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上仙三百年》 魔头 天殊年间,冕洲大雪。 无端海雪封十万里,一直封到了苍琅北域。 *** 这里太冷了,死水浮着薄冰。 乌行雪就站在水中枯树上,洗着手上的血。 那双手瘦长洁白,不带一丝烟火气,似乎只逗弄过瑶宫的鸟雀、赏玩过仙都的花。 可就在不久前,那两根手指生生掀掉了好几颗头颅。 所以他洗得仔细,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岸边等着的人便都不敢开口。 如此屏息良久,他们终于等来了一句话。 “这是哪一年了?”乌行雪问。 嗓音穿过茫茫水面传来,有些模糊。 岸边的人反应片刻,匆忙答道:“天殊二十五年。” 乌行雪嗅了嗅洗过的手指,终于转眸看过来:“天殊?” “对,天殊。” “天殊……”乌行雪轻声重复着陌生年号。 答话的人忙道:“仙门百家给改的。” “哦。” 乌行雪垂了手,动作间,有金石摩擦的啷当轻响。 ……像扣着锁链。 岸边几人对这声音反应极大,头皮俱是一麻。 他们小心望向水中的人。 只见乌行雪一身苍青素衣,几乎融于冷雾。 但不论是袖间手腕、还是赤足露出的一截脚踝骨,都苍白干净,不见锁链的踪影。 可当啷声又真实存在着。 有人轻声喃喃:“这声音是——” “嘘!疯了?就你长嘴了当面提?找死别拉上我们!” 打断的人生怕被水里那位听见,呵斥也只敢用气音。 可惜还是被听见了。 “是什么?”乌行雪问,“别停,继续说。” 岸边众人呼吸一滞,吞了吞唾沫,垂在身侧的手指极轻地抖着:“没……没!我们……我们没说什么,真的没说什么。” 世人皆知,苍琅北域是比魔窟更骇人的地方。 世间魍魉不畏报应不惧仙佛,唯独怕死了这里。 被囚于此的妖邪,都会被钉上重重天锁。看不见也解不了,代天问责。短则一天长则一年,被钉的妖邪必定不堪折磨,魂飞魄散、灵肉俱灭。 所以,苍琅北域在这无端海的上空悬了五百一十三年,只进不出。 除了魔头乌行雪。 他是唯一一个在此锁了二十五年,依然活着的。 这样的魔头,现在挂着一身看不见的锁链,轻声道“这当啷声是什么,你说给我听听”,谁敢真的接话呢? 死寂在冷雾里缓缓弥漫。 岸边的人小心翼翼觑了一眼,就见乌行雪歪头盯着他们,不言不语。登时从头寒到脚。 完了。 这阴晴不定的主又开始了。 众人心说。 其实这位举世皆知的魔头长得并不吓人。相反,他生得一副矜贵相,声音极好听,模样也极好看,尤其是眉眼。 他的眼尾微微下撇,自上向下看过来的时候,像寒池里刚化的墨。 可那又如何? 别说手下这些邪魔煞将了,就连当初的灵台十二仙,他也说杀就杀。谁能不怕? 他说话,怕。 他不说话,也怕。 再像这样歪一下头,就他娘的更要命了! 众人冷汗涔涔。 须臾后,最先说错话的人周身一抖,绷不住道:“城主,城主我错了。是我口不择言,我不该提锁……啐!总之我不该!我真是、我真是——” 他朝自己嘴边抹了一道血痕,正要下狠咒发毒誓。 就听乌行雪说:“你错哪儿了,我不明白。” “……” “还有,你叫我城主?” “……” 草。 城主这词又怎么你了,也不能叫? 岸边几人在层层诘问下快疯了。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树上那位其实早就崩了—— 乌行雪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巨浪滔天。所思所想只有四个大字:怎会如此! 他只是睡了个囫囵觉,怎么就上了别人的身??? 明明前一刻,他还是鹊都的王公显贵。刚搁下曲水宴上的玉醑酒,披了大氅回府。 鹊都连下了两天雪也不见停,路有些难走。他个头高,小厮伞撑得吃力,歪歪斜斜。 他看不过眼,把伞接来自己打了,又将袖里的玉手炉撂过去。引得小厮一路受宠若惊。 府里的人早在房里摆好了汤婆子,暖和得很,以至于他进门就犯了困。 他记得自己随手抽了卷民间话本,倚在榻边翻看。 窗外冬雀落在护花铃上,当啷作响。 他听着、看着,不知怎么就支着头睡着了…… 等到被嘈杂人语惊醒,再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到了这个鬼地方—— 四周是茫茫水面,大雾漫天。 水中央只有一株枯树,孤零零地立着。水下影影绰绰,皆是青白色的短枝。 他起初以为,那是鹊都风靡过一阵子的白珊瑚。细看才知,那全是人臂。 全是人臂啊…… 而他就站在枯树随时会断的枝干上,赤着脚没有支点。 …… 还有风吹他。 还晃。 还满手血。 天知道那一瞬,他有多想骂人。 诗书话本里的人阖了眼都是“忽梦少年事”,到他这就来了出“鬼上身”。 噢,错了。 是他上鬼的身。 托岸边那几位碎嘴子的福,他尚未来得及说错话,就弄明白了最要紧的几点—— 这鬼地方叫苍琅北域,是专囚魔头的的地方。 他就是那个被锁的魔头。 岸边那几位似乎是他曾经的手下,其中一位闯进来的时候,手里还拖着半截血淋淋的尸首,面无表情地踢进水里。 可见没一个善类。 被这样的人围着,他能说“我不是原主”吗? 说了,那几个诚惶诚恐的手下怕是要当场变脸,把他也撕成两截,扔进这满潭死水里。 所以他只好一边洗着手上的血,一边斟酌着套他们的话。 结果套了大半天,就套出“城主我错了”,“城主我闭嘴”以及“啐”。 要了命了。 *** 他心里正盘算着,忽然听闻一阵嘈杂声。 隔着厚铁似的山壁有些难辨,但乍一听,只觉得有无数人包围在外,祭出了刀剑。 当中还夹杂着人言,隐约能听见“还等什么”“那魔头”之类的字眼。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锵然震响。碎裂的玄铁黑石纷纷滚落,阴沉无边的寒潭地动般剧烈一颠—— 颠得乌行雪一把扶住最近的树枝。 “……” 岸边那几个手下正在聆听山壁外的动静,眉心紧蹙,面色难看。 “听着不妙。” “仙门百家估摸着都来了。” “来是必然要来的,他们不是一贯把这苍琅北域当命么。” “那话怎么说来着,世上最后一个能震慑邪魔秽物的地方,可不得当命么。” “哈,那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到了尽数。” 轰隆! 又是一声,山壁依然犹如铁铸,但震颤却越来越厉害。 “不行,照这架势,他们很快就要进来了!城主,咱们——”手下们转回头来,话音一顿。 就见乌行雪垂着眸,手指间抓着一截新断的枯枝。 手下:“?” “咱们什么,继续说。”乌行雪似乎只是折来把玩,看了两眼便失了兴味,随手丢进水里。 手下们盯着那根静静浮在水面的枯枝,表情都有些忌惮。 毕竟世人皆知,一切经过这大魔头之手的东西,即便只是一滴水,都值得惧怕。 “咱们……”手下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目光依然忍不住朝树枝那儿瞥,“咱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没错,城主。苍琅北域这两日突现异象,世人传言说是到尽数了。仙门百家怕这地方塌毁,自然是坐不住的,马不停蹄全都来了。” 一半是想竭力挽救。 一半是害怕里面锁着的魔头还没死透。 这种情形下,两方若是碰上,真就是一场硬仗。手下几人想想便头疼。 他们正要催促,就听乌行雪又开口了:“所以你们这么惶急慌忙的,打不过?” 手下:“……” 那必不能点头。 “城主,外面那些仙门子弟其实根本不值一提。”最年长的那位说。 他身边的人沉默两秒,转头盯向他:“?” “倒是这苍琅北域本身。”他四下扫了一眼,“都说这里连日有异象,是供养的灵气尽了。话应当没错,否则单凭咱们也进不来这里。只是这地方,当年毕竟是由那位……那位天宿上仙管着的。” “天宿上仙”那几个字他说得飞快又含糊,但还是被身边人拱了一肘子。 “他都跟仙都一块儿殒殁了,你非要在城主面前提?!”他们借着水岸茫远,偷偷瞄了乌行雪一眼,嗓音压得几不可闻。 “……” 乌行雪心说又来了,又是这副脸色煞白却心照不宣的样子。 那位天宿上仙跟我,不,跟我这原身是有什么秘闻么?这么瞄着我。 乌行雪很想让那手下继续提一提,以便弄明白原委。 但碍于身份,又只能作罢。 他也不是那个被囚锁于此的原主,给不了其他反应。只能听着那个陌生名号,静默着,无动于衷。 手下又朝他瞄了一眼:“总、总之,虽然那位早就殁了,但这鬼地方说不定有他残留的后招,被绊住就不好了。” “也是。” “所以城主啊,咱们赶紧走吧!” 他们语气焦灼恳切,近乎苦口婆心。 他们城主也觉得很有道理,可以点头应许。 但城主这会儿有个更为迫切的难题。 试问,他要如何在无损魔头身份的前提下,让人把他从这树杈子上弄下去? 乌行雪朝脚下深潭看了一眼,又看向岸边。 那几位手下眼巴巴地望着他,等一个指令。 他略一思忖,抬起手。微曲的食指在岸边那几人里挑了一下,点中一个相对顺眼的。 “你过来。”他嗓音依然不轻不重。 被点中的人抖了一下,不明就里地僵在那。 “我?” “嗯。” “城主我、我又说错话了?我刚刚没开口啊。” 乌行雪:“……” 怂的。 “过来。”他轻声重复一句,垂下指人的手。 动作间,那些看不见的锁链又发出当啷碎响。 被点中的那个再不敢多问,硬了头皮,抬脚便踏上那潭死水,一步百丈。仅是一个转瞬的工夫,就到了枯树面前。 “城主。” 他刚要在树上落脚,就听得一声巨响! 无数看不见的剑气自八方而来,带着苍琅北域雪封十万里的寒意。 他伸向乌行雪的手瞬间变成一篷血雾,整个人被重重掼回岸边。 霎时间,寒潭巨阵,浪潮翻天。 乌行雪只觉得凌冽剑意迎面扫来,他下意识闭了眼。 再睁开的时候,就见一朵足以包裹整个苍琅北狱的金色王莲在他脚下轰然绽开。 他在迷眼的雪沫和金色残相里看见了一道手扶巨剑的虚影。 那人身量很高,右耳耳骨上钉着三道黑色丧钉,锋利中透着冲天煞气,又偏偏面如冠玉。像无端海上裹着冷铁气味的天风。 他在那道虚无的天风里转头看向乌行雪,耳下连着脖颈筋骨的地方有一道金印若隐若现。 那是一个“免”字。 世人皆知,天宿上仙萧复暄受天赐字为“免”。 免,赦也,百罪皆消。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来啦!乌行雪受,不要站反~ 文案在审核中,大家将就着先看正文~ 另外,不要期待太高,因为我正经古耽其实就写过一篇,很有可能不怎么样,感谢~爱你们! 棺椁 苍琅北域外。 金色王莲炸开的一霎,仙门百家子弟被轰了个措手不及。看不见的威压如海泄千里,将所有人震到百丈之外。 离得近的那些人,刀剑法器四分五裂,废在当场。 “咳咳,咳……门主。”一个小弟子从雪里挣扎出来。他摁着心口,想用剑撑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手里只剩一个剑柄。 “门主,我的剑……” 对于一些仙门弟子而言,剑比命重。尤其是剑修大宗,封家。 这小弟子就是封家门徒。 “扔了,回去重铸。”封居燕却没有看他,目光依然落在百丈外,秀眉紧蹙。 作为门主,她自然不会像小弟子一样狼狈滚地。而是手握长剑立于身前,挡下大半威压。 她站得笔直,指缝却有血渗出来,洇进剑纹。 小弟子看到血色,心下一惊。 他刚入门,所知甚少。这是他头一回见到门主流血:“门主,这金影究竟是何物,怎会如此厉害?” “应当是本命王莲。”封居燕轻声说。 “本命王莲?!” 小弟子们满脸惊疑。 传说,本命王莲是天宿上仙所独有的。因为他执掌刑与赦,一手死一手生,所以有两大命招—— 一是招下俱亡魂,一是招下万物生。 本命王莲就是前者。 “我们只有耳闻,却从未见识过。” “谁亲眼见识过?见识过的都死了。”封居燕说。 更何况那是命招。 命招最初的本意就是指以命换招,那是要烧尽灵神的。即便是天宿上仙,损耗也极大,轻易根本不会用。 它上一次出现是二十五年前。 那天太因山崩,仙都尽毁,三千灵台砸落下来,大半沉入无端海底。 有人说,那天的太因山巅,在距离仙都最近的地方,曾有王莲金影照下来。 那之后,魔头乌行雪就被钉进了苍琅北域。 从此,也再无仙都。 仙都殒殁,人间自然就乱了,祸患横行。 只有那些宗门聚集、仙庙神像林立之地,才能勉强保一方平安。 自那日起,仙门百家改号为“天殊”。 *** “门主?”小弟子迟疑道:“那这本命王莲为何又现世了?天宿上仙不是已经……殁了么?” “苍琅北域毕竟是他所掌执的地方,还有些残余灵神吧,至于为何突现本命王莲。”封居燕话音骤然一顿,“难道——” 难道那魔头真的还活着? 不仅活着,甚至是要离开这里,所以才会激出残招? “二十五年了,天锁之下整整囚了二十五年啊。我以为那魔头即便活着,也只剩最后一口气,苟延残喘。” 谁不是呢? 仙门百家几乎都是这个想法。 他们不觉得会有恶战,所以带来的大多是年轻弟子,余下的依然留守本家,时刻防着照夜城那群邪祟。 如此看来,是他们冒失了。 “依我看,得再召些人来。”有人提议。 “这……是不是太过严阵以待了?” “不会,那可是能血洗仙都的乌行雪。” *** 在仙门百家共商大事的时候,能血洗仙都的乌行雪正在迷路。 那个手扶巨剑的人,只短暂出现了一瞬。 消失的时候,那朵巨大的金色王莲忽然包裹住乌行雪,猛拽向下。 当时,乌行雪心想:不好,要露馅了。 众目睽睽之下狼狈落水,这邪魔算是装到头了。 刚自嘲完,他就听见了手下更狼狈的惊叫。 乌行雪:“……” 乌行雪:“?” 意料之中的落水并没有发生。 那寒潭仿佛是虚的,他一滴水都没有沾,却一直在极速下落。 冰冷的风从身边呼啸而过,手下的惊呼也不曾停。 他隐约听见有人在叫:“这是什么鬼地方?” 另一个更模糊的声音说:“苍琅北域向下也有三十三层,对应着向上的太因白塔。” 还有人说:“最底下那层,藏着东西。” *** 落地时,乌行雪感觉周身钉着锁链的地方被狠狠扯了一把。 心口、腰骨、手腕和脚踝一阵剧痛,痛得他五感尽失。他甚至判断不了自己是如何落的地,狼狈不狼狈。 不过万幸,当他五感逐渐恢复时,他感觉自己是站着的。 那朵包裹着他的金色王莲应当不在了,因为他闻不到那股带着风雪味的剑气了。 他一边缓着疼痛,一边心想真稀奇。 鹊都的王公显贵们哪个不是锦衣玉食养大的?金贵得很。受点小伤,满府上下都跟着忙,哄着供着上药涂膏。 他过惯了那种日子,自认忍不了痛。 可刚刚痛得剜心,他居然一声没吭,咽下了所有反应,就因为有那几个手下在。 我上辈子欠了你们不少吧。 乌行雪心道。 于是,当那几个手下踉跄落地,就看见自家城主慢慢睁开眼,目光扫过他们几个,冷笑了一声。 众人:“……” 他们正想问:“城主,咱们这是被拽到了哪里?” 听到冷笑,他们又咕咚一声咽了回去。 “城主您……您笑什么?”快言快语的那位还是没忍住,小心问道。 他自十四岁起就练了毒禁术,那之后个头不见长,在一众同伴里显得单薄瘦小。 距离远些还好,此时他们相距只有三两步,便衬得乌行雪十分高,他说话都得微微仰着脸。 他就这么巴巴等了片刻,等到乌行雪抬起了手,长长的手指在自己腕边撩了一下,勾住了某个看不见的东西,淡声道:“我?我笑这锁链闹人,丁零当啷的,太吵。” “……” 我可真会问呐。 手下仰着的脸没敢收,但他不想要自己这张嘴了。 乌行雪手指一撇撂下链子,扔给他们一句:“带路。” “走走走——赶紧走!”另一个手赶紧接话,他可能怕嘴快的那个把自己作死了吧,猛拽了人一下,从牙缝里挤道:“宁怀衫你自己脑子不好使别拉我们垫背!” 宁怀衫被他们拽着走了几步,茫然抬头:“不是,走哪去?” 几人猛地刹住:“……” 是啊,走哪去? 他们有些懵,迟疑片刻还是转头问道:“城主,带什么路?” 乌行雪不远不近地落在后面,步子未停:“你说呢。” “……” 我…… 众人无话可说,也不敢追问。毕竟他们都知道,乌行雪最厌烦蠢人。 他们抬眸扫视一圈。 这是一片荒野,覆着一层雪,满眼皆是灰白。远处有一株参天枯树,似乎被烧过,焦色斑驳,仰头也望不到顶。 他们怀疑之前乌行雪站着的枯枝,就是这株巨树的树顶。 “你听说过么?苍琅北域有三十三层。”宁怀衫悄悄拱了一下同伴。 苍琅北域悬在无端海上,终年裹于云雷之中,像一块黑色巨崖。 传言它有三十三层,跟倒塌前的太因山琉璃塔一样,象征三十三重天。 倘若之前的树枝是最顶上一层,那么眼前这片长着巨树的荒野,就是最底下一层了。 “你哪儿听来的传闻。知道三十三层又怎样,顶个鸟用。传闻有告诉你,城主让咱们带路去哪儿吗?” 宁怀衫:“……没有。” 他又仔细回忆了一番,“但是传闻说过,最底下这层藏了宝贝。你说,刚刚城主让带路,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你想想这话有没有问题?我们怎么知道宝贝在哪,又怎么带这个路?城主要真是这意思,那才古怪。” “啧,别废话。先找,万一找到了,至少不算带错路。” 那棵巨大枯树实在惹眼,而整个荒野又没有其他能藏宝贝的地方,所以他们抬脚便朝巨树走去。 走近一些才发现,巨树下斜插着无数剑,像一片无边剑冢。 乌行雪跟着他们在剑冢中穿行,走到腿快断了,愣是没能靠近巨树半步。 “……” 我现在拿锁链威胁这几个人坐一会儿来得及么? 乌行雪盯着他们的背影,在心里说。 “城主?”宁怀衫可能感觉到了如芒在背,转头吞吞吐吐地说:“这剑冢可能是阵……” 乌行雪没露出任何意外:“所以?” “城主您一贯都知道的,我们几个都不大擅长破阵。”宁怀衫觑了乌行雪一眼说:“阵这东西,向来是您……” 乌行雪:“……我什么,你说。” 他放轻了嗓音,也没带什么情绪。吓唬人的度拿捏得刚刚好,不知能不能把这一劫躲—— “城主啊,您就别拿我们几个寻开心了。”另一个手下愁眉苦脸:“我知道是咱们几个惹您不高兴了,之后怎么着都行。但阵这东西,咱们真的不擅长。” “对,更何况这是苍琅北域,万一我们莽撞了,乱走试出好歹来,那就遭了。” “没错城主,这种阵,您其实两三步就破了,何必跟着我们白费脚力呢。” 乌行雪:“……” ——这一劫是躲不过去了。 他看着手下,心想别说两三步了,两三年我都走不出去你们害不害怕?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正要想法子,余光却瞥见了一抹白。 那是跟雪色不一样的白,有些温润亮意,像明堂高阶上的玉石。 他转头,透过寒剑交错的缝隙,看到了那东西的一角。像是白玉台? 乌行雪不再搭理手下,抬脚朝那走去。 他赤足避过剑锋,片刻后,站在了白玉台前。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这并非玉台…… 而是玉棺。 这是一方巨大的白玉棺,躺在参天枯木之下,被万千寒剑包围。它四边钉着棺钉,每根棺钉都刻了一个字。 那个字,不久之前乌行雪刚见过,他印在一个人的颈侧。 这是…… “这是萧复暄的棺椁!”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些姑娘说第一章的红包没领到,那二三章也都发一下,么么哒,晚安~ 傀儡 萧复暄的棺椁? 萧复暄…… 乌行雪轻声重复了一遍。 手下们跟过来,但不肯离棺椁太近。 宁怀衫脖子伸得老长,纳闷道:“奇了怪了,天宿上仙的棺椁,怎么会在这里?” 好孩子,是个会说话的。 乌行雪本来还在琢磨萧复暄是谁,生怕自己弄错了露馅。多亏宁怀衫嘴快,帮他避过一劫。 不过确实奇怪。 乌行雪不懂这里的规矩,但他看过话本。 话本里的神仙都是把邪魔当污秽,形同水火、势不两立。谁会把自己的棺椁放在专囚魔头的大牢里,生怕自己死得瞑目吗? 或者……另有说法? 乌行雪想着,伸手抚过白玉棺椁钉满棺钉的边。 他打小有个坏毛病,鹊都的王公们大多喜爱稀奇物,什么鲛珠、般若、照世灯。花名取得一个比一个大。 他却不然。 他很老套,就喜欢白玉,看见了就忍不住上手,试试品相。 …… “要我说,肯定不是真棺椁。衣冠冢吧。” “衣冠冢就不奇怪了?跟亲自躺这有什么区别。” “也是!山头破庙里雕个丑了吧唧的石像,都能说沾了本尊的灵呢,更何况贴身衣物?那都不叫沾了灵,那就是本尊呐。城主您——” 宁怀衫阴阳怪气完,一转头,就见自家城主在摸那个棺椁。 宁怀衫:“……” 宁怀衫:“???” 就真的离奇。 那场景真的太诡异了,几个手下当时就懵了。 这位魔头确实阴晴不定,也确实总有出人意料之举。他笑了并非是高兴,他温声细语也并非是要褒奖你。 伺候是真的难伺候,看不透也是真看不透。 …… 但那是萧复暄,把他钉进苍琅北域的萧复暄。他……摸它干什么? 宁怀衫舔了舔嘴唇:“城主,您这是?” 他们几人对视了一眼,又看向乌行雪。离宁怀衫最近的那个手下,忽然诡异地动了一下脖子。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宁怀衫垂着的手上写着: 「你觉不觉得……」 还没写完,就听“砰——”的一声响。 乌行雪手指抚过的地方,黑色棺钉遽然弹出,足有尺余。那钉上还沾着玉屑,又萦绕着一层淡色金光,像是被悍力生□□的。 “……” 写字的手下一顿,蜷起了手指。 紧接着是第二声。 砰—— 黑色棺钉又出来一枚。 然后是第三枚。 第四枚。 …… 每少一枚棺钉,整个白玉棺椁都会震颤。 不止是棺椁,剑冢、那株巨树、甚至整个荒野都会跟着震颤一下。 宁怀衫他们如临大敌,瞬间退至数丈外,惊呼:“城主,我还以为……原来您是想开棺?!” 不,我不是。 乌行雪心说但凡会点法术,我跑得比你们还快。 可惜他不会。非但跑不了,他两脚简直动弹不得。那棺椁不知有什么神力,震颤之下,地面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手,死死攥着他。 于是手下撤完了,他还站在棺椁边,眼睁睁地看着棺钉掉落。 最后一声“砰”响起时,巨大的白玉棺盖发着“瓦石相磨”的声音,轰然落地。 乌行雪闭了一下眼。 他没有嗅到枯朽腐气,鼻尖前只有冷雪和飞尘的味道。 有点像鹊都的隆冬。 “真开了……”宁怀衫他们喃喃出声,“城主,里面是什么啊?” 乌行雪睁开眼。 那白玉棺比正常棺椁高许多,从他这里看不到里面。 脚下的抓力不知何时消失了,他迟疑着走近一步:“里面是……” 萧复暄。 乌行雪动了一下嘴唇,又无意识地抿紧起来。 太意外了。 白玉棺里居然真地躺着那位天宿上仙。跟之前金色王莲上的虚影一样,又不太一样。 这口玉棺内壁蒙着一层深重寒气,萧复暄就躺在其中,闭着的眉眼和耳骨上的黑色丧钉都落了霜,看着比玉璧还冷,没有一丝活气。 乌行雪搭着玉棺,垂眸良久。 “城主,是衣冠冢吗?还是放了什么贴身之物镇在这里了?”宁怀衫的声音由远及近。 几个手下迟迟等不到答案,又踌躇着围过来。 刚一探头,就看见了萧复暄的脸。 …… 宁怀衫又疾退回原点。 其他几人也要跑,却听其中一个说:“哎?不对,等等!” 宁怀衫:“我疯了我还等等?” “城主都在这呢,你慌什么!你仔细看啊,棺材里的不是本尊。” 嗯?不是本尊? 乌行雪抬了一下眼,又怕惊奇太过,重新垂下。 还好,宁怀衫长了嘴:“不是本尊?” “对啊。你忘啦?那些上仙最爱干的事,不就是把自己分一个什么什么肉身出去,这里丢一个,那里丢一个。” 噢,话本里也爱这么写,神仙游历人间。 乌行雪心想。 “你怎么看出来的?”宁怀衫将信将疑地回来了。 “我年纪毕竟这么大,我见过这样的啊。你看他左手手腕。” 乌行雪看过去。 就见棺内人的左手腕部内侧,有一道很小的黑纹,像之前那朵王莲。 这么说来,还真不是本尊,只是个空空的躯壳? 几个手下还在说话,乌行雪却没再细听。 因为他在想一个问题—— 既然玉棺里的这位不是本尊,也没有要诈尸的意思。 那么……刚刚是谁开的棺? 一瞬间,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 他几乎要怀疑,那个所谓的魔头原主并没有完全消散,说不定还留了些残存余力在他手上。 但也不对。 他摸棺材的时候,手上一点儿劲都没用,真的只是摸一摸。 