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灰反派改拿迷妹剧本》 第一章 阴风呼号,滚雷阵阵。 “轰——” 雷声携开山辟地之势,砸向地面。 时夭从梦中惊醒,猛然坐起,被一剑穿胸的痛楚延伸到了梦境之外,令她止不住地心口阵阵发疼。 她额际冷汗无声地滚落,没入松软的被衾中,抬手欲拭,指尖却碰到了一抹温热。 时夭还未从那个真实得仿佛亲身经历过的梦境中完全回神,惊疑不定地侧首望去,便看到梦中将她毙于剑下的那张脸。 顾袭清。 广陵顾家的次子,出生时天边华彩大盛、霞光阵阵。扶云洲上一位大能观此异象前来,说此子天生仙骨,资质卓绝,是百年难遇的奇才。 顾家本就是风灵洲上传承已久的修仙世家,闻言大喜。顾袭清自小便被着重培养,如今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已经能通过家族试炼,前往扶云洲去寻仙拜师了。 这些,都是时夭在梦中看到的内容。 她自然不会随意地相信一个梦,可梦中的种种都符合事实,由不得她不信。 时夭在这座嵊宿山上多年占山为王,有追随的下属、小妖,也有看不惯她的仇家。其中,足以令她忌惮防备的,便是狼妖褚尘。 褚尘不满对她俯首称臣,不止一次试探挑衅,这次更是提前打听好了,守在顾袭清的必经之路上演了一场戏,让顾袭清以为她掳杀附近百姓,前来找她麻烦。 无端被冒犯的时夭和顾袭清打了上百个回合,两者都没有手下留情。 褚尘想坐收渔利,出来探查情况,因行迹鬼祟被她的下属发现。两边缠斗,褚尘势单力薄没讨着什么好,时夭亦和顾袭清打得两败俱伤。 所幸,时夭在山中修炼多年,妖力深厚,又有诸多小弟,当即把顾袭清绑了。 起初时夭是想从顾袭清嘴里撬出有关褚尘的事,但她太过虚弱,褚尘又随时可能卷土重来。顾袭清灵根纯净,又是最包容、易接纳的水系灵根,最重要的是——他的元阳还在。 于修士而言,元阳有助于增加修为;对于妖来说,元阳更是大补之物。 为了保命,时夭取了顾袭清的元阳。 现在已经是次日凌晨,一切尘埃落定。 依据时夭在梦中看到的内容,顾袭清会因为失去元阳而修为大损,与扶云洲的仙门大招失之交臂。后来,顾家人找上门,还未恢复完全的时夭被顾袭清亲手斩断了一条尾巴,险些命丧当场。 这便成了她悲惨落魄的开端,好似冥冥中自有一股力量,此后她不仅无法报断尾之仇,还会次次受顾袭清的压制;别说是继续做嵊宿山的大王,连自保都成问题,仿佛顾袭清生来就是克她的。 最后,她死于顾袭清的剑下。 一剑毙命,干脆利落。 顾袭清仍在沉睡中,过于凌厉摄人的双眸紧闭,使得那份压迫性的凛冽感轻了不少,五官的优越精致便立时显现出来了。 剑眉星目,高鼻薄唇,无一不恰到好处。 若不是为着这点可堪过眼的皮相,时夭也不会轻易下手。 不过经历了那场梦境,这副清雅俊逸的长相在她眼里只是堪比恶鬼阎罗,心中生起无数戒备惊惧。 时夭定定地看了顾袭清一眼,骤然出手,掌中紫焰大作,笔直地袭向顾袭清的天灵盖。 这一下并未留情。 手掌还未碰到顾袭清,便在距离他脑袋寸许的地方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拦住了。时夭加重灵力,却反被猛力弹开。 时夭只来得及看见一阵如水面荡漾的波纹消失在半空中。 她禁不住蹙眉道:“这是什么东西?” 顾袭清身上的法宝应该都被搜走了才是。 梦中也未曾提到这点。 时夭又出手数次,都被挡住。 不知这究竟是什么东西,竟能无孔不入地护主。 她此刻体内的灵息混乱翻涌,是受伤带来的后遗症;且元阳还未完全吸收,这股力量在她体内横冲直撞,急需转化。 既杀不了顾袭清,便不能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 天一亮,顾家人就要来了。 时夭盘腿闭眼调息,堪堪将灵息压制住,脑中飞快思索着对策—— 褚尘如今应该正在想法设法地将顾家人引过来,山外还有诸多埋伏,她的下属中不乏有含着反叛之心的逆臣。 简直是将所有致她于死地的条件都完美聚集了。 时夭是只还未修炼成型的九尾狐,若是她九条尾巴都已修炼完全,自有千变万化的幻化之术,可随便改变样貌、隐去气息。 她现在的灵力恢复了不少,但还不够;可她又动不了顾袭清,罔论吞噬。 时夭看了眼洞府外的天色,给自己喂了几颗灵药,运用禁术将修为暂时送上九尾之境。 她当即换了副样貌,穿上一身平平无奇的侍女服,已然看不出半点原本的痕迹了。 时夭溜出洞府,往山下去。 她带着侍女腰牌,轻而易举地过了山下的关卡,决定去北边找她的盟友,柯绰颐。 妖界亦有尔虞我诈、人情世故,结盟这事也并不稀奇。虽说都是为了利益往来,关键时刻也能一用。 时夭还未赶到柯绰颐的领地,半道上听见人声动静,当即警觉地隐藏起来。 来人却正是她要去找的柯绰颐,身旁则是……狼妖褚尘! 时夭无声地睁大了眼,听见褚尘对柯绰颐道:“嵊宿山收归我手后,时夭任你处置,只是你要将她藏好,别让她又出来坏了事。” 柯绰颐冷着脸道:“这点我自然知道。” 他们之间竟有了交易,还三言两语地分配了她的去留! 时夭若没有重伤,这会儿怕是已经杀出去要和这两个拼个你死我活了。 连柯绰颐都归了褚尘那头,难怪她在梦中败得那么快。 这种情况,想要夺回嵊宿山已是不可能,她出现在人前只会是自投罗网。为今之计,只有先逃出他们的势力范围,再做打算。 时夭赶在天亮之前离开了嵊宿山方圆的范围,抵达了相距数十里的白渭镇。 白渭镇四通八达,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是妖界黑市的据点。 时夭来此便是为了遮掩妖气的丹药和幻容丹,二者都极为珍贵稀少,有市无价,还需有路子才能买到。 未到午时。 白渭镇上来了一队人马,皆是青衣负剑,只为首的那个人一身玄色,衬得脸色愈发苍白,眉眼深邃凌厉,目若寒星。 此人正是顾袭清,跟随他的便是随行去往扶云洲的家仆了。 居然这么快就追到这里来了…… 时夭已经吃下了掩去妖气的药,幻容丹再次改变了她的样貌。此刻她正坐在临街的茶肆里,四平八稳地坐着喝茶,宛如落脚歇息的普通路人。 顾袭清的步伐出现了些微异常的滞涩。 他左侧的中年人立刻低声道:“公子,小苍山距离此处还有不短的距离,您才……不如我们在这镇上稍事歇息,再赶去不迟。” 另一人紧跟着道:“可小苍山此次开启的秘境竟是金色,说明至少有地级品阶的宝贝出现。少主如今境界跌落,正是需要好东西的时候,若是去晚了东西被人抢先夺走了怎么办?” 听闻小苍山,时夭还没什么反应,说起金色秘境,时夭就豁然开朗了:在梦中确实有这么一件事,同样也是在顾袭清离开嵊宿山后,即便顾家是当世数得上名号的修仙世家,可光靠灵草和炼制出的丹药是远远不及。此去秘境,顾袭清便是为了去碰碰运气,寻找可能有助益的天材地宝,他不仅在里面找到了蕴藏丰沛灵气的寒冰天蕊,还获得了能捆住一切有灵之物的捆灵索。 这两样东西分别是地阶与天阶,足以将顾袭清的颓势扭转,反而送他更上一层楼。 时夭本还在思索下一步该如何走,这送到眼前的机缘和宝贝,没道理不去取。 第二章 千百年前,几位渡劫期大能联手将魔族封印在兰泽洲上不得出,妖族在两界大战中前半程跟着魔族、后半程又投靠了修真界,可谓是一株十分纯正的墙头草。因着妖族最终还算是“幡然醒悟”,加之修真界已无多余力气再打一场,妖族便逃过一劫。 然而妖族和修真界的关系,实在称不上一句好。 譬如这秘境,基本是默许不让妖族进入的,生怕有混入其中害了修士。 时夭往日不屑一顾,如今却觉得,这猜测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她做了决定后便直奔小苍山,伪装成一名普通的散修,没被察觉出妖气,顺利地混入了秘境。 秘境中的修士多是成群结队,光看衣着打扮就能分出宗门派系,基本都是听闻小苍山出了个金色秘境,紧急召集了弟子前来的。 三三两两的散修夹杂其间,看到了时夭,当即抛出橄榄枝,试图壮大自己的队伍:“道友孤身一人,可要与我们同行?” 时夭拒绝了这些邀请,目标明确地朝着北边的密林深处走去,寒冰天蕊位于密林后的冰泉内,捆灵索则在其下守护着寒冰天蕊。 