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我成了乱臣》 第 1 章 厮杀之声自祝青简身后远去,身下战马踏开漠北黄沙,烟尘翻滚。 疾行半日后,他吞了吞口水,想缓解喉中干涩,却无济于事,侧头看去,一旁王副将额上满是血污凝结成的沙土。 开战之前,九名侦察兵传来的消息具十分明确,丹拿奇袭军八千余人已跨过北乌河,他们带领奔雷营三万步兵轻装突袭,却中了丹拿埋伏,深入敌后苦苦支撑近十日,援军竟至今未来! 奔雷营,是他的父亲,镇国将军祝远晖专门训来对付北方丹拿的一支劲旅,战无不胜,令丹拿军闻风丧胆,如今却只剩下这三十七人。 父亲战死沙场,父亲的九位老部下拼着性命不要,护送着他突破重围,终于冲出丹拿封锁,这九位老部下现仅余二人。 张副将面上虬髯被沙尘染上一层土黄,他咳嗽两声,对祝青简撕声道:“少主!前方便是南戈壁,咱们继续往南,很快就能到达千樟山!” 千樟山后三十里便是大愈北边关第一座城池,朱城。 祝青简透过刺目猩红,望向前方荒寂无垠的戈壁,有些模糊念头却再次自心中升起。 视镇国将军与奔雷营为眼中钉肉中刺,欲处之而后快的,不止丹拿! 想到此处,祝青简握紧了手中缰绳,看似有了活命的希望,他却有种更为强烈的感觉,他们拼死突围求来的这一线生机,恐怕不过是徒劳而已。 突然,其中一名士兵惊喜喊道:“快看!” 祝青简猛然一勒缰绳,随着一阵战马的嘶鸣,众人随他停了下来,对面飘扬的黄龙旗帜上是一个“愈”字,他双目微眯,扫过这队兵马。 这便是皇上派来的援军? 他身后为数不多的兵将们已开始欢呼:“援军来了!我们有救了!” 祝青简身旁两位副将与他一般,沾满血污与汗水的脸上满是凝重,看向对方的目光中亦充满警惕。 面前这所谓援军的数量也太少了,充其量不过千人,领头之人祝青简十分熟悉,飞骑将军夏成武,父亲的老对头。 此时,夏成武亦冷冷看着他们,毫无前来接应的意思。 祝青简也没有说话,直至身后欢呼声止息,对方才面无表情开了口,熟悉的声音传来: “圣上口谕!逆贼祝远晖通敌叛国,谋逆造反,其罪当诛九族!” 祝青简只觉一股热血上涌,他吞下喉头涌出的腥甜,“逆贼?!你这阉狗!说何人是逆贼?!” 夏成武虽是个阉人,却与太监内侍无半分关系,只因他在征伐南方羡余的战场上,被羡余一个装死的兵将一刀刺中下.体,虽受封赏,却成了整个天下的笑柄。 因此,夏成武最痛恨的便是“阉人”这种称呼,他遥遥看向祝青简,冷声道:“黄口小儿,死到临头还嘴硬!” 他一摆手,身后着黑衣黑甲的千人士兵立即行动起来,呈一字排开,训练有素,弓弦拉满,齐刷刷对准了他们。 王副将手中长.枪一指身后,“我等浴血奋战,丹拿七万敌军便在身后不远处,你却将弓箭指向我大愈将士!” 听闻此言,夏成武却哈哈大笑,“知道你们不服,但是,你们不服又有何用!”他面色一肃,“今日便是尔等死期!放箭!!” 密如暴雨的箭矢倒映在祝青简瞳孔中,他长.枪猛挥,咬牙击飞一轮箭雨,长途奔波再加粮草不济,不过片刻,眼前一花,终于再也支撑不住。 看祝青简自马上跌落,王副将大喝一声,猛然跃下,挡在了他的身前。 “王副将!”祝青简见状,挣扎着撑起身,破风声不绝于耳,王副将跪坐于地,后背插满箭矢,鲜血染红了身下黄沙,他的口中嗬嗬有声,似是想对祝青简说些什么,最终也未能开口,头颅低垂的瞬间,他的身体一动不动,脊背却依旧挺直。 祝青简双目血红,身后是丹拿追兵,他们退无可退! 他的心中终于一片雪亮,祝家忠君,忠于江山社稷,忠于大愈忠于百姓黎民,这些都不重要,功高震主,便是罪过。 大愈皇帝忌惮镇国将军已久,可是祝青简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为了除掉祝家,他竟会与敌国丹拿勾结,做出此等自掘坟墓般的事情! 祝青简再也忍不住,高声怒骂:“狗皇帝才是通敌叛国之人,大愈江山社稷必然毁于他手!” “大胆!”夏成武的声音冰冷犹如二月风雪,“大逆不道!逆贼当诛!传我命令,放箭!” 空中飞过的乌鸦叫声尖锐,马嘶声亦渐渐平复,一切都变得如此不真实,飞扬的尘土与溅射而出的滚烫血液让祝青简不由一阵恍惚。 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彻底的黑暗到来之前,祝青简想了很多,首先想到的是三日之前死在北城关的父亲,随后又想到,在狗皇帝身侧母仪天下的皇后,也是他的妹妹祝潇潇,她会有什么下场? 母亲此时应当正在家中照顾他那不满一岁的弟弟,他们……又当如何? 这一切,便在此时戛然而止。 不甘,愤怒,对家人的不舍与担忧等等无数情绪纷拥而上,一刻不停犹如尖刀自心口搅动,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做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死亡之后居然不是黑暗与寂静? 祝青简被魇住一般拼命挣扎,想撕破这令他感到分为外崩溃与焦灼的泥泞! 他伸出那仿佛不存在的手,拼命掐着自己手臂,却感觉不到疼痛! 为何既不睡去,也不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他猛然坐起身,大口喘息着,随之而来的便是脚踏实地般的真实感。 除了自己急促的喘息声,祝青简耳边一片宁静,他定睛看去,漠北的黄沙戈壁消失了,他正身处一个陌生中带着熟悉感的房间内。 呼吸逐渐平复,他抬起迷茫双眸看向窗外天色,阳光明媚,似是午时。 祝青简糊涂了,他究竟死没死?这里是地狱,还是人间? 光线透过窗棂在地面画上片片方格,一只黄鹂鸟扇着翅膀飞来,落在窗格上,留下一小片阴影。 怎么看,此处都不像地狱。 祝青简又将视线落在房内,待看清西墙上镶着的一副字时,他心头大震,这幅字是书法大家黄自峰赠与父亲的贺岁礼,除此之外,还有柜子顶上放着的那只插着牡丹花的玉壶春瓶! 这怎么像是他在天京城西的房间?! 住在城西昌明街早已是遥远的儿时记忆,但是这玉壶春瓶他可太有印象了,就因为他爬到柜上打碎了它,被父亲打了好一顿屁股。 祝青简心口又开始突突直跳,倏地翻身跳下床,却没有站稳,一头磕到了桌沿上。 “啊!” 一声低呼,他想要捂住额角,立时便发现了不对劲,蓦地将手伸到眼前。 手掌细嫩,纹理清晰,面前的桌子看上去也高的不太正常。 祝青简伸指摩挲上桌沿雕花,触感真实,额上皮肤一跳跳的疼,他又低头看去,自己穿着暗白色绸缎里衣,且手脚变小,身高也变矮了,正是因此,他在下床的时候才没有掌握好平衡。 这不是他的身体。 北墙的墙边角落竖着一个梨木云纹镜台,自这个角度照不到他。 借尸还魂?死前的幻觉?还是什么别的情况? 祝青简长年征战,手下亡魂无数,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可眼前的情况,他想不到其他解释。 满心混乱,他最终还是抬起了脚,一步步,缓慢地向镜台走去,他不知会在镜中看到一个怎样的自己,脑海中不由开始胡思乱想, 会不会是一张陌生的,或者恐怖的脸? 会不会等他过去,却发现镜中根本什么都没有? 愈想,祝青简愈感觉毛骨悚然,短短十几步路,他的脑海中已浮现出无数诡异荒唐的念头…… 纵使刻意放缓了脚步,他还是走了过去,现在只需要再跨出一步,就可以看到镜中的自己了,祝青简咬咬牙,猛然向前一步,看向镜中。 一个眼神阴蛰,面上一层薄汗的垂鬓小童正冷冷注视着自己,右侧额上一道红痕,应当是他刚刚跳下床之时在桌沿上磕碰到的,祝青简抬手,镜中小童随他抬手。 怔怔看了镜中人半响,祝青简确定了,这的确是他,只不过是小时候的他。 门外响起脚步声,祝青简后退两步,紧盯着这只红木门。 很快,门被缓缓推开,一名梳着高高发髻,一身淡雅棉裙,面容端庄的中年女子缓步走入,自装束便可看出她不是个普通侍女。 祝青简瞪大了双眼,这名女子是他的奶妈刘姨,在他十四岁时,因疾去世。 “世子醒了?”刘姨缓步走来,拿过外衫给他披上。 祝青简随她摆弄,已去世之人出现在面前,他心中泛起惊涛骇浪,“刘姨?” 一开口,果然是小孩子童稚的声音。 “嗯?世子可是饿了?”刘姨给他穿好外衫,抬起眼来。 祝青简摇摇头,看向她根根分明的额发,咬了咬下唇,问道:“我爹娘呢?” “将军与夫人小姐正在流霜亭中……” 话音未落,祝青简拔腿便跑,来到大门前,他用力推开面前红木门,外面阳光直射到身上,暖暖的,完全不似大漠烈阳那么灼热。 这里是他的家,是他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他熟悉得很。 刘姨一路追来,“世子!跑慢点!小心别摔到……” 祝青简心中升起强烈的期待,他穿过一片牡丹花园,来到流霜亭前,便看到父母正坐在亭中赏花。 父亲身材高大英武,一身舒适锦袍,下巴上没有胡须,母亲冯氏为当朝太师长女,此时的她一身淡紫罗裙,容色照人,二人样貌都与祝青简记忆中相差甚远。 他们都很年轻,脸上光滑无皱纹,华发亦未生,太多年没见过没胡子的爹了,祝青简又呆呆转头看向母亲,现在的她,简直貌若少女。 妹妹祝潇潇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模样,正乖巧的坐在母亲旁边,手中抱着一个小藤木花篮,里面满装着一篮桂圆。 看到他,母亲轻轻冲他招了招手,“简儿,快过来。” 祝青简缓缓走入亭中,看着母亲面露微笑,冲跟随他而来的刘姨点点头,刘姨随即欠身,退了下去,他又看向父亲,大睁的双眼中立即盈满了泪,父亲死在丹拿敌军围攻之下的画面又开始自眼前不停闪现。 被陷害的悲愤,失而复得的狂喜,死后余生的感慨……祝青简再也抑制不住,鼻子一酸,泪流满面。 他哭的突然,将亭中之人都吓了一跳,祝夫人将他拉到身边,边取出手帕给他擦泪边疑惑道:“儿子,这是怎么了?” 祝夫人细眉微蹙,简儿哭的毫无缘由便罢了,重点是,祝夫人竟自他那满是眼泪的小脸上看到了苦大仇深,喜极而泣等等不符合年岁的复杂情绪。 十分离谱。 再看他额上那道红痕,美貌妇人霍然起身,叉着柳腰,一指身旁丈夫,“祝远晖!你是不是打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的话请收藏呀,谢谢 第 2 章 祝远晖一怔,“夫人,我打他做什么……” “你没打他,那他哭什么!” “冤枉!” 父母感情很好,时常打闹,早已看腻了的场景,此刻变得弥足珍贵。 过去的一切历历在目,他可以确定,自己的心智绝对不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既然之前的一切都不是梦,这是不是说明,事情还是要发生的? 一想到这,祝青简立时便有些绷不住了,虚汗直冒,他猛然抬头,向前行了两步,惊恐喊道:“爹……爹!您死了!副官也都死了,怎么办……” 吵吵嚷嚷的声音戛然而止,祝远晖与夫人转过头,震惊地看着他。 祝青简以手扶额,自牙缝中缓缓挤出几个字,“我该怎么办……” 半响后,祝远晖才道:“这孩子说什么?” 祝青简双手握拳,抱住头,继续语无伦次道,“丹拿打过来了!还有,还有老阉狗……” 祝夫人再次将他拉过来,“儿子,是不是做噩梦了?” “做噩梦能梦到丹拿?他这也算是出息了,哈哈……”笑了两声,祝远晖也看出他似乎不对劲,倒了碗水,递过去,“简儿,你慢些说,老阉狗是什么?” 祝青简接过碗一饮而尽,冰凉的水划过喉咙,让他的头脑恢复了一丝清醒。 现在不是全盘托出的时候,此事太过离奇,难以解释得清,况且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更不会相信。 看他不再发一言,额上满是冷汗,祝远晖摸摸他的头,“到底怎么了?” 祝夫人上前拍了拍儿子的背,“简儿,你爹过几日便要去南征羡余,你可莫要再说什么爹死了的胡话了,不吉利,知道吗?” 听到这个关键消息,祝青简转头道:“南征羡余?” “对!” 祝远晖与夏成武南征羡余是在弘启十六年,也就是说,他现在只有十二岁。 夏成武就是在这次战役中成了阉人。 “爹,您是不是要和老阉狗,不对,是和夏老贼一起去?” 祝远晖点头,心道不错,这个称呼倒是清新脱俗,侮辱性更强,但是他嘴上却说道:“夏老贼的确惹人厌,可他起码不是条阉狗,简儿莫要乱说话,羡余屡次犯我大愈,须得给他们一点教训!” 接下来,祝远晖便开始了长篇大论,什么保家卫国马革裹尸乃军人最大的荣耀云云,祝青简则基本没有听进去。 他满心都是该如何才能阻止那些不幸的事情发生。 祝远晖看儿子满脸心不在焉,显然就没听他讲话,不禁对夫人抱怨道:“你瞧这孩子,说话像个大人似的,却如此胆小,做个噩梦都能被吓到,就不是当兵的材料。” 祝夫人不乐意了,凤目一瞥,“简儿尚幼,这年岁的孩子懂什么?” “也不小了,”祝远晖捏了捏儿子的脸蛋,“简儿,想不想当兵?” 而祝青简好似听不明白这个问题,随口道:“都可以。” “什么叫都可以?” 祝青简未做回答,只是在亭中飞快地来回走动,他想理清楚这些年发生过的大小事件,立时便有无数画面自眼前走马灯,记忆碎片如密集的冰雹般直往他脑海中砸! 一时半会根本理不出个头绪。 见状,祝远晖又自他身后数落:“你看,这孩子就是当了兵,也是个逃兵。” 祝夫人不耐,“你能不能不要再说了?” 祝远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夫人你说,他这么不成器,是不是因为名字不太好?” “简儿名字怎么了?” “青简,像个文官,一股书生气,没有一点气势!” “夫君觉得,叫什么好?” “祝雄霸!” “……不如叫祝子,至少朗朗上口。” “柱子不行,更难听了,夫人若是不喜欢祝雄霸,咱们给他改名叫祝雄壮也行。” 没过多久,祝青简停住脚步,坐到了祝潇潇旁边,他的头早已隐隐作痛,但是祝雄霸和祝雄壮还是难以忽略地闯入耳朵,他揉揉眉心,“爹,您对‘雄’字有什么执念吗?” 祝远晖来回扫了扫兄妹二人,语带怨气:“俩孩子都长得像娘。” 祝青简明白他的意思,妹妹就罢了,他老嫌自己长得不够有棱角,没有男子气概,“爹,不是我不愿意改名,这个名字我已经听了二十年了,早都习惯了,您怎么不在我刚出生那会就起个……那样的名字?” 母亲能同意才怪。 果然,祝远晖避开了这个问题,轻咳一声,“儿子,你说反了,你最多听十二年,什么二十年。” 祝夫人叹了口气,“远晖,你若实在闲得难受,就去后院把柴劈了。” “成,成,我不说了。”祝远晖投降道。 几颗桂圆咕噜噜滚到了祝青简的旁边,祝潇潇一边将手中桂圆往嘴巴里塞,一边冲他伸出手,“再给我一颗,剩下的都给你。” 祝青简拿起一颗桂圆,低声道:“你不能嫁给太子,知道吗?哪怕他以后当了皇帝,也不行。” 大愈的开国皇帝愈高祖牧苍靖此时尚在人世,而那个娶了祝潇潇、害他与父亲身死的小皇帝牧子宣,现下只是太子。 祝潇潇立即笑了,嘴巴里塞着桂圆,奶声奶气地含糊道:“哥哥要和我玩嫁人的游戏吗?我要当皇后!” 祝青简目光落在她刚掉了一颗门牙的小豁牙上,又看向她前襟上的口水印。 “……算了,”他抓过身旁桂圆放入祝潇潇的小花篮中,无力道,“吃吧。” 祝青简以珍重而肃穆的姿态与父母妹妹一起用过午餐后,便在他们“这孩子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的目光中回了自己房间。 暮色四合,深夜降临,祝青简躺在床上大睁着双眼,生怕一闭上眼,会再也醒不过来,怕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也不知何时,他抵不住困意睡了过去,似乎只是一瞬间,老阉狗的那句‘祝家谋逆造反!’和猖狂笑声就如不散的阴魂般,又出现在耳边。 祝青简蓦然睁眼,入目一片黑暗,他坐起身,目光四扫,过了一会,周围渐渐清晰。 他只是睡在房中,什么都没有发生。 掀开锦被,祝青简下床,走到镜台前,看向黑暗中面目模糊的自己,良久之后,他喃喃道: “谋逆造反……吗?” 第二次睡着是何时,祝青简已不记得,突然传来的冰凉的刺激感令他睁开了眼睛,随之而来的是阵阵头痛,迷茫半响,他才发觉,有人在他的额上覆了一条湿毛巾。 母亲的声音焦急传来:“大夫,昨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烧得这么厉害?” 大夫捋着山羊须,摇摇头,语气十分困惑,“不应该啊,”过了一会,他又问道,“夫人,世子最近……脾气怎么样?” 祝夫人还未回答,祝远晖截口道:“很好啊,他开朗得很,又愚笨,这孩子不记事不记仇的,”顿了顿,他接着道,“就是昨天好像做了个噩梦,不一会就好了。” “那更不应该了……世子现在的症状,怎么像是急火攻心?” “急火攻心?!别开玩笑了,他才多大?有什么好急火攻心的?你说他闲出毛病来了我还信。” 祝夫人也点点头,没有反驳丈夫所说的话。 大夫一筹莫展,又问了一些问题,也问不出什么情况,考虑许久,最终只给他开了几副清热去火,清净安神的药。 祝青简躺在床上,静静听着他们讨论自己的病情,没听完便难抵困意睡了过去,中途被摇醒吃了药,之后就一直这么睡睡醒醒。 待终于清醒,他依旧虚弱,内心却缓缓平复了。 乍逢大变,他太过着急,现在当静下心来从长计议,否则,愁坏了身体,岂非得不偿失。 心境改变之后,祝青简这急出来的病没过多久便见了轻,此后几日,他也差不多适应了这个孩童身体。 这天,祝青简起了个大早,感受着这久违的神清气爽,与母亲,妹妹坐在桌前,正用手中调羹搅着碗中米粥,祝远晖一身戎装,突然大步闯了进来,一脸兴奋,“你们猜,我今日与老黄……” 祝青简头也不抬,搅米粥的动作不停,“您今日遇见了黄副官,与他端了个赌窝,现在身上正揣着一千两银票。” 祝远晖怔住,“你从哪听说的?我还嫌另外的二百两银子太沉,懒得拿,全都……”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禁了声。 因为祝青简不仅与他同时说出了这句话,还将他未说出口的话也接了上来:“您还嫌另外的二百两银子太沉,懒得拿,都给了黄副官,您身上的银票全都是鸿昌银号的。” 祝远晖一脸惊诧,围着娘仨吃饭的桌子转了两圈,目光却一直落在祝青简身上,“嘿?这孩子莫不是发烧烧傻……不对,烧神了?谁告诉你的?” 祝青简心下暗道,就这事,您当年炫耀了没有一年也有半载,我哪能忘得掉? 他放下手中调羹,“您想知道?” “当然想。” 祝夫人也奇道:“简儿,你怎么知道的?” 祝潇潇则完全不会多想什么,闻言只是把脸从碗中抬起来,崇拜地看着祝青简,“哥哥好厉害!什么都知道。” 而祝青简装模作样地晃了晃脑袋,嬉笑一声,“不告诉你们。” “对了,”祝远晖好像想起了什么,从一旁木架上摸出一个油纸包,在祝青简面前晃了晃,“你只要给爹说,爹就把这些糖都给你吃。” “……”瞧着这个油纸包,祝青简眉眼不自觉地垮了一下,他真的不想吃糖,但还是接过来,叹了口气,“爹,这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告诉我的,他说是咱们祝家的先人。” 祝远晖又问夫人:“咱们祝家先人,哪个是白胡子老头。” 祝夫人白他一眼,“小孩子说的话你还当真啊?他自是不知听谁说的,咱们祝家的先人,只要是男人,且没有英年早逝,驾鹤西游的时候,应当都是白胡子老头。” 祝远晖一脸顿悟,伸出食指,指了指祝青简,“你这小子,”说着,他转身大步向外行去,“好了,我现在就得走,不和你们娘仨唠了。” 祝夫人起身跟上他,“我送你,”随即转头道,“走,去送送爹。” 祝青简立即丢下粥碗,祝潇潇一把抓起他桌上糖包,取出糖边往嘴里塞边一路小跑跟了过来。 祝青简走在父亲身侧,轻轻拉了拉他的手臂,低声道:“爹,夏老贼是个阉狗,还有,您回来的时候小心右腿。” 第 3 章 祝远晖揽住儿子瘦弱的肩膀,不甚在意道:“好好,老阉狗。” 祝青简心下思量,许多话无法直言,只能以此种方式传达,不过也正好试探一下,记忆中的这些事是不是真的一定会发生。 跨出大门,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一排排将士手持长矛,军姿笔直,祝青简的目光缓缓落在为首之人身上。 此时的夏成武三十余岁,身披金甲,黑色罩袍,仪表堂堂,额头左侧一点殷红胎记,不仅没令他看起来温和一点,反而更凸显了冷硬之感。 胯.下騚马毛色乌黑油亮,四蹄雪白,他骨节分明的手牵着缰绳,眼睑低垂,望过来的目光带着鄙夷,缓缓扫过众人,落在祝青简脸上之时停了一下,随后便转到了祝远晖那边。 祝青简屏住了呼吸,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好似噩梦与现实交叠。 祝远晖拉过小驠的缰绳,小驠是他给自己战马起的名字,驠的意思就是……屁股毛全白的马。 小驠是一匹枣红色马,屁股上的毛白的发亮,祝远晖跨上自己心爱的战马,前去夏成武面前热情地招呼道:“哎呀,这不是前朝护国将军的女婿夏将军吗?别来无恙!” 夏成武是前朝天奕遗臣,天下皆知,他现在是正一品飞骑将军,比祝远晖这个北征将军还高一级。 祝远晖的不着调也是满朝文武皆知,因此夏成武并不理他的话,反而道:“你这儿子不错。” “什么?” 夏成武的眼神又瞥了过来,“这小子目有杀气。” 说完这话,他便双腿一夹马背,向前行去,留下祝远晖一脸疑惑地望向儿子。 明明一脸呆,哪来的杀气? 祝青简静静看着夏成武骑着高头大马,由精兵开路,派头十足地离去,此时他心中的确恨不得将这人千刀万剐,最终却只是转身跨入家门,不发一言。 晚霞褪色,月形如勾,祝青简怀中紧抱着一摞书,缓步走回房间。 白日里自有先生教他习文练武,但是此时的功课对他来说实在太过简单。 尤其是武,先生居然只令他蹲马步! 祝青简满脸不屑,以一副傲视群雄的姿态昂首望天走到院中,气沉丹田,双膝弯下,姿势标准,十分有精神气。 然而蹲了不到两刻钟,他便开始浑身颤抖,大汗淋漓。 祝青简备受打击,现在的身体也太孱弱了。 先生倒是很满意,世子今日没有偷懒磨滑,也没有只扎马半刻钟便开始喊累,十分不错! 虽知理当如此,祝青简还是难以接受事实,他趁着夜深人静,自父亲书房挑选了一些书带了回来,抽出一本《太公武经》,在柔和明亮的烛光照耀下,细细研读。 书共六卷,他前世只看了三卷,没有看完,但今时不同往日,断不可再浪费时间。 二更过后,祝青简合上书册,起身伸了个懒腰,把桌子挪到墙角,中间空出大片地方,抄起墙边那根他从厨房顺来的烧火棍,将一把带鞘的短剑绑在头上,充当短.枪,以此来练习祝家枪法,以免生疏。 很快,手臂便开始透出酸胀感,他坚持耍完一遍,掂了掂手中烧火棍,又捏了捏自己那筋骨脆弱的细胳膊细腿,摇摇头,自此以后,定要循序渐进,加紧练习。 每日增加一点训练量,十五日后,他终于将自己僵硬的筋骨拉开,刺出的长.枪有了力度,不再只是个软绵绵的花架子。 刘姨除了每日早上来叫他起床,伺候他洗漱,其他时间也不再像过去般紧跟着他,虽然心下也奇怪世子为何突然对树上的鸟窝失去了兴趣,但他明显变得勤奋好学,乖巧懂事,总归是好的。 整整两个月过去,祝青简勤勉刻苦,有大把时间将他搬来的书全部看完,也有大把时间煅体,身体强劲了许多,现在已经可以轻轻松松地将枪法耍上十遍。 他算了算时日,一去这么久。 父亲也该回来了…… 远在大愈与羡余交界处,南关战场战火已熄,尸骸遍野,猎猎旌旗之下,祝远晖对夏成武道:“夏将军,这一仗我方损失两千余人,歼敌两万,速战速决,赢得甚是漂亮!” 夏成武手持长.枪,以一副看乡野村夫的表情看过来,冷冷道:“六万人打对方不到三万,若还赢不了,你有何脸面回京。” 说完,便转身离去,祝远晖在他身后举了举自己手中宝剑,“这是贱内送给我的青锋宝剑,夏将军的……啊,夏将军,你怎么不论是出征,还是得胜归来,令夫人都不去接你啊?” 夏夫人很少露面,上次见她,阵势闹得很大,她举着夏成武的剑要与他同归于尽。 围在四周的副将嗤笑,甚至就在离此处不远的地方,听见了他们对话的士兵也都翘起了嘴角。 夏成武脚步顿住,回过头来,冷声道:“乡野土狗,狺狺狂吠。” “你!”祝远晖身边的三位副官脸现怒色。 看这架势马上要动手了,祝远晖伸手拦住手下,“哎,别动怒,别动怒,”然后自怀中取出一只平安福,将里面的小纸条拿出来展开,上书‘平安’二字,“这是我儿子写的,瞧瞧这字,力透纸背,有他老爹我的风范啊!” 说完这话,他转向夏成武:“夏将军,令郎可有……哎呀,抱歉,我忘了。” 夏成武神情平静,眼中却有杀意。 他有个儿子,生下来就是个傻子,十岁了还说不出话。 看夏成武缄默,祝远晖转身下令道,“都愣着干什么?清扫战场,发现敌方伤兵,带着首级前来领赏!” “走了走了!”将士们欢呼,领命而去。 夏成武淡淡道:“祝将军睡觉记得关好门窗,当心被人拧掉了脑袋。” “彼此彼此,听闻夏将军出门逛街都要带二十个暗卫,”祝远晖啧啧两声,“亏心事做多了,就是与我等不一样。” 夏成武不欲再与这群莽夫纠缠,转身大步离去。 