况且…… 那原主若是还在,以对方的能耐,把这具身体抢夺过去,不是轻而易举?为何到现在都任由他霸占着这具身体呢? 乌行雪这么胡乱想着,忽然瞥见“萧复暄”的掌下覆着一个物件,被那天宿上仙微曲的手指笼着,只露出一角。 是玉雕么? 乌行雪迟疑片刻,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虽然你只是一具躯壳,但我还是得打声招呼,得罪了。” 他拨开棺内人冰冷的手指,拿出了掌下的东西。 那是一个白玉雕的人像,雕工倒是栩栩如生,但人像没有脸,看不出是谁。倒是手里握着一柄长剑,人像脚下还有雕花的方台。 在鹊都,带方台的石雕、玉雕只有一种——用于供奉的神像。 不知这里是否也一样。 倘若是神像,又握着剑。应该是天宿上仙本人。 乌行雪猜测着,拇指无意识抹过方台上的雕花。 不知摸到哪一处,他忽然心尖一跳,听见了一道声音。 「梦都西边的春幡城你去过么?那里有个奇人医梧生。」 乌行雪:“……” 他差点儿把神像扔出去。 但是万幸,他以往在鹊都见识的场面数不胜数,最擅长的就是面不改色。 谁在说话?我为何会听见这道声音? 乌行雪垂着眸子,心里却暗潮翻涌。 是因为握着这尊神像么? 乌行雪默然片刻,又用拇指摸了摸刚才那朵雕花。 这次却毫无动静。 怎么回事?别是玩了出鬼上身,弄出癔症了吧? 乌行雪又将那神像翻看一番,心里嘀咕着。 「想回去么?去找他。」 某一刹,那声音又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乌行雪手指一紧。 这内容依然没头没尾,但那句“想回去么”简直正中他的心思。 想回去么? 自然是想的。 他太想回鹊都了。 那里没有邪魔妖道,没有苍琅北域这种地方,也没有叮当作响的天锁。 那里也不分仙都和魔窟,只有人间和喧闹车马,可以自由来去。 春幡城…… 医梧生…… 他下意识重复了这两个名字,又在心里自嘲一笑。 你真是魔障了。乌行雪对自己说。 你不知道这声音是谁的,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对谁说的。极有可能只是这神像上残余的灵识,刚好对上了你的心思而已,居然就认真记下了。 他轻摇了一下头,正要把这惹人魔障的神像放回去,那道模糊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种躯壳最是好用,捏住腕心,灌进灵识,傀儡就成了。若是个大人物。那便是赚了,带出去听话又威风……你听话么?」 “……” 乌行雪直接把神像丢回了棺椁里。 他倒是尊重那位天宿上仙,避开了人。神像当啷一下落在玉石底面上,惊得宁怀衫他们一哆嗦。 “城主,这神像可不能……城主?”宁怀衫话说一半,就见他们城主扶着棺侧,躬身朝棺内人伸出手。 他看见乌行雪握住了萧复暄的手腕,清瘦的拇指在那个黑纹上揉摁了一下。 这不是,这不是做傀儡的法子么?! 手下几人都惊住了:“城主!您、您不会是要把这天宿上仙的凡身躯壳,做成自己的傀儡吧?!” 乌行雪心说当然不是,我敢吗?再说了,我会吗? 其实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去摸一下。为了证实脑中的声音不是臆想?但他其实证明不了什么,毕竟那声音说了,要灌注灵识。 他没东西可灌,只能干摁,怎么可能试出结果来—— 这想法还未消,他忽然感觉拇指下有什么跳了一下。 很轻,像活人的脉。 乌行雪:“?” …… …… …… 你等会儿? 他猛地一惊,抬眸看去,就见棺内不知殒殁多久的人倏然睁开了眼睛。 宁怀衫他们鬼叫的声音震天响:“成了!居然真的成了,城主快看,傀儡成了,他睁眼了!” 他们城主心都凉了。 他是睁眼了。 可怕就可怕在我什么都没做,但他真的睁眼了。 乌行雪甚至来不及分辨一句,就感觉眼前一花。 一股巨大的劲力落在他身上,接着便是天旋地转,他下意识闭了眼。 没人看清棺椁里新成的“傀儡”是怎么起身的,只感觉荒野飓风卷着茫茫雪沫在棺椁前旋了一个涡。 剑冢里所有长剑都开始震颤不息,金石相击的声音混在风里,几乎和乌行雪身上的锁链混淆不清。 等到风雪散开,就见“傀儡”将乌行雪抵在地上,右手接住剑冢里飞来的长剑。剑花一转,寒芒向下。 …… 乌行雪听着剑风,遽然睁眼。却见剑尖在咫尺之处楔进地面,冷冽剑气跟着风扫过来,又堪堪停于颈边。 毫发未损,又锋芒在侧。 他看见萧复暄眨掉了眉眼间的冷霜,低头看过来。 良久之后,叫了他的名字:“乌行雪。”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改了些后面的东西,所以这章调整了一下。晚安~瘫…… 出牢 乌行雪眯了一下眼。 他过惯了闲散日子,生平第一次被人这样抵着咽喉要害。 “你要杀我吗?”他看着萧复暄,轻声说。 萧复暄动了一下唇,却没有答话。 “你不能杀我。”乌行雪又说 萧复暄依然手扶长剑,眸光顺着挺直鼻梁落下来,片刻后终于应声:“……为何。” 他嗓音很低,带着久未开口的微哑。 “因为你弄错人了。”乌行雪缓声说。 他以为萧复暄会错愕一瞬,或是蹙一下眉。却发现对方依然抵着他,无动于衷。 乌行雪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恐怕是原主罪孽深重,让太多人栽过跟头,所以没人会轻易相信他说的话。 我真冤,他心想。 “他们说你是天宿上仙,名号这么厉害应当看得出来,我……”他轻声说到一半又刹住话头,朝手下几人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萧复暄终于开口:“你说,他们听不见。” 听不见? 乌行雪这才意识到,迟迟没有听见那几个手下的动静。仿佛身边风雪成罩,把旁人都隔在了外面。 他舔了舔唇,沉声道:“你弄错了,我不是他。” “我并非你们说的那个魔头。” 萧复暄依然看着他,良久之后,眉心慢慢蹙起来。 “我不知道那魔头是不是心机深重,鬼话连篇,所以你不愿信我。”乌行雪说着又有些无奈,“这倒也正常。” 他扯了一下唇角,又道:“但我真的不是他。我甚至不是这里的人,你若是同话本里的神仙一样,应当能探出来,我顶多算个倒霉的游魂,你要探来试试么?” 他说着抬起左手,将腕部要害露出来。 萧复暄看着他的动作,依然没有应声。 乌行雪料定他还是不信,静默片刻,觉得徒劳无功。 正想说罢了,突然听见萧复暄低声问:“那你何名何姓,从何而来?” 乌行雪倏然抬眸看向他,想了想说:“那地方叫鹊都,同这里很不一样,一两句也难说请。既然是仙,你会的一定不少,你有法子帮我么?” 萧复暄:“我掌刑,只会抓人罚人。” 乌行雪:“……” 他还举着手腕呢,无言片刻又咣当放下。 不知他这模样让萧复暄想起了什么,他看了片刻,忽然敛眸直起身,拔了长剑。 乌行雪:“?” 好突然。 这是信了?也不对…… 颈边锋芒和寒凉气撤尽,乌行雪撑坐起来,他刚一站定,就见萧复暄还剑入鞘。 锵啷一声响,环绕的风雪骤然歇止。 宁怀衫他们就像是被人凝进了石像里,保持着古怪僵立的姿势。在风雪散开的刹那,终于有了活气。 “城主!” “城主那躯壳怎么——”宁怀衫似乎缺失了中间须臾的工夫,还停留于萧复暄将乌行雪抵在地上的那一瞬,正要焦心询问,就见他们城主好好站着,萧复暄就在他旁边。 “???”宁怀衫话音一刹,满头雾水。 他看看城主,又看看那天宿上仙,思忖道:“先前吓我一跳!所以,那是因为躯壳里还有一点儿灵识残留,才会动手吗?” 乌行雪心说只有一点残留可动不成这样。 “那现在呢?”宁怀衫小心瞄着萧复暄,依然有些忌惮,但又止不住两眼冒光,“这是成了吧?现在这躯壳是城主的傀儡吗?要是成了,那可真是赚了。傀儡都是忠心护主,说一不二的。” 萧复暄冷冷看了宁怀衫一眼。 乌行雪正要说这不是傀儡,还没开口,就听整个苍琅北域里鸣声四起,地动山摇。 萧复暄曾经安眠的白玉棺椁碎了个彻底。巨树摇晃不息,荒原裂开巨缝,尖石从上空砸落,到最后几乎震耳欲聋。 “这苍琅北域好像到尽数,真要塌了!”手下在叫。 巨石如雨,而他们还在三十三层,想要出去简直难上加难。 “城主——” 手下们叫着,又被分隔到了不知多远的地方,声音模糊,不知死生。 一块巨崖不知从哪掉落,崖底数丈,利如剑尖。倘若冲着凡人去,能直贯头顶,命丧当场。 而那巨崖之下的人,正是乌行雪。 他所站之处也天塌地陷,只剩一块顽石,左右不靠。他就如青雾一样,站在那块顽石上,于命悬一线之时,抬头望向崖尖。 下一刻,无数金色长剑骤然而至,带着“免”字铭印,将他包裹其中。 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感觉有人护了一下他。 *** 苍琅北域垮塌,引得无端海巨震。 仙门百家子弟匆忙应对之时,一叶不起眼的乌篷船正穿过无端海尽头的婆娑道上。 乌行雪搂着个暖手炉,倚靠在乌篷角落里不吭气。 船篷上吊着一盏纸皮灯笼,在风里轻轻晃着,幽长火舌却怎么也舔不到灯壁。 那几个手下在苍琅北域崩毁的时候失散了踪迹,唯有宁怀衫和那个断了一臂的手下离得近,被一并捞上了船。 断臂损耗不小,上了船就在昏睡。倒是宁怀衫底子好,依然说个不停。 他在船外绞了袍摆沾到的水,又搓着双手进篷来,对乌行雪报道:“马上就进白鹿津了,城主。您刚刚听见了么?无端海雪池那边的雷鸣,那叫一个炸耳。” 乌行雪其实并不明白他乐个什么劲。 好在他嘴碎,会自己说:“可见那苍琅北域波及到了多远,那些围在外头的仙门子弟肯定很狼狈。只要想到他们不痛快了,我就痛快了。” “想想他们,再看看咱们——”他朝乌行雪对面的人瞄了一眼,“照理说,苍琅北域只进不出。但谁能想到呢,咱们有法宝啊。” “还是城主厉害,知道把这天宿上仙的躯壳做成傀儡。出苍琅北域的路,谁能比他更熟呢。传言诚不欺我,这傀儡还真是说一不二,忠心护主。” “得亏天宿上仙本尊已经殒了,他要是泉下有知,自己留守苍琅北域的躯壳,有朝一日居然救了照夜城的魔头,那真是……啧啧啧” 倒也不用泉下,他就看着你叭叭呢。 乌行雪心说。 他乐得看热闹,一边听得津津有味,一边毫不避讳地瞄向对面。 就见萧复暄宽肩窄腰,抱剑倚着船篷,面无表情地看着宁怀衫在那啧啧啧,眼里仿佛有六个大字——你怎么还活着? 若是眸光能成剑,宁怀衫头已经没了。 乌行雪看了一会儿天宿上仙那难以形容的表情,没忍住,抱着暖手炉笑了起来。 宁怀衫条件反射吓住了口。 萧复暄听见笑音,也转过来。 他看向乌行雪的时候,眸光从薄薄的眼皮里投落,映着灯笼微亮的光。 片刻后,他又转眸朝船外看去,一言难尽地……继续装着傀儡。 在苍琅北域里,宁怀衫胡说八道时,他还能有理宰人。 这会儿却不行了,他实打实抱了个魔头出来,在杂人面前,只能装傀儡。 “城主,咱们照夜城如今又扩了,连以前的阆州和大悲谷都纳了进来。一会儿从白鹿津过去,往西上岸,就能进城了。” 更深露重,宁怀衫打了个哈欠,没多久就跟断臂作伴去了,没一会儿鼾声如雷。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刚闭眼没多久。他口中的傀儡就开了金口。 “巨崖砸落的时候,为何不躲?”萧复暄从船外收回目光,沉声问。 乌行雪原本搂着手炉子昏昏欲睡,闻言抬了一下眼。 他眼里有困意,盯着萧复暄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懒懒道:“怎么躲?” “两边没路,我也不是妖怪,没有三头六臂。我说了,我只是凡人一个,你就是不信。”他又慢慢闭上眼,说起话来咕咕哝哝的。 他看上去已经睡着了。过了好半晌,却忽然含糊开了口:“萧复暄。” 抱剑的人骤然抬眸,看见那人闭眼把手炉往袖里笼了笼,露出的手腕筋骨匀长,他问:“既然不信我,那你刚刚为何要救一个魔头……” 萧复暄没应声。 问话的人似乎也没有要等回答的意思,眼也没睁,没过片刻就又睡着了。 *** 乌行雪是被宁怀衫嚷嚷醒的。 “不对啊,那船杆我搁的,定了朝西。这会儿咱们本该在白鹿津上岸,怎么还他娘的会变向?!这下好了,照夜城那边估计要耽搁了……” 不知道他惦记着照夜城什么事,催着赶着想让乌行雪赶紧回去。 那乌行雪必不可能答应。 那可是魔窟,他疯了才去。 乌行雪半睁着眼听了一会儿,终于明白,可能有人半夜动了那个定向的船杆。 宁怀衫和断臂睡得跟猪一样,谁干的不言而喻。 但上仙这会儿还在装傀儡,对叫嚷置若罔闻。 “别嚷。这会儿往哪去了?”乌行雪依然困着,半阖着眸子问。 宁怀衫蔫了吧唧:“看朝向,咱们得从春幡城绕一下了。” 春幡城…… 春幡城?? 乌行雪瞬间支棱。 他还记得先前听到的那句话,说春幡城有个奇人医梧生,如果想回去,可以找他帮忙。 动船向的是萧复暄。 难道这上仙大人终于想通,信了他的话,决定找医梧生帮忙把他送回去了?! 也是,早日把他送回去,这躯壳才能早日还给那个魔头,到时候是斩杀还是囚锁,就跟他不相干了。 但愿那位医梧生是个耳根子软的好人,能信他的话,也乐意帮忙吧。 *** 他们是卯时下的船,上岸的地方挂着一道白色笙旗,上面蓝字绣着“燕子港”三个字,还有一只燕雀。 明明正是日出时候,这燕子港却雾气森森,只站着两个负剑的年轻人,估计是哪家弟子。 乌行雪踩着木桥经过时,看见他们面色不渝,脖子上都挂着半掌大的木雕神像。 不仅如此,他们身后的堤岸上,几乎每一根石柱上都雕着神仙像,能绕柱一周。 宁怀衫和断臂上岸就蹲下了。 “这地方的神像比起前些月,怎么又多了一翻。我就说不从这绕,不从这绕,这不是要我的命么。”他抱着头,看上去确实极不舒服。 下船前,乌行雪听他提过几句—— 说虽然仙都殒殁了,但民间百姓依然爱雕神像。那些神像供奉、香火吃得多了,多少带着仙灵,虽然不能缴灭邪魔,却能让他们不太舒服。 现如今,仙门大多集中在梦都、鱼阳和阆州一带,这里要安全一些。剩下的地方,便只能靠小门小派和这些神像度日。 可即便如此,依然挡不住越来越嚣张的邪魔。 毕竟仙都没了,修仙之人飞升无望,大道一眼就能望到头。而邪魔妖道却处处捷径,不受管束,不问德行。越是生杀无忌,越是活得久。 也无怪魔窟照夜城越扩越大,人越来越多。 这两年,就连梦都、鱼阳和阆州都乱象不断,逼得港口、津渡和城门雕满了神像。 燕子港就是其中之一。 相比宁怀衫和断臂的反应,乌行雪简直轻松得离奇。 他就站在神像包围里,却丝毫不受影响,甚至还有心思听那两个负剑弟子闲聊。 “你说,这苍琅北域毁了,往后怎么办?那些邪魔秽物岂不更嚣张?” “咱们这也不知道能守几年……” “嗐,难说。你听说了么?昨天去苍琅北域的师姐回来说,那魔头乌行雪可能还活着!苍琅北域那么一塌,保不齐他已经出来了。” “啐!别说晦气话,不会的。” 乌行雪心说傻孩子,会的,他不仅出来了,还在听你啐他。 他正想着“把宁怀衫和断臂两个拖油瓶丢在城外,究竟可不可行”,忽然听到了又一段话—— 其中一个负剑弟子还是忍不住:“那魔头要是真出来了,你猜哪里会先遭殃?我怎么这么慌呢。” 另一个安慰道:“别慌,不用猜,就是咱们这春幡城。” “……” “你想啊,咱这城里多少人跟他有仇。高家、沈家,哦,还有医梧生先生,兄父妻女全都在那魔头手里送了命,惨死啊……” 乌行雪:“……” 乌行雪:“什么生?哪个生???” 萧复暄低了一下头,说:“你要找的医梧生。” 乌行雪默然片刻,扭头就走。 找什么人,帮什么忙,不如在这魔头身体里住他个一百岁。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时间有点阴间……跪。 花家 乌行雪当然没走成。 一来,人都到城门口了,就这么一走了之实在可惜。二来,他也确实无处可去。 他们在栈桥边耽搁了一会儿,那两位负剑弟子便过来了。 乌行雪看见他们的银丝剑穗上都有一朵芙蓉玉雕的桃花,腰牌上也刻着个“花”字,料想是出自春幡城某个“花”姓门第,能负责守港口和城门这么重要的地方,想必地位不低,是个仙门大户。 “几位可是要进城?”两个弟子行了个礼,道:“这几日附近有些祸端,进城出城看得比较紧,若是有唐突得罪之处,还请多包容。” 他们看向宁怀衫和断臂,面色谨慎:“这两位小哥是……身体不适?” 也不怪人家怀疑,这俩一上岸就冲着神像又晕又吐,反应实在很邪魔。 要不是因为有毫无反应的乌行雪和萧复暄同行,这俩弟子就该直接拔剑了。 宁怀衫顾不上解释,手指一捏,指尖变得尖利如刀。 乌行雪一把给他摁回去,说道:“他们晕船。” “噢……”负剑弟子又朝那乌篷船看了一眼,将信将疑,“几位是从哪里来的?” 城主不让动,宁怀衫只得擦了嘴唇说:“无端海婆娑道。” “噢!难怪。那里昨晚风雷不息的,是难行船。” 这次两个负剑弟子信了。 他们又看了萧复暄好几眼,还没开口,宁怀衫已经抢道:“这是我家城……公子的傀儡。” 萧复暄:“……” 乌行雪心说就宁怀衫这张嘴,在这呆两天能把老底抖搂给全城的人。 不过傀儡本身不算稀奇,仙门也爱用。尤其这世道越来越乱,富家公子出门带几个傀儡护身也是常事,并不值得怀疑。 只是这傀儡身高容貌气质都太过出挑了,引人注目的同时,还让那两个负剑弟子直犯嘀咕。 碍于教养,他们没有直盯着萧复暄看个明白。但离开的时候,乌行雪听见他们在小声议论。 “就是那位傀儡,咱们是不是在哪见过?为何总觉得眼熟,有点似曾相识呢?” “嘶,其实那位程公子也……” …… *** 最终,进春幡城的还是只有乌行雪和萧复暄。 因为春幡城内添了个巨大的石雕神像,就立在一进城门的官道上,像前的铜台插满了香,烟火缭绕。宁怀衫和断臂脸色当场就绿了,摆着手跑得飞快,留了句:“城主,我们在城郊的山里等你。” 这对乌行雪来说,倒是正中下怀。 那俩碍事的一走,乌行雪立马拽着萧复暄进了巷子。 “上仙,帮个忙,我这模样恐怕不方便去医梧生家里讨打,你帮我改换一下——”他往长巷深处走了一段,确定无人,这才转回身。 却见萧复暄由他拽着,眸光落在自己被拽的腕子上,表情意味不明。 乌行雪愣了一瞬,松开手。 萧复暄这才抬了眼皮:“你平日叫人帮忙也这样?” 乌行雪挑了一下眉:“哪样?” 萧复暄目光从他胡乱抓人的手指上一扫而过,看了眼巷子。 这巷子太狭,而他个子又高,本就依稀的天光被他挡了大半。 乌行雪这才觉得,似乎是有些偏僻了。 他笑了一下:“我平日不叫人帮忙,这种弯弯折折的巷子,鹊都也不多见。” 这话是真的。 他在鹊都手一伸,话都不用说,就有人把他想要的东西妥妥帖帖地搁上来了,确实用不着叫人帮忙。 乌行雪:“况且,以前也没有需要避人耳目才能办的事。” 萧复暄看了他一会儿,未做评价。 “易容是么?”萧复暄问了这么一句。 他没有要等乌行雪回答的意思,只把长剑换了只手。他低了头,曲着指弯抵了一下乌行雪的下颌,拇指在脸侧、下巴和额头几处轻抹了一下。 “也别太丑。”乌行雪忍不住说。 “……” 萧复暄手指顿了一下,又不言不语地继续起来。 过了片刻他才沉声道:“晚了。” 行…… 乌行雪放弃挣扎让他调。 这巷子确实太偏僻安静了,须臾也显得很长。 “好了么?”乌行雪问。 “嗯。”萧复暄应了一声。 他手都已经放下了,却在片刻之后,又抬起来动了一下乌行雪的眉眼。 “怎么?”乌行雪不明就里。 “无事。”萧复暄很利落,易完容半点没耽搁,朝巷外走去。 只是转身的时候,乌行雪听见他说:“眼睛太好认了。” 乌行雪愣了一下,大步流星跟了上去:“萧复暄。” 前面的人微微偏了一下脸。 “你最好也改换一番。既然他们这么爱雕神像,你名号又那么响,少不了你的。虽然我看神像跟本尊都相去甚远,但也难保有奇人能雕出带神韵的,真叫人认出来就不好了。” 直到出了长巷,天光一晃眼,乌行雪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句多余话—— 萧复暄堂堂上仙,就算让人认出来了又有何妨?总不会像他一样四处结仇,让人喊打喊杀。 他正想开口补一句,就见萧复暄侧身等了他一步,那张脸显然已经调了。 *** 春幡城并非弹丸之地,据说有大小仙门六家。名声最响、弟子最多的就是花家。 花家在春幡城西边的江心桃花洲上,一来门庭幽静,不用在城围中跟其他仙门划结界抢地方。二来,有这么一个仙门大家在,也能守着西边。 毕竟春幡城的西边有个燕子港,外来人最多的地方,鱼龙混杂。就算千防万防,也时不时会有邪魔混进去。 而每一次有邪魔混进城,就真真是一场噩梦。 很多邪魔最初就是人,他们长着寻常百姓的模样,说着市井巷陌常说的话,甚至……他们在走上邪道之前,曾经就生活在这座城里。所以混迹在人群中,根本难以分辨。 那些邪魔的修习方式太过邪门,狡猾、善变、会蛊惑人,嗜血嗜杀。 有一些邪魔格外麻烦,非常难抓,因为他们会换皮。 他们以生魂生肉为食,吃空了这具,就依附上下一具。而这个过程,几乎是悄无声息的。 据说二三十年前,哪怕不是最繁盛的时候,春幡城的百姓也有二十余万户。 到了两年前,就只剩下十万户了。 现如今,短短两年的工夫,这十万又变成了七万。 春幡城地界依然是那么大,只是久无人住的空屋越来越多,越靠近城墙的地方,越是死寂无声。 乌行雪一路看到的都是这种空屋,结了厚厚的蛛网,门窗豁着大大小小的洞,漏着深冬的风声,呜呜咽咽像悠长鬼哭。 只有靠近某个仙门的地方,才有点活人气。 那些有人居住的房屋,就像围着松子糖的蚂蚁一样簇拥着那几家仙门。 只有一家例外——正是花家。 但这一点也无可厚非。 因为花家独守桃花洲和整个东江,前后不着,本就是个危险地方,易攻难守。再加上花家弟子众多,如若不小心混进几个邪魔,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要是不会仙法、完全无力自保的寻常百姓聚居在那里,就像不加封盖的佳肴,毫无顾忌地敞在那里,不断吸引着邪魔去进食。 那……桃花洲恐怕没有一日安宁。 仙门守不住,百姓也遭殃。 *** 乌行雪听到那些关于花家的议论,已经把“桃花洲”判成了倒霉地,心说万万不能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结果一个时辰之后,他和萧复暄就站在了桃花洲的栈桥入口处,跟守桥的小弟子们大眼瞪小眼。 “不是,你等等。”乌行雪拽了萧复暄一把,退回到岸上:“你不是说好了带我找医梧生么?为何这栈桥两边十二杆笙旗,杆杆写着花字???” “你同我说句真话,你真的认识医梧生吗???” “他不是姓医???” 萧复暄:“……” 他蹙着一点眉心,看着乌行雪,表情冷冷的又透着几分一言难尽。 “谁给你的错觉,让你觉得花家门下所有人都是家徒,没有一个外姓?”萧复暄问。 乌行雪:“你怎么不早说……” 萧复暄:“……” 你问了么? 他神色淡淡,冲远处江洲一抬下巴:“医梧生我恰好曾经打过一些交道,错不了。他是花家四堂长老之一,而且跟花家也并非全无干系。” 乌行雪:“什么干系?” 萧复暄说:“医梧生的妻子,是花家家主花照亭的亲妹。” 说完,他又瞥了一眼乌行雪拽着他的手指,片刻后问:“你打算在这江岸边,抓着我赖多久?” 乌行雪赖不过去了,撒了手,跟着萧复暄往栈桥走,边走边嘀咕:“你一个曾经住在仙都的上仙,怎么对人间事这么清清楚楚。” 萧复暄未答。 直到快上栈桥,那几个弟子一脸懵地冲他们抱剑行礼。 他才听见萧复暄的声音:“以前有人喜欢来。” 乌行雪一愣。 下一瞬,就听那几个弟子齐齐冲他们说:“医梧生先生在后堂闭关未出。我们已经通禀了家主,家主让我们将二位接去听花堂稍歇片刻,他随后就到。” “请。” 乌行雪穿过长长的栈桥,进了花家大门,被弟子引着迈入听花堂的时候,突然回过神来。 花家家主的妹妹是医梧生的妻子。 而医梧生的父兄妻女都惨死在我这位原主手上…… 也就是说,不止那倒霉的医梧生,春幡城最大的仙门……整个花家都跟我仇??? 乌行雪:“……” 要不还是自戕吧,起码快。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 疯子 这应当是接客议事的地方,布置稳重简单,两边各有几把雕花椅和方几。 弟子引着他们坐下,又端上来两杯茶。乌行雪倒是不客气,端来抿了一口,有种清清淡淡的桃香。 