等闲修士贸然进来会被困在这密林中,即便找着法子出去了,也不知道密林后竟然还被法阵藏着一处冰泉。 时夭对法阵并不精通,凭着粗浅的皮毛理解和记忆过了密林迷阵,却无法还原出顾袭清开启冰泉的手法。 既然如此,她就只能采取另一种方法了。 时夭在附近走了两圈,选定几处甚为合适的地方布置了陷阱,而后沿着原路折返走出密林,往临近草地的溪水边去。 她记得,顾袭清在进入密林前,遇到了季家四公子一行人。 顾家与季家不睦已久,一些小的摩擦冲突都是常事,季四公子此前多次斗法使坏都败于顾袭清的手下,这次听闻顾袭清要前往扶云洲去拜师,更是妒火中烧、气闷不已。 时夭赶到的时候,季四已经将顾袭清拦了下来。 “哟,这不是顾家二公子嘛?” 季四面上带着不善的笑,手中装模作样地晃着绘山水纹的折扇,吊儿郎当地往前走了两步,仿佛看不清似的要好好打量一番,“前日听闻你启程去了扶云洲要参加百宗弟子大会,怎么跑到这小地方来凑热闹?莫非是半途心生畏惧,不敢去了吧哈哈!” 话至末尾,还放声笑了起来,生怕无人知晓他的得意。 顾袭清往前一步。 季四立时挡在他身前: “怎么?顾二公子得了能去扶云洲的本事,就瞧不起往日朋友,连叙旧也不肯了?” 顾袭清抬眸,长睫轻掀,蕴藉华光。他眼中的情绪极淡,嗓音清冽微沉:“既是叙旧,何故拿人?” 原是季四仗着人多擒了顾袭清的随行,正是在白渭镇上劝说赶路、生怕宝贝被人抢了的那个青年。 季四似笑非笑地道:“还不是怕顾二公子不肯赏光,只好出此下策了。” 顾袭清的视线从青年身上掠过,又落回到季四脸上,这次却一语不发,似乎无话可说。他的眼瞳是略深的茶色,平素还看不出什么,背光时漠然注视着便会令人无端升起些沉重的威胁与毛骨悚然的畏惧,意外地平添了几许与气质背离的妖异感。 季四脸色突变,也不再做表面的伪装,冷嗤了一声道:“前年我同你切磋,你让我在众人面前丢丑,时过境迁,我们不如再切磋一回。” 顾袭清眉心轻蹙,微微侧首。 中年人及时上前来同他低声解释道:“是前年七夕的事,季四公子找您切磋,您胜了。” 隐在暗处观察的时夭瞧见了这一幕,眉梢挑了挑,心底道: 真是高傲。 要说顾袭清故意要让季四丢丑,那是万万没有的事。 不过是七夕的时候有赠花示情的传统,季四看上的那位姑娘将花赠给了顾袭清。季四恼羞成怒,非要找顾袭清切磋——说是切磋,实则不过是想找个由头和顾袭清打一架罢了。 季四的修为、剑术、身法皆不及顾袭清,输得好不难看,认为是顾袭清有意下了重手,就为了让他在众人面前丢丑。 如今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季四自然要好好惩治顾袭清一番。 左右在这秘境中,若是无旁人看到,发生什么事都难说。 季四打得一手如意算盘,自觉占尽上风,摆了十足的胜利者姿态,奈何事到临头了,顾袭清居然是一副全然忘记了的表现。 “你不记得了?!” 季四陡然间肝火大动,怒气更盛,只觉得自己被顾袭清从头到脚羞辱了个遍,当即抽出佩剑,也不管什么场面话了,不由分说地攻向顾袭清。 顾袭清提剑来挡,本就浅淡的唇色更苍白了几分。 双剑相接的瞬间,季四就隐约感觉到顾袭清似乎有些力道不足,一时间未曾深想,只以为是顾袭清不屑出手。 季四愈发狠了出手,置人于死地的杀招毫不留情。 顾袭清顾及着那名家仆,打得着实有些束手束脚。 “铮——”的一声,顾袭清的佩剑居然从掌中脱手,被打飞出去。 季四也被这意料之外的发展震住了,他本打算在切磋过程中落了下乘便用那名顾家的家仆来扰乱顾袭清,谁曾想顾袭清如今竟然这么不中用,三两下连剑都握不住。 季四当即将剑横在顾袭清的脖颈上,顺便还踹了一脚。 顾袭清兼程赶来,又元气大伤,这一下直接跪倒在地,锋利的剑刃在他脖颈间擦出了一道浅伤。 “公子!” 顾家人按捺不住,要一拥而上。 季四断喝道:“都消停些,不许动!” 意外擒个下属不算什么,抓到了顾袭清才是可喜的事。 季四手下的人趁势将顾家人都控制住。 场面逆转得十分快。 时夭都有点惊讶:顾袭清不应该这么快就落败吧,难道是因为先前……她做得过了? 季四一脚踩在顾袭清的小腿上,摇着头连连感叹道:“顾袭清啊顾袭清,没想到你也会有这么一天,会落到我手里来。” 顾袭清咬牙闷哼,额上渗出冷汗。 季四见状,更为得意,拿着剑在顾袭清脖子上比划了记下,好像是在打量什么地方更好动手:“你若是向我好声好气求饶几句,我说不准还能放你一马。” 时机正好。 该是她出手的时候了。 时夭摘叶做器,注入灵力掷了出去,与此同时纵身飞跃出去,身形轻盈如风,眨眼就到了季四的面前。她信手往空中一抓,一根竹节锏便出现在她手中,往上挑飞了季四的剑。 即便她不出现,按照发展顾袭清也能从季四手下逃脱,只是要多费些功夫伤亡,而后一路被追进密林中。待顾袭清得了天材地宝出来,还欲挑衅的季四就被彻底吊打了,当场表演了一番什么叫做“好好求饶”。 时夭觉得这情节颇有些似曾相识,她在尘世的话本中看过几次,据说还是个特别的手法,能让看客的心被吊起,而后更觉得痛快。 季四手下的人纷纷倒地。 时夭一手挥锏将季四打开,一手握住顾袭清的手臂:“走!” 季四在后穷追不舍,他们一行人则在时夭的有意引导下,成功跑入密林,借以密林中的迷阵,得以脱身喘息。 弗一站稳,时夭就放开了顾袭清的手臂。 她抚了抚胸口,随手将额上的汗用袖子擦拭了,心有余悸地道:“好险,差点就要被那恶霸追上了。那厮带的人那么多,真要对上我恐怕也讨不着什么好。” 她虽表现得像是害怕,口吻却轻盈,神色更是灵动带笑,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奇特的冒险,双眸都盛着跃动的碎光。 顾袭清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又很快收回,拱手对她一礼:“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第三章 时夭摆了摆手:“道友客气了。” 她学着顾袭清的架势,有些生疏地还了礼。 先前发话的中年男子看到这幕,上前一步,深揖道:“姑娘仗义出手,我等感怀在心,敢问姑娘姓名、家住何处?在下名叫王远新,我们主家是风灵洲上广陵顾家,待出去后,定要登门致谢。” 时夭笑眯眯地应道:“我叫阿蘅,居无定所,是个散修。此事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能顺利摆脱那恶霸便是万事大吉,不必这般劳师动众地谢来谢去。” 散修,那就难怪了。 王远新心中有了计较,又见时夭性子活泼大方、不谙世事,拱了拱手:“阿蘅姑娘深明大义,实在佩服。” 这些修士倒是惯会说场面话的。 时夭笑了笑,不大好意思地将视线转开,目光落在这密林间,轻轻地“咦”了一声:“我怎么觉得,方才那棵树不是在这个地方的?”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顺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不由得疑惑: “那棵树……似乎与别的树没什么分别吧?” “那个地方原先有没有树来着?” “密林中到处都是树,倒是没注意过。” 顾袭清盯了片刻,赞同道:“那棵树确实不该在这里。” 时夭得了赞同,振奋地看向他:“对吧!” 顾袭清意外于她如此欣喜的反应,不由得多瞧了她一眼,对上她澄澈坦然的目光,他肯定道:“不光是这棵树,那三棵树的位置也都与我们来时不同。” 他一一指出,迈步往前去意欲查看。 王远新急忙出声劝阻:“公子小心!” 顾袭清道:“你们在原地待着。” 大约是方才苦战又受伤的缘故,他的嗓音隐约变得喑哑晦涩,掺杂了几许挥之不去的冷意,语气却十分平缓沉静。眼中茶色深深,如这林间郁郁葱葱,难辨分明。 顾家人自然是听他的吩咐,时夭则踩着他的话尾径直跟了过去,丝毫不怵地站在他身侧一同打量:“上艮下坎,水山蹇(1),巽位转坤位……看来我们被困住了。” 顾袭清对于她出挑而略显跳脱的行径已经没那么惊讶,只是问:“姑娘还看出了什么?” 时夭不甚自在地卷了卷发尾,略显尴尬地道:“差不多就是这些了,你……呃,这位、公子可还能看出旁的什么?” “顾袭清。” 