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沉浸式疗法了解一下?》 第一章 《秘密电影》 文/温泉笨蛋 独家发表于晋江文学城 ----------- 冬日里的街道寒风凛冽,四处蔓延着苍白的气息,绵延高耸的写字楼在灰蓝天空下泛着冷光,行人们裹紧外套,步履匆忙。 重型机车斜斜地停在拐角处,穿着棕色夹克的男人从凋敝的树荫里走来,与周围臃肿的人们显得格格不入,微卷的短发被风吹得凌乱,他正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街边店铺上悬挂着的一块块招牌。 坐落在十字路口的咖啡馆生意很好,几乎是这一带最热闹的地方,透明橱窗中映出无数张交谈着的脸庞,人们身后的墙上贴满了经典老电影的海报。 他在这里停下脚步,隔着玻璃饶有兴致地望向某张写着法语名字的海报,画面中央的男主角穿着与自己相仿的外套,眼眸湛蓝,似笑非笑地咬着一支烟。 几秒钟后,男人伸手推开咖啡店的大门,冷风陡然灌入,坐在最外面的顾客适时地发出小小的惊呼。 木质拉手上垂落的风铃叮当作响。 店里的空气温暖,四处蔓延着浓浓的咖啡香气,与芬芳甜蜜的烘焙气味。 他显而易见地皱了皱眉,浓密的眉峰锐利不羁,薄唇紧抿,写满了厌倦。 服务员依然微笑着迎上来,将面孔冷淡的男人领到仅剩的空座位。 整间咖啡店有内外两个出口,外侧面朝马路,里侧对着可供漫步的河岸,此刻河面结了冰,望出去是白茫茫一片,积着昨夜飘落的雪。 最好的观景位里空无一人,椅背上搭着一件黑色呢子大衣,餐桌上的冰淇淋松饼刚端上来不久,圆润的冰淇淋球依偎着松软的华夫格,新鲜的草莓落进乳白的奶油花,散发着他最厌恶的甜腻气息。 男人瞥了一眼,很快移开视线,略显不耐地凝视着手腕上繁复的镂空陀飞轮表盘。 傍晚五点整。 对面的座位空着。 周围的客人们声音或高或低,支离破碎的语句漫进耳中。 “……预算很宽裕,两个亿,男一号我们打算找程泓秋……” “听说那个项目早就投满了,现在溢价卖份额也有不少人抢……” “不打算上院线……对,想送到海外走奖……” 每桌的话题互不相同,但都与电影有关。 男人沉默地聆听,暗色眸光在墙面上的电影海报间流连,手指散漫地敲击着桌面。 十分钟后,他等的人总算推开了咖啡馆的大门,带来一阵沁凉的冷风。 徐维青约莫三十岁,站在门口往店里张望了一圈,迟疑片刻,从手机里拨出一个电话,然后循着突然响起的铃声走过去。 “不好意思,来晚了来晚了,公司临时有个会。” 拉开椅子落座的时候,他颇为惊讶地打量着眼前的人,特意又确认了一遍:“你是夏寻吧?” 男人点点头:“你好。” 徐维青向服务员要了一杯美式,随即很自来熟地聊了起来:“我头一次见外形条件这么好的编剧,名字也好,是小姑娘喜欢的那种,不来拍戏可惜了。哎,你这是真名还是笔名啊?” 夏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眼神淡漠,余光里,邻桌的冰淇淋球冒出轻微融化的奶液:“你是制片人?” 显然是要直奔主题的意思。 徐维青熟练地从包里摸出一张名片递过去,笑道:“对,你可以叫我青哥。” 夏寻看了眼印满头衔的烫金名片,表情毫无波动:“你准备找我谈什么?” 在没有任何社交意愿的直白话语面前,徐维青罕见地卡壳了,眼前这个从外貌到性格都很不像编剧的人,仿佛同他调换了身份地位,更像是有钱有势跑来玩票的公子哥。 要是放在别人身上,他恐怕早就失了兴趣。 但夏寻不同。 他的手里有个难得一见的好故事。 徐维青清了清嗓子,迎合他的节奏:“是这样,你的本子挺有意思,我们公司有往下开发的意向,而且要做就做成中上的体量,请一线明星来拍,你之前听过我们公司吗?前段时间破了十亿票房的那个喜剧片就是我们联合出品的……” 光明的前景,雄厚的资本,难得的机遇。 夏寻在这里坐了十分钟,已经熟悉了这个在咖啡桌上被反复陈述的套路。 这是江都市影视资源最集中的一片区域,大量知名的电影公司盘踞于此,几乎占了全国影视行业的半壁江山。 行业巨头的余荫下,数不清的小公司也跟着挺直了塞满谎言的腰杆。 于是每天行走在这里的人,无论来自何处,挂在嘴边的全是各色项目,和听起来犹如一块钱的一个亿。 对于初涉行业的新编剧来说,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惊喜砸下来,能眩晕很久,只想着赶紧抓住这个机会,以至于忽略了深藏其后的陷阱。 可夏寻兴致缺缺,他今天应约而来,仅仅出于某种隐秘的好奇心,想要近距离见一见那些身处银幕背后的人。 他决定替滔滔不绝的徐维青节省力气:“需要我做什么?” “呃……”徐维青猝不及防地顿了顿,尽量让语气显得亲近,“我好像跟你聊到过,你对现在这个本子还不是很满意,要修改,是吗?” “对。” 夏寻又看了一眼邻桌的松饼,呢子大衣的主人还没回来,冰淇淋融化了小半,源源不断的甜味涌入他的胸腔,在狭小空间里无处可逃。 他心不在焉道:“我对开场不太满意,想要换成一个更特别的相遇。” 闻言,徐维青眼睛一亮:“对嘛,我也这么想,我觉得应该再喜剧一点,比如弄个狂欢派对,电影一开始要有个大场面才好看,然后男女主宿醉……” 夏寻又一次皱起了眉头:“我不会改成那样,很俗。” 徐维青立刻咽回了接下来的话。 这个人执着地游离在规则之外。 寂静半晌,他还是硬着头皮委婉地道明了来意:“前年情人节档票房最高的那部爱情片《婚礼告急》,你看过吗?这部片子的编剧老师跟我们公司有合作,对你这个本子很感兴趣,愿意带着你一起改,你毕竟是第一次写剧本,有不少地方很青涩……” 屋里的暖气很热,融化的冰淇淋打湿了松饼,奶液流向鲜艳明亮的草莓。 夏寻的耐心耗尽,烦躁的情绪已达到了顶峰,准备起身告辞。 徐维青看出了他的意图,连忙补救道:“你别多想啊,不是说要抢你的本子,那位老师就是有心想带带徒弟,人家正儿八经江影文学系毕业的,是我师兄,不可能乱来,最多是加个署名,反正对你没影响……” 夏寻停下了正要离开的动作。 “你是江都电影学院毕业的?”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提问,咖啡馆的后门同时被推开,两个女孩拿着手机有说有笑地走进来,背后是寂静的河岸。 “让我看看,那个帅哥拍照技术怎么样?” “看这张!夕阳落在冰面上,把我们俩衬得很好看诶。说起来,耽误了他那么久,要不要请他喝杯咖啡啊……” 在嘈杂的交谈声里,夏寻心无旁骛,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眸光隐隐发亮。 “对啊,正经学院派。”徐维青开了个玩笑,敏锐地发现眼前人居然有了堪称兴奋的情绪,“是不是喜欢哪个明星啊?说不定我还合作过,哈哈。” 夏寻的呼吸沉了沉:“你认识段殊吗?” “段殊……”徐维青努力地回忆了一下这个略显陌生的名字,恍然大悟道,“哦,录音系那个嘛,前几年在学校很有名的,没毕业就主演了长片,那个什么森林……前段时间是不是还靠它拿了个奖来着?” “白日森林,最佳新人奖。”夏寻一字一顿道,“他能来演这部电影吗?” 他难得认真地注视着对面的徐维青,没有注意到后门再次被推开,一道颀长的身影从夕阳里走来,裹挟着外界的寒意。 “这个……我记得他是演文艺片的嘛,没什么知名度。”徐维青琢磨着对方的表情,故作为难道,“这个体量的片子很少用这类演员的,演个配角还行。” 夏寻单刀直入:“如果他能出演男主角,我可以接受剧本的改动,也可以和别人共同署名。” 他低沉的声音里漾开热切,毫不在意地露出自己的软肋。 冰淇淋下面的松饼被泡得更软,整个瓷盘里像是落满了流动的雪,只余正中央的一抹鲜红。 “不过段殊的演技是很好,外形也不错。”徐维青当机立断道,“我有个朋友跟他很熟,这事可以谈。” 邻座的客人轻轻挪动了瓷盘,隐约泛起一丝笑意。 夏寻恍然不觉,认真地打量着徐维青,像在思考他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徐维青面不改色地画大饼:“真的,我好像听朋友说起过,他是想往商业片这块发展,在找本子呢。反正这些都可以商量,就算是去年拿了影帝的程泓秋我们都请得到,何况段殊,总之一切以剧本为先,先把故事改好了……” 在夏寻充满审视的视线里,手机铃声适时响起,徐维青不知怎么地松了口气,逃也似的起身走去门外接电话。 信誓旦旦的说辞在空气里渐渐冷却,夏寻沉默下来,望着对面那杯被喝掉了一大半的苦涩咖啡。 他在脑海里想着许多事,狂热的项目氛围里满口沾亲带故的制片人,电脑文档里修改了无数次的剧本开场,还有曾经只在大银幕上见过的那个人…… 他忽然意识到了视野里的某种变化。 呢子大衣旁边坐下了一个男人,正犹豫地看着面前完全融化的冰淇淋松饼。 邻座的客人回来了。 夏寻若有所感地抬起头,目光上移,直至被惊愕吞没。 他看到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 段殊。 段殊恰好也看向他,这个尚未成名的年轻演员眉眼清隽,气质温和。 “我第一次在这家咖啡馆里听到自己的名字。” 他的语气平淡自然,像在和相识已久的老友聊天。 夏寻想要说话,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合适的字句,只能那样怔怔地凝视着他。 在陌生人灼热的视线里,段殊总算想好该如何处置眼前这盘松饼。 他用银色餐具叉起草莓,吃掉了茫茫白雪里唯一的艳色。 然后抱起呢子大衣,毫不留恋地起身离开。 走过夏寻身边时,他微微倾身,带着笑意留下了两个字。 “别信。” 似有若无的热气漫过耳畔。 几秒钟后,木质拉手被推开,清脆的风铃声又一次响起。 墙面斑驳,海报上穿着棕色夹克的男主角,在迷蒙的香烟雾气里,眺望着远去的爱人。 而夏寻望着那个很快消失在人海里的身影,久久没有回神。 直到黄昏寂寥的光线从窗外投进来,将融化的奶油染成了温暖的灿金,愈发浓烈的咖啡香气持续烧灼着他的神经。 有一种极度充盈、几近满溢的情感填满了他的胸口,代替了血液的流淌与心脏的跳动,激起灵魂深处那阵酝酿已久的风暴,鼓胀着、叫嚣着,湮没了理智,将要不顾一切地喷薄而出。 那个瞬间,静默坐着的男人失去了所有念头,只想起一件事。 他想,这是一个很好的电影开场。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啦!希望能跟大家愉快地度过一段全新的旅程(づ ̄3 ̄)づ 第二章 五年后。 以往游客稀少的长平岛,迎来了难得的喧嚣,在海风照拂下,电影《囚鸟》在这里举办了开机仪式。 作为一部注定与票房无缘的文艺电影,导演又是初出茅庐的新人,所以《囚鸟》从立项之时起,受到的关注并不高。 但今天到场的媒体数量,远远超出了同类影片应有的待遇。 至于原因,在场的人们显然都心知肚明。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同一个人身上。 年轻的女导演显然缺乏应付这种场面的经验,被日光晒红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紧张,她下意识地看向身侧众星拱月般的男人,直到望见他始终平静的神情,才感受到一阵莫名的安定。 “佳燕是第二次跟段殊合作了,上一次是四年前的《半场谋杀》,如今再次见面,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同样站在主创们中央的女主角章佳燕,笑着回答了这个明显是铺垫的问题。 “首先当然是要感谢段老师给我推荐了这个本子,非常动人,上次跟段老师没什么对手戏,这次终于可以……” 看着眼前娱记们的目光,她知道谁也不想听这些场面话。 在不算过界的范围里,章佳燕聪明地给出了一个大家想要的答案。 “要说到印象最深的,因为以前接触不多,只觉得段老师的演技非常好,但怎么说呢,好像离大家很远,结果这次我真的特别惊讶——” 娱记们的眼睛亮了,话筒凑得更近。 演技出众,远离人群,这是段殊留给外界的最深印象。 因为除了能在荧幕上看见的角色,人们没有任何直接途径去了解角色背后的那个演员段殊,他没有社交账号,不接代言,不上节目,不做采访,甚至连影片的路演都很少到场。 作为风头正劲的年轻影帝,这样的状态几乎是不可思议的,起初还有人斥为炒作,但在往后的几年中,他主演的佳作频出,票房口碑双丰收,段殊本人却依旧保持着最极端的隐形,从不曾改变。 于是原本众说纷纭的声音,终于汇成了整齐划一、愈演愈烈的好奇。 开机仪式上的采访环节,是段殊鲜少无法避免的对外接触途径之一。 章佳燕转头看着站在她和导演中央的段殊,眼中染上几分真切的歆羡。 “我在谋杀里演了一个出场不多的配角,那时候跟大家也没什么机会聊天,杀青宴上倒是喝多了,说起过一直想演那种在痛苦中挣扎蜕变的角色,结果时隔四年,段老师通过朋友找到了我,说这个本子或许很适合我,封闭海岛上被囚禁的鸟,这是一个能让很多人,尤其是很多女孩都有共鸣的角色。我当时真的很开心,也很感动。” 娱记们也随之发出了惊喜的声音。 这是他们想要的新鲜故事。 为了避免这段叙述被扭曲成似是而非的绯闻,章佳燕继续说了下去:“在这部片子前期筹备的时候,跟段老师的接触变多了,我才发现其实段老师是很好相处的,他脾气很好,非常细心,也非常敬业,记得大家的很多小习惯,每次剧本围读都是来得最早的……” 这些话,在许多和段殊合作过的人口中都出现过。 “路导说过段老师是他合作过最优秀的演员,很多业内的前辈都这样说过,我现在也有了这样的感受,所以特别期待这一次跟段老师的合作,我一定会努力演绎好这个故事。” 大方得体的回答结束后,镜头和话筒们自然而然地对准了段殊。 “刚才佳燕说这个角色是段老师介绍的,为什么会想到找佳燕来演呢?真的是因为四年前偶然在杀青宴上听到了佳燕说的话吗?” 段殊将目光转向提问的那个记者,微笑着颔首。 同他对视的时候,记者竟然有一丝赧然:“哇,段老师记性真好啊!” 段殊摇摇头,脸上维持着一贯的温和笑容:“不是记性好,是因为我会记在文档里,合作过的老师们每人都会有一页。” 在场众人适时发出笑声。 这毫无疑问是一个玩笑,为了防止传出什么不必要的绯闻。 又有人问:“段老师和佳燕在《囚鸟》里再次合作,路导知道吗?对此是什么反应呢?” 段殊笑容不变:“他知道了,很生气。” 他的声音是优雅的,念出这些不算常规的回答时,总带着一股轻盈随性的气质,似乎游离在认真与调侃之间。 笑声再度蔓延。 “那么路导正在筹备的新片,段老师还会继续饰演男主角吗?” 路明野和段殊是一对互相成就的黄金搭档,路明野至今一共执导了三部长片,处女作《白日森林》叫好不叫座,但为同样初涉电影界的段殊赢来了一座最佳新人奖的奖杯。 此后的《半场谋杀》和《幻夜》题材迥异,却连续创下票房佳绩,将路明野捧成了时下最具潜力和商业价值的青年导演,也为远离人群的段殊带来了高涨的名声和人气。 走神片刻后,他回答道:“应该不会了。” 话筒背后的人很机灵地附和着他的上一个玩笑:“为什么?是因为路导生气了吗?” 段殊语气随意:“不是,是我生气了。” 善意的哄笑声。 没人相信据传脾气很好的段殊,会真的跟当下最受追捧的商业片导演路明野一拍两散。 何况是在这样轻松淡然的口吻里。 在段殊极少接受的采访中,他几乎不说那些毫无意义的客套话,所有简短又出人意料的回答,都被旁人诠释成一种独特的幽默,可以放在标题上博人眼球,又不至于闹出什么真正的风波。 对于这样一个神秘且不靠流量吃饭的演员,人们的好奇心里充满了对特立独行的渴望与宽容。 记者正想继续往下挖这对黄金搭档的逸闻轶事,却有一道年轻毛躁的声音插了进来。 “请问段老师为什么一直保持着一个神秘的形象呢?按照现在流行的话来说,是为了打造某种人设吗?” 这个问题出口的一瞬间,许多记者齐刷刷地朝这个自以为犀利辛辣的愣头青投去责备的眼神。 这是所有来到这里的娱记都应该事先清楚的提问禁忌。 段殊慷慨展现的幽默会到此为止,他甚至不会再回答接下来的任何一个问题。 果然,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人群中传来隐隐约约的哀叹。 “我不需要人设,只需要对剧本里的角色负责。” 他已经说过这些话许多次,但每次都完全发自肺腑,哪怕那个提问的记者眼中似乎写满了嗤之以鼻。 “角色诞生后就不再属于我,而属于观众,我不应该打破观众对上一个角色的任何想象,也不应该为观众想象下一个角色制造任何障碍,所以我选择藏起来。” 段殊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又语气柔和地补充道:“今天是《囚鸟》的开机仪式,这是一个很真诚的故事,有着一群认真负责的主创,你应该把视线放在这个电影上,而不是关注我。” 然后他再也没有开口。 海风潮湿,吹乱他额前的碎发,拂过平静无波的眼眸。 短暂的寂静过后,心知这次采访已经宣告结束的记者们,只好转向其他剧组成员,提起那些最常规的问题。 一刻钟后,在众多长/枪短炮的注视下,主创们齐声喊着开机大吉,一起掀开了盖在摄影机上的红绸。 在每个镜头里都处在焦点位置的段殊,安静地注视着遥远空茫的前方,秾艳的红绸翻飞,远处海岸的浪花拍打着褐色礁石。 他就站在那里,却像身处另一个世界。 没人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因而每个人盯着这张为银幕而生的脸庞时,都迫切地想要知道隐藏其后的秘密。 看到了宣传通稿后的路明野亦然。 他愤怒地摔开了捏在手里的美术气氛图,一旁的助理立刻噤声,小心地退出这片空间,轻轻关上了门。 躺在墙角的华美纸页被摔出了褶皱,沉静地与他对视。 段殊接到路明野电话的时候,正在宾馆房间里对着电脑屏幕出神。 电话接通,两端俱是沉默,段殊没有在意,打开了免提放到一边,顾自在键盘上敲打着什么。 在噼里啪啦的敲击声里,路明野先败下阵来,简直有些气急败坏地开口:“我不找你,你就准备一辈子不跟我说话了?!” “我不会做一辈子这么长的设想。”段殊平淡地纠正道,“目前来说,我确实没什么事要找你。” 一拳打在棉花上的路明野大概是爆了句粗口,深呼吸后忿忿道:“你今天跑到那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拍垃圾电影,一声招呼都没跟我打!大梦的男一号一直给你留着,赶紧拍完回江都——” 段殊打断了他的话:“我不会演大梦,囚鸟不是垃圾电影,一定要说的话,大梦才是垃圾,路明野,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他手上打字的动作一直没有停下,在稳定的机械击打声中,路明野奇异般地收起了愤怒,试图冷静地跟他解释。 “我知道,现在故事还不完整,我会调整的,几个编剧一起在写了,至少概念已经在那儿了,这次盘子很大,我不能埋头只弄剧本,很多新的东西要接触要学,这个项目毕竟要做成奇幻大片工业化的标杆,那么大的投资砸进来……” “你是为了拍大梦,顺便竖立标杆……”段殊的语气很冷,“还是为了成为标杆,才选择了拍大梦?” 路明野焦躁道:“这他妈有什么区别!” “你知道背后的区别。”段殊意识到这场对话依然会无功而返,“路明野,你变了。” 他跳过了追忆往昔的步骤,冷静地宣布了这个结论。 半晌之后,路明野再次响起的声音显得格外低沉:“是,我变了,我拍得越来越好了,资本和观众也越来越信任我,我有能力和资格去追逐那些以前高高在上的东西,为什么你非要把这说成是一件坏事——” “那你自己呢?” 这个问句脱口而出的时候,段殊蓦然感觉到一阵刺痛,深重的疲倦随之涌上来,他不想再说下去了。 “会有很多人愿意陪你玩这场游戏的,不一定非要是我。我该休息了,晚安。” 他挂掉了电话,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渐渐变暗,最终转入深不见底的漆黑。 在起身去洗澡之前,段殊轻轻移动着鼠标,犹豫地审视着电脑上刚刚新增了一页的文档。 属于章佳燕的那一页里,多出了一行“善于跟媒体打交道,说话有分寸”的记录。 而《囚鸟》剧组其他主创的名字下面,或多或少地都多了一些文字。 所有他认识的人,都能在这个文档里找到姓名。 除了路明野。 曾经他唯一的朋友。 段殊的记性确实不好,他没办法把那些只是认识的人放在心里,所以就用文字记录下来,在可能会用到的时候,当作剧本般提前进行温习和记忆。 路明野是唯一一个不在剧本里,而存在于他生命里的朋友。 但就在刚刚,他们结束了一路以来的同行,彻底分道扬镳了。 他不再犹豫,缓慢地为最新那一页打上了姓名。 内容是空白的,他还没想好要怎么概括这个相识多年的人,也许等明天再写。 段殊伸手合上了电脑,灯火斑斓的玻璃窗上叠印出他清寂的身影,朦胧的影子正疲惫地走向浴室。 他有令人惊叹的表演天赋,能将活在剧本里的角色演绎得真实贴切,他太习惯剧本这种东西了。 所以这份关系到他工作和生活的剧本,他也能演得很好。 他从不说谎。 作者有话要说:  一般每晚六点更新,如果有特殊情况会提前说或者挂请假条的。 看到了好多熟悉的读者id,开心嘿嘿嘿,谢谢大家投雷和灌溉! 为了更好的阅读体验,会一周放一次感谢名单~贴贴! ps:虽然这本偏狗血向,但跟你好一样,情节走向不会太常规,主线也依然治愈,还是熟悉的蛋蛋,放心食用! 第三章 正式拍摄的第一天。 剧本和拍摄通告单被翻花了边,凌乱地放在折叠椅上,咸涩的海风透过敞开的窗户涌进来,纸页翻出了哗啦啦的声音,差点要被吹走。 一瓶半满的矿泉水及时压了上来。 眼疾手快的赵媛松了口气,顺势在一旁的空椅子上坐下,目光却胶着在这张被填写得满满当当的通告单上。 这个场景里的第一场戏拍完了,女主角章佳燕和其他演员们待在一边休息补妆,为下一场戏做准备。 场工忙碌地在灯光师的指挥下移动着沉重的大灯,空调不知疲倦地送出冷气,和灯光的热度对抗着。 生活制片提着一袋子冷饮进来,往演员那边走去,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利索地分出一瓶,声音脆生生的:“导演,午饭一小时后到!” 赵媛接过来,笑着应道:“辛苦了。” 这是她的剧组。 不再是学生时代的小打小闹,而是一个正式的电影剧组,有着缜密精确的人员安排,每个部门各司其职,如齿轮般一刻不停运转着。 尽管在规模上无法与动辄几百人的大组相比,但对于一个人脉和资源都乏善可陈的新导演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开始。 赵媛想起昨晚那篇热度很高的报道,由一个在电影圈里知名度极高的媒体发布,标题是这样写的——段殊再次出演学院派新人处女作长片,能否造就下一个路明野? 脑海里浮现出文章里那些把她和路明野作对比的句子,赵媛心里产生了某种荒谬般的感受,此刻望着通告单上演员那一栏里段殊的名字,也仍觉得不可思议。 赵媛对一年前毕联展映结束后接到的那个电话记忆犹新,她甚至清楚地记得那天听到的每一个字。 “你好,我看到了你的短片《囚鸟》,很有感染力,你想把它做成一个长片吗?” “谢谢,当然!”正在忧愁毕业后能不能留在这个大城市的她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请问您是哪家公司……?” 