堂里几个弟子正在洒扫,见有客来,纷纷行礼。 听花堂正中有一张长长的龛台,台上摆着一尊玉雕神像,洒扫弟子给神像上了香,便退下了。 这尊神像长得跟春幡城内的那尊巨像一模一样。只不过城里是石雕的,花家这尊是芙蓉玉雕的。 “这是哪一位?”乌行雪端着茶小声问。 “花信。”萧复暄答。 乌行雪这才发现,神像背后的挂画上就写着这个名字。 “画跟玉像是同一位?那真是差得有点多。”他又小声说了句。 “……”萧复暄朝他鼻下瞥了一眼,估计是想让他闭嘴少说话。 但见他实在有兴趣,片刻后补了一句:“画更像一点。” 画像上的仙人模样温润清俊,生了微弯的双含笑眼,一手抚白鹿一手提明灯。是个能庇护人的神仙模样,跟萧复暄这种执掌刑赦的气质全然不同。 “花信”这个名字旁写着他的仙号“明无”。 眼下这种黯淡乱世,大小仙门百来座,小的不提,声名最盛的那几家,都是曾有先祖飞升成仙的。花家之所以在春幡城地位超然,就是因为花信。 “你认识他么?”乌行雪问。 “认识。”萧复暄淡声道,“灵台十二仙之首。” 灵台十二仙之首…… 灵台十二仙…… 乌行雪听着有些耳熟,须臾后忽然想起宁怀衫万分崇拜地提过一句——灵台十二仙,也是他杀的。 “……” 乌行雪当场呛了口茶。 花家家主花照亭就是这时候来的。 他似乎碰到了什么事,穿过折廊的时候,大步流星、面色不虞。身后还跟着两个手忙脚乱的小弟子,捧着金丝木盒在劝着什么。 “说了不必。这点小伤,哪用得着上药。一个可怜痴儿懂什么,难免莽撞,说了多少回了,不得同他计较。倒是赤鹞他们几个,罚去玄台,闭门思过!” 花照亭斥完,进了听花堂,脸色已然改换:“久等了。” 他毕竟跟画像上的明无花信是一家,虽然模样算不上相似,但只要带了笑,温和清朗的气质简直一脉相承。 他也没有什么仙门大家家主的架子,甚至不像是仙门中人,没有那种渺然出尘的清傲感,举手投足间,更像一位雅商。 “听闻程公子是今早进的城,来时经过了无端海婆娑道?”花照亭笑盈盈地问道。 乌行雪:“……” 什么公子??? 他很快反应过来,刚进燕子港的时候,宁怀衫冲那两位负剑弟子嘴瓢了一下,把“城主”硬拗成了“城……公子”。 那两位负剑弟子就是花家门下的,看来是把他们的情况统统禀明了。 行吧…… 乌行雪心想:程公子就程公子,省得现编了。 但要命的是,宁怀衫还说了萧复暄是傀儡。 怪不得花照亭只冲着他一个人说话呢,原来是没把另一个当活人。 乌行雪原本打算当个乖乖巧巧的“哑巴”,要说什么要问什么,都交给萧复暄,毕竟他对这里一无所知。 现在好了,装不成了。 宁怀衫可真他娘的是个宝贝。 他在心里骂着,脸上却端得很稳,不急不慢地答着花照亭的话:“是,昨晚海上实在吓人,我们没料到会碰上那种事,这一趟跑得其实有点不合时宜。” “今早进港的时候,听说苍琅北域真的塌了。现在想想着实后怕。”乌行雪拍了拍自己的膝盖,补了一句,“实不相瞒,到这会儿,我腿都是软的,用力都抖。” 萧复暄:“……” 花照亭点头道:“确实危险,所以今天我听说有客从海上来,很是诧异。昨夜我门下有长老和弟子在那,回来个个都狼狈不堪。可想而知了。” 乌行雪:“我若是早知如此,一定不挑这时候来打扰。” 花照亭摆手:“算不上打扰,程公子千万不必这么说。我花家有明无仙君诲言在上,守着这块桃花洲,本就是该保一方安宁,替人解忧的,不分时宜。” 他顿了顿,说:“我听待客弟子说,程公子是来找医梧生先生的?” 乌行雪点头:“是。” “医梧生先生在魂梦之术上颇有建树,这一点广为人知,到我门上求找的,大多也是为此而来。但是……不知程公子可有听说,医梧生先生救人,是要见到病者的,得将人带过来。” “带来了。”乌行雪指了指自己,“我就是。” 花照亭一愣。 他忍不住打量着乌行雪,道:“可是,程公子看着实在不像啊。” 会来花家找医梧生,大多是因为魂魄受损——有些是因为被邪魔吞吃了一部分,又侥幸逃出生天。有些是因为中了邪术禁术。还有一些,是因为修习不得法走火入魔。 这样的病者,要么痴傻要么疯癫。 像乌行雪这样说着人话的,确实少见。 花照亭问:“那程公子这是?” 乌行雪:“我这是生魂上了别人的身,把原主给挤没了,想求教医梧生先生,可有办法把我送回去。” 对仙门中人来说,夺舍常见,换命常见,请神请鬼也常见。但乌行雪这种却是三不碰。 花照亭又问了几句,见他坦坦荡荡无所遮掩,便说:“我知晓了,医梧生先生闭关已至末尾,明日便能出关。今日,就请程公子在我这桃花洲歇歇脚。” 能留客,说明多少有点办法,那回去就有望了。 乌行雪趁着花照亭跟弟子说话,借着喝茶的动作,偏头冲萧复暄笑着眨眨眼,用口型道:“多谢上仙。” 萧复暄正抱剑装着傀儡,目光从他唇形上一扫而过。 *** 他们被安排在桃花洲西角。 待客弟子说:花家修习弟子众多,每日卯时不到就有功课,怕剑声吵到他们休息,所以把他们安排在了离弟子堂最远的地方。 这附近是书阁和清心堂。 前者是花照亭自己的书阁,弟子不用。后者是医梧生住的地方,只有一些洒扫和侍药弟子。 整体确实清净,却横插进来一桩意外—— 几位弟子帮忙整理客房的时候,一个人影窜进来,“啊啊”叫着,疯疯癫癫撞翻了椅子和一盆水。 “哎呦——” “阿杳!这里不能乱跑——” “不是让你们看好他吗,怎么往客房闯!他今天冒冒失失把门主都伤了!” “哎,怎么看嘛,他这两天就没消停过,剑气乱飞、力气又大!门主还不准咱们对他手太重。可下手轻了根本摁不住他!” 乌行雪不好插手,只扶了一下踉跄的小弟子,就跟萧复暄避到了一边。 那疯疯癫癫的人披头散发,看不出年纪,也不会说话,只会“啊啊”叫着,嗓音嘶哑。 他一度伸手要来抓乌行雪。萧复暄轻轻一抵,就消掉了他全部力气,接着他就被弟子们七手八脚拖走了。 “程公子受惊了。”待客弟子收拾残局,抱歉地说。 “他是?” “他以前是医梧生先生的侍药弟子,最有天赋灵气的一个,后来受了些刺激,就成了这幅样子,很多年了。” “医梧生先生的弟子?”乌行雪道。 “嗯。”待客弟子说着,又连忙解释道:“哦不不不,我们先生魂梦之术很厉害的,您可千万不要误会,不是先生治不好他,是这个弟子的疯病太特殊了。” 那弟子似乎觉得光说特殊不具有说服力,想想又补了一句:“因为伤他的是那个大魔头乌行雪。” “谁?” “乌行雪。”弟子压低声音重复道。 乌行雪瞬间静了下来。 他下意识回头看向萧复暄,却发现萧复暄目光就落在他身上。 “阿杳是真的命不好。”待客弟子絮絮叨叨的声音在房间里,不知第几回对来客讲着阿杳的事。 他说阿杳之前是医梧生最得意的弟子,平时总跟在医梧生的身边,尤其炼药的时候,整日住在清心堂。 当年桃花洲来了个客人,找医梧生帮忙办些事情。那客人生得一副贵公子模样,风姿飒飒。桃花洲上到家主,下至洒扫小弟子,无人觉察他有什么问题,相反,都很喜欢这个客人。 那时候医梧生在炼一种药,腾不出时间,索性留那客人在洲上住了小半月。 结果就是那小半个月,送了医梧生父兄妻女四条人命。 那天,阿杳疯跑到堂前,跌跌撞撞又哭又叫,鲜血淋漓还满身邪魔气。 当时医梧生和花照亭正在议事,被惊了一大跳。跟着他回到清心堂,就见医梧生的兄长医梧栖只剩下了一张皮,躺在血里,脸却是笑着的。 一看就是被邪魔吸空了。 当时桃花洲上上下下的人几乎都围了过去,花照亭立马命人排查。结果不查还好,一查发现,自己的亲妹妹——医梧生的妻子,父亲、还有女儿,以及几个在客房伺候的洒扫弟子都有问题…… 叩击他们的头顶,脑袋发出的声音像空洞洞的木鱼。叩击肚皮,发出的鸣声也像是鼓鸣。 ——他们早是一具空皮囊了,在这之前就已经被吸空了。 就在那个客人留住的小半个月里。 当时他们抓着阿杳想问个究竟,却发现阿杳被下了禁术,就连医梧生也解不了。于是他疯疯癫癫,什么都说不清。 不得已,花照亭请了梦都封家的人来帮忙。 封家有一门秘法,乃灵魄回照之术,能看见疯了或者死了的人最后看见的场景。 于是,在封家的帮忙下,他们看到了阿杳无法说出口的那一幕。 他们看见那个风姿矜贵的客人现了原貌,他站在清心堂里,一手捏着医梧栖的喉咙,一手松松地握着医梧栖自己的剑。 鲜血顺着剑柄往下淌,在地上汇流成了一洼。 他转头朝门外看了一眼,鼻梁映着冷白月光。他似乎发现有人在门外,忽然笑了起来,微微下撇的眼尾在那一刻弯起了弧。 他丢下手里空空的躯壳,扔了那柄剑,抽了桌上的干净布巾擦了手。然后瞬间到了阿杳面前,冲他头顶不轻不重拍了一掌。 接着便如来时一样,飒飒踏踏地走了。消失于无端海上。 世人皆知,魔头乌行雪自己是没有剑的。他很懒,手上不拿多余物,从不带剑。 他都是抽别人的剑,杀了对方。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以后暂定都是9点到10点之间更新~有调整会提前请假~ 虫动 “总之那天起,咱们桃花洲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接待任何外来客,就是生怕再碰见这种事。” 待客弟子修为不深、年纪不大,乌行雪横行无忌的时候,他恐怕尚未记事,但说起这些依然脸色煞白。可见这件往事阴影之深,几乎口口相传。 “当时受打击最深的就是医梧生先生,还有咱们家主,毕竟惨遭毒手的都是至亲。”待客弟子说,“医梧生先生悲痛欲绝,差点走火入魔。那之后身体就差了许多。所谓医人者不自医吧,他每年都需要闭关一段时间,调养生息,避免折在这修习之路上。” “至于家主,他自己都说,那阵子他简直魔障了。” 那几年的花照亭疑心深重,看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觉得有问题——桃花洲上上下下千余人,每个都有可能是邪魔附身。他们装作寻常无害的模样,再伺机吞吃洲上的人。 花照亭住的院子叫做剪花堂。 以往的剪花堂有家主亲自带的持剑弟子十二人,洒扫、杂事弟子众多。乌行雪那事之后,整个剪花堂直接清空了。 所有弟子搬回了弟子堂,谁都没能留下。 花照亭堂堂家主,就那样养成了独居的习惯,在剪花堂要做什么,也都是亲力亲为。 这个习惯一直延续至今。 “那天之后,咱们桃花洲三堂长老就变成了四堂,加了个刑堂。”待客弟子说。 “刑堂?做什么的?”乌行雪问。 “检查邪魔的。”待客弟子解释道,“我们所有弟子清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刑堂报道,由刑堂长老探一下魂。探魂符往手腕上一贴,就能知晓是不是邪魔,有没有被附身了。” “每日?”乌行雪一脸讶然。 “对,每日。”待客弟子又补充道:“早晚各一回,晚上练完功课,也要去一趟刑堂。尤其是当日负责在洲内巡查的弟子,最是危险。” “……” 这阴影是够大的。 乌行雪说:“那你们刑堂长老不容易,每日就这么一个动作从早干到晚。话本里这种人要么揭竿起义,要么走火入魔。” 待客弟子:“……” 乌行雪:“他最好自己也探探魂。” 待客弟子:“……他探的。” 乌行雪想了想,“唔”了一声:“所以说了这么多,是为了好开口么?” 待客弟子:“?” 乌行雪十分坦然地将袖子朝上提了提,露出一截手腕。 待客弟子看着他的手腕,默然片刻,尴尬地从袖袋里掏出一张带着“花”字的金纹符纸。 他讲了那么长的往事,又做了那么多铺垫,确实是为了这两张探魂符。 没办法,花家这种声名远播的仙门都是要脸面、讲教养的,无论如何不能失了待客之礼。若是求医问药的客人,一上门就被拖去刑堂查一番,传出去总归不好听。 只能用这种办法循循引导,让客人觉得自己被查一下也无可厚非,甚至极有必要。 待客弟子将探魂符抖搂开,冲乌行雪行了个礼:“冒犯了。家主说了,确实是无奈之举,还望多多包含。” “应该的。不过你们家主想必也交代了,我是生魂误打误撞进了别人的身,不知会不会被探魂符误认成邪魔附身?”乌行雪顿了一下,又道,“还有,我也并不知晓这原主是好是坏。” 待客弟子:“您放心。说句不好听的,哪怕这躯壳原主十恶不赦,只要您这生魂不是邪魔,就不会有事。而且,就算十恶不赦的原主有魂魄残留,这探魂符也会有所显露,不会算在您头上的。” “哦,这样啊。”乌行雪点了点头。 待客弟子解释清楚,便要将符纸贴上乌行雪的手腕。 结果刚要沾到,乌行雪忽然抬起两指——挡住了他。 待客弟子心下遽然一惊! 就连那个抱剑傀儡都抬了眼,剑在似乎动了一下,不知哪里的链声发出微微摇晃的轻响。 “怎么了?”待客弟子符纸一颤,猛地看向客人。 这位程公子模样还算俊秀,但落在气质卓绝的仙门里,就只能说“普普通通”。不过他眼睛生得不错,含着窗外光亮时,尤其好看。 …… 甚至跟那张脸有点不搭了。 霎时间,待客弟子头顶一麻,凉气直窜上来。 却见那程公子笑了:“你真有意思,慌什么啊。” 他笑起来眼睛就更亮了,像冷泉洗过的黑珀。 ……真的跟脸很不搭。 待客弟子并没有因为他的笑缓和多少,炸了满身的毛,根本不敢动。 程公子看出来了,这次笑得有点皮:“刚刚那一挡,是不是还挺刺激的?” 待客弟子:“……” 我他—— 要不是碍于花家的教养和脸面,他就真的要问候一下这位客人了。 “我来时听闻,左手通心,所以探灵探魂更准一些,不知真的假的。”那公子换成了左手,卷了袖摆说:“不过这样也更放心一点,不是么。” “……” “是。”待客弟子腹诽着,将探魂符贴在他手腕上。 花家刑堂亲用的探魂符,在世间各处都颇为有名。有些仙门每年都会来花家购置一些。而花家常行善事,每月还会送一些给城中百姓。 如果是邪魔附体,这张符纸就会变色,由金至红。 色浅,则时日尚短,说不定还有救。 色深,则时日长久。 倘若变成了血红近黑的颜色,那就是个完完全全的邪魔,一点儿本性都不留了。 待客弟子死死盯着程公子手腕上的符纸,瞪了有好一会儿,直瞪到眼睛发酸。那符纸也没有一点要变色的意思。 幸好…… 吓死我了。 他嘴上不说,心里还是长长松了口气。 他揭下那张符的时候,余光里忽然瞥见了那个抱剑傀儡。 桃花洲也是有傀儡的,给弟子们练功用,或是干一些苦重活用。 在他的日常认知里,傀儡是一令一动的,除了主人交代的,它们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不会有。站着就是站着,目不斜视,也不会多言。 但这位程公子的傀儡,从他贴符起就转过来看着,一直看到了揭符,模样冷峻还面无表情。 仿佛但凡出一点岔子,这傀儡就该长剑出鞘了。 待客弟子想了想,又掏出一张探魂符,二话不说贴到了傀儡的手腕上。 他年纪轻身材中等,但那傀儡个头又极高。 于是他贴完一抬头,只觉得那傀儡半垂着眼眸看他,那压迫感…… 简直绝了。 而那张探魂符,非但没有变深,甚至……好像还更浅了一点。 这倒是前所未见。 但待客弟子没心思管那许多,匆匆揭了符就要跑。 临走前,他又按照家主的吩咐,叮嘱道:“桃花洲地处险要,即便我们一天查两回,也依然总有邪魔沿水而来,几乎每个月都有三两个弟子因此丧命,所以这里每条路上都有弟子巡视,夜里可能会有些声音,还望多担待。” “哦对了,千万、千万不要往那边的桃林去,一步都不要靠近!” “……” 乌行雪心说你不如不提,虽然我不是作死的人,但总有人是。说完了,本来不好奇的也变成好奇了。 好在待客弟子并不打算语焉不详,他一脸严正地说:“咱们桃花洲抓到的所有邪魔,以及所有被邪魔吞吃的人,都埋在那里。你见过那种死而未僵的百足虫么?邪魔就是如此,它们哪怕死了,受到一些感召,依然会蠢蠢欲动。” “那你们还留着?”乌行雪纳闷。 “也有好处的。” 乌行雪:“比如?” 待客弟子:“比如到了夜里,秽气最盛的时候,如果有外来者入侵,而它比桃花林埋着的那些都强。土里埋着的就会不安躁动,想要往那里聚集。那是邪魔的本性。” 那些修习邪道的人都是如此,他们之间不讲感情,全靠压制。 弱者会屈服于强者,并本能地朝强者靠拢靠近。 魔窟照夜城就是这么来。 否则一群邪魔妖道,生杀无忌,为何能出一个城主呢。 “他们如果动静大,都往某处移,我们不就能注意到了么。”待客弟子说,“搜查起来也容易一些。不过这招难得起用,毕竟埋着的那些都很凶煞,很难碰到比它们更凶的东西吸引它们动。” “反正别自找麻烦就行。” 待客弟子还急着拿符纸交差,匆匆走了。 *** 乌行雪不是无礼的人。 桃花洲留客一天,他也不想横生麻烦,所以并没有到处走动,对洲上诸物也并不好奇。 唯一想见的医梧生,第二天就能见到,并不急于这一时。 春幡城阴云层层,晦然欲雨,傍晚来得特别急。 那待客弟子前脚刚走没多久,家主花照亭就差人送来了饭菜,算得上周到热情。 乌行雪提着袖子掀盒一看,嘴唇无声动了几下。 心说果然,满盒都是仙门弟子喜欢的类型——素得要死,但做得好看,还有一碟看起来很风雅的桃花酥。 他了无兴致,又把食盒合上了,在桌边坐下,提着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刚喝一口,忽然听见一个嗓音在他耳边道:“普通凡人是会饿的。” 乌行雪眼睫动了一下,咽下口中的茶。 旁边明明还有一张椅子,他等了一会儿,萧复暄还是在他身后站着,不见去坐。于是他捏着茶杯沿,扭头道:“你杵在我背后做什么,显你高?你要是见过我在鹊都的晚膳,就不会说这话了。” 又过片刻,萧复暄的嗓音从他后面传来,答道:“普通傀儡一般用不着坐。” 乌行雪:“……” 他看看外面时不时经过的巡视弟子,在心里说了声……行,那您站着,然后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乌行雪也不回头,捏着茶杯低低咕哝:“不过说来确实有点怪,我还真不太饿。不知道是不是这魔头的躯壳太厉害了,扛得住。” 他嫌弃归嫌弃,最后还是挑挑拣拣拿了个桃花酥。 屋里已经点了灯,温黄的光给他眉眼鼻唇勾了一道折线。而萧复暄的影子,就从身后投落到他身前的桌上。 入夜之后,巡视弟子更多。未免惹人怀疑,他们并不多话。 只是某个间隙,乌行雪朝门外瞥了一眼,不知想起什么,忽然问了一句:“……萧复暄,我原身那个魔头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其实问得很奇怪,因为他自己都说了,“那个魔头”。 好一会儿,他也没听见萧复暄回答。 但他能感觉到有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忍不住回了头,对上萧复暄的视线。就见那人抱剑倚在墙边,看了他许久,说:“不是生魂进错了身体,要回鹊都么?既然要回鹊都,这里就是一场梦而已,何必要问这个问题。” 乌行雪很轻地眯了一下眼睛,又转了回来,说:“也是。” 他本以为不会再有下文了。 结果半晌之后,他听见萧复暄说:“别人作何评价我不知道,但在我这,是化成什么样都不会认错的人。” 乌行雪眸光一跳。 或许是因为这句回答,又或许是因为来了两个守卫弟子。他们这晚谁都没有再说话。 萧复暄用不着吃用不着睡,垂眸倚在墙边兢兢业业地扮着傀儡。乌行雪收拾整理了一番,蜷到了床上。 后半夜,桃花洲忽然响起一道惊雷。 这是夜里秽气最重的时候,邪魔气无论如何都遮掩不掉,如果有人入侵,就是此时最为明显。 不知某一刻起,桃花林忽然响起了急促的铃声,接着便是嘈杂人语。 巡视弟子拎着一枚银色小铃,匆匆往来,奔走相告。近千弟子乌乌泱泱都出了门,就见许久不曾有动静的桃林泥土翻搅,仿佛百虫乍惊。 下一秒,那些动静就如地龙一般,朝一个方向涌去。 那是……客房。 朝圣 客房里,乌行雪倏然睁眼。 他有些诧异,自己刚刚居然真的睡着了。 满鹊都的人几乎都听说过,他夜里睡觉有个怪癖——常人都是越安静越好,他却不行。安静了他整宿都睡不着,他喜欢吵闹。 他曾经跟府上的老管家玩笑说:“索性养个小戏班,让他们在旁敲锣打鼓地唱,那我一定能睡到天光大亮。” 老管家听得脸色铁青,说“外人不安全”,然后给他在窗外花树上绑了交错的护花铃,养了各种鸟雀,一落枝头就能响。 结果这里既没戏班子,也没鸟雀。还有个“随行牢头”一声不吭地杵在屋里,而他居然睡着了。 “萧复暄。” 乌行雪翻身坐起,听见了细碎的铃铛响。他差点不知今夕何夕,以为自己回了鹊都。 不过鹊都没有锁链声。 乌行雪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手腕上系着一根极细的银丝,上面挂着一枚不知哪来的银铃。 丝线另一端,扣的是萧复暄的手指。 这不就是他府上那种护花铃? 这是把他当花呢,还是把他当鸟? 乌行雪勾着丝线抬起头,正要问问给他绑铃铛的人,却见对方低着头倚墙抱剑,一点生息都没有。 这是…… *** 这是神识离体。 入夜之后,床上的人一睡着,萧复暄就把神识放出去了。 桃花洲的夜色很深,蒙着水上特有的雾。 花家的巡视弟子提着灯四处走着。 “剪花堂旁边留了几个师兄弟?” “两个,多了家主不高兴。” “唔,医梧生先生那儿呢?” “那边多一些,十二个。” “先生要到明天午时才出关,你跟新来的师弟交代没?这期间,发生任何事先生都不会出关,一出来就前功尽弃了。叫他们无论如何不要打扰。” “交代过了。” 他们轻声说着话,与萧复暄的神识擦身而过,却无人察觉。 萧复暄就这么穿过人群,朝一片竹林深处走。 他对整个桃花洲并不陌生,什么方位有什么,他也都还记得。 竹林深处是书阁,家主花照亭自用的那栋。书阁院内没有守卫,倒是有几个洒扫弟子拎着灯和水桶,吭哧吭哧地忙着。 萧复暄扫量一眼,没多停留,转头就往另一个方向走。 穿过一条无人长廊时,忽然有道模糊声音问:「你在找东西?」 夜色深浓,长廊寂静。这声音在萧复暄听来,应该出现得很突兀。但他连眸光都没动一下,依然往前走,像是早已习惯。 「这桃花洲能有什么好东西。」那声音咕哝了一句,依然模糊极了。 萧复暄还是未答,掠过廊桥花·径,径直进了一座深院。 那深院门上写着“剪花堂”三字,是花家家主花照亭的住处。 院里没有一个弟子,安安静静。屋里却亮着灯火。花照亭还没睡,正提着一个细嘴铜壶,往墙角的那排花缸里浇水。 他比小弟子们要敏感许多。 萧复暄神识进门时,他忽然直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看,良久之后才犹豫着收回视线,然后摇头自嘲道:“疑神疑鬼。” 而萧复暄已经掠过他整个院子,正要出门。 「看来不在这里。」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一贯敏感的花照亭这次却一无所觉,仿佛只有萧复暄自己能听见。 他脚步不停,去往第三个地方去。 那声音纳闷地问着。「你究竟在找什么?」 它似乎也不在意萧复暄会不会回答,只自顾自地说着:「噢——我知道。」 「我知道你在找什么了。」 「可找到了又怎样?」 一直不回答的萧复暄终于刹步。 他垂眸扫了一眼腰间,那里挂着一枚小小的银丝锦袋。他手指拨开袋口,露出白玉神像的一角。 正是他棺椁里的那尊。 那锦袋明明很小,却能装下那尊巴掌大的神像。 萧复暄看了一会儿,把袋口完全封紧。之后,那道模糊不清的声音便再没有出现。 他沉默着站了一会儿,又抬了步。 这次他去了禁地桃花林,那里阴气浓重,雾瘴重重。有专门的守卫弟子沿着林地外围站了一圈,严防死守。 但对他这抹神识来说,构不成丝毫阻碍。 *** 萧复暄探了一圈,一无所获。 离开林地时,他忽然感觉自己无名指动了动,像是被隔空轻拽了几下,伴着细碎的铃铛响。 这是他离开房间前系上的线,另一端扣着乌行雪。 如此一来,若是有什么事,他能及时回去。 但这丝线拽得有一搭没一搭的,又不像有事,倒像是闹人玩。 萧复暄垂眸看着那根无名指,正要抬脚回去。 忽然听闻身后百虫乍动,整个桃花林沸如滚锅。那些埋在地底的邪魔,连带着纷纷赶来的花家弟子,八方来朝似的往同一个地方赶去。 萧复暄:“……” 他很轻地叹了口气,下一瞬,便是神识归体。 *** 房间里的灯火在晃,外面的守卫弟子不知去向。 床榻上的人已经下了地。明明之前就给了他鞋,这会儿却不穿,就那么披着衣服赤足站在窗边。 窗户被他拨开了一半,寒风吹进来。 他眯着眼听了一会儿,顺手一揪铃铛线,转回头说:“萧复暄,外面怎么了?动静大得吓人。” 