祝远晖也冷哼一声,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与将士们一同清理战场,突然,一声变了调的凄厉惨叫传来,同时传来的还有一声羡余话发出的嘶吼: “阿姆达!萨拉单!!” 祝远晖吃了一惊,忙向声音方向跑去,问道: “怎么了?!” 这才发现,这声夸张至极的喊叫竟好似是夏成武发出的!他躺在地上被几名将士围成一团,长.枪将一名敌军胸口穿透,钉在八步之外的一棵槐树上。 看盔甲,此人当是敌方都统,除了胸口上的致命一击,他的腹部还插着三支箭矢,一动不动硬挺到现在,意志力竟如此顽强! 祝远晖一脸震惊地走过去,望向夏成武惨白的脸,“发生什么事了?” 夏成武已经无力回答,倒是王副将一脸扭曲,表情十分奇怪,好像想笑,又痛苦的笑不出来一般,对祝远晖禀报道:“将军,那个装死的杂种偷袭,好像刺到了夏将军那……那儿……” 待反应过来,祝远晖的脸也扭曲起来,做出了与他神似的表情,还下意识并紧了腿。 夏成武身旁副将怒道:“军医呢!!” “都愣着干什么?!快!”祝远晖也大声喊道。 夏成武被众人抬了回去,剩下祝远晖与副将们面面相觑,按理讲,同僚受伤,应当跟随探望,但是他们又觉得,这个时候,夏将军肯定希望关心他的人越少越好…… 翌日,战士们还在加紧清理战场,祝远晖拉住自账中走出来的军医,压低声音问道:“怎么样,还能保住吗?” 军医将铜盆中的水泼出,遗憾地捋了捋自己的山羊须,叹了口气,摇摇头。 祝远晖打了个哆嗦,这也太惨了。 实在太惨了。 思量半响,祝大将军还是决定去关心一下同僚,这么久不去看望,于情于理说不过去。 掀开军医帐篷,祝远晖走进去,一对上夏将军恶狠狠的眼神,想说的话全部卡到了喉咙里。 气氛即压抑,又尴尬,祝远晖轻咳一声,第一次不带讽刺的小心翼翼安抚道: “夏将军,无所谓的,行军打仗别说受伤,咱们命都可能留在这,反正你也有儿子了,不会绝后……” “滚!!!” 夏将军看样是不领他的情,祝远晖还想继续:“那个……” “祝老贼!你给老子滚出去!!” “好……好好……我滚,你别生气,别生气,”看他脸都涨的开始发紫了,祝远晖只得转身离开,走到了门口,“夏将军,若有什么需要,叫我啊。” 话音未落,夏成武随手抓起一只瓷碗,抬手就要丢过来,祝远晖见状,急忙掀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其实,就现在这情况,祝远晖是真的有点儿同情他,夏成武定然也有所察觉,不过,这恐怕只会令他更加愤怒。 善后事宜终于处理完毕,由祝远晖的啸风营和夏成武的麒麟军组成的这支队伍,开始班师回朝。 行至京郊,祝远晖指向前方,回身下令道:“大军自右侧绕路而行!不要惊扰百姓,违令者,责杖二十!” “是!!”将士们的齐声应答响彻天地。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阵阵骚乱。 “马惊了!” “快逃啊!” 为数不多的百姓与车辆纷纷向两侧避开。 只见一匹马拉着车冲他们狂奔而来,黑色车厢中传出小女孩的惊声哭叫,祝远晖反而一拉缰绳,迎了上去。 虽说战马不会轻易受惊,但是,若让这匹惊马闯入了骑兵队伍,也很是麻烦。 第 4 章 祝远晖的小驠轻易便赶上了这匹如无头苍蝇般乱窜乱撞的灰马,他跃身而上,果断回身挥刀砍断马车绳索,后拉缰绳,身下灰马人立而起,发狂奔跃,前腿突然一弯,竟嘶鸣前冲,跌倒在地! 祝远晖急忙一蹬马背,落在地上一个翻滚,右腿蹬地,稳稳站住。 小腿一阵刺痛传来,他低头一看,腿肚子上插着一节枯枝。 “你这厮……”祝远晖不禁骂了一句,树枝应当是刚刚自马上跃下之时撞到的。 马车上下来三个惊魂未定的人,一名村民打扮的青年男子,看上去老实憨厚,他的妻子怀中紧紧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大队兵马横列面前,看到一旁军医还在处理一名将军腿上的伤口,他们更为惊慌,匆忙跪下请罪,不敢抬头。 祝远晖摆摆手,“无妨。” 军医给他包扎完毕后,道:“将军,虽然伤口略深,但只是皮肉伤,未伤到筋骨,您注意修养,便无大碍。” “你去看下,那马怎么回事。” 军医应了声是,便起身去检查了马的尸体,查看良久,他回禀道:“将军,此马消瘦异常,四肢僵硬,且口舌肿胀,受惊原因应当不是胆小和发.情,而是有严重的虫病和口炎。” 祝远晖转向那名青年男子,问道:“这马是?” “回……回将军,这马是草民刚刚在前面宏粱镇子的市集上,马贩子那里买的,草民在草店村生活了十三年,省吃俭用攒下了六两银子,才买了这匹马,正打算回老家,没想到竟会这样,求将军给草民做主啊!” 祝远晖略一点头,道:“黄副将!” 一个长得人高马大,右眉有道疤,皮肤黝黑的军官骑马出列,应声道:“属下在!” “去,让马贩子给他换匹马!” “遵命!” 这家人千恩万谢,带着身骑战马的黄副将向镇中行去,四周围观的百姓也欢呼起来,尾随在他们身后看热闹。 军医建议祝远晖去战车上坐着,他摇头,吹响了一个长长的口哨,不远处的小驠四蹄一蹬,迅猛如风,冲他飞奔了回来。 他以手扶住马背,左脚挂住马镫,整个人都被飞速跑来的小驠带到了半空,全场人都被这惊险的一幕吓呆了。 结果祝远晖右手一拍,借力向上翻滚,稳稳地侧坐在马背上,这一手倒挂金钩加迎风拂柳,惹得现场将士不禁大声喝彩: “好!” “将军好身手!” 只有军医无奈嘱咐:“将军当心着点,勿要扯到伤口。” 祝远晖哈哈一笑:“这点小伤算什么,前面就是京城了,回去再休息也无妨!” 部队再次启程。 走了没一会,一阵马蹄疾响,黄副将解决完事情,追上大队人马,大笑道: “将军,原来那个马贩子就姓马,成天在这里坑骗百姓,开始没看到我,还敢冲人横,被我揍了一顿!哈哈哈哈……” 祝远晖也大笑着回他,“揍得好!” “我已经挑了匹好马给那家人牵走了,您没见,那马贩子差点吓晕过去,定然不敢再做那些坑蒙拐骗的缺德事了!”黄副将眉飞色舞道。 “老黄,做得不错!”祝远晖闻言,又回身冲他比了个拇指。 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大队人马,声势浩大,整齐划一,祝远晖心中豪气顿生,怀中抱着剑,张口唱道: “好儿郎起五更习就武艺!嗬~” “离爷娘求功名光耀门楣!嘿……” “出门去只怕我宝剑不利!不封侯我不归桑梓之地……” 秦腔铿锵有力,荡气回肠,他只觉心情愉悦,连看着后面马车里的老阉狗都没那么讨厌了。 等等…… 老阉狗?! 一道声音突然自他脑海中冒出: “爹,夏老贼是个阉狗,还有,您回来的时候小心右腿。” 祝远晖僵住。 巧合?这个念头刚一冒出,便被他否定了…… 绝不可能有如此巧的巧合…… 日落西山,黄昏降临,祝远晖凯旋归来,他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家门,挥退了部下,视线越过嘘寒问暖的夫人,落在祝青简身上。 而祝青简的目光则落在他绑着绷带的右腿上。 祝远晖目光深沉,打发夫人和女儿去筹备晚宴,随即便沉着脸对祝青简道:“你跟我来。” “是。” 祝青简一路瞧着父亲的背影,看他如此郑重其事,满脸凝重,那定然是信了自己,想到这,他嘴角微微扬起,心下思忖: 待会爹问我是如何知晓此事的时候,我要高深莫测一些,此等未卜先知,定会镇住老爹,只需我稍加点拨,老爹日后定会对我十分信任,到那时再找个机会全盘托出,便万无一失了。 他随父亲进了书房,一进门,祝远晖就丢下拐杖,坐在了桌前。 “你是怎么知道夏老贼会成为阉狗的?” 祝青简一脸肃然,“爹,我早就给您说了,是一个白须老者告诉我的,此事千真万确,您和娘莫要不信。” “那你说仔细些。” “就是……自从我遇到那个白胡子老头之后,不时便会看到一些即将发生但是还未发生的事。” “真的?” “自然是真的,不敢欺瞒父亲。” 祝远晖皱眉盯着他,又道:“你还说过我死了,那我问你,你爹我,什么时候死的?” “万励四年。” “万励?” “下一个年号。”老皇上死后,新皇登基,方改国号为万励。 “怎么死的?” “万箭穿心……”说到这,祝青简面上忍不住露出悲愤神情。 毕竟对于他来讲,这仅仅是几个月之前发生的事情。 父亲的血浸透黄沙,他被副将扯住手臂向外拖去。 这是他此生最想忘记的画面。 他倏地抬起头,透过被泪水模糊的双眼,就发现老爹正吹胡子瞪眼地盯着他。 在祝远晖眼里,这小子的表情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 幼稚的小脸上眉头紧皱,全是眼泪鼻涕,像死了爹一样! “你亲眼所见?”祝远晖的面色愈来愈精彩。 “是的爹!我亲眼所见!”祝青简郑重点头。 “……” 祝远晖目光愈加深沉,伸出右手指着他,“你,收拾一下!待过几日,跟爹去部队里练练!” “是!” 祝青简等了老半响,也没等到父亲的追问,不由疑惑道:“还有呢?” 祝远晖冷哼,“你这混小子,你老子就没见过手下的兵有一个中邪的!” “什么?”祝青简怔住,待回过神来,连忙擦了擦眼泪,解释道,“我没有中邪!爹,您真的死……” “为父心意已决,就这么说定了!”祝远晖截口打断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拂袖而去,气得拐杖也不要了,心中分外烦闷,这孩子一定是因为不够爷们,缺少阳刚之气,才会遇到这些邪门事儿! 真想给他一巴掌,让他知道什么叫父爱如山! 待祝远晖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处,祝青简方才反应了过来,他在桌旁坐下,以手扶额,缓缓叹了口气。 原来老爹根本就没相信他啊…… 他算了算时日,若这时入伍,比前世的入伍时间提前了几个月,不过,如此也好,部队中的训练要更为有序。 十日后,祝青简一早便被父亲拎出了门,越过岗哨,进入了军营,他详做好奇,目光四顾,心中却倍感亲切。 这是他最为熟悉的环境。 突然,一阵朗声大笑传来,祝青简蓦然转头。 两个人并肩行来,其中一人眉毛粗长,脸型方正,另一人虬髯满面。 王副将……张副将…… 笑声是张堰良张副将发出的。 他那落满黄沙的虬髯,以及王达王副将背后插满箭矢跪在戈壁之上紧紧护着他的画面骤然冲入脑海,祝青简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心中一阵激荡。 二人走过来,行礼道:“将军。” 张堰良很感兴趣地瞧着祝青简,还伸手比了比他的头顶,又指指自己肚皮,“少主长高了这么多,上次见面才到咱这!” 祝远晖推推儿子的背,“简儿,可还记得你王叔,张叔,快叫。” 张堰良长得凶,却十分爱笑,闻言又是哈哈一笑,“肯定是不记得了,”他转向祝青简,“少主,以后咱和老王,就是你的教官!” 祝青简站直了身体,“张叔!王叔!” 瞧着他这稚嫩面孔上郑重其事的神情,张堰良又摸着胡子笑了起来。 王达对祝远晖道:“将军请放心,我等定竭尽全力教导少主。” 祝远晖叹了口气,“这孩子就是被他娘惯坏了,他若敢不听话,你们尽管揍,不必给我面子,也别跟旁人提起他的身份,”说着,又对祝青简道,“在军营中,你若是还不肯努力上进,就会处处被人瞧不起!知道了吗?” “知道了,爹。” 随后,三人便开始商议他的教育问题,祝青简垂目,在一旁默默听着。 他需要锻炼和学习的内容,除了体力,耐力,刀枪棍棒,还有兵法,算术,以及排兵布阵。 除了体力耐力需要慢慢来,其他的,他早已烂熟于心。 不过多学一遍,更加扎实熟练,也不算坏事。 确定了训练内容之后,祝远晖便离了此处,将儿子交给了教官。 于是,祝青简便决定像当初应付私塾先生一般,先伪装一下,装作从生到熟,不能一开始便锋芒太露。 校场空旷平整,外围不时有一队队巡逻兵手持长.枪走过,三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在校场一角站成一排,正是教官们给他找的陪练。 定睛一看,祝青简差点笑出来。 这三个小孩子,他全都认识,再熟不过。 作者有话要说:  好儿郎起五更习就武艺,离爷娘求功名光耀门楣, 出门去只怕我宝剑不利,不封侯我不归桑梓之地——秦腔戏词 第 5 章 长得最机灵那个,是赵小都统的儿子,名叫赵天峰,另外一个,身材与他差不多,嘴巴方阔,面相要老实的多,名叫崔实,是崔百夫长的儿子。 第三人是个可爱的小胖子,父亲也是百夫长,姓花,小胖子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花熙玉,绰号‘胖头’,大概是他也觉得自己外貌与名字有些不相配,因此,比起名字,他更喜欢别人称呼他绰号。 副官们参考了祝远晖的建议,知道这个脸上写满了娇生惯养的世子筋骨很是一般,需循序渐进,因此,找来的这几个与世子一起训练的小孩子,体格也不是很强壮,但家世,人品,俱是百里挑一。 祝青简归队,教官先是教了他们拳法,不过打了半个多时辰的拳,停下休息的时候,他就感觉胳膊腿有点不听使唤,私塾的先生果然不如军营。 虽然也不是特别累。 张堰良道:“原地休息!” 尽管祝青简的表现与其他人一样,也喘着粗气,王达却有点疑惑,目光落在他的脑门上。 旁人的汗都从脸颊上往下淌了,他却只在鼻尖处冒出来一点细汗,十分奇怪。 也可能是世子天生少汗,王达猜疑道。 休息了一刻钟后,他们便开始练习枪法,王达亲自示范动作,一把长.枪舞得虎虎生风, “刺击之时,要精准!快速!俗话说得好,年拳,月棒,久练枪,练好枪法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祝青简学得有点累,不对,是十分累! 当然,这累不是因为训练累,而是装的累! 与佯装不会背书不同,练武方面,他的肌肉早已有了记忆,很多时候根本就是来不及思考的下意识反应!明明能格挡住的动作,能耍出的招术,硬要装挡不住,耍不出,可不是很累? 现在的他就算练习过基础的剑法刀法,但是祝家枪法极难上手,按理讲,他应当完全不会才是。 偏偏他使用最多,最为熟练的就是祝家枪法! 接下来的练习中,祝青简不论与谁对战,都小心翼翼地保持输大半,赢少半,偶尔打个平手。 上午,他们只学了半招,二十四处变化,他每一处都失误过,王达和张堰良见状便来提点他,纠正他的失误,这简直是种折磨! 痛不欲生啊! 在这痛苦的训练过程中,祝青简的目光不时便往一旁瞥,他很想亲近自己未来的亲信,尤其是那小胖子花熙玉,着实让他倍感亲切,然而,没过多久他便发现,这三个人互相认识,唯独不认识他,赵天峰看他的眼神还颇为不善,甚至开始抱团疏远他。 前世祝青简是以少主身份进的军营,这三人对他可谓是忠心耿耿,从没露出过这幅模样,因此,祝青简并不在意,甚至还觉得很有趣。 而且,这些十多岁的小东西实难挑起他的竞争欲,不论输赢都不值一提。 虽然他看上去是最小的那只…… 午后是一天中阳光最温暖的时候,众人训练完毕,祝青简终于忍不住,走到了曾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胖头面前,就像多年未见的好友般,揽住他的肩,招呼道:“嘿!” 小胖子圆脑袋一抬,小眼睛一眯,推开他,“你谁?” 好兄弟对他颇为不友善啊,祝青简不由顿了顿,斟酌道:“胖头……” 他本想说交个朋友,结果小胖子竟不耐烦了,“喊你爹作甚!你爹的名讳也是你这小犊子能叫的?” 祝青简:“……胖头什么时候成你名讳了?” “去去去……毛头小子一边玩去!” 亲信瞧不上他,祝青简有点儿受打击,独自坐在了一旁,而那三个小东西聚在他不远处,嘀嘀咕咕,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坐了一会,祝青简觉得口有些渴,便自腰间取下水囊,起身打水去。 刚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那个娘娘腔,你站住!” 祝青简毫无所觉,继续往前走着,突然,身后气流发生了变化,这砸过来的东西虽说速度不快,却直冲他后背而来,祝青简侧身躲过,定睛看去。 一只水囊被丢到身前不远的地方。 “那个娘娘腔,叫你呢!” 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娘娘腔’这个词有朝一日能用在自己身上,祝青简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向不远处的赵天峰,“你是在叫我?” “不叫你叫谁?”赵天峰坐在崔实和胖头中间,趾高气扬道,“小子,给爷打点水来!” 祝青简瞧着这三只鼻孔朝天的小兔崽子,反而弯起了双眼,当真捡起地上水囊,“好好好,我去给你打水。” 待他拿着水囊走远,崔实问赵天峰:“峰哥,连你也没打听出来这小子是谁?” 赵天峰摇头,“不知道是被谁塞进来的,回头我再问问,而且,甭管他是谁!”说到这,赵天峰冲胖头一扬下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胖头挠了挠脑袋,想了一会,“什么话?” 赵天峰:“先苦后甜,孙子才能熬成爷!” 祝青简打完了水,拎着两只水囊向回走去,王达扛着枪走过,正巧看到这一幕,忙上前问道:“少主,你怎么给别人打水?” 祝青简只是笑了笑,“没事,我愿意的。” 王达还是皱着眉,“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我去替你……” “不用,多谢王叔,真的是我自愿的,”祝青简继续轻松地向回走,毫不在意地举了举手中水囊,“毕竟,我也想亲近同僚嘛!” 王达瞧着他的背影,眉头就没松开,不由想道:少主这性子竟和将军完全不一样,怎能如此没有脾气?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祝青简来到三人身前,将水囊抬手便丢了过去,赵天峰接住,随即,祝青简便坐到了一旁,拔开盖子将水一口气饮尽。 “小子,你怎么不给爷递过来,你丢过来是什么意思?”赵天峰竟然又开始找他的茬。 祝青简闻言挑了挑眉,在这三人中,赵天峰向来是办事最靠谱的那一个,应变能力极强,私下里竟这么刺,看样,他对属下的了解还是不够深啊。 就在祝青简考虑,自己如果不给他面子,这小兔崽子接下来会怎么做的时候,张堰良的声音响起,“集合!” 他们立即起身,迅速跑过去站成一排。 王达的目光在几人身上缓缓扫过,“今天下午,负重训练!每人背负一根重十斤的木棍,从军营南门至大坋山脚,共十五里!直到最后一人跑不动为止!以停下来的距离长短记你们的名次,都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众人齐声应道。 “倘若中途停下,记完名次之后,也需走去终点集合!” “是!” 跑道是一条没有岔道的土路,两旁每隔一段距离,便有拿着纸笔,准备记录他们名次的士官。 祝青简去拿了一根穿着皮带的木棍,捆绑在后背上,与其余人一起自起跑线后站定,张堰良洪亮的嗓门喊道: “预备——出发!” 话音刚落,四人便同时冲了出去,最初的一里路,祝青简落在最后,赵天峰跑在最前面,回头嗤笑道:“那个小屁孩儿竟连胖头都不如,胖头!还有崔实,加油跑死他!” 崔实微笑着摇摇头,“他若是待会儿就下去了,大不了拿最后一个名次,又不会强逼着他跑完全程。” “也是,”赵天峰又冲后面喊道,“胖头!快点!你这次可别又是最后一名!” “好……峰哥。”胖头哼哧哼哧地答道。 祝青简目不斜视,双眸微眯,运用起太玄武经的呼吸吐纳法,不紧不慢地跑着,完全不理会他们的话,这几个大呼小叫的小东西,定然坚持不了太久。 负重练习,考察的是耐力,而非爆发力,要学会保存体力,只有坚持的住,才算胜利。 果不其然,胖头跑了不到三里路,就停了下来,摆摆手,“不跑了不跑了……” 崔实急道:“胖头,你怎么又不行了,老大怎么说的?” 赵天峰也慢下步子,眺望远处,“胖头,快点!那小子都追上来了!” “不了不了,你们跑,”胖头一屁股坐在地上,磕了磕脚,“爷的鞋都快跑掉了,算了,我还是当孙子罢……” 胖头又成了第一个下去的,崔实紧跟着赵天峰,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祝青简,“老大,你看那小子,磨磨蹭蹭的。” 赵天峰亦回头瞥了一眼,“不管他。” 跑到第九里路,崔实也停了下来,“峰哥,我不……不行了。” 他们这些训练时日不长的新兵,很少有人能跑完十五里,最多坚持个十里八里,就算很不错的成绩了。 赵天峰的脚步越来越慢,弯着腰,还是坚持往前挪着,也没能多挪几步距离,上气不接下气道:“算……算了,到这罢!” 这时候,有个士官拿着笔记道:“赵天峰,崔实,九里,用时半个时辰!” 待呼吸平复了一点,二人并肩向终点走去,崔实道:“那小子呢?” 赵天峰嗤笑一声,“谁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下去的,跑那么慢,看都看不到!”说着,他下意识回头看去,笑容立即便僵在了脸上。 崔实见状,顺着他的目光瞧去,也愣住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不紧不慢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跑着,如刚出发时一样。 二人眼睁睁看着他低垂着眼睫,缓缓跑了过来,又缓缓自他们身旁越过,身影最终消失在前方,赵天峰手指颤抖,指向他消失的方向,“崔实,你看到没,他的速度好像从未变过?!” “看到了。”崔实怔怔答道。 “他是木牛流马吧!我这就去看看……他身上是不是有机关!” “峰哥,你别激动……” 第 6 章 祝青简的目光一直落在前方三步远的地方,呼吸均匀,直至终点,王达他拦下,祝青简才停下了脚步,“到了?” 王达惊诧道:“少主,你竟跑完了全程。” 这哪里是将军口中那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做个噩梦就能吓得哭鼻子的少主? 张堰良则忍不住上前捏了捏祝青简的肩背,“将军这是看走眼了?少主这筋骨,不错,明明很不错。” 祝青简只是笑笑,将背上木桩解下,活动了一下四肢,“张叔谬赞,我不过比较能跑而已。” 张堰良大笑道:“少主不必这么谦虚,等将军回来,咱们就告诉他,他肯定高兴坏了!” 他们就这么聊着天,等了约莫一刻钟,脸色黑的像锅底的赵天峰方与崔实一同来到了终点,又等了半刻,胖头费力拖着木桩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他虽然一步三晃,十分艰难,不过好歹也算走完了全程。 待人到齐,张堰良道:“你们去军需处领被褥,今晚不必训练,好生休息罢!” “是!” “散了吧。” 副将走后,祝青简率先转身离开,很快,他便发觉到,那三个小东西又在他身后不远处嘀嘀咕咕,依旧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他摇摇头,抬首眺望向天边残阳留下的一抹余晖,心情十分愉悦。 这里离军需处尚有一段距离,祝青简独自走在校场后方小路上,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尖锐的破风声,他闪身躲过,回头看去。 赵天峰手中握着一把长.枪,枪尖直指向他,“小子,今日风头出的可好!陪爷练练!” 他说话的同时,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刺数枪,看样不是在开玩笑。 崔实和胖头也拿着武器,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只是满脸紧张地看着,似乎暂时没有动手的打算。 祝青简运起雷蛇步法,灵活躲过,他并没有生气,反而对赵天峰露出笑来,“让我赤手空拳陪你练?” 随即,他又一指赵天峰身后,“而且,你们这是随时准备三对一?” 赵天峰一言不发,又是连击数枪,祝青简飞身后跃,脚尖点在右侧墙壁,纵身落在了武器架旁,淡淡道:“你枪法还不错。” 话音未落,他右脚一勾,武器架上一把长.枪飞出,祝青简抬手接住,舞了个枪花,指向赵天峰,“再来。” 感觉到他话语中的居高临下,好似胜券在握一般,赵天峰莫名被点燃了怒火,大骂一句“你姥姥个腿儿”,冲祝青简疾刺而来! 祝青简面上带笑,待枪尖几乎冲到面前,方才不紧不慢地道了一声:“右手!” 赵天峰下意识格挡,右手腕还是一痛,对方刺过来的枪柄不偏不倚,重重打在他腕骨上,长.枪都差点脱手而出! 他不由怔了怔,立即反手回击,这时又听到了一句: “左手!” 赵天峰还未看清他出手的套路,左手腕上又挨了一下! 接下来,他只觉得面前道道锋芒,神出鬼没,迅如雷电,流星赶月…… “左臂!” “右腿!” “右臂!” “右手!” 赵天峰步步后退,在右手挨了第二下的时候,丢下长.枪猛然后跃,“别打了……别打了!” 