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尊不太对劲》 第一章 “小师弟,你前些日子到底究竟去了哪儿?” “大师兄传信给我说,他找到你和谢酩的时候……” 听到“谢酩”二字,脑海某处仿佛被触动了一下,楚照流倏地回神。 方才隔了层水般朦胧在耳边徘徊的声音陡然钻进耳膜,眼前的场景也层层清晰起来。 这是间富丽堂皇的酒楼包厢。 周遭歌声笑语不断,酒香阵阵扑鼻,前方珠帘低垂,中间台上的舞姬已经退下,上来个说书的,已经摆开了架势。 坐在他边上的人领口凌乱,胡子拉碴,一副不修边幅的落拓样子,一边嘀嘀咕咕,一边仰着头,将酒壶里最后一滴酒倒进嘴里,咂咂嘴,不满地晃了晃:“这就没了?” 脑子里还有点混乱,楚照流脸色苍白,看他一眼,话还没出口,一股痒意先爬上了喉咙,掩唇剧烈咳嗽起来。 这人顿时酒也不喝了,丢开酒壶,扣住楚照流的手腕,探出一缕灵力,脸色凝住:“师弟,哪里不舒服?” 楚照流脸色恹恹的,由着他给自己检查了一番,摆摆手:“没事。”顿了顿,他有点没搞清楚情况,“这是哪儿?” 顾君衣痛心疾首地捧着他的脸:“大师兄传信给我说你失忆了,我还不信,照照,你这是旧疾未愈,又添新伤,师兄痛心得很啊!师兄考考你,你还记得欠我的十万灵石吗?” 意识回笼,楚照流睨他一眼,往后避了避,左耳上缀着血红玉石的流苏耳坠流光斑驳,欺霜赛雪的一张脸白近透明。 他扇子一搭,拍开这人的爪子,语气凉凉的:“多谢二师兄提醒,不是你说,我都忘了你还欠我十万灵石。” “……” 顾君衣扼腕:“都是一家人,就别计较这些小事了。” 楚照流要笑不笑地掀了掀唇角,抿了口茶。 这是扶月山下的飞花楼,以一壶桃花酿闻名天下。 三刻钟前,离家出走多年的顾君衣半夜三更溜达回山上,把他从床上一把卷起来,不由分说地带下了山,来了这花天酒地的地方。 嘴上说的是“师兄带你清醒清醒”,实际上楚照流非常怀疑是这酒鬼没钱喝酒了,特地跑回来宰他一笔。 哪有带人来喝酒,账让他结,酒不给他喝的。 至于在此之前的记忆,去了何处,做了什么,同什么人……却是模糊的。 顾君衣看他的确没事,放心地瘫回椅子上,怀里抱着宝贝佩剑,又抬抬眼皮,瞅瞅宝贝小师弟:“还是想不起来?” 楚照流诚实地摇摇头。 “半月前,你在夙阳一脉失去踪影,大师兄带着人一寸寸地找,把地皮都削秃了,才在一处山洞前找到了你和谢酩,回来后你神志恍惚,到昨日才堪堪醒来,却什么都记不清了,还哭哭啼啼地要下山去找人,吓得大师兄连夜把我叫回来了。” 顾君衣说着,疑惑地摸摸下巴:“夙阳那地方天高地远,荒凉得很,你怎么会去那里?” “哭哭啼啼?”楚照流微笑着又倒了杯茶,“师兄,你看这杯茶里旋转的茶叶,像不像你欠我的十万灵石。” 顾君衣立刻正色:“我家小师弟玉树临风、英武不凡,怎可能哭哭啼啼!都是大师兄的情报错误,待我立刻取剑,上山与他决一死战,让小师弟含冤昭雪,夺回清誉!” 楚照流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自顾自举杯饮茶,陷入深思。 他的记忆,在半月前下山与今夜被扛着下山之间,的确空缺了一段。 趁他思索,顾君衣偷摸着藏了两坛酒,满意地继续开口:“对了,你和谢酩不是瞧不对眼吗,怎么撞到一起了?” 这段记忆有。 楚照流一手支肘托着下颌,无聊地转着茶盏,垂下薄薄的眼皮,无所谓道:“打了一架。” 顾君衣失笑:“你俩啊,从小就不对付……” 正说着,正中间的说书人“啪”地醒木一拍,吊着嗓子说起来:“……就说这离海流明宗宗主,当世剑尊谢酩,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各位恐怕有所不知,剑尊与咱们头上的扶月宗,渊源颇深。” 顾君衣饶有兴致地吃起了花生米:“哎哟,说谁来谁。” 楚照流正烦着呢:“咱能让他闭嘴吗?” 顾君衣哎了声,摆摆手,看热闹不嫌事大:“小师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爱说什么,咱们可没权力置喙。” “剑尊年少坎坷,宗门被灭,曾于扶月山上求学,后以弱冠之龄重振宗门,百年前妖族来犯,剑尊以一人一剑,与三尊妖王对峙,一剑惊仙,万派拜服,方得尊名!” 底下顿时哗哗一片叫好声,剑尊威名横扫四方,推崇者不胜枚举。 楚照流微微冷笑。 “而我们今天要说的另一位主角,则是扶月宗的一位长老,”说书先生说着,咳咳一声,“这里是扶月宗的地盘,是谁大伙儿都知道,低调,低调。” 众人顿时心领神会:“是那个话本对吧,那个那个!” 说书先生摇头晃脑:“对,就是那个!” 楚照流:“?” 顾君衣:“?” 两位扶月宗长老忽然喜得提名,实在参不透“那个”是“哪个”,不由自主挺腰坐直,诧异地互相对望一眼。 “当年剑尊拜入扶月宗,回首便见一俊美少年,面若敷粉,皎若明月,耳边缀一血红耳坠,身似三月轻絮,柔柔弱弱,可怜可爱,一时不由放轻呼吸,心里大叹:世间竟有如此少年,若能得妻如此……” 三句破案,楚照流的脸色登时分外精彩。 顾君衣已经拍案狂笑起来,眼角泪花都笑出来了,拉着楚照流劝解:“师弟,气度,咱们可是四大宗门之一,要有气度!你要是去砸了他摊子,明早在灵通域里大伙儿都该知道你的话本了!” 眼见着这说书先生越说越离谱,楚照流脸色青青红红一阵,倏地起身,长袖一挥,正陶醉在不知名话本里的说书先生案前顿时多了几块灵石。 冷冷的嗓音从珠帘后传来:“讲得很好,下次不要再讲了。” 说书先生被灵石砸弯了脊梁,赶紧作揖道谢,在一片倒嘘抗议声里,毫无风骨地换了一个。 这回一张嘴又是“话说那扶月宗上的二长老,人称逍遥剑顾君衣……” 顾君衣一介剑修,穷得两袖清风,可没小师弟那么财大气粗,看热闹的房被烧了,登时头大如斗,转身拔腿就想跑:“今日一叙,十分欢欣,小师弟,咱们来日再……” 楚照流冷眼看他拔腿要跑,薄唇一动:“师兄,要有宗门气度,这个气度,比如掏出十万灵石。” 顾君衣脚步僵硬,硬气地坐回来,态度热情:“说起来,小师弟,我最近学会一个本事,我觉得很有偿还债务的前途。” 楚照流翘着腿,笑得很和善:“哦?” “你看,就是因为你不找道侣,才会有这么离谱的民间话本,如今天下太平,你年纪不小,也该找道侣了。” 楚照流深深凝视着顾君衣,眼底泛起真切的担忧:“师兄,你是不是沐浴时没把天灵盖合上?” 顾君衣微微一噎,拉过他的手,径自说下去:“我这本领可是上古仙法,施展一次颇费力气,抵你十万灵石绰绰有余。” 他神秘一笑:“人与人之间,讲究一个‘缘’字,凡眼肉胎,如何断出是否有缘?我这仙法,便能断出姻缘,显明红线。” 楚照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表演:“师兄,你施法的咒语是不是‘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顾君衣再次一呛,越挫越勇,单手掐诀,念了句晦涩难懂的古咒,两指一并,在掌中那段雪白的腕间一点。 一条红线竟真就这么浮现而出。 红白相映,衬得腕骨愈发精巧。 红线圈着手腕,看上去还颇有玄机,楚照流打量两眼,欣然道:“师兄,你离家出走几年,江湖戏法学得真是越发精湛了,有空表演个胸口碎大石吧。” 顾君衣身负巨债,忍气吞声:“小师弟,收收你嘴上的神通吧。” 他说着,又将那段晦涩的咒语继续念了下去。 红线陡然延长一跳,咻地钻进了隔壁的包厢。 顾君衣顿时愕然,片晌反应过来,眼前一亮:“嚯,天下竟有如此巧事!小师弟,你的姻缘就在隔壁!” “是吗,倘若真是一桩姻缘,那我倒要感谢师兄了。”楚照流随口接话,扭了扭手腕,余光紧锁着这最不靠谱的师兄,谨防他脚底抹油。 顾君衣却没有要跑路的意思,反而激动地拉着他就往外走:“快快快,赶紧去看看是哪家姑娘,我敢打赌,定是个绝色美人!” 包厢就在隔壁,两人一出来,折个身就到了。 楚照流本来以为顾君衣在唬他,见他这么亢奋,心底顿时嘀咕。 难不成顾君衣没开玩笑? 这里头……还真是他的“姻缘”? 顾君衣大大咧咧地一敲门,揖手扬声:“敢问屋内是哪家仙子,出来一叙如何?“ 门后静寂无声,仙子非常冷漠。 顾君衣今晚喝了一桌子酒,早就醉了,又敲了敲门,欢快地嚷:“仙子,开门送姻缘啦!” 楚照流作壁上观:“师兄,该上灵通域的是你了。” 包厢里头毫无动静,顾君衣一心给小师弟找姻缘,不依不饶:“仙子,你家未来的如意郎君在外头!” 这就不能再看戏了,楚照流赶紧制止这醉鬼的流氓行径:“顾君衣!” 身前的门忽然“嘎吱”一声开了。 眼前倏然一暗,门后的人居高临下望来。 的确是个气质绝佳的“美人”。 眉眼疏秀,清湛如月,一双内勾外翘的桃花眼,却清凌凌的不含情,卷雪般的衣袖间,隐隐拂来初雪的冰冷气息,一如寒气侵人的月色般,清贵无双。 他望着门边傻住的两人,慢慢开了口:“仙子?” 顾君衣:“……” 他:“姻缘?” 楚照流:“……” 他略一停顿:“如意郎君?” 两人:“……” 谢酩的目光淡淡垂落。 一根红线自楚照流的手腕上延伸,钻到了他的袖间,紧紧系在他的手腕上。 谢酩略一抬腕,语气不惊不扰:“这是什么?” 楚照流心下狂怒,扭头一看——身畔哪还有什么二师兄,顾君衣这厮居然闷不吭声直接跑路了! 去他娘的顾君衣,这姻缘给你要不要啊! 作者有话要说:  没骗你,真·绝色美人。 开文双更,别忘记翻下一章~以后每晚八点更新一章,本章随机送50个小红包,啾咪。 第二章 少年时的楚照流就和顾君衣就感慨过,谢酩是仅次于师父的、最可怕的人。 毕竟在他和顾君衣漫山遍野偷鸡摸狗、想方设法翘掉早课的时候,此人已是长老们交口称赞的模范弟子,总是一副冷淡得高不可攀的模样,叫人在他面前不由气弱三分。 而此时此刻,楚照流发自内心地觉得。 谢酩的可怕程度,已经远远超越了师父。 谢酩似乎没注意到溜掉的顾君衣,目光淡淡笼罩在楚照流身上,手腕依旧抬着。 明艳的红线系在两人的手腕之间,骄傲地宣扬着存在感。 气氛相当窒息。 楚照流恨不得把顾君衣逮回来,红线套他脖子上,敲锣打鼓、吹着唢呐,把他和谢酩一起送入洞房。 去你的绝色美人。 去你的如意郎君! 他手中的扇子都要扇出残影了,面上镇定自若,装傻充愣:“这是什么东西?哈哈!我怎么会知道,你去问顾君衣。” 楚照流唇色偏浅,总是一副气色不好的病歪歪模样,拿着扇子狂扇着自己,血红耳坠东摇西晃,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谢酩依旧盯着他,那目光和往常有些许不同,但要细分,又很难分出——毕竟剑尊阁下看谁都是你欠我十万的表情。 相识多年,楚照流很清楚谢酩的脾气,看似高傲冷漠、寡言少语,但只要一开口,毒得简直一针见血。 两人年少结怨,这些年是见得少了,但只要见面,免不得唇枪舌剑。 居然没揪着刚才的事冷嘲热讽? 这还是谢酩吗? 楚照流刚升起几分疑惑,谢酩便放下了手腕,长袖如云,遮住了手腕上的红线。 他似乎就此不在意了,没有追问这红线是怎么回事、方才顾君衣又在嚷嚷个啥,敛下眸光,开门见山:“你还记得半月前在夙阳发生了什么吗。” 谢酩不提,方才尴尬到窒息的楚照流当然也不会作死再提,调笑道:“哦?看来剑尊大人果然在夙阳吃了亏,这还是我们一剑惊仙的剑尊大人吗。” 谢酩冷冷看他一眼,没应茬,侧了侧身,示意他进包厢。 楚照流也不客套,大摇大摆走进去,顺便听了一耳朵说书先生滔滔不绝的“逍遥剑顾君衣的风流轶事”。 正讲到顾君衣把某某门派大师兄按在墙上亲、一回头却发现某某门派的小师弟正含泪望着自己的高潮桥段,楼下一片叫好。 楚照流心下的怒气顿消,抬袖又赏了堆灵石过去。 讲得真好,下次把顾君衣锁在说书先生的座下,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听一遍……不,十遍! 楚照流恶毒地想着,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酒,还没入口,喉间又泛起股痒意,偏头咳得脸色潮红。 再一回头,一桌的酒已经没了。 谢酩坐在他对面,平淡地放下袖子。 “啧,剑尊大人这几年真是修为越发高、肚量越发小了,喝你一杯酒都不行。”楚照流往后一靠,不急着问正事,“离海与扶月山相隔数万里,怎么有空大驾光临?” 谢酩望了眼这人懒恹的苍白面容,不跟他计较。 他容色冷淡,有种剔透冰冷的干净感,容不得半点污渍,就连坐姿也都端方笔直,不像楚照流,没骨头似的坐没坐相。 “今日出关。”谢酩简短道,“听大师兄说你还未清醒,过来看看。” 楚照流的额角跳了跳,对大师兄出卖自己人的做法却没辙。 毕竟在名义上,谢酩也算他的“三师兄”。 众仙门里,扶月宗算是一股清流,从上至下和睦一心,几个师兄弟感情深笃,情同手足,精通护短之道。 当初流明宗惨遭灭门,谢酩被两位忠心的长老从离海一路护送至扶月山,在扶月宗待了五年。 就算和他不怎么对付,在大师兄心里,谢酩也是扶月宗的一份子。 在这样友好的同门气氛里,俩人却水火不相容……也是因为大师兄。 大师兄褚问君子端方、温润如玉,年年都是众仙子想结道侣榜榜首。 可惜大师兄并不知道自己当了回祸水,至今都不明白两个师弟是怎么结的怨。 所以两人腕间的那根红线,愈发显得滑稽起来。 “不劳费心,我好得很。”楚照流皮笑肉不笑,瞥了眼比起之前要浅淡了些的红线,心里舒了口气。 好歹是能消失的,不然他真要去追杀顾君衣。 谢酩淡淡问:“都记起来了?” 楚照流顺口应了声:“自然。” 谢酩倏地盯向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半晌,眉梢微微挑起:“装腔作势。” 楚照流顿感不爽:“这么说,你都记起来了?” “没有。” 楚照流立刻反唇相讥:“虚张声势。” 话是这么说,他心底却一沉。 放眼世间,还有谁能影响他们二人的心智,让他们浑浑噩噩地在夙阳一处山洞里徘徊半月,甚至丢了一段记忆? 他也就算了,谢酩修的是剑道,剑修道心稳固,心性坚韧,谢酩更是其中之最,他居然也被影响了。 “你有头绪吗?”楚照流微微蹙起眉,“我有一个不太靠谱的想法。” 话一出口,楚照流就觉得不妙。 这一波是把自己送出去了,谢酩铁定要刺他一刺,比如“那我挺想知道,你什么时候有过靠谱的想法”。 熟料谢酩摇了摇头,转性子般的,回道:“我和你想的,是同一个。” 修士与妖族之间的深仇大恨,细数也有数千年历史,当年谢酩的宗门流明宗,便是被妖族所灭。 一百年前,人妖两族爆发大战,几尊妖王各有神通,实力悬殊巨大,仙门修士死伤无数,最终一战里,谢酩以一己之力斩杀两尊妖王,却被最后一尊妖王偷袭。 要不是楚照流去得及时,谢酩早就走火入魔,要么被关进暗无天日的幽牢,要么正在史书上供后人瞻仰。 那只妖王极擅长神魂幻境之术,尊名“惑”,被谢酩碾灭得干干净净。 巧的是,惑妖的骸骨封印地,正是夙阳。 但即使是妖王死而复生,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影响。 坐在这儿干想也没用,楚照流掩唇低咳了几声,晃悠悠站起来。 听到咳嗽声,谢酩不言不语,掠去一眼。 楚照流曾是仙门百家里的一场传说——十三岁结丹,旷古至今,绝无仅有,是千年间最有望飞升之人。 然而才结丹,他就遭遇一场意外,双亲失踪,灵脉尽碎,成了人尽皆知的“废物”。 后来的事,谢酩是听大师兄说的。 楚照流在神药谷躺了半年,又周周折折地拜入了扶月宗。 也不知道他的灵脉是如何修复的,自此以后,人看起来就一副随时要咽气的模样,在修炼方面似乎也平庸起来,转而折腾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画符布阵方面倒是颇有造诣。 不难猜,他与那位新的楚家家主相处得不太愉快,要不然也不会灵脉一废,便再未踏入过楚家的家门。 身在云端时人人追捧,跌落神坛后免不得人人轻贱。 从前楚照流光芒万丈,照得其他人宛如萤火之光,如今他的修炼天赋连一般人都不如了,嘲笑折辱者数不胜数。 不过他拜入扶月宗,有深不可测的师尊坐镇,几位师兄还一个比一个厉害,宗门后盾强大,大部分人当着那几位的面也不敢说什么。 但背地里,都在恶毒揣测,这“废物天才”一脸要死不活的,还能喘几年气? 那些闲言碎语,往日里谢酩并不放在心上,此刻飘过脑海,无端多了几分烦躁。 莫名其妙至极,就像因为一场怪梦,他千里迢迢赶来了扶月山。 谢酩望着楚照流单薄病弱的背影,嗓音不由低了些:“半月前,你为什么会去夙阳?” 楚照流回头一笑。 他的五官其实是昳丽到骨子的华丽艳色,但被病气削去了那几分艳,笑起来便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薄唇轻启:“关你屁事,问题这么多,给钱吗。” 谢酩:“……” 楚照流掸掸衣袖:“剑尊大人再坐会儿,应该就能听到自己的本子了,在下先行一步。” 要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得再去一趟夙阳。 顺便把那位老朋友惑妖的尸骨刨出来,再研究研究。 “我的本子?”谢酩坐在原地,一动未动,琤琮清冷的嗓音平平,“你是说我初入扶月宗,回首便见一俊美柔弱可怜可爱的少年……” 楚照流霎时五雷轰顶,毛骨悚然,人都炸了:“住口!住口!!!” 他噌地转过身,不可置信地瞪着谢酩:“你听到了?!” 听到了,记下了,还复述! 居然不是一剑把这飞花楼给扬了! 谢酩唇角弧度讥讽:“讲得没有顾君衣和你精彩。我给钱,劳烦楚仙君现在解释一下,仙子、姻缘和如意郎君。” 他抬抬袖,又露出了那根红艳艳的招摇红线,“以及这个,是什么意思。” 就知道,谢酩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个机会。 楚照流脸色麻木地掐算了一下:“……” 今日黄历不宜出行,宜杀生。 顾君衣,你死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顾君衣:不,今天诸事皆宜 第三章 楚照流再次陷入了深深的窒息。 然而把他害到这个境地的二师兄潇洒地甩下一口黑锅,早就逃之夭夭。 看向来能言善辩的楚照流一下哑了,谢酩指尖轻点着桌面,这才慢悠悠地重新开了口:“你要去夙阳?” 楚照流吃了回瘪,一时还找不回场子,臭着脸:“是。” “大师兄不会允许。” 楚照流身有病根,倘若要出远门,大师兄必然操心得像个老来得子的老父亲,从头到尾、从上到下、事无巨细地清点吩咐一遍,有空的话会干脆相护左右,唯恐玻璃做的小师弟被外界的罡风打碎。 不过自十年前师尊闭关,将宗主之位交给大师兄后,冗杂事多,最近各家不是说禅会就是论道会,要忙的事太多,大师兄分身乏术,一时不慎,半月前让楚照流一个人溜出去,还出了事,把他吓得连吃三枚护心丸,现下怎么可能再放楚照流走。 楚照流一想大师兄都会念叨些什么,脑袋就开始隐隐作痛,奇怪地看他一眼:“所以我当然得趁大师兄还不知道,赶紧溜之大吉。” 谢酩拈杯微微一笑,笑意却没到达眼底:“不巧,在进入飞花楼见到你和顾君衣时,我已经传音给师兄,告知他你恐怕要远行一趟了。” 楚照流难以置信:“谢宗主,敢问你贵庚?” 堂堂扶月宗长老,出个门还得看家长脸色就够离谱了。 更离谱的是堂堂流明宗宗主、当世剑尊,居然还偷偷告家长! 谢酩恍若未闻,从袖中摸出一张传音符,指尖轻点。 熟悉的儒雅声音响起,被截取出一段精辟发言:“既如此,此趟出行,便拜托阿酩多多看护小师弟了。” 谢酩冷静地总结事实:“师兄把你交给我了。” 楚照流惊恐地后退一步,见鬼似的盯着那道传音符。 他精通符术,当然看得出来,这道传音符不是作伪。 大师兄,你在做什么!你知道你把我交给谁了吗! 你在把你的小师弟往火坑里推! 他沉思一瞬,冷冷吐出一句“我不”,转身夺门就跑。 下场自然还没跑出酒楼,就差点一头撞到了谢酩怀里。 谢酩拎着楚照流的后领,淡淡道:“师兄还说,倘若你想一个人行动,就把你绑起来,带回扶月山。” 楚照流顿时七窍生烟,呵呵笑了声:“剑尊大人,你还真是个听师兄话的乖孩子。” 谢酩挑起一边眉毛,并不作答。 当今天下,谢酩唯一能听进的也只有大师兄的话了吧。 楚照流暗暗翻了个白眼。 这些年,谢酩总是让人来请褚问赴离海,名义上是论道,啧——那论的能是道吗?醉翁之意能在酒吗? 算了。 楚照流自暴自弃地扇扇扇子,他确实很好奇,半月前,谢酩为何会去夙阳,怎么会和他撞到一块儿,他和谢酩又发生了什么。 “放手,”楚照流不怀好意地瞥了眼谢酩,“既然你非要跟来,路上发生什么我可不保证。” 谢酩自然地放开手,注意到了他们之间的那道红线,以及谢酩左耳的流苏耳坠。 都是红色的,随着动作轻摇慢晃,灼着视线。 谢酩垂下眸光,看着楚照流脚步轻快地走出飞花楼,抛下句问:“你准备如何去夙阳?” “缩步千里。” 楚照流断然摇头:“太累。” “御剑。” 楚照流还是否决:“更累!” 谢酩终于再次抬起视线,浅透如琉璃似的一双眼望着他,眼底清清楚楚地写着“你活到现在怎么还没累死”。 夜色已浓,这座被扶月宗庇护着的城池依旧热闹而繁华,沿河两岸灯影重重,游船不歇。 河岸边杨柳依依,石桥下河灯点点,恍若星河,楚照流跟着人群走上桥,肚子里的坏水和河水一起往外流,朝下面看了眼,勾唇一笑,突然扭头叫了声:“谢三!” 谢酩跟上来,话还没出口,手腕便被扣住。 一股巨力拽着他,猝不及防往桥下狠狠一倒! 眼前白光闪烁,身子陡然一轻。 谢酩波澜不惊地闭上眼,待到睁开时,眼前已经换了个场景。 几息前还是熙熙攘攘的城池内,现在却已在一座不知名的荒山里,天幕上孤月高悬,星子几点,周围树影重重,夜风莽莽,吹得树林间哗啦一阵响。 楚照流的脸色得意又狡黠,冒冒失失地仰着脸凑过来,见他毫无波动,轻啧了声:“这都吓不到?你不会是特地下了咒保持一个表情吧?” 他脸色苍白,在月色下面容却显得极度妍丽,几乎是有些侵略性的美色。 谢酩神色未动,却侧头避了避,吐出两个字:“幼稚。” 楚照流顿感没意思,意兴阑珊地缩回去,指尖的一张金色符纸已经燃烧到了底,被风轻轻一吹,便灰飞烟灭。 是张极为珍贵的千里传送符,放到拍卖行里,怎么说也是五万灵石起步。 楚照流随意搓了搓手指:“和你说话,与对头弹琴的唯一区别就是你头上没角——这是哪儿?” 谢酩收回打量的目光,不咸不淡道:“我头上没角,至少比你心里没谱好,这是哪里不该问你吗。” 传送符只保证传送一定距离,但不保证能送到哪。 楚照流估摸着他俩应该是到夙阳了,但是在夙阳的哪儿,就有待考证了。 毕竟传送符这东西,一般情况下是用来保命的,能在瞬息之间传送到千里之外远离仇家就谢天谢地了,想精准定位纯属做梦。 至于不一般的情况,单指楚照流这个败家子,用传送符来赶路。 楚照流非常败得起,毫无愧色地摇了摇扇子:“是哪里,走两步不就知道了。” 秋夜寒寂,这座荒山却静得有些出奇,两人几句话的功夫,夜雾已经弥漫而起,月色也被掩盖得朦朦胧胧。 周围的树影被风吹得起起落落,恍若张牙舞爪的重重鬼影。 楚照流脚步一顿,笑了:“有意思。剑尊大人,走呗,前面有东西想要我们命呢。” 才刚落地就遇到不要命的,哪家妖物那么不长眼睛,一头撞到杀神的身上来。 谢酩不着痕迹地将楚照流放入庇护范围——虽然他并不觉得此处的危险程度有必要如此。 楚照流边走边观察两人之间的那条红线,满意地看着它越来越浅,趋近于无。 走了几步,他又禁不住低低咳嗽了两声,嘴也不肯歇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咱俩交换一下秘密?” 谢酩衣袖如雪,脸色平淡:“闲?” 楚照流充耳不闻,笑嘻嘻地问:“我想知道的很简单,你之前为何来夙阳?” 几百年前,夙阳还是颇为繁荣的,如今辽阔而荒凉,他和谢酩会撞到一起,已经不是能用巧合来糊弄的了。 不过以谢酩的脾气,八成不会搭理。 楚照流摩挲下巴,正琢磨怎么撬开谢酩的嘴,疏淡的嗓音便顺着风飘进了耳中:“我收到了一封信。” 信? 楚照流太阳穴突突一跳,脸上的笑容一敛。 谢酩缓缓点头:“你果然也收到了。” 楚照流侧头看他一眼,正想问问他收到的信内容,前方的夜雾深处就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哭声。 深更半夜的,深山老林里,哭得相当不是时候。 楚照流哎了声,摆摆手:“算了,也不是那么闲。过后再谈此事,先看看前面哭丧的是人是鬼吧,吵得我头疼。” 山上的雾气有如活物,流动着刻意将他们带来这边。 四下迷雾重重,只有哭声的方向能窥见条路。 越过一棵枯树,眼前的白雾倏而一散,前方的场景落入眼底—— 是一个山间平台。 出乎意料的,围坐在一起哭泣的,不是妖物,而是几个背着竹篓的凡人,穿着朴素到简陋的短衫,裤腿上打满了泥印。 楚照流微微怔住,提起的扇子也放下了点。 见夜雾中穿行而出两个气质不凡的年轻人,几人惊疑不定地偷偷打量过来,啜泣声也慢慢小了起来,却都没有吭声,惊惧地又抱团缩紧了些,脸上布满警惕。 确实只是凡人。 楚照流略一思索,看了眼身边有如高山雪的谢酩,恍然大悟,摇摇扇子,风流倜傥地往前走:“瞧你这一脸苦大仇深前来讨债的表情,看我的。” 他的目光落到众人围着的老丈身上,露出个和蔼的笑容:“老丈好,我们是……” 被点名的老丈浑身一抖,惨叫一声:“狐、狐狸精来吃人了!” 狐狸精善用貌美的壳子来引诱路人,吸.食.精.气。 楚照流:“……” 耳边隐隐传来声嗤笑。 楚照流摸了摸脸,正色道:“感谢老丈肯定我的美貌,不过很遗憾,我从出生开始就是个人了。” “哪有人说自己是人的……” 楚照流从善如流,反向承认:“那我是妖。” 老丈脸色惨白,哆哆嗦嗦:“你果然是妖!” 楚照流无语片刻,果断转移了目标,看向老丈旁边的小姑娘,款款展露出春风般的笑意,嗓音和缓:“小姑娘,你们是什么人?” 他生得好看极了,笑起来桃花拂过春水,又沾着点孱弱的苍白,小姑娘脸颊一红,为色所惑,小声嗫嚅:“我、我们是山下的采药人,上山来寻灵药……” 这座山有微弱灵脉,确实会孕育灵药。 楚照流点头:“你们是被妖雾困住,下不了山吗?” “……是,”旁边的中年人瑟缩着,涩声道,“我们在这儿被困许久了。” 楚照流粲然一笑:“我和这位是修道之人,可以护送几位下山。” 谢酩冷眼旁观,没有插进对话中。 然而听到有修道之人相救,几个采药人却似乎没有太过高兴。 中年人舔了舔干燥开裂的唇瓣,小心地看了眼楚照流:“我伯父的脚受了点伤,不知道这位仙人能不能帮他看看……” 楚照流欣然上前:“当然可以。” 随着楚照流的靠近,几个采药人似乎在颤抖。 那个方才回答他的小姑娘嘴唇发抖,盯着楚照流,脸色越来越惨白。 谢酩的声音忽然在后面飘来:“有一点我很疑惑。” 楚照流脚步顿住。 谢酩淡淡道:“既是采药人,区区脚伤而已,你们采的药呢?” 小姑娘尖利的嗓音同时划破夜空:“快跑!”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一个采药人背上的竹篓中飞袭出一道黑影,如箭矢般,朝着楚照流的面门咻地飞来! 危急关头,楚照流面不改色,手中的扇子“啪”地一展,嚓地一声,淡淡的血雾弥漫而出。 一颗脑袋扑通滚落在地。 几个采药人登时乱作一团,“啊啊”尖叫着蹦起来,四处奔逃。 他们一动,各自竹篓里又纷纷飞出了数道黑影,朝着最近的人狠狠咬去。 楚照流却不担心事态,用脚尖将地上的脑袋挑过来一看,青面獠牙,是张似人面、又不是人面的脸。 看了一眼,事情也了结了。 躲在竹篓里的妖物,在飞出来的瞬间便身首异处了。 身周的妖雾开始散去,凉薄月色又重新穿透薄雾,倾洒在地。 树影下,谢酩不惊不扰地站在那儿,衣袖翻飞,似片初降的雪花,雪白的剑气收束。 似乎是嫌恶那些妖物,他连剑都没拔.出来,只是略略弹指,化作剑气。 楚照流蹲在地上,观察了片刻这颗脑袋,觉得理应奇物共欣赏,瞅了清贵出尘的剑尊大人两眼,喊了声:“谢三!” 谢酩置若罔闻,薄薄的眼皮掀起,望向惊魂未定、瘫倒在地的一群人。 鞋跟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 他低下头,和一双外凸的黑色眼珠对上。 脚边的人头死不瞑目地望着他。 那是生长发育相当剑走偏锋的脸,眼耳口鼻走上了歪路,扭曲得仿佛水中倒影,脸上还凝固着狰狞大笑的表情,嘴角开到了耳根,满口黑色尖牙。 丑得有碍山容。 不远处悠哉哉的声音顺风而来:“送你个好东西。” 谢酩面无表情地抬脚跨过,身后的好东西嘭地一声炸开,四分五裂。 楚照流摸摸自己的脑袋,笑得相当欠打。 谢酩想炸掉的,恐怕是这一颗。 嘻,炸不着。 作者有话要说:  小楚:爱他,就要给他最好的。 谢酩:不愿再爱。 感谢 silentwoman 的浅水炸弹x1 感谢 我的鱼呢 的火箭炮x2 感谢 silentwoman 的地雷x4 感谢 幽灵 的地雷x1 感谢 galaxy 的地雷x1 感谢 李十三 的地雷x1 感谢 御封peace 的地雷x1 感谢 ya 的地雷x1 感谢灌溉~ 竺奺笒 的营养液x54 神经蛙 的营养液x25 一盏茶由暖而凉 的营养液x21 鲜花饼饼饼饼饼 的营养液x20 贺予终于说人话了 的营养液x20 牙白一 的营养液x10 御封peace 的营养液x10 叫什么不重要 的营养液x5 桃桃啵啵 的营养液x1 小菊花 的营养液x1 第四章 楚照流没事人似的,潇洒地一展扇子,溜溜达达走到逸散的采药人面前,蹲下身来,漂亮的眼睛弯着,问得一针见血:“你们在帮它们引诱过路人?” 