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在上》 第一章 是日春和,春光温柔地倾撒在冒出新芽的枝叶上,飞往南方的鸟儿陆陆续续地回归,在枝头叽叽喳喳地报着春信。 蜀国通京四公主府内,两个面容娟丽的女子正在后花园的凉亭中纳凉。 站着的女子身材高挑,原本锋利的轮廓在春日的映照下变得温柔。 她怀里抱了一个软乎乎的小婴儿,望向这个刚刚足月的小生灵,原本寒星似的眼里变作一汪春水,泛着微微粼光。 “我们小红果儿真可爱……” 龙四海逗弄着怀里的婴儿,双唇在婴孩的额头上轻轻一点,逗得怀里刚刚眯上眼的婴儿缓缓地睁开了圆亮的瞳,望着她手舞足蹈地笑开了。 软软的手摸上了她的下巴,触感柔软而温暖。 婴孩的咯咯笑声像是一只小小的铜铃在春风里摆动,听得坐着的女子无奈地柔声抱怨:“皇姐,这才刚刚哄睡着,你又把她给逗醒了。” “是姨母不好,把我们小红果逗醒了。” 龙四海又笑着逗弄了一阵怀里的孩子,转身看向坐在一旁的龙静姝,揶揄道:“难怪是做了母亲的人,到底是不一样了。” 龙静姝为人和善,性子软,胆子又小,从小到大都对人说不出半个“不”字,如今做了母亲性子倒是一天天地刚强起来。 龙四海看了一眼龙静姝,又冲着怀里乐不可支的小红果自言自语:“是好事,是不是?小红果?” 龙静姝似是受不了她的腻歪劲儿,起了身从她怀里接过红果儿来:“今儿明明说好了来赏花,您倒好,花儿没赏着,全逗孩子来了。” 龙四海呵呵一笑:“我这不是稀罕嘛,这么一个小小的东西,软乎乎的,可是看着就喜欢。” 她神情温柔如春风,目光欢喜又向往,看得龙静姝心里怪难受的。 龙四海前些年在战场上伤了身子,这些年御医看过,也调理过,但可能…… 明明是这么喜欢孩子的人,老天真不公平。 她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转了话题:“也就是睡着了的时候瞧着最可爱,您是没见她夜里哭着不睡觉的时候,非得我抱着,奶娘哄都哄不住。” 说着,她将红果儿递到了奶娘怀里,对着龙四海道:“花宴快开始了,咱们不妨先过去吧。” 不远处,一众宾客正在曲觞流水。 从公主府外后山上引来的潺潺溪流带着一叶竹桃花在众人身前流转,竹林中隐隐之间诗文声不断。 龙四海的目光落在其间一个青衣男子身上,手指微微蜷缩,紧张抿了抿唇。 龙静姝挽着龙四海朝众人走去,又小声道:“皇姐,前些日子你托我去找的大夫找到了,过两日人就进京。” “是吗?”龙四海顿住了脚,转头看她,笑了笑却说,“不着急,这么多年了都没反应,也不急这一时一刻。” 她一反常态的态度让龙静姝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大公主龙四海成亲六年无孕,一直是她心头痛处。前些日子听说四公主龙静姝的封邑里有一位圣手,行回春之术,便立刻找上了龙静姝请她去找那位大夫。 她当时那股急切的劲儿龙静姝看着都觉得疯魔,怎料才过了不到一个月,却就不着急了? 她有些不解地看向龙四海,只觉自己这位皇姐眉宇似是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忧愁,再定睛一瞧,却又没了踪影。 她抿了抿唇,复问道:“皇姐,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龙四海摆头,脸上笑容却有些勉强。 见她不愿多说的模样,龙静姝也不好过问,与她一道往花园处走去。 暖阳下,四公主府后院里的竹林郁郁葱葱,两旁花草动静皆有态,一看就是细心修剪过。 春风包裹着草木的香气扑面而来,龙四海不由看向静静坐在溪边的青衣男人。 只见竹刻桃花飘飘摇摇地顺着溪流来到男人面前,白玉似的修长手指不慌不忙地从溪水中取出竹花,声音清润如碎玉入盘:“万树寒无色,南枝独有花。” 香闻流水处,影落野人家。 她在心里默念出下半句来,那是她幼时第一次教他背的诗。 龙四海心中波澜又起,八荒似是心有感应一般朝这边看来,见她一双含着思索的眼,低头垂眸算作行礼。 见状,萦绕龙四海心头多日的苦意又泛了起来。 他们夫妻六年,八荒每每见她的第一反应却还像是暗卫一般,只知错开目光,低头行礼。 她似乎从不曾在他眼里见过情人般的温柔缱眷,欢喜安宁,有的从来只是毕恭毕敬,不越雷池一步。 她不自觉地又想起前些日子做的那个梦来。 上个月,龙静姝喜得娇女,她上门祝贺;回到府上想起自己与八荒多年无嗣之事,心中不由郁闷,便在花园里饮了许多新酿,迷迷糊糊间却在花园里睡了过去。 沉睡中,她做了一个离奇古怪的梦,梦里,她梦见自己所有的人生都不过是话本儿里的一出戏,戏里的主角儿却不是她,而是八荒。 那话本儿名字腻歪得有些过分,叫《宠娇娘》,讲得是从小走失异国的皇子被寻回,成为皇帝,最后和自己青梅竹马情定三生的小娇娘帝后携手的故事。 这故事的主角八荒正是燕国多年前走丢的大皇子,那青梅竹马的小娇娘现在正是龙静姝府上的歌姬,而自己,不过是个铺垫陪衬,话本里略略提了几句的前夫人,早在故事伊始便一命呜呼。 这梦实在是太过离奇,却又无比真实,她醒来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差人打听之下竟然真的在龙静姝府里找到了那个叫做宁儿的小娇娘。 话本里,宁儿在四公主府里生活并不如意,因为性子软弱,时常受到管事姑姑的欺负。 八荒听闻了此事后,在一次赏花宴中请求自己这个做妻子的将宁儿从四公主府里要去大公主府。 而这赏花宴,正是今日。 一想到这件事,龙四海心里就像是装了十七八个吊桶似的,心慌不已。她不由地害怕起话本里的故事成真,害怕今日八荒真的问出那句话。 若真到了那个地步,她当如何? 这几日她辗转往复,不住地想着这个问题,心里其实早已隐隐有了答案,可那却是个她不愿意面对的答案。 龙静姝挽着她一步步地朝着溪边走去,龙四海心思却早已不在了宴会上,在心里求遍了满天神佛,祈求那个梦真的只是一场梦,古怪离奇,虚幻飘渺,永远也不会成真。 众人见她和龙静姝来,起身拱手相迎。 竹林静谧,流水潺潺,八荒身后却传来一个颇为刺耳的声音:“学了琴棋六艺,飞花行令又能如何?骨子里是奴才,飞上了金枝也变不了凤凰!”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下午三点更新! 阅读指南(万分重要):这是一篇爽文,剧情逻辑都是为了“爽”服务,没有最离谱,只有更离谱,为了您的观看体验,建议不带脑子阅读。 --------------------------- 下一本打算开《公主无恙》求预收 点开作者专栏即可获得,还要更多完结文可宰 一道圣旨,宋无恙被迫嫁给死对头晏泉冲喜。 摄政王晏泉,手段残忍,杀伐果决, 恶名之盛,可止小儿夜啼; 可惜一下阴沟里翻船,被囚禁在了王府之中。 宋无恙原以为自己落在晏泉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 然而大婚当夜掀开盖头,却见男人竟被断了手脚,成了废人—— 红烛之下,晏泉以扭曲的姿势陷在床里, 青丝凌乱,凤目泛红。 宋无恙试探上前,却听男人声音喑哑:“求你,别看……” 宋无恙为人张扬,树敌无数, 被迫嫁给晏泉,许多曾经交恶的贵女都等着看笑话。 怎料等着等着,笑话没见着,却等到晏泉大权重握,登顶九五。 万寿节上,献艺的贵女媚眼如丝, 一心想要讨好这位心狠手辣的新帝, 晏泉目若无睹,却转身抓住皇后衣袖,在她耳边撒娇似的: “阿恙,朕喝了酒,难受……” 疯批美强惨摄政王*毒鸡汤反套路公主 -------------------------- 注:“万树寒无色,南枝独有花。 香闻流水处,影落野人家。”出自道源的《早梅》 第二章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在场人心知肚明四驸马此话直指八荒。 龙四海只见八荒的身子肉眼可见地一僵,低头静静立在她和龙静姝面前却未说话。 龙四海的目光越过他微微发僵的肩膀,落在语带嘲讽的四驸马身上,皱了皱眉正要发作,龙静姝却先她一步呵斥了自家夫君。 “驸马慎言!” 四驸马狄修贤乃是北丘狄家的嫡二公子,与八荒原有旧怨,对着这位连襟自然从来也没有好脸色,每每相见必要明嘲暗讽一番才得作罢。 蜀国上下皆知,大驸马八荒原来只是宫里暗卫首领的养子,因为一身好武艺颇得陛下赏识这才被派到了大公主身旁做暗卫;后来因为保护大公主伤了手臂,便被封了宫里一个闲职荣养了起来。 再后来,蜀国与北魏开战,龙四海披巾挂帅,短短四个月内大破北魏。 陛下龙颜大悦,大军班师回朝之时赐封“金御镇国公主”,又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问她想要什么赏赐。 没人料到,朝堂上,兵权金银,龙四海一个没要,却是素手一指,指了自己曾经的暗卫八荒做驸马。 此话一出,满朝哗然,然而陛下金口已开,赐婚的圣旨当晚便送到了八荒府上。 不过一日,小小的侍卫摇身一变,成了镇国公主的驸马,通京人人都说这八荒是上辈子积德,一朝鱼跃龙门,野鸡变了凤凰。 此事一出,羡慕的人多,嘲讽的人也一点儿不少。 蜀国公主们选驸马,历来都是朝中清贵子弟,不光人要周正良善,琴棋书画,文武六艺也要样样精通,可八荒却是个十足的例外——除了一身的好武艺和一张漂亮的皮囊,似乎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两人大婚时,京中不乏好事人多嘴,说龙四海就是被驸马的好皮囊勾了魂儿,不管不顾地醉在了美人厢里,迟早要后悔。 也正因为此,刚成亲那两年,每每家宴宫宴,都有人拿着八荒不善诗书琴棋之事做筏子,让龙四海不甚其扰,好几次当众翻脸,可八荒却像是没事儿人似的,回去都还安慰她不要放在心上。 可是龙四海知道,人言可畏,他又怎么可能一点儿也不在意?不过是嘴上说说安慰她罢了。 这几年,八荒拼了命一般地学着贵族们抚琴吟诗,作画品茶。 龙四海明白他心中苦闷,虽然心疼却也没拦着,反倒是为他请师傅入府,又教他那些连自己都厌烦的繁冗礼节。 好在这么多年过去,如今的八荒早已不像当年那般窘迫的样子。飞花行令,打马狩猎,俱是游刃有余;若是第一次见到他的人,只怕都会误以为他是哪个世家大族的精心费力养出来的嫡公子。 可即使是这样,他暗卫的出身却像是一道挥之不去的魔咒,总会被有心人提出来再三羞辱。 在这些世家贵族心里,不论如今的八荒与他们如何相似,仅凭一条出身便足以让他们永远看低他一等。 正如狄修贤。 听见龙静姝的呵斥,狄修贤躬身一礼算是对龙四海赔罪,目光扫向仍然躬着身子的八荒却仍带着满满的不屑。 龙静姝知道狄家曾经与八荒交恶,见狄修贤顺着台阶赔了罪却也不忍多苛责自己的夫君,带着歉意地看了龙四海一眼,朝众人打着圆场道:“已经酉时一刻了,咱们开宴吧。” 自始至终,八荒一直垂着身子一语不发,龙四海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却从他身侧死死握紧的手里感受到了他心里的波涛汹涌。 “驸马,落座罢……” 她走到八荒身边,想要牵过他的手入席,刚刚碰到他微凉的手背,却被八荒猛然躲开,朝她拱手一礼,声音清冽:“臣遵命。” 这清冽之声音如同六月的一场大雪,让龙四海的心微微发凉——他总是如此,不肯逾礼半分,与她夫妻相处却与君臣无二。 她在心里兀自叹了一口气,心里暗想着:他可是生气了? 她猜测着,转身倒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声音柔和道:“狄修贤口无遮拦,我回头让母后罚他,你别放在心上。” 八荒微微垂首,双手毕恭毕敬地从她手里接过茶杯,刀削似的脸庞面容沉静,轻声道:“殿下不必为我再生事端。” 龙四海看了他一眼,却猜不出他心中所想。 他们夫妻六年,按理说该越发了解彼此的脾性,可是到了如今却还不如她小的时候。 那时八荒站在她身侧,笑便是高兴,皱眉便是失落,清晰无二的情绪让她心安,不想现在明明坐得更近了,她却总觉得两人越发远了。 傍晚微风吹拂,带来了竹林若隐若现的香气,吹散了她鬓间碎发,也吹乱了她的心。 龙四海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去,只听坐在主位的狄修贤轻轻抚掌,下一刻,两旁侍者鱼贯而出,在溪边奉上一道道精致小菜。 龙静姝声音含笑:“今日是家宴菜肴简单,不周到之处还请诸位包涵。” 一旁的六公主龙明娇朝她轻声道:“夕阳竹林溪涧,倒也别有一番情趣,皇姐费心了。” 龙静姝一笑:“六妹今日翠衫玲珑,和今日这景分外相称,倒是该请画师过来的留一幅画儿。” “四皇姐真有眼光!”听了龙静姝的话,龙明娇似是十分开心,转头朝着龙四海娇声问:“大皇姐,我今日是不是很好看?” 她微微撅着嘴唇的模样像是只小孔雀,让龙四海阴沉的心绪稍稍转晴,揶揄似的看了她一眼,只道:“好看,确实好看。赶明儿让你四皇姐将这满园的竹林移栽到你的临阳宫里去,以后便日日都可做这竹林仙了。” 龙四海故意逗她,换得龙明娇瞪了她一眼。 “大皇姐真烦人!” 她嘟囔着嘴,娇俏的模样惹得龙四海笑意更甚,刚才的尴尬也缓和了下来。 “我这不好心给你支招儿吗?” 龙明娇气鼓鼓的双颊飞起了两块艳霞。 “您明明就是在笑话我……您还笑!” “我这不是笑你可爱吗?” “……” 两人小孩儿似的斗嘴让龙静姝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对着众人岔开话题道:“为了今日晚宴,乐所特地准备了歌舞,不妨让她们上来助兴吧。” 此话一出,不多时,一队戴着素白面纱的女子抱着琴和琵琶出现在了众人眼前,在竹林间四散开来,或坐或立。肥环燕瘦,皆是风情。 其中一个女子身形娇小,乌黑发亮的头上插了一红一白两株桃花,抱着琵琶坐在角落,眼神清澈如溪涧流水,素指轻扫琴弦,檀口轻张,婉转的声音如黄鹂鸟清啼。 龙四海握着酒杯的手猛然收紧,脸色一白。 这女子正是话本里八荒的小娇娘,宁儿。 第三章 婉转的曲子在花园里咿咿呀呀地回荡着,交合着溪边淙淙的流水声,在金色的夕阳下别有一番韵味。 然而这一切,龙四海都无暇欣赏。 自从宁儿出现的那一刻,她的目光便不自觉地在八荒和她身上流转,却又不知为何不敢光明正大地瞧,反倒像是做贼心虚一般只敢拿余光去看。 八荒从头到尾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前的餐点上,似乎对不远处的琴乐半点兴趣也无,可他越是如此,龙四海的心却越是发凉。 婉转的声调在众人耳旁回旋,二驸马在下意识在膝头打起了拍子;龙静姝的擦着薄薄唇脂的嘴角也在这乐曲中微微上扬;就连一向不喜舞乐的龙明娇也不自觉的看了过去,似乎是想仔细瞧瞧这如此美妙的歌喉到底有张怎么样的皮囊。 落日的余晖映照着众人身后的竹林,发出明媚而柔和的光芒,竹叶的清香似是顺着余晖融进了鼓乐声里,使人不由得心情畅快起来。 在场众人,唯有龙四海和八荒两人各怀心思,无暇顾及这歌曲清妙。 不知过了多久,一曲歌罢,龙明娇率先鼓起了掌,看向龙静姝笑着打趣道:“四皇姐府上又是溪流,又是竹林,就连这乐人技艺都如此精妙,深藏不露呀。” 龙静姝嗔了她一眼:“这乐人你若喜欢,送你便是。” 龙四海的注意力仍在八荒身上,只见龙明娇话音刚落,他绫罗青衫下的身子忽然一震,虽是微乎其微却还是落进了龙四海的眼里。 她不由地转头看向仍旧坐在角落里的宁儿,只见那面纱上的一双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盯着八荒。 龙四海脑子“唰”地一下变作一片空白,落日璀璨的花园在她眼前变作一个个小小的光点,她有些喘不上气来。 龙明娇清脆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君子不夺人所好,四皇姐还是自己留着吧,我隔三差五的来您这儿听听就行。” 龙静姝声音宠溺:“行行行,只要你愿意,出宫住在我这儿都行!” 晕眩的感觉仍在,龙四海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到微凉的气体在自己胸腔膨胀开来,她不由得用手扶住了自己的头。 “殿下。” 八荒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龙四海转头对上了一双清冷的眼:“您没事吧?” 她摇了摇头:“无碍……” 说着,唇角扯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可能是酒有些上头。” 八荒闻言,好看的剑眉微微蹙起,却只是垂首道了一声:“是。” 龙四海的目光再次转向不远处的宁儿,那双星子似的清澈眼睛让她的心更加烦闷起来,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快要炸裂。 “驸马,”她忽然出声叫住了八荒,“我不太舒服……咱们先回去吧。” 说着,便起身向龙静姝告辞。 龙静姝和龙明娇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色,脸上担心显露无遗。 龙静姝的目光关切,上前两步走到她身边来:“大皇姐,你不若先去厢房稍作休息,我让府上大夫给你看看。” “不用了,”龙四海唇角勉强地扯出一个笑来,“酒喝得急了,回去躺一回儿便好。” “……倒是扰了你们的兴致。” “快别说这种话,”龙静姝皱了皱眉头,“我送您出府吧。” 龙四海婉拒了龙静姝的好意,一旁的侍女要上前搀扶也被她挥退,一个人脚步虚浮地往四公主府外走去,刚刚走到花园出口,一只温热的手却拉住了她。 龙四海回头,只见是八荒上前搀住了她的手,发烫的手心与龙四海冰冷的手掌冷热相容,产生一种奇异的触感,龙四海偏头看他:“驸马……” 在人前之时,公主与驸马虽然要表现得亲近,却也要守礼,像现在这般牵手,肌肤相亲本是于礼不合。 八荒素来守礼,纵使她曾经明确表示过不在乎这细小的规矩,他却始终不肯逾礼半分。 如今为何? 她眼里的惊讶在八荒眼中暴露无遗。 他低头垂了眼帘,错开了龙四海的目光,手却未曾放开:“臣扶您上车。” 龙四海点了点头,手却微微用力,攥住了身侧的人。 八荒有所感应,袖袍下的手不自觉地微微发起颤来,目光却是一动不动地看着车下的细小石子。 成婚前义父的话似乎还回荡在耳畔—— “一只被主人抬举的狗,就算睡在了主人侧榻,也始终是条狗,看家护院才是本分。” 袖袍下的手死死攥紧,手心被指甲划破,黏湿温热的液体渗进了指缝里…… “驸马?” 龙四海见他迟迟没上马车,转头唤他,他这才回了神似的慌忙赔礼,垂首进了马车里。 还是初春,宽敞的马车内铺着雪白的裘皮,龙四海的指尖不断在裘皮上下意识地不断摩挲,温暖柔软的触感稍稍给了她些抚慰。 她与八荒对坐在车内,只稍一抬头就能对上他那双清冷的眼,可是莫名地,她有些迟疑,便转手撩开帘子故作看向窗外的景色。 南乡大街上,枯败了一冬的树木长出了嫩绿新芽。来来往往的人们换下厚重素净的棉衣皮袄,穿上了色彩更为鲜艳的春装。 路过一家脂粉摊子前,龙四海只见两个挑选胭脂的姑娘正在互相往对方脸上试着胭脂的颜色,年轻柔嫩的脸庞满是青春模样,眉梢眼角的鲜妍叫人羡慕不已。 正如那个宁儿…… 想起花园里那个窈窕身影,她不由地嗓子发紧,心里不上不下的感觉让人发慌。 “殿下……” 正在这时,八荒忽然开口。 马车越过石板路上坑洼之处,引得车内一阵颠簸,龙四海的心也随之忐忑起来。 “驸马,何事?” 她转头看向八荒,只见他又垂下了头,她只能瞧见他头上的玉笄。 色泽柔润的白玉上雕刻着精美的湘竹图案,那是前年他生辰的时候自己特地画了图纸,请了工匠雕刻来送他的生辰礼。 “臣……有一不情之请。” 此话一出,龙四海心里“咯噔”一下。 “何,何事?” 她声音里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袖袍下的手指抓扯着坐垫上白色的皮毛,将原本顺滑的毛毯揪得一片散乱。 “臣,想请殿下从四殿下那里讨一个人。” 说着,八荒的头埋得更低了一些。那一刻,龙四海很想拉起他的肩膀看一看他究竟是用什么样的表情说出的这句话。 “何人?” 她怀着最后一丝侥幸相问。 “四公主府的一个乐姬,是臣的旧识……叫宁儿。” 第四章 最坏的预想成了真,原本宽大的车厢似乎瞬间变得狭小无比,那股喘不上气的感觉再次涌上,却比刚才感觉更甚。 龙四海拽住自己的领口,故作镇静。 “驸马……为何想要那宁儿?” 说出的每一个字像是一把浸了盐水的刀子,在心上留下道道划痕,纵横交错,血肉模糊。 八荒仍旧没有抬头,只低声解释道:“她是臣的旧识,在四公主府似是受了些委屈,求到了臣处。” “是这样啊……” 她心疼得厉害,双眼定定地看着八荒的发冠,脑子里乱糟糟的。 那个梦又浮现在眼前…… 话本里,她的驸马与那宁儿,天定良缘,帝后情长。 心尖像是要碎了似的,龙四海想起他们成亲六年的冷清和两人在话本里的甜蜜,越发难受起来。 当初点八荒做驸马,他不曾拒绝,她便以为他是愿意的。 可是现在想起来,他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高兴。 两人大婚后的这几年,八荒一直对她守着君臣之礼,从不冒犯,却也从不亲密。她只当他本来性子沉稳疏离,可为何话本里,他日后对那宁儿却是那般甜蜜? 她不由胡思乱想着,是不是一开始便是自己夺走了那宁儿的良缘,鸠占鹊巢,所以老天爷才会生气,让她早早地离开? 按着话本里的时间来算,离今日不过三年,北魏与蜀国又会再次开战,她披挂上阵,出师未捷便身陨在了漫天黄沙之中。 那……是不是报应? 报应她无知地仗着公主身份抢了属于别人的姻缘? 她抚在胸口的手轻轻放在膝上,嘴角弯起一个苦涩的弧度:“既然如此,我明日派人去和二皇妹说说。” 她声音是一如既往地温柔,八荒道了谢,抬起头来却瞧见一张苍白得不像话的脸。 龙四海多年习武,身体向来健康,脸上永远都泛着红润的光泽,一双狭长的眼睛里,目光清澈。然而现在,原本光润的脸上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翳子,湿润的嘴唇鲜红不再,取而代之的没有血色的白,那双狭长的眼虽然竭力弯成了一个微笑的弧度,里面却一丝笑意也无。 他抿了抿唇:“殿下,可还是不舒服?” 龙四海笑得难看:“无碍……” 八荒皱了皱眉,欲言又止,龙四海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六年夫妻,终归落了个相对无言。 马车行至闹市,车窗外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卖声,画糖人的,卖烧饼的,还有一个嘹亮的声音吆喝着:“卖糖葫芦!” 龙四海忽然想到在话本里,已经成了皇后的宁儿一日突发奇想要吃糖葫芦,八荒便特地带她出宫去寻那小摊儿上的糖果子,两人如同民间夫妻一般玩闹了一下午才心满意足地回宫…… “驸马,我想吃糖葫芦。” 还没待龙四海反应过来,这话便从她嘴边溜了出去。 八荒闻言一愣,撩开车帘,只见不远处的小贩正抱着草垛叫卖,红彤彤的冰糖葫芦横七竖八地插在草垛上。 他看了一眼小贩,又回头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龙四海。 一阵清风拂过车窗,带来他颇为冷淡的声音:“殿下金枝玉叶,外面的东西恐怕不干净,还请您忍耐。” 龙四海呆呆的看着眼前再次低头的八荒,心一截一截地冷了下去。 车窗外,夜市热闹非凡,此起彼伏的叫卖声络绎不绝,繁华人间一片欢闹,车窗内,龙四海的心却像是天上的寒月,冷得泛起了白霜。 她深深地看了八荒一眼,眼中是彷徨,是无措,是满腔委屈却不知如何诉说的疼,可是八荒始终低垂着头,不曾瞧见。 回程的一路上,她再也没有说起糖葫芦,八荒也没提起宁儿,在马车滴滴答答的声响中,两人一路无言。 . 天色沉沉,只有天边的月光发出微弱的清辉,蜀国皇宫内的坤宁宫刚刚落锁。 夜风穿梭过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发出淅淅索索的声响,伴随着守夜的宫人们打起精神过夜。 这是皇宫中再平常不过的一日。 蜀皇今晚宿在叶贵妃处,公孙皇后在贴身姑姑的服侍下沐浴梳洗。 湿哒哒的发丝被宝珠姑姑细心地擦拭干燥,又往手心里倒上了一些金桂油,在手心搓热之后慢慢地揉进了那一头黑藻似的发里。 桂花的香气氤氲在殿中,皇后看着自己眉梢眼角起来的皱纹,目光沉静而安详,似乎并不为脸上岁月痕迹所扰,反倒是颇有兴致地沾了面脂,拿指腹一点点地涂在柔软的脸上。 待到身上的水汽渐渐散去,她才声音懒懒:“天不早了,睡吧。” 话音一落,正殿内明亮的宫灯便被一盏盏地熄灭,偌大的宫殿里,只留了床边的两盏灯摇摇晃晃地照亮了床沿上的有凤来仪图。 忽然之间,殿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明玉姑姑快步走入殿中,衣摆带起宫灯摇曳,忽明忽灭。 “娘娘,出事了。” 明玉的声音小而急促,黑夜中,皇后微微蹙眉:“何事如此惊慌?” “嘉瑜宫的悦贵人,今晚被彤妃娘娘身边的宫女撞见与太监……” 明玉面露难色地看向皇后,未说完的话意思再明白不过。 皇后原本蹙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悦贵人最近颇为得宠,陛下一个月里五六日都翻了她的牌子,前两日还说起过了年便给她升位份。 这个节骨眼儿上,她怎么如此? 还是和一个太监? 公孙皇后望向檀木窗外遥遥悬在天边的明月,浅浅一叹。 今夜宫里,注定要不太平了。 第五章 嘉瑜宫主殿内,彤妃一身墨绿宫装坐在主位之上,身旁侍奉的绿桃低垂着眉眼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嘉瑜宫出了这么件事,主子身为一宫主位,怕是也难逃责罚。 想到这里,她看向跪在下首的悦贵人,眼神似是刀子。 都怪这下作的女人,亏着还是侍郎家的嫡出姑娘,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竟然在宫里做出这等子下贱事来,到头来被人撞破,还要连累她们娘娘。 真是晦气! “绿桃,”彤妃素来温柔的声音带着不可查的颤抖,皱眉遥遥望向门外。 “你去看看,皇后娘娘来了没有?” “诺。” 绿桃领了命出殿,彤妃的目光回旋,又落到了悦贵人的身上——原本未着寸缕的身子上草草披上了一件湖蓝色的外衫,白玉似的膝盖跪在冰冷的砖地上,因为寒冷泛着微微的青紫,无瑕的腿上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回想起不过半个时辰之前瞧见的那一幕,彤妃觉得有些犯恶心。 太监……这悦贵人和一个阉人在花园里赴云雨…… 彤妃自幼长在深闺,父亲为人清正却也古板,自小读得是《女戒》《女训》,一朝入宫,也是谨小慎微,守着自己的女儿安安分分地安居一隅,熬了多年才封了妃,做了这一宫主位。 谁料她本分了一辈子,今夜,嘉瑜宫里却出了这样的事情! 想到悦贵人与那太监在她宫里可能做过的种种,彤妃向来柔和的目光里也不自觉地带上了些厌恶,看着跪在下首的悦贵人像是看见了什么脏东西一样。 “陛下待你不薄,你怎敢做出如此下*贱之事?”她质问着悦贵人,声音严肃。 悦贵人垂着头,一语不发。 晚风裹扎着草木的香气吹拂进殿,彤妃拢了拢手臂,只觉有些发凉,低头看着悦贵人不断颤抖的身躯,拧起了眉。 旋即,她朝一旁的宫女吩咐道:“去取件大氅来。” 