另一端被电波渲染得失真的声音和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平静至极。 “我是段殊。” 在这年全校毕业生拿出的二十部毕业联合短片中,那个早已功成名就的学长选择了她的故事,从此彻底地改变了她的命运。 在走神的间隙,那道清朗的声音忽然在她身边响起。 “上午顺利吗?” 赵媛下意识站了起来,挺直了背,转头看他:“很顺利,今天时间很宽松,主要是磨合……师兄,你怎么过来了?” 段殊笑了笑:“待在房间里没什么事,过来看看。” 尽管项目前期筹备的时候,赵媛已经跟段殊接触了许多次,但仍然无法摆脱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拘谨。 她考进江影导演系的第二年,深知自己和城市孩子的艺术积累有多么大的差距,便成天泡在老电影里分析镜头拉片,而那时的段殊已经凭着《半场谋杀》里在天真和阴郁间徘徊的侦探角色,以绝无仅有的表现力捧下了自己的第一座影帝奖杯。 这个气质独特的名字渐渐走进了大众的视野,赵媛也从同学口中听到了更多关于段殊的故事,却从来不敢幻想能有和他共事的一天。 太遥远了。 但此刻的段殊近在咫尺,正打量着片场里井井有条的一切,波澜不惊的目光唯独在经过录音师手中的挑杆时,多停留了几秒。 开工前几天会拍些非重场戏,帮助整个剧组相互磨合,今天段殊的戏排在傍晚,只有一场,他本可以到那时才过来的。 “如果有什么处理不了的问题,可以告诉我,或者多跟制片老李沟通,他的经验很丰富。” 他的语调舒缓,蕴含着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 “明白,我会的,谢谢师兄。”赵媛应下他的话,又忍不住重复道,“谢谢你,师兄。” 段殊比她高很多,闻言垂眸看她,很轻地笑了:“没关系。” 赵媛不知从哪涌上一股勇气,小声感慨道:“要是我能早生几年,跟师兄同时在校就好了,真想亲眼看看那年的毕联。” 段殊并不感到意外,他已经从许多人口中听见过这句话。 于是他微微颔首,像是应下了这句话,也应下了背后未竟的话语。 要是时光能重来就好了。 但那不可能。 最初段殊在江影并不起眼,他不是表演科班出身,反而来自八竿子打不着的录音系。 有些系会要求拍短片作业,需要学生自己找不同系的同学帮忙,分工合作,至少要凑出一个包含了导演、摄影、录音和演员的迷你剧组。 段殊很好说话,技术也好,所以很多同级或不同级的学生都会找他来做录音,意外的转折发生在他大二那年。 某个组提前找好的男二号临时生病,那是个只需要表现一腔深情的花瓶角色,导演急病乱投医,抓着当时在现场所有男生中外形最好的段殊,拜托他帮忙顶替一下。 这是学生剧组里经常会出现的状况,谁都有可能被临时抓壮丁出演角色,段殊答应了,导演和其他人集体松了口气,庆幸着能照常完成拍摄计划。那时没人能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把录音包和挑杆交给顶替自己的场记,教会他操作开关,看了五分钟剧本,换了身衣服,然后走进镜头。 这是一个简单轻松的校园爱情故事,活泼靓丽的女主角在两个倾心于自己的男生中,选择了更有内涵也更有趣的那一个。 摄影开机,导演顶替场记打了板,女主角和男主角在空教室里笑着聊天,路过的男二号敲响了门,很难过地注视着心上人,然后低声喊出了她的名字。 剧本中的女主角应该动摇,但在犹豫之后仍旧留在了原地,看着这场感情角力中的失败者沮丧离开。 可在现实中,她看着那双写满落寞和深情的眼睛,忘记了该说的台词,甚至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朝他走去。 整个剧组都傻了。 大脑宕机的导演过了很久才想起来喊卡,这一声后,段殊的神情很快恢复如常,女主角却半天没有回神,别人好奇地问她在想什么。 她说:“他看起来太难过了,好像一转身就会消失,而且他看着我的时候,像是真的非常非常喜欢我,是那种真正的喜欢。” 在段殊饰演的花瓶男二号面前,幽默风趣的男主角完全失去了魅力。 一群学生七嘴八舌地讨论了半天,决定现场魔改剧本,改成了再有趣的灵魂也比不过美好皮囊的走向。 课堂放映那天,导演的老师毫不留情地批评了这个价值观跑偏的故事,却也不得不承认它的成功:“抛开价值观不谈,这个短片的逻辑是自洽的,但跟剧情无关,全靠这个男演员撑着,他的表演为故事赋予了极大的说服力——他是哪个系的?还是你从外面找的演员?” 从此,来找段殊出演角色的人,比来找他担任录音的人要多得多。 只要腾得出时间,段殊便不会拒绝,他的面孔常常出现在不同班级的投影幕布上,但没有人觉得厌倦。 他是好看的,却从不会因外貌盖过人物特质,他能毫无障碍地融进每一个角色,在化妆与造型之后,就彻底成为了那个原本只存在于剧本中的人,很多时候,等到出了片尾字幕,学生们才反应出来:哦,原来又是段殊。 在毕业前的一年,各系学生们都会申请由学校支持并资助的毕业联合作业名额,成片质量会比普通的学生作业高很多,对很多家境普通的学生来说,这是走上导演之路的最好机会。 这些短片中,有些人能请到知名演员担纲主角,为短片带来商业电影的质感,但更多人做不到,好在他们知道一个尚未被外界发现的瑰宝。 于是段殊大三那年的毕联展映上,师兄师姐们带来的二十部短片中,十部里都有他的出现,从青涩初恋演到中年失意,全都准确且令人难忘。 被校方请来观展的影视公司代表,坐在荧幕前看到第五部时,终于按捺不住惊诧的目光,窃窃私语起来。 这个很好说话的录音系学弟,成了那年毕业季最耀眼的人。 那年的毕联也成了最让学生们津津乐道的一届,往后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特殊的盛况,标准放映厅里的大银幕被同一张面孔长久地占据。 而很久以前在镜头里起身向段殊走去的女主角,暗恋了他一年,终于在放映周结束后,偷偷地决定放弃。 她知道那个看起来很难过的男二号,将要走向她触不可及的地方。 所有人都知道,段殊的未来不会仅限于此。 当时的段殊浑然未觉,他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安静地看着这些或真挚或匠气的作品,其中他最喜欢的一部,是导演系师兄路明野拍摄的《白日森林》,恰好由他主演,他饰演一个在生活困境里逐渐失控的普通人,最终沦为走投无路的杀人犯。 几天后,路明野兴奋地找到了他,说有公司想要给他投资,让他把这个故事扩展成长片,那些人说了很多话,犯罪悬疑是当下很受资本欢迎的一种类型电影,成本低廉,容易出黑马,文艺点也没关系,票房和口碑总能占一样……诸如此类的,但这些都不重要。 “不重要,不用管那些废话。”路明野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重要的是我能拍电影了!段殊,跟我一起拍电影,男一号依然是你,只能是你。” 他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跟我一起,我们把它做成所有人都能看见的长片,我还有好多个本子,全是我喜欢的故事,以后我要一个个把它们拍出来,我要拍那些能永远留住的故事,那些能刻在观众心里的故事,是我的电影——也是你的电影!” 段殊看了他很久,看着这张年轻热烈的面孔在太阳下闪着光,然后他笑着点点头:“好。” 他没有告诉路明野,自己拒绝了多少家艺人经纪公司的邀约,也没有告诉他,自己原本打算跟大多数同班同学一样,按部就班地成为一名录音师。 段殊从小就喜欢各种各样的声音,所以顺理成章地选择了录音专业,他也不讨厌演戏,只是前者更让他觉得自在。 但与声音为伴是孤独的,那里没有这样一个人,会用自己灼热纯粹的梦想照耀着他,令他仿佛也间接地触到了这种听起来虚无缥缈的东西。 所以他默不作声地修改了人生规划,走上了一条充满未知的道路。 段殊对金钱和名声都没有什么欲望,于是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故事和角色本身,不做任何无意义的事。几年来,他始终如一地认真对待着那个属于路明野的梦想,就像自己也拥有了梦一样。 有梦的感觉很好,有同伴的感觉也很好。 直到路明野在日渐浓重的光环和荣耀里,忘记了自己最初的那些话,丢下了案头那些在旺盛表达欲下一气呵成的故事,选择了做一场更大的梦,被浮华和虚名包裹的大梦。 段殊比路明野本人,更早地窥见了这种改变。 他无力回天,只是在一年前的某个夏夜,鬼使神差地回到了母校,静静地看完陌生的学弟学妹们拍摄的毕业作品,然后从里面选择了赵媛。 赵媛是热忱的,《囚鸟》是动人的,年轻人的心里总是装满了用真心征服世界的美梦。 但有些东西,永远无法重来。 不会再有下一个路明野。 他也不会再有另一个天真又灿烂的五年。 第四章 在陡然侵袭而来的回忆里,段殊失神了很久,直到赵媛忧心忡忡的声音将他叫醒。 “师兄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他回过神来,露出一如往常的微笑:“没什么,只是走神了。” “那就好,但是师兄你看起来好像很累。”赵媛小心翼翼道,“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需要换房间吗?” 段殊有些恍惚地看着赵媛的表情,在过去的一年里,她的脸上总是浮现出类似的表情,一种努力隐藏又不慎泄露的忐忑与不安。 从天而降的机会太过梦幻,所以她始终害怕这个由他赠予的机会是个美丽的泡沫,会在他的三言两语中,忽然碎成晶莹的空气。 段殊曾经试着努力过,想要在心里剜去路明野已然变质的梦,然后填上赵媛的,为茫然无措的自己换一个全新的救生圈。 可他失败了,赵媛始终待在他的文档里,记录她的文字越写越长,却从未能脱离纸面,进入他的生活。 她没有路明野最初的纯粹与执着,没有跟自己同时站在人生的起跑线上,没有那份抓着他手臂憧憬共同未来的勇气。 起点不同,性格不同,时间不同。 赵媛只是赵媛,他找不到能代替路明野的同伴。 段殊摇摇头:“不用麻烦,不是因为房间,我先回去,等时间差不多了再过来。” 赵媛自然没有意见,关切地送他离开,很快便投入到下一场戏的拍摄中,雀跃地盯着导演大监上显示的画面。 而段殊独自待在房间里,望着窗外灰蓝的风景,发了一下午的呆。 在永不停歇地奔涌着的海浪声里,他几乎无心思考《囚鸟》的剧情,将这个带有导演本人半自传色彩的成长故事完全抛在了脑后。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选错了,在当年那道命运的分岔路口,也许他应该走向另一侧,从一开始就被孤独浸没的那一侧,总好过得到后又失去的落寞。 可现在的段殊,已经不能当回一个普通平凡的录音师了。 ——而且似乎也失去了这样做的必要。 他衣食无忧,什么也不缺,只是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在路明野的前车之鉴下,他没法再像过去那样,自然而然地将赵媛的梦当成是自己的。 没有人会永远不变。 在被海风填满的房间里,段殊凝视着从岛屿上空飞掠而过的鸟。 纯白的尾翼像从云里流淌而下的诗。 远方传来片场时而响起的喧嚣声,可他的周围是寂静的,在这种四下无人的寂静里,只有明明灭灭的诗,和灼热深重的呼吸。 他似乎经历过相似的场景,背对着人群的独处与秘密,连耳畔仿佛都残存着隐约的触感。 但他不记得了。 他不记得许多人和事。 所以无关紧要。 傍晚时分,段殊面色如常地回到了片场。 他已经换好了服装,也上好了妆,这个角色的造型令他失去了昨日的俊朗与风光,看起来落魄不已,像是变了个人。 但绝大多数人都显而易见地变得局促了一些,朝他投来或景仰或好奇的视线,纷纷同他打招呼。 段殊温和地应下,然后和章佳燕一起认真地听着赵媛讲这一场的走位。 这座布景朴素的老房子是燕子的家,也就是影片中章佳燕饰演的角色。 影视剧拍摄时一般会把场景相同的场次排到一起,节省转场和布景的时间与成本,而不会完全按照情节顺序来拍。 《囚鸟》的场景几乎全都在这座海岛上,置景也不复杂,所以预计拍摄周期不到一个月,其中段殊的戏份集中在前十天。 这是一个略带奇幻色彩的故事,出生在偏僻海岛上的女主角燕子,终其一生都想跳出这个被贫穷和愚昧锁住的囚笼,在她与周围人漫长的斗争中,总能看见一道过去生活在这座房子里的幻影。 那是一个热爱画画的男人,一个村民眼里精神错乱的异类,也是燕子感到痛苦时唯一的慰藉。 燕子会和只有她能看见的画家说话,这道无比真实的幻影也会隔着漫长时空回应她,像一场荒诞不经的梦。 今天拍摄的这场戏,是燕子最后一次在这座房子里看见那道影子,也是整个故事里情绪最明亮的一刻,赵媛想把这种明亮放在所有人都精神饱满的第一天拍完。 燕子终于偷到了那把锁住小船的钥匙,在漫天红絮的黄昏,她回头望向这座囚住自己二十多年的旧房子,看见衣着陈旧头发凌乱的男人坐在墙角,将怀里刚刚完成的画作递给她。 画里是模样稚嫩的燕子,眼中饱含对这个世界的期待,这是幻想与现实交错的一刻,而笼罩在黄昏里的燕子早已成年,她朝他露出一个纯粹的笑容,伸手接过了这副不存在的画,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她将要去往没有桎梏、无限明亮的未来。 无人知晓的画家依然坐在那里,他的脸庞上洋溢着同样的笑容,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难过,好像下一秒就会消失。 其实他的确消失了,他只是一道已经在囚笼里死去的幻影,再也不会有明天,但他仍然笑着,如同不知道一切早已结束。 指腹残留着尚未凝固的颜料,黯淡的身影被绚烂的色彩与夕阳浸没。 镜头沿着轨道慢慢拉远,画面定格在破旧房门合上的那一刻。 没有人喊卡,整个片场都被那种强烈的情绪吞没,过了很久才逐渐有声音复苏,恍然地从这场荒诞破碎的梦里醒来。 场工打开了房门,对这一条非常满意的赵媛快步走过去,想要同发挥出色的男主角说些什么,镜头之外深受感染的章佳燕平复了心情,带着满腔热情走回了屋子,摄影师反复回看两个机位里的素材,检查着画面里的每一个细节,想要确保它的完美无瑕,助理拿着纸巾和水杯后知后觉地迎上来…… 但坐在地上的段殊把头埋进了膝间,久久没有动作,落魄的画家蜷缩在墙角,散乱一地的颜料静止着,仿佛构筑出了一道无形的屏障,让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在由温热身体构成的黑暗里,段殊闭上眼睛,异常冷静地想着一件事。 他不是故事里的画家,他没有消失,这里也不是充满幻想的电影世界。 但他却真的感觉不到自己的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给大家都发了红包~贴贴!爱你们! 第五章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段殊保持着埋首膝间的姿势,额头明明抵在柔软温热的臂弯里,越靠近手腕却越觉得麻木,酸涩鼓胀的感觉沿着神经蔓延,源头是无比陌生的手心。 方才拿画的双手像是不再属于自己,于是他将那种迷失般的情绪诠释得极为到位,因为他捧着画望向章佳燕的时候,的确不知道这副道具油画会不会突然跌落在地,他失去了对双手的感知,所以身体脆弱又茫然地微颤着,准确地诠释了这个人物应有的心情。 纷杂的声音在耳旁嗡嗡作响,段殊无心理会,努力试着在一片空茫里找回支配自己身体的权力,然而双手仿佛被鞭笞了千百次,又仿佛被看不见的深渊吞噬。 但在外人看来,他只是那样独自待着,悄无声息,唯有被发丝拂过的手指微微弹动了一下。 赵媛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如果换成更有经验的导演,或许会理所当然地认为眼前的人沉浸在了戏里,没能及时走出来,给他留出恢复心情的时间和空间就可以——这是她第一次拍这样真正的戏,于是愣在了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下的情况。 畅快淋漓地完成了今日戏份的女主角章佳燕要比她淡定得多,她放轻了语气,关切地问道:“段老师怎么了?” 段殊没有回答,于是她接着望向他还在发呆的助理:“笑笑,段老师是不是不舒服了?” 姚笑笑抓着纸巾和水杯,被她一问,才从愣怔中醒来,恍然大悟道:“噢,可能是低血糖了,我带了巧克力!” 她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动作熟练地从随身小包里摸出一排巧克力,一看就是早有准备,又顺手拉来一把椅子,准备叫段殊坐着缓一会儿。 见状,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幸好没出什么事。 章佳燕反应很快地对赵媛道:“反正今天的拍摄也结束了,让段老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对了导演,明天有场戏我还有点疑问……” 说着,她便同赵媛一道往外走去,赵媛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她的意思,及时地对其他剧组成员道:“大家都辛苦了,今天收工,先去吃晚饭吧,可以晚点再来收拾。” 无论是低血糖还是别的什么,总之现在应该把空间留给段殊自己。 片场里的人渐渐走空了,嘈杂淡去,剩下笼罩在夕阳余烬里的寂静。 陷在黑暗里的段殊不由得想,在说话有分寸之外,还应该给章佳燕加上一条“机灵又敏锐”的注解。 姚笑笑原本半蹲在段殊身边,见周围没人了,索性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然后轻巧地撕开了巧克力的塑料包装袋,随时准备递给段殊。 她的声音里洋溢着如名字一般的明亮感:“段哥,难受得厉害吗?要不要帮你叫医生?我之前没见过你在拍戏的时候低血糖发作呀,是午饭没吃好吗?” 段殊从臂弯里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我没有低血糖。” 姚笑笑作势捏住了鼻子,把巧克力递过去:“好好好,你没有低血糖,只是喜欢吃甜食而已,快点吃吧,这个牌子好香,每次拿出来我都要跟自制力作艰难的斗争,我还在减肥呢……” 她实在很难把段殊和嗜好甜食联系在一起,又因为他每次吃糖之前的状态很像是身体不适,便理所当然地觉得他有低血糖。 在她一如既往的碎碎念里,段殊总算抬起了头,他望着这块浓香四溢的巧克力,犹豫了很久,才试探着伸出了那片空洞,仿佛在操作娃娃机里充满了不确定的抓手。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手,用视觉判断着它与巧克力之间的距离,指尖触到光滑包装纸的时候,他毫无知觉。 姚笑笑观察着他的表情,把这种堪称复杂的情绪,以及他略显迟钝的动作,理解成了一种因戏而生的难过。 “段哥,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看到段殊疑惑的眼神,她紧接着道:“刚才那场戏连我看着都很伤感,段哥的情绪是不是受到影响了?而且,今天下午……” 她的声音小了下去。 今天下午,路明野的账号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一张相当夺人眼球的美术概念图,没有任何配文,很快被外界解读成是对那篇流传甚广的报道的无声回应。 段殊去拍新导演的小众文艺片了,而他走上了一条国内尚未有人走过的道路,舆论热烈地讨论着与之相关的一切,还有人根据段殊新鲜出炉的采访内容,煞有介事地分析起这对黄金搭档分道扬镳的可能性。 姚笑笑的话音顿住,没有再说下去,她知道段殊不会主动去看这些,现在也不是一个向他汇报这种事的好时机。 她是极少数知道这两个人正在闹矛盾的人之一。 段殊了然于她的迟疑,他开始用比往日迟缓很多的动作吃巧克力,语气却很平常:“路明野又干嘛了?” “唉,没干嘛,就是发了点新片进度。”姚笑笑托着腮,用她标准的一本正经开玩笑的语气安慰道,“路导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人了,怎么做事还是这么冲动呢。” 如她所料,段殊笑了,脸颊上属于画家的颜料痕迹被霞光染得更浓,他总是会被这样故作老成持重的口吻逗乐。 姚笑笑终于放下心来,体贴周到地把水杯挪到他身边。 他不再问,专心地咬开被一片空白托举起来的褐色甜食,唇齿间绽开清脆的碎裂声,一次又一次响起。 可可味的糖分在口腔里迅速融化,多巴胺在大脑里疯狂滋生。 他闭上眼睛,低垂的睫羽轻颤,在斜阳里投下浓密深重的阴影。 再睁开眼的时候,落寞的画家彻底消失,被快乐的错觉覆盖。 段殊静静看着自己的手心,攥着单薄的包装纸,一点一点,慢慢地握成了拳,如同凝视隔着玻璃的机械抓手,不知道是握得很紧,还是松软无力。 他的脸上恢复了平时的表情,温文尔雅,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然后他轻声道:“笑笑。” 姚笑笑从手机屏幕前抬起头:“嗯?” 她正在计划马上请一位相熟的营养师到这个偏远封闭的海岛上来,虽然段殊的戏份只有十天,但饮食很重要,不能让他再犯一次低血糖了,这是她的责任。 而段殊看着她,这个比他小几岁的女孩,已经做了他四年助理,染过三次头发,现在是棕色短发,肉肉的圆脸,浅蓝的小包上挂着时下流行的企鹅玩偶,手指灵活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着,桌面是和男朋友的合照,两个人都笑得很傻,怀里全是玩偶娃娃,脑袋上带着同款圣诞鹿角。 到处洋溢着丰沛的活力气息。 那个在风里摇晃转圈的企鹅玩偶离他很近,小黄帽戴得很端正,细密的毛毡看起来绒绒的,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伸出手戳一戳。 可他做不到。 他用尽全力,也不能准确地触到那一抹不断流动的暖黄。 他甚至有预感,这场突如其来的失感,不会因为时间流逝就自然好转。 “不用找营养师,帮我联系医生。”段殊平静地说,“也许,我真的需要看医生。” * 两周后。 宽敞明亮的诊疗室里,年轻的医生坐在办公桌后,正专注地敲击键盘记录着什么。 有人敲了敲门,他反射般坐直,应声道:“请进。” 戴着粉色护士帽的女孩探出脑袋朝里张望,小声道:“陈医生,你的病人还没来呀?” 陈医生顿时又坐回了老样子,挥手道:“去去去,别来捣乱,没到时间呢。” 护士眨了眨眼道:“告诉我是哪个明星嘛,我不会说出去的。” “那边说了要签保密协议的。”陈医生正直地摇摇头,“行了,忙你的去吧,小心被张姐抓到你离岗。” “那肯定是大明星啦!”护士朝他做了个鬼脸,没再坚持,轻轻地关上了门。 