管如何做想,但表面上欢声笑语,总是对的,进来淋了这盆冰水,却是瞬间冻得深入骨髓起来。 然而,还是那句话,左老大以下,大家都是混江湖,谁人不晓得,李十二郎只是名门出身,年少倨傲,看不起他们,真正有手段的,依然还是在堂上茫然姿态的这位张白绶? 一时间,众人表情各异,只是去看左老大,而左老大也只能硬着头皮来看张行:“张白绶,李白绶说的是真的吗?” 张行回过神来,双手一摊,认真反问:“所以你们是长鲸帮,不是鲸鱼帮,也不是虎鲸帮吗?为什么之前在门外不提醒我呢?这多不好啊?”。 左老大只能舔一下自己有些发干的嘴唇,立即拱手:“无妨,无妨。” PS:大家晚安 第一百一十一章 斩鲸行(3) 春晚风熏,淮上水汽随之卷起。 下邳郡徐城县涣口镇,长鲸帮总舵楼台林立,灯火流转,而在一栋位置偏后可以遥望淮上风景的所谓“三层大厦”外,最少有四五十名精悍江湖好手四下严密布置,往来游走观察。 但不知为何,这些人手偶尔交班、停歇时,却总是有些焦躁之态,甚至时不时的有些粗鄙之语顺风传来。 “这是保护呢,还是监视?” 有巡骑在二楼窗户边看了一阵子,回身时不免吐槽起来。“楼下门口也全是人,弄得水泄不通的,上个茅厕都要跟着。” “都有吧。” 秦宝一边斟茶一边徐徐言道。 “他们既怕我们脱离了控制,找出多余茬来,又怕我们出了事,彻底无法交代……不过,这件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左老大虽然是三兄弟的老大,长鲸帮虽然是此行的根本目的,但反而就是他最不顶事,须左家老三过来才能开出条件来,左家老二过来才能做交代……这就好像……咱们安心等着就是。” “还是秦二哥说的妥当。” 那名巡骑听到这里,赶紧称赞。“而且气度不凡,只当外面那些人为无物。” 周围人也多应和,明显是在张行和李清臣都在三楼时,将秦宝视为此地首领。 没办法,是金子哪里都会发光,秦宝早不是去年同一时期需要找张行做心理建设的乡下小伙子了,这一年间,他的为人品性以及他修为上的进展几乎让所有同僚都对他刮目相看。 所有人也都认为,这小伙子前途无量。 其实,巡组之外,靖安台中其他人议论起第二巡组来,也曾经有过白凰门下四骏的绰号,指的便是钱唐、李清臣、秦宝和张行。 但是很可惜,这个话只是出现了一时,便迅速烟消云散了。 首先被大家私下鄙夷的,乃是李清臣没有按捺住耐心,托了一个自己表哥,在张行升任白绶后迅速也补了一个白绶。 这就很不服众。 不是说行贿被人看不起,也不是说用家族势力被人看不起? 而是说以李清臣的修为、功劳和资历,明明只要再等半年就可以妥妥当当的升上去? 不可能有人拦着他的? 他也没遇到什么困难? 却只因为张三郎的升职而按捺不住? 这就在心性上落了一丝下乘。 其次,是张行的一跃而起。 张三郎的不凡很早就有说法了? 但是他资历太低了,而且总是能跟大家打成一片? 尤其是擅长分钱,再加上出身过于低微? 这就导致大家迷迷瞪瞪的不愿意把他搞得很特殊。 直到芒砀山后? 中丞亲口一句“斩龙之人”,台中同僚才好像猛地回过神来一样,忽然意识到了此人的卓尔不凡。 这个世界? 可不只是看修为的? 也绝不可能只再看家世、地域? 才智、性格、道德、学问都在大家的品鉴坐标里,所以? 这就导致了张三郎忽然间越过了最稳妥的钱唐? 造成了四骏齐出? 一马当先的局面。 “左老大,你三弟什么时候能来?” 三楼南阁内? 张行停止了吹风? 转身坐回到了桌前? 而桌子对面? 赫然是长鲸帮帮主左老大。 “他后半夜才能到。” 几乎算是密室之内? 左老大倒也算干脆。“不过,张白绶,我知道我家老三来了,才能跟你们做交易、讨说法,但我毕竟是他大哥,我说的话,他们两个便是再厉害,也要听的……咱们不能先谈着吗?” “不不不,不是不能和左老大谈。”张行一边给二人倒茶一边解释。“我之所以非要等令弟,是害怕令弟没想明白局势,今晚不能赶过来,逼得我们用家法……他便是净街虎的黑绶,也得是靖安台的属下,须懂得规矩……你三弟不是不懂规矩的蠢货吧?” “不管是不是。”左老大停顿了片刻,沉声相对,倒是渐渐没了白日的敦厚姿态。“我听到消息,就立即发快马让他连夜赶来,他要是不来,便是当没有我这个大哥了……到时候,不用靖安台行家法,我先行家法将他赶出符离左家。” 张行点了点头,将一杯茶水推了过去,然后坐下:“那好,我就信左老大一回,先和你谈。可咱们从哪里谈起呢?芒砀山还是东海,又或者是涣水口、靖安台?” “从芒砀山吧。”左老大认真来讲。“我听有人说,事情都有一开始的时候……咱们这档子事,归根到底还是年前芒砀山匪徒遮蔽涣水导致的,所以就从那里讲。” “不错,凡事必有初。”张行点头认可。。“今日的局面确实脱不开芒砀山……那芒砀山的事情左老大又准备怎么说呢?” “张白绶,我得说个实诚话。”左才侯认真以对。“我们长鲸帮虽是做官家生意的,但毕竟是个帮会,三教九流都要结交,未免会认识些良莠不齐的人,甚至可能当时认识的时候也是个守法的人,最后却做了盗贼……这就好像杨慎当年也是天底下第一个名门,不也忽然反了吗?难道要追究当日朝廷重用他的事情?所以我觉得,山上有些人跟我们长鲸帮曾经有过来往,并不能说明什么,更不能因为一面之词便断定我们跟山上有什么勾结,搞什么监守自盗。张白绶,你说这话有没有道理?” 张行居然点头:“有道理。” “那芒砀山的事情,不知道阁下又怎么说?”左才侯反过来严肃以对。 “很简单。”张行摊手以对。“我在芒砀山上见过楼环,楼环亲口、当众告诉我,他是左家几位爷派到山上的,而指示芒砀山的人去截粮,也就是去截我们的,也是你们左家……我信了他的一面之词,而白巡检信了我的一面之词,曹皇叔又信了白巡检的一面之词。” 左才侯长呼了一口气压制了下情绪,方才继续来言:“张白绶……楼环人都死了!” “我知道,我知道。”张行满脸不解,似乎不懂对方为什么要生气。“所以朝廷才派我们过来跟你在这里一边喝茶一边谈,没有直接派大军清剿……你以为,陈凌在城父的时候,没有跟我们说想亲自带兵清剿你们左家吗?还有现在江淮道上是怎么传的?是不是说,你们左氏三兄弟和陈凌彻底投靠了朝廷,卖了江淮、中原、东境的许多豪杰?” 左才侯闷声以对。 “还要不要继续谈东海的私盐,还有其他顺着淮河出海往东夷、妖族北岛的走私?要不要谈你们在这涣口镇称王称霸,好手上千、纤夫上万,宛若国中之国?要不要谈靖安台已经视你们为眼中钉,你们左氏兄弟在当今天下第一大宗师那里被挂了号?”张行继续追问。 左才侯听到最后一句,眼皮明显剧烈跳动了一下,但还是强撑着精神来笑:“如此说下去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三兄弟直接将积存的钱财全送给几位,再将长鲸帮解散,然后自缚双手,让张白绶将我们送到靖安台黑牢,被曹皇叔给镇压一辈子便是。” “你也知道靖安台黑牢?”张行略显诧异。 “有个凝丹的兄弟,多少知道一点说法。”左才侯勉力再笑一声。 “这就对了嘛。”张行也笑了一下。 “什么对了?”左才侯一时不解。 “谈法。”张行喟然以对。“左老大,你既全程没有失了礼数,那我今日便给你好好上一课……” 左才侯怔了怔,却也无奈。 “刚刚说凡事必有初有尾,那人呢?要我说,只要是人,一伙子人,包括什么长鲸帮,什么符离左氏,一门子里都得既有当里子又有人当面子。” 张行喝着茶,莫名想起了自己当年收钱写电影评析的岁月。“面子上,大到立起一个帮派,小到请人喝杯茶,里子下说不得便要杀许多人……反过来说,里子既已经死了许多人,这面子便也能轻易立起来……就好像当年子午剑成名的时候,死了四个帮主,是不是所有人就都给你面子了?” 左才侯初时还在皱眉,听到后来,却反而喟然:“是这个道理。” “如今也是一样的。”张行放下茶杯,以手指向自己。“左家派人去芒砀山折腾,却被我们靖安台第二巡组轻松化解,顺便弄死了上千条人命,这便是我们的里子……所以才有今日你面子上的忍气吞声,和我们靖安台上下的倨傲无礼,你说是也不是?” 左才侯没有敢吭声。 而张行将对方身前已经冰凉的茶再推了一下,稍作示意:“左帮主……喝茶!” 左才侯沉默片刻,端起来一饮而尽。 张行注视着对方喝完,这才继续在桌上架着胳膊感慨:“但是呢,里子和面子,又不是那么简单的里子撑着面子的关系,因为面子也会连累里子,而且谁是里子、谁是面子,有时候没人说得清,双方本就是相辅相成的……只能说,真要是里子面子都不好看,便是灭门破族的路数……左老大懂吗?” “懂得。”左才侯认真以对。“委实懂得。” “懂就好,这其实是所谓官场上的名实之说,我专门化成了你能懂的里子和面子。”张行也喟然起来。“其实,哪里不是如此呢?你们左氏和芒砀山,左氏内部老二和长鲸帮。我们靖安台和曹中丞,我们巡组和我们白巡检,甚至今日李十二郎和我……都有这么一点意思在里面。” 气势被彻底压下去的左老大重重颔首:“张白绶说的极对,当日我小瞧了张白绶和白巡检,惹出了今天的事情,而如今,我算是感觉到点张白绶的本事了,自然不想再惹事了……张白绶,你直接说,朝廷也好,或者你们也好,是个什么章程?” “朝廷很宽大的。”张行失笑以对。“来之前中丞给了个言语……想保留长鲸帮也不是不行,但你们左家族人须从符离搬到关中;你三弟,调任河北;你二弟,往西北从军,许都尉一职……你看如何?” 左老大沉默不语良久。 “很宽大了。”张行有些皱眉。 “我知道。”左老大回过神来,苦笑做答。“但我不能抛弃祖宗之地……搬家是万万不能的!” 张行一时无语:“你难道要为这个跟朝廷翻脸?你为这个扯旗,你帮众都未必服你吧?他们只在乎长鲸帮还在不在!何况你们左家只是散了江淮的一团黑,让朝廷放下心来,三兄弟的前途只上不下的!” “我知道。”左老大依然苦笑。“但我不能抛弃祖宗之地,乡土人家,就把这个当成根本……” “可若是如此,其他方面就得降下来了。”张行若有所思。“你自己先体量着说一个……” “我家只要三条。”左老大认真以对。“若朝廷能许这三条……其余什么都可以答应!” “三条?”张行冷笑一声。 “第一,祖宗基业不能让我们抛开。”左老大假装没听到对方的嘲笑,认真以对。“第二,长鲸帮的生意请务必给我们留下;第三,不瞒张三郎,我家老二已经是成丹境了,他观想的是东海碧波,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去西北从军呢?这是毁他问道宗师的前途,也是万万不行的……但这一条,我可以做个许诺,老二一旦观想成功,便让他往朝中效力,绝不推辞。” 张行听到成丹二字时,当场眼皮一跳,但还是赶紧摇头:“左帮主,你这三条与我们曹中丞的三条差了多少,你没有底细吗?还请不要戏言。非要如此,我们也只能说,这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我说了只要能许这三条,其余什么都可以答应。”左老大叹气道。“这些年攒下来的家财,公也好,私也好,都可以尽数拿去……甚至我可以答应朝廷指派人进入帮中,做个监督,从此停了东海的咸鱼买卖。” 这一回轮到张行沉默了,因为他猛烈的意识到,对方的反应是矛盾和不符合逻辑的。 