宫女领命,疾步出了正殿,然而刚走到殿门口便瞧见两盏凤灯往殿内而来。 她赶忙顿住了步子,躬身相迎:“皇后娘娘安。” 彤妃闻声,忙不迭地赶了出来。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文弱的身躯盈盈跪下,彤妃有生之年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不由有些六神无主,如今见了公孙皇后才稍稍定了神。 公孙皇后轻拍了拍她的肩,沉声安慰道:“起来吧,这事儿不能怨在你头上。” 这话给彤妃吃了一颗定心丸,她暗自松了一口气,缓缓起身,随着皇后走到悦贵人面前。 公孙皇后眼神锐利地射向伏在地上不堪一击的女人,声音像是带了冰的冷箭:“悦贵人,此事,你还有什么好辩驳的?” “回娘娘,并无……” 悦贵人一直低垂的头缓缓抬起,像清月一样惨白的脸上不带一丝血色:“是,是臣妾自甘下作,勾引了他……与他无关,还请娘娘明察。” 此话一出,彤妃不由瞪大了眼。 “皎皎明月不染尘。” 这是陛下第一眼见到悦贵人时脱口而出的句子,而“月”通“悦”,这才有了“悦贵人”这么个封号。 悦贵人第一次来嘉瑜宫的时候,彤妃觉得陛下这个封号一点儿也没错,微微消瘦的脸颊上一双杏眼灿烂,黛眉似蹙非蹙,遥像那月宫仙子,不染尘埃。 就这么个神仙妃子一般的人物,竟然自己去勾引一个不能人事的阉人? 彤妃只觉这是天方夜谭。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皇后,想要看看她是什么反应,却见皇后两三步上前,抬臂扬手—— “啪”的一声,悦贵人被打倒在地。 “娘娘……”彤妃看向皇后,眼中尽是不可思议。 公孙皇后虽是出身将门世家,身上颇有些武将女儿的豪爽,但是作为后宫之主,待她们这些妃嫔素来是温婉和善的,即使是责罚,也尽在礼度之中,就算是气到了极点,也从未有过亲自打人的事情。 她只见打了人的皇后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似乎是被打懵了的悦贵人。 “你是侍郎的嫡女,为陛下侍执巾栉,陛下和本宫怜你年幼进宫,对你多加爱护,却换来你一句‘自甘下贱’!你让本宫何处?让陛下何处?” 皇后字字句句声音冷厉,仿若征战沙场的女将,看得彤妃愣了神。 悦贵人听见这话,身躯一晃,在皇后面前再次俯下了身子。 “进宫本非臣妾之愿,错蒙娘娘与陛下的好意,已是罪该万死。妾身罪孽深重,只求娘娘放过臣妾不知情的家人……” 说着,她不住地磕起头来。 皇后的话提醒了她,此事被人发现,被牵连的远不止她和他,还有她的娘家人…… 父亲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为朝中做事,万不可被她这个糊涂女儿牵连。 想到这里,她头磕得更猛了些,似是不知疼一般一下一下地砸在石砖地上…… “妾身罪该万死,草席裹身死不足惜,求娘娘,求娘娘莫要牵连妾身家里人。” 血肉砸地的沉闷声响回荡在寂静的嘉瑜宫里,淡淡的铁锈味道在宫殿里弥漫开来。 皇后没有开口,谁也不敢行动一步。 彤妃站在皇后身侧,恍惚之间瞧见悦贵人血肉模糊的额头和石砖地上深沉的血迹,只觉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 龙四海和八荒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已经月上梢头,夜市的喧闹被留在了身后,大公主府内一派安静。 郁郁葱葱的植物在黑夜下静静地沉睡,山石溪水也识趣地收了声响,细细流淌,天地之间,只剩一轮孤零零的寒月醒着神,清冷的月光落在龙四海的肩头,似是为她披上了霜。 凤鸣轩外,八荒清冷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天色不早了,殿下请早些歇息。” 他躬身便要告退,却被龙四海从身后唤住。 “驸马……” 龙四海紧了紧喉咙,八荒步子一顿,转过身来看她眼里带着不解。 “殿下还有何吩咐?” “驸马,今日……宿在我这里吧。” 龙四海脸上笑意仍旧柔和,除了苍白的面色,看不出一丝异样。 八荒一愣,心里默默算了算日子。 今日并非合床的日子。 按照规矩,两人每月同房四次,似乎两三日前他才来过凤鸣轩。 想到这里,他拱手俯身道:“今日……恐怕不合规矩,况且殿下身体不适,还请早些休息吧。” 说着,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殿下若还是不舒服,不若唤太医来看看。” 清润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敷衍,似乎他是在无比真诚地拒绝她,又无比真诚地想要为她唤大夫。 龙四海忍不住,笑了。 许是府里太过安静,原本细微的笑声变得清晰无比,像是无法被忽视的注解符,让八荒不由得抬起了头来,一眼望去,只见龙四海脸上还是那般温柔模样。 “殿下……” 他迟疑开口,正想问问龙四海为何笑,却被她一句问话打断:“驸马,你把我当什么?” 八荒微微偏头,没能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看着龙四海风平浪静的温柔面孔,他下意识地觉得不妙,愣愣地看着她,不知该如何作答。 而这个时候,龙四海却分外地有耐心,既没有重复,也没有解释,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等着他的答复。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夜风带走了她指尖所有温度,她才见八荒再次低头行礼—— “殿下,是八荒的君主,是八荒一生侍奉的人。” “君主?一生侍奉的人?” 龙四海小声重复了一遍,声音低喃像是密语,而后又笑了。 笑声比之前更甚,叮铃铃的声响像是被疾风卷过的一串风铃,毫无章法,听得八荒莫名心慌。 望着眼前人微垂的头颅,恭敬的眉眼,龙四海终于无比清晰的意识到: 她是他的君,他的主,是将他困于这方寸之地的权利存在,却独独不是……他的妻子。 第六章 第二日清晨,天边刚刚破晓,龙四海却已经梳装打扮完毕,独身坐在前屋的茶桌边上。 侍女阿昭打了帘子进来,只见她身着一身藏青色的宫装,脸上妆容精致,眉间还点了翠,头上烧蓝的玲珑环翠精美异常。 她轻手轻脚走到龙四海身边,静默无言地为她沏了一杯热茶,看着自家一夜未眠的主子,眼带担忧。 “殿下,这是要进宫?” 龙四海少时常驻军中,向来喜欢简单利落的打扮,若非进宫,万不会这般妆容。 “嗯,”龙四海声音淡淡。 阿昭看了看还没亮的天,小声提议道:“宫门此刻只怕还未开启,不若您先眯会儿,到时间了奴来唤您。” 闻言,龙四海转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不必了,睡也睡不着,本宫再坐会儿便是。” 她妆容精致的脸上泛着浅浅的青,眼里带着血丝,叫阿昭看得心惊胆战。 也不知是怎么了,殿下这段日子似乎总有些心神不定的,昨儿从四公主府回来更是如此,脸色白得像纸似的,定定地坐在那儿什么话也不说。 望着龙四海那张沉静的脸上古井无波,阿昭下意识地觉得,似乎是要出什么大事了。 “对了,”龙四海抿了一口茶,忽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向她。 “一会儿你先代本宫去一趟四公主府,问皇妹要一个叫宁儿的乐人……就说,就说本宫实在喜欢得紧,夺人所爱万分抱歉,找机会一定补偿她。” 念到“宁儿”的名字,龙四海仍旧止不住地心尖一疼,反应过来后却只觉有些讽刺。 人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如今也算是送佛送到西了。 “叫宁儿的乐人……奴知晓了,”阿昭抬起头来,脸上却带着纠结,小心问道,“一会儿殿下您进宫?” 龙四海安慰一笑:“不过是去见见母后,本宫一个人也无妨……” 说着,她又嘱咐道:“本宫许会在宫里住上两日,府上,你和大监事看着打点便是。” 阿昭领命出了府,而龙四海坐到了窗边,目光遥遥地落在窗外那株冒出新芽的银杏树上,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朝阳终于画好晨妆,从天边升腾而起,她这才站起了身,缓缓地舒展着四肢。 “来人,备车,进宫。” . 画眉和云雀清脆婉转的声音响彻枝头,坤宁宫外的宫道上,龙四海抬头看向天边的朝阳,眯了眯眼。金色的阳光倾洒在身上,让她凉了一整晚的身子稍稍恢复了些温度。 刚一踏进坤宁宫里,她便敏锐地察觉出了一丝不一般的气氛。 青玉姑姑将她迎进殿里,抬头只见彤妃迎面从殿中走了出来。 “大公主,”彤妃微微屈身示意。 龙四海轻轻点头:“彤妃娘娘近来可好?” “本宫一切都好,劳烦大公主挂念。” 彤妃一如既往温柔含笑,可龙四海却瞧见了这笑意颇为勉强的意思,只觉更加可疑起来。 彤妃性子温婉柔和,在嘉瑜宫里不争不抢,偏安一隅。 前些年唯一忧心的,便是她的独女,四公主龙静姝的终身大事,然而随着龙静姝嫁给狄修贤,夫妻和睦,今年又得了小红果这么个糖团子。 按理说彤妃正当是沐浴在天伦之乐中的安逸之时,怎会笑得如此勉强? 恐怕宫里是出事了。 龙四海见彤妃心神不宁的模样,在心里暗自猜测着,却也不便多问,只是微微点头,侧身送她离开坤宁宫。 “阿容,今日怎得进宫了?” 身后传来一声亲昵的召唤,龙四海听见,脸上浮起一丝笑容。 阿容是她的乳名,全天下会这般唤她的,不过寥寥几人。 她转身对上公孙皇后一张略带惊喜的明媚容颜,盈盈一拜:“儿臣参见母后。” “快起来,快起来,大清早的,可用过早膳了?” 皇后上前牵起她的手,龙四海微微一笑:“来的匆忙,还没用过呢。” “本宫也还没用膳,咱们母女一道儿了。” 说着,宝珠姑姑又添了一副碗筷,龙四海便随着皇后在殿里用起了早膳。 昨天晚上在四公主府,那一顿晚膳她吃得魂不守舍,如今闻见食物的香气,沉睡了一晚上的食欲才被逐渐地唤醒。 小笼包,翠玉糕,鸡蛋饼……一道道点心似乎都在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她拾起筷子来便往嘴里塞…… 皇后见她大口大口咀嚼着点心丝毫也不停歇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 “你慢点儿吃。” “公主府里可是短了你的吃食,怎么像是几天没吃饭似的?” 温柔的打趣声像是一把小金锤,忽然敲击进了龙四海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在金丝粥热气腾腾的白雾中,她紧憋了一夜的泪水猛然决堤,喷涌而出,滴滴答答地落在镶金珐琅盘子上,像是宝珠。 皇后一惊,赶紧止了筷子:“这是怎么了?” 她一边温声询问,又拿出帕子为龙四海拭泪。 阿容性格坚韧,在军中磨砺几年后更是成了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性子。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她如此委屈落泪过。 “可是遇上什么委屈事儿了?跟母后说,母后给你做主!” 她轻轻地将龙四海搂进怀里,只觉心疼得不得了。 龙四海闻着她身上好闻的玉兰香气,似是稚子般抓住了她的衣袖,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噼里啪啦地砸在了明黄的宫裙上。 半响,她抽抽搭搭的声音从公孙皇后怀里传来:“母后,儿臣……想要和离。” 第七章 初春的阳光温暖而和煦,春风吹拂着大地,而大皇女龙四海要和离的消息,也像是随春风播撒的种子,迅速地传进了宫里各处。 这些日子,龙四海以陪伴皇后的名义留在坤宁宫,每日随着公孙皇后喝茶赏花,看她处理宫务;心里钝刀子割肉般的痛处似是随着这日复一日的有序生活减轻了不少。 春阳暖暖,御花园的碧波亭里正是一年当中风景最好的时候。 这日,青玉姑姑特地为她将许久未弹过的长琴搬了出来,在碧波亭内焚香沏茶。龙四海一身翠衣坐在琴前,往亭外看去,只见东宁湖湖水清澈,阳光如金鳞般折射,像是在湖面落下了一层金沙。 白皙的指尖随着春风浮动在琴弦之上,发出令人愉悦的声响。 琴声在春风绿草中缓缓流转,她轻轻闭眼,身心是许久未有的宁静。那些脑子里嘈杂的声音逐渐消失,天地之间唯剩下她和手中长琴。 她尽情地感受着春日的美好和生的愉悦,不由想着,八荒与那宁儿既是天赐良缘,她又何苦做个不识趣的恶人,死缠烂打? 话本里,在宁儿来到公主府三年之后,她终于发现了两人之间的不寻常之处,却始终没有找到过确实证据。恰逢此时,北魏再次开战,她疑虑重重地披巾挂帅,却在对战时始终放不下此事;心神不宁之间,一个大意,被藏在暗处的弓箭手一箭穿心。 从梦里醒来的时候,她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支飞箭穿过心间的凉意。 清风和日,春花秋月,这世间可看可听可爱的东西千千万,她又何必为了那点儿执念非要将自己的一条性命搭进去呢? 正是因为想通了这点,她心情越发轻快起来,身下的琴弦随着手指飞舞,传出清朗明悦的声响,伴随着春水鸟鸣,让人分外愉悦起来。 一曲奏罢,她身子已经微微发汗,青玉姑姑眼疾手快地为她递上了一杯解渴的青柠茶,酸甜的汁水顺着喉咙缓缓流下,解了她一番燥意。 “殿下琴声真妙,老奴虽是个外行却也听得快活极了,”青玉姑姑笑道。 龙四海轻轻一笑:“姑姑谬……” 她话还没说完,碧波亭外却传来一阵喧闹。 “是何人在殿下驾前喧哗?” 青玉姑姑蹙了眉正欲出去看看,却只见柳荫尽头走来了一个身姿窈窕的女人。那女子约莫三十来岁的模样,着了一身鹅黄的宫装,环抱琵琶,亭亭娆娆地朝龙四海行来。 青玉姑姑遥遥的瞧见这女子的容貌,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垂首迎上前道:“奴参见贵妃娘娘……大公主殿下正在亭内抚琴,还请贵妃娘娘另择凉处避暑。” . 叶贵妃这几日心情颇好,只觉在这个春天,花更香,草更翠,就连那一向烦人的鸟鸣声都透出了几分悦耳。 前些日子一大清早,她刚刚服侍陛下起身,皇后便带着彤妃来了乾清宫,面色颇为沉重……一番禀报之后,陛下龙颜大怒,当即赐了悦贵人那小狐媚子一条白绫。 只是眨眼之间,她的眼中钉就这么消失了,这让叶贵妃又惊又喜。 蜀国皇庭多年未曾选妃,在这后宫里,公孙皇后和其他几位主宫娘娘都是蜀皇还在太子的时候就伺候在身侧的,到了如今这般年纪,早就青春不在。 蜀皇在男女之事上向来心思不大,这么些年里,唯有一个舞姬出身的叶贵妃,一曲“踏燕”飞进了蜀皇的青眼,从才人到贵妃,步步高升,多年圣宠不衰。 叶贵妃以为这后宫会一直是自己的天下,怎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两年前宫里冷不丁地来了个年仅十七的悦贵人,一举夺了蜀皇的注意。 又是避暑行宫,秋狝伴驾;又是珠玉赏赐,雨露不断,那阵仗之大,后宫多年不曾有过。 叶贵妃正为自己逐渐失了圣心而感到忧心,没想到一早醒来却得了这么个天大的好消息。 悦贵人犯下这种大事,连带着家人也倒了霉。 她这几日若不是害怕在蜀皇面前忘形,只怕是做梦都要笑醒。 当初与那人合作果然没错,当真是说到做到。 更妙的是,好事成双。前脚悦贵人刚刚被刺死,后脚大公主又进了宫,求着皇后和陛下要与那驸马和离。 这些年来,公孙皇后靠着太子和镇国公主这两个倚仗在中宫稳如泰山,从不将她叶鸢放在眼里,不论陛下如何宠爱,那女人瞧她的样子都像是在看一只蝼蚁,这让叶贵妃极为不悦。 明明她才更得陛下的心,凭什么她公孙钰却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不过是个年老色衰的姑婆,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让人看了便生厌。 现在大公主夫妻不睦走了倒运,变相的便是公孙皇后走了倒运。 一想到皇后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露出难过的表情,她便觉得心里又是一阵舒爽。 这接二连三的喜事让叶贵妃神清气爽,快活不已;今日得知龙四海在这碧波亭里抚琴,她便特地带了琵琶来,想要好好欣赏一下金御镇国公主埋首垂泪的憔悴模样。 只是她没想到,到了碧波亭,一见龙四海,她竟然脸上毫无泪意,甚至微微翘起的唇角还带着一丝笑容。 这让叶贵妃一下子不舒坦起来,随手放下了琵琶,故作关心地迎上前去:“公主近来可好?” 她脸上虽是关切,可是眼里幸灾乐祸的笑意却是丝毫也不曾遮掩,看得龙四海不适地往后退了一步,颇为冷淡道:“还不错,多劳贵妃娘娘挂念。” “哪里,前两日本宫就听闻大公主天还没亮就进宫了,一直说来看看您,怎料这几日服侍陛下身侧始终脱不了身,如今终于得了机会,快让本宫看看,大公主最近可是消瘦了些。” 说着,叶贵妃又凑了上来,带着护甲的手指压在她细腻柔滑的脸蛋上。 龙四海偏头躲了过去,眼里的不喜不加掩饰。 “在坤宁宫中陪伴母后,吃得好睡得好,贵妃娘娘大可不必担心。” 一阵风卷入风波亭中,带起了她宫装裙摆宛若云边飘荡,龙四海朝着青玉姑姑点了点头,示意她将琴收起来快些离开。 叶贵妃这人颇为难缠,如今明摆是来看笑话的,她不欲与她拉扯。 “本宫还要回坤宁宫与母后用膳,贵妃娘娘还请留步。” 她抬步便要离开,叶贵妃脸上笑意更盛,从身后拉住了她,装作一副心疼的模样,叫唤着:“唉哟我的大公主,当初咱们可都劝说这桩婚事不妥,就您性子倔,那滔天的军功换了这么个驸马进府,本宫都为你不值呀!” 闻言,龙四海原本即将离去的步子倏然止住,转头看向叶贵妃冷了表情:“贵妃娘娘慎言!” 原本清澈的眸子转眼间便像是染上了数九寒霜,看得叶贵妃身子一哆嗦,下意识地松开了她的手。 迎着龙四海冰冷的表情,叶贵妃眼珠子一转,又笑道:“本宫这不是为公主抱不平吗?想当年,公主班师回朝的时候那可是风光无限,就为了那么个侍卫,值得吗?” “要我说呀,还不若当初找陛下要块富庶封地,手握兵权,做个逍遥王快——” “贵妃娘娘!” 叶贵妃话还没有说完,碧波亭外传来了低沉的男声喝止住了她。 下一刻,一个明黄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第八章 龙四海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挑,面容儒雅的男子朝碧波亭里走来,正是太子。 “参见皇兄。”她俯身一礼。 碧波亭内外的宫女侍卫旋即跪了一地:“参见太子殿下!” 叶贵妃也俯了身,往后略退了一步。 龙四海看了眼面容沉静的太子,又看了眼低头俯首的叶贵妃,恍然大悟。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六年前大胜北魏班师回朝,又被赐封镇国公主,声名正盛,一时之间风头竟然隐隐盖过了东宫太子。她与太子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她从小在坤宁宫长大,与太子兄妹关系深厚。也正因为此,她压根儿就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是一夜之间,那件事发生了…… 也就是那天,她忽然明白了这皇权之重,重到可以离间最为亲密的兄弟。 她无意于争权,甚至出征也不过是无奈之举,因此当初蜀皇问她要什么赏赐的时候,她什么也没要,只求了一纸赐婚。结婚六年,她在公主府深居简出,不过问兵事,也不参加前朝争斗,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想要安储君的心。 并非她不相信太子,只是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她不得不防。 而今日叶贵妃如此光明正大地寻来碧波亭,只怕是算好了太子会来,才演了这么一出为她“打抱不平”的戏码。 龙四海看向叶贵妃,眼色微沉。 太子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没有搭理叶贵妃,却是直接越过她,上前两步冲龙四海道:“皇妹,父皇让孤来寻你去乾清宫用膳。” 龙四海闻言称是,随着他往亭外走去。 就在此时,太子忽提起前些日子燕国使臣送了一批小玩意儿,其中一件甚是有趣,明日要给她送去。 “什么……小玩意儿?” 龙四海被他这话锋一转,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太子一笑:“不过是只小摆件,做成了云雀鸟儿的模样,里头也不知是装了什么东西,一拉它的尾羽便会叽叽喳喳地叫。” 这话意有所指,龙四海听了个分明,转头看向叶贵妃,嘴角扬起一丝笑来:“是吗?那可真是件有趣的玩意儿。” “聒噪的样子叫起来没完,又烦人又滑稽,平日里来逗个趣儿,倒是有意思得紧。” 两兄妹颇有默契,一唱一和地让一旁的叶贵妃脸上有些挂不住。 她看了看一脸正经的太子,又看了看唇角笑意压都压不住的龙四海,那张保养得当的精致脸庞垮了下来。 这兄妹俩是指桑骂槐在骂她呢。 眼看着一计不成,她却也不恋战,看了二人一眼,只道:“大公主既然要陪陛下用膳,本宫就不多留了,告辞。” 说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碧波亭,妖妖娆娆的身影自柳荫处来,又消失在了柳荫之外。 直到这时,龙四海这才与太子相视一笑,眼里阴霾尽散。 “皇兄,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 …… 两人出了碧波亭,一路朝着乾清宫的方向走去。 半路上,太子状似无意地叮嘱着:“陛下这几日因为后宫的事情颇有些烦躁,这两日早朝,孤有事没事便挨他一顿骂……你也小心着点儿。” 诙谐自嘲的话从那张严肃的脸上一本正经地说出来,两相对比让龙四海“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朝着太子一个抱拳:“多谢皇兄提点。” 太子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今日春光明媚,御花园的花花草草经过了一整个冬天的摧残,终于再次迎来了春风的抚慰,纷纷舒展了枝叶,尽情地伸着懒腰。 两人走在花园里,龙四海的注意力不自觉地被两旁的新蕾吸引,淡绿色的花蕾包裹着还未开的白色的花,星星点点地藏在枝叶之间,很是可爱。 她不由地伸出指尖,指腹略过新蕾,毛茸茸的触感。 “你可真的想好了?”太子的声音忽然从头顶传来。 龙四海步子一顿,收回了手。 他在说和离的事情。 “想好了,”她弯了弯唇,声音淡淡,“已经想了很久了。” 太子闻言,步子没停,眉头却是微不可查地蹙起:“可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对不起她的事? 龙四海低头想了想:倒也算不上。 她挑了挑眉,语气带上了些轻嘲:“当初本是我一厢情愿,花了六年才看清楚,不想与他两相蹉跎下去罢了。” “再说了,”她语气一转,颇为轻松地看向太子,“臣妹我今年不过二十有九,早些与他了了这孽缘,也好再觅良人。” 这话说得颇为没心没肺,龙霖烨却一眼看出她强装出来的洒脱。虽是如此,却也没点破,反倒是一如少时那般,转身拿食指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 “最后话你与孤说说便算了,若是传进陛下的耳朵里,你就等着挨骂吧。” 这一敲不轻不重,一如很多年前,她犯了错的时候。 彼时,帝后怜她年幼丧母,对她多是宠爱,甚至比龙霖烨这个太子更甚。她调皮捣蛋犯了错,只要撒娇耍泼一番,两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帝后尚且如此,宫人们大多也都是见风使舵,对她向来是要星星不给月亮。 在这所有人里,唯有龙霖烨会在她犯了错后教训她。 责罚不重,往往是这么一敲,然后这位仅仅比她大三岁的长兄便会一本正经地告诉她,作为公主,何为可为,何为不可为。 小时候,龙四海很怵他,总觉得龙霖烨不喜欢自己,要不然为何总是教训她? 因此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总是躲着这位太子。 直到她六岁那年,在御花园里与叶贵妃娘家的侄子起了冲突。当时两人吵得正凶,那小子天不怕地不怕,从地上抄起一把石子就往她身上砸,她一下子被砸倒在地,又惊又怕,大哭不止…… 也就是那时,她看到这个向来一板一眼,不可行差错步分毫的长兄不知从哪儿冲了出来,对着叶贵妃的侄子就是一顿打,打完将她护在了怀里,哄得很是温柔。 那天晚上,她在坤宁宫公孙皇后身边睡得安稳,龙霖烨却因为在宫内打斗被罚跪了一整晚的祠堂。 这么多年过去,龙四海一直记得这件事。尽管她不愿意承认,但是在潜意识里,龙霖烨仍旧没有成为那个需要她敬服,惧怕的储君,而一直是那个护着她的哥哥。 可惜生在帝王家,兄弟姐妹之间的亲情最是淡薄,瞬息万变…… 她出征之后,龙霖烨再没有像这样敲过她的头了,如今猛然一下,龙四海忽然觉得眼眶有些热。 她眨了眨眼,想要将瞳孔中的水汽冲散,抬起头来冲他笑道:“就算是陛下罚了我,不是还有皇兄您吗?” “孤?”太子挑了挑眉,旋即勾唇一笑,“皇妹可有听过一句俗语,孤深以为然。” 龙四海摇头。 龙霖烨笑意温柔:“死道友,不死贫道。” 第九章 乾清宫正殿内,袅袅香烟从鎏金香炉中倾泻而出,淡淡的檀香气在殿里大大小小的角落萦绕开来。 蜀皇神色不若太子说得那般难看,见了龙四海朝她招了招手。 “快过来,让父王看看瘦了没?” 略显削瘦的脸上浓眉平和,与太子如出一辙的笔直唇线微微上翘,让原本威严的面庞带上了些为人父的和蔼慈爱。 身边的通宝公公正欲上前布膳,却被他抬手挥退。 “不必了,寡人与公主用膳,都下去吧。” 语罢,一屋子的侍者静悄悄地退出了殿外,只留龙四海和蜀王两人在这偌大的乾清宫中相对而坐。 蜀王的目光一直在龙四海脸上流转:“不错,还不是太憔悴。” 他表情似是满意,也不管龙四海作何反应,又道:“来尝尝御膳房的金玉脆饼,与你公主府的相比如何?” 语罢,蜀皇抬筷,一块色泽金黄的圆饼落进了龙凤镶金碗里。 这是龙四海自小喜爱的小食,炸得酥脆的饼皮泛着微微的油光,一口咬下,洋葱和土豆的香气在唇齿间散开。 “不相上下。” 她满足似的眯了眯眼,白皙的脸上五官微微皱起,像只餍足的猫儿。 见状,蜀皇唇角微微勾起,又问:“这几日在宫里住得可还习惯?” 龙四海一笑:“自然,儿臣回宫哪儿有住得不舒服的道理?” “既如此,和离了便搬回宫里来吧,省得你母后思念。” 蜀皇冷不丁地提起和离这一茬,龙四海闻言一愣。 “您……答应了?”她话里有些不可思议。 蜀皇看了她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当初闹着要成亲的是你,如今要和离的也是你,寡人就算是想劝和,怕也是劝不住……终身大事,你儿戏似的开了场,如今儿戏落幕……倒也相称。” 蜀皇云淡风轻的话让龙四海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个梦也好,宁儿也好,这一切都还未发生……她和八荒和离的真正原因不足以为外人道。 