几人采药人瞬间面无人色,扑通一声跪倒,哭得比之前还惨了:“仙人饶命!仙人饶命啊,我们不是有意的!我们是被逼的……” 楚照流哎了声,起身的时候扇子一扇。 几人的脑袋还没哐哐磕下去,就感到一股柔且韧的风托住了身体,将他们也带着站了起来。 众人有些茫然失措,嘴里的求饶说不下去了,瑟瑟发着抖。 谢酩一向不喜欢说话,更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 楚照流开了口,他乐得闭嘴,垂下眼睫,扫了眼一地丑陋的妖物。 从方才起,他就在思索这是什么。 这些妖物的长相极为奇特,脑袋大、身子小,活像婴孩身体挂着成年人脑袋,一个个的大头娃娃,滑稽又可怖。 它们藏在采药人的竹篓里,待到不怀戒心的人一靠近,便张着口尖牙,朝着面门直扑。 楚照流温和地安抚了众人几句,扭头见谢酩在打量满地尸首,啧啧了声:“好多年没见过胃口这么好的东西了,对着你也下得去嘴。如何,认识这东西吗?” 谢酩摇头。 相似的妖物见过,但也只是相似,他不会轻易断定。 楚照流立刻逮着机会嘲笑:“堂堂剑尊居然这么没见识。” 谢酩一想到楚照流刚刚踹到他脚边的“好东西”,脸色就隐隐发寒:“你认识?” 楚照流自信道:“马上认识。” 他从储物戒指中掏出块通讯石,注入灵力的同时,探入一股神识,进入了修士交流的“灵通域”。 眼前刷然出现了一幅热闹的画面,仿佛书页般规整,每一行字却有不同的标题。 【有道友组队一起去极北之地寻千年寒灵芝吗?还差一人】 【急急急!求诸位前辈指点一下,结丹的时候灵力逆流是怎么回事?】 【诚心拜师】 【四方派徐某宁,有种来望尘崖决一死战,我定要让小师妹看清你就是个废物!】 【理性讨论:当今天下第一人是不是谢酩?】 【归元派即将开放门徒招收,欢迎天下有志之士加入,已结金丹者可直接晋升客卿长老,每月两千灵石供奉……】 【揭露剑尊谢酩三千里屠杀妖族的真实秘辛】 【重金求购逍遥剑顾君衣与君子剑褚问的话本首刷版】 【听说了吗,这次佛宗与太元宗在天清山举办说禅会,佛子也会亲临!】 灵通域是数千年前一位颇具奇思妙想的前辈所构建,只要有通讯石,就算远在万里,也能在灵通域里发文交流,求助解疑。 以及,讨论八卦。 毕竟人不可免俗。 就算臻至化神境,一脚踏入飞升门,那也是人。 辟了谷还要辟八卦,未免就太泯灭人性了。 楚照流将地上的妖物留了影,发到灵通域内,果然很快就引来各方能人异士相认。 只是收到一堆回答,都不太能沾上边。 楚照流略感失望,退出灵通域,迎上谢酩清透若琉璃的眼睛,面不改色:“它们是什么重要吗?杀都杀了。” 谢酩不轻不重地“呵”了声。 那边的几位采药人也终于平复了情绪。 见楚照流和谢酩确实不像要计较的样子,几人推推搡搡,推出了刚才让楚照流快跑的小姑娘,让她来解释这一切。 可怜小姑娘的脸一阵白一阵红,不敢看楚照流的眼睛,小小声道:“我们是几日前上山的,傍晚准备下山的时候,迷失在了一片雾气中。” 起初他们还不太在意。 他们都是山下村里的采药人,祖祖辈辈靠山吃山,采灵药售卖过活,很熟悉山路,山上起雾虽然危险,但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在走了半天,还是在原路徘徊后,几人这才意识到问题。 在他们精疲力竭的时候,听到雾中传来了“咔嚓咔嚓”的响动,像是风干的骨头伶仃碰撞着,随即爬来了密密麻麻的黑影。 他们一抬头,就看到四面八方都是那样扭曲的面孔,在朝着自己笑。 说到这里,小女孩眼底的惊恐犹存:“它们……要让我们当诱饵。” 楚照流挑了挑眉。 夙阳的灵气这些年愈发贫瘠,反而是怨气蓬勃丛生,常出邪物,所以人烟稀少,这座山上虽有灵脉,但过于微薄,对修行裨益不大,引不到几个人来。 这些大头娃娃也太不会找地方钓鱼了,鸟不拉屎的地方,三年难开张啊。 在楚照流鼓励的眼神中,小姑娘缓过来,继续说:“我们一直没下山,我爹娘担忧,就带着人一起寻了上来……然后全被它们捉了。” 她说完,咬了咬唇,怯怯地偷看楚照流。 楚照流被顾君衣匆匆拉下山,随意穿着身淡紫锦袍,来不及束发,只用发带匆匆扎起来,左耳上戴着只红色的流苏耳坠,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在月色下晶莹血红,仿佛一滴心上血。 似乎是发现了她的偷窥,他抬眸微微一笑,举手投足雍容雅致,眉眼生得温柔多情。 活像个散漫落拓的人间富贵公子哥儿。 她吸了吸鼻子,结巴道:“仙、仙人哥哥,你这么好看,能、能不能救救我爹娘?” 楚照流弯弯眼:“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茫然:“陈玥玥。” “玥玥,真好听。”楚照流和颜悦色地点点头,“放心,我这么好看,自然义不容辞。” 陈玥玥破涕为笑。 谢酩幽幽看了眼这毫无羞耻心的人,不置一言。 楚照流察觉到他的目光,唇角一勾,指了指谢酩,笑眯眯地看着陈玥玥:“但是能不能救人,得看这位仙人哥哥的,得连他一起夸。玥玥,你看他好看吗?” 从头到尾,谢酩只说了两句话,做了一件事,其余时间都冷眼旁观,仿佛不可摘的高岭花、不可触的山尖雪,浑身都散发着一股“近我者死”的冷漠出尘气质,再怎么俊美如天神、湛然如明月,也让人望而生畏,只敢远观。 陈玥玥心里害怕,惴惴地小小声道:“这位仙人哥哥也很好看。” 谢酩没什么表情地睇他一眼:“有意思吗?” 楚照流吭哧笑道:“这不是怕你心里不平衡,一会儿对上大头娃娃不肯出力吗。” 大头娃娃? 谢酩脑中浮过那种丑陋至极的脸孔,一言难尽。 听陈玥玥所言,山上的大头娃娃还不少,普通人也多,总不能一处处地画圈让他们待着。 楚照流稍作思索,他开路,谢酩断后,护着几个采药人,往重新聚集起来的浓雾里走去。 楚照流顺势问清楚了此地是哪儿。 这座山远望是个鱼头形状,名字也非常淳朴无华,就叫鱼头山,离惑妖的封印地还有段距离。 因为贫瘠偏远,附近也只有个鱼头村,最近的集市在五十里外,往返就要小半天,采了药再去卖,也只够勉强糊口的。 楚照流感叹一声“辛苦辛苦”。 随即耳尖一动。 风中又传来了呜呜咽咽的哭声。 套路不能说毫不相关,只能说一模一样。 大头娃娃的脑袋虽大,却不太聪明的样子。 楚照流提着折扇,领头循着哭声,一脚踏出了浓雾。 前方依旧是一个山间平台。 只是场景让楚照流再次愣住。 缩在地上呜呜哭的,的确是五六个打扮相似的采药人,但地上已经滚了一地大头娃娃的脑袋。 几个穿着淡青色袍子的修士满身狼狈,气喘吁吁地杵着剑,嘴里正骂骂咧咧:“他娘的死贱民,居然敢勾结妖物害我们!” “老子要让你们付出代价!” 那身家徽衣服…… 楚照流眯了眯眼。 身后的陈玥玥突然大喊了声“阿娘”,几个差点着了道、还窝着火的修士闻声看过来,见到楚照流的瞬间,愣了愣。 随即仿佛掂量什么物件似的,上上下下扫他一眼,面色怪异:“楚照流?” 楚照流从容地摇摇扇子,但笑不语。 居然是楚家人。 修界内四大家,以楚家为首,楚家本家人不多,这几人都是旁支。 领头的那个叫楚贺阳,天资有限,但看风使舵的本领超绝。 当初楚照流还是名震天下的绝世天才时,跟在旁边一声声小公子的是他,等楚照流父母失踪、灵脉尽碎,遭逢剧变成个笑料后,第一个转头来唾骂的也是他,莫名其妙地对他恨得发自肺腑、咬牙切齿。 讨厌程度,能与多于四条腿少于一条腿的生物比肩。 两人许多年没见了,楚贺阳差点没敢认,又打量了楚照流几眼,脸上浮起个意味深长的笑:“我说谁呢,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天才楚小公子啊,在扶月山躲了那么多年,怎么敢下山了?” 他一开口,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了,目光忍不住停留在楚照流那张欺霜赛雪的脸上,大笑起来:“莫不是终于被你那几个师兄玩腻,扫地出门了?哈哈哈。” “别怪我说话难听,灵脉一碎就自甘下贱,靠出卖身体来获得庇护,楚家出了你这么个废物,真让祖上蒙羞。” “哎你们,怎么对楚小公子说话呢,人家可是绝世天才。” “失敬失敬,楚小公子别介意,我们就是心直口快,爱说实话。” 一群人自顾自哄笑着,眼底满是不屑鄙夷:“楚照流,看在同为楚家人的份上,好心提点你一句,哪来的赶紧回哪儿去吧,这种危险之地,就你一个连金丹都结不了的废物,马上就要吓得屁滚尿流哭天喊娘了。” 肆意羞辱从前拼命仰望也看不到背影的人的感觉相当快意。 楚贺阳抱着手,居高临下俯视着楚照流,嗤嗤笑道:“你跪下来朝我磕三个响头,再大喊三声‘我是废物’,我们倒也不是不能考虑带你离开这里。” 楚照流听他们嚷着,半眯起的眼里掠过丝冷意:“说够了?” 他不欲多费口舌,手中折扇一偏,风刚被带动起来,身侧便拂来股清冷的初雪气息。 前面半晌也没动静,谢酩的身影从浓雾深处逐渐清晰,走到楚照流身边,不惊不扰地望了眼前方几人,偏头询问:“怎么了?” 楚照流动作一顿,摇摇扇子,周身仿若凝结的风忽而又开始流动,无所谓地笑了:“这不是小时候被狗咬过,有了阴影,现在看着他们,我有点害怕,不敢朝前走。” 楚贺阳阴冷地睨了眼谢酩,见到两人腕间的红线,眉梢陡然一扬:“我还说你怎么敢下山,原来是又换了个男人,不过,跟废物待在一起的,不也是废物?哈。” 楚照流心头的火陡然一熄,瞳孔剧烈震颤。 他看不懂,但他大受震撼。 这几个酒囊饭袋,居然不认识谢酩? 需知伴随剑尊威名的,还有可怖的杀神之名。 当年人妖两族大战,谢酩那一身冲天杀气与血气,足足过了几十年才消减了些。 谢酩身居高位已久,从没哪个不要命的敢在他面前这样说话,眉梢轻轻抬起,似乎觉得很新奇,咀嚼那两个字:“废物?” 他却没道出自己的身份,只瞥了楚贺阳得意的笑脸一眼,不咸不淡道:“走吧,差不多能确定巢穴所在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打回去xd 感谢 silentwoman 的深水鱼雷x1,浅水炸弹x1,地雷x1 感谢 我的鱼呢 的手榴弹x1 感谢 莫得感情撒花机 的手榴弹x1 感谢 nutas_ni 的地雷x4 感谢 镜衍 的地雷x3 感谢 鲜花饼饼饼饼饼 的地雷x1 感谢 墨 的地雷x1 谢谢灌溉~ 红红红红红红红红豆 的营养液x30 nutas_ni 的营养液x21 -小号小号吹不响- 的营养液x15 程羽 的营养液x10 忍 的营养液x5 漫游 的营养液x5 鲜花饼饼饼饼饼 的营养液x5 永久落网 的营养液x1 第五章 正事在前,楚照流不再理会这几个楚家旁支。 那边的陈玥玥也带着爹娘,战战兢兢地躲开那几人,猫着腰躲回了俩人身后。 这些大头娃娃极为古怪,巢穴里危险未知,带着一堆人,恐怕届时照顾不来。 楚照流想了想,从储物戒指里取出一套阵棋,掐诀布出,一圈金光覆盖而下,将仍处在惊魂未定中的一群采药人罩在了里面。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张金符,俯下身递给陈玥玥,温声细语:“你们乖乖待在这里不要走动,我们一会儿就回来,这张符拿好,能抵御危险。” 陈玥玥小心翼翼接过,稚嫩的嗓音里含着浓浓担忧:“仙人哥哥一定要小心!” 楚贺阳抱着手,斜眼望着这一幕,不屑地嗤笑一声:“自身都难保还装模作样,也就能在贱民面前卖弄了。阵棋和灵符对制作者的灵力要求甚高,就你那点破灵力,也敢丢人现眼。” 楚照流侧耳倾听了下,疑惑地虚心请教谢酩:“刚才风中是不是传来了什么声音?” 谢酩淡声道:“你听错了。” 楚照流耸耸肩。 谢酩道:“狗吠而已,不必理会。” 楚照流稍稍一愣,没忍住扑地笑出了声:“哈哈,说得也是!” 楚贺阳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狠狠剜了眼谢酩:“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招惹楚家人,有种报上名来!” 在场诸人,除了楚照流,在谢酩眼里都不过是小小蝼蚁。 若不是因为楚照流,楚贺阳这辈子恐怕都和他搭不上一句话。 他恍若未闻,眼神平静如湖,只看着楚照流:“走吧。” 楚照流心情颇好,笑吟吟地跟着他重新步入浓雾中,虚心请教:“你怎么知道巢穴在哪儿?” 谢酩眉尖一扬:“哦?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楚照流:“……” 好你个谢酩,刚才的配合只是你本性发挥吧! 看他被噎住了,谢酩才满意了似的,重新开口:“那些……”顿了顿,他还是勉强沿用了楚照流起的称呼,“大头娃娃,脑中没有内丹。” 妖物都是有内丹的。 谢酩骨子里冷漠且傲气,其实很少有耐心为谁解释这些:“是傀儡,但控制它们的妖气未散,循着妖气归束的方向即可。” 或许是因为宗门被妖族屠杀得太过惨烈,谢酩对妖气很敏感。 哪怕是微乎其微的一点妖气,在他眼里,也如滴在水中的墨汁般鲜明。 这些傀儡就是如此。 楚照流恍悟点头,几声咳嗽闷在喉间,捧场地鼓鼓掌:“不愧是剑尊大人,目光如炬!” 谢酩的目光在他苍白的面容上停留一瞬,平静地移开:“你的发现呢。” “哦?剑尊大人居然觉得我这个‘废物’能发现什么?”楚照流啪地展开扇子,挡着自己的脸孔,一双亮若点漆的眼弯起来,弥漫着调侃意味。 谢酩眉心一褶,淡淡道:“你若是废物,天下修士便连废物也算不上了。” 没想到居然能得到多年情敌的大力肯定,楚照流着实愣了愣。 他忍不住又多看了谢酩两眼,唇角噙起一丝笑意:“也不是什么大发现,进来的时候,我就在思索,这雾气能阻绝神识,定是阵法所致,但走了这么久,也没发现阵棋阵眼,所以我推测,整座鱼头山,恐怕就是一座阵法,进来容易,出去难。” 谢酩颔首夸奖:“好手气。” 随便一丢传送符,就能丢进个危险莫测的地方。 楚照流笑眯眯的:“好说好说,虽然神识探不远,但这不是还有剑尊大人的狗鼻子。” 互损了一通,大头娃娃的巢穴也到了。 是个窑洞。 圆拱形的门修砌得颇为精致,若不是这阵妖雾太过诡异,看起来就像有人住在此处一样。 楚照流饶有兴致地打量一番:“还挺讲究。” 后面鬼鬼祟祟跟了一路的楚贺阳几人也钻出了浓雾,呼啦挤上来,眼底放光:“宝贝就藏在这里是吧!” 宝贝? 楚照流明白了。 夙阳一地虽然人烟罕至,但从前也是繁荣之地,听说埋藏着不少宝贝,这几人估计就是循着风声找来的,难怪会撞上。 楚贺阳显然以为楚照流和谢酩也是为了宝贝而来,露出个充满恶意的笑:“没你们的份。” 说完,带着人率先一头钻进了窑洞。 楚照流瞠目结舌:“谢三,有时候人想找死,还真拦不住,你说是吧?” 谢酩不置可否。 俩人闲庭信步地跟了进去。 这个建在山间的窑洞出乎意料的深,往里走了片刻,光线越来越暗,直至陷入魆黑,就算点引火诀,也会被黑暗吞没。 前面几人已经有了阵小小骚动,楚照流脑子里忽然闪过点前尘往事,往谢酩身边凑了凑,轻咳一声,勉强施舍出善意:“怕的话,我的手可以借给你牵一下。” 耳边没有回应。 片刻之后,他听到谢酩不太确定地问:“……你脑子还好吗?” 楚照流:“……” 他突然忆及些前尘往事。 当年他出事后,在神药谷修养了半年,没过太久,又上了扶月山。 师尊那时在闭关,楚照流尚未正式拜入师门,先和顾君衣臭味相投,跑遍了几个山头,一度成为满山灵兽的噩梦。 师尊终于出关那日,谢酩被两个还剩一口气的长老送到了扶月大殿中,恳求扶月仙尊保他一命,得到应允,便咽下了最后那口气。 扶月仙尊好好地安葬了两位长老,召集各宗派议完事,才想起收徒的事,便让人倒了两杯茶,温和地道:“谢酩年纪大一些,那照流就是小师弟了。” 明明是我先来的! 气得楚照流差点把手里的拜师茶一饮而尽,看谢酩越看越不顺眼。 他偷偷打量谢酩,才发现谢酩的脸色比他这个大病初愈的人还苍白,一双琉璃似的浅色眼眸接近死灰,没什么生机,也没什么反应,但他依旧很克制,说话做事也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 拜师礼结束,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楚照流才知道,流明宗被妖族屠了,被送过来的是流明宗的少宗主。 当天深夜,楚照流偷摸到这位天降的三师兄房门前,想就他俩的排位顺序和善地讨论一下。 却发现谢酩屋里的灯没灭。 从缝隙里望进去,白天表现得无懈可击的少年枯坐在床前,额上浮着虚汗,眼神半寐半醒,难得展露出一分脆弱。 楚照流愣了愣,在门前踌躇片刻,还是没有推开门,转身回到自己的屋里,盘膝而坐,焚香抚琴,彻夜未停。 谢酩初来扶月宗的那一个月,夜里从未灭过灯,清淙的琴声泠泠而响,伴着明烛滚泪,直至晨光熹微。 大师兄忙得脚不沾地,二师兄下山了,只有楚照流知道这个秘密。 谢酩怕黑。 等谢酩屋里的灯终于熄灭时,从未如此努力过的楚照流已经能把琴谱倒背如流了,深深凝视着自己弹到红肿的指尖,欣慰地想,我真他娘的是个绝世奇才。 不过,都那么久了,谢酩现在可是名动天下的剑尊,哪儿还会怕黑。 他出神片刻,谢酩敏锐地问:“怎么了?” 当年抚琴相伴一事,不过是突发奇想,率性而为,楚照流并未宣扬过,更没必要告知谢酩,回过神来,颇感自己多管闲事,笑了笑:“没什么。喏,瞧瞧前面,要有热闹看了。” 从无法点起引火诀之后,楚贺阳心里就开始打鼓了。 但要现在退回去,他又有点不甘。 如果能拿到宝贝,满足了贾长老,说不定他就能被引荐进入四大宗之一的太元宗了! 他心里沉甸甸的,步伐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 眼前一片漆黑,耳边连风声也静止了,死寂而沉默,感知也被黑暗削弱。 地上崎岖不平,总是踢到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深一步浅一步的,仿佛下一步就会跌下无边深渊。 楚贺阳忍不住狠狠咽了口唾沫,色厉内荏:“都跟近点,以我为中心结阵,邪祟敢靠近,立刻给他颜色看看!” 几个跟班早就想拔腿跑了,硬着头皮应声:“是、是。” 楚贺阳突然想起什么,扭头仔细听了听。 身后没有动静。 楚照流那个废物,和他不知道哪儿找来的姘头,估计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不敢再进一步了吧。 什么曾经的绝世天才,也不过如此。 他又油然而生出几分优越感,边走边试图掐诀照亮这怪异的地方。 直到脚尖又踢到了什么东西。 圆滚滚的,不轻也不重,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在一片死寂的空气中,动静恍若惊雷。 楚贺阳吓得一抖,勃然大怒:“前面的人呢,死哪去了?让你们结阵,结阵听不懂吗?” 没有回应。 他强压怒气,又叫了几声,却依旧没有听到一声回应。 人呢? 楚贺阳后知后觉察觉到,不知从何时起,围在他身边的脚步声消失了。 一股寒气噌地从脚底窜上了天灵盖,瞬息间汗湿额发。 楚贺阳努力握紧了剑,呼吸却有些急促:“人呢?都去哪了,别开玩笑了,你们敢耍我就死定了!” 依旧没有声音。 楚贺阳大脑空白,瞪大眼在原地僵直了几息,脑中闪过无数念头,随即毫不犹豫,转身拔腿就跑——眼前却陡然一亮。 不是代表出路的光明,而是两颗硕大的血红眼珠,近在咫尺,阴狠地盯着他。 楚贺阳瞬间头皮都炸了,“啊”地惨叫一声,一瞬间,什么剑法口诀都成了泡沫,腿一软,倒在地上,边往后怕边崩溃大叫:“别过来!别过……” 剩下的嗓音卡在嗓子里吐不出来。 因为他一抬头,就发现身周密密麻麻亮起了无数双红色的眼,阴冷地望着他。 楚贺阳的喉咙被什么掐住了般,咯咯地挤出两个字:“救命……” “救命!” 没有人回应他。 那些血红的眼睛在寸寸逼近,几乎可以嗅到腥臭的味道。 就在他绝望之际,一阵轻灵的风倏而掠过耳边。 眼前骤然一亮。 楚贺阳哆哆嗦嗦地缩作一团抬起头。 是灵力运转所散发出的光芒,淡青色的灵力流光溢彩,强劲而柔韧,一闪即逝,那些血红的眼睛也消失了。 眼前又重归黑暗,不远处却有一道清辉在不紧不慢靠近,楚贺阳吓得动弹不得,惶恐地盯着那边,进入视野的,却是两道挺拔的身影。 楚照流身边悬着盏精致绝伦的琉璃灯,柔和的光芒照亮了周身,风流倜傥地摇着扇子,似笑非笑:“这不是表兄吗,莫不是宝贝在地底,你在用手刨?” 光洒了过来,楚贺阳才发现,他带来的人都倒在四周,个个神色恐惧,似乎被什么魇住了,随着光芒倾泻,也逐渐醒过神来。 显然,这盏琉璃灯是个不可多得的灵器。 一股怒意勃然上头,楚贺阳死死瞪着楚照流:“是不是你搞的鬼?好啊你,还敢残害同族,等我回到灵雾谷,定要将你的恶行报告家主,让他将你从祭祀大典里除名!” 在楚家,祭祀大典可是无比崇高、无比光荣的大事,若被除名祭祀大典,几乎就相当于被从族谱里划出去了。 楚照流喜出望外:“真的假的?还有这种好事?” 一拳打进了棉花里,楚贺阳脸色发青,恶狠狠地啐了口,勉强爬了起来。 似乎随着楚照流的到来,周围越来越明亮了。 几个跟班也都回了神,狼狈地跑回楚贺阳身边,手抖着举起剑,惊慌地左顾右盼。 等视线终于彻底明朗,他们才发现,十步开外,倒满了大头娃娃的尸首。 一眼望去,至少有数百只,在一息之间被斩首,死得整整齐齐。 楚贺阳想起那股淡青色的灵力,像风一般,柔和的时候轻拂照面,凛冽时亦如砭骨之刀。 是谁? 谁会有那么强劲的灵力与锋锐的杀招? 石洞最深处的景象也露了出来,地上都是雪白的骨头,基本都残破不堪,难怪一路走来颇为曲折。 不远处的前方,有一个骨头垒出的高座,洞中唯一完整的一具骷髅坐在它的骨头王座上,正襟危坐,仿佛居高临下望着他们,手里攥着一只血红的骨哨。 一个跟班指着那只骨哨,眼底的贪婪瞬间压倒了恐惧:“那只骨哨是不是就是这里的宝贝!” 几人顿时有些蠢蠢欲动。 楚照流忍不住笑了:“各位找死的方式真是千姿百态,令我大开眼界。” 那东西一看就邪得很。 楚贺阳嗤笑一声:“就你这样胆小如鼠的人,一辈子也别想摸到这样的宝贝。” 大头娃娃已经都被解决了,此地还能有什么危险? 楚贺阳扬扬下巴,随意支使了个跟班:“你,过去,把那个骨哨给我拿过来。” 那人的脸色刷白,却又不敢反驳楚贺阳,磨磨蹭蹭地往前凑。 走到骨座近前了,他犹豫了会儿,手还没伸出,望着那具骷髅的瞳孔倏地放大,失声道:“这、这这、这具骷髅动了!” 楚贺阳不耐烦:“动你娘的动,磨磨唧唧的,还想不想从外院进内院了?” 然而,那具骷髅是真的动了。 楚照流一直盯着那具骷髅,见到他的指骨勾了勾。 它的动作幅度逐渐变大,旋即突然举起了那只血红色的骨哨,吹了一声。 尖锐的骨哨声响起,刺拉拉钻入耳中,仿佛撕裂灵魂。 地面颤鸣了起来。 所有的白骨都在颤动,已经倒地的大头娃娃也跟着爬起,雪白的残破骨头逐渐拼接起来,凑成完整的骨架,一个接连一个,转瞬之间,白骨大军便将这座深深的窑洞填得满满当当。 楚贺阳几人已经吓傻了。 “快、快跑!”一个跟班愣了几瞬,嗷地一声惨叫,“快跑啊!” 然而白骨大军已然成型,密密匝匝地挡在前方,堵死了退路。 楚照流凝眉望了眼那具发号施令的骷髅,歪了歪脑袋:“谢三,出手吧。” 谢酩一直安安静静抱着手,站在他身侧,闻言偏头看他一眼:“看够热闹了?” 楚照流一愣,低低笑起来:“看够了。” 谢酩微微颔首,上前一步,抽出了佩剑。 楚照流翻翻储物戒指,准备掏出瓜子和小板凳看剑尊表演。 可惜他还没想好是吃绿茶味瓜子还是原味瓜子,事情就结束了。 谢酩只挥了一剑。 凛冽的剑气裹夹着冰冷的杀意,瞬间席卷整个窑洞,张牙舞爪团团扑来的白骨军团仿若被阳光炙灼的残雪,一碰即化,刹那间无数白骨灰飞烟灭。 楚照流顺手弹了个诀,免得骨灰扬自己身上,顺便失望地收起瓜子。 果然,碰到绝对的实力,任你多花里胡哨,都不堪一击。 磅礴的灵力涌动,光华流转间,那柄剑似一泓秋水。 完全看傻了的楚贺阳几人也终于看清了那把佩剑的名字。 鸣泓。 没有人不认识这把剑。 这把剑曾立斩三尊妖王,血屠万里。 楚贺阳脑子里嗡地一声,一瞬间简直如坠冰窟:“鸣泓……剑尊?” 意识到这个名字代表了什么,他面色刷白,嘴唇发着抖,不可置信:“你、你是谢酩?!” 谢酩稳稳地收回佩剑,语气平静:“不,我是废物。” 作者有话要说:  鸣泓:我帅吗照照老婆! 谢酩:? 感谢 镜衍 的地雷x2 感谢 李十三 的地雷x1 感谢 溪溪溪溪溪溪溪 的地雷x1 感谢 silentwoman 的地雷x1 谢谢灌溉: 溪溪溪溪溪溪溪 的营养液x20 断星星 的营养液x10 斤斤欠欠 的营养液x10 夏天来临的夏 的营养液x10 流云成卿 的营养液x10 漫游 的营养液x3 bsjsdwdm 的营养液x2 52195750 的营养液x1 範小魚○w○ 的营养液x1 第六章 谢酩的话音一落,洞窟深处便陷入了死寂。 白骨高座上的骷髅陷入沉默,伶仃的白骨手掌似乎在微微发抖。 楚照流直接笑出了声。 楚贺阳:“……” 这话是他说的。 他仿佛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打得头晕眼花、晕头转向,一股血气涌上来,四肢却是冰凉凉的。 早知道这是谢酩,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这种话。 谢酩是什么人? 十四岁结丹,弱冠之龄重振宗门,如今不过一百多岁,那些活了千岁的老祖宗与他相交都客客气气的,若是论起谁是修界第一人、最接近飞升者,所有人都会默契地想到他的名字。 说谢酩是天才都谦虚了。 得在前面加个“绝世”。 这样的天纵奇才,站在自己一辈子也无法达到的高度,轻描淡写地说“我是废物”,实在滑稽又荒唐。 楚贺阳的脸忽白忽热,想要解释,话到嘴边,对上那双沉凝冰冷的眼眸,顿时喉间一阵发紧,噤若寒蝉,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他一番不过脑的话得罪了谢酩,谢酩就是把他立斩剑下,楚家也不一定会为他发声,毕竟为他招惹谢酩,很不值得。 但是怎么可能! 谢酩和楚照流不是关系不好吗? 他们怎么会凑到一块儿? 楚贺阳和他的几个跟班百思不得其解,战战兢兢地缩到角落。 楚照流没有多浪费目光流连,重新望向坐在白骨座上的骷髅,以指抵唇,略一思考,抬步走向那架骷髅。 惊魂未定的楚贺阳几人睁大了眼,脑中同时划过一句话:找死么? 楚照流步履从容,在骷髅前站定,打量了几眼,直接伸手去拿那只骨哨。 ……没拿动。 一股灵威若有若无地笼罩在身周,看似温和地流动着,但骷髅毫不怀疑,只要他敢出手,下一刻就会被真正意义上的挫骨扬灰。 他不敢动弹,枯瘦的手爪死死抓着自己的骨哨,跟楚照流较劲。 “哎,”楚照流感到有点诧异的好笑,“这位兄台,劳烦高抬贵手。” 骷髅沉默地又攥紧了些。 活像个被大人抢玩具的小孩。 这一幕有些荒诞,楚贺阳几人悚然地看着,竟然从那架骷髅身上感到了一丝……委屈。 刚才还诡谲莫测的骷髅,怎么这会儿就跟蔫了的花儿一样,任由楚照流采撷了? 楚照流又使了使劲,还是没能把骨哨拿走,轻啧了声,不悦地一合折扇,在骷髅脑袋上“梆”地一敲:“听话,乖一点。” 骷髅:“……”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敲散架了一下,骷髅的手一松,骨哨到了楚照流手里。 谢酩走过来,抬眸:“有看出什么吗?” 洞窟内满地骨粉,纷纷扬扬,楚贺阳几人灰头土脸的,谢酩却依旧一身清湛干净,悬在山尖尖的高天明月似的,剔透又寒彻,染不上一丝凡俗。 楚照流拿着骨哨,摆弄来摆弄去,活像个鉴宝大师,看完一摊手,诚实回答:“暂时没有。” 楚贺阳心里顿时冷嗤了声。 连谢酩都不清楚的东西,一个废物能看出什么? “不过这东西……” 楚照流正要接着说下去,眼前陡然残影一闪。 他侧身一避,眉尖扬起。 为了夺回骨哨,那具骷髅居然顶着威压站起来了,一击不成,又准备扑上来。 结果就对上了面无表情的谢酩。 他硬生生在中途转了个方向,袭向楚照流。 楚照流无情地抬起扇子,“梆”地又一下敲在他脑袋上:“老实点。” 骷髅:“……” 楚贺阳看醉了。 他们有点迷幻。 楚照流懦弱地躲在扶月山上百年,据说一直病歪歪的要死不活,全靠讨好他那几个师兄,用灵药吊着命……怎么跟传闻里不太一样??? 楚照流忽然想起了什么,抛了抛手中的骨哨,悠悠道:“这东西对你这么重要?不如这样,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还给你,如何?” 骷髅眼中冒着几缕白色的幽焰,好半晌,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打不过面前俩人,迟滞地挤出一个字:“……好。” 楚照流:“为何选在此地作乱?” 骷髅眼中的鬼火跳跃着,嘶哑道:“我离不开这座山。” 离不开。 而不是不想离开。 楚照流下意识地和谢酩对视一眼,愣了下,又同时别开目光。 骷髅继续补充:“我需要吸食生气和灵气,顺便,找一具新肉.体。” 结果生意刚开张,就发现楚照流和谢酩两位甚为优质的肉.身到来,他非常高兴地引着他们上套。 现在后悔得只想把自己锁进棺材里挺尸。 “这只哨子是你的本命法宝?”楚照流打量他,“我看你也没缺骨头啊,二百零六块,块块雪白,打理得很精致嘛。” “……”骷髅道,“那是我夫人的骨头。” 楚照流流里流气抛骨哨的动作登时一僵。 居然把人家如此贵重的东西抛在手里玩,他真是太十恶不赦了! 他赶紧客客气气地把哨子递回去:“不好意思,得罪了尊夫人。” 