首先,李清臣的倨傲和强硬是本色出演; 其次,曹林的谈判条件是不存在的,人家堂堂皇叔,一代宗师,怎么可能会跟这种地方豪强开条件? 那是张行按照计划说出的诱饵。 实际上,按照张行、王代积、陈凌三人共同参谋的方案,事情的关键只有一点,那就是千方百计逼迫左家老二现身,然后让白有思一刀砍了,追杀到底。 只要左老二死了,什么长鲸帮,什么左大爷、左三爷就是菜板上的一顿肉,最好的计策就是抓住重点,然后用简单的方法处置了。 而无论是白有思的退避三舍,还是李清臣的羞辱,又或者张行此时的谈判,本质上都是在围绕这一点进行逼迫和引诱,努力将左老二从东海唤回来露面。 但是,左老大表现的非常分裂。 一方面,他好像比谁都清楚事情的根本利害,知道自家老二才是一切的根本,是左氏真正的里子,所以一直在绕着老二说,别看他开口就是什么祖宗之地不可弃,但实际上还是捎带拒绝了关于自家老二左才将的相关条件。 可继续说下去,他又好像糊涂到了极致,除了左老二的条件外,居然又提出了许多额外的东西来,好像有什么倚仗可以跟朝廷对抗一样。 这是不可能成立的。 在江淮这种朝廷的腹心之地,没人对抗得了的朝廷……东夷大都督开着自己的捕鲸船进来都是送死!而且东夷大都督也进不来,因为据张行所知,江淮和东境一样是有一条龙的,只是不知道是在淮水里还是东海里。 那么,左老大为何敢在知晓利害的情况下,还如此强硬的提出不可能被朝廷接受的条件呢?他们已经在芒砀山露了马脚,失了遮蔽,便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刀才对。 不想着避开心脏,反而扯开胸口说,这三个地方不许捅? “张白绶……你看如何?”左才侯忍不住催促了一句。 张行依然沉默了一阵子,方才摇头: “左老大,你太自以为是了……你须知道,朝廷想砸了你们长鲸帮、铲了你家祖坟易如反掌,你二弟也拦不住,因为我家巡检就在汝阴,只是存了先礼后兵的路数,才让我先过来……你能跟我谈妥了,她就不来,谈不妥,就是倚天剑直接挥过来的……她也早就是成丹期,在观想什么玩意了,而且已经内定了西苑的伏龙卫常检之任。换言之,你那个二弟根本不是倚仗,只是筹码。” 这便相当于谈崩了,而且有隐隐直接最后通牒的意思了……故此,左老大直接气急:“如此说来,不就是让我们引颈就戮吗?!” “不是的。”张行犹豫了一下,忽然一字一顿,认真以对。“左老大,咱们还是有机会的……你跟我,现在是你跟我直接做主,你不要管什么左氏,不要管你二弟、三弟,我不要管靖安台,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告诉你,我想要什么……咱们都只提根本条件,说不定是能达成合作的。” 左老大怔了一怔,旋即苦笑:“我既是家里老大,便是要为符离左氏全盘考虑……” “那就只考虑最根本的东西。”张行打断对方。“我知道决心难下,但不急,最起码能等到你传信给你家老二,等他言语……如果真有那个时候,你可以再来找我,听听我想的到底是什么!说不定,咱们其实没根本冲突呢?你觉得如何?” 左老大一时惊惶,半晌方才来问:“张白绶这是要送客?不等我家老三了?” “左黑绶到了,让他先歇一歇,明日再体面来见。”张行伸手示意。“今日就不见了。” 左老大犹疑一时,只能拱手起身离去。 左老大既走,片刻后李清臣忽然从侧室闯入,显得极为不耐:“张三郎,这跟说的不一样,你节外生枝干吗?他左才侯是家中老大,怎么可能会跟我们合作,卖了兄弟?” “我知道。”张行根本没有起来,而是直接回复。“关键是他的反应委实不对。” “哪里不对?”李清臣蹙眉以对。 “他便是以自家老二为倚仗,也不该这般强硬的。”张行认真以对。 李十二郎为之一滞,继而恢复冷静,甩手离开。。 而张行却忍不住摸到了腰中罗盘……当然,很快又放了下去……因为事情还没理清楚,左老二左才将自是此番主目标,却远在东海一带,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拿起罗盘后到底需要知道什么事情,找什么人? PS:大家晚安。 第一百一十二章 斩鲸行(4) 天明以后,带着黑眼圈的左才相便与兄长一起前来拜访。 作为靖安台的黑绶,哪怕只是东镇抚司的净街虎,他也得到了应得的礼遇,张行和李清臣两名白绶皆在二楼平等落了座,随行巡骑俱列于后,双方也言辞客气。 但进入实质以后,左家老三却给出了一个简单而明确的说法:“我大哥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这下子,连李清臣都觉得难以理解了:“你大哥不懂,你难道不懂得靖安台家法家规吗?” 比左才侯小了快七八岁,今年不过三十出头的黑绶左才相沉默一下,然后瞥了眼低头不语的自家大哥,复又艰难做答:“我更相信国法人心。” 李清臣目瞪口呆,张行更是觉得荒唐。 半晌,李十二郎忍不住追问:“你知不知道,不需要国法家法,只需要一个调令,将你调到东都去……你便一辈子生死不知了?你想要国法人心,我们也能给你一个鞠躬尽瘁、累死黑牢好不好?什么是国法人心?皇叔就是国法,我家巡检的倚天剑就是人心!你……你凭什么以为靖安台代表不了朝廷?它比谁都能代表朝廷好不好?” 左老三喘息连连,却并不应声。 “那你知不知道。”张行见对方神色有异,稍作踌躇,竟也加入施压。“朝廷将陈凌调走后,不直接派将领接替,而是让跟我们一路的兵部员外郎代掌兵符一阵子,是为了什么?只要我们想,随时可以调度数千铁甲南下,届时根本不用徐州和江都的大军,就能轻易玉石俱焚……我委实不明白,你们到底在图什么?真以为自家权位性命、涣口基业、符离宗族这几样是你们说了算的?真以为朝廷有空子让你们钻?这是大魏的天下!而且是腹心之地!” 左老三抬起头来,欲言又止,但还是在瞥了一眼自家兄长后保持了沉默。 李清臣看向了张行。 张行犹豫了一下,点了下头。 “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李清臣忽然站起身来。“到此为止吧,咱们各安天命!” “请两位白绶务必稍缓,我已经让人顺流而下,给我二弟报信去了。”左老大站起身来,咬牙相对。“七八日便到,咱们不要闹到不可开交。” “巧了。”李清臣冷冷相对。“我家巡检就在淮水上游的汝阴,此时去唤,甚至不用唤,只是我们失了回报,也不过七八日就到。” “所以? 请二位高抬贵手……”左老大立即俯首恭敬行礼。“没有别的要求,只请白巡检暂时不动? 等我家老二过来? 必然有新的交代。” 李清臣再度去看张行。 后者沉默了一下? 居然点头:“我们可以晚三五日去喊我家巡检? 但明日就要接管巨鲸帮……同时开始调度甲士南下,以防你们煽动叛乱!” 李清臣再三拂袖而去? 直接上楼,而出乎意料? 对面的左老大虽然没有抬头,却也没有任何反驳言语? 甚至有这么一点释然的感觉。 倒是站在后面的周行范? 心思最飘忽,他想的是,一到关键时候? 张三哥果然还是用了“巨鲸”二字。 话至此处? 谈判算是阶段性破裂了? 张行也不再理会那左氏兄弟,而是也上了三楼? 到了南阁内。 彼处? 李清臣早早等在了那里。 不过? 二人都没有说话,而是一起负手看着外面? 他们越过更远处的淮上与渡口以及涣口镇内外的繁华景色? 将目光落在了长鲸帮总舵内。 楼外? 聚集了数十名精锐修行者与统一服装的精悍中年人? 还有几十名富商和本地官吏模样的人。他们见到左帮主和左黑绶一起出来? 立即蜂拥而上,将人团团围住。 但很快,便是一阵喧哗与叫骂声,甚至有人当场露刃,尝试冲击这栋三层建筑,结果明显看到左老大敞开双手拦在了众人面前,而左老三则严厉呵斥,说了一些国法之类的废话。喧哗中,不知道是谁抬头望了一眼,却正见到张行与李清臣并肩立在三层楼上冷冷来看,反而使得场面在一阵“拼命三郎”、“芒砀之虎”之类的乱七八糟言语中渐渐安静了下来。 而左氏兄弟也趁机带着心腹将人哄了出去。 唯独出院子之前,这二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有灵犀,居然在乱中一起回头,再度看了位于三层阁楼上的两名白绶一眼。 也就是与左氏兄弟这次对视后,张行忽然扭过头来,说了一句极为莫名其妙的话: “左氏兄弟有点像是在求助。” 已经转过身去的李清臣诧异回头,目瞪口呆……这倒不是嫌弃对方是谜语人,而是不信对方言语:“你的意思是,这二人根本无法做主,便是这份基业也只是为别人守着,不得到准话,便只能拿这三条硬抗?” “是。”张行认真点头。 “张三郎。”李清臣深呼吸了数次,就在此处认真以对。。“我不想落得嫉贤妒能的名声,实际上,我也的确认为你的人情智略远胜于我,而且比组中其他人都要强,要不然当日也不至于河畔一相逢,巡检便看上了你……但今日这个事情,委实是你三番两次有些奇怪到不合常理了。” “我知道。”张行没有辩驳,也没有计较对方扯多余的事情,因为他的言论确实显得奇怪。 “你知道……”李清臣强压怒火,继续言道。“按照你这个说法,那要么是有人拿捏住他们三兄弟的把柄,要么是他们家老二是个昧了良心的,直接自家将大哥幼弟当日后修宗室境界的物件来看,动辄要挟自家亲兄弟……但这可能吗?” “所以要分析。” 张行转回座中,摩挲下巴,认真回复。“把柄这个东西,有个说法叫做叫做事不压势……鲸鱼帮这么大的摊子,以涣口镇为轴,一个胳膊把着涣水,直接介入东南数十郡的秋粮春计,一个胳膊把着淮水,做淮水水运,有的没的,大家心里都有谱……便是没证据,难道我们就会以为他们没跟东夷和妖族北岛做走私买卖吗?但这又算什么呢?东夷五十州,妖族北岛二十州,多大的利市,淮上和沿海哪个帮会不私下做这种买卖?退一万步来说,便是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把柄,难道比得上芒砀山那档子事?所以,就算是有把柄,在长鲸帮的规模面前,在左氏三兄弟的威势面前,在如今我们靖安台摆明车马的重压之下,都显得有些过于可笑了。” “一点没错……那就只剩第二种可能了。”李清臣抱着怀冷笑以对。“这个还真没法说是一定不可能……这天底下什么人都有,左老二就是一个视亲兄亲弟为无物的冷漠性子,俩人真怕自己二弟一剑砍了自己。” “这终究不合常理。”张行反而摇头。 “那你还这么说?”李清臣愈加烦躁。 “一码归一码,他们表现的奇怪是真的,这两个分析走不通也是真的。”张行丝毫不以为意。“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嘛……你说,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咱们把这两个说法连在一起……比如,左老二之所以常年在东海郡和海上游荡,是因为他早年就投了东夷,鲸鱼帮这些年也一直为东夷做探子,左老大和左老三知道自家老二在东夷人那里陷的太深,为了老二着想,这才死扛……” 李清臣叹了口气。 