这次她贸然进宫,任性地以一句“感情不和”便要请蜀皇收回当初赐婚的旨意。 原本想来一顿责骂在所难免,谁料陛下竟如此轻易地便点了头。 “父皇……”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放下筷子,转身跪在地上。 “谢父皇恩典。” 双手抱拳举过头顶,低垂着头让人看不见眼角泪痕。 半响,一只温热的手掌覆在了她的头上,在她光滑的发丝间轻轻拂过。 她听见蜀皇似是无奈的叹息声:“回宫来住吧。” 闻言,龙四海身子顿了顿,又开口,“儿臣还有一件……不情之请……” . 早春的太阳到了下午忽然变得暴烈起来,灼热的阳光打在红墙绿瓦上折射出琉璃似的光芒,原本玄色的砖地也像是被晒起了一层霜,微微地泛着白。 龙四海得了蜀皇赐下和离的旨意,又回坤宁宫拜别了皇后,旋即便要出宫。 阿昭已经将宁儿接回了公主府,她还有最后这点儿事需要了结。 手里攥着那只明黄的旨意,心里不像想象的那般沉重,却是莫名的踏实起来,仿佛那些虚浮在半空中的东西一下子落了地,让她没由来地松了口气。 她原以为的离别是心伤落泪,是嚎啕哭泣,可是一切的终结,不过是卷轻飘飘的圣旨…… 就如他们这糊涂姻缘的开始。 明黄的旨意在阳光下有些刺眼,她一路朝着宫门外走去,刚刚行至前殿,却瞧见不远处一黑一蓝两个人影。 早朝早已结束,前殿空空荡荡,唯有阳光下这两个人影颇为瞩目。 她正欲走开,余光却瞧见那黑衣人猛然出手,将蓝衣狠狠地踹在了地上。 骨头与砖地相撞的闷声穿过前殿传进了龙四海的耳朵里。她脚步一顿,转而拧了眉上前,厉声喝道:“大殿之外,何人如此放肆!” 清冽有力的女声响彻空地,蓝衣和黑衣转头朝着她的方向望来,纷纷止了动作。 直到龙四海又走近了些,双方才看清彼此面容。 龙四海稍稍一愣,那黑衣人却是不慌不忙的附身一礼:“诏狱卿常修拜见大公主。” 语罢,他缓缓抬起了头,看向龙四海,墨色的眼里坦坦荡荡,不带一丝怯意,仿佛刚才在大殿之外打人的根本就不是他一样。 久未见面的故人冷不丁地在这种情况下碰上,龙四海心情复杂。 她顿了顿,抿唇问道:“常修,你为何在这儿?还……” 常修唇角勾起一丝笑意,不疾不徐的看向身旁的蓝衣人,眼中没有一丝温度:“臣奉陛下之命,找童大人聊聊天。” 闻言,龙四海看向一旁的童大人,眼里带着了然。 难怪他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在宫内动手,原是有父皇的旨意。 目光再次转向常修,龙四海想着,两人似乎很久都没有见过面。 八个月?一年?她记不清了。 因此,在对上他那双眼睛的时候,她莫名便有了一些歉意,语气也缓和了下来:“原是如此,不过大殿外,常大人还是注意些。” 常修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似是有些心虚的情绪,脸上表情略微带了些嘲讽,却还是躬身道:“臣,谨遵大公主教诲。” 说着,却是转头看向了那位童大人,上前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刚才那一击伤到了胯骨,童大人只觉半个身子都有些麻木,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常修,生怕这疯子在大公主面前也敢动手。 诏狱卿常修,天子门生,明面上是执管昭狱看押放送的五品官,比童大人这四品还小了一阶;可京中谁不知道,这人就是天子在朝中的一只疯狗,冷不丁地扑上谁,那便是要夺人命的。 人人都说常修性情阴阳不定,下手不分轻重;童大人实在摸不准这位煞神的性子,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怎料常修却并未动手,只是佯装拍了拍他肩上灰尘,笑道:“童大人回去吧,改日挑个好天,下官再来找您叙旧。” 日光暴晒,可童大人的心却止不住地泛着凉。 千悔万悔,他当初就不该收沈大人那对儿梅瓶,从中搅和事;如今被这阎王爷盯上了,这乌纱帽丢了不算,只怕是小命也危险。 他哆哆嗦嗦地朝着常修抱拳:“告,告退……” 语罢便逃也似的往外跑,谁料刚一提步却被常修又拽住了衣服。 “欸,童大人,要走也别急呀,这大殿下还在这儿呢。您只向下官告辞,可是不将公主放在眼里?” 阴恻恻的声音在童大人耳边响起,他回头诚惶诚恐的又朝龙四海附身一辑,却再也不敢去看那煞神的脸,糊里糊涂的行了礼,逃命似的往宫门外跑去。 一瘸一拐的背影滑稽又狼狈,龙四海唇角忍不住泛起了些笑意,反映过来眉头却不自觉的蹙紧了些;一转头,恰好对上了常修似笑非笑的眼。 第十章 璀璨的阳光照进常修黑白分明的眼里,龙四海从中看见了自己清晰的倒影。 他声音揶揄之间含着些嘲讽:“看来常某人今日是走了大运,竟然能在宫里碰上殿下。” 这语气不算好,龙四海却没有生气,反而更加心虚了些。 她与常修和景随风本是多年好友,可她自打成了亲后,为了避嫌,却是有意无意地与他们疏远了起来…… 今日在这种时候碰到,她一时之间有些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 见她垂眸不敢看他,常修眼色微沉,两三步走上前去,却是遥遥抬起了她的下巴。 在龙四海成亲之前,三人在北山大营相遇,有过命的交情,关系好到说能穿一条裤子也不为过。可六年时间已过,终归还是生疏了些,冷不丁地被常修一碰,她心里一惊,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常修见状,轻轻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 龙四海只听他道:“还行,看着还没肿。” “肿?” “眼睛啊,”常修似笑非笑,“下官还以为殿下离了驸马爷,只怕是得哭成泪人儿。如今看来,倒是挺好。” 闻言,龙四海一愣,旋即自嘲一笑:“我也以为自己会哭成泪人,没想到,却是个铁石心肠。” “什么铁石心肠?是为了那种人,不值当!”常修声音带着嫌恶。 他素来不喜欢八荒,当初成亲的时候,他就实打实地反对过;婚后,她又因为八荒与他和景随风疏远。 旧怨加新仇,在常修心里,八荒便是这通京第一狗贼。 龙四海有些无奈地看了常修一眼,他却上前两步,顺势搂住了她的肩。 “做什么?” 这下子,她倒是没有躲闪。 “走吧,下官送您回府。” “送我?你……消气了?” 龙四海询问得小心翼翼。 “消气?什么气?”常修转头看她,唇角带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理所当然道:“家里的金玉白菜被猪骗了去糟蹋,杀猪便是,和小白菜置什么气?” . “驸马,驸马,您别找了。” “殿下不在,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公主府凤鸣轩内,阿昭伸手欲拦慌慌张张行来的八荒,被他轻轻一挡,整个人便被拨到了一旁。 八荒步履惶惶地冲进房间,房间内空空荡荡。 阿昭并没有说谎,平日里摆在桌子上的瓜果茶水都没了踪影,胭脂水粉也都被收到了柜匣里面……看样子殿下真当是几日都没有回府了。 手里明黄的圣旨被他攥得变了形,皱皱巴巴的丝绢上染着深深浅浅的汗液,上面明晃晃的“和离”二字被汗水浸湿,模糊了字迹。 “驸马,和离书已放,还请驸马收拾东西准备离府。” 从宫里出来的禁卫军遥遥站在不远处,看着三魂丢了七魄的八荒,出声提醒。 圣上有令,让驸马早早地卷铺盖离开公主府,免得大公主见了伤心。 八荒转头看向出声的卫兵,原本如清潭般沉静的眸子却阴沉得骇人,像是要吃了他一样。 卫兵忽然想起,这位大驸马在许多年前曾是大公主的贴身暗卫,功夫之高,远超他们这些人。 他识相地噤了声。 八荒这才道:“和离也好,出府也罢,我要见公主。” 阿昭站在一旁,看着似是要魔怔了的驸马,暗自叹了一口气。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平日里冷冷冰冰,非要彻底伤了她们殿下的心,求了和离书,这才知道心急? 虽是如此,她还是上前一步道:“公主正在回府的路上,圣旨已下,万万不是儿戏……驸马不若先行回去收拾东西,待公主回府一番商谈后,也好尽快遵了圣意……” 阿昭这话语气虽是恭敬,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赶人,八荒又何尝听不懂? 他手里攥着圣旨,声音低沉:“这旨意……真当是殿下向陛下求来的?” “那是当然。” 卫兵再次开口,在对上八荒眼神的那一瞬间,又立刻闭上。 天娘嘞,这大驸马平日里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怎么今日这眼神如此吓人。 也是,不过两天时间,老婆没了,荣华富贵也没了,换了他,也得急。 想到这里,卫兵的目光带上了些同情。 这皇子皇女,哪儿是这么好伺候的呢?就算是那滔天的富贵,也不过是转眼成空。昨儿还是驸马爷人人巴结,今天就要卷铺盖走人,烈火烹油到人走茶凉,也不过瞬息之间。 八荒仍旧站在正厢内,屋内淡淡的薄荷香似乎是龙四海还在身边。 他呆呆地看向手中圣旨,却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她明明说,要白头偕老。 可是,义父也说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狗,就是狗。 他终究,还是被主人弃了。 ……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内传出他略带沙哑的声音:“我知道了,这就回去收拾。” 听他语气有所缓和,阿昭暗自松了一口气。 “驸马,奴婢送您过去。” “不必了,”八荒转头看她一眼,阿昭只觉自己那点儿赶人的小心思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我……不会赖着不走的。” 阿昭略显尴尬地笑了笑:“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 她一时没了说辞,正尴尬着,门房却来报信,说是公主已经到门口了。 话音刚落,她只觉耳侧一阵疾风呼啸,再抬眼时,身旁早已没了八荒的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七夕快乐呀~ 第十一章 龙四海在常修的陪同下回了府。 一路上,她坐在马车内,常修骑马护送在侧,两人没有说话,气氛却很和谐,一如当年在北山大营的时候—— 她,常修,景随风,三人走在一起,什么也不用说,却能互相知晓心意。 暖风卷起窗帘,一股春日泥土的气息扑在她的脸上,龙四海转头看向窗外的常修。 常修像是有感应似的回转头来,朝她扬唇一笑:“一年不见,殿下可是觉得臣更加英俊了?” 浓黑的剑眉微微上挑,薄唇轻翘,自恋的模样一如从前。忽然之间,龙四海觉得这六年时光似乎只是白驹过隙,什么也算不上。 “去你的吧,”她没好气的嗔他一眼,“英俊没有,这脸皮倒是越发厚了。” 常修被骂了也不生气,从袖中掏出一个木匣子来顺手递了过来。 乌黑的檀木匣子泛着温柔的光泽。 “这是什么?” “贺礼,”常修轻松一笑,“庆贺殿下终于找回了脑子。”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龙四海笑着啐他一口,却还是迫不及待打开了匣子:只见一把做工精致的小刀静静地躺在锦帛之中,银锡制的手柄上打满了暗纹,刀刃由玄铁打制,薄如蝉翼,泛着冰寒的光。 “好漂亮!”她不禁惊叹出声。 这些年,她收到的礼物不是钗环首饰,水粉胭脂,就是书画摆件,文玩古董,已经很久都没有人送过她这种刀器了。 她将小刀从木匣子里拿起,手腕一旋,挽了几个刀花。吹发可断的利刃在她指间灵活地转动,与风声相碰,发出呼呼声响。 “宝刀出鞘,算是个好兆头,”常修似是漫不经心道。 龙四海将小刀收入怀中,笑着道了谢。 “不客气,只要您别收了礼,回头又将臣抛在脑后便是。” 他话语里带着揶揄,听得龙四海不由小声叹了口气。 “不会了,倒是再也不必避嫌了……” 不多时,马车停在了公主府门口,龙四海正欲下车,却忽听常修冷冷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掀开车帘,只见一身蓝衣的八荒正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驸马?” 八荒的样子颇为狼狈,素来一丝不苟的发冠有些松散,几绺发丝落在脸侧,随风乱飞;原本干净的袖口和衣摆也沾了些不知什么污渍,泛着晶亮的光。 八荒见她从车上走下来,原本满腔疑问却都堵在了喉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半响,他才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似的,颤着手举起手中圣旨,轻声问:“殿下,这是为何?” 他似乎很受伤,轻飘飘的声音彷徨又无措,让龙四海一愣。 ˙“这是什么?你还敢问这是什么?” 常修的声音再次传来,语音未落,龙四海便瞥见一道玄色的影子从身旁略过—— 下一刻,一声闷响,八荒应声倒地。 常修将人打倒在地,半跪在八荒身前,拳头如雨点一般落在他身上。 “你还敢问?和离圣旨你不识字?” “……” “第一次见面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欺负她,我和阿风捧在手心里的人,你他娘敢欺负她?” “……” “大驸马?你也配!” “……” 一声声咒骂裹杂着拳头如雨点般的砸在八荒身上,龙四海在一旁看着,发起了慌。 两人功夫几何她清清楚楚,若是真的在这里动起手来,恐怕是要见血。 “常修,常修,快住手!” 她厉喝着走上前拉开了常修。 常修被她拉着肩膀,却还像是犹不解气一般狠狠的啐了八荒一口唾沫。 “趁早收拾东西滚蛋,别在人面前惹人不痛快!” “你够了!”龙四海皱眉朝他吼道,“帮忙的还是添乱的?” 说着,她将常修又拉远了些,忙推搡道:“天儿也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 “不行,我回去之前得先看着这孙子滚得远远的。” 常修喘着粗气,低头看她一眼,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八荒,脸上怒气犹未散尽。 “他不会怎么样的,”龙四海劝慰着,“你先回去,过两天我再约你可好?” 说着,她推着常修上了马,还由不得常修反应,她一甩鞭子,红鬃马便带着不情不愿的人向巷口处离去。 直到常修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阳光中,龙四海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却见八荒还在地上,拿手捂着头,蜷缩着。 “驸马,你没事吧?” 八荒功夫极好,刚才那两下,理应是伤不了他。 虽是如此,她还是上前去扶起了他,看了看他脸上伤口——只见被打的地方已经瘀青,泛着紫;不知是愤怒还是委屈,他眼角泛着红,仔细看好像还有些潮湿。 迎上她关切的目光,八荒不由地低下了头。 “臣……无碍。” 还是那副样子,龙四海早就心灰意冷,直起了身子,在他身前站定。 唇角弯成一个轻嘲的弧度,她温声道:“我与父皇求过恩典了,为你在京郊另赐一座宅院,俸禄照旧……这府里有什么你用惯的,喜欢的,尽可以拿走。” “殿下……”八荒低垂着头,龙四海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只觉他声音不住颤抖,“和离之事……可是臣犯了错,殿下不满意?” 他现在的模样让龙四海想起很多年前他办坏了差事时的模样,垂眉低首站在她面前,内疚又惭愧,兢兢战战地请罪,一如今日。 想来这六年婚姻对他而言,也不过只是另一桩差事罢了。 明明三十多岁的人,到头却还像那个十几岁的少年,龙四海的心终究一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是我对不住你。” 第十二章 八荒猝然抬头,对上了龙四海一双含着浅浅歉意的眼。 “当初是我任性,点了你做驸马却从来没有问过你到底喜欢谁。” 原本已经平静的心隐隐又疼了起来。 这是她埋在心里喜欢了十几年的人,可也就是这份喜欢,束缚了他,也害死了自己。 她顿了顿:“当初……你虽然说了愿意,可能到底也只是忠心;而我将那份忠心误做了其他,白白耽搁了我们好些年……” 声音沙哑间带着些苦涩,她看他,微笑道:“是我自以为是地将你束缚在这一方天地却不自知,今时今日才明白,这一切,都不过只是个错。” 她微笑着将话逐字逐句地吐出,八荒却茫然不知所措。 他不明白龙四海口中的“其他”是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给自己道歉,他唯一知道的是,她不要他了。 他发誓一生忠诚,一生侍奉的人,不要他了。 他倏然跪下。 “殿下,是臣失职,请您责罚。” 能不能……别不要他。 龙四海埋头看着他发顶乌黑的发旋儿,心里更难受了,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拧住似的,酸疼不止。 她宁愿八荒是个骗子,是个小人,骗了她的感情,骗了她的权势,不忠于她,有负于她。 这样,她便可以尽情地恨他,骂他;她可以冷眼看着常修狠狠地揍他,央求陛下和皇后将他打入大狱,千刀万剐……看着他痛苦不堪,她便能得到一丝慰藉。 可他不是,他是个忠心的暗卫,一心一意的下属,尽职尽责地护卫她,尊重她,尽着身为暗卫应尽的一切。 他唯独,只是不爱她罢了。 可是,她喜欢他。 所以看他下跪求罚,看他彷徨失落,她会心疼,会难受,像是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拧在了一起,无所适从,无处可逃。 “驸马,你先起来,我没什么罚你的,”她拽了拽八荒,试图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地上凉,你别把膝盖跪坏了。” 八荒却像是打定了主意似的,稳如磐石,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埋头看着地面:“是臣惹殿下不悦,请殿下责罚。” 龙四海只觉心头像是被蚂蚁嗜咬,又痛又痒,拽着他的手使了些力气:“不是你,是我自己想不过,快起来吧。” “……你跪着,我更难受。” 闻言,八荒身子一僵。他缓缓地起了身,却仍旧垂着头,一言不发地站在她面前,既不开口,也不离开。 龙四海心里一声叹息,想起话本里的故事,看着眼前默不作声的男人,心想着,他的未来是一片宽途,成龙称帝,俯瞰天下,本就不该困在公主府这小小的一片天地。 她说:“驸马,我欠着你一条命,你知道,我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所以你相信,我对你没有坏心……公主府也好,通京也罢,只是一方小小的天地,你属于更远的地方,不该被我一丝执念困在这里。” “所以,我放你自由。” 闻言,八荒身子猛然一颤,袖袍下的手倏然攥紧。 然而他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却又听龙四海道:“从今天起,你不是我的驸马,也不是我的暗卫,你不属于任何人,也不再需要听命于任何人。” “殿下!”八荒抬头,眼里尽是不可思议。 她不要他了,不仅是作为驸马,甚至是护卫,她也不要他了。 他眼里的惊痛不加掩饰,龙四海没忍住,轻轻地抚上他的脸,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又带了些从不曾有过的痛意:“你好好地……相信我,过些年你再看,通京也好,我也好,不过是只小小的意外插曲,故事前传……不足为道。” 八荒见她脸上痛意分明,却理解不了她的话,只是心想着,是自己让她难受了。 他向来舒展的眉头皱起一个浅浅的印子,清朗的声音带着些沙哑:“臣,知道了。” 他不能让自己的主人为难,她不想要他了,他不该多求。 听了他的话,龙四海心酸胀得厉害,却又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在八荒的完美故事里,她只是一节短短的注脚。 天意如此。 所以为了这个完美的故事,也为了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配角,他们要远远分开才好。 . 公主府内静悄悄的,凌竹轩内的下人见了阿昭进来,纷纷侧头露出好奇的眼光,却只是一瞬。 驸马和殿下要和离了,这消息就像是六月的飓风,不过霎时便传遍了公主府大大小小的角落。 “驸马,这是殿下送来的库房钥匙。” 阿昭从怀里掏出一把巴掌大的镀金钥匙递了过去,八荒低头看了一眼,却摇了摇头。 “我没什么想要的,不必了。” 说着,他似是留恋地转头看了凌竹轩一眼,而后往外走去。 阿昭见他只背了一个小小的包袱,一愣,忙追上去问:“驸,大人,殿下说凌竹轩内的东西您有习惯使的,喜欢的,尽可以带走,您跟奴婢说,回头奴婢让下头的人给您搬到新府上去。” 八荒闻言,嘴角微不可查地弯成一个苦涩的弧度,看着凌竹轩内满园的龙鳞竹和金镶玉,似是发愣。 他们大婚之前,龙四海曾问他喜欢什么。 他身为暗卫,全部的一切都是主人的,主人喜欢什么,他便以什么为欢喜;主人讨厌什么,他便厌恶什么。可是他的主人从战场上回来后,似乎一切都变了,她离开通京,离开他,不过短短五年时间,可他已经不再知道她的喜好了。 当时她一双明亮的眼睛含笑地望着他,亮晶晶的模样像极了午夜时分天幕间疾行的流星,他只觉莫名心慌,脑子一片空白,随手指向了宫道旁的一片竹林。 “是这样呀……”她含笑拉住了他的手臂,似是撒娇。 大婚第二日,她带他来到了凌竹轩,满园的竹叶随风轻摆,她声音清澈:“喜欢吗?” “……喜欢。” 很喜欢。 …… 阿昭见八荒不言语,只是盯着这竹林发呆,以为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之间有些犯难。 家具物件儿还好,搬走也就搬走了,可这竹林…… 然而想到龙四海的命令,她咬了咬牙又道:“大人若是舍不得这片竹林,过两日奴婢请人将它们移栽到新府去,虽说要用些功夫,却也不难。” 八荒转头看她一眼,却是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本是一无所有地来,如今也该一身轻装地走。” 说着,他再次朝着凌竹轩外走去,这次却再也没有停步。 阿昭跟在他身后,将他送到大门口,眼瞧着他高大的身影一路消失在了巷口外,不免有些嘘唏。 不过短短一日工夫,夫妻便成了陌路人。 她一边想着,步子也不曾停歇,往凤鸣轩走去,准备向龙四海复命;刚走到半道上,却遇见了厨房的管事师傅。 师傅见了她,脸色一喜,微微发胖的身子喘着粗气,身上还带着生菜的味道。 “阿昭姑姑,小的正寻您呢。” “何事?” 师傅脸上有些为难:“驸,八,八荒大人,今早在厨房弄了些东西,这冷不丁的人走了,东西……怎么办?是不是也带走?” “什么东西?” 阿昭有些好奇,君子远庖厨,八荒没事为何会往厨房跑? “是一些红果儿……还有糖浆。” “红果儿?糖?” 阿昭皱了皱眉,觉得奇怪。这么些年来,她从没听说过驸马喜欢吃这些东西。 想起八荒离开前那副无欲无求的模样,她摆了摆手对师傅道:“不必了,那些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驸马恐怕也用不着,您都处理了吧。” “哎,明白了。” 管事师傅领了命,回到厨房吩咐手下人将红果儿和糖做成了泛着迷人色泽的山楂糕,成了公主府今日的茶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06 00:00:00~2021-08-13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吃饭饭不想肉肉 10瓶;许轻喃 5瓶;青藤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三章 这天晚上,通京下起了入春后的第一场雨。 开始只是零星的水珠从天上坠下,可还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小雨就变成了大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不过霎时之间就浇透了新宅里的草木。 屋外,雨水敲打着植被的枝叶,发出巨大的声响,床榻上的八荒却被一场恶梦魇住,动弹不得。好看的五官扭曲成痛苦的模样,豆大的冷汗随着额角一滴一滴地落在枕头上,不多时,就将墨绿的丝制枕套浸湿,变作一片黑色的印记愈发扩大开来…… 梦里,是一片死白,宽大的丧幡从高高的灵堂顶部落下,遮住了他的视线。哭泣声,哀号声,不绝于耳,却都很模糊,让他听不分明。他站在原地四下张望,只见周围站了一众人。 陛下,皇后,皇子公主们……独独不见龙四海的踪影。 他没由来地一阵心慌,在灵堂里找寻起龙四海的下落。 “殿下?殿下?您在哪里?” 丧幡遮挡了他的视线,原本一眼就可以望穿的小小堂室变成了一座迷宫,让他失了方向。他在灵堂内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地乱转,耳边的哭嚎声却越来越清晰。 他听见皇后撕心裂肺地喊声;她在喊:“阿容”。 “不可能,不可能……”他望向不远处神色悲痛的众人,低声喃喃。 他今天下午才见过她,她还好好地……假的,这是假的。 “是梦,一定是场梦。” 他低声安慰着自己,下意识地想要往灵堂外走去,却在恍惚之间狠狠地踢到了什么东西。 他低头一看,只见是一口黑黝黝的楠木棺,里面躺着一个穿着白衣的人。 带血的衣服早已被换下,那双灿如繁星的眼睛却紧紧地阖住,纤长的睫毛在她的眼下打出了一块小小的阴影,脸上挂着一如往日的浅浅笑意,失了血的双颊和嘴唇重新涂上了胭脂,似乎只是回来一路太累,睡得沉了。 在看清龙四海样貌的那一刻,八荒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颤抖着伸出手去,想要触碰木棺里女子的脸。 “殿下,您快起来……您别逗我……殿下……” 他似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靠近女子冰冷的身躯,指尖触碰到她的脸颊一瞬间,刺骨的寒意穿透四肢百骸。 屋外,天边一道闪电劈下,发出轰然鸣响,床榻上的人猛地睁开了眼,眼角的泪和额头的汗水混作一团落在枕巾上,分不清似梦似真。 . 绵绵的春雨一连下了数日也不曾停歇,缠绵的雨声成了通京的一支背景曲,没个消停。 坤宁宫内,公孙皇后摆弄着开得正盛的桃枝,那张端庄严肃的脸上唇角微翘,少了些冷意,似是心情不错。 “阿容,怎么想着往北山大营跑?”她问道。 龙四海喝茶的手一顿,垂了眼:“京中最近风言风语不少,我去北山也算是躲个清净。” 那日蜀皇下旨和离,让龙四海搬回宫里居住,龙四海却向他求了北山大营武教习的职位,这着实让帝后二人吃了一惊。 