骷髅的思维不太清晰,一句话总要思考一下才能说完,珍惜地抚摸着手中的骨哨,下半句才挤出来:“若是丢了,我就得磨十七夫人的骨头了,但我比较喜欢十四夫人骨头的质感和音色。” “……” “山上的两座阵法都是你布的?”楚照流选择跳过这个话题,“除去那座雾阵,另一座才是这座山上最强力的阵法,相逢即是有缘,不如来交流交流布阵心得呗。” 骷髅愣了愣,完全不知情:“另一座阵法?” 楚照流眉心一突,敛起笑意。 居然还存在第三人? 谢酩容色冷淡,薄薄的眼皮低垂着,似乎完全没在听,见楚照流没再问了,冷不丁插进一句:“为何没杀那些人?” ——也是因为那些采药人都还活着,所以骷髅还能站在他们面前回答问题。 骷髅眼中的火光明明灭灭:“我不知道他们是敌人,还是我的臣民。” 最后两个字引起了两人的注意:“臣民?你是谁?” 骷髅道:“我姓陶,单字瑞,是西雪国的大将军。” 陶瑞这个名字,楚照流和谢酩都没听过。 但西雪国,两人都听说过。 西雪国在尘世里也是相当了不得的大国,曾经盛极一时,甚至能请动一些修士入朝挂名,偶有同僚闲谈两句。 但是…… 楚贺阳刚刚被吓过一跳,此时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出声:“西雪国?早在几百年前就灭了,哪还有你的什么臣民。” 骷髅眼中跳跃的幽火陡然滞住。 就仿佛是他眼中的魂火灭了一般。 “灭了?” 陶瑞好像不能理解这两个字,喃喃重复:“灭了?” 洞窟里一阵死寂的沉默后,骷髅眼中幽幽的魂火又旋动起来:“是了,灭了……我没有护住我的君王与臣民。” “都是他……都怪他……” 不知道这个“他”是谁,骷髅眼中的魂火在转红,俨然是失去理智的前兆。 楚照流眯了眯眼,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动作,一股阴冷刻骨的怨气猛地爆发而出。 骷髅颤抖着,全身的骨节都在咯咯作响,狂乱地叫喊:“殷……殷……是他,都怪他!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是他的人吗,你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我们的子民被屠杀……” 楚照流淡定回答:“显然不是。” 陶瑞置若罔闻:“我效忠的君王死在动荡中,故国的臣民也早已全部埋葬……” 他眼中的两点幽幽之火深红如血,急剧地跳动着,洞窟中的温度急剧下降,砭骨的阴风吹得楚贺阳几人站立不稳,啊啊惨叫着喊救命。 下一刻,愤怒的咆哮响彻山岗:“我要你们陪葬!” 楚照流笑了:“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我们做了什么,就要被你拿去陪葬?” 骷髅充耳不闻,那股直抵灵魂的怒与怨迅速膨胀。 却在炸开之前陡然冷却。 鸣泓的剑光如雪,锋锐一如剑主本人,势如破竹地割开了稠浓而近乎化为实质的怨气,剑尖闪着一点寒光,抵在骷髅雪白的额前。 谢酩额前的碎发被风拂开,手腕稳稳举着剑,露出幽邃清冷的一双眼,语气淡淡:“想魂飞魄散吗?” 陶瑞不管不顾,举起手中的骨哨要吹。 鸣泓剑一压,凛冽的剑风陡然穿透了伶仃的骨架。 骷髅眼中的魂火仿若被罡风吹起,倏地散了。 周围的一切动静凝滞,失去魂火的骨架往前走了两步,攥着血红的骨哨,没能再发出一丝声音,砰然倒地,溅起一地骨灰尘埃。 只是一丝怨气与不甘,深深铭刻在白骨上罢了。 一个心系君主与臣民的大将,竟然变成这副半妖半鬼的模样。 楚照流无声叹了口气,思索了下,略一拂袖,四分五散的骨架重新恢复人形,被风带回了高座上。 谢酩漠然收剑,对他的做法并不置评:“如何破阵?” 楚照流思索了下,从怀里掏出一副阵棋,丢给谢酩:“劳烦剑尊大人跑跑腿,去山顶布下阵棋,我留在此处。” 别人称呼谢酩剑尊,是又敬又怕的尊称。 只有楚照流,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音调总是慢慢悠悠、往上飘着,比起尊称,促狭的调侃意味十足。 换作过往,谢酩不会给他面子,此刻却只是深深看他一眼:“好。” 看谢酩眨眼间就离开了洞窟,往山顶放置阵棋去了,楚照流观察满地的尸骨,想起陶瑞没喊完的那个名字“殷”。 修界与尘世的界限分明,鲜少有修士会真正地入俗,他和顾君衣以前会在凡尘俗世逛逛,但对尘世的史书了解也不深,毕竟也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只听说过西雪国的名字。 殷嘛,估计就是将西雪国覆灭的敌将姓氏。 漫不经心地想了会儿,耳畔突然响起一声:“喂。” 楚照流掀掀眼皮子。 楚贺阳几人刚才被阴风刮得头破血流,狼狈得不行,缩在角落里当鹌鹑,谢酩一走,又纷纷膨胀起来。 “你和谢酩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楚贺阳充满怀疑打量他,又撇撇嘴,“差点忘了,谢酩在扶月宗待过几年,哈,人不怎么样,命倒是好。靠人庇护活着,也算你这样的废物唯一的活路了。” 跟班一阵哄笑。 楚照流不由感慨出声:“几位,我要是像你们这么悲哀狼狈,抹脖子的心都有了,你们却还笑得出声,如此乐观,真当得上‘身残志坚’四字。” 楚贺阳和跟班大怒:“找死!” 楚照流偏了偏头,没再搭理这几人。 他感应到,谢酩将阵棋布好了。 两座阵法互相排斥,瞬间,洞窟又混乱起来,地上残存的骨节吱吱作响,一股浓郁的杀气自四周山呼海啸而来! 原本气冲冲地要来给楚照流一点颜色看看的楚贺阳被杀气一刺,脸色惨白,砰地就跪了。 这些人平时就躲在楚家的庇护下,有战事也不需要这样的战力,何曾面对过这样的杀意。 “好大的煞气。” 楚照流半眯起眼,手中的扇子随意一扇。 空气几乎是静止的洞窟深处倏地卷起了微风,自他脚下而起,眨眼便化为足以掀起巨浪的狂风。 淡青色的灵力如海如浪,将昏暗的洞窟映得炽亮,单纯来自磅礴灵力的威压,便让山壁颤抖起来。 那股铺天盖地的杀气瞬间被逼退,楚贺阳却丝毫未感轻松,瞳孔缩成一点,不可置信地瞪着楚照流:“你!” 那股淡青色的灵力,居然是楚照流的! 怎么可能!他不是灵脉尽碎、修为化无、变作废人了吗? 他不是个人尽皆知的废物吗! “你、你……” 楚贺阳一时恍惚,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一百年前那个一鸣惊人的绝世天才,十三岁结丹,天资卓绝,旷古绝今,风光无限、前途无限,他站在一旁,看着小少年步伐轻快地路过,明明触手可及,却觉得仰着头都望不到他的一片衣角。 他立在云端。 尔后这个天才又从云端摔到了泥地。 好像一个奇迹在眼前消失。 很多人感到惋惜,但更多人,包括他,却生出了一种扭曲快意:曾经几辈子都追赶不上的人,现在变得连他们也不如,连结丹都几乎不可能了! 但是…… 楚贺阳的牙齿不可抑制地打起了战。 那种被永世无法超越的高山阴影覆盖的恐惧感又回来了。 或者说,那是拼命仰头,也自知不可追赶的渺小感。 楚贺阳脸色惨白,艰涩地问出声:“你……什么时候重新结丹成功了?” 楚照流再次一扇折扇,风刃割裂了阵心,无数骨灰与白骨翻飞而起,露出了底下的阵眼,是一只红色的骷颅头。 他走过去,轻描淡写地一脚踩碎。 闻言,懒懒地抬了抬眼皮:“结丹?忘了,一百多年吧。” 作者有话要说:  谢酩&鸣泓:老婆好帅! 楚照流:谢谢谢谢,有钱的请捧个钱场(?▽`) 电脑锁了两千字还没出狱orz明天再放投喂名单! 第七章 红色的骷髅头被踏碎的瞬间,笼罩在鱼头山上的层层雾霭倏地散去,露出了原本的面貌。 重重雾气之外,原来已是个大好晴天。 阵破了。 谢酩垂下长睫,望了眼窑洞的方向。 脑中忽然响起一道声音,低低的:“想要吗?” 那道嗓音与谢酩的一般无二,说话的语调却更恣意邪性:“你这个冒牌货,想要也不敢动手吧,不如将身体交给我。” 崖边猎猎的狂风迎来,暄和的阳光泼洒而下,没有了两座阵法压制,山中的百妖逐渐苏醒躁动起来,妖气逐渐弥盛,蠢蠢欲动。 “鸣泓。” 谢酩恍若未闻,缓缓拔出佩剑,嗓音沉冷:“诛杀。” 崖间的风倏而静止,数百道剑气催杀而出。 苏醒的妖物甚至都来不及挣扎一下,便被凛冽冰寒的剑气瞬间残忍绞碎。 那道声音又是啧啧一声叹息:“好无情啊,他喜欢温柔的。” 一百年前,大战期间,谢酩从北至南,万里追杀妖族,长长的血迹拖曳至南海,奔涌的大河也洗刷不去沉厚的血迹,佛宗大能出世,悲悯地劝诫:“谢施主,如此杀戮,终有业报。” 谢酩静静听完,拭去剑上的血,点了下头:“那便让他来报。” 妖即原罪,死不足惜。 鸣惑归鞘,谢酩波澜不惊地回转过身,走向山腰的窑洞。 楚照流正好溜达了出来,一抬头就看到了御空而来的谢酩,像轮悬于夜空,难以触及的明月。 不愧是名扬四海的高岭之花。 楚照流打量着打量着,忍不住笑了。 不是他故意促狭,谢酩跟师尊养在山上的那只孤高的仙鹤,不能说毫不相似,只能说一模一样。 那只高傲臭屁爱啄人的破鸟,简直就是扶月山剑尊分尊啊。 他一脸可乐,谢酩的唇角往下压了压,冷冷望着他。 楚照流无辜地举举手:“我笑一笑都招惹你了?” 谢酩眉尖微挑,懒得描述他那个笑容。 跟只偷了腥的狐狸似的,眉梢眼角都写满了不怀好意。 他比较在意的是…… “你什么时候换的衣裳?” 小半柱香前,楚照流还穿着身浅紫袍袖,随意竖着发,像个雍容的富家公子哥。 这会儿换了身衣裳,青碧竹纹箭袖袍,乌发用一根木簪挽起,连靴子都换了双,只有左耳上的红色耳坠没变,又像个游山玩水的闲散居士了。 楚照流风流地一展扇子——连扇子都换了把画着墨竹的,振振有词:“一日一更衣,乃君子之风。” 谢酩无情嘲讽:“君子?花孔雀还差不多。” 楚照流露齿一笑:“哎,被你看穿了。没料到你不仅有惊人的狗鼻子,还有双不俗的慧眼。” 谢酩:“……” 谢酩看了眼他的脸,抿了抿唇角,不做口舌之争,转身就走。 楚照流跟上去,想了想,楚贺阳那个蠢货之前还骂了谢酩,谢酩纯属无妄之灾,就多了个嘴:“对了,那几个蠢货被我的英俊潇洒吓得连滚带爬跑了,我估计他们下辈子也不敢来打扰你了。” 谢酩睇去一眼,面色淡淡:“你似乎很习惯。” “那是自然,”楚照流优游不迫地扇着扇子,耳坠上的血红耳坠微微一晃,眉飞色舞的表情格外生动,“我刚灵脉寸断那会儿才叫精彩,你是没赶上趟,这几人在那些大戏里,哪儿算得上个角儿。” 谢酩默不作声望着他,没有开口。 玩笑话没被接住,气氛一时陷入缄默。 看这气氛有点不对,楚照流眼皮一跳,心里直呼救命,余光掠到不远处踮脚张望的陈玥玥小姑娘,连忙滑步过去。 谢酩望着楚照流的背影。 听说过,与听过不一样。 楚贺阳几人都算不上角色,那他曾经又被怎样羞辱过? 十三岁结丹,被无数人捧上云端,要说不心高气傲怎么可能。 那时的楚照流,想必是不可能像今天这样坦荡从容的。 楚照流避开了谢酩,亲切地和一群不知所措的采药人打了个招呼:“几位,该送你们下山了。” 山上的两座阵法,楚照流其实是可以直接破掉的。 不过为了顾全这些普通人,才多此一举,给了谢酩破阵的阵棋。 没人受伤,陈玥玥找到了爹娘,山上的妖魔也除掉了,算得上皆大欢喜。 下山的路途很顺利。 楚照流还以为没了两座阵法压制,山上的妖物会有些躁动,见一路顺风,还有些诧异。 因为山上笼罩白雾,鱼头村里的其他村民不敢贸然上山,晌午见雾气消散,不久,消失了一段时日的村民也回来了,村里一片喜庆,当即烹羊宰牛,千恩万谢两位仙师。 这村子处于穷山恶水之中,又穷又小,抠破地皮都挖不到块宝,村长请两人坐在院子里,敬上最好的茶,抬头看看,院子外围了一圈的村民,好奇又敬畏。 他一拍脑袋,从中挑出两个漂亮少女,恭恭敬敬道:“两位仙师不嫌弃的话,老朽就做主将她们送给仙师,以后当牛做马,侍奉在侧……” 楚照流也不嫌弃农家院里的粗茶,稀奇地刚喝了口,闻言差点喷出来,啼笑皆非:“不必,真的大可不必!人家的宝贝女儿,好端端地送给别人糟蹋做什么?村长真想谢我们的话,如实回答我们几个问题就好。” 村长还以为他生气了,诚惶诚恐地看向另一位——这位眼皮都不用撩一下,浅薄如冰玉的眼睛稍稍一抬,杀伤力更是惊人。 胆战心惊的村长赶紧又看回楚照流,连声应是:“仙师教训得是,请问仙师有什么问题?老朽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有假话,五雷轰顶,天打雷劈,纵然是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楚照流简直拜服。 他以为自己就够口若悬河了,原来高手竟在民间。 谢酩冷眼旁观了会儿这两人废话连篇地你来我往,指尖轻轻点着桌面,淡声打断:“知道西雪国吗?” 村长的连篇累牍被他一道眼神扼杀在腹中,战战兢兢回答:“回仙师,听闻几百年前,这一带是西雪国的地盘,这座山是一位将军的别院,后来国灭了,将军疯了,杀光了小妾夫人,最后举刀自刎,死状凄惨,死不瞑目……” 倘若传言属实,那也难怪陶瑞不能离开这座山,他在此地自杀,死后无论化为骨妖还是厉鬼,都有束缚。 楚照流跃跃欲试地想要插句嘴,被谢酩不咸不淡地横了眼,示意他闭嘴:“西雪国为谁所灭?” 村长滔滔不绝的话被打断,赶紧噤声,挠挠头:“这个,咱们村其实不是这儿本地的,是饥荒逃来,不太清楚,只听说是被敌国灭的,具体是哪个国,也不太清楚,但听说西雪国被活活坑杀了几十万人,是有修仙之士介入,老朽猜测,肯定是那些丧尽天良的魔修干的!” 村长这次相当有眼色,说完重点就没有继续碎碎念,谢酩却闭上嘴,不再开口。 楚照流也没搭茬,懒洋洋地托着腮,目光望着外面一处。 谢酩点着桌面的力道大了点:“你在看什么。” “实不相瞒。” 谢酩:“?” 楚照流盯着外面:“那只架在烤架上的羊羔,看起来好肥,我的道心被香得活蹦乱跳。” “……” 谢酩在摁死楚照流还是摁死他活蹦乱跳的道心之间,选择了面无表情起身,朝村长微微颔首致谢:“不多打扰,告辞。” 楚照流嘀嘀咕咕:“一只羊都不给我吃,谢宗主真是能耐有多大,心眼有多小,小气巴巴的。” 谢酩听他嘀咕完,和善地嗯了声:“我忽然又好奇起来,昨日的那根红线……” 楚照流瞬间头皮发麻,铿锵有力地打断:“我的道心坚不可摧!请你快些闭嘴!” 村里的人想留又不敢留他们,自觉分开条道让他们离开,顺便近距离沾沾仙气。 背后突然传来声急急的:“仙人哥哥!” 听着声音熟悉,楚照流扭头一看,先前在山上救下的小姑娘陈玥玥挤开人群哒哒哒跑过来,从怀里小心取出一张金符,双手捧着递给他:“仙人哥哥的符纸,还给您。” 她的父母藏在人群里,有些尴尬地躲了躲。 陈玥玥一直想还,被他们拉着不让,结果还是没拉住。 楚照流早忘了这回事,怔了怔,半蹲下身,笑意温和:“相逢即是有缘,这道符便送与你了。小姑娘,要平安长大啊。” 陈玥玥小脸微红,也没有推拒,使劲点头:“谢谢仙人哥哥,我会好好保管的,仙人哥哥再见!” 楚照流挥挥手,和谢酩离开了鱼头村。 谢酩睬他一眼:“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种好心。” 楚照流嗤道:“我可是菩萨心肠。” 陶瑞与西雪国的事虽然迷雾重重,不过两人此行的目的是刨惑妖的坟,没打算多做停留。 谢酩祭出鸣泓,御剑而起,却觉得身后一沉。 鸣泓剑兴奋地嗡鸣了声。 谢酩:“……” 楚照流自自在在地站在谢酩身后,见他看过来,眨眨眼,苍白的面容上浮现一丝笑意:“我应该没那么重啊,谢酩,你不会不行吧?” 凑得近了,他嗅到谢酩身上有一股馥郁的冷香。 一个大男人,身上搞这么香做什么? 爱洁成癖,又骄又傲的,活脱脱就是个贵小姐。 正腹诽着,手腕忽然被一把捉住。 谢酩没把他推下去。 谢酩的手指很凉,灵力也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不由分说地钻入他体内,迅速过了一遍。 谢酩的眉眼这回是真的沉了下来,感受着他干涸的灵脉,嗓音微寒:“怎么回事?” 楚照流放任他查看,慢吞吞道:“你问这个?说来话长,那是一个冰冷的冬日,天空中的太阳没有丝毫温度……” “长话短说。” 接下来的一段路途他还得和谢酩合作一下,让他知道点情况确实应该。 楚照流思忖了下,坦然道:“方才用了灵力,一点点后遗症。” 灵脉寸断,即使有药宗出手,也难免沉疴。 恐怕这也是楚照流韬光养晦多年,不怎么在人前出手的缘由。 谢酩的指尖力道似乎大了一分:“为什么要出手。” 鱼头山上的另一座阵法的确很不好破,但只他出手,也能轻易解决。 “我说出来,怕你把我推下去。” “说。” 楚照流唇角一掀,笑得风流倜傥:“为了帅。” “……” 谢酩的确很想把他推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照照:帅是一辈子的事。 谢酩:呵呵。 感谢 我的鱼呢 的手榴弹x1 感谢 镜衍 的地雷x2 感谢 零之言 的地雷x1 感谢 隐姿梦咄 的地雷x1 感谢 李十三 的地雷x1 谢谢灌溉~ 鲜花饼饼饼饼饼 的营养液x25 cccczi 的营养液x20 镜衍 的营养液x20 夜子ww 的营养液x15 漫游 的营养液x11 会成为窦晟 的营养液x10 走力力 的营养液x5 廨棽谙 的营养液x2 www.http// 的营养液x1 永久落网 的营养液x1 舟口十 的营养液x1 子更子更 的营养液x1 第八章 对于修士而言,结丹是修行真正入门的最重要一环。 结丹之后,即使不刻意吐纳灵力,金丹也会自行吸纳灵力,灵力在灵脉中生生不息,流转不灭。 无数资质愚钝者一辈子止步于练气筑基,无法结丹,苟活个一两百岁便碌碌而终,结丹之后,才能步入青春常驻的长生殿,追寻三千大道,届时一两百年的时光不过弹指而过。 因此谢酩才会令人畏惧。 强大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他甚至还很年轻。 能否顺利结丹,什么时候结丹,基本决定了此人往后能走多久,倘若二十来岁就能结丹,便是能吹上一辈子的上乘资质了。 各大世家宗派若是不巧碰上,免不了“你家孩子/徒弟今年结丹了吗,顺利吗,哎哟我家孩子/徒弟去年就结丹了”……的攀比,抑或在灵通域发出“前辈们我十八岁才结丹我是不是废了呜呜”……的反向炫耀。 当年药王亲自诊脉,断言楚照流这辈子再结丹的机会渺茫。 这话其实已经很留情了,依他当时的身体情况,基本告别了求仙问道。 曾经踩在无数人头上的天之骄子,还未崛起,就高高摔落。 整个修界沸沸扬扬的,冷眼旁观着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扼腕叹息者有之,相当精彩。 所以在得知楚照流重新成功结丹、甚至早在一百多年前,灵脉寸断、修为尽废后不久就重新结成了,楚贺阳才会那么震愕。 甚至是恐惧。 鸣泓剑如流星拖曳,瞬息闪过天际。 楚照流悠哉哉地躲在谢酩背后挡风,灵脉干涸牵动旧伤,他掩着唇呛咳几声,伸出食指戳戳谢酩的背,有点好奇:“你似乎对我早就重结金丹不惊讶?” 谢酩回头瞥他一眼,一双眼清湛如幽潭,仿佛能窥探人心:“因为我不瞎。” 一句话把十之八.九的修士全骂进去了。 楚照流莫名乐不可支。 谢酩沉默片晌,开口问:“你的灵脉,现在是什么情况?” 谢酩都问得这么直接了,楚照流也不好糊弄过去,拖长调子:“这就说来话长了,那是个一个冰雪消融、鸟语花香的春天,神药谷上空弥漫着散不去的薄岚……” 谢酩抬起了手。 楚照流非常能屈能伸,话音一转,详略得当:“我一觉醒来,发现又不小心结丹了。” 谢酩似笑非笑地重复:“不小心。” 这话说出去,能把十之八.九的修士气死。 随着金丹的结成,一呼一吸之间,灵力自然吸纳流转,在灵脉中奔腾,汇入紫府。 楚照流几乎碎成渣、好不容易才重塑的灵脉,根本无法承受这样滚滚而来的灵力。 对于一般人来说,灵力越盛越好,但对于他来说,这么磅礴的灵力,要么让他爆体而亡,要么让他走火入魔。 药王发现他居然他娘的结了丹,心情极为大起大落,脸色又青又红又喜又惊又忧又叹,五彩斑斓,差点原地走火入魔。 喜的是楚照流居然还能结丹。 忧的是他几个月前才下过断言,这下被打脸了。 要是其他人也知道了,他就是在全天下面前被打脸了。 最终药王想了个法子,帮楚照流束缚住了澎湃的灵力,缺点就是重塑的灵脉脆弱,不能容纳太多灵力,每次灵力干涸后,滋味相当折磨人。 在他离谷时,老药王慈祥地叮嘱他,以后没事别瞎霍霍,老实低调做人。 谢酩听完,收回手,看他气色苍白,冷漠地吐出几个字:“自作自受。” 楚照流啧了声:“剑尊大人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咱们大师兄可不喜欢你这种冷冰冰的棺材脸。” 谢酩脑中莫名又响起了那道声音。 “他喜欢温柔的”。 “哦?”谢酩淡淡问,“那敢问楚长老,如何才算怜香惜玉?” 这问的重点是不是有点奇怪?你不该问大师兄喜欢哪样的吗? 楚照流心里嘀咕,眼角余光扫到两人正在逐渐接近的一座城池,随手一指:“比如现在进城,好好休憩一晚。” 传送符送得有点歪,唯一称得上精准无误的,就是把他俩整好送进了一座怪诞的阵里。 鱼头山距离惑妖的封印地,全速也有差不多两三日的路程。 不过要是老实巴巴地从扶月山御剑过来,少说也要半个月,歪归歪,还是省时间了的。 楚照流漫不经心想着,压根没指望谢酩会良心发现,真就下到城里去休息一夜。 岂料他话音才落,谢酩就应道:“也好。” 鸣泓剑身一倾,朝着底下的城池飞去。 转瞬之间,两人就落到了城门外。 楚照流目瞪口呆。 收剑时谢酩还好心扶了他一把,轻飘飘地问:“够怜香惜玉了吗?” 楚照流:“……您还真是虚怀若谷。” 谢酩冷冷勾唇:“应当的。” 夙阳虽然地广人稀,但还是有一些城池的,纵然比不上烟霞扶月山一带的繁荣之地,好歹能提供舒适些的住处。 看这样子,方圆几百里估计就这一座有规模的小城了,要是错过了,接下来几日就更没地儿歇了。 进了城,也不怎么热闹,天色还未擦黑,商贩便已经收摊回家,街上行人匆匆,大多脸色憔悴,看得出大伙儿的日子都不太好过。 不过两个气质不俗的陌生人进了城,一眼就能看出不是本地人,附近几家客栈立刻派出得力干将,积极揽客,其中一位尤其出彩:“两位客官应当是从外地而来吧!夙阳风沙大,晚上可不好走,这天都要黑了,不如来小店歇歇脚,两位远道而来,要是有什么不熟悉的,还可以问问我们哪,包管您满意!” 楚照流饶有兴致地望向这位口齿伶俐的伙计,笑了一笑:“好啊。” 两人跟着伙计进了客栈,要了两间上房。 伙计登记了一下,交出客房牌子,笑道:“我看两位气质不俗,神仙似的,肯定是修仙之士,不知需不需要厨房准备点吃食,尝尝味道?” 虽然早就辟谷了,不过楚照流还保持着和顾君衣下山乱跑时的习惯,欣然点头:“自然要,再上一坛你们这儿的特色好酒。” 谢酩本来一言不发,闻言望向伙计,嗓音清淡:“不必上酒。” 楚照流:“?” 谢酩面无表情:“毕竟我很怜香惜玉。” 楚照流:“……” “或者你想让我告知大师兄?” 告状!又他娘的告状! 你几岁了还告状! 你以为我几岁了还怕告状! 楚照流内心悲愤,微笑着咽下了这口气:“姓谢的,你最好不要被我揪到小辫子。” 谢酩沉吟了一下,稍作鼓励:“那你努力。” 伙计偷笑着看两人争舌,看结果出来了,麻利地擦净一张桌子,倒了两杯热茶:“两位请坐,厨房已经在做了,稍等片刻即可。” 楚照流气闷地坐下来,摩挲着杯沿,望向这位颇为机灵的伙计,重新展露春风般的笑颜:“伙计,我看城中人人行色匆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对着这么张脸,想要拒绝回答实在困难,伙计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客官有所不知,最近城外的风沙越来越大了,半夜时分风沙席卷四处,还刮来股血腥气,渗人得很!前天有个小毛贼半夜偷东西,被撵着跑出城,消失在风沙里,天一亮,失主结伴出城去找,最后在几里外发现了尸体,死状那叫一个惨啊!” 边说边摇头:“这还不算,那股妖风最近离城里越来越近了,我们小老百姓,哪有自保能力,全指望那堵城墙了。” 谢酩问:“庇护此城的修士呢?” 伙计叹了口气:“庇护此城的两位仙师大人啊,前几日去探妖风,直至现在也没有回音……所以人心惶惶的,客官也别见怪。” 楚照流和谢酩对望一眼。 其实在御剑接近这边时,两人就都感觉到了一股邪气,那股风沙想必就是因邪气而起。 不过这附近的邪气不算强烈,楚照流本以为源头或许是惑妖的封印地,但掐算了下,又发现方位不太对。 他按下疑惑,潇洒地摇摇扇子:“我看你似乎不怎么害怕?” 伙计眨眨眼,笑嘻嘻道:“毕竟有两位客官这样丰神俊朗气质非凡的仙师路过,小的一看两位就放心了,瞧二位周身浩然正气,想必是来夙阳降妖除魔的吧?” 这位还真是个人才。 楚照流噙着笑意:“那我再问你件事,你听说过西雪国吗?” 这回伙计就没那么快回答了,他想了想,挠挠头:“小的听说过,几百年前,夙阳曾有西雪、东夏两国,两国相争,一个灭了另一个,屠城放火,手段残忍,不过另一个过不久也被覆灭了,听老人们传得神神秘秘的,据说是有什么修士大能介入。” 楚照流挑了挑眉。 修士入俗世,感悟人生百态寻求突破,这很常见,但介入尘世相争,就犯了大忌。 不仅仅是修界的明文规定,还因为这会有损道运。 倘若当真有个修士介入了两国之间的战事,还导致了两国近乎灭绝式的覆灭,那这辈子的道运定然有损,说不定很难再有进寸。 到底谁会那么想不开? 他也没深想,看伙计知道得也不多,无聊地托腮,换了话题:“小兄弟口才了得啊,桩桩件件口齿条理清晰,当个客栈伙计有些屈才了。” 伙计不好意思地笑笑:“实话不瞒客官,小的以前是做说书的,这不是小城消遣少,乐意花钱听书的更少,实在混不下去了,才转了行,客官要是感兴趣,小的也可以现场给您来一段。” 楚照流兴致勃勃:“转行了?那真是可惜,我觉得你是个人才。你都说过什么?” 伙计:“《逍遥剑与君子剑二三事》《天才废柴逆袭记》《扶月山秘事》《照流酩酊录》……” 楚照流麻木道:“谢谢,不必说了。我突然觉得,你转行也挺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靠嘴就能把修仙界得罪七七八八的夫夫俩,终于还是被另一张嘴打败了。 感谢 我的鱼呢 的火箭炮x1 感谢 镜衍 的地雷x1 感谢 临渊 的地雷x1 竺奺笒 的营养液x10 kallaite 的营养液x10 断星星 的营养液x5 20260905 的营养液x5 他还在等啊 的营养液x3 漫游 的营养液x3 永久落网 的营养液x1 第九章 楚照流实在不能理解。 这群民间创作者,逮着扶月宗薅就算了,为什么还非要把他和谢酩扯上关系! 谢酩难得哑然了几瞬,抿了口茶,才淡淡开嗓:“这些话本在民间很受欢迎?” 他不似楚照流那般亲和,姿容如雪,清湛如月,伙计偷偷打量着,笑道:“是啊,大受欢迎!我以前讲这些话本,几乎座无虚席,可惜全是来白嫖的,哎。至于为什么受欢迎,毕竟扶月宗与流明宗并列天下第一大宗嘛,知名度高,讲出来大伙儿都知道,也乐意听,要是小门小派谁在意啊。不过两位客官放心,我们是有道德底线的,您看,我们就不会编排哪位仙子,坏人家闺名。” 楚照流大开眼界:“原来你们还知道这叫编排。” 谢酩不置可否:“原来你们还有底线。” 伙计:“嘿嘿。” 楚照流忍了忍,实在没忍住,谦虚发问:“我能请教一下,为什么老有那几对组合吗?” 说到自己了解的领域,伙计相当有自信,侃侃而谈:“话本拉郎,也是很有讲究的,就比如这君子剑褚问,与逍遥剑顾君衣,两位是同门师兄弟,青梅竹马,意趣相投,几十年前顾君衣叛逃师门时,与褚问大打出手,再未归来,但褚问又公开表明‘无论如何,顾君衣永远是扶月宗人’,据说顾君衣亲手挂在望风亭上的风铃,褚问至今未舍得摘下,这其中可探究的故事可就多了。” 楚照流瞠目结舌。 望风亭是他们师兄弟几个赏花之处,春日桃花灼灼时,这座亭子是最好的观花点,视野所及处粉白相间、浓淡得宜,煞是好看。 但望风亭上的风铃,分明是他们师兄弟几个一起挂的,怎么就成褚问难忘旧情的见证了! “再比如剑尊谢酩与扶月宗长老楚照流。” 伙计摇头晃脑,讲得浑然忘我,遗憾错过楚照流精彩的脸色:“一个是天才,一个是废柴,两人还做过几年师兄弟,听闻关系又不好,据小道消息,那位楚长老还生得面如桃花,这其中可延伸的故事也太多了。这种拉扯的关系,读众爱不释手,听众如痴如醉,焉能不受欢迎?” 楚照流:“……” 拜服。 “两位客官别不信,”伙计从忘我之境里拔.出来,见俩人神色微妙,拍着胸脯保证,“这些故事不仅我们民间爱听,一些仙师也爱听嘞,我以前在烟霞那边拜师学艺,听我师父说,剑尊谢酩的话本最受欢迎,拉上哪家都满座,还有好多名门仙师慕名而去,听得津津有味呢!” “哦?”谢酩的语气难辨喜怒,“都有哪些名门修士去听了。” 伙计非常靠谱,掰着指头,还真数出几个有名有姓的:“有东临门门主、露华派派主、青虹宫少宫主、神药谷少谷主……” 谢酩颔首:“多谢。” 虽然谢酩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不过微微颤鸣的鸣泓剑能很好地阐释主人的情绪。 楚照流心里狂笑,随意抿了口茶。 看来有人要倒霉了。 再过段时间,便是问剑大会了,今年的问剑大会在流明宗举办,或许上述几位就要因为左脚跨入离海而被暴打一顿了。 聊了会儿,薄暮渐去,天色暗沉沉地压下来,从窗外望去,街上已经空无一人。 