萧复暄:“……” 天宿上仙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会儿,动了动唇道:“不知道,朝圣吧。” 乌行雪:“……” 乌行雪默然片刻,说:“我现在问朝谁的圣,是不是显得有点傻了?” 地下的邪魔窜得飞快,花家弟子疾如江风。 刹那间,院外已经声如鼎沸。 乌行雪扶着窗框,巴巴地看着他。 萧复暄捏了一下眉心。 *** 乌行雪只感觉自己被手腕上的丝线猛拽了一下。 下一瞬,他就紧紧扣住了手腕。 “闭眼。”萧复暄的嗓音落下来。 他感觉有深冬的风夹着江潮气裹挟而来,等再睁眼。他就站在了另一处地方。 “这是哪儿?”乌行雪四下扫了一眼。 “桃花洲弟子堂。”萧复暄扣着他的手,也扫了一圈。 所有弟子都追着邪魔去了,整个弟子堂空空如也。 乌行雪看了萧复暄一眼,忽然问他:“你之前是像话本里写的那样,入定了?” 萧复暄:“……不是。” “哦。”乌行雪点了点头,“不是入定,那看来就是出门找东西去了。” 萧复暄忽然转回头,看着他。 片刻之后,“嗯”了一声。 乌行雪:“找什么?” 萧复暄静默了一瞬,道:“一件很久以前被拿走,又被送回来的东西。” *** 当初乌行雪杀了医梧生父兄妻女的时候,他在仙都。等他赶到春幡城桃花洲时,只听到了一点零星后续。 传言说,那年乌行雪找医梧生帮忙只是借口。 他一个横行无忌的魔头,坐拥整个照夜城,手下邪魔魍魉众多,需要医梧生帮什么忙? 他易了容貌,装作寻常客人在桃花洲小住,只是为了找一样东西。 传闻花家有一样仙宝。当年乌行雪离开桃花洲后,那个仙宝就不知所踪了。 没人知道那仙宝究竟是什么,也没人知道乌行雪为什么拿走它。只听闻不久之后,那个仙宝又回到了桃花洲。 而传闻流出的第二日,乌行雪就杀上了仙都。 当初的萧复暄根本没有时间弄明白其中的关联,就跟着仙都一块儿殒没了。 如今再来桃花洲,他想找到那个东西。 而当年拿了那个东西的人就在他面前,对过去一无所知,只是听着他的话点了点头说:“怪不得,我看你一直在看四周。” 说话间,弟子堂外面又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声音。 想必是那地底下的邪魔,在西边客房扑了个空,转头又奔来了东边弟子堂。 乌行雪探头朝外面看了一眼,问萧复暄:“你已经找过哪些地方了?还有哪些地方没看?要不咱们把剩下的地方也找一遍?” 萧复暄:“……” 萧复暄:“还有刑堂、清心堂、经堂和栖梧院。” …… 于是这一夜,在大魔头乌行雪的提议下,天宿上仙萧复暄兜着圈,带着桃花林地底百年积攒下的所有邪魔,以及花家近千名弟子,把整个桃花洲……犁了一遍。 最后,他们落脚在了医梧生闭关的栖梧院。 而原本应该满是药气的栖梧院内空空如也,本该在栖梧院里闭关的人也不知所踪。 “人呢?”乌行雪扫了一圈,没看见任何人影。 萧复暄忽然想起之前在路上听见的话。 花家那个弟子说:医梧生要明日午时才出关,这之前一点都不能动,否则前功尽弃。 “闭什么关这么凶?”乌行雪听了,咕哝道,“既然都这样了,能有什么事让他中途打断忽然出关?” 他正要再找,忽然听见萧复暄沉声道:“……我看见他了。” 乌行雪循声转头,发现萧复暄站在二楼窗边,正朝下看。 他顺着萧复暄的视线看过去,就见栖梧院下,无数地龙翻搅着直奔而来。在飞溅的尘泥和深浓雾气里,还有一个跟着邪魔跌跌撞撞冲过来的人。 乌行雪愣了一下:“那是医梧生?他这来——” 萧复暄沉声道:“朝圣。” 都说,在夜里秽气最重的时候,如果有强者入侵,桃花洲上的邪魔会不受控制地朝强者靠近。 那是邪魔压制不住的本性。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久等,跪下了 杀人 平日里医梧生闭关前,会在栖梧院中下一些禁制,以免有人误闯打扰。 普通弟子当然知道规矩,但保不齐有新入门的人不懂事,更何况桃花洲上还有个到处乱撞的疯子阿杳。 眼下那些禁制依然有效,地底的邪魔便被挡在小楼前,寸步难行。 当其他东西都不再动了,唯一能动的那个就会格外显眼。 医梧生就是那个“唯一”。 近千名花家弟子追赶而来,又猛地刹步,满脸惊惧地看着医梧生。 “怎么回事?” “先生不是应该在闭关吗?!” “是啊!” “那他为何会出现在此,混在邪魔里?” 此话一出,满场死寂。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答案——医梧生跌跌撞撞又迫不及待往楼里冲的模样太明显了。 他不是混在邪魔里,他就是邪魔之一。 跟地底埋葬的那些一样,被某个强者吸引着,在桃花洲活活跑了一夜。 花家弟子万万没有料到这个结果,纷纷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只有一个人刹步不稳,从人群中摔了出去。 “小心——” 惊呼声中,那人摔在邪魔翻搅的泥土间。他“啊啊”疯叫着,连滚带爬地想要逃离。 不是别人,正是疯子阿杳。 “阿杳!” “阿杳你回来——” 前面的弟子正要去拉他,却见医梧生忽然转回头。 他身子未动,脖子以一种活人做不到的方式折扭过来。 “阿杳……” “阿杳啊……” 医梧生叹息似的叫了两声,然后手指遽然一曲—— 在地上滚爬的阿杳就像被人隔空拽住,瞬间拖到医梧生面前。 医梧生钳着他的脖子,将他拖进了屋。 “阿杳!!” “先生——” 弟子们剑都抬起来了,近千人的剑意如疾风狂涌,却迟迟没有击出。 他们当中有人师承医梧生,有人被医梧生救治过。就算二者皆无,也喝过医梧生调制的炼体养气的弟子汤。 即便这一刻先生不人不鬼,他们也下不了手。 可不下手,阿杳就完了! 因为邪魔总是饥饿的,饿了便要吃。他们以生人魂肉为食。 而医梧生闭关多日,早就饿极了。 *** 阿杳拳打脚踢,挣扎不断。 他被钳着脖子,叫不出声,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虚音。 他身上的剑气四处乱飞,打在屋内各处,瞬间便是满地狼藉。 医梧生被剑气划了许多口子,汩汩往外渗着血,他却浑然不觉,只把阿杳提起来,凑过去嗅了嗅活人气。 他手背浮起青紫色的脉络,显得皮肤薄得像一层膜。 “嗬……嗬……”阿杳脖颈往上红得泛紫,眼珠努力聚焦,用力盯着医梧生。 医梧生神情麻木,任由他看着,另一只手覆上他的头顶。 下一瞬,阿杳猛地一僵,浑身抖如筛糠。 那是灵肉从身体里一点点抽离的反应。即便他是疯子,也能清晰地感觉到恐惧。 他终于嘶声叫出来,攥住医梧生的手。 铺天盖地地恐惧中,他终于挤出一字:“师——” 医梧生一僵。 他听见那个字,手指抽搐了两下。 仿佛残余灵识,正试图挤开邪魔本能。 可惜残余太少了。 他歪拗几下,张了张口,“杳”字未出,手指就已经收紧了。 “啊啊啊——” 阿杳惨叫起来。 突然! 就见整个屋内一阵雪亮,晃得医梧生缩了一下。 下一瞬,一道巨剑虚影自二楼直贯而下,悍然砸落,插在医梧生面前。 医梧生猝然松手! 他被森寒剑意撞开,猛砸在木柱上,吐了一大口血。 再抬头时,萧复暄和乌行雪已经到了面前。 阿杳趴在地上,咳得昏天黑地。 他想跑却手脚虚软,挣扎片刻,索性翻了个身,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小疯子活得了吗?”乌行雪弯腰探了探阿杳的鼻息。 萧复暄瞥了眼他的动作,用食指指背抵着阿杳的额心。 “能活。” 大部分灵还在,没有被吸食干净。 “那他时运还不错。”乌行雪收了探鼻息的手,学着萧复暄在阿杳额心靠了一下。 并靠不出什么名堂的样子。 萧复暄:“……” 萧复暄:“探出什么了?” 乌行雪:“头比我手烫。” 他说着直起身,转头朝吐着血的医梧生看去。片刻后,跃跃欲试地伸出手。 萧复暄:“……” 他一把拦住,面无表情把人掖到背后。自己伸手又探了一次灵。 医梧生跟阿杳不同。 他浑身邪气深重,跟萧复暄身上的仙识全然相斥,反应极为激烈。 就见他一个暴起,就地翻身,试图从萧复暄掌下窜出去,却没能成功,反而脸面朝下被摁在地上。 萧复暄只是几根手指抵着他的背,就有如万千威压罩顶。 医梧生挣扎得极为狼狈,头发散乱,衣服拧皱,随身的剑也掉落在地上。 萧复暄担心他会抽剑再起,正要把剑扫远,就听见乌行雪疑问了一声:“萧复暄,他这后颈上的是什么?” 他口口声声自己“一介凡人”,胆子却肥得很,这会儿就半蹲在医梧生正面,伸手扯着医梧生的后领。 萧复暄蹙了眉,正想叫他让开点,就看到了医梧生后颈上的东西。 那其实乍一看像疤,被什么东西撕扯过又愈合了。 仙门弟子常与邪魔缠斗,身上带点撕伤、抓伤都再正常不过。反常的是这个疤的边缘,隐约能看到墨色。 就好像这里原本有个什么印,却被伤疤挡住了。 “这是傀儡印?”乌行雪问。 他似乎就知道个傀儡印,也只能猜这个。 “不是。”萧复暄又细看一眼,“但也□□不离。” 后颈是活人要害之一,这地方的印记,通常都很特殊。最多见的,就是傀儡印。但其他印记,也多多少少都跟操灵控魂有关。 难不成……这医梧生最初是受人操控了,才会走上邪道,变成这副模样? 萧复暄低着头,细究印记的时候,挣扎不息的医梧生忽然顿了顿,他脖子抽搐了几下,艰难地抬了起来。 那双翻白的眼珠散乱游移着,然后慢慢聚焦,看向他面前的乌行雪。 他极为短暂地清醒了一瞬,一把攥住乌行雪的袍摆,沾满血色的嘴唇动了几下。 他看着乌行雪,无声道:“救我……” “杀了我……” 乌行雪垂眸看着他。 另一个相似画面骤然从脑中闪过。 也是点着灯的深屋,也是抽搐挣扎的人,也是满口溢血地说着这样的话—— 我吃空很多人了…… 救救我…… 杀了我…… 求你…… “萧复暄。”乌行雪忽然出声。 萧复暄抬头,看见他瞳色浓黑如墨。 “那个花家小弟子说的医梧栖也埋在桃花林吗?那他现在是否就在门外?”乌行雪问。 没等他说,萧复暄便想到了什么。 下一瞬,他已然掠至院中。 花家众弟子哗然一片,家主花照亭也到场了。他们祭出长剑,正要冲上来,就见院内凭空起了狂风,裹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雪沫,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屏罩,将他们阻隔在外。 萧复暄对近千杂人置若罔闻。 他剑未出鞘,只用鞘尖击了一下地面。 就见地面巨震,原本深埋地底的那些东西瞬间翻了上来,残肢断臂还有皮囊布满了整个院子,都是曾经侵入过桃花洲的邪魔,以及曾经被邪魔杀了的人。 医梧生的兄长,那个传闻被乌行雪杀了的医梧栖,也在里面。 如果医梧生后颈有印记,证明他曾受人操控成了邪魔。 那么……医梧栖后颈会不会也有? 如果医梧栖的状况和医梧生相似,是不是就能证明,当年的传闻存疑? 萧复暄几乎没有费劲,就找到了医梧栖的那具皮囊。 这些人本就修习仙法,被邪魔吞噬后又沾了魔气。两相加持下,埋个百年也不会腐。 那张脸还像当初倒在血泊中一样,带着诡异的笑,看起来骇人可怖。 萧复暄见得多了,不动如山。 他将医梧栖的头颅拨转过来,在后颈上看到了一模一样的痕迹。 “果然……” 他低低说了一句。 他正要撤了风雪,让花家的人自己看看。忽然听闻身后的屋子里,一声锵然清鸣,像长剑出鞘。 萧复暄一怔。 他猛然回头看向屋内,从他的角度,却只能看到抖动的灯火光亮。 他身裹寒风掠回屋内。 仅仅是一个须臾间,之前还在他威压之下的医梧生已经倒在了血里。 他脸上带着跟兄长一样的笑意,地上殷红成洼。 杀人的是医梧生自己的剑,那剑此时正握在疯子阿杳手里。 阿杳不知何时从地上爬起来的,也不知如何拿到了医梧生的剑。就见他双目圆睁,喘着粗气,怔怔盯着地上医梧生的脸,剑上淅淅沥沥地滴着血。 萧复暄倏地抬起眼。 看见乌行雪长身立于红柱旁,灯火在他身侧,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润的光。他两手空空,垂在身侧,因为衣袍宽大的缘故,显得高而清瘦。 他眼眸落在眉骨鼻梁的阴影下,垂着的时候像墨,抬起来又亮如晨星。 但不论从哪里,都看不出他有动过什么的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  我错了,久等了 复生 萧复暄目光微沉。 他似乎想说“乌行雪”,但碍于阿杳在旁,最终未发一言。 红柱旁的人看向他,片刻后面露疑惑:“?” “为何这么看着我?”乌行雪问。 萧复暄抬了抬下巴,指了指满地的血和疯子阿杳,沉声开口:“这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吗?”乌行雪垂眸看向地上的医梧生,静了片刻。 之前遛着邪魔满桃花洲乱窜时,他还极有精神。这会儿在血洼旁站着,嗓音低下来,再衬着有些苍白的肤色,又莫名显得恹恹的。 看到那种表情,萧复暄轻皱了一下眉,眨了眼移开视线。 没等乌行雪开口,他就道:“算了。” 他手里未出鞘的剑一转,鞘头不轻不重地敲在阿杳手背上。 阿杳猛一缩手,那把滴血的长剑便“当啷”掉地,滚了一圈。剑柄上的银色剑穗和芙蓉玉坠浸了血,玉坠中间的“梧生”二字在蜿蜒的血线下反而清晰起来。 阿杳怔怔地盯着那个玉坠,脱力般跌坐在地。 萧复暄撩了袍摆,在医梧生面前半蹲下,又用指背抵了一下对方的额心。他正要探一探灵,就见红柱旁的人动了。 灯把那人照成一道灰影,那道影子从红柱旁移过来,在他身边停下,然后变成了一团。 萧复暄动作一顿,朝旁瞥了一眼。 就见乌行雪老老实实蹲在他旁边,先是看了眼瘫软发呆的阿杳,然后偏过头来轻声说:“萧复暄,你是觉得那小疯子刚刚不对劲么?” 萧复暄:“……” 这还用觉得? 他的表情开始一言难尽起来。 但他没吭声,只是看着乌行雪,等着这人继续说。 结果对方也看着他,等一个回音,并不打算继续,看起来安分得可以算“听话”了。 “……” 萧复暄不为所动。 片刻后,萧复暄动了动唇:“所以我去找医梧栖时,这里怎么回事?” 乌行雪想了想,说:“他原本瘫在地上,忽然惊醒似的蹿了起来,抽了医梧生的剑冲过来。” 萧复暄:“然后?” 乌行雪:“然后确实奇怪,那小疯子只用了一剑,就杀了医梧生。” 医梧生的身上只有一道剑伤,正中心口,不偏不倚,干脆凌厉。看上去一剑就结束了所有,没再多动一分。 乌行雪:“你见过疯子么?” 萧复暄:“……见过。” 乌行雪点了点头:“那便好说了,你见过一定知道,疯子急起来劲大,但手是不稳的,越激动越哆嗦得厉害。但这小疯子非但一点都没抖,脸上甚至不见表情。我想……” 他看着阿杳,安静中似乎略有些出神。然后他收回视线,又看向萧复暄:“他应当是被人借用了。” “……” “你说会是谁借的?” “……” 萧复暄看着他,人已经麻了。 良久后,他冷嗤了一句:“不知道,可能我借的吧。” 言罢,他不再看乌行雪,那人似乎也被这个答案震住了,没再出过声。 过了许久,他听见乌行雪“噢”了一声。 …… 对,他还敢噢。 萧复暄面无表情地叩击着医梧生的额头,果然,传来了笃笃的空音,如同之前死去的无数人一样。只是那空音之下,依稀有一声极轻的叹息。 萧复暄一怔。他几乎立刻抓起医梧生的左手,拇指摁在他腕心处朝上一推。 就见医梧生皮肤之下微微鼓起一垄,下一刻,那鼓起的地方就如同游蛇一般朝上窜去。经过胳膊、脖颈,然后再往上。 医梧生那对散开的瞳仁忽然聚了起来。紧接着他眼珠也动了,在灯火映照下有了一抹微光。 就好像……他又活了! “萧复暄。”乌行雪忽然出声,甚至忘了还有阿杳这个外人在。他原本低垂着眉眼,这会儿已经抬了起来,一眨不眨地盯着医梧生。片刻后又一眨不眨地盯着萧复暄。 萧复暄余光都能看见,却没转眼,只“嗯”地应了一声。 他手上动作没停,在医梧生即将要张口说话时,凭空抓了两条黑色长布,把他口鼻封了起来。 “他这是?”乌行雪问。 萧复暄道:“方才那一剑,让他体内的邪魔灰飞烟灭了。现在他口中含着的,是被邪魔蚕食之后,仅剩的一缕残魂。” 人死自然不能复生。被邪魔依附吞吃的活人,到了最后,唯有一死算是解脱。 但传说仙都曾经有种方法,借着上仙的仙气,能保住一点残魂,只要别让那口仙气泄了,就能再续一阵子。 这方法虽然有,却很少有谁用。 因为只要飞升成仙,人间之事就不能随意插手了。 仙有仙的规矩,惩戒或恩赏、生或死,救或不救,都得依照灵台天道来。否则今日管了这个却没管那个,明日管了那个又漏了这个,人间就该彻底乱套了。 医梧生自己也很是茫然。 他从邪魔附体中解脱出来,又没了那个诡异的笑意,再有暖灯一照,简直算得上眉目温和了。跟先前浑浑噩噩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紧紧皱着眉,想要开口,却感觉自己口鼻被黑布绷得严严实实。 “唔唔——”医梧生冲着乌行雪叫了两声。 他伸手要去拉那黑布,被乌行雪一掌拍开。 拍完了,他才问萧复暄:“这布是不是不能扯?” 萧复暄:“……” 他对医梧生说:“动了便是死。” 医梧生又“唔唔”两声,虽然难受得紧,还是放下了手。 乌行雪忽然问道:“那他现在算是活了么?” 萧复暄摇了一下头。 其实不是,只是一口残魂而已,就算有仙气撑着,也难说能撑多少日。这种方法他用得不多,也少有参照。 “不算么?”乌行雪又低低问了一句。 萧复暄沉默片刻,道:“勉强。” “哦。”乌行雪点了点头。 这么一遭下来,他那股恹恹的劲似乎又没了。 医梧生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乌行雪盯着医梧生的手腕,垂在身侧的拇指无意识动了一下,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他一撇袍子,直起身。 正要看看院外那些花家人的动静,就听见萧复暄低沉沉的嗓音响起来:“想学?” 乌行雪一愣,回头看他:“什么?” 萧复暄朝医梧生扫了一眼,又转回来,看着乌行雪的手。 乌行雪这才反应过来:“你说你方才救人的方法?” 他静了一瞬,笑起来:“我可没有半点仙法在身上,一无长处,学不来的。你这是……拿我逗乐么?” “没有。” “再说了。”乌行雪又道:“我看的话本里都说——” 又是话本…… 萧复暄木了一瞬,等着听他的下文,却见他停住了话头。 “说什么?” “说……” 乌行雪朝医梧生和阿杳看了一眼,曲了两下手指。 萧复暄:“……” 他微微低下头,离近了些。 乌行雪低声道:“话本里都说,仙凡有别,人间这些人是死是活,神仙是不能随意干涉的。你方才救了医梧生一口气,这会儿还要教我这个凡夫俗子一点仙法,算不算……犯了天规?” 他说到最后笑了一下,抬眸看着萧复暄。 萧复暄个子高,脸侧的颌骨线条瘦而锋利,这么低下头来,那条线就被拉得更加清晰。说话的时候,还会轻动几下。 就见萧复暄神色淡淡的,听完话“嗯”了一声。 片刻后他说:“不算,仙都已经没了,我现在也不是什么天宿上仙。” 他瞥向乌行雪,说:“我只是神识进了这具躯壳,不是被你弄成了傀儡么?” 乌行雪眸光动了一下。 “傀儡如何犯得了灵台天规。” 他说完,凭空抓了一张流着金光的纸,递给医梧生。道:“有些事要问你,一会儿答给我听。捏着这张纸,我便能听见。” 医梧生愣了一下,接过纸。 最想问的一句便传了出来:“为何救我?” “还有事要劳烦你。”萧复暄说。 他指了指乌行雪:“你这状态之下还能行魂梦之术么?” 医梧生点了点头。 萧复暄:“晚些时候,劳烦看一看他的情况。” 他又转头对乌行雪说:“他擅长魂梦之术,你眼下或许不了解。就是只要他伸手一探,就能弄明白,你是哪里来的生魂,又该归往何处。” 乌行雪:“……” 医梧生点头:“我……我定当尽力。” 乌行雪:“……” 他表情有一瞬间的木,但转瞬即逝。 萧复暄瞥了他一眼,然后一把推开了屋门,对医梧生说:“眼下还有另一件更要紧的事,就是冲你家的人,好好将来龙去脉说个明白,譬如当年的传闻。” 谁知医梧生看着院外乌泱泱的人,说:“家主在,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 原委 花照亭和花家弟子还被那层风雪屏障阻拦在院外。 萧复暄正要撤掉屏障,闻言停手:“不可?” 医梧生面色凝重:“不可叫他听见。” “你们家主也有问题?” “他同我大差不离,时日已久,根深蒂固,所以不要惊动。” 乌行雪看了眼他只剩一口残魂的模样:“时日已久是多久?” 医梧生沉默,片刻后轻声道:“二十多年了。” 他最初发觉自己有些不对劲,已经是二十多年之前了。 *** 那日,医梧生带着爱徒阿杳在清心堂侍弄一批新炼的药。 仙门中人爱用的丹药繁丰庞杂,但人人都备着的无非那么几种——增助修为、延年益寿、疗伤的、救人命的,还有要人命的。余下那些稀奇古怪、多到名字都叫不全的丹药,便是各门各派自炼自用的,多少带着些门派特色。 医梧生炼的无梦丹,就是桃花洲独有。 他炼这种药,是因为那一年,鱼阳城外的要道大悲谷频频出事,途经那里的百姓或是仙家弟子出谷时看不出半点异常,但不出三日,就会发生一些奇异诡事—— 他们后颈无端出现了类似傀儡印一样的东西,而且常会觉得身上痒,又找不到具体地方,就忍不住四处抓挠。有些人最后烧心疯一般,抓得自己周身血肉淋漓。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梦游。他们夜里睡下,会梦见自己饿极了,四处寻食。觅了不知多久,终于看见摊铺,他们坐下便吃,嚼得满口鲜汁。 等到忽然梦醒,就会发现自己手里真的捧着东西,也真的吃了一夜。有些捧的是瓜果菜蔬,有些捧的是生鱼生肉,还有些……捧的是人。 这状态与邪魔宿体几乎别无二样,各大仙门自然不能放任不管。 他们纷纷派了人去,小心探查,想弄明白个所以然来。但小心也没用,去了的人多半都会中招,侥幸无恙的,屈指可数。 当初损失最为惨烈的,就是封家。 封家与桃花洲向来交好,于是封家家主封居燕以及兄长封非是亲自过来,替门下中招的弟子求药。 世人都知,桃花洲的医梧生最擅魂梦之术,而大悲谷里中招的人,又都是在梦里吃人啖肉。 于是一时间,桃花洲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医梧生闭关七日,水米未进,不眠不休,总算弄出了一种药,叫做无梦丹。 那些在大悲谷里中招的人,一个月之内服下无梦丹,会封魂七七四十九天,等再醒过来,就恢复如常了。唯一的风险,是会因为封魂太久而丧失五感之一。 若是超过了一个月……哪怕吃下一缸无梦丹,也无济于事,那是神仙难救! 那一整年医梧生都在炼无梦丹,时常不眠不休,但总算是救了一大批人。家主花照亭怕他累到,特地嘱咐门内弟子,不准拿任何杂事打扰医梧生,还挑了一批弟子帮他打点清心堂。 到了那年末尾,冬月左右,大悲谷封谷已有月余,再没有新中招的人。 医梧生总算得了几分空闲。 那天,花缸里埋的是最后一批无梦丹。 “这无梦丹跟寻常丹药不同,不能沾火,不进丹炉。得用清砂仔仔细细地埋着,埋到三尺深,每日往砂上浇静泉水,嘶——” 医梧生正跟阿杳交代着,忽然感觉脖子后面有点痒。皱眉抓挠了一下。 “水要冻过的最好,切记不可——”他说着,又觉得有些痒,索性把手里的丹药篦子给了阿杳,自己让到一边。 他抓挠了一会儿,感到后颈一阵烧痛,便要进堂里。 结果刚转身,就听见阿杳轻轻“啊”了一声,道:“师父,你脖颈淌血了,我给您拿止血膏涂一下吧。” 抓了几下就淌血了? 医梧生心里纳闷着,摆摆手说:“不用,你继续埋无梦丹,我去房里。” 当时房里有个洒扫小弟子,正在整理药柜和床铺。 见医梧生匆匆进来,手指上还沾了血,慌忙翻了止血膏出来:“先生我帮您。” 医梧生看了眼自己沾了砂又沾了血的手指,没再推拒,在桌边坐下,等小弟子涂药。等了好一会儿,小弟子却迟迟未动。 “怎么了?” “先生,您……”小弟子的声音有些虚。 医梧生转头,就见他抓着药钵,脸色发白。 “怎么脸色这么白?破皮烂肉也没少见,几道抓痕吓成这样。”医梧生哭笑不得,抓了布巾擦手,正要接过药钵自己涂,却见小弟子手指一抖,药钵摔在地上,止血膏糊满了地面。 医梧生愣了一下,拎了袍摆匆匆进里屋,翻找出两面铜镜照了一下。 