张行也摇了下头:“这更不对了……左老二的修为这一点不说,东夷人这般刻薄寡恩的话,左老二应该直接早早逃回来便是,而反过来说,这边左老大和左老三都要破帮亡族了,反而该左老二需要担心他们才对,哪里需要他们这么艰难?” “你说的这种可能,其实也不是完全不通,但得左才将是东夷大都督的入室子弟,将来有可能接任那位大都督的权位和钓鲸船,才值得左老二不顾一切将心思栓到东夷那里,也才值得左老大为了家族将来的说法,自愿做个弃子……这么一想的话,便是左老三流露的不甘也对上了。”李清臣负手而笑。“但……还是那句话,可能吗?多大可能?” 张行思索片刻,认真反问:“这真的好想有些能通……但还是不对,若是如此,左老大大不了卷了铺盖去东夷便是……所以,他只是在拖时间,等他家老二来接他去东夷?如此说来,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情便了了?” “你还当真了?”李清臣彻底无语。 “这是个思路。”张行毫不犹豫的点了头。“或许听起来很荒唐,但到最关键的点,加以修正,辅佐上新的情报,说不定哪里就忽然通了……就好像当日陈凌的家训一般。” “但还是都不对路,都不如按照原计划,继续施压。”李清臣摇头不止。“三百甲士已经提前南下了,先调过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然后一步步压下去……他们服软固然好,不服软,就势加码,把他们打碎了、打崩了,也无妨。” 张行停了一下,愈发认真起来:“李十二郎,我是一贯的性子,反对闹到兵戎相见,伤及无辜,一个镇子几万人你也看到了,三百甲士倒也罢了,真到了要上千甲士进来,长鲸帮也几千人,到时候会是个什么结果?不过,我也得承认我现在没有把这件事情做好做漂亮的头绪……所以,先调三百甲士过来,继续施压,我也是赞同的,全程没有反对你的意思。” “那我不跟你说了,我回龙冈调兵。”李清臣如释重负。“就等你这个准话呢!” “秦宝就行了。”张行一时诧异。“没必要你亲自回去。” “我直说吧,张三郎,我有点受不了……你当来不惯你这些想法也罢,受不了装无脑贵家子弟也行……反正我对这事烦躁的不行。”李清臣连连摆手,直接往楼梯口走去。“而且我走了,秦宝小周那些人都服膺你,你也方便施展拳脚做漂亮……好自为之吧,便浪送了性命!人家毕竟有个成丹的高手!” “你也一路顺风,快去快回。”张行目送对方走出去,勉力回应了一句。 张行知道,李十二说的是真话,也知道李十二如此情绪不对路其实另有私人和公事上的其他缘由,但出乎意料,经历了过江东之行和过年时的名声大噪后,他意外的没有生气。 是真的没有生气,气不起来的那种,也没有敌意的,根本生不出来的那种。 只能说,不知不觉的,自己就变了好多。 唯独随着年纪增长,人不免变化,但这种变化是好是坏谁都说不清楚……就好像张行自己都不晓得,此刻这种心态是被官场异化,变得圆滑能忍让了;还是真的成熟了,眼界开阔了,想的事情多了大了,不屑于计较这种小情绪了? 正想着呢,随着李清臣下楼去,下面又是一阵闹腾。 张行重新起身,趴在栏杆上,果然看到李清臣在楼下耀武扬威,这厮简直是以一当百,当众在长鲸帮总舵里,对着黑白两道外加本地商人、父老呵斥长鲸帮左氏兄弟图谋不轨,抗拒执法,而他现在要回龙冈去调甲士数千,再来看谁敢违逆靖安台云云,引得下面鸡飞狗跳。 也不知道最后到底是怎么了的,反正李清臣终究是在一个时辰后,堂而皇之的带着一名心腹巡骑和几名被抓到脸上的本地官吏一起北上去调兵了……他是真的去调兵了,三百甲士作为原定施压计划的一部分,早已经从龙冈出发,他们会在半路上遇到,然后直接折返,成为控制局势的必要主力。 但暂不管李清臣此处如何,只说随着这位白绶当众发作离去,整个镇子都紧张了起来,长鲸帮更是如临大敌。 尤其是长鲸帮帮会内部,可以清晰的看到信使往来出发不停,陆上的水上的,到处都有。而且当天中午开始,就有其他精锐帮众从外地聚集起来,张行和秦宝等人居住的三层“大厦”也变得紧张起来,下方的警戒开始变得混乱,而且从傍晚开始,就已经有很多奇形怪状的修行中人,开始偷偷摸摸跑来窥视了。 一则怕狗急跳墙;二则怕有二傻子二愣子不懂事。 反正剩下的锦衣巡骑们丝毫不敢怠慢,他们行动愈加严肃齐整、小心翼翼,连饭水都开始留意起来……从中午开始,一顿饭送来,就只一人吃,剩下的要等到半天后才吃凉饭、喝凉水。 当日白天无事。 到了晚上,张行正在阁楼上凭淮看书,忽然间,秦宝和周行范咯噔不停,直接上了楼。 张行诧异回头,表达不解。 “有人趴在这阁楼外面,我猜已经藏了一个时辰。”秦宝有些难堪。“应该是傍晚来的,一直到刚刚那人动作,触动了我们埋得铁线,才稍有察觉。” “不要紧。”张行怔了一下,然后立即放下手中书,抢先出言。“人家既然能轻松瞒过咱们,必然是奇经八脉阶段的高手,而这般高手,对付我们几个正脉修为的巡骑,不要太轻松……躲藏许久,应该是在等机会说话,而不是要为难我们……阁下,你说我猜的对不对?” 话音刚落,一名黑衣遮面之人直接从三层窗外“走”了进来,然后走到阁楼中间便立即拉开了遮面巾,然后拱手行礼: “阁楼四面可见,本来是想等拼命张三郎张白绶离了此地再度私下说话的,却不料惊动了奔雷手秦二郎,樊某这身修为,也是白瞎了……惭愧,惭愧。” “敢问樊先生姓名来历?”张行想了一下,还是认真追问了一句,唯独对方年纪稍大,足足四旬朝上的样子,所以用了先生。“咱们可曾见过?” 那樊某一时尬在当场。 倒是周行范,又一次没忍住,在后面稍作提醒:“张三哥……这位是樊仕勇樊副帮主!昨日你还跟人家握过手呢!奇经八脉已经通了七脉,只差督脉未动,是帮中一等一的高手。今年四十五岁,父亲做过北齐的县令。” 张行恍然,赶紧起身,再度握手:“惭愧,惭愧,阁下带着面巾,我一时没认出来。” 我明明已经拿下来了,而且还报了姓氏,那樊副帮主心中无语,却只能上前再度握手:“无妨无妨。” 张行握完手,重新安稳坐下,端着冰茶认真来问:“樊副帮主此来何意啊?” 樊仕勇再度憋了一下,但还是认真拱手:“不瞒张白绶,我樊某不是个人来的,我对个人生死荣辱是不在意的,樊某是代帮中许多兄弟来找张白绶的,这不是张白绶被左氏兄弟给软禁了嘛,樊某又是长生真气的好手……” “我懂,我懂。”张行连连颔首,然后端茶催促。“然后呢?” “然后就是想当面问一问张白绶,朝廷到底是要治左氏兄弟的罪,还是要治长鲸帮的罪?不问清楚这个,我们根本睡不着。”樊仕勇诚恳拱手求问。 “朝廷既要治左氏兄弟的罪,也要治长鲸帮的罪。”张行恳切回复,然后他盯着对方发白的脸色看了几息,方才继续言道。“但朝廷认为,也需要一个新帮会来继续管理纤夫,维持涣水和淮水的运输……” 樊仕勇登时释然,然后却又欲言又止起来。 “什么?”张行在座中一时不解。 樊仕勇只是去看对方身后的秦宝和周行范。 张行会意,赶紧解释:“秦二郎是我真正的兄弟和臂膀,小周是江都府留守周公的幼子,我也是极为信得过他的。” 樊仕勇一愣,愈加大喜,然后直接不顾年龄悬殊,下拜当场,然后不及站起来,就在地上重新抬头拱手,诉了衷肠: “不瞒张白绶,樊某和很多人,都对左氏兄弟和这个长鲸帮不满了,就等着您来做青天呢!” 张行也跟着笑了,直接起身离了座位,将对方扶起,然后言辞恳切:“不瞒樊副帮主,我昨日便觉得,你是个妥当的……如果是你樊仕勇出来争的话,我支持你做涣口镇的新主人……怎么样?” 樊仕勇樊副帮主难掩喜色,却又不好表露出来的。。 “咱们进来慢慢谈?”张行愈加恳切了。 PS:大家晚安。 第一百一十三章 斩鲸行(5) 李清臣的甲士还没有带回来,或者说他刚刚离开当天,涣口镇的形势便已经有失控的预兆了。 没办法的,江湖的秩序在涣口镇维持了五六年,忽然间要变成朝廷的秩序,哪怕只是暂时的,也注定会引发反弹与冲突,而这无疑是张行张白绶的责任了,他必须要尽快掌控局面,否则以此地的江湖人士之密集,莫说发生动荡,就连他张三郎的性命都堪忧。 故此,就在李清臣离开第二日,张行便不顾所部锦衣骑士数量远远不足,在左氏兄弟依然掌握涣口镇绝对武力的情况下,走出了长鲸帮给安排的三层阁楼,正式的、公开的,以朝廷钦差的名义,要求长鲸帮停止任何活动,封禁建筑,移交账本、仓储,并提供帮会内部所有人员名单。 原话是: “朝廷接到热心士民举报,言长鲸帮有勾结芒砀山土匪、监守自盗,贩卖私盐,走私东夷、妖岛等重大不法之事,经南衙钧旨,转靖安台督办。靖安台中丞曹公再发钧旨,以第二巡组专察。今巡组抵达,依法暂停长鲸帮所有官私生意,封禁建筑、船只,检查账本、仓储,点验帮众人员。 如有违抗,视为叛逆,格杀勿论。” 这话写成了布告,被抄录了四份,分别贴在了涣口镇镇中心、北面官路通道前、长鲸帮帮会大门前,以及渡口市集上…… 然后? 然后立即就被一众好汉给撕了。 “撕布告的是谁?”刚刚让人贴完布告,便要求左老大召开帮内核心扩大会议的张行端坐长鲸帮大堂客位首座,丝毫不管主位上的左老大面色阴沉,直接越众发问。 但就像想象的那般,堂上堂下一时陷入到了沉默,帮主以下? 数不清的副帮主、长老、舵主、护法以及一些排列整齐候命的执事全都保持了沉默。 这似乎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也都多了一些异样的安全感。 “奇了怪了。”张行丝毫不气? 只是端茶来笑。“大白天的? 这四处地方根本就是人山人海的? 刚刚贴上去一刻钟不到? 再回去,就全都没了……怎么会没有人看到呢?” 左老大一声不吭? 岛上就在张行下手位置的下邳黑绶左才相勉力说了句话:“张白绶,或许这便是人心向背。” “哦!”张行状若恍然。“原来如此。” 堂中再度安静了一会。 但下一刻? 一名站在樊仕勇樊副帮主对面的年轻执事忽然出列,恭敬拱手:“回禀帮主、张白绶、左黑绶? 别处不知道? 唯独我们帮会大门前的那一张,我亲眼看见,是帮中护法、飞云掌韩云所为……而此人自知是犯了罪过? 根本没敢来参与大会? 似乎已经作势要潜逃了。” 此言说完? 又是片刻沉默,但马上? 堂中便嗡嗡起来? 压都压不住? 几乎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至于那名年轻人? 只是低头不语。 而渐渐的? 除了这名年轻人外? 几乎所有人都渐渐盯住了帮主左才侯? 也有少部分人盯住他的三弟、靖安台东镇抚司黑绶左才相? 只有张行依旧状若无事。 终于,堂内重新安静了下来。 “王执事,你……”左老大攥着案角,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左郡检!”张行忽然在座中扬声打断了对方,而且喊了另外一人。“既然知道是谁了,麻烦你秉公执法,去将人带来……你是现管,这是你的职责所在。” 左老三沉默一时,不能回复,却也丝毫不动,只似个木头人。 张行一点都没生气,只是隔着左老三点了几个官差的名字:“刘总旗、马总旗……我此行是奉咱们中丞钧令,按照靖安台家法,我就是最大的,暂时越俎代庖,请两位将撕了南衙钧令与中丞钧令的逆贼带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家法就要到你们头上!” 