这也太快了,根本挡不住! 祝青简枪尖一指崔实和胖头,“你们来吗?!” 崔实和胖头立即松手,长.枪“哐哐”两声掉到地上,同时举起了手,“不来!” 开玩笑,他们连赵天峰都打不过,刚刚直接看愣了,都没有上去帮忙。 祝青简收势,将枪柄往地上一磕,“这枪法,我练了没有二十年也有十几年了!就凭你们几个,还想偷袭我?” 这三人觉得他在吹牛,他明明看上去也就十二三岁的模样,但大家还是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你枪法牛x!你是爷!” 祝青简冷哼一声,挥手将长.枪“嗖”一下,十分精准地丢到了武器架上,继续向回走去。 三个小东西跟在他身后,总算不嘀咕了。 他们自军需处领了被褥,安安分分地来到营中,四人住在了一个账中,当晚,夜里呼呼刮着风,好在军帐牢靠,没怎么漏风,但感觉依旧挺冷。 睡觉之前免不了先聊会天,赵天峰对祝青简哎了两声,搭讪道: “老大,我叫赵天峰,你叫什么名字?” 崔实和胖头也忙不迭的介绍了自己,最后也道:“老大,咱们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祝青简躺在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了个圈,“副将不让我说,等过些日子,我再告诉你们。” 赵天峰恍然,“哦,我知道了,你爹是哪个副将?” “不是不是,你别瞎猜了。” 赵天峰不满,“老大,你怎么神神秘秘的?” 祝青简缩到被子里,“不说了,快些睡觉。” 横竖问不出什么话,众人也没了接着聊天的兴致,深秋的夜寒意袭人,祝青简生生被冻醒了一次,他睁开眼睛,军账中什么都没有,他心中却无丝毫离家的惆怅。 军旅生涯,他早已习惯。 翌日一早,祝青简率先起了床,对另外三个裹成毛毛虫的人道: “快起床了!去吃饭!” 赵天峰和崔实哆哆嗦嗦地掀开被子,露出头,胖头伸手将身上盖着的衣服抓进被窝暖着,又没了动静。 最后,赵天峰掀了胖头的被窝,才在尖叫声中将他从床上揪起来,四人一起来到营地,与战士们一起排队领早餐,人声熙攘,再加上饭菜蒸腾的香气,瞬间带走了清晨的寒冷。 祝青简领了两个烧饼,一个煮鸡蛋,一小碟花生拌咸菜,粘稠的白粥里面夹着几粒肉块,上面还飘着一点葱花。 虽不如他在深宅大院里吃的饭菜精致,但闻上去也是香味扑鼻,样样俱到,同时,祝青简敏锐的察觉到,这伙食似是超过了标准。 果然,细听之下,四周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往日只是白粥烧饼,油星都不曾见到,今日竟有肉有蛋,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是千夫长的早餐标准罢?今儿军营里来了什么达官贵人吗?” “你们说什么呢?管他娘的,快来吃!” 赵天峰抱着碗,嘿嘿一笑,“这好像是专为了招待我们准备的,是吧老大?” 祝青简笑着摇摇头,夹了一颗花生米送进嘴里,“快些吃完,还要抓紧去训练。” 再次来到校场,祝青简心中已想明白了一件事,他没必要太过低调。 虽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但是,此木若是参天大树,又何惧狂风? 时光匆匆流逝,十几日眨眼间便过去了,祝远晖带着一支军队剿匪归来,他遥遥望向军营,嘴边露出一抹笑意,心道: 那小子估计被欺负惨了,让老子瞧瞧,他成什么样儿了。 此时的祝远晖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了一个画面,祝青简抽着鼻子,满脸是泪,大哭道:“爹!我再也不说胡话了,快把我接回去吧!” 小驠四蹄狂奔,祝远晖刚一进入军营,还未来得及下马,就遇到了张堰良,张副将捋着胡子大笑, “将军!少主好生威猛,这枪法将来决计不落你下啊!” 现实与预想中的情况差的有点远,祝远晖一脸茫然,“?” 走了没有几步,他又遇到骑兵营的刘千夫长: “将军!少主的马上功夫,可是了不得啊!” 祝远晖:“额?” 教习军师:“将军!少主文韬武略,无所不精啊!” “将军!少主人中龙凤,天纵英才啊!” 祝远晖:“……” 行至校场,祝远晖远远看到了祝青简正在耍刀,与几个小东西嘻嘻哈哈打作一团,他勒住马,喊道:“简儿,过来!” 祝青简抬眸看到父亲,很是高兴,立即丢下长刀,飞奔过来,满面笑容,“爹,您总算回来了!” 祝远晖伸手将他捞到身前,骑马离开,留下赵天峰和崔实,外加胖头面面相觑,好半响,赵天峰才开口道:“那是将军吧?” 崔实:“是……” 赵天峰满脸震惊,“简?他不会姓祝吧?” 崔实点点头,“八成是了……” 只有胖头游离在状态之外,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崔实伸手搭上胖头厚厚的肩膀,“老大是咱们少主,这回听明白了吗?” 胖头倒吸一口凉气,拍拍胸口,“我的天哪!还好还好,咱们跟他和好了,没得罪他。” 来到营地中心,祝远晖先将儿子放下,自己随即也翻身下马,以疑惑的神情,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祝青简道:“爹,您干嘛这样看着我?” 祝远晖还是不说话。 祝青简:“到底怎么了?” 祝远晖绕着他左三圈右三圈地看了半天,缓缓道:“不对劲。” 祝青简正要继续追问老爹究竟是怎么了,就见祝远晖突然抽出腰间佩剑,猛然一剑直冲他胸口疾刺而来! 祝青简吓了一跳,连忙翻身躲过,“爹!” 祝远晖手下不停,接连试了他十几招,都被躲过,方停了手,“功夫是不错,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下一句是什么?” “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 祝远晖点点头,“你何时学的功夫?是谁教的你?” 原来老爹在疑惑这件事,祝青简一笑,“爹!我天赋异禀!” 祝远晖冷哼一声。 祝青简只得敛了笑,眼珠微转,“要不,您就当白胡子老头教我的?” “哈!”祝远晖咧嘴笑道,“那你问问,白胡子老头能教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命运论 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孙子兵法 第 7 章 “这个……”祝青简迟疑。 祝远晖继续追问道:“你刚刚躲我剑法的那两招蛟龙戏水,冰松赤血,论熟练度,绝不是一年两年能练出来的,谁教过你这些功夫?” “真的是……” “别装了,简儿,你每次说谎的时候,就不自觉的往左边看,这个习惯,你自己都没有发现。” 他还有这个毛病?祝青简思量半响,道:“爹,我没法告诉您,说了您也定然不信,我只想说一句话,我希望您不要死。” “死?谁都会死,生亦何欢,死亦何惧?”祝远晖停了停,继续道,“简儿,你爹我不信命,也没怕过死,怕死,还建什么功,立什么业?” 看祝青简默然,他拍拍儿子的肩,“放心吧简儿,你爹死不了!不管谁曾教你功夫,练功是光明正大的事,别再偷偷摸摸。” “是。”祝青简叹息,老爹看上去不着调,实则是个硬骨头,若是再提那些事,他大概又要生气。 还是不想了,到时再说罢! 弘启十八年末,家家户户喜气洋洋,张灯结彩备年货,辞岁迎新。 待过了年,祝青简就年满十五了,虽然他的表现卓荦超伦,但无军功,在军中便只做了个督粮官。 这天一早,祝青简刚刚晨练完毕,就被父亲差人叫回了家。 现在的将军府已不在城西,而是搬到了城东,正在修剪花枝的刘姨看到祝青简,面上浮现出了亲切笑容,迎上前来,“世子回来了!” 祝青简翻身下马,“回来了,刘姨,您身子骨怎么样?” “拖了世子的福,若不是您寻遍名医来给我看病,我只怕就挺不过来了,这恩不知该怎么报答!” 祝青简一笑,“哎呀,您是看着我长大的,待我如亲子,没事便好了,何故如此见外?” 一听这话,刘姨脸上立时笑开了花,“没事了没事了。” 祝青简把缰绳递给小厮,道:“刘姨,我去找爹了啊!” 刘姨:“好。” 祝青简向内厅走去,身后留下仆人七嘴八舌讨论的声音: “世子长得越发俊秀了!” “世子心肠可真好!” “对啊,世子曾经还借给我钱,让我换个住处,真没想到那间屋子没过多久竟被雨冲塌了!多亏了他!” “真是多亏了世子!” 这些对话落在祝青简耳中,令他的嘴角不由自主翘了起来,心下暗道, 未来果然是可以改变的。 想到此处,他右手握拳,一下下敲击着左手心,仔细回忆着,父亲这次找自己来是什么事…… 一声欢快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哥哥!你好久没回来了,我想死你了!” 祝青简回头,伸手抱住扑过来的妹妹,将她抱起掂量了一下,眯眼笑道,“哎呀,潇潇,你又变重了,娘呢?” 祝潇潇一指他身后,“那里!” 他还未来得及回头,后脑就被拍了一下,祝夫人带着些微埋怨的声音响起,“臭小子!终于舍得回家啦?”说着,将他拉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快让娘看看。” 祝青简微笑着低头,瞧向母亲眼角的一丝细纹,岁月的脚步已悄然而至,他心下不由浮现出紧迫感,嘴上却欢快道:“娘,您气色真不错,越来越漂亮了!” “你这小子,竟说好听的,逗你娘开心!” “真的!” 祝青简与母亲妹妹一路说笑,来到父亲书房,“爹,我回来了!” 祝远晖擦着手中长剑,冲他招招手,“进来,坐。” 祝青简进屋坐了下来,问道:“您着急将我叫来,什么事?” “爹爹!”祝潇潇冲父亲跑了过去。 “乖女儿!来,让爹抱抱,”祝远晖将剑放在架上,将女儿抱起来,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转头对祝青简道,“简儿,朝廷上的事,你也该参与参与了。” “别吧……爹,我才九品,这不合适。” “让你坐下就老老实实的,秦显生今日会来,且听他说些什么。” “工部侍郎秦显生?外祖父的学生?”祝青简问道。 “就是他。”祝远晖道。 祝青简转向母亲,“外祖父要回来吗?” 祝夫人摇头道:“我并未听说此事。” 他的外祖父冯兆群为当朝左丞相,同时贵为太师,身兼数职。 大愈的太子师共有二人,分别负责太子的文成武德。 教导太子习文的是冯太师,至于教太子习武的,并非是祝远晖,而是那个老阉狗夏成武。 除太子之外,冯太师还有一名学生,就是他们口中这位官居工部侍郎的秦显生。 这时,一名小厮进来禀报:“将军,秦显生秦大人求见。” “有请。”祝远晖将女儿放下,坐在了椅上。 大愈尚赤,一名着赤衣黄裳官服的青年文臣手持卷宗和礼盒走了进来,行礼道:“见过将军。” “请坐。” “谢将军。” 秦显生将手中装着点心的礼盒递给祝潇潇,“祝小姐,这是用西域葡萄干做的糕点,送给你。” “谢谢秦大人!”祝潇潇开心地接过礼盒。 祝夫人摸摸女儿的脑袋,对祝远晖道:“夫君,你们聊,我们先退下了。” 祝远晖点头,祝潇潇不乐意了,“我要找哥哥玩。” “哥哥有事,晚点再陪你。”祝青简只得出言哄她,许久见不到一面,妹妹甚是粘他。 待母亲带着不情不愿的妹妹退了出去,祝青简目光回转。 哪怕是前世,祝青简也只与秦显生见过为数不多的几次面,称不上熟,此次见面,他来回打量着这位号称工科算数奇才的才子。 白腻肤色中透着清润,秦显生一股文人的‘粉面相’,可能是饱读诗书的缘故,总能从中看出一股金色的华贵之气,配上端秀的五官,像是刚刚刮完金的佛像,而对视中,宛若平静海面的眼眸下一股淡淡的桀骜,直扫到了鬓角。 是个人物。 察觉到祝青简探究的目光,秦显生也未在意,他将卷宗放到一旁,小心取出一只精致的小盒子,向祝远晖要了一套紫砂茶具,用茶匙自盒中舀出一勺茶叶,亲自泡茶,“这是老师让学生带来的黟山毛尖,他老人家种的茶叶,堪称一绝。” 听闻此言,祝远晖不禁笑道:“哎呀!当年我不过撸了他几把茶树枝子,他记恨我至今,我直到现在都没喝上过这茶叶,他送给谁都不会给我。” 秦显生笑了,“茶香之最,当属黟山毛尖,黟山毛尖中的极品,便是老师亲手种的这三亩茶园,可称之为茶中之龙,今日你们有口福了。” 祝远晖倒是不以为然,“哎!其实这些茶的好坏我都喝不出来,我尝着就是一股深山泥土的味道。” “将军,那叫岩味……”秦显生的口气颇为无语。 “我倒觉得,这玩意还不如二两黄米酒好喝。” “难怪老师不肯把茶叶送与将军。”秦显生微笑着摇了摇头。 热水浇过之后,碧叶随着水流翻滚,一股沁人的香气飘出,一旁祝青简忍不住赞道:“果然是好茶。” 秦显生抬眸,“世子懂茶?” 祝青简微一摇头,“略知一二,我只知此茶味道清香,没有闷青味,绝对是好茶。” “世子所言极是。” 祝远晖问道:“他现在近况如何?” 这个‘他’所指的自然是冯太师。 秦显生抚着手中茶盏,低下头,“正在往京城赶。” “他真回来了?”祝远晖诧异。 “回来了,”秦显生将茶水倒入杯中,“朝廷上无人得知此事,除了皇上,剩下的就是你们了。” “外祖父真的是在养病?”祝青简问道。 “只是表面,老师无事不会出马,”秦显生将茶杯推过去,“将军,世子,请。” 祝远晖接过茶杯,对祝青简解释道:“老丈哪里是养病,他老人家身体好着呢!还帮我部署兵力,出谋划策,向边境施加压力,接连铲了丹拿六个部落!但是咱们大愈自己的几个城却在收缩,北边关上的朱城,都往回迁了十里了。” 秦显生抬起头,问道:“将军,您觉得西康,坤昊与南晏的边境,形势如何?” “两三年没什么动静了!”祝远晖一脸无趣,“这事儿越来越没瘾,也没仗打,无聊!” 祝青简抿了一口茶,清香扑鼻,“秦大人,上面的意思究竟是战,是和?” 秦显生看向他的目光中有一丝赞赏,却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世子,上元节后,隔日便是皇上五十大寿,到时,丹拿,西康,南晏和羡余四国使臣将前来拜贺,这次花灯节,上面的意思是,大办。” “他奶奶的,这几个小瘪三怎么都来了?”祝远晖冷哼一声,随即纳闷道,“铺张浪费一贯不符合皇上的作风啊,为什么要大办?” “此次前来的四国使臣,连丹拿都将他们的格尔哈派了过来,”格尔哈的意思就是丞相,秦显生顿了顿,继续道,“其他三国,派遣来的使臣,俱为储君。” 祝远晖大笑,“那敢情好!把他们一起全杀了,岂不省事儿!” “啊?”秦显生咂舌,抚着茶杯震惊地抬起头。 发现除了自己,没人在笑,祝远晖打了个哈哈,“我开玩笑的。” 杯中茶见底,秦显生又给自己斟上了茶水,“这些年,他们趁着我大愈刚建国不久,根基尚不稳固,当真是赚了不少好处。” “可是我们也让他们吃了不少苦头,若是整体算下来,其实,这肥肉并没有啃到多少,反而还磕掉了几块牙,根本就划不来,因此,他们的意思也是和了,老师让学生亲自前来督办这件事。” 秦显生将卷宗展开,露出其中夹着的一摞图纸。 “这是什么?”祝远晖问。 秦显生将图纸推过去,“二位可看得懂?” 祝青简伸手将图纸抚平,手指轻轻点于其上,摇头道:“看不懂。” 其实,此物为何,祝青简的心中十分清楚,在他眼中,指尖下图纸的繁复线条竖起,组成了一座高近五丈,挂满了各色花灯的金龙灯塔。 随即,灯塔伴随着众人的惊声尖叫,轰然倒塌,塔尖之处正砸向二皇子,幸亏当时祝青简被二皇子叫住,与他坐在了一起,祝青简方能踹开方桌,救了二皇子,可是灯塔还是砸死了二皇子左侧的曹令今曹丞相以及祝远晖身后的三位门人,太子被浑身着火翻滚尖叫的宫女吓尿了裤子,在四国使臣面前,可谓丢尽了大愈皇家颜面。 皇上震怒,所有施工的工匠全部掉了脑袋,最终,在冯太师的求情之下,工程负责人秦显生免了死罪,在流放途中逃走,不知所踪。 灯塔几乎被烧成灰烬,什么都没有查出来,点灯的宫女们也面目模糊,惨不忍睹,好似这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祝青简却觉得,此事着实太过巧合,定然与老阉狗脱不了干系,绝不单纯是个意外。 秦显生对此毫无所觉,继续介绍道:“这个图纸叫做,九转金龙灯塔。” 祝远晖抬手将图纸举起,啧啧两声,“好高的塔,建这玩意干什么用的?” 第 8 章 “彰显我大愈国力,此次花灯节,皇上邀请各国使者一同进京,为的便是商议此后形势,”秦显生给他们斟上茶水,缓缓道,“将军,之后主和,不再打仗了。” 听闻此言,祝远晖很不高兴:“主和?主什么和,打仗多好啊!” 秦显生摇头,“每次打仗,劳民伤财,将军,上一次与羡余的战争,您还记得花了多少钱吗?” “这我哪里记得清。” “四十四万两白银,”秦显生敲敲桌子,叹道,“国库不多了,将军,学生听皇上的意思是,能省,则省,近几年,缓一缓罢。” 缄默片刻,他接着道:“西南部兹城镇的旱灾,刚刚过去不到两年,国库实在空虚的很,下面乱糟糟的,乱的很哪,什么声音都有。” 祝远晖冷哼,“上面难道就不乱了?老曹还支持老二。” 祝青简微微一笑,“自打进了军营,我许久不见太子了,”他思量半响,叹道,“太子的性子,委实太过软弱,我记得皇上都曾评价他,见解与胆识还比不过十岁的二皇子,而且皇上身体硬朗,若是无病无灾,再活个十几年都没有问题,是以朝中方才暗搓搓分成了两派。” 秦显生赞赏道:“世子继续说。” “太子一派虽以夏成武这个武将为首,成员大多却是那群肚大腰圆油水多的朝中文臣,剩下的官员,则以右丞相曹令今为首,曹令今可是二皇子生母德贵妃的父亲,他押宝二皇子,这是想赌上一赌啊!” 虽身在军中,有些事情,还是能传到祝青简耳中的。 朝廷里分了这么两个派系,而在朝中举足轻重,与当今皇上一起打江山,立下汗马功劳的开国功臣祝远晖,则谁都不站,与皇上情同手足,深得信任。 秦显生笑道:“世子快人快语,所言不差。” 祝远晖则十分惊奇地看向他,“嘿!你小子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道听途说,连猜带蒙。”祝青简笑道。 秦显生哈哈一笑,“世子玲珑心,学生佩服。” “过奖过奖。”祝青简瞧着他,眯了眯眼,心道:就连你,将来都要被流放,生死不知,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最后,祝家在灯塔事件中只判了监管不力,但是打击了冯太师,也等于变相削弱了祝家。 祝青简知道所有的事情,但此时他也不好细说。 三人畅聊许久之后,秦显生起身告辞,祝家父子将他送至门口,他一回头,正看到祝青简面上神情,似是有些意味不明,不由问道:“世子可是有事?” 祝青简拱手一笑,“没什么事,秦大人趁早回去罢。” “告辞。” 出了将军府,秦显生微感疑惑,世子怎么好像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祝青简目送着秦显生坐上马车离开,消失在了巷口,心道: 此事究竟与秦显生有无关系? 他一看就是个很机灵的人,流放途中还有胆子逃跑,未必就没有问题。 思量许久,祝青简决定,就先从他查起。 祝青简只在家住了一晚,第二日便回了军中,他首先找到赵天峰,道:“你带几名亲信,去正乾门灯塔的施工之地,监视秦显生,他有任何异动,都要立即告知我。” “是!少主。”赵天峰领命离去。 此后这段时日,祝青简得到的消息,俱是秦显生与工匠们同吃同住,尽职尽责,亲自把关。 他想了想,换下戎装,穿上一身茶色锦袍,招来胖头与崔实,离开了军营。 少年刚刚长开的身姿笔挺,宛如苍松翠柏,胸前挂着一只三段竹节玉佩,手持一柄玉骨折扇,瞧上去颇有了几丝风流倜傥的味道。 祝青简带着一群人来到了西乾门后,天元宫前的施工现场,工匠们忙忙碌碌,如火如荼,他们便将工匠拦住,开始挨着盘问。 秦显生早就发现了赵天峰一行人在附近徘徊,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理会,但祝青简带来的这群人,逮着工匠挨着盘问,你是打哪来的,这活儿干多久了之类,耽误施工进度,这就不太行了。 于是,秦显生便前来对祝青简施礼道:“世子,您何故如此啊?” 祝青简一笑,“秦大人,爹让我前来相助于你,依在下愚见,此等大事不宜随便招工,便差人来检查一下他们的户籍,看看有没有探子,奸细。” “这是不可能的,他们都是工部的人,绝非随便招工,您这样盘问要耽误进度的。”秦显生好脾气地解释道。 “哦~原来如此。”祝青简点头,却没有将手下撤走的意思。 秦显生无法,只得道:“世子随学生来。” 祝青简随他走到一排临时搭建的木屋前,两人进入最东边的那一间,秦显生指了指桌角上的一摞册子,道:“世子,这是花名册,您从这里面找,不止能知道他们是从哪来的,祖上八代都能查得出来。” 原本,秦显生觉得这二世祖就是来闹着玩的,可是没想到他当真认真查看了花名册,又折腾半响,确定没有任何问题,方带着他那帮小兄弟离开。 赵天峰依旧带着人在附近徘徊,秦显生虽然瞧着不顺眼,却也无法可施,他想不明白,祝青简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又过了些时日,祝青简听闻秦显生最近在采购木材,还专选的上好的百年栎木,便拖人打听了一下百年栎木的价格,又来到了天元宫前。 赵天峰看到他,便前来指了指那排临时搭建的木屋,道:“少主,秦大人正在那边。” 祝青简点点头,来到木屋前推门进入。 一瞧见他,秦显生忍着摔笔的冲动,轻轻放下手中毛笔,起身行礼,“世子此次前来,又有何贵干?” 在秦显生疑惑的目光下,祝青简关上门,甚至插上了铨,慢悠悠踱到了他身边,“秦大人,此次工程,朝廷给你批了多少银子。” “共计三万两。”秦显生道。 祝青简点头,“听闻秦大人最近在采购百年栎木。” “是,百年栎木的木质十分坚固,切面细腻光滑,是最合适的选择。” “但是,此种木材价格不菲罢?” “一料十八两银子,尚在预算之内,还可接受。” 祝青简拿起他桌上黄玉卧虎镇纸,摩挲着老虎光滑的身躯,缓缓道:“秦大人,杨木一料才四两银子。” 秦显生抬眼,目光微妙,“世子此言何意?” 祝青简清了清嗓子,“秦大人是个聪明人,还需我直言吗?” “学生不懂。” 祝青简向前两步,凑近他,压低了声音,“上面人我可帮秦大人打点,四六分,如何?” 说完这话,祝青简便看到秦显生拧起眉,看向他的眼神露出轻视,虽然一闪即逝,他却看的很清楚,这大概就是看那种徒有虚名,不学无术二世祖的眼神。 祝青简笑着摊了摊手,“就这些肥差,没有人会不从中捞些油水,反正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儿,秦大人意下如何?” 在将军府与他谈论局势之时积攒的好感彻底烟消云散,秦显生对他拱了拱手,“多谢世子好意,学生还有事,先行告辞。”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到门前,打开门栓,快步走了出去。 完全未给他这个二世祖面子。 祝青简却依旧不依不饶,“秦大人有什么事啊?” 秦显生来到工地,查看了一下进度,一名工匠推着木料进去,他侧身让开,回头看这祖宗还跟着他,无奈道:“世子,这里也没什么好招待您的,您若是磕着碰着,学生如何与将军交待?” “不会不会,”祝青简抬头,对着已建起来的两层灯塔框架指指点点,“我乃是习武之人,哪怕这玩意塌了,我也能躲开,不像秦大人病恹恹的,一砸就死。” “……世子此话何意?”秦显生忍不住揉了揉额角。 祝青简又低下头来,“没什么意思,秦大人真不考虑考虑……我的提议?” 秦显生忍无可忍,再次对他作揖行礼,“世子,恕在下不方便招待您,您请回。” “既如此,秦大人再想想,我先告辞了。” 秦显生就差没气得跳脚,祝青简心情却不差,他最好没有问题,否则,他毕竟是外祖父的学生,若真要现在动他,着实是个麻烦。 此后,祝青简依旧隔三差五来此找茬,将秦显生烦了个够呛。 不止秦显生,就连他的下属和工匠们,看到祝青简也忍不住皱眉。 就比如现在。 深冬的午后,阳光刺眼,天气依旧寒冷,工匠们正在休息的空档,秦显生听到下人汇报,“秦大人,世子来了。”他终于摔了笔。 “我的姑姥姥啊!他怎么又来了!” 瞧着被墨污了一块的纸张,秦显生想发疯,却还是不敢得罪他,只得缓了缓情绪,前去迎接,“见过世子。” 祝青简目光四扫,冷笑一声,“怎么才这么几个人干活?剩下的这么多人,就这么拍着肚皮晒太阳?朝廷让你们来吃干饭的?“ 他清楚地听到秦显生深吸了一口气,若非是碍于他的身份,他毫不怀疑秦显生会立即命人将他打出去。 第 9 章 祝青简猜的一点没错,现在,秦显生在心里已经把他全家都问候了一遍。 不过,挨骂的只有他一个。 秦显生本以为,虎父无犬子,祝青简他爹是北征将军,治军严明,无偏无党,他外祖父也博古通今,足智多谋,位居百官之首,可他却吊儿郎当莫名其妙,像只苍蝇一样,惹人心烦。 他还不如只苍蝇呢!苍蝇来的时候,起码还能有点动静,他却总是突然冒头,动不动就吓人一跳! 当然,这些话他也只是在心里想想,断不能说出来。 