他在铜镜里看见自己抓痕深重的后颈,血肉淋漓的程度,一点儿也不像常人手指抓出来的,倒像是利爪挠的。 而在那几道抓痕之下,还有一点残余的墨印,跟大悲谷里中招的人十分相似。 一瞬间,医梧生简直浑身发寒。 他撂下铜镜,翻箱倒柜找出了上一批剩下的无梦丹。 常人来说,无梦丹一颗足以。 他生吞下一颗,衣衫都顾不及换,就在床榻上躺下。一直睁眼躺到天黑,也没有丝毫封魂的动静。 他又从床榻上爬起来,手指发颤地抓着瓶子,倒了一把无梦丹,全部吞了下去…… 这次,他倒是睡了,却并非封魂。 无梦丹是他亲手炼出来的,有什么效用他比谁都清楚。中招超过一个月,吃再多也于事无补。 所以,再之后的事,他统统记不清了。 不过就算记不清,他也知道会发生什么——寄体的邪魔会被惊动,迅速蚕食掉魂肉,占据成为这具躯壳新的主人。“他”依然做着平日每天会做的事情,不会让人看出异样,然后等着饥饿到来。 邪魔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饥饿难耐,要以生人灵肉为食。 在极偶尔的时候,医梧生会恢复一些意识。就像一抹残魂不甘离去,还想试着占据主权。 第一次短暂清醒,他看见那个帮他涂药的小弟子在书柜边扫尘,还冲他躬身行礼叫“先生”,他试着叩了一下对方的后脑勺,果然听见了空空的木鱼声。 第二次短暂清醒,便是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寒夜。阿杳疯了一般在堂前哭叫,他的兄长医梧栖笑着躺在血泊里,他的妻女还有父亲被人叩击着身体,发出了跟小弟子一样的空音。 他出身仙门,曾经也是偏偏才俊。那一晚,却忽然有了沧桑气。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深夜,他耗尽灵神,挣扎着占据了一丝意识,直奔家主所在的剪花堂。他想告知花照亭,把四堂长老的位置卸了,把手上所有的事情托付了,然后让花照亭杀了他。 因为宿体的邪魔不会让他自戕,他必须得找一个能制住他的人,杀了他。 医梧生跌跌撞撞到了剪花堂,顾不得礼仪,一把推开堂门。 花照亭正拎着一个长嘴茶壶,弯着腰往墙边的花缸里浇水。闻声转过头来,一脸疲惫。他地指了指医梧生说:“好你个梧生,要换做门内弟子,在我下了禁令之后还不经允许就往我这剪花堂闯,定要狠狠罚。” 医梧生没答,他感觉自己意识又快消失了,他得抓紧在那之前,交代完事情。 于是他“砰”地撞到桌前,一把攥住花照亭的胳膊:“家主……” 那一瞬间,他的力气很大,攥得花照亭也撞在桌上,身体趴伏了一下。 于是,医梧生看到了他的后颈。 花照亭的后颈上也有半愈合的抓痕,抓痕之下也有一道残余的墨印。 刹那间,医梧生瞳孔骤缩,冰凉寒意从头直灌到脚。 “你怎么了?”花照亭问他。 医梧生话语刹在舌前,道:“我……我得闭关一阵。” *** 医梧生脸色苍白,神情沉寂,转头看了怔怔的阿杳一眼:“阿杳平日里性子热情稳重,是能担大事的人,又是仙门弟子。不会因为目睹了某个人被杀,就吓疯成那样。他是被人拍了一道禁术,刻意让他说不清话的。” “我后来回到清心堂,只来得及做一件事。”医梧生沉声道:“就是给他又加了一道禁术,两重禁术之下,至少桃花洲上无人能解。禁术持续多久,他就会疯多久。” “我怕他若是清醒了,说些不该说的。这桃花洲上,没人能帮他。” 毕竟阿杳从小跟着医梧生长大,目睹了医梧栖死去的来龙去脉,清醒之后必然要跟医梧生说明白。若是再看到医梧生后颈的印记,十有八·九会跟那个洒扫小弟子一个下场。 “再后来,我就没有醒过了,一直到今日。”医梧生穿过院里的浓重夜色,看向风雪屏障外的幢幢人影:“邪魔只要不被惊动暴起,二十五年也就这么过来了。家主以剑入道,是百年间几个最接近于飞升成仙的人之一,寄宿在他体内的邪魔一旦被惊动,根本没有比他更高的人能拦得住他,我桃花洲千百弟子恐怕都——” 他话没说完,就见身边一道剑影已然出鞘。 医梧生:“?” “你——万万不可啊!”医梧生又不好撒开纸,慌得不顾斯文,喝止道。 “哎,喊晚了,歇歇吧。”乌行雪拉了他一把,转身看见萧复暄带着一身霜寒凌冽的剑意,偏头问医梧生:“你说他修为如何?” “几近飞升!”医梧生重重道。 萧复暄淡声重复道:“哦,几近。”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道剑影已经横贯长空,化作万道金光,带着九天雷声,在迷眼的风雪屏障中,精准地对着花照亭,直砸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鞠躬 梦铃 在花家众弟子眼里,家主花照亭已经很久没有动过自己的剑了。 仙都覆殁后,仙门里最接近飞升的那几位就成了人间的至高者,无人能敌。 虽然这些年邪魔横行,愈发猖狂无忌。但每次剿魔,都是集门派之力,真正需要花照亭认真出剑的情况少之又少。 上一回还是很久很久以前在葭暝之野。花家和照夜城的人狭路相逢。那黑菩萨不知要帮城主乌行雪办什么祸事,被花照亭一剑拦下。 花照亭以剑入道,虽然平日里说话彬彬有礼,客套圆融,但那只是因为家主之位坐得太久,整日与门派事务打交道养出来的气质。 但凡见过他出招的人都知道,他的剑道,天然带着一股凌然快意和直刺长天的霸气。 几近飞升的那几位里,他或许不是最厉害的,但他确实极不好惹。 而此时,金色剑光穿云而来的刹那,花家一众弟子听见了金石长鸣,响彻整个桃花洲—— 花照亭出剑了! 弟子们瞬间热血沸腾。 当年身在葭暝之野的人至今都还记得,家主长剑出鞘后的惊才绝艳和气势如虹。 如今又能再见,何其有幸。 于是,花家近千弟子手腕一转,祭出的万千飞剑瞬间调向!跟着花照亭一块儿,剑尖齐齐对准了天上砸下来的金光巨剑。 结果飞剑刚出,弟子们脸色便腾然一变! 因为他们看到了花照亭的剑…… 不对。 这剑不对! 众人脑中骇然闪过这个念头。 当年绕着剑刃的清朗剑气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蛛网似的红丝,自剑柄一路向下,布满整个剑身。离得近的人,还能闻到剑上有股腥甜气。 他拔剑的瞬间,满院的皮囊、头颅以及邪魔残余都骚动起来。 不对! 真的不对! 这剑有问题! 众人内心惊涛骇浪,但紧接着,他们又闪过了另一个念头—— 如果有问题的不是剑呢? 如果……这一夜带领他们追剿邪魔的家主,本意并不在追缴,而是跟那些朝圣的邪魔残骸以及医梧生先生一样呢? 这二十五年来,桃花洲内所有弟子每日早晚都要去一趟刑堂,以免有人被邪魔附体还混在其中。就连刑堂长老自己也不例外。 这令是家主下的,只有两个人从来没有被查过。一是身体不好常常闭关的医梧生。另一个,就是家主花照亭自己。 弟子们头皮一麻!然而此时再想有动作,已经完全来不及了。他们只来得及抬起头—— 就见那万千飞剑尚未靠近金光,就变成了粉末。 一个瞬间,烟消云散。 弟子们周身一震,犹如被人叩了天灵,握着剑鞘的手指一麻。 就听无数“当啷”声响起,近千人瞬间没了法器。 他们只能圆睁双目,看着家主花照亭血剑一转,带着蓬然缭绕的邪气,尖刃朝上!剑意直冲天际,狠狠地与那道金光撞上。 光华耀目,他们被晃得闭了眼。 然后,他们就听见了某种铮鸣。 他们艰难睁眼,就见那道伴着金光的巨剑抵着花照亭的剑尖,悍然下压,直贯下来的气势和力道分毫未减。 花照亭悚然一惊! 他根本不曾预料到,居然有他挡不下来的剑,表情登时变得难看至极。 紧接着他又发现:这一剑,何止是挡不下来。 在那道金光巨剑的锋芒之下,他的剑意形同虚设,长剑也崩出了裂纹。那道巨剑一路向下,他的剑便一路碎裂。 到最后,花照亭猛地松手,剑柄掉落在地。他脚底楔进石地疾退数丈,张口吐了一股黑血。 在场千人,无人预料到硬碰硬,会是这么个结果。他们一脸愕然,心里更是巨浪翻天。 “栖梧院里的究竟是什么人?!” 准确来说,他们更该问:“那两位夜半从客房消失的客人究竟是谁?” 那位程公子和他的傀儡之中,必然有人是披着人皮的邪魔,才能引得桃花洲上所有活着和死了的邪魔前来朝拜。 可是,就连四堂长老医梧生以及家主花照亭都抵挡不住,那批皮的邪魔究竟是谁? 这样一想,结果就十分可怕了。 弟子们不约而同想起了清早四处流窜的传闻——苍琅北域塌了,在里面锁了二十五年的大魔头乌行雪可能还活着,甚至已经出来了! 众人相视一眼,电光火石间,脑中以飞过无数可能,顿时面无血色。 但下一刻,他们又傻了眼。 因为那道金光巨剑击碎了花照亭的剑,悍然砸入地面,深深楔进石中,带着余威嗡嗡震颤着。 等到金光散去,巨剑虚影上的字便清晰地落入众人眼中。 那是一个“免”字。 众人:“……” 众人:“??????” *** 就在众人陷于惊愕之时,花照亭反击不成,转身化作一道黑影,瞬间散于夜幕。 他被威压震得神魂俱伤,几乎本能地钻回了住处剪花堂。 结果刚于屋中现身,就被又一道金光虚影直贯后肩,整个人都被钉在地上。 剑气锋芒过利,连带着屋内也被冲得一片狼藉。桌椅翻倒,床榻倾塌,墙边的几只花缸也被震裂了。 乌行雪他们追到屋中,看到的便是这番场景。 “他——”医梧生捏着纸,大步走到花照亭身边,探出去的手指有些抖。 还没碰到额心探到灵,就听见有人沉沉开口:“没死。” 他一扭头,看见萧复暄走进来。 那道巨剑轰然砸落的时候,他离得远,没有看清那道虚影。但他就在萧复暄本人身边,刚声嘶力竭地喊完“万万不可啊”,就看到了萧复暄剑鞘上的免字。 于是他那个“啊”字就劈了音。 之后他又发现自己捏着的那张纸上其实也有一个免字,就在角落,像是未沾红泥的印压出来的,不仔细一点根本看不出来。 医梧生:“……” 他当时捏着纸,惊疑不定地看向出剑的人,半晌问了一句:“贵姓?” 这话也不知哪里好乐,旁边那位“程公子”忽然就笑了。 那位握着免字剑的人,朝程公子瞥了一眼,而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动了动唇道:“萧。” 医梧生:“……” 行。 总之,从那个“萧”字之后,被封了嘴的医梧生就真的不吭气了,直到追着花照亭来到剪花堂,看着花照亭倒在地上。 说无动于衷,那必然是假的。 他十四岁拜进花家,认识了时年十七的花照亭和年方十一的花照台,此后与这对花家嫡亲兄妹同堂修习,相交相知,至今已有百年。 百年对寻常百姓来说,一辈子都有余。 当初在花家弟子堂,他时常因为捣鼓丹药睡晚了,一边听着先生讲剑心剑道,一边支着头打瞌睡,又被后座的兄妹俩捣醒。 那怔然惊醒的感觉明明恍如昨日,却已经是百年之前了。 那个爱笑的姑娘已经在桃花林里埋了二十五年。另外一个少年时最厌烦规矩的人,成了花家最大的规矩,又满身狼狈地趴在面前。被邪魔吞吃了魂魄,跟他同病相怜。 所以此时他最想知道的,不是别的,而是眼前这个不知还有没有残魂的人,死了没? “我没杀他。”萧复暄淡声说,“只是强压着那具邪魔翻不了天。” “好,好。”医梧生点了点头,轻声重复着。 他很怕,但手指还是朝花照亭的额心探去。花照亭的状况比他还要再糟糕一些,几乎探不到任何残魂的动静。 医梧生垂了手。 乌行雪站在一旁,默然看了一会儿。却见花照亭手指攥地,眼珠却死死盯着某一处。 都说,当人处于生死危急之刻,总会下意识泄露一些秘密——会看向藏着东西的地方,会望向有话不能说的人。 哪怕邪魔也不例外。 而花照亭此刻朝向的,正是他每日都要站着看一会儿的花缸。 那花缸里养着几株特品矮桃花,被照料得极好,即便隆冬天里也不见枯朽,依然枝青叶绿。有一株甚至还新打了花苞。 这会儿花缸碎裂,矮小的花树歪倒在地,湿泥连着花根散了一地,露出了泥下的砂石。 这种桃花,哪有用砂石来养的道理。 乌行雪思忖片刻,走到花缸边,拎了袍摆蹲下,手指在湿泥砂石里拨弄了几番。 他食指勾开一片碎陶,当啷一声。 “找什么?”萧复暄的嗓音从头顶落下来。 乌行雪偏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翻着砂石,片刻后道:“你先前不是说过要找东西么?什么……有人拿走了又送回来的东西?”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砂土,又在木架上找了个干净布巾擦手,道:“我看他总盯着这处,顺手替你翻来看看。” 医梧生听见这句话,捏着纸也跟了过来。 他单手在那些砂石里翻了几下,手指忽然一顿,接着动作急切起来。 就见其中一个花缸的砂石里,埋着一些古怪杂物——木簪子、弟子腰牌、随身的发箍、或是花家传令用的锦囊鱼袋。 很多,模样不同,看新旧也不像是同一个人的旧物。就像分别来自不同的人,都被花照亭埋在了这里。 “都是什么人?”乌行雪捏着那腰牌看了一眼。 医梧生浑身僵硬,半晌后道:“弟子。” 都是花家的弟子常会随身带的杂物,常有人丢失,没了也不会觉得奇怪。 乌行雪忽然想起之前那个待客弟子说的,即便他们每日早晚去刑堂,以免邪魔附体,每个月也依然有一些弟子丧命。 看来……那些弟子究竟为何丧命,现如今也有答案了。 但这其实很矛盾。 他又想起来花家之前,在春幡城内听到的那些话。 说花家独守江海,占着桃花洲,却不让任何百姓在那边聚居。说桃花洲地势险要,很容易被邪魔入侵,百姓去了,就是敞着的鱼肉,很难保住性命。 当时他还觉得,既然是春幡城最大的门牌,弟子那么多,若是把百姓安顿在合适的位置,倒也不至于完全护不住。 其他门派都能做到,独独花家例外,实在奇怪。 现在想来…… 就好像花照亭一方面忍不住每月吞吃弟子饱腹,另一面又生怕百姓靠近他。 乌行雪拎着手里那个年代已久的腰牌,怔怔地有些出神。 片刻后,又听见医梧生一声低呼。 就见他从另一个花缸里翻出了一个扁型的盅,上面带着细孔。他打开盅一看,里面是满满的丹药。 那丹不知在花缸里埋了多久,却依然带着一抹温润灵光,说明护得很好。 医梧生脖颈喉结动了一下,低低道:“无梦丹……” 怪不得花照亭每日都在往这花缸里浇水,每日都浇。照理说,那特品桃花是不能这样照料的。除非他在下意识地照料着另一样他觉得有用的东西。 那是无梦丹啊…… 中招一月之内,吃了还能自救的无梦丹。 他被邪魔依附后,是多久才意识到的?也那样大把大把地吞过无梦丹吗?也试着挣扎过么?下令不让任何弟子靠近剪花堂的时候,他短暂地清醒过吗? 那个深夜,自己跌跌撞撞去找他的时候,他还有残魂剩余么? 医梧生越想越是遍体生寒。 他手指被花缸划破了,却不再流血,只绽着白生生的口子,看起来有些骇人。他却全然不顾,又去翻起了最后一个花缸。 这次,他翻到了一个匣子。 匣子翻开的瞬间。 萧复暄转头看了过去,因为他嗅到了一丝残留的仙气。 他看见匣子里有个圆形的孔洞,孔洞里面钳着一枚很小的铃铛,白玉质的,镶着银丝边。如果没弄错的话,他认识这东西。 它叫做梦铃。 不同方向摇九下,能给人造一场大梦。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闹钟没响起晚了qaq 探魂 “这是……”乌行雪眸光落在匣子里,看了一会儿,忽然出声。 医梧生一怔,“哦”了一声:“这是梦铃。” 梦铃在人间并不罕见。 曾经西南一带有个极为热闹的集市,每年三月初三点灯开市,灯火绵延十二里,映照群山。乍看上去,就像天火落入凡间,一烧就是三个昼夜。 那片群山叫落花台,那个集市叫落花山市。里面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梦铃最初就是那里来的,后来在梦都、阆州很是风靡了一阵。 这东西其实就是小巧可爱,讨个吉利——说是随身挂着,能保平安,邪魔不侵。挂在卧房窗边能使人安眠,有个好梦。 再后来落花山市没了,落花台成了魔窟照夜城的入口。梦铃也少有人用了,传言几经流转,它的用途就从使人安眠,变成了能给人造梦。 不过花家这个不一样,它不是山市里来的凡物,而是仙宝。 它确实能让人瞬间入梦。 据说一旦入梦,前尘往事俱成灰烬,轻易是醒不过来的,除非还用梦铃来解。 曾经花照亭试着催动过,但任他仙法用尽,那梦铃的铃舌也一动不动,只能作罢。他又怕这仙宝落入邪魔手中,便仔细藏了起来。 可如今,花照亭自己都成了邪魔。那这仙宝…… 医梧生迟疑片刻,捏起那梦铃,试着摇了一下。 当啷—— 梦铃响了两声。 医梧生:“……” 这就十分离谱了。 当初花照亭费尽气力都催不动的东西,他随手一晃就摇出了声。总不至于是这梦铃瞧他面善,给他面子吧? 那就只剩一个解释了——匣子里的梦铃是假的。 医梧生捏着纸的手都在抖:“这梦铃……这梦铃遭人偷梁换柱了!” 会是谁干的? 又是何时干的呢? 医梧生试着回想,但他前二十多年都浑浑度日,跟死了也没区别,根本理不清头绪,几乎是胡言乱语。 “难道……”医梧生猛一锤手:“是乌行雪?!” 他说完抬起头,就见那程公子用一种十分离奇的目光盯着他。 医梧生:“……” 医梧生:“?” 他努力回想二十五年前的零碎片段,却又想不全,絮絮叨叨说:“其实这梦铃遗失过一次,就是乌行雪来桃花洲之时,后来又失而复得。难道……就是那时候被乌行雪偷换的?” 医梧生说着说着,在程公子的目光下弱了声音。 程公子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怎么没音了,纸坏了?” 医梧生:“……” 他其实不知道这位程公子究竟是什么人物。之前被邪魔占着身体,他意识混沌不清,只记得自己想找人求死解脱,胡乱之下,抓的就是这位公子。 他当时依稀能感觉到这位公子身上无形的压迫力,但这会儿好像又没了。像这夜里的雾一样,若有似无,捉摸不透。 但不论如何,肯定是个不简单的人物。能跟天宿萧免一道,没准也是哪位曾经的上仙。 医梧生胡乱琢磨着,又低头看向手里的宝匣。 “不对,还是不对。乌行雪行事乖张,以他一贯的性子,那仙宝他拿了就拿了,不想还就不会还。不至于换个假的放回来掩人耳目。” 医梧生咕哝着,渐渐便通了。 “所以这梦铃,失而复得的时候还是真的,只是在这些年里被换成了假的。” 而这些年,花照亭身边不留人,能随时接近梦铃的只有他自己。 或者说……是他体内的邪魔。 再换句话说,想要梦铃的,是把他们变成邪魔的那个源头。 医梧生抬手摸了一下后脖颈。 那里的疤还在,疤下与傀儡印相似的印记也还在。他的状况,跟当年大悲谷中招的那些人一模一样。但这件事本身就十分怪异——因为他当初根本就没去大悲谷。 不仅是他,医梧栖和花照亭也没去。 那他们是怎么中招的? “敢问上仙。”医梧生忽然冲萧复暄行了个重礼,又捏着纸问道:“我这一口残魂,还能再撑几日?” 萧复暄:“难说,三五日,最长不过十日。” “好,好。”医梧生重复着。 萧复暄:“怎么?” 医梧生沉声道:“我想去一趟大悲谷。” “我想不明白花家何至于此,又不想带着这份糊涂下黄泉。”医梧生说,“以往守着这桃花洲,我还有千般顾虑。现在左右只剩下着一口残魂,也没什么好怕的。不如去当初的源头大悲谷探个究竟。” “一来,我想弄明白花家这些事因何而起。将来地下再见故人,还能跟他们说道说道。我舍不得他们做枉死鬼。” “二来,我也想找真梦铃的踪迹。” 提到“梦铃”踪迹的时候,萧复暄和那位程公子都抬了眼。 片刻后,程公子点着头,轻“哦”了一声。 *** 桃花洲这一夜过得惊心动魄,弟子们被好一顿安抚才冷静下来。医梧生把被钉住的花照亭送进花家封魔堂,招来了其他三堂长老,大致交代了始末。 他托付完所有事情,第二日就从走马堂要了一辆方便的马车,揣了两瓶药,拎上了自己的剑。 临行前,他拜别了萧复暄和那位程公子,千恩万谢了将近一个时辰。 *** 许久之后,去往大悲谷的马车上。 医梧生搂着药瓶子和剑,跟刚刚拜别的两人相对静坐。 医梧生:“……” 刚刚那一个小时的拜别算是白瞎了。 这车是花家特制的,又高又宽敞。马也都是喂丹药长大的灵骑,不用鞭子驱使,能跑山能识路,还不颠簸。本来应该是舒适的。 但此刻,那位程公子隔着桌案坐在他对面。免贵姓萧的那位可能天生不爱坐,就抱剑站在他旁边,靠着马车门。 总之他夹在当中,非常窒息,还跑不掉。 当然,医梧生倒也没想跑。他只是觉得这马车内的氛围有些微妙,他这一抹残魂并承受不了两座大山的重压。 而他十分纳闷,为何这两位要跟着他一道去大悲谷??? 总不会是关爱花家吧? 如果不是本身就有事要办,那就只能是因为梦铃了…… 医梧生朝桌边瞄了一眼。 以免不时之需,他把假梦铃也带上了,匣子就放在一边。匣中最后一缕残留的仙气已经散去,看起来平平无奇。 不知真梦铃摇动起来,会是什么声音,入梦的人又会是什么感受。 医梧生试图走了会儿神,没走掉。 终于忍不住打破车内诡异的安静:“唔……” 支着头的程公子抬眼看他,抱剑看着马车外的萧复暄也转回头来。 医梧生想了想,终于想到一个话题:“对了,先前上仙曾经问过我,还能否行魂梦之术?” 这话一出,程公子终于不再是懒懒的模样,稍稍直起身来。他还是支着头,那双漆黑的眸子朝萧复暄看了一眼。 “是我疏忽怠慢,只顾着处理门派内的那些杂务,把这事给忘了。”医梧生满脸歉意地捏着纸,诚诚恳恳道歉。 他好不容易抓住一个话题,让这马车内的气息活泛了一些,自然不会放过。也就没能立刻注意到那一瞬间另外两人的微妙变化。 但凡能注意,他可能就闭嘴不言了。 但他非但没闭,还继续道:“我听门派内的弟子们说了,程公子此行到桃花洲,就是为此而来的。说是生魂不小心进了别人的躯壳?” 程公子的表情看起来像脸疼,但瞬间又恢复正常,快得让人以为只是自己看错了。 他“嗯”了一声,道:“差不多就是先生说的这样。” “哦。”医梧生点点头,道:“那确实是大事。生魂总占着错的躯壳,时间久了,两厢无益。还是得尽早送魂归体。这种事虽然少见,但我确实碰到过,可以略微帮上一点小忙。” “是么?”程公子,“那需要我做什么?” 医梧生点了点桌案:“劳烦公子将手腕平搁在桌上。” 程公子“噢”了一声,看起来非常好说话。 医梧生说了句“冒犯了”,然后手指搭在对方腕中。 余光里,萧复暄的剑动了一下,眸光似乎落在他手指上,等他一个答案。 医梧生一边探着,一边问道:“公子是自哪里来的?” 程公子:“鹊都。” “鹊都……鹊都……”医梧生念叨着,“这地方倒是没听说过。那看来不是这个世间。” “是个好地方么?”或许是医者本能,医梧生怕对方紧张似的,又顺口问了一句。 程公子笑了一下。他垂着眸子,所以旁人看不清他的眼神,话却是慢悠悠的:“还不错,我那府上人多,来来往往。鹊都也很热闹,东西都有集市,春有流觞宴,冬有百人猎。” 他在那说着,医梧生探着,没过一会儿,轻轻蹙起了眉。 医梧生下意识朝萧复暄看了一眼,就见萧复暄的目光始终落在程公子身上,乌沉沉的,抿着唇不知在想什么。 “是个好地方。”医梧生沉默片刻,又问了程公子一句:“那公子姓甚名谁?” 这次,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 马车里有一瞬间的寂静。 山道很长,笃笃的马蹄不停不歇,就衬得这寂静更让人不自在。 医梧生皱着眉抬起眼,对上了程公子漆黑的眸子。 他毕竟是花家四堂长老,见识过的人太多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因为某个人的目光,心下一惊了。不过那个感觉来得很快,去得更快。 因为那程公子已经收回了目光,看上去又温和无害了,他似乎在想他的名字。 医梧生手指动了一下。 其实那个程公子报不报名字已经不重要了,在那程公子慢慢说着鹊都的时候,他就已经探出来了。这位公子根本没有生魂离体之相,他体内的灵和他的躯壳万分契合,没有一丝动过的迹象。 他就是本人。 “公子……”医梧生想了想,觉得本着医者之心,还是该告知原委。虽然这样似乎会让那程公子有一时的尴尬,但总好过把梦里的那些当真。 “其实——”医梧生正要说个明白。 就感觉自己腰侧被一个东西轻敲了一下。 修习剑术的人,对剑这种东西最为敏感了。不看他也知道,那是萧复暄剑鞘的尖。 下一秒,他听见萧复暄的声音顺着剑尖低低传来,不像是真的开口说话,倒像是只让他一人听见。 他听见萧复暄沉声道:“咽回去,换一句。” 医梧生:“……” 医梧生:“?” 