顾袭清简短地报了姓名,蹲下|身去,手指在地上划了划,类似五行八卦的图案又有所区别,注入灵力后图案自地面脱出,在半空变为莹白亮线交织的光盘。 光盘中心一点尤为显眼,汇入西南方后,光芒大作,又像是受到了某种压制,骤然黯淡下去。 顾袭清略微沉吟,另起一盘,阵法愈加繁复,光芒也更盛,足以将一个人笼罩进去。 这个光盘中能更清楚地看到两股力量的博弈,亮点忽明忽暗,顾袭清信手调了几个点的方位,终是压过了那股无形中的力量。光盘上的光汇聚一点,做出了指引。 “往西北方走。” 顾袭清拿帕子擦了擦手,手背上有打斗时留下的擦伤,袖口往下滑了一寸,能隐约窥见他腕上的两道抓痕。 他几不可察地顿了顿,而后若无其事地将袖口拉上了些。 时夭没注意到这个小插曲,不无惊讶地赞叹道:“顾公子真是厉害!” 还以为能听到顾袭清说一说如何解阵,学学待会儿冰泉那处的窍门。 看来是不成了。 顾袭清听闻此言,反倒是道:“蹇卦生门被封,却不是死局,可做逆推。” 他说得并不细致,只能算是点拨。 不知是看时夭对阵法五行有些了解的缘故,还是本就性格冷淡。 时夭若有所思:“我从前听人说,再凶恶的卦象阵法,都必定会有一生门,免伤天和。” 顾袭清:“正是。” 他不欲多言,到底是记着时夭的出手相助,又道:“西北方不是出密林的路,而是这迷阵的阵眼。” 通常情况下,如此大费周章的阵法必定是护着某个东西,会在其阵眼或是指出的特殊位置。 一行人往西北方向走,时夭如今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又不怕人,在路上顺势问了顾袭清不少有关阵法的问题。 王远新本想着阻止,念及顾袭清都没有说些什么、她又是自家的救命恩人,便生生忍住了。听了这一路的交谈,王远新对时夭最后的那点戒备也消去了。 他家中的大女儿和时夭的年纪差不多,难免多些天然的好感慈爱。 在时夭口中,她是个生在山里的散修,师父是爱好云游的修士,那座山在小苍山附近。此次听闻小苍山秘境开了,她就独自前来碰碰运气。 时夭道:“我师父说山外面人心难测,让我不要随便相信人,所以我谁的队伍也没有加入。” 王远新忍俊不禁:“即使如此,阿蘅姑娘怎么敢与我们同行?莫非是我们格外面善些?” 时夭微微瞪大了眼:“我出手救了你们啊。光凭这点,你们应当也不好意思对我出手,总要顾及几分情面的吧。” 此话一出,队伍中的人皆忍不住笑了,王远新更是大笑出声,唯有顾袭清面上的表情仍旧淡淡的,只是神色稍加缓和,四平八稳地目视前方。 “到了。” 众人停下脚步,眼前是一处开阔的冰泉。然而肉眼清晰可见,冰泉前有一道淡蓝色的屏障挡住了去路。 王远新低声请示:“公子?” 顾袭清颔首:“嗯。” 王远新上前一步,缓缓地将灵力注入这道屏障中,其上逐渐显现出繁复连绵的纹理,最终汇成难以理解的图案。 先前时夭无法破解的便是这个,她看不懂这图案的规律所在。 顾袭清静伫仰首,眼眸微眯,透过重重密林的寥落天光悬在他密直的眼睫上,在眼睑下方笼出一小片浅淡的阴影,覆盖了冷质苍白的肌肤。 他试探地伸出手。 时夭见缝插针地凑过去问道:“顾道友看出这是何物了么?” 顾袭清动作不停,答:“是瑶琅天泽阵。” 还在等下文的时夭:“……?” 没了? 顾袭清还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分外专注地解起阵来。瑶琅天泽阵失传已久,在古籍孤本中有载,不属凶阵,然而解法困难、极耗心力。 时夭抿了下嘴角,悻悻地退开了。 王远新见状,过来轻声道:“阿蘅姑娘莫怪,我们家公子生性少言,非是对姑娘有何不满。” 时夭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她在看顾袭清解阵的手法,便没心思再演些有的没的。 顾袭清起初下手颇慢,到后面越来越快,指尖在图案间轻忽掠过,看得人眼花缭乱。 他额上渗出些许汗水,显出疲态却并非承受不住;与此相反,他的双眸愈发明亮璀璨,玄衣乌发随阵法溢出的灵气向后飞舞,将他衬得如画中仙人,乘云驾雾降世。 破阵不需要耗费太多灵力,对于此情境下的顾袭清而言简直是瞌睡递枕头。天道还真是眷顾这厮,这就是身为“男主角”所有的特殊待遇么? 时夭心里不大服气,她才不信命。 顾袭清全付身心落在这瑶琅天泽阵上,将要破阵时,阵法中心隐约透出不同寻常的金光,恰如这小苍山秘境开启时的光芒。他忽然听到身后阿蘅的一声惊呼:“那是什么?” 破阵到了紧要关头,不容他分神去看。 想来还有王远新等人在,不会出什么事。 这般想着,顾袭清心头却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几乎是同时,身后接连响起几声短促的惊呼和重物坠落的声响,像是有人遇到了袭击。 在瑶琅天泽阵破开的瞬间,顾袭清召出了佩剑,脑后劲风袭来,裹挟强大的灵力与杀意。 他反手,堪堪挡住这一招。 竹节锏重重砸下,他被迫膝盖下弯,也看清了来者的面目—— 正是那位救了他的阿蘅姑娘。 此刻。 阿蘅面上的纯然澄净已经全然消失不见,只余下同稚气容貌不符的妖冶痕迹,目中紫色渐渐弥漫,满是昭然若揭的野心,几欲灼伤人眼。 偏她的口吻却是柔婉妩媚,好似最亲近相爱的情人在耳边喃语:“顾公子,多谢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易经》 第四章 顾袭清视线稍移,已然明白当下的形势:他手下的人都被制住,而这个人—— 若不是她还是方才那个“阿蘅”的样貌,甚至不能将她二人联系到一处。 从她出现的那刻,就是居心叵测的算计。 至于目的,则一目了然,是身后冰泉内的宝物。 时夭对寒冰天蕊和捆灵索势在必得。 竹节锏被剑身格挡住,两人正在角力,只见这竹节锏的尾部自每一节的衔接处开始断裂拉伸,竟成了个鞭子的模样。顶端尖锐顺着柔软的锏身,以迅猛之势刺向顾袭清的脖颈。 眼看顾袭清就要中招,千钧一发之际他极力侧身,避开了脖颈处的要害,冷声断喝道:“风灵催生,云雨须臾至(1),水来!” 若是寻常施法根本不必将口诀宣之于口,奈何他如今灵力大损又情况紧急,只能采取这将入门的法子。 冰泉内的水应声而起,声势浩大地自头顶上方泼洒笼罩,将日光折射出多种意外绚烂的色彩。 这水在顾袭清身前形成一道水墙,不至于使他受到分毫沾湿牵连;亦毫不留情地击向时夭的面门,水花泛滥而自成无数细小锋利的武器。 时夭周身展开护体灵气,手中竹节锏硬是不能再有存进。 她隔着流动的水幕看向顾袭清,连脸部轮廓都被扭曲,只余下那双泛着冷意的清明双眼看得真切。 时夭本不想闹出太大动静,以免将秘境中的其他人引来。现在看到顾袭清这架势,她的脑海中不禁再度回忆起他一剑杀死自己的情景,不再犹豫,当即暴涨灵力,晴空引雷,道道接连劈下,皆是对着顾袭清。 时夭对顾袭清是喜欢不起来的,她如今境地便是顾袭清间接导致,哪怕从他身上得了元阳灵力可抵消部分,但死于他手下的未来还是深深地扎根于时夭的心底,令她无时无刻不在警惕此事。 若能杀了顾袭清,永绝后患,自然是最好。 妖族多的是弱肉强食的事,无论何时,第一要紧的事便是保全自身,为此不择手段并非是什么新鲜事。 “轰隆——” 落雷与水幕碰撞出的声响惊动了林间飞鸟,时夭没想到顾袭清到了如此地步竟然还这么难缠,方才他在溪边时怎么那么轻易就被季四制住了? 是故意隐藏实力? 时夭心中忌惮,手上的招式术法便愈加不留余地。 一时间飞沙走石,雷光水滴四溅。 顾袭清唇边溢出几缕鲜血,他强行使了一招水云剑法,体力灵力快速枯竭,已是强弩之末,支撑不了多久。 他抬眼望去,“阿蘅”亦有几分强撑的不协调感,电光火石间他想到了什么,近乎笃定地道:“是你。” 哪怕他没有指名道姓,两人都知道他的这个“你”说的是谁。 时夭持着竹节锏的手腕轻微抖了一下,既是灵力大量流失的警示,也是她被说中的细微反应。被点出的那瞬间不可避免地心中惊讶,可她这会儿又没有刻意伪装,顾袭清能联想到也不奇怪;更为重要的是,她本身是靠着偏门的法子弥补了亏空的灵力,虽说匆匆调息吸收了,到底根基不稳。 如果再同顾袭清耗下去,很容易得不偿失。 不能再耽搁了。 两人几乎同时后撤,显而易见怀揣着同样的心思。 