陈医生失笑着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电脑屏幕,随着鼠标滚轮的滑动,许多被他特意放大的关键词一闪而过:体像障碍、躯体失认症、科塔尔综合症、biid…… 密密麻麻的文字内容从神经领域转向心理范畴,他却依然没有什么把握。 虽然在护士前面一脸淡定,但陈医生其实也不知道即将到来的病人是谁,只是在线上沟通的时候听对方描述了大致症状,并提到了自己从事影视行业。 再加上对方最初由助理代为联系,所以他估计大概率是个明星,在光顾这家收费高昂的高端私立医院的病人中,有不少是注重隐私的艺人,员工们大多习以为常,除非来的是大牌明星。 不过今天这位病人的症状很特别,导致陈医生难得起了好奇心,忍不住在心里偷偷列了列自己有所耳闻的明星里,身体受过严重创伤,或是精神状态不太稳定的那些人——这与他目前能想到的病症比较相关。 可这些人似乎并没有签署保密协议的必要,这算是非常郑重的双保险措施,这家医院本就以保护隐私而闻名。 正在他思量的当口,敲门声再一次响起,很平缓的两声。 陈医生便又挺直了背,脑海里一瞬间闪过几张三四线艺人的脸,他清清嗓子道:“请进。” 房门被慢慢推开,出乎他的意料,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 他身边的棕发女孩将他推进屋子,才松了口气般关上了门,脸上透出一股连口罩都挡不住的忧心忡忡。 而轮椅上的男人只露出一双极为好看的眼睛,朝他打招呼:“陈医生,您好。” 陈医生立刻站起来,将办公桌前为到访者准备的椅子挪到一边,很贴心地提醒道:“您好,如果不方便的话,其实我可以提供上门看诊的服务。” 他完全想不出来,娱乐圈里有哪个明星是需要坐轮椅的。 可对方的声音却格外熟悉。 “没关系,只是暂时不方便。” 轮椅上的男人像是笑了,眼眸里漫过窗外明亮的日光,语气平淡。 “之前同您说过,先是双手出现了症状,后来转移到了背上,现在又变了,双腿没有知觉,走路变得很困难,所以只能先坐轮椅。” “根据之前的规律,明天就会好转,也许是新的位置,也许又回到手。” 棕发女孩将他推到办公桌前,然后安静地退出了诊疗室,只留下有些发怔的医生和从容自若的病人。 即使是在对此类疾病研究更早的英文文献中,陈医生也没有看到过与眼前人所述症状完全一致的病例。 他下意识地动手记录了下来,很自然地询问道:“能跟我详细描述一下发病的过程吗,这位——我应该怎么称呼您?” “抱歉,忘记了。”病人摘下了口罩,露出了颇为歉意的表情,“我姓段。” 陈医生抬头望过去,动作忽然僵住。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声音耳熟,因为他曾看过很多次由对方主演的电影,那是近年来最好的国产电影之一,年轻的导演与男主演常常被视为一种象征着国产电影灿烂未来的美好希望。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要签保密协议。 如果这种感官失灵的症状无法好转,甚至情况再恶化下去…… 段殊将永远消失在大银幕上。 作者有话要说:  某位没有姓名的同学终于要出来了hhhh 第六章 与陈医生的震惊比起来,段殊要冷静得多,他耐心地等待医生的表情恢复镇定,还不忘同他开玩笑:“您好像知道我。” 陈医生深呼吸,好不容易才按捺下心头澎湃的思绪:“当然,我很喜欢你的电影……我有很多同事也喜欢。” 尤其是一些女同事,按她们的说法,专注拍戏勤奋谦逊的好演员有很多,但在这个前提下有颜有名还年轻的却很少,段殊恰好是一个,而且在盛名之下又如此神秘,以至于人们只能靠他所饰演的角色来想象他本人。 在闲聊的时候,还有同事感叹过:比起毫无途径的普通人,他们至少还有一点接触到段殊本人的可能,虽然出现在医院里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而现在,这种可能居然真的变成了现实。 陈医生心情复杂地想起不久前才看到的新闻:“我记得段先生似乎刚有一部电影开拍,这种症状是否影响了你拍戏?” 感慨归感慨,他很快进入了工作状态。 “有影响,幸好和角色的状态略有重合,所以没有耽误进度。”段殊回答道,“也幸好腿部的症状是在第十一天出现的,拍摄一共十天。” 联系他前面的陈述,陈医生立刻意识到:“所以是每个部位五天吗?” “嗯,很规律。” 对疾病而言,这是一种很不合常理的规律状态。 如果不是段殊看起来足够理智和坦诚,再加上他本能吸引无数视线却主动避世的状态,陈医生几乎要怀疑他在撒谎——这也是一种疾病,孟乔森综合征,一种通过伪装或制造病症来博取外界同情的心理疾病。 段殊像是洞悉了他的想法:“听起来让人很难相信,但这是事实。” 陈医生点点头,略有些为难道:“段先生你的症状与躯体失认症比较类似,认为自己的一部分躯体不属于自己,而属于他人,但这通常出现在偏瘫病人的身上,与特定区域的脑部损伤有关……” 段殊纠正道:“我知道它属于我,只是感觉不到。” 陈医生沉默了一会儿,冷不丁道:“那么你会有这一部位是多余的感觉吗?例如现在的双腿,会不会有一种想要截去它的冲动?” “没有。”段殊并没有因为这个奇怪的问题而有丝毫波动,“不是身体完整认同障碍症,我查找过相关的资料,我没有任何想要截肢的念头。” 不等陈医生开口,他继续说了下去:“我也不觉得这个部位不存在,不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所以不是科塔尔……” “我不认为这是心理疾病,我没有任何妄想的念头,对我而言,这是一种客观的生理症状,就像一些本该运作着的神经突然失去了活力,骤然熄灭了,导致我感觉不到它。” 最后,段殊总结道:“所以我找到了你,希望你能替我安排一次全面的检查,找到是身体的哪个地方出现了问题。” 陈医生是神经科的医生,这是他擅长的领域。 私下里爱好心理学的陈医生欲言又止,可看着眼前早有打算的病人略显固执的神情,最终没有说出口。 “好,我马上帮你安排检查。” 段殊向他道谢,重新戴上了口罩,任医生小心地将自己推向陌生的地方。 他的手放在腿上,像靠着一截没有生命的抱枕,隔着长裤的布料,只有一种柔软而冰冷的触感。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失而复得的感觉是奇妙的,他用力地张开手掌,指缝皮肤的边缘犹如被拉伸到极致的橡皮筋,传来鲜明的酸胀感。 段殊珍惜这种感觉,因为不久之后,他或许又要失去了。 三天后。 落地窗前的白纱帘被风轻轻吹起,隔着透明的玻璃,能俯瞰大半个城市的风景,与倒映的屋内景象隐约重叠。 木质茶几上放着一杯插有吸管的水,零食盘里放满了糖果和巧克力,手机屏亮着,正处在通话界面,宽大的电视屏幕上放着一部黑白画质的老电影,无声的默片。 段殊窝在沙发里,目光懒散地落在上个世纪的留存下来的影像上,表情平静地听着茶几上传来的声音。 “新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没有太明显的问题……” 他这几天打字会很困难,所以陈医生拨来了电话。 如他所料,双手再一次被选中,构成了头尾相接的循环。 这已经是他做的第二次深入检查,依然没有找到任何诱发症状的原因。 手,背,腿,毫无关联的三个部位,由大脑神经统摄在一起。 “……右侧顶上小叶如果存在异常,可能会导致类似症状,可你的检查结果很正常……不管怎么说,大脑是个很神秘复杂的区域,也许还有我们没有发现的——” 经过几天的沟通,陈医生的语气显得熟稔了许多,也充满了某种不言自明的认真和斗志。 在测试之后,确认了段殊的病发部位在客观上的确是失感的,他也没有任何心理上的异样认知,这种奇特的状况令陈医生燃起了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 为此,在征得段殊的同意后,陈医生隐去了他的私人状况,而将这个病例的症状记录下来,发给了不少相识的专家教授,想要听听其他人的看法,开拓思路。 可惜目前收到的几封回信里,并未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大多局限在此前已被排除的几类疾病中,还有人委婉建议他仔细确认患者是否在撒谎。 “截至今天中午的五封回信里,有三位专家都提到了内侧额叶损伤,保险起见,我认为等你的症状稳定下来后,可以再做一次检查……” 段殊听着电话那端的医生正儿八经地同自己讲着听来拗口的器官与部位名,忽然觉得有些荒谬。 他从没想过这样不可思议的事会落在自己头上,就像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连就医时都能被认出来的演员。 “陈医生,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可能?” 陈医生停下了絮语,问道:“什么可能?” 电视上播放着一百年前拍下的电影《大都会》,假扮成人类女子的机器人向人们发表着慷慨激昂的讲话,煽动起无数民众的情绪。 “有没有可能是我的生理构造跟普通人不太一样?” 陈医生静了一瞬,试图翻译谜语:“你的意思是……?” “间隔规律的失灵,像不像一种被提前设定好的程序?例如机器人电量耗尽前的警示?”说着,他自己也隐隐笑起来,“抱歉,我刚看了一部讲机器人的电影。” “……”陈医生像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咳嗽了几声,不禁笑道,“要不是你刚做过身体检查,而我们医院的设备都是顶尖的,不然我可能就真的信了。” 他只当段殊是在苦中作乐开玩笑,顺势安慰道:“我会尽全力帮你的,你放心,一定能治好的。” “谢谢陈医生。”段殊毫无异议地应下,“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会再工作,可以随时配合治疗。” 等陈医生挂断电话后,他望着手机屏幕渐渐变暗,然后微微抬头,看向不远处装满糖果巧克力的盘子。 每到心情黯淡的时刻,他就会很想吃甜食,这是最容易得到的快乐,而不是姚笑笑误以为的低血糖。 但现在的他,连想要拿起一颗糖都变得不再容易。 段殊低垂的眼眸下方映出淡淡阴影,修长的手指很慢地落在糖堆里,陌生的指尖迟钝地拆开明亮的糖纸。 他的确想过自己是不是机器人,或者说,他希望自己是。 ——路明野曾经想拍最好的电影,赵媛亦然,章佳燕想演有深度的角色,姚笑笑想要收集一切可爱的玩偶,连陈医生都想为自己欣赏的电影演员治好怪病。 只有他什么也不想,唯一的梦想还是从路明野那里偷来的。 和别人相比,他缺了很多东西,在同样生而为人的范围里,这让他觉得不安。 草莓味的软糖在口腔里化开,铺天盖地的甜味像风暴来袭。 他等待着能令人感到愉悦的多巴胺。 时间如水逝去,微不可见的白色分子渗进密布的血管,在身体内部迷失游走,沁入神经,驱走了沉沉的乌云。 在如期而至的快乐的错觉里,段殊闭目安静地梳理起这一阵的生活琐碎,趁还记得要及时记下来,免得它们悄然消失。 赵媛向他保证后续的拍摄一定能按时完成,正在写的新本子也想给他看看;章佳燕希望有机会还能再合作,什么角色都行;姚笑笑说原定要客串的一个戏会想办法推掉,幸好他只凭喜好接戏,没有乱七八糟的商务行程……陈医生说,截至今天中午的五封回信。 五封回信。 段殊蓦地睁开眼睛,从沙发前起身,步伐略显急促地向摆在餐桌上的电脑走去。 柔软的白纱帘像雾一样拂过身侧,在日色里飘忽不定。 陈医生把所有往来邮件都密件抄送给了他,中午前他打开过邮箱,他记得收到了六封邮件,未读邮件是鲜红的数字6。 陈医生认真负责,不会说错。 是他的记忆出错了吗? 这明明是几个小时前才发生的事。 尽管动作艰难,但段殊依然打开电脑,找到了邮箱。 未读邮件又多了几封,他看着右侧的时间栏,中午之前送达的确实有六封,其中一封被陈医生再次转发给他,他点开后看到了最上面的附言:抱歉,这封应该是发错了,不用看。 他没有记错,陈医生也没有说错,只是有人发错了邮件。 段殊松了口气,正想依言退出,苍白的手指僵硬地停泊在鼠标上,不慎扫到了滚轮,页面便飞快地拉到了底。 他皱了皱眉,心中生出一股懊恼,想要努力控制手指的位置,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了电脑屏幕。 【……虚拟现实呈现系统,取代单向输出的常规电影模式,革新娱乐方式,提供超出想象的第二人生……】 【……建议进入与现实无涉的虚拟空间内,尽量摆脱心理束缚,而后尝试输入大量强烈的情感刺激,以激活倦怠休眠的神经区域,促使大脑认知恢复正常。】 落款:沉浸式虚拟体验技术研究员齐宴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偷偷藏了很多伏笔,往后就会发现啦。 接下来我要开始神展开了(bushi 第七章 段殊下车的时候,蓝牙耳机里仍持续不断地传来陈医生唠唠叨叨的声音。 “……我问了朋友,他在给那家公司做医学顾问,刚好跟对方聊起了这个病例,那边很感兴趣,所以回了这封邮件过来,理论上有可能行得通,但实际操作的难度无法估量,对脑部造成的影响也难以预计……” “你看那封信的措辞,摆明了是夸大其词的广告嘛,什么叫取代电影,那种所谓的人工智能扮演的角色怎么可能与真人相比?!打个比方,像你演过的那些角色,我怎么都想象不了ai能贡献出那样的演技……” 陈医生是个朴素的电影原教旨主义者,信奉精心设计的镜头、声音、蒙太奇组合而成的传统影像,赞赏全情投入的演员与动人心魄的故事,观众只负责在银幕外观看与思考,因此相当排斥现下各种所谓沉浸式乃至高自由度的“电影”。 他继续语重心长道:“段先生,我觉得你还是可以慎重考虑一下,我这里也会想办法再联系一些专家。他提出的治疗手段太理想化了,几乎称得上荒谬——” 段殊眼前的园区里,绵延的大楼仿佛高耸入云,玻璃外窗反射着耀眼的日光,在建筑外观上不常见的深空灰,极度简洁的造型有种未来社会的气质。 楼体上缀着相当醒目的“fh”两个字母,future human。 在猎猎风声里,段殊谢过了他的好意,低声应道:“我已经到那家公司门口了。” 陈医生的声音登时卡了壳,又听见他平淡道:“这种病症本身就很荒谬,这样说来,反倒很相配。” 他与荒谬共处了二十日,已经习惯于这种生活的离奇失常,不再觉得还有什么事绝不可能发生。 陈医生便叹了口气,不再劝他:“那你试试,不过尽量要警惕一点,如果发现有什么异常反应,可以随时联系我。” 段殊温声应下,对方随即体贴地挂掉了电话,他也懒得伸手去摘耳机,按照齐宴发来的地址和说明,一路向前行去。 沿途穿着白大褂的员工们行色匆忙,无人在意这个戴着口罩的访客,段殊在一楼前台出示了齐宴随信提供的访客证明,然后在前台女孩惊异的目光里进了电梯。 不知道是在诧异他拿手机时格外迟缓的动作,还是隐隐觉得他的声音像是在哪听过。 电梯在三十三楼停下,入目是悠长的走廊,蜿蜒地布满了一间间大门紧闭的实验室。 他走出轿厢的时候,视线最远处的那个房间门恰好同时被打开。 一道人影从实验室里走出来,走廊尽处是一扇漏出灿金日光的窗,那人背着光,看不清面孔,双手落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沉默地望过来。 段殊迟疑了一瞬,很快意识到对方应该就是齐宴,他们约好了会面的时间。 他不再犹豫,朝陌生的研究员走去,平缓的脚步声在长长的走廊里漫出寂寞的回响。 距离拉近,对方的面孔也逐渐清晰,眉眼锐利,却静默地藏在眼镜背后,暗金边框为冷峻的神情添上一分禁欲气息,微卷的短发被流光染得近乎透明,一身洁净的白大褂,像极了科幻电影里神秘莫测的科学家。 他望向段殊,抬手看了眼腕表,是充满机械感的陀飞轮表盘,繁复的漩涡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然后他似是满意地移开视线,才向到访的客人伸出了手。 “你很准时。” 段殊觉得这道声音有些耳熟,他鲜少有这样的感觉。 一时间毫无头绪,于是他理所当然地把这种熟悉感归结于对方极为典型的形象——过分英俊的虚拟现实技术研究员,昂贵的手表,出众的气质。 这个宛如电影角色的人,理应拥有这样一道充满磁性的声音,才能令那个高傲完美的最终反派栩栩如生。 段殊露出惯常的微笑,却没有伸出手回应:“抱歉,不太方便。” 他的手全无知觉,握手这一行为也就丧失了应有的意义。 齐宴挑了挑眉:“现在是手吗?” 不等眼前人回答,他又将目光移到了段殊的耳畔:“在听音乐?” 段殊摇摇头,意识到这样看起来并不礼貌,便缓慢地抬起手准备去摘,用余光判断着准确的位置。 “没有声音,刚才通了个电话,忘记拿下来了。” 齐宴看着他的动作,在他笨拙地伸手触碰之前,出声制止:“手部失感果然很麻烦,要不要我帮你拿?” 段殊没有异议,最近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无处不在的帮助,能节省精力毕竟是件好事:“谢谢,不出意外的话,后天就会转移到背。” 闻言,齐宴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感同身受般的庆幸,顺手替他摘下了两粒小小的耳机。 对方的神情专注,低垂的眼眸凝望着自己的耳畔,段殊面色如常,心头却升腾起微妙的情绪。 姚笑笑曾屡次扶他坐上轮椅,陈医生也曾帮他调整待在检查舱里的姿势,那时的段殊丝毫不觉得异样,但此刻,当陌生人的手指轻轻擦过颊侧的时候,他忽然感到一阵触电般的热意。 齐宴浑然不觉,他将两粒耳机随意地拢在了手心,很绅士地侧身,请他先进房间。 与段殊想象里布满复杂仪器的杂乱实验室不同,这里几乎像一间宽敞到奢侈的书房,足有一面墙宽的书架上摆满了厚重的书籍,段殊克制地扫了一眼,古老的神话故事集与最前沿的计算机科学文献挨在一起,交织着构成奇异的矛盾感。 房间中央摆着两张类似躺椅的设备,流线型的透明椅身宛如艺术品,最上方各架起了一副小巧的神经电极贴片,红色的接线缠绕着没入椅身,如同涌动的血管。 段殊回忆着那封起初被陈医生标成“发错”的邮件内容:“这是你提到过的虚拟现实呈现系统吗?” “那是通俗易懂的说法。”齐宴在他身后颔首,“我通常把它叫做类脑计算模拟器,主机并不在这里,这只是两台终端。” “类脑计算?” “顾名思义,模仿人类大脑神经系统的运作模式,达到接近甚至超越人类大脑的智能水平,它是人工智能的终极目标,比僵化的冯·诺依曼结构要聪明得多。” 齐宴话锋一转:“你的症状应该能让你明白神经系统的强大,它能在身体看似毫无异状的情况下,让你失去对特定器官的知觉,身体本身其实没有那么重要,神经传来的信息决定了你的感受。” 他的语速不急不缓,略显低沉的嗓音蕴含着不言自明的说服力:“过去有人做过研究,发现人们对身体的拥有感其实是一种复杂的计算结果,换句话说,‘自我’是大脑经过统计推理后得出的答案,可以进行测量,当然也可以模仿——” 齐宴一边说着,一边将视线投向段殊始终观察着的两台模拟器:“它们就是模仿的成果,fh在类脑智能的探索上取得了尚未对外界揭露的巨大突破,当你坐进模拟器,聪明而强大的类脑智能会高效运转起来,为你提供一个相当逼真的全新世界,并在其中扮演无数个不同的角色,而你会沉浸在某种被制造出的自我感受中,相信自己正生活在那里,并真真切切地成为了另一个人。” “一切都归功于神秘又复杂的神经系统,尽管它现在正让你觉得痛苦。”他做了一个漂亮的总结陈词,“但是很快,它会给你带来新的生命。” 在段殊提出那些每个人都会好奇的问题之前,齐宴已经预先给出了简洁明了的答案,听起来无懈可击。 可段殊仍然想到了什么:“如果类脑智能已经达到了这样的水平,为什么只用来革新娱乐模式?它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可以做。” 听到他这样问,齐宴并不觉得被冒犯,隐藏在眼镜背后的眸光里甚至露出了某种堪称柔和的情绪:“它已经很像人,但仍有缺陷,它需要一定的剧本指导,还不能完全自主运行……但一个能将既定角色扮演到极致的类脑智能,为人类提供高度沉浸式的虚拟世界体验服务,是它目前开发得最完善的用途之一。” 段殊安静地听他说完,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又想吃巧克力了。 发现自己的人生轨迹与冰冷的类脑智能格外相似,终归是件怪诞的事。 在口罩的遮挡下,他努力地压制着这种低落的情绪,思考着齐宴说过的每一句话。 很有说服力,也很有诱惑力。 但是,也许回去再问一问陈医生的意见会比较稳妥。 那种仿若近乡情怯的微妙感受,阻止了他往下走去。 段殊已经有了打算,他微微抬起下巴,直视着齐宴的眼睛。 齐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想法。 “……对我而言过于新鲜,所以我想再深入了解一下你今天提到的这些内容,然后再做决定,谢谢你提供的这个建议。” 他耐心地等待段殊说完了这段真心话,用指尖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神情泰然自若:“没关系,我知道你需要再问问其他人的意见,可以在回去之后仔细考虑。” 段殊正要顺势告辞,又听见他陡然转变的话锋。 “——但你会再来的,段先生。” 宛如电影角色般的研究员齐宴,早就认出了眼前真正的电影演员段殊。 “你很熟悉电影,恰好我也一样,我喜欢电影,也为类脑智能编写了许多以代码为载体的剧本。” 齐宴冷淡的面孔上第一次露出笑意。 “我刚刚完成了故事的铺垫,邀请你走入崭新的章节,因为太过震撼,你当然会觉得犹豫,但你离开之后必定会经历许多波折,比如想要拿起水杯却猛地跌落在地,还有更多令你苦恼的事……那些琐碎的片段会不断折磨着你,于是你与身边持不同意见的人争执,最后你下定决心,一意孤行,再一次走进这幢大楼,来到三十三楼,敲开这扇门,告诉我你决定试一试。” 戴着金丝眼镜的研究员倚在墙边,双手随意地插在白色口袋里,透出一股气定神闲的不羁。 “也许我们可以节约彼此的时间,跳过这些繁琐的流程,直接进入新的阶段。” “如果你坚持要回去考虑,也没有关系,做科研的人总是有充足的耐心。” 说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在口袋里摸索片刻,然后伸手出来。 “不过,别忘了带走你的东西。” 段殊被他的话语所震慑,下意识地将原本垂在身侧的手掌翻过来,面向两人之间炽热的日光与空气。 齐宴朝他走近一步,悄然松开手指,将那对小小的蓝牙耳机放在了他的手心。 他依然察觉不到这轻盈落下的分量,却清楚地看到属于陌生人的指尖,垂悬在自己掌心,像两个漂浮着的世界,下一秒就将彻底相接。 高大的影子落在几乎重叠的交界线上,淡淡的阴影攀上段殊的身体,遮去了落在他眼里的刺目光线,只留下寂静的温度。 “你会在这里找回失去的一切。” 男人磁性的声音在耳畔转瞬即逝。 “相信我。”