龙四海当年新兵初训,便是在北山大营,如今想要重新回去也不奇怪,只是陛下想着,怎么样也是正二品的副统领,怎料她却求了个训练新兵的武教习职位。 堂堂金御镇国公主,当个七品教习,这算是什么道理? 然而龙四海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高一品,低一阶都不要,就看准了这从七品的教习。 “儿臣这不是手痒吗,但是离军多年自由惯了,想找个平日能练练手的闲差担着;这武教习事情不多,一月还有五日休沐,倒是合适得很。” 龙四海笑了笑,将说给蜀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公孙皇后闻言,放下了手里的缠金的修枝剪子,转头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却没说话。 这一眼别有深意,龙四海假咳了一声,转移了话题:“母后,这是什么茶?真不错。” 入口甘甜,茶香醇厚。 “江南今年进贡的毛尖,你若喜欢,走的时候带点儿回去……从七品的教习,可喝不到这么好的茶叶。” “母后……” 龙四海听出公孙皇后的揶揄,忽然从身后撒娇似的拽住了她的袖子轻晃:“我这不就想偷个懒吗……您别生气。” 一双清澈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皇后,正如许多年前被抱到坤宁宫里的那个小姑娘,拽着她的袖子讨糕吃。 皇后叹了一口气:“你本不必如此小心的,太子……不是陛下。” “儿臣知道……” 龙四海垂下眼,微微勾起的唇角带着隐隐的苦涩。 她与龙霖烨一起长大,即使不是同出一胞,却也十分亲近。 可是陛下和武英王当初不也是这样吗? 看着皇后一脸担忧心疼,她心里虽然这般想着,却终究没有将话说出口。 这些年来,“武英王”这个名字在宫中近乎一个禁词。 武英王龙风行与蜀皇并非胞胎兄弟,但是在龙四海的幼年,两人关系极好。 武英王乃是蜀国前一代的大将,曾将北方长年进犯的戎人打得节节败退,俯首称臣。待到龙四海出生的时候,北边战事渐渐平息,武英王也回到通京,常常入宫觐见,因而也时常见到她。 龙四海很喜欢这个爽朗肆意的叔父;她母妃死后,武英王每每进宫,必要来坤宁宫看望她,给她带些宫外的稀奇玩意儿。 待她长大了些,他又教她刀枪剑戟,沙场行兵。 十四岁那年,龙四海进了北山大营,三年后,北魏蠢蠢欲动,她便以少将之职随军去了西方前线,而武英王手握北地重兵,保障了戎人不会在后方突袭。 那场战一打便是五年,她从小将一路升到副将,再到左翼将军;直到戍西大将军常庐死在一场北魏人的埋伏当中,陛下一纸令下,她才成了取而代之成了真正的大将军。 五年后,她大胜回朝,手握虎符,又被封了金御镇国公主,本是春风得意之时,然而也就是在那时候,武英王却因为一场所谓的“贪污受贿”,被陛下以雷霆之势夺了兵权,困在了京中。 她犹记得那天早上醒来,她正在花园里饮茶,阿昭却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说武英王府被禁军围住了。 夺权的圣旨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也就是那天起,龙四海深切地意识到了一个道理——功高震主,必惹人厌。 不论武英王对蜀国立下过如何功劳,又与陛下如何手足情深,一旦威胁了皇权,都会被毫不留情地除掉。 陛下与武英王的例子就在眼前,她自然再不敢将自己的性命赌在与太子的兄妹之情上。 原本她当初从戎也是为了公孙皇后,因此那年皇庭的庆功宴上,她毫不留念地交出了虎符,甚至连封地也没要,只是成全了自己从小到大的心愿——点了八荒做驸马。 如今回头一看,这一切,终是场空。 如果可以,她愿意在通京公主府深居简出,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现在有帝后庇佑,日后有太子相护,一生顺遂也非难事。 可是那个梦终究还是让她害怕了。 若那梦是真的,三年后北魏还会再度进犯,届时她必定要披巾挂帅,再度出征。 可这一次,她不想死在那漫天的黄沙里,她想好好活着。 第十四章 今早刚下过一场雨,接近午时才缓缓停下,天色却仍没放晴,阴沉的像是能滴出水来。 新府内,八荒刚刚用完午膳,小厮来报,说是阿昭正奉了大公主的命来送东西。 “快请她进来。” 他急忙穿戴赶去前院,只见阿昭皮笑肉不笑地站在不远处,身旁还跟了一个披着斗篷,看不清面目的人。 “大人。” 她躬身朝着八荒作了一个礼,心里却早将眼前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她还说呢,殿下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和离? 原来是这中山狼得陇望蜀,吃锅望盆! “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八荒对阿昭的心思一无所知,声音清冽里带着一丝隐隐的期盼。 主人,是不是还愿意用他? 阿昭语带轻蔑:“吩咐不敢,当日大人请殿下去四公主府要人,如今这人要回来了,驸马好好享受吧。” 说着,她泄愤似的一拉,摘下了身旁人的斗篷,一张苍白娟丽的脸露了出来。 八荒皱了皱眉:“宁儿?” “原来是老相识呀,”阿昭撇了撇嘴,斜了宁儿一眼,“这样正好,公主府不需要乐姬,殿下说了,既然是大人想要的人,一并交给大人便是。” 说着,她又敷衍似的朝八荒行了一个告退礼,还不等八荒相送,便消失在了门外,似是一刻也不想在这地方待下去。 就在阿昭转身离开的时候,八荒清晰的听见她小声的咒骂:“狗男女!” . 龙四海从坤宁宫出来的时候,遇到了闻信赶来的五皇子龙康宁。 龙康宁见她,上前规规矩矩地给她行了一个大礼,地上未干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衣摆。 龙四海伸手将他托住,笑道:“今儿是怎么了,这么客气?” 闻言,龙康宁抬起头,白皙圆润的脸上带着一丝歉意:“康宁是代母妃来向您请罪的。” 五皇子龙康宁今年二十有三,乃是蜀皇和宫婢一夜荒唐后的结果,那宫婢生产后大出血,还没来得及见亲生儿子一面便撒手人寰。 当时宫中,皇后身边已经有了太子和龙四海,钟贵妃诞下了二皇子龙和雅,彤妃也生下了四公主龙静姝,唯独叶贵妃无孕。 蜀皇一声令下,龙康宁就被抱养在了叶贵妃膝下。 叶贵妃性格骄纵,再加上龙康宁的出身不好,也不得蜀皇喜爱,因此她待这个养子也就一直不冷不热,虽说不曾缺衣少食,但是关怀爱护却也是想都别想。 龙四海对于隆昌宫那点儿事儿清清楚楚,也不曾迁怒龙康宁。 她笑了笑道:“算了吧,隆昌宫那位向来任性惯了,又不是你能拿捏的,再说那日太子皇兄也在,算是敲打了她。” 龙康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她……” 刚刚开口,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叶贵妃虽然得圣宠,但是那搅风搅雨的性子却实在让人不敢恭维,龙康宁作为她的养子,与宫里其他皇子皇女的关系素来有些尴尬。 那日他听说叶贵妃在碧波亭里找了龙四海的茬,当下险些背过气去。 且不说大皇姐是陛下亲封的镇国公主,就是那番挑拨离间的话,一旦传到了陛下耳朵里,那不是找死吗? 他今日听说龙四海进宫,赶忙往坤宁宫来,就是为了给他那不省心的养母善后。 “不说这个了,”龙四海摆了摆手,“本宫前些日子听太子皇兄说你在前朝领了职?” “是,承圣恩,在中书府领了职。” “恭喜啊,”龙四海笑着点点头。 在朝中领了差事,就离出宫立府不远了,到时候离隆昌宫远些,也可少受叶贵妃的牵连。 “康宁听闻大皇姐也向陛下求了职位?”龙康宁问。 今早上,他听叶贵妃提起,说是大皇姐领了新差事。 “对,”龙四海大大方方地承认,“陛下和娘娘怜惜,让本宫在北山大营领了武教习的职。” “武教习?”龙康宁眼睛微微睁大,似是不可思议。 龙四海拍了拍他的头,呵呵一笑:“就想找个闲差,这不正好。” 龙康宁小狗儿一样震惊的模样让龙四海心情大好,看着天边将落未落的夕阳问道:“时候不早了,本宫打算去东宁楼吃饭,五皇弟可要一起?” 龙康宁闻言,脸带歉意:“今日差事还没办完,臣弟正要往公孙府去,怕是要扫了皇姐兴致了。” “公孙府?” 龙康宁点头。 龙四海这才想起,皇后的亲侄子公孙澜如今是中书右丞,难怪龙康宁要往公孙府去。 “原是这样,”她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差事重要,你快去吧,改日皇姐做东招待你。” 送走了慌忙出宫的龙康宁,她这才慢慢悠悠地朝着宫门外行去,想起今日她派阿昭将宁儿送去了八荒的新府,便莫名不想回家。 宫门外,车夫早已等待多时,龙四海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去东宁楼。” 车夫应声称是,龙四海却忽听一个低沉的男声唤她:“阿容!” 略微沙哑的声音带着特有的磁性,龙四海猛然转身,只见不远处玄色的车辇内,武英王冲她招了招手。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与蜀皇有着五成相似,只是更加锋利,像是武将手里的剑,出鞘便要见血。 “见过叔父!”她赶忙躬身一礼,“叔父今日进宫来了?” “怎么可能?”龙风行鹰一般的眼瞳中闪过一丝嘲讽,却是转瞬即逝,朝她扬了扬下巴,“特地来等你的。” “我?”龙四海眨了眨眼,忽然意识到他恐怕也是为了武教习的事情来的。 北山大营现在的大都统景随风是她多年好友,也是武英王的养子;陛下的调令到了北山大营,只怕也直接传进了龙风行的耳朵里。 “家里菜已经备好了,走吧。” 龙风行的声音低沉而随意,语罢便撩了帘子。玄色的马车朝着武英王府的方向慢悠悠地离开,也不管她跟没跟上。 “来,来了……”龙四海忙不迭地上了马车,跟在龙风行身后一路朝着武英王府行去。 第十五章 武英王府位于通京南,距离皇宫有大半个时辰的路程,待到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在王府门口停下的时候,夕阳已经消失在了天际,只剩下最后一道霞光给黑沉沉的云彩镶上了金边。 晚膳不算丰盛,三道家常菜配上一钵蛋花汤。 俗话说得好,树倒猢狲散,武英王被夺权后,原本门庭若市的武英王府便再也不复往日热闹,冷冷清清无人问津,早就是常态。 只是龙四海始终挂念着这位叔父对自己的好,逢年过节的,从宫里出来必要往王府跑上一遭才是。 “临时准备的便餐,你将就着吃。” 龙风行说着,顺势往她碗里夹了一片五花肉。 龙四海急忙笑道:“有的吃就不错了,哪儿还有将就这一说。” “也是,北山大营的武教习,伙食可能还不如这个呢,你也就当先适应适应了。” 还是提到了这茬儿…… 龙四海又夹了一筷子的菜,假装不在意道:“您都听说了?” 龙风行不吃她这套,嗤笑一声,放了筷子。 “昨天下的调令,阿风告诉本王的时候,本王还以为他在开玩笑。” 龙风行语气不算和蔼,龙四海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陪笑道:“侄女这不是,和离之后,闲的吗……” “闲?”龙风行微微抬眉,“你当本王是傻子?这通京有多少闲职?比武教习舒服好过的多如牛毛,怎么就偏偏要往北山大营跑?” 龙四海知道自己这位叔父远没有皇后和陛下那般好说话,抿了抿唇,又解释道:“不瞒您说,我就是手痒,又不想担实职,这不是才瞄准了这职位吗?况且阿风也在,不还多一个人帮我打掩护?” 龙风行看了她一眼,似是想要瞧出她究竟说的是真话还是在敷衍,却只见龙四海笑眯眯地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炒肉丝,讨好似的道:“叔父,您都瘦了,快多吃点儿……” 龙四海笑眯眯看他的样子让龙风行不由一愣。 当年他进宫看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豆点儿大的人攥着他的衣摆,笑眯眯地在他跟前撒娇,唤着他:“叔父,叔父……” 这些年来,他也算是好好地见识了一把人情冷暖,原来那些对他毕恭毕敬,攀附巴结的人,一转眼便是另一副模样。捧高踩低,从前他是那个被捧着的高,如今他却是这个被踩得低…… 形形色色的人中,唯有这个姑娘,十年如一日地在他跟前撒娇耍泼,毫无顾忌。 无论他是好是坏,是荣是辱。 “行了行了,”带着茧子的食指在龙四海光滑的额头上轻轻一点,低沉的声音似是无奈,“你要胡闹便由得你去吧,左右还有阿风那倒霉蛋为你收拾残局。” 见武英王似是没有再追问下去的意思,龙四海咧嘴一笑,手里的筷子不停歇的为龙风行夹着菜:“叔父您再多吃点儿,刚才等阿容饿坏了吧……” 殷勤的模样让龙风行哭笑不得,看着碗里堆积如山的菜,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该夸她,还是该骂她。 屋外,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雨终于缓缓停下,用过晚膳,两人又在后院的石山旁立了个小木桌子,借着月色对酌起来。 三巡酒过,龙风行忽然道:“阿容,怎的忽然想要和离?” 龙四海一愣,借着酒意笑道:“厌了。” 龙风行嗤笑一声,明摆着不相信。 当初大婚时候的那个热切样子,任谁都不相信她会忽然“厌了”。 龙四海摇摇头,似是不愿多说,却是话锋一转问他:“叔父,我们六年前打退了北魏人,你说……他们还会不会卷土重来?” 龙风行对战事的感觉向来十分敏锐,她故此一问。 龙风行皱了皱眉:“不好说……去年北魏新皇登基,手段很是了得,若是能快速平定国内动荡,兴许……” 他呼吸里带着浅浅的酒气萦绕在龙四海鼻尖,问道:“怎么忽然想起了这事?” “没什么,这几日太闲,胡思乱想呗,”龙四海敷衍道。 浅浅的酒意让两人逐渐放松下来,龙风行看了看天上的月色,忽然站起了身。 “来!” “什么?”龙四海转头望去,却见他扔了个什么东西过来,下意识地反手一接,这才发现是把木剑。 “不是要去北山大营吗,让本王看看,功夫可有长进。” 龙四海定定地看着手中木剑,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龙风行,苦笑道:“长进不可能有,只求别退步得太厉害才……” 她话音未落,龙风行的剑已经向她袭来,龙四海反手一挡,跃上木桌与他对阵起来。 龙风行的剑招干脆而有力,每一击落下都重如千斤,龙四海连番抵挡,只觉手心有些发麻。 “当初教你,习武最重要的是什么?” 龙四海紧了紧喉咙:“勤学苦练。” “脑子倒是记住了,就是不练!” 说着,龙风行的剑向她急速劈来,龙四海狼狈一躲,堪堪闪过,却不料龙风行一个剑花一挽,剑尖调转方向,直向她胸口袭来—— 龙四海躲避不及,眼看就要被剑尖击伤,龙风行赶紧撤力,这才免去了一场灾祸。 一滴冷汗从她额间滑落,抬头只见龙风行的眉头皱紧,声音含怒:“你是该好好练练了!” 剑指胸口的惊意犹在,龙四海忽然想到,话本里的自己死在战场上怕是也不足为奇。 六年间,她已经扔下了太多。 “谢叔父手下留情,”她双手抱剑,对着龙风行郑重一礼。 若非今夜比武,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退步到这种境地,别说是披巾挂帅了,当个武教习,恐怕都是失职。 龙风行看着一脸沉思的龙四海,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身为武将,武乃立身之本,怎可轻易放下!” “叔父教训得是,阿容懈怠了。” 她垂首听训,心服口服。 月色下,面容娟丽的女子脸色微微发白,却是一片凝重。 龙风行见状,即将脱口而出的训诫忽然留在了舌尖,摆摆手只道:“罢了,我知你这几年心思也不在练武上,如今既然要去北山大营,也别砸了自己的招牌!” 月亮不知何时躲到了乌云后面,夜晚的空气潮湿,仿佛呼进呼出的都是水汽,弄得人心胸沉闷。这天晚上,龙四海离开武英王府的时候,不由有些失魂落魄。 人家叫她镇国公主,叫了六年,恍惚之间她好像自以为自己真的还是战场上那个所向披靡的大将军。六年时间如白驹过隙,人人都在前进的路途上行走着,她却丢掉了自己看家立命的本事。 刚才龙风行那一击,无异于一个响亮的巴掌将她猛然打醒。 什么大将军,什么镇国公主,都是虚的。 叔父说得没错,武将,以武立身。无论皇庭如何变动,那一身武艺才是她的底气,她的立身之法,怎可轻易丢掉? 简直糊涂。 一阵夜风吹过,花园里的梧桐树发出哗哗声响。 望着龙四海沉重的背影离开,龙风行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六年前的事情,毁掉的不仅是他,还有这个意气风发的小姑娘。 他不由心中怒火喷发—— 他也好,阿容也好,他们兢兢业业,不求回报地为皇庭,为蜀皇卖命,可是最后得到的却是什么? 是夺权,是警告,是战战兢兢地做人,浑浑噩噩度日。 这又是哪里的公道? 风声萧萧,大地漆黑一片,原本清亮的花园变得莫名有些阴沉。 “王爷,”王府管家快步走到他的面前,“隆昌宫那位送来了东西,说是谢礼。” 龙风行哂笑一声:“没用的东西,在蜀皇身边伺候了小二十年,竟然还争不过十来岁的小姑娘。” 叶鸢传信来的时候,他本不欲理会,怎料那悦贵人的亲爹竟是沈岩,这倒是巧了。 手下人不过稍加打探,就发现悦贵人有个青梅竹马;他略施计谋,那男人就像是见了火的蛾子一样飞进了宫,宁愿当个阉人,也要和那悦贵人长相厮守。 这下好了,和心上人做对鬼鸳鸯,也算是遂了心愿。 而他,也算是一箭双雕……既帮了叶鸢,也除了沈岩。 没办法,谁让陛下快要盯上他了呢? 龙风行冷笑一声,神色阴鸷,与刚才龙四海面前的清朗叔父判若两人。 “那这东西?”管家有些小心翼翼。 夜风吹拂起散落的发丝在空中打着旋,遮住了他目中冷色:“拿去扔了。” 第十六章 北山大营位于通京以北约莫十里的地方,在北山山脚下一片平坦阔地上,与一山之隔的天机卫一起,担负着看护通京的职责。 从通京北门出发,快马不过一个时辰的路途,这条路龙四海曾走过无数遍,如今再次看到那张鲜红的军旗在迎风飘扬,不由有些激动。 正值夕阳西下,血色残阳与赤红色的军旗遥相呼应,刺眼又张扬。 “殿下!” 不远处,重兵看守的大营入口,一个模糊的人影朝她挥了挥手,走近了些才看见是个身材高挑匀称的男子,墨发束冠,身着一身银色轻甲,在夕阳下折射出泛着金色的光。 “阿风!”龙四海笑着跑了过去,“好久不见!” 弯弯的眼睫透露出景随风此刻的好心情,他上前两步将人拥进怀里,低声道:“好久不见。” 夕阳西斜,一男一女在金色的阳光下相拥微笑,仿佛一纸工笔画卷,看得藏在不远处的男人红了眼角。 两人又寒暄了一阵,景随风看了看天色,笑着招呼道:“还没吃晚饭吧?咱们老规矩,去镇上?” 龙四海从善如流,与他一道朝不远处的善景镇走去…… 善景镇是座小城,人口不到千人,却是距离北山大营最近的城镇,平时士兵们若是要采买什么临时物资,又或在沐休时下个馆子,通常都会来到这里。 也正因为此,小镇虽然人口不多,却格外繁华热闹。 镇里有家叫“招财”的小酒馆,很多年前,是龙四海,景随风和常修三人的常聚之地。十几年光阴如过眼云烟,这家“招财”却一如当年,招牌,桌椅,甚至连那发白起毛的黑木筷子都和当时一模一样。 唯一变化的,是酒馆的老板娘,彼时还是十几岁的姑娘,如今已经成亲,有了个五岁的小女儿,在酒馆外玩儿着过家家。 夕阳还未完全落下,天边的明月却已经升起,泛红的天幕日月相辉,云彩也似乎慢下了脚步,优哉游哉地飘在空中。 酒馆外的空地上架了几张桌椅,龙四海和景随风随意坐下。 “老板娘,来二两新酿!”景随风招呼着。 不多时,头戴银钗的妇人从店里含笑走了出来,瞧见一旁的龙四海,眼睛一亮:“稀客呀!好久不见!” “真是好久!”龙四海冲她一笑,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一心一意玩着布娃娃的小姑娘,“老板娘近来可好?生意可还兴隆?” “有贵人惦记着,自然是好的,”老板娘五官高挺,笑容张扬泼辣,朝着景随风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都统隔三差五就来关照生意,咱们也沾了好运。” 这话说得讨喜,景随风食指揉了揉鼻尖,笑道:“老板娘能说会道,这生意自然是想不好都不行。” “承都统吉言,”她脸上笑容更灿烂了些,看了看两人,挥手道,“今日来了稀客,二位随便点,算是小女子招待的。” 闻言,龙四海刚想婉拒,却被景随风笑着按住了:“多谢老板娘好意,我们俩今日可就不客气了,将招牌小菜都来上一份!” 小镇里做生意讲究的是个人气,老板娘诚心请客,景随风也不扭捏,附在龙四海耳旁小声道:“殿下尽管吃,以后照顾这儿生意的时间还长着呢。” 不多时,一道道瓷碗装的小菜送上了桌:油焖春笋,批切羊头,辣脚仔姜,炙猪皮肉……五花八门,看得两人食指大动。 景随风为两人斟上今年的春雨新酿,笑道:“今晚算是为殿下接风洗尘。” 一阵微风吹过,夹杂着小镇上的人间烟火气拂过龙四海的脸颊,她只觉压在身上那些无形的重量似乎都被这一道微风吹散了,没由来地畅快起来,端起酒杯与景随风轻轻相碰。 新酿的度数比陈酿低上许多,两人就着菜,一边聊天,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下去…… 逐渐地,天边夕阳彻底落进了地平线,月亮缓缓升上天空,街道上星星点点的灯火亮了起来——夜市开始了。 本就不算宽阔的街道很快被各色各样的小摊子挤满,老板娘的丈夫干脆在店外支起了一口大锅,卖起了糖水。 街上人来人往,声音鼎沸。 龙四海和景随风喝到正酣,还不愿离去。 她转头看向夜市上璀璨的灯火,忽然笑了。 “我其实挺喜欢夜市的……” “嗯?”景随风举杯的手停在嘴边,“通京康庄大街不是初一十五都有吗,我怎么也没听说过殿下微服私访?” “呵呵……”她笑得有些憨,朝着景随风摇了摇食指,“不行,不行,八荒,八荒不喜欢……” “他老说,那些吃食不干净……” 都是骗人的。 酒气顺着呼吸蔓延全身,龙四海的眼睛似是也被这酒气熏红,看着不远处各式各样的小摊子,沙哑的声音透着得意:“现在好了,和离了……再也不用顾及他的想法了。” “我……想怎么逛……就怎么逛。” 景随风放下酒杯,看着不知是哭是笑的龙四海,叹了口气:“您是公主,他是驸马,何必如此勉强自己?” 似是自嘲般的轻笑从她口中溢出:“他?他也不容易不是吗?偏巧被我看中,不得逃脱。” 景随风眨了眨眼:“不容易?若…做…我……” 他后半句话声音很小,一出口便被淹没在了滚滚人潮中。迷迷糊糊间,龙四海看着他嘴唇开开合合,却一个字也没听见。 “啊?你说什么,夜市,夜市很吵!” 她扯着嗓子喊道,景随风却摇了摇头,凑上前在她耳边说道:“没什么,逛个夜市而已,有什么不容易的?” 说着,却是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大声道:“择日不如撞日,我陪你逛!” 他呼吸间都带着酒气,龙四海抬头,只见一双琉璃似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她眨了眨眼,在他的眼瞳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清晰。 景随风弯唇一笑,旋即却是拉着她向闹市深处走去…… 酥蜜食,绿豆冰……栩栩如生的吹糖人,种藤为瓜,吞火喷金的杂耍卖艺…… 两人乘着醉意将整条街一一逛过,似是要将这几年间没逛过的夜市一次全都逛回来。 混迹在人海里,在这一时半刻的鼎沸声中,龙四海不再是大公主,景随风也暂时抛去了都统的头衔。两人像是多年前无忧无虑的少年少女,纵情于这人世繁华,热闹新奇里,不亦乐乎。 直到月亮东沉,摆摊的小贩卖尽了摊里的吃食,狂欢了大半个晚上的人们也终于有了倦意,于是在漫天星辰的瞩目下,星星点点的灯火逐渐熄灭,喧闹声旋即像是浪潮般褪去,最后只剩了月光落笔在石板地上,记录着片刻前的热闹。 晚风还有些凉意,给龙四海滚烫的双颊带来一丝清爽,她抬头看天,只见天边月似银勾,星河灿烂,点点繁星本是微光,凑在一起却变成了一幅震撼的画卷。 她声音喃喃:“阿风,我本来很难过的,但是现在觉得好像也没那么坏……” 景随风闻言,转头看她,却见她似是定定的望着天上的星,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忽的:“我喜欢春花,喜欢冬雪,喜欢夏风,喜欢秋阳。我喜欢的,皆不能与我独占,唯独一个八荒,我以为能将他变作我的丈夫,与我长相厮守……可我却忘了,世事皆不能强求。” 她声音略微低沉却温柔,里面似是包含了万千情绪,是怅然,是无奈,是解脱,也是放下。 “人总归不能逆天而为,即使心之所向……我今晚忽然想通了这个道理。正如我们沙场点兵,尽人事,知天命,生死不由己。” “阿容……” 星光之下,她面目竟有些朦胧,似是一阵风就能吹散似的,景随风下意识地唤了她的乳名,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她,却又停在了半空。 旷野上,稀疏蝉鸣昭示着夏天的到来,夜风吹过不远处的树丛,发出阵阵悉索声。 两人都没看见,就在那交织纵横的枝叶深处,一身黑衣的八荒藏在树影深处,薄唇紧抿。 他看着景随风不断靠近的身影,只觉心口的位置难受的紧,像是被人捅了一剑又在伤口处扭转剑尖,拉扯撕裂,血肉模糊。 无尽夜色下,因为离得太远,女子的面影朦胧而模糊,叫八荒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恰在此时,晚风拂过,一束月光透过云彩映在了龙四海白皙的脸上。 八荒捂着胸口,忽然一下意识到,他不喜欢景随风站在主人身边。 因为那个位置,曾经是自己的。 作者有话要说:  像之前写的,男主从小是被当做暗卫培养的,所以心理上和想法上其实并不是一个正常人;女主身为公主,她在意识上也有自己的局限,因此一开始两人就算相互喜欢,但是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所以作者在这篇文章本质上想写的,是两个完全不同阶级的人如何逐渐从对方和自己身上探索到有关爱情的本质。虽然不知道作者能不能交一份满意的答案,但是希望各位看的喜欢~ 第十七章 第二日一早,龙四海起床时头还有些昏沉。昨日她与景随风喝酒的时候,阿昭已经将她的行囊都安置归整。她迷迷糊糊间起身,只觉周遭环境陌生又熟悉。 床单被褥,梳妆银镜都还是她用习惯的,可房间却骤然缩小,长宽不过遥遥五六步,让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用手挠了挠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似是自嘲道:“还真是在府里娇养惯了。” 说着,她快速穿好衣服,打开了房门。 屋外的晨光瞬时照亮了原本昏暗的房间,她低头一看,只见房门前竟然摆了一束栀子花,带着露水的花瓣在风里微微发颤,甜腻的香气萦绕在她鼻尖。 “真漂亮!”她下意识地惊叹一声。 原本头脑还有些昏沉,这一个意外的惊喜却瞬间洗刷了她身躯疲惫。 她将花拿回房间,又寻了个花瓶摆上,心想着莫不是景随风送来的? 