两位郡内总旗听到一半,便已经无奈起身,听到最后,更是直接一拱手,硬着头皮接下了差事,然后请了那位出列的执事随行,转身率领下邳郡本地的净街虎出去了。 人嘛,总是存着侥幸心理,两名总旗出去的时候,上下都还只是不言,俨然是存着根本找不到人,或者擒拿不下的心思,继续拖延。 然而,不过是一刻钟,两名总旗便折返了回来,身后十数名净街虎更是直接七手八脚的将一名被捆缚严密的江湖豪客给拖拽了进来……这个速度和这个结果,外加刚刚那位王执事的出面,到底意味着什么?很多老江湖心中不言自明。 且不说众人所想,只说那豪客既被拖拽进来,嘴上却丝毫不停:“我呸,锦衣狗!别人怕你们,我飞云掌韩云可不会怕你们……区区七八个人,空口白牙,便要断我们长鲸帮的基业,你当自己是神仙吗?等我们二爷回来,一剑一个……” 且说,人拖进来以后,两名总旗先没有管人,而是先各自将一柄串着金环的大刀和一摊纸糊状的物件给扔到了大堂上。此时听得那厮嘴里越来越不干净,这才回头,然后由马总旗动手,用绣口刀刀鞘猛地一击,直直顶住了肋骨,然后那什么飞云掌便立即如一个离了水的大虾一般倒地痛苦蜷缩起来,却又被身后四五名净街虎齐齐伸出脚来,一声齐喝,然后一起踏住脊背,动弹不得。 “张白绶。” 场上稍微安静,两名总旗继续对视一眼,这次是稍微年长的刘总旗拱手回复。“飞云掌韩云带到,人证物证俱在,他本人也承认了,而且还试图持械抵抗,也被我们缴获了兵器。” 张行点了点头,缓缓站起身来,踱步过去,似乎是想查验证据或者是当堂审问,然而,他走过去以后,居然直接在长鲸帮大堂的地上捡起那柄串着金环的大刀来。 左才侯、左才相,以及知机的帮中精英,还有就在张行旁边的几名净街虎,几乎齐齐睁大了眼睛,接着有人欲言,有人欲起,有人欲去摸身后兵刃。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拿起金丝大环刀的张白绶宛如换了一个人一般,忽然身形迅速,动作敏捷有力,只是运起真气,然后便奋力朝前方地上之人的脖颈处砍去。 而一刀既落,宛如菜市口斩首一般无二,那什么飞云掌的脑袋直接滚出去七八步远。脖颈处,也是鲜血激喷,弄得满地都是鲜红之色。 当此之时,张行杀了人,再于一股熟悉的温热热气息与血气之中环顾四面。 只见左才侯、左才相早已经各自起身,却只是怔怔盯着这一幕失神。 而自几名副帮主以下,却有明显分层,有人惊吓失神,退缩在椅子中;也有人勃然大怒,直接拔出了兵刃;但更多的人却只是一声不吭的坐在那里,或者站起身来,或者握住了兵刃,用不同的态度保持了沉默,也表达了震惊。 至于秦宝等靖安台巡组成员,则在有人亮出兵刃的同时,早早拔绣口刀出来与那些帮众对峙。 便是这群数量更多的净街虎,也在张行提刀转了一圈后,随着这名白绶的目光在两名总旗的带领下各自出刀,转身向外,护住了这名代表了靖安台、也可能是朝廷在此地最终权威的区区白绶。 当然,那几个踩着尸首的净街虎似乎有些紧张慌乱,其中一人甚至在收脚出刀时被脚下血水弄了个踉跄。 “诸位。” 张行扫视一圈后,不顾现场的剑拔弩张,扬声做了宣告。“布告被撕了,字也全都看不清了,既如此,我就再说一遍……我不想杀人,更不想看到血流成河……但越是如此,越要借此人性命来告诫诸位,不要有什么侥幸之心! “长鲸帮对于诸位来说,自然是天大的生计与荣光所在,但对于朝廷来说,真的屁都不是! “这就好像诸位最后的仰仗左二爷一般,他老人家修为通天,对我来说,那自然也是性命攸关、不敢得罪的大人物,但我若是不做这些事情,朝廷也能要我性命!而且更快,更利索! “这与你们也是同一般道理,你们只怕左老二,难道不怕倚天剑?只怕长鲸帮,不怕朝廷大军?江都郡的江都大营、彭城郡的徐州大营、东海郡的东海水师,哪个少了上万的精锐,离这里又有多远?这江淮之地,到底是大魏的天下吗?你们的家私产业在哪里,难道真要弃了一切去做个逃犯? “再说了,长鲸帮做的生意,不也是朝廷漏出来的吗?朝廷只是要处置长鲸帮,可曾说要弃了涣口的事业,不许人接手继续做这个生意?你们这般剑拔弩张,图什么?!” 张行一气说完,再回头冷冽去看左才侯与左才相,果然,和他想的一样,这二人虽然面色苍白,神色不渝,却都没有主动吭声与抗辩之意。得益于此,那些原本去摸兵器的帮众,多趁机放下,那些持械之人,更是因为他张白绶代表朝廷的单方面输出而慌张迟疑起来。 反而是樊仕勇以外的其余帮中实力派人物,随着最后一番话挑明一时焦躁起来。 “都收起兵刃吧,也把地洗了!”张行叹了口气,将金丝大环刀扔下。“趁着我还能做主,咱们尽量以和为贵……” “敢问张白绶,怎么个以和为贵的法子。”听到讯号,表面上最为沉稳,实际上早已经焦躁不堪的副帮主樊仕勇果断在位中开口,却耽误了大家收刀子。 “很简单,一面查案,一面召集江淮豪杰,举行江淮大会,组建新帮,接手涣水生意。”张行一言既出,再度引起了喧哗。“两不耽误。” “安静,安静!” 樊仕勇再难忍耐,立即起身呵斥,然后等稍一安静便迫不及待来问。“张白绶,组建新帮、接管涣水后,是自家处置,还是听靖安台指派?” “我直说了。”张行从容拱手回复。“新帮派由谁来领头,我们不管,须得在江淮大会上自行被人选出来……这样才能绝了左家二爷的嘴,也才能服众;新帮派我们只管给他们涣水纤夫转运的生意和涣口镇的驻扎权,淮上生意不干涉;新帮派自家生利,自行分配,人事也是自觉,但需要让靖安台的人常驻查账,并要将两成利市发与东都靖安台总部……对应的,若是有人胆敢用不法的手段来行取而代之,也自有靖安台的高手来做道理!” 众人静静听完这几句话,轰然炸裂,不顾上面还有左帮主,下面还有无头尸首和他的头,直接议论起来。 片刻后,另一位胡子花白的副帮主在几名同列的催促下无奈起身,拱手来问:“张白绶……还有两个事情,请务必回复……一则此任帮主可有期限?到期或者老朽或者病退,如何来定下一任帮主,是靖安台做主吗?二则,不是我们看不起张白绶,张白绶的厉害我们比谁都清楚,但这种事情,须得一位真正的大人物作保,把规矩立起来,才能传递下去吧?不知道是谁来做保?” “问得好。”张行伸手一指。“是岳副帮主对吧?我来明白告诉你,其一,帮主五年为期,到期再开江淮大会,大家再行推举,靖安台不干涉,只追认;其二,我明白的告诉你,我本人此行是跟我家白巡检有直接言语的,白氏贵种、当朝南衙相公的嫡女、英才榜第二的倚天剑,来为大家做这个首开成例的靠山!” 气氛更加热烈了。 然而,与此同时,就在张行身后,几名下邳本地的净街虎们还在手持白刃、踩着血泊,与身后一些长鲸帮中下层年轻执事、护法们尴尬对峙。 但前几排的大佬们似乎已经把他们全忘了,张行都没功夫回头去看后面。 片刻后,又一舵主模样的恶人起身:“只剩最后一问了,若张白绶说的妥当,我第五昭明愿意率领原来黑沙帮的老兄弟出来,直接听张白绶安排……张白绶,这个江淮大会到底是什么章程?” “此事简单。” 张行环顾四面,脱口而对。 “首先,凡是江淮周遭帮会,只要有一百个人规制,拿出五十两白银做担保,便可以直接报名参加江淮大会。 “然后这些帮派,相互角逐推选,选出九个帮会来,而这九个帮会的帮主便自动获得一票。 “接着,九人一人一票,童叟无欺,便可以选出最后的一人来……这个人,便是被朝廷认证、靖安台保护的那个,他既可以带着自家帮会吃独食,也可以与其他帮会合在一起发财,甚至九帮一起组个大帮吃饭,朝廷也不管,朝廷只要涣水畅通。” 几名副帮主和舵主欲言又止。 “我知道,等我说完。”张行摆手制止。“几个关碍是这样的…… “第一条,最后的帮会再怎么合纵连横,都只能从江淮九帮中来用,有本事吃独食是你的本事,但要一起发财的话,须得给在江淮大会中证明了实力了的九大帮会来做保底……否则,何必辛苦选九个帮会出来? “第二条,大会决定九帮的时候,是以争擂的形式来做……如何做的圆满,你们本就是行家,不用我教……唯独要强调一点,那就是万事以和为贵,大家只在会期内争擂,不争擂凭名望守住,那也是你的本事……一句话,不要死人,不要流血,点到为止,以和为贵……因为我担不起朝廷刻意挑拨江淮豪杰的罪名! 最后一条,非要说我和白巡检有什么索求,便是只想求个安稳,只想让朝廷省心,只想让大家团结起来,和和气气的吃这碗饭,别去造反!” 听到这里,早就按捺不住的樊副帮主率先拱手:“若是张白绶如此章程,我们愿意开这个江淮大会!” 其余几名副帮主也拱手称是。 形势居然逆转。 然而,就在这时,张行反而看向了被人刻意忽略的首座之人,然后微微一拱手:“左帮主……我这招叫以攻代守……不如此,不足以打开局面来做调查。” 左才侯一声冷笑:“张白绶自是好手段……芒砀山事后,大家怎么都想不明白,难道芒砀山上的那些老大都只是废物吗?今日才知道,不是他们不行,而是张白绶不负拼命三郎与倚天智囊的双重名号……以攻代守,还有明暗呼应吧?他们输的不冤,我们也输的不冤。” 张行丝毫不怒,反而继续维持礼貌姿态:“左帮主……若是最后查到你们长鲸帮委实无辜,你们兄弟想来参加江淮大会,我也是乐见其成的。” 左才侯和左才相齐齐一怔,忍不住迅速对视一眼,但很快,前者便再度冷笑:“靖安台认定了我们兄弟的过错,怎么可能落得个委实无辜?” 说着,长兄带头,幼弟随后,直接拂袖而去。 张行丝毫没有在意,而是蹭了蹭脚下的血迹,直接走上去,做到了主位,然后重新左右来拱手,礼貌至极、恳切至极:“诸位,左帮主和左郡检都已经愿意退避三舍,接受朝廷调查……我暂借此地,与长鲸帮规制,调度人手、财物,以作调查,同时监督江淮大会的召开……诸位以为如何?可有人觉得不妥。” 还是樊副帮主带头,正色出列,拱手行礼,口称:“愿听张白绶吩咐!” 其余人零零散散,稍微迟疑了一会,但到底是按捺不住,忽然便形成了一个蜂拥而上的局面,争先恐后的行礼称是。。 而此时,周行范却又一次没有忍住,趁机朝对面的一名手都快酸了的长鲸帮执事吐槽起来:“你还举着刀作甚?上面都学青帝爷禅位了!说不得往后几日要一起干活呢!不嫌累吗?” PS:大家晚安。 第一百一十四章 斩鲸行(6) “黑心鲨,可让爷爷找到你这个贼厮了!” “张老大,且不说你弟弟当日自家挑衅,先杀了我的兄弟……今日来参加江淮大会,官面上和道上都说了,要以和为贵……” “以和为贵?黑心鲨,你是怕了吧?” “老张,非是我沙大通怕了你,但现在若与你动手,岂不是不将倚天剑白巡检、拼命三郎张白绶,还有和几位一起发帖子的涣口本地老大不放在眼里……你听我一句劝,咱们过了江淮大会,再去野地里做过一场……但最好呢,还是借这个江淮大会的机会,化干戈为玉帛,从此握手言和为上……” “为你大爷的上!杀弟之仇不报,我张小太爷还在淮上混什么?!” “给脸不要脸,沙老爷就在这里站着,上来杀啊?” “你等着别动!” “谁动谁是孙子。” 涣口镇渡口旁的集市里,最大的一家酒楼三楼上,领着一队净街虎和一队原长鲸帮现不知什么帮帮众包了一整层楼做团建的锦衣巡骑周行范,目瞪口呆的听着那个黑心鲨沙大通在二层大堂的栏杆前钓鱼,却也只能跟满层四五桌壮汉面面相觑,各自扶住了手中兵刃。 