啊??? 他满头雾水,不知道为什么实话不能说。也摸不清天宿上仙的意思。但既然萧复暄都这么说了,他也没必要找不痛快。 医梧生咕咚把原话咽下去,说:“其实公子这情况还算好办,给我几日时间,我定将公子送回去。” 反正他也活不了几日。 这话说完再抬眼,就见那程公子看了过来,似乎有些意外于这个答案。他眸光朝萧复暄的剑上瞥了一眼又收回来,下一刻,歪头笑了一下,说:“那就有劳先生费心了。” 医梧生“嗯嗯”点头,胡乱应了。 又撤了手靠回马车壁,继续搂着他的药瓶子。 他心里正胡乱琢磨呢。 就听程公子忽然开口道:“萧复暄。” 萧复暄抬起眼皮。 两人不知为何静了一瞬,然后程公子摸了摸脸咕哝道:“离开春幡城够久了吧?这易容术能去了么?脸有点难受。” 易容术这点,医梧生早就看出来了,毕竟天宿上仙萧复暄根本不长这样。 所以他没什么大反应,本着教养,没多看也没多问。 他看见萧复暄两根手指朝上抬了抬,那易容术就解了。 接着,他对面的程公子一点点露出了原本的样貌。 那是一张世人皆知的脸。因为太过出挑,看一次就绝不会忘。 那是……乌行雪。 “……” 医梧生缓缓靠在椅背上,感觉自己最后那点残魂也崩了。 他又想起自己刚刚差点要说的话,瞬间一身冷汗—— 他差点就摁着乌行雪的手腕,揭穿对方说“你就是原主,不是什么生魂入体”了!现在想来,简直后怕! 医梧生闭了眼,不敢动也不敢说话,静静地凉在那里。 过了良久,他忽然又在心里诈了尸。 不对啊…… 乌行雪,一个举世皆知的魔头,为何跟天宿上仙萧复暄在一块儿同行??? 而萧复暄堂堂上仙,明明知道乌行雪就是本人,还摁着不让说,还配合着演……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有点坑爹急事,耽误了,超级抱歉。 明镜 马车横穿春幡城时,外面飘起来雪絮子,零零星星飞进车内。 萧复暄剑柄一拨,挡帘就滑落下来。 帘上贴了一层厚厚的毛毡,车外那点天光被遮得严严实实,车内瞬间晦暗下来。花家的马车里什么都有,织毯叠得齐齐整整,汤婆子里面似乎还搁了带着灵药的熏香。 乌行雪袖里是那个船上带下来的手炉,斜倚着车壁。他很喜欢这种暖和但晦暗的地方,让人昏昏欲睡又很是放松。 他笼着手炉,似乎是要睡一会儿。但眼睛却只是半阖着,眸光从长长的眼缝里投出去,落在车门边那个高高的人影上。 *** 其实医梧生没猜错,乌行雪确实知道了。 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不对劲,是在桃花洲上。阿杳又叫又闹地冲进房里,伸手要来抓他,被萧复暄挡开了。那个瞬间,他看到了阿杳的眼睛。 疯子的眼睛总是混沌不清、漫无焦距的。但乌行雪脑中却忽然闪过了那双眼睛惊恐大睁,隔着窗格盯着他的样子。 就好像他曾经在哪见过似的。 于是他问了待客弟子,那是谁? 待客弟子说:“他叫阿杳,之所以疯了,是因为乌行雪。” 很难说清那个刹那他是何感受,他只记得自己静了一瞬,而后下意识看向了萧复暄。 他同样说不清自己为何会看向萧复暄。 或许是希望有人能告诉他“你不是那个魔头,刚刚那一瞬只是原主灵神的残留”,又或许……他只是想知道如果自己就是乌行雪,萧复暄会有怎样的反应。 不记得是鹊都的哪位长辈,曾说他少时机敏,面上从不显山露水。 他倒是希望自己某些时刻蠢笨一些。 可惜没有。 那时在花家客房里,待客小弟子拿着探魂符要测他。 他脑中想着各种猜测,无心顾及,动作间却下意识要换一只手。 他其实并不知道为何要换手,换一只手又会是什么结果。但一切发生得理所应当,就好像他一向是如此应付的。 他说不清所以然,只好逗了那弟子几句。 那之后,他便一直心不在焉。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或许还是原主残留”,嘴上却问了一些话,问萧复暄“乌行雪是什么样的人”。 其实问出那句话瞬间,他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只是尚不承认而已。 直到他见到了医梧生。 直到医梧生攥着他的衣袍下摆,像当年的医梧栖一样,挣扎着求他杀了自己。 再直到他看见了匣子里的梦铃。 …… 他终于承认,这世间并没有一个叫做“鹊都”的地方。 当他驱着气劲,隔空拉起阿杳,借着阿杳的手抽了医梧生的剑,干脆利落刺进对方心脏的那一刻起…… 他就还是那个乌行雪。 鹊都络绎不绝的车马、宽阔官道上笃笃的蹄音、熙熙而来又熙熙而往的百姓,那些曲水流觞宴、隆冬百人猎,还有府上停着鸟雀的护花铃……都是一场生造的大梦而已。 他在那场梦里躲了二十五年的懒,终于睁了眼。 但他还是记不起事。 他只隐约记得自己听见了一阵铃音。至于谁摇的铃,为何要睡上二十五年,摇铃前发生了什么,醒来后他又该去做什么,他都一无所知。 恐怕只能等梦铃来解。 所以他上了医梧生的马车。 他为何上车,自己心里清楚得很。但是萧复暄为何也上了车,他就有些好奇了。 先前萧复暄的一举一动和反应,乌行雪都可以理解。毕竟那时候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生魂入体,连自己都骗得信了,即便是天宿上仙,即便嘴上再笃定,心里也多少会拿不准。 既然拿不准,就不能不讲道理,拿对付魔头的方式对付一介凡人。所以态度模糊不清,再正常不过。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乌行雪已经知晓了一切。 而看刚刚医梧生的反应,萧复暄八成也知道了。 既然知道了,为何拦着医梧生不让他戳穿? 是想保医梧生一命,还是怕惊扰了魔头,再想抓就抓不到了? 亦或是……另有缘由。 *** 乌行雪搂着手炉,借着晦暗静静地看着萧复暄。 他摸着手炉边缘,轻轻搓了搓沾染了热气的指尖,试着运转身体里散乱的气劲。 因为近乎无光,宽敞高大的车厢变得逼仄起来,一点极轻的动静都清晰可闻。于是,他弯曲手指时,车厢里响起了极轻的当啷声。 “这是何动静?”对面的医梧生紧张了一瞬,直起身,捏着纸小声问着。 乌行雪心里“唔”了一声,张口叫了一句:“萧复暄。” 门边那道高高的身影动了一下。 过了片刻,萧复暄低低沉沉的声音响起来:“说。” 乌行雪:“我身上这些锁链能解了么?” 对面的医梧生忽然僵住,又缓缓凉了回去。 萧复暄:“……” 我不如死了呢。 此时的医梧生心里是这么想的。 他刚刚差点就要脱口而出:锁链?没看见锁链啊? 还好及时反应过来——那是苍琅北域里囚禁魔头用的天锁,代天问罪。 据说它们一根根钉在魔头身上,犯下多少罪过,就有多少条锁,寻常人是看不见的,只能闻其声。 依然是据说,魔头以血肉命魂赎罪,每还一桩,锁链才会撤下一根。 但是显然,那些被钉的魔头,没有谁能等到锁链撤开,就已经魂飞魄散了。 乌行雪恐怕是第一个敢问“锁链能不能解的”,语气寻常得就像“我饿了,有没有吃的”。 这种话,正常而言必然是被立马驳回的。 但医梧生久未听见萧复暄的回答,终于忍不住,睁开一点眼缝,悄悄看向那位执掌苍琅北域的天宿上仙。 心说这你敢解??? 车内没什么光,萧复暄的轮廓晦暗不清。 乌行雪能感觉到他抬了眼,眸光投落过来。 都说,那锁链是没人能看见的。但某一瞬间,乌行雪怀疑萧复暄能看见,因为那道目光似乎从他锁链扣住的地方一一扫了过去。 只是车内太过晦暗,他看不清萧复暄的表情。 只知道对方沉默良久,才开口道:“解不了。” 他嗓音很低,倒是不那么冷了。 乌行雪点了一下头,换了个姿势。锁链声又悉悉索索响起来。片刻后他模糊地应了一句:“噢……这样。” “那算了。” 他依然摩挲着手炉,体内气劲运转并不顺畅。或许是他太久没动用过,还没适应。过了一会儿,他又稍稍动了一下。 “很疼?”萧复暄低沉的嗓音忽然响起。 乌行雪一怔,答道:“没有。” “那你一直在动。” 乌行雪看着那道人影:“之前锁链响了,你知道我在动就罢了。这会儿锁链没响,怎么还知道?” “……” 萧复暄默然片刻,说:“在响。” 乌行雪:“噢。” …… 一旁的医梧生已经快不行了。 他心说这是什么魔头和上仙之间的离奇对话。 他正想装死到底,忽然听见魔头问:“去大悲谷还要多久?” 医梧生被萧复暄的剑杵了一下,装不下去,认命地睁开眼。 是了,某些上仙很少在人间以这种方式行走,确实答不来这种问题。 “很远。”医梧生捏着纸道:“而且大悲谷当年出了那些事后,一路都有仙门落下的禁制。百姓那种寻常马车要走一个月。花家的灵马识图,能绕开一些禁制,三天吧。” 他实在受不了在这种黑暗中被魔头和上仙的目光同时盯着,于是抬手摸了一下车壁上的金铆。 下一刻,车里亮起了一豆灯火。 花家马车里的灯都是特制的,灯油里化了灵丹和药粉,不仅防风,还防一些简单的邪魔鬼煞。 世间生灵万种,普通百姓忌惮害怕的也有很多。 现如今闹得最凶的邪魔,最初都是因为有人修习邪魔道衍生而出的,是“因活人而起”。 那些“因亡魂而起”的,都算阴物。 邪魔聚居于照夜城。阴物就不同了,越是荒无人烟的地方,越是坟冢散乱之处,越容易碰见。 去往大悲谷的路上就常会遇到一些阴物,有些饿了不知多久,隔着数十里也能嗅到生人味,为了尝尝鲜,时常悄悄攀附在行人背后,或是车马顶上、底下。 以往大悲谷是几座大城之间的必经道,仙门弟子一旬一次去无端海采灵,也得走过这里。 为了防止半途被那些阴物缠上,无端生出枝节,仙门各家的车马上都会放几盏这种特制的驱秽灯。 医梧生亮灯是习惯。 结果刚亮,就见对面的乌行雪偏开了脸,眼睛半眯着,好像很不喜欢这种光亮。 “……” 噢对,这灯防阴防魔。 他面前就坐着个邪魔头子呢。 医梧生手指僵了一下,也不知道要不要提前求个救,默默看了一眼天宿上仙。 就见那天宿上仙蹙了一下眉,转头看向车壁上的琉璃灯罩。 灯罩上写着“驱秽”二字,他眸光从那两字上面扫过,又没什么表情地收了回去。 下一瞬,灯“噗”地一声熄了。 漂亮。 车内重归晦暗。 医梧生捏着那张破纸,被封在黑布底下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一言未发,认命地窝着。心说:好罢,熄灯就熄灯。 对面的魔头不知怎么没了声音。 车内安静了好一会儿。 又过了许久,医梧生听见乌行雪说:“一会儿经过城郊的时候,麻烦先生接两个人?” 医梧生心说不麻烦不麻烦,哪里敢嫌麻烦。 “何人?”他问了一句。 乌行雪说:“先前同行的人,算是家里手下?” 医梧生:“……” 家里…… 手下…… 乌行雪家里的手下能是什么? 就是说我还得再捎上两个小魔头。 **** 医梧生在心里叹气的时候,春幡城城郊山道边,宁怀衫和断臂两人架着手肘蹲在山石上。 他们看见不远处,出城的地方,有花家负剑弟子匆匆来去,在两柱神像上贴了个东西。远远看去像是告示。 宁怀衫看见神像就想吐,原本是不想过去的。 但他又实在好奇,便拽着断臂蹭了过去,离着神像八丈远,看见了告示上的内容。 告示上一片官话,洋洋洒洒。总结下来顶多就两句话—— 两位正义侠士帮我桃花洲解决了大麻烦。 现今这两位以及我派四堂长老医梧生要去往大悲谷,一路进城出城不得阻拦。 告示下还附了两张画像。 花家的人画技实在高超,看他家花信先祖的那张就知道了。所以那两张画像,只要长眼睛的人一看,就能认出是谁。 宁怀衫用一种离奇的目光,盯着画像上的人,拱了拱断臂说:“眼熟么,这衣服?” 断臂面无表情,许久后,哑声道:“熟,咱们城主和他的傀儡。” 宁怀衫又用更离奇的目光盯着“正义侠士”这四个字,道:“是花家疯了,还是咱俩瞎了?” 断臂:“难说。” 两人面面相觑许久,断臂缓缓开口:“我先前就想说了,你真不觉得城主有问题?” 宁怀衫没开口。 又过了一边,断臂道:“我越想越不对劲,你说呢?” 宁怀衫良久之后,道:“所以?” 断臂道“要真是冒充的,那我可不能给他好果子吃,我这一条手臂找谁要呢?” 宁怀衫想了想,舔着牙尖大手一挥:“等着!” “等他出城了,咱俩吓唬吓唬他。” “真要是耍咱们的,让他哭着求救。”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跪着吧qaq 点召 宁怀衫和断臂依约等在城郊山道旁。 上车前,医梧生撩开帘子远远看了一眼。 外面雪太大,看不清脸,只见轮廓。那俩手下里有一位格外单薄瘦小,乍一看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小孩儿么? 医梧生摇了摇头,在心里轻叹道:这年头,小小年纪就入邪魔道的人确实不少,可恨可悲。 他曾经就碰见过这样的,一时心软没下杀手。 “先生为何摇头啊?”乌行雪问。他嗓音好听,这么说话跟寻常富家公子没什么区别。 但就是听得人心慌,可能是“啊”字太轻了。 医梧生立马撂下帘子。 他捏了纸,正要答话,门帘就被人掀开了,风雪“呼”地涌进来。 “城主,我们好一顿等!”宁怀衫打头上来,刚叫完乌行雪就看到了医梧生,脸色瞬间铁青,“怎么是你!” 医梧生愣了一下。 “这反应。”乌行雪扫了一眼:“你俩认识?” “呵。”宁怀衫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我一个照夜城的人,上哪儿跟他这种名门正派认识。也就是好多年前福星高照,碰见过一回。” 医梧生显然没认出他来,面露疑惑:“?” 宁怀衫脸色更青了。 他低声骂了句粗话,扯了领口露出颈下一截,靠近要害的地方,骇然有一道长长的剑疤。疤上有新结的痂,似乎不久前还裂开过。 看见这道疤,医梧生认出来了。他万分错愕地看着宁怀衫,手里的纸被抓得皱了一下,可见诧异:“你是……葭暝之野的那个小孩儿?” “小你老姆。”宁怀衫撒开领子,“老子当年是十来岁,这都过去快四十年了。” 这两人的对话,乌行雪自然一点没听懂。 但不妨碍他开口搅合:“葭暝之野?” 宁怀衫原本都骂完了,被他一问,又冷笑道:“对,葭暝之野。城主你知道的,就是我跟黑菩萨去办事,结果被花家拦了道,黑菩萨折在路上的那回。” “……” 城主并不知道。 乌行雪“噢”了一声:“黑菩萨那事我记得。”个屁。 “你这剑伤是?” 都是当邪魔的人了,跟仙门百家打打杀杀不该是常事么,受点剑伤就耿耿于怀这么久? “你问他。”宁怀衫指着医梧生 “……”医梧生心说我这是弄了一车什么玩意儿。 他默然片刻,还是解释道:“当初剑上抹了一些……药。” 本来就是奔着屠邪魔去的,花家当时每个人剑上都抹了灵药,药还是他亲手调的。一剑下去,就算没能直击要害,也能让那剑伤反复崩裂溃烂。 照夜城的人因为修习邪术的关系,伤口恢复自有一套办法,速度极快,但损耗也极大。 “他这一剑,害我三天两头下药池,练着毒禁术,泡了三十多年。”宁怀衫咬牙切齿,“我这身体个头自那之后就再没长过!” “还教训我。”宁怀衫盯着医梧生,“说什么来着?哦,说我小小年纪就沉迷邪道误入歧途,让我睁眼好好看看那些被邪魔害死的人,有没有一刻想起过自己家人。说我这么下去定会懊悔终生。” “老先生。”宁怀衫笑起来,两颗尖牙鬼里鬼气。 老……先生。 医梧生默然不语。 仙门子弟不易老,他这模样放在普通人家,说是二十五六岁也不成问题。 “整个照夜城都知道我是地下爬出来的孤儿呀,没有劳什子家人可想,怎么办呢。倒是老先生你,当初有想过,有一天会跟我狭路相逢么?” 医梧生:“……” 想过刀剑相逢,没想过共挤马车。 宁怀衫目光从他口鼻绷着的黑布条上扫过,刻薄道:“哎呀呀,看来老先生在这车里待遇有些糟嘛,我——” 医梧生苍白的皮肤几乎要被他讥讽出血色了,就见门边一道银色剑鞘抬了一下,“啪”地敲在宁怀衫膝后。 宁怀衫咚地一声,冲着医梧生就跪下了。 “……” 我—— 他捂着麻软的腿“日”了一声,转头瞪向打他的人。就见天宿上仙垂眸看着他,面无表情地动了一下手指,剑便归了原位。 宁怀衫看到萧复暄手上一闪而过的黑色王莲,想起来这是他家城主的傀儡,要做什么也是听城主的。 宁怀衫转头看向乌行雪:“城主你让他打我?” 乌行雪:“……” 我没有。 他抬眸盯视对面的萧复暄。 萧复暄也朝他看过来,眸光隔着晦暗光线。片刻后,他很轻地动了一下眉,又一脸事不关己地转开了脸。 乌行雪:“……” 堂堂上仙,挑拨离间我? 他搓着焐热的手指,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手指敲了敲桌面,对宁怀衫道:“也不用一直跪着,你挡着人进车了,坐过去。” “谁?”宁怀衫怒目回视。 就见断臂单手扒着车门,一只脚上了车,另一只还挂在车外。他面无表情地送了宁怀衫一句:“忍你很久了,滚进去。” 宁怀衫:“……” 他憋屈得要死,盯着医梧生旁边的空座看了好一会儿,又看看抱剑站着的萧复暄,一咬牙,转头坐到了乌行雪旁边。 然后,他就看见萧复暄的剑动了一下。 宁怀衫简直有了条件反射,屁股刚沾到木板就弹了起来,弹到了医梧生旁边,挤着他的“仇人”坐去了。 “不让坐就不让坐,别打人啊城主。”他咕哝着。 乌行雪:“……” 乌行雪头顶横生一片问号。 谁不让你坐了? 宁怀衫发现萧复暄并没有要出剑的意思,这才感觉自己小题大做了,顿时脸面全无。 他也不好意思再换,只得顶着一张送葬脸挤在医梧生旁边。 断臂左右看了一眼,也挤到了宁怀衫旁边。 他倒不是不敢坐在对面,只是挤着宁怀衫方便传音。 他一指抵着宁怀衫,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方式传音过去:“发现了么,城主自始至终没动过,还一直抱着暖手炉。” 乌行雪的气劲极寒,比雪封十万里的无端海还要冷。他握过的剑常会蒙一层雾,他捏着你的下巴,寒霜能从手指下一路冻到脸上。 只有别人畏他的份,他可从没怕过冷。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一直抱着手炉不松呢? 宁怀衫想了想,同样传音回来:“我刚刚气昏头了,没反应过来。现在想想……我当时在葭暝之野捡回一条命,回到不动城第一个见到的就是城主,他看着我那剑口长了烂、烂了长。” 不排除三十多年前的事,已经不记得了。但是看到剑伤还毫无印象,就有些奇怪了。 两人上了车,越发坚定了之前的想法。 *** 马车一路没停,走了三天,绕过二十多处仙门禁制,总算远远看到了大悲谷的影子。 乌行雪挑开窗挡看了一眼,就见那道巨大的深谷静静地伏在雪雾后,入谷之前有一道天堑似的高崖,崖上悬着一座狭长的吊桥,通往大悲谷入口。 桥链上长满了藤蔓,拖挂下来,长长短短。乍一看,似乎是很久很久无人前来了。 但奇怪的是,离入谷不到一里的地方,居然有一座客栈。 不,叫它客栈有点过分,顶多算两个大草棚。前一个草棚四面皆空,只有个顶。棚里支着桌椅,只能挡挡直落的雨,挡不了斜吹的风。 后面那个草棚倒是像能临时住两天的模样。 眼下,那草棚里居然是有人的。 *** 马车在草棚前停了下来。 “大悲谷这一带我们最熟了。我俩先去四周转转,清掉一些杂碍,免得耽误城主进谷。”宁怀衫和断臂打了声招呼,先去了别处。 乌行雪他们则下了马车,朝草棚走去。 医梧生怕人觉得奇怪,抓了车上保暖用的长巾,在脖子上围了几圈掩住口鼻上的黑布。他问草棚里坐着的人:“大悲谷封谷已久,几位怎么会在这里?” 草棚里的人有三个看着像仙门弟子,只是没带家徽。 他们很年轻,衣袍飘飘,隆冬天也不太怕冷的模样,盯着过来的马车,一脸戒备。 剩下那四个人更像寻常百姓,两男两女,中年模样,穿着粗袍短打。 或许是怕风,他们手脚扎得紧紧的,脖子上围着厚厚的棉巾,脸上褶皱很深,还带着疮疤。他们面前的桌上搁着刀剑,还有几碗滚着白雾的热汤茶。 其中一个女人,眼睛通红像是哭过。她转着眼珠,目光扫过医梧生,又落在乌行雪身上。 可能是看医梧生裹着大布巾,跟他们很像。而乌行雪浑身上下刀剑皆无,只抱着一个暖炉,无甚威胁。 女人迟疑片刻,答道:“没办法,来寻人。” “寻人?”乌行雪疑问道。 “嗯。”女人点了点头,正要继续说,“我两个女儿——” 旁边的仙门弟子“咳”了一声,提醒道:“不要多话。” 大悲谷一带邪乎得很,尤其是封谷之后,活人来得极少,死气极重。整个深谷笼罩在愁云惨雾中。 “来之前咱们就说过,这里见到的人不一定是人。”仙门弟子轻声强调了一遍。 乌行雪耳力好,听得清清楚楚,挑了一下眉。 他心说这话没毛病,他们这几位一个残魂、一个诈尸、一个邪魔,还真都不是人。 他权当没听见,走过去问了一句:“几位既然寻人,为何坐在这里?” 仙门弟子皱了眉,片刻后道:“你之前没来过大悲谷?” 反正宁怀衫他们不在,乌行雪道:“不曾。” 仙门弟子道:“那怪不得。” “大悲谷封谷很久了,许多人再没来过,不知道规矩。”仙门弟子指着那座桥说:“这谷只能夜里进,太阳落山后,谷口仙庙有灯。灯亮了才能过桥,否则上了桥就是死。” “怎么说?”乌行雪朝桥望了一眼。 女人轻声道:“那桥下密密麻麻全趴着东西呢。” “既然如此危险,一路又有仙门禁制,怎么会有人误入,需要寻呢?”医梧生问道。 “因为不是误入。”女人朝谷口的仙庙看了一眼,又对医梧生说:“是被点召来的。” 乌行雪听见身边剑声动了一下。 他转头,看见萧复暄皱起了眉。 “怎么了?”乌行雪问。 “点召。”萧复暄沉声重复,“以前只有一种情况,会用到点召。” “哪种情况?” “受天赐字,点召为仙。” 大多数仙人都是修行飞升而成的,只有极个别例外——未经修行,年纪极轻就直接成了仙。 这在仙都,被称为“天诏”,被“天诏”点召成仙的人,会由天赐字,不归灵台十二仙管。 这样的人,仙都自始至终只有两位,其中一位就是萧复暄。 所以……归属于天的“点召”,为何会出现在大悲谷? 作者有话要说:  qaq 作死 不过,说起受天赐字…… 乌行雪转头看向萧复暄,忽然抬手,在他耳骨根处抹了一下。 都说天宿上仙的剑快过九霄雷电,眨眼就能让不守规矩的人身首异处。四方邪魔都要避他十丈远,常人更是不可能近身。 乌行雪手都伸出去了,才想起这没头没尾的话,后悔已然来不及。 然而,萧复暄手里的剑只是轻抬了一点,又低下去。嗡然震响刚出声就歇止了。从锋芒狂张到敛芒入鞘,只在瞬息之间。 乌行雪被这变化弄得一愣。就见萧复暄偏头过来,垂眸瞥向他的手指:“你在摁什么?” 他嗓音很沉,说话的时候颈下会微微震动。 乌行雪蜷了手指收回手,“哦”了一声道:“你那个‘免’字呢?好像一直不曾出现过。” 萧复暄朝草棚看了一眼,杂人太多,他似乎不想多言。只答了两个字:“没了。” 也是。仙都覆灭,灵台不再,天赐的“免”字印没了也正常。乌行雪感觉自己不知为何突迷心窍,问了个多余的傻问题。 他摆摆手,正要跳过这话,就听萧复暄道:“以前也不是总能看见。” 乌行雪有些好奇:“不是总能看见?怎么,天赐的字还会时隐时现?” “嗯。” “那怎样会隐,怎样会现?” “……” 不知为何,萧复暄没答。 他只是抬手捏了一下原本该有“免”字的颈骨,看了一眼乌行雪,然后径自往草棚走去。 乌行雪:“?” “为何说是点召?”萧复暄走到草棚边,问那个裹着厚袄的女人。 旁边有一位仙门弟子还要阻拦,被另一个摁住了,一脸迟疑地盯着萧复暄的模样。 “因为脖子上有字。”女人抬手比划了一下。因为隆冬袄厚,显得有些笨拙,更衬得她通红的眼睛伤心空洞。 脖子有字? 乌行雪听得没头没尾。 好在仙门弟子看不下去,帮忙说道:“这事在鱼阳边郊闹了有一阵子了。第一家遭殃的是个樵夫,好好的人,那天一觉醒来,脖子上突然就显出了字,就像……就像天赐似的,长在身上,怎么洗怎么刷都不见消失。” 他朝萧免的脖子瞥了一眼,又飞快收回:“然后当晚那樵夫就失踪了,一并失踪的还有他平日常用的斧子以及供在神龛前的香炉。” “香炉?”医梧生听得纳闷。 “对,香炉。”仙门弟子点头道:“那家人觉得奇怪,四处找寻,就是找不到。七日之后,他们一家老小都做了同一个梦。” “梦见那樵夫盘腿端坐在神龛上,一手拿着斧头,一手托着香炉,腿上搁着自己被砍下的头。血从断了的脖子往下淌,淌得满身都是,那头还开口说了话。” “说了什么?” “说他被点召成仙了,就供在大悲谷的崖庙里,让家里人记得给他捎份香火供奉。” “那家人醒了就来我门求助了。但是众所周知,这大悲谷封谷很久了,大家轻易不会来的。