然而等她来到校场询问,却只听说景都统一大早就回通京了。 . 武英王府内,古朴的草木沾染了晨露,植被的馨香在花园中肆意飘荡,树梢枝头,鸟雀声不绝于耳,藤架上新开的南瓜藤也开出了星星点点的黄花,远远看去,煞是可爱。 南瓜藤下,龙风行与景随风正在对弈。 “见着她了?”伸手落下一颗黑子,龙风行语气随意。 “是,昨夜与殿下喝了酒。” “隔了那么多年,没想到她还能进北山大营吧。” “……是。” 龙风行挑眉,只见景随风低垂着头,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神色,伸出右手,在棋盘间落下一颗白子,龙风行沉吟片刻,即也落下一颗黑子。 鸟雀还在枝头吱吱呀呀地放松鸣唱,棋盘上的争斗却开始白热化……逐渐的,天边的朝阳从云彩后面露出了全貌,金灿灿的朝阳将光芒挥洒大地;棋盘上,黑子最终包围白子。 不过眨眼之间,棋盘上一大片的白被吞吃殆尽,只剩下了乌压压的一片黑。 景随风放下棋子,拱手道:“义父棋艺高超,随风甘拜下风。” “甘拜下风?”龙风行嗤笑一声,“本王看你是心思没在这棋盘上吧。” 被他点破了景随风也不尴尬,侧头微微一笑:“等了这么多年,没想到有朝一日能拨云见日,未免有些激动,还请义父恕罪。” 龙风行挑眉:“拨云见日?话可别说得太满,当初你不也觉得自己近水楼台,万无一失吗?” “谁料半途杀出个八荒。” 说起八荒,龙风行又是一声嗤笑。 这么些年,不仅是景随风,就连他也想不明白,那木讷的侍卫有什么好,能让阿容这天之骄女惦记许多年。 听到八荒的名字,景随风的脸忽然冷了下来,话也不似刚才柔和:“不知是几辈子行善积德,今生今世得了殿下欢喜,却还不知珍惜。” 想起昨晚龙四海带着哭腔的声音,他只觉心里难受得很。 那不识好歹的东西,该死! 龙风行见他面色带着隐隐不忿,眼中划过一丝满意。 “行了行了,你既然急着回去见她,本王就不留你用午膳了。” 他说着,便朝着景随风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景随风转身正欲走,微微春风中又听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好好护着她,别再被人劫了胡。” . 北山大营校场上,骄阳毫无忌惮地将自己的光和热倾撒入大地,寒冷了一整个冬天的沙石地被烘烤之后发着微微的烫。 龙四海一身劲装,乌黑顺滑的长发被银冠整整齐齐地束在脑后,看向不远处那队奔跑的人群,目光定定。 倒是巧了,她第一天报到便接收到了一队未经任何训练的新兵。 “殿下,”总教头秦寒朝她拱手一笑,古铜色的皮肤衬得他一口牙齿迅白,“劳烦您了。” 龙四海看了一眼脸带笑意的秦寒,又看了看不远处上气不接下气跑圈的新兵们,轻轻一笑:“总教头言重。” 这批新兵一共三十人,其中有四五个均是世家子弟。 也算是她运气不好,刚巧碰上了。 每年北山大营都会接收一批这样的公子哥们,被家里送进军营里历练镀金,回去蒙荫也好请个高些的官职。 仗着家世,当中有些人难免心高气傲,张扬不听管教,在大营里是难缠的存在。然而碍于朝堂盘根错节的世家关系,北山大营也不能将人拒之门外。 秦寒作为训练新兵的总教头,对此颇为头疼。 而如今来了一个镇国公主,他觉得,这问题似是迎刃而解。 “那就请您多费心了,”秦寒抱拳一礼,高大的男人笑得像是只狐狸。 不远处,那群新兵刚刚跑完十圈,只觉这脚不是脚,腿不是腿,或跪或趴地倒在地上大喘气。 “列队!” 秦寒声如洪钟,那群新兵闻声,先是往这边瞧了一眼,这才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地走了过来。龙四海见状,侧头看去,只见秦寒的脸色果然也不太好看。 “这批新兵还真是娇贵。”她微微一笑,揶揄道。 秦寒没有回话,眼神却像弯钩似的直直地射向那队人,紧抿着唇,面容严肃。 过了好一会儿,人才来齐,在他们面前站定。昂首挺胸是别想了,更过分的是末尾有个人直接将头靠在了他身旁人的肩上,亲密之姿宛若一对连体婴。 “陆畅!赵沉渊!你们他娘在做什么?” 见两人吊儿郎当的模样,秦寒积攒了许久的火气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冲上前去将两人拉开,用力太大甚至直接将那个叫陆畅的青年摔在了地上。 青年“唉哟”一声,抬头看向一脸暴怒的秦寒却也不恼,慢腾腾地直起身子来,那气定神闲的模样像是在茶馆里的听戏的看客,龙四海没忍住,“噗嗤”一笑。 陆畅这名字她听过,成庆陆家的嫡三公子,经年累月作为主要人物,出现在通京大大小小的风流韵事中。 他还有个姐姐叫路婉华,也就是,现在的秦夫人。 所谓亲官难断家务事,秦寒可能无论如何也没料到,有朝一日会在北山大营里遇上自己不成器的小舅子。 她这一笑不要紧,原本垂首的陆畅却被这笑声吸引了注意,视线费力越过秦寒高大的肩头,落在了她的身上,乐了。 “哟,姐夫,怎么跟我说过,这北山大营里还有这般标致的小娘子?” “你放屁!” 秦寒狠狠一个巴掌拍在了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脑门儿上。 “那位是镇国公主,你们今后的武教习!给我把你的破嘴闭上,不然老子给你缝起来!” 此话一出,整个校场都安静了下来。 蜀国上下,金御镇国公主的名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然而坊间皆传,这镇国公主身长九尺,耍得起四百斤的浑天锤,一声怒吼可断桥,虎目一瞪,便能吓退北魏百万雄师。 怎会是这么一位小娘子? 能提得起剑来吗? 龙四海接受到众人的视线,清楚地感觉他们的眼神从震惊到疑惑再到不相信。到了最后,她甚至还听见人群中传出了一声嘹亮的口哨声。 秦寒看了看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青瓜蛋子,火气腾一下地冲上了脑门,正欲发作,却被龙四海笑眯眯地拦下了。 “总教头,左右都是交给我带的兵,便从现在开始吧。” 秦寒看了眼一脸笑意的龙四海,又看了看闹腾得正欢的新兵,心里不禁开始怀疑:镇国公主如此好的脾气,能不能压下这群人来。 他顿了顿:“……也行……只是这新兵不服管教,您千万别让他们蹬鼻子上脸,日后更不好管。” 龙四海点头,冲他安抚般的笑笑:“我有数,总教习别担心。” 说着,她背手往前走了两步,毫不在意地接受着底下人审视揶揄的目光,心里只觉可笑。 和这天下的每一个武将一样,她的军功,她的封号,她的战绩,是她一次次沙场浴血,用疼痛和血泪换来的。然而,在这个世上,身为女子,这却还远远不够。 就因为她是个女人,是个外表看上去不具攻击力的女人,她就理所应当地被怀疑,被看轻。 这算是什么道理? 今日,若是换了景随风,换了常修,换了八荒站在这里,这些人定不会用着样的眼神看着他们……只有当面前站着女人的时候,这些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炫耀自己的无知。 怒火升腾,她脸上笑意却更加灿烂,清了清嗓子介绍道:“如总教习所说,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我便是你们的武教习,每日从辰时起,到戍时止,各位都将在我的指挥下训练体能和一些基本的擒拿。如今这里站了三十个人,希望两个月后,我还能看见你们三十个。” 她面容沉静,声音朗朗,强烈的日光照耀在她银色的束发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说的好!” “……” 话音刚落,底下便有人带头鼓起掌来,却没什么恭敬,反倒像是起哄似的。 锋利的唇线弯成一个略带嘲讽的弧度,龙四海看了看已经升到头顶的太阳,声音不徐不疾:“已近午时,吃饭前,再跑十圈。” 第十八章 随着烈日暴晒的时间越发地长,脚下的砂石地逐渐变得炙热起来,淡淡的焦味在校场上蔓延开来。 阳光照在玄色的劲装上,龙四海背上也起了一层薄汗,眼神定定地看着下面鬼哭狼嚎的一群新兵,却是纹丝不动。 “再十圈,教习,您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众人抱怨声此起彼伏。 “我们已经跑了十圈了,再跑十圈,一不留神中暑,丢了性命可就不好交代了。” 龙四海闻言,扬眉一笑:“放心,你们要是有谁在我手下丢了命,灵幡棺材,送葬下土,我全包。” 说着,她又似是哄劝道:“各位想必也饿坏了吧,十圈,跑完就能吃午饭了。” 她声音轻巧,底下的人却像是耍赖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模样让龙四海想起庙会上那些缠着父母要买零食的小孩,不合心意就蹲在地上撒娇耍赖,毫无顾忌。 “教习,我们真跑不动了,您行行好,可否?” “就是,就是,我们才来第一天。” 见状,她抿了抿唇:“这是北山大营,不是各位家里,在这两个月里,我的话对各位而言比陛下的圣旨还有效!你们不跑也没关系,毕竟腿长在你们自己身上。” 闻言,底下的人以为她要妥协,纷纷露出期待的表情,尤其是陆畅,薄唇一勾,俏脸上满是得意。 龙四海定定地看着他,唇角勾笑却突然话锋一转:“虽说你们可以不跑……但是嘛,在这军营里,不服命令,便是以下犯上,要军规处置!” 她望向秦寒,故意问道:“总教头,在这北山大营,以下犯上,该如何罚?” 秦寒只见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心里一直悬着的石块忽然就落了地。 他看向那群新兵,故作严肃道:“以下犯上,三十棍!” 浑厚的声音响彻校场,甚至其他还在训练的队伍也都纷纷侧目,往他们这边看来。 “既如此,那就去吧。”龙四海左手一挥,指到了刑房。 “三十棍罢了,各位都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应当是不在话下吧。” 此话一出,原本还泼皮耍赖想要看好戏的新兵们,纷纷都白了脸色。 “……要不然,还是跑吧。” “就是,不,不过十圈罢了。” “跑,跑完吃饭!” 眼看着这群新兵开始动摇,这时候,陆畅又冒了出来,遥遥看着她,声音懒懒:“教习,也不是我们以下犯上,实在是您难以服众啊。” 倒是个挺有脑子的刺头,不过只言片语,这事儿倒成了她的错处。 龙四海唇角轻轻勾起:“服众?那不若咱们打个赌可好?” “行啊!”陆畅走上前来,“打赌我在行,教习想要赌什么?” 龙四海指了指不远处的空地:“这十圈,我和你们一起跑,想到你们刚才耗了些体力,我再负重二十斤……你们当中但凡有一个人比我先跑完,以后每日的早□□便给你们免了。” 她声音轻巧,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却让在场的新兵都亮了眼。 和这娇滴滴的小娘子比跑步,还能免早操? 这不是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 当即便有人应和,陆畅看着一脸笑意的龙四海,下意识地觉得有诈。 “那……那若是没人跑得过你呢?” “若是跑输了,你们从今后每日便要早起一个时辰,加练十圈。” “每日?十圈?”陆畅眼睛微微睁大。 “没错,”龙四海笑意更甚,“既然赢了能免早操,这输了,可不得加练吗?” “况且你们三十个人,我只有一个。” “怎么,不敢和我赌?” “怎么可能?”青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兔子,又往前走了两步,一直走到她身前,“十圈就十圈,教习可得说话算话,输了可别哭!” 龙四海挑眉:“这话,我原封不动送给你。” 正值午休时刻,校场其他人听说了新来的教习要和新兵比跑步的事情,纷纷都凑了过来,秦寒眼看着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摇了摇头,赶紧去将景随风请了来。 景随风到的时候,龙四海已经和那三十个新兵在起点站定。一旁士兵红旗一挥,三十一个人如离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 秦寒远看着那群撒丫子狂跑的士兵,担忧地皱了皱眉。 “大都统……若真的免了这些人的早操,恐怕其他士兵会不满。” 景随风的视线一直追随着那个玄色的身影,问道:“殿下和他们打赌,几圈来着?” “新兵十圈,殿下,加了负重。” 闻言,景随风一笑:“看来没说谎,上个月真在家苦练了……” 说着,他安抚般地拍了拍秦寒的肩膀,笑道:“你可知道当初在北山大营,殿下外号叫什么?” 秦寒看了看似是跑得游刃有余的龙四海,摇了摇头。 景随风笑笑,只道:“你放心,这早操,他们逃不掉。” 这斩钉截铁的话似是给秦寒吃了一颗定心丸,他这下放了心,凑上前去一心一意地观看起这场赛跑来。 只见龙四海跑在众人之中,不徐不疾;领头的陆畅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身后玄色的身影,嘴角挂起一丝志在必得的笑。 “教习,你这样跑,我们的早操可是免定了!” 龙四海笑笑,却没搭理他。 烈日下,砂石散发着越发强烈的热气,大营里的士兵听说了赌局,有的连午饭都来不及吃,赶来看热闹,擦肩接踵,人头攒动。 “听说新来的教习是镇国公主?” “是啊,不就在那儿吗?” “……” “哪个呀?” “那个黑衣。” “刚来第一天就敢和新兵打赌,看来有两把刷子呀。” “这可就不知道了,是输是赢,一会儿才能见分晓。” “……” 众人只见第五圈,第六圈,渐渐地,有些原本速度很快的新兵因为体力不支而放慢了脚步,然而反观龙四海,却仍旧以原来的速度跑着,渐渐到了前列。 前几圈消耗了太多体力,陆畅渐渐地有些跟不上速度,他咬了咬牙,向不远处的挥旗人跑去,一边张大嘴,大口地呼吸着…… “这么跑,陆公子小心肺疼。” 清亮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陆畅一转头,只见龙四海在他身侧。 她扭过头来,看着大口喘息着的青年笑道:“慢慢来,多跑跑就习惯了。” 说着,便很是轻巧地略过了他,朝前奔去。 明媚的阳光照耀在她一身玄衣上,金线暗纹隐隐约约可见是一只凤凰,脚踏云端,腾霄而起。 陆畅看着那凤凰越飞越远,渐渐消失在他眼前,忽然后悔刚才意气用事。 他似乎,是着了这女人的道…… . 通京新府内,一片凄凄。宽敞的宅院内只布置了些最简单的家具物件儿,花园里不见一丝绿色,只有一棵新移栽的梧桐孤零零地立在花园正中,像是艳艳骄阳下踽踽独行的影。 府里的主人昼伏夜出,十几天见不着一次,底下的人想要侍候主子,却连主子的影儿也摸不着。这天下午,一身玄衣的八荒匆匆回府,刚刚洗漱完,便又要离开。 刚走到门口,却被一个柔弱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大人……”宁儿的脸上满是凄惶神色,眼角还带着泪痕,“您既然救奴于水火,为何又要赶奴走?” 她柔弱的身段盈盈跪地,抬头看着八荒,像是看着自己的神灵。 八荒眯了眯眼,声音淡淡:“你爹当年与我有一饭之恩,我救了你,恩怨两清,你走吧。” “我一个弱女子,在这偌大的通京要往何处去?” 宁儿抿了抿唇,眼中的泪又似要溢了出来,楚楚动人的模样,身躯轻轻向前,眼看就要靠上八荒的腿,却被他往后两步,躲过了。 “你往哪儿去,与我何干?”他声音冷漠,绕开她便要离开。 宁儿本以为抓住了通天绫,只消稍稍努力,便可飞上枝头,吃喝不愁。怎料这绫却是冰做的,还不待她拉扯,便自己断了。 “大人……”她婉转的声音里满是惶惶凄楚,仿佛眼前人就是他最后一线生机。 “让奴留下来照顾您可好?奴会洗衣做饭,大公主断情绝义,弃您于不顾,可奴是知恩图报之人,只想在大人身边做牛做……” 她话还没说完,只听一声疾风呼啸,脖子一凉。原本正要离去的八荒手握长剑,剑端正架在她纤弱而白皙的脖子上。 “你说大公主,什么?” “大,大公主断……”刚吐了第一个字,剑刃便压在了她柔嫩的皮肤上,刺痛之后,滴滴血珠渗了出来。 宁儿原本白皙的脸更是苍白,抖着嘴唇,不知八荒为何瞬间要刀剑相向。 “大,大……” 她半天吐不出一句话,跪在地上,像是狂风呼啸后飘零的小草,脆弱而无助,颤抖着身子。 “大公主乃天之娇女,岂轮得到你一小小歌姬非议?”冷若寒霜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八荒的剑又深了一寸。 强烈的疼痛让宁儿不由低呼出声,望向一脸冷漠的男人,忽然意识到她看错了人。 这面容精致的男人不是她的高枝,而是一只疯狗。 被人踹了还甘愿为人犬马的疯子! 她只恨自己没有一早拿了银子走人,非要在这里拦这煞神。 “奴,奴知道了,是奴不知好歹,口出狂言,还请大人恕罪!”道歉的话如连珠炮一样地吐了出来,她乞求般地看着八荒,“奴,奴再也不敢了,这,这就走,求大人饶命!” 骄阳烘烤着大地,将青石地砖烤得发白,滴滴鲜血落在上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八荒倏然收了剑,居高临下地看着宁儿,声如寒冰:“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我放你走。拿上银子,离开通京,永远也别再回来。” 第十九章 校场上的赛跑进行得如火如荼,天空中的太阳也似是来了兴趣观看,不肯躲回云彩后面,火辣辣的阳光毫不收敛地打在众人的头上肩上,汗如雨下。 不远处,秦寒眼看着龙四海依旧以最初的速率不徐不疾的跑着;虽是已经超过很多跑到后面体力不支的人,可是仍旧在两三人之后。 他不由地有些焦急起来。 殿下,跑啊,玩儿命跑啊! 就在这时,景随风也走上前来。他算着圈数,眼瞧着龙四海马上就要进入第十圈,忽而笑道:“看着吧,好戏要开始了。” 话音刚落,龙四海跑过了举旗人,正式进入了第十圈。就在她脚踏进第十圈的那一刻,忽然开始加速,身轻如燕,仿佛一阵旋风疾行而过。 秦翰眼看着龙四海越跑越快,越跑越轻,身上那二十斤的负重恍若无物。 三个,两个,一个! 快要接近终点时,她前方只剩下了一个身影;龙四海一眼认出,他便是陆畅刚才靠着的那个青年,似是叫赵沉渊。 赵沉渊此时早已无暇顾及其他。 陆畅夸下海口打赌,就是仗着自己的好友赵沉渊跑步极快,心想着能出其不意,摆龙四海一道。而赵沉渊背负了好友的期望,不敢懈怠,纵使心里将陆畅骂了个千八百遍,却还是一路疾奔向前。 跑到第十圈,他只觉自己的肺快要炸开了;双腿早就没了知觉,就连不断摇摆的双臂也在泛着生疼……但即使浑身器官都在叫嚣着,停下来,停下来,他却丝毫不敢放慢步伐,不住地朝前奔跑着。 快到了,快到了,他跑过那棵枯树,眼看着举旗人就在眼前。 赢了,他们马上就要赢了…… “赵沉渊是吗?”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女声,声音清亮而熟悉。 闻声,赵沉渊像是感应到天敌的猎物,身躯一颤,一咬牙,一闭眼,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朝前方加速而去—— 他身后,龙四海看着不远处在崩溃边缘依旧使尽全力狂奔的青年,唇角不由露出一抹笑。 跑的倒是挺快的…… 眼看着举旗人就在眼前,赵沉渊紧闭双眼,仅凭那丝毅力支撑向终点迈去—— 一声嘹亮的号角,举旗人手里的红旗向下一压,比赛结束。 不远处的人群发出一声欢呼。 他们赢了? 他惊喜地睁开双目,却只见黑衣女子高挑的身影在前方不远处朝他挥手。 “再走一会儿,没那么难受。”她慢跑过来笑道。 “比,比赛……” 赵沉渊呼吸沉重,转头看向不远处的人群。 “哦,那个呀,可惜了,就差一点点。” 笑意狡黠的女子用手指比了一个“一点点”的姿势。 “速度不错,就是还差些体力,”赵沉渊又听她道。 “不过没关系,从明天早上开始加练,不过一个月,你跑这个肯定没问题。” 闻言,赵沉渊止了步子,呆呆地看着这个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带笑的女人,心里忽然蹦出了六个字: 笑面虎,要人命。 . 等到所有人都跑完十圈,三三两两地跌至原地的时候,龙四海已经收了汗,起身负手站在众人面前。 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些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新兵,她脸上笑意依旧:“愿赌服输,明日卯时各位就在这里集合。” 她声音是一如既往地轻快,好像刚刚跑完十圈负重跑的人根本就不是她。而反观底下的新兵,想要反驳耍赖,却都已经没了力气。 陆畅苍白着脸靠在赵沉渊身旁,快炸开的肺像是破风箱似的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在静默无声的众人中分外引人注目。 龙四海寻声望来,见他这模样,脸上笑意更甚::“今日是各位报到第一天,我也不想练得太狠,让你们打了退堂鼓。” “吃了午餐就去休息吧,安顿好行李,好好睡一觉。” “明天卯时我在这里等着诸位,一个人,迟到半刻,就多罚一圈,不愿意跑的,我也说了,军规处置!” 说到最后,她声音一改清丽,严肃而冷酷。 陆畅累得昏头昏脑,在强光的照耀下,他眯眼看向不远处的玄衣女人,恍惚之间,却好似是看见了那个六年前指点沙场,将北魏打得不堪一击的女将军。 赌场规矩:落子无悔,愿赌服输。 他陆畅虽不是什么君子,可是江湖规矩还是要守。 狠狠地喘了两口气,他有些费力地将自己推离赵沉渊的肩膀,直起身子来,点了点头。 “是,教习,遵,遵命!” 龙四海居高临下地斜睨着他,眉头微挑,眼里满是狡黠。虽说是被挑衅,她却也太不生气,因为现在的陆畅,很像一个她认识的人…… 烈日骄阳下,她似有感应的抬起了头,只见不远处的景随风黑衣银甲正含笑看她。她朝他挥挥手,走了过去—— “都统也来看热闹?”她笑道。 景随风挑了挑眉:“你这是把当初左正天对付我们的那套原封不动地用在了这群新兵身上?” 闻言,龙四海笑意更甚:“你还记得?” “只怕是一辈子都忘不了。” 两人口中的左正天,曾经是北山大营的总教头,也是如今的兵部尚书。这位左大人,出自五门世家之一的崇奉左家,为人正直,做事圆滑。 那年她和景随风一道进了北山大营,两人早在进大营之前就已经随着龙风行习武多年,因此对于大营一开始枯燥而乏味的体能训练很不当回事。当时的教习碍于二人身份不便训斥,这事便传进了左正天的耳朵里。 那日的左正天一如今天的龙四海,笑眯眯地给他们两人下套,连条件都一样,如果能跑赢,那便不用晨练;若是跑输了,便要加练。 结果可想而知。 连着两个月,他们两人天不亮就起床,绕着校场跑圈,晨练还没开始,便已经累得喘不上气。 她看着那些新兵,恍惚之间仿佛是看见了当年的两人,笑道:“当初我还纳闷儿,就你原来那脾气,怎么着也该带着我和常修与左正天再大战八百回合,怎么会如此轻易就服了软?” 景随风眯了眯眼,目光落在了她含笑的脸上,声音低沉:“因为……我忽然明白,轻狂任性,是有代价的。” “你还怕那个?”她目光仍在跑道上,也便没看见景随风眉眼缱眷。 “原来不怕,可那时忽然怕了……” “为何?”她扭过头来,脸上带着好奇。 他笑笑,揉了揉她的头发,却没再解释。 正在这时,秦寒俯身过来,似是与他有事向商。龙四识趣的告退,走到一半又道:“今晚约了常修,你可别忘了。” 景随风点点头,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了消失在了校场之后。恍惚之间,秦寒似是听他声音喃喃:“还是说不出口……” 他想说,当时他怕了,因为连累了她。 她为人谨慎温和,若非是为了他,绝不会与左中天打那个赌。 那日,她刚巧来了月事,十圈罚跑以后已是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当她微凉的身躯靠在他的怀里,不住低吟,十六岁的少年终于明白,义父所说的软肋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二十章 这天晚上,星月当空,太阳已然沉睡,大地上炙热的温度渐渐散去,晚风吹拂过窗台,传来一阵舒爽凉意。 陆畅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白天疲累的肌肉在一下午的休息之后迟缓地发出阵阵酸疼的信号,全身上下,从脖子到脚后跟,似乎没有一处得劲儿的地方。 “沉渊,沉渊……” 睡不着觉,他迫切地想找人聊聊天,轻轻拍打着一旁的床铺,赵沉渊有些不耐的声音迷迷糊糊地传来:“什么……” “你说,我们怎么就这运气,遇上了这大公主当教习。” 赵沉渊刚刚要睡着,冷不丁地被陆畅这么一拍,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他转过身去,只见陆畅双眼瞪得溜圆,毫无睡意的模样。 “我阿娘说得没错,最毒不过妇人心……” “什么乱七八糟的,”赵沉渊皱了皱眉,声音里带着些睡意沙哑,“是我们挑衅在先,输了也不奇怪。” 女人那张含笑的脸依稀之间在他眼前浮现,赵沉渊耳旁又响起她的声音——“速度不错,就是还差些体力……” 他翻了个身,目光看向窗外漫天星辰,声音淡淡:“愿赌服输,在背后说人坏话,非君子所为。” “赵沉渊!”陆畅一打滚从床上坐了起来,“小爷不是愿赌服输了吗,你怎么还帮着外人说我?你到底是谁朋友?” “我这是帮理不帮亲。”赵沉渊没搭理他。 闻言,陆畅撇了撇嘴:“就差那么一点儿,今日你若是跑赢了,睡不着的可就是她了。” “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就差那么一点儿,你要是先没跑那十圈,谁输谁赢,还说不准呢。” 他说得起劲,赵沉渊却转过头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就算是没跑那十圈,我也赢不了。” 最后一圈的时候,他肺都快炸了,可是反观大公主,不徐不疾,连气息都没乱。 如何赢得了? 陆畅看着赵沉渊一脸认真的模样,心知他不会乱说,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 “算了算了,就当是小爷我让她了,早晚让她看看我们的厉害。” 对于好友一激就爱说大话的行为,赵沉渊已是见怪不惊,全然没有放在心上,转过头去看向窗外漫天的星星,再没说话。 今夜繁星汹涌,月亮也被挤在了天幕一角,发出些暗淡光芒,将舞台全然让给了这漫天云汉。 夜幕下的善景镇在一天的忙碌之后沉静了下来,街道上人影寥寥,万家灯火却如满天星光闪烁。 招财酒馆里,忙了一天的人们终于得以休息放松,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喝酒聊天。 酒杯碰撞,带起里头琼浆荡漾,折射出客人们潮红的面庞,闪耀的双眼。微醺的酒意打开了话匣,同坐一桌的人们相互倾诉着自己一天里的如意和不如意。日常繁杂在这一刻都化为乌有,眼前只剩喧闹的小酒馆,闪烁的烛火,还有面前的三两好友。 龙四海望着圆桌正中的烛火,酒意上头,不觉有些发神。 “不行了,明天还有晨练,我不能再喝了。”她摇了摇头,拒绝了常修递过来的酒杯。 常修见她双颊微红,也不多劝,转而将酒杯递给了景随风:“不管她,咱们俩接着喝。” 