后厨的饭菜也上来了。 只是筷子一抬,楚照流就嗅到个味道,苦恼地又放了下来。 客栈里也没什么生意,伙计就在边上候着,见他不动,连忙问:“客官怎么了?” 谢酩指尖摩挲着茶盏,他常年持剑,一双手修长有力,线条优美,莹润如玉,那茶盏精细地上了层白釉,光润通透,却也被衬得黯然失色。 他淡淡道:“他不吃花椒、大葱和生姜。” 伙计顿时大惊失色,连连道歉:“小的这就吩咐厨房重做!” 楚照流一时没反应过来,震愕地望向谢酩。 谢酩怎么知道他不吃这些? 难道是大师兄说的? 大师兄已经事无巨细到连这种事都要交代了吗? 他愕然了会儿,回神朝着伙计弯弯唇,和颜悦色:“不用了,是我忘记告诉你我的忌讳了。” 谢酩不冷不热道:“那你可能得写本册子给他。” 楚照流眯了眯眼:“哦?谢三,我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了解我了?” 当初同门那几年,他俩的相交可不算非常愉快,也没兴致去了解彼此什么。 谢酩不置可否。 一桌菜虽然没人动,楚照流还是大方地给了银子,上楼回房休息的时候,天色已然彻底暗沉下去。 他推开窗户往外看了眼,四周的居民门窗紧闭,天色不止是暗,还阴沉沉的,远方隐隐有风云涌动,整座城陷入死一般的空寂。 一回头,谢酩正坐在屏风前的茶桌边,也望向了窗外。 楚照流也不意外:“今晚要出去探探吗?” 谢酩摇头:“不必,庇城的修士很快就会回来了。” 这股邪气还没到能威胁一城性命的地步,不用他们出手。 不过仅仅是一股淡淡邪气就能影响如斯,也不知道源头处是怎么回事,庇护此城的修士到现在还没回来,大概是想溯源追查。 而且,楚照流需要休息。 谢酩扫了他一眼——夜色弥漫,檐角的灯盏被风吹得起起落落,灯线杂乱,他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如今更是透明,有如随风即逝的纸蝶般,身后披着黯淡光芒,勾勒出单薄的肩颈线条,泛着股单薄的脆弱感。 他无声地出了口气。 只有在楚照流身边,脑中的那个声音才会停下来。 谢酩稍稍出神,楚照流已经走过来坐下了:“谢宗主,还记得我们之前没说完的事吗。” 谢酩鲜少这样出神而毫无防备地让人接近,抬眼看看他,或许是因为夜色蔓延,清凌的眸光也没平时那样冷漠凌厉了。 他的指尖点了点桌面:“信。” 他们俩是因为同时收到一封信而来到夙阳,具体去了哪儿,中间又发生了什么,楚照流估计谢酩也没想起来。 “那封信到了夙阳就化为齑粉了,”楚照流坦荡地和盘托出,“当年我出事时,我爹娘也一同失踪,纵使族内的……魂灯已熄,我也不信。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他们,那封信上说,夙阳有我爹娘的踪迹。” 即使知道或许有诈,他还是立刻出了山。 谢酩嗯了声,略一沉默后,嗓音沉冷:“流明宗被妖族屠灭一事,背后有人指挥。” 一句话里的信息量让楚照流直接怔住。 谢酩垂着眼,神色微漠:“那人一身黑袍,戴着斗笠。一百年前那一战里,我没有在妖族里见到此人,这些年也未曾遇到过。” 楚照流敏感地注意到关键词:“是人?” 谢酩点头,语气肯定:“是人。” 指挥妖族的,人。 流明宗被屠灭时,人妖两族的境况可不是现下这样,妖王要么被诛杀,要么被封印,人强妖弱,那时妖族的势头是压过人族一截的。 能屠灭四大宗门之一的流明宗,出动的妖族不仅多,而且是最强的那部分。 居然有人能指挥那些妖族? 楚照流若有所思:“所以你收到的信上写的,就是关于那人的事吧。真是奇了,这些事知晓的人也不多,究竟是谁对我们这么了解?” 他摇摇扇子,含笑问:“谢宗主,你有什么想法或人选吗?” 他笑起来似桃花纷纷,实在过于灼目惹眼,谢酩平静地移开视线:“想知道怎么回事,查下去便知。” 说完,他起身走向门边:“尽早休息,明早出发。” 门嘎吱一声开合,楚照流吐到半截的话咽回去,看他走得匆匆的,有点纳闷。 他没闭眼休息,也没打坐恢复灵力,而是和衣躺到床上,悠哉哉地打开了灵通域。 灵通域内一如既往的热闹,他早些时候发的那个大头娃娃的帖子,又多了许多新回复,楚照流进去一看,居然看到了老熟人。 【昙鸢:依贫僧薄见,这应该是怨气傀儡,依附怨气而生,怨气越重,数量越多,生生不灭,若是多了,也是大麻烦,近年已经很少见了。施主是在何处所见?】 灵通域里大部分人都是匿名的,冷不丁冒出个有名有姓的,顿时所有人都激动了。 【前排拜拜佛子!】 【天哪,佛子也逛灵通域,师父还说我不勤学苦练就爱瞎逛,我要去给他看看】 【佛子,敢问天清山举办的说禅会,你真的会去吗,你去的话,在下不辞万里也要赶来听讲!】 【一个秃驴有什么好看的】 【佛子闭关百年,终于出关了!问剑大会佛子会来吗?】 楚照流饶有兴致地看了会儿,回了昙鸢一句:已解决了。 说完又回到首页,随意看了看。 就看到一条: 【或许还没人知道,楚照流已经结成金丹,恢复修为了】 楚照流语调上扬地“哦”了声,不难猜出是谁发的。 可惜当初楚照流的惨状太过深入人心,药王又非常断定,加之他低调行事,就算是百年前的大战,也没有参与正面战场,所以知晓的人甚少,众人纷纷当发帖的人脑子有病。 笑话,楚照流明明是个家喻户晓的废物啊! 【结成金丹?莫不是扶月山给他用灵药吊着命,药渣在体内搓出个金丹来了】 【曾经最有望飞升之人啊,可惜可叹】 【哈哈哈道友真会说笑,楚照流若是去参加问剑大会,在下坐庄,你敢押他赢么】 【我看他大限将至了还差不多,苟延残喘这么多年,也不嫌丢人,我要是他,宁肯死也不当废物】 【楚照流要是能重结金丹恢复修为,老子当场挥刀自宫好吧】 楚照流眉尖一挑,神识涌去——在灵通域内发言,是会留下神识印记的,倘若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被神识强大的人追踪标记,下场就不太美满了。 不过有这个能耐追踪神识印记的,修界内也就寥寥几人,一般也不会闲得没事逛灵通域追踪小修士,跟他们一般计较。 楚照流就很闲。 他暗暗记下了这位放狠话的仁兄,笑眯眯地回复了句:修道之人,言出即行,这位道友,不守约的话,会天打雷劈哦。 远在千里之外,一个中年修士陡然下身一冷,莫名打了个颤。 作者有话要说:  伙计:修仙界同人拉郎大手 第十章 在客栈里休憩了一夜,隔日早,楚照流从冥坐中睁开眼。 一晚的打坐恢复,灵力又充盈起来,缓解了灼热搐痛。 因为太习惯这种痛感,他昨日神色如常,动作毫无迟滞,只有脸色难看得厉害,现在恢复过来,脸上也有了点血色。 他慢悠悠地换了身衣服,推门下楼。 清晨的小城笼罩在一片清冷湿润的薄雾中,街上也没什么人,客栈却早早就开了业,谢酩坐在靠窗的桌边,侧头望着外面,侧容线条流畅,俊美却冷峭,昨日的伙计战战兢兢的,站在柜台后掌着算盘不敢搭话。 “哟,谢三,”楚照流一展扇面,笑意轻佻,“一大早就在这儿摆着张讨债脸,吓跑了人家的客人,你怎么赔?” 谢酩漠漠回过脸,睇他一眼,沉默片晌,微妙挑眉:“……你怎么又换了身衣裳?” 和昨天清爽潇洒的青衫不同,今天的楚照流是一身枫红,袍袖间以金线花纹点缀,换了个金色发冠,却没好好全部束起,发带与三千墨发摇曳,耳畔的红色耳坠格外惹眼,衬得肤色雪白到不太真实,却叫人不得不惊叹,眼前一亮。 伙计瞠目结舌:“客官这身,真是骚气惊人!” 楚照流要笑不笑的,斜去一眼。 明明是个和和气气的人,还是笑着看过来的,却莫名叫人害怕,伙计打了个颤,及时改口:“小的是说,客官这身,真是明艳动人!民间都说楚照流生得眉目如画、风华绝代,是天下第一美人,依小的看,他到了客官面前,都得自惭形秽,自愧弗如!” 楚照流哼笑着收回视线,溜溜达达走到谢酩对面坐下,理所当然道:“换身衣服怎么了,难道我穿得不好看吗?” “不怎么,只是今日才知花蝴蝶能成精,大开眼界。”谢酩唇角抿着,看了眼楚照流指上的储物戒指。 他实在好奇,楚照流到底在里面塞了多少衣服。 楚照流嗤了声:“那就是你见识浅薄了,我认识只化形的白蛾,天天白得晃眼。” 两人对呛完了,伙计在边上偷笑:“两位关系可真好啊。” 楚照流纳罕地瞅他一眼。 这伙计,年纪轻轻的,口才不错,眼力不行啊。 正在此时,谢酩眉梢一抬,望了眼城门方向,嗓音疏淡:“来了。” 楚照流会意起身,挥袖留下一袋银子——烟霞那边的繁荣城市里都是用灵石作交易,夙阳这地方就只通银子,这还是顾君衣告诉他的。 “我们先行一步,”他朝伙计笑笑,“告辞。” 伙计接过钱袋,眉开眼笑:“两位客官好走,下次再来啊!” 出了客栈,两人的身影便消失在晨雾中。 因为最近怪异的风沙,城门此时紧紧闭着,两道疲惫的身影从远处空中倏然而至,正要进城,就注意到了等在前方的人影。 左边的男修士下意识飞身上前一步,横剑挡在女修士身前:“不知两位是何方道友,在此作甚?” 清风拂去茫茫晨雾,男修士看清前方的人,瞳孔骤然一缩,失声叫道:“谢……谢宗主!” 两人只是从前远远见过谢酩一面,头一次这么接近天下闻名的剑尊,赶忙收剑行了一礼:“没想到居然是谢宗主大驾光临!不知谢宗主远来夙阳,有何要事?” 见这两人诚惶诚恐的样子,楚照流内心一阵感慨。 也只有楚贺阳那样的蠢货有眼无珠,敢指着谢酩的鼻子骂他废物,谢酩恐怕也是人生头次被那么骂。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这位表兄做到了连几尊妖王都没做到的事,也是相当厉害呢。 两人只认识谢酩,不认识楚照流,但见他风姿逼人,气质不凡,揣测应该也是某位厉害人物,却又不敢开口问,低头感受着谢酩投来的目光,冷汗都出来了。 那目光同他的眸色一般,凉凉淡淡的,像冬日飘落在皮肤上的薄雪,沁出一阵冷意,压迫感极重。 两人噤若寒蝉,不敢再偷看楚照流。 “不必多礼。”谢酩这才平淡开了口,“两位出去一趟,有什么发现?” 这是想管这件事? 男修士顿时心里大喜,随即又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想必城内最近的情况两位也知道了。我们夫妻二人一路溯源,然而越接近那股邪气的源头,就越是难以抵抗侵蚀,废了番功夫也没靠近去,那地方怨气冲天,邪气逼人,我们实在不敢久留,狼狈逃回,让谢宗主见笑了。” 女修士也叹了口气:“妾身略懂阵法,隐约能看出邪气源头本是被一座阵法压制着,如今阵法正在失效,恐怕连一个月也难以撑住了,届时邪气四溢,恐怕会漫向整个夙阳。” “我们正想去向天道盟求助,就遇到剑尊了,”男修士不由换了更体现尊敬的称呼,“想必有剑尊在,我们也不用犯愁了。” 夫妇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大致说清了情况。 邪气源头的方向,是一个旧国古战场。 那片战场存在几百年了,怨气太重,隔着几百里都怨气冲天,多年寸草不生,幸好一位佛门高人布下了阵法结界,才免去鸡犬不宁。 谢酩颔首致谢:“多谢。” 他言语简短,从头到尾也只是淡声询问两句,点了点头,两人却没觉得被怠慢,揖手回礼:“剑尊言重,若两位要探那片古战场,还请小心。” 许多庇护城池的修士遇到这种事,能坚守阵地不抛下满城人跑就不错了,这两人还敢深入去调查,楚照流安静听完,对他们还颇有好感,宛然笑道:“此事我们会解决,两位最好别再靠近了。” 只过了一夜,那股邪气更浓了。 谢酩沉吟一瞬,补充道:“我们来此之事,劳烦保密。” 两人忙不迭应声,见他们要离开,不由又瞅向站在谢酩身畔,风采却丝毫不输的明艳青年,还是没忍住问了句:“在下眼拙,敢问这位道友高姓大名?” 楚照流眯眼一笑:“不才,楚照流。” 话毕,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小城上空,留下面面相觑的一对夫妇。 “楚照流?” “……是那个楚照流吗?” 两人不可置信的絮絮低语被抛在身后,楚照流从容地御剑跟在谢酩身侧,偏头问:“你觉得古战场的结界阵法失效,与惑妖有关吗?” 谢酩道:“十之八.九。” 楚照流嗯了声:“看来得加快些速度了。” 谢酩短促地应了声。 楚照流沉吟片晌,突然贴近谢酩,潇洒一跳,站到他身后。 谢酩:“……” 楚照流行云流水地把自己的剑收起来,布着狡黠笑意的脸上挤出几分敷衍的真诚:“你那么快,让我搭一把呗,回头我就去灵通域发个帖赞扬,让天下人都知道,剑尊大人的速度相当之快!” 谢酩冷冷地看他一眼,眉峰微蹙,似乎是忍了忍,最后竟然真的忍住了,没把他踹下去。 楚照流心安理得的偷懒。 谢酩作为剑修,御剑速度的确更快。 原定两日的时间缩短了半日,两人便抵达了封印惑妖的山头。 妖王是先天之妖,承天地之气而生,要被彻彻底底杀死太难,当年六尊妖王,三尊被谢酩斩杀,一尊被扶月仙尊斩杀,一尊被其他各大门派世家打残,逃窜消失,剩下一尊不知踪影。 死去的妖王妖骨不灭,附有一缕残魂。 为了防止妖王苏醒,再次掀起血雨腥风,当年一战后,妖王骨骸被分到各处埋葬封印。 楚照流只看了眼下方,就摇了摇头:“看来我们的老朋友还真诈尸了。” 谢酩:“哦?” “封印妖王的阵是我画的,”楚照流仍是笑盈盈的,“大阵破了,而且破得极为彻底。” 这说明,惑妖不仅诈尸了,还诈得很活蹦乱跳。 才不过百年,妖王就苏醒复活了,传出去修界必然大乱。 谢酩带着他落到封印惑妖尸骨的墓旁,果不其然,巨大的墓坑被整个掀翻开来,新旧泥土掺杂,底下的骨骸无影无踪。 楚照流招招手,从地上飞来几只残棋,他把玩着残棋,又打量了几眼墓土,慢慢道:“我能肯定,惑妖醒来差不多一个月了。” 半月前他们被引到夙阳,又丢了一段记忆,必有惑妖参与。 “她才苏醒了不到一月,就恢复到那种程度了?” 听到楚照流的喃喃,谢酩收回视线:“有人在帮她。” 楚照流的眉心倏地一跳:“你觉得,会是你说的那个人吗?” 一身黑袍,戴着斗笠,指使妖族屠灭流明宗的神秘人。 谢酩没有回答,闭了闭眼,静心分辨了片刻,望向东方:“妖气往那边去了。” 那个方向,正是怨气外泄的古战场。 “惑妖喜欢吸食怨气,编织幻梦,怨气越足,她越强盛。”印证了猜想,楚照流摸摸下巴,“麻烦了啊。” 惑妖是几尊妖王里实力最弱,但最让人不想遇到的那个。 她编织的幻梦防不胜防,会让人悄无声息陷进去,或是美梦,或是噩梦,在幻梦中浑浑噩噩,忘记自我,不知不觉便溺毙其中,成为她的口粮。 谢酩不置可否,重新御剑而起,见楚照流不动,有些不解:“走了。” 楚照流一愣,哒哒两步跨上去了,才憋不住笑出声:“哎呀呀,剑尊都这么热情邀请了,那我实在盛情难却啊。” 贱嗖嗖的。 谢酩:“……” 他冷着脸御剑而起,肩膀又被身后的人不安分地戳了戳:“谢宗主?我们已经吃过一回亏了,你有把握吗?” 谢酩岿然不动,背后却覆上丝缕剑气。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楚照流咻地收回手,啧了声。 谢酩方才反问:“那你有把握吗?” “有啊,怎么没有,”楚照流的语气漫不经心,带着笑意,却很狂妄,“就等着把诈尸的妖骨抽出来,熬碗骨头汤呢。” 作者有话要说:  奇迹照照环游世界 第十一章 不必有人特意指引,谢酩的狗鼻子非常灵,循着惑妖残留的妖气,不偏不倚地飞向那片古战场。 楚照流掐指估算了下,虽然不在一个方向,但两地相距不算远,如今古战场上的阵法失效,结界被毁,肯定是惑妖的手笔。 深重的怨气对常人来说,比地狱还可怕,但对惑妖而言,再找不到第二个更好的疗伤圣地了。 楚照流扇子一展,挡着半边脸,略感嫌弃:“是哪位天才把惑妖的封印地定在这儿的?这片风水宝地,可真是……” 谢酩看他一眼:“师尊。” 楚照流到口的话硬生生转了个弯:“当年大战之际,这地方的怨气依旧被锁得牢牢的,难怪师尊也看走了眼,那位传闻里的佛门高人果然是个高僧。” 谢酩冷笑一声。 几个时辰后,古战场已经可以遥遥看到边界。 与想象中的荒漠平地不同,那是一座残破不堪的古城,静默地耸立在高天之下,城墙漆黑,隔着一段距离,也能隐约嗅到股烧灼的气息。 天色随着不断的深入在变化,起初只是天色转阴,越来越沉,浓云翻滚,稠密得可以拧出水来。 视线所及处,都蒙了层黑灰般,遍地枯槁,寸草不生。 愈至深处,如雾的黑色怨气近乎凝成实质,笼罩在这片天空之下,怨毒而贪婪地盯着闯入者,亟待着将新鲜血肉撕碎吞噬。 死寂,寒冷,还有接近时隐隐约约的哭喊声。 这是个令人很不舒服的地方。 鱼头山窑洞中的那点怨气,与这儿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换作常人,早在靠近的时候便被污染吞噬了。 那对夫妻还能撑着深入片刻,也算很不错了。 就在近乎凝结成人形的怨气蠢蠢欲动地想要扑上来时,鸣泓突然颤鸣了一声。 清越的剑鸣伴随着明湛光华,如灼灼烈阳,瞬间撕开了周围的怨气牢笼。 沉甸甸的感觉陡然一散,周围的怨气被剑气灼伤,溃散奔逃,连视野也清明了不少。 凛冽的剑气环绕在两人身侧,躲在阴影中,谢酩却突然停下前进的步伐,收起鸣泓,和楚照流悬在半空中,眼睫低垂,打量着不远处的古城。 虽然早已被侵蚀得破落不堪,隐约可以窥见几分这座城池曾经的巍峨大气,城内格局方正,正中心一片雕龙画凤的宫城。 城池中的怨气最为浓厚,像一片遮天蔽日的阴云,将城内的光景遮着。 楚照流的瞳孔骤缩。 就在阴云稍散的瞬间,他看到城内挤着无数人影,男女老少,脸色诡白,面无表情地仰头望着他们。 然而再一眨眼,又空空荡荡了。 “被放火屠城的国家……前面是西雪国的旧都么?这是死了多少人,死前又有多大怨恨才成这样?”楚照流不至于怀疑自己是看错了,愕然地合起扇子,“哎,谢三,你还记得陶瑞最后喊的那个字吗,殷什么……” “殷”字一出口,似乎刺激到了什么。 刺耳的尖叫声陡然从城内山呼海啸而来,呜呜咽咽,惨叫痛恨,震得人脑中嗡嗡直响,那些被谢酩的剑气所挡而老实下来的怨气也颤动起来,瞬息之间暴增几倍。 这股怨气过于污浊,虽不足以吞噬他们,也有被侵蚀的风险,轻则心智大变,重则走火入魔。 两人的神色都微微一变。 楚照流不再偷懒划水,足尖一点,淡青色的灵力伴随着凛冽的剑气翻飞,挡开了不计后果扑来的无数怨念,在沉黑一片中,白色的剑光与青色的灵光照亮了一方天地。 旧都之上的天色却愈发诡异,甚至隐隐出现了血色。 楚照流定了定神,终于听清了那些因过度尖利而显得含混的声音在喊什么。 他们在喊一个名字。 “殷……” “殷和光!” “殷和光?”楚照流一眨不眨的,紧紧盯着那边的重重鬼影,“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谢酩摇了摇头:“不曾。” 他突然往前走了一步,一手持剑,就算在这种环境中,衣袖依旧纤尘不染,如雪如月,嗓音微沉:“我过去,你在这里等着。” 楚照流一怔,这才转头看向谢酩。 难怪谢酩在这儿停下,原来是打算一个人进去。 他半眯起眼:“怎么,怕我拖后腿?” 谢酩淡哂:“不敢,我只是比较怜香惜玉。” 楚照流:“……”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茬是过不去了是吧! 他又看了眼那边的煞气冲天,几步追上去,一把按住谢酩的肩膀:“你修的是剑道,一身杀气,又不是一身佛光,还敢过去?此处的怨气都这么深了,城内必然更甚,别忘了,妖王还藏在里面。” 谢酩偏了偏头,目光飘落在他的瘦长的手指上,没有拂开,侧容冷峻:“那又如何。” 楚照流好声好气:“你不可能一边分心抵挡怨气侵蚀,一边对抗妖王。” 谢酩平静道:“我能。” 谢酩说话向来淡漠无澜,至少在语气上,不会太轻狂。 但他的傲显然是浸在骨子里的。 楚照流都要给他气笑了:“给你能的!但是剑尊大人,你是不是忘了,你能抵抗得了,方圆几百里的凡人和修士们可抵抗不了。” 惑妖遮遮掩掩地躲在里面,肯定还没有恢复多少实力,否则早就出来兴风作浪了,可以暂时往后搁一下。 倒是这破地方,再不重新布阵封锁,任由怨念邪气继续外泄蔓延,夙阳大半地方都得遭殃。 孰轻孰重,谢酩眉头略褶,转瞬就有了决断。 楚照流戏谑笑道:“退下吧,接下来交给我了。” 谢酩却没依言退后,冷不丁举起剑,反手一刺。 一只大头娃娃砰然倒地。 与此同时,浑浊的黑雾中,亮起了无数双血红的眼,四面八方爬来数不清的大头娃娃,贪婪地盯着两人。 比之鱼头山的那种,这边的大头娃娃更像人形,也愈加凶残。 数量也以几何倍数增加。 楚照流看了一眼,从戒指里取出一副阵棋,掐诀的同时,提醒谢酩:“这些是怨气傀儡,在这种地方,是杀不尽的。” 谢酩站在他身侧,横剑一扫,飞扑而来的怨气傀儡眨眼间灰飞烟灭。 “做你的,”谢酩简短道,“我守着。” 俩人虽然不怎么对付,但是楚照流清楚谢酩为人,点了下头,不再分散精力,全副身心投入到寻摸残阵、布下封锁大阵中去。 时间仓促,好在那位佛教高僧布在此地的阵法并未被彻底破坏,在此基础上,楚照流只需要找到破损处,缝缝补补,将肆虐的怨念邪气压一压,事情就简单多了。 说起来简单,但要在这煞气冲天的地方做到,却并非易事。 何况还有只暗中窥伺、一直未动的妖王。 片息过后,楚照流寻到了第一处。 然而阵棋打出才不过几丈,附着的灵光就散得七七八八,再难寸进,很快就被吞噬得无影无踪。 楚照流皱了皱眉,只得喊了声:“谢宗主,东南方向,二十余丈外!” 几乎是话音未落,一股磅礴剑气便猎猎而去,劈开了深浊的怨气。 楚照流眼疾手快,迅速打出阵棋,安置其上。 找到了第一个残缺处,楚照流心里便有了数,他对佛宗几个知名镇邪大阵很熟悉,推演出了这是座什么阵,两指捻着第二枚阵棋,眼风半点也没留给周遭密密麻麻的怨气傀儡上:“西北,五十丈外。” 凛冽的剑光再次开路,阵棋稳稳落地化形。 两枚阵棋下去,镇邪大阵得到点修补,肆虐的邪气也略有收敛。 远处的城内,无数怨魂怨毒地盯着他,却迫于大阵威力,迈不出城内一步。 楚照流冲那边眯眼笑笑,正要继续,一道破空声忽然传来,横斩向他的脖子! 下一瞬,“当”地清脆一响,有什么东西被重重地弹飞了出去。 猛烈的罡风吹散怨气,地面上被劈出一个巨大深坑,楚照流一抬头,身前的人衣袖翻飞如雪,沉静从容,只一个背影,就让人觉得稳靠。 一声轻笑在前方响起:“欸呀,我的剑都折了,一百年过去了,谢酩,你怎么还是这么不会怜香惜玉,难道本尊不美么?” 被弹飞出去的身影在前方显现。 传闻中阴狠残忍、杀人如麻的妖王,却是个二八少女的模样,明眸皓齿,亭亭玉立,乍一看,仿佛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歪着脑袋看过来的模样甚至还有几分天真。 楚照流一听到那四个字就头疼。 谢酩持着剑,冷淡地看了她一眼,闻言想到了什么似的,侧头瞥了眼楚照流。 楚照流陡然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 果然,谢酩清清冷冷的嗓音响起,不知道是在挑衅惑妖,还是挑衅在他:“自然是因为珠玉在侧。” 楚照流明显感觉到惑妖的视线针扎似的在他脸上扫:“……” 很好,这个仇恨他拉住了。 他上前一步,雪白的指尖把玩着白色的棋子,一时难以分清到底是棋子更白些,还是他的手指更白些。 “朋友,”楚照流微微一笑,“还记得你是怎么死的吗?” 那笑意有种说不出的怜悯,惑妖看得一愣。 刹那间剑光一亮,谢酩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鸣泓干脆利落地贯穿了她的身体。 “因为你爱说废话。”楚照流不紧不慢地接完下半句,手中的扇子猛地一挥。 凌厉的风刃飞出,趁机爬来的一群怨气傀儡尖叫着溃散。 惑妖的身影随风而逝,谢酩抬眸道:“是□□。” 被杀了一具□□,躲在城中的惑妖显然恼羞成怒,这次响起的却又是个娇媚的成熟女人声音,语气冷冰冰的:“你们想补阵?做梦。” 方才才被压下些许的怨气又躁动起来,沸水般滚滚涌动,甚至隐隐有一鼓作气,将残存的大阵彻底破坏的迹象! 谢酩皱皱眉,催促道:“下一处是哪边?” 楚照流举棋不定,斟酌着回答:“左边,右边,上边,下边,不介意的话,侧面也来一下,谢谢。” 谢酩:“……” 谢酩沉默片息。 下一瞬,自四面八方的炽烈的剑光势如破竹,冲散了恒久不散的阴云,硬生生破出片晴天烈日! 但谢酩的剑气只能斩开怨气,而不能消除怨气,很快又会聚拢。 楚照流再不浪费时间,咬破食指,飞快在数十枚阵棋上一一点过,厉声道:“去!” 数十枚阵棋跟随在剑气身后,顺利归位,九十九道金光自各处纷纷亮起,恰好将源源不断散发出邪气的旧都封锁在内,楚照流顺势抛出棋盘,定下大阵。 惑妖的声音里满是讥诮:“楚照流,你以为这样就困得住我与这些怨灵?” “当然困不住,”放了精血,楚照流才养好的一丝血色又消弭无踪,连唇色也变得浅淡苍白,嘴角却挑了起来,“但我又不是只有这个。” 他慢吞吞地伸出手,从戒指里取出了……九十九盘阵棋。 谢酩的唇角轻轻一扯。 惑妖陷入了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  楚照流:忘记告诉你了,我是人民币玩家(* ̄︶ ̄) 惑妖:人类,你不讲武德。 感谢 silentwoman 的手榴弹x1 感谢 镜衍 的地雷x2 感谢 李十三 的地雷x1 cccczi 的营养液x20 停云 的营养液x18 冉冉饿了 的营养液x7 漫游 的营养液x6 27212670 的营养液x6 他还在等啊 的营养液x2 範小魚○w○ 的营养液x2 廨棽谙 的营养液x1 永久落网 的营养液x1 第十二章 九十九盘阵棋压下去,再不甘的冤魂和尚未恢复的妖王也没声儿了。 这些都是提前炼好的阵棋,也不需要费精力布置,楚照流一口气罩下去,轻描淡写地拍拍手,注意到谢酩望来的目光微有怪异,解释了一下:“都是我这些年闲着没事炼的,不是什么粗制滥造的玩意儿。” 他不疾不徐地摇摇扇子,笑意舒缓,眸如点星,一副风流相。 谢酩猝然被什么扎了下似的,不着痕迹地别开眼,不露声色:“我不担心这个。” 楚照流三两步溜达到他身边,催了催:“走走走,镇不住太久,赶时间。” 谢酩微怔:“去哪儿?” “带你去找个人。” 他们俩消除不了此地的怨气,也度不了满地的冤魂。 对付阴邪之物,还得找专业的。 楚照流收住话头,故意卖了个关子,谢酩却没顺着问下去,只略略点了下头。 他笑吟吟的一句话堵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瞪着谢酩看了片刻,幽幽叹了口气:“谢宗主,和你说话真的很没劲。” 谢酩垂眸看他,一双眼色泽浅淡,通透如琉璃,眼角微勾着,分明是双多情眼,神色却淡淡的:“那敢问楚长老,怎么才算有劲?” 这对话有种若有似无的熟悉感。 楚照流升起警惕之心,被怜香惜玉支配的恐惧再度冒上心头,果断切换话题:“天清山举办说禅会,昙鸢也去了,去把他找过来。” 佛宗昙鸢,是久负盛名的佛子,在楚照流和谢酩还没出生时,就成名已久了。 据说昙鸢出身尘世的帝王家,出生之时,漫天金光普照,天生佛骨,命格极善,而他本人的悟性也高,年幼时阅遍佛门典籍,怀有颗悲悯高洁的佛心,十几岁就斩断尘缘,入了佛门。 此后便潜心在佛宗优昙山上修行,鲜少露面,不问世事。 修界内多数修士,对佛子都怀有几分敬意。 昙鸢闭关了几百年,这次出席天清山说禅会,在灵通域引起了很大一波热议。 楚照流的这副语气熟稔得很,谢酩已经习惯带个大型挂件在身后了,御剑而起,开口问:“你与昙鸢很熟悉?” 楚照流打了个哈哈,含糊道:“还好还好,本公子朋友遍天下,四海之内皆兄弟,可不像你一样孤高。” 谢酩面无表情地闭上嘴,果然不再追问。 邪气暂时被镇住了,森森鬼气去了不少,飞起一段距离,便能隐约看到碧蓝的天空。 楚照流回头望了一眼,稍微松了口气,把精力放回自己身上。 布阵损耗精力与灵力,灵脉内流转的灵力骤然被抽空,又因为被堵塞住了,恢复缓慢,熟悉的灼烧搐疼感又漫了上来。 比上次剧烈得多。 他脸色惨白惨白的,咽下一声咳嗽,摸出瓶药,也没看倒出了几粒,胡乱往口中塞去咽下。 谢酩仿佛后脑长了眼:“撑得住吗?” 楚照流缓了缓,逗他:“我要是撑不住呢?” 话音才落,眼前一花。 楚照流愕然地发现,自己被挪了个位置。 谢酩将他扯到了身前,两指按在他肩上,被触及之处,传输来一股连绵不绝的纯粹灵力,甘泉般滋润了灼痛的灵脉,仿佛卷曲枯萎的枝叶,在甘霖下得以重新舒展开。 清凉凉的,很舒服。 楚照流缓慢地“噫”了声。 以他对谢酩的认知,谢酩能容忍与他共御一剑就很稀奇了,毕竟对绝大部分剑修来说,剑就是他们老婆。 谢酩喜欢大师兄,那鸣泓勉强算他小老婆。 但哪怕是小老婆,哪有人能容忍外人踩自己老婆的?岂非是在给自己戴绿帽子? 让他踩就算了,还给他传输灵力? 被夺舍啦? 楚照流张了张嘴,一句损话还没出口,耳边就传来熟悉的琤琮嗓音,冷冰冰的:“闭嘴。” 楚照流:“……” 很好,能预判他要说什么,看来里面的芯子没换。 看来大师兄的魅力有增无减,叮嘱了谢酩一句“好生照顾小师弟”,就这么管用。 被打断了施法,楚照流也就懒洋洋地闭了嘴。 白来的灵力,不要白不要。 但是嘴闲下来了,心思又闲不住。 楚照流颇具攀比之心,用眼角余光横扫过去,暗暗比划了一下,发觉谢酩比他要高半个头。 岂有此理! 楚大少爷顿觉矮人一头,下意识地挺起胸膛,想缩短点先天差距。 挺直了,还是差一截。 楚照流暗暗咬牙,偷么声的,假装不经意的,缓缓地踮起了脚。 谢酩:“……”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一点一点拔高的楚照流,轻轻吐出口气,两指一动,硬生生地把他摁下去打回原形。 “楚照流,”谢酩漠然道,“你是不是想被丢下去?” 楚照流愣了下,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多幼稚,拿扇子抵着唇干咳一声,难得有点臊得慌,没顶回去。 也不是年轻气盛的年纪了,怎么不知不觉就…… 谢酩垂下眼睫,眉梢忽然微微一抬,有些诧异。 身前的人耳尖如霞似血,居然红了。 与那只摇曳生辉的红色耳坠相衬,也不知是谁更红些。 难得的,向来冷若冰霜的谢宗主眼底流过点不太分明的笑意,蔓延到唇角,浅浅地勾了一下。 抵达天清山附近时,已经是三日后。 天清山说禅会是位于夙阳、松河与江陵三界交界处的太元宗提出的,与佛宗合办,提供了讲坛道场。 也幸好主场是在太元宗,离这边不算太远,不然一趟来去颇费时间。 太元宗乃四大宗门之一,除了慕名而来的,也有不少想趁此机会,试试能不能在哪位大人物面前刷个脸熟、捡个机缘的。 不过想进道场,要么有邀请帖,要么实力够硬,要么背景够大,所以大部分来看热闹的,都被太元宗的弟子拦在道场外,眼巴巴的,望内兴叹。 道场上方还结了个阵,防止有人闯进去。 这是太元宗的地盘,要是直接破阵闯进去,就是打人家的脸,活生生的挑衅。 谢酩傲归傲,并不愚妄,纵然这个阵法在两人眼里都跟纸糊似的,还是落了下来。 楚照流想了想,突然往谢酩身边凑了凑,小小声道:“我觉得你有必要换张脸。” “……”谢酩俊秀的眉拧起,“我有那么见不得人?” 楚照流差点笑出声:“你要这么觉得我也没办法。” 一百年前的大战结束后,谢酩长居离海,极少出现,他如今威望名声甚高,要是出现在天清山道场,必然惊掉一地眼球,让一群成天忍不住瞎捉摸的人怀疑发生了什么。 西雪国旧都的事肯定就掩不住了,妖王复活的消息也会早早泄出去——自从灵通域出现,就没人能阻止天下人聊八卦了。 好在之前在夙阳小城里见到的那对夫妻很守信用,没上灵通域说什么。 想到这一层,谢酩略感意外。 楚照流看上去总是一副洒脱自在样,好似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 但从鱼头山到西雪国旧都,再到天清山,桩桩件件都显明,那副漫不经心的皮囊下,实则心细如发。 他随便捏了张平凡的脸,抬眸:“行了?” 楚照流非常不要命地一合扇子,活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纨绔子弟,挑起谢酩的下颌,左右看了看,咂了咂舌:“怎么不捏个好看点的。” 谢酩静静地盯着他,眼珠跟浸在水中的宝石似的。 楚照流莫名被盯得不太好意思,悻悻地收回扇子:“行了,走吧。” 等在山上的人不少,楚照流和谢酩慢悠悠走过去,听到路上不少人在讨论这场说禅会。 “听说佛子已经在道场里了,我还以为佛子会像那些大家主似的有排场,坐在莲座上佛光漫天地飞过来……” “噗!你对佛子有什么误解?” “都来了哪些大人物啊?” “太元宗来了好几位长老,还有五大家里的三位家主!” “大多是为了佛子来的吧,听说天生佛骨对修行很有裨益呢……啧啧,我上一次见到这么多大人物,还是问剑大会呢。” “问剑大会二十年一轮,今年在离海举行,流明宗主办,说不定能见到剑尊本人了。” “要是能远远见上剑尊一眼,我这辈子就死而无憾了。” “出息!至少要看两眼吧。” …… 楚照流忍了忍笑,瞟了眼毫无波澜的谢酩,戳戳他的手臂,揶揄道:“来来,让我多看两眼。” 谢酩凉飕飕地看他一眼:“你也想死而无憾?” 楚照流简直想放声大笑,兀自在心里又回顾了一遍方才听到的那番对话,一边乐着一边走向道场的入口。 抛去乱七八糟的信息,至少很确定,昙鸢来了天清山。 说禅会马上就要开始,该入场的早就进去了,太元宗守在道场外的两个弟子无所事事地瞅着杂书,不屑地瞥了眼被拦在外面的那些无名散修。 眼前忽地一暗。 两人一抬头,忍不住双双屏住了呼吸,眼底禁不住浮现出一缕惊艳之色。 眼前的这张脸,只是看一眼,就能让人理解什么叫“活色生香”。 修界自然不乏美人,但长得这么……这么祸害的,实在少之又少。 美人的脸色有些苍白,却丝毫不减损美貌,反倒平添几分病弱的美感,朝他们弯唇一笑,晃花了眼:“劳烦行个方便,让我们进去。” 左边的弟子愣愣地“哦”了声,下意识抬起通行令。 右边年纪稍长的弟子及时反应过来,按住他的手瞪了眼,客客气气地道:“进道场需要邀请帖,请两位道友出示一下。” 楚照流无辜地眨眨眼,理直气壮:“我们没有。” 小弟子被他眨得心口乱跳,忍不住拉了拉师兄的袖子:“师兄,没有邀请帖也能进去啊……” 太元宗师兄无言地看他一眼,谨慎地问:“敢问道友名讳?” 两人站在入口处,楚照流又格外扎眼,吸引来不少人围观,都好奇这是哪儿来的美人。 就听美人含笑道:“楚照流。” 楚照流……? 距离两人最近的一个女修疑惑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蓦地想起了什么,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不止是她,在场每个人的神色都透出了几丝玩味,怜悯与嘲讽逐渐取代了眼中的惊艳。 连那个太元宗的小弟子脸色也变了变。 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修仙一途,看的终究是天赋与实力。 一生都没法再结丹,寸步难进,再过几十年就是捧红颜枯骨,更何况…… 有人偷偷瞅了眼楚照流苍白的气色,啧啧摇头。 可能连几十年都活不了。 现场气氛一下冷了下来,楚照流巍然不动,像是没注意到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 谢酩微微皱了下眉。 站在他们面前的太元宗小弟子也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呃,原来是楚前辈,前辈是想进道场吗,这,这……” 楚照流似笑非笑:“怎么,我进不得?” 太元宗师兄的脸色彻底淡下来,拱了拱手:“实在不巧,道场空间有限,已经坐满了。” 看他这个态度,谢酩的眉头蹙得更深。 楚照流含笑给他传了个音,解释了一下。 太元宗和扶月宗积怨已久,新仇旧恨一箩筐,双方弟子若是在外游历遇上,多半都要借切磋之名打一场。 加上他废物的名头,这名弟子的反应倒也在意料之中。 楚照流懒得跟小辈计较:“行,我不进去,你进去帮我叫一下昙鸢,说我有事找他。” 周围的目光顿时更怪异了,一阵窃窃私语声响起。 佛子是什么地位? 你楚照流又是什么地位? 堂堂佛子,是你想叫动,就叫得动的? 连那些世家家主、一派之尊,都不一定能请得动佛子,一个龟缩在师门的庇护下,得靠灵药吊命的废物,做什么青天白日梦! 那个太元宗弟子的脸色也有点奇异,像是想笑,又碍于宗门面子不好笑出来:“这个,楚……前辈,你想叫佛子出来?” 一字一顿的,未尽的嘲讽之意非常明显。 楚照流微微一笑:“有什么问题吗?” 看他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太元宗的师兄无语至极,忍不住嗤笑了声:“佛子哪是我们能叫动的,你要是想叫佛子,那就自己喊吧。” 说完,他抱着双臂,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楚照流颔首:“这可是你说的。” 太元宗的师兄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楚照流便扭过头,对着道场大喊了声:“昙鸢!出来!” 声如滚雷,萦绕道场,久久不散。 众人:“…………” 众人目瞪口呆。 还没等他们从楚照流胆大妄为的做法里抽回神,下一瞬,金光一闪,一位眉心点朱的俊秀僧人出现在楚照流面前,见着他,脸上露出了笑意:“来了,催什么。” 第十三章 突然出现的僧人一袭白色僧衣,形羸骨瘦,气质纯然,嘴角的笑意微微,只是看着,便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却又不敢接近,唯恐亵渎。 尤其引人注意的,是那双眼睛。 明亮清澈,如晨星一般,仿若新生孩童,干净到令人不由自惭形秽。 太元宗师兄的冷笑绷不下去了,化为一脸震愕,脱口而出:“昙、昙鸢大师……” 外面这群修士没亲眼见过佛子,听他确认了这名僧人的身份,顿时一片哗然。 还真给楚照流喊出来了?! 楚照流要笑不笑的:“谁让想见你一面太难呢。” 这话里有几分讥讽,却不是朝着昙鸢去的。 他涉世极浅,对人情世故一片空白,茫然不解地认真回答:“你要见我,直接去佛宗就是了,何难之有。” 众人:“……” 这可是佛子。 被佛宗宝贝得不行,揣在宗门内几百年,就等着他飞升的佛子。 这俩人居然这么熟稔? 大伙儿正傻愣愣地望着与佛子谈笑自若的楚照流,入口处便响起道威严的声音:“怎么回事,何人敢在此喧哗?” 两个懵住的太元宗弟子回神,敛容行礼:“贾师叔!” 贾师叔沉着脸走出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个形貌颇为俊雅,戴着纶巾的高大儒生。 外面一片混乱,他却一眼就望见了人群里的楚照流——那副姿容实在太显眼,矫矫不群,难以忽略。 儒生的眉头微不可查一皱。 两个太元宗弟子见到他,连忙行礼:“楚家主好。” 楚照流恍若未闻,半点眼风也没扫过去。 一直静默不言的谢酩抬起眉梢,淡淡扫了眼楚荆迟。 楚照流的双亲失踪后,家主之位便落在了楚照流父亲的大哥头上。 楚照流的父亲楚清渠,也是位赫赫有名的天才人物,相比之下,作为大哥的楚荆迟资质平庸,被弟弟的光芒掩盖,黯淡失色,家主之位也略过他,直接传给了弟弟。 即使对楚家不了解,谢酩也猜得出来,这位现任的楚家家主,与楚照流不是什么亲厚的关系。 楚照流说,他灵脉寸断那会儿,身边的大戏很精彩。 那这位大伯,又是否在那场大戏里,扮演过什么角色? 楚荆迟原本在朝着楚照流走去,脚步突然一顿。 一股毛骨悚然的危机感窜上心头,他惊疑不定地扫视周遭,心头疑惑。 这是哪儿来的视线,只是一瞥……就让他脊背发寒。 他迟疑不前,贾长老却恍若未觉。 有人突然在道场外高喝佛子的法号,无礼至极,作为主场的太元宗也颇感被下了面子,贾长老一眼看到昙鸢,拱手道:“昙鸢大师,你怎么亲自出来了,实在抱歉,请回道场内安坐,这里我会……” 眼角余光扫到楚照流,他谦逊的话音一滞,嘴角浮现出冷笑:“我还当是谁,原来是你。” 楚照流无聊得直扇扇子,听他夹枪带棒的,有些纳闷,真情实感地发问:“阁下哪位,我们认识?” 贾长老的脸一下青了。 那股视线稍纵即逝,楚荆迟心里再多疑,也只能暗中提起防备,背着手踱步过来,不疾不徐道:“贤侄可能忘了,你十三岁刚突破金丹之时,曾在炼武台上击败贾长老,只用了三招,实乃一段佳话。” 周围:“……” 这嘴也太损了! 腹诽完,再注意到他话中内容,众人顿时齐齐倒嘶凉气。 直至此时,他们才想起,这个面色苍白柔弱的废物美人,在灵脉寸断、沦为笑柄前,是踩在所有所谓“天才”头上的人。 这位贾长老,也是被踩得很惨的一个。 贾长老的脸又青又黑,隐约泛着点红,非常五彩斑斓。 楚照流略微回忆了一下,他那时候轻狂得很,手下败将太多,还是没什么印象,便将此人抛到脑后,挂上丝虚伪的笑:“哎?我才注意到,楚家主也在这儿啊,别来无恙。” 楚荆迟也笑了笑:“托你的福,很好。贤侄是来天清山听禅会吗,这几个小弟子不长眼,也敢拦你,随我进来吧。” 楚照流笑得灿烂:“不了不了,那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地方,我站外边就行。” 贾长老刚被楚荆迟轻描淡写地掀了丢人老底,但楚荆迟他又不好开罪,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将羞恼发散向楚照流,闻言眼里流露过一丝快意鄙夷,冷嘲热讽:“没想到楚大公子还有这等自知之明,彼时是彼时,此时是此时,能清楚自己的身份,幸莫大焉。” 楚照流颔首赞成:“英雄所见略同,在下也不想屈就自己。” 贾长老愣了几瞬,勃然大怒:“楚照流,你好生狂妄!” “贾长老,请勿动怒。” 一句温和的嗓音自身侧传出。 贾长老从昏头的怒意中回神,才想起昙鸢还在身边。 让佛宗的人见到这样莫名其妙的闹剧,他多少有些尴尬,绷着脸道:“让大师看笑话了,这般粗鄙无用之人,我们也不必与他多言,在下这就叫人把他赶下山。” 昙鸢对现场的气氛没有察觉,嗓音清润,听起来很舒服:“实在抱歉,楚施主是来寻我的,倘若有无礼之处,贫僧代他赔不是。” 顿了顿,他看了看被拦在道场外的一众修士,露出丝不赞同的神色:“既是说佛听禅,贫僧觉得,将这些道友阻绝在外,不是太妥。” 贾长老愣了愣,下意识道:“昙鸢大师说得是,哈哈,是我们考虑不周,这便撤了结界。” 昙鸢朝他微微一笑,这才转向楚照流:“许久未见了,你还没同我说,叫我出来做什么?” 许久未见? 贾长老愕然睁大眼。 楚照流和昙鸢还是故交? 周遭明的暗的掠来无数视线,楚照流不欲多言,眯着眼笑:“一点私事,比较急。你要先参加说禅会么?” 昙鸢神色一肃,向贾长老行了一礼:“贾长老也听到了,突有要事,贫僧实在不便多留,还请长老代贫僧向其他诸位赔个不是。” 众人:“……” 怎么楚照流什么都还没说,他的事就是要事,你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楚照流这是哪儿来的天大面子? 就算他曾经确实是绝世天才,那也只是曾经啊。 他有礼有节的,态度格外谦和,贾长老张口结舌:“昙鸢大师,这……” 昙鸢的语气温和,态度却不容拒绝:“贫僧这便失陪了。” 楚照流笑嘻嘻地给贾长老抛了个飞眼,看后者气得脸红耳赤却敢怒不敢言,才飞袖甩出个法器。 核桃大小的东西迎风见长,眨眼就变成架能容纳几人并坐的鎏金华盖马车,充当坐骑的,是两匹画得栩栩如生的神兽麒麟剪纸,足下踏火,威风凛凛。 消停了会儿的楚荆迟又开了嗓:“哦?这是二弟为你做的代步法器吧,瞧着倒是挺有意思。” 楚照流摇着扇子的指尖一顿,眼神冷了下来。 楚荆迟总是悠悠的,语气不紧不慢:“下月楚家祭祀大典,莫要再缺席了。” 当着众人的面,他微微一叹:“你爹娘的墓,这些年都没人扫。” 楚照流的眉心跳了跳。 谢酩半眯了眯眼。 刚刚这一瞬间,他很清晰地在楚照流眼底看到了转瞬即逝的杀意。 但是楚照流没有发怒,反而抿唇一笑:“我爹娘还活得好好的,自然不必扫墓。不过若是大伯父的墓,侄儿定然来扫。” 楚荆迟仿佛没听到后半句:“贤侄真是固执啊,不过看来,你是答应回来了?可喜可贺,下月初三,莫再迟了。” 回应他的是马车飞起时激荡的尘灰。 这架马车的速度虽不及御剑,但只消片刻,天清山也被彻底抛到了脑后。 楚照流没有看上去那么气定神闲,闭眼压了压心底腾升的烦躁暴虐,懒洋洋地往后一靠,慢慢睁开眼,看了眼昙鸢,心绪已然平复:“还不快谢我帮你脱困?太元宗这办的是哪门子说禅会,说利会还差不多,你居然肯来这种场合。” 昙鸢无奈道:“闭关多年,家师要求,不得不尊。” 楚照流啧了声。 昙鸢十来岁剃度,几百年来,一直待在佛宗修行,几乎足不出户,心性纯稚,与宗门感情极为深厚,尤其听师父的话。 在楚照流看来,这是非常稀奇的。 佛宗的人未免也太宝贝昙鸢了,虽说天生佛骨确实稀奇,但不让人有点历练机会,终究是纸上谈兵,怎么成长起来? 不过也是因此,两人虽然年龄相差较大,相处起来却没什么隔阂。 他笑嘻嘻地往前一凑,手指勾起昙鸢下颌,跟个调戏良家的纨绔似的:“那你直接跟我走了,不怕得罪人?” 昙鸢知道楚照流坏心眼,一动不动,端庄盘坐着,一本正经道:“既是你开口说的事,定是要事,孰轻孰重,贫僧分得清楚,当以要事为先。” 楚照流哈哈一笑:“说得好!我的事,自然是头等重要的大事。” 谢酩:“……” 谢酩冷着脸一伸手,拎猫似的,拎着楚照流的后领,把他逮回来坐好。 昙鸢的目光顺着转过去,落在他身上,态度谨慎了几分:“这位施主是?” 谢酩幻化的这副形貌普普通通,丢进人群里就会泯然众人。 但他本人气质佳绝,纵然顶着这么张毫无特色的脸,安静坐在一侧,但凡有点眼光,也不敢忽视。 楚照流扯扯领子,漫不经心道:“路上买的穿衣小厮,如何,看着还行吧?” 昙鸢凝望片刻,神色肃穆了三分,摇摇头:“又在胡说,你如何把天下第一人的离海剑尊买来当穿衣小厮了?谢施主,久闻大名。” 佛宗与谢酩的矛盾不小。 当年大战之时,谢酩杀的不止是妖,还有许多或被要挟、或被诱惑叛变的修士。 对于这些人,佛宗主张将他们关进幽狱,诚心思过便可,上苍有好生之德,非罪大恶极者外,人人皆有悔过救赎的机会。 谢酩的态度却截然相反,铁血冷酷,手起剑落,一个不留。 大战后期,妖族势弱,溃散奔逃,谢酩一人一剑,从北方烟霞,一路追杀至夙阳的南海边,血水染红海水,血浪拍案,几日不退。 最后妖族投降,谢酩却不受降,当着无数人的面,翻手斩杀了妖族来使。 本就对他做法就不满的佛宗修士怫然而去,断言谢酩杀心太重,杀业太重,将来必受反噬,就算是支持谢酩的人,在见识过谢酩有多杀人不眨眼后,也对他有了几分畏惧与意见。 所以昙鸢对上谢酩,不免有些微妙。 不能说厌恶,但也颇感不喜。 谢酩当然也不喜欢佛宗的人。 不过他想什么、做什么,并不会因为外人的言语干扰而受困,坦荡地解除了障眼法,露出本来面貌,向昙鸢微一颔首,算作问候。 “你找我的事,就连谢施主也无法解决?”昙鸢没有纠结于谢酩为何会在这里,抓住了重点,神色凝重,“照流,详细说说吧。” 不叫施主,也不带姓氏,直呼姓名? 谢酩不着痕迹地睇他一眼。 关系就这么好么。 楚照流隐去前因,从他与谢酩在鱼头山遇到怨气傀儡开始,大致说了一遍经历。 昙鸢愣了愣:“西雪国?” 楚照流也很惊讶:“你知道?” 昙鸢沉吟片刻,缓声道:“四百年前,夙阳境内有西雪、东夏两大国,西雪强盛,而东夏势弱,在尘世诸国中,西雪当属最强,但在与东夏国的一场战役中,西雪覆灭。” 他顿了顿:“东夏国的大军围困都城时,许诺西雪国的皇族,只要打开城门,就饶城中百姓不死,但城门大开后,大军冲进都城,杀光城中百姓,放了一把大火,将西雪皇族折磨致死,自此冤魂不散。东夏大胜之后,却没有借此一统夙阳,反而在不久后也覆灭消弭。” 楚照流咂舌:“东夏国不仁不义,倒霉的还是那些平头百姓。” 无论是鱼头村村长,还是客栈伙计,都表示有修士介入了两国的纷争。 如今夙阳荒芜贫瘠,这两国的历史又模糊不堪,很有可能是那个修士致使的。 不出所料的话,那个修士应该就是“殷和光”。 他与谢酩从未在修界听过这号人物,当初指示妖族屠杀流明宗也身份神秘……莫不是同一个人? 心思急转间,楚照流与谢酩异口同声:“你听说过殷和光吗?” 分毫不错,一字不差。 两人愣了愣,怪异地对视一眼,又跟被什么刺到了似的,倏地别开目光。 过了片刻,楚照流才把那种挥之不去的怪异感压了下来,重新看向昙鸢:“怎么不说话?” 昙鸢古怪地瞅着他俩,眨了眨眼:“两位的关系竟如此好?” 楚照流十分不客气:“昙鸢,你这双慧眼可能得抠下来洗洗再装回去了。” 昙鸢笑笑,非常宽容,也不与楚照流计较:“既然事态紧急,还是尽快赶过去吧。” 楚照流点头,收起马车法器,一抬头,前方两人,一人御剑,一人足下生莲,都在等他,前者皑皑如雪清湛如月,后者仙风道骨清新脱俗。 谢酩话语简短:“上来。” 昙鸢语气和缓:“还是我带你吧。” 楚照流看着伸到面前的两只手,一时凝噎。 一句“要不我还是自己来吧”还没秃噜出来,昙鸢语气温和地补充:“照流身体不好,路上需得我多多照顾,谢施主顾好自己便好。” 谢酩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几秒,直接扭过头,薄唇一动:“师弟,还不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酩:还可以是脱衣小厮。 楚照流:? 谢酩:负责穿也负责脱,有什么问题吗? 楚照流:??? 第十四章 师弟师弟师弟…… 楚照流如听仙乐耳暂聋。 别说现在,就是在扶月山上那几年,谢酩也没叫过他一声师弟。 没想到当世剑尊如此没有风骨,不喜欢佛宗的人就罢了,还要争这种无谓的面子! 他略一踌躇,缓缓挪到昙鸢身侧,随口诌道:“我再跟上去,鸣泓要不高兴了。” 鸣泓剑有没有不高兴楚照流不知道。 但他此言一出,谢酩的眼神明显冷了几度,凉凉淡淡的眸光在他身上一扫,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楚照流的小扇子有点摇不下去了。 他瞅着谢酩的背影,欲言又止。 怎么跟他做错了似的? 他和谢酩不对付,跟昙鸢的关系更好,选昙鸢有错么? 没错! 还是觉得被拂了面子罢。 楚照流琢磨着,拍拍昙鸢的肩膀:“发什么怔呢,走啦。” 昙鸢不知道在思索什么,回过神来,追上前方的那道白光。 从松河回夙阳的路上,楚照流后知后觉,他貌似真的得罪谢酩了。 一路上谢酩都遥遥领先在前,他主动传音过去也不睬一下,整整行了三日,越来越接近西雪国旧都了,也没能搭上句话。 楚照流又好气又好笑:“谢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 昙鸢奇怪道:“你与谢施主,岂非本来就是如此?” 这俩人当年在扶月山上就鼻子不对鼻子、眼不对眼的,又因为年少时有那么点情敌的意思在里头,关系是众所周知的不好。 楚照流对大师兄的那点朦胧好感,早就随着长大,慢慢理解过来,那大概是对老父亲一般的大师兄的依赖。 谢酩嘛…… 楚照流跳过这个问题,还是颇为不忿,且非常狐疑,瞅了眼昙鸢,拾掇他:“他不睬我,八成也不睬你,你试试。” 谢酩远远缀在前方,真像朵只可远观的高岭花,昙鸢好脾气地笑笑,依言传音。 楚照流目光灼灼地望过去。 下一刻,谢酩停了下来。 楚照流:“……” 好你个谢酩,当真只针对我! 昙鸢足下的金莲载着两人,片息间就到了谢酩身边,正要开口,面色忽地一肃,抬头望了不远处一眼。 那边便是被楚照流暴力镇压的西雪国旧都。 被怨气所影响,整片天都是阴的,一切都泛着残破枯败的灰蒙之色,即使目前怨气收束,望一眼也心惊肉跳。 和里面的怨气同样可怕的,还有只不知道实力恢复几成的妖王。 “如此惊人的怨气,贫僧是头一次见。”昙鸢神情凝重,皱眉思索了下,“照流布的阵法虽然精妙,但对阴邪之气震慑不大,眼下怨气只是被暂时压下去了,倘若再次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楚照流说:“里面还有个阵法,是你们佛宗的高人设的,幸好我在你们藏经阁看过几本佛宗阵法秘籍,知道怎么修补,否则当时怨气就要倾泻而出了。” 闻言,谢酩冷漠地掀了掀眼皮。 佛宗的藏经阁闻名天下,里面汇集了无数秘法典籍。 但只有佛宗门内弟子可以进去参阅,像是旧都附近那座精妙的大阵,一般佛宗弟子也不可能接触到。 楚照流能进去,八成是因为昙鸢。 这俩人到底什么关系? “进去之前,最好再在外面布一座阵法,以防万一。” 昙鸢和楚照流交谈了几句,对古都附近的情况有了更深一步了解,取出一副阵棋。 怨气集结处容易引发人的负面情绪,他说话时娓娓动听,好似真有佛光内蕴,听着很舒适:“此阵名为金光诛邪阵,颇为复杂,我与照流分头布下,也需要些时间,附近危险未知,就有劳谢施主清扫一下威胁了。” 谢酩淡然点头:“嗯。” 楚照流分了一半阵棋,昙鸢雕琢的阵棋古拙而不失精致,上面莲花盛开,沾染着点点佛门圣洁的气息。 一般的佛宗弟子拿到这样的阵棋,免不得诚惶诚恐,小心供着,他却毫无珍稀的概念,随意地在手里搓捏把玩。 等会儿还要进城,大敌当前,跟谢酩闹着别扭也忒奇怪了。 看昙鸢先一步离开了,楚照流轻咳一声,凑到谢酩身边,露出个款款笑容,胸怀宽广地主动求和:“下一个阵点离得有些远,谢宗主带带我呗。” “不好,”谢酩垂眸看他,唇角扯出个凉飕飕的弧度,“我怕鸣泓不高兴。” 楚照流:“……” 楚照流再次尝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 他悻悻然转身离开,从储物戒里扒拉出佩剑,御剑行去自己负责的部分。 好歹也是一个王朝的都城,范围极大,要将整座旧都纳入阵法内颇费功夫,布阵之时,得不偏不倚地算准每一个阵点的位置,以灵力打出阵棋,周而复始,让阵棋之间灵力交汇,才能编织出一座足够强大的镇邪之阵。 楚照流边算着,脑中忍不住浮现出些陈年往事。 那是扶月山桃花盛灼之时,初来扶月宗的谢酩适应过来,不再彻夜点灯。 楚照流看他似乎是恢复了,把宠幸了一个月的瑶琴一丢,兴高采烈地想就排位顺序进行一番讨论。 谢酩在崖边练着剑,听他说了半天,轻飘飘地飞来一眼:“你几岁?” 楚照流认真回答:“快十五了。” “所以你是师……” 楚照流怫然打断:“你要是不叫我师兄,那也别想叫我师弟,叫一次我打你一次。” 谢酩面色一沉:“那就来打。” 于是入门第一个月,俩人的第一次交谈以打了一场收尾,不拼灵力,单论剑术。 楚照流赢了。 一想起当时谢酩那个微微睁大瞳孔,略显诧异而不可置信的眼神,楚照流就乐不可支。 能打败堂堂剑尊的机会,可不多。 等等。 楚照流灌注灵力,将一枚阵棋打进阵点后,陡然间恍然大悟。 貌似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谢酩再未试图叫过他师弟。 当然也没叫过师兄。 敢情是被他打出来的? 他正在心里偷乐,一股悚然剧寒突然从脚底瞬间窜至头顶。 几乎是在破空声响起的瞬间,楚照流就侧身一避三丈远,好险躲开了身后一击。 楚照流持剑回身一看,方才他所站立之处,站着个人。 那人浑身都裹在一团黑雾之中,就算神识也探不清形貌,手中的武器也裹在黑雾中,看形状颇长,也不知道是棍是枪。 楚照流眯了眯眼:“你是何人?” 这人并不搭理,闪身而来,再次一击劈来,“当”的一声巨响,楚照流举剑格挡,眨眼间就与此人过了数十招。 然而他周身灵力被封锁,灵脉内储存得少,又在刚刚布阵时耗得七七八八,单以剑招拆招还行,拼起灵力来却落了下风,又是“哐当”一声,楚照流被一股巨力掀飞出去,嘭地砸倒一片树。 烟尘滚滚,楚照流被震得头脑发昏,胸腔一阵剧烈疼痛,差点呕出口血,还未起身,一道残影就迎面而来。 他翻身一躲,残影直直没入地底,下手狠辣又利落。 体内的灵力接近干涸,灵脉逐渐灼烧搐痛起来,楚照流喘了口气,恍若未觉,脸色苍白如鬼魅,虽然处于绝对劣势,却并不慌乱。 见那人又拔出武器,又要袭来,电光火石间,楚照流脱口而出:“殷和光?!” 然而那人一顿也未顿,杀气腾腾,招招毙命。 楚照流眼底闪过丝冰冷厉色,手指捏到左耳如血的耳坠上,正要按下,忽然想起什么,奋起横扫一剑,稍稍逼退那人,仰头朝天一声大喊: “谢三!” 后面那个字才落,眼前倏而闪过一道银光。 疑似银河落九天。 匿在黑雾中的人来不及收招,直直撞进鸣泓的全力一剑中,轰地惊天动地一声响,灵光大炽,那人当场便被击飞数十丈,一地血迹纷纷而落。 他似乎立刻就知道自己不敌,当机立断化为一道黑雾,消散在空中。 谢酩微微一顿,没有追上去。 那人一身污浊的邪气,旧都附近冤魂丛生、邪气肆虐,想靠分辨他的气息把人抓回来,可能性微乎其微。 说不准是调虎离山。 楚照流单膝跪在地上,用剑支着身子,低低咳了几声,抬起眼,脸上露出个笑,苍白的唇角沾着殷红血迹,有股惊心动魄的瑰艳:“哎,来得挺及时啊,美救英雄,咱俩的话本可以更新了。” 谢酩的眉头拧起:“怎么样?” “还行,死不了。”楚照流毫不在乎地以指尖抹去唇角的血,嘴唇被抹上血色,跟涂了胭脂似的,诡异动人,“我和他交手数百招,也没察觉他的招式来自何处,你呢?” 谢酩脑中倏然闪过一些模糊的场景,刹那间仿佛连那张红唇的滋味都甜软到了心口,他停顿了片刻,移开落在他唇上的目光,才道:“没有。” 楚照流点了一下头:“我方才怀疑他就是殷和光,叫了一声,他却丝毫没有反应。” 谢酩嗯了一声,眼睫垂着,看他还半跪在地上,眉头锁起:“你还不起来?” 楚照流诚实道:“实不相瞒,要是没有剑撑着,我已经倒下了。” 谢酩:“……” 谢酩朝他伸出手。 伸至眼前的手掌白皙修长,骨节匀称,仿佛是上好的白玉雕琢,一眼就让人觉得贵气优雅,虎口与指尖上却覆着明显的茧子,是常年练剑留下的痕迹。 楚照流一向喜欢漂亮的东西,忍不住打量了两眼,却没伸手,嘴角挑起缕笑:“谢宗主,这可是你握鸣泓的手,你拉我的手之前,经过它同意了吗?” 鸣泓有灵,闻言嗡嗡颤鸣了声。 谢酩无言轻抚剑身,将鸣泓收归入鞘,便径直伸手,将楚照流拉了起来,两手交握时,一股灵力自肌肤接触处传输过去。 楚照流得了便宜还卖乖,不依不饶:“剑尊大人,你不怕鸣泓不高兴啊?” 鸣泓又在剑鞘里震起来,又吵又闹,谢酩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不冷不热道:“它高兴得很。” 作者有话要说:  鸣泓:嗨老婆!老婆看我!老婆踩我! 谢酩:是时候换把剑了。 第十五章 鸣泓剑是谢酩在一座上古秘境中寻获的神剑断剑,带出来后,寻访了天下第一神匠重熔锻造,跟了谢酩多年,也有了懵懵懂懂的剑灵,不过灵智不高,大概跟个五六岁的小孩儿差不多。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剑灵格外亲近楚照流,简直让人怀疑它是不是天生色胚。 沁凉的灵力强劲却温和,安抚着脆弱的灵脉,楚照流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暗暗打量谢酩的神色:“不生气了?” 