可怜秦大人只能耐着性子解释道:“此乃重体力活,盲目做工,工匠很容易体力不支,搭建若是出了问题,岂不是更严重?不如三班倒,每一班都有休息的时间。” “怎么个三班倒法?”祝青简‘唰’一声打开折扇,在大冬天里哗哗扇风,看得秦显生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哆嗦完之后,秦显生指着已经搭了四层的灯塔平台道:“世子您看,学生为了赶工期,用了这龙骨法,先打出框架,第一层未搭完的时候,用一个井字构造相互磊叠,框架之上再搭第二层,然后再搭第三层、第四层,这样便可以同时开工。” “哦,同时开工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闲着?” “世子,木匠一共召集来四百人,还不算泥瓦石匠,平台上最多同时上去一百五十人,工匠轮流不断高强度作业,晚上也灯火通明,三班倒岂不是比一窝蜂上去一堆人要好得多?” “哦,确实是这么回事,我误会了,” 祝青简轻声一笑,意味深长,“秦大人,请移步,我有点事情要与你说。” “什么?!你还有什么事!”发觉自己的失态,秦显生平了平气,转身向屋中走去,口中不停地道,“世子,学生真的不能再陪您玩了,这工期快赶不完了,您要觉得凉快,您就在这里坐坐,学生还要工作,请您不要再为难了,您的要求,恕难从命……” “非也非也,老秦,你怎么火急火燎的,咱俩谁是习武之人?你怎么看起来脾气这么冲呢?”祝青简随他进了木屋,折扇在手中唰唰转了两圈,竟带起了破风声,“要不要来比划比划?” 秦显生吓了一跳,随手抓起了桌上一个刨子,挡在身前,“你……你想干什么?” 难道,他威逼利诱不成,就要动手吗? 看他吓得毛都炸起来了,祝青简忍不住“噗”地笑了一声,他好似明白老爹为啥那么喜欢看读书人急的直蹦跶了。 好像真……挺好玩的? 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尤其当你是兵的时候, 更好玩了。 祝青简努力压住脸上的笑,正色道:“秦大人派专人负责采购和监督,全部采用品质最高的百年栎木,亲自挑选,严防死守。” 秦显生一时吃不准他是什么意思,虽然听上去很像是夸奖,但由这人说出来,就不一定了,他依旧抱着刨子不放手,面露难色,“这都是学生分内之事,望您高抬贵手。” 祝青简继续道:“我派人在工匠中打听,得到的消息也全部都是,老秦你待人亲和,从未克扣过薪水,为人刚正不阿。” 看秦显生一脸疑惑,祝青简笑笑,将折扇收起,放于桌上,对他拱了拱手,“秦大人为官清廉,两袖清风,在下佩服。” 听将军说他以前患过癔症,这是犯病了? 秦显生依旧不说话,眼神中闪烁着明显是不信任的光芒。 祝青简靠在桌上,叹了口气,“老秦,这些时日当真是叨扰了,我的人查出有人潜伏于此,打算伺机破坏,此工程兹事体大,容不得任何差错,不得已,我也只好出此下策试验一番,祝某人绝无恶意,望秦大人海涵。” 这些天,祝青简思考良久,还做出了假设,若真的是秦显生,他能从中获得什么好处? 他现在已经位居工部侍郎,背后靠着祝家,如果没有意外,那他以后至少会是个正二品的官员,他着实没有理由去做如此凶险之事背叛祝家,令自己的前途毁于一旦,最后还被流放边疆,这完全说不通。 但,如果排除了他,又有谁能在如此严密的监工之下搞大动作? 毕竟,若想要灯塔倒塌,也绝非易事。 此事,祝青简还是无法想明白。 秦显生听闻他如此说,长舒了一口气:“原来如此,世子,您大可放心,皇宫之中,天子脚下,学生还能让人做了手脚不成?” “我绝非怀疑你的能力,你许久未来京城,都知道下面乱成了什么样子,人员混杂,不得不防。” “学生理解。” 祝青简对他行了一礼,道:“此后的事情,就拜托秦大人了。” 秦显生回礼,“世子说哪里话,学生已说过,定不负所托。” 话到此处,二人相视一笑,算是冰释了前嫌。 几日后,工匠们惊讶地看到秦大人和世子的关系似乎变好了,有说有笑,不再冷眼相对,世子也没再找他们的茬。 就在灯塔第五层的最高处,祝青简与秦显生在猎猎寒风中俯瞰着脚下的金瓦红墙,雕梁画栋。 江山美如画。 没能坚持多久,秦显生就搓了搓手,将手拢入袖中,“祝兄,我之前还真当你是那徒有虚名,奢靡娇纵的纨绔,不曾想,这些时日相处下来,祝兄实则天性聪慧,文武全才,在下感觉与你分外投缘。” 祝青简大笑,“秦兄谬赞,”随即侧头道,“告诉你件事。” “何事?” “我明日就要离开京城了。” “祝兄要去哪?” “军中派我去兹城镇坊河下游的岖镇修固水库,至于这里,你若是遇到什么困难,告诉赵天峰便可,我定尽力帮你。”说着,祝青简冲他招招手,回身向下走去。 “多谢。”秦显生急忙跟上他,离开了高台,虽然景色很美,可他着实不想再吹风了。 兹城镇旱灾频发,一次比一次严重,为防止下次灾情蔓延,军中便派了祝青简去扩大坊河水库规模,由他前去监工。 他并不想去,可惜水库年久失修,工部全部用来修建这座灯塔,否则,他也不用亲自跑去数百里之外。 但是现在,这个差事他无法推脱,京城中各方势力都崩的紧紧的,短短几日,赵天峰就察觉到有十几双眼睛也在盯着他们,这还只是在明处,暗处就更不消说了,此事马虎不得。 他瞥向秦显生,此人应当靠得住,赵天峰他们三人也每日都在这里巡视,应当出不了太大的岔子。 想到这里,他稍稍放下心来。 祝青简离开后,中间只在过年之时回了趟家,这期间自赵天峰口中得知,秦显生那边没有任何问题,于是,他很快便又启了程,整整忙活了月余,方才在上元节之前返回京城。 上元佳节,天京城内灯火辉煌,各家各户和茶楼铺子门前都挂满了花灯,千姿百态,令人眼花缭乱。 远远看去,仿佛整座城都漂浮在晚霞之内,犹如仙境。 祝青简这一路长途跋涉,已感疲累,他回到将军府,终于得空能休息一会,结果,他刚刚陪着父亲自流霜亭中小坐了片刻,凳子都还没坐热,便听到一声振聋发聩的大吼蓦地传来: “祝二愣子!你在哪儿!” 祝远晖一口茶“噗”地喷了出来。 紧接着,大内总管全德公公那尖细洪亮的嗓音响起: “皇上驾……” “别喊了!”另一道低沉浑厚的声音倏地打断了他。 第 10 章 一把剑歪歪斜斜刺了过来,祝远晖的表情堪比如临大敌,但是身体却完全没有绷紧,他左掌在石桌上一拍,身形纵移,看上去勉勉强强躲过了这一剑,随即转头看去,身后之人一身耀眼明黄,龙袍之上绣着九爪金龙,须发皆已发白,面含笑意。 正是大愈开国皇帝,愈高祖牧苍靖。 牧苍靖急促道:“祝二愣子,快陪朕练练,你走这么久,朕好生无趣!” “皇上,臣不敢和您动手啊……”祝远晖不由面露苦涩,和他动手?那也太考验演技了! “放屁!快来快来快来,朕手痒!” 牧苍靖连说三声‘快来’,手上招式不停,迅速挥出三招快剑,祝青简看他们一路打到了院中,便随之去看热闹。 天下谁人都知,当今圣上有三把宝剑,青锋、胜邪以及白鱼剑。 他现在所持的这把乌鞘剑名为胜邪,削铁如泥,剑锋熠熠,就是刺的飘忽不定,力度委实有点儿不够…… “朕自大内高手那学到了新的绝技!爱卿小心,看朕黑龙出击!” 话音刚落,他正儿八经地做了个起手式,还纠正了一下自己的动作,使之更加标准,随即认认真真耍了七八招攻击剑法,而祝远晖左右腾移,一副难以应对的样子,瞧上去十分累。 祝青简忍不住面露笑容,颇为感同身受。 哪怕是切磋,他还从未见过动手之前还要先耍一通花里胡哨的剑花,提前喊出招式的。 这么做是为啥?为了帅吗? 又对了上百招,最后一式,牧苍靖歪歪扭扭又刺出一剑,祝远晖挥剑荡开他这一招,往后倒飞而去,稀里哗啦撞歪了两棵小树,足足飞了近十丈,方才停下来。 周围几十名侍卫发出阵阵喝彩。 祝青简感觉一言难尽,不忍直视,不过他还是跟着四周的人喊道: “好!!” “皇上威武!” 喝彩声此起彼伏。 古往今来,有的皇帝爱吟诗作画,有的皇帝爱江山美人。 而他们的这位皇帝已年过半百,却又爱上了舞刀弄剑。 听闻他练功还很刻苦,每次起床要舞剑,退朝要舞剑,连睡前都还要舞剑。 至于练了这许久的成果嘛,只能说,皇上的武艺甚是稳定,保持在……稀松平常的水平。 牧苍靖得意地将宝剑递给全德公公,冲祝远晖笑道:“爱卿,怎么样?” 祝远晖用内力逼出了一身汗,脑袋上都在蹭蹭冒着热气,他挥手将汗擦掉,‘哎呀’一声,“皇上果然厉害,这一招,臣难以招架!” “哈哈哈哈哈……还是你懂朕!走走,喝茶去,宫里的那些侍卫,就说张统领,朕一剑刺过去,他连躲都不躲!嘴里还喊着什么‘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满脸大义凛然,真是没劲!还是和你打的畅快淋漓!” 气氛一片祥和欢乐,其余人等都陪着这二位向屋内走去,就在这时,祝青简看到一名锦衣少年缓步走来,心中骤然一凛。 他双眸眯起,以余光打量着此人。 之前皇上和老爹闹腾出那么大动静,他竟没注意到太子也来了! 太子牧子宣是祝青简的发小,与他同岁,看上去却显得年岁小一些,长着一张娃娃脸,身量也不高。 牧子宣也立即注意到了祝青简,转头看向他,露出了笑容。 祝青简只得翘起嘴角,微微一笑……父亲战死沙场,自己也死在乱箭之下,全是拜这个未来的昏君所赐! 若是现在…… 他的手不由自主便想去摸腰上剑柄,可是此时,牧子宣已抬步向他走了过来。 祝青简的手轻轻划过剑柄,继续向上,对他行了一礼: “臣见过太子。” 牧子宣拉住他的手臂,“青简,好久没见了,孤好生想念你。” “臣也十分想念您。”祝青简与他并肩而行,微笑道。 现在,祝青简的手中几乎没有任何权势,对方却身居高位,此时需与之虚与委蛇,决不能得罪他。 众人进入客厅中落座,祝远晖与牧苍靖就宛如多年老友般,从不逾越,也无猜忌,二人高谈阔论,难得的君臣志同道合之景。 祝青简侧头瞧向身旁,牧子宣笑得分外亲和热情:“青简,我们已有两年未见,以后要多走动走动,孤可不想与你生疏了。” 祝青简伸手扶着茶杯,面上亦是盛满笑意,“承蒙殿下抬爱,微臣受宠若惊。” “听闻你入了伍,比我这深宫之中可是要快活许多。” “军中十分艰苦,太子金贵,部队里的环境可不适合您啊。” 残阳洒下最后一抹温暖,光线被窗棂割裂,照在人身上变成了一个个光线组成的方块,缓缓变得黯淡,冬日的太阳总是落的特别早,没一会便有丫鬟前来掌灯。 “孤倒是宁可艰苦一些,换得几分自在,”牧子宣摇摇头,呷了口茶,赞不绝口,“这黟山毛尖,孤一尝便知,是出自老师之手,其余的茶绝无此等清甜香浓之味。” “没错,我也觉得此茶甚佳。” 祝青简面色平静,随口应着,看到牧子宣桃花似的双眼,一些心思又忍不住开始冒头, 如果他死了,是不是便可阻止今后的那些事情发生? 牧子宣看到祝青简漆黑双眸微微眯起,竟似寒潭般深不见底,平静水面之下仿佛有什么在翻滚涌动。 被他盯的莫名发毛,牧子宣轻咳一声,“孤最近可听到许多传闻,祝家公子年少有为,出类拔萃,名不虚传。” 祝青简摆了摆手,展颜笑道:“太子,您可别寒颤我了,这几分虚名怎值一提。” “哪里是虚名?”牧子宣侧过头来,不知为何,祝青简刚刚的眼神,竟让他觉得甚是可怕。 祝青简顿了顿,轻声一笑,“我哪里能比得上太子,您熟读经书,学富五车,文成武德无所不精,实乃大愈之福,我朝百姓之福。” 牧子宣努力克制,但是,他终是忍不住弯起了嘴角,“青简,你太过奖了。” 二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露出笑来,祝青简端起面前杯盏,吹了吹茶叶。 两世为人,他对任何虚名都已不在乎,但是牧子宣不同,几句褒奖便足以让他心花怒放。 到底是少年人,年轻气盛。 祝青简轻轻放下茶杯。 桌上烛火扑迷,夜色微凉。 第 11 章 牧苍靖亲自前来叮嘱祝远晖在今晚进宫出席晚宴,顺便与他切磋了一通之后,便与太子一同起驾回了宫。 祝家人恭送圣上离去,也立即开始张罗,准备进宫。 祝青简回到房间,站在窗前,只听一声极小的窗棂咔嚓声响过,赵天峰和崔实翻身跃入,随后便见胖头的两只手在空中挥舞,“我卡住了!快帮帮我!” 崔实伸手按在他的大脑袋上,将他推出去,快走两步将门打开,无奈道:“胖头,你还是走正门罢!” 胖头扶着手臂,在赵天峰和崔实的嗤笑声中‘哎吆哎吆’地从正门挤了进来,祝青简摇摇头,问道:“怎么样?” 赵天峰道:“回少主,没出过什么岔子,秦显生也没有问题,灯塔已经建好了。” 崔实也点头道:“是的少主,我们没发现有什么纰漏,无任何异常。” 胖头道:“少主,这个工程不止有我们,一直都有很多双眼睛盯着,司礼监一直在,还有夏成武。” “从头至尾,他们都没做什么动作?” “没有。”胖头回答的十分肯定。 缄默片刻,祝青简看向他们,缓声道:“今晚上我会与张统领打声招呼,你们加派人手巡逻,多事之秋,招子都放亮点。” “是!少主!” “下去罢。”祝青简摆摆手。 他们退下没一会,刘姨便前来寻他,道:“世子,请您前去泉池沐浴更衣。” 沐浴更衣他没有意见,但是祝青简来到泉池后,垂目瞧向这跪在地上的两排下人,小丫鬟只着抹胸,仆人穿着个裤衩,所有手中都拿着一只金丝楠木的托盘,上面放着一堆他看不懂的瓶瓶罐罐,胰子,还有材质粗细不同的浴巾,他的头隐隐有些疼。 被人伺候着洗澡是天底下最别扭的事儿没有之一。 外衣被退下,在仆人伸手打算解开里衣的时候,祝青简忍不住了,摆摆手,“我自己来,你们都出去。” 手持托盘的丫鬟似是有些犹疑,祝青简接着道:“东西留下,你们下去吧。” 待人都退了出去,他总算舒了口气,不过看到那个镶嵌在岩石地面上铜制浴盆中满满的花瓣,他的眉头还是不禁跳了跳。 最后,他跳入盆中,温热的水没到下巴,他感觉自己就像躺进了一大杯花草茶中,老妈就特别喜欢用西洋进贡的一种全透明琉璃盏来泡各种花瓣。 据说可以美容养颜。 他对这些功效不是很感兴趣,但是那胰子不错,一股草药香气,能搓出细细的泡沫,洗的很是干净。 冲干净身体之后,他也懒得分浴巾的粗细,随便抓过一条擦拭几下,换上干净的里衣,剩下的事情就不得不让旁人代劳了。 这次鱼贯而入的丫鬟手中的托盘上放着剃刀,绑带,发冠和礼服等物,刘姨指挥着仆人,伺候他穿衣。 丫鬟用剃刀给他修发和面,他年纪尚轻,连胡须都没有,便将头发梳起,重点修了修鬓角。 里衣用绑带自腰上绑紧,穿外袍的时候,刘姨感觉丫鬟太毛躁,不放心,于是就亲自上前给他整理。 这件棕红色长袍色彩浓艳庄重,由“寸锦寸金”的云锦织成,她将袍上的褶皱一点点抚平,也用绑带绑紧。 扣内扣的时候,祝青简闷哼一声,感觉原本肌理分明的小腹都快被勒平了。 总算折腾完毕,他看向铜镜中的自己,面容清秀俊丽,退去了几分稚气,翩翩贵公子的气质十足。 很快,祝青简就扶着桌沿坐了下来,扭了扭身体,这身打扮,好看是好看,但他觉得浑身说不出的难受。 两辈子,他都不习惯穿这些费劲的劳什子! 宫里已经派了马车前来接他们,祝青简走出门去,首先看到的是一身华丽宫装的母亲,妹妹手中拿着一只小白兔花灯,正在小路边一蹦一跳,不知在玩什么。 视线一转,他就看到老爹也是一身云锦礼服,面色凝重,背崩的紧紧的,走路的时候连腿都不敢打弯,直挺挺的像两根木棍,正在一步步朝这边挪过来。 祝青简忍着笑,与家人一起上了马车,祝远晖刚坐下就开始活动脖子, “x的,比打仗还累。” “没事,爹,就只有今晚上,坚持住。”祝青简笑道。 “我想穿我的那套八棱赤金宝甲去,皇上就是不同意,怕我和那些番子打起来,非让我穿成这幅德行,他奶奶的,去年还和那帮小瘪三打得甩胳膊掉腿的,今年成客人了,你说气人不气人?”说着,他又翘起腿,露出自己的靴子,“这还叫什么登云靴,连走路都不得劲,气死我了,你们说说,我是那么没分寸的人嘛!” 祝夫人抬起眼,十分干脆地对他微笑道:“是。” 祝青简只是笑笑,祝潇潇抱着她的花灯道:“爹爹没分寸!” 祝远晖不乐意了,“别听你娘……”抬头看到夫人的目光,他接着道,“说的都对。” 与地面灯火交相辉映的晚霞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海般暗沉的天幕,宫阙重重如山峦,宫女太监来四处梭,忙忙碌碌,衣着光鲜的贵女与世家公子来回走动,对着花灯嬉笑指点。 当然,最为壮观的要数这九转金龙灯塔,它的最外层是以栎木镂空雕刻而出的一条巨龙,其上刷了一层细细金粉,在花灯火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巨龙的身体张牙舞爪地缠绕住整座灯塔,仿佛下一刻便要冲天而起。 众人还未落座,全部都在与同僚好友聊天,祝青简心思百转,既然灯塔工程质量没有问题,若是老阉狗,或者旁的什么人胆敢在这种时候做手脚,岂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宫中安全由禁卫军负责,祝青简想到此处,便动身前去寻禁卫军统领。 张统领是一位相貌方正,威风凛凛的中年男子,也祝远晖的门生,看到祝青简到来,他双指交握,行了个军礼,“世子。” 祝青简回礼,行至他身旁,一指灯塔,道:“张统领,今日人多眼杂,你们多多提防着点。” 他很想直接说让他们保护好灯塔,但就怕到时万一真出了问题,他也会有嫌疑,于是,便只是出言提醒,让他们注意一下。 “没问题,”张统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让他堤防一座灯塔,但军令如山,他还是一指灯塔外的木栅栏,对属下命令道: “都看着点!此地不允许闲杂人等过界!” 随即又转向祝青简,“世子不必担心,有我等在这守着,保证一只耗子也爬不上去。” 他们商议半响,加强了戒备,将九转金龙灯塔处临时加派了两倍的人手,祝青简才放心地离去。 回去路上,祝青简回头望去,只见灯塔坚固,巨大,且防卫严密,一排排禁军的盔甲在灯火下反射着光芒,像是一座牢不可破的天堑。 如此,应当万无一失了。 但是他也没有放松警惕,心中烦躁之感盘旋不去,灯塔的建设在前世也是秦显生负责的,他只听到了咔嚓咔嚓的声音,回头已看到这个庞然大物冲着自己砸了下来。 …… 触目惊心。 据说是因为着了火,当时具体是何情况,他也不曾亲眼看到,这事由祝家监工,加之秦显生是外祖父的学生,祝家有苦说不出,只能吃了这个闷亏。 前世的意外究竟是如何发生的?若是加强防卫数量,是不是就可以避免? 他的心中依旧没有底。 就在这时,祝潇潇看到了他,她小心翼翼地举着已点燃的花灯,穿过人群,快步跑来拉着他便向回走,“哥哥!你怎么还在这里看灯塔啊?快去拜见外祖父和外祖母!他们念叨你好久了!” 祝青简被她扯着手臂,在人群中穿梭,“好,潇潇你跑慢点!” 他被拉到了一间宫门前,祝潇潇推门进入,“外祖父!外祖母!我把哥哥带来了!” 冯太师是一名体态偏胖的老者,眉毛浓密,双眼清透毫不浑浊,充满了学者的精明智慧,他伸手接住跑过来的祝潇潇,笑道:“好好,孩子们都来了。” 祝青简躬身行礼:“外祖父,外祖母。” “好,好,快过来坐,”外祖母面容慈祥,笑眯了双眼,拉过祝青简上上下下地打量,“简儿啊,打算什么时候成亲呐?” 又是个让祝青简头大的问题,他干笑道:“回外祖母,孙儿一定尽快。” 没记错的话,好像自今年开始,外祖母每次见到他都要问一句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可有意中人了?” “孙儿正在努力找。” “外祖母觉得赵尚书家的大小姐不错,比你正好小一岁,简儿,你觉得怎么样?” 看着外祖母期待的神情,祝青简向上扯了扯嘴角,努力笑道:“很好,就是……孙儿跟她不太熟,这便去找机会认识她。” 一听这话,外祖母满脸开心,乐呵呵地笑道:“好好,那你快去罢。” 祝青简立即后退,“外祖父,外祖母,孙儿先行告退。” 逃走之后,他回到宴会之上,发现对面使臣的座位全部空着。 他所在的这一边,已有寥寥几人落了座。 前排自右向左分别为冯太师,夏成武,二皇子,曹令今和父亲祝远晖的座位。 此时只有二皇子一人坐在了桌后。 祝青简前世路过二皇子桌前,被他留下一起坐,方才有机会救了他,而这次,他则故意自二皇子桌前缓步走过,不出所料,这个年方十岁,金童般的二皇子立即抬头,笑着叫住了他: “祝公子,与我一道坐罢!” 第 12 章 “是。”祝青简依言坐在了他的左手边。 二皇子开始与他闲话家常,寒暄几句之后,问道:“祝公子如今官居何职?” “督粮官。”祝青简如实答道。 “哎呀,这可真是太屈才了,祝公子,我定会与父皇说说这件事,替你美言几句。”二皇子以一副故作老成的口气道。 单看外貌,二皇子瞧上去就是个天真单纯的小孩子,不过祝青简如今已不会再将他当做普通孩童看待。 前些日子,右丞相曹令今命人给祝远晖送的礼,全部被原封不动退了回去,因此,祝青简心中十分清楚,二皇子现在拉拢他,八成也是曹令今的意思。 二皇子便是这位曹丞相的亲侄子,也是他的学生。 祝青简洞若观火,前世看不明白的事情,现在看来,也不是多么高深复杂。 不过,瞧着二皇子这红扑扑的童稚面孔,祝青简还是笑了,低下头道:“跟谁学的?” 原本眉飞色舞的二皇子脸色一红,一双小手缩进了袖中,“这是我自己的意思。” “那,臣就先谢过二殿下了。”祝青简笑眯眯地道。 二皇子满意了,开始与他侃侃而谈,祝青简应着他,同时观察着附近的人,不一会,父亲带着副将和门生也来了。 硕大的广场,人员参差不齐,只有这里没有花灯,又靠近高台,因此这边的人最少,原本显得极其冷清,结果老爹他们这些人一来,周围立即热闹了起来,坐下没有片刻,他们这伙人就无聊地划起了拳! “哥俩好啊!三匹马呀!五魁首啊!六六六呀!” “哎呀,张副将输了!” “来,喝!” “七个巧啊八匹马!九常有啊十全到!” “喝喝喝!” 空气中浮现出了一丝异样,祝青简转头看去,不远处六名黑衣人缓步行来,为首之人着一身深紫打底的云纹宽大罩袍,几乎包裹住了身体,气势如乌云压顶。 祝远晖也抬起了头,见状喊道:“夏将军,一起来玩嘛!” 夏成武停下脚步,垂眸看向他,“祝将军好生雅兴。”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就走,不再理会他们。 祝远晖咂咂嘴,“哎!不解风情,”随即招呼其他人,“来来来!咱们继续!” “哥俩好啊!三星照……” 一阵脚步声响起,各级官员开始入场落座,使臣也被公公引来,坐在了众人对面。 一看到使臣,祝远晖立时板起了脸,他盯着对面那名浑身上下挂满了银饰,穿着一身大红,好似要成亲的羡余使者,还有身着白底棕纹光板皮质长袍,头戴檐帽的丹拿使者,禁不住冷哼一声。 “夏将军来得早啊!”不远处又有人对夏成武招呼道。 祝青简循声望去,看到一名矮小清瘦的老者走了过来。 他白须满腮,脸上布满了渔网纹,一手横于身前,一手放在身后,仰首挺胸,一副儒林大家的气质。 此人便是当朝右丞相曹令今。 在他的身后紧随着一位儒生打扮,头戴方士帽的年轻人,约莫二十余岁,此人是他的小儿子,名为曹惠隆。 祝青简暗忖,如果前世的记忆没错,一会曹令今就要给夏成武塞人参了。 果不其然,曹令今走到夏成武面前,右手一摆,身后下人便双手呈上来了一只红漆礼盒,他令人将礼盒打开,“听闻夏将军身体抱恙,老夫便拖人寻到一支千年人参,此物有滋阴壮阳,复脉固脱之功效,特来赠与夏将军。” 听了这话,夏成武面上没有一丝波澜,不为所动,倒是他身后之人捏紧了拳头,手指骨缝处甚至传来了吱嘎声。 火药味开始弥漫,祝青简往嘴巴里塞着糕点,乐得看热闹,而他身旁的二皇子,神情明显开始紧张了。 曹令今是一根硬骨头,有着文人的傲气,可夏成武也是出了名的锱铢必较,绝对不是好对付的人啊! 只僵持了片刻不到,夏成武就倏地一笑,道:“收了。” 下一瞬,他鹰隼般的目光一转,落在了二皇子面上,“二皇子殿下。” 没想到他会突然叫自己,二皇子眼眸中难以掩饰地透出惊惶,“何事?” 夏成武收起笑容,抬步向他走过来,“自古名师出高徒,良禽择木而栖,殿下,臣建议您还是慎重择师,若是跟着庸师,可是要祸害一生的啊!不如让臣来辅佐您,二皇子意下如何?” 没错,由于二皇子是曹令今的学生,夏成武现在便冲着二皇子来了,主要用意还是暗讽曹令今是个庸师。 夏成武继续前行了两步,站到桌前,身体微微前倾,宽大的深紫色罩袍随之垂下,造成的压迫感更强。 二皇子心中害怕,下意识向祝青简的方向靠了靠,好似要躲到他身后去。 夏成武见状,挑了挑眉,紧盯着着二皇子躲闪的双眼,“臣昧死上言,二皇子殿下,您不该如此优柔,您是君,在下是臣,在下是您的下属,是您的羔羊,这天底下,只有臣怕君,哪有君畏臣的道理?” 随后,他看向祝青简,问道:“祝家小子,你说对不对?” 祝青简抬头仰视着他,心中并不畏惧,但是他心中清楚,夏成武的这个问题他只要回答了,那么,不论回答什么都是错! 于是便索性不答。 想了想,他也跟着二皇子低头拧眉,摆出一副思考犹豫的模样。 很快,曹令今的声音自身后冷冷响起,“夏将军吓唬孩子作甚?” “孩子?”夏成武哈哈一笑,重新转过了身,“您再这么教下去,依在下愚见,怕是教不出什么名堂了。” 曹令今冷哼一声,“夏将军所言甚是,老夫无才,最多不过是去年教出了一个新科状元,一个榜眼和一个探花而已。” 说完此言,他伸手捻须,一弹衣袖,面上得意神色尽显。 “哦?科举前三都出自贵手,真是令人惊叹,不过在下怎么听闻,被誉为当今奇才第一人的,是位名为秦显生的后生?”