景随风从善如流,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白瓷酒杯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看常修喝得正高兴,挑眉问道:“怎么,明日不用办差?” 常修笑着摇头:“手上差事有了眉目,明日休沐。” “咱们今晚,不醉不归!” 三人久违相聚,常修看着一左一右两个好友,嘴角仍旧不住上翘。 “殿下,来,你不用喝,我还是敬你一杯,恭喜你逃出魔窟!” 说着,他自顾自地给自己斟满了酒,刚要入喉,却冷不丁被龙四海推了一把,酒液洒在了衣襟处,化作一块块水印。 “可去你的吧!什么魔窟?”龙四海瞪他一眼,“那日你打人,我可还没和你算账呢!” 常修乐了:“打人?那是他该打!” “不信,你让阿风评评理。” 他扭头看向景随风,眼里带着些许醉意:“阿风,你说,那日若换作是你,是不是也得动手。” 还不待景随风回答,龙四海摆摆手,泛红的脸上满是不屑:“得了吧!阿风才干不出这种事儿呢。” 语罢,两人纷纷看向景随风,只见他平静地将嘴边的酒杯放下,似是理所当然地点头。 “嗯……当然该打,打轻了。” 常修闻言一乐,炫耀似的朝龙四海抬了抬下巴,仿佛是在说:听到了没?他就是该打。 晚风吹拂,龙四海单手倚在窗边,瞧这两人一唱一和,又好气又好笑:“你们还小是吧?” 常修和景随风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当然。” “犹当少年。” “风华正茂。” 龙四海一把花生壳扔在了两人身上。 弄罢,三人纷纷笑开了。 “若真是还小,就好了……”她眼中含笑,话语里满是怀念。 些微的蝉鸣声从窗外传来,夏天的风带着一股独有的暖意,和酒气混杂,萦绕在龙四海鼻尖,让她有些飘飘然。 “要我说,你当初就不该嫁给他,”一旁常修死咬着八荒不松口,“我知道你不喜欢听,但是我说句大不敬的话。” 他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当初就凭你那军功,要点儿什么不好?就算不想惹那位起疑,你要点儿金银,要点儿远些的封地,给自己留条后路,哪儿不好? ” “后路?”她挑了挑眉,唇角含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儿来什么后路?” 说着,她看向常修,眼神定定:“这话今晚咱们就当作露水之说,以后再莫提起。” “我知道,”常修抿了抿唇,“我就是想不明白……” 他话还没说完,却被景随风打断了。 “过去的都过去了,你别再说了。” 常修抬头,看景随风神色淡淡,忽然意识到自己提起了他心里的疤…… “好了好了,是我说错话了,不提了,不提了,”言罢,他看向龙四海,转了话题,“对了,我还没问你呢,为什么想起回北山大营了?” “手痒了呗。”龙四海答得随意。 “手痒?”他撇了撇嘴,“想练手?昭狱也缺人,又在通京,明明比北山大营方便多了……我看你就是偏心阿风。” 此话一出,龙四海乐了,一只手抬起常修的下巴,似是轻浮公子一般道:“哟哟,你这是想争宠呀。” “是又如何?”常修挑眉。 她呵呵一笑,忙道:“我现在是自由身,长聚的时间还多着呢。只要大人赏脸,小的随时奉陪。” 她故作伏小做低的模样,惹得常修扬唇一笑:“那殿下可得说到做到。” 星光透过前门照进小酒馆里,和烛光交织,将光影打在墙上,映出三人玩闹的身影,与十几年前似是别无二致。时光像是一汪淙淙流水,来了又走,他们便如这流水下的石块儿,在无尽的冲刷之中努力地找寻着当年模样,暗自期望着,一切都未曾变过。 聚会结束时,龙四海看着两人,忽然很小声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常修一愣,略微冰冷的手穿过酒桌,狠狠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自己人,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 第二十一章 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寅末的更声刚响第一遍,龙四海便已起身。 屋内仅燃了一盏油灯,微弱的光芒忽明忽灭。她睡眼惺忪地摩挲着起了床,穿戴好衣服,推门而出,屋外却仍旧是漆黑一片。 天上星辰仍旧闪耀,月亮也还恪尽职责地守着夜晚。 她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呵欠,正欲活动活动,低头一看,却发现门边上又多了件小东西…… 自从那日她收到花后,每天早上起来,门边都有人放了些小玩意儿。 起初她以为是景随风,然而问他的时候,景随风却是一脸茫然。 原本她还有几分警惕,检查再三却也没发现任何不对劲,几天下来,她便也欣然接受起这每天早上的小惊喜来。 今天出现在她门口的是一只小小的风铃,铁制的铃铛下挂了一枚木做的吊牌,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这风铃做工不算精致,却也甚是古朴,别有雅趣。她借着天边月光,端详了一番,这才将它收入房中,挂到了窗台上。 一阵清风拂过,吹起风铃轻响,叮铃铃的声音分外清脆。 不远处的树梢上,八荒看着那只被她挂起的铃铛,寒如清潭似的眼中露出些微笑意。 春花秋月,夏风冬雪,这世间凡她所爱,他尽想为她奉上。 . 当龙四海到达校场的时候,卯初的钟声刚刚敲响,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一众人。 点名报数,三十个,却是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虽然众人都是一副没睡醒呵欠连天的模样,但好歹无人迟到,队列还算整齐。 她算是满意,清了清嗓子,招呼着众人开始。 “十圈,我在此计数,卯末前跑完的人,还来得及去吃顿早饭,若是慢了,便只有等着午食了。” 她一声令下,三十个人鱼贯而出,飞跑起来。 陆畅昨天晚上不知怎的失了眠,想着这貌若天仙,行如夜叉的教习,半宿都没睡着,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眼底还带着青黑。脑子一片木然,他拽着自己依旧酸疼的双腿在跑道上磨蹭,一边低声喊住了在他前面的赵沉渊:“阿渊,阿渊,你别跑太快,在前面带带我。” 赵沉渊闻声转头,只见好友像是只不情愿的毛毛虫慢腾腾地挪动着步子,不由皱了皱眉:“我等你,但是你快些。教习不是说了,卯末前没跑完便来不及吃早饭。” “不过是些馒头咸菜,小爷我不稀罕。” 虽说浑身都很难受,但是他嘴上依然不饶人。 赵沉渊挑眉,声音漫漫:“是,陆三少玉盘珍馐吃惯了,自然不将馒头咸菜放在眼里……可是你确定你能熬得到中午?” “这……” 还不待陆畅说些什么,他的肚子便待他先行一步回答了问题。 赵沉渊不由一笑,将他拉到自己身边道:“所以啊,快跑吧,馒头咸菜也有好吃的时候。” 两人一前一后地跑着,因着那股颇为陌生的饥饿感,陆畅也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开始认真起来。 长跑,不仅是对体力的严格考验,也是对精神的一次磨练。 长路漫漫,圈数不断,手臂和双腿有序摆动,大脑却在这时清闲了下来,无所事事。时间被无限度地拉长,每一次抬腿举手都被放大,甚至连鼻尖汗珠滴到胸前的细微动作都变得无比清晰。 跑道,就像是一座移动的监牢,在无休止地劳动中磨灭着人的心神。 因此,在长跑路上,同伴就显得至关重要。 很快,另外两个青年就靠了过来,崔四和左达。 两人都是世家子弟,与陆畅和赵沉渊也有过几面之缘;如今在这军队里,四望无人,孤立无援,大家便朝着自己熟悉的人不自觉地靠拢。 大家本就在相同的环境下长大,又同在一队训练,很快便在跑道上熟络起来,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 话题从国子监的教书师傅,到了宝林斋的新墨,又说到了西坊的老鸨姑娘。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跑完了六圈,在第六次与龙四海错身的时候,交流的话题终于绕回了这位新来的教习。 与陆畅不同,其他两个青年对龙四海十分好奇,六年前,金御镇国公主的名字蜀国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顶天立地的大将军,还是个面美温柔的姑娘,我们这是撞了大运呐。” “就是,光看着教习那张脸,别说加练十圈了,就是二十圈,我也有劲儿。” 两个人回头看向那个玄色的身影,嘴角不由自主地挂起了点笑。 陆畅对此颇为不屑:“瞧瞧你们猪八戒见仙女儿的样子,简直给我们五门世家丢脸!” “再说了,说她长得漂亮,小爷没意见,可是温柔?你们眼瞎了吧!” “唉,话,话可不能这么说,昨天我们……那,那般闹事,换了别的教习,哪个会,如此好声……好声好气地打赌?只怕,只怕直接就上,上脚了!” 略微白胖,跑得快要喘不上气的左达对此看得颇为明白。 “她敢?”陆畅眼睛倏然睁大,“小爷大理寺告她去!” “我看你们一个个的,”他转头看向其他三人,“就是被美色迷了眼,母夜叉披上了美人皮都看不出来。” “陆畅!”赵沉渊皱了皱眉,转头喝了他一声。 “瞧瞧,”陆畅像是找到证据了似的,“见色忘友,还没来两天,你都为她骂了我多少次了?” “那是你该骂。”赵沉渊毫不示弱,狭长的眸子斜了他一眼。 接二连三地受到打击,陆畅心里对龙四海已是不服到了极点,话不经脑子从嘴边溜了出来:“我看她就是个狐狸……” 抱怨的话还没说完,他忽然觉得膝盖一麻,一个马趴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唉哟~” 这一摔摔得不轻,胸腔里的气都被摔了出来,他痛苦地趴在地上咳嗽起来。其他三人见状,赶紧停下去帮忙。 又是拍背,又是顺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劲来。 赵沉渊扶着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冷不丁来了一句:“现世报。” “什,什么现世报?”陆畅狠狠喘了两口气,“小爷就是昨晚没睡好,影响了状态!” 说着,他推开了一旁的赵沉渊,向前慢慢跑去。 “快点儿,一会儿跑慢了没早饭吃了!”前方传来他颇为不耐的声音,三人看着不断超过他们的同伴,赶紧跟了上去。 阵阵脚步让地上的万千砂石轻轻地颤抖,相互碰撞,传来“沙沙”声响。 因此,谁也没有注意到陆畅倒地时,有那么一颗不起眼的石子混进了这一片砂石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二章 朝阳渐渐从云彩后面露出了脑袋,沉睡了一晚的通京渐渐复苏。 南楼街上的各家商户从晨梦中醒来,大大小小的铺子依次开张。门板与地砖相碰,传出大大小小的“砰砰”声,像是礼炮似的,昭示着新一天的开始…… 景随风今早奉蜀皇的命令进宫复命,出宫后一路来到了南楼街角的东宁楼。 东宁楼,作为通京最有名的茶楼酒店,出名不在于菜肴昂贵精致,而在于菜品繁多;从清晨早餐,到下午茶点,再到凌晨宵夜;从辰时到丑初,一年到头几乎全无休业时间,永远都开着张,永远都人来人往,生意兴隆。 景随风到的时候,一楼大厅里已经坐满了前来吃饭的客人,门外还有三三两两的人焦急地等着空桌。 伙计一眼便认出了他,上前恭敬道:“客人,二楼已经有人等了,快请……” 他随着小二轻车熟路地进了二楼的包厢,一推门,只见龙风行正在品茗。青花瓷的茶盏在他宽大的手里显得小巧玲珑,腾腾白气在空中蔓延,浸润了满屋茶香。 “来试试,从江南来的新茶。” 景随风从善如流,坐在他对面下首处,滚烫的茶水顺着瓷杯入了喉,茶香馥郁。 “如何?” 他蹙了蹙眉:“随风不懂茶,只觉茶香倒是挺浓……只是有些太浓了。” 闻言,龙风行笑笑,又往他面前的杯子里掺了一口。 “好茶也好,坏茶也罢,都是人定。若是喜欢就多喝些,不喜欢,倒掉便是。” 景随风抬头看他,只见他似笑非笑,话里似乎有什么深意。 若龙四海在这里,恐怕会大吃一惊。原因无他,龙风行招待景随风的茶水正是那日她在坤宁宫里喝的——乃是江南每年进贡的贡品毛尖,只有帝后可以享用。 “那天你们三个聚过了?”龙风行放了茶杯问道。 “是,许久不见了。” “常修案子查得如何?” 景随风身子往前微倾:“查到了礼部的童禄头上,听他的口气,童禄只怕是供出了些什么……随风担心,若是查到沈岩那里……” 过去五年间,义父一直与礼部和户部的高官有所交易,怎料有人做事不干净,引了陛下生疑,特派常修调查。常修已经一路查到了礼部的童禄,而与童禄接触的,正是一直与他们有来往的沈岩。 若是沈岩被常修抓到,他们恐怕…… 景随风一边说着,眼里露出担心神色,龙风行却是挑了挑眉,嘴角笑意更甚。 “沈岩?” “他不是被流放了吗?流放路上,变数可不少。” 景随风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难怪义父要出手帮隆昌宫那位。” “不过顺手,一箭双雕。”龙凤行笑了笑,单手把玩着那只青瓷茶杯,还带着些茶温余热。 他又道:“这边的事情你先不用管了,和常修走得太近,套消息难免被看出破绽……燕国那边接触的如何?” 景随风皱眉:“本来快要谈妥,可是临时出了些变数。” “哦?变数?” “燕策这条线,出了些问题……”他顿了顿,看向龙风行一脸深沉,解释道,“义父可知,当年燕皇后宁氏本有位嫡子,可出生后没多久就失踪了……” “嗯,当初事情闹得挺大,大陆皆知。” 景随风又道:“近来,宁家似乎是找到了些线索,想重新寻回那个孩子……燕国立嫡立长,若是找回去,只怕燕策就没用了。” “这样啊,”龙风行一顿,放下了茶杯。 他看向窗外,古潭似的双瞳映出窗外人潮繁华,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半响,景随风听他道:“燕策既已经知晓此事,定会从中阻拦,我们静观其变便是。” 景随风点头称是,望向窗外,只见天光已然大亮,连忙起身告辞:“时候不早了,随风得赶回大营,义父恕罪。” 龙风行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临走时又招呼道:“楼下有包好的如意酥,带回去给那丫头吃。” . 龙四海在大营里呆了大半个月,正觉得肚子里缺油水,景随风便带回了一盒东宁楼的点心。 红绸包裹着方形木盒,还没打开,点心的香气就已经溢了出来。她看了看点心,又看了看不远处食堂里还在吃早饭的新兵,终还是没忍住,从里头夹了一块儿如意酥。 酥饼还带着微微的热度,芋馅儿散发出浓烈的奶香,一口咬下,酥皮便在嘴里化成了渣,细小的油脂混合着面粉和芋泥,好吃得让人掉了舌头。 一个酥饼下肚,龙四海意犹未尽,可是转头看去,只见已经有人已经三三两两地往回走。她赶紧将酥饼放下,上前站定。 不多时,校场号角吹响,三十个新兵已然到位。这二十多天的光景下来,原本细皮嫩肉的青年们都比原来黑上了两个度,倒是有些新兵模样了。 只是…… 她目光不由看向第一排末尾的陆畅……某些刺头仍旧不服她。 秦寒这些日子为了这不省心的小舅子,见她都得矮三分。 她也不可能真的将人送进刑房挨板子;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只怕还没挨上两下就得残废……真是如此,景随风只怕不好向陆家交代。 一轮报数结束,她看向众人宣布道:“从今天上午起,咱们开始练一些擒拿的基本功。” 说着,她招呼着前排的一个新兵上前演示了两招。 “这两天,咱们不练其他的,先学会出拳和摔跤。” 她举起右臂来,右手握拳;四根手指握向掌心,死死攥住,再将大拇指扣在了食指上。 “各位先好好学学该如何捏好你们的拳头;出拳的时候,拿指根关节处去打人,手腕要稳,手背和小臂要成一条直线。” 见她演示,下面的新兵纷纷开始练习起来。进入北山大营快一个月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学与战场和格斗相关的东西,不由新奇里带了些激动。 一群人中,陆畅做得分外有模有样,拳头握得标准,出拳也很是利索,一看便是练过的。 龙四海看了一眼,招呼道:“陆畅,上来演示!” 陆畅闻言,唇角泛起了一丝笑意。 他自幼跟着大哥习武,功夫练得很是不错,平日里只是没机会用罢了。 四目相对,龙四海知道,这人又要起幺蛾子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只听陆畅道:“小的听闻教习在战场上英姿飒爽,不妨让属下领教领教?” 赵沉渊闻言,小声喝他:“陆畅,你想干嘛?” 这人做事没个章法,想一出是一出。 这一天天地闹腾,若是换个教官,以下犯上的罪名早就够他挨板子挨到屁股开花了! 然而陆畅并没有收敛,反倒是抬了抬下巴,朝他抛去一个安心的眼神。 陆畅转而看向龙四海,脸上带笑:“怎么样教习?可否让我们见识见识您的本事?” 他本以为龙四海会推脱,可出乎意料的,她答应得分外顺畅:“行呀。” 说着,她挑了挑眉,朝他招手笑道:“既然你想试试,那便试试吧。” 第二十三章 昨夜刚下过雨,天还阴着,砂石地里的水汽仍未散去,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 龙四海随意地拾起一根树枝,在原地画了一个圈,便算作是比武台。 陆畅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干脆,直到与她两两相对站在圈里的时候,仍旧有些懵。 “之后还要训练,咱们速战速决,一局定胜负,可好?”微微笑着的模样似是在与他商量。 陆畅点头:“行,一局就一局。” 语罢,两人相互一抱拳,比武正式开始。 陆畅的长兄是行伍出身,曾在龙风行麾下做事,练得是标准的军中招式,然而路府的教武师父却是江湖人士,招式里又多了些洒脱多变。 因此,陆畅的功夫也算是集两家之长,从小打到与人打架,还从未输过,每次打完,都是陆夫人登门去给人家赔医药费。 在诸多招式里,他最喜欢的是地上功夫,因此从一开始,他便想方设法地要将龙四海往地上摔,又是击腿,又是下套,怎料龙四海却怎么也不上钩。她不停地往后退,躲避着陆畅的攻击,陆畅也便来了精神,步步紧逼,两人一进一退,旁人看来,龙四海似是处于劣势。 “这教习功夫不行啊,”一旁的外行人看着热闹,评头论足。 “是呀,被逼成这样,迟早要被赶出圈外去。” 圈外的新兵议论纷纷,原本正在巡视的秦翰瞧见龙四海这里又聚集起了一群人,赶紧过来查看,只见大约直径十步的圈子里,龙四海和陆畅一攻一守,正打得欢。 他皱了皱眉,顺手拽住赵沉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赵沉渊看了眼陆畅,声音无奈:“阿畅今早叫着要与教习比武,教习答应了。” “什么?” 赵沉渊再次看向比武圈,只见陆畅步步紧逼,眼看着龙四海已经被逼到了圈边上。 “快看,快看,陆畅是不是要赢了?” “好像真是!” “一个大男人和女人打,他也不害臊?” “可是话说回来,这镇国公主武功也不怎么样啊?” 七嘴八舌地声音传来,秦寒目不转睛的看着两人,问赵沉渊:“你觉得陆畅会赢?” 赵沉渊摇摇头:“属下看不懂,但是属下觉得……应该不会。” 秦寒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你小子还算聪明,殿下,这是在给陆畅下套呢……” 步步后退,看起来是被打得毫无反击之力,其实只是试探,外加将陆畅引到她想要的地方。 果不其然,眼看着龙四海离圈外还剩咫尺之距,陆畅一个侧踢想要将她逼出去,就在这时,她脚尖点地回旋,绕到了陆畅身侧。 陆畅太过急切,重心已经偏移,只消一个轻推便能被逐出圈外。只是出乎秦寒意料,龙四海却没有推他,而是一个侧脚正正好好地踢到了陆畅膝盖上两寸。 秦寒一惊,那一踢只需往上分毫,她便能废了陆畅…… 随后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陆畅摔倒在地,被龙四海用膝盖顶住了喉咙。 雾似的小雨不知从何时开始,不知不觉中已经给这天地披上了一层轻纱,玄衣女子的头发上聚集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水珠,顺着美人尖落到了额头,滴在了陆畅的眼皮上。 层层雾气间,天地朦胧中,清丽的女声清晰异常: “你可能在想,我不过一个女子,再如何也定不如你。但你知道吗,所有这样想的北魏人,都死在了战场上!” . 龙四海在校场教训陆畅的事情随着天上纷纷扬扬的小雨传遍了整个北山大营,至于她是如何在瞬间将陆畅放倒的,一旁的新兵们甚至连看也没看清。 不出意料,这事也传进了景随风的耳朵里。 这天晚上,两人在招财酒馆小酌,景随风含笑的声音响起:“我还一直想着你什么时候会出手。” “忍他好多天了,”龙四海挑眉,“今天正好逮着机会。” 搭配着老板娘赠送的小菜,几杯酒下肚,两人有了些醉意。 龙四海问道:“我也好奇,世家每年想往北山大营和天机卫送人,这不稀奇,但你也能忍?” 她想着,景随风一贯承袭龙风行练兵的作风,这些不好管教的世家子弟,他压根儿就不会收。 闻言,景随风笑了笑:“少年心热,这些年倒是冷静了不少……不过是几个世家子,收进来,好好管教便是。” 他说得似乎很是轻巧,可是唇边那丝笑意却是越看越勉强。幽幽烛光中,龙四海望着他强装笑意,桌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些。 眼前的青年是武英王的养子,当年龙风行兵权在握的时候,他曾是通京炽手可热的少将军,心性之高,可想而知。有着一个手握重兵的亲王做后盾,当年的北山大营在他手里,以治军严明著称。 不管是朝臣还是世家,只要是他不愿意收的人,纵使是天皇老子来了,也进不了北山大营。 心随朗日,志与秋霜,那时通京最明媚的天里,是少年鲜衣怒马,笑意张扬。 他说:“北山大营会永远守望通京,而臣,会在这大营里,恒久守望着殿下您。” 当时她也笑了,拥着他的手臂,以为他们的未来真会如此,永远都如那个秋日阳光明媚,不见一丝阴霾。 可是这一切,都在六年前戛然而止。 武英王被夺兵权,作为龙风行的养子,蜀皇当时一度想要夺了景随风的都统之职。她眼看着这父子二人一夕之间全无所有,终究是没能迈过心里那道坎儿。 她在大殿前跪了三天,堪堪保住了景随风的职位。 可即使是这样,北山大营却也再不如当年。 蜀皇信不过景随风,虽说留住了他都统之职,可是看守通京的任务却逐渐偏向了一山之隔的天机卫。 这些年,北山大营的军饷年年在减,武器装备,衣服粮草,统统都是天机卫挑剩下再送过来的。通京世家想要送子弟进军队镀金,首选也是天机卫,只有那些天机卫不想收的,才会被推进北山大营。 阵马风樯,悬若日月,撼守通京近三百年的北山大营,就这样在景随风的手下,如一个迟暮老者,日渐枯衰。这对一个领将来说,是何等痛心之事?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她的父皇。 而她对此,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一阵夜风吹拂,略过窗棂,带起桌面烛光忽明忽现。龙四海看着景随风,恍然发觉他锋利的眉眼在不知不觉中越发成熟内敛,与当初那个不可一世的少年似乎差了很远。 她微微一笑,“干杯。” 烛火微光映出了她眼角泛红:“今晚我请客,咱们不醉不归!” “好。”景随风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而温柔。 两只琉璃酒杯轻碰,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 酒馆外,穹苍湿沉,天边玉轮轧露,淡淡清光周遭云雾四合。两人喝到微醺,在朦胧月色下相伴往大营走去。景随风的手随意地搭在她的肩上,将她搂在自己怀里,声音带着些酒气沙哑:“殿下,你在大营待得可还开心?” “当然。”龙四海想也没想地作答,转头看他,“这怕是我这六年间最快活的时候了。” 朦胧月光泄了满地,她双颊微红,唇角勾笑地仰头望着他,景随风忽然一下愣了神。 她清澈的瞳里迎着月光和他,轻巧地撬开了他的心室,那些被他死死藏在心里的情愫顷刻之间倾泻而出,盈了满目。 “殿下……” 水汽未散,暮色迷离,而他心心念念了十几年的人如今正在他怀里含笑看他,他不由自主地想要离她近些,再近些…… 酒气随着呼吸萦绕,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丝丝绵绵地缠在他的眼角眉梢,勾着他不断靠近。 “喵——”一声低沉的猫叫破空,转瞬间划碎了月光温柔。 龙四海被这猫叫声唤醒了神,向后退了一步,移开了目光。 “天,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去吧。”她声音也有些沙哑。 景随风垂下眸子,掩下眼底淡淡失落:“嗯,回去吧。” 说着,他却是转身望向沉沉夜色下的两旁楼房,皱了皱眉。 黑夜中,一个八荒微不可察的身影立在楼房高处,冷冷地看着龙四海身边的男人,眉头紧蹙。 那个男人让主人很欢喜。 可是他,很讨厌。 第二十四章 在北山大营训练一个月后,新兵终于迎来了第一次休沐。龙四海收到了龙静姝的帖子,反回通京参加四公主府举办的荷花宴。 这天大晴,清早起来只见天空碧蓝如洗,远方云彩高悬,似是朵朵巨大的锦簇花团在天穹盛开。 听她起床,阿昭打了帘子进来为她洗漱,走在门口却发现了两朵带着露珠的荷花和莲蓬,粉白配绿,晶莹的露水在阳光下折射出绚丽的色彩。 她将荷花带进了屋,好奇问它来处:“殿下,这大清早的,门口怎的有捧荷花?” 龙四海接过花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她以为回了通京,便不会再收到这些小玩意儿,怎么? 究竟是谁? 北山大营也就罢了,公主府明里暗里的守卫并非摆设,这人竟然能旁若无人地在她门前留下花—— 她心里忽然有个猜测……却又摇了摇头,将她抛在了脑后。 “行了,找个花瓶将它放到前厅去吧。” 粉嫩的荷花似是给了阿昭灵感,为龙四海找了一套粉绿色的裙装,糯白色桑丝腰带上用银线绣了荷花暗纹,既与宴会相称,也给龙四海沉静的身姿添了一丝夏季的活泼清凉。 天空骄阳明媚,四公主府后院的竹林郁郁葱葱。流水潺潺,清溪两旁植被繁密茂盛,远远看去深深浅浅的绿像是一幅栩栩如生的水墨画卷。 龙四海,龙静姝和龙明娇三姐妹在凉亭乘凉,说起了过几日北魏使臣来访之事。 龙明娇着了一袭绯衣明媚,头上的衔珠步摇随着她身躯转动不住摇摆,碎玉叮当。 她红唇微抿,声音不屑:“不过六年光景,刚刚苟延残喘得以休息,这又闹腾起来了。” 六年前龙四海大破北魏,北魏与蜀国签下了每年进贡的合约;而前两年北魏新皇登基,刚刚平定国内动乱,便迫不及待地派人出访蜀国,为的便是要重新签订和约,减少每年进贡的财物。 “好了伤疤忘了疼!”说起此事,她颇为不屑。 龙明娇的胞兄,二皇子龙和雅在礼部领了差事,最近正在负责接待使臣之事。那些北魏人,人还没到,要求倒是不少,又是要住驿馆北苑,又是要每餐有牛羊猪肉,吃相难看的很! “他们只怕是忘了六年前如何被大皇姐打破了胆,不识好歹。” 