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 下面放送第一周的感谢名单~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江星野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泛崇光、欢乐喜剧人、轩塵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泛崇光 4个;段十三你可拉倒吧 3个;旺仔猫粥、程七越yuki 2个;青依青依小晏白、对,我就是朋友、白莲土豆炖虾、君问酒家、phoenix、麻婆、稼轩、thelonglygrass、薄荷乃绿、君问酒家、百四、可以买能老板吗?、手可摘星辰、欢乐喜剧人、罐装望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轩塵 100瓶;27928275、一路清溪踏月回 70瓶;格林伍德 65瓶;栀亦、麻婆 59瓶;南鸢离梦 57瓶;弋一 52瓶;祈澜、小狐狸吹唢呐 50瓶;花卷 43瓶;霍燃的变异西瓜 41瓶;highlandbarley、soft唯一后援 40瓶;君问酒家 34瓶;旺仔猫粥、果分半 30瓶;rlzch 29瓶;小瓜皮 22瓶;22200292 21瓶;保研加油o(^o^)o、四月、早睡、微生、可爱的扬哥、c市南区、张嘉年、欢乐喜剧人、玘咋啦 20瓶;对,我就是朋友 19瓶;肆柒 18瓶;cktshjb 17瓶;爱我请给我打钱 16瓶;牛顿第一定律、不当欧皇 15瓶;15吖 13瓶;小笼包和蒸饺、尖刀、沐茈、dsqwer、言、jaloux.、白莲土豆炖虾、瞳、姜汁儿拌饭、叶西风、昨宴、晚风轻抚你笑容、星野、蓝汐怪咖、醉下萤火、桶装可爱大馒头、程小恋呀、焚江、仪东莞、早睡早起(@_@;)、嘉嘉酱、22484118、小鸥、绿绿绿、呜啦呜啦呜啦、罐装望仔 10瓶;墨守成规、不想学习、yeah、heinrich、。 9瓶;泛崇光 8瓶;明熠、哦吼吼、小脸通红、问号 6瓶;唯梦闲人不梦君、芸豆、弟弟什么时候才能长大、萧肖笑、〃°°〃 5瓶;梅雨 4瓶;鸡同鸭讲就是鹅鹅鹅呀、45360990、阿尔 3瓶;但是我不可以、今天也想绿了二代苜w、2淼淼、伊谌、volcano、戲子、隅霁、霁w、1.3% 2瓶;晏珹、落ψ、岛岛、46779854、melody、洛小祎、睢睢、薄荷乃绿、木头埂 1瓶; 谢谢大家的投雷和灌溉,我会努力码字的!吧唧(づ ̄3 ̄)づ 第八章 这是一句让段殊无法拒绝的话。 上一次对他说过类似话语的人,声音里充斥着年轻人特有的冲动与活力,亢奋地宣告要和他一起拍出能永远刻在观众心里的电影。 而眼前人成熟理性,平淡的语调里满是毋庸置疑的自信,语言的韵律、叙述的节奏共同构筑出了一种强大的说服力,不必欲说还休,他毫不遮掩地显露出自己浓郁的支配欲,当猎物已步入瞄准镜。 段殊看着他,沉默的目光在空气中交织,带着旁人体温的耳机静静躺在空洞的手心,然后他微笑起来。 “你编写的剧本一定很有意思。”他真心实意地称赞道,“类脑真的能将那样的故事演绎出来吗?” 齐宴显然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他像是早有预料,径直走到了书架前,拿出一叠类似于影碟外盒的东西。 他将四个盒子放在了身旁空无一物的茶几上,一字排开。 盒子表面通体哑光黑,右上角各有一个标签,优美凌厉的笔迹写着完全不同的标题。 那层书架霎时变得空荡,只剩一个白色盒子倚在角落,段殊正感到好奇,目光又被眼前四张标签上的文字吸引。 《午后之爱》、《热情似火》、《双重赔偿》、《日落大道》。 他有些诧异:“都是怀尔德的片子……是改编了这些电影里的故事吗?” “不,只是一个表达致敬的小把戏,借用了名字而已。”齐宴似笑非笑道,“类脑还不能处理内容太复杂的故事,所以在为它们编织虚拟情境的时候,我选择了一些不那么深奥,但永不过时的俗套情节。” “人们喜欢戏剧性强烈的故事,背后往往与情感有关,这也正是类脑智能最需要学习的东西,如果它能理解人类的情感,就很有可能涌现出自主意识,实现伟大的进化,成为彻底的强人工智能。” “但当它不能真正理解爱的时候,类脑会像许多人类一样,做出那些看起来很符合目的理性的选择:欺骗、越轨、强制、替代品——过程不重要,只要能达成某个特定的目的。” 他的目光在书架上艰深晦涩的计算机文献上停留片刻,转向了一旁精美华丽的神话读本。 “阿波罗痴迷地追逐达芙妮,无处可逃的达芙妮绝望地化作了一棵月桂树,然后阿波罗状似深情地摘下她的枝叶,做成桂冠代替她陪伴自己……宙斯贪恋特洛伊王子加尼米德的美貌,将他捉来奥林匹斯山,在欢愉靡丽的宴会里日夜为自己倒酒,直到嫉妒不已的天后赫拉将情敌变作了一只水瓶,瓶中汩汩流出王子的眼泪。” “这些故事在希腊神话中早已写就,时至今日仍在流行,捕获幻影是人类心中永恒不灭的欲望,带来缺陷、痛苦,与极致的迷恋。” “这一代类脑有一个很不好记的名字,但我私下里把它叫做宙斯,宙斯会按照编写好的内置逻辑生成人物,那些朝着炽热欲望一路前行、以至于忽略了常理与真情的偏执角色,我相信遭遇这样浓烈的情感会为你注入前所未有的刺激,唤醒你身体里沉眠的某些神经。” “在安全性上你可以放心,我们已经做过多次生物实验,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你身临其境地体验了另一种人生,醒来后却依然感觉不到自己的手。” 对段殊而言,这是一次没有弊端的治疗尝试,附带着体验一场无需成本的奇妙电影。 但掌握着高端科技的资本与研究员,绝不是什么不求回报的慈善家。 段殊问得直接:“为什么会邀请这个病例来参加实验?需要我做什么?” 齐宴也答得坦诚:“一方面是你的症状与大脑神经的异状紧密相关,众多专家都找不出原因,而宙斯的核心逻辑就是模仿人类大脑神经系统的运作方式,但它并没有完全模仿成功……所以我们需要收集大量神经系统有异常缺陷的例子,看能否有益于研究,你并不是唯一的受试者。” “另一方面,我相信真人神经信息的涌入,会对高度仿生的宙斯系统产生某种奇妙的影响,这也是这类虚拟世界体验服务的卖点之一,为每个身处其中的体验者提供一个独一无二的世界。” 说到这里,齐宴放慢了语速,像在编织一场虚幻的梦境:“每个世界只有预置好的开端和结尾,中间的发展是自由与随机的,充满了无限可能,就如同现实里的人们,出生和死亡是固定的,但行走其中的姿态可以大不相同。区别在于,真实世界里的人一定会死去,宙斯系统里的体验者,却有可能打破那个被预设的结局。” “这是对你唯一的要求,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你能试着将宙斯生成的主要角色带离原定结局,让它感受到任何不应属于原剧本的东西,爱、憎、悔恨……什么都可以。在我的角度,你是将要对宙斯进行训练的刺激源,用属于人类的真正情感,试着感染这个只会按照既定逻辑运行的类脑。” 闻言,段殊唇角微弯,有些遗憾地笑了:“也许你不太了解,我并不擅长这种事,即使是我自己拍戏的时候,也从不会脱离剧本。” 出乎他的意料,齐宴依然淡定:“我知道,你是最尽职的演员。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你和宙斯很像,你们都受神经系统的牵绊,都安分地待在剧本范围内……所以,你不想亲眼见一见你的同伴吗?” 这是第二句让段殊无法拒绝的话。 “我收回刚才的话。”段殊心悦诚服,“你很了解我。” 齐宴被这种认可所取悦,镜片冷光背后的笑意一闪而逝:“在实验室门口认出你的时候,我很惊喜,用最好的真人演员来训练最聪明的类脑学生,这是上天的选择,我相信我们都会在这次合作里受益良多。” 段殊提醒道:“我只能承诺尽力而为,不能保证结果。” 齐宴颔首:“那样已经足够了。” 他走到实验室角落里被冷落的工作台前,从抽屉里翻出一叠厚厚的纸张:“接下来我们会有很多文件要签,比如承诺书和保密协议,还要做一系列麻烦的身体检查,确保你的精神状况可以承受这次特殊的旅行……不会有什么问题,所以我先挑重点来说。” “为了体验者能在虚拟空间里释放出自己最真实的情绪,真正拥有与现实无关的第二人生,也为了保护隐私,体验过程是无法在外界查看的,除非取得你的授权,否则就只会检测一些必要的生命体征,避免出现意外。” “鉴于你第一次进入模拟器,也许会经常需要帮助,但暂停退出又十分影响沉浸度,所以我会跟你一起进入故事,扮演一个不重要的小角色,在你需要的时候为你解答困惑,也能让你更有安全感——放心,我没法读心,也没有全知视角,宙斯系统是完全仿真的,一切都遵照现实里的逻辑。” 很合理的安排,段殊没有反对,实验室里并排放置的两台模拟器也有了解释。 他轻轻点头,想象着那个即将见面的“同伴”。 铺垫彻底完成,故事进入新的章节。 齐宴抱着文件,半倚在办公台前,目光里透着玩味:“在一起去办这些让人头痛的手续之前,先来做件有趣的事。” 段殊不解其意,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茶几上的四个黑盒仍然放在那里,漂亮的笔迹上浅淡地反射着迷离的光线。 “来挑选b故事。” 段殊对他挂在嘴边调侃的编剧术语并不陌生,此刻听来有种解构主义的幽默。 他配合地笑起来,回忆着不久前对方刚说过的话:“欺骗、越轨、强制、替代品……分别对应了这四个盒子吗?” 齐宴耸耸肩膀,没有否认:“你的记性很好,本来还想让你盲选的。” 段殊思考了大约几秒钟,就做出了决定,前三个名词对他而言都过于陌生,人总是倾向于从熟悉的事物开始。 “哪个标题是替代品的故事?” 齐宴扶了扶因为低头而微微下滑的镜架:“你可以试试望文生义,我挑选名字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 于是段殊心领神会,将目光定格在其中一个黑盒上。 耐心充足的研究员一点点拂去了漫天尘埃碎屑,露出沉睡的秘密宝藏,盒子表面的干涸墨迹像一道布满遐思的咒语,无声地诱惑着他。 这一次,换成他走近一步,笨拙地伸出手,穿过沁凉的空气,小心地触碰那个即将开始的故事。 第九章 遥远的鸟鸣织成了一曲悠扬小调,隔着朦胧的距离,在玻璃窗外蹁跹盘旋。 耳畔仿佛笼罩了一层透明的隔膜,一切声音都显得不分明,直到突兀的闹钟铃声打破了晨间的寂静,喋喋不休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段殊蓦地睁开眼睛,头顶的白墙上垂下璀璨繁复的水晶吊灯,他茫然地环视四周,像从一场万里长梦中醒来,不知身在何处。 窗外的杂音亲切又渺远,曾回荡在每个如此醒来的早晨,暗红色的被罩依偎在他下颌,柔软地抚慰着皮肤,他真切地被丝绒温暖的触感所覆盖,于是反射性地用手捏了捏被子,想要确认这是现实还是幻境。 他立刻感受到了藏在其中细腻蓬松的被芯,与现实里别无二致。 段殊的心中涌现出强烈的不可思议,在进入这个世界之前,他早已做过心理预期,但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fh掌握的技术能令虚拟世界达到这样的真实度。 要不是他在现实里的双手正处在失感状态,恐怕会真的迷失在如此逼真的幻境里。 用了片刻平复心情,段殊关掉手机闹钟,掀开被子下床,缓慢地走到了穿衣镜前,好奇地观察着这个在意识中被制造出的“自我”。 熟悉的面孔,温和疏离的眼神,久违的毫无异样的身体,连手背上不知何时留下的微小伤口都保留着。 他还没有做好彻底变成另一个人的准备,所以选择在虚拟世界里使用真实的外貌。 此刻全身上下,唯一让段殊觉得陌生的,只有看起来过分华丽的丝质睡衣,他更喜欢纯棉质地。 空气里流淌着馥奇调香薰温暖沉稳的气味,热烈的日色被窗帘缝隙切成细碎流光,鸟鸣尚未远去,一种久未进食的饥饿感从胃部传来,他渴望着新鲜温热的食物。 听觉,视觉,触觉,嗅觉,味觉……无处不在的知觉。 段殊无比鲜明地意识到,这将是一种把人们带往全新未来的可怕科技。 不过他并不关心。 紧闭的房门外传来隐约的脚步声,段殊侧眸,听见真皮鞋底不急不缓地叩击着原木地板,声音越来越近,直到房门把手轻轻转动起来。 推开房门的男人穿着裁剪合身的手工定制西服,衬出高大挺拔的身形,手腕处的白金袖扣落在背光的阴影里,幽光点点,略带混血的面庞英俊不凡,却透着显而易见的冷漠气息。 在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开口之前,段殊先叫出了一个名字,声音里透着些微犹豫:“陆执?” 来人的面色愈发沉郁,盯着他身上与自己显得格格不入的睡衣:“你起晚了。” 段殊确定了眼前人的身份,表情里难得露出一点不加掩饰的新奇。 对方果然是故事的男主角陆执,一个由他亲手随机出来的名字。在正式进入这里之前,研究人员告诉他可以随意设定自己与主要角色的姓名和外形。 对有些人来说,这一步里就能体现拥有某种替代品的意图,但段殊没有这样的念头,索性选择了随机生成,好在数据库里预设的姓名和外形特征大体上都很顺眼,点了几次便确定下来。 这就是他终于见到真容的“同伴”,由他亲自命名的“同伴”。 段殊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鲜少有这样复杂幽微的情感波动,与此同时,齐宴同他简单讲解过的预置设定一并浮现在脑海。 陆执的心里有一个无法忘怀的人,他得不到那个人,就找来了一个与之相似的替身,就像阿波罗拥有了一顶用来怀恋达芙妮的月桂王冠,但这个替身始终没有成为他心上的王冠,最后只是成了一件褪色的道具,又被陆执亲手毁掉。 对于演过许多出色剧本的段殊而言,这是非常简单的剧情走向,很好理解,也几乎没有表演上的难度。 唯一的区别是故事里的两个主角都是男人,这也来自齐宴的建议,他知道段殊在太多电影里和异性发生过感情纠葛,只要段殊不反感,将主角的性别稍作调整,会带来更新鲜的冲击感。 段殊自然没有所谓,在他眼里都是虚构的故事而已,没什么区别。 但是—— 陆执见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浓眉微蹙,上前几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段殊。” 不是角色的名字,是他自己的名字。 他没有设定新的外形,也没有更改自己的姓名。 奇怪的感觉在心头蔓延,段殊不动声色地回答了他上一句话:“抱歉,我现在就去换衣服。” 他躲开了陆执的视线,看向豪华卧室里附带的卫生间,准备朝那里走去。 同对方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陆执抓住了他的手臂。 指腹的薄茧猛然刻下烙印,灼人的热度越过轻透的布料侵袭而来。 “你的手背上有伤口。”近在咫尺的陆执俯视着他被迫半垂在空中的手,“为什么会受伤?” 那是一道一公分长的划伤,伤口不深,已经结出淡褐色的痂,微微隆起在光滑的皮肤表层。 段殊再一次感叹这无与伦比的真实度,然后还真的试着回忆起这个问题的答案。 前几天他的手一直处在失感状态,没有知觉,当然也没有痛觉,听起来是一件好事,实际上却很危险,他直到看见凝固的血迹才发现自己不小心受伤了,幸好伤口不大。 段殊如实相告:“不知道。” 陆执对他的答案并不满意:“我会叫医生过来。” “只是小伤,很快就会愈合。”段殊以为这是智能程序面对受伤的标准处理方式,当即回绝道,“没有必要叫医生来。” 语气冷冽的独/裁者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嘲弄似地重复着他的话:“没有必要?” 段殊目露愕然,惊讶于对方如此鲜活生动的即时反应,又听见他冷笑道:“你觉得我在关心你的伤口?” 陆执松开了眼前替代品的手臂,渐渐收起这鄙夷又不耐的神情,恢复了毫无瑕疵的冷漠。 “别再让我看到你身上出现多余的东西。” 西装革履的男人走向敞开的房门,丝毫没有回头看。 “我不需要你受伤,你就不该有任何伤口。” 他重重地关上了门。 短促有力的撞击声在心头荡开涟漪般的余震。 门内的段殊被独自留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鸟鸣声依然清越,好闻的馥奇香调被另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气息打乱。 良久,他抬起头,目光是一如往常的平静,但隐藏其后的是往日不存在的汹涌波涛。 ——他错估了这个世界的模样,他不应该把这当成是一场单纯的、虚构的表演体验。 陆执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喊出他真实的姓名,把他当作另一个人的替身,以最冰冷的态度打量着掌心里不值一提的玩具,仿佛真正的段殊就该被这样对待。 可陆执却不知道,连这个名字和这张面孔都是由段殊选择的。 没有人能忍受这种陡然降临的背叛。 段殊冷静地想,齐宴说得很对,这的确是前所未有的刺激。 第一次,他的心中涌现出难以自控的征服欲。 作者有话要说:  狗男人一号! 第十章 黑色豪车自地库驶出,穿过宽阔花园与庭院大门,消失在视线尽处。 浅褐色的鸟儿从海棠树上惊起,张开翅膀倏地飞走,鸟鸣声也随之远去。 别墅顶楼的玻璃窗前,眉眼冷淡的青年慢慢收回了视线,清透倒影与一树繁花相映。 他仍穿着那身不合心意的丝质睡衣,径直走进一旁的衣帽间。 悬挂整齐的衣柜格子里只有两种颜色,深酒红与毫无杂质的黑。 这并不像是一般人为自己购置衣物的方式。 段殊想起刚才暗红华丽的被罩,稍加思考,伸手取下一件深酒红的衬衣。 他知道陆执是一名家境优渥的律师,在家人的反对下一意孤行走上了这条道路,因为陆执喜欢赢,法庭上的输赢很可能会决定某个人一生的命运,这样的赢能带给他无与伦比的快感。 当陆执的职业生涯中第一次遭遇失败的时候,他困惑地看着孤零零坐在对面的那个当事人,直到这种困惑渐渐转化成难以自拔的沉迷。 他爱上了自己唯一的败绩,对方却从未将他放在眼里。 而“段殊”刚从音乐学院毕业不久,爱慕虚荣,所以机缘巧合之下,偶然相遇的陆执选择了他与白月光七分相似的面孔,他也顺理成章地选择了陆执能提供的物质与浮华。 这是段殊知道的基础人物设定,至于更细节的内容,齐宴建议他试着自己去故事里发现。 一刻钟后,他走下楼梯,来到位于二楼的餐厅。 长长的餐桌上只用玻璃瓶插着一束混合鲜花,隔壁的厨房里空无一人,瓷盘里散落着洗到一半的新鲜草莓,台面上水渍点点。 没有准备好的早餐,也没有理应出现的佣人。 段殊有些意外,正想打开冰箱门看看食材,体验一下在虚拟世界里进食的感觉,就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响亮的动静,和一连串窸窣的脚步声。 头发染得过分乌黑的中年女人,提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进来,厌烦地叹了口气,提步上楼。 她一看见站在冰箱前的段殊,立刻皱起了眉头:“今天一个两个都不守时!点心送得晚,你也起得迟!今天的画要是画不完,看陆先生怎么收拾你……” 在絮絮叨叨的抱怨声里,女人将手中的盒子猛地搁在餐桌上,扬起头走进厨房,拧开水龙头,继续洗着草莓。 楼下隐约传来一阵机车的轰鸣声,又渐渐远去。 点心盒子上扎着漂亮精巧的蝴蝶结,丝带下面衬着一张卡片:巧克力布朗尼,祝您生活愉快。 段殊诧异地拿起这张卡片,又望了望陌生女人的背影。 他不觉得这样一个脉络简单的故事里,会出现陆执带着情人与亲戚同住这样的特殊情节,眼前这个气势汹汹的女人应该只是陆执家的佣人。 女佣对待主人名义上的另一半竟然是这样毫不收敛的态度。 再结合早晨陆执对自己说过的话,不难想象“段殊”在这座房子里的地位如何。 他在脑海里收纳细节的当口,女佣洗完了草莓,拢进瓷盘,擦干净水渍,转身出来。 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她还在没好气地小声嘀咕:“就你事多,非要吃这家的点心当早饭,也不嫌腻得慌,害我天天要跑上跑下……” 她端着这盘为自己准备的草莓,步伐丝毫没有停留,直到在客厅的大屏电视前坐下,拿来遥控器,津津有味地看起了电视剧,音响里瞬间传出男女主角爱恨交织的对话。 段殊的诧异淡去,他很快适应了自己在这里最初面临的处境。 他在餐桌前坐下,略带好奇地打开了点心盒子。 里面的确是一块浓香四溢的巧克力布朗尼。 段殊拿起盒子里备好的勺子,小心地舀起一勺,送进口中。 很甜。 味蕾上如熔岩蔓延的甜蜜鲜明而真实。 段殊的眼里露出一丝笑意,随即安静地吃完了早饭。 他不讨厌这个能真切尝到甜食的世界。 而且这个世界里充满了未知的秘密。 伴随着可可香气一并涌入呼吸的,还有桌上那束鲜花正在盛放的芬芳,青绿的花茎被紧紧地束缚在狭窄透明的瓶口里,枝蔓纠缠,顶端的各色花瓣依然艳丽如火。 他神思游离地想着,“段殊”在这段关系里得不到任何尊重,陆执控制了他的一切,甚至没有穿衣和受伤的自由,连家中的女佣都能肆意责备他而不怕被告状。 他的生活中只有负面的东西,却似乎唯唯诺诺地忍受至今,即使有爱慕虚荣的性格设定,即使陆执能带给他足够奢华的生活,段殊也依然不觉得,这能令一个人甘愿放弃所有的尊严。 齐宴留下的这个谜题让他很好奇。 脾气暴躁的女佣沉浸在电视的世界里,段殊吃完了布朗尼,独自走到楼上徘徊,想要找到更多关于自己生活的细节,来补全这个角色的形象,他还拿不准要以什么样的性格对待其他人。 别墅大而幽深,一扇扇房门紧闭,走廊昏暗,段殊原路返回,打算先从自己的卧室开始探索。 温度渐冷的丝绒被还乱作一团,床上只有一个靠左的枕头,临近的床头柜上放着水杯和纸巾盒,还有早晨他随手放下的手机。 右侧的床头柜空无一物。 所以这个房间只有他一个人住,陆执似乎并不会来。 整个卧室,包括附带的衣帽间和卫生间里,都没有任何会让人觉得特殊的东西,只有最常见的生活用品。 段殊转了一圈,最终将视线定格在这个离“自己”最近的左侧床头柜上。 他在床边坐下,试探着拉开了柜中的抽屉。 上层抽屉里摆着一个不大的钱包,里面有身份证、银行卡……和一张已然过期的学生证。 学生证照片上的“段殊”面露青涩,目光明亮,与段殊本人大学时代的模样几乎一致。 学校则完全不同,平澜音乐学院,声乐系。 下层抽屉里是两本仍包着塑料薄膜的证书,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侧边的空隙里放着一支透明的水晶奖杯,底部镌刻着某个声乐大赛一等奖的署名。 段殊的目光在这些代表了“自己”过去的物件上游移,略感惊讶。 他好像很在乎自己曾经选择的专业。 却把象征着荣耀的奖杯埋在了暗不见光的柜子里。 为什么? 段殊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些碎片,早晨他关掉手机闹钟时,隐约看见了一道白色的通知栏。 就在他回忆的时候,手机屏幕骤然亮起。 收到了一条新消息。 [戚闻骁:段哥,醒了吗?] 在他好奇这个陌生名字之前,锁屏最上面的那道通知先一步落进了视野里。 [距离戒烟已经823天] 看到这行字,段殊更觉得错愕,他以为会是跟陆执有关的纪念日,结果却是戒烟的日子。 