时夭甩开竹节锏,锏身完全展开,在她周身缠绕两圈,为她隔出一小片安全的空地。她双手手指相抵,无名指曲起,掌心聚起一道光球,蕴藏雷电之力且逐渐增大。 顾袭清反手挽剑,无数剑光自他手中佩剑发出,攻向时夭。既是武器,也是屏障。他嘴里念着口诀,一手横于胸前,另一手指尖汇流,分成三股渐渐凝聚变粗的水柱。 这便是积蓄所有灵力的最后杀招。 此一招辨胜负,二者皆未留手,空气中杀意弥漫浓厚有如实质。招式相撞碰出剧烈的反应,强大的风浪以此为中心向四周掀开摧折树木。 时夭受到冲击,想必顾袭清也不会好过,她咬牙承受着强大的冲力往前进了两寸,眼泪都要被生生激出来,经脉受到的压力更大。 然而正是这看似毫不起眼的两寸—— 风息雷止之时,时夭的竹节锏正正刺入了顾袭清的左胸上方,鲜血在衣衫上绽出血花,又很快隐没在玄色的布料中。 “啧……” 到底偏了位置。 时夭一脚将顾袭清踹开,眼看着他重重地砸入冰泉深处,她冷汗涔涔地握住手臂,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附着驱妖所用的银霜草汁液,张牙舞爪地盘亘在她的左上臂。 她怀着置对方于死地的心,顾袭清也不遑多让。 所幸,最后还是她棋高一着。 含有银霜草汁液的伤口没那么好处理,时夭吃了两颗回复气血的药,潦草地处理后迫不及待地赶往寒冰天蕊的所在。 寒冰天蕊花瓣纯白,共有七瓣,形似水滴,拥簇着中心通透如白玉的花蕊。 时夭将其摘下,浑身紧绷地等候着下方的捆灵索什么时候会突然蹿出来,然而直到她将寒冰天蕊攥在手里,冰泉下方都没有任何动静。 捆灵索呢? 时夭往前走了几步,险些被冰泉刺骨的温度煞得龇牙咧嘴,她这会儿可没有多余的灵力聚灵为实,就这□□凡胎冒然伸手下去更是熬不住。 就在时夭还在做心理建设权衡时,身后密林传来了人声和接近的响动。 她失血过多,身上的妖气已经藏不住,双眼更是完全变成了紫色;新伤旧伤叠加指不定什么时候她就变回了原型,若是现于人前,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况且寒冰天蕊在手,怀璧其罪。当务之急,她得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将寒冰天蕊消化了。 时夭迈出两步,最后又看了一眼冰泉,平静无波,没有丝毫动静。 想来……顾袭清已经死在里面了。 时夭这会儿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灵力去布置障眼法结界,她往冰泉内放了一缕紫色的气息,是九尾狐一族特有的追踪秘法,可追有灵之物。 这样一来,若捆灵索没被带走还则罢了,即便被谁侥幸拿走了,她也好追去。 做完这一切,时夭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赶在人来之前出了密林,找了个隐蔽清净的山洞布下结界,专心修炼、吸收寒冰天蕊的全部灵气。 寒冰天蕊不同于等闲的灵草,不仅蕴藏着远胜千百倍的灵气,还能让修士以最快的速度吸收融合,且吃下花瓣还有辅助的治愈功能。 消化完这整朵寒冰天蕊,时夭身上所受的内外伤已经完全愈合,连动用禁术的反噬都全然消去。她此刻灵力充裕,比之先前更上一层楼。 妖族修行艰难,她作为一只筑基中期的年轻九尾狐,在妖界便算是有一席之地。方今吞了整株寒冰天蕊,一跃到了筑基大圆满,隐隐有冲击金丹的架势了。 时夭难掩激动,脑中已经开始设想如何杀回嵊宿山去,教训褚尘和柯绰颐了。 她算着时间没有耽搁太久,秘境仍未到关闭的时候,径直去了密林,到了冰泉附近,她很快就发现了不对——陷阱中的顾家人都被救走,冰泉前的屏障再次展开了。 顾袭清解开这屏障时她全程都认真看着,记住了手法。时夭有样学样地复刻,打开了屏障,走到冰泉边,指尖溢出的紫气丝丝缕缕地渗入泉底,她闭眼感知,果真有一缕飘乎而出指向东南方。 有人从这里面带走了捆灵索。 时夭乘风追去,却看到了围拢在一处的顾家人和被簇拥在中心……毫发无损的顾袭清! 怎么会这样! 他竟没死! 时夭心中大骇,险些神思慌乱暴露了自身。她藏在暗处观察了片刻,发觉顾袭清行动如常、气色极佳,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在冰泉下还有一株寒冰天蕊? 联想起此前在嵊宿山上欲杀顾袭清而不得的事情,时夭甚觉蹊跷。 顾袭清既已大好,又带着这些家仆,她正面相抗许是讨不着什么好;兼之对顾袭清的忌惮更深,时夭心念陡转,又想了个办法。 她看顾袭清一行人仍在整顿,当即离开去密林中四处寻找季四的所在。 按照她在梦中看的故事,顾袭清恢复后会和季四再度对上,而今发展虽有些偏离,可却又冥冥中符合了,不若就以此事来作为印证。 时夭确定了季四的位置,在附近兜了一圈,找到了一位已经咽气的修士,翻了翻对方的物品,是浮花宗的女弟子。她将对方就地安葬了,摇身一变,就成了这位名为“江雪晴”的正道修士。 时夭跌跌撞撞地跑向季四所在的位置,时不时慌张地看向身后,袖口肩膀处的衣衫还保留着被兽爪撕破的痕迹。 季四远远地就瞧着个姿容秀丽的女子衣衫褴褛地跑来,在意识到危险之前,先是心猿意马,身边的家仆低声提醒他,他才清清嗓子回过神,迎上去扶住了时夭的双臂:“姑娘何故慌张如此,可是有什么难处?” 果然,上当了。 季四此人,不学无术又纨绔好色。 时夭浑身发抖,并不显得难看,反倒是别样的可怜柔美。她抬首,泪盈于睫、泫然欲泣地道:“我与同门撞上了火乌兽,此兽性甚凶残……求公子相助!”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清微阴阳符箓》 第五章 时夭那一晚的噩梦也不是白做的,对自己将死后出现的人物和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季四这简单分明的性格自然也在其中。 火乌兽被划分为凶兽,一是其性子暴躁易怒,喜好攻击人;二是这火乌兽没什么值得人捕猎的好处,即便是有闲工夫的人也懒得对付它。 而时夭口中所言同门打不过火乌兽,便是给季四一种她与她的同门都修为不高的印象,才能令季四心生邪念而不前瞻后顾。 至于这火乌兽么…… 季四这种人,自然不肯去招惹。 然而季四嘴上还是大义凛然:“竟有这等事!姑娘你不要害怕,我乃广陵季家的人,如今你既遇到了我,便不会再有危险!” 时夭宛如抓住救命稻草,尤为无助地瑟瑟请求:“公子高义,可我的同门还在与火乌兽缠斗,我的法器已经损毁,无能为力,不知公子可否随我前去救助?” 季四犹豫了一下。 时夭迫切地道:“我逃出来时火乌兽已伤了不少同门,要是再晚些,怕是都要命丧于那火乌兽的手中了!” 同门都不行了…… 季四佯装凝重沉思,问道:“敢问姑娘是哪家弟子?” 这句话在此时多少有些没头没尾,但时夭便知道季四是起了心思,要掂量她的身份看是否可欺了。 时夭:“我是浮花宗的外门弟子。” 浮花宗是扶云洲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宗门,是曜日宗的附属小宗门,弟子人数并不多,凭着处在扶云洲这么一片灵气充沛之地,平日又有曜日宗庇佑而立足。但到底是小宗门,所以外门的弟子还会赶到其他洲界,赴秘境碰碰运气。 季四打量着时夭,目光流连于这极合胃口的眉眼时,亦在心底飞快地盘算着:不过是个外门弟子,又巴巴地远离扶云洲跑到这儿来,可见也是一堆没有家世背景、自身实力不足的修士,压根不足为惧。 思及此,季四点头道:“姑娘莫怕,我这就随你去看看。” 他说着话,却一直未曾放开时夭的手臂,且隐隐有向别处移动的架势。 时夭全做不知,索性隔着衣服,季四也不敢立刻做得过火。她将季四一行人往顾袭清所在的方位引过去,途中季四不停地同她说话,先是旁敲侧击地询问她的各类信息;后来大约是终于放心了,话题开始有意无意地往暧昧的方向引。 “姑娘若是不嫌弃,不妨去我家中小住一段时日,在下必不会亏待了姑娘。” “扶云洲离此处甚远,姑娘路途辛苦,还是要小心为上。” “浮花宗的弟子都像姑娘这般温婉可人吗?