龙静姝闻言笑笑:“北魏人本就这样,得寸进尺也不是第一次,父皇碍着两国的面子容忍罢了。” “就该再让他们看看大皇姐的厉害!”龙静姝声音娇俏里头还带着些骄傲。 另外二人闻言,相视一笑。 龙四海敲了敲她的脑袋,笑骂道:“两国打仗岂是儿戏,劳民伤财,亏损国之根本,哪儿是说打就打的?” “我不就是……说说嘛……”龙明娇自知理亏,捂着自己的脑袋,噘嘴似是撒娇。 “不过说起来,当时大皇姐回京的时候,真好看!” 龙四海挑眉,似是不信。 “嗯,”龙静姝竟也从旁附和,“那日我们一起在城门上迎您回朝,鲜衣怒马的,打眼一瞧,还以为是哪家少将军。” “可惜了,”龙明娇叹了一口气,“若大皇姐真是哪家少将军,我早就求着娘娘和陛下赐婚了。” 两人一唱一和,叫龙四海哭笑不得,一把揽过龙明娇笑道:“你那年不过十三,小孩子家家想挺多啊!” “不小啦!”龙明娇不乐意似的嘟起了嘴,“叶贵妃都在给五皇兄找皇妃了,再过两年不就到我了吗。” 说起龙康宁,龙四海与龙静姝沉默了一瞬。 让叶贵妃给龙康宁相看皇妃,着实让人不放心。 “我听说,叶贵妃似乎是想将自己娘家的侄女儿许给五皇弟。”龙静姝道。 龙四海皱了皱眉,“就算她想,陛下和皇后也不可能答应。” 她听说过,叶贵妃的妹妹并非正房大夫人,那侄女儿自然也是庶女。 堂堂五皇子,怎么可能娶一个庶女做皇妃? 龙静姝摇了摇头:“许是传言有误,但是以贵妃娘娘那个性子……还真难说有什么事情是她做不出来的。” 夏日清风吹过凉亭,带起三人衣摆在空中飘舞交缠,色彩姝丽,仿若一阵彩烟腾于空中。 三人在凉亭里又聊了一会儿家长里短,最后又说回了龙四海和离一事。在龙明娇心里,自己这位大皇姐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自然免不了说几句八荒的坏话,龙四海听了,却有些难过。 和离之后她才知道,原来自己身边有那么多人都不看好她与八荒的婚事,只是碍于自己的面子从未提起罢了。 龙静姝见她笑意勉强,心知是龙明娇没个轻重提到了她的伤心处,忙转了话题。龙四海却再提不起兴致,索性便取了一壶酒,在竹林中找了个清闲处,自己自斟自酌起来。 四公主府的竹林虽不似凌竹轩内满是名贵的竹子,可胜在面积大,萧萧落落的翠竹一眼望不到尽头,立于其间仿若置身山林。 她随意寻了处石头旁坐下,四望之下满是翠绿,仰头看天,又见竹叶满目,将湛蓝的天尽遮了去,稀稀落落的光影透过竹叶间落在地上,身上,似是打碎了阳光,落下斑斓碎片。 竹,是八荒喜欢的。 忽地意识到这点,龙四海不由觉得有些滑稽。 和离后,她已经一个月没见他了,可他却如影随形,阴魂不散似的,总是出现在一次次的谈话间,存在于周围人的叙述里,她就连躲个清闲,也有着满天的竹林在提醒着她他的存在。 她将酒壶举到唇边,似是泄愤般地饮下一大口,感受酒气在舌尖蔓延,旋即又换了个仰卧的姿势,半眯着双眼躺在巨石上,静听风跃竹林而过,想要借着酒意将八荒抛在脑后。 然而惬意了不多时,却忽地听到不远处传来人声—— “打!给我打!” “什么东西,进了军营就了不起了?” “小爷我让你知道知道规矩!” “……” 一声声咒骂颇为刺耳,龙四海睁开眼,不由皱起了眉头,起身探寻究竟是谁毁了她的清闲。 她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寻去,只见三个青年正围在一起,对中间的□□打脚踢。中间人一身蓝色的袍子染上了泥土脏污,块块斑驳,很是难看。可是他已无暇顾及,只能抱着脑袋,默默承受着一次次踢打。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龙四海朗声喝道。 三个青年一转头,恰巧对上她一张沉怒的脸。 “赵景沓?” 看着其中一个青年,龙四海脸色更加难看。 这人是叶贵妃的侄儿,当初在御花园对她扔石子的,正是这小子。 “见,见过大公主!” 与龙四海一样,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赵景沓也想起了当初御花园之事。他那时年幼,仗着自己的姑母是宠妃,原以为打个公主也没事,怎料却被太子狠狠揍了一顿,连带着姑母也被陛下冷落了一阵子。 自那以后,赵景沓每次见了这位大公主,都有些犯怵。 龙四海挑眉上前,看着三人,语气冷厉中带着嘲讽:“在四公主府聚众打人,这么多年过去了,赵公子还真是一点儿没变呐。” “不,不是我,是这小子该打……” 这小子? 龙四海转头看向那个被打趴在地上打的青年,只见青年仍旧抱着脑袋,跪趴在地。 只是她怎么看,都觉得这身影有些熟悉。 “抬起头来。”她道。 青年身子猛地一顿,手却仍旧敷在脸上,不肯拿下。 “大公主的话你也敢不听?” 赵景沓想要讨好龙四海,骂骂咧咧地又踹了他一脚,将他捂在脸上的手强剥了下来。 那张白皙沉静的面孔忽然曝光,这下子,换了龙四海怔在原地。 “赵沉渊?” 第二十五章 在龙四海心里,进了北山大营,在她手下受训,那就是受她庇护的人。 而赵景沓敢打她的人? “哈。”龙四海忽然笑了。 她上前两步将赵沉渊拽起,领到了自己身边。 “能站起来吗?”她声音淡淡。 赵沉渊被她见到这副狼狈的模样,不由有些窘迫,点了点头:“嗯,没,没事……” “手还能动?” “能,能……” “那就好,”她瞥了赵沉渊一眼,旋即目光转向赵景沓三人,不经意道:“既然有手,那就打回去吧。” 此话一出,赵沉渊愣了,赵景沓也愣了。 “大,大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啊?” 赵景沓上前一笑:“小的没得罪您,只是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怎么,怎么您还帮着他呢?” 龙四海偏头看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进了北山大营,那就是本宫的人。你当着本宫的面打他……” 她一声轻笑,左边嘴角上扬扯成一个嘲讽的弧度:“那不是,打本宫的脸吗?” 说着,她拍了拍赵沉渊的肩膀:“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打回去。” 赵沉渊抿唇看向赵景沓,却被赵景沓瞪了一眼。 “教习,属下,属下学艺不精,怕是打不过……” 闻言,龙四海暼了他一眼,两人之间的互动没有逃过她的眼睛。看来这赵景沓在赵沉渊面前,淫威不小。 她眉头轻佻,冲赵景沓道:“本宫给你两个选择,一,老老实实的站在那儿接赵沉渊一拳;二,若是不愿,那便换本宫动手了。” 话里的威胁显而易见,赵景沓看了看赵沉渊,又看了看龙四海,心里暗骂一句“操*蛋”。 这大公主怎么偏偏在这时候来搅和事儿…… 他赶忙上前道:“不是,大殿下,您也知道小的姨母护短,若是今儿真让他打了,恐怕姨母那儿不好交代……” 赵景沓口中的姨母正是叶贵妃。叶贵妃得宠也不是一朝一夕,他想着,龙四海总归会卖她几分面子。 岂料,龙四海只是笑笑:“纵容自家侄儿在四公主府闹事……赵景沓,你说本宫若是在陛下面前将此事捅破,陛下究竟是罚本宫这个主持公道的人,还是罚管不住娘家人的叶贵妃?” 她一边说着,脸色越发冷冽起来:“选哪个,快说!不然我帮你选!” 龙四海软硬不吃,疾言厉色的声音引得赵景沓一惊,心里既害怕又生气,只恨自己今日出门没看黄历,遇上了这女煞神。 半响,他才抖了身子道:“选,选第一个……” 闻言,龙四海总算是满意,转头看向赵沉渊,声音不紧不慢:“想想平时他是怎么欺负你的,再想想本宫是怎么教你出拳的。这三个人,一人一拳,不多不少。” 赵沉渊眼里仍有些茫然,脚步迟疑。 龙四海见他磨磨唧唧的模样蹙了眉:“赵沉渊,不服命令,你想加练进刑房是不是?” “加练”和“进刑房”两个词猛然刺中了赵沉渊麻木的神经,想起这一个月来每日早上加练的晨跑,只觉尾椎骨一紧。 他一个激灵,忙道:“属下遵命!” 说着,走上前去,对上了赵景沓那张张牙舞爪的脸。 “赵沉渊,你小心些……”赵景沓小声威胁着。 然而龙四海这笑面虎的威力在赵沉渊显然超过了赵景沓,因此,他只回头看了龙四海一眼,旋即却是毫不犹豫的一拳砸在了赵景沓的脸上。 只听一声闷响,赵景沓被打倒在地,双手捂着自己的鼻子低声叫唤开来,指缝间隐隐有猩红液体渗出。 这打不还手的赵沉渊忽然之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拳到肉。 见状,赵景沓的两个跟班霎时间白了脸。 “赵,赵公子,小的错了,都是小的手欠……您,您轻点儿打。” “砰砰”两声闷响,两个青年应声落地。 赵沉渊这才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龙四海的表情,生怕她还不满意。 “教,教习,属下,打,打了。” 结结巴巴的样子让龙四海心头火起,不由训斥道:“打了就打了,怎么和个小媳妇儿似的?” “抬头挺胸!平时我教你们的都忘在大营里了?” 闻言,赵沉渊赶紧挺直了腰背。左手关节处刚才打人的时候蹭破了皮,现在火辣辣的疼,但是他心里却痛快起来,回头看向倒地不起的三人,脑子里思绪纷飞。 从小到大,赵景沓仗着叶贵妃的关系对他处处打压,拳脚相向不过家常便饭。可今天是他第一次看见,原来趾高气扬的赵景沓也有被人做小伏低,被人打了却不敢还手的时候。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身边的女子。 他回头看向龙四海,只见她杏眼微眯,望着赵景沓神色冰冷。 “赵景沓,这次就这么算了,若是本宫还听说你敢打我北山大营的人,可就不是这么轻巧一拳能过去的事儿了。” 清丽嗓音中带着浓浓的威胁,赵景沓连忙应是,心里直呼倒霉。 该死的赵沉渊,进一趟军营竟然傍上了镇国公主这棵大树,看他回头怎么收拾他! 然而他心里虽恨,脸上又麻又涨的痛处却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得赶紧送走这煞神,于是道歉的话像是连珠炮似的往外吐。 龙四海没搭理他,自顾自地拽着赵沉渊往前厅走去。 她让阿昭将这事与龙静姝说了,又请她唤了个大夫来为赵沉渊看伤。 前厅里,赵沉渊接连摆手:“不,不必了,教习,属,属下没事。” “没事?”龙四海眉头轻挑,手指越过茶桌按在他肋骨的位置。 赵沉渊皱紧了眉,发出一声闷哼。 “这叫没事?”她语气似笑非笑,“让大夫来看看,若是受了内伤,动了筋骨,我看你过两日出操。” 赵沉渊无奈,只得随了她的意。 大夫来后,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幸而赵沉渊只是遭了些皮外伤,身上有点儿瘀青,过几日便能好。 “算你命大,”龙四海斜睨他一眼,“挺大个人,被打了怎么就不知道还手呢?” “打不过,也不敢……” “什么不敢?”龙四海看他一眼,有些费解。 “你是赵府的嫡公子吧,赵景沓他一个庶子都欺负到你头上来了,有何不敢打?” 闻言,赵沉渊一愣,声音苦涩:“嫡公子又能如何?” 赵沉渊和赵景沓的父亲赵毅乃是寒门出身,十年苦读,数载沉浮,这才混得个五品户部郎中之职。 赵毅的正房大夫人,也就是赵沉渊的娘亲,是赵毅的青梅竹马。娘家在南方开点心铺子生意不大不小,也算不上什么望族,她一朝随丈夫进了通京,自然是无所依仗;而赵景沓的母亲叶氏却有个做贵妃的姐姐,两相比较下,这正房与侧室虽说差了个名分,可是倚仗的背景却是天壤之别。 更别说,这些年来,叶贵妃一直撺掇着陛下想要将自己的妹妹抬为平妻,只是陛下碍着御史大夫们手上的笔杆子,一直没松口罢了。 也正因为此,赵沉渊这个嫡子和赵景沓这个庶子在家里的地位简直颠倒。 “属下能进北山大营,完全是靠了陆畅的关系,否则叶夫人无论如何是不会松口的。” 赵沉渊看向龙四海,笑得很勉强,见她神色淡淡,急忙道:“属下多嘴了,讲了这么多无关紧要的。” 龙四海没有接话,却话锋一转,问他:“你是不是想着,若是有朝一日有军功在身,你母亲在家里的地位便不会那么难堪?” 赵沉渊眨了眨眼,垂下了头:“是。” 龙四海自顾自的点点头:“那就好好努力,沐休结束后,加练。” 她拍了拍赵沉渊的肩,轻飘飘地撂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还,还要加练?” 望着那抹粉绿色的身影步伐轻快地消失在门前,一时之间,他竟不知是该落下感动的泪水,还是发出惨痛的哀嚎。 第二十六章 龙四海并没有说笑,两天休沐结束后,新兵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加练,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也算是家常便饭。自从她那日当众教训了陆畅之后,那些新兵们更是听话,让往东,绝不往西,虽说辛苦,但也算是顺畅。 日子在日复一日枯燥的训练中如流水般地淌过,很快两个月时间过去,这批新兵在接受了最初的打磨训练后,重新转到了另一位教官李通手下,开始更为细化地训练。 新一批的士兵还没报到,龙四海原以为自己能休息两天,怎料却被景随风告知因为北魏使臣来访,陛下临时决定将秋季的夺旗提前。 夺旗赛是每年的惯常项目,北山大营和天机卫各派出五十人,由抓阄分山的东西两面,在东西两面近山顶处各设自己的军旗。而后两方人马自山脚向上,保护自己队伍的军旗,同时要设法夺下对方的旗帜。 按照往年规矩,夺旗在初秋举行,获胜者可以得到一批额外的封赏。然而今年,蜀皇将夺旗提到了夏末,这也就是说,他们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准备这场比赛。 原本历年夺旗,北山大营历来都压了天机卫一头,可自武英王的事情后,两方军队所获的军饷和新兵质量越差越大。 从前年起,天机卫更是连着两年夺旗。 “事不过三,今年当着北魏人的面,可不能丢脸。” 龙四海目光灼灼,模样看得景随风一笑,声音朗朗:“那是自然。” 情况紧急,一连多日,她都在与景随风与秦寒商议夺旗计划 这日,她刚从景随风那里出来,一抬头,只见天幕高悬,月朗星稀,远处营门外有一对士兵刚刚归营……当中,一个高挺的身影分外熟悉。 “陆畅!” 她朝着人影挥了挥手,陆畅寻声往来,月光下,那张向来张扬的脸却苍白得吓人。 “怎么了?”她问。 陆畅看她一眼,没说话,只是双手不自觉地颤抖着,眼神放空,似是魂游天外。 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在她鼻尖荡开,望着他脸上未擦净的血迹,龙四海恍然大悟。 “见血了?” 陆畅木然点头:“我,我杀人了……” 他自诩是天王老子都不怕的英雄好汉,可是却从未真正见过血。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飞溅在他脸上,脖子上,灼人的温度仿佛从皮肤烫进了灵魂中。 他,亲手夺了一个人的性命,看着他在自己眼前咽了气…… 龙四海皱了皱眉:“你才来两个月,李通怎么会让你出去办差?” “今日,本该出去的人发了恶疾,李教说我功夫不错,就,就让我和他们一起去了……” 他本以为只是一次寻常的巡逻任务,怎料半途上却恰好遇见山匪抢人,被他们抓了个现形;原本北山大营的规矩是降而不杀,怎料那山匪动起了主意拿人质威胁他们。 当时陆畅正好站在山匪旁边,李通一箭射穿了山匪的肩膀,眼看着他提刀就要往那老媪身上砍去,平日的训练教陆畅手比脑子快,一挡,一刺—— 鲜血喷涌而出…… “我,我杀人了……”他不由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六神无主的模样看得人不免有些心疼。 “你等着……” 龙四海撂下这句话消失在了原地,不多时,提回一壶酒来。 “喝了它。”她道。 陆畅看着眼前的酒壶,毫不犹豫,掀盖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白酒从喉头刺进胃里,烧得火辣辣地疼。 他“嘶”了一口气:“这是什么酒,如此烈?” 龙四海咧嘴一笑:“你们景都统宝贝了多年的陈酿,今日便宜你了。” 听她话罢,酒意已经开始上头,飘飘忽忽的感觉,陆畅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了云朵上面,一切都变得安逸而模糊,不由放松了下来。 龙四海将他扶到一旁坐着,这才安慰道:“第一次,总是很难接受……但你今日杀的,是该杀之人……在其位,谋其职,这是你的本分,不是你的罪。” 闻言,陆畅转过头来看她,脸上已经起了两块红晕,在月光下,不可一世的青年像是一只大型犬,眼里泛着水汽,神色惶惶。 “教习,我真是怕……” 龙四海心里不由泛起了母性,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别怕,总会扛过去的……” “那你呢?”他忽然没头没脑问,“记得第一次吗?” 清浅月光下,龙四海温和的脸上表情一顿,封存许久的记忆随着这句话像潮水一般地涌了出来—— “记得,当然记得。” 那是在北山大营的一场围剿之中—— 原本,她和常修只是负责最后清点人头,却不料在这死人堆里却有活人装死。当时那人猛然暴起,吓了常修一跳,手里的刀落了地。 那人是山寨里的二当家,生得短小精悍,手里的弯刀像是天上的月牙泛着寒霜,招招致命,常修招架不住,疾步后退,最后竟跌倒在地。眼看着弯刀就要划破他的脖颈,龙四海手中的剑往外一掷—— 她的本意是想打落那弯刀,怎料太过紧张,剑锋偏了三分,竟直直地擦过了那人的颈脖。 龙四海至今犹记得在剑刃划过的一瞬间,鲜血喷涌而出,四散开来,粘稠的血雾进入空中,犹如漫天红雨,浇了常修一头一脸。 “那你,怕吗?”陆畅睁大了眼睛问。 龙四海没好气似的瞥了他一眼:“你真当我是妖魔鬼怪,以杀人取乐不成?” “当然怕,怕得我三个月都没敢握剑。” “后来呢了?” 龙四海勾唇轻笑:“有人逼了我一把。” “谁?” 龙风行。 在练武场上,他举着重剑,步步紧逼,往死里砍她,将她赶至绝境却仍不肯罢手。直到重剑落在她眼前,眼看就要将她削成两半的时候—— 千钧一发之际,她终于再次握住了手里的剑相抵抗。 “那日他告诉我的话,今日我也送给你……” “这世上,当性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保护自己,保护同伴;活下来,就是至上真理,绝对正确。” 陆畅神色若有所思,似是将这话听进去了,又似乎没有完全听懂。 龙四海搡了他一把,缓了声音道:“乘着酒意回去好好睡一觉,多和你那些兄弟们插科打诨,别老想着这事。” 说着,她起身便要离开 淡淡的月色给玄色的劲装披上了一层细纱,朦胧之中,陆畅见她转过头来声音清丽: “啊,对了,今年的拉练,新兵里,李通推举了你和赵沉渊,好好练习,陛下和使臣面前,可别给我丢脸!” . 夜色之中,龙四海脚步沉静而放松,似是在这夜间漫步,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里远没有那么平静。 今夜陆畅的话,让她想起了许多往事,想起了那些被她故意压在心底的东西。 来北山大营那年,她刚满十五,正是姑娘家年少烂漫之时。可就是从那时候起,她开始渐渐看清,自己看似和顺喜乐的生活下那些渐起的波澜…… 就在前一年,公孙皇后的父亲,公孙老将军去世了。 公孙家是武将世家,家里的男儿,寿终正寝的是凤毛麟角,大多都在战场上为国捐躯;以至于到了如今,诺大的将军府,早已是门楣凋零,唯剩了公孙皇后的侄儿公孙澜,却因为从小体弱,习不得武。 随着老将军的去世,公孙家再无后继之人,落败近在眼前;而失去了娘家支撑的公孙皇后,便如一片浮萍飘荡,连带着身为太子的龙霖烨,也失了母家倚仗。 坤宁宫往后是可预见的,危机重重。 龙四海自小随着龙风行和八荒习武,天赋能力都很不错,她想着,纵使公孙家没有了可用习武的男儿,她还可以…… 也就是那时,龙四海下定了决心,要进军营。 可是那时的她便如今日的陆畅一样,行军打仗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遥远的概念。她不知道战场残酷,也不知道手染鲜血,夺人性命是一件如何令人神魂战栗的事情。 殷红的鲜血染在肌肤上,带着浓烈的腥气和温烫的触感,像是烙铁一般印在了她身上寸寸。自此,天山雪,岷江水,朝露晚霜,香汁玉液,再洗不清她一身带血。 时至今日,哪怕她已经造下无数杀孽,可每一次看着那些鲜活的生命在她手里陨落枯败,她还是止不住地心惊胆战。 天边的月亮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惶恐,藏了一半身子在云身后,满天星辰也纷纷躲进了天幕,再不见踪影。 大地一片黯淡,龙四海熄灯后却始终睡不安稳。模糊之中那些可以被她抛在脑后,隐在心底的记忆如潮水翻涌,挤满了她的梦——战场上断臂残肢,士兵绝望仓皇的眼神,像是图画般在她眼前一一闪现。 床榻上的女子翻滚着身体,发出难受的梦呓,好看的细眉拢在一起,拧成了一个结,光滑洁白的额头上细汗密布。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吹过,带起窗边风铃叮当声响,下一刻,一个黑色身影出现在了她的床边。 清凉月光下,八荒望着床上被梦魇住的姑娘,只迟疑了片刻,便默默伸出手去,抚上了她的额头,为她拭去额间汗水。他半蹲在她的床榻边上,正如曾经做过千万遍的一样,轻拍着她的背,在她耳畔温声安抚:“殿下莫怕,无事了,无事了……” “是梦,都是梦……” 轻柔低沉的声音暗杂着心疼,和着床边风铃细响,变作一支温柔的曲子,渐渐安抚了这场长夜噩梦。望着面前人神色逐渐缓和,八荒唇角浮起一丝笑意,俯身看着龙四海,不自觉地用手指细细描画着她的轮廓…… 长夜漫漫终有尽时,月亮西沉,朝阳东升,晨曦透过窗台撒在一床锦被上,颜色温暖而柔和。在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中,龙四海迷迷糊糊地醒来,走到床边,懒懒地打了一个呵欠。她依稀之间想起昨晚似乎做了一场噩梦,但是细细想来,又并不恐惧,似是有什么人一直陪在她身旁…… “叮铃铃……”晨风拂过风铃,发出清脆声响;她低头一看,只见床边放了一只木雕小狗,在朝霞照耀下神态可掬地朝她翘起了尾巴。 作者有话要说:  在两个人的婚姻里,其实龙四海看到的只是表面上的,八荒在暗处悄声无息做了许多,但是因为他的性格,这些情愫和爱护从来没有放到明面上来过。从之前的糖葫芦到送礼物,包括现在,他以为只要默默对龙四海好,就是他能做的全部。 但是他很快就不会这么想了,嘿嘿~ 另外预告:这篇文章预计会在这周五入v 老规矩评论区发红包哈~ 感谢在2021-08-20 14:43:27~2021-08-30 13:35: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从前有棵胖白桦 1瓶;52362120 15瓶;不吃羊肉的姐姐 13瓶;清影筱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七章 忙碌中的日子似离弦的飞箭从掌心快速溜走,一眨眼,夺旗近在眼前。蜀皇带着太子亲临北山,一同到来的,还有北魏的一批使臣。 按照惯例,景随风作为北山大营的都统,与天机卫的首领钟杰二人一同在圣上面前抓阄,决定东西面的登山方向。 出了皇帐,钟杰咧嘴一笑,声如洪钟:“景都统,去年前年连着两年我们都夺了皇旗,今年若是再拿,我们天机卫可都不好意思了。” 天机卫这位首领身高八尺,髯发浓密,结实的肌肉在盔甲下若隐若现,古铜色的皮肤显得牙齿十分白皙,咧嘴一笑的模样带着些嘲弄。 他是从边陲小镇一路凭着战功才拿下了天机卫首领,因此很是看不上景随风这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 有一个武英王做养父,在北地战场才练了两年就回京当上了都统,这种凭着家世升官的花架子,他钟杰最是不屑。 他挑了挑眉,面带挑衅地看向景随风。 他原以为景随风会与自己争执两句,怎料景随风却只是看了他一眼,眼中一派清冽,似乎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这让钟杰更加不悦,旋即上前一步,又提议道:“景都统,咱们俩不若打个赌可好?今年的输家向赢家在通安门外磕个响头。” 景随风看着钟杰颇为难缠的样子,拧了拧眉,语带不耐:“钟首领好兴致,恕随风不相陪!” 说着,拱手朝他敷衍似的一礼,抬步便要往营地走去。 钟杰不死心,在他身后高呼:“怎么,在心上人面前,景都统怕了?” 闻言,景随风步子一顿。 钟杰见他止步,知道自己是打在了景随风的七寸上,颇为得意又道:“这通京谁人不知,当初若不是武英王出事,哪里轮得上那侍卫来做大驸马,您说可不是?” 似嘲非讽的话在景随风耳旁传开,让他一下沉了脸色,转过头来的时候,嘴角勾着丝冷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不过本都统倒是好奇,激将法用成这般模样,钟杰你又是如何坐上这天机卫首领之位的?怕不是,也徒有虚名?” 两人争锋相对,声音不小,皇帐外往来禁卫,侍从将之听了一清二楚,纷纷投来好奇的眼光—— 北山大营和天机卫不和也不是一朝一夕了,如今在皇帐外竟公然吵了起来,只怕离彻底撕破脸不远了…… 两人在皇帐前的争执引来了太子,龙霖烨呵斥了二人几句,两人不欢而散。 回到营帐,景随风朝秦寒露出了手中的签条。 秦寒眯了眯眼,只见明黄的绸布上,一个清晰的“西”字。 “西面平坦易攻,咱们这开局可不算好。” “无妨。”景随风沉了声音,“我们的策略本就重守,只是你与殿下换个队,你带人防守,让殿下跟着二队负责夺旗。” 闻言,秦寒恍然大悟:“您难道是想让殿下走崖壁那条路?” 东面易守难攻,上山一共有三条路,其中一条在崖壁边上,地势复杂而险峻,少有人走。 景随风点头,只道让他尽量拖延时间,崖壁那条路他与龙四海多年前便走过;虽说算是剑走偏锋,以她的身手,却也应当不成问题。 一阵风吹过,乌云遮住了太阳,原本晴朗的天空转阴,带来了几分凉爽。营帐外不远处,双方四十人马已然是摩拳擦掌,互相打量着对方的人马。 天机卫中有一人也是世家子弟,名叫王荣,刚巧与陆畅不大对付。两人千算万全没算到竟能在这里碰上,站在山脚下,互相交换了一个不屑的眼神。 “路三公子竟然也来夺旗?看来今年北山大营没什么可用之人呐。” 王荣乃是曲善王家的二公子,几年前在风月场上与陆畅狭路相逢,却在喜欢的歌姬面前被乃夺了所有风头,从此结下了梁子。 陆畅嗤笑一声:“王荣,这话同样送给你。今儿有你这孬种在,天机卫可赢不了。” “你才孬种!” “你孬种!” 眼看着两人越靠越近,赵沉渊拽了拽陆畅的袖子,在他耳边小声提醒:“夺旗前斗殴,会被取消资格。” 他们俩第一次参加夺旗,若是因为斗殴被取消资格,只怕都得卷铺盖走人。 陆畅闻言,抿了抿唇,心知赵沉渊说得有道理。然而王荣却是不依不饶,看着赵沉渊神色揶揄:“没想到陆公子的跟班儿也来了。赵公子,别来无恙?你那庶弟可还好?” 赵家的那点儿破事儿在高门里早就不是什么秘密,这嫡公子被庶子压上一头,蜀国开国数百年,还是闻所未闻之事。 王荣看着赵沉渊,像是在笑话一样。 陆畅深吸一口气,抬手便要冲过去,却被赵沉渊死死拉住。 “一会儿在山上有的是机会,不急这一时。” 赵沉渊面色平静,似乎根本没有将王荣的话放在心上。陆畅在他极力阻拦下勉强忍住了冲动,恶狠狠地瞪了王荣一眼,这才作罢。 阴沉沉的天似是风雨欲来,两军队伍分别分为“攻”“守”两队。