他眉头微蹙,将手机解锁,试图找到更多的线索。 可惜这个手机里应用极少,通讯软件里只有寥寥几个好友,聊天框一片干净,此刻仅剩一个来自戚闻骁的红点,“段殊”像是会随时清理消息,以应对某种检查。 唯独相册里有许多照片,放眼望去,满目都是不同油画在各个绘制阶段的照片,随着日期与时间变化,画面会越来越丰富,直到彻底完成,就换成了新的一幅。 ——今天的画要是画不完,看陆先生怎么收拾你。 女佣随口说过的话回荡在耳边,段殊顿时了然,再结合每张照片拍下的时间,原来这就是自己每天待在这所幽深别墅里的全部生活。 “段殊”要保持外貌的无暇,要遵照某种特定的穿衣风格,还要准点起床像完成任务般去画画。 他彻底成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段殊看着相册,手指不断上滑,幅幅不同的油画仿佛没有尽头,足足绵延了两年时光,数百个日与夜。 他又想起那个戒烟的日子。 823天,两年零三个月。 于是他再将相册往上滑,找到了那一天。 没有任何照片,只有一段视频。 这里或许藏着故事最开始的那一刻。 段殊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点开了这段视频。 嘈杂的人声和音乐声,瞬间在寂静的卧室里响起。 光线很暗的ktv包间,有人握着话筒在唱歌,茶几上放着一个蛋糕,蜡烛已经吹灭,头戴生日帽的寿星正在低头切蛋糕。 镜头摇晃着,背后传出一道清澈透亮的声音,如同近在咫尺:“开灯了,我录个视频作留念。把靠边的位置切给我吧,突然想吃奶油了。” 有人就笑:“老段你是真的不怕胖啊!牛逼!” 声音的主人便将手机挪过去,对准了他,笑骂道:“滚蛋!” 他的声音很好听,与段殊并不相同,几乎能让人想象出化成歌声后极具辨识度的样子。 调侃他的人笑呵呵地拿着话筒凑上来:“来,给今天的寿星露一手,你可是我专门请过来的大明星。” 黑色的话筒横亘在画面中央,他毫不怯场,听着抒情的伴奏声,随口接了下去。 在骤然响起的优美歌声里,一群不算熟悉的朋友先是鼓掌起哄,然后很快安静下来,专心地聆听着。 镜头随意地对着大屏幕,静止了半分钟,只有歌声悠扬,直到包间门被人忽然推开。 这个极近的歌声戛然而止,他转过头,手机也一并移动,看向了门口。 穿着西装的男人与四周的环境格格不入,包间顶部闪烁的绚烂彩灯,流转过他深邃的眉眼,在暗夜里尤为耀眼。 是陆执。 他定定地看着镜头背后的那个人,目光遥遥相交,晦暗的眼神在呼吸里悄然浮沉。 沉默片刻后,陌生的闯入者语调微哑:“抱歉,认错人了。” 他转身离开,大门合拢,深色的影子在玻璃窗外一晃而过,身后的朋友们很快又热闹起来。 声音的主人却久久没有动静。 微微摇晃的镜头里,门外不断有人经过,再也没有人突兀地推开门。 那个相熟的朋友走过来:“怎么不唱了?要不换一首?” 他想了想,慢慢站起来:“有烟吗?我出去抽一根。” “靠,你居然还抽烟,嗓子不要紧啊?” “没关系,偶尔一次。” 他接过递进镜头的烟和打火机,独自往外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没有关掉视频录制。 在经过每个包间的门口时,流动的画面就会稍稍慢下来,但一直走到了一楼侧边的出口,他仍一无所获。 从小门出去,是条长长的巷子。 他倚在路灯下,单手点了烟,另一手握着手机,一动不动,似乎在发呆。 视频里的画面一直静止着,映出眼前黯淡的墙面,被踢翻的垃圾桶,流淌蔓延的污水,还有在夜空里盘旋的白色烟气。 然后那道低沉的声音在画面外响起。 “你在抽烟?” 镜头慌乱地随着主人的动作转过去,刚才见过一面的男人从同一个出口走出来,昏黄路灯映亮了俊美的面孔。 那时的陆执看起来并不冷漠,眼里甚至还带着微不可见的笑意。 “你唱歌很好听。”他说,“别再抽烟了。” 于是在猝然而至的无措中,那个橘红的光斑被丢落地面,烟气逸散湮灭。 “……好。” 清亮的声音染上喑哑和小心。 “这是最后一根。” 他将手机放进口袋,画面变得漆黑,视频到此为止。 段殊握着安静下来的手机,手指微微发紧。 原来这就是故事的开始。 跟着第一人称的镜头,他仿佛身临其境地体验了那一晚的相遇,也始料不及地走进了这个陌生又真实的世界。 他再一次望向那些被妥帖收拢在抽屉里的物件,心绪难平。 视频里那个惊鸿一瞥的闯入者,和他早晨时亲眼见到的陆执相比,容貌未改,性情却完全不同。 陆执很聪明,职业的熏陶让他相当擅长于捕捉旁人的弱点,并以此来博取最大化的利益。 年轻气盛的“段殊”是有一些小毛病,喜欢出风头,爱听溢美之词,被浮华迷眼,或许的确爱慕虚荣……所以最终接受了这桩看似公平的交易,成了陆执见不得光的情人。 但他最大的弱点,在见到陆执的第二面,就被那个陌生男人牢牢地握在了掌心。 他喜欢陆执。 所以823天前,他戒掉了烟。 也戒掉了曾经最钟爱的声音,和属于自己的人生。 第十一章 手机静静躺在蓬松柔软的被子里,暗沉的屏幕上映出高悬的水晶吊灯,像一片极具压迫感的乌云。 段殊独自坐在房间里,看向外面的世界,这一幕似乎在不久前才上演过,区别仅仅是窗外的风景不同,此刻有粉白的海棠花如梦似幻。 那时他听着海浪汹涌的声音,怅然若失,不知道下一秒该往哪里去,心情是近乎麻木的平静。 但现在,有什么不一样了。 一股对他而言很陌生的悲哀与愤怒席卷了心头,眼前像有自动曝光的胶卷,鲜明地印出那些他其实没能看到的景象。 那个与他容貌相同的声乐系学生,站在空寂寥落的巷子里,指间仍残留着苦涩的烟味,目光留恋地追逐着那道颀长的身影。 始于朦胧夜晚和迷离烟气的相遇,一定曾有过一段还算浪漫的相知。 他渐渐以为陆执也爱自己,哪怕只有一丝。 然后在陆执高超手腕的摆布下,他一点一点地放弃了自己的灵魂,只剩一具任人摆布的躯壳,和每天早餐要吃甜点的渺小坚持。 因为他说想吃奶油,视频里的寿星依言切下了一块涂满奶油的蛋糕,放在他旁边的茶几上。 可他没有机会吃,就追着陌生男人留下的幻影离开了,也许再也没有回到那个音乐声鼓噪的包间,被特意切下的浓郁奶油孤零零地待在纸盘子里,最终倒进了垃圾桶。 于是在往后的日子里,他每天早晨都会吃甜蜜至极的蛋糕,今天段殊刚刚代他吃下一块棕褐色的巧克力布朗尼。 每一块蛋糕都香甜可口,却再也不是最初的那一块。 在命运的岔路口,如果他没有情难自禁地借着抽烟的机会去寻觅那张陌生面孔,而是留下来,笑着吃完奶油蛋糕,继续为朋友唱歌,庆祝生日,也许一切都会不同。 但他选错了。 从此万劫不复。 段殊看着窗玻璃中映出的自己,靡丽的深酒红衬衣,手背上的疤痕将要痊愈,他没有笑,虚幻的影子便有了一张悲伤的脸。 他不喜欢这个颜色。 “段殊”一定也不喜欢。 楼梯上传来平稳的脚步声,电视情节正演到精彩处,女佣面前的草莓已吃掉大半,她眉毛紧皱,懒得回头:“又有什么事?” 身后传来突兀的提问:“家里还有其他颜色的衣服吗?” “没有!”女佣不耐烦道,“都在房间里了,你要干嘛?陆先生叫的医生一会儿就过来,别折腾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正想再说些什么,下一秒,这道声音擦肩而过。 有人推开了厚重的大门,日光倾落进来,照拂着那道头也不回的影子。 光线慢慢消逝,大门再次合拢,徒留中年女人错愕的面孔。 外面天气很好。 春日里的街道,草木蓊郁,大地生机勃勃,天空明亮如镜,行人们脚步缓慢,神情倦懒地享受着这恰到好处的气温。 段殊孤身走在人流如织的马路边,略带新奇地打量着周围面目生动的一切。 写字楼,便利店,车站,斑马线,等待着红灯变绿的行人,远处招牌盛大的大型商场。 人行道上落满树叶明明灭灭的倒影,斑斓如星点,街角肆意生长的灌木丛旁,斜斜地停着一辆外观亮眼的重型机车。 十字路口,外观复古的咖啡馆,笑着推门出来的顾客,木质拉手上悬挂的风铃被摇得响声清脆。 他目露惊叹,将绚丽风景尽收眼底,继续一路向前走去。 商场里人气很旺,段殊随意选了一家男装店走进去,销售立刻殷勤地迎上来。 “先生您好,想看看什么类型的衣服?您这件衬衣很特别呢。” 段殊对穿着并不在意:“帮我拿几套适合我的——不要红色和黑色的上衣,谢谢。” 销售精神一振,明白来了出手阔绰又好说话的客人,当即应声去拿,其他同事也涌上来帮忙。 几分钟后,段殊看着堆满她们手臂的衣架,哑然失笑。 他正要伸手接过,口袋里忽然响起了手机铃声。 “抱歉,接个电话。” 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是戚闻骁。 段殊这才想起,不久前刚收到过这个名字发来的短信,问他有没有睡醒。 这个人叫他段哥,不知道和“段殊”会是什么关系。 他避开销售们走到一旁,接通电话,一言不发,等待着对方先开口。 突然而至的喧嚣,说话声与汽车驶过的声音混合在一起,随即,听筒另一端传来大大咧咧的男声:“段哥早啊——刚起还是没睡啊?” 话音出口,背景里倏尔蔓延开旁人的笑声。 段殊敏感地察觉到一丝微妙的恶意。 他谨慎地回应:“刚起,有事吗?” “哦,没什么事,才散场出来,等车呢,想起段哥了呗。”戚闻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醉意,“你昨晚没来真是太可惜了,啧啧,难得场子这么热,好多美女……帅哥也多。” 他的语气顿了顿,染上几分隐晦的促狭:“陆律师怎么突然管你管得这么严啊?不是说都依你嘛!段哥以后还能出来玩吗?你不在,酒都没开几瓶,没意思,你开的酒才好喝。” 几句话下来,段殊的心中了然。 “段殊”会为这群酒肉朋友的消费买单,也会在他们面前虚构与陆执相处的方式,即使他们的轻视表现得那么不加掩饰,他也要装作不知情,并背着陆执偷偷与他们见面。 这群不知道从哪里结识,却愿意配合他表演的朋友,是他压抑情绪唯一的出口,只有在他们面前,他好像还是他自己。 那个落落大方地袒露着自己的虚荣心,对未来尚有无限期待,神采飞扬又不惮于展现自我的“段殊”。 段殊笑了,声线也跟着明亮起来:“总要依他一两回……下次一定来,都算我的。” 他的语调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张扬,像个恃宠而骄的小少爷。 他喜欢那个视频里清亮的声音,也喜欢那个声音的主人被叫做大明星后充满自信的样子。 他要为他保留这份仅有的虚荣。 戚闻骁假装求饶道:“哎哟,行了行了,别刺激我们这些单身狗了。” 身边人小声说了句什么,他顿时反应过来,话锋一转:“对了,段哥你晚上跟陆律师一起过去吗?” 段殊想,这份恶意终于进入了正题。 他疑惑道:“去哪?” “哎!陆律师不带上你啊?”戚闻骁故作愕然,“金辉酒店那个慈善晚宴啊——你不知道?” “段殊”当然不会回答不知道。 于是他似乎刚刚才想起来,矢口否认道:“那个啊,我觉得没意思,之前就跟他说了不想去。” 戚闻骁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呢,那我错怪林子了,原来他没看错啊。” 段殊顺着问下去:“他看见什么了?” 戚闻骁打了个哈欠,若无其事道:“他说看到陆律师去了市中心新开的那间画廊,还带着好大一束花,估摸着晚上也要跟那个大画家一起出席吧,原来是因为你不去啊。” 画廊,鲜花,画家。 别墅,酒红,油画。 陆执穿着一身对上班来说过分夸张的正装出门,带着花去了画廊,晚上将要偕同画家一起参加晚宴。 散落的细节串联成线。 他的声音里闪过对方想要听见的慌乱:“他们以前因为案子认识嘛,一起去也很正常。” 戚闻骁意味不明地笑了:“那你现在还觉得晚宴没意思吗?” 通过他的反应,段殊知道自己猜对了,令陆执初尝败绩又深深迷恋的当事人,就是这位他尚且不知姓名的画家。 察觉到他的沉默,戚闻骁语气自然地补充道:“我是说,晚上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啊?临时去玩玩也不错嘛,反正在家也是闲着,是吧?段哥。” 段殊站在男装店门外,面色沉静地听着这番不怀好意的邀请,玻璃门内的销售抱着一大堆衣服,探头探脑地望着他的身影,像是担心他蓦地掉头走开。 于是他微笑起来,嘴角上扬,指尖轻轻触上冰凉的玻璃,语气却截然相反,隐隐泄露出某种强撑的镇定。 “好啊,那我陪你们去看看。” 他不会走开。 故事原定的结局,是陆执察觉到了替身游戏将要暴露在心上人面前,于是提前一步,不带任何感情地毁掉了这个活生生的证据。 而齐宴让他试着把陆执带离剧情,体会新的感情,无论是爱、憎,还是悔……段殊也思考过哪一种走向会更合理和容易。 但现在,他忽然不想做选择了。 他要让陆执同时尝到这些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  狗男人二号! 第十二章 春夜烂漫,整座城市流光溢彩,景观灯与车灯交相辉映,如绚丽长虹。 富丽堂皇的酒店外,一辆辆光泽纷然的轿车先后驶来,制服笔挺的泊车员小跑着殷勤地迎上来。 戚闻骁随手将车钥匙丢过去,转头看向从后座出来的两个朋友:“喂,他来消息了没?” 林子看了眼手机屏幕:“刚才又给他发了条消息,没回。” 戚闻骁顿时皱起眉头:“不是怂了吧?” 剩下那人便嬉笑道:“哪能啊,他今天要是不来,以后还怎么有脸继续在我们面前炫耀。” 戚闻骁眯了眯眼睛,随口道:“要不是为了看这场热闹,我才不来这破地方,觉还没补够。” 说着,他和朋友相视着会心一笑,又提醒林子:“给段殊打电话,打到他接为止。” 林子没有参与他们的奚落嘲弄,拿着手机,依言开始拨电话。 耳畔机械的等待音响了十多秒,他正要对戚闻骁摇摇头,示意没人接,就听到等待音戛然而止。 “喂?”电话那端的人轻声道,“林子?” 林子愣了愣,连忙应道:“段哥吗?我们刚下车,你到哪儿了?前面给你发消息,一直没回……” “我在酒店外面。” 清澈的声音从电波里涌来,又像是沿着看不见的信号溢进了空气,他隐约听见附近传来同样的声音。 正盯着他打电话的戚闻骁也听见了,他们几乎同时转过头去。 中心喷泉里的清凉水花源源不断地升起又落下,在夜色里熠熠闪光,前面不远处站着一道身影,修长挺拔,白色衬衫与黑色西裤,再简单不过的穿着,衬得气质优雅从容,与平日的秾艳大不相同。 这已经足够令戚闻骁一行人感到惊讶。 戚闻骁的视线紧紧胶着在他的上衣,难掩错愕:“段哥换风格了?” 不再是万年不变的酒红与黑,那个画家最常用的颜色。 他居然换成了白色。 段殊挂断电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初次见面的朋友们,表情依然张扬恣意:“穿腻了,偶尔换换口味。” 戚闻骁有一副好皮相,衣着考究,又有豪车相衬,可惜眉眼间透出一股掩盖不掉的轻佻,显然是个玩世不恭的公子哥。 寻常的吃喝玩乐已经满足不了这类人,能用钱买到的东西终究是死物,哪里及得上活生生的人好玩。 这群所谓朋友刻意施舍的逢迎就成了“段殊”唯一拥有的快乐,不管背地里他们究竟如何议论自己,他仍要竭力保持这种表面的光彩,并越陷越深,日渐沉溺于这种只剩脆弱假象的生活。 因此在他们面前,“段殊”不允许自己露怯,也绝不能暴露自己只是个替身的事实,即使当他进入这座酒店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极不可控,但他依然要挺直脊背走进去,催眠自己真的被爱,接下来也许相安无事,也许他的忤逆会令陆执当场翻脸…… 不,陆执不会。 陆执跟他一样,都是可悲的赌徒,是绑在一条船上的同伴,他也不会想让苦苦追逐的心上人知道自己背地里的所作所为。 所以在这座金碧辉煌的酒店里,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他们会平静地望向对方,又慢慢移开视线,接着,两个人会同时无法自持地想象起今晚散场后,必然降临在私密别墅里的狂风骤雨。 想到这里,水汽氤氲下的俊美青年笑容更盛,戚闻骁恍神间,险些要怀疑自己曾经下过的结论。 他回过神来,张了张嘴,最终努力恢复了平常的语气:“白色也好看,我们进去吧,段哥。” 在门童恭谨的躬身相迎中,他们一道走进了华丽璀璨的光里。 灯光投落的阴影中,戚闻骁打量着他:“今天晚上一定很有趣。” 段殊笑着回视,似乎真的全然不惧:“当然。” 没有比在悬崖上行走更有趣的事了。 前提是,这座悬崖伫立在梦里。 一行人入场就座,晚宴尚未开始,光鲜亮丽的客人们低声聊着天,不少人的目光诧异地投向刚刚坐下的段殊。 “那是黎先生的兄弟吗?长得真像。” “不是吧,我记得他们打过官司,今天不可能过来……” 浅浅的议论声传进段殊耳中,他总是对声音很敏感。 原来画家姓黎。 戚闻骁也听见了,他审视着四周走动的人群,目光里充满兴味:“怎么没看到陆律师?” 段殊摊摊手,语调自然:“不清楚,我是和你一起来的。” “不问问他吗?我还想跟陆律师打个招呼呢。” “不了。”段殊似是有些厌倦,“总是黏在一起也没意思,今天我们玩我们的。” 戚闻骁哦了一声,笑着点点头:“有道理,偶尔是要保持点距离。” 说话间,宴会厅里的灯光渐渐暗下,光束集中在中央舞台上,靠左侧的位置摆着一架盖有红绸的钢琴,台下的话语声当即淡去。 主持人笑容满面地介绍着今晚的流程,说起那些略显用力的俏皮话,台下的宾客们适时鼓掌,一切都和现实世界里别无二致。 段殊看着周围言笑晏晏的人们,内心感叹之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好像忘记问齐宴,会以什么身份出现在这个故事里。 齐宴说过,会跟他一起进入故事,扮演一个不重要的小角色,在他需要的时候为他提供帮助。 不重要的小角色。 那就应该首先排除画家和戚闻骁。 段殊的视线从戚闻骁的两个跟班身上掠过,试图寻找端倪。 察觉到他忽然投来的目光,林子悄悄低下了头,将视野拘谨地禁锢在眼前的酒杯上。 正在他走神的时候,重要嘉宾致辞结束,主持人再度接过话筒,宣布拍卖环节正式开始。 “第一件拍品,是由黎嘉年先生捐赠的油画——《风暴》。” 段殊若有所感地抬起头,现场的气氛也热烈了起来。 追光灯和摄影机转向同一个位置,最前排的2号圆桌旁,笑吟吟的卷发男人。 段殊离得很远,幸好舞台上有大屏幕,那张被放大的面孔便陡然撞进他眼中,令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与自己极为相似的五官,神情却完全不同,笑容明朗,栗色卷发和酒红衬衣令肤色更为白皙透明,更显出一种不知世事的天真。 不止是天真。 段殊下意识觉得,这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尽管他甚至没有亲眼见到黎嘉年本人。 众目睽睽下,屏幕上的黎嘉年对着镜头微笑示意,然后礼貌倾身,聆听身边的男人说着些什么。 那个男人是陆执。 他仍穿着早晨出门时那套裁剪合身的手工定制西服,手腕处的白金袖扣光彩夺目,神情却不再冷漠,或许还称得上温和。 镜头很快移开了,但不少人都见到了这一幕。 戚闻骁挑了挑眉,朝身边的段殊低声道:“总算找到陆律师坐在哪里了,你和他旁边的画家长得真像啊。” 段殊回忆着那张面孔,点头认同道:“他很像我。” 的确是黎嘉年像他。 他选择了用自己的脸进入这个世界,扮演替身的角色,正主的外貌自然要以他为蓝本生成,才符合逻辑。 闻言,戚闻骁像是愕然于他的无端自信,沉默地瞪着他,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遥坐在前方的陆执不断举牌,仿佛势在必得,最终以高价拍下了黎嘉年提供的这幅油画。 宽幅油画里是浓稠如墨的海面,暗红天际中盘旋着狂乱的风暴,将深海搅成破碎的漩涡,仿佛要将凝视着它的观众也一并卷起去。 陆执站在这幅极具风格的油画旁,冷漠的面孔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任由摄影师和记者们按着快门。 期间段殊面色淡然,和其他人一样鼓掌,笑着注视这位豪掷千金的知名律师。 戚闻骁与跟班面面相觑,连掌声里都写满了迷惘。 直到下一件拍品显露真容。 主持人掀开了身旁那架施坦威钢琴上笼罩的红绸,骄傲地宣布这是一位世界级大师成名前所用的钢琴,无论是本身的品质还是附加的意义,都具有极高的收藏价值。 为了活跃气氛与抬高拍价,她笑着向台下端坐的各界名流发出邀请:“有没有哪位来宾想要亲自试一下音色的?” 戚闻骁的眼睛亮了。 “段哥,你在音乐学院里学的是什么专业来着?我记得是钢琴吧!上去秀一段呗?” 说着,他兴致勃勃地举牌示意,将段殊慢了一步的回应抛诸耳后。 “不,是声乐系——” 没想到台下响应得这么快,主持人立刻望过来,摄像镜头随之移动。 “好,那我们就请17号桌的这位来宾……” 当段殊的面孔出现在大屏幕上时,全场哗然。 他们的视线在遥远的17号桌和2号桌之间逡巡,以为自己出现了什么幻觉。 连黎嘉年本人都诧异地咦了一声,下意识坐直了。 而陆执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去,恰好对上段殊遥遥望来的视线。 清晨时被他丢在房间里的弱小玩物,此刻换上了白得刺眼的新衣,神情波澜不惊。 陆执目光中森然的冷厉只维持了少顷,又忽地消失,剩下一片深重墨色。 然后他抬手,平静地鼓起了掌。 第十三章 在一道道或惊讶或好奇的目光注视下,戚闻骁听到段殊说的话之后,像是有些懊恼地小声对他道:“不好意思啊段哥,我记错了,不知怎么就记成钢琴了……” 他拉长了语调,不确定道:“你应该会弹钢琴吧?现在的歌手不是都会搞创作嘛——要是你不会,我替你上去吧,我倒是学过一点。” 戚闻骁像绝大多数来宾一样,以期待的目光看着段殊,却在等他露出努力隐藏的慌张,反正他已经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陆执和黎嘉年回头时的表情,目的达成,好戏还在后面。 段殊看着他作势要起来的姿态,空气不过沉凝了片刻,眉梢眼角随即漾开出人意料的雍容气度。 “没关系,我刚好想试一试。” 他没有让不知内情的宾客们等待太久,在众目睽睽中以微笑回应,然后起身,朝最前方的舞台走去。 掌声礼貌性地响起,在清一色的响动中,戚闻骁难以置信地看向同桌的两个朋友,耳畔还残留着段殊起身时悄然送来的低语。 “谢谢你替我举牌。” 淡淡的馥奇香气萦绕在鼻间。 段殊不急不缓地走过红毯,越过众人,在经过陆执身边时,也丝毫没有停留。 他本该将自己藏得很好,避免在黎嘉年面前出现,保守好替身的秘密,才能尽量令自己悲惨的结局延后到来。 但段殊并不打算这么做。 他要光明正大地出现,甚至要想方设法让黎嘉年记住自己。 这是他最好的筹码。 台阶之下,黎嘉年望着那个即将走到钢琴前的优雅身影,侧眸看身边的陆执,语调惊奇:“我第一次见到跟我这么相像的人。” “要不是爸爸发过誓,说我是他唯一一个流落在外的儿子,我差点要以为他也是我的亲生兄弟。” 陆执熟知他家族的秘辛,摇头道:“不会,你就是唯一的。” 闻言,黎嘉年笑了,神情柔和无害:“你认识他吗?” 白金袖扣微微一颤,西装笔挺的律师不动声色地收回胶着在钢琴前的视线,低声应道:“不认识,为什么这么问?” 画家倦懒地放松了身体,向后倚去,语气随意:“我发现你一直看着他。” 