还是说只是姑娘如此特别,令在下移不开眼。” …… 到最后,连“有没有道侣”这样的话都问出来了,要不是看在计划的份儿上,时夭怎么也不能听季四废话这么久。 有她留下的那缕气息做指引,时夭在感知到顾袭清等人就在附近时,忽而慌乱地退开了季四即将抚上她肌肤的手:“季公子自重!” 季四有片刻的怔然慌乱,可随即他意识到她哪怕是在拒绝,却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似乎是顾及着什么,他心中的慌乱便骤然被压了下去,邪念不轨的心思陡然放大:“江姑娘这么大反应做什么?在下都承诺了会好好照顾你,也跟着你去救人了,而今你如此惺惺作态……难不成是半点感恩之心都没有吗?” 时夭面露惊愕,大概是想不到路遇恩人会突然变脸,脚步连连后退,却被季家家仆自发地拦住了去路。她回首看向季四,目光中的信赖与感激被惊惧恐慌所取代:“季、季公子,我知晓您出手相助乃是高义善举,我和诸位同门也必会感谢您的恩情,待与同门相聚,我定然好生答谢您!” 季四看见时夭分明柔弱可欺,还要挣扎着反抗,内心的兴味与暴虐顿时被激发得更加浓厚。他放声笑道:“同门?只怕你的同门早已丧生在火乌兽的爪下了,你一个人怎么回到千里迢迢的扶云洲?更别提你的同门都死了,只剩下你,难保你千辛万苦地回到宗门后不会再受问责,还不如乖乖地跟了我,小爷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吃香的喝辣的”这都是多老套的说辞了,现在拐骗小妖都不兴这么说了,季四这纨绔恶霸的水平还有待提高啊。 时夭腹诽几句,面上却是直接哭了出来,悲愤不已地喝止道: “我不许你这么说!” 季四笑得愈加开怀,左右看了看自己的随从,半是嘲笑半是怜惜地道:“瞧瞧你这可怜的模样,连还口骂人都不会,放在外面不知道要受多少苦。还是乖乖跟了小爷我,一切还好说。” 时夭转身欲跑,却被家仆绊倒在地。她双手撑地试图后退,连连摇头:“不要——救命!” 季四朝时夭伸出手,指尖勾上她的衣襟,将要扯开。 一道剑光袭来。 极快,又极轻忽。眨眼便过,好似错觉。 季四眼前一花,还未反应过来,就看到自己的手背上被划开了一道。不仅是他,那道剑光还在周围急速转过一遭,将所有阻拦的家仆都打得纷纷后退。 “是谁?!” 季四暴怒地大喊道。 时夭捂着前襟站起,踉跄地跑开。季四的手再度从身后附上来,她惊惧地低呼,那道剑光即至,再次打开了季四的手。 这次,季四的手就没有上回那么好运,抬都抬不起来了。 顾袭清自林中走出,身姿清俊挺拔,面如冠玉,如林中走出的仙人。剑光回到他手中,是他的佩剑极胥。 极胥有灵,呼应主人的状态,不似先前那般黯淡平凡,其上附着浅浅流光,颇为耀目好看。 “顾袭清!又是你来坏我好事!” 季四本就想着要找到顾袭清将他教训一顿,这会儿正撞上了还被他打扰了好事,心中的怨恨怒气一时达到顶峰,也不管自己的手还在流血,抽出佩剑就不管不顾地劈砍了上去,“我今日一定要杀了你!” 顾袭清本不打算和季四正面冲突,顾家和季家在风灵洲上都是有名望的世家,没必要闹得太过难看。先前他手下的人被季四擒住,更令他时刻顾忌着,束手束脚。 可他并不是怕了季四。 顾袭清迎上季四,盛怒之下季四的这一剑可以说是毫无章法,全是可攻的破绽。顾袭清并未出多少力气,随手便将季四的剑打飞了。 极胥轻巧地落在了季四的脖颈边。 正如先前季四对他所做的那样。 顾袭清眉目冷淡,眸色深深,眼中情绪莫测:“你若肯现在回头,我就放了你。” 季四理智不复,赤手空拳也要趁着这近距离将顾袭清拖下水。 顾袭清面不改色地一脚将季四踹得跪下,同时用剑在他脖颈上划了一道以示警告。这回他却不再说话了,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季四,目中冷意更胜霜雪,隐含煞意。 在仍尽职尽责扮演柔弱害怕的时夭见着了这一幕,心想:勉强算是有了睚眦必报的样子,也唯有这点显得顺眼些了。 季四浑身一个激灵,犹如置身冰窖,整个人立时清醒过来了,抖如筛糠,嘴里磕绊着道:“我、我不是故意的,顾二……不,顾二公子,你我两家同在风灵洲上,日后还要见面,你、你可千万不能杀了我啊!” 顾袭清仍旧一语不发,瞧着像是不为所动,那漠然平静的神色,似乎又是在盘算着该如何处置人。 季四也顾不得脸面了,忙不迭求饶:“顾二公子,你就放了我这一次吧!我先前都是猪油蒙了心昏了头,求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同我这个小人计较了!” 极胥剑看着风光威武,实际架在脖子上时,凉飕飕的冷意能顺着肌肤窜入骨髓,让人跪都跪不稳了。 季四脸上早已失了人色,青白交错似命不久矣的痨鬼。 顾袭清收了剑,季四一行人落荒而逃。 顾袭清目光掠向一旁惊惶无措的时夭,身后的王远新立即懂了他的意思,走到时夭的跟前,道:“姑娘莫怕,不会再有人伤你了。” 时夭额上冷汗滑落,唇色惨白地点了点头,她攥着衣襟的手微微松开,又想到了什么马上握紧了。 王远新又问道:“姑娘的同伴可在附近?不若我们护送你过去。” 时夭惶惑不安地再次点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迟疑了稍许:“你们……是好人吧?” 王远新忍不住笑了一下,本该觉得冒犯,又看这姑娘可怜,料想先前是被季四诓骗了,多问这一句也无可厚非:“总归,不会是像季四那样的坏人。” 时夭惊疑不定地视线游移,最终定格在顾袭清的身上,她三两步虚浮地跑到顾袭清面前,毫不犹豫地跪下了:“这位道友,求您救救我的同门,我们一行遇到了火乌兽,我侥幸逃出来寻人帮忙,望公子相助,大恩大德我必倾力相报!” 她双手本是紧紧地攥着衣襟,跑动下跪这些动作引得指尖些微松动,露出一点衣襟破损的痕迹。 顾袭清立即避嫌地别开视线,恢复了朗润的声线低冽而清越,更甚清泉落石台、碧珠落玉盘,煞是好听悦耳: “王叔,拿件衣服来。” 时夭心底微微松了口气,她之所以要绕这么个圈子,而不是直接出现在顾袭清面前,是因为前不久她那个“阿蘅”的身份骗了顾袭清一遭,正是顾袭清戒心最严的时候;如若她再直接撞到顾袭清面前,未免显得太刻意了,何况散修的身份也不能再用。 如今这般,便是正好。 第六章 顾袭清被打落冰泉时,脑中匆匆掠过许多东西,其中最堪思量的,便是这位陡然变脸的“阿蘅”姑娘。 或者,更该称她为嵊宿山上的那只九尾狐,时夭。 她想要冰泉内的宝物这点无可争辩,要说她如何提前得知,也能以她提前来过此处作为解答。可她怎么就选中了他,知道他一定能解开冰泉外的那道屏障? 亦或是,她只是到处在外碰运气,随手抓个人便引过来看看? 不对…… 她提前在冰泉外设置了陷阱,若是在她诓骗第一个人的途中有别人闯进来,那她的算盘不就全落空了么? 灵力近乎枯竭,左肩下的伤口洞穿见骨,这冰泉的温度更是非常人所能忍受。顾袭清也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所幸时夭也被他以沾染了银霜草汁液的剑重伤,那动静足以吸引一些不畏冒险的修士,王叔他们应当是不会有什么事了。 冰泉的水刺骨寒凉,四面八方挤压而来,顾袭清恍然觉得这些水已经渗透到他的骨子里。逐渐的,顾袭清已经感觉不到冷,意识却愈发清醒,全然不似将死之人,他甚至可以在冰泉下自如活动手脚。 顾袭清惊愕地发现他左肩处的伤口正在愈合,体内耗空的灵力渐渐充盈。他尝试着运灵聚气,这充盈的速度便愈快。 待他全然恢复、从冰泉中出来时,时间并未过去太久,他手中还多了一根泛着淡金光泽的绳索,正是捆灵索。 顾袭清将陷阱中的手下都救了出来,身后的屏障不知何时悄然升起,顾袭清未再解开,而是对其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他们一行人脱困,简单地说了发生的事,正走着,就听到了季四的声音和女子的呼喊。 - 时夭裹着王远新送来的外衫,自报了家门:“我是浮花宗的弟子,名叫江雪晴,此次跟同门一齐到这小苍山秘境中想要碰碰机缘,却不慎遇到了火乌兽。我失了法器,侥幸逃出来寻人帮忙,不料……这位道友,你若能出手相助,我、我拼尽全力也会报答你的!” 