“守”队提前一个时辰在自家山面准备防守工事,而后“攻”队再从敌面山脚开始夺旗。 秦寒带领着“守”队先行一步在地势较为平缓的西侧面立好了旗,做好准备。一个时辰后,铜锣敲响,龙四海带领着二十人的“攻”队,从东侧面山脚向上。 夺旗正式开始! 从东往上,一共有三条路,龙四海的“攻”队共十二人,便分成每四人一组,分别上山。 龙四海要走的是三条路中最为危险的一条,靠近北侧的崖壁。这条路是上山最近的路,却也是最崎岖,最容易发生意外的路。 “这条路很危险,我需要三个人与我一同,可有人愿意?” 剩下十一人面面相觑。 那条山道两个月前刚刚塌了一次,很是危险。 “属下愿往!”这时,赵沉渊站了出来。 “你做什么?”陆畅拉了他一下,“刚塌过的路,你不要命了?” 赵沉渊看他一眼,却没有归队。 每年北山夺旗成功的人能升一品,这也就意味着,若是他今年能夺旗,便至少能从白身升做正九品的仁勇副卫。若是他有了品阶在身,叶夫人或许也会对他母亲有所忌惮,不会像现在这样为所欲为。 因此,不管多危险,他都要试一试。 望着赵沉渊眼里破釜沉舟般的坚定,陆畅沉默了。 不多时,他也道“属下也愿同行!” “很危险,你不必陪我犯险。”赵沉渊侧头低声劝他。 陆畅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说好了一起,你可别想抛下小爷我一个人升官。” “若是出事,你要如何与家里交代?”赵沉渊一针见血。 龙四海也看向陆畅。他的身份不似其他人,成庆陆家的嫡三公子,若是出了事,她怕是不好和陆家交代。 陆畅看了眼赵沉渊,又看了眼龙四海,忽而一笑。 “有教习在这儿,怕什么?” 龙四海一怔:“你要将命赌在我身上?” “教习既然敢带人走这条路,那就证明您有把握,不是吗?”陆畅反问。 龙四海挑眉:“那是断崖,就算是我探过路,也有可能出意外。” “在金枝玉叶面前,小的我可是贱命一条。您都敢走,我怕什么?”陆畅又咧了咧嘴,笑得放肆。 龙四海看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不由抿了抿唇。 她的确有把握,可这小子这态度,真是让人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 眼看着队里唯二的两个新兵站了出来,另一个瘦小的青年也出了列。他叫彭翰,心思敏锐,反应又快,是秦寒训下数一数二的斥候。 陆畅,赵沉渊,彭翰,凑齐了三人站在龙四海面前,她望着他们,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这条路虽然近,但的确有危险,你们确定要跟我走?” “是!” 三人回答声如洪钟,传到龙四海耳朵里,她这才挂起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不错,有胆量。” 陆畅说得没错,崖壁这条路,龙四海并不陌生——早在十几年前她就与景随风和常修一道走过。那年夺旗,他们三个新人出其不意赢了比赛,常修也因此入了蜀皇的眼。 如今旧途重走,龙四海心里不由有些澎湃,好似又回到了少年时,意气风发,放眼天下尽无所顾忌。 天仍旧阴沉着,夏末的北山丛林密布,郁郁葱葱的古树随风摆动,发出悦耳的声响。龙四海凭照记忆,带着三人从小径往上攀登—— 时隔多年,某些地方的小径已经消失,一眼望去,藤条密布,竟让人有些找不着方向。 “教习,您真找得着这路?” 陆畅随着龙四海在这密林中行走,不时回头后望,跟她确认行踪。 “嗯,我确定。” 她点了点头,拉练之前,她特意来探过路,不会有差错。 果不其然,待到他们劈开眼前荆棘后,一条蜿蜒小路重新出现在了眼前。 “嘿,神了!”陆畅惊喜地朝她比了一个大拇指,“小的佩服,佩服。” 龙四海抿了抿唇,没说话,却是朝着身后的密林望去。 风声掠过枝叶,发出哗哗声响,悠远而宁静;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绿,大树巍峨,遮天蔽日。 “教习,怎么了?”陆畅问道。 龙四海摇摇头:“没什么,可能是错觉罢了。” 不知为何,她老觉得他们身后还有人跟着,可是回头看去,却只有满目的树。 四人快速沿着小道前行,待行过一块巨石,眼看是个转角,龙四海喝了一声:“前方便是断崖,小心!” 打头的彭翰越过转角,果不其然,只见小径延伸成了一条沿着山壁的陡路,宽度只够一人行走。 “原本路还要再宽些,算我们运气不好,前两个月滑坡,陷了一半下去。”龙四海在后面解释道。 “教习,这?我们,要,要走过去?”陆畅看着前方的悬崖断壁,不由声音发颤。 就连彭翰也攥紧了手心。 宽度只够一人行走的小径,右边是嶙峋崖壁,左边便是悬崖,往下只见一望无际的谷底山林,让人一阵眩晕。 这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龙四海点头看着三人,语气平静,“我在下面已经说了,让你们考虑清楚,如今来都来了,走吧。” 陆畅倒吸一口冷气,拽了一把身旁的赵沉渊:“兄弟!你没跟我说,是送命来的啊。” 赵沉渊闻言,冲他肩上狠狠砸下一拳:“乌鸦嘴!” “时间不多了,快走!”龙四海看了看天,催促道。 彭翰一马当先向前走去,赵沉渊也深吸了一口气,紧随其后。 “没有回头路可走了,陆三公子,请吧!” 眼瞧着陆畅一脸紧张,龙四海微微屈身,搡了他一把。 陆畅看了看前面越走越远的两人,又看了看身后一脸催促的龙四海,一咬牙,一跺脚,半推半就地踏上了悬崖路。 第二十八章 山脚下,草地一望无际,一阵疾风吹过,草叶随之摆动,颠来倒去,似是要扭断了腰。 “蜀皇陛下,小臣听闻今日的夺旗,镇国公主也在其中?” 北魏来的使臣笑意盈盈,看向蜀皇。他叫何炳,是北魏新皇的左膀右臂,此番前来是专门磋商减少纳贡一事,蜀皇邀请他来这夺旗赛,意思不言而喻。 这是想让他看看蜀国如何兵强马壮,人才辈出。 何炳消瘦的脸上八字胡随着他的话语微微轻颤,一双略显狭长的眼中并没有受到胁迫的紧张,反倒是从容不迫。 “自然,”蜀皇笑了笑,端起手边茶杯。 青瓷的茶盖掀起,水雾蒸腾而上,模糊了他的面孔,似是话不经意。 “不知公主殿下威风是否还甚当年?” 蜀皇还未开口,一个娇俏的女声却抢先一步回到:“那是当然!” 何炳循声望去,只见是一位身穿红色骑装的姑娘,一根红色的发带绑紧了她乌黑油亮的头发,明艳的脸上一双杏目微瞪,似是被他冒犯。 “大皇姐的厉害,魏使多年前不是已经领会过了吗!” 龙明娇最见不得北魏人上窜下跳的模样,明明六年前被大皇姐杀得闻风丧胆,连若河都不敢过,如今情况稍显好转,就迫不及待地来他们面前蹦跶。 真是膈应人! “小六不得无礼!” 蜀皇呵斥道,脸色却并未有多严厉,转头看向何炳,笑了笑:“寡人这个小女儿是个直性子,使臣且莫见怪。” 何炳仍旧是一副笑面:“大公主骁勇善战,六公主洒脱直爽,蜀皇真是好福气。” 这时,两旁守卫已经将射礼所需的弓,箭,靶子和筹算准备完毕。 每年夺旗从清晨开始,但通常要举行到下午时分,将近日落才能分出胜负,因此在营地等待结果的众人也会举行一些骑射活动,以度过这漫长的一天。 所谓射礼,便是射箭比赛。分成数组人马,每组三人,进行三轮射箭,靶数最高的队伍获胜。在射礼开始之前,每组人马都要出一个“彩头”,通常是一定数目的金银,或是等价的东西,而获胜的队伍,则可以得到全部的彩头。 “蜀皇陛下,您和小臣就纳贡一事一直未商议分晓来,古有同昌与商惠王以棋为注,不洒滴血了结战事,今日咱们不妨也学学前人,以箭为注,解决了此事?” 此话一出,在场的蜀国人,纷纷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眼中读出了不可思议。 何炳所说的“同昌与商惠王以棋为注”,那是个上古传说。说的是在没有记载的远古时期,吴国与商国开战,到了最后,双方兵马汇于乾水,大战一触即发。 然而两国兵力相当,若是出兵,定是一场恶战,最后两败俱伤也只是便宜了他国。因此吴国的丞相同昌就建议商惠王来一场赌局。两人都是闻名天下的棋手,因此便在乾水边摆一盘棋,以棋局胜负定下战争上的胜负。 最后,同昌以半子获胜,商国如约退兵,免下了一场残酷厮杀。 如今何炳借古比今,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太子看向蜀皇,只见蜀皇低头喝茶,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并没有将何炳的话放在心上。 半响,众人才听他道:“不知使臣想要如何赌?” “既然要放彩头,小臣觉得不妨这样:今日这射礼,蜀皇与小臣各派四人比赛,若是小臣赢了,便请蜀皇答应我皇减少纳贡的要求。” “若是输了呢?” “往后百年,北魏年年以国之精粹进贡蜀国,定不再提减贡之事。” “使臣倒是会做划算买卖。” 龙霖烨声音里带着笑意,声音里带着玩味:“这赢了要减贡,输了,便维持原状,怎么看,这赌约都是我们蜀国吃亏啊。” 闻言,何炳一顿,看向他:“那不知太子想要如何赌?” 龙霖烨没有回话,却是反看向了蜀皇,只见蜀皇冲何炳眯了眯眼,浓眉下的黑瞳瞬间变得极为迫人起来:“纳贡乃国之大事,怎可以草率相赌?使臣说笑了。” 眼见蜀皇不上套,何炳也不恼,拱手道:“既是如此,小臣冒犯了。” 赌局虽然没有成立,可是射礼还要继续,蜀国的三位皇子各带一组人,与何炳手下的三人一起,共凑了四组人马,在草场上比试起来。 . 天色沉沉,山林中草木的香气和泥土的腥气混作一团,随着强劲的风吹过龙四海的耳边,带来阵阵风声疾啸,吹散她鬓边碎发。她抬眼看了一下天,灰蒙蒙的模样,阴云似是要沉到这半山腰一样。 “快要下雨了,我们得快些!”她向前催促着。 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接连晴了半个月的天会忽然变阴,鼻腔里湿润的气息无疑不是在昭告着——山雨欲来。 听了她的话,走在最前面的彭翰加快了步伐,赵沉渊也随之赶上,然而眼睛却不经意地看到了脚下不过咫尺的悬崖万丈。 他腿像是不听话似的一个哆嗦,赶紧用手扣住了身旁石壁。 “别往下看!”龙四海提醒道,“往前,看着彭翰,想着你要跟上他!” 赵沉渊只觉喉咙发紧,脚下的步子不由地放慢,踟蹰不前。 龙四海见状,拍了拍前面的陆畅,小声吩咐:“你和赵沉渊说会儿话,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怎料陆畅看了看前面的赵沉渊,却是颤声回道:“教习,我,我这会儿也紧张,这话不过脑子,不定说出些什么来。” “你随便说,只要能稍微别让他那么害怕就好。” “行,行吧……” 陆畅往前走了两步,语气颇为僵硬:“赵,赵沉渊,你放,放松点儿!不就是个,不就是个悬崖吗,有什么过不去的。” 赵沉渊没说话,北山大营藏蓝色的劲装勾勒出他略微佝偻的背影。 “你……你看前面,往好的地方,想想,”陆畅又道,“万一真的摔下去,至少不用晨练了。” “你闭嘴!”龙四海差些一个步子不稳,恶狠狠地捂住了陆畅的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赵沉渊正怕着呢,这小子还说什么摔下去,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不是,不是您让我说的吗?”陆畅扭头看她一眼,声音委屈,“这会儿又怪上我了。” “行了行了!”龙四海无奈地摇摇头,又催促道,“快走吧,都到一半了,没几步路了。” 她话音刚落,忽然只觉脸上一凉。拿手一摸,是水。 “不好,真的下雨了!”她抬头看天,只见豆大般的雨点开始零星地从天上往下落,砸在人皮肤上,颇有些重量。 她皱了皱眉,喝道:“赵沉渊,要下暴雨了,再不走,我们真要被困在这里了!” “是,是……” 赵沉渊后颈处也接了两滴雨水,心知龙四海说得没错,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右手抚着崖壁,往前走去。 走在最前面的彭翰胆大心细,很快就走到了路的尽头,眼看着眼前道路重新拓宽,两旁又见树木,不由松了一口气,转头一看,却发现身后三个人还差了不少距离。 正在这时,零星的雨点越下越大,不到片刻,便化成倾盆大雨,噼里啪啦地往人身上砸。一片水幕之中,三人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教习,我已经走出来了!”他喊道。 “你等一下,我们马上就到!”原本清丽的女声从水帘后面传来,也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眼看着雨越下越大,朦胧的雨幕遮住双眼,雨水不住地从眼皮滴落。走在前面的赵沉渊只看得清自己身前几尺之路,原本就有些手足无措,现在更是害怕,虽还是在往前走,可是步子越迈越小,很快,三人就拉近了距离,挤在了一起。 “赵沉渊你等等,”龙四海道,“我们换个位置,我来领路。” “换?这,这要怎么换?”他脑子已经变得有些麻木,似是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站着别动!”他听龙四海道。 而后却只听一声疾风呼过,下一刻,龙四海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身前。 “跟着我!”说着,她快速转身,往前走去。 雨水瞬间盗走了三人身上所有温度,裸露在外面的肌肤浸了水,变作青白的颜色,与岩壁的石灰相衬,更显刺眼。大雨不作停势,龙四海小心却快速地沿途走着,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看身后两人的位置。 “今天一过,你们俩酒后可就有谈资了,”她安慰道,“这么险的路走过之后,以后若真要上前线,便什么也不用怕了。” 她语气欢快中带着些温柔,声音轻巧地鼓励着身后两人。 “那你之前,之前雨天走过这路吗?”陆畅哆哆嗦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走过,就一次,但是路比这宽些。”龙四海实话实说。 路比这宽些? 赵沉渊忽然想起山下那些人说的话,心头一惊:“教习,这里,这里是不是雨天会滑坡?” “嗯。”龙四海低声应道,“所以我们得快些。” 说着她透过大雨费力地朝前看去,只见前方彭翰蓝色的身影隐约可见。 她旋即安慰道:“别担心,马上就到了!” 她话音刚落,山体却忽然发出轰鸣之声,脚下的小路开始颤抖,让人站立不稳。龙四海急忙拉住两人,止了步子将背死死地贴靠在了崖壁之上。 第二十九章 北山西面,地势平坦,熙熙攘攘的树林随风摇摆,大雨从天而降,似是要将这整片青山冲刷干净。 天机卫抽到了“东”,东面易守难攻,因此他们将绝大多数的人力都调给了“攻”队,头领黄奇决定统一兵力,带着攻队全部小三十号人浩浩荡荡地往西面而来。然而他们一路走到半山腰,却未见一个北山大营的人。 前方是一缓坡,黄奇远远便瞧见缓坡之上有一人影,穿着北山大营的深蓝色袍子负手立于山上。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身后队伍停下,往前走了两步,只见是秦寒站在那里,分外悠闲的模样似是已经等候多时。 “黄教头!”秦寒大大方方地打了一个招呼,“一路辛苦了!” 大雨落在山林间,骤然雨声隆隆,秦寒声如洪钟,浑厚的声音在这山林间久久回荡,听得黄奇皱紧了眉头。 “在下恭候多时,”秦寒又道,“各位快上来吧,旗帜就在前方,夺下便可夺冠!” 他声音含笑,似是劝慰。 黄奇又看了他一眼,却未作声,反倒是挥手叫了四个斥候上前:“我们一路上山无阻,如今秦寒贸然出现,这缓坡必然有诈,去探!” 四个斥候得令,缓坡两头四散而去,仔细观察着两旁埋伏。 秦寒远远瞧见,唇角勾笑:“黄教头何须如此谨慎?天机卫接连两年夺旗,英勇非凡,怎会在此缩手缩脚?” 黄奇闻言,冷笑一声,黝黑微胖的脸颊挤出了一个浅坑:“秦教头大可不必激将,行军打仗,稳字当头。我军占着北山东,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四个斥候俯首立耳,小心翼翼地查探着周围的环境。这缓坡虽然坡度不大,但距离却极远,一个来回下来,小半个时辰已然过去。 “哎呀,黄教头,这上赶着送旗给你,你都不要,真是白费了我一番好意。” 秦翰劝说的声音一直没个消停…… 半个时辰之后四个斥候回来,却冲着黄奇纷纷摇头。 黄奇见状,猛地看向秦寒,怒目圆睁:“秦寒,你他娘给老子玩儿空城计?” 秦寒慢悠悠的站起身来,朝他嘿嘿一笑:“耍的就是你。” 黄奇怒极,他挥了挥手,朝身后人大吼道:“给我冲!活捉秦寒,这月饷银翻番!” 瞧着小三十人在雨中蜂拥而上,秦寒轻巧的往后退了两步,转身轻功腾走,只消瞬间便消失在了缓坡后。 被他凭空摆了一招空城计,黄奇怒火直冲天灵盖。暴雨中,一行红衣的天机卫含怒向前奔去,一心只想活捉秦寒。 一行人翻过缓坡,只见秦翰未曾说谎,那招摇的军旗真就被立在不远处,被大雨打湿,在风中似是无助般的飘摇。 军旗前,十几个北山大营的士兵手握刀剑,严阵以待。 夺旗所用的刀剑是特制的,未曾开刃,上面涂了颜料,若是身上要害被颜料染上,便算是出局。 大雨模糊了视线,黄奇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拔刀喝道:“随我冲!活捉北山大营,夺下军旗!” 天机卫一呼而应,随黄奇向不远处的军旗奔去。秦寒遥见到此景,嘴角笑意越拉越大,眼见黄奇等人快要冲下坡来,他一声令下:“拉!” 浑厚的声音响彻山坡,天机卫的人还来不及反应,只觉脚底一空,顿时便落入了北山大营早已挖好的深坑之中,二十六人,无一幸免。 深坑中积了雨水,二十多人小半个身子便都在雨水里跑着,望着这陷阱上的四方天光,黄奇一拍自己的脑门,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是中了连环计。 狗日的秦寒,用空城计做激将法,又拿军旗做诱饵,他竟然着了道儿! 这时,秦寒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了深坑之上,望着黄奇,脸上带笑:“兵不厌诈,黄教头,承让!” 黄奇怒目相视,半响冷笑一声:“我虽然着了你的道儿,但是东面易守难攻,大不了,打个平手,这旗谁也别想夺!” 秦寒闻言,挑了挑眉却没说话,望着这暴雨倾盆,垂眸遮住了眼中担忧之色。 悬崖那条路并不好走,不知殿下一行现在如何? 东边悬崖边上,大地轰鸣,“哗啦啦”的巨响从头顶而来,龙四海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的山上有碎石裹挟着泥土喷涌而下。 “不好,是滑坡!”彭翰话音刚落,只见灰黑的泥水从崖顶倾斜而下,不过片刻,悬崖边的小路便已被这泥水冲垮。 一阵巨响惹得他退后几步,再抬首时,小路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一道山壁如刀削陡峭。 不远处,悬崖边上,龙四海左手提着赵沉渊,右手拽着陆畅,不由吁了一口气。她转身望向这已经不见了踪影的来路,声音喃喃:“以后这条路,是再走不了了。” 刚才泥水喷涌之时,龙四海身子比脑子快,一把抓住了赵沉渊和陆畅二人,飞身往前这才堪堪躲过了一场灾祸。然而即使是这样,她的右臂还是被飞落的利石划破了皮,鲜血透过深蓝的劲装渗了出来,将它染作了酱色。 彭翰上前两步,关心到:“殿下,可有大碍?” 龙四海侧头看着自己的右臂,摇了摇头:“皮肉伤,无事。” 说着,她松开了陆畅和赵沉渊,还没来得及询问两人可有受伤,只听两声闷响,两人纷纷跌落在了地上。 暴雨中,两人原本苍白的脸色现在更是泛着青色。 陆畅抬头,声音哆嗦:“我,我还活着?” 天不怕地不怕的路三公子,这是被吓破了胆。 龙四海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活着呢,没事儿。” 第一次参加夺旗,又是新兵,跟她走了这么险的路,还差些送了性命,也难怪吓到失神。虽是如此,她还是将两人拽起身来,接着道:“夺旗还没完,我们得继续往上走。” 她朝彭翰示意,两人一个搀扶着赵沉渊,一个扶着陆畅,朝着山路继续向前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赵沉渊和陆畅两人才回过神来,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不免一阵心惊。 好在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虽说是被吓得不轻,但是恢复得也快,被搀扶着走了一段路之后,便可以自己行走了。 夏日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不多时,雨量开始减少,从豆大的雨点变作了绵绵细雨,待到不多时天又放晴了些,便彻底消停了。 金乌重新露出面目,不多时,两旁的乌云消失得无影无踪,烈日光线重新照耀北山,映出山间万木千林上点点露珠。 雨后的烈日让空气一下子变得闷热起来,湿哒哒的衣服黏在身上让人很不舒服,龙四海拽了拽自己身上的衣服,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出现两个赤色身影。 “嘘!”她叫停了其他三人,敛了声音道:“前面转弯是一道山壁上的平台,从这里上山,是必经之路,天机卫派了士兵把守。一会儿陆畅你跟着我去解决那两个士兵,彭翰带着赵沉渊往上走。” 说着,她看向三人,目光定定:“我们已经走过了三分之二,东面山顶最为陡峭,因此天机卫一定会将旗帜放在山顶,派重兵把守。我已经给另外两队的人下了命令,他们负责吸引火力,我们躲在暗处,待时机合适,一举夺旗!” 她声音清冽而坚定,三人称是,跟在她身后,朝看守的两个天机卫俯身靠近…… 好巧不巧,两个天机卫中有一人正是山下与陆畅起了冲突的王荣。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陆畅想起王荣在山脚下的挑衅,霎时之间,磨刀霍霍。 他凑近龙四海耳畔道:“教习,这两人不妨交给属下。” 龙四海挑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眼,只见原本青白的皮肤已经逐渐恢复了血色,一双俊目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远处的两人,泛着跃跃欲试的光。 陆畅的功夫她见过,虽说少了些久经沙场的老练,可对于新兵而言,已经非常不错。她思考片刻,点了头。 “去吧,一旦打起来,彭翰就带着赵沉渊先走,我在这儿等你。” 王荣已经在这山腰处站了近三个时辰,经历了刚才的暴雨之后,整个人都有些蔫儿哒哒的。 他们看守的这条路因为其险阻程度,并非夺旗的常选之路。也正因为此,上头才像是意思意思似的派了他和另一个新兵在此防守。 两人手握着剑,在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站得百无聊赖。放眼望去,是漫山遍野的树木,和山脚下一望无际的稻田草地,不见丝毫人影。 正在这时,一阵嘹亮的口哨声传到了两人耳边。 王荣一个激灵,左右张望着。只见不远处的树林中走出了一个蓝衣人。 他定睛一看,倏然锁住了眉头:“陆畅?” “正是小爷!”陆畅神色嚣张。 王荣见状,一下子握紧了手边的刀,高声道:“刚才在山脚下没能教训你,现在正好!” 说着,拔刀就向陆畅攻来。 两人缠斗起来,王荣虽说功夫不错,但比起陆畅却还差点儿,被他老猫逗耗子似的牵来走去。他身旁同伴见状,皱了皱眉,上来帮忙。 就在此时,龙四海从树丛中窜出,朝着身后的赵沉渊和彭翰高喊:“就是现在,快走!” 她声音嘹亮,上前两步缠住了王荣的同伴,彭翰见状,领着赵沉渊向山上奔去。同伴皱了皱眉,还欲阻挡,却被龙四海缠得分身乏术,眼见着两人消失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龙四海右腿回旋,一个下套,那同伴便往右边躲闪,被她手中长剑轻而易举地在脖子上留下了一道红色的染料。 击中要害,出局。 “出局了,下山去吧。”她声音轻巧。 被人一剑推出局,青年也不恼,朝她拱了拱手:“公主殿下好身法,左阳泽受教。” 声如清风,不卑不亢,不徐不疾。 龙四海笑笑:“崇奉左家的公子?” 左阳泽点头:“兵部尚书左正天正是家父。” “原是如此,反应不错,左公子辛苦了。” 两人正在寒暄,一旁的陆畅和王荣却越打越远,眼瞧着打到了山崖上。龙四海皱了皱眉,喝道:“陆畅,山边危险,回来!” 陆畅闻言,嘴角勾笑,朝着颇为狼狈的王荣喊道:“我们教习发话了,小爷这就解决你!” 话罢,手中的长剑挽过王荣颈脖,在他下颌处留下一道鲜红痕迹。长剑虽未开刃,但仍旧坚硬,打在下颌处,无异于是给了王荣一巴掌,将他的头打偏了去。 曲善王家的嫡公子,王荣平日里也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却接二连三的在陆畅这个混不吝手上吃亏,让他不由火大。 长剑端打在他的下颌骨上,引得他脸颊一阵生疼,看向陆畅眼神似是要吃人一般:“你故意的!” 陆畅没说话,眼神死死盯着他下巴处那一抹红色染料,神情恍惚了起来。 “血,血……” 他眼前恍然浮现出前些日子那个匪头死去时的场景,凄凉月色下,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他脸上,身上,刺鼻的血腥气弥漫开来,挥之不去。 他杀的人,他杀人了…… 王荣瞧见他怔神,一下捉住了空子,兜头便朝他脸上打了一拳。 “他奶奶的,别以为你是陆家人我就不敢打你。” 龙四海见状,厉喝道:“王荣,你已经出局,动手犯规!” 说着,朝两人走去。 王荣看见陆畅被打倒在地,想起之前的事情,新仇加旧怨,更是来了劲。 “犯规就犯规,我今日要好好教训这王八蛋一顿!” 他说着,拳头毫不停歇地朝着陆畅砸去,陆畅被雨点一样的拳头砸回了神,抬头一看,只见王荣的大脸就在眼前,反手一拳,正中他的鼻梁,将他打得后仰。 两人你来我往,就在这山崖边上打了起来。 “住手!都给我住手!” 龙四海厉声上前,想要分开二人,谁知这二人是冤家路窄,现下短兵相接,互相眼中只有彼此,早就将什么夺旗,规则抛在了脑后。 她拉开这个,那个又打了上来;压下那个,这个还不依不饶。两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任性起来却像是小孩儿一样,难缠得要命。 “左公子,上来帮个忙,把你的队友拉开!”她喊道。 然而回答她的却是左阳泽紧张的声音:“殿,殿下小心!” 她还来不及反应,眼前忽然掉落了两块石头,下一刻,失重的感觉传来—— 山崖侧经过刚才暴雨冲刷,变得松散,一番打斗之后,竟是再也撑不起三人的重量,垮塌了下来! 失重那一刻,龙四海用尽全身力气,将陆畅和王荣两人抛了上去,自己却骤然下落! 完蛋! 还没能上到前线,她就要死了…… 狂风呼啸,她只听左阳泽焦急的喊声响彻山崖,下一刻,却落入了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轮到驸马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