夏成武语调中满是困惑,“他为何是冯太师的学生啊?” 曹令今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夏成武踱着步子走了回去,“前些日子,听闻贵府重新修葺,花了好些银子,正好夏某人对砖瓦石木也略通一二,不如让在下给您搭把手,免费改上一改,还能帮曹丞相省点银子,”他呵呵一笑,继续道,“免得到时候完工了,人们才发现这府邸只是瞧上去富丽堂皇,却根基不稳,大厦不牢!万一倒了,岂不平白惹人笑话?” “死太监!你说什么呢!”终于,曹惠隆忍不住了,他上前一步,怒骂出声。 曹令今眉头一皱,回身喝道:“大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曹惠隆眼中写满了不服气,此番言语,就是年幼的二皇子也听了出来,夏成武明显是在嘲讽他们家只是个花架子,根基薄弱! “还不快快退下!”曹令今再次怒道。 “是,父亲。”曹惠隆只得垂下眼,依言退到了他的身后,不再言语。 夏成武使了个眼色,令身后之人端来两樽酒,“小孩子嘛,年少轻狂,说什么都没关系,不像我们,不管说什么话都得掂量掂量,究竟该不该说,不论做什么事也得掂量掂量,究竟该不该做,”随即,他轻声笑了笑,“来,曹丞相,我敬您一杯。” 曹令今接过他递来的酒樽,“那,老夫也敬夏将军一杯。” “祝您桃李满天下。”夏成武举起酒杯。 “那老夫就祝夏将军,身体健康。” 他们相视一笑,感情甚是真挚,酒樽相碰,均是一饮而尽,看的祝青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多年好友来着! 果然都是千年妖怪,谈笑之间犹如鸭子凫水——暗中使劲! 原本在一旁喝酒划拳的祝远晖突然冲了过来,抬起手臂便揽住了他们二人,一手搂一个,“看看你们俩!喝酒就喝酒好了,干啥在这说上一堆……一堆屁话!” “嗝~~~”话音未落,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这二人脸上难得浮现出来相似的神情,夏成武的眉头跳了两跳,终是忍无可忍,挥开了他的手臂。 曹令今也想推,但他是个文臣,手无缚鸡之力,一张老脸涨的通红也没有推动祝远晖。 “今天好好的节日,咱们自己人就别闹了,就算真有火气,也要发到对面去!”祝远晖放开曹令今,又去揽夏成武的肩,还朝着对面使者猛然一指。 对面使者全部不约而同地往后一缩,他们早就注意到这边动静了,此次前来的外族武将,那可全是祝远晖和夏成武的老相识,平日里都是战场上相见,离这么近不打架还是头一遭! 因此,他们在对上祝远晖和夏成武同时看过来的目光之后,都不由面露惊悚。 大愈手握实权的权臣有谁,所有人心知肚明,那个祝远晖现在指着他们作甚?不光指,还一脸的不怀好意! 听到身边二皇子轻轻舒气的声音,祝青简又拿起一块糕点塞入口中,以掩饰上翘的嘴角。 曹丞相越来越狂妄了,旁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他却主动去招惹夏成武,最终不还是一点便宜都没占到。 不过,这也没什么难以理解的,除了夏成武,朝廷上觊觎权力的人还多着呢! 现在的朝堂,就像一个赌桌,每个人都在下注。 谁都知道,这两名皇子,皇上都很喜欢,对太子尤其倚重,因此太子得胜的几率更大。 但是太子却不太争气,不断的让皇上失望,再这么下去,谁能确保皇上没有彻底死心的那一天? 皇上身体硬朗的很,看上去至少还有几十年好活,现在局势又未定,某些人大概是觉得,要是真等来那么一天,鹿死谁手便不得而知了。 最近流言满城,不是太子愚笨,不如二皇子聪慧,就是夏成武不敌,被敌方羡余打了回来,还有人说什么敌人把他阉了,饶了他一命…… 这就让夏成武的名声变得有些微妙。 百姓们对这种消息向来津津乐道,并不在乎真假,因此,这些谣言传得很快,至于谣言的源头嘛…… 祝青简目光微转,看向曹令今。 只怕和咱们曹大丞相脱不了干系。 就在这时,全德公公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太子殿下驾到!” 所有人立时起身跪拜,高呼万岁。 “众位爱卿平身。” “谢皇上!” 随即,全德公公上前,宣道: “九州大愈,鉴于万国,繁荣昌盛,修德振兵……” 祝青简发觉,牧子宣似乎有意无意的瞥了他们一眼,目光中带着怒意。 至于牧子宣为何不高兴,原因也很明显,前几日相见,他表现出拉拢之意,而自己现在却坐在了二皇子身旁,这小太子不知会解读出多少意思。 不再理会他,祝青简转过头,隔着二皇子和夏成武看向冯太师身后,属于秦显生的位置此时竟还空着。 第 13 章 随后,牧苍靖便开始按顺序接见使臣,接受各国朝贡,差不多每个国家的使臣都带来了异域的美酒美女,极具风情。 首先入场朝拜的是羡余使者。 三名红袍棕须的羡余人走上前来,身上银饰叮当作响,他们行至高台之下,单膝跪地,为首之人带着口音,咬字不是很清晰地道:“参见大愈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祝大愈风调雨顺,国泰安康!” “免礼。” “谢陛下,下面,请您容许我们羡余最圣洁的檀雅公主给皇帝陛下,以及诸位大人献上一曲舞蹈。” “准。”牧苍靖干脆利落的声音沉如山岳,气势十足。 使者退下,乐声响起,羡余檀雅公主带着十名舞女袅袅行来。 她肤色胜雪,面带金纱,众人只能看到棕色的发和瞳孔,她将脚尖踮起,足下如绘丹青,风情万种,游龙水蛇般的舞姿飘逸轻灵,又大胆奔放。 一时间,叫好声不断,而祝青简不太喜欢异邦人,只觉花里胡哨,看的有些心不在焉,正在这时,赵天峰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耳语道:“少主,我们一直暗中侦查,没发现一点问题,您可以放心了!” 这下,祝青简更不放心了。 事到如今,依旧查不到任何异常,但祝青简却觉得,这并不是个好消息。 他侧头问道:“可有见到秦显生?” “秦大人还在后面接待货物,自西域又运来了一些烟花,估计他一会便来,”赵天峰指了个方向,接着请命道,“少主,我爹让我去认二大爷,我得去那边了。” “去罢。”祝青简摆摆手。 在众人的叫好声与赞叹声中,檀雅公主飘带轻收,弯腰退了下去。 下一批前来觐见的为南晏使者,他们也带来了精心准备的节目——南晏柔术。 伴随着丝竹之音,一名金黄色头发的年轻男子将一把近三尺宽的铜黄色大酒壶高高举起,他将其内美酒倒给了现场所有大人,随后翻身后跃,将空酒壶放在宴会正中,抬手打开了酒壶的盖子。 接下来,他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先将自己的两只脚跨入壶中,然后,又把两只手也伸了进去,身体和四肢开始如同蛇般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缓慢蜷缩弯曲,几乎将自己缩成了一个圆形,若是普通人,此时腰必然已折断。 现场众人看的目瞪口呆,甚至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在惊呼声中,这名男子的身体继续缓缓地左右蠕动,最终竟将整个身体都塞入了壶中! 等候在旁的另一名男子快步跑上前来,抬手盖上壶盖,随后把酒壶举起,抛向半空中,在又一阵惊呼声中,他疾速躺下,以脚尖倒立着接住了酒壶,就像登绣球似的,将这酒壶转出了残影! 这一手,获得满堂彩。 祝青简拿起茶杯,发觉茶已见底,一名相貌清秀的小宫女见状,手持茶壶,上前添茶,祝青简抬头看到她,便多看了好几眼。 察觉小宫女红了脸,祝青简才觉唐突,收回了目光。 他并非是对小宫女有意,只是觉得看了一整晚五颜六色的人,着实需要洗洗眼。 还是我大愈中原女子小巧玲珑,温婉可人,更加赏心悦目。 就在此时,身旁二皇子突然看向他们的右侧前方,伸出手指遥遥指向众使臣的身后,道:“祝公子,你不是要找秦大人吗?他在那里。” 祝青简抬头看去,秦显生正与一名身材高挑的蓝衣人并肩背对着此处走过,那人奶白泛黄的长发搭在蓝色后背上,好似碧蓝天幕上一抹流云,甚是特别,他们边走边交谈,祝青简只能看到这二人背影。 同时,他察觉许多人与他一样,也将目光落在了那处。 二皇子还想与他继续聊江山社稷,民心所向,耳朵听出茧来的祝青简放下筷子,道:“二皇子,抱歉,我先失陪一下。” “好,那你快些回来。” “没问题。” 祝青简站起身,他不好直接穿过宴会场地,便自后方绕过去,结果,这一路上竟看到许多人都在对着秦显生的方向指指点点,低声议论: “生平所见异域人的美貌当以那位为最。” “杜公子堪称天人之姿,可惜不是女子。” 他们似乎都在说和老秦一起的那个妖里妖气的白毛。 那人虽是白头发,但是同老年人的很不一样,光泽度很高,白的晃眼,随着走动,时不时还会被花灯洒下的火光映出片片红色。 祝青简甚是奇怪,怎么会有年轻人长着一头白发? 不过他这一晚上见到的红毛,黄毛还有棕毛够多了,可能白毛也没什么稀奇的。 绕过人群之后,祝青简正看到秦显生与白毛告别分开,开始向回走,便急忙上前拦住他,“秦兄。” 虽然分开的时间并不长,但是最近大家的工作都十分繁忙,就觉得好似过了很久,这乍一重逢,二人感觉分外亲热,“祝兄?许久不见。” 祝青简拉住他的手臂,做了个手势,“走,咱们去那边喝酒,秦兄在忙何事?” “刚刚将一批琉璃灯罩和烟花送给司礼监,都是一些琐碎事情。” 二人一同回来,秦显生与二皇子行礼过后,便也和他坐在了一起,祝青简回头,将目光落在了灯塔上,好似不经意般问道:“秦兄,这九转金龙灯塔的建设,你监管的十分顺利罢?” “还好,”秦显生点头,“最后十日,我被临时调到了内务府,负责其余物品的采办,没再直接参与灯塔的完工收尾。” 这个回答大大出乎了祝青简的意料,他心中一惊,“怎么回事?” 那三个小王八犊子,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都没向他汇报?! 秦显生不觉有异,耸耸肩,“倒是也没什么事,皇上下令,定要在各国使臣到来之前的五日完工,祝兄,你要知道,本来使臣也至少会提前三天进京,所以,若再提前五日,按照学生的工程进度,完不成了。” “然后皇上便下令采取了备用方案,让全德公公前来监工,反正物品我已全部采买完毕,后续也不可能有什么问题。” “备用方案?”祝青简立即问道。 “对,”秦显生回过身去,指向灯塔,“其实最后只修改了外框金龙的图纸,他们会接着学生未完成的工程继续建造,虽说简化了雕刻的精细程度,但是现在看的话,似乎也看不出来什么区别,哈哈……” “那这图纸你可有看过?”祝青简只觉心口突突直跳,继续追问道。 “自是看过,但是没有看太仔细,这图纸出自人称‘中原绝技’的著名工匠原博智之手,不会出什么纰漏。” 祝青简回头遥望灯塔,一阵夜风吹过,金色巨龙的眼珠被摇曳的灯火照的忽明忽暗。 心中的不安如浓墨扩散,再也压抑不住,他突然开口,喃喃道:“秦兄,我心中……好似有点不太好的预感。” “不太好的预感?”秦显生不明所以。 “嗯。”祝青简点点头,眉头紧锁。 他有种强烈的感觉,岔子便是出在此处,可惜直至此时才发现,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 “这……祝兄,不好的预感是什么?”秦显生追问。 二皇子也奇怪道:“祝公子,什么预感?” 秦显生看到祝青简的双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精神好像十分紧绷,便笑着宽慰他:“祝兄,你究竟何故如此紧张?”说着,回头指着灯塔道,“它……” 说到此处,他突然站起了身,皱起眉,面现疑惑。 祝青简见状立即起身,随着他的目光望去,问道:“怎么了?!” 秦显生一指灯塔,“你们看到那个人了没有?那人是谁?怎么好像鬼鬼祟祟的?” “你说谁?”祝青简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祝兄,点最后三十六盏花灯之人是自宫中精挑细选而出的三十六名点灯宫女,她们不论是衣着打扮还是身材面貌都相差无几,那个人的身高虽说一样,看上去却肩宽臂厚……怎么像个男人啊?” “哪里?”宴会上气氛十分热烈,祝青简却已紧张到极点,他眯眼望去,只见点灯宫女连成一条直线,多数人都已经通过第二层的入口进入到了灯塔内部,被外框挡住,他现在什么都看不到了。 一旁二皇子闻言也站了起来,随着他们看过去,好奇道:“祝公子,秦大人,你们在看什么呢?哪个宫女像男人?” 祝青简记得前世,西域进贡的四十九朵烟花被点燃后,二皇子看得十分开心,便在他身旁一个个地数烟花,想看是不是真的有四十九朵,待他数到第九朵时,灯塔便毫无预兆轰然倒塌。 这时候,“嘭”地一声,烟花爆起的声音伴随着欢呼声自距离他们十多丈的左侧方向传来,落在祝青简耳中,犹如地狱的敲门声。 巨大的烟花升空后炸开,星辰般的光点遮挡了半边天幕,力尽回落之时宛如道道银河倾泻,分外美丽壮观,二皇子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了过去,在祝青简身边开心地拍手笑道: “一个!” 第 14 章 祝青简猛然瞪大眼,回过头去,死死盯着灯塔。 “两个!” 他有一丝犹疑,不知该做警示,还是静观其变…… 若要警示,该如何说? 总不能说灯塔要塌了! “三个!” 祝青简额上沁出冷汗,没有时间犹豫了!他咬咬牙,站起身,“啪”地一掌拍在桌面上,桌边一只盛放着糕点的青花高足盘跌落于地,发出了不小的声响,所有人的目光立即集中在了他身上。 “四……祝公子,你在做什么?”二皇子更是被吓了一跳。 二皇子不在数了,祝青简却在数, 四个! 他将心一横,面向高台,拱手喊道:“皇上!有刺客!” 四周官员顿时哗然一片,禁卫军冲出,层层黑甲将皇帝所在的高台围在了身后,同时,梁柱后,帐子里,无数暗卫也伺机而动。 祝青简看向夏成武,摇曳灯光下,对方把玩着手中翡翠玉杯,看不清楚表情。 他不禁皱眉,这条千年狐狸,这时候都不露尾巴! 祝远晖手中拿着一台温酒的铜鼎,自打听到儿子喊出“有刺客”起,立时便下意识瞪向对面,然而,这些番子却全都一脸疑惑,并没有任何异动,只有旁边的译官对着他们嘀嘀咕咕。 顷刻间,整个宴会只听到盔甲相互摩擦发出的金鸣交错之音。 牧苍靖目光扫向周围,未看到有人行刺,便和暗卫点点头,打了个哈哈,对着祝远晖遥声道:“祝爱卿,你瞧瞧,令郎这是喝醉了罢!” “嘭!” 五个! 祝青简急声道:“皇上……” 就在这时,夏成武突然站起身来,以后背挡住了他,对牧苍靖行礼道:“皇上,祝家小公子不过贪杯,酒后胡言,请皇上恕罪。” 好你个老阉狗!祝青简暗骂一声,此时,又有个烟花升空,他心中默念,六个。 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注视着他们。 烟花宛若雷电,炸开的炫目火光映射在所有人的面孔上,有人面色僵硬,有人一脸凝重,有人生疑,有人不屑,烟火在空中燃烧的声音,窸窸窣窣,这一刻就好似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 祝青简回身一指灯塔,高声喊道:“灯塔上有个人鬼鬼祟祟!臣怀疑是刺客!” 七个…… 众人疑惑的目光终于全部集中在了灯塔之上。 八个! 片刻不过,祝青简就看到龙须处的一只金色花灯轻轻晃了晃,掉落下来,划出一道细细火光,紧接着砸落到一根支撑镂空金龙木雕的横梁上,横梁好似被泼了油一般,“腾”一下就着了火,噼啪炸裂! 金龙倾倒,砸在灯塔上发出撞击声,只是一眨眼间,便如破竹般轰然倒塌! 九个! 看向似是被吓呆的众人,祝青简大喊:“散开!” 周围人终于哄地一下散了开来,或向一旁跑去,或被人拉走。 虽然二皇子刚刚文韬武略,口若悬河,但这一刻,他呆若木鸡,愣在原处,一旁的秦显生茶杯从手中滑落,大张着嘴,不明所以。 来不及多想,也不必解释什么了,祝青简一脚踹开面前方桌,拉住秦显生,抱起二皇子,迅速飞身向一旁闪躲开来。 惊叫声四起,火焰炸裂的气浪席卷而来,这次加上了老秦这个拖油瓶,祝青简动作慢了半步,火舌立时舔到了后背,他急忙前一冲,在火焰点着衣物之前退到了安全位置。 灯塔内的点灯宫女遭了殃,被砸在塔下之人当场毙命,被困住的人惊声尖叫,一片混乱,所幸不远处便有两个蓄水的鎏金铜缸,宫人太监全部急匆匆地提着水桶前来打水救火。 一名浑身着火的宫女自塔中冲了出来,她的叫声惨烈,无意识地横冲直撞,撞翻了桌子,一旁路过的小太监急忙将一桶水浇到她身上,火小了一些,她的身体大多数地方已被烧成了炭黑色,躺在地上翻滚,一蹭就露出了肉,一时半会却死不了,她抬起头,伸出手撕声道:“太子!救……救救奴婢……” 惨嚎声久久不息,她就在牧子宣面前不远处扭曲,抽搐。 牧子宣双目圆瞪,盛满了恐惧的眼瞳中倒映着她伸出的那只枯黑的手,面上血色全退,全身发抖,“死……死人!快把她弄走……弄走!” 很快,他衣袍下方就湿了一片,生生吓尿了裤子,被宫人架走,还在地面上留下了几个湿漉漉的脚印。 祝青简目不忍视,将头扭到一边,松手放开吓傻了的二皇子与秦显生,又转身看向面前灯塔。 虽然他的这一喊救了宴会上所有人,灯塔内的宫女却没有幸免于难,全部在一瞬间如滚动的火球般燃烧了起来。 现场一片嘈杂,火焰翻腾不休,茂盛的异常,烧完后大概和前世一样,只剩个框架。 殷红火苗肆无忌惮地跳动着,散发出像是大雨瓢泼过后泥土的味道,慢慢的,一股令人作呕的烤肉味和焦糊味也弥漫开来,火光照耀之下,祝青简怔怔看着这一切,这时,张统领将一个暗红披风披到他的肩上,盖住了后背上被烧毁的外衣,祝青简见状,回头道:“多谢。” “不敢当。”张统领对他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片刻之后,祝远晖过来,问道:“可有受伤?” 祝青简望向惨死的宫女,眼现不忍,边系披风系带边微微摇头,“没有,爹,这不是工程失误。” “我知道。”祝远晖背手站立,与他一起注视着燃烧的灯塔,二人再也无言。 与前世不同,前世祝青简多少有些底气不足,并不确定工程是不是被人偷工减料了,这一世,他已如此小心谨慎,可以确定,这决计不是他们的问题。 他的这一喊,也算是成功洗脱了旁人对祝家的猜疑,但是此事十分严重,四国使臣具在,坏的是大愈的尊严。 使臣全部匆匆退下,无人会在这时触皇上的霉头。 牧苍靖面色难看到极点,他霍然起身,一脚踹翻了面前桌案,“这是怎么回事?!” 桌上榛果佳肴簌簌滚落,撒了一地,官员也战战兢兢跪了一地,齐声高呼,“臣无能,臣该死!” 祝青简道:“皇上,臣请求查验死尸!” “准!” 前世只是报了人数,并无人仔细核对,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当时祝青简与秦显生、二皇子的对话,也落到了周围许多人的耳中,大家都知道他们看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 牧苍靖又阴沉着脸喝问道:“此建筑,是由谁负责?!” 秦显生俯身叩首,“回皇上,是……是微臣。” “秦显生,你可知罪?” “微臣知罪!” “把他乌纱帽给朕摘了!” 祝青简闻言,抬眼看向秦显生颤抖的后背,心下不禁暗叹,真是百无一漏,必有一疏。 他拿着名册当然清点,果然在这灯塔之内,发现多出了一具面目模糊的男尸。 牧苍靖额头上青筋暴起,“这些人是谁负责带来的!给朕把名册呈上来!” 就在这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大内总管全德公公突然倒在地上,口吐鲜血,抽搐几下便僵直不动了! 众人震惊。 祝青简也愣了,此事竟还与太监总管有关?! 他的手缓缓握成拳,这水比想象中的要深多了,夏成武好大的胆子! 一旁张统领掰开全德公公的下颚,又在他鼻子下探了探鼻息,看向牧苍靖,摇了摇头,“启禀皇上,他的牙床下有一只被咬破的毒囊,已经咽气了……” 牧苍靖更加恼怒,将众人大骂一通,令禁军听命祝远晖,前去调查。 祝青简回身看到秦显生跪在地上,面色苍白如纸,已无一丝血色,便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抚,“秦大人,我知道此事定然与你无关,刚刚你说的那名……号称‘中原绝技’的工匠原博智,住在何处?” 秦显生张了张嘴,声音微颤,“城外杏坊街第八栋瓦房独院,牌匾写着‘原宅’。” 祝青简点头,低声道了一声“安心”,便在父亲授命之下带领禁军纵马离去,晚风萧萧,灯火依旧辉煌,向远方延展开来,一队人马绕开繁华街道,全力奔驰,不出几刻钟便来到城外,为首数人直接撞开了原宅大门。 现已接近午夜,宅院内一片漆黑,一股穿堂风推开堂屋的木门,吱吱嘎嘎地左右摇曳,青白月光下,诺大宅子静的分外诡异。 没有管家相迎,也没有家丁的踪影,若非太过洁净,这里就好似从没有人住过。 祝青简做了个手势,左右侍卫鱼贯而入,不一会就听到内屋传来一声间断的哨音,这是内探之间的联络信号,祝青简眉头一皱,快步赶去。 “世子,发现一具尸体,像是原博智本人,剩下的都跑了。” 正厅横梁上挂着一具吐着舌头的尸体,祝青简走过去,摸向尸体脚踝,已经冰透,看样子死去多时。 在一旁的书桌上,一张宣纸被风吹落在地,一位机灵的侍卫将纸捡起,拱手呈上来。 左右两侧的侍卫掏出火折子,各寻得一只烛台,点燃蜡烛后,整个房间好歹有了一点光亮。 祝青简定睛看去,这张上好的洁白宣纸上并不是工笔山水,也不是精密图纸,而是一首短诗。 “犬人今称帝,命我铸星楼。 今夜奕人死,俞国存几何。” 薄薄宣纸上的字迹并未干透,拿在手上还有些分量,祝青简目光一瞥,手伸向桌上砚台,触碰一下,干燥的墨粉立即沾满了手指…… 字迹未干透,砚台上的墨却是干的? 祝青简顿了顿,弹开手指上的墨粉,狠声道:“你们几个出去再搜,活人撬开嘴,死人也要拖回去!” “是!” 可惜,他们就差没拆了整个原宅,终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没有找到证据,祝青简只得将反诗带回,路上回忆起整个事件,心中愈加感觉紧迫,在这大愈国最为错综复杂的权力中心,他即便知道了事情在何时发生,如何发生,却未必能够阻止。 回宫之后,祝青简禀报牧苍靖,“皇上,此人是天奕反贼,本就对我大愈有不臣之心,臣已命人封锁了城门,捉拿这帮在逃的前朝余孽!” 第 15 章 牧苍靖捏着这页反诗,快速扫过,揉搓成一团丢到地上,甩袖冷哼一声,对祝青简道:“做得不错,”随即转向一名跪在一侧的官员,“许爱卿,你最好一个月内查到是谁行事,若是查不到,许爱卿便告老还乡吧!” 跪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刑部尚书立即道:“微臣领旨!” “原博智?此人贼胆滔天,竟敢谋反!” “好一个不自量力的逆贼!” “呵,真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诸位大臣议论纷纷,落在了祝青简耳中,让他不由地叹了口气,这原博智充其量不过是个被人利用的棋子罢了,老阉狗和小太子欺骗利用完他的仇恨之后,那是定然要将他灭口的。 可惜祝青简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此事,如若表现的太过,反倒像是别有用心,适得其反。 最后,秦显生与负责灯塔的其余几名官员都被押了下去,押后再审查。 秦显生会被革职流放,也是祝青简前世亲眼看到的,可惜此次使尽浑身解数,终未能救下他,如今看来,他依旧会是这个下场。 宫中大操大办的上元灯会便这么不欢而散,冯太师,夏成武和祝远晖被牧苍靖留下,祝青简也与母亲和妹妹上了回家的马车。 灯塔的倒塌,打击了祝青简的自信。 时光的长河,波涛滚滚,无数事件看似毫不相干,却又一环套着一环。 从一开始,他就不知道图纸会被调换,而他紧接着就被调到兹城镇去修固水库。 在事情发生之后,他去搜查原博智的宅府,也只发现了那张笔墨未干的反诗,凶手没给他留下任何有价值的证据。 好像冥冥中,有宿命纠缠,让这些事情一定要发生一般。 颓丧只是片刻,祝青简的头脑很快就转过了弯。 现在的情况看似与前世没有太大的差别,其实差别大着呢! 不止二皇子没有事,连曹令今都活得好好的,老阉狗和太子根本就是白忙一阵,还会在皇上心里扎下一根刺! 细算下来,老阉狗这次根本没赚到什么便宜。 祝青简眯起了眼,前世祝家备受怀疑,老爹明知是谁做的,也无法去说,这次只怕就不一样了,搞不好还是个扳倒夏成武和太子的好机会! 这么一想,他心中便充满了兴奋和期待。 偌大的宴会场地一片狼藉,众人尽皆散去,曹令今不知去了何处。 由于冯太师的位子距离高台最近,因此,他在最初之时就被一众侍卫同皇上一起保护了起来。 