观她身上衣着,确实是浮花宗的弟子。 王远新看了眼顾袭清,又看向时夭,语气还算和善:“你是浮花宗的弟子?” 时夭神色狼狈地怔怔仰望片刻,才明白过来王远新的意思,连忙将身上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腰牌等物一股脑拿了出来:“道友请看,这是我浮花宗的门内腰牌,是外门弟子所有的形制;这丝帕上绣的是浮花宗内最常开的拂云花,也是我们最能代表我们浮花宗的花;还有……” 要说其他门派细致的消息,时夭还不一定知道,但这浮花宗在未来的故事中会有一位女弟子甚是喜欢顾袭清,这些信息便是时夭在看故事时知道的。 她可不是胡乱选的人。 顾袭清听她言辞慌乱急切,还有些颠三倒四,终是出声:“你的同门在何处?” 时夭双眸骤亮,手忙脚乱地将东西收起来:“多谢道友!他们就在南边的林子后面!” 她往前迈步时险些脚软得摔倒,顾袭清扶了她一把,又很快松手。 时夭匆匆看他一眼,声若蚊蝇,全没了方才的激动:“多、多谢道友。” 顾袭清全似没看见这害羞的女儿家姿态,已经往前走出三两步了。 时夭:“……” 看来这种招数对他不大行得通。 时夭所说的方位并非胡扯,她先前在周边转了一圈、探测形势,确实看到南边林子后有火乌兽袭击的痕迹,以及修士们的灵力所留下的刻痕,真要带顾袭清过去也丝毫不虚;再则,故事中秘境在顾袭清教训完季四之后,就差不多要关闭了,现下他们耽搁了点时间,说不准在抵达目的地之前,反而就先离开了秘境。 顾袭清等人表现出对时夭身份的存疑,时夭此刻所饰演的角色也应当是亦不大信任他们。 前去的路上,时夭一边加快步伐,一边斟酌着询问:“是我疏忽,还未请教诸位尊姓大名?日后也好报答。” 修真界的这些修士,说话惯是七弯八绕、夹杂深意,譬如先前王远新怀疑时夭的身份,也不是直接询问。此刻时夭这般发问,就是想探听清楚顾袭清等人的来历。 王远新前不久看错了一个“阿蘅”,这会儿戒心高得堪比城墙,仍是不可避免地在时夭这般真实的反应下松懈了警戒:“我等是广陵顾家的人,这位是我家公子。此次是出来历练,听闻小苍山秘境乃是金色,便顺道过来瞧瞧。” 时夭迟疑道:“方才那位……季公子,说他是广陵季家的人。” 王远新看她神色变化就知她是想岔了,接话道:“确实,那季四公子素来爱挑衅人,与我们顾家的家风不符,故而我们公子同他并不相熟。” 时夭这才稍感放心地点了点头,不再出声了。 走在最前方的顾袭清忽而停下脚步:“等等。” 所有人跟着停下,却不知是为何。 顾袭清静静感受了稍许,侧首道:“秘境在动摇,许是要关闭了。” 秘境关闭之时最忌讳大肆动用灵力、随意跑动,容易被卷入秘境乱流中去,最好的办法便是开启护体灵力,就地静候。 时夭不由得睁大双眸:“可是我的同门还……” 话音未落,周遭动荡变得愈发明晰剧烈,时夭站立不稳地往后仰倒。这次可不是刻意为之,她身上披着的衣衫都险些散开,被人由后稳稳扶住。 还是顾袭清。 这次他总算将目光在时夭身上停留了几息,清淡地道:“道友当心。” 一次是巧合,两次就有些刻意了。况且还是这么短时间内接连两次的摔倒。 时夭简直能从顾袭清那张冷玉雕刻的脸上看出几分对于她拙劣行径的嘲笑。 她低下头,仿佛是羞愧得无以复加了: “麻烦公子了……” 这称呼之间的变化不难注意到,顾袭清却像是毫无所感,微微颔首,之后便半侧过身,一派的君子之风。 他唇色很淡,如今已经不是苍白失血的颜色,却仍旧不同常人那般,轻抿唇角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能显出疏离冷漠的态度。 秘境动荡改换只在瞬息,时夭注意着周围的状况还得谨记着人物设定,装得怯弱不堪。 顾袭清和王叔联手开启了一个以灵力筑就的屏障,将所有人都护在其中,平安出了秘境。 时夭自然又是多番拜谢,只是眉宇紧皱,愁绪挥之不去。 “江姑娘不必担忧。” 王远新出声安慰道,“既然秘境已关,说不准姑娘的同门都已经安全出来了,你可有联系上他们的办法?” 时夭略为尴尬地答道:“外门弟子并无供以联系的玉牌。” 王远新“噢”了一声,没多说什么。修真界虽没有妖族那般弱肉强食,却也是靠实力说话的地方,很多时候,强者本身就是道理和法则。 他委婉道:“想要再回到秘境已是不可能,不如姑娘先回到宗门,再做打算?” 显然王远新心知肚明,他前面说的那些话带了不少的安慰性质。江雪晴的同门不论有没有出来,秘境都不可能再开,为今之计还是想想之后的路吧。 这也算是他给的忠告了。 观察已久,王远新不信自己还能再次看走眼。 时夭垂首,声音轻了下去:“您说的极是。”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抬起头,看看王远新,又看看一旁静立的顾袭清。她犹犹豫豫地挪到了顾袭清跟前,行了一礼,贝齿轻咬下唇,很快松开:“敢问道友接下来是要往何处去?” 顾袭清道:“扶云洲。” 他同人说话时,倒是一贯会看向说话人的眼睛,固然是尊重,然而那份不避不闪的注视哪怕平淡如水,也像是能照到人心底里去。 “道友要去赴百宗会?” 时夭目露欣喜,话语中都透露出些许雀跃的意味,“我、道友能否带我同行,我绝不多事,只是借道友人多的队伍回到扶云洲上去。若有什么用得上我的,道友只管吩咐,可、可否?” “江雪晴”不过是个小宗门的外门弟子,还失了法器与同伴,要从这小苍山回到万里之外的扶云洲,路上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会有这样的请求无可厚非。 天高路远,她有的是时间和机会夺走捆灵索。 时夭仰首专注地凝望着顾袭清,眼瞳清澈分明不含一丝杂质,满是期待紧张的情绪。 顾袭清视线稍偏,望见她手指微微发颤,将纠缠在一处的指尖掐出了青白色而不自知,那轻薄细嫩的肌肤几乎能窥见下面的脉络血管,好似马上就要被她自伤得刺出血来。 顾袭清倏忽收回了这偏离的目光: “可以。” 第七章 离开小苍山秘境后,时夭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镇上买了件新衣服穿。 像那些大宗门得看重的弟子,除了可用来传音的玉牌,还有水火不侵的法衣,等闲撕不破,十分堪用。 “江雪晴”没有这样的法衣,所穿不过是寻常料子制成的统一服饰。如今既然坏了,自然得买一身,总不好一直搭着男子的外衫回扶云洲。 顾袭清一行人对此没有异议,就在临近的镇子上落了脚,顺便歇息以做调整。 陪着时夭前去成衣铺的是在秘境中被季四擒住的那个青年,名为章奕。时夭初次听这名字险些听成了“仗义”,觉得颇有意思。 章奕似乎对先前被擒的事十分介怀,认为自己连累了众人,很想要做点什么来弥补。故而王远新寻人陪忐忑无助的时夭去买衣服时,章奕便自告奋勇站了出来。 这一队随行的人中并无女子,章奕一路上话都不多,走到了成衣铺前陡然脸颊通红,说什么都不肯进去,只是守在门外。 时夭惊奇地看了看他通红的耳根,不禁想:世上竟还有如此纯情的人? 不过是进个成衣铺子而已啊! 铺中的伙计见人在门口站着估计也有些犯嘀咕,探身问道:“这位爷,您怎么不进来?” 时夭随口道:“他害羞。” 章奕猛地挺直了背脊,双目灼灼地望着前方,目不斜视,绯色一路从脸上蔓延到了脖颈下。 时夭:“……” 伙计:“……” 修真界通用的是灵石,尘世则是银子,灵石与银子二者可相兑换。时夭用的是自己的钱,并不需要顾忌旁的,她很是开心地挑了几件样式好看的衣服,又去左侧的首饰铺买了些得宜搭配的簪子和手钏。 章奕仍旧如门神一般站在门外,不能给她意见。时夭自己左右对比着,又有店内的伙计可着劲儿撺掇介绍,一时间又是眼花缭乱又是难以抉择,结束才发觉耗时长了些。 时夭谨记自己如今的角色身份,一脚将将踏出门,嘴里歉疚的话就已经说出来了: “章公子,实在是不好意思,我竟耽搁了这么久。” 章奕生得周正却远不及贵家公子的气派,素日跟在顾袭清身后打点,从未有人叫过他“公子”,他愣了愣,很不好意思地道:“江仙子不必如此客气,唤我章奕就是了。” 好嘛,叫声“公子”便连“仙子”都称呼上了。 这些修士真是惯会捧人的。 时夭内心感慨,笑了笑道:“既如此,你也不必这么称呼我,我不过是一小小修士,实在担不起这称呼。” 