后来有几个师兄师姐看不下去,带了花家买来的无梦丹,跑了一趟大悲谷。” “有无梦丹相助,师兄师姐倒是无碍。但他们匆匆一趟,也没能找到那个樵夫,只捡到了他的板斧,血淋淋的。” 听到“花家的无梦丹”,乌行雪怔了一下,看了眼医梧生。 就见他垂眸颔首,把掩住口鼻的布巾又朝上拉了拉,盖住了大半张脸,神色有些苦。 世人皆仰仗无梦丹出入大悲谷险境,反倒是做出无梦丹的人自己没那福气。 真是……不讲道理。 “总之,那之后就总有人家遭殃,境况差不多。都是颈间忽然生字,然后当夜就失踪了。哪怕用绳捆在床上,一旁有人昼夜不休地盯着,也不顶用。看顾的人总会突然睡着,捆人的绳子倒是没解,但绳上全是血。活像是……” 仙门弟子绿着脸道:“活像是把被捆的人沿着绳子切开了,挪出去的。不论怎么消失的,失踪之人都会托梦说自己被点召成仙了,要来大悲谷送香火供奉。” “这是又一家遭殃的。”他指着那个女人,“两个女儿都没了,我们几个陪着来寻一下。其实——”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其实寻也寻不到。但看那女人通红的眼睛,还是把话咽下去了。 “这么凶的事,你们门派只来三人?”医梧生诧异道。 “这不是前两日,无端海苍琅北域崩毁么,门下弟子大多去了那边一趟,损耗极大。我门也不是什么大派,实在人手有限。”那三个弟子咕哝着。 乌行雪原本要去草棚坐等天黑,听了这话,脚尖一转就回了马车。 普天之下皆骂名是什么滋味,他忘了。 但眼下来说,与其去吓唬几个没名头的仙门小鬼,不如在马车里裹着毯子睡一觉。 他指望这囫囵一觉能梦见点什么,鹊都也好、过往也好,但是没有。 很离奇,他没有梦到任何成形的场景,也没有任何完整的人。倒是梦见了那个“免”字,泛着淡淡的金色,近得就像在鼻尖前…… *** 乌行雪倏然睁眼,看见萧复暄站在面前,正弯下腰来。 他舔了一下发干的唇,一把抓住萧复暄的手腕,“你——” 话没说完,乌行雪就听见了当啷轻响,低头一看,就见萧复暄指尖勾着一对银铃。跟之前在花家拿来系他手腕的护花铃一样。 “这是做什么,又要扣着我?”乌行雪看着铃铛有点愣神。 萧复暄没答,任由他攥着手腕,手指却动了几下,把那对银铃系在乌行雪腰间。 他低着头的时候,耳骨和脖颈便离得很近。 乌行雪下意识朝那个本该有“免”字的地方看了一眼。 “天锁解不了,只有这个。”萧复暄沉沉开口。 乌行雪迟疑片刻,松开了手。 锁链解不了,然后呢?跟铃铛有什么关系? 没过多久,他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马车外,太阳已经下了山。依照那几个仙门弟子所说,可以过桥进谷了。 乌行雪跟在萧复暄身后下车,其他人已经到了吊桥边。 夜里的大悲谷忽然起了白毛风,乌行雪走过去的时候,身上的锁链一直在悉索响着。 那些锁链其实很细,他看不见但能感觉到,一根根锁钉透过骨骼穿在魂魄里,如影随形。 “什么声音?”走到近处时,那几个仙门弟子听见响动,咕哝了一句。他们循声扫了一圈,目光落在乌行雪身上。 他们瞬间炸起戒备,在看到他腰间银铃时,又悄悄松了一口气。 乌行雪看在眼里,轻轻开口:“噢……我说怎么好好的,突然给我挂铃铛呢。” 他转回头,看到了萧复暄冷生生的脸。 “上仙?你……”他看着萧复暄的眼睛,正要开口。 萧复暄却在他开口之前抬了剑,剑鞘抵着他的后腰往前推了一下,沉声说:“上桥。” 行。 你有剑你说了算。 乌行雪沿着长长的吊桥往前。 前面是宁怀衫和断臂,他们四下跑了一圈又回来了,没看出来有什么变化。只时不时嘱咐道:“城主,四周那些腌臜阴物清扫过了。一会儿进了谷,别跟我俩离太远。那些小东西就不用您出手了,我俩来解决。” 乌行雪看着他俩后脑勺,顺口应道:“哦,这么好。” “那是自然!” 之前他们说,这吊桥底下密密麻麻趴着东西,只有晚上过桥才不会惊动。乌行雪一边琢磨这原因,一边感受着脚下。 却发现吊桥底下应该是空的,没有趴任何东西。是他们弄错了?还是那些东西因为某种原因不见了? 吊桥过得很平顺,近乎离奇。 就连那几个仙门弟子都纳闷地回头看了好几眼,咕哝着:“奇了怪了。” 他们站的地方是一块平崖,崖上有仙庙,庙里有一盏油灯无人自亮。 “这是大悲谷山庙,穿过这个庙,往里就是山谷入口。”那几个仙门弟子一边说着,一边又回头去看吊桥,依然一脸不相信,“走的时候要小心,这谷底下有墓穴,记得绕过那几块活板,不然小心翻转下去。” 他们正说着要小心、要小心,就已经有人被翻转下去了。 倒霉蛋不是别人,正是乌行雪。 薅他下来的也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两个孝顺的手下。 所谓的地下墓穴是一个巨大的崖洞,洞中立着一座神像,似乎久久无人问津,缠满了苔藓和纠结的藤蔓。 四周石壁上有数不清的孔洞,有些黑寂无声,有些嵌着一盏一盏的油灯,也是无人自亮,像一场寂静的供奉,不知供了多久。 乌行雪落下来的时候,宁怀衫和断臂就没了踪影,不知藏在那个孔洞里。 整个墓穴里只有水滴滴落的声音。 乌行雪站在神像边,环视一圈。下一瞬,数十道白生生的影子就扑了上来。 那东西是阴物的一种,死人多的地方容易长这个。 它们有着人的模样,只是手脚瘦长许多,皮肤也格外白,白得像灵堂的腊一样。嘴巴咧开时,能一直裂到耳朵,看不见牙齿,像个黑洞洞的弯口。 他们的眼睛只有黑色瞳仁,没有眼白,笑起来也像两个弯弯的洞口。 他们喜欢吸食活人灵魄,也喜欢啃食骸骨。裂开的嘴巴靠近人时,能听见裂口里不知多少亡者的哭叫。 这就是喜欢趴在吊桥底下的东西,宁怀衫和断臂花了一个多时辰,搞了数十只,藏匿在缚灵袋里。 这东西难缠难杀,稍慢一点就会被它趴到身上。最好的对付办法只有两种,要么用缚灵袋,要么让它们吃个饱饭。 宁怀衫和断臂就是认准了乌行雪不是本尊,而且他两手空空,没带什么缚灵袋。 两人躲在孔洞里,等着看那个胆敢假冒城主的人被围攻,长个此生难忘的教训。 结果那群阴物扑上去的时候,他们看见神像之下,那个假城主松了肩。 他似乎是叹了口气,嘟哝了一句“真能找麻烦”,然后丢掉了笼在袖里的暖炉。 暖炉咕噜噜在地上滚了一圈,回音响在整个墓穴里。 宁怀衫下意识道:“完了。” 等他再抬眼,就看见一只阴物扑向乌行雪,正裂开嘴要去吸食活气。下一瞬,他就被乌行雪轻轻摁住肩,两指勾在裂口边。 咔咔—— 骨骼被生掰碎裂的声音骤然响起,乌行雪掀掉了阴物的头。 血色飞溅。 宁怀衫下意识闭了一下眼。 但咔咔作响的声音却再也没歇过。 这声音他娘的他可太熟了…… “完了。”宁怀衫头皮发麻。 旁边的断臂也疯了。 “不对啊!” “真的不对啊!” 数十只阴物对常人,甚至对普通仙门弟子来说,真的是个棘手麻烦。否则他们也不会对那座吊桥如此谨慎。 但对于真正的乌行雪来说,确实什么也不算。 宁怀衫咽了口唾沫,再睁眼时,就见他们废了一个时辰套回来的阴物倒了一地,身首异处。满洞穴都是血,那些湿漉漉的液体汩汩流淌,甚至蜿蜒倒了他们藏匿的孔洞前。 他都能闻到血腥气。 他看见乌行雪一把攥住最后一只阴物的咽喉,寒霜瞬间从指尖蔓延出来,布满那阴物全脸,又顺着四处流淌的血液一直冻到了宁怀衫和断臂眼前。 那几乎是一个眨眼之间。 他们只是瞥了一眼冻霜的血,再抬眼时,乌行雪就已经近在咫尺,就站在他们面前。 “躲这呢?让我一顿找。”乌行雪说。 宁怀衫呼吸骤停! 完了。 我死了。 他在心里说。 然后,他就看见乌行雪朝他抬起了手—— *** 片刻之后,整个地下墓穴不再有骨骼断裂的回音,又只剩下了水滴滴落的吧嗒吧嗒声。 每一声都敲打在两个怂人的心上。 宁怀衫和断臂保住了小命,因为造反作乱,被一根长长的带子捆在了一起。细看就能发现,那是两根扎在一块儿的裤腰带。 当然,小魔头不可能被裤腰带捆住,真正让他们动弹不得的,还是死死摁着他们的气劲和威压。 最后那只阴物,乌行雪没杀,冻了个半死,拎着走到宁怀衫和断臂面前。 他撸了两个孝顺手下的缚灵袋,拍了拍他们的头,笑笑说道:“哎,你俩送我这么多,我回个小礼,不过分吧?” 宁怀衫快哭了:“城主……” “呜呜。” “我错了。” “这时候冲着我呜有什么用?”乌行雪说着,把那只阴物跟两人捆在了一块儿,还让阴物呆在中间。 于是没过一会儿,那阴物逐渐解冻,活泛开来。 它挣扎了一会儿,发现挣脱不开来,有些恼怒。但左右各有一个生灵活物,散发着诱人的食物味道。 它顿时欣喜起来,黑洞洞的眼睛和嘴巴都弯了起来,然后它朝左边的断臂伸过头去。 “亲”了一口。 断臂:“……” 它砸吧砸吧嘴,又朝右边宁怀衫伸过头去。 宁怀衫:“我……日!” 又亲一口。 作者有话要说:  qaq 有仇 乌行雪垂眸,看见自己满手是血。 来大悲谷的路上,他一直在暗暗运着内劲,就是为了不时之需,怕自己没了记忆连动手都不会,平添洋相。没想到真碰见杂碎麻烦,他连想都不用想。 也不知魔头当了多少年,杀过多少东西,才会把这一套刻进骨子里。 其实就在进山谷之前,他还好奇过自己跟萧复暄的关系。 虽然一个是执掌苍琅北域的上仙,一个是被囚锁二十五年的魔头,但他们之间或许也没那么糟糕。 可他看着这双手,一时间又想不出不糟糕的理由。 …… 乌行雪静了一瞬,转头看向那俩孝顺手下。 阴物美滋滋地捧着断臂的脸,亲得对方死的心都有。 宁怀衫可能刚被糟蹋过几口,这会儿嘴巴抿得像老太太。看得出来,他恨不得缝了阴物的嘴…… 或者缝自己的也行。 乌行雪走过去。 宁怀衫一看见他就哭起来,眼泪啪啪往下掉:“城主,我们错了城主,我们只是以为有人假扮你,没想造反。” 乌行雪点点头:“噢,我知道。” 宁怀衫哭声戛然而止:“?” 这都能知道? 他嗫嚅着,把话吞了回去。 “假扮”这话都说出来了,乌行雪索性提了袍子弯下腰,一把捏住阴物的后脖颈。 阴物嘴撅老长,也没能碰到断臂。断臂总算透了口气。他魂都在颤,活气被吸了不少,脸色绿极了。 “城主……”断臂叫了一声,正想道歉表忠心。却听见乌行雪问他:“他叫宁怀衫我知道,你呢,你叫什么?” 断臂一声哭求卡在嗓子眼:“?” 断臂一脸震惊:“什、什么?” 乌行雪:“我问你姓甚名谁。” “方储……城主,我叫方储。”断臂依然一脸震惊,犹豫片刻小声道,“城主,这名字您取的。” “?” 乌行雪没想到他一个城主,管天管地还管取名。 “您说既然入了照夜城,前尘往事就别惦记了,换个名字吧。我那时候跟野鬼阴物抢食,本来也没名字。就叫了这个,一直到现在。”断臂……哦不,方储说道。 乌行雪听着,依然毫无印象。 “城主您这是?” “苍琅北狱里关太久了,以前的事想不起来。”乌行雪没再避讳。 “啊???” 方储和宁怀衫面面相觑,总算明白了之前那种“假冒”之感是哪里来的。 “所以往后碰到事情,我若是问了,就说给我听。”乌行雪漆黑的眼珠盯着他们俩,交代完了,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补上一句,“哦对了,切记,千万不要骗我——” “不不不不。”两人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哪敢哪敢。” 乌行雪不紧不慢地说:“我既然忘了以前的事,那你俩不论跟了我多少年,有何情分,我都是不认的。我问你,我以前凶么?” 宁怀衫:“……” 这他娘的怎么答? 乌行雪笑了:“我现在更凶。” 宁怀衫:“……” 两个手下看向那个伸着嘴不依不饶的阴物,心说领教了。 凶不凶难说,反正挺邪门的。 乌行雪威胁完人,撒了手。阴物重获自由,咧着嘴就冲宁怀衫去了。 在它吸到宁怀衫之前,乌行雪撤了他俩身上的威压,解了那个捆他们的裤带道:“把裤子穿上。” 宁怀衫一挣,发现自己能动了。当即抵住阴物的脸,提着裤子一蹦而起。 “他娘的一口又一口,你来劲了是吧!!!糊得老子满脸都是,呕——”他一边呕着一边骂,跟方储两人一块儿把那左搂右抱的阴物弄死了。 他们狠狠把阴物扔回地上,系好了裤腰带,用力搓着自己的嘴,生怕留下一点儿阴物的味道。 乌行雪没管他们,而是循着水滴声找到一汪小小的寒潭。 他觉得自己真是奇怪。 对着两个差点弄死自己的手下坦坦荡荡毫不掩饰,连失忆这种事都说了。对着萧复暄却欲盖弥彰。 盖什么呢? 他不是看出来你就是本尊了么? 魔头杀人天经地义,沾点血再正常不过,洗它干什么? 磨叽。 乌行雪面无表情在寒潭边站着。 片刻之后,他拎着袍子蹲下,把满手的血给洗了,洗完抵在鼻尖前嗅了嗅。 之前暖炉捂出来的热气一丝不剩,他内劲本来就寒,刚刚又冻了一墓穴的血,这会儿手指像冰一样,倒是没有血味了。 “城主。”宁怀衫叫了一声。 乌行雪直起身往回走,下意识朝头顶望了一眼。 他之前就是从那里被宁怀衫和方储薅下来的,那里应该有个活板,通往上面的山庙。但现在看来山壁严丝合缝,找不到活板的痕迹,自然也听不到外面人的动静。 宁怀衫看见他的动作,又想起他这会儿失忆了,殷勤解释道:“城主你可能不记得了,那仙门傻弟子说得不对,活板门并不能随时下来。大悲谷这一带我跟方储最熟了,这墓穴本来是个密处,据说一昼夜只开一回,这是封了仙法的,没人能破例。上面那些人暂时下不……来。” 他说着说着,慢慢住了嘴。 因为乌行雪正盯着他,幽幽问:“我有说要谁下来么?” 宁怀衫:“……没有。” “那你讲这么多?” “我错了。”宁怀衫趁着乌行雪没看见,给了自己嘴巴一下。 他正想说我再也不多嘴了,就听他们城主忽然开口:“我以前跟萧复暄……” 宁怀衫默默等着下文,但他们城主说完“萧复暄”便没了后音,不知是在斟酌形容还是怎么。 良久之后乌行雪似乎放弃了斟酌,转头问他:“关系如何?” 宁怀衫头顶缓缓生出一个问号:“?” 这还用问???上仙和魔头,关系能怎么样??? 宁怀衫差点以为城主在考验他。但想到他们城主脾气一贯难以捉摸,便不耍小聪明了,老老实实答道:“不知道。” 乌行雪一愣:“不知道?你以前跟着我么?” 宁怀衫:“跟,多数时候都是跟着您的。” 乌行雪:“那你不知道?” 宁怀衫有点为难:“城主您,我说了您别生气。” 乌行雪并没答应不生气:“你说。” 宁怀衫:“……” “您喜欢谁厌恶谁很难琢磨,让人猜这个,那不是要命么。”宁怀衫说。 他跟乌行雪出过很多次门,办过很多事,照理说应该很熟悉了,却依然琢磨不透。因为他家城主太会骗人了。 乌行雪出门有时候会易容,每次都不大一样,但底子在那里,怎么易都不会丑。 他只要将随意挽了的头发用白玉冠束高,便是那种骑马倚斜桥、最容易讨姑娘喜欢的模样。看起来飒飒踏踏,会闷会笑会逗弄人。 有时候宁怀衫都会恍惚一下,觉得他们城主本性就是那样的。 好在他还算清醒,知道那是骗人的。 聊笑过又怎么样呢,过几天还不是死了? 他跟着乌行雪去过很多地方,也见过很多死在乌行雪手下的人。等到再见到新的,依然猜不透这个人乌行雪是要杀、还是要留。 他也见过萧复暄,但次数不算多。 依照天道,那些年萧复暄镇守苍琅北域,是不该常来人间的。但不巧,每次来都能让乌行雪碰到,简直冤家路窄。 魔头见到专掌天罚的上仙,能高兴么?必然不可能。 宁怀衫总是记得乌行雪远远看见萧复暄时的表情,那是易了容都挡不住的恹色。 乌行雪总会让宁怀衫先回照夜城,所以他并不清楚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他知道,每次乌行雪回来,心情都会更加糟糕。 每到那时候,他跟方储都恨不得离乌行雪八丈远,免得被伤及无辜。时间久了,他们干脆把“萧复暄”连带“天宿上仙”这两个称谓当做了禁词,能不提就不提。 宁怀衫早就觉得,他家城主跟萧复暄,或者说邪魔越来越盛,仙都越压越紧,这两者之间总会有一个惨烈结果。 所以当初乌行雪杀上仙都,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猜测过很多次城主的行为,只猜准了这一回。 宁怀衫想了想那二十五年的囚锁,对乌行雪说:“我觉得您跟那天宿上仙应该认识很久了,有些渊源,要不然也不会那样。应该是有仇。” 有仇啊…… 乌行雪心想。 宁怀衫仗着他家城主的傀儡不在,看不到那张脸他也不心虚,猜测起来毫无顾忌,几乎有点肆无忌惮了。 他心想反正这墓穴还要一昼一夜才能开,等开了,城主也不会记得这茬儿了。 正在探摸孔洞的方储忽然叫了一声:“操这什么东西!” 宁怀衫转头想过去看看,忽然听得头顶一阵爆裂炸响—— 他惊得一缩头,再仰脸往上,就他娘的看见了一道熟悉的金光。就见金光悍然楔进墓穴内,原本封在墓穴上的仙法被强行破开。 穴内油灯无风狂抖! 它们骤然窜得数丈高,像要烧掉整个墓穴,又在窜起的瞬间忽然全灭。 下一瞬,一声巨响。 承接仙庙的整个墓顶,自数十丈高处,轰然砸落。 烟尘飞溅,就连墓中高高的神像都被震出满身裂纹。 宁怀衫猛咳了几声,透过烟雾看见来人。 正是萧复暄他们。 我日。 封墓的仙法这么好破的??? 这想法刚冒头,他就感觉自己被人从背后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同样被踢过来的,还有断臂方储。 他俩朝前踉跄几步,刚巧站在了阴物尸堆里。 于是医梧生他们一落进墓穴,看到的便是这番场景——墓穴内满地都是青白尸体,身首分离,血流成河。 而宁怀衫和方储二人就站在尸山上,神色冷漠,手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那几个仙门弟子年纪尚小,脸色当场就白了。 那几个百姓就更别提了。 饶是医梧生都被这场面震了一下,捏着纸涩声道:“你们……你俩……这都是你俩杀的?” 宁怀衫:“……” 方储:“……” 他们总算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一脚蹬过来了,干巴巴地应了一声:“昂。” 而真正动手的乌行雪却离他们老远,一个人站在神像后侧方,两手干干净净,笼着刚捡起没多会儿的暖炉。 他心说总算有一回是别人蒙冤我看戏了,却见萧复暄根本没看什么“别人”,眸光穿过墓穴飞扬的尘烟看过来。 他们静峙片刻,萧复暄抬脚过来了。 他一动,其他人总算没再僵着,医梧生他们也跟着从垮塌的墓顶上下来,越过阴物作堆的尸山,围聚过来。 “不是传说是墓穴么,怎么供着的是神像?”那几个仙门弟子注意到了巨大神像,仰头看着。 “你说……之前师兄师姐们屡次来大悲谷,屡次找不到被点召的人,是不是就因为没来这个地下墓穴?” “不知,有这可能,找着看。” …… 乌行雪听着他们的议论,也抬头朝刚刚没在意的神像看去。 他其实根本不认识几个神像,看见了也分辨不出谁是谁,只知道这人不是花家供着的明无花信,也不是天宿上仙。 他正想看清神像模样,就感觉身边多了一道高高的身影。 萧复暄过来了,就站在他旁边,也抬头朝神像望了一眼。 接着,他低沉沉的嗓音响起来:“那些阴物为何会在这里?” 乌行雪偏头看了他一眼。 如果老实交代是宁怀衫他们带进来坑他的,那宁怀衫他们为何又杀了它们就讲不通了。于是乌行雪收回视线道:“不知道,进来就有,可能是之前被封在这里了吧。” 萧复暄抿着唇,没应声。 过了片刻,他又道:“那两个帮你杀的?” 乌行雪像模像样地搂着暖炉,“嗯”了一声。 他运过极寒的内劲,暖炉一时半会儿也捂不热他,反而被他弄凉了。但管他呢,看不出来就行。 乌行雪心里想着。 可过了一会儿,他看见萧复暄朝他暖炉瞥了一眼,抬了手。 下一瞬,他笼着暖炉的手被萧复暄握了一下。 乌行雪瞬间静下来。 萧复暄手很大,手掌却很薄,明明之前在棺椁里结了满身霜,这会儿确实温热的。 他握了一会儿,低头说:“冷得像冰。” 乌行雪忽然想起宁怀衫之前那句形容——你们有仇。 他不知道有仇是什么样的…… 反正肯定不是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  qaq这几天应该都是下午,早上就不要辛苦等了,跪 仙墓 “萧复暄。”乌行雪转头看他。 “嗯。”萧复暄沉沉应了一声,松开了手。 温暖倏然撤离,乌行雪摩挲了一下手指,忽然问道:“你在试探我么?” 萧复暄敛了眸光,片刻之后答道:“没有。” “真没有?” “……” 乌行雪正想再问,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掌中的暖炉又重新热起来了,微烫的热意透过皮肤传进指尖,让他骨骼都放松开来。 这事谁做的,不言而喻。 萧复暄瞥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就好像刚刚那句“手冷得像冰”并非是在点明他动过极寒内劲,只是一句单纯的、再自然不过的陈述。 乌行雪正抱着暖炉发怔,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他侧身让开,发现撞他的是来寻人的百姓。 那几个百姓不会仙术,平白跌进这墓穴里,又有一地阴物尸体,吓得无处下脚。他们面无血色,胡乱避让着,没注意身后,这才撞到了乌行雪。 “对不住对不住。”他们连声道歉,“这里……这里太吓人了。” 他们冬袄扎得又紧又厚,动作不利索,显得有些笨拙,点头点得像鞠躬。填着厚棉絮的袄子一压,风里便带了股味道。 乌行雪嗅着有些熟悉。 还没开口,那几个仙门子弟先说道:“好重的贡香味。” “你们带贡香来了?”他们问那几个百姓。 百姓支支吾吾的。 仙门弟子着急道:“来之前不是说了么,这些都不能带,你们怎么不听啊!” “贡香怎么了?”乌行雪扶了一下那个踉跄不稳的女人。 仙门弟子:“那些被点召的人不是都托了梦么,让家里人到大悲谷来送供奉。普通供奉么,无非是吃的或是香火,但坏就坏在这里。” 仙门弟子朝那个眼睛通红的女人看了一眼,迟疑道:“被点召的人……十有八·九凶多吉少,若是真像梦里那样肢体零落,又在大悲谷这种邪乎地方,那是很凶的。” 女人眼睛更红了,身体直打晃。 心里清楚凶多吉少是一回事,这样直白听见又是一回事。她看起来快要站不住了,被其他同伴扶住,笨拙地拍着她安抚。 仙门弟子一脸愧疚,但还是硬着头皮往下说:“吃的或是香火,是用来供真神仙的。倘若成了凶物,贡这些根本不抵用,它们要的是活人。你拿贡香和点心来糊弄它们,不是惹它们恼怒么?这就好比咱们饿了,有人端了点吃食过来,偏偏不是咱们能吃的,那是不是更饿了?” 他们生怕那些百姓固执,听不明白,几乎掰碎了给他们解释。 几个百姓聚团在石壁边,老实听着,甚至认同地舔了舔嘴。 仙门弟子:“……” 他们极其头疼:“你们没听说么?先前有几家人着急上头,没求助仙门,自己带着香火吃食就来大悲谷了,结果呢?一个都没回去,据说后来进谷的只看到一些血衣残片,还有残渣和断肢。你们!哎!” 几个百姓噤声不语,脸色极其难看,似乎被吓傻了。 乌行雪又嗅了嗅四周的味道,扫了他们一眼,忽然伸出手道:“你们都带了哪些?掏出来我看看。” 百姓们一愣,手摸着胸口。 仙门弟子大惊:“可别!千万别!公子你不要乱教!” 他们转头瞪过来。 乌行雪一脸无辜,心下却很稀奇。 他心说我不是应该人人避之如蛇蝎么,这几个小孩倒是胆子很大嘛,还瞪我?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几个小弟子年纪还小。二十五年前他被钉进苍琅北域的时候,他们恐怕还未出生,认不出来实属正常。 “虽然公子伴行之人都是高手。”那几个小弟子朝萧复暄、宁怀衫和方储看了一眼,“但有些事怕是不那么清楚——” 乌行雪一听这话,心里平衡不少。 看,天宿上仙他们也没认出来。估计是没看到那个“免”字印,把萧复暄当成哪个散修高手了。 “这供奉之物带了,藏着比拿出来好。”其中一个小弟子性格直,冲几位百姓两手合十作了作揖:“求你们了,千万捂严实了,别乱跑。那些凶物既然尝过活人供奉的滋味,就回不去了。没人送上门,说不定会自己出来捉。” 那几个百姓咽了口唾沫,裹进了身上的厚巾,点了点头。 那几个仙门弟子交代完,掏出怀里寻凶的金针法器,四下试探起来。 其中一个弟子举着金针往神像身上探了探,忽然“咦”了一声,问道:“你们看过这座神像么?我怎么不认识呢?这供的是谁啊?” 