片刻后,下面果然开始咯噔作响,然后便是推搡声、兵刃出鞘声、惊呼声、喊杀声、辱骂声,然后便有人扑倒在三层楼梯口,周行范彻底无奈,只能起身拔出弯刀,率先冲了下去: “锦衣巡骑办事,所有人抱头蹲下!” 接着,便是又一轮惊呼声、喝骂声、哭诉声、兵刃交击声,以及重物落地声。 事后清场发现,即便是周行范动作迅速,这次冲突依然造成了足足三死四伤的血腥后果,而其中两人完全是看到无数净街虎和长鲸帮帮众从三楼涌出后直接从二楼跳下摔伤的,其中就包括始作俑者平沙帮帮主张鸿张老大。 但此人也在事后被砍了脑袋? 挂在了渡口旁成为了靖安台接管本地霸主长鲸帮、掌控涣口镇的切实说明书。 至于平沙帮,自然也失去了此次江淮大会的参与机会。甚至可以想见? 等到大会之后? 平沙帮在涡河上游的采砂生意? 也会引起新一轮的争抢……涡河的砂石是淮北出了名的好? 都快成品牌了,不会有人放下这口肥肉的。 类似的事情? 其实这些天一直在发生,每天都有斗殴? 每天都有死人,而且随着江淮大会的召开日期临近……也就是“二月二”长生节后的二月初五了……这种江湖仇怨的激烈程度还在不停的加深。 但这真的是没办法的事情。 这就是江湖人? 这就是江湖帮派? 这就是江湖本身……甚至,这已经非常以和为贵了。 一片混乱中,日子忽然便来到正月底? 号称北上去取三千甲士的李清臣如约在半路上撞到了三百甲士? 并将之带回? 然后却又在张行的坚持下一分为二,一队三伙一百五十人在涣口镇北面寻了几个左才侯产业驻扎? 听从李清臣调度;另一队三伙人直接进入了长鲸帮总舵。 这样既可以遥相呼应? 也方便一内一外控制局面? 更重要的是,靖安台借此动作? 依旧摆出了一副对涣口镇、对江淮大会、对江淮豪杰的尊重姿态。 我们靖安台都是讲究规矩的。 我们张白绶确实是代表了白巡检? 是能拿事的人? 而且还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当然了? 还有一个作用? 那便是张白绶本人多少也是怕死的,不指望这一队人能阻止真正成丹高手刺杀,但最起码能让他有个心理安慰不是? 二月初一,随着春雨再来,一个自称来自淮北,却从涡水那边过来的帮派成功压线报名……有趣的是,这个帮众普遍破破烂烂的帮会临到报名的时候才想了一个淮兴帮的名号,首领不是别人,正是杜破阵。 “这几日的情报汇总起来,大约是这样。” 到了这日晚间,外面细如牛毛的春雨不停,三层“大厦”的顶层南阁里,秦宝正在与张行做例行汇报。“很明显,比较大的势力主要有六家……一家是下邳北面的势力,有徐州大营的背景,领头的人唤做苗海浪,已经让小周打过招呼了,完全听我们的;另一家是东海郡那边的势力,原本只是想来看风向,好来争东夷走私生意,结果到了这里发觉事情有所为,这才临时想分一杯羹,比较难缠;还有一家是淮南的说法,也是土豪出身,帮主唤做闻人寻安,表现得也对朝廷比较服从,但心思还是比较诡谲。” 话至此处,秦宝微微一顿。 而张行一边听一边微微颔首,只是来看瘫在膝盖上的一本书册,似乎并不在意,此时也只是随意催促:“继续嘛。” “还有三家是长鲸帮自己拆出来的三个势力。” 秦宝这才继续言道。 “原本实力就很强的樊副帮主新组了一个建安帮;在帮内多年被打压的舵主第五昭明,也将原本自家的黑沙帮拉了出来,重新立了旗子;还有一些以涣口镇周边本身势力为主的人,一起推了年长的岳副帮主出头……他们三家有主场之利,也是最有涣水运输经验的人,人人都势在必行,却又人人都知道最后只能推一个出来,所以眼下各种手段都在私下用着,腌臜的不行。” 张行终于从膝盖上收回目光,抬起头来,却又微微皱眉:“樊仕勇之前那么迫不及待来找我,对我的方案也是满口赞同,结果事到临头连长鲸帮自己分出来的人都控制不住吗?莫非是左氏兄弟的手笔?” “是。”秦宝即刻点头。“左氏兄弟虎死不倒架,一来符离的根基深厚,二来,五六年间自然也有自己的恩威,现在他们虽然在后院枯坐不动,可却有一个叫李子达的心腹护法出面,拢住了一批人打着长鲸帮的旗号不松手,然后持续观望,那三家谁大便扯谁,谁弱便助谁……” “那三位就手足无措?”张行无语至极。“都这个局面了,还没本事将长鲸帮给彻底撕了?” “三哥难道指望这些人个个智勇双全,人人深谋果决不成?”秦宝当场苦笑摇头。“依我看,这些所谓江湖豪杰也都是富贵乡里浸润久了的,个个眼高手低,好谋少断……反倒是下面那些小帮会和外地来的帮会,敢打敢拼一些,但又多有些莽撞无脑,轻易就被这些人撺掇着送了命,如杜破阵那样有些本事,又能和手下人同甘共苦的,委实少见。” 张行叹了口气,却也点了点头。 而秦宝抬头看了下对方,稍微顿了一顿,复又认真来说:“三哥,我现在的确觉得,你的法子是对上上下下都最好的,杜破阵来做这个老大也是最好的……这个事情,要专门跟你说一声。” 这话说得突然,但张行丝毫没有什么诧异之态,反而微笑反问:“你之前不觉得吗?” “有点犹豫。”秦宝坦诚以对。“去年年前,你带我在江东丈量江心洲土地的时候,还有江东的一系列处置方略,我都是万分赞同的……但是回来的路上,三哥你对芒砀山盗匪的态度就跟我有些出入了……可事后去看,三哥做的事情从结果和局面上依然都还是最好的。杜破阵这事类似,我之前不大看得起他,觉得他是个偷羊贼,既做了贼,便没有可惜的道理,只是因为当时他在芒砀山有我们的把柄,算是大丈夫一诺千金,为扫尾才来做这个事情……却没成想,到了此处,经历下来,还是觉得三哥选的路子准、看的人也都是最对的。” “二郎。”张行犹豫了一下,然后认真来讲。“我跟你说实话……这个什么江淮大会的法子是李清臣负气离开后,我怕他带兵回来惹事,为了控制局面临时想的注意,不是什么深谋远虑,咱们原本的方略一直没变……当然,现在看李清臣也只是负气,并没有误事的意思。。” “李十二郎不至于的,但三哥防备一下也未尝不可。”秦宝点了下头。“只是三哥出手,哪怕只是临时出手,也着实不凡,一下子就借着樊仕勇夜访的事情把旧局面给破了,还把新局面给立起来了。” “也不用过于夸奖。”张行有一说一。“刚才话还没完呢,倒是杜破阵,我愿意在芒砀山跟他打折扣,确实是一开始便认定了他这个人……这年头,甭管是偷羊贼还是皇亲贵胄,愿意跟手下人同甘共苦,愿意到最前面做最细致最繁琐事情的人太少了,我当了白绶之后都渐渐不行了,所以格外看重他,这点跟你是截然不同的。” 秦宝再度点了下头,却没有吭声。 “至于说你在芒砀山前后的心态,我也不是没察觉,咱们那天在这个镇子北面的野地里就争论过嘛。”张行继续幽幽一叹。“你总是觉得官才是正道,匪便是邪道……而我却觉得,这世道,便是做了盗匪,也不能不把他们当人……哪怕到了现在,我也还是这道理,见了盗匪作恶作乱我会杀,但心里却要晓得他们是个人。” 秦宝也沉默了一下,没有接后面的话,只是顺着前半句来点头:“这是自然,以三哥的聪明,必然早就察觉。” “那你知道我时候为什么一直没跟你再细说吗?”张行追问道。“过年的时候是个好时机吧?也没有吭声?” 秦宝立即摇头。 “原因很简单。”张行认真来讲。“不要说芒砀山了,其实组里的人,从江东开始,就对我有了畏惧之心,李清臣如今的烦躁、钱唐的客气、胡大哥的退让,大约如此……而这个时候,愿意劝我的,有不同想法愿意跟交心来我说的,恰恰是你和巡检,这两个于我而言唯二的生死之交,这不是什么意外,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 秦宝猛地感觉胸中有什么东西翻涌起来,然后本能张开了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行按着手中书册,扭头看着阁楼外的春雨继续言道: “然后具体这件事情是这样的,我当然害怕有一天在什么地方,你会骑马执枪跑出去几十步远,然后再回头跟我说:‘张三哥,我视你为兄,但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此别过’。然后手持长枪下马给我行礼,便转身分道扬镳……” “不会的。”秦宝本能插嘴回复。 “我也相信不会的。”张行平静回头以对。“但反过来说,如果千方百计让你顺着我,一定要明白我的意思,听从我的意思,我走一步你便要跟一步,不许有对立想法,那又算什么呢?你还是秦二郎吗?秦二郎本该有自己的决断和路数,真要言听计从,我不如南市买几个东夷奴来……二郎,我跟你说句话,他人可能已经说过,但我今日还是要说一遍的,你秦宝是块璞玉,是个大将之材,将来一定会有大成就的,而有大成就的人,要有自己的主见、志气和理想。” 跟之前欲说无言不同,这一次秦宝努力想来应声,却居然不能发声。 “白巡检也是如此,而且咱们三个都该相互如此。”张行继续看着对方来讲。“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咱们两个,或者咱们三个,都是在走对的路,都在做对的事情,那我们殊途同归,迟早会走到一起的,便是有人一时走错了,只要其他人还在对的路上,那对的人把路走通了,错的人也会警醒过来的……这就是我为什么会跟你辩论,却没有跟你在事后再拿结果让你服从我的缘故……我当然想让你跟我一个想法,但我会在前面把路走通了,让你切实知道是我对你错,而不是靠言语,靠交情拉你从我。反过来是,你觉得你对我错,也该走出路让我看!” 秦宝终于调节好了情绪,然后赶紧重重颔首:“三哥这番话最有道理,大丈夫相交,本该如此,咱们三个都如此。” “巡检可不是大丈夫。”张行嗤笑吐槽道。 “巡检胜似大丈夫。”秦宝更正以对。 “你这么拍马屁,她也听不到。”张行依旧戏谑。“这话不妨存着……到时候换我去说。” 秦宝终于也笑,却又在犹疑片刻后认真来问:“三哥,就不能所有人,都如我们三人这样吗?就是大家虽然有分歧,出身什么也不一样,但都知道对方是可靠的,也知道对方是在努力做对的事情,走对的路,或者找对的路……” “不是不行,但很难。”张行认真以对。“而且那就是结党了,而且也不能再用同列、同僚来称呼了,而是同志了……如此党众同志,三五十人可延续下去,五七百人可经营一方,八千一万便可定天下……而且,到时候也不能用同列来做人与人之间的注脚了。” “怪不得会难。”秦宝有些遗憾。“不说别的,朝廷也不会许这种党众存在的,真火教背后有赤帝娘娘,也只是那个模样……而且说实话,真火教现在那个样子,也没法匡扶天下吧?是里面的真同志太少了吗?” “可不是嘛,人心驳杂,不到事情跟前,谁也不知道是真同志还是假同志,便是真同志也不是不能一朝反复成敌寇。”张行忽然有些意兴阑珊。“现在说这个没什么意思……咱们接着讲江淮大会的事情……六家大的……我们能把住几家?” “只能把住两家,都是外地来争的,自知不能统合长鲸帮旧众,又跟朝廷有些说法的,至于长鲸帮自己裂出来的这三家,怕是都存了势在必得的心思。”秦宝认真作答。“要不要人为引两个小帮派进来,控制局面……这里面其实颇有几家晓得利害,主动跟我们接触的。” “不能这样。”张行摇头以对。“这样不能服众,咱们走了之后,杜老大也未必能控制住局面……做事情,总得有点光明正大的东西出来,否则迟早会遇到更阴毒的对手,乃至于一些意外,便能把事情给崩解了。” 