谢酩漠然反问:“我生什么气?” 啧,还不承认了。 看楚照流的脸色愈发惨白,虽然唇畔带笑,眼睫却在发着颤,走一步都要喘三喘似的,谢酩闭了闭眼。 只要一远离楚照流,脑中的那道声音就会喋喋不休,强制让他回忆一场荒诞淫.糜的幻梦。 导致他看到楚照流喘息一下,都觉得哪哪儿不对劲。 仿佛有多变态似的。 “他选了别人。”脑中的嗓音阴冷恼怒,怂恿着他,“杀了那秃驴,把他抢回来。” 这道声音在脑中出现半个多月了。 谢酩无法将这东西从脑子里抽出来,大多时间都不理不睬,只当不存在,他心性坚定如磐石,不会为区区一点心魔所扰。 但这次却被扰乱了。 也是因为些许恍惚,才没有立即察觉这边的动静赶来。 谢酩的眼神沉着,意味难明地盯着楚照流:“为何不在遇敌时就叫我?” 有灵力疏导,楚照流已经缓过来了,闻言一笑:“既然要用偷袭,那实力不一定有多强,若是我能解决,何必叫你来,白费个人情。” “从结果上看,”谢酩淡声嘲讽,“你似乎没能解决。” “所以我叫你了。”楚照流振振有词,“随机应变。” 谢酩缓缓点头:“这么说,你现在欠我一个人情。” 楚照流:“……” 为什么要嘴快。 楚照流正想损他两句,把话题揭过去,脸色忽然一变:“等等,我们是不是忘了谁?” 那人八成是来阻止他布阵的。 既然袭击他了,昙鸢呢? 谢酩微皱了下眉,没有说话,扶着他的手臂御空而起,去寻找昙鸢。 出乎意料的是,昙鸢并未遭袭。 见两人过来了,他还有几分疑惑:“谢施主,照流,怎么了吗?” 楚照流若有所思,细白指尖摩挲着下颌:“方才被人袭击了而已,难道是我好欺负么?” 昙鸢肃容:“袭击?是什么人?连谢施主也没能抓到吗?” 楚照流摇摇头,望了眼城池方向:“或许是惑妖,但她有什么必要遮遮掩掩地以另一副形貌来袭击我?难道是……” 指挥屠灭流明宗的神秘人? 不管到底是谁,也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叮嘱了昙鸢小心防范后,楚照流旋身离开,准备继续找点布阵。 大概是怕楚照流再遭意外,这回谢酩跟了上来。 楚照流捻着阵棋,大喜过望:“谢宗主,来都来了,不如借我点灵力,尽快布下阵呗。” 谢酩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十步以内,闻言眉梢一挑,冷漠开口:“凭什么?” 楚照流:“……” 谢酩:“你想再欠一个人情?” 楚照流没料到居然会被一口回绝,噎了几瞬,慷慨陈词:“这可不是人情,布下大阵,保护的是整片夙阳,进而便是天下苍生,乾坤朗朗,是为大义,感不感动?” 谢酩显然没有被感动到,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楚照流摊手:“好吧,那我就再欠你一个人情。” 心里却道,以本人脸皮,欠了不还,你能拿我如何。 谢酩浅色的瞳仁如一泓雪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了半晌:“不必,现在就还我一个人情即可。” “啊?” “你和昙鸢很熟?” 楚照流捻着棋子的动作顿住,没想到谢酩所谓的“还人情”,居然是想听八卦,忍不住奇异地看他两眼,坦然道:“熟啊,昙鸢是我爹的朋友,论辈分,我还得喊一声叔叔,不过他那副性子啊……我也没拿他当长辈看待。” 谢酩怔住。 “小时候爹娘带我去佛宗办事,小住过一段日子,没想到几个大和尚觊觎我的资质,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说我有佛缘,劝我皈依佛门,”楚照流说到这儿,脸色很诡异,“导致我现在看到个锃光瓦亮的玩意儿就害怕。” 说完这段经历,他自己都有些无言,一转头,却见到谢酩居然笑了。 薄红的唇角扬着,是一个很明显的弧度,看起来竟有些柔软。 不常笑的人突然一笑,杀伤力实在太大,恍若春雪拂去,风光霁月,流光溢彩,极为晃眼。 谢酩也会笑吗? 楚照流看得愣愣的,脑中冒出这几个字。 可惜那点笑意转瞬即逝,谢酩变脸的速度拔群,转眼又恢复了讨债脸,伸手按在他肩上,渡来股强盛的灵力。 楚照流慢了半拍反应过来,他的“人情”应该是还好了。 他忍不住道:“谢宗主,你不觉得,你这样给我传输灵力,就像在挟持我一般吗?” 谢酩:“……” 谢酩的手下移,虚虚圈住他的手腕,手心里一片细腻,他的眸色却很冷淡:“那便这样。” 谢酩常年持剑,手心与虎口处都有层薄薄的茧子,楚照流敏感得很,不太自在地缩了缩,事儿精道:“我觉得也不太可……” 谢酩耐心告罄,另一只手虚虚点在他腰间,低垂的眸光澈亮,仿佛能洞察人心:“或者你想这样?” 楚照流瞳孔一缩。 谢酩知道他的腰很敏感? 他怎么知道的! 谢酩好整以暇望着他,一副爱要不要,不要拉倒的样子。 楚照流的嘴唇动了动,虽然满腔狐疑,最后还是压下了疑惑。 只是错觉罢,谢酩怎么可能知道他这么私密的弱点。 靠着谢酩提供的源源不断的灵力,楚照流顺利地布置完自己负责的部分。 昙鸢那边的速度更快,楚照流这边最后一枚阵棋打入,无数阵棋之间顿时交互联动,大阵一成,旧都外方圆十几里都被圈了进去。 若升至高空往下看,便能看到个若隐若现的金色罩子,倒扣在这方天地,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布完阵,楚照流和昙鸢回到之前的地方。 隔着一条干涸百年的护城河,昙鸢负手而立,望着旧都内部,神色似有些恍惚,见俩人回来了,才回过神,笑了笑:“那便进去吧。” 谢酩和昙鸢默契地分在左右,将楚照流夹在中间,一同步入了怨气丛生的古都范围。 外有重重大阵压制,里面的怨气散发不出去,才离开几日,甫一进来,楚照流眼前就是一黑——真正意义上的眼前一黑,怨气彻底凝成了实际的黑色雾气,换个修为低点的修士进来,恐怕顷刻间就会被侵蚀得心智狂乱,走火入魔。 这还只是外围。 再进去点,恐怕连谢酩都很难承受。 无数怨气傀儡蹲守在四周,蠢蠢欲动,贪婪地望着新鲜的血肉。 “阿弥陀佛。” 昙鸢双掌合十,心如明镜,黑白分明的眼中染着点点金光,一片柔慈悲悯。 随着他低诵佛号,一股柔和的金光自他身上散发而出。 周围的黑雾一接触到金光,立刻冰雪般无声消融,怨气傀儡仿佛遇到克星,再也不似之前那样前仆后继,尖叫着逃窜。 一会儿的功夫,连带着这一片的黑雾也变得淡薄了许多。 昙鸢天生佛骨。 世上本不该有什么绝对,但他的命格却至善至纯,纯白一片,邪魔不侵。 特地跑去天清山一趟,把昙鸢拐来果然是正确的,否则连进城都困难。 楚照流满意完自己的灵机一动,朝昙鸢一伸手,非常自如地撒娇:“佛子大人,给点开光的宝贝呗,万一要是有什么意外走散了,这怨念能把我淹死,好可怜的。” 也有道理。昙鸢想了想,摘下手上的菩提念珠递给他。 楚照流接过来,顺手一拉谢酩的手,将珠串套上他的手腕,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然后又伸出手,眨巴眨巴眼:“我的呢?” 昙鸢:“…………” 昙鸢被楚大公子光明正大且厚颜无耻的打劫做派震了震,无奈地撸下自己身上最后一串佛珠递过去。 楚照流笑眯眯地戴上:“谢谢大师,大师真好,出家人慈悲为怀,改天去你们寺里捐点香火钱。” 昙鸢啼笑皆非地摇摇头。 谢酩垂下眼睫,看了眼手上多出来的念珠串,面上无波无澜,腰间的鸣泓却嗡嗡叫了声。 可能是因为和楚照流接触多了,最近越来越吵闹了。 谢酩没什么表情地弹了下剑鞘:“别吵。” 楚照流正在和昙鸢叭叭,闻声诧异扭头:“啊?” 谢酩语气平静:“没说你。” 有了昙鸢开路,从外侧一直走到旧都残破的城门边,一路畅通无阻,那些冤魂与怨气傀儡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 城墙上还残存着焚烧的痕迹,漆黑一片,即使过了几百年,灼热呛人的烟气似乎也还在弥漫,就如这生生不绝的怨气一般。 高大的城门紧闭着,沉默地耸立在三人面前。 那些冤魂害怕昙鸢身上的佛光就罢了,连惑妖也没了动静。 有点蹊跷。 三人互相对望一眼,楚照流看向武力最高的那位:“谢兄,请?” 谢酩上前一步,抬脚一蹬。 干涩的门轴转动声响起,刺耳的“嘎吱”一声过后,城门被巨力强行分开,轰隆隆的巨响不绝于耳。 灰尘簌簌而下,门板摇摇欲坠。 楚照流咂舌:“你们剑修真是太粗暴了!就不能温柔……” 余下的话音一滞。 三人望着眼前的场景,同时陷入了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  城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呢,这一点小编也很疑惑,小编这就带大家去探究城里发生了什么,小编精心写下这章内容,下面就和小编一起来看看吧。 感谢 silentwoman 的手榴弹x1 感谢 隐姿梦咄 的地雷x1 感谢 李十三 的地雷x1 营养液记录被清空了(滑跪) 第十六章 展现在三人眼前的,不是被一把大火烧光、破败荒芜的鬼城,也不是万鬼齐哭的毛骨悚然场面。 而是一条繁荣如水、生机盎然的长街。 街道整洁,屋舍齐整,远处巨大的宫城飞甍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近处熙来攘往,商贩叫卖着货物,巡城士兵秩序井然。 这是四百年前的西雪国都! 楚照流神色未变,回头一看,身后的城门依旧大开着,但已不再摇摇欲坠,崭新而气派。 而他们走过来的那条路天清水绿,大道通衢。 昙鸢望着眼前这幅场面,神色怔然。 当年佛宗与谢酩不欢而散,前往支援东面战场,没有与惑妖有过直接接触,楚照流愣了几瞬,反应过来,贴心解释:“这是惑妖的手笔。记住,幻境中万事万物都是假的,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理会,哪怕是一片落叶,也可能隐藏杀机,不可随意触碰。” 他正说着,谢酩就伸出了手,接住了一片悠悠飘落的落叶。 楚照流啧了声:“你故意的?” 落叶的纹路细密,颇具质感。 谢酩垂着眼,指尖一动,将落叶碾碎成灰,淡淡道:“与真正的落叶毫无二致。” 能让幻境真实如斯,惑妖不止是恢复了。 还比一百年前更厉害了。 谢酩拔腿向前走去,话音里有一丝微微的嘲意:“看来你今晚喝不到骨头汤了。” 昙鸢回过神,和楚照流跟上去,凝眉问:“当年惑妖伏诛于谢施主剑下,谢施主应该知道幻境如何破解吧?” 楚照流漫不经心道:“把她逮出来杀了就行。惑妖可以幻化为幻境中的任何人或物,趁人不备下杀手,不过她要是不出来,一时半刻也拿她没办法。” 谢酩的脚步一顿,倏然回头,紧盯着楚照流:“你怎么知道?” 楚照流眨眨眼,露出个笑:“我见多识广,怎么不知道?” 谢酩眉心微褶,正要问下去,一个客栈伙计打扮的人就拦在了三人前面,热情地道:“三位客官是远来东都参加庆典的吧,我猜你们肯定还没找到下榻的客栈,来小店如何?城内最近生意火爆,错过可就没咯!” 昙鸢愣了愣。 这位伙计眉飞色舞的,神情语态和真人一般无二。 可是知道面前的是幻影,甚至很可能就是惑妖之后,感觉就怪异得很。 楚照流无端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眯缝着眼,打量他几眼,倏而展扇一笑:“好啊,劳烦小兄弟带路。” 昙鸢欲言又止:“照流……” 楚照流冲他眨了下左眼,示意他放心,抬步溜溜达达地跟着伙计往客栈走。 见谢酩毫无意见地跟了上去,昙鸢满头雾水地跟了上去,心中略有不安。 或许是因为这层繁荣幻境下的真面目怨气横生,从走进城中起,他心里就极为怪异,甚至萌生出几分逃离的心思。 昙鸢颇感诧异,心里默念起清心咒。 一路上不少少男少女见着三人红了脸,禁不住频频回顾,伙计絮絮叨叨的,讲着自己来东都讨饭吃有多不容易。 真实得荒谬。 若不是三人清醒地知道,这一切是假的,或许真会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怀疑眼前看到的一切。 惑妖等待的就是这样的时机。 一旦内心动摇,杀祸也会临头。 客栈很快便到了。 掌柜的正在敲着算盘,见伙计把人引来了,喜上眉梢:“正好还有三间上房,三位客官一人一间吧?” 楚照流笑吟吟的,摇摇扇子:“不,我们三人一间。” 掌柜吃惊:“一间屋子一张床,三位要睡一间?” “这不是囊中羞涩嘛。” 掌柜的脸色顿时拉了下来,不情不愿地给三人登记,递出牌子,楚照流转身的时候,还听到掌柜低低地骂了句“穿得光鲜亮丽的,还以为多有钱呢,穷酸鬼”。 楚照流一时无语。 惑妖,你这幻境,搞得是不是真实过头了。 往楼上走时,客栈大堂中的客人正在讨论着什么,其中一人声音颇大,传到这边来: “……陛下听大国师的,竟然下令绞杀了所有姓殷的,挫骨扬灰!” 昙鸢倏地望过去。 楚照流眉间略挑,按住他的肩:“别听,别看。” 三人上楼进了房间,门一关,昙鸢忍不住问:“这……” 楚照流姿态闲适地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你没听伙计说的么,最近城中有庆典,应当有许多人来围观,按照正常情况,这种时候,客栈房间极为抢手,何须拉客?掌柜的张口就说还剩三间上房,既然生意火爆,怎的还能剩下三间上房?能有间柴房都不错了。” 昙鸢心中还有疑惑,便坦荡地问了出来:“既然惑妖特地引我们过来,必有阴谋,我们为何还要顺着她来?” 楚照流摸了摸下巴。 昙鸢涉世不深,这一点,好,也是不好。 他佛心圆满,但未历世事,或许是最难攻陷、也最好攻陷的对象。 “当然要来,”谢酩神色不变,一把夺走了楚照流把玩来把玩去、似乎很想倒进嘴里试试味道的茶水,重重往桌上一搁,“惑妖现身,幻境就能破。” 昙鸢感叹:“是贫僧愚钝了。” 一般人要是遇到这种情况,第一反应都是避开危险。 但不说这幻境在惑妖的掌控之中,随时都有危险,就算能避开危险,难道就要陪着惑妖,干耗在幻境中不出去了? 他们三人,一个是当世难寻敌手的剑尊,一个是天生佛骨万鬼皆惧的佛子,楚照流虽然看起来不怎么靠谱,也是个符法阵法大家。 不敢和他们硬碰硬、该躲着的,是惑妖才对。 楚照流被抢了东西,无聊地往身后一靠,闲不住似的,把玩手中的扇子:“天色要暗了,惑妖八成会有动作,等着吧。” 昙鸢点了点头,斟酌着道:“方才进城时,贫僧有注意到周边布置的大阵,照流所说的佛宗镇邪大阵,其实不足以压制此地的怨气,恐怕城中另有至圣至纯之物与阵法相辅相成,惑妖的幻境想必依托旧都而生,若能找到那物,不失为另一种破局之法。” 谢酩颔首:“也可行。” 昙鸢看他开口时语气还挺平和,继续道:“等破除幻境,对于此地的万千冤魂,谢施主认为何解?” 谢酩眉宇间浮着淡淡冷意,言简意赅:“尽数诛灭。” 昙鸢面色瞬变:“谢施主是否有点过于冷血无情了。” 谢酩一如一捧高山雪,眉峰不动,唇畔似有讽意:“昙鸢大师,你度得了十人、百人、千人,但你度不了数十万人。” 这些冤魂已是厉鬼,放出去一只,对常人而言都是灭顶之灾,更何况有数十万。 倘若只是几百只、几千只,昙鸢还能度化。 数量多到这个程度,就算佛宗全力出动,耗尽佛力,也得花费百年才能摆平,而佛宗显然不可能这样做——说到底,修的是佛,道的是善,但人心终非佛心,再怎么满口慈悲为怀,也会有个付出的底线。 便是佛宗主持亲临,也只能推脱几句,然后赞成谢酩所言。 谢酩说得很有道理,但昙鸢不能苟同。 他蹙蹙眉,坚持道:“贫僧会竭尽全力。” 谢酩淡声道:“如何竭尽全力?散尽修为、奉出佛骨,来度化这万千怨灵?你好无私啊,大师。” 他字字冷漠,如珠玉溅落,语气很平淡,没有刻意针对,却针扎似的,无情到难以入耳。 昙鸢沉默下来。 楚照流头疼地打圆场,虽然他实在奇怪,怎么他和谢酩关系也不好,却总得他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到底如何处理,等破了幻境再说。剑尊大人,您老不是沉默如金么,突然撒出这么多金不心疼?歇歇吧。” 谢酩睨他一眼,居然听话地闭上了嘴。 楚照流瞅瞅不言不语的昙鸢,还是担心谢酩再说什么,将他拉到房间另一边,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 异变是突然发生的。 楚照流才说了几句话,屋外便飘起了潇潇小雨声,雨点溅落的声响细微入耳,逐渐下得大了,便似不停擂动心鼓的鼓槌。 下一瞬雷声大作,风灌进了房间,眼前刷然一片黑暗。 楚照流抓着扇子,手臂一扬,黑暗中突然一只冰凉的手伸过来,稳而有力地抓住他,熟悉的馥郁冷香贴近,头顶的嗓音沉静:“别动。” 楚照流就不动了。 眼前清湛的剑光一现,刀剑相撞声格外清脆。 瞬息间谢酩与袭来的东西交上手,那东西却无比狡猾,立刻遁离。 谢酩道:“跑了。” 却毫不留恋地收起了剑,没有追上去,而是掐了个引火诀照亮屋内,扭头一看,眉梢一扬:“看来惑妖的目的不是袭击我们。” 楚照流察觉不对,扭头一看,脸色倏变:“昙鸢呢?!” 谢酩不紧不慢地补充完上句:“……而是分开我们。” 眼前陡然暗下来的瞬间,有什么东西自黑暗中袭来。 昙鸢不动如山,法杖一挥,与那东西交手一招,便没了声儿。 等房间里再亮起来,屋中的楚照流和谢酩竟不知何时不见了。 昙鸢皱了皱眉,法杖杵地,金光弥盛,却照不透这幻影。 若是硬碰硬,惑妖肯定不敌三人中的任何一人,但展开幻境,就不一样了。 这般防不胜防,确实没人想和她撞上。 在原地肯定等不回楚照流和谢酩的。 昙鸢没有过多犹豫,起身下楼。 刚走到楼下,便听到砰的一声,两个人痛叫着摔倒在脚边。 昙鸢垂眸一看,是带他们来客栈的伙计。 而前方站着几个精壮大汉,啐了口:“不给老子交钱别想再在这条街上混下去,再拖拖沓沓老子把你八十老母也卖去妓馆!” 掌柜的气得浑身颤抖:“你、你这恶霸,欺人太甚,我去告官府!” 为首的那人走上前,一脚踩在他脸上,使劲碾了碾,冷笑道:“那你去告啊,你看看会坐大牢的是谁!” 旁边的伙计瑟瑟发着抖,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求救似的望向昙鸢,拽住他的裤脚:“大师、大师求求你,救救我们吧!” 昙鸢眼底有一丝不忍,嘴唇动了动。 但楚照流的声音又拂过耳畔—— 幻境中,万事万物都是虚构,不要理会。 别听,也别看。 他无声叹了口气,古井无波地迈过这两人,走出了客栈。 身后的痛呼声不止,似乎是掌柜的话激怒了那个大汉,又被一阵拳打脚踢。 都是假的。 昙鸢在心中告诫自己。 进城时楚照流在昙鸢这儿讹了两串念珠,也幸好如此,昙鸢能循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淡气息寻过去。 他走进长街,见一名监市一脚踢翻了八旬老人的菜篮子,甩了老人一巴掌,指着他一顿破口大骂。 转过街头,几个纨绔子弟将一个单薄少女围在圈内,猥亵调笑。 又朝前走了一段,浑身酒气的男人惦着手中的银钱,一把推开旁边啼哭的妇人,妇人一头撞到桌角,顿时血流如注,旁边的三岁孩童哇哇大哭。 …… 桩桩件件,种种小恶如盐粒,数之不尽。 昙鸢闭上眼,手掌微颤,无声诵念:阿弥陀佛。 皆是虚妄。 作者有话要说:  谢·非常听话·酩:老婆让闭嘴就闭嘴。 第十七章 客栈中。 楚照流跟着谢酩,将里外上下都搜了一通,也没找到昙鸢。 周遭在暗下去的瞬间,惑妖将昙鸢传走了。 “很不妙,惑妖擅长勾出人心最脆弱阴暗之处。”楚照流紧抓着扇子,脸上浮现几分凝重之色,“连你都着过他的道……走,我们得尽快把昙鸢找回来!” 却没能走动道。 楚照流诧异地回过头。 谢酩依旧抓着他的手臂,没有放开,屋内的灯火飘忽,一室幽暗,他背着光,眸底沉黑如潭:“先回答我,你怎知?” 楚照流眨了眨眼:“你问我怎么知道你着过道?还是问我怎么知道破局之法?” 谢酩:“两者皆有。” 楚照流扇子一展,遮着半张脸,漂亮的眼睛半眯着,笑得像只不怀好意的狐狸:“那此事就真的说来话长了,等出去了再说,先找人吧,分头行动。” 他扇面遮掩下的嘴角没有扬起,瞅了眼谢酩,想起一百年前,他在惑妖幻境中的模样,一份担心顿时掰成两半,哪哪儿都不放心,无声嘀咕了句:我这是当爹来了吗? 谢酩定定地望着他片刻,松开手,却摇摇头:“若是分开,正中惑妖下怀。” 也是。 楚照流不忘嘴上逞一句上风:“那你跟紧我。” 谢酩垂下眼:“嗯。” 佛珠上的气息忽远忽近,难以确定位置。 昙鸢走了许久,一路上见着了许多东西——都是惑妖特地展现给他看的。 前方的茶摊里突然传来声清脆的巴掌声与怒斥。 昙鸢闭上眼,脚步未停。 怒斥声更大了:“让你脱你就脱,败坏了老子兴致,老子就把你的手剁了!” 一声呜咽声随之响起,细细弱弱的,听起来竟还只是个孩童。 昙鸢步伐微顿,睁开了眼,漆黑的眼眸中染着金光,透着无奈的慈悲。 清脆的巴掌声再次响起,小女孩被巨力打飞,嘭地撞翻了一片桌椅。 茶摊上的客人没人敢吱声,咬着耳朵,纷纷叹气:“这不是郭二霸吗,刚去砸了人家客栈,又来为难个小姑娘,仗着家里有财有势,欺男霸女的,城东的葛娘子便是半夜被他闯入家中,欺辱了去,不甘投井……” “这小姑娘才十二三岁,是个孤儿,被那唱曲儿的捡来,爷女俩唱曲为生,今天一个人出来唱曲就碰上了郭二霸。” “今日肯定不能善了,这小姑娘惨咯。” 正说着,那些客人似乎注意到了昙鸢,殷切地望来,眼神期待:“大师,您一看就是高人,救救那孩子吧!” “是啊大师,您不救那孩子的话,以郭二霸的一贯行径,肯定会欺辱了这小姑娘,再送去妓馆接客,给自己赚银子的!” “大师……” 周遭嘈嘈杂杂的声音不断,期望的目光无比炙热。 昙鸢无声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啊!” 一声尖利的惨叫伴随着衣帛被撕破的声音响起,郭二霸扯开小女孩的衣襟,暧昧地打量着:“年纪不大,还挺有料啊。” 昙鸢的唇动了动: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救命,救命啊!” 小女孩拼命挣扎着,字字泣血:“救救我……”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操,还敢咬老子,剁了这贱人的手指!”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 郭二霸的奴役举起了刀,压着骨瘦伶仃的小女孩,就要一刀斩下。 小女孩尖叫着哭得撕心裂肺,恶霸笑容猖獗。 昙鸢心中冷冷一突,抬了抬袖,又咬牙压了下去。 他闭了闭眼,转身离开,周围一片倒嘘声。 昙鸢忽然有些恍惚,好似眼前的场景极为眼熟,明明伸手便能搭救的事,却因为无可奈何而不能出手。 他的脚步一阵踉跄,又朝前走了会儿,见到有间破庙,便走了进去,凝望着庙中的佛像,沉沉叹了口气。 雨下得愈发大了。 一阵踉跄的脚步声忽然由远及近,在靠近庙外后,察觉有人,停了一瞬,小心翼翼的稚嫩嗓音传来,还染着哭腔:“大师,我、我可以进来躲雨吗?” 昙鸢闭眸不语。 小女孩期期艾艾地探着脑袋,见他背影沉默,不敢踏进去,抱着膝盖坐下来。 幽微的哭声夹杂在雨声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响了半夜。 白衣僧人静坐在残缺的佛像前,忽然喉间一痒,血腥气蔓延在口腔中。 昙鸢茫然地望着佛陀,脑中忽然有些乱。 无论是寒风的凄切,还是眼前的血泪,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诞生在幻境中的苦难,便不是苦难么? 察觉到内心的动摇,昙鸢神色一凛,起身离开了破庙,没有看庙边的小小身影一眼。 小女孩呆呆地抬起头,看了看他,拢了拢残破的衣衫,忽然跌跌撞撞地跟上来。 白衣僧人一手杵杖,在大雨中前行着,身后瘦小伶仃的身影一瘸一拐的,眼巴巴地望着他。 是幻象。 昙鸢脑中清晰坚定地想。 他神圣散发着淡淡的光辉,在冰寒的雨夜,宛若温暖的火光。 小女孩痴痴地追寻着这道光辉,却不敢太过靠近,始终保持着十步的距离。 但即使不看,昙鸢也能从呼吸中听到,身后小女孩的气息越来越弱了。 脑中又浮现出那张尖叫挣扎、泪痕斑斑的脸。 他的脚步没来由地停顿一瞬。 也就是这么一瞬间的停顿,小女孩与他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几步。 小女孩稚嫩沙哑的声音随之响起:“那个恶霸说,明天就把我卖进妓馆,做最下贱的娼妓……大师,你要去哪里,求求你,能不能带上我,带我离开这里……” 昙鸢手中转动着佛珠,身上的金光炽盛。 长街空空荡荡,两道边的屋中黑漆漆的,天地被雨幕连得模糊一片,唯有昙鸢身上的金光不散。 小女孩突然咳嗽了几声,脚下一个不稳,重重地摔倒在泥水之中,一时爬不起来,蜷缩在泥水里,呜呜哭起来。 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昙鸢的脚步却不由停了下来,静默数息,终于开了口:“你非真人,而是虚像。” 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小女孩艰难地摇摇晃晃爬起来,又贴近了他两步,抽噎着问:“难道我遭受的一切,在大师眼里都是假的吗?” 昙鸢一时哑口无言。 远处陡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与犬吠声。 小女孩惊恐地尖叫起来:“他们来了,大师求求你,救救我……啊!” 昙鸢双眉紧蹙着,僵直着没有回首。 “好啊你,还敢逃,”追上来的奴役一把拽住小女孩,“来人,把她抓回去服侍老爷养的藏獒!” 小女孩更加惊恐,尖叫着抓住昙鸢的衣角。 几个奴役骂骂咧咧:“哪来的臭和尚,敢多管闲事,就砍了你的脑袋当夜壶,臭丫头,放手!” “好痛,”小女孩被狗咬了一口,浑身颤抖,惨叫不止,“您为何不救我……出家人不是以慈悲为怀吗……啊,好痛,大师!” 稚嫩的嗓音一声声划破耳膜。 昙鸢的呼吸一颤,眼底终于浮现出一丝不忍。 他回身振袖,瞬间击飞了那些奴役与恶犬。 小女孩倒在水泊中,气息微弱地蜷缩着,见他终于回了头,露出个向往的微笑:“大师……您还是回头,咳、看我了……” 昙鸢身形一僵,攥紧了手。 他一出手,破绽显露,身上原本牢不可破的金光黯下来,眼神却依旧清澈平和,淡淡道:“惑妖,现身吧。” 小女孩恍若未闻,泪流满面地拽着他的衣角:“大师,您看我了,那佛祖会度我吗?” 雨水浇注而下,将她身上的伤口洗得血淋漓的,那张俏生生的脸孔苍白得可怕。 和真人一般无二。 昙鸢握着法杖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惑妖,你在耍什么把戏?” “大师,”小女孩没听清他说的话,眼神空洞洞的,“我给您唱曲儿……你能不能、能不能带我回去看看爷爷……” 昙鸢的嘴唇动了动。 他垂首望着浑身上下都狼藉一片的小女孩,指尖倏地颤了颤,默然将外袍脱下来,盖在她身上。 小女孩吃力地笑笑,愧疚道:“大师的袍子被我弄脏了。” 难道她不是惑妖? 可她……也非真人。 纵然知道对一介幻影怀有恻隐之心愚昧,可昙鸢终是无法容忍一桩惨剧发生在自己眼前,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突然有些茫然。 早知会如此,他为何不早点出手? ……倘若面对此情此景的是谢酩,恐怕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挥剑斩杀这一切幻象吧。 昙鸢苦笑。 正有些恍惚,眼前忽然残影一现。 小女孩的咽喉被无情穿透,温热的鲜血飞溅而出。 昙鸢瞳孔一缩。 眼前不知何时竟站了个人,浑身裹在一团黑雾之中,抖去武器上的血珠,迎着昙鸢的眼,轻慢地笑:“你已经眼睁睁看着那么多恶事发生,见她被骂被辱被欺,也无动于衷,现在又在这里当什么假圣人?早些送她解脱不好吗。” 小女孩的血染红了昙鸢的衣袖,她还有一息尚存,嘴唇蠕动着,神色空茫。 她在说:大师,我好冷。 昙鸢如遭重击,心口冷冷一跳,怔怔望着她。 正在此时,耳边陡然传来声熟悉的怒斥:“发什么呆!” 楚照流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一把拉起昙鸢,一退三丈。 前方谢酩白衣如雪,鸣泓剑出鞘,当的一声,惊天动地一声响,谢酩挡住了那人一击,腕下使力,剑身斩破雨幕,反击而去。 藏在黑雾中的人脚下地砖寸寸碎裂,骨头都出现了咯吱脆响声,吃力地接着这一剑。 谢酩巍然不动,鸣泓剑下压劈去,势如破竹斩去,对方闷哼一声,不敢再直面锋芒,翻身飞速后撤。 是在城外袭击楚照流的人。 谢酩眸色冰冷,怎可能再放过他,刹那间千万雨滴化作利剑,直冲而去。 若是此地是现世,那人不死也没了半条命。 可惜这里是惑妖的幻境,她可以掌握这里的一切。 裹在黑雾中的人最后看了一眼昙鸢,消失在暗处。 谢酩皱皱眉,收剑回鞘,转身回到楚照流与昙鸢身边。 昙鸢内心动摇,再次受创,轻咳一声,唇角溢出了丝丝血迹。 楚照流久病成医,飞快给昙鸢喂了药,顺了顺他的背:“都和你说了,这一切都是假的,何苦来哉呢。” 昙鸢眼底还有几丝残存的茫然:“可是贫僧所见,都是真实发生的。” 谢酩居高临下望着他,冷淡道:“愚蠢。” 