章奕点了点头。 他瞧着时夭这愧疚踌躇的模样,接着道:“公子发了话,本就是要在此休息的,姑娘费的这点功夫算不得耽误,不必挂怀。” 时夭见好就收,不演得太过:“那我们这就去与顾公子汇合吧。” 她原先称顾袭清为道友,如今喊的公子。不知是与他们这些家仆一同改了称呼,还是有旁的什么。 章奕注意到这点,却不点破。 这样的事在广陵时就并不少见,兼之此次自家公子对江姑娘施以援手、救于危难之际,这般不难理解。 不如说,越是这样,时夭的形象越是符合章奕这等人心中“理所应当”该有的形象,每个举动都甚合情理。 章奕在前引路,时夭便在后方缀着,视线自铺子、摊贩间再转至人的身上。她不常来尘世,觉得如此没有意义的游玩还不如回去多加修炼,连采购新玩意儿都是下属们去办,更没什么动力下山来。如今这么走着,难得品出了几分趣味。 “江姑娘若是还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去买。” 章奕适时出声道。 “我就看看罢了。” 时夭赧然地收回目光,“还是赶快去与顾公子汇合吧。” 章奕伸手指向左前方的楼阁:“这便到了,公子就在那茶肆中。” 时夭顺着望去,正看见了顾袭清临窗而坐的侧影。 这茶肆门口有棵百年老树,长得枝繁叶茂,其上枝桠延伸到窗边,将暖色的日光切割成不规则的错落碎块。 顾袭清手中执着暗青色的茶杯,他的面容大半隐在枝桠的阴影中,只余下小半张脸迎接这甚是暖意融融的大好春光。茶杯的边缘处沾了茶水,在摇曳跳跃着的光芒照射下泛起细碎的亮色,继而沾染到他的唇畔间,将淡薄的唇间涂抹上一层浅浅的润泽。 时夭很能将他这绝佳的皮相同他本人分离看待,对顾袭清本人的意见丝毫不妨碍她欣赏这可称美景的画面。 落在章奕眼中,简直是再度加深印证了她对顾袭清因救命之恩而生的情愫。 视野中,顾袭清动作微顿,忽而偏首看向下方某处。 那里正起喧闹,一位妇人扯着位小姑娘叫骂,小姑娘扎着简单的双髻,怀里还抱着一篮子花。 “让你出去卖花,你竟贪玩误了时辰!如今花都要败了,今日你我又要拿什么吃饭?!”妇人说着,就扬手拍了下小姑娘的手臂,“你父亲现在是什么状况你难道不知道,还有心思贪玩?我让你贪玩!让你贪玩!” 说至最后几句,妇人说一下便狠狠地打一下。 顾袭清曲指轻弹,一道气劲打出,妇人将要落到女孩后脑勺上的手便被打偏了。 力道不重,更像是错觉。 妇人身形隐约顿了顿,换了个地方下手。 路人都闻声围了过来,出声制止道:“你这有话便好好说,打孩子做什么?” 妇人当即大哭:“我也不想如此!可我家那位年前生了大病卧床不起,家里任什么都被拿去换了银子买药,可他还是不见起色。家中已经揭不开锅,还有个小的要等着喂,凭我和姑娘两个人赚点微薄收入支撑,她却不知轻重地在别处逗留贪玩,今晚就要没钱换东西吃了,这让我要怎么活啊!不如拉着大的小的一同去死了算了!” 路人一阵唏嘘,其中一人道:“事已至此,打孩子也没什么用了,孩子哪里有不贪玩的?你那花是怎么卖的,不如我买一些,算是一点心意了。” 此话一出,便有人七嘴八舌地附和,不消片刻,那篮中的花就去了大半。 楼上。 王远新同顾袭清说着什么,顾袭清微微颔首,王远新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时夭见状,福至心灵:“王叔是去照应那家人了吗?” 章奕意外地看看她,肯定道:“应当是的。这事不能在人前,免得引来灾祸。” 他笑了笑,语气中便透出一股与有荣焉的骄傲:“不过这样的事公子吩咐王叔做的多了,知晓轻重,绝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时夭若有所思,轻轻道:“顾公子果真是宅心仁厚。” 她注意到方才那女孩从始至终都无动于衷地垂着脑袋,就连妇人提到重病的父亲和家人时都没有任何反应,即便被打到身上都没有丝毫畏惧瑟缩的表现,更不曾有不自觉躲避。 这是很不正常的。 时夭对挨打这事还是颇有发言权,哪怕是那小姑娘做错了事,这种情况下要么是痛哭流涕地求饶认错,要么是眼泪汪汪地被触动,她过于麻木了。 这类情况也不难猜,大概那妇人说的是假,做戏谋财是真。 然而时夭这会儿还得扮演“江雪晴”,自然不能提出疑点。 她同章奕走进茶肆。 “公子。” “顾公子。” 顾袭清略一颔首,目光如常,半点没有在换了身打扮的时夭身上停留。 店小二很有眼色地迎上来,三言两语又为这桌添了些单子。 不多时,王远新也回来了,走到顾袭清跟前复命:“公子,已经将银子交给那妇人了,也叮嘱她不要让旁人看见抢了去。” 时夭听到这里,更不想提醒顾袭清了,她在故事中看到的顾袭清便是如此,即便后来经历了背叛磨难也毫不改变,平等地帮助任何人。 只是他的这份风骨,有时候也不尽然——或许正因为他这么正直善良,所以才会来找她的麻烦。 又譬如,他这次将钱给了那对“母女”,难保那妇人不会觉得此法得钱快,往后变本加厉。 章奕本该去另一桌歇着,却迟迟没走,见着王远新,问道:“王叔,您觉得那对母子可有什么异样?” 王远新停了一停,反问道:“你看出了什么?” 章奕便将疑点一一说了,同时夭看出的那些差不了太多。 时夭不由得多瞧了他一眼。 王远新听完,首先看向了顾袭清。 顾袭清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既无施善心被辜负的窘迫恼怒,更没有意外的惊讶之色,神色淡淡地对章奕道:“你去看看吧。” “是!” 章奕领命而去。 时夭适时露出诧异的表情:“章公子说的……” “大约是真的。” 顾袭清接了这话,慢条斯理地饮了口茶,一派的坦然落拓。 王远新笑眯眯地道:“江姑娘不必担忧,当初章奕那小子就是被公子这么救回来的,他稳当得很。” 救回来? 所以顾袭清不仅仅是给了钱就了事? 时夭还未深想,视野中反复地伸进来一只手,她回神细看,才发觉顾袭清这厮不声不响地吃空了四盘茶点。 动作优雅自然,而且迅速。 尤其,这几盘茶点中,有两盘时夭装模作样地捻了,一口下去她险些被甜掉了牙。 顾袭清莫非是……很喜欢吃甜食? 第八章 顾袭清一直表现得沉稳可靠,不管遇到什么事几乎都是波澜不惊的淡然,这种近似超然物外的态度令时夭忽略了一件本该显而易见的事实——顾袭清,不过是个二十岁出头的毛头小子罢了。 二十岁,这年纪的男子放在尘世中,大多都已娶妻生子,开始承担一个家庭的兴衰了;然而放在妖界和修真界,二十岁简直就小儿没什么分别,遍地都是成百倍年纪的长者,所学所见更是不可比拟。 不仅是毛头小子,还是个爱吃甜的毛头小子。 时夭心底轻哼了一声。 接下来并不算长的时间里,时夭亲眼目睹了顾袭清是如何在保持这高不可攀的清贵气度的同时,自然无比地解决掉了其他茶点。 他的表情会给时夭一种错觉,似乎不是他嗜甜,而是她一点甜的都吃不了——或许那些糕点没那么甜呢? 顾袭清没有全部吃完,还剩了三碟子。 时夭秉持着求证的心理尝了尝:嗯,甜度正常,远远不及先前那两盘齁死人。 果然如此。 时夭吃完了这块在接受范围内的茶点,伸手去拿茶杯时,不期然地同顾袭清对视了。 顾袭清还是那副沉静文雅的样子,茶色的眸子里不含一丝杂质,就那么明明白白地望进时夭的眼中。 “……” “……” 耳边能听见的声响似乎在这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时夭的目光不避不闪,像是怔住了,而后镇定自若地暗自憋红了脸,眼底水色逐渐泛滥。她羞怯地眨了眨眼,终是难以承受地垂下脑袋,视线慌乱地转着不知落到了何处。 顾袭清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移向窗外赏景。 这一桌顿时安静得如同隔了层屏障,与其他桌的你一言我一语显得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偏偏顾袭清是个最耐得住性儿的主,王远新对此早已适应。唯有时夭,从出生到现在就没有遇到过这么沉默无趣的事,嵊宿山上成日瞎嚷嚷的小妖都比这多了几分鲜活气。 “顾公子前去百宗会,不知意向哪家?” 时夭开口打破寂静。 