陆执的后背紧绷,面色如常:“他很像你,我觉得意外。” “是啊,我也很意外。”黎嘉年随口应下,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解释,饶有兴致地将目光移到了台上,“要开始了。” 一袭长裙的主持人对这个陌生又特别的客人充满好奇,她握着话筒走过来,试着挑起话题:“这位……” 段殊应下她的疑问:“我姓段。” 居然不是黎。 主持人笑意盈盈:“好的,谢谢段先生愿意上台,您要试弹片段,还是想给大家带来一支完整的曲子呢?” “完整的乐曲,升c小调前奏曲。” 段殊从容自若地在琴凳前坐下:“拉赫玛尼诺夫最有名的前奏曲之一,它很适合上一件拍品的气质。” “上一件拍品是油画《风暴》……”主持人很快反应过来,惊喜道,“您是要将这支曲子送给黎先生吗?” 台下顿时难掩哗然,原本或多或少在走神的宾客们纷纷来了精神,以为将要见到这场漫长无聊的晚会上,突然上演的精彩片段。 段殊微微一笑,专注地看向眼前错落的黑白琴键,留下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送给风暴。” 修长手指有力地按下左侧三个低沉的音符,沉重的共鸣响彻整片空间,慢板起奏,追光灯落下,于是一切杂音便都隐没了。 第一乐段,结构重复的低音,被叫做命运主题,节拍缓慢,像教堂庄重的钟声,轰然响起,惊起在穹顶上停泊的白鸽。 一片黯淡的光线中,黎嘉年真正被勾起了兴趣,目光灼灼地盯着这个犹如同胞兄弟的陌生人。 他身边的陆执亦然。 他无法理解眼前正在发生的事,豢养在别墅里见不得光的替代品,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 大屏幕上显示的画面中,熟悉的手指在琴键上缓缓流连,他清楚地见到了手背上那道突兀的伤疤。 不被他允许的伤疤。 画中人被耀眼光芒笼罩着的右手,渐渐加快了落下的节奏,像蹁跹的羽毛,轻盈又缠绵。 第二乐段,情绪持续推进,白鸽动荡不安,剧烈地扇动起翅膀,令人目不暇接,急促的快板,鸟儿匆忙地飞向天空。 在交错迷离的旋律中,段殊的双手本能般按下每一个琴键,没有半分失误。 他对钢琴并没有特别的喜好,只是曾经在某部电影中饰演过一个钢琴天才,为此专门苦练了三个月,自然记得几支练到了深深刻入灵魂的曲子。 恰好其中有一首曲子,与黎嘉年的那幅油画极为相衬。 双手的律动越来越快,缠绕着揪紧了心脏,遥远的天际涌来一阵狂乱的风暴,狂潮肆虐,没过穹顶,风声里传来绝望的哀号。 来宾们屏住了呼吸,静默地听着,人群里的戚闻骁紧紧捏住了冰冷坚硬的酒杯。 身旁的朋友大感震惊,倾身过来低语,诧异那个仅有金玉其外的笼中鸟,怎么变得如此不同。 于是他平静点头,悄然松开了手心。 第三乐段,重回慢板,命运主题再现,力度却渐渐增强,风暴越来越大,吞噬了挣扎的白鸽,染成凄怆的霞光。 乐曲接近尾声,段殊闭上眼睛,光束在面颊蜿蜒,他想起那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栗色卷发的画家收起了多余的表情,神色晦暗不明,酒红衬衣在黑暗中显得更为浓重。 陆执依然不明白缘由,但在宏大悲怆的乐声中,他心荡神驰,目光缭乱,再也看不清那道淡褐色的伤口。 天与地,教堂与穹顶,一并消失了。 暗红的霞光蔓延,虚无里淌出汹涌浓稠的海,风暴尚未停息,席卷了一切,只剩破碎。 白皙的手指慢慢地叩下琴键,长音和弦持续,深海破碎的漩涡里响起渺远寂然的钟声。 直至消弭。 乐曲结束,被调暗的灯光慢慢亮起,等待着来宾们找回失落的呼吸。 陆执尚未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便听到身边人叹息似的低语。 “我后悔了。” 他茫然地转头看黎嘉年:“什么?” “我不应该把那幅画捐出来的,反正总会被你买下。” 黎嘉年精致的眉眼里流露出明显的不豫,口吻却是孩子气般的天真:“我不想卖给你。” 第一场风暴结束,技艺高超的演奏者躬身谢幕,在热烈绵长的掌声中,眉目间如有积雪融化,明艳恣意,神采飞扬,叫人移不开目光。 “——我想送给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不太狗的三号! 第十四章 眼前是盛大如潮水的掌声,一阵阵向他涌来,黑压压的浩荡深海,头顶的水晶吊灯异彩纷呈。 段殊忽然想起那部电影里的自己,被坎坷命运和敏感心灵折磨着的天才钢琴家,距离片尾二十分钟的时候,灵魂黑夜结束,他从人生至暗时刻的沼泽中爬出来,重拾光彩,举办了一场不需要观众的演奏会。 他在空荡荡的音乐厅里演奏了一首又一首,乐声华美浩瀚,直至大汗淋漓,精疲力竭,然后颤抖着起身谢幕,在无数观众的幻象里,在自己鲜活的心跳声里,他深深地弯下腰去。 被影像保存的回忆,与此刻在意识层面制造出来的景象重叠,令他的心中重新涌上曾熟读过千百遍的剧本文字。 [从此,他不需要别人的眼光了……] [他拥抱自己。] 这不是台词,也不是动作与神态提示,是无法拍摄出来的内心活动,是编剧在心潮澎湃时洋洋洒洒写下的文学性段落。 但现在,段殊仿佛体会了那种心情,替另一个“段殊”。 台下最近的圆桌旁,黎嘉年刚刚对身边人说了句什么,然后目光炽热地望过来,陆执恰恰相反,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一动不动,周身的空气似乎也是凝滞的。 段殊的视线从他身上毫不留恋地掠过,转向了一旁也在鼓掌的主持人。 主持人回过神来,看向他的眼神里终于带了几分真,她看到的不再是某个和画家长得很像的人,而是那个刚刚从琴凳上起身的耀眼的陌生人。 “令人印象深刻的演奏,像是真的看见了风暴。”主持人赞叹道,“再次感谢段先生,为我们带来了一段难忘的回忆。” 段殊颔首道:“音色很好,非常好的钢琴。” 他只是上来试音色的。 简单的对话过后,段殊下台,在万众瞩目中,回到了自己最初的位置,优雅坐下,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接下来的时间里,气氛火热,这架施坦威钢琴被推上了一个超出想象的高价。 而戚闻骁手中本该用来出价的号码牌,一次也没有动过。 从风暴开始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再说过话,心中似乎只剩下不解与迷惘。 等段殊走过来时,他甚至有些刻意地移开了目光。 那个常常附和他的朋友同样有些怯怯的,不敢兀自开口。林子则面露担忧,他紧张地观察着戚闻骁的反应。 主持人落槌定音的时候,段殊像是松了口气,主动对戚闻骁道:“看来你举牌的决定是正确的,我弹得还不错。” 戚闻骁放在桌沿上的手指紧了紧,语调干涩:“你让人很意外。” 段殊闻言,诧异地回眸看他:“意外吗?” 这个衣着光鲜的纨绔富二代,毫无防备地撞进他揽尽光芒的眼睛,一时慌乱,只好从喉间挤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回应。 段殊笑了:“那你是个不合格的朋友。” 然后他回头,再也没有看戚闻骁一眼。 在风暴与风暴的交相辉映之后,后续的拍品和节目都显得苍白无力,时间流逝,这场慈善晚宴渐渐走到了尾声。 主持人讲完了结束致辞,于是不断蔓延的交谈声盖过了一整晚的文雅矜持。 平日里难得见到的一些人齐聚一堂,当然会有个寒暄的环节。 在觥筹交错中,无心社交的段殊准备独自离开,脑海里想象着今晚回家后见到的陆执会是什么样子,忽然被一道声音叫住。 “段先生,等一下。” 璀璨的灯光下,黎嘉年丢下了一众想要找他说话的陌生人,快步朝他走来。 段殊停住脚步,便听到他很是自来熟的招呼声,像是多年老友般:“我还以为结束后你会来找我,怎么走得这么急?” 他微微挑眉,并不排斥黎嘉年带给他的这种微妙的越界感:“你好,黎先生,我该回家睡觉了。” 黎嘉年展颜一笑,相当顺畅地接下了他的话:“今天可以晚一点,我有礼物要送给你,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非常喜欢你送给风暴的这首曲子,这就是我要表达的东西……如果我会弹钢琴的话,你简直像是另一个我。”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我们都很像,对不对?”黎嘉年热切地看着他,言语间并无异样含义,仿佛只是单纯的喜悦,“我从不相信缘分这种陈词滥调,但是今天,我找不出更好的形容了。” 黎嘉年的身后站着一天未见的陆执,段殊一边耐心听他说话,一边感受到陆执冰冷的视线越过正主的肩膀,落到替代品的身上。 更远一点的戚闻骁见到他与黎嘉年交谈,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所以,为了纪念这次缘分,我想把《风暴》送给你。” 说着,黎嘉年恍然般回眸看了一眼浑身低气压的男人:“不对,不仅仅是我,还有陆律师,这幅画之前被他拍下,但他愿意割爱,让风暴吹到它真正的主人那里去。” 他打了个俏皮的比方,段殊很配合地笑了。 陆执讨好心上人,花了大价钱拍下油画,又为了满足对方一时的兴起,不得不把画送给心上人的替代品,还不能流露出一丝异样,以免两个人之间真正的关系被心上人察觉。 黎嘉年真的送了一个他喜欢的礼物。 段殊的笑容更深。 看着他们相谈甚欢的戚闻骁拳头紧握,似乎随时都会冲上来说些什么,但在这个笑容里,他停住了动作。 “太贵重了。”段殊推辞道,“我只是有感而发,黎先生能认可我的演绎,我已经很高兴了。” “叫我阿年,别这么生疏。”黎嘉年的口吻十分孩子气,“如果你觉得太贵重,那就答应我一件事,我们做交换。” “什么事?” “明天来我的画廊,我想让你看看我其他的画。”黎嘉年的热情溢于言表,“我不想给任何其他人介绍我的画了,毫无意义,我只想带你参观。” 出人意料的邀请。 段殊稍加思考,然后爽快地答应了。 他对这个与自己极为相似,又有种莫名亲切感的人,也充满了好奇。 黎嘉年的眼睛更亮:“太好了,那你把家里的地址告诉我,今晚我就派人把画送过去,然后明天我来接你。” 家里的地址。 他跟陆执住在一起。 段殊不动声色地等了两秒钟,陆执始终没有说话。 看来黎嘉年并不知道他的别墅在哪。 于是他和黎嘉年顺理成章地互换了姓名和联系方式。 “明天我要先办一点事,不用来接我,我可以自己过去。”段殊笑道,“我听说过,市中心新开的那家画廊最近很有名,堆满了别人送来的花。” 听到花,陆执紧绷的神情终于微不可见地僵了僵。 黎嘉年似未察觉,又同段殊聊了几句,然后笑着和赶着回家睡觉的他挥手道别:“那就明天见……段殊。” “明天见。” 在他们的目送中,段殊从容离去,抛下了身后的一切喧嚣。 戚闻骁不再是他的“朋友”,陆执也不再是他的“爱人”。 他替“段殊”撕掉了这层美丽却虚伪的外衣,露出伤疤,和血淋淋的真实。 本应对立的黎嘉年却成了和他距离最近的人。 [从此,他不需要别人的眼光了……] [他拥抱自己。] 夜晚的别墅区,灯火错落,家里的女佣早早地进房休息,说不定是陆执提前吩咐的。 段殊回到这间忽然成为他“家”的别墅,坐在一楼的沙发上,沉浸在深海般幽然的黑暗中,等待着大门再一次响起。 也许是黎嘉年派人送来的《风暴》,也许是另一场真正的风暴。 他安静地坐着,聆听着窗外漫进来的簌簌叶声,隐约模糊的猫叫,像一条看不见的绵密围巾,柔软地缠在他颈上,等待随时收紧。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动静。 脚步声由远及近,愈发清晰。 作者有话要说:  放送第二周的感谢名单~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zzz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泛崇光 6个;小花儿 2个;越侨的小天使、白莲土豆炖虾、一二三亖、53233715、黔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苏原久 135瓶;阿游 76瓶;长歌 50瓶;斜阳染幽草、寄殊 40瓶;坤望舒 33瓶;y-1214、小玉 30瓶;白慕 26瓶;叶叶梧桐坠、小瑜说不爱吃鱼、奚芝试吃 20瓶;水咕噜噜开了 17瓶;霍燃的变异西瓜、22200292 16瓶;祈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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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殊从来都是听话的,是他不需要盖章就已明了的胆小奴隶,唯唯诺诺地顺从着他的话,任他摆布,即使偶有不甘,也会在他刻意流露出的关心中,瞬间丢盔弃甲,他被养得越来越懦弱,懦弱到只需要撒下一丝温度,就会留恋地跟上来。 这个相处模式已经持续了两年,往后也只会越来越牢固,越陷越深的段殊不可能逃脱他的掌心。 陆执乐于养一个这样的宠物,这是他在黎嘉年面前遭到一次次挫败后,最稳定的避风港和发泄处。除非某一天出现意外,他豢养替代品的事可能暴露在黎嘉年面前,那么他会不顾一切地销毁证据,把它们埋进深不见底的黑暗。 而这个意外过早地到来了。 面容冷峻的陆执感到一丝焦虑,他不确定黎嘉年有没有发现端倪,他知道他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 他努力地回忆着这几天发生的一切,想要从中找出解开迷雾的线头。 前几日毫无异样,段殊按时起床,在家画画,以他需要的样子生活着,偶尔会趁他加班,偷偷跑出去找朋友玩——他以为陆执不知道,但这显然是陆执放任的结果,总要给宠物一个散心的地方,才能让他在放纵之后,甘愿把绳索交回来。 由于今天他要去拜访黎嘉年新开的画廊,并偕同他一起参加晚宴,所以为防万一,他提前一天将段殊禁足。 然后就到了今天早上,段殊没有准时起床下楼。 他的手背上有了一道不算明显的伤口。 一小时前,他提到了画廊与花,他本不该知道的。 想到这里,后座上的陆执垂下眼眸,任阴影溢过深邃眉骨。 他在试着打破自己立下的规则,他在探听自己与黎嘉年的关系,一点点越过不容置喙的边界。 这道挥之不去的思绪像一条阴冷的毒蛇,黏腻地缠了他一路。 现在,陆执站在一片漆黑的房子里,没有开灯,只借着月色,慢慢走到了沙发旁。 白金袖扣上沾满了春夜的凄寒。 “这是挑衅?” 沙发上的人影听见他陡然响起的声音,似乎很错愕地摇了摇头。 “不是,只是一个意外。”宠物语气轻松地说道,“如果吓到你了,实在对不起。” 他的确变得不一样了,渐渐超出控制。 陆执的眉头紧蹙,一些藏在内心深处的黑暗念头即将浮现出来,他必须要在事态失控之前,解决掉这个巨大的隐患。 他开始构思此后将要发生的一切。 “我不需要不再听话的宠物。” 这是陆执的最终结论。 毫无波澜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 坐在沙发上的人影像是微微一颤。 于是他朝那道影子走得更近了,鞋底覆过大理石地面,窗帘的缝隙里透出碎屑似的光,寒气透骨,两道被拉长的影子在冰冷的玉石茶几上交错,叠印,幻影中滋生的毒蛇吐出鲜红的信子…… 当彼此的距离近得足以听见对方心跳声的时候,在黑云彻底压下之前,他听见了宠物平静的反驳。 “我们的目标一致。”宠物淡淡地抬眼看他,“陆执,我们是同伴。” “你能提供给我的东西,我已经厌倦了,我不想再玩这个游戏了,每天都是重复的,我讨厌这种重复。” “黎嘉年的世界看起来更有趣,他看起来过得很开心……放心,我不会妨碍你们的关系,甚至我还会帮你。” “我在宴会上听人说,黎嘉年和他的兄弟打过官司,是不是你唯一失败的那一桩案子?” “会是什么官司?兄弟阋墙,争夺遗产?让我猜个最俗套的剧情——他是私生子,对不对?” 陆执被戳中最深的伤疤,怒气滋长。但宠物懂得适可而止,在勾起他的怒火后,又熨帖地抚平。 “如果他是私生子,那跟他长得那么相似的我,说不定也只是另一个私生子而已,黎嘉年自己或许都这么想,所以不用担心。” 宠物的语调平淡,屋外响起遥远的汽车马达声。 “我会保守好我们的秘密,希望你也是。你想要黎嘉年,我想要走进他生活着的世界看一看,仅此而已,我们是同伴,陆执。” 在这番令他难以置信的独白之后,陆执沉默了很久,只冷冷地吐出一句:“离他远一点,他和你看到的不一样。” 宠物朝他笑了:“我和你看到的也不一样。” 清亮的眼睛里淌过斑斓笑意。 陆执内心那片磅礴的黑暗奇异般地沉了下去,倏地消失不见。 他有些恍惚地想,这一刻的替代品跟黎嘉年真的很像。 像到他几乎要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良久,这片沉凝的空间内响起突兀的门铃声。 运画的工人来了。 当庭院大门开启,他们一路穿过花园,小心地搬着画走进屋里的时候,在这昏暗阴冷的气氛里,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情绪强烈的暗红天际与破碎深海,就这样被固定在了别墅的客厅里。 “无论是你买下,还是送给我,它都会来到同一个地方。” 宠物起身上楼,准备去休息。 “这足以证明,我们是同一边的。晚安。” 话音渐渐消散,陆执站在原地,凝望着这幅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他手上的油画,久久没有动作。 长夜难眠,日升月落。 清晨,穿梭在树梢间的鸟鸣百啭千声。 段殊依然没有按时起床,他换了一件新的白色衬衣下楼,面色如常。 陆执早已离开,女佣收拾好了餐厅,洁净的餐桌上摆着精致点心盒,蝴蝶结与丝带,崭新的卡片:红丝绒蛋糕,祝您生活愉快。 楼下传来电视剧的喧闹声,段殊一边吃早餐一边听,依然是昨天那个爱恨纠葛的奇情故事。 深酒红色的蛋糕口感绵密,柔软芬芳,是他吃过最令人难忘的红丝绒,糖分直接渗透进意识。 在这种甜蜜又快乐的幻觉里,段殊独自离开别墅,打车来到画廊,走进这片陌生天地时,他的眼睛里始终带着笑。 春日里总是乍暖还寒,降温时窗外灌进来的风裹挟寒意,画廊里人气很旺,一幅幅油画按某种特定顺序稀疏地悬挂,参观的客人们将交谈声控制在一个低低的范围内,为满屋子的留白添了一分回荡的厚度。 段殊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度里,欣赏着黎嘉年的作品,他的画风很特别,对色彩的运用独树一帜,反差鲜明的碰撞中流淌出浓郁的情绪。 他正在思考这些画是直接取用自现实世界,还是由宙斯智能生成时,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你来了,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 黎嘉年走到他身边,今天他穿了一件黑色的长风衣,双手随意地插在口袋里,颇感兴趣地看着他:“你心情很好,比昨天更好。” 段殊唇角扬起,像是在反问:“昨天我心情好吗?” “呈现了一场完美的演出,心情当然好。”黎嘉年顾自点点头,又问他,“喜欢哪一幅?” 他褪下昨夜在灯光里浓烈明艳的酒红衬衣后,那种远离俗世的天真感也一并淡去,此刻看起来要更成熟,话语也暧昧不清,不知道是在说钢琴,还是别的。 “都很好,但我还是最喜欢《风暴》。”段殊回答道,“昨晚收到后,让工人挂在了客厅,非常好看,谢谢你。” 黎嘉年顿时被取悦,眉眼弯弯:“看来跟你家里的装修风格也很搭配,真好,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亲眼看看。” 那张与自己极为相似的面孔笑得热情洋溢,段殊从不会在生活中这样笑,但此刻却并不觉得别扭。 他莫名觉得,眼前的黎嘉年很兴奋,被单纯的热烈掩盖了的亢奋与悸动。 段殊并不认为黎嘉年已经察觉到了自己和陆执之间的关系,毕竟他昨晚的状态相当自然,没有刻意回避陆执,也没有过分关注,看起来完全是陌生人,一般人很难把他们关联上。 也许,黎嘉年真的以为自己可能同他有着血缘关系。 他已经在法庭上打败了自己的亲兄弟,赢得了巨额遗产,如今生活中突然又冒出来一个孪生兄弟般的可疑人物,他当然按捺不住那种胜负欲。 黎嘉年为什么要邀请他来画廊?他想做什么? 段殊暂时没有得出结论,便重复了他的话:“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邀请你来家里。” 闻言,黎嘉年的眼眸中有某种光芒一闪而过,他正要说话,旁边匆匆走来一个人,对他附耳低语:“阿年,王先生来了,也看到你了……” 段殊会意地移开视线。 他进来后特意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就是怕有人错认身份,涌上来同他打招呼。 然而他们站在一起相当夺人眼球,时间一长,还是被注意到了。 黎嘉年的笑容里当即染上厌倦:“知道了。” “抱歉,我要去招呼一下客人。”他叮嘱段殊,“很快就回来,等我。” 段殊点头应下,看着他匆匆走进人流中央,很快被热情的喧哗淹没。 他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了一幅幅情绪各异的油画上,认真地游览起这间画廊。 闲庭信步中,他始终没发现有个在人群外徘徊的身影,结束了心不在焉的参观,径直朝这个方向走来。 那个人走到了他的身后,沉默半晌,低低地出声唤他:“段殊。”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陆律师?” 段殊疑惑地咀嚼着他的话,两道情绪不同的眸光在极近的距离间交错。 “他看起来不是很好相处,性格很冷……坦白说,我不太喜欢这样的人。” 他将黎嘉年话中的喜欢理所当然地诠释成一种朋友意义上的认可,毫无异样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也避开了潜藏的陷阱。 他领着黎嘉年在画室门口停下脚步,身后人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感兴趣,发出轻轻的笑声。 心头绷起了一根无形的弦,段殊按下房门把手,推开了门,和画家一起走进那个曾关了“段殊”数百个日夜的画室。 墙壁是清洁的浅灰色,偌大空间里整齐地摆放着画架、空白画布、常见的石膏像与静物…… 原本这里还堆着许多幅已完成的作品,大多是对黎嘉年作品的临摹,段殊已经提前让芳姨搬走。 黎嘉年环视一圈,颇为满意:“准备得很齐全。” 段殊走到窗边,看见对面的别墅二楼窗户大开,略微停顿后,伸手拉上了里层的白纱帘,挡住过分烂漫的日光。 “昨天临时让人送来的,希望我不会浪费这些工具。” 对话重回日常,芳姨端着招待客人的茶水上来,目不斜视地放在工作台上,相当恭敬地朝段殊欠了欠身才离开。 她缓步走到门外,转身关上房门之前,从窄窄的门缝里看见,这对孪生兄弟似的男人已面对面坐下。 灰色空间里只剩下他们,和窗外影影绰绰的风景。 