昙鸢沉默一瞬,却没有反驳,点了点头:“贫僧的确愚不可及。” “先寻个地方坐下打个坐,”楚照流慈祥地摸摸昙鸢的光头,“我和谢酩给你护法。” 昙鸢满腔心绪顿时变了味,百味杂陈道:“……能不能不要摸贫僧脑袋。” 三人重新找了个避雨的地方坐下,给昙鸢护法。 楚照流琢磨了会儿,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扭头望向谢酩,却发现谢酩也似想到了什么,正转过头来,恰巧与他对上。 楚照流:“……” 这是第几次了。 谢酩嘴唇微动,传音给他:“你先说。” 楚照流也不客气:“谢宗主,我觉得有些奇怪,你觉不觉得,惑妖是不是有些太针对昙鸢了?” 简直就像预先知道昙鸢会怎么做、有什么反应一样。 纵然惑妖善识人心,以昙鸢的道行,也不该被这样针对。 谢酩点头:“确实。” “该你说了,”楚照流往谢酩身边凑了凑,和他排排坐着,“你刚刚想说什么?” 他望过来的眼神清凌凌的,迎着这双眼睛,谢酩的话突然就说不出了。 他安静地抚了抚剑身,薄唇微动,面不改色:“忘了。” 楚照流:“……” 你这敷衍也太过敷衍了吧! 他撸起袖子,正想给谢酩一点颜色看看,外头天色一亮,热烈的敲锣打鼓声乍然响起。 庆典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从“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到“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出自《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感谢 镜衍 的地雷x7 感谢 临渊 的手榴弹x1 感谢 远一 的地雷x1 感谢以下盆友灌溉: 花谢又花怜 的营养液x60 粒粒橙 的营养液x30 ?.? 的营养液x20 小金榜 的营养液x12 御封peace 的营养液x6 群青 的营养液x5 brty 的营养液x4 漫游 的营养液x4 玉贵妃 的营养液x2 吃火锅好吗? 的营养液x1 wdzwnyip-x 的营养液x1 第十八章 入定之后,外界的声音便远去了。 昙鸢静心修炼百年,心性资质极佳,却是头一次无法安然入定。 小女孩横死的脸孔在眼前一掠而过,脑中倏而响过无数纷杂的声音,一幕幕模糊纷杂的画面在脑海中划过。 钟鼓声鸣,木鱼声响,佛乐空灵。 大殿中盘坐着金身罗汉,巨大的佛像肃穆而立,低首慈悲地望来。 有人在他头顶说话。 “你天生佛骨,佛缘深厚,若是潜心修行,必成大器。” “你需彻底断绝尘缘,无妄无念,戒贪嗔痴,无论俗世发生什么,都不应出手,你已是佛门中人。你能做到吗?” “从今往后,忘却俗名,法号昙鸢。” “昙鸢,佛宗前途系在你身,莫让为师失望。” …… “连我们都救不了,你修什么佛?求什么仙?” “慈悲为怀,慈悲为怀,这就是你的慈悲为怀!” “为什么不出手?眼睁睁看着我们落到这般境地,你满意了吗?” “都怪你!” …… “昙鸢,你让为师很失望。” 师父,我……! 昙鸢急急睁开眼,突然满额冷汗,脑中一片空白。 他突然发现,自己看似圆满无缺的人生中,好像缺了点什么。 仿佛被人截断了一段记忆,强制封闭起来。 外界的声音重新涌入脑海,一睁眼,昙鸢就看到了楚照流的背影。 他一手搭在眉骨上,瞅着外面,对背后毫不设防。 谢酩抱剑站在他身边,那是个若有若无的防备姿势,守护对象是楚照流,防备对象……是他。 察觉到了视线,楚照流回头一笑:“好点没?” 昙鸢默念心经,甩去心头杂念,起身颔首:“无碍了。” “惑妖知道她的手段对我和谢酩没用,特地给你安排了出戏。”楚照流心里跟明镜似的,慢悠悠地摇摇扇子,“她想在你心中种下心魔。” 见昙鸢默然不语,他轻轻笑了笑:“外面热闹得很,惑妖恐怕要有行动了,我这么身娇体弱,还仰赖两位保护呢。” 昙鸢一时哭笑不得。 三人回到街上,几个时辰前空空荡荡的长街此时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每个人的脸上都戴着面色彩诡艳的面具,排成长龙,向一个方向行进,乍一眼,仿佛排队入鬼门关的莽莽亡灵。 楚照流观察了会儿,眼疾手快地一把从队伍中拎出个人,丝毫不见外地笑问:“这位兄台,敢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眉目生得好看,气质又如云般舒而和,向来无往不利。 可惜被拎出来的那人戴着张红绿相交的鬼面,仿佛瞎了,冷冷地望着他不说话。 楚照流纳闷地问谢酩:“是我不够美貌还是不够礼貌?” 谢酩垂眸看他与那人靠得太近,平静地伸手隔开距离:“你可以再礼貌点。” 楚照流深觉有理,翻手就掀了这人的面具。 出乎意料的,面具下是张还算清秀的年轻面孔。 只是这张脸的脸色比楚照流这半个病秧子还苍白,嵌着双阴郁无神的眼,活像个刚从棺材里刨出来的死人。 “兄台,”楚照流食指飞快转着面具,很有礼貌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这人盯着自己的面具,见抢不回来,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不情不愿道:“今天是我们东夏国五年一度的庆典,陛下会携带皇室亲眷,在城楼接见万民,大赦天下。” 东夏国? 楚照流一愣:“不是西雪国吗?” “殷氏西雪国?”年轻男人嗤笑一声,神色轻蔑,“不过是我国的手下败将,一群丧家之犬而已。” 说着,他面露警惕:“那个没用的大将军自杀后,还有不少家臣游窜,你们难道是西雪国余孽!” 楚照流没搭理他,啪地把面具贴回他脸上,拎着后领礼貌地扔回游行队伍里,若有所思地扭过头,对上谢酩一言难尽的眼神。 “怎么了?”楚照流摸摸自己的脸,“我还不够礼貌吗?” 谢酩微微扬眉:“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同我一样怜香惜玉。” 楚照流微笑道:“我看谢宗主也挺需要礼貌对待的。” 此处竟是东夏国都,而非西雪国,有点出乎意料。 居然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他和谢酩一来夙阳,就在鱼头山撞上了西雪国的大将军所化的骨妖。 后来又一路听着传闻至此,又看描述与西雪国所遭之事毫无二致,便没有多起疑心。 被屠城放火的不是西雪国都么。 东夏国的国都,竟然也被人纵火屠城了? 这种一模一样的下场……颇有点报复的意味。 楚照流心里有了几分揣测,琢磨了下,从储物戒中掏出面具递给谢酩和昙鸢:“入乡随俗吧。” 说着,他自顾自戴上面具,步履轻盈地钻进人群中。 昙鸢有点无奈:“照流是不是有些玩心过重,太过随性了?” 谢酩低头戴上面具,闻声望他一眼,淡淡道:“他岂非一直这样肆意妄为。” 昙鸢:“……” 听你这口气,怎么还挺骄傲? 两人跟上了楚照流,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随着人潮涌向城楼,那些挨挨挤挤的人还未靠近他们,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 楚照流一身青白相间的袍子,摇着扇子,潇洒落拓,仿佛是带着俩护院来踏青的,饶有兴致地四下打量。 不过一夜,城内就已经装饰得极为喜庆,大街小巷张灯结彩,长街上搭起了许多高台轻歌曼舞,不远处的城楼上坐着一行人,大概就是东夏皇家亲眷了。 昙鸢随着人流而行,心下却有些恍惚,无意间抬头一望,瞳孔骤然收缩。 昨夜那个藏在黑雾中的人又出现了! 那人坐在城楼顶,打量着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即使看不清脸,也能感受到他冰冷的视线,仿佛眼下一切皆是蝼蚁。 昙鸢忽然有些头晕目眩,喘息变得粗重,之前受过的内伤寸寸迸发着痛意,一时心如擂鼓。 “快阻止他,”昙鸢按着阵阵发痛的太阳穴,声音微弱,“再不阻止他的话……”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起火了。 不知从何处蔓延而来的大火瞬息间将这座华美的都城卷进了火舌,大火与浓烟滚滚,那人身形一闪,出现在城楼上的皇室贵族边,随手一推。 几个人当即摔下城楼。 人群慌忙逃窜,将摔下的人踩踏得惨不忍睹,周遭瞬间混乱起来,尖叫声连成一片。 这是东夏都城被屠杀烧毁那日的重现。 挑在庆典当日这么做,恨意可见一斑。 楚照流的笑容一敛:“谢宗主,是不是该出手了?” 谢酩的指尖动了动,脸上有了短暂的空白,只是有面具挡着,没被发现。 他慢慢抽出了剑,没有吭声。 楚照流有些疑惑地望向他:“我们静观其变?” 正在此时,城楼上的人又有了动静。 他将一个少年削成了人棍。 昙鸢熬过阵阵剧痛,眼见这等惨状,眼底浮上丝薄红:“贫僧去阻止他!” 不待楚照流说话,他飞身而上,法杖金光大盛,丝毫也不留余地,与那人交上手。 那人见他上来了,哈哈大笑:“昙鸢,你太可笑了,你居然来阻止我!” 昙鸢冷冷道:“纵然是虚像,贫僧也不会容忍这种事再继续发生。” “虚像?”对方话音诡谲,“当真是虚像吗?你再好好想想?” 昙鸢一言不发,捻指作印,步步生莲,看似轻巧的一击却有千钧之重,凛然而不可侵犯,对方奈何不得昙鸢,连连避退。 两人的身影一黑一金,交织错乱,兵刃相交之声震响,在城楼上缠斗起来。 任由大火继续蔓延下去,按着东夏国覆灭当日的情景走的话,幻境很可能会将所有的一切吞噬进去。 楚照流看昙鸢那边无碍,正要行动,脚上突然一沉。 一个头顶扎着冲天小辫的小童一手举着糖葫芦,摔在他身前,懵懵抬头看来,眼底闪烁着一星泪光,可怜兮兮地扁着嘴:“大哥哥,我找不到爹爹了。” 楚照流垂下眼,眼波如水,含着温柔笑意:“要我帮你找爹爹吗?” 小童拽着他的衣角,嗯嗯点头。 楚照流感叹:“那真是不巧,我就是你爹啊,你这个不孝子。” 话音才落,小童眸色一厉,手中的糖葫芦已经化成了一把淬毒匕首。 还没等楚照流劈手砍掉那把匕首,谢酩的反应比他更快,伸手勾着他的腰,往自己身边带来,同时毫不留情地抬脚猛力一踹! 小童惨叫一声,立时被蹬飞三丈远。 楚照流目瞪口呆:“谢宗主,你也太狠辣无情了吧!” “……”谢酩微微拧起眉,“你到底是哪边的?” 楚照流:“我这不是震惊吗,这么可爱的脸你也踹得下去,真是叫人害怕。” 谢酩冷笑一声:“楚长老自谦了,没有你可爱。” 回过神来,楚照流才发现谢酩的手搭在他腰上,若无若无地蹭着,顿时一个激灵,下意识缩了下:“痒。” 谢酩松开扶在他腰上的手。 都说沈郎腰瘦。 指尖还残存着点滴体温,不经意触碰间描摹的线条也烙印在指尖了似的,谢酩的指尖蜷了蜷,冷静地望向周围。 不知何时起,那些四处奔逃、戴着面具的百姓全部围了过来,有的面具在哭,有的面具在笑,狰狞鬼面,慈祥佛面,不一而足,大火熊熊而烧,却没有令他们退却。 楚照流并不怎么在意。 就这么些东西,谢酩都不用拔出鸣泓,略略弹出到剑气就能尽数诛灭了。 然而谢酩却一反常态,侧身半步挡在他身前,横起了鸣泓。 楚照流怔了怔,心里咯噔一下,察觉了不对劲:“谢三?” 前方的重重人影忽然分开条道,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童慢悠悠爬了起来,身体迎风抽条,眨眼就变了副形貌,笑嘻嘻的:“客官,小店那日的茶水好喝么?” 竟然是两人离开鱼头山后,暂歇的那座小城中客栈里的伙计! 楚照流的脸色慢慢冷下来。 “伙计”笑道:“可惜你毛病太多,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否则你们吃下了那桌菜,我也不必等到现在。” 楚照流试了试调动身体里的灵力。 果然,灵力迟滞,无法调动。 ……惑妖还真是了解他的脾性,知道他在人间行走喜欢尝特地美食。 “在解决你们之前,先来看出好戏,”惑妖娇滴滴地笑着,眼里闪烁着充满恶意的兴味,“也该揭晓谜底了。” 城楼之上,昙鸢与黑雾中的人交手数百招,越交手心中越惊涛骇浪。 这个人,很熟悉他的招式。 也就是这么一瞬间的失神,黑雾中的人旋身逃离,纵身跃到一个正欲逃离的男人身旁,一手按住他的脑袋,朝着昙鸢举起来:“该醒醒了,蠢货。” 嘭的一声,血雾翻飞。 昙鸢不忍卒看,心口急剧跳动着,手狠狠一颤,嘶声问:“你……究竟是谁?” “还没想起来么?” 黑雾渐渐散去,显露在昙鸢面前的,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唯一不同的,是那张脸上笑容恣意而猖狂。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他歪头笑道,“我们就是殷和光啊。” 作者有话要说:  照照多少有点社交牛逼症 感谢 镜衍 的地雷x1 感谢 ...... 的地雷x1 感谢 53196502 的地雷x1 感谢 silentwoman 的地雷x1 谢谢灌溉=3= 梓舟不渡 的营养液x5 漫游 的营养液x2 廨棽谙 的营养液x1 第十九章 殷和光。 这是天生异象后,西雪国的皇帝与皇后给儿子取的名字。 相比儿子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成就,他们更宁愿儿子和光同尘,毕竟慧极必伤。 殷和光从小聪慧,虽然贵为太子,却仁慈平和,后来驰骋沙场、杀敌无数的大将军陶瑞,也是他从街边捡来的小乞丐。 十四岁时,佛宗高人亲临西雪国,带走了殷和光,断三千发,更名昙鸢。 从此斩断尘缘,潜心修行,不问世事。 佛宗已经近千年没有过这样好资质的传人了,没有传人,就代表着宗派不可避免的衰落,上下对他都抱有极高的期待。 所以西雪国被东夏国的铁骑碾灭,攻入都城,屠城放火一事,被特地压了下来,没有让殷和光知道。 修士与凡俗有着清晰的界线,更何况是不问世事的佛门。 等殷和光得知的时候,西都的大火已经烧灭了。 他匆匆赶来夙阳,只来得及在一支穷追不舍的军队手下,救出了幼时的好友陶瑞。 陶瑞一见到他,当即跪下来崩溃大哭:“殿下,您终于来了,他们屠杀我们的臣民,陛下和娘娘被、被……” 殷和光脸色苍白,回到陶瑞的别院,沉默地听他讲述这场残忍的战事。 西雪和东夏两国积怨已久,时时交战,但东夏国的国力没有西雪国强盛,东夏国时常惨遭落败。 这次指挥战事的是一个来路不明的修士,被奉为国师,东夏国在他的带领下势如破竹,一路杀到了国都。 大军兵临城下,皇城有着道道大阵守护,东夏国的使者循循善诱:“只要打开城门,自愿受降,我们必不会杀伤百姓。” 殷和光的父皇最后还是开了城门,不料东夏国背信弃义,进城开启了一场残忍的屠杀,最后一把大火,将皇城烧了个干干净净。 陶瑞跪在殷和光身前,低头埋在他膝弯,痛苦与怨恨让他浑身都在发抖,几乎是从齿间一字字地磨出了话:“您一定,一定要报仇雪恨!” 殷和光眼底多了几分茫然。 还在尘世时,他是尊贵的太子殿下,有无数人悉心呵护着,剃度修行后,他又是宗门向往的未来,被严厉教导,仔细看护。 他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大脑一时陷入空白。 陶瑞却逐渐亢奋起来。 一个强大的修士,要碾灭俗世的国家再简单不过。 但是殷和光沉默许久后,拒绝了。 陶瑞被当头泼了瓢冷水,又嘶声请求了许久,见殷和光闭口不语,愤而起身离去,召集了所有的家眷家臣,跪下来请求殷和光出手。 师父的谆谆教诲,父母的养育之恩,家国的责任重担,仁慈宏大的经义……所有的一切都在撕扯,殷和光闭了闭眼,艰涩开口:“陶施主,改朝换代,如河流奔涌,不可逆改。” 陶瑞眼底通红,一句一磕头,磕到地上见了血,也依旧没有得到答复。 他跪求到天黑,最后冷笑了声,不再说话。 当晚,殷和光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别院中已经尸横遍地。 陶瑞的剑从最后的一位夫人心口拔出,血淋淋地横在自己脖颈前,状若癫狂地大笑过后,厉声诘问:“你连我们都救不了,你修什么佛?成什么仙!” 殷和光脑中嗡一下,翻手隔空打飞那把剑:“你在做什么!” “殷和光,你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死了那么多人,现在又出什么手?害我们落到这般境地,满意了吗?” “我……” 殷和光神思大乱,握着念珠的手指陡然一颤。 “你连你的国家、你的生身父母都不要了,血海深仇在前,慈悲为怀?伪善小人!”陶瑞重新捡起血剑,冷冷道,“我就算化为厉鬼妖邪,也势要杀光东夏国人。” “记住了,我们都因你不的作为而死。” 血光一闪,陶瑞砰然倒地,死不瞑目,煞气怨气冲天。 殷和光僵硬地立在一片血泊中,五脏肺腑仿佛被人紧攥着,痛苦得蜷缩下身子,难以呼吸。 他恍恍惚惚地收敛了满地尸骨,画下阵法,压住了陶瑞后,前往了自己的故国。 无数死不瞑目的冤魂,徘徊在烧得焦黑的西都内,见到殷和光,纷纷围了上来。 “太子殿下,您要为我们报仇雪恨……” “你来晚了,你来晚了啊!” “你不是飞天遁地的神仙么?我要那些东夏人不得好死!” 殷和光在城中找了几圈,都没有找到自己的父母。 他们临死前被百般折磨,甚至连冤魂也没能生成,魂飞魄散了。 无数人指着他,无数声音环绕在侧,师父的教诲却在脑中不断响起,整个世界仿佛割裂开了,他是佛宗寄予厚望的佛子,又是尘世西雪国的太子,所有人都在诘问着他,要他这样做,要他那样做。 殷和光浸在那一股股无边的怨念中,无声低念往生咒,以身为代价,度化了满城不愿离去的怨灵,送他们前去轮回。 金光灿灿,佛乐声响,整整百日。 精疲力竭后,他在故国的焦土中昏了过去。 等醒来时,他坐在另一座起火的城池中,满地尸首,雪白的衣袍上浸透了血。 我做了什么? 殷和光脑中空空荡荡,望着自己手掌上的血,不可抑制地打起了战。 他敬仰的师父负手在侧,深深一声叹息,回身一指点在他眉心。 “你忘不了尘缘,铸成大错,念在你天生佛骨的份上,为师罚你禁足优昙山,再也不得下山。” “这些俗世记忆,便封印了吧。” “昙鸢,你让为师很失望。” 被封印的记忆一点点回归,昙鸢脸色雪白,手中的法杖砰然落地,按着额头,发出痛苦的低吟。 这一城的冤魂,难道……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不是救济苍生的活佛,只是个手上沾满血的刽子手。 幻境之中,强烈的感情记忆会被惑妖吸食,她笑吟吟地接收了这段记忆,满意地展现在楚照流与谢酩眼前,舔了舔唇角,像是享受到了什么美味:“你们人类,就是这般软弱无能。” 谢酩早有预测,脸色没什么波动。 幻境会将心魔具象化,第二次交手的时候,他就察觉到藏在黑雾中的人用的武器,非枪非戟,而是一柄法杖。 楚照流看得心里滋味无比复杂,闻声抬了抬眼皮,不动声色道:“那无能的阁下,当年又是被谁斩杀?” 惑妖并不动怒,悠哉悠哉的:“你们现在动用不了灵力,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你嘴上再厉害,又有何用。” 说着,她笑嘻嘻地望向谢酩,顶着张普通老实的男人脸,声音姿态却无比妩媚,有种割裂的违和感:“谢酩,若是你肯老老实实地让姐姐睡一觉,好好暖被窝,姐姐也不是不可以放过你。” 楚照流冷不防呛了一下,敬畏地望她一眼,默默觑向脸色冷如冰碴的谢酩。 您老的口味,还挺独特哈。 他的目光一斜,眼角余光就注意到了城楼之上。 昙鸢还处在失神中,甚至没注意到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提着杖,正在接近他。 楚照流陡然反应过来。 纵使是失去灵力的谢酩,也不容小觑,依照惑妖的一贯谨慎,哪儿敢正面对上谢酩。 惑妖可以在幻境内幻化成任何东西,下面这只惑妖是分.身,上面那个才是本体! 她想杀了昙鸢! “谢三!” 这次无需楚照流多言,谢酩倒提着剑,朝前跨了一步,望着围过来的密密麻麻的人影,淡淡道:“去吧。” 楚照流翻手提剑,在足下贴了两张轻身符,轻盈地一跃而起。 “锵”一声,千钧一发之际,楚照流一剑格挡住惑妖一击,看似细瘦的手腕力道却重及千钧,纵使没有分毫灵力,这一剑蕴含的力量却依旧惊人。 惑妖显出了个风韵成熟的女人面貌,柔柔地哎了声:“你在城外被袭击过,又看过方才的画面,还敢把后背留给他?” “在城外袭击我的是你,又不是昙鸢,”楚照流笑眯眯地歪了歪头,“我这个人吧,比较记仇。” 惑妖目光带刺,直勾勾地盯着面前这张桃李似的脸:“一百年前,本尊将谢酩拖入幻境,将将要得手时,也是你破坏了本尊的好事。” “那真是不幸,”楚照流敛容,“今天我要破坏你第二桩好事了。” 话音才落,刀剑相击之声再度响起。 起初交手的几十招,楚照流还能凭借巧劲化解,然而灵力无法流动,光凭技巧要与惑妖正面交战太难。 他边退边不动声色布下符阵,刚勉强布了一半,身后陡然袭来股劲风。 楚照流闪避再快,也没能彻底躲开被一剑,肩头被穿透,血色逐渐浸透了青衣。 惑妖出现在他身后,低低嗤笑:“你是不是忘了,这座幻境,可是本尊的地盘,一切规则只凭本尊意念。” 楚照流挑挑眉:“是吗,你这么厉害,怎么还像只老鼠似的躲来躲去?” 惑妖面色一沉:“等我取得佛骨,就连谢酩也难奈我何,你……啊!” 迎面一泼热血陡然洒来,楚照流连退几步避开,愕然地抬起头。 一直呆呆的没有反应的昙鸢,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惑妖身后。 他按着惑妖的肩,将提剑的那只手生生撕扯了下来! 虽然还是那张脸,但现在的昙鸢,身上明显笼罩着一股阴郁的煞气。 妖血溅了满面,昙鸢却笑了。 这哪儿还像佛宗圣洁无比的佛子,分明是个妖异邪透了的血和尚! 楚照流心底一沉,试探着叫:“昙鸢?” 昙鸢望向他,不紧不慢笑道:“那个伪善懦弱的废物已经被我压制沉睡了。” 不等楚照流有所反应,昙鸢的右手猛地朝前狠狠一掏,血顺着他刺入惑妖胸膛的手掌滴滴答答流出来,慢慢地补完上一句话:“我是殷和光。” 惑妖闷哼一声,化为一道暗光,意欲遁逃。 殷和光甩了甩手上的血,眼底流露出一丝冰冷杀意,立刻追了上去。 脚下的城楼陡然颤抖起来,远处的天空在块块塌陷。 楚照流脚下的轻身符早就效力尽失,化为飞灰,城楼崩塌的瞬间,他也跟着跌了下去。 失重感传来,楚照流镇定地又掏出了两张符纸,还没来得及贴上,就见前方一人飞身而起。 旋即便跌进了一个坚实微凉的怀抱中。 他手上的动作顿住,微微一怔:“……谢酩?” 谢酩平淡地“嗯”了声,一手拦在他腰上,一手勾着膝弯,将他抱在怀中,轻身落到地上。 幻化做客栈伙计的惑妖分.身被一柄剑钉在柱子上,死不瞑目地望着两人。 鼻尖充斥着馥郁冷香,垂落在脸上的黑发丝绸般微凉,楚照流偏了偏头,有点不自在:“放我下来吧。” 满地堆积着尸骨,血色成河蜿蜒,谢酩没有应声,抬头看了看逐渐崩坏的天空。 惑妖受了重伤,幻境在崩塌了。 怀里的人轻飘飘的,跟张纸似的单薄。 一百年前,谢酩独自面对三尊妖王,虽然后来的史书上轻描淡写地写得他英勇无敌,但那可是几大家族门派联手,也只能重伤的妖王。 诛杀两尊妖王后,他其实已经身受重伤,濒临极限了。 隐藏在暗处的惑妖伺机出动,将他拉入了幻境。 那是个很恬美的梦。 谢酩丢掉了现世的记忆,回到了十几岁,流明宗还未遭劫的日子。 或许是因为受了重创,他几乎瞬间就沉溺在了那场美梦中,即使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也放任不管。 就在这样的美梦中沉睡下去吧…… 有个声音这么对他说。 就在那座幻境中,十几岁的谢酩遇到了一个眉目生得极好的陌生人。 那人坐在桃花树上,摇着扇子,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圈,望下来的神情有几分复杂,似怜悯,又似温和,杂糅在一句带笑的叹息中:“谢酩,我来接你回去。” “顺便带你杀个人。” “我一直以为,一百年前,将我拉出幻境的人只是个虚影。”谢酩静默片刻,“原来不是。” 楚照流眨眨眼,苍白的脸上露出个笑:“你也可以只当那是个虚影。” 脚下的地面也在震颤坍塌,谢酩却依旧如履平地,臂弯稳稳地抱着楚照流,闻声垂下眼睫,眸光微敛,有些玩味地重复:“只当那是个虚影?” 当不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  照照:我做好事不留名(* ̄︶ ̄) 陶瑞指路→第六章 感谢 一条小蠢鱼 的地雷x1 感谢 栗子球与棉花糖 的地雷x1 谢谢以下盆友灌溉: 溪溪溪溪溪溪溪 的营养液x42 阿玉 的营养液x30 随源 的营养液x10 xunyi.wu 的营养液x8 漫游 的营养液x2 帕灯 的营养液x1 第二十章 幻境破裂的瞬间,耳边仿佛真的有“咔”的清脆一声。 繁荣的东夏国在眼前如琉璃般破碎,被幻境遮掩的阴森颓败之像暴露出来。 天空阴沉得近乎发红,四面都是怨气凝结的愁云惨雾,万鬼啼哭之声轰然迎面而来,伴随着经久未消的火焰灼烧气息。 出来的瞬间,楚照流脑子里便“嗡”一声响,眼前一阵发黑。 这还不如待在惑妖的幻境里呢,好歹山清水秀,气候宜人。 他缓了缓,定睛一看,黑雾中躲着重重鬼影,贪婪又不甘地望着两人,却没有立刻扑过来啮咬啃噬。 楚照流摸了摸手腕上温润的念珠,松了口气:“幸好从昙鸢那儿讨来了两串佛珠。” 两串佛珠散发着淡淡金光,像暗夜里的一秉烛火,不多不少,正好能破开怨气,护得两人周全。 谢酩抬抬眼皮,没有提醒他那叫讹不叫讨:“昙鸢呢?” 楚照流顿了顿,想起方才在城楼上见到的那一幕,声音低下来:“四百年前,昙鸢在故国与佛宗的拉扯中,应当是诞生了心魔。” 而现在,昙鸢已经被不承认“佛子昙鸢”身份的“太子殷和光”控制了。 这个状态下的昙鸢,究竟是敌是友,还未可知。 楚照流忍不住自言自语:“昙鸢当真是我灵机一动请来的么?” 他和谢酩同时出事,结伴来到夙阳一探究竟,刚好复活的惑妖躲进了怨气丛生的东夏国旧都,又恰逢昙鸢出关,他看到消息,正好在离此地不远的天清山。 进入旧都后,惑妖格外针对昙鸢,导致他被封印多年的记忆重现,心魔复生。 一两件巧合也就算了,这么多的刚好,可就不是巧合了。 冥冥中,有人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巧妙而无声地推导着这一切发生。 楚照流琢磨了下,舔了舔唇角,笑了:“有点意思。” 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谢酩一脸淡然地抱着他在朝前走,顿时悚然一惊,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剑尊大人!谢宗主!您老不嫌沉么,我这双腿还能再走几百年,放我下来吧!” 谢酩不咸不淡扫他一眼,依言放手。 楚照流拢了拢领口,身残志坚地摇摇扇子,努力找话题排遣尴尬:“你的灵力恢复了没?” 谢酩坦然摇头。 楚照流唏嘘:“那等念珠上沾染的佛光一灭,咱俩就要变口粮了。” 此地怨气过于浓重,念珠上的佛息正随着时间流逝,点滴泯灭。 周围的冤魂太久没见过新鲜血肉,摩拳擦掌地准备好了动手大快朵颐。 谢酩瞥他一眼:“要变你自己变。” 说着,折身便直直朝着一处走去,袍袖如雪般翻飞着,上面洒了点点殷红,跟落入雪地的腊梅似的,异常扎眼。 楚照流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那是他的血。 ……谢酩居然忍住了没捅死他! 要知道谢酩这个人,虽然手上沾的血不少,但却极度厌恶别人的血沾自己衣服上,厌恶到能当场把衣服脱下来碎尸万段,再跳进水里洗十遍澡的程度。 十七八岁时,俩人曾接师门任务下山除妖,营救几个村民,有只不长眼的妖蹭了一身血污在谢酩身上,顿时那个场景…… 几个村民是烧香拜佛把俩人送走的。 楚照流深感自己在鬼门关转了一圈,滴溜溜跑过去跟上,假装没注意到那串血迹:“要上哪儿去啊谢宗主?” 谢酩脚步未停:“寻至圣至纯之物。” 进城之后,昙鸢提到过,城内有个至纯至圣之物,与圈着旧都的大阵相辅相成,压制着怨气,否则单凭一个大阵,不可能压住这里几百年。 既然灵力还未恢复,目前发疯状态的昙鸢又追着惑妖,他们俩就得趁着念珠失效之前找到那东西,否则在这地方多待一瞬都危险。 楚照流挑眉笑:“你知道它在哪儿吗,就这么自信前进。” 谢酩:“自然。” 楚照流往他身边凑了凑:“哦,那咱俩靠近点,两串念珠凑一起,效用更大些。” 他挨挨挤挤地靠过来,鼻尖先是拂来清淡的药香,旋即那股药香便被深重的血腥气覆盖。 谢酩低沉地嗯了声,目光落到他还在往外渗血的肩头上。 血已经浸透了整只袖子,顺着瓷白的指尖,滴滴答答淌落,那些虎视眈眈的恶鬼趴在地上,一路贪婪地舔舐着。 然而仅仅是舔舐地上的血迹,已经不能让他们满足,他们珍惜地舔着血,垂涎的目光落在楚照流的肩头,发出不怀好意的怪笑声。 谢酩的眼神蓦地沉下来,眼眸似一泓雪水,隐露冰冷的杀意。 几只小鬼接触到他的目光,顿时吓得吱哇抱作一团,咻地窜回了黑雾中,不敢再出来。 这种小伤不该一直血流不止,惑妖的剑上大概涂了什么东西。 