张统领便听从皇上的命令,首先将冯太师请去了御书房。 夏成武和祝远晖则被请去了华清殿等待,他二人互不搭理,坐的远远的。 夜已深,殿外起了风,有三名小太监抬来火炉准备放下,为首之人对祝远晖赔笑道:“祝将军,小的给您抬了个火炉,取取暖。” 看着炉内噼里啪啦燃烧的炭火,再加上宫内还未散去的焦糊味,祝远晖立即便联想到了不太好的事,他叹了口气,摆摆手道:“我一介粗人,不怕冷,拿走罢。” “是。” 小太监退下之后,祝远晖转头看向夏成武。 炉火映在侧脸上,将夏成武的面孔打成了温暖的橘黄色,五官线条却显得冰冷异常。 他的脸上并没有多余表情,好似刚刚发生的事情与他毫无关系。 祝远晖远远瞧着他,心下忍不住地就开始琢磨: 老阉狗竟敢这么干?他这是要翻天了啊! 没过多久,张统领又叫走了夏成武,剩下祝远晖独自一人扶着案上茶杯,一言不发,静静等着。 夏成武不久便出来了,他的神情依旧未变,北风只将他厚重的罩袍扬起了一个角。 祝远晖心下了然,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 既然能放夏成武离开,这么看来,在他身上也没能查到什么。 很快,张统领走过来,低头道:“祝将军,皇上有请。” 祝远晖放下茶杯,随他来到御书房,抬步进入,牧苍靖坐在楠木书案后,面色看上去不怎么好,隐隐透着青,他此时正垂着眼,双眼下方一片明显的阴影,右手食指好似是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 “皇上。”祝远晖行礼道。 等了一会,牧苍靖依旧毫无反应,于是,祝远晖又开口唤道:“皇上?” 牧苍靖终于回过了神,抬起那带着疲累神情的眼睛看向他,“哦,祝爱卿来了,赐座。” “谢皇上。”祝远晖坐了下来。 牧苍靖揉了揉额头,淡淡地道:“这灯塔倒下的位置,再明显不过,瞄的就是老二和曹令今,以及你。” 没想到他竟会说的这么直接,且声音平静,好似只是与他闲话家常般,完全听不出什么情绪,祝远晖微微吃惊,抬眼看去。 “祝爱卿觉得是谁干的?”牧苍靖问道,声音依旧平静。 祝远晖缄默。 没得到回答,牧苍靖端起桌上浓茶,饮了一口,“祝爱卿若是想到了什么,就尽管说来,朕一向信任你。” 祝远晖张了张嘴,犹疑片刻,却道:“臣,不知道。” 牧苍靖再次垂下眼,“你当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皇上,臣没有看到什么。” 随后,便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祝远晖忍着这如陷入泥沼般令人难受的死寂,依旧没有开口说话,最后,还是牧苍靖打破了这沉默,道:“没看到,也只是眼睛没看到罢了,朕很希望你能说点什么。” “皇上的意思……臣不明白。” 牧苍靖顿了片刻,放下手中茶杯,“远晖,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揣着明白装糊涂。” 祝远晖单膝跪地,“皇上,此事您只管定夺,末将绝无怨言!” 牧苍靖深深看了他一眼,“你们既然都不知道,那就继续查罢,有些人,敲打敲打也是应该的。” “臣明白了!” “你起来罢,不必跪着,坐。” “谢皇上!” 又是一阵缄默,片刻之后,牧苍靖道:“你家那个小公子,小小年纪却沉着冷静,胆大心细,未来可期。” “我家那小子啊……多谢皇上厚爱,他没什么大本事,就会耍点小聪明,以后绝对不成器的。” “不会不成器,他才多大年岁,比之你当年,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牧苍靖想到被架走的太子,叹了口气,终是摆了摆手,道,“下去罢。” “微臣告退。”祝远晖起身行礼,退了下去。 待他走后,牧苍靖面上露出一丝冷笑,“有意思,三个人都在说不知道,”停顿了片刻,他仰头道,“曹爱卿,你怎么看?” 下方屏风后缓步走出了一名面色晦暗凝重的老者。 正是曹令今曹丞相。 他上前两步,行礼道:“皇上。” “依据所坐的位置来看,对方的目标明显是你和老二,若非是祝家小子提前预警,只怕你们在劫难逃,此事,你觉得是谁做的?”牧苍靖道。 这个问题曹令今自然不会直接回答,他这种成了精的老狐狸,当然要先就此揣摩一番。 此事究竟是谁做的,他当真是一无所知,只能靠猜测去判断琢磨。 他知道有人想让他死,想要他的命,但是令他难以想象的是,这人竟会在如此重要的典礼之上,在这许多异国使臣面前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谁有这个胆子?!谁有这个实力?! 全天下,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只怕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夏成武? 确实,天下间最想让他死的人,若是只能说一个,那必然非夏成武莫属。 如果这件事真是夏成武做的,以此人的手段,留下痕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况且,夏成武与他曹令今有多不和,满朝皆知,二人哪次见面不是针锋相对? 如果他真把自己怀疑夏成武这句话说出口,到头来要是什么都没查到,那他岂不是有落井下石的嫌疑? 于此同时,他在朝廷上的威信也会变弱,原本看好二皇子的三大世家,绝对会倒戈太子! 想到失败后的代价,曹令今不禁冷汗直冒。 他又想到了祝远晖。 细思之下,祝远晖也并非全无嫌疑…… 他与祝远晖示好,已有半年有余,祝远晖从来都是油盐不进。 难道其中另有深意? 不过,就凭祝远晖这种一根筋的武夫脑袋……不对!此事难不成是冯太师的意思?! 曹令今觉得这个可能性也很大! 冯太师身为太子师,也算是半只脚踏入太子势力中的人! 想到这里,一开始掌握决策权的兴奋感瞬间消失,他彻底冷静了下来。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祝家在负责,他若是和夏成武争斗起来,坐收渔利之人是谁? 当然是祝家! 几个呼吸间,曹令今便想了许多,此时,他抬起头来,看到牧苍靖似笑非笑的表情,心中不由又是一紧。 成王败寇,皆在这一念之间。 心念电转之下,曹令今咳嗽两声,扶着额头,“皇上,老臣喝多了,那时候竟什么都没能看见,真是惭愧啊!” 牧苍靖收回目光,端起茶杯,“那,曹爱卿可有听见什么?” “没有,”曹令今立即道,“老臣只觉得火光忽地就到了眼前,还有那滚烫的热风,把老臣都给吹晕了……” “既然如此,曹爱卿便退下罢。”牧苍靖平静道。 “是,老臣告退。” 曹令今走后,牧苍靖低头看向文吏呈上来的四份笔录,已布满皱纹的左手缓缓拂过还未干透的字迹。 冯太师说不知道,只因他想保权,太子是他的学生,若学生倒了,此事虽然与他无关,却会牵扯到一大票人,包括祝家。 手指继续向右边拂去。 至于夏成武,他是定然会说不知道,此人狼子野心,早晚都要将他铲除了。 曹令今堪堪躲过此劫,他说不知道,主要是担心连累二皇子,有退缩之意。 而你…… 牧苍靖的手指最终悬停在了祝远晖的名字上。 十几年前的事情,对你的影响如此之深? 牧苍靖缓缓倚在了靠背上,心思纷纭,面上疲态尽显。 城东将军府的书房内,灯火温暖静谧,祝青简并未就寝,一直坐在椅上翻书,书页上的字却一点都没看到他的心里去,每看几个字,他便抬头望向门外。 最后,终于将老爹盼了回来,就在祝青简听他说出其后发生的事情之后,全身血液疾速逆流,全部涌上了头顶! 他的头脑中只剩下了三个字,为什么! 明明是这么好的机会! 不论是明里还是暗里,祝家差不多都洗脱了嫌疑,可是为什么,老爹还是和前世一样! 父亲没有发现他的异常,依旧在和他讲述事情的经过。 祝青简面上血色尽褪,太阳穴如擂鼓般一下下冲击跳动,发出阵阵耳鸣之声,他忍无可忍霍然起身,咬牙切齿道:“您为何不说?!!” 第 16 章 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不忿,祝远晖一怔,随即拧起了眉。 祝青简强压着怒火,不解道:“只要您说了,老阉狗和太子他们不就完蛋了吗?!您为何不说?!” “你懂个屁!”祝远晖瞪了他一眼,“王室斗争!权力倾轧!你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您又懂什么?! 祝青简在心中顶撞了一句,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却难以做到,他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着。 毕竟,这件事情之后,没过多久,皇上便驾崩了。 只要老爹说出来,扳倒了太子和夏成武,皇上就不会死。 皇上不死,这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可是老爹依旧什么都没有说! 祝远晖嘴唇开阖,正对他说着些什么,祝青简却一句都没再听进去。 他知道,父亲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反的,他只希望大愈可以早日稳定,可以全力抵御外敌! 撼山易,撼祝远晖难! 这句话不止是各国番邦对他这个人的评价,更是对他性格的评价。 其实,早该想到的,他这个忠君爱国的父亲,宁可牺牲自己的利益,也绝不希望看到国家动荡,内忧外患! 可祝青简还是对此事抱着很大的希望…… 现在失望吗?定然是失望的,咀嚼失败的苦楚如饮冰食檗,让人苦不堪言,但也让祝青简清楚的认识到,靠旁人之力改变未来,太有不可预见性。 当务之急是要改变行事风格,慢慢获得属于自己的势力。 祝青简最宝贵的东西,就是前世的记忆,只要灵活运作,就绝对能抢回先机。 既然撼老爹如撼山,那就改变以往的行事规则,顺着老爹的想法来,日渐月染,水滴石穿,不怕改变不了他的行事作风。 不消片刻,祝青简就逐渐恢复了冷静,周围的声音也渐渐回归。 他没理老爹的解释,截口道,“爹,那小太子心胸狭隘,以后要是让他当了皇帝,咱们,怕是都要跟着倒霉了,”随即,祝青简苦笑一声,“到时候,还有哪个番子不知道大愈皇帝是个会被吓尿裤子的怂包蛋?!真到那时,只怕不止咱们,整个天下的百姓都要跟着受苦受难!” 听闻此言,祝远晖面色微变,虽然只有一瞬,但这短暂的变化还是被祝青简铺捉到,他心下一动,知道目的达成了。 “你小子脑袋瓜里才多少东西?别在这里妄议国事了,即使我真的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夏成武乃朝廷一品飞骑将军,大皇子乃当今太子,他是皇上的亲儿子!你爹我只是一介匹夫,皇上让祝家死只是寥寥几笔的事!” 说着,祝远晖失去了耐心,站起身向外走去,“你才十五,老老实实练功读书,不要装作一个大人样,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好了,我累了,你也回去歇着罢!” 说完,祝远晖背着手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书房。 祝青简随手拿起案上的一本书,胡乱翻了几页。 和父亲朝夕相处这么久,还从未见他如此焦躁过…… 从动荡岁月一路拼杀到改朝换代,成为朝廷重臣,父亲绝非他所自嘲的一代匹夫,他刚刚定然是思考到了一些什么东西。 不论是什么,这动摇的种子一旦种下,那今后便好办了。 祝青简丢下书册,灭了灯火,在黑暗中起身,跨出书房大门,缓步离去。 ———— 灯火阑珊之下,京城百姓本在赏灯游玩,皇城方向却突然传来重物倒塌的撞击声。 众人不约而同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议论纷纷。 没过多久,一队队禁卫军出现,驱赶路人游客,瞬间冲散了节日的欢快气氛。 京师戒严,满城肃杀。 所有灯火熄灭,地上散落着纸灯笼,百姓慌张四散归家,虽然不知道高墙之内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们知道,一定有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发生了。 五更的夜,早已寂静无人,唯有东宫烛火通明,窗前几株盛开的白梅被灯光描绘上了一丝暖黄,别具一番韵味。 “哐叽!” “哗啦!” 几声铜盘瓷碗落地的碎裂声乍然响起,打破了夜的静寂,守卫森严的侍卫穿着禁卫军的服装,但是对于真正的禁卫军来说,他们却全部都是生面孔。 这些人好似没有听到屋内动静,只是目光警惕的巡视着外面。 牧子宣换了一身金丝滚边的黑缎长袍,杏黄内衬,其上绣着五爪龙纹。 他面色煞白,在将杯盏扫到地上之后,又重重一拳垂在桌面上,“祝青简为何要救二皇子!只要曹令今和老二死了,孤的皇位便坐稳了!” 夏成武坐在黄花梨玫瑰交椅上,怀中抱着一只皮毛顺滑的慵懒黑猫,闻言只是抬了抬眼,手指轻抚着黑猫后背,“臣自会站在您这一边。” “父皇总是夸老二比我聪明,若是再过几年,是不是就要另立太子了!” 又发了一通脾气,看夏成武不再出声,牧子宣有些焉了,火气一消,心中压抑的烦闷与恐惧便全部冒了出来,他嘴唇颤抖,语无伦次道:“老师,此事到底该怎么办?这次,是不是太过仓促了?如果是我们误会父皇了,父皇既然立我为太子,或许……我只需等待便可?这皇位迟早是我的……” 连孤的自称都不说了。 夏成武面色微沉,将黑猫放下,站起身来。 这只黑猫在地上伸了个懒腰,将爪子在椅上磨了两下,便跟过去蹭他的腿,“喵喵”叫了两声。 牧子宣神情慌张,还想说什么,只听“啪”一声脆响,他的脸上挨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夏成武盯着牧子宣惊恐的瞳眸,缓缓道:“自古成大事者,岂能筑室道谋,皇上如今的态度,殿下当真什么都看不出来?” 牧子宣捂着脸,低声啜泣,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您若是再不争气,恐怕,这太子之位就要拱手让人了,到时,您觉得二皇子会不会给我们留一条生路?就算二皇子念在兄弟之情的份上,留了您一命,那后世会如何评价您呢?”夏成武向前两步,看到小太子眸中加深的恐惧,弯腰凑近他,口气十分无奈地道,“世人不会说您残暴,他们只会说您无能啊,太子。” ‘无能’这两个字,如一记重锤,砸在了牧子宣心口之上。 夏成武直起身,接着道:“皇上已经被祝远晖灌了迷魂汤,祝家负责的工程出了如此大的纰漏,他依旧能让祝家的小子前去督案,抓人,”说到这,他笑了,长叹一口气,“哎,祝青简只是个臣子,他若是皇子,皇上大概不会再看您一眼。” 牧子宣眸中的惊恐终于被愤怒代替,他蓦地抬起头,愤然道:“祝远晖定然是暗中支持了二皇子,要对孤不利!若非是祝青简,老二早就死了!” 看到小太子眼中丛生而出的恨意,夏成武心中冷笑,嗤之以鼻,面上却表现出一副忠臣的模样,痛心疾首道:“太子能这么想,就对了。” 牧子宣并不是个蠢人,他知道,他现在已是火中取栗,就算后悔也已经晚了。 他虽是东宫太子,但是还没到参议朝纲的年纪,手里更是没多少实权,手中握有兵权的夏成武,是他目前最大的依靠。 除了夏成武,没有其他权臣明确表示站在他的身后,哪怕是他的另一位老师冯太师,和他也只是公事公办。 他多次有言外之意,对方都推了回来。 这时,侍从的声音自门外响起:“殿下,冯太师求见。” 牧子宣闻言,急忙自袖中取出一只锦帕,擦了擦脸。 夏成武抱起地上黑猫,低首道:“臣告退。” 牧子宣眼眸中又浮现出慌乱,夏成武见状皱起眉,欺身向前,伸出左手按上他的肩,“殿下,记住,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当机立断,其后无患啊,接下来该怎么说,您就不必臣再教了罢?” 牧子宣咬了咬嘴唇,点点头。 夏成武走在中廊之上,并未有意回避,很快,他便看到肚大腰圆的冯太师迎面走来。 “见过冯太师。”夏成武淡淡地拱手道。 “夏将军。”冯太师亦与他回礼。 二人擦肩而过,此后再无多言,没有任何寒暄。 夏成武踏出东宫的那一瞬间,原本围绕在周围的生面孔禁卫军,全部向他的方向聚拢而来。 他们的动作极为迅速,又转眼间消失在暗处。 好似不存在一般。 夜色凄切,失去了灯火的花灯在风中飘荡,尤其是那些巨型花灯,宛如堆积起来的怪物尸体。 夏成武走在月光之下,身后黑影浓重。 黑猫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 突然,前方黑暗中出现两道暗蓝色幽光。 那是一只黄色斑纹花猫眼睛的反光。 下一瞬,在它身后的黑暗中,无数各色幽光被点亮。 原来,此处栖息着一群野猫。 它们纷纷张开眼睛,以月光下的阴影做交界线,互相逼近。 黑猫闪身跳过,化为一道残影,冲到夏成武身前,对着这群夜色中的幽灵露出尖牙,口中发出充满挑衅的“嚇嚇”之声,以示警告。 对峙不过一瞬,这群野猫便疾速转身逃走,一哄而散。 黑猫跳回来,满意地舔舔爪子,重新跟上了夏成武的步伐。 几片灰云遮住了月光,浓重的黑暗降下,连黑影都融入到黑暗之中。 夏成武微低下头,一丝闷笑声传来, “祝青简……有意思,真是有意思!祝青简!” “祝远晖,你可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第 17 章 军营校场,三名少年穿着全副精钢扎甲,背着长弓箭筒,负重近百斤,跑的就只剩下了半条命。 胖头几乎口吐白沫,赵天峰弯下腰,将手覆在膝盖上,“少主,饶了我们罢!” “知道错了?”祝青简挑了挑眉,冷哼一声。 “知道了!” 祝青简点头,“过来罢!” 三人争先恐后跑来桌旁,端起水,刚喝了一口,又全都“噗”一声喷了出来,“好烫!” “跑了这么久,此时若是喝凉水,你们就该被激死了!慢慢喝!” 不得已,三人只得吹着水,慢慢地小口嘬着。 祝青简瞥了他们几眼,这三个小东西办事真是没有以前牢靠!但是转念一想,他所谓的“以前”,不就是这三人的“以后”吗? 算了,慢慢来罢! 待他们喝了一会水,祝青简问道:“崔实,此次押送钦犯,可是你爹负责?” 崔实缓了缓气,道:“听刑狱司的人说,的确是我爹负责的。” “既如此,你去向你爹请愿,跟着一起去,给我看着秦显生。” “没问题!” 祝青简又一指赵天峰和胖头,“崔实跟着他爹,你们两个也暗中跟去,若是再像上次一样马虎……” 崔实急忙道:“少主,您放心,不管他是睡觉吃饭还是蹲坑,我一定十二个时辰盯着他!” “少主,我们也是,定然十二个时辰轮班盯着他!”赵天峰和胖头也道。 祝青简点点头,“这就对了。” 春寒料峭,柳枝抽出嫩芽随风轻摆,景如写意,雀鸣婉转。 此次被流放的囚犯有二十多人,秦显生站在最后,一身囚服,脚上拖着重重铁锭,几枝嫩柳垂落肩旁,令他的身影在这散发着勃勃生机的春景中更显寂寥。 看到向自己走来的祝青简,秦显生抬手行礼,镣铐叮当作响,“祝兄。” “秦兄受了这无妄之灾,着实冤屈。” 秦显生仰起头,长叹一声:“经此一别,只怕永无再见之日,祝兄保重。” 祝青简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凑近了他,低声道:“红岭山脚下有一座红岭村,这红岭村中有一家酒店,名为红岭酒家,到那之后,好好歇歇。” “……谢祝兄提醒。”秦显生形容落魄,蓬乱发丝下眸中的亮色一闪而逝。 祝青简拍了拍他的肩膀,“老秦,负责押送的十名官兵中有一半是我的人,不会有人为难你,放心罢。” 秦显生再次道谢之后,便踏上了这让他感觉分外堪忧的前途。 一行出了京城,开始往西北走,风沙吹在脸上,十分干燥,没过几天,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但是这个时节,晌午与夜晚的温差依旧很大。 休息的空档,秦显生坐在树荫下,抬手遮住阳光,一只水囊突然递到面前,“喝点。” 秦显生定睛看去,水囊后是崔实的脸,他忙道:“不敢当。” 崔实笑了笑,“有什么不敢当的?喝点水,待会还要接着赶路。” 听他如此说,秦显生便接过了水囊,之前,虽然与崔实没怎么说过话,但秦显生与他也算老熟人了,就是……他的行事好像有点反复无常,让人琢磨不透。 比如,行了几日后,秦显生的草鞋磨破了,崔实竟牵着一匹马走过来,开口就是问他会不会骑马,要不要去骑他的马。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秦显生感觉分外惊悚,结结巴巴道:“会是会……但是这,不妥罢?” 崔实立即冷下了脸,“那就算了。”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额……” 他在气什么?自己镣铐加身,如何骑马? 秦显生想不明白。 而且,这一路上,不论做什么,他都一直在反复琢磨临行之前祝青简所说的话,却始终参不透对方究竟有何深意。 再说这崔实,对自己也是时好时坏,阴晴不定。 他心中完全没谱,不由叹息一声,暗暗思量,还是随机应变罢…… 否则,就怕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 直到又过了十几日,众人来到一处村落,行至村口,他抬头望去,便见村口牌匾上写着三个字:“红岭村。” 原来当真有这个地方…… 秦显生心下狂喜,面上完全不显。 随后,众人果然来到了红岭酒家落脚。 此处究竟有何玄机? 秦显生目光四顾,草木皆兵,只觉得来迎接官差的店小二似乎从哪里见过,不止店小二,连那个胖嘟嘟、嘴角长着痣的店掌柜他也瞧着分外面熟,而且这家酒家不管是桌椅板凳,还是酒盅盘碗都新的过分,着实古怪。 秦显生不敢多言,只能在与众犯人蹲在墙角,端着碗吃饭时,抬头瞄了一眼,就在此时,他突然疑惑地拧了拧眉。 这掌柜中午还长在嘴角左边的痣,怎么跑到右边去了?! 就这么战战兢兢熬到了住宿之时,都无人前来搭理他,只有押送他们的官员在凶巴巴地训话,让他们都老实着点,明儿一早按时集合。 眼看就要到睡觉的时间了,秦显生心中焦急万分,他想了想,举起手来,“官爷,我想解手。” 崔实的目光立即瞥了过来,淡淡地看他一眼,请命道:“我带他去。” 待他的父亲崔百夫长点了头,他便走上前来,解开了那根将秦显生与其他犯人像烤肉一样串在一起的铁链,赶着他往门外不远处的茅房走去。 到了大门前,秦显生脚步变得奇慢,飞快地左看右看,被磨的泛白的门槛,杂草丛生的青石板地面,究竟哪里…… “快点!”在他身后的崔实不耐烦地催促,嘴角却微微翘着。 “是是是。”秦显生加快脚步,迅速进入了茅房,反手关上门。 还是靠自己罢!没发现任何线索,他心下失望,自袖中取出偷藏的铁丝,小心翼翼的对准了锁眼,突然,“啪嗒”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落到了脚边。 秦显生定睛一看,在黯淡月光下,这东西泛着一层金属的光泽,怎么像是一把黄铜钥匙? 他下意识抬起头,目之所及只见星月满空,别无他物,他满脸诧异地将钥匙捡起,尝试着将钥匙插入手上镣铐的锁孔中,轻轻一转,镣铐立即被打了开来,铁链骤然一松,“哗啦啦”落到地上,这声音在深夜中格外刺耳! 他心中惊恐,急忙弯腰,也没能将其接住。 …… 静默半响,门外死一般寂静。 第 18 章 秦显生深吸一口气,又将钥匙插入脚上铁锭锁孔,也立即打了开来! 他完全没工夫思索到底是怎么回事,轻手轻脚卸下锁链,费力翻过茅房后墙,跳下来的时候,他被摔得闷哼一声,在杂草丛中打了个滚,也咬紧牙关没敢呼痛,匆匆忙忙向外跑去。 店铺后面有一条乡间小路。 此处有许多乡间小路,这没什么稀奇的,但是,这小路上为何有匹马?还是一匹没栓的马! 秦显生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便走过去小心翼翼伸手牵住马的缰绳,这马对他喷了喷鼻息,随即,他便看到马鞍上竟然放着一只小包裹。 他将包裹打开,内有钱袋,整套合身衣物,还有一张小地图。 准备的当真是万分周全。 他心下也不禁万分感动。 秦显生牵着马躲到旁边小树林中,匆匆退下囚服,换上衣物,策马狂奔,跑了足足两个时辰,直到马开始喘粗气,他也感觉十分疲累,心下便开始盘算,该去何处找个地方歇息一下,恰巧这时,一条小溪拦住了他的去路。 秦显生勒住马,将它拴在一棵树上,马低头吃草,他则来到这条小溪旁,低头看去。 月光照耀下,涓涓溪流中映出的人影蓬头垢面,两颊深陷,全无昔日风采,他不禁苦笑两声,可是笑着笑着,他便真的高兴了起来。 他人生要重新开始了! 虽然今后无法再入仕途,但是自己精通谋算,不如做点小生意,开家铺子,也能了却余生。 是卖米好呢?还是卖布?不过哪怕默写几本书,拓印下来应该也能赚不少银两…… 算了,这种事稍候再考虑罢! 