黎嘉年姿态大方地坐到了为模特准备的椅子上,仿佛已经忘记了进门前那个意味不明的提问。 “今天不想教你基本功,太枯燥了。” 他脱掉深黑风衣,随手搭在了椅背上,露出鲜少会穿的雪白衬衫。 “不如先来画点好玩的,省得你练完一天的排线和起形,就再也不想走进这个房间了。” 段殊并不意外,他本来就不觉得黎嘉年是来一本正经教自己怎么画油画的:“好玩的?” “来画我吧,无论是用线条,还是色块,画你眼里的那个我,形准不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抓住神韵——我知道你有这种天分。” 黎嘉年语气笃定,懒散地向后倚靠着,渐渐又显出几分天真:“作为回报,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有趣的故事。” 段殊似乎猜到他要说什么故事了。 此刻白色的黎嘉年,像是另一个自己,坐在镜子的彼端。 于是他欣然应允,低头在崭新的颜料盒里翻找着想要的颜色。 初学者的凌乱线条太难表达黎嘉年这个人,唯有浓郁的色块还算合衬,不需技巧,只要直觉般的本能。 段殊深思熟虑后拿起了一管深红,画板背后的模特同时开始了叙述。 “这个故事的主角刚好是我们都认识的人。”模特保持着倦懒的坐姿,语调莫名疏离,“而且,是我们都不喜欢的人。” “他的性格古怪,有时候难以相处,有时候又会刻意伪装……但我觉得,他其实很容易被看透,因为心里只装着赢与输,他喜欢赢带来的快感,尤其是当一次输赢能决定某个人一生命运的时候。” “可惜在遇到我之后,他输得很难看。” 这是陆执和黎嘉年的故事。 段殊将深红颜料挤进木质调色板,安静地听他说着。 陆执在律师界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物,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这被陆执和他同样掌控欲强烈的父亲一并隐瞒了下来,他本该是继承庞大家业的独生子,却因为走上“歧路”,几乎与家人断绝了关系。 他入行不为名利,也并不信仰公平正义,唯有一腔渴望胜利的狂热野心,只接他觉得可以赢的案子,于是昨天为凄惨的受害者慷慨陈词,争取高额赔偿金,明日又为充满争议的杀人犯狡猾辩护,帮他逃脱死刑的结局。 陆执以令人吃惊的工作强度接下一桩桩光怪陆离的案子,并在心中暗暗标记好了这些人的命运,然后开庭,辩论,最终收获一纸预料之中的判决,看着天平两端的人们露出截然相反的表情,这是他最愉悦的时刻。 在七年职业生涯中,陆执唯一的败绩便来自于一个在法庭上选择自辩的对方当事人,黎嘉年。 陆执受黎嘉年哥哥黎哲的委托打财产官司,试图证明跟他同父异母的私生子黎嘉年在照顾病重父亲时蒙蔽其心智,篡改了遗嘱,因此依法将丧失继承权。 “现在想起黎哲把我告上了法庭这件事,依然让我觉得很难过。”模特的语气低沉,神情却莫测,“爸爸明明已经在遗嘱里留给他五分之一的东西了……他总是不知足。” “那时爸爸的肝癌到了晚期,脾气很坏,除了我,没有人愿意耐心听他说话,也没有人真心盼望他活得再久一点。所以他爱我,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深红在苍白画布上蜿蜒,段殊边听边思考,又找到一管熟褐色。 身家不菲的绝症患者,豪华却孤独的病房,在那些日子里来殷勤探望他的人们,的确很难辨明关切背后真正的心思。 而被认回豪门不久的私生子黎嘉年,久久地陪伴在病榻前,为父亲想尽了一切延长生命的办法。 “陆律师很聪明,他始终揪着我被爸爸抛弃了很久这点不放,质疑我对爸爸能有多少感情,质疑我为他积极联系新药的真正动机。” 熟褐接管了大地,轮到浓浓的黑。 “但是他错了,爸爸只是肝癌,仍然有清醒的头脑和意识,他靠自己攒下那么多财富,疾病仅仅带走他健康的身体,并没有摧毁他看人的眼光,他知道我是真心的,真心盼望他活下去。” 所以黎嘉年孤身上了法庭,他不需要律师,他有最完美的证据,父亲清醒时录制的种种视频,公证过的遗嘱,与医院签订的周全协议,被这段父子深情感动得眼泪直流的护士…… 即使包括陆执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认为黎嘉年是早有预谋,正常情况下,这样一个被遗忘了多年的婚外私生子,不可能被风流的富豪父亲慷慨赠予大多数财产,但证据链无懈可击,他依然赢了。 肃静的法庭上,黎嘉年一身深酒红色的衬衣,神情始终是阴郁的,被笼罩在兄弟阋墙的黑雾中,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唯一的愿望是爸爸还活着,即使我一分钱都得不到……当然,你们不会相信我的话,但我希望他没有死,一天比一天希望。” 每个人都能听出这句话里毋庸置疑的真心。 当庭宣判后,他望向对面席上满脸不甘的陆执,眼中露出似有若无的天真笑意。 那个眼神和那句话,深深扎进了陆执心底。 “黎哲一脸颓然地坐着,好像失去了全世界,陆律师却一直看着我,我很难形容那道目光。” 模特的视线滑向被洁白纱帘遮掩的窗口:“大概就像今天的太阳,有种烧灼般的感觉。” 远处那个黑黢黢的窗户若隐若现。 “后来,他就常常出现在我身边,他说他爱我。”模特笑了起来,“这件事最有趣的地方在于,黎哲知道以后气坏了,觉得我们两个早就串通一气,差点想要把我们俩打包再告一次——可惜他找不到更出色的律师了。” 故事说完了,画布上的笔触也已走到尾声。 短暂的寂静过后,段殊问他:“你为什么那么希望父亲还活着?” 他并不怀疑对方反复强调过的这一点,只是好奇背后的原因。 黎嘉年笑吟吟:“你猜。” 段殊没有猜,他的心中无端地浮现出一个离经叛道的答案。 他缓缓停下了涂抹色块的动作,将画笔搁在一旁。 “画完了?” 黎嘉年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起身,向前倾来。 他并不急着观赏画像,尚有一桩更重要的事。 功成身退的模特凑到新任画家耳边,神情晦暗不明:“我在晚宴那天发现了陆律师的异常,他先是一直看你,然后变得不敢看你。” “你们早就认识对方。” 无形的镜面破碎,两张极为相似的面孔耳鬓厮磨。 “所以,你是不是我的……替代品?” 尽管段殊早已对黎嘉年的复杂与聪颖有所预料,但他此刻展露出的侦探般的敏锐和直觉,仍令他悚然一惊。 而这个形容词闪过他脑海的时候,终于有什么东西拨云见日。 侦探。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聪明蛋发现这个伏笔! 第二十章 在三四年前,这个词曾频繁地出现在段殊的生命中。 从江影毕业前,他答应了路明野的邀请,出演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片电影《白日森林》,作为两个人共同的处女作,这部电影技巧青涩,被影评人挑出了诸多不足,但那股贯穿全片的强烈情绪却足够令人动容,充满痛苦与幻灭的故事,相当风格化的摄影,还有仿佛将全部生命都交付在了这个角色上的演员。 这部电影为他和路明野分别带来了人生中第一座奖杯,金月奖的最佳新人演员和最佳新人导演,以及路明野下一部长片的投资。 但除此之外,段殊并没有觉得自己的生活发生了什么改变,独立电影的影响范围始终有限,受众局限在业内人士和一部分电影爱好者中,院线票房还不过一千万。 他仍然像过去那样平凡地生活着,街上擦肩而过的人们并不会惊喜地多看他一眼。 幸运地拍完一部基本由自己掌控的低成本电影后,路明野飞快地成长起来,他不再仅仅满足于艺术表达,他想要更多的观众、更高的票房,而第二部电影水涨船高的投资额,也让资方对他提出了更明确的商业化要求。 所以路明野拿出了第二个剧本《半场谋杀》,他既善变又长情,不再写过分自我沉浸的悲情故事,开始探索观众喜爱的那种轻松明快的戏剧性,却保留了犯罪悬疑的元素和一定的深度;不再描绘深陷庸常生活的普通人,写出了一个引得不少一线演员倾心的魅力角色,却执意要让初出茅庐的段殊来演。 时而天真时而阴郁的侦探虞年,暧昧地游走在正义与邪恶的边缘,做事看起来只凭内心喜恶,惹人争议,常常让略显愚笨的助手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他身上又有在绝境里乍现的执着和光明。 再配上演员俊美的面孔和精湛的演技,这将是一个极具观众缘的角色,不是遥远的伟光正,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反派,只是活得自由而恣意,是许多人内心渴望成为的模样。 资方在知名演员抛来的橄榄枝前游移不定,最终还是在潜力无限的导演面前妥协了,路明野用一段令人似懂非懂的话解释了自己固执的选择。 “我知道那些演员的条件更好,也许演技更娴熟,也许吸引来的观众会更多……但段殊是透明的,他可以成为任何人,所以他不需要演,他会成为虞年,这是没有人能取代的优势。” 于是段殊得到了这个角色,从此真正进入了主流观众的视野。 电影上映一周后,好评如潮,成了一匹黑马,排片一路上升,社交网络上到处流传着从影片里截取的精彩动图,穿着黑色风衣的侦探弯下腰来,停在穷途末路的反派耳边,低声戳穿困兽最后的一搏,光影变幻迷离,漫过他深邃含笑的眼眸。 电影上映半年后,段殊和路明野再一次共同走上了金月奖的红毯,这次他们捧回的奖杯上,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去掉了新人的前缀——最佳男演员,最佳导演。 段殊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场遥远的颁奖典礼,上一届金月奖的影帝得主程泓秋在万众期待中拆开装有答案的信封,大屏幕上出现电影的片段集锦,那个神情捉摸不定的自己行走在城市的暗夜里。 然后现实里的他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上台,接过了灿金奖杯与瑰丽花束,在程泓秋递来的话筒前,平静地发表感言:“谢谢路导,谢谢剧组的每一位成员。” 这或许是金月奖历史上最短的领奖致辞,但他的确没有更多想说的话了,只是模糊地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大大方方地去逛过超市了,上一次去的时候,有人推着购物车认出了他,兴奋地叫他“那个侦探”。 他身上落着耀眼的追光灯,遥遥望去,台下无数张礼貌微笑的面孔里,路明野的喜悦最为真挚。 段殊走下来后,理所当然地和一路提携自己的导演兼师兄拥抱,这个场景被许多镜头捕捉定格,成了这届金月奖最经典的画面,因为下一个奖项的得主,正是路明野。 从此,他们成为了名声在外的黄金搭档。 然后他们并肩前行,又渐行渐远,分道扬镳,段殊的身体出现了奇怪的症状,求医未果,接到了一封看似荒诞无稽的邀请函,他决定试一试,便进入了一个充满未知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段殊遇到了黎嘉年,这个令人看不清真正心思的复杂画家,分明是他在《半场谋杀》中扮演的侦探虞年的翻版。 怪不得他总莫名觉得对方熟悉和亲切,因为他天然地理解黎嘉年,那些语气神态、细微动作……根本就来源于四年前的他亲身演绎过的范例。 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像黎嘉年,换句话说,黎嘉年确确实实以他为蓝本诞生,不仅是面孔,而是全部。 回忆如潮水涌来,在意识中浓缩地呈现了逝去的数年时光,段殊心生喟然,等回过神来,看向黎嘉年的目光也就更为复杂。 他真的是另一个他。 无论是真品和赝品,还是演员与角色。 周围的空气仍被凝固在轻飘飘的“替代品”,黎嘉年的呼吸轻轻地在他耳畔拂动,温热又亲密。 段殊跳过了那个不再重要的问题,侧眸望向近在咫尺的自己,目光渐渐柔和。 “你当然是最不希望父亲去世的那个人。”他悄悄拾回了上一个话题,“因为他将要死去的时候,旁人的反应才最有趣。他健康无恙,或是溘然长逝,值得观赏的戏剧就彻底结束了。” 虞年这一角色有许多超出常理的行为,有时会故意放过已然上钩的调查对象,有时又会对心存私欲的委托人抱有不同寻常的宽容,很多人将此理解为双重人格,光明和黑暗两面交替支配着他,这种交替和矛盾彰显了人性在善恶之间的挣扎……诸如此类的老套解释。 但实际上,他只是专心致志地寻找着好玩的事。 虞年喜欢一切有趣的事,为此根本不在乎所谓的道德伦常。 黎嘉年亦然。 话音落地,黎嘉年的呼吸在一瞬间变得急促,很快又平静下来,他蓦地离开了双生子的耳畔,慢慢站直,眼中染上惊叹般的神采。 “我说过,你会是我最喜欢的学生。” 段殊沉静地应下他的话:“我画完第一份作业了,老师。” 湿润的颜料尚未凝结,光泽鲜亮。 黎嘉年无声地走到他身边,垂眸望去。 深红的天空,熟褐的大地,尽情涂抹的色块里蔓延着彻底的黑,像一条条流动带毒的丝线,所有颜色都朝着中央挤压,最终陡然消弭于那道纯净的留白。 他没有直接画黎嘉年,而是画了他周围的世界,然后在中央,留出了一道纯白的人影,踽踽独行,突兀地撞进观看者的眼睛。 黎嘉年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郁:“你猜对了,我也猜对了,你真的很有天分。” “不过,还少了一点。” 与此同时,他从段殊身旁的工作台上捡起一管饱满的钛白,挤进调色板,然后挑了一只干净的画笔,塞进段殊的手里。 “照理来说,现在还不能叠色,画面会变得很脏。”黎嘉年站得很近,俯身握住了段殊的手,“但是,我喜欢这种未知的混乱。” 两只手一起执着画笔,蘸起覆盖力极强的钛白色,毫不犹豫地画下了第一笔。 纯白的笔尖被染上红与黑,空白人影的旁边,出现了另一抹复杂的白。 淡淡的颜料气味在鼻腔弥漫。 风从窗户里钻进来,吹过白纱帘,吹过交缠的身影,也吹过隐秘的门缝中,奉命监视的芳姨蹑手蹑脚拍下的照片。 这阵风在明亮的屋子里盘旋,吸纳了碰撞的颜色,低低的话语,柔软的衣角,仓促步伐掀起的尘埃,它越来越大,卷起时间与杂音,极近处是鲜活同步的心跳,不远处的邻居家里则传来什么东西轰然落地的破碎声。 太阳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溺于黄昏。 黎嘉年一直在画室待到傍晚才离开。 屋外的汽车马达声渐渐远去,片刻后,另一道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段殊闻声下楼,才到楼梯拐角处,就看见了那个快步走来的身影。 满面寒霜的陆执回到了他真正的家,手上缠着还在渗血的绷带。 酝酿了半日的飓风追到这里,目光交错中,气氛暗潮涌动。 但这一次,他们的位置彻底交换了。 “你的手上有伤口。”站在楼梯上的段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为什么会受伤?” 第二十一章 相同的冷淡质问出现在当初弱小的宠物口中,陆执冷冽的眼眸里当即涌上难以置信的惊怒。 他当然不会回答这个具有羞辱意味的问题,只是答案不可自抑地浮现在脑海里。 三个小时前,被丢到一旁的手机发出一连串短促的提示音,陆执以为又是控制欲发作的父亲,烦躁地捡起来,却看到了芳姨发来的一张张照片。 明亮的画室中央,两道身影挨得极近,相似的白色衬衣重合在一起,而他长久地追随着的那个人,背对着镜头,只能看见那双交叠着抬高了的手,衬在色泽深重的油彩前,白皙清瘦,骨节分明,泛着洁净的暧昧气息。 下一张照片里,被握住手的另一个人,微微侧目,便有半张面孔入了画,他起初是错愕的,突然被人靠近的错愕。 可再下一张照片里,错愕淡去,他的眼眸里流淌出一种很少见的柔软和包容。 他专心地凝视着那个正在教自己画画的男人,无数情愫涌动闪烁,最终又如潮水般涌去,沙滩上只剩淡金色的温柔。 陆执已经很久没有从宠物的眼中看到过这种情绪。 在那条阴暗肮脏的小巷里,他说你唱歌很好听的时候,那个人就露出了相似的表情,然后很听话地灭掉了刚燃起的香烟。 橘色光斑熄灭,时间也随之流转。 年轻的段殊刚刚毕业,辗转在出租屋和录音棚之间,他录了一张又一张demo,寄给渐渐式微的唱片公司,试着在网上自己发歌,也在酒吧驻唱,一边赚取生活费,一边等待着或许会出现的伯乐。 半年时光过去,他的坚持和努力如同投进深海的微小石子,不起波澜,身上那种在象牙塔里养成的骄傲自信和意气风发,渐渐动摇黯淡,只剩一点在朋友面前强撑的倔强。 陆执一开始并没有和他联系太多,只是每当他深夜下班,从酒吧里疲倦地走出来时,会准时地等候在马路边,送他回家。 他的车库有许多豪车,时不时就会换一辆,被昏暗路灯照着时,便展现出极为醒目的光彩。 段殊会对倚在车门前的他露出羞赧的微笑,他身后一并出来的同事,则会瞪大眼睛撞一撞他的肩膀,像是惊叹,像是艳羡。 陆执主动接过他背上的吉他包,然后为他拉开车门:“累吗?回家吧。” 豪车汇入深夜的车流,沿路灯光落进车窗,段殊坐在副驾驶,手指下意识攀着系紧的安全带,常常用那种温驯却易碎的目光看他,当其中蕴含的感情过分热烈之后,又会匆忙地转头看向窗外。 几周过去,在他的双手不再紧张,能大方地放在身侧时,陆执对他说了第一句超出日常问候的话:“你应该拥有更轻松的人生。” 那时的段殊立刻透过两人中央的后视镜,望向了躺在后座上的吉他包。 陆执的话里充满为他思量的真挚:“你有很好的条件,无论是外形,还是声音,但你还欠缺一点东西。” 车子驶过豪华的五星酒店,恰有筵席散场,一辆辆名贵轿车鱼贯驶出,车窗里映出一张张如在云端的脸庞,气质非凡。 而倒车镜里的段殊,好看却朴素,衣领泛着不够服帖的褶皱。 等酒店被远远地抛在身后,他悄悄抚平领子,以很微小的幅度点了点头。 于是陆执满意地收回视线:“我会帮你。” 这是他精心规划的回家路线,他反复地让段殊看见那种更绚烂华美的人生。 往后的事便顺理成章。 段殊住进了他的别墅,像卖花女遇见了教授,开始了缓慢而不可逆的蜕变。 他天真地以为自己会在变成一个光鲜完美的人之后,能站上更大更广阔的舞台,实际上,他再也没有唱歌的机会。 当他意识到这种帮助的本质之后,也想过结束,可富裕浮华的生活、若即若离的“爱人”牵绊着他,他越来越难挣脱这个镀金的囚笼。 所以渐渐地,段殊很少那样笑了,纯粹的、只有温柔的笑。 等陆执回过神来,桌上那个空荡荡的花瓶已碎了一地,满地瓷片里躺着屏幕碎裂的手机。 楼下传来女佣刻意放低的脚步声,他愤怒地站在巨响回荡的书房中央,窗口映出的那栋别墅被纱帘覆盖,一切都看不分明。 然而愤怒褪去之后,陆执望着那块熄灭的屏幕,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个久违的眼神。 他蹲下来,捡起手机。 无孔不入的碎瓷片划破了他的掌心,刹那间鲜血淋漓。 手机摔坏了,他再也调不出那一系列正在对面上演的照片,压抑的风暴便从下午蔓延至今。 ——为什么会受伤? 陆执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他深呼吸,松开了下意识紧握的拳头,任裂开的伤口洇湿雪白纱布。 “我很久没有听你唱歌了。”陆执抬头看他,话语里带着隐隐歉疚,“我不该逼你学画画的,你应该继续唱歌。” 宠物明亮的眼睛里没有半分熟悉的情愫,只是淡漠地看着他。 “别再跟黎嘉年学画画了,他是一个很危险的人。” “我会帮你,帮你成为真正的歌手,你该做自己真心喜欢的事。” “对不起……段殊。” 时针走动的声音平缓又绵长,那幅高悬的《风暴》在漫漫黄昏里被染上霞光艳色。 铺天盖地的云霞模糊了他的视线。 段殊想,如果是另一个“段殊”听见这段情真意切的话,大概会真正湿了眼眶,为自己逝去的人生,也为自己又一次被拉入陷阱的软弱仿徨。 陆执慢慢向他走来,此刻昏昏然的日光与那一晚的朦胧路灯如此相似,冷峻男人的面孔也丝毫未改,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命运的岔路口。 只要他点头,一切尚有重来的机会。 直到陆执走到了楼梯下,他们之间仅剩几步台阶的距离。 段殊看着他,看着他幽深的眼眸中只有自己的身影,自己被放得越来越大,好像下一步就能走进心脏,占据全部心房。 美丽又诱惑的幻觉。 站在陷阱边缘的猎物冷不丁道:“曾经你就是这样哄骗我放下音乐的吗?” 幻觉碎成齑粉。 陆执的脚步僵住。 “我已经不喜欢唱歌了。”段殊越过陷阱,冷淡地拒绝了他的邀请,“现在我真的想学画画,但不是因为你。” “是因为阿年。”他的语气蓦地缓和下来,“他画得很好,我喜欢他的画。” 这个亲昵的称呼猛地击中了陆执,他先是困惑,然后是惊慌失措:“你叫他什么?” “阿年。”段殊回忆道,“第一次见面时,他就让我这样叫他,可惜我忽略了。” “我应该早点听他的话。” 在这悠长的叹息中,陆执觉得脑海中有什么永远缜密周全的东西崩裂了。 楼梯上的男人像是没有察觉到他激烈的情绪,好整以暇道:“对了,要不要帮你叫医生?” “你的外形很完美,是我挑选的,我不想看到你受伤。” 段殊笑容和煦,隐隐与天真明朗的画家重叠。 “你不该有任何伤口,这是我的真心话。” 语毕,他不再看陆执,安静地回身上楼。 独留陆执失魂落魄地怔在原地。 相似的语句牵引着他回到一切骤变的那一日。 什么叫做……是我挑选的? 这一刻的段殊,又为什么会跟黎嘉年那么相似? 他足足想了一夜,未能入眠,仍找不到答案。 窗外天色大亮,新送来的手机里已堆满亟待处理的工作消息,合伙人好奇地问他昨天请假在做什么,今天又会不会来,助理提醒他有一名相当阔绰的委托人指名要同他面谈…… 陆执无法再忍受这座只有女佣和他的新别墅,匆匆出门。 他第一次迟到了,也第一次在工作中变得心不在焉。 堆积如山的文件与掌心的纱布,混合成令人心乱如麻的苍白。 他开始反复想起曾经与段殊相处的画面,想起对方的小心翼翼与委曲求全,想起最初那段时间里他主动包揽的早餐,煎蛋、牛奶、面条的稚拙香气。 中间的时光是笼统乏味的深酒红,他匆匆翻过。 于是就到了几天前,钢琴前耀眼至极的身影,沙发里镇定自若的态度,楼梯上俯瞰自己的眼神,分明更适合他的白色…… 他在黎嘉年手中已经输得彻底,在段殊这里从来都是大获全胜,可如今,这里也要输了。 失败又要降临在他身上。 陆执惶然地陷进这种莫大的恐惧和不安,纸张锋利的边缘在指腹擦出浅白的痕迹。 那个陪伴在他身边很久的面孔,渐渐与另一张追逐已久的脸重叠。 心神恍惚间,助理从外面敲响了门。 “陆律师,预约时间到了,您的客人来了。” “请进。” 他听见自己略显干涩的回应,办公室的门打开了,有人扬长而入,一切声音都像隔着一层玻璃。 陆执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恢复以往的从容不迫,望向这个指名要见自己的客人。 这位委托人一身名牌,气质桀骜,是个标准的富二代,正大步走进他的办公室。 只是他的相貌似乎有些眼熟。 不等他搜寻回忆,对方已开门见山:“你应该认得我吧?那天我坐在段殊旁边。” 是那个段殊曾经会私自见面一起玩的朋友。 陆执记得他,也确认过他没有威胁,才故意纵容了他们的私下交往。 