楚照流浑不在意地甩了甩手:“小伤而已,还撑得住。” 谢酩沉着脸:“小伤?” 他也不知道在发谁的脾气,冷冷吐出这两个字,便不再搭理楚照流,疾步朝前。 楚照流莫名其妙地跟上去,前面就是东夏国都的皇城了,他背着手,侃侃而谈:“按照阵法排布,皇宫的确是最有可能的地方,大概因为外面的大阵被破坏过,本来两相平衡的天平倾斜了一下,这边的怨气便淡了些许。” 他叭叭了一堆,谢酩似乎都没在听。 楚照流暗想,果然跟个贵小姐似的,动不动就使性子。 踏入皇宫的瞬间,偷偷摸摸跟在两人身后的鬼众果然大部分踟蹰不前,没有跟进来。 直至此时,谢酩才停下脚步,压下了心头滚滚的虐杀欲,开口时嗓音竟有几分沙哑:“我给你包扎一下。” 血再继续这么流下去也不是事儿,楚照流点点头,看前面有张石凳,坐下来道:“赶时间,并着衣服随便裹一下,血止住了就成。” 谢酩一言不发地站到他身后,指尖按在他肩上,嗓音不咸不淡的:“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选吧。” 楚照流不可置信地回过头,一双眼瞪得圆溜溜的。 谢酩面无表情地扯了下唇角,露出个不算善意的微笑:“谁让我是你路边买来的穿衣小厮呢。” 楚照流:“。” 知道谢酩真干得出来这种事,楚照流忿忿地咕哝了声,低头解腰带,侧颜线条俊秀得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描摹。 这个角度有些熟悉。 谢酩脑中忽然又闪过几个清晰的画面。 纱幔低垂,红烛点泪,嘎吱摇晃的床榻,细碎暧昧的喘息,大汗淋漓时,雪白背脊上一枝摇曳的桃花。 他的喉咙忽然有点干涩发紧,不自在地别开目光,轻轻吐了口气。 只是场……古怪而狎昵的幻梦罢了。 楚照流的衣服层层叠叠的,颇为繁复,没法直接拉开,先解开罩衫,再脱去中衣外袍,窸窸窣窣了一阵,才将左肩上的衣服拉了下来。 满头乌发如云倾泻,遮住了肩头,他歪歪脑袋,将头发拨开,嘴里还在喋喋不休:“若不是惑妖偷袭,我也不至于受伤,你要是讲点义气,就别告诉大师兄这事,我怕耳朵长茧子。” 絮絮的低语隔了层水膜般朦胧不清,谢酩的瞳孔骤然紧缩,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背。 那片胜雪的肤色里,绽放着一簇灼灼惹眼的桃花枝。 他在那场梦中描摹过无数遍,形状位置深刻在心。 刹那间仿佛连血液都在簌簌倒流,寄生在脑中的声音隐约嗤笑了声。 谢酩下意识伸出手,向来稳稳的指尖竟有几分颤抖,将将要触碰到那片纹身,又触电般缩回。 楚照流半晌没听见动静,疑惑地偏头瞅来一眼:“发什么呆?” 连这个背对着望来的眼神也刚好重合。 “……” 谢酩闭了闭眼,冷静地伸手按住那颗好奇的脑袋,往前面一扭,取出药仔细包扎那道伤口。 他一直以为,半月多前,只是一场为了在他心中种下心魔而生的荒诞□□幻梦。 ……倘若不是呢? 就像一百年前,闯入惑妖幻境将他拉出来的,也不是一道虚影。 谢酩的动作轻到有点磨蹭。 楚照流忍痛惯了,对这点伤只感觉不痛不痒,只是失血过多,脑子有点晕乎乎的。 等谢酩包扎好了,他重新扯上衣服,目光一转,发觉由于靠得太近,他的左臂和袖子蹭了谢酩一身血。 天要亡我! 他心惊胆战地一抬头,才发现谢酩看着他的眼神有点说不出的沉郁复杂。 “谢兄?”楚照流生怕他提剑就砍,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你还好吗?” “……”谢酩盯着他,笃定道,“你都忘了。” 楚照流茫然回望。 谢酩阖了阖眼,揉揉眉心,再睁眼时,又是一副克制内敛的平淡漠然面孔,冷冷道:“楚照流,我有时候当真羡慕你能这么没心没肺。” 怎么还上升到这个程度了? 楚照流瞠目结舌:“一件衣服而已,你至于吗,我回去帮你洗了便是。” 谢酩眼尾微微勾着,睨他一眼:“好。” 楚照流:“……“ 你还答应了! 楚照流没能探究出谢酩究竟是哪儿出了毛病,俩人穿越一片废墟,来到了空荡荡的大殿中。 念珠上的佛息已经很微弱了。 正事在前,楚照流心里推演了一遍,环顾一周:“应当就是在这附近了。” 但是在哪儿? 他戒指里是有些宝贝能暂时护两人周全,但这么深浓的怨气,不是昙鸢那样天生佛骨的人,不到一刻就得脱层皮。 正琢磨着,谢酩注意到一处墙根下的怪异符号,蹲下身,指尖轻轻敲了敲残破的地砖。 “咚、咚”轻微两声。 以两人的耳力,瞬间就明了了。 下面是空的。 楚照流也蹲了过来:“在这下面啊,看这地板也不是一般材质,是不是得找找机关?” 明明身处险境,两人还暂时没了灵力傍身,他却还是兴致勃勃的,仿佛世间万事万物、何种烦恼,都不会沾身。 谢酩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不必。” “那如何下去?”楚照流抬眼,眼底明澈如星,透着几分好奇。 迎着这道目光,谢酩慢慢抽出了鸣泓。 楚照流隐约猜到他要做什么,略感不安:“等等,鸣泓可是闻名天下的神剑,你不会想拿它来刨地吧?” 虽然因为身体原因,很少使剑了,但楚照流其实是个相当惜剑之人。 尤其是像鸣泓这种有灵性的剑。 谢酩对上他拒绝的眼神,静了静,开口:“鸣泓,你愿意吗。” 鸣泓:“……” 谢酩点头:“它愿意。” 说完,他握着剑,朝下狠狠一刺! 嚓地一声,整块地砖开裂迸飞而出! 楚照流没料到他说干就干,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便跟着一起跌了下去。 谢酩倒是早有所料,收剑抬手,瞬息之间,动作熟练地一把托抱住了楚照流,轻盈落地。 失血导致的眩晕又漫了上来,楚照流扶着额头,脸色苍白,气若游丝道:“剑尊大人,我赌你这辈子都娶不到老婆。” 作者有话要说:  鸣泓:感觉有被公报私仇到。 谢酩:说干就干还不好吗? 第二十一章 谢酩对楚照流恶毒的发言没有任何反应,目无表情地一撒手。 楚照流早有预备,从容不迫地翻身落地。 看他这样子,谢酩脑中突然窜出个画面——皮毛雪白的小猫背对着地面,一撒手却永远能灵活地翻身轻巧落地。 谢酩:“……”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可能真出了点问题。 两人坠落得很深,从一片狼藉的地道里顺着往前走了一段,眼前豁然开朗。 大殿的地下竟然藏着个地宫,果然别有洞天。 楚照流摸出琉璃灯盏,柔和的清辉盈满了周遭。 纵使皇宫早成断壁残垣,这座地宫却依旧保存得很完整,从地面雕琢的古朴花纹来看,地宫的修建时间明显比上面的皇宫早得多。 除了地上的花纹,前方一面墙壁上还刻满了一种古拙的文字,在琉璃盏的辉光下,闪烁着玄妙的华光。 是一种上古文字。 楚照流广读闲书,但在上古文字方面,唯一相关的研究就只有符箓了。 许多禁忌符箓的书写靠写古文,但上古文卷早在万年前的一场浩劫中所剩无几,修界内对上古文字有研究的也就寥寥几个。 他对这些鬼画符不甚耐烦,与其研究这个,还是更乐意去琢磨阵棋,见谢酩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谢酩抚了抚墙上玄奥的文字,嘴里吐出几个晦涩难懂的音节,片晌,摇头道:“只能读懂一小部分,应当是一篇祭祀文。” 楚照流摩挲着下颌:“显然,这座地宫与西雪国和东夏国都没有半毛钱关系,唔,我先把这篇祭文誊抄一下,回头再研究吧。” 说着,他翻出个空白卷轴,墨笔沾点墨,有画符经验在,照葫芦画瓢,笔走龙蛇,抄得飞快。 谢酩安静地等在旁边,注视着他雪白的脸庞。 地宫内灰蒙蒙的,在琉璃盏的灯辉下,那张脸莹白得似能发光,极是惹眼。 须臾,楚照流抄完了墙上的祭祀文,收起来提起琉璃灯:“走吧,我们要找的东西,应该也离得不远了。” 他转头的瞬间,谢酩及时撇开视线,淡淡嗯了声,一手持剑,走在前面开路。 跨过前方的一道拱形洞,又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视线里出现了一扇紧闭的青黑色石门,足有四五丈高,高大而肃穆,散发着蒙蒙的冰冷光泽,门框上纹刻着繁复的花纹,一看就相当敦实,不是东夏国都那扇国门可碰瓷的。 楚照流从小把玩着宝贝长大,伸手一摸就知道这玩意一般人搞不定,充满期待地望向谢酩:“剑尊大人,这回你还能一脚踹开吗?” 谢酩木然道:“不能。” 旋即,他简单粗暴地抽出了鸣泓剑。 世间能有什么东西是神剑鸣泓削不开的? 楚照流倒吸一口凉气,心疼得不行:“它还只是个孩子……” “它最近有点上房揭瓦。”谢酩淡淡道,“该打。” 说完,微一用力,将鸣泓刺入了石门中。 没有灵力护持,剑身多少会有点摩擦受损,楚照流简直不忍卒看,牙酸得很:“你们剑修不都把剑当老婆吗,谢宗主,你这是在虐待你老婆啊!” “……”谢酩嘴角冰冷地勾了下,凉飕飕的,“那不太巧,我没把它当过老婆。” 反倒是这色胚似的破剑,贼头贼脑心怀不轨。 鸣泓剑:“…………” 好在再怎么说,鸣泓也是融入上古神剑剑身重铸而成的,扛住了主人的霍霍。 片息之后,顺利地将这扇石门割开了可容人通过的缺口。 但是鸣泓剑自闭了。 剑灵暂时不打算再和主人和好了。 两人前后走了进去,看清这扇门之后的场景,楚照流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门后是个空荡荡大殿,仅有数根高大石柱支撑。 石柱之间,画着一座精巧的小阵,肉眼可见的黑色丝线星罗密布,而被黑色丝线缠绕着的,是……一颗蛋。 那颗蛋的蛋壳莹白,在一呼一吸间,似乎存在着脉搏,无声跳动着,能够感受到里面的生命力。 但这股带着纯净气息的生命力,随着时间正在一点一滴流失。 黑色丝线裹缠着这颗白色的蛋,汲取着它的生命力,蔓延向上,穿透大殿的天花板,没入弥漫在这座死城中无处不在的怨气中,与外面的大阵配合着,镇压满城的冤魂。 楚照流轻轻地吸了口气:“至圣至纯之物……就是这东西了吧。” 那颗蛋里的生命力已经非常微弱了。 但倘若现在破坏掉这座阵法,将蛋救下来,这满城的冤魂又要怎么压制? 这座阵法,极有可能是画下城外阵法的人布置的。 看过一点昙鸢的回忆……不难推敲出是谁。 楚照流已经不奇怪佛宗明明那么看重昙鸢,为何还几百年如一日地将他锁在优昙山上,对外宣称昙鸢在闭关,从不让他下山修行历练。 极善催生而出的,自然也会极恶。 要将一张白纸染黑,再简单不过了,只要有一点污点,都会格外显眼。 佛宗显然舍不得把昙鸢压去天道盟接受审判,封印记忆、禁足几百年,就是对昙鸢的惩罚了。 西雪国与东夏国的一切自然也要被抹得模模糊糊。 这个怨气横生的地方,不能大张旗鼓地剿灭,就只能施以阵法压制了。 楚照流能想到的,谢酩当然也能想到,他望着那颗蛋,唇角嘲讽地弯了弯。 正在此时,一阵破空声由远及近。 谢酩反应极快,一把捞过楚照流,闪身避开。 下一刻,“轰”一声巨响,灰尘漫天,什么东西被嘭地砸在门上,又哐当一声,从谢酩破开的洞中滚了进来。 漫天飞扬的灰尘一散,两道身影显露出来。 被打进来的正是惑妖。 她形容狼狈,脸色阴沉沉的,后面追进来的人雪白僧衣上也血迹斑斑,气质却出乎意料的脱俗,不染淤泥。 楚照流望过去:“殷和光?” “殷和光”顿了顿,转过首来,朝他露出个淡淡的笑容,不知为何,竟似有几分惨淡:“是我。” 被心魔控制的话,不该这么快就恢复,看昙鸢的神色,除了有些疲惫黯然外,也全无心魔影响的痕迹。 楚照流脑中陡然惊雷一劈。 是他理解失误了。 在城楼上与他有一面之缘的“殷和光”,就是“殷和光”,与昙鸢,确实不是一个人。 他见过这种先例,一个人有两个人格,性格截然不同,仿佛两个人共宿在一具身体上。 没猜错的话,当年的事,应当是昙鸢被逼至绝境后,殷和光醒来做的。 但楚照流的心情没有因为这个猜测好多少——就算如此,以昙鸢的心性,也绝不可能原谅自己。 思绪翻飞间,惑妖已经注意到了被裹在黑丝阵中的蛋,眸光一转,柔媚低笑:“昙鸢,佛宗为了保你,可真是煞费苦心呀,连上古神兽的蛋都舍得拿出来。好和尚,刚刚一路上过来,那满地朝你嘶吼却又被你身上佛光烫伤的冤魂,可不可怜啊?” 昙鸢的神色微微一滞。 也就是这个刹那,惑妖突然一掌拍向地上的阵法,那座精巧的小阵顿时被毁了一个角,几枚阵棋破碎。 昙鸢跨出一步,正要阻止她,脑中又是一阵撕扯剧痛。 身体里的另一个人似乎不满他的拖拖拉拉,想要取得身体的控制权。 佛宗的未来。 尘世西雪国的太子。 两重身份,两重负累。 惑妖不紧不慢地火上浇油:“你不是要普度众生吗,外面那么多冤魂等着你普度呢。” 她妖艳的红唇一勾,美目流转:“你不会以为你们外面布置的阵法,抵挡得住几十万冤魂之怒吧,本尊只要将这颗蛋破坏,平衡被打破,整个夙阳都要因为你而再遭一场浩劫。” 昙鸢眉心间冷汗涔涔,咬牙:“贫僧……” 惑妖露出个志在必得的笑意,循循诱惑:“只要你将佛骨剔交给我,这一城的冤魂,都能得到解脱。” 剔出佛骨,等于要了昙鸢的毕生修为。 对于常人,听昙鸢说说禅都会有所顿悟,更别提妖。 对于妖族来说,天生佛骨的昙鸢就像一颗十全大补丸,只要将他吃了,修为就能突飞猛涨。 惑妖的心情愉悦极了。 今天她不仅可以得到佛骨,还能解决两个宿仇。 与那人合作,果然不错。 她笑盈盈地望向一旁的楚照流和谢酩,望着谢酩俊美冷漠的脸,兴奋地舔了舔唇角:“小谢酩,你想本尊先奸再杀,还是先杀后奸呀?本尊很喜欢你的脸,可以让你来选择。” 惑妖是没有性别的,只是她平时更喜欢用女相而已,见谢酩不说话,若有所思地化成男相:“还是你喜欢男人?” ——看得出他的心情的确很好。 谢酩的脸色简直比极北之地的万年冰山还冰冷。 楚照流实在没忍住:“噗!” 谢酩冷冷剜他一眼:“很好笑吗?” 楚照流:“哈哈哈哈哈哈,一点也不好笑!!!” 他在这边笑得肚子疼,那边的昙鸢倏地动手了。 惑妖纹丝不动,脚下又一踏,踩碎了几枚阵棋,伸出手,尖锐的指甲按在那枚蛋上,威胁地轻轻敲了敲。 昙鸢身形一滞,紧盯着惑妖。 惑妖笑道:“倘若是你另一个人格,才不会管本尊会不会毁蛋、夙阳又会如何,你这般畏畏缩缩的,本尊可真瞧不上。” 话毕,他翻手一掌,竟然就要将那颗蛋拍碎。 千钧一发之际,金光一闪即逝,昙鸢竟然直接扑过来,一把抱住了那颗蛋,生生挨了一掌! 惑妖眼底流露出几丝讶异。 即使他很清楚自己一掌的威力如何,昙鸢此时应当无力动弹了,也依旧谨慎地没有靠过去,猩红的舌尖舔了下白生生的齿列,露出个森冷的笑:“该你们了……” 话音未落,一股寒意猛然窜上心头,随即滚滚而来的便是一道磅礴锋锐的剑气! 惑妖反应极快,一退三丈远,仍不可避免地被割伤了半边脸,不可置信地回过头。 谢酩一手持着鸣泓剑,雪色衣袍无风鼓动,神色淡淡地望着他:“你方才说,要将谁……”顿了顿,才吐出那四个字,“先奸后杀?” 作者有话要说:  楚照流(兴致勃勃):我可以凑个热闹吗? 谢酩(沉思一下):躺好了。 感谢 galaxy 的手榴弹x2 感谢 我的鱼呢 的手榴弹x1 感谢 镜衍 的地雷x3 感谢 53196502 的地雷x1 谢谢灌溉=3= 云浮辞 的营养液x16 疏笺 的营养液x16 carlos 的营养液x10 奶黄包泡老同兴 的营养液x10 星海坆主 的营养液x6 漫游 的营养液x5 廨棽谙 的营养液x1 第二十二章 这四个字森森地回荡在大殿中,尾音沉且冷,换了常人,早就被其中蕴含的冰冷杀意吓得腿软了,楚照流却非常不合时宜地又想笑了。 谢酩属实是恼羞成怒了。 能让谢酩动真怒,惑妖再死一次不亏。 惑妖就没楚照流那么悠哉了。 感受到谢酩身上萦绕的磅礴灵力,压力骤至,他勃然色变:“怎么可能!药效明明……” 谢酩不言不语,长剑一横,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干净利落地一招取向惑妖心口。 惑妖不敢直面鸣泓剑锋芒,连连避退。 到底是妖王,三两招解决不了,楚照流看了会儿热闹,移步走到倒地不起的昙鸢身边,伸手扶起他。 昙鸢眉尖紧锁着,睫毛也染了点金色般,细碎颤抖着紧闭,怀中护着神兽蛋,唇角流下了道浅浅血痕。 “你准备如何做呢?” 楚照流叹了口气,眼尾扫了眼被破坏的阵法,从怀里掏出个素净的白玉瓶,倒出枚丹药,塞进昙鸢口中。 没了神兽蛋的联合压制,他能感受到,那股怨气蹿得愈发厉害了。 周遭窸窸窣窣声不止,万鬼窥伺,哭嚎声越来越近了。 楚照流的眼皮跳了跳,回身催促:“谢三,你好慢!” 再拖个一时片刻,恐怕这城中千万恶鬼就要聚集到这边来了。 万鬼齐哭的怨念,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一旦暴动起来,他和谢酩都会被吞噬得骨头都不剩。 “嘭”一声,前方不远处砸落一道身影,尘灰散去,惑妖脸色惨白地倒在地上,秋水般的鸣泓剑近在咫尺,抵在他的额心。 再往前几寸,就是他苦心凝练的妖丹,妖丹一碎,他就会重归枯骨。 谢酩的手稳稳持着剑,目光却没留给惑妖一分,尽数落到楚照流身上,语气冷冷淡淡的:“你倒是好清闲。” 楚照流灵力还没恢复,为免惑妖再耍什么幺蛾子,没上前凑热闹,笑眯眯地摇摇扇子:“合理分工,知道您老不爱开口,我来问。” 说着,他低下头,和善地看向惑妖:“都是老朋友了,就开门见山吧。助你复活背后指使你的人,是谁?” 惑妖闭口不语。 “或者再稍微详细点,”楚照流耐心地补充,“身量几何,面貌脾性,姓甚名谁,身在何处?” 听到他不紧不慢的嗓音,惑妖转动眼珠,或许是换成了男相,气质也有了变化,阴恻恻地望向他:“装模作样,现在最缺时间的是你们吧,想从本尊这里得到答案?做梦。” 楚照流挑眉:“我倒没料到,阁下还有这种宁死不屈的骨气?” 惑妖语气轻蔑:“夏虫不可语冰,尔等渺小凡俗,本尊就算现在再死一次,也终有再见天日之日,届时你们怕都成了一捧骨灰,哈哈哈……” 谢酩的剑忽然往前抵了一寸,锋锐冰寒的剑身切割豆腐一般,毫无阻碍地递进惑妖的额头,霎时血流如注。 他总算将视线往下瞥了点,唇畔冰冷地勾起:“猜猜看,你沉睡了一百多年,现在的我,能不能让你彻底湮灭。” 惑妖的瞳孔骤然一缩。 虽然是敌人,但惑妖是最了解谢酩的敌人。 他很清楚,谢酩不是骄妄之人,一旦开口说能就到,就是能做到。 楚照流适时地继续补充问题:“你与他做了什么交易?” 长剑又往下抵了一寸。 “半个多月前,你在那人的指使下又做了什么?” 两人配合默契,那柄剑已经抵在了妖丹边缘,冰寒刺骨的威胁近在咫尺,换作其他妖恐怕早就崩溃。 只要剑尖再往前轻轻一蹭,世界又会再次陷入无边的黑暗。 或许还会是永久的黑暗。 再临死亡的滋味近在咫尺,惑妖的脸色愈发难看,好半晌,才咬牙切齿地开了口:“我先回答一个问题,把你这该死的剑收回去!” 出乎意料的,谢酩点了下头:“好。” 惑妖愣了一下,惊疑不定地望着他的脸,先捡了最简单的回答:“半月前,你们俩人被诱至夙阳时,我也才苏醒不久,被那人控制着布置了一个幻境,具体是什么……” 他脸色古怪了一分,呸了声:“你们俩自己不清楚?呵,狗男男。” 楚照流头一次脑子跟不上,深切地感受到了茫然。 这什么跟什么,他和谢酩怎么就狗男男了? 但是谢酩一副什么都听懂了的样子,现在也没时间逼问详情,好胜心战胜好奇心,楚照流咽下了追问的话。 谢酩的剑纹丝不动,惑妖却眼毒地发现他的睫羽颤了一下。 他诡异地盯着谢酩,嘴角忽地牵出带有几分魅意的笑,眼中紫光流转:“我猜,你被种下了心魔吧?” 楚照流倏地望过去。 谢酩垂下长睫,眼神如终年不化的寒冰:“你觉得呢?” 惑妖的脸色僵了僵。 就算他的幻境再真实,以谢酩如今的心境,也不能保证真就能撼动他分毫。 楚照流也松了口气。 开什么玩笑,谢酩怎么可能被种入心魔? 惑妖咽下不甘,冷冷道:“总之,那场幻境不是本尊主导的,有什么后遗症我也不知道。本尊答了,把你的剑拿开。” 谢酩非常诚信,手腕微微一动。 不多不少,抽出了一寸。 “继续。” 惑妖愤怒大叫:“卑鄙无耻的人族!” 聚集到地宫附近的恶鬼越来越多了。 甚至连地面都开始结起了寒霜,空气中浮动着冰冷驳杂的怨念,纷杂的视线集中在楚照流身后的昙鸢身上。 楚照流没有理会,依旧谈笑自若,仿佛并不着急:“指使你的那人,是不是身着黑袍、戴着斗笠?” “区区人类,也能指使本尊?”惑妖冷冷道,“若非为了拿下佛骨,本尊怎可能屈尊与他联手,就凭他敢控制本尊,就罪该万死了!” 惑妖的反应印证了猜测,听到后面,他的眉心却跳了跳:“佛骨?你们一开始就算准了昙鸢会来?” 感受到眉间充满威胁的剑又撤了半寸,惑妖微微松了口气。 只要那柄剑再抽出去点,他就有翻盘的机会了。 惑妖:“他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但进不来这座鬼城,需要佛骨净化此地。哼,若没有佛骨助你们进来,你们连见一面本尊都难!” 见楚照流锁眉不语,惑妖的眼珠子无声转了转,瞥了眼昏迷不醒的昙鸢,脸上突然多了分诡异的恶意微笑:“你似乎很关照这个秃驴,不如这样,我告诉你一个关于他的重要消息,你让谢酩放了我,如何?” 楚照流有点好笑:“你在想什么,谢宗主放不放,又不听我的。” 谢酩看他一眼,冷不丁接声:“说吧。” 怎么突然这么好说话?楚照流不可避免地一怔。 惑妖便幽幽开了口:“东夏国突然出现的修士国师,就是你们问的那人。” “屠东夏国都的人,也是他。”顿了顿,惑妖语出惊人,“那秃驴只是杀了东夏国的几个皇族罢了,这满城的人其实是他扮做秃驴杀的,但你们人族啊,就是那么容易被虚假的事物迷了眼,哈哈哈,现在那秃驴还以为这城是他屠的呢!就他?” 这一番话中蕴含的信息量实在太大,楚照流脸色微变。 更为强盛的西雪国被东夏国所灭本来就疑点重重,此前由于信息缺失,他和谢酩一直以为,介入西雪国与东夏国争斗的修士就是殷和光。 没想到还有那个神秘人。 莫非他当年指使妖族攻击流明宗,也是为了找什么东西? 也幸而,昙鸢没有真正犯下滔天罪行。 楚照流与谢酩对望一眼,张了张嘴,还待再开口,耳边陡然传来道风声。 因为距离极近,他对身后人也并无防备,完全来不及反应,只见到谢酩那张万年古井无波的脸上刹那间窜过一丝恐慌夹杂愤怒的杀意。 下一瞬,鸣泓剑被投掷而来! “当”的一声,身后的一击被化解,楚照流也终于有了反应时间,飞身而退,震愕地回过头。 身后的昙鸢轻轻“咦”了声,不知何时变了副神情,分明是一张脸,却让人觉得样貌迥异,他手中握着佛杵,攻击的动作还没完全收回,但并无杀意,似乎只是想将楚照流打晕。 殷和光醒来了。 他被鸣泓剑逼得倒退几丈,不屑地嗤了声:“他那人伪善又婆妈,就算知道这一城的罪孽与他无关,也会出手,我可不想莫名其妙被抽骨,先行一步。” 谢酩眼中杀意不减,眨眼出现在他身前,握住飞起的鸣泓剑,毫不留情地一剑斩下! 那一剑杀气腾腾,用了十足的劲,昙鸢此前受了伤,殷和光自然不能逃脱,在这一剑之下完全没有反抗之力。 楚照流脱口而出:“别杀他!” 谢酩的动作微顿,收了剑势,丢下三个字:“知道了。” 楚照流刚松了口气,又一道残影袭来。 谢酩捉殷和光去了,惑妖立刻冲破束缚,一爪袭来:“你还有空担心别人?” 就方才一瞬间,他已经看出了楚照流在谢酩那里的分量。 殷和光那一击不至于要命,谢酩却毫不犹豫瞬间拔剑投掷,连他也不管了。 正好,当下整个地宫里,最好搓扁揉圆的不就是楚照流? 拿下他,就能挟持谢酩! 楚照流倏而抬眸,那张病气苍白的俊秀面孔上没什么表情,总是含着几分笑意的黑眸也风平浪静一片,却令人莫名胆寒。 “我这个人喜欢低调行事,”他看着袭来的利爪,不避不让,语气有几分淡漠,“但不代表我好欺负。” “惑妖,你找错人了。” 炽盛的灵光倏地爆发而出! 惑妖甚至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感到一股可怕的巨力袭上胸口,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猛地掼倒在地,地上瞬间多了个深逾一丈的坑,古老坚硬的地面咔咔龟裂,蔓延出蛛网般的细缝。 什么情况? 怎么回事! 惑妖大脑发蒙,哇地连吐几大口血,眼前一片模糊,只隐约看见踩在他胸口上的人轻轻抹了下耳垂,倾下身来,温声细语:“谢酩还是太正人君子了,你不愿开口的话,用‘搜魂’更省时省力,对吧?” “搜魂”是一个禁术。 这项秘术对修士的神魂强度要求极高,而被搜的那个人,灵魂必会遭受不可逆转的重创,轻则从此失忆混沌,重则变成白痴。 就算是方才被谢酩以剑相抵的时候,惑妖也没有这样产生过恐惧的心理。 他倏地打了个寒战,剧烈地喘息着,咳出几块内脏碎块,简直不可置信:“你……” 楚照流笑得更温柔了:“谁让你自己送上门来了呢。” 他一手按在惑妖脑袋上,强大的神识瞬间侵入! 可惜,就在神识探入的瞬间,似乎触发到了什么,惑妖突然惨烈地痛叫一声,楚照流飞快退出搜魂,纵身一跃躲开。 “嘭”又一声响,惑妖……炸了。 一股强烈的灵波无声席卷整个大殿,那些被惑妖私藏的幻境景象流水般刷然而过,如清风般吹过在场几人的脸。 这代表着,惑妖这一次,是真的死透了。 那个神秘人助惑妖复活,看来还掺了点什么其他的料。 想来也是,他那么遮遮掩掩的,应该会多几重防备。 谢酩刚制住殷和光,抽空望来一眼。 楚照流用扇子仔细抚了抚肩上褶皱,迎着他的视线,无辜地耸了耸肩:“我也没想到,好歹是妖王,居然这么不禁玩。” 谢酩:“……” 或许是因为此处的动静,无数森森恶鬼已经侵入了地宫。 楚照流顺手捞起那个神兽蛋揣着,几步走到谢酩身边,脸色凝重起来。 他和谢酩解决不了这些玩意。 昙鸢目前又情况难明。 总不能再将这颗神兽蛋献祭了吧? “……殷、和、光。” 亡魂们怨恨地咀嚼着这三个字,缓缓靠过来。 楚照流抿了下毫无血色的唇瓣,打量了一下目前的情势,低声道:“此处大阵重重限制,用不了传送符,等下我喊三声,用灵符炸开条路,你带着昙鸢先行,我殿后……” 话没说完,肩头忽然被人轻轻拍了拍。 熟悉的话音在身后传来,带有几分虚弱:“已经够了,照流。” 楚照流顿了顿。 “抱歉,”昙鸢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踉跄着往前一步,嗓音沙哑,“是贫僧连累了你们。” 楚照流没来由地有点心慌,难得露出几分认真:“此事也不怪你,方才惑妖的话你听到了吗?西雪国与东夏国一事,是有人从中作梗,连你屠城一事,也只是一段虚假记忆。” 昙鸢摇摇头,看向谢酩,很轻地扯了下嘴角:“谢施主,你曾诘问贫僧,能不能散尽修为、奉出佛骨,来度化这万千怨灵?” “贫僧已经想好了。” 谢酩平静地回望着他。 昙鸢垂下眼,看向被楚照流拎着的神兽蛋,嗓音也低下来:“虽非我为,但因我故。它与你们有缘,便交由你们了。” 楚照流喉头发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昙鸢身上金光大炽,逐渐在黑雾中照出了一条出路。 “两位,就此别过。” “那你别死了。”楚照流深吸口气,盯着昙鸢,“你要知道,这不全然是你的错,你也罪不至死,等你去替这满城冤魂手刃了仇敌,才是真正的赎罪。” 昙鸢只是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楚照流心里蓦然一空。 此处一别,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昙鸢了。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谢酩扶着楚照流,顺着金光开拓的明路飞身而去。 昙鸢收回视线,望着身周无数狰狞恶鬼,盘坐而下,一根金色的骨头被他硬生生从身体中剥离而出。 “便是为了这一根骨头么?” 他苦笑了声,闭上眼,毫不珍惜地将那根骨头一丢,身上金光泯灭,刹那间,万鬼扑腾而去! “……贫僧倒真的宁愿,和光同尘。” 楚照流没能看到地宫底下的最后景象。 谢酩带着他,很快便远离了旧都一带,只见到那片阴沉的天空有道光穿破了云层,堆积在鬼城之上数百年的阴云,正在悄然弥散。 谢酩一手搭在楚照流肩上,察觉到他身上越来越滚烫的温度,寻了个平缓之地落下,眉心微皱:“你怎么了?” 楚照流反应迟钝地眨了下眼,仰头看着谢酩,慢吞吞地朝他笑了:“谢酩,张开手。” 谢酩不明所以地张开手。 “再打开些。” 谢酩沉默了一下,虽然没弄懂楚照流想做什么,还是依言又打开了点双臂。 下一瞬,暖香拂鼻,怀里一沉。 仿佛拥来一树桃花。 楚照流闭上眼,闷声不吭地昏倒在了他怀中。 堂堂离海剑尊,表情有了一瞬间的空白与不知所措。 楚照流放心地将身体交给谢酩,意识沉沉地坠入了睡梦中。 那是个……香艳至极的梦境。 梦里的一切都仿佛隔着层水膜,看不分明。 他陷在一张床上,意识仿佛在被什么灼烧着。 身上的男人面容很模糊,嗓音磁性动听,带着点天生的冷感,莫名的熟悉,此时却含着几分低低的诱哄: “乖,张嘴。” 作者有话要说:  通知一下~这篇文从下章起开v,明天中午十二点更新入v章,9000+字超甜肥章,剑尊大人亲自出卖色相(?),小楚为色所惑,竟然答应了这个那个!喜欢的话请支持正版,么么(*  ̄3)(e ̄ *) ps:只有明天是中午十二点更新,下下章依旧是晚上八点。 一个惊奇的发现,晋江app可以评论点赞了也! 感谢 镜衍 的地雷x1 感谢 ...... 的地雷x1 感谢 27212670 的地雷x1 谢谢灌溉=3= 斯年 的营养液x8 桃桃啵啵 的营养液x1 谈思窈 的营养液x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