此言既出,头顶忽然有了一点雨水外的小响动,二人齐齐向上看去,然后立即对视一眼。 张行摇了摇头,那意思很明显,事到如今,最关键的支持杜破阵的讯息恐怕已经暴露,多做遮掩没什么意思,不如佯作不知,继续谈事。 秦宝会意,只是佯作不知,继续来言:“三哥说的对!但怎么破局呢?” “很简单。”张行稍作思索,认真以对。“最好的方法是推左氏兄弟现在的头脸李子达报名!李子达报名,长鲸帮裂出来的三个帮派必然失措,而且会相互疑惧,不再可能达成同盟……咱们也能从容拉拢一两个出来,稳稳的把杜老大架上去。” 秦宝点头,却欲言又止。 张行会意,只是坦然来笑:“二郎是想说,左老二才是关键对吗?而且,李十二郎把甲士带回来了,大会就差几天就要开了,咱们也按照跟左老大最后的公开约定没有让白巡检顺河而下……可左老二人呢?” “是啊。”秦宝也感慨不止。“子午剑左才将呢?来了,还是没来?没来,一切好说,等他到了,咱们也尘埃落定了,可若是来了,堂堂成丹高手,却藏头露尾的,哪里有半点高手风范?连流云鹤都不如。” “什么叫连流云鹤都不如?”张行立即不高兴了。“那是我八拜之交,真正的至亲兄弟。” 秦宝也只能失笑。 而张行犹豫了一下,直接掏出腰中罗盘,借着对方笑声和雨声速速低声念咒:“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咒语既出,指针丝毫不动,张行放下心来,抬手示意秦宝离去,自己却纹丝不动,只是继续翻看手中书册。 又过了好一阵子,张行方才合上了书册,转身坦然去睡觉。 那不是一本小说,也不什么官修史书,而是一本账册。 翌日一早,牛毛细雨还在继续,虽然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视野,但依然可以看到淮河烟波浩荡,看到两岸平原、丘陵微微起伏,层山尽染,一片翠绿。 李十二郎继续在镇北躲清静。 而张三郎张白绶当仁不让的承担起了“长生节”的祭祀主持活动。 长生节来源于对青帝爷的纪念……青帝爷不是个人,是一条龙,一条东海碧波中浑身青绿色的真龙,最后以龙身证位至尊。 传说中,大约万年前,彼时天地虽然久开,孕育百族,皆有智慧,却只是懵懵懂懂的建起棚子,收集野果野穗,打猎捕鱼,裹着兽皮举着木棒聚居成部落,然后靠着种族特长相互攻打仇杀不停。 但忽然间有一日,本就是东海中最知名最强大最聪慧一条真龙的青帝爷感应到了天意,便主动来到陆地上,帮助遇到的诸族……他倒不是能直接传授什么,他也没经验,他也不懂,他只是一条这个世界自然诞生的一条龙而已。 所以,他的帮助方式非常简单粗暴,就是要求这些部落族群相互交流,相互教导自己擅长的事务。 这个部落会种地,那个族群房子修的好,隔壁的部落会做船,远方的族群会用某种草药来治疗某种疾病,还有部落会用将自家所居山洞里坚硬的石头给烧化了做成物件……青帝爷不辞辛劳,谁不教就打谁,谁教了就给部落里的人度长生真气治病。 这个效率非常慢,最起码花了上千年的时间,其中还有不少其他真龙,比如长江口的呼云君,还有很多部落主动参与到了这个文明加速的过程中。 至于青帝爷,说实话,按照记录,它干的真正细微工作真不多,但他起到了绝无仅有的领袖作用和护卫作用——那个时候,天地之间可不太平,据说,青帝爷亲自处置了不下二三十个著名大部落,并亲自上阵打败了不下十条龙,其中有来主动闹事的,有躺在那里字面意义上兴风作浪阻碍交流的,唯一的平手是淮阳君,但据说也是青帝爷惜龙。 可以说,文明开化,青帝爷功莫大焉。 当然,最终,随着部落的交流频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间,彼时丝毫不显的人族部落里发明整理了一种用作交流、记录、学习和传播的象形文字,事情就变的奇怪了起来……连续数年,随着文字的传播开来,天地日夜交感,三辉之下,四海轰然,地势自成,强大的真龙和部分已经开始走上修行之路的强大诸族个体皆有天意感应。 而青帝爷感应到的天意最为清晰无误,据说,就是文字发明当日,他便登上天门而成为这个世界第一位至尊。 没人知道官修史书里这些传说故事到底有多少真多少假,唯一确定的是青帝爷对这个世界的功勋毋庸置疑……但那已经是八千年前的事情了。 等到这世间第二位和第三位至尊出现,却已经是五千年前,黑帝爷与赤帝娘娘,还有巫族罪龙的传奇故事了。 “啪!” “啪!” “啪!” 渡口前的彩棚上,一身锦袍,戴着武士小冠的张行运行真气,奋力在空中抽出三声鞭响,然后收起鞭子,环顾四下,运气来喊: “今年的争龙赛正式开始!” 听到言语,数十步外,一名光膀子大汉抡起大锤,奋力砸向了身侧悬挂在木架上的巨大铜锣。 锣声既响,数十青色龙首细舟如离弦之箭,一时俱发,而淮河北岸的涣口镇渡口上,瞬间想起了雷鸣般的喧嚷声。 便是一些富商、帮会老大,也都毫无体面,在那里撸起袖子、跳起脚奋力来喊。 俨然是赌了不少钱的。 转回眼前,龙舟飞速行驶到对岸,在对岸树上摘到了有特殊标记的铁胆绣球后,立即掉头折返,回到渡口这里。 而此阶段胜负一分,渡口上就已经有人开始喝骂了。 俨然是专赌了青龙舟比赛。 但是,更多的人却还是在奋力嘶喊,包括那些喝骂的,也迅速转移了注意力,因为舟上之人抵达渡口后,立即弃舟上岸,飞奔到前原来市集位置,现在一片空地上的复杂庞大木架前。 木架上沿着一个人为堆积的土丘而起,借了些高度和力道,足足有数十丈方圆,然后最高点足有五层建筑高的样子,最高点上则有一条青绿色龙首。而这些人要做的,乃是举着特定的龙头套子爬上去,将他们队伍的铁胆绣球从自家套子的头顶,塞入最上面的大龙嘴里。 谁先送入,便是最终胜者。 这个过程很难的,因为送绣球的龙头套子是有特定规制的,而且需要一人顶着龙头,一人扯着龙身,一人为龙尾,三人互相配合,靠着单纯的跳跃“跳”到最高点完成任务,期间不能掉绣球,不能扯开龙身,更不能龙首落地,否则便是失败……但毫无疑问,是允许阻碍对方队伍前进的,甚至允许公开互踹。 当然,谁要是一脚踹下去弄塌了架子,摔了最大的顶上龙嘴,那便是极为严重的失败,据说会影响今年的收成和利市,不仅要直接判负,还要请客赔罪,明年不许再参加的。 而这个过程,便是今日“二月二长生节”的前半天的主要戏肉,也是市井百姓最振奋的时候。 “有奇经八脉的高手上去吗?” 坐在主位中,张行带着极大兴致来看这种似曾相识戏码的出现,同时开始做额外的打听。 “回禀张白绶,六条正脉以上的便都不许上了。”旁边的新任建安帮樊帮主主动出言解释。“否则就没法看了。” 张行会意点头,继续来问:“这风俗是江淮独有,还是四海皆同?” “回禀张三爷,各处似是而非。”趁着樊帮主有些茫然,旁边有人隔着七八个座位迫不及待扬声解释道,却是一个唤做沙大通的小帮帮主。“据在下所知,南方水网多的地方,都有龙舟,但北方却几乎没有,而是赛车、赛马……至于争龙送珠的戏码,东面自北向南都有,西面却没有,反而是骑马击打龙珠居多。” 张行愈加恍然,便欲再问一下这个伶俐人。 而也就是此时,秦宝忽然直直走了过来,微微一拱手,然后让开身形,露出一个人来。 张行怔了一怔,立即含笑招手:“左游兄,来的好巧。” 一身新衣服的左游苦笑走过来,停在彩棚外,恭敬拱手行礼:“让张白绶见笑了,我可不是来得巧,而是被人逼着来找张白绶传话的。” 张行会意,却当众摆手:“不急……万事都没有‘长生节’重要……我现在要看争龙送珠,然后要颁奖,下午还要祭祀,等我祭祀完了,再与左兄说话,左兄尽管去玩乐,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左游微微一怔,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虽然屡次回头,却只能讪讪而走。 PS:大家晚安(早安) 第一百一十五章 斩鲸行(7) 下午时分的祭祀过程非常漫长,倒不是青帝爷显灵了,主要是张白绶跟祭肉较上了劲,居然真的很细致的在那里拎着小刀子分猪肉。 年长的人分肥一点的,年少的分瘦一点,家族、帮派人多的分多一点,人少就分少一点。 没有任何意外,六位势力最大的老大们分到的祭肉都是最好的,而且全都被放在瓷盘里,瓷盘下还都有托盘……至于据说跟张白绶似乎有些交情的淮兴帮杜老大,以及表现伶俐的黑鲨帮沙老大等七八个有点格局的小帮会首领,虽然没有托盘,却也都有瓷盘。 这当然是极好的征兆,说明张白绶秉公到底,认可了因为最大六家的格局,至于杜老大和沙老大的出现,也没什么可说的,谁还没个亲疏远近了?实际上,最大的六个帮派老大在捏着筷子吃肉的时候,都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准备,以进行最后的竞争、媾和与联盟,彻底拿下这泼天的生意。 千里奔波只为财,何况这个世界的帮会本身就是为了经济利益而聚合的临时体系,而非是存有什么自我价值的玩意。 就这样,折腾了好一阵子,就连张行都以为今日事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最大的高潮反而出现在祭祀之后——食肉者们刚带着随从武士们退场,成千上万的人便争先恐后,只是为了去抢上午争龙送珠戏码时用来架设龙首的土丘,以挖到一把土为荣。 那场面可是叫一个壮观。 “回禀张白绶,这是抢龙壤。” 细雨蒙蒙中,眼见着张行止步回头,尚未开口询问呢,伶俐哥沙老大就又懂了。“按照风俗,不拘多少,抢到了就行,放在田地里、家里,便可保一年家宅平安、丰收无灾。” “抢不到呢?”牛毛细雨中,张行好奇不止。 “抢不到? 自然就是要倒霉了。”沙老大干笑一声。“不过泥土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抢不到,总能捻点渣子回去的? 或多或少罢了……” “愚夫们自我安慰的东西罢了。”樊仕勇樊帮主赶紧捻着须插了句嘴。“算是不用钱的香火。” “也是。”张行面无表情又看了片刻? 然后点头以对。“肉都被我们分光了? 老百姓不拿点泥回去又拿什么呢?” 随行的几位老大? 竟然只有两三人瞬间色变,算是立马听懂了如此赤裸的嘲讽? 其余几个老大居然等了片刻,才似乎醒悟过来。 随即? 还是樊仕勇干笑来对:“照理说应该大家一起分肉的,但肉就那么多? 真这么多人来分? 如何分得利索,喝汤都喝不匀。” “我又没说要分肉,你们急什么!”张行依旧面色平静? 只是语调明显不耐起来。“这镇上有一万户吗? 蒸一万个窝头? 或者一万碗白饭,要多少钱?窝头上点个红点? 白饭里放几个枣子? 咬一口一年平安? 我们吃肉,他们吃窝头? 总比我们吃肉? 让他们挖泥体面……朝廷用役夫? 过年都还有一块炸糖糕呢。” 樊仕勇面色发白? 只能连连点头。 “张白绶……这个风俗是跟春耕有关系的? 抢夺土壤是一开始就有的,不是没有祭**得老百姓去抢泥土,而且各地都有。”岳老帮主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在装糊涂,居然在此时出言解释。