不管怎样,都比做阶下囚要好得多! 秦显生难掩笑意。 这么久没笑过,他都快忘记要怎么笑了…… 随后,他对着水面仔细整理了一下仪容,对照着地图,来到一座他们之前不曾经过,离此地最近的小镇。 镇子太小,没有城门,甚至连栅栏都没有,他缓步慢行,找到一家还未打烊的酒楼,走上前去。 小二连忙前来接过他手中缰绳,“客官里面请!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 “楼上请,”小二做了个手势,引他来到二楼,又笑问道,“看客官风尘仆仆,您是打哪儿来啊?” “崇临镇,”秦显生随口回他,又问道,“此处可是洛茗小镇?” “是的,”小二打开一间客房门,给他擦了擦桌椅,“不知您来我们镇子做什么的?” 听到这个问题,他心下警惕,将一点碎银放在了小二手中,道:“访友,小二,店里有什么拿手的招牌好菜,待会给我送入房中,再来一壶好茶。” “好来!” 这一路日夜兼程,他全身骨头都快散了架,此刻终于能躺在床上放松一下了,秦显生望着床顶双龙戏珠的雕花,浑身放松下来,不禁自言自语,“祝兄啊!不枉你我二人相识一场,下辈子,我哪怕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的恩情!” 秦显生等了许久,直到昏昏欲睡,还是不见小二送酒菜来,他心下疑惑,坐起身来,正要下床,忽觉全身无力,倏地向前栽去! 这不是饥饿造成的无力感!秦显生心下大惊,突然,有人在他身后猛然捂住了他的嘴! “呜呜……” 他奋力挣扎,想要呼救,却徒劳无功。 会是谁?想要对他做什么?不过几息的时间,他的视线就渐渐开始模糊,很快便停止动作,垂下了头…… 距离此处千里之遥的天京城中,春雨淅淅沥沥,如雾如丝。 三三两两的行人手持各色油纸伞,在雨帘中来回穿梭。 祝青简伸手抓过窗台上抖毛的白鸽,在白鸽“咕咕”的叫声中取出它腿上信筒内的纸条,展开,上书只有三个字: 已办妥。 又过了些时日,春末夏初,太阳开始缓缓侧头,露出炽热的一面,祝青简瞧向回来复命的赵天峰和胖头,问道:“可有意外?” 胖头乐呵呵地道:“完全没有!” 赵天峰也笑道:“少主,属下还听到他说,下辈子哪怕做牛做马都要报答您!” 祝青简不由翘起嘴角,微微一笑,“哈……不必下辈子,他这辈子啊,我看就挺好,”他站起身摆摆手,“你们做的不错,下去罢!” “是!” 祝青简望着窗外思忖片刻,随后回身慵懒地倚在竹榻上,心下甚是得意,若是让秦显生这等清流人才身陷囹圄,流落民间,着实暴殄天物。 突然,房门“砰”地一声被人推开,祝青简立即转头,却见老爹怒气冲冲地大步走了进来。 他急忙起身,“爹,怎么了?” “怎么了?!”祝远晖明显气不打一处来,“你还问怎么了,我问你,秦显生是不是你放跑的?” “啊?”祝青简装傻,“秦显生跑了?” 此事肯定瞒不住,他已经打定了注意,老爹问起来,他便装葱卖蒜,糊弄过去。 祝远晖坐在椅上,一拍桌子,瞪向他,“混账!那个崔实是怎么回事?还有赵天峰和花熙玉,这俩小子也都被你派了出去,现在是刚回京吧?!” 祝青简脸上堆满嬉笑,扑到桌边端起茶壶,给老爹斟上茶,“爹!您渴了嘛?我给您倒茶!” 看祝远晖皱着眉不说话,他又倏地拿起桌上折扇, “爹!您热了吗!” “爹!我给您扇风!” “去去去……”祝远晖不耐烦地挥挥手,“别扇了!你爹烦着呢!” 祝青简收起扇子,低叹一声道:“爹,如若不然,老秦可如何是好?就凭他那种风一吹就倒的弱书生,在漠北经此苦役,还能有几年好活……” 祝远晖拿起桌上他倒的茶,呷了几口,随即将杯盏重重放回桌上,“没错!在漠北,他活不下去!” “……那您觉得该怎么办?” 祝远晖冷哼一声,“怎么办?还能怎么办!秦显生私自逃跑,偶遇狼群,死无全尸,仅留衣物!” 祝青简倏地睁大了双眼,对老爹竖起大拇指,“高!爹!还是您高!”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茬! “你们这几个小子办事真是不利索!”祝远晖皱眉瞥他一眼,起身甩袖向外行去,“还让人给跑了?!跑了就得查!死了不是更好!” “谢谢爹!”祝青简乐得眉开眼笑,高声道。 的确,跑了朝廷钦犯这种事儿,可大可小,一死百了 第 19 章 清晨,祝青简跨出房门,炎热夏天已经过去,初秋的微风徐徐吹在皮肤上,依旧有一股燥热感,他正想活动活动筋骨,祝远晖迎面走来,满脸喜色,“简儿,出使南晏与西康的李大人回来了,皇上命我等前去迎接,三日后,你随爹一起出城!” 听闻此言,祝青简惬意的神情骤然僵在脸上,瞳孔微微收缩,张了张嘴,竟不知该说什么。 “这次有使者自西康带回的千匹汗血宝马!比咱们中原的马可是好上百倍!哈哈哈哈……”祝远晖大笑一阵,看祝青简不应声,反而在发怔,不由心下奇怪,“怎么了?” 祝青简回神,摇了摇头,“无事,爹,”他转身又向房内走去,“我昨晚没有睡好,想再休息一会。” “你都多大的人了,快去吃饭,你娘给你热着粥呢!”祝远晖不满道。 “好,我一会就去,爹。” 祝青简扶着桌沿缓缓坐下,无意识地盯着茶壶上松竹青花发呆。 该来的还是来了…… 前世,他们出城迎接使者李铭寻李大人,前后不过十二日,回来的时候,得到的便是皇上驾崩的消息。 他很想提醒父亲,但这次,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更没有理由拒绝这肥差,老爹对西域宝马可谓梦寐以求,若是可以,祝青简觉得老爹恨不得把他牵去换成西域宝马。 祝青简如果想留下来,定然不难,但父亲若是不在,就凭他手里这仨瓜俩枣,在宫中,屁都做不了。 不过,灯塔事件之后,许多事情已经改变了,那么相应的结局应当也会改变,老阉狗既然已被贬出京城,那么,接下来由他主导的事情是不是便不会发生了? 祝青简趴在桌上发了许久的呆,在祝夫人第二次差人来叫他吃早饭的时候,方才魂不守舍地起身出门。 咽下碗中最后一口粥,祝青简刚将碗放下,便听闻宫里来人,传了牧苍靖口谕,邀请祝远晖晌午之前进宫赴宴。 祝青简原本对宫宴唯恐避之不及,这次却一反常态,主动跟了去。 入宫之后,不出意外,牧苍靖又拉着祝远晖“嘿哈嘿哈”练起了招式,毫无新意,祝青简耸拉着眼皮瞧着,依旧和宫人们一起拍手叫好,直到牧苍靖打尽兴,方才开宴。 祝青简坐在桌案后,默默看向上方牧苍靖那神采奕奕的面孔,心下想的却是: 希望这不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皇上。 此次宫宴只有他们三人,虽然气氛比较随意,宛如家宴,菜品依旧分外奢侈,仅是前菜便上了八品。 祝青简胃口不是太好,随手夹起一块虾仁十方豆腐,还是觉得觉滑嫩非常,入口即化,美味在舌尖流转,拼命刺激着味蕾。 但是因为心中有事,他终究吃的心不在焉,满心都是再坚持一会,他就找个借口溜出去。 此时,第一道主菜被宫人端了上来,祝青简低头看去,面前宫碗中盛有六只乳鸽,全部拿高汤煨过,闻上去香气扑鼻,却又有些腻。 他感觉更没胃口了。 紧接着,御厨手持一只陶锅走上前来,陶锅内调好的热油滚烫,一晃,便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他行礼过后,抬步向牧苍靖走过去,牧苍靖则摆摆手,“先去给孩子做罢。” “是,皇上。” 祝青简看着走向自己的御厨,不知这是要做什么,不禁提起了几分兴趣。 只见御厨拿起一只木夹,将乳鸽夹起,以铜勺舀了一勺热油浇上,噼啪作响,乳鸽外皮逐渐变色。 在反复浇了三遍之后,沥干乳鸽表面的油,放入盘中,乳鸽色泽变得金黄,御厨随即撒上了一层细密的芝麻和调料,香气弥漫。 御厨低头道:“世子,这一道黄金乳鸽,炸完之后,晚一分,口感差一成,所以只能即炸即吃,请用。” 随后,御厨又去给牧苍靖和祝远晖如法炮制,完成了这道菜。 这回,这道菜已然色香味俱全,只是闻上去,就相当令人有食欲了,祝青简用筷子轻轻一挑,乳鸽表面的皮吱嘎作响,咬开之后,紧连着的是一撕即烂的细嫩肉丝。 表面酥脆,内里又软又滑,吃过一只后,齿颊留香,不愧是御厨的手艺。 祝青简暂时抛却了烦恼,专心吃饭,最后,他舀着碗中八珍汤,在心中默默告诫自己:你不是来吃东西的!方依依不舍地放下碗,对牧苍靖请示道:“皇上,臣一时贪嘴,吃撑了,想去宫后苑活动活动,请皇上恩准。” 祝远晖正与牧苍靖喝得酒酣耳热,闻言不禁数落道:“怎么这么没出息?还吃撑了……” “哎,祝爱卿,犯不着和小辈这么严厉,咱们接着喝酒,”牧苍靖摆摆手,转头对他道,“青简啊,你就出去玩罢,要是觉得饿了,就再回来吃。” “谢皇上。” 看着祝青简走出殿外的背影,牧苍靖轻轻摇了摇头,话语中竟有一丝羡慕,“祝爱卿,就说朕的那俩孩子,老大学识不错,胆识不够,老二守业可以,但是耳根子太软,不像青简少年老成,又刻苦努力,文韬武略样样俱到。” “就是长得像他娘。”祝远晖也瞥了一眼他离开的方向,嫌弃道。 “哈哈……”牧苍靖笑了起来,叹道,“你啊!来,喝酒。” “皇上,臣干了!” 牧苍靖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此子立如山石之稳,行如虎鹤之迅,乃人中豪杰,祝爱卿,有时候孩子的抉择反而更加果断,毕竟我们都老了。” “就这小子,您现在是只瞧见他好的一面,没见他平时,动不动就能把他老子气死!”祝远晖嘴上不屑,心中夷愉,抿着嘴,不好意思地抚了抚酒杯。 “有时候朕就想,他若是朕的儿子便好了。”牧苍靖低声叹道。 听出他好似对继承者不甚满意,祝远晖举起拿着筷子的手,摆了摆,“皇上,这事儿不急,有的是时间,您慢慢考虑!” 祝青简先是来到碧波荡漾的御荷潭,悠闲的倚在栏杆上向潭内抛洒鱼食,惹得锦鲤雀跃,随后又去宫后苑千秋亭中欣赏各色珍奇花卉,装成随意溜达的模样,没过多久,他就失去了耐心,不想装了。 在他目不斜视地穿过一片由真石假山和各色奇石所做的山石盆景之后,脚步一转,渐渐离了宫后苑,向一个方向行去。 目之所及,逐渐荒凉…… 前世,就在他与老爹接回使者李大人之后,发现端倪,他们直接冲入皇宫,最后在一座犹如冷宫,未上牌匾的废弃宫殿门前看到了夏成武的人马,全盔全甲,手持刀剑,全部士兵都未缴械,而太子瘫坐院内,正与夏成武对峙。 衣袂被风扬起,一座杂草丛生的破败宫殿映入眼帘,打断了祝青简的回忆。 一如记忆中的样子……只不过此时的殿门前,没有夏成武的兵马。 牧苍靖便是死在此处。 前方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很快,一名小太监进入了视野,祝青简详做好奇,在对方开口之前,问道:“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回世子,这儿早都被封了,时间太久就荒废了,”小太监转身指了个方向,“穿过那边的正一门,便到南钦殿了,那处有一棵五百年的龙爪槐,景儿真不错,要不,您去那边走走罢?” “嗯,”祝青简点头,满眼嫌弃地看向面前斑驳院墙,“杂草都这么高了,没人打扫吗?这里面一看就什么都没有,为何空着不用?” 听闻这话,小太监面色变了变,低声道:“也不是什么都没有,这里面,有东西。” “有什么东西?” 小太监的声音压的更低,“传闻有那个,一身白衣,头发比身体还长,拖在地上,遮着脸,听说这种东西根本就没有脸,飘来飘去的,特别可怕!” 说着,小太监的脸皱成一团,打了个哆嗦,抱着手臂搓了搓。 “……” “世子,不是小的们不肯进去打扫,谁敢呢!反正也没有人住不是?”小太监冲他做了个手势,“世子,这里不吉利,您还是快些离开罢!” 祝青简闻言,道了一句“晦气”,便急匆匆抬步离去了,好似生怕一不小心就沾染到了什么脏东西。 他快走了几步,却没有去南钦殿,而是饶了半圈,来到后方,确定四周无人,祝青简足下轻点,翻过高墙,跳入了这个荒废宫殿的院内。 目光四扫,除满院杂草之外,还有不少灰尘蛛网、纷杂枯叶。 祝青简走到院内西侧,在一块约三尺宽,皲裂的青砖上停住了脚步。 当时,牧子宣便是瘫坐在他脚下的这个位置,而牧苍靖面色异常红润,嘴唇却发紫,死在殿内那张破旧木床上。 祝远晖取出一只青色玉盒,宣读了牧苍靖留下的手谕,其内容除了封祝远晖为镇国将军,还公布了遗诏所在的位置。 在正德大殿龙椅下方拿到遗诏之后,宫人随即便开始搜寻玉玺,将偌大皇宫翻了个底朝天,却依旧一无所获,最后还是夏成武下令搜查这处冷宫,才终于将玉玺找了出来。 玉玺就藏在牧苍靖躺着的这张破旧木床下,卡在断裂的床板之间。 祝青简眼帘低垂,盯着殿内木床,将手伸入袖中,取出一只装有解毒丹的铁质药瓶。 前世,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亲眼目睹了这么多大事接二连三地发生,只觉惊心动魄,没能仔细观察,但就是这么随意几瞥,他也看得出来,皇上面色不对,当是中了毒。 夏成武与牧子宣为了得到诏书和玉玺,必然不会下剧毒,只会用慢性毒来逼问他。 祝青简这只药瓶中的回春丸可解百毒,应当可以一用。 他以一张纸条充当瓶塞,模仿父亲的笔迹在上面写了一句话: 陛下令臣所持之物,片刻不曾离身,请陛下堤防夏成武。 第 20 章 祝青简将礼服宽大的衣袖和袍摆系起,在门槛之外一跃而起,正落到床边一块掉落的旧帘布上。 而面前布满了一层灰尘的地面,则没有一丝痕迹。 他将手伸入床下,摸索半响,很快摸到了床底那处断裂的床板。 由于药瓶是铁质,因此不会轻易被挤压破裂,祝青简将药瓶卡入之后,用力压了压床板,确保不会出任何问题,方才放下了心。 前世,他就站在这间房内,看着小太监对着牧子宣惊喜地大喊一声, “殿下!玉玺找到了!就卡在这断裂的床板之处!” 既然这里是牧苍靖亲手藏玉玺的地方,他定然能够发现。 夏成武若是还敢趁机戳弄是非,令太子逼宫篡位,牧苍靖只要解了毒,能够撑到他们回来,夏成武和太子就算是废了。 想到这,祝青简不禁又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委实太过弱小,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但愿这只药瓶不会用到…… 祝青简轻手轻脚来到墙下,凝神屏息片刻,确定外面无人后,纵身跃出墙外,整理好衣物,向回行去。 重新回到宫宴上,他行礼道:“皇上。” “免礼,坐。”牧苍靖冲他随意摆了摆手。 “谢皇上。” 桌上之前剩下的饭菜已经撤了,现在重新摆了一些甜点和水果,祝青简随手拿起一块桃花糕,默默吃着。 祝远晖斟酌了片刻,抬头道,“皇上,臣一旦离开京城,夏成武这小子不知道又会整出什么幺蛾子。” “夏成武……就那条狗?朕已经把他敲碎了!”牧苍靖冷哼一声,“现在,还有哪个人敢搭理他?他早带着他那疯老婆,全家老小不知道搬到了哪个穷乡僻壤的地方!” “好像是去了老家尚廷。”祝远晖道。 祝青简也听闻,夏成武竟主动交了帅印,他自离京之后,最近老实得很,不是养花就是逗猫,好似打算告老还乡一般,也不知是做戏还是真的。 接着,牧苍靖一拍桌案,“要不是看他党羽甚多,朕定要一举铲除此祸害!还有那些个前朝遗老,蛇鼠一窝,若非他们世家盘踞,朕早就将这些前朝余孽通通拖出去砍了!” 祝远晖想了想,继续谏言道:“皇上还是小心为上,就凭夏成武的为人,这么平静着实不该……” “不说了!总是提他作甚,岂不扫兴!”牧苍靖一挥手,不耐道。 瞧着牧苍靖皱起的眉,祝远晖只得应道:“是,皇上。” 牧苍靖突然笑了笑,自袖中取出一只青色小玉盒,走了下来,“祝老弟,你且过来。” 君臣有别,牧苍靖突然这样称呼自己,祝远晖心中大为疑惑,于是,他带着疑问走上前去接过牧苍靖递到手中的青色玉盒,附过了耳。 祝青简看着那只玉盒,心下暗叹,识相的后退了两步。 希望这只玉盒也能晚些用到…… 牧苍靖与祝远晖耳语半响,祝远晖听着听着,面色就变了,郑重跪下身来,“臣定不会辜负圣上期许!” 祝青简见状,也连忙随之跪了下来。 牧苍靖摆摆手,“哎,平身平身,都起来,起来,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现在就不必提了。” “是,皇上!” 接下来大概该走了,祝青简等着老爹告辞,就在这时,一名宫人双手呈着一只盖着红布的托盘走上了前来。 牧苍靖掀开红布,露出一把银白长剑,他伸手拿起,握住剑柄,微一用力将剑抽出,剑鸣阵阵,寒气逼人,他伸出二指,轻抚剑身上的白鱼衔尾,“祝爱卿,你应是知道,朕共有三把剑,青锋,胜邪和白鱼。” “它们随着朕出生入死,开疆拓土,陪了朕大半生,朕的那把青锋便给太子,胜邪给二皇子……” 听着牧苍靖一直喋喋不休,祝青简心下亦是十分疑惑,他说这些做什么?难道要赐剑给父亲?若真如此,这可是无限荣光。 毕竟,天下人都知道皇上有三把开国宝剑,若是将其御赐,可是如御驾亲临。 这一世,他虽然没能阻止灯塔事件的发生,却洗脱了祝家,而且祝家不止是脱罪,反而立了功,不知皇上是否会对父亲有所赏赐? 最后,牧苍靖叹了口气,“朕一直想要个女儿,这把白鱼剑本是为她准备的,但是,朕已是知天命之年,万事一身伤老矣,戎葵凝笑墙东,这生女儿的事啊,就算了,这把剑便赐给青简吧。” “咔”地一声,牧苍靖收剑入鞘,递了过来。 看到牧苍靖亲自递到面前的银白长剑,祝青简一时怔住。 祝远晖催促道:“还不谢恩?” 祝青简心下狂喜,急忙单膝下跪,双手接过,“谢皇上!” 祝远晖也道:“谢皇上!” 牧苍靖摆手笑道:“不耽误你们行程了!待你接回了李爱卿,再进宫陪朕喝上几杯!” “遵旨!臣告退!” 祝青简随父亲离开,待上了马车,便发现老爹以一副感慨万千的神情,一直盯着他瞧。 他以眼神回以询问,等了许久之后,老爹方道:“简儿,等你爹以后老了,不打仗了,你说,你爹还能干啥?” “不打仗才好啊,老爹,哪有人天天盼着打仗?”祝青简笑道。 “对,对对对……这话在理。”祝远晖的表情虽然很高兴,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 为了安慰老爹,祝青简紧握着剑轻松地笑出了声音,内心却很是凝重。 该准备的都准备了,该提醒的也都提醒了,皇上好似依旧有些不以为然,他也没有更多办法。 祝青简感觉自己就像站在海岸边,眼睁睁看着海面上的一艘大船沉入海底,却无能为力,现在,他已升起篝火,可是究竟能否将这艘大船引到岸边,就看这艘船,自己的造化了…… 此后几日,祝青简来回奔波,去军营领了一旅骑兵。 待到离京那天,他一大早顶着两只黑眼圈,骑马跟在老爹后面,带着身后这一旅五百人的骑兵,来到了城门前。 城防军的军官正是张都统,就是在花灯节宴会上看守灯塔的那名祝远晖的门生。 张旗开原本是大内侍卫禁军统领,镇守内宫,现在升职成了都统,镇守天京城。 祝青简自他身旁勒马停下,低头瞧向他面上笑容,便也笑道:“今闻旗开大哥高升,真是可喜可贺。” “哈哈,承蒙世子照顾!”张旗开对他行了个军礼,春风得意,“都是您那晚让我连续巡查,我方能救火有功升了职,现在咱也是个六品官了!” “哪里哪里,这都是张都统自己恪尽职守换来的!应得的,好好干!”祝青简微笑道。 寒暄过后,祝青简告别了张旗开,在去接李大人的路上,他总觉得有些事情还是不够周全,心中难安。 感觉精神有些不济,他摇摇发沉的头,一挥马鞭,“驾!”在平坦官道上一路飞奔。 “你这小子,在家闲疯了罢!跑这么快!”祝远晖与一众士兵立时被他甩在了后方。 祝青简回头,大声笑道:“爹!敢不敢和我比上一比?!” 第 21 章 “嘿?你这小兔崽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祝远晖成功被他激了起来,也扬起鞭,抬手一指,“都给我追!” 城外官道,众人快马加鞭,生生跑出了一副夕阳西下,塞外出关的气势。 这一路,在祝青简变着法子不停的催促之下,三日不到,他们就顺利看到了李铭寻李大人的使节车队。 车队大概千人,有使者,翻译,护卫,后勤等,后面还有跟随着车队的千匹高头骏马和许多驮着杂物的骆驼队。 祝青简定睛看去,这是由芹州巡检所带领,约莫百名的弓骑兵组成的使团护卫。 祝远晖远远地看到这队行驶在官道上的人马,哈哈一笑,拦路大吼道: “此路是我开! 此树是我栽! 若从此路过……” “什么人?!” 使团护卫大为慌乱,嘴里喊着保护使者大人,纷纷抽出腰刀,弓骑手则一手操纵马匹,一手拿弓,众人一阵手忙脚乱,终于在二十个呼吸间展开了阵型。 看得祝青简微微摇头,如果自己真是来截道的,就他们凭这个速度,阵型还未展开敌人便冲到面前了。 不过芹州久居中原腹部,甚少经历战事,能抽出这一百多号弓骑手也算不容易了。 看老爹还在一旁哈哈大笑,祝青简无奈,“爹,别玩了,”随即牵着缰绳上前两步,对着车队扬声道,“敢问李铭寻大人何在?” 最前面的马车被人从里面掀开,露出一张年轻人的面孔,正是李铭寻。 他原本白净的脸晒得黝黑,不变的是那修得整整齐齐的一字胡,他很快认出了二人,急忙跳下马车,惊喜道:“祝将军,世子!大家放下武器,都是自己人,自己人啊!” 闻言,周围士兵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垮下来,长舒一口气,收起武器退了下去。 “哈哈哈……李大人一路辛苦!” 祝远晖策马前行,众人随之挥鞭跟上,转眼间便来到了使者人马面前。 两队人马寒暄片刻,为首的官员对祝青简行了一礼,“芹州巡检,见过世子。” “辛苦了。”祝青简点头道。 “哪里哪里。” 接下来便是部队交接,祝家带领的这支五百骑的队伍就像大鱼吃小鱼一般,左右包抄,立即将李铭寻的人马包围的严严实实。 祝青简在一旁观察着这些地方上的军人,他们大都身着布面甲,所持开元弓也只有两钧,祝家军队的弓最少也是一石二,他自己平时训练则用一石六的弓箭,而老爹常用一把三石的弓箭训练,单单一把弓就重五十四斤。 不过天下奇人甚多,听闻芹州飞狼营有一人名为陈岳,臂力非常大,能拉动十石的攻城弩,只可惜长得太矮,拉不了弓箭。 另一旁,祝远晖等不及去看了自己早已惦念许久的汗血宝马。 他们的骑兵战马也是精挑细选,不说别的,祝远晖的战马小驠便是西域马与中原马的混血。 西域宝马的身姿个个高大矫健,蹄大如斗,祝远晖爱不释手地摸来摸去,光摸马就摸了有近半个时辰,看得祝青简心中焦急,催促了几次,老爹都充耳不闻。 每晚一刻,他心中的忧虑就加深一分,又过了整整一个时辰,祝远晖终于自马群中挑选出了一百匹品相牙口俱佳的汗血宝马让副将牵到了一旁,感慨道:“中原的战马就是空骑,也跑不过满副武装的西域马。” 李铭寻道:“这还是没有骟的马,骟了跑的更快。” 祝远晖点点头,“留几匹,其余的骟了,”掂量片刻,他双眉紧锁,感觉十分舍不得,便接着道,“算了,就骟十几匹吧,剩下的留着。” 说完这话,他依旧盯着马群不挪步,纠结半响后,又改变了主意,“算了,都不骟,好好养着!” 李铭寻笑笑,表示理解,抬手做了个手势,“将军请先上车罢!路上有时间可以慢慢考虑!” 祝远晖点头,上了车,同李铭寻在马车上摆弄着来自西域的各种新奇的宝物,优哉游哉地聊着天。 李铭寻拿过放在车厢中的各色锦盒: “将军,您瞧这,千种玛瑙万种玉!这是赤琼……” “将军,这还有橄榄油,要不要给夫人小姐带一点……” “我们刚开始开始带了些哈密瓜,葡萄,甜的腻人,可惜路上都吃没了,不吃就坏了,放不到现在……” “对了将军,这还有西域香料的种子,这是辣椒种子,还有胡椒,茴香……” 祝青简在一旁哒哒哒骑着马,随着车队慢悠悠地走着,心急如焚,不过他感觉这时候若是再去催人赶路,就会显得有点不合时宜,况且,老爹刚刚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西域良驹,现在催也催不动。 虽然有了解毒丹,祝青简心中还是无法踏实,但他相信,要是把皇上快死了这句话说出口,老爹得直接把自己拖出去,关个少则十天多则半月的禁闭,那才真是大事不妙。 他又委婉地催促了几次,祝远晖自是不当回事,甚至大手一挥,下令道:“放慢行程,我和李大人好久不见,要喝一杯!” 李铭寻也抬头招呼他道:“我也许久不见世子了,这葡萄酒在中原可是少见,世子,来,咱们一起痛饮三杯!” 心下暗叹了口气,祝青简只得坐进了马车中,宽大的车厢平稳舒适,方桌杯盏都是磁石所做,杯口很高,因此,虽然桌面还是有所晃动,但是在平坦官道上喝酒是没有问题的。 每过一会,李铭寻就会转头看向窗外,发出感叹,“还是中原的风景好啊!” “南晏与西康的都城是什么样子?”祝远晖问。 “西康的都城倒是还有点意思,就是下官在前去的路途上,有整整五日,目之所及除了草还是草,连山都没有多少,也没别的景色,一律都是平的。”李铭寻道。 “都是平的?那用来耕田种地岂不是正好?” “奇了怪了,他们从来不耕田种地,只是放羊,还动不动便闹雪灾。” 祝远晖冷哼一声,“每隔十年八年,他们就会有一场大雪暴,他们以游牧为主,牛羊暴毙相当于被拔了生门,一旦牛羊死干净了,他们就来我们大愈边界烧杀抢掠,可气!” “那是以前,现在啊,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了!