那几个仙门弟子纷纷回头扫看,也跟着纳闷起来:“是哦,这是哪位神仙?我从不曾见过,你们认得么?” “不认得。” “你不是会背仙谱?” “那我也不认得。” 仙门小弟子都不认识的神像?那确实有些稀奇。 乌行雪抬起头。 那神像被震得有了细密的裂痕,但依然能看出来他模样俊美、气质秀气温润。他一手搭白幡,一手托青枝,长长的枝桠向上延伸,顶头绽出一朵花,刚好遮着那神像一只眼。 这样的神像,若是真的见过,应该不容易忘。但几个仙门小弟子绞尽脑汁,也没想出答案。 别说小弟子了,就连医梧生都不认识。只见他捏着纸,皱着眉,一副搜肠刮肚的模样,半天也没能憋出一个名字。 乌行雪越发好奇了。 他抬手戳了萧复暄一下,指指神像道:“你呢?你认得么?” 如果连萧复暄都不认识,那就是真的离奇了。 好在萧复暄认识,他目光扫过神像,点了一下头。 “……” 乌行雪等了片刻,没等到点头后续,又戳他一下。 萧复暄低声道:“他叫云骇,曾经是明无花信的弟子,后来飞升成了仙。” 乌行雪更觉奇怪:“明无花信的弟子?那应该跟花家有点渊源,怎么连医梧生都一副从没听说过的样子。” 萧复暄:“因为他后来不是仙了。” 乌行雪愣了一下。 萧复暄不知想起什么,说完这句便沉默下去。过了许久,他才看向乌行雪道:“因为不是仙了,所以人间百姓、仙门,甚至跟他渊源颇深的人,都不再记得他了。” 乌行雪轻声道:“这样啊……” 他静了一会儿,又问:“这是你们仙都定的规矩?” 萧复暄摇了一下头:“天道的规矩。” 乌行雪又问:“那他为何会落得如此?” 萧复暄:“早年违过天诏、受过罚。” …… 云骇当年是花信亲带的弟子,师徒情深义厚。他一朝飞升成仙,司掌喜丧之事,是香火最为丰厚的差事之一。后来因为犯了错,灵台承接天诏,一道调令给他挪换了地方。 那个新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大悲谷。 那时候的人间风调雨顺,正值太平,仙门鼎盛,邪魔阴物不算少见,但也不成威胁。那时候的大悲谷没有后来那些邪门事,它在几座大城之间,常有车马来去,但都是匆匆而过不会停留。 它没有传闻,也不曾出过险事。所以不会有人在赶路途中下车马,去找谷里的庙宇供一份香火,因为无事可求。 世人都知道,神仙靠的是香火供奉。若是久久无人问津,那这仙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是以,云骇成仙不足百年就堕回人间,成了一介凡夫。 偏偏那之后又十年,人间太平日子到了头,战乱四起,祸患连天,而后邪魔肆虐。大悲谷一带尤其闹得厉害,以至于附近流民成群,所有从那里路过的车马,都胆战心惊。 于是终于有人想起来,这大悲谷似乎是有个山庙的。自那之后,车马行人进谷之前,都会在那庙里拜一拜。 那庙很小,只有香案,没有神像。但从未有人好奇过,因为无人记得曾经的大悲谷,也有过掌执的神仙。 乌行雪听了个大概,问道:“那云骇后来怎样了?” 萧复暄:“……死了。” “怎么死的?” 萧复暄的表情有一瞬间带着讽刺:“死在大悲谷,被邪魔吃空了。” 乌行雪轻轻“啊”了一声。 那确实太过讽刺了,曾经执掌大悲谷的神仙,最终死在大悲谷的邪魔手上。而他死后,庙里的香火丰盛起来了,也与他无关了。 乌行雪又抬头看向神像,忽然想起什么般,问道:“既然人间已经没人记得他了,这里怎么还有他的神像?” 萧复暄道:“当初花信知晓了他的死讯,不顾灵台天规,下了一趟大悲谷,屠了谷里的邪魔。在大悲谷地底拓了这个墓穴。” 啊,怪不得。 乌行雪想起宁怀衫的话,说着尘封的墓穴上是封了仙术的,也怪不得萧复暄能弄开。 “所以你之前就知道这个墓穴?”乌行雪问:“那你来过么?” 萧复暄:“来过。” 乌行雪:“……来看这位云骇?” 萧复暄有一瞬间的出神,不知回想起了什么,良久之后他说:“仙都里,像这样被打下人间、未能善终的,不止他一个。这座墓穴里的神仙像,也不止他一尊。”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qaq 童女 那位冷冰冰的上仙看上去就像是在想念什么人。 乌行雪瞧了一会儿,收了眸光。 他心里蓦地生出一股滋味来,说不大清,只是忽然没了再问下去的兴致。 于是宁怀衫凑过来时,只看到自家城主没什么表情的脸——他不笑的时候,微微下撇的眼尾总带着几分厌弃感。 乍看起来,那真是很不高兴。 之前不是还笑过?怎么又又又不高兴! 宁怀衫不想触霉头,一声不吭弹回方储身边。 方储:“你来回蹦什么呢?” 他正揉摁着自己的肩,那条断臂的伤口处已经生出了一点新肉,带着活血,泛着粉色。相比之下,他的脸色苍白得泛着青。 “我就是想听听城主跟傀儡说什么悄悄话呢。你看他失了忆,有话都不跟咱们说了。傀儡有什么可聊的呢?”宁怀衫颇有种失宠的感觉,仿佛忘了不久之前他还想让他们城主哭着求救。 “他没失忆就跟咱们说了?”方储不客气地拆他的台。 “也是。”宁怀衫又朝乌行雪那边看了一眼,忽然压低了声音道:“阿储,我突然觉得那傀儡……唔,似乎不太对劲,你觉得呢?” 方储:“……” 方储捏着肩,斩钉截铁:“我不觉得。” 上一回他们“突然觉得”了一下,后果奇惨。傻子才想再来一回。 方储朝萧复暄的侧脸扫了一眼,沉声道:“你知道我之前受这种伤,多久能长好么?” 宁怀衫想了想。 方储最惨的模样……那还得是数十年前刚来照夜城的那天,乌行雪支使人把方储从那辆黑色马车里抬出来的时候,宁怀衫差点没认出那是一个人—— 因为两只手和一条腿都没了,不知被什么啃食过,脸上也全是伤。看起来就像一团浸满了血的破布。 一般人这样早死了,但方储似乎特别倔,就是不咽气。 他们照夜城,最不缺的就是邪门歪道和阴毒禁术,生死人、肉白骨也不再话下,只要狠得下心。因为骨肉不可能平白生长,总得补点什么。 后来宁怀衫常会想起那一幕—— 乌行雪差人把方储扔进池里泡着,池里浓稠的黑水泼溅出来,落到池边积雪上却是红色。 那池边有棵参天巨树,因为死气太重,从来没有活物敢在枝叶上停留,所以乌行雪的住处以那巨树为名,叫雀不落。 那些人……哦不,那些小魔头们把方储安置在池里时,乌行雪就抱着胳膊斜倚着巨树,静静看着。 “城主,摆好了。万事俱备,就欠点活人了。”那几人来雀不落比宁怀衫早,跟了乌行雪有几年了,万事殷勤。他们搓了搓手,一脸兴奋地商量:“离照夜城最近的是白鹿津,捉一两船活人不成问题,咱们这就可以去。” 乌行雪却一副倦样,嗓音也带着犯困的鼻音:“深更半夜,路过白鹿津的人很少,估计难捉。” 他们点头:“也是,那怎么办?” “好办啊。” 乌行雪说着,直起身走到血池边。一掌一个,把那几个小魔头一并丢进了池里。 活人能补,那些小魔头也一样。 池里的方储人事不省,闭着眼对身边的事情一无所知。但宁怀衫当时隔着回廊看得清清楚楚,那池面泛了几个泡,紧接着,方储脸上的血口就肉眼可辨地长合起来。 而乌行雪就站在池边看着,良久之后,去一旁的竹泵洗了手。 那是宁怀衫对乌行雪一切畏惧的来源。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生怕乌行雪一个不高兴,把他也扔进血池里,喂给什么人当补药。但他和方储运气还不错,雀不落里的人常换,并不长久,但他俩跟了乌行雪数十年,都还活着。 当初一团血布似的方储在池里泡了两天,就活蹦乱跳了。 后来方储也常受伤,时常断手断脚。照夜城里的人,一般不会主动相互招惹,饿了或是重伤需要进补了,就去外面捉活人。 但方储不一样,当年感受过拿邪魔进补的好处,后来就常挑照夜城里的人下手。也就仗着有城主当靠山,才没被弄死。 再后来,他这一招“再生术”炼得炉火纯青,就算一时间没找到进补的东西,也能快速愈合。 *** 宁怀衫琢磨了片刻,道:“对啊,断胳膊断腿对你来说家常便饭,三五个时辰也就长齐了,你这次怎么……” 方储道:“我之前以为是饿了好些天,有些虚的缘故。现在想想,恐怕不是,你看一来这大悲谷,我就长新肉了。” 他这再生之法归根结底是邪术,有些东西天然会克它。比如……总跟仙离得太近,被看不见的仙气压着。 不是仙门弟子那种,得是仙都来的那种。 之前迟迟不长,就是因为周围仙气远超过邪魔气,现在到了大悲谷这个邪地,终于好了一些。 宁怀衫突然反应过来,朝那所谓的傀儡看了一眼:“???” 方储:“所以别作了,求求了,老老实实跟着城主吧。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觉得,就想好好长个手。” 宁怀衫:“不对啊,咱们不该告诉城主???” 方储一脸惨不忍睹:“你是觉得城主比我傻呢,还是比你傻?” 宁怀衫:“你的意思是,城主看出来了?” …… 城主都他娘的看出来了,还总跟“傀儡”粘在一块说悄悄话??? *** 那之后宁怀衫和方储就没了声息,不靠近乌行雪,也不离得太远,老老实实地像两只鹌鹑。 以至于那几个仙门弟子根本看不出他俩有什么问题,更想不到他们是照夜城出来的。 小弟子们死活想不出神像是谁,也不深究了,拿着金针在墓穴里四处探着。但不知怎么回事,那金针没头苍蝇似的乱转。 身边既有求助百姓,又有不知名散修高手,那几个小弟子生怕丢人,脸皮都急红了。 “这灵针今日怎么了?” “往常也不这样啊!” “师兄,这针是不是坏了?” “胡说!出门前才检查过。” …… “这针探的是何物?”乌行雪挑了脸皮最红的那个问。 小弟子指着针头上沾着的一点血道:“找灵的,沾谁的血,就找谁的灵。” 他朝那个丢了女儿的女人看了一眼,说:“可怜那苦主了……她女儿脖子上显出字后,她同许多人一样,用麻绳把女儿绑在床上了,夜里就坐在床边守着。她生怕自己也睡过去,无知无觉,还把麻绳另一头扣在自己手上。结果快天亮时惊醒过来,发现绳子还在她手里,但两个女儿没了,绳子上全是血。咱们针上的血,就是从那绳子上沾的。” “若是被害时日已久,金针确实会不那么准确,但也不该是这样的。” “你再使一下我看看。”乌行雪拍了拍他。 那几个百姓在他身后面色焦急地看着。 小弟子一脸赧然,“哦”了一声。他先将针头拨向自己,以此为起始,而后推出去。 就见那金针冲着周围石壁一阵乱抖,最终又偃旗息鼓地回到起始位。 “据说之前来找人的师兄弟们,也总碰到这种情况,针转一圈,又回起始。连个头绪都没有,所以只能匆匆巡一遍山谷就回来,一无所获。” “算了,别指望针了。”另外两个弟子说着,忍不住看向乌行雪,“不知几位前辈有没有法子?” 乌行雪摇了一下头。 他什么都不记得,自救还有点本能,其他统统不会。 不过他记得萧复暄他们下来之前,断臂方储曾经叫过一句:“这是什么东西?” 没记错的话,当时方储应当是站在…… 乌行雪当时踢过方储一脚,记得大致位置。他走回那处,细细看着石壁上大大小小的孔洞。上面那几处搁着油灯,底下那个洞大一些,能躲进去人。 乌行雪伸手在孔洞里探了一下,能感觉到阴湿的风。 “哦对城……公子!”方储看见他的动作,终于出声:“那里面有东西,之前我瞥见了!但后来被打了个岔,没来得及看清。” 乌行雪正要弯腰去看,那红着脸皮的仙门小弟子就窜了过来。 他可能想找回金针上丢的面子,说了句“我这个头好钻”,便摸了一盏油灯,矮身钻进了孔洞。 小弟子在洞里举着油灯一照,照见孔洞深处蹲着一个身影——扎着两个髻子,煞白脸,眼睛黑洞洞的,也不眨。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我——” “!!!” 小弟子差点魂飞天外! “你哆嗦什么?”他被人从后轻拍了一下。 不拍还好,一拍他寒毛都炸了,一声惊叫缩了回去,还撞到了后面的人。 “我就说我来。”乌行雪没好气地侧过身,把小弟子拎出来。他正要蹲下,就见余光里有人抬了脚。 那黑色长靴很窄,显得那腿直而有力。 就那么抵在石壁上一踏,矮爬爬的孔洞瞬间扩开无数裂纹。碎石叮呤咣啷一顿抖搂,孔洞便扩成了大半人高。不用蹲身,拿油灯那么一扫,就能看见里面的景象。 “……” 乌行雪转头,看见萧复暄的脸。 怎么说呢…… 他感觉这墓穴最后可能留不下几块完整地方。 天宿上仙是这个做派的??? 乌行雪心里咕哝了一句,低头拿油灯朝洞里扫了一下,也看见了那张煞白的脸。 “……” 这模样,又蹲在这地方,是容易吓到人。 好在这孔洞扩大了,那东西的模样便更清晰了一些。乌行雪看见那脸蛋上泛着一层陶光,说道:“是个童女像。” 那东西不是活人也不是鬼物,是个雕像。脸蛋涂得雪白,两颊还有胭脂红,就是那种供在仙庙两侧的童子童女像。 不过这尊童女像身上贴了张纸符,符上有字。 写着:仙使赵青来敬供。 那字是用血写的,有些歪扭,不是普通的写字难看。倒像是写这字的时候,手太僵硬了,不够灵巧。 “赵青来?”乌行雪念了这个名字,直起身。 有一个仙门弟子道:“噢!这名字……我听过,上次师兄是不是提了?应该是某个被点召的人。” 几个仙门弟子面容忽然难看起来:“那个童女像多大?能装人么?!” “那些被点召的,不会就封在这石像里吧?” 萧复暄扶着孔洞顶弯了一下腰,朝里面看了一眼。 接着屈了屈两指,童子像上的符纸便嗖地落进他手里。 “!!!”那几个仙门弟子立马叫道:“还没弄清原委,这符可不能乱动!” 叫完他们才反应过来,既然是散修高手,又是前辈,恐怕心里是有数的。 果然,乌行雪看向萧复暄,问道:“这什么符?” 萧复暄翻到背面,道:“生灵用的。” 乌行雪:“……” 乌行雪:“生灵又是何意?” 萧复暄:“……” “噢——”医梧生道,“这我知道,少年时候听先生讲过。说以前有一种召仙的阵,把神仙像围在中间,然后差人扮做仙家身边的童男童女,按照阵法方位盘好,再贴上纸符,写上敬供的名字,能把仙家召到神像上。” “再后来,也不知谁传歪了,就变成这阵能让神像活过来,所以叫做生灵。” 说话间,有个手快的仙门弟子已经用剑把那童女像捣开了,陶片碎了一地,里面满是血,浓重的腥味传出来,令人胃里直翻。 看得出来,这童女像里真的装过一些东西。 “这么矮,塞不进去吧?” “所以分了啊……” 众人想起那些被点召的人,绳子上浸的血,看起来就像是被切过。若是把四肢头颅都分开,塞进去倒也不难。 只是…… 现在童女像里只有血,被塞进去的人去哪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错了,久等qaq 装相 “被‘点召’来这已经够惨了,现在居然还尸骨无——” “别说了。” 那个红脸皮的仙门弟子咕咕哝哝到一半,就被自己师兄拱了一肘子。 乌行雪朝他们瞥了一眼,转回头,发现那几个百姓脸色难看至极,盯着萧复暄手里的符,几乎有些恍惚了。其中一个更是直打晃,站都站不稳。 他可能想弯腰缓一缓,结果一压袄子,那股浓重的贡香味又弥散出来。 “……” 仙门弟子一个箭步冲过去,架住了他。 “我师弟口无遮拦,整日胡说。”那弟子生怕贡香味太重,引来一些危险东西,连声道:“其实并非那么糟糕,许是……许是……” 他许了半天也没许出下文,一脸求救地看过来,急得面红耳赤。 乌行雪心说看我作甚,我可许不出什么好东西,开口说不定比你师弟还吓人。 他静默片刻,戳了一下萧复暄。 戳完他才反应过来,是有些过于顺手了。 萧复暄翻看符纸的动作顿了一下,瞥了一眼戳人的手指,而后转头看向那求救的仙门弟子。 弟子满脸写着“求求了,开口说点什么打个岔、解个围吧”。 于是天宿上仙开了金口。 他问那个女人:“令千金何名何姓。” 乌行雪:“……” 这几个字稍添几笔就是这么个意思——你那两位女儿估计跟这赵青来一样,也在哪个童子童女像里,像上贴着她们的名字,把名字说出来,我们找找。 那几个百姓拉着仙门弟子来这的目的确实如此,这话错是没错…… 但这金口以后还是别开了罢。 乌行雪心道。 那位求助的小弟子当场就崩了,脸都绿了。 那女人崩得更厉害,她踉跄着扶住石壁,表情空茫一片,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抖着。另外俩小弟子立马上前去轻拍她的背。 她连那轻拍都承受不住,拍一下就垮塌一些。她弯腰抖了好久,抬头朝萧复暄看过来,哑声喃喃:“我那俩小丫头年岁还小……叫……叫……” 她哽了好一会儿,才念了两个小名:“叫阿芫,还有阿苔。” “阿芫……” “阿苔……” “等我,等等我,啊。” “等等我。” 女人又轻声重复了好几遍,即便不出声了,嘴唇也始终在动着。也不知是隔空在安慰那两个不知魂灵在何处的小丫头,还是安慰自己。 她名字报了,其他人也不再避讳,沿着石壁孔洞摸找着。 他们一摸找才发现,墓穴并非只有这么一块地方,而是长向的。只因为偶尔有弯折,孔洞上的油灯光亮被掩在弯折后面,乍一看就像到了尽头似的。 其实不然,它依傍着山谷而建,极长,还常有岔道,走势诡谲。 几个弯一拐,众人就有些摸不准方向了。仙门弟子的罗盘在这里根本不抵用,他们一头雾水地穿了好几个岔道,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顾罗盘了,而是跟着萧复暄在走。 但即便是萧复暄,在几个岔道口也停顿过一瞬。 乌行雪看在眼里,终于问道:“你不是来过?” 萧复暄“嗯”了一声。他停了步,长长的手指轻摁着石壁,稍一用力,便震得这一片乱石纷落。 乌行雪:“那怎么不熟路?” 萧复暄手指探进石缝,垂着的眸子轻眨了一下,道:“没进来。” “没进来?”乌行雪有些诧异,“为何?” 整块挡住孔洞的巨石被两指掀开,轰隆一声砸落在地,震起灰蒙蒙的烟尘。乌行雪在烟尘里眯了一下眼,听见了萧复暄低沉的嗓音:“不想进。” 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似乎是大悲谷尘雾弥漫的寒夜,也有一道高高的人影站在雾里,隔着长长的吊桥望着巨谷。 乌行雪怔了一下。 他应该见过那样一幅场景的,但他再要回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等他再回神,就听见那几个仙门弟子道:“又一个童子像!” 他们这一路找到了两个童子童女像,都是空的,里面满是干涸的血。像上也都贴着符纸,写着仙使敬供。 一个名叫刘至,一个名叫柳眉。 听起来是一男一女,同样不知所踪。 算上最初的赵青来,眼下这是第四个童子像了。他们已经形成了习惯,下意识拔剑一划,童子像四分五裂…… 露出来一个人。 那是一个成年男子,却以一种骨骼全碎的状态盘折着,脖颈是一道断口,头颅捧在怀里。 仙门弟子惊得疾退数丈,背抵着另一侧石壁。 过了半晌,他们喃喃道:“这个怎么还在里面?变成凶物没?” 他们要拿剑去探,就见医梧生以指背抵了一下那颗头颅,摇了摇头。他捏着纸道:“无事,过来吧。” 乌行雪扫了一眼这尸身形态,估计这就是第一个被点召的樵夫。 陶片里夹着纸符,纸符上是樵夫的名字,写得十分歪拗。 之前只闻传言,不见人,还没有实感。此刻那传闻中的樵夫就盘坐在他们面前,让人毛骨悚然的同时,又有些不舒服。 那几个百姓根本不肯靠过来,远远挤在暗处。 仙门弟子一脸不忍地看着那樵夫,又不能将他这么敞着放在这里。于是掏了张符,仔细封在他额上,又做了个标记。 “咱们先把余下的寻了再来。” *** 他们继续沿着石壁往墓穴深处走,边走边琢磨个不停。 “为何之前那三个石像里的人失踪了,这个却还在呢?” “许是因为那樵夫出事得早。” “出事得早,灵魄被耗得所剩无几,被封在石像里便动弹不得。出事晚的,灵魄残留多一些,便封不住。” 至于封不住的会做什么,就不言而喻了—— 饿极了找食。或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死了,找些替死鬼。那都有可能。 墓穴油灯时亮时暗,那些被切分的尸身或许正趴伏在某个角落,等着生人来。 想到这点,饶是懂得仙术,也会有些不寒而栗。 没过多久,他们就又找到了一尊童女像。 这个童女像模样斑驳,脱落了一些颜色,乍一看就像那唇半边在笑,半边在哭。 有上一尊的阴影在,他们犹犹豫豫不敢出剑。 结果一道劲风擦着他们过去,接着就听咔嚓几声脆响,那童女像隔空裂了。这次童女像里还是空的,没有人,只有血和爪印,似乎被封在里面的人曾经用力抓挠过陶像,试图出来…… 再看这一地碎片,说明……它真的已经出来了。 碎片里的符纸忽然“嗖”地飞出,落进萧复暄指间。他展纸一看,就见纸上写着:仙使高娥敬供。 “高娥?”仙门弟子沉吟不已。 乌行雪见其中一个满脸纠结,问道:“怎么了,憋得一副苦相?” “高娥……” “嘶,高娥?” 那个小弟子又念了几遍,摇头道:“我只是在想这位是哪家的,这名字我听过,但好像不是从师兄师姐那里听来的。哎,记不起来了,最近听的苦主名字太多,已经混了。” 说到苦主太多,他们朝萧复暄看了一眼。似乎想问点什么,又望而却步。 他们转头挑了面相俊秀温和的医梧生:“前辈,您既然通晓这生灵符的来历和用法,那您可知道,倘若真想让神像活过来,一共要摆多少童子童女像?” “让神像活过来这话别当真,毕竟是歪传。”医梧生道,“我百年都不曾听说过谁办成了。” 其实说召请也不大对。本质就是让神像稍微沾点儿灵,然后召请的人家把想说的话,借由神像,传给仙都的本尊听。听不听得到,那还得另说。 这是正规仙门都不太会用的阵法,也就当民俗听一听。 医梧生少年时候恰好爱听这些市井民俗,虽然粗糙不成体系,却很有意思,听过的大多他都记得。但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方式见到那些民俗。 他沉默片刻,答道:“应当是三十三位童子童女。” “那就对了。”仙门弟子点点头。 “没记错的话,被点召的人家确实是三十三户。是么,师兄?” “对。算上今日的,正好是三十三户。” 正好三十三户? 乌行雪忽然开口道:“你们要不再想想,可有多算的?” 仙门小弟子一愣,脸皮红了:“前辈莫要取笑我们,拢共就三十三户,还能数错么?” “那就不对。”乌行雪说:“有一户出了两个人,三十三户,不就有三十四人?” 小弟子们一愣,反应过来。 带他们来大悲谷的这家丢的就是两个小姑娘,阿芫和阿苔,要这么算,那便多一个。 倘若少了,还能说尚未凑够人。现在多了一个,那阵法还能成么? “况且,为何会多一个人呢?” “是多算了谁吗?” “问问吧。” 那小弟子想问问那几个百姓,结果一转头,就发现那女人就站在他背后,离他极近,一双漆黑的眼睛幽幽看着他。 那一瞬,小弟子忽然想起来,叫道:“高娥!” 他终于记起来了,童女像上“高娥”这名字不是在师兄师姐口中听来的,是这女人去找他时自报家门说的,她说她两个女儿被召进了大悲谷,想让他们帮忙去谷里找一下。 如果被点召的根本就不是那两个女儿呢? 如果……就是她自己呢? 那三十三户,人数就刚好了。 紧接着他又想到,他们找到的童子童女像里,空的一共有四个,看名字,两男两女。 而找他们进谷的百姓,刚好也是四个,两男两女! 高娥冲他露出了一个笑,漆黑的眼睛弯起来,嘴巴从厚厚的布巾下露出,也是黑洞洞的一道弯。 小弟子寒毛炸起,飞剑而出。 顷刻间,高娥脖子间裹着的厚布巾散开来,露出了脖颈间的字。那脖子沿着字被切过,只有一点皮肉黏连,在她动作间,摇摇欲坠。 那小弟子忽然明白,为何这几个百姓裹着厚袄,手脚还都扎得极紧了。 那是怕散了啊…… 或许是觉得兜不住了,那四个百姓不再装样,各自挑了个人便贴了上去。 其中三个挑的是那三个仙门小弟子,至于多出来的那一个,则朝另一边窜去。 乌行雪感觉到背后的呼吸时,轻轻叹了口气。 心说真就会挑。 他手指都抬起来了,转头却对上了萧复暄的眸子。 乌行雪:“……” 下一瞬,刚砂过一堆阴物的照夜城主就垂了手,脚尖一转到了萧复暄背后。他手指抵着上仙的背往前推了一步,说:“上仙救命,我害怕。” 萧复暄:“……” 宁怀衫和方储:“……………………………………” 我俩更害怕你信不信?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qaq,明天请一天假攒一下,后天入v更三合一。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