“也没必要移风易俗。” “我说的跟你说的是一回事吗?”张行听到此处,再难忍耐,却是勃然作色,指着对方鼻子当众喝骂起来。“姓岳的,你是老糊涂了吧?一万个窝头才多少钱,一年一次,便是白白砸出来又碍着你发财?这点气量都没有,还指望能当这江淮的霸主,吃涣水的官家生意?老朽成这样,不如滚回家抱孩子去吧!” 说完,竟是直接率众拂袖而去。 话说,这张三郎刚刚还在祭祀分肉,搞政治小把戏,弄得一团和气,忽然间就翻脸,指着六位巨头之一这般羞辱,以至于上下一时全都没反应过来……但是反应过来,却也不知道能如何,只能目瞪口呆的看着对方扬长而去。 而岳帮主越想越羞耻,越想也越无奈,最后也只能跺了跺脚,遮着面匆匆离去,却也无人安慰。 实际上,两个关系人都走了,众人反而盘算利索起来,而稍一思索,却又普遍不觉得这张三郎如何过分了。 将心比心想一想就知道了,人家这位张白绶背后有白巡检那种人物做靠山,却硬生生摆出了一副公道样子到如今,委实不易了。再过三日便是江淮大会了,而这三日,自然是最要害的三日,有什么手段便要使出什么手段……什么窝头什么吃肉挖泥,无非是在暗示个人好处,最多再加一个服从性测验,看看到底哪个听话。 岳老帮主倚老卖老,脑子一乱,自己跌了一跤,也怪不得别人。 “安得广厦千万间,安得馒头一万个……”张行当然不晓得自己一时火气上来没忍住引发了多少人的思索,却只是在雨中负手而行,并感慨一时。 没办法,他如何不晓得这是跟春耕有关系的什么风俗,祭祀分肉什么的也跟这个没本质关系?但前脚肉食者们分肉,吃的油光水滑,后脚老百姓们争先恐后,只去抢一把泥土,委实有些对比过了头,继而发作了出来。。 而周围巡骑、甲士,都不敢吭声的。 “三哥!” 刚刚行到长鲸帮的大门前,秦宝的声音便适时响起。 张行回头,立即看到了站在秦宝身侧的左游,然后当即会意:“左游兄请跟我一起来,二郎该去忙什么就去忙什么吧。” 秦宝立即拱手行礼回复:“我这就去把事办了。” 张行点头,只招呼来不及行礼的左游一起,带着零零散散的其他人,转入满是甲士的长鲸帮总舵内,然后便不慌不忙上了阁楼。 “张白绶。” 二人在三层南阁坐定,左游显得有些急不可耐,而且第一句话便有些语出惊人。“我是代左二郎来传讯的。” 张行点了点头,并没有半点惊愕之态。 倒是左游,反过来怔了一怔:“阁下早猜到了?” “算算日子,左二郎早该得到讯息然后赶过来了,却一直不露面,无外乎是因为什么缘故没法到这里,或者是到了这里也不想露面,而你是左氏的同姓乡人,年前恰好又去了东海,而且跟我有些交情,却正是一个极对路的信使。”张行言语显得有些敷衍和不耐。“所以,左二爷怎么说?” “左二爷说……他大哥的意思便是他的意思。”左游强压某种不安来对。“这是他们三兄弟之前一起商议出的底线,长鲸帮的基业不能毁,希望张白绶高抬贵手。” 张行蹙眉以对,满脸不解,是真的不解:“只是长鲸帮基业不能毁?这怎么跟左大爷他们说的不一样呢?” 左游似乎也有些不安:“难道左大爷和左三爷还有别的条件?” “他们还要祖业不能迁。”张行有一说一。 左游怔了一怔,苦笑一时:“原来如此,这倒是合情合理……但其实吧,据我的了解,左二爷对这种事情未必在意,他们父亲已经去世,而左二爷又是个浪荡性子,常年不归家的。” “但这个就不对了啊。”张行无语至极。“当日是左老大态度强硬,非此不可,一点都不能谈,上下都能作证,我才动的手……结果如今左二爷回来,又许了可以,我却已经开始拆长鲸帮了,难道要怪我吗?” “那倒不至于。”左游干笑一声。 “左游兄。”张行愈加叹气。“你若是有渠道,能去立即见左二爷,就赶紧去见一次,劝他亲自回来,加上左大爷、左三爷,咱们一张桌子,一起当面说个明白……现在这算怎么回事?” 左游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看来是有这个必要……但我也不能立即回去……否则,到那里不能把事情原委给左二爷说个清楚,他岂不是又嫌弃我传递信息不妥当?而且,这边江淮大会如火如荼的,若是不能达成一点万俟,到时候根本来不及收住脚,而我作为中间人,也说不定要吃挂落的。” “这倒也是。”张行恳切以对。“况且我也有想问左兄的。” 左游闻言反而醒悟失笑:“张白绶有什么想问的?” “左二爷如今到底在哪里?”张行毫不遮掩自己的意图。 左游没有丝毫诧异,只是再笑:“张白绶,何必如此呢?左二爷在暗处,还能有些说法,直接露出来,不是我信不过张三郎的为人,可怕就怕张三郎你也身不由己,怕就怕一个万一……万一露面后倚天剑跟着飞过来、斩出来,偏偏又一刀斩不死左二爷,别人倒也罢了,你和我只有死路一条的。” 张行也笑:“确实是这个道理。” “话到这份上,咱们开诚布公好了。”左游忽然严肃起来。“朝廷开出的条件到底是什么?” 张行也同样认真以对,却是将之前说与左老大的三个条件重复了一遍。 左游听了微微皱眉,但明显松了一口气:“还是那句话,以左二爷的意思来看,我觉得迁移宗族去关西没什么大问题,让三爷调任他出也无妨,只是左二爷如今已经成丹境界,开始观想了,还观的是东海波涛……不如缓几年,再入军中为上。” “不行。”张行毫不犹豫。“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是中丞亲口定下的条件,所以也是最宽松最基本的条件,决不能再打折扣……何况,左二爷相关条件是什么意思,咱们谁人不知?要的就是要他立即现身,成为朝廷栋梁,以免留在外面与朝廷作对,什么成丹后再来,什么再缓几年,未免可笑。” 左游面色严肃起来:“这是靖安台的根本意思?” “不错。”张行依然坦荡。“长鲸帮可以让,但左二爷必须出面……要么上英才榜,要么上黑榜,没有第二条路。我不信以左二爷自己不晓得这个道理,也不信左游兄你不懂得这个道理……我委实不懂,难道你们现在还对这个事情还心存侥幸不成?” 左游沉思许久,方才再度开口:“不瞒张白绶,有些利害关系,左二爷其实是想过的,之前言语确系他让我试探……” 张行也笑了:“我就说嘛。” “曹中丞的这三个条件,其实是针对允许左家保住长鲸帮来提的。”左游诚恳来讲。“其实,左二爷真正的意思是,他愿意让出来最关键的东西,也就是让出大半个长鲸帮,并让左三爷也走、宗族也移,来换自己缓上两年再去为朝廷效力,因为他的观想委实到了关键时刻。” “成丹境的观想,这么麻烦吗?”张白绶略显烦躁起来。 “那是自然。”左游感慨以对。“要一边看一边琢磨的……” 张行沉默了下来。 左游也不着急,只是低头等待。 等了半晌,张行忽然反问:“左二爷说让出大半个长鲸帮,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左游一时大喜,赶紧来讲。“比如说,帮主都不让左大爷做了,你张三郎就顺着江淮大会来,想推谁就推谁,但要在江淮大会的九个席位里给左老大留个位置,做个副帮主……这不难吧?” “这一点都不难。”张行恳切以对。“但问题在于我为何要这么做?” “这是何意?”左游大为不解。 “我难道只因为你左游兄代左二爷传的一席话,便要如此大费周章,重新处置吗?”张行冷笑以对。“江淮大会就只剩三天了,长鲸帮都已经拆了……要我再拼回去?岂不是让天下人以为我怕了他左才将?” “你不怕吗?”左游依然大为不解。 张行心中微动,抬头来看对方,看了半晌,方才一字一顿,缓缓回复:“我更怕镇塔天王和倚天剑。” “这倒也是。”左游低头一笑。 “至于左二爷。”张行继续严肃以对。“当年他都知道拿出子午剑砍了四个帮主,然后才能呼应着自家大哥来办成事,如今怎么反而这般幼稚了?” “难道要左二爷杀了你和李十二郎外加几个帮主?”左游反过来冷笑。“那不是撕破脸了吗?倚天剑怕不是要从汝阴追杀左二爷到东海的……左家全家也不能保,长鲸帮的利市也不能保。” “所以,左二爷必须得露一面,只要他露面,大家知道是个成丹高手亲自来谈了,我自然可以改弦易张,也没人会说我如何。”张行只觉得口干舌燥,直接去端茶来。“否则,大局如此,不说别的,便是真杀了我,其实有些事情也根本拦不住、做不成……” “张白绶说笑了……”左游也有些焦躁。“据我所知,左大爷和左三爷不是还拢着李子达一帮人继续维持吗?直接让左大爷去报名这个大会便是,如何拦不住?” “晚了。”张行放下茶杯,平静以对。“左大爷和左三爷已经是光杆子了……李子达已经反了他们,自己拉杆子报名了。” 左游愈加诧异:“张三郎莫要唬我,我进来前还看了报名的帮会名册,李子达何曾报过名?” “应该就是刚刚报的名。”张行愈加平静。“就是左游兄进门后报的名……你以为秦二郎送你见我后去办什么事情了?” 饶是左游见多识广,也不禁怔在当场。 “左兄,你是信不过秦二郎的本事,还是信不过我在此地的威信?又或者觉得杜破阵没有那个拉拢人的气度?”张行面无表情,盯着对方平静来讲。“你若不信,现在出门去看,李子达必然已经在抢龙壤之后当众报名成功,所有江淮道上的人也都已经知道,长鲸帮彻底分崩离析了,左老大无能为力了……你回去告诉左老二,他现在只有两条路。” “那两条路?”左游回过神来,同样面无表情盯住对方,同时言语冰冷。 “一条黑路,讲究的是一败俱败,只让他拿出子午剑来,杀尽此地帮派首领,再砍了我和李清臣,然后赌一把能在倚天剑下逃出生天,亡命东夷,但同时注定抛弃左氏祖宗之地,涣口基业,全族性命。”张行鼓起勇气,继续平静来说。“一条白路,乃是大家各守本分,努力共存,却要他堂而皇之站出来,告诉江淮豪杰,他左二郎在这里,请江淮豪杰给他一个面子,自然可以凭着一把子午剑的名号,再把长鲸帮给撑起半个天来。” 左游停了半晌,愈加冷笑:“我若是对一个成丹高手如你这么说话,怕是连命都要没了。” “左兄。”张行犹豫了一下,忽然来问。“你还记得咱们初次见面的事情吗?” 左游眼神微微一动,稍作缓和:“不错,自然记得当日的交情。” “那你还记得,当日我的言语吗?” “历历在目。” “那好,左兄,你是东夷间谍吧?”张行忽然来问,然后不等对方色变便抢先来言。“若你真是东夷间谍,我觉得还是要劝左二爷走白路……否则,你们东夷人在淮上的线就断了,岂不是功亏一篑?” “你胡扯什么?!”左游等对方说完,方才严厉呵斥。“这话是能乱说的吗?张三郎莫非是嫌弃功勋不足,要诬良冒功?” “我一个快要升黑绶的小小白绶,功勋再多于我有个屁用?”张行平静以对。“而且,我此行真正目的,我想左二爷他早该看出来……无外乎只是想送我至交杜破阵一个好去处,了结芒砀山恩怨……你是东夷间谍与否,长鲸帮之前跟东夷勾结深厚与否,于我有何利害?我只在乎杜破阵能做涣水口的新主人。” 话至此处,张行在对方复杂的眼神中喟然一时: “说白了,我要的不是靖安台想要的,靖安台想要的,也未必是大魏想要的;同样的道理,东夷间谍想要的,不是左二爷想要的,左二爷想要的,也不是左老大想要的……谁说我是靖安台的人,就一定要对付东夷间谍呢?我要是为了靖安台着想,早在查账时察觉到长鲸帮账目不对,常年往东海郡流出大笔收益,便该直接召唤龙冈甲士和汝阴的倚天剑来洗地才对,何至于折腾那么多事?” 