他厌恶这种不分场合的突袭,顿时沉下面孔,漠然道:“有什么事?” 戚闻骁拉开为客人准备的椅子,随意地坐下,脸上透出某种志在必得的自信。 那天他离开画廊,在回去之后想了很久,始终觉得不甘心。 他不能容忍那个陷在他掌心如小丑一般的玩具就此逃走。 所以他找到了这里。 戚闻骁望着眼前这个先他一步拥有了玩具的敌人,直截了当道:“你玩够了吧?把他让给我。” 敌人冷冷地看着他,他丝毫不惧,甚至犹有笑意,成竹在胸。 陆执不过是个毫无背景的律师而已。 只要他许诺出足够的利益,就一定能换来那个最有趣的玩具。 作者有话要说:  “像卖花女遇见了教授”:来自电影《窈窕淑女》中的情节。 第二十二章 这天下午,段殊独自在画室里练习,他和黎嘉年约好,隔天来家里一次。 前方摆着简单的石膏像,浸没在光影里,他握住铅笔,在素描纸上慢吞吞地描摹的时候,隐约听见楼下的厨房传来忙碌的声音。 不同寻常的动静。 这个沉迷于同一部电视剧的女佣,总会在电视机前坐到下午四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准备主人的晚餐。 现在还不到三点。 她并不会主动改变规律的时间表。 段殊下意识望向了画室的窗口,映出对面那栋一片寂静的别墅,今天他并没有拉上那层若隐若现的白纱帘。 他和黎嘉年在画室共处一下午后,陆执显然受到了不轻的刺激,不知道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事。 段殊想了想,推开房门,走下楼梯。 厨房的大理石台面上堆满了各种食材,像要办一场盛大的晚宴。 芳姨听见楼梯上的响动,连忙回过头:“段先生,有什么事吗?” 她对他的称呼已经从“你”,上升到了跟陆执并列的先生。 昨天段殊听见了这个忠心耿耿的监视者走到门口的脚步声,也知道她拍了照。 然而即使看到了那样的画面,陆执怒气冲冲地回来,段殊却若无其事,到最后也没发生什么,这又一次超出了女佣的理解范围,于是只好茫然地提升段殊在心中的地位。 段殊倚在门边,静静地俯视着她:“在做晚餐?” “啊,对。”比他矮很多的芳姨紧张地扯了扯围裙,“陆先生晚上要回来吃饭,吩咐我好好准备。” 果然是陆执。 段殊的视线在这些名贵食材上逡巡了一圈,真心实意地评价道:“你会做很多菜。” 受到赞扬的芳姨放松了一点,自卖自夸道:“我学了好多年呢!只要是报得上名字的菜,都能做,段先生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段殊看着她骄傲的表情,忽然想到了什么:“会做甜品吗?” 他常常想起前天上午去咖啡馆之前,吃到的那份苦涩又甜蜜的提拉米苏,可惜齐宴提供的早餐真的做到了每日不重样。 芳姨一愣:“甜品?是您早上吃的那种吗?” 见段殊点点头,她霎时显得有些赧然:“段先生,对不起,我唯独不会做这些……要是您想吃的话,我现在就打电话叫他们送些过来。” 段殊对她的答案并不意外,脸上反而浮现出一丝笑意:“没关系,只是随便问问。” 什么菜都会做的万能女佣,唯独不会做甜品。 因为已经有一位真的会做甜品的咖啡店老板了。 他不再打扰芳姨,回身上楼,重新坐回了画板前。 或许是因为过去为了拍戏,段殊要快速学习很多新东西,日积月累下来,倒是培养出很强的学习能力。又或许这是体验者在虚拟世界里的特殊待遇,学东西会更轻松容易。 现在面前的素描纸上,他画的石膏像已经有模有样,进步堪称神速。 但段殊其实并没有太大兴趣,想学画画不过是他用来为“段殊”出气,顺便刺激陆执的托词。 因为他不像黎嘉年,真的将画笔当成了传递情绪的中介,有许多心绪和感受要借此传达。 即使他拥有很好的美术功底,也不知道该画什么。 不过现在,段殊突然有了一样迫切地想要记录下来的东西。 那碟记忆里的提拉米苏。 精致的包装盒,柔软的丝带,方形的小块蛋糕,娇艳欲滴的花束……一点点在画纸上成型。 窗口映出的天色也渐渐转暗。 门缝里飘入食物的香气,汽车马达声越来越近,随后驶进他看不见的车库。 陆执回来了。 段殊望着这幅尚未完工的记忆里的画面,眸光专注,直到芳姨小心翼翼地敲响了房门,提醒他下楼用餐。 段殊不舍地放下笔,难得有些烦躁。 但当他看到坐在长桌另一端的陆执时,那丝烦躁立刻化作了惊愕。 今晚芳姨准备了西餐,摆盘相当精美,银色餐具,烛光与鲜花,姿态优雅的男人,一切看起来都很好,是个标准的浪漫夜晚。 除了陆执的脸。 他的嘴角带着淡淡的青紫,像是被人打了一拳,破坏了这张完美的面孔。 芳姨也看见了这不同寻常的一幕,她什么也不敢说,默默低着头钻进厨房,假装自己不存在。 陆执察觉到对面那道不加掩饰的打量目光,似乎习惯性地要露出不耐的表情,又按捺下来,尽量展现出某种温和:“在画画?” 段殊颔首,略带揶揄地凝视着他的脸:“怎么又受伤了?” 陆执像是僵了僵,语调平静:“一个意外。” 他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就像回避昨天那道伤口一样。 段殊挑了挑眉,不再追问,自顾自地握住了刀叉,开始用餐。 陆执白天遇到了什么事,又为什么要特意安排这顿晚餐? 他总会知道谜底的。 金属刀叉轻轻地触碰着盘子,在这细密的声音里,段殊始终淡定自若,专心地处理着盘中的食物,陆执则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明天开始我会搬回来。” 男人冷不丁地向他宣布。 段殊一怔,很快道:“这本来就是你的房子。” 言外之意,陆执想住在哪里是他的自由。 “但是,明天阿年会过来。” 如果他不怕关系暴露的话。 陆执垂下眼眸,手指有力地捏住了刀叉的柄,他的语气沉下来:“别再这样叫他。” 段殊却道:“为什么?” 略作停顿后,他像是单纯好奇地追问下去,并不怕触怒这个天生的□□者:“你会叫他什么?黎先生?嘉年?还是也跟我一样……” 银光烁烁的餐具被重重地放在了桌面上,陡然的响声打断了他的话。 “别再故意激怒我。”陆执的声音是暗沉的,“明天我会让人来收拾你的房间,清空衣柜,你喜欢什么颜色?白色?” 段殊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对□□者而言极为罕见的恩赐。 他仁慈地允许段殊不用再穿那些被规定的颜色。 他不想让自己继续模仿黎嘉年了。 明明已经发现事态超出了控制,却仍要摆出掌握着全局的模样。 段殊笑了起来,一针见血道:“你是不是又喜欢我穿白色了?” 他知道陆执开始改变了,至少他对这个曾经不屑一顾的宠物,做不到干脆地舍去,反而换了一套似乎更有尊严的驯养方式,看起来像是某种关心和退让,实际上仍然是想安排和控制他的生活。 丢掉了黎嘉年常穿的酒红色,就换上陆执如今喜欢的白色。 没等陆执回答,段殊又漫不经心道:“可惜我每天都喜欢不同的颜色。” “如果你非要替我安排点什么的话……我想要一个陈列柜。” 对于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陆执沉默片刻,应声道:“好。” 然后他们都不再说话。 这顿本该培育浪漫的晚餐,在静默中结束。 芳姨的手艺的确很好,如果换个用餐的同伴就更好了。 在陷入睡眠时间前,段殊这样想到。 陆执的效率很高,翌日上午,衣帽间里的一切东西都被清空,连暗红色的床品都换了新,段殊倚在一旁看着,手中捏着一个不起眼的小盒子,免得被当作杂物清走。 那里面盛着咖啡店老板写给他的寄语卡片,现在已经有六张了。 崭新的实木陈列柜按照他的要求,摆在了房间里很显眼的位置。 对面的别墅重回冷清,陆执搬了回来,还叫人新添了许多东西。 当他站在门外,审视着这个焕然一新的房间时,格外留意到这个突兀的柜子。 上面异常空荡,只放着两本证书,还包着塑料薄膜,看起来曾经被保存得很好。 陈列柜旁的段殊低着头,细心地拭去水晶奖杯上的尘埃,然后将它放在了柜子中央。 日光将透明的水晶奖杯照得无比璀璨。 大功告成,段殊回眸看他,表情明朗:“我之前不该把它们尘封在床头柜里的。” “它们应该被光明正大地放在这里。” 耀眼的光芒像密密麻麻的针,刺进陆执的眼睛。 他没有回答,转身离开,嘴角的青紫令人难以忽视。 有些事情正像这块意外降临的伤痕,开始无可挽回地改变了。 下午到访的黎嘉年敏锐地注意到了这栋豪华别墅里的某种改变。 “好像多出了一点生活气息。”他打量着客厅里突然新添的暖色调装饰品,衬得墙上的《风暴》也变得舒缓起来,“看腻原来的风格了吗?新的布置很好看。” 段殊走在他前面,神色自若:“不是我买的。” 黎嘉年闻言,先是一愣,眉眼间随即涌上雀跃:“那就更好了。” 画室的门推开,话语点到即止。他们不再提起与替代品有关的话题,也不再讨论那个重新布置了别墅的人。 黎嘉年翻动他昨天画下的练习,从里面挑出了一张最满意的,笃定道:“你一定很喜欢这张,画得很用心。” 深浅交织的铅灰色细腻地勾勒出甜品的模样。 段殊看向这个能一眼看穿他心情的人,目光愈发柔和。 “这是几天前的早餐,印象很深刻,所以突然想要画它。”他坦诚道,“但是画完了之后,又不知道该画些什么了。” 黎嘉年讶然道:“是没有灵感吗?” “不。”段殊摇摇头,“只是不知道该记录些什么。” 绘画和电影一样,是对某种心情或感受的永久镌刻,如果对人对事都记忆淡薄,一切如过眼云烟,就很难产生那种浓烈的表达欲。 对黎嘉年这样内心复杂,又能随时随地找到乐趣的人来说,这显然是他无法理解的领域。 他揣摩着这句话背后的意味,自言自语道:“是因为觉得日子过得很无聊吗?” “要不要出去采风?换个新环境,可能会有新的感受……” 黎嘉年蓦地想到了什么,目光灼灼,语速也快了起来:“你去过云山吗?就在隔壁市,风景很美,那里的温泉很有名,我时不时就会去住一段时间,有家熟悉的酒店,里面有最舒服的温泉水。” 段殊当然没有去过,他专心地听着黎嘉年介绍。 “我去了太多次,那里的服务员都认识我了,如果看到你,他们肯定会很惊讶的。” “对了,陆律师之前常常会跟过来。”黎嘉年又一次提起这个名字,“他应该也对那里的风景很满意。” “你会喜欢那里的。”他笑得天真热烈,“这一定是趟有趣的旅行。” 段殊几乎瞬间明白过来,眼前人又找到了一样好玩的事。 记忆中那个在镜头前同样恣意妄为的自己,渐渐与身旁的黎嘉年重合。 他的心头便生出一种放纵般的溺爱和包容。 “好。”段殊毫无异议,“我们一起去。” 黎嘉年像一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立刻兴奋起来。 “那我现在打电话订房间,我们明天就出发。” 他兴致勃勃地计划起这趟突发奇想的旅行。 段殊安静地注视着黎嘉年的一举一动,澄净无波的水面下,他心潮起伏,某种复杂难言的思绪如海浪奔涌,泛起泡沫般的雪白浪花。 在表面上亲昵又安然的气氛中,放在桌上的手机忽地响起。 屏幕上显示出戚闻骁的名字,段殊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也接到了他的电话,从此被卷入一段段荒诞不经的关系。 见他在出神,黎嘉年好奇道:“不接电话吗?” 浪花在他的声音里轰然落下,刹那间席卷了一切。 于是段殊恍然般收回心神,然后笑着拿起了手机。 作者有话要说:  后天入v,高能预警=v= 请不要养肥我~贴贴! 昨天忘记了,补上第三周的感谢名单,吧唧(づ ̄3 ̄)づ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旺仔猫粥 2个;肆柒、小琦、蘑菇不是蘑菇头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泛崇光 10个;蘑菇不是蘑菇头 3个;肆柒、小花儿 2个;旺仔猫粥、小琦、36034853、soft西南分爹、小花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点到为止 70瓶;风浅烟水色 54瓶;花卷 50瓶;你关二爷家的赵子龙 40瓶;容泓 21瓶;mako 20瓶;糖醋里脊 19瓶;山青 15瓶;坐拥全天下的男高中生 11瓶;程七越yuki、典稚、蘑菇不是蘑菇头、小鸥、喻文州重度爱好者、熙玥ya、l24t、小瓜皮、天亮睡觉天黑吃饭、苜莿 10瓶;晏珹 9瓶;泛崇光 8瓶;徐溪樾、随谏、45360990 5瓶;一二三亖 4瓶;肆柒、泰泰牌小面包工厂、不问今朝 3瓶;2淼淼、长瑜 2瓶;墨唯一借、小点点 1瓶; 第二十三章 第七天的早晨,街角的咖啡店依然准时送来了点心。 长长的餐桌上垫着一块田园风格的碎花桌布,在清晨的日光下令人产生一种温暖的错觉,精美纸盒与丝带折得整整齐齐,等楼梯上传来段殊的脚步声时,芳姨候在餐桌旁,恭敬地问他:“段先生,现在吃早餐吗?” 段殊点头,她便利索地为他倒好一杯新鲜牛奶,再从冰箱里端出一小块深褐色的蛋糕,盛在精致的盘子里,还附带一份刚切好的水果沙拉。 看着眼前日渐完美的早餐,段殊顺便提醒道:“今天晚上不用准备我的晚餐。” “噢,好的!您要去外面吃饭吗?”芳姨应声道,“那陆先生的要准备吗?” 段殊轻轻地切开蛋糕:“你应该去问他。” 锐利的刀锋下沉,柔软的巧克力浓浆便如火山喷发,流泻而出。 熔岩蛋糕,祝您生活愉快。 在芳姨错愕的视线里,他补充道:“我要出一趟远门,这几天都不会回来。” 黎嘉年已经安排好了行程,会在今天下午开车来接他,一起出发前往云山。 面对着两位主人日渐疏离的关系,以及越来越不同的段先生,芳姨显然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在浓浓的巧克力香气萦绕中,只好干巴巴地应了一句:“这个蛋糕真香。” “嗯,很好吃。”段殊抬头看她拘谨的样子,不禁失笑,“去看电视剧吧,不用在这里守着我。” 芳姨喜上眉梢:“哎,那我去了——对啦,段先生,咖啡店在卡片上写着出新品了,要不要帮您订一份?” 段殊闻言,将目光投向那张熟悉的卡片,又将它翻了过来。 往日一片洁白的卡片背面上多了一行字:新品已上架。 那是齐宴主动邀请的下次见面。 在熔岩蛋糕的绵密口感里,段殊扬起唇角,被一种奇妙的雀跃所包围:“不用了,等会儿我顺路去一趟。” “好,那我下楼了,您有事随时叫我。” 看着女佣的背影,段殊蓦地叫住她的名字:“芳姨。” 芳姨好奇地回头。 “换一部电视剧看吧。”正在吃蛋糕的段先生这样对她说,“不要永远只看那一部。” 于是女佣有些茫然地点点头,下楼的脚步也变得缓慢,直至消失在他的眼前。 他收回视线,专心地品尝着这份只能吃到一次的蛋糕。 半小时后,段殊再度推开了那家咖啡店的大门。 店里面目生动的客人们依旧喝着千篇一律的拿铁,菜单上点心栏里的暂不供应也毫无变化。 今天的齐宴并没有坐在最好的观景位上等他,不知道去了哪里。 “您是老板的朋友吧?他在后厨,很快就来。” 上回为他端来拿铁的服务员,笑眯眯地将他引向那个提前被保留的座位。 段殊没有等待很久,就嗅到空气里传来一阵浓郁的松饼香气。 有人将一份甜品放到了他面前。 白色瓷盘里盛着两片新鲜出炉的华夫格松饼,上面覆盖着奶油与冰淇淋球,和一颗鲜红的草莓。 依然是卷发,棕色夹克,昂贵手表,从后厨出来的齐宴放下了盘子,表情丝毫不显意外:“欢迎光临。” 段殊看着他走到自己对面坐下,和上次一模一样的位置,金色日光落在他发尾。 “我刚刚吃过早餐。” “没关系,熔岩蛋糕很小。”齐宴望向还未开始融化的冰淇淋球,“你也可以只吃草莓。” 段殊笑起来:“我会尽量在融化之前吃完的。” 在听起来格外熟稔的几句对话之后,齐宴看他认真地吃着松饼,问道:“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过得很好,很有趣。”段殊的答案一如既往,“而且还有新的惊喜。” 他看向墙面上那张白衣钢琴师的海报,意有所指道:“看来你还很喜欢我演的另一部关于侦探的电影。” “你发现了。”齐宴的眼中泛起一抹亮色,并不否认,“那是一个被演绎得很好的角色,我很喜欢。” 段殊先吃掉了红色草莓:“我也很喜欢。” “故事有新的进展吗?” “我和黎嘉年的融洽相处,让陆执受到了很深的刺激,他开始改变对待我的方式,不再要求我模仿黎嘉年,再往后的发展,还不确定。” 这次,段殊言简意赅。 “对了,黎嘉年邀请我出去旅行采风,所以接下来这几天我都不在家。” “采风?” “嗯,他想帮我找到画画的灵感。” 冰淇淋球只剩下半个,美妙的甜味覆盖了他轻描淡写的叙述。 齐宴定定地看着他,忽然转变了话题。 “现在是第七天了,不用退出世界休息一下吗?” “不用。”段殊垂下眼帘,任自己被糖分淹没,“我不觉得累,而且现实里也没什么事需要处理。” 片刻寂静后,这个为他亲手制作了草莓冰淇淋松饼的咖啡店老板,常年冷淡的面孔上露出难得的笑容。 “我在墙上新贴了《双重赔偿》的海报,之前疏忽了,不该把它漏下的。”他的话题越来越偏,“你看过那部电影吗?” 段殊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西装男人与身穿明黄长裙的女人亲密相拥,环在她后腰的手里却赫然握着一把黑色的枪。 “很久以前看过。” 他用松饼蘸着奶油和冰淇淋,一并送入口中。 而齐宴看着这张与所处世界同名的海报,仿佛不着边际地评论起电影剧情。 “女主角与情夫合谋,害死了丈夫,还要诈取巨额赔偿金。他们被欲望驱使着,为了爱情和金钱不择手段,编织了一个巨大的谎言。” “我喜欢听人说谎。”齐宴像在谈论一些与眼前人完全无关的事,“因为谎言是欲望的载体,漂亮的谎言背后是闪闪发亮的欲望,欲望背后才是真实的生命,无论是好是坏。” 涵义微妙的话语掠过耳畔。 段殊没有接话,似乎正全神贯注地对待着眼前的食物。 他成功赶在冰淇淋融化之前,吃完了这份特地为他准备的新品。 “等离开这个世界,我会去重温一次这部电影。”瓷盘里反射着今天的太阳,他语气平静,“我该回去收拾行李了,新品很好吃,谢谢招待。” 齐宴目送他起身离开,语气颇为真诚:“玩得开心。” 轻盈的风铃声中,段殊又一次在他的目光中走出了咖啡店。 店外的空气中依然蔓延着春日的明媚生机。 在咖啡店老板看不见的角度里,他看着玻璃橱窗中倒映出的那个自己,面孔上流露出微微笑意,然后径直往家的方向走去。 齐宴比侦探更敏锐。 玻璃橱窗彼端,越过一张张圆桌和咖啡杯,留在原地的男人似乎心情很好,他悠然望向咖啡馆背后那条波光粼粼的河流,深邃的眼睛里便落满了光。 二十个小时前。 段殊接起了戚闻骁打来的电话。 几日不见,戚闻骁像是忘记了画廊那天的狼狈,也忘记了这些日子里发生的种种,重新热络地叫他段哥。 “段哥,在哪呢?” 段殊简短回应:“在家。” 戚闻骁立即滔滔不绝起来,邀请他出去玩,话语中少了往日的戏谑,似乎多了一分郑重。 段殊只是沉默地听着,这个独角戏电话持续了许久,连一旁的黎嘉年都投来好奇的视线。 等到独角戏告一段落,他云淡风轻地回绝了对方:“抱歉,明天没有时间,要和朋友一起出去旅行。” 他很想知道,为什么戚闻骁会对一个不算重要的“小丑”这么执着? 电话那端的声音顿了顿,尽力掩下那股带着烦躁的怒意:“哪个朋友?是不是陆……” 段殊打断了他的揣测,答案暧昧不明:“很重要的朋友。” 然后不等对面继续发问,他就挂掉了电话。 刚订完酒店的黎嘉年倾身过来,似笑非笑:“是谁的电话?陆律师?” 段殊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清澈眼眸中映出的自己,如实作答。 “一个玩具。” 十三个小时前。 段殊独自待在不再有任何酒红色的房间,准备关灯入睡,迎接第二天的到来。 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敲击声短促有力。 他打开门,便看见了陆执。 陆执嘴角的青紫几近淡去,看来这个世界里的医生的确很擅长处理伤痕。 “有事吗?” 陆执的视线在他过分朴素的棉质睡衣上掠过,保持了绝佳的克制,眉毛都没有皱一下:“如果你真的想学画画,我会替你找最好的老师。” 然后他加重了语气:“除了黎嘉年。” 段殊语带遗憾:“可惜你说晚了,阿年明天就要带我出去采风。” 陆执开始学会忽视这个刺耳的称呼,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收紧:“去哪?” 而段殊看着他面孔上快要消失的淤痕,笑容是画家似的明朗天真:“一家风景很好的温泉酒店。” “听说你也去过。” 现在。 日色浓烈,纯白的老款玛莎拉蒂缓缓驶来,一直到别墅门口停下。黎嘉年按照约定来接段殊,还绅士地为他拉开车门。 玛莎拉蒂驶出别墅区,又驶过街道,经过了十字路口的咖啡店。 段殊望向窗外,眼中光芒闪动,像是能看见店里的人们端起香浓拿铁的身影。 他的确对齐宴说谎了。 他不再像上次见面时那样,坦然又仔细地向局外人描述他的处境与心情,当内心拥有秘密的时候,人总会下意识地想要掩饰些什么。 没有暂停退出世界也不是因为不够累,而是他不想离开。 因为他遇见了另一个自己,那个曾经鲜活生动、又被悄然遗忘的自己。 属于“段殊”的不甘已经在陆执丢掉酒红衬衣,而他摆出尘封奖杯的那一刻开始消散,剩下的,全是他自己的欲望。 段殊喜欢这个世界,喜欢发生在身边的一切,这些混乱、迷失、灼热的执念与痴恋,化作汹涌海潮弥漫而来,叫人心荡神驰。 于是浪花落下,他怀着隐秘又顽劣的心绪,将故事的主人公们引向同一个目的地,迫切地想看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 他被阿年的欲望所感染,黎嘉年,虞年……相似的面孔与性格,那个镜中的自己,亲昵地站在他身旁,共同面对这不可思议的世界,交握的指尖,缠绵的色彩,令他变得不再疏离,渐渐情难自禁。 所以,他终于说谎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入v啦,等下的零点就会更新三合一的万字章,这几天都会提前到零点更新~ 另外还开了全订抽奖,之后也会像上一本一样,每隔一个月抽一次,感谢一路追连载的正版小天使们,你们是我更新的动力(*^▽^*) 只要在开奖前订到了最新章,订阅率100%(怕漏的话可以开自动续订),就会默认参加抽奖,中奖了会有通知提醒,祝大家好运鸭! 趁机放个预收! 【非常规狗血文《无人像你》 风流渣攻 x 黑化疯批受】 摄影师邵蔺春生来就拥有一切,皮囊优越,才华耀眼,于是他骄傲矜贵,视爱情为游戏。 当他再次对枕边人感到厌倦时,和往常一样提起裤子走人,没有半分留恋。 富二代谢眠除了钱什么都缺,缺得生无可恋。 直到他在准备同世界告别的那天,遇见了神似心中白月光的邵蔺春。 被一眼惊艳的邵蔺春热烈地追求他,带给他极尽所能的浪漫。 谢眠沉溺其中,差一点以为自己真的被爱。 可三个月后,邵蔺春毫无预兆地抽身离开,还嘲讽他肤浅乏味,不过如此。 宿命重演,谢眠永远都是那个被抛弃的傻子。 但在此刻,痛苦与绝望不翼而飞,浑身冰冷的谢眠竟感受到久违的兴奋。 如果爱情只是一场不必付诸真心的游戏,如果渴望地久天长的深情毫无意义。 ——他输得太多,久病成医,也该赢一次。 【更多预收戳专栏可见,努力开坑稳定日更,收藏一下我叭=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