来,将军,我敬您一杯!”李铭寻举起了酒杯。 看祝青简还在发呆,祝远晖有些生气,敲了敲桌子,“简儿?简儿!” “啊!爹。”祝青简回神。 “李大人敬酒,你怎么不喝?在这发什么愣呢?” “抱歉,我走神了。”祝青简觉得心乱如麻,碰杯之后,一饮而尽。 随后,他做出倾听状,思绪却又飘得远了。 现在比之前世有了很大的优势,毕竟前世中,夏成武未被收回兵权,只是被严密监管,而今生,夏成武不仅被贬回乡,还被收回了七军帅印。 那么接下来,事情会往哪一方向发展? 一个是手无兵权的老瘟猫,另一个是性子懦弱的小太子,这两个人还敢不敢同恶相济? 按理讲,应该不太可能了。 但是不知为何,祝青简心里总是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还是得赶快回去亲眼确定,方能安心。 李铭寻给他们斟上酒,又道:“西康百里之内,人烟稀少,即便是在都城,战乱了这么些年,男丁也只余十之三四,他们当年打仗本也就是为了抢粮,现在人变少了,粮食反而够吃了,”说着,他指了指后方,“每年的朝贡也只需要给朝廷上贡一些玛瑙,宝石还有马匹,这些反倒是他们不缺的。” “而且,听说他们的心也不是很齐,上下散得很。”祝远晖道。 “一点没错!将军,不论是丹拿,还是西康羡余,都是数个大部落组成联邦,他们自己还内斗来着,若是长久打仗,他们指定不行。” “既如此,李大人觉得,这些外患,哪个最大?” 李铭寻毫不犹豫道:“丹拿。” “何以见得?” “他们一直厉兵秣马,现在突然带头归顺,”他摇摇头,“总让人觉得,不太妙。” “是这么回事!”祝远晖对此十分赞同,低头去拿酒杯,突然发觉祝青简又在一旁直愣愣瞧着车顶,神游天外,不禁皱眉道,“你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一出门就像掉了魂了一样,都是你娘惯得,等到回京看我不罚你三十天操训长长礼教!” 祝青简眼珠微动,将目光落在了老爹脸上,半响方才聚焦,“您说什么?” 看到祝远晖的脸色,李铭寻微笑着打圆场:“旅途劳累,我这个坐车的都受不了,更何况世子一路骑马呢?”说着,他转向了祝青简,“世子可是有什么心事?” 他的确有心事,可惜这事儿没法开口和他们说,想了想,祝青简自心中暗暗咬了咬牙。 算了,豁出去了! 轻咳一声,他双指交握,手肘抵在桌上,表□□言又止,最终转头看向窗外,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努力做出忧伤的表情。 瞧上去真是要多惆怅有多惆怅。 第 22 章 “你个小兔崽子在这打哑谜呢?”祝远晖瞪着他。 祝青简拿起酒杯,深紫色的液体微晃,漾出丝丝甜香,“李大人都看出了我有心事,老爹,您怎么只顾着喝酒?” “你这小子……有啥事就直说!男子汉大丈夫,扭扭捏捏做什么!”祝远晖愈加不满。 祝青简将杯中酒一口饮尽,放下酒杯之时,杯底与桌面相吸,发出“咔”一声轻响,他又将目光落到了窗外,“爹,自打跟您进了军营,每日里不是站岗就是训练,就没一点空闲时间。” “胡扯!你小子别当我不知道,三天两头的往外跑,谁能管得了你?” “您从来不问我去哪里了!您只关心您的西域宝马!”祝青简面上先是显示出了悲伤、不满,最后还加上了一丝丝愤怒,在不经意间拉动自己的袖口,露出一截浅红色的帕子。 “这是什么?” 祝远晖伸手将他袖中的帕子刚抽出一半,祝青简急忙装作不情愿,紧握着帕子不松手。 “老爷们哪有用这玩意的?快扔了!”祝远晖松开手,一脸嫌弃,“你说说,你去哪了?” 祝青简声音带着哭腔,忿忿道:“老爹,军营里全是大老爷们,连只苍蝇都是公的!” 其实,这帕子不过是前几日祝青简命赵天峰去附近集市上随便买来的,以备不时之需。 瞧着他现在这幅哭唧唧的德行,祝远晖不禁皱眉,“苍蝇是公是母你能看出来啊?” “这不重要!你从来不关心我!”祝青简哭道。 “那你想说什么?军营里不是大老爷们,还能有大老娘们不成?你今天真奇了怪了!又犯癔症了?” 没想到老爹这么不上道,祝青简噎了一下,正斟酌接下来该如何说之时,李铭寻笑了一声,问道,“世子可是有心上人了?” 祝青简立即点头,“还是和李大人说话省劲儿!” “啊?”祝远晖愣住,好半响才道,“你想开了?想成亲了?” 之前明明一提这事,他就万分抵触,每次有人说媒,他不是跑就是躲。 “对……对啊……”祝青简很是心虚,脸涨的通红,瞧上去还挺像那么回事。 近一年,只要他在家呆的时间稍微久一点,爹娘便要想着法儿试探他的口风,娘甚至拖人给他说亲,此事令他甚为头疼。 祝远晖难以置信,怔怔地看了他半响,待反应过来,不禁大笑,指着他同李铭寻道:“这小子出息了嘿!”随后转过头来,两只手捧着酒杯,满脸期待,“你瞧上了哪家姑娘?” 他脸上的扭捏和心虚到了老爹眼中就成了害羞,祝青简呕到不行,还是立即打蛇随棍上,随口胡诌道:“爹,我最近一直在想,彩礼钱需要怎么准备?我怕说得多了,您再拿不出来,这多丢份。” “好说好说!彩礼好说,你先说说是谁啊?”祝远晖嘿嘿傻笑,满脸写着的都是‘自家猪养大了,不知拱了谁家白菜’。 想了想,祝青简翻起白眼,又开始瞧车顶,心中冷汗直冒,嘴上却笑道:“老爹,您应该听娘的话,平时别穿的那么不讲究,这样怎么见未来亲家?万一成不了……” 听到这,祝远晖一拍桌子,“怎会!儿子,你待我回去收拾收拾,换上我那八棱赤金宝甲……” “又不是让您去打仗!” 顿了顿,祝远晖又咂咂嘴蹭过来,用胳膊肘戳了戳他的手臂,“该不会是曹令今那个孙女?她有你两个宽,是不是太胖了点……” “……” “你外祖母喜欢赵尚书的大小姐,但是听说她已经和宋侍郎定亲了……” “啊!对了!”祝远晖一拍桌子,把磁石桌上的杯子都震了起来,“黄御史的女儿五大三粗,为人豪爽!正好和你互补,是不是她!” 为何五大三粗为人豪爽会与他互补?! 祝青简心中不服,他哪里小家子气了?! 他扶着额头,彻底无语,“您别猜了,都不是,”他又望向窗外,一脸焦急地长叹一声,“未来老丈人约我后日酉时相见,我忘记告诉他,咱们有可能赶不回去了,这可如何是好……”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祝远晖大惊,将手一挥,“赶得及!加紧赶路!” 祝青简松了口气,立即转向李铭寻,“李大人,这顿酒算我欠你的,回去我请你喝顿大的!” 李铭寻大笑,“那敢情好!世子,到底是哪家的千金这么幸运啊?” 祝青简跳下马车,速度极快地翻身上马,“等我回去就告诉你!” “吆!成!咱们得快着点儿!”李铭寻转头对祝远晖道,“祝将军,提前恭喜了,快赶路罢!” 这番表演连一刻钟都不到,却几乎耗费了祝青简全副心力,演的他冷汗直冒,不自觉地便抽出袖中帕子擦了擦额头,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将手帕打开。 两只大牡丹花冲入眼中,祝青简皱了皱眉,感觉这花样似曾相识,沉吟片刻,他骤然想起,这不是全德公公用的手帕吗?! 看样出自同一个作坊。 祝青简打了个哆嗦,想把手帕丢出去,但对上老爹望过来的热切目光之后,他只得将手帕捂在胸口,一副受尽相思之苦的模样。 心中别提多恶寒了。 后面祝远晖扶着下巴,心下忍不住开始琢磨, 到底是啥时候的事儿?这小子居然还急着成亲……也不说是谁,神神秘秘的。 等等!难不成我要抱孙子了?这小子是要‘先斩后奏’?! 嘿……若真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如果是孙子,最好威武雄壮,能生擒猛虎!千万别像儿子一样,瞧上去娇滴滴的,一点也不霸气!如果是孙女,那就和潇潇一样养…… 祝青简只是聚精会神看着前方,加紧赶路,完全不知道老爹的想法已顺着他指出的歧路,开始一路狂奔,越跑越远…… 随着耳畔风声呼啸,树木自两旁不停后退,他的心中渐渐感觉到了一丝安慰。 终于快到京城了,众人也已经远远看到了矗立在前方的天京城门。 祝青简勒住马,放慢了速度,眯起眼,目光警惕,观察着城门垛口上闪动的人影。 北风裹挟着落叶,像巴掌一样打在将士们的脸上,祝青简手疾眼快,抓住面前一片落叶,入手冰凉,虽是往繁华处赶,却有一种贫荒的味道。 士兵站在城门前,拦着乌压压的人群,就像把守洞口的兵蚁一样。 祝青简转头望天,光线炫目。 从日头来看,他们这次比前世至少早回来了四个时辰。 虽然前世的记忆已不甚清晰,但是他还能记得,归来之时夕阳西沉,已是黄昏。 身后马蹄声响,祝远晖骑马来到他身旁,“怎么停下了?”随即也看向城门,嘀咕道,“嗯?皇上怎么没来接咱们?” 听到这句话,祝青简心中不由咯噔一下,没错,按理说,这一路都会有探报快马加鞭回去汇报他们的行踪,牧苍靖会提前到城门口迎接归来的使者。 皇上出行,声势必然浩大,可现在,城墙上没有一点动静。 不应该如此安静! “爹,快走,我感觉似乎有些不对!”祝青简紧盯着前方,身.下战马打了个响鼻,他已无法分心去安抚有些躁动的马匹,拉紧了缰绳。 “哪里不对?皇上可能有事,没来便没来罢,”祝远晖快行几步凑近了他,“你先告诉爹,到底是哪家姑娘?” 祝青简默然,沉着脸不理老爹的问题,反而一夹马背,扬起马鞭加快速度,直冲城门而去。 “你这孩子!是吃了火星子吗?又跑什么?!” 第 23 章 如若只凭牧子宣一人,无论借给他多少胆子,他也绝不敢擅自行动。 可是现在,牧苍靖依旧没有前来迎接他们! 祝青简眸色渐深,现在只怕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容不得他再多想,飞驰的队伍不过片刻便来到城门口,祝青简勒住马,目光扫过守城官兵的脸,一个个地看了过去。 这些人一律为生面孔,张旗开也不在。 李铭寻则下了马车,在一旁与门司交接榜文,核对账目。 祝青简翻身下马,牵着缰绳来到为首的一名门司面前,如闲聊般,拉着他随口笑问道:“怎么没见张都统啊?” 这名门司与祝青简身量差不多,他转过身,晒成了古铜色的面孔上堆满了笑容,“回世子,张都统临时外调,去津城了。” “你与他熟吗?” “我们关系好得很!我与他同营!”门司点头笑道。 “哦!”祝青简点头应了一声,面有难色,“你说,他托我给他老娘带了一只翡翠簪子,他怎么也不来拿了?” “啊?啊!”门司一拍自己脑袋,笑容更深,眼睛眯成了两条弧形的缝,“张都统前两天还一直提这事呢!下官差点给忘了,得亏了世子提醒,要不然,他得骂死我!” “成,那你就帮我捎带过去罢!”祝青简一脸如释重负,将手伸入怀中,此时,他的动作却突然僵住,拧了拧眉,疑惑道,“咦?我翡翠簪子呢?” “这儿?要不就在这?怎么没有……”祝青简扯袖撩袍,上下翻找,最后停在腰间,“哎呀,找到了,在这里。” 门司笑容不减,耐心等着,一听他找到了,便伸手打算去接。 “锵”地一声响,祝青简抽出腰间白鱼剑,同时反钳住对方伸过来的手臂,锋刃抵上脖颈。 周围所有人霎时安静下来,惊讶地看向这边。 祝青简缓缓道:“你与他同营,又是同僚,张旗开的老娘都死了七八年了,你连这都不知道?不应该罢!” “对对……”城门官斜目看向脖颈上的剑刃,“他老娘确实死了七八年了!世子,您……您这玩笑开得好。” “你说我是在开玩笑?”祝青简冷笑。 周围鸦雀无声,城墙上隐隐传来弓弦崩紧的声音。 祝远晖此时也下了马,缓步来到城门官面前,嗤笑道:“好哇!你使了多少银子谋得的这个差事?” “回祝将军,下官没……没有啊!”这人抬头陪笑,看似慌乱,却趁机悄悄抬起了右手。 祝青简将目光落在门司手臂上,冲父亲使了个眼色。 祝远晖啧啧两声,摇了摇头,“哈!连与李大人对账这差事都能将张都统调走,你是想捞多少油水!” 话音未落,“咔嚓”一声,他猛然卸掉了门司的手臂! 在门司的痛呼声中,祝青简反手拿过马后挂着的长弓,同时将箭自箭筒中抽出,“嗖”地回手射出迅猛一箭! 动作疾如雷电,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箭已离弦! 城墙上为首之人也抬着手,即将落下,还没来得及下命令,一支箭骤然穿透了他的眉心! 余下之人群龙无首,霎时大乱。 一眨眼间,祝远晖身形飞纵,跃上马车箱顶,紧接着跳上城门口的一棵茂密老槐树,五指如钩,扣住城墙砖缝,以脚勾住射口,几个起跃间便跳上了城台。 厮杀声响起。 同时,祝青简与身后的三名副将如法炮制,也向上纵跃而去,城台上不时有人被丢下来,祝青简灵活地侧身避过,翻身而上。 “冲啊!” “上!” 下方骑兵一窝蜂涌了上来,城台上只有四十余人,面对五百兵将,他们很快就被全部擒住,祝远晖停在一名好似领头人的副官面前,沉声问道:“你是谁?” 这人低着头,一言不发。 没有时间再审问他了!祝远晖抬手一挥,“把他们都押下去!”接着转过头来,把军牌抛给王达,下令道,“王副将去城外啸风营报信,随时等候命令!你们十人在此看守城门,其余人等,随本将进宫!” 这些官兵雷厉风行,瞬间行动起来,很快便没了踪影,被丢下的李铭寻目瞪口呆,“怎么了这是?” ————— 城中集市与平时毫无区别,店肆林立,车马如织,货郎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人头攒动。 “让开!” “驾!让开!都让开!” 突然,马蹄疾响,伴随着呼喝声,整整一旅兵马竟自京城中间道路上奔驰而来! 百姓惊慌四散,此时的祝远晖已顾不得礼让行人,硬生生冲开了人群。 祝青简纵马跟随,突然,前方两丈远的人群中传来尖锐声响,一道烟花升到高空,“嘭”地一声炸开。 奔行片刻,很快,第二道烟花升空,这些烟花竟跟随着他们一路向前。 祝青简不时侧头,手指紧握着缰绳,脸色阴沉,天京城中已布满探子! 不远处,市场上的建司官带着五名士兵出现在道路中央,挡住去路,马匹嘶鸣停下,差点就撞上了这些人。 “祝将军,您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来,到下官这里喝一杯!”这建司官是个身材矮小敦实的汉子,依旧是陌生面孔。 他说着,就想来夺祝远晖的缰绳。 ‘啪’一声响,他伸出的手背上立时多了一道血痕,祝远晖抬起鞭柄直指这人眉心,“你他x给老子滚!老子认识你吗!” 看建司官冷着脸,依旧自原地站着不动,祝远晖毫不客气地再次扬起鞭,“再不让开,本将活剐了你!” 这些人只得匆忙侧身后退,让开道路,“那,祝将军请罢。” 话音未落,祝远晖一抽马鞭,不屑再给他们一个眼神,带领众人飞奔而过,一路疾驰,一言不发,来到宫门前。 厚重的红漆宫门紧紧闭合着,其上纵九横九的馏金铜钉在阳光下反射出道道金光。 祝远晖上前高声喊人,皇城司却连个人影都不见,他正要下令打旗语,一旁祝青简道:“爹,不用打了,城墙上没有人!” 他的心中十分清楚,大愈皇宫的丰门此刻是真的空无一人!没有明岗,也没有暗哨! 祝远晖抬起头,也嗅到了寂静中埋藏的危险,他皱眉看着几丝沙尘被风卷过宫墙,突然,他目光一扫,骤然回身,向一个方向策马奔去。 众人急忙跟上,祝青简问道:“爹,去哪?” “曹丞相家修宅子的时候我去看过,他那房梁,能当攻城锤用!” 曹令今的府邸距离皇宫最近,祝远晖带领众人一路疾驰,自曹府门前停下,下令道:“张副将!你们几个,下马,拆房梁!” 听到这个命令,将士们不由面面相觑,最后,张堰良张副将上前道:“将军,到底怎么回事?宫里是不是真出事了?” “休要多言,执行命令!”祝远晖冷声道。 “是!” 众人上前敲门,却惊讶地发现曹府大门只是虚掩着,府内空空如也,没有一个人! 祝青简踏入曹府,抬眼望去,优台曲径的尽头是一座宫殿式建筑,重檐殿顶,麒麟踏云,气势辉煌。 他心下暗叹,就算之前在灯塔之下的预警救了曹令今一命,曹丞相也终究没有躲过此次劫难。 这几名精壮士兵三下五除二就拆下了房梁,合力将其抬起,向外快步行来。 祝青简收回目光,出了大门,对祝远晖道:“爹,府内无人。” 祝远晖面色愈加凝重,带领众人回到丰门前,“去!撞宫门!出了事我担着!” 八名兵将抬起房梁,充当攻城木,对着厚重宫门一下下撞了过去! “一!二!嘿!” “砰!” “一!二!嘿!” “砰!” 随着吱嘎沉闷的声响,丰门被撞开,兵将们迅速将门推开。 众人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走了进去,远方白玉栏反射着光芒,万籁俱寂,空旷的过分。 在皇宫内骑马持械,是对天子的大不敬,诛九族的死罪。 因此,祝远晖下意识便道:“卸下刀剑,我们去寻皇上!”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最近更新有点慢,v后会尽力稳定~ 第 24 章 祝青简来到父亲身旁,冷声道:“爹,路上不过是些阿猫阿狗,接下来要面对的,只怕就是敌方大队人马了,咱们应当带着武器!” 祝远晖皱眉不言,似是在考虑。 祝青简音色微沉,一字一顿,“爹,我们有很大的可能,还需救驾。” 高大城墙将山峦般变化莫测的浮云遮挡了一半,阳光照在琉璃金顶上,在这安静的诡异的空荡宫门下,却泛起一股阴森感。 突然,城墙上出现了一道小小的黑影,停在金顶上,好似黑色剪影。 半响之后,它弓起腰,纵身一跃而下。 众人定睛看去,发现这是一只小小的黑猫,它迈着优雅轻快的步伐,无视了这一众人马,一路小跑到墙边,像人一样,背靠着墙壁坐下去,伸出前爪,一下下舔着自己的爪子和肚皮。 祝青简双眸眯起,面色彻底沉了下去。 而祝远晖神情愈加凝重,盯着这只小小的黑影,突然翻身上马,道:“带着武器,跟上!” 张副将与黄副将面面相觑,还是有些犹疑不定,“将军,不妥罢?这论罪,当诛……” “带着。”祝远晖声音低沉,异常坚定。 张副将与黄副将对视一眼,二人的眉心都拧成了一个疙瘩,却不再说话。 接下来,他们便做了这辈子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所有人翻身上马,腰挎刀剑,策马疾行自丰门冲入皇宫! 蹄声涛涛,马鬓荡漾,祝青简抬起头,目光却透过重重高墙,不时瞥向另一个方向,他的心中焦急万分,感觉自己仿佛已经身处漩涡的中心,随时会被这汹涌的激流拉入深渊。 黄副将牙关紧咬,忽然察觉到马蹄声中出现了一丝细不可闻的声音,于是,他侧头看去,便见张副将满脸的络腮胡子随着牙齿一同打着颤…… 在对上张副将的目光之后,黄副将抬起那同样在颤抖的手,握成拳,用力一晃,打了个手语,意思就是: 稳住! 黄副将回过头来,心下暗叹一声,令行禁止,乃军中第一铁律,可要是皇上根本就没有事,那他们算不算谋反? 想到此处,他又猛地打了个寒颤,不行!不能想这些,服从命令是军人的职责! “驾!” 他不再多想,一抽马鞭,紧跟了上去。 这一旅骑兵在祝远晖的带领之下,穿过了金宁桥,目之所及,空空荡荡。 穿过了正德门,也无人在。 绕过玉阶,众人来到了正德大殿门前,依旧空无一人! 继续前行片刻,祝远晖终于在正德大殿侧门前看到一个小太监,他目光一凝,蓦地拉住缰绳,跃下马将小太监一把抓过,“皇上呢!” “奴才……奴才不知!”小太监吓得面如土色,白眼直翻,一问三不知。 祝远晖忿忿丢下小太监,祝青简突然侧头,喝道:“什么人?!站住!” 他一转马头,向着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众人立即紧紧跟上他,祝远晖道:“简儿!你发现什么了?!” “那边有人!”祝青简头也不回地大声道。 其实,他什么也没有发现,但是现在,着实不能再延误下去了! 祝青简带领着众人沿着萧索斑驳的宫墙,来到一座犹如冷宫、未上牌匾的废弃宫殿门前。 由于全德公公在花灯节服毒自尽,这一次,守在门口之人便成了因此事而上位的,一个名为福昕的老太监。 一看到祝远晖,福昕目中难以掩饰地露出惊恐,用他那嘶哑苍老的嗓音慌慌张张喊道:“北征将军到!” 福昕此时的言行表现,与前世守在此处的全德毫无二致。 门口两排精兵很快进入了视线,墨色盔甲在阳光下反射着黑黝黝的暗光。 老阉狗果然没走! 虽然早有预料,祝青简的面色还是一凛,他勒住马,目光落在这些兵将的腰带之上,暗金色的麒麟兽头装饰在腰部正前方,所有人左侧全部垂着一只黑色腰牌,其上是一个鎏金的‘夏’字。 夏成武最为精锐的部下是他的私兵,墨玉麒麟军。 “啪,啪,啪。” 三声击掌声传来。 夏成武走出殿门,站在一排兵将身后,这些时日不见,他的面孔竟变得阴柔了些许,皮肤苍白且细腻,嘴角微翘,冲祝远晖露出冷笑,“祝将军。” 他竟然回来了! 祝远晖翻身下马,走到麒麟军跟前,缓缓伸出右手,握住剑柄,冷声道:“让开。” 面前麒麟军依旧巍然不动,挡着他的去路。 祝远晖微一用力,“锵”一声响,锋利剑刃露出,几乎同时,他身后兵将瞬间列阵,全部将剑拔出了半尺。 对方也不含糊,一时间,剑出鞘的声音清脆如冰,又似奇峻天险,冲破高墙! 杀气弥漫,有如实质,紧张形势一触即发! 祝青简后背沁满冷汗,就在这时,一只黑猫突然如箭般窜了过来,快的看不清模样。 刚一接近此处,它似乎也感觉到了这股疯狂涌动的暗流,一身黑色的毛蓦地炸了起来,发出“喵呜”一声近乎凄厉的叫声,跳到了夏成武的身后。 夏成武只是略一侧目,随即前行两步,双手抱于胸前,黑色罩袍垂坠,缓声道:“祝将军,圣上驾崩了。” 他的声音平静缓和,所说内容却如石破天惊! “胡言乱语!你给老子让开!”祝远晖此时当然不会相信,定是这老阉狗搞的阴谋诡计! 夏成武冷笑一声,摆摆手,麒麟军长剑归鞘,让开了一条道路。 见状,祝远晖也松开手,将剑收起,大步走过,在路过夏成武身旁的时候顿住脚步,侧头问道:“听闻夏将军调离了京城,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夏成武的手拢在宽大罩袍之内,“呵,祝将军回来的也是甚早。” 祝远晖冷哼一声,率众冲入殿内,却骤然顿住了脚步。 面前的一幕令他们万分震惊。 只见太子牧子宣瘫坐于地,满脸泪痕,双目血红,目光呆滞惊恐,一只手捂着脖子,鲜红的血自指缝中汩汩流下! 他的另只手则死死抱着一只巴掌大的明黄色宝匣,用力到指节泛白。 众人震惊的目光又向前移去,斑驳泛灰的殿门大开,牧苍靖躺在殿内的旧木床上,不知死活! “皇上?!”祝远晖心中巨震,可眼前场景着实太过诡异,他也不禁怔了怔,方抬步向殿内走去。 祝青简也紧皱着眉,心下骇然,他目之所见,与前世一模一样! 这么说,事情是提早发生了?! 那么,他提前藏起的药瓶,改变了什么事? 这一路上,祝青简推演了无数种可能出现情况,至于眼前的状况,他自然也想到过,因此,现在他的心中已经不再像上次那般慌乱,而是很快镇静下来,观察着四周。 牧子宣抱着宝匣,站起身,嗓音带着哭腔道:“祝将军,不必看了,父皇驾崩了。” 祝远晖难以置信,“皇上前几日还与末将切磋过,身体硬朗得很!怎么可能?!” “唉,”夏成武走过来,双眸微眯,长叹一声,“祝将军,皇上不过偶感风寒,谁知道竟……” 牧子宣好似在发愣,没有接夏成武的话,直至看到夏成武扫过来的深沉目光,方点头低声道:“对……对,祝将军,父皇染了风寒……” 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前一世,祝青简一直震惊地呆在原地看热闹,而现在,两世为人的他不理院子中的风起云涌,离开父亲站到兵马右侧,来到离殿门最近的位置。 他必须找机会到牧苍靖身边看一看。 这件事,每个人都身处权利的漩涡,都想掌舵势头,他现在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应该不会有人太过注意他。 当走过牧子宣身边的时候,他皱眉瞥了此人一眼,并未掩饰眸中敌意,而牧子宣神情怔怔,与他对视之时却毫无反应,目光空洞异常。 好似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祝青简心中冷笑,把自己亲生父亲都害死了,却还在此处装模作样! 另一边,果不其然,祝远晖与夏成武没说两句,两方人马又争吵了起来,剑拔弩张, “祝将军,你此话何意?微臣可是前来救驾的。” “救驾?!为何要救驾?”祝远晖冷笑一声,“这刺客只怕是在贼喊捉贼罢!” “圣上驾崩,现在,臣难道不该前来主持局面吗?!” 祝青简趁他们拥挤推搡之际,弯腰跨过门槛,进入了殿中。 地面灰尘已布满脚印,木床上的牧苍靖脸色枯黄,不再如前世那般异常红润,直挺挺的躺着,一动不动。 在争吵声中,祝青简迅速行至床边,坐了下来,单看面色,牧苍靖这次没有中毒,解毒丹当是发挥了作用,那他为何还是没有挺过去? 祝青简伸出手,又试探了一下牧苍靖的鼻息,叹了口气,正打算搭上他的手腕…… 突然察觉到了什么,祝青简倒吸一口凉气,面露震惊,猛然握住了牧苍靖苍老的手,定睛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你的一路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