左游沉默了一下,霍然起身:“不要跟踪我,我去替你与左二爷传个话。” 张行点头以对,直接挥手:“左兄自去。”。 此时,天色未暗,阁楼外的春雨却已经紧密了起来。 PS:大家早安。 第一百一十八章 斩鲸行(8) 左游走后,张行对着雨幕枯坐了许久,以压住自己再度使用罗盘的冲动。 这倒不是担忧什么罗盘反噬,事到如今,他对于罗盘的什么危险性真的越来越看得开了,因为一次次的化险为夷,都在验证着一个道理,那就是只要他老张能像罗盘上的两句铭文一样做到自强与厚德,对人对己都无愧于心,那么罗盘的负面影响最终会化为乌有。 但是,用脚来想都知道,这绝不代表他可以滥用这种级别的宝贝,尤其是具体到眼下的困境,经过左游的拜访后,他张白绶似乎已经可以用直接的行动、试探与思考来确定事情的真相了。 思索片刻,张行到底压制住了走捷径的想法,恰恰相反,一个简单而又大胆的计划忽然涌上心头。 一念至此,张三郎直接转身向楼下走去,并喊了小周:“去将左老大唤来,顺便查查问问,除了李子达那些人外,最近有没有扎眼的人接触过他们俩?” 这个命令光明正大,且符合常理,周行范立即点头应声,然后去执行命令了。 过了一阵子,小周公子将人带到,却惊诧发现,自家白绶人并不在此处,稍微一问,才晓得在去带人的时候这位白绶忽然也下了楼,似乎临时又有了什么事情。 这当然什么都不是,周行范不觉得让左老大等一等张三哥有什么问题,也不觉得自己就不需要继续执行任务了——于是二人一站一坐,就在阁楼里等了下去。 外面春雨越来越密,渐渐有了几分气势,神色枯槁的左老大原本还在沉默的等待着会面,但随着这种枯等持续下去,他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然间就变得不安了起来,而且? 越来越不安。 但一回头,看到扶刀而立的周行范? 这位昔日淮河上最大帮会的首领却又显得有些无奈无能和无力。 左老大知道的? 这个年轻人是周效明的嫡出幼子? 而之前数年一直担任徐州副总管的周效明对于江淮道上的人来说? 是个遥不可及的真正大人物……那位张三郎是个顶尖的人物不错,但能这般顺利? 毫无疑问是因为白氏贵女在淮河上游的呼应,便是在这里? 能迅速收服和控制住本地的江淮大豪,也很明显有这位小周公子的功劳。 不知道过了多久? 在一次次回望之后? 楼梯上终于传来了脚步声。而失约的张白绶,也浑身湿漉漉的出现在了阁楼里。 左老大没有起身,也没有行礼? 只是怔怔看着对方? 而当他注意到对方身上明显的水渍后? 更是莫名喘起了粗气。 张行平静的坐下来,隔着桌案与对方对视了片刻? 然后缓缓开口: “李子达被我的人拉拢走了? 然后左游也来了? 他的话很有意思,大约是说左老二居然可以弃了你们这俩人和左氏宗族基业一样……这个时候我就想? 局势已经被我彻底拿住? 左老大你算是已经被我逼到绝路上了? 正该和左老大你就此摊牌? 拿当日咱们的君子约定? 与你做最后交易,你保住你最想保的,我拿走我最想拿的……但刚刚我让小周去喊你的时候,却又忽然想到,与其与你做交易,为什么不与左三爷做交易呢?然后就直接避开你们,去冒雨见了左三爷。” 本就已经在勉力挣扎的左才侯听到最后一句,直接低下了头,然后近乎崩溃的撑住了额头……后方不远处,周行范也有些恍然之态。 “左老大,不知道你信不信,你家老三跟我说了实话之后,我呆了足足十几息的时间才喘匀气。”张行失笑以对。“你说,谁能想到事情会这样?哪怕我刚刚见了左游……我……还有威震江淮的左家二郎竟然、竟然……我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好了……左老大你说,该用什么词好?” 说着,张行连连摇头,却又看向了阁楼外的雨势。 左才侯摇头以对,彻底沮丧:“事到如今,何必纠结什么词句?” 张行听完这话,方才回头:“你们兄弟骗了天下人这么多年,骗出了这么大一个基业,便是有东夷人襄助,也委实荒唐。” “天下间荒唐的事多了去了。”左老大猛地抬头,勃然作色。“两征东夷全都大败而归,难道不荒唐吗?将门世家,手握重兵,却放任土匪在军营几十里外数年久存不荒唐吗?你一个小小白绶,居然借着白氏女的名头轻易拔了这涣水上下的土匪、将军、帮派……难道不荒唐吗?!凭什么就说我们兄弟荒唐?!” “你还好意思说芒砀山和陈凌?”等了一下,见对方没有继续,张行方才冷笑道。“芒砀山的事情我根本没来得及问左老三,但这事无论如何,不是你们先惹上来的吗?是东夷人叫你们干的?还是你们自家心虚,想建立自己的势力?但不管如何,不都是你们自家荒唐到了极致主动来惹我们?要不是做了这等蠢事,哪来的今日分崩离析?” 左老大一时语塞。 “所以,这事到底是东夷人还是你们自家的决定?”张行催促道。“这事我还真好奇,主要是当时左游居然没有留下来助芒砀山一臂之力,以他的修为……” “自然是东夷人的意思。”左老大喟然道。“至于左游为什么没有留下,乃是因为他眼高于顶,注意到了陈凌的诡谲心思后,便想拉钟离陈氏下水,结果陈氏也看不起东夷,使他直接被拒。” 张行回忆起当时场景,点了点头,却又再问:“其实我还有一点不懂,我知道左三爷注定不懂,也没问他,还请左老大务必替我解惑……你说陈凌都能知道拒绝东夷人,你左老大也是个人物,为何这般被东夷人搓扁揉圆?我看账目,这涣水口生意分到你左家的利市,足足一半都转到东海去了……这也太尊卑明显了点!” “帮会都是别人帮着建的,我如何能反抗?”左老大不耐到了极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到底犯了什么混,非要受东夷人的那么重的恩惠,把局面捧这么大?”张行诚恳来问。“长鲸帮这么大基业摆在这里,前两次征东夷都是速败,让你躲过去了,但实际上你心里难道没有数吗?稍有拖延,必然是要你在后面断徐州方向大军的粮……而杨慎的下场你也看到了……所以你难道不晓得,表面上是你受了这种恩,起了这么大基业,实际上却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反而注定要毁了左氏几代人的基业?” “能为什么?不就是不甘心这三个字嘛。”左老大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对方,却又忍不住泪流满面。“张白绶刚刚说我们荒唐,可若是老二还活着,以他的勤苦和天资,我们何必荒唐?这长鲸帮的基业,涣水上下的生意,本就该是我们左氏经营数代后该有的格局。结果老二忽然一死,数代人的经营,父子四人十几年的谋划,俱为泡影,老父也直接郁郁而亡……我……” 左老大身后不远处,一直侧耳倾听的周行范听得目瞪口呆,而他没注意的是,张行也同样双目圆睁,怔怔盯住了失控的左才侯。 但是很快,张三郎便率先回过神来,却是左右环顾,待意识到自己赌对了,左游果然没在这里偷听后,立即起身,朝着周公子微微一招手。 周行范醒悟过来,也即刻上前。 “发信号,传信,不管如何,让巡检速速赶来,不必拘泥江淮大会当日。”张行立即吩咐。。 “临时传讯,怕是快不了一日半日的。”周行范低声以对。 “我知道,可还是要尽量去做。”张行回答利索。 周行范即刻转身,准备下楼而去,却又被张行从身后拽住,然后诧异一时。 “务必小心。”张行按住对方的手轻声来说。“不要告诉任何人,你也不知道今日的事情,更不要多猜多想,猜了想了,也要装作不知道……” 周行范咽了下口水,立即点头,便要再走,却又猛地扶着腰中刀子。 张行尚未回头,便听得左老大的嘶哑声音:“你诈我!” “稍等。”张行醒悟过来,赶紧对小周第二次喊停,然后才回过头来,果然看到左老大已经起身,并双目赤红死死盯住了自己,却又努力平静来对。 “算是,但也不全是,我原本是想去找你三弟的,但想到左游可能会去那里守株待兔,所以临时决定反其道而行之直接来诈你……而你也不要这般不满,我其实早已经猜到子午剑可能不是你二弟,而是东夷人伪装……毕竟,彼时正是朝廷三分巫族,举国都在议论征伐东夷的时候,那东夷人为了在徐州后方粮道埋大钉子,怕是什么本钱都愿意出……只是委实没想到,你二弟已经死了。” 左老大还要说什么。 张行忽然上前握住了对方的手:“左老大……我知道自己刚刚诈了你,但我还是要问你一句,你还记得我们之前的君子协定吗?” 左老大微微一怔,满脸不解。 “你这事太大了。”张行恳切以对。“保的了一时,保不了一世,你族中全在符离也跑不了的……所以,你告诉我子午剑到底是谁,并配合我、听我安排,不要打草惊蛇、只助我引那厮入彀,而我放你三弟私下逃走……这个协定如何?” 左老大怔怔看着对方双眼,张口欲言,几乎瘫坐回座中,却还是努力站定,然后喟然一时:“就是你想得那个人,没有旁人,就是他!” 张行点头以对,撒开手,随即又回头朝另一人示意:“小周,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不要露出马脚,押送他回去就行,然后再让秦宝去召唤巡检,你不要动。” 小周稍微一想,心中醒悟,却是深呼吸数次,然后重重颔首。 左老大想了一想,只能无奈踉跄而去,然后小周紧随其后。 人一走,孤身一人的张行只能瘫坐回去,望着阁楼外的春雨大口喘气。 过了一阵子,周行范将左老大送到了庞大的长鲸帮总舵后半部分一处小院里,然后就在院内恭敬示意对方进屋,待对方进入屋内后,四下瞅了一瞅,方才快步离开……全程并没有遇到什么多余之人。 然而,就在周行范刚刚离开院子,满身水渍的左老大正要跟自己三弟说话的时候,一个人影忽然从屋上闪入,然后冷漠来问满身水渍的左老大: “大哥安好?” 左老三吃了一惊,神情惊惶,而左老大则是微微一怔,然后不顾自己全身水渍,直接微微摇头:“他知道我受了东夷的协助,却不知道你就是我那二弟子午剑,只想问我你的下落,我只是要他保我全族。” 左游叹了口气:“他若是真聪明,本该来这里吓唬老三的,说不得会有奇效……” 左老大欲言又止。 “什么?”左游冷笑来问。 “我留在这里助你,你能带老三去东……去大东胜国吗?”左老大诚恳来问。 “不必如此。”左游微微蹙眉。“那姓张的虽然有些后台和本事,却心思太多……我已经有了法子,三日后让一个通脉大圆满的属下公开露面,装作你弟弟公开露面,而这两日,我便拿出我凝丹期的本事来为他打地基,看看能不能帮你保住大部局面,长鲸帮就别想了,但你宗族基业和你弟弟前途总是无忧的,九席之位也总有你一处,到时候配合点,别丢脸。” 左老大叹了口气,似乎是有些释然的样子,但又像是有点失望。 “你还叹气?”左游当场不满。“若非你自己没有本事和德望,让那个什么李子达反了你,否则全盘都能保住的!” 左老大只能低头:“全听……全听二弟的。” 左游笑了一笑,点点头:“那就好……我这两三日就住在这里,那张三便是奸猾似鬼,也猜不到我这个真的子午剑在这里……当然,咱们兄弟也许久没有亲近了。”。 左老大只能点头。 PS:大家早安……顺便祝我自己生日快乐……还有,没加群的盟主加群找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