顾袭清看了看她,嗓音清润舒缓:“百宗会上诸多宗门,我只是去碰碰运气。” 信你鬼话。 分明是中意曜日宗的。 时夭露出抹赞叹的笑来:“顾公子甚是谦虚了。凭你的实力,两大宗门的内门弟子也是当的。” 顾袭清嘴角略弯,客气疏离的笑便算作是回答,不再开口了。 这桌便顺理成章地再度归于死寂。 王远新眼角余光扫过时夭略显落寞的神色,心中长叹:二公子啊,何止一个不解风情能概括得了啊。 不多时。 章奕领着人回来,小姑娘被暂且安置在另一桌吃茶点,章奕上前来小声回禀:“属下细细查问过了,那妇人家中确有个卧床的丈夫,这孩子却不是她的,她平日就让孩子卖花贴补,若有不顺心便动辄打骂。这孩子在她家中过得并不好,还有……” 他飞快地朝时夭的方向扫了一眼,后面的话便没再说了:“为防意外,属下便将这孩子赎回来了。” 那小姑娘拘谨地坐在桌旁,几个顾家的家仆和声和气地往她面前堆了几盘茶点,示意她吃,她仍然犹犹豫豫地不大敢伸手。 时夭收回视线。 顾袭清颔首,没问花了多少银钱,道:“你再带上一人,送这孩子回广陵,去找张管家安置。” 章奕并不意外:“是。” 顾袭清说完,饮了最后一口茶,杯底在桌面磕出的声响极细微:“走吧。” 一行人兵分两路启程。 时夭全程注意着顾袭清,却从未看他将捆灵索拿出来过,更别说是有分毫窃喜的情绪。 他平静得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光风霁月的外表浑然天成地造就了这般清风朗月的气质,若非时夭提前留了一手,都要被这份气度打消几分怀疑。 时夭不好贸然出手,只得静候时机。 至江雍城,王远新呈上一则消息:“公子,百宗会提前结束了。” 顾袭清一顿,接过信纸。 王远新的表情算不上好,愁绪与担忧并存。他们此行去扶云洲赴会,路上所遇种种超出设想,已是万分多舛,却不想在这时又收到了百宗会提前结束的消息,岂不是说公子这一路都白费了吗? 对于顾袭清遇到的事,王远新大概知道一些,并不清楚,顾袭清不是个多言脆弱的人,凡事都藏在心底。 此情此景,王远新是真怕顾袭清承受不住打击。 “公子……” 信上不过寥寥数语,说了个结果。顾袭清单手将信纸折起:“可知缘由?” 王远新摇首:“不知,据说是曜日宗和曦华宗起的头,具体却不曾言明。” 曜日宗和曦华宗是当世两大宗门,门下弟子众多,所学包罗万象。这百宗会最初也是这两家牵头办的。 顾袭清垂眸,眼睫落下圈出一小片阴影,好似瞬间将他也笼罩到了另一个自成方圆的天地中,瞬间拉开了距离。 他指尖在信纸上摩挲了两度:“许是派内有什么要紧事。” 王远新踌躇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问:“公子,那我们接下来……?” 顾袭清道:“先将江道友送回扶云洲。” 态度直接而无犹豫迟疑。 全程一言不发的时夭蓦地抬首,稍显慌乱,错愕地摆手推拒:“啊?这……顾公子不必如此,此处离扶云洲不算太远,我随机关飞鸟回去便是了。既不顺路,不好意思再麻烦顾公子了。” 顾袭清清淡如水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好像是单纯地在考究这段话是否妥当,却因为容色过盛而带来了细微的审视与攻击性。 时夭完全不怵。 别说她现在看透了顾袭清是个臭小鬼,光凭他随便在路上打抱不平捡到的孩子就能不远万里地送回广陵去,顾袭清就是尘世中常说的那种“老好人”。 “江——” 顾袭清话将出口,身后传来一阵喧哗声。 原是坐在那边的顾家家仆与刚进门的一队人马起了冲突,前者从位置上起身,没注意到旁边撞到了后来者,当即道歉赔礼;对方却斥骂不止,话说得颇为难听。 两方就这么口头冲突起来,还有演变成肢体冲突的趋势。 顾袭清大致了解了原委,这次未等王远新出面,向前一步,微妙地拦在了众人身前道:“不慎撞了人,确是我们的过错。诸位若不嫌弃,歇息用饭的这点费用便由我们来出,聊表歉意了。” 那队人中有位略年长些、约莫二十八九岁的男子,看着是领头的,表情不耐地道:“我们并不差这点钱,不过是你的家仆不识礼数,随意冲撞了人。这次遇到我们且算好运,下次还不知道要闯出什么祸来。” 顾袭清略一颔首,便要转身走了。 接下来的事便由王远新张罗。 时夭发觉顾袭清这人也很有意思,他遇到胡搅蛮缠亦或是不想搭理的事情时,就做一做面上的礼数,看着客客气气挑不出错处,可是绝不搭腔再言。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很能给人憋屈感了。 想来,顾家人给他带上王远新这样周全的仆从,也是考虑到了这点。 王远新上前去,还未开口,先前取信时用过的青鸟符从袖口露了出来。 青鸟符是去赴百宗会的凭证。 那男子瞧见了又无端地作起妖来:“哟,这不是青鸟符么,原来是要去百宗会的未来师弟。不对,这青鸟符上没有任何印记……原是落选了。看来阁下是当不起这声‘师弟’了。” 王远新面上堆起的虚假笑容瞬间垮了下去,一旁安分的顾家家仆也瞬间站了起来,齐刷刷地望向对面,很有些虎视眈眈的威慑。 顾袭清也停下了脚步。 时夭见缝插针地出声打抱不平,忿忿地道:“几位好歹也是曜日宗的弟子,出门在外便代表了曜日宗的脸面,如今却仗势欺人、无端挑事,不觉得有愧于宗门吗?” 那男子火气更盛,声音尖刻地冲着时夭:“我们被这群不长眼的东西撞了,倒成了无端挑事,你又是何处来的丫头,牙尖嘴利,惯会颠倒黑白。” “你!” 时夭将脸憋得通红,身体微微发抖,做出一副不堪受辱的样子。 顾袭清一手拦住她,低声劝阻道:“稍安勿躁。” 时夭同他对视两秒,气鼓鼓的样子便软化不少。 顾袭清目光又扫向那些仆从:“站起来做什么,都歇好了?” 仆从们一时不敢说话。 顾袭清又道:“歇好了便走。” “……” 周遭陡然间安静下来。 ——顾袭清竟将人彻彻底底地忽视了! 时夭蓦地哽了一下,险些呛到:顾袭清这厮,真是深谙气人之道。 第九章 这段剧情时夭也十分清楚,正是一队曜日宗的弟子与顾袭清的人起了冲突,而后又邀请了顾袭清一同去营救同门。在此过程中,最先挑衅的那名弟子不满被顾袭清抢了风头、连心上人都注意着顾袭清,便趁机坑害了顾袭清。 而顾袭清如此得天道眷顾,自然是安然无恙,反而又再次得了好机缘。 若非如此,时夭也不会跟着拱火了。 不过,显然顾袭清本身气人的功力更有绝佳效果。 那男子两步跨过来拦住了顾袭清的去路:“你竟然——” 眼看着他就要上手了,身后的女修猛地扑上来捉住他的手臂:“蒋师兄,你冷静些,何苦牵连过路的人!” 女修拦住了自家师兄,便对着顾袭清行了个深礼:“道友见谅,我等乃是曜日宗的弟子,我叫岳雨绮,这是我师兄蒋澍。蒋师兄并无恶意,只是我等走失了同门,心急如焚,才言行有失。” 顾袭清这才正眼瞧过去。 岳雨绮极敏锐地道:“道友此刻在江雍城出现,想必是还未来得及前往百宗会。我等也收到了百宗会提前结束的消息,却不知是何缘由,不若我这就修书一封问问同门,再告知道友?” 这番话勉强算是圆了场,好歹表达了诚意。 顾袭清简略应道:“多谢,不必。” 岳雨绮原本还要再言,在顾袭清这等态度下也不觉噤声了。 蒋澍却忽而态度大变,阴沉沉的目光仿佛只是错觉,他顺着岳雨绮的话道:“……是,方才是我一时昏了头,冒犯了道友。” 他像模像样地拱手致歉:“请道友不要计较。” 这看上去倒真有些气昏了头、神智将将恢复的样子。 时夭却清楚得很,蒋澍这人心胸狭隘。方才岳雨菲主动出来阻拦,又对顾袭清好声好气说话,蒋澍便疑心岳雨绮是对顾袭清有意思,又顾及着自己在岳雨绮面前的形象,才亡羊补牢地演这一出。 时夭小声嘀咕道:“这变脸比翻书还快,小孩子见着糖了都没这么会变。” 顾袭清视线从她面上匆匆扫过,转至蒋澍:“言重了。” 顾袭清果然没有计较。 岳雨绮素来欣赏性子宽和大气的人,看向顾袭清的眼神中不由得多了几分赞赏。 蒋澍看在眼里,心中不平更甚,表面功夫却做得好,刻意道:“道友有所不知,宗门让我等下山除妖,就在这江雍城中几位同门却凭空消失了。我心急如焚,这才口不择言了。不知,道友可曾在这城中感觉到什么妖物的气息?” 顾袭清:“并未。” 他目光掠过其他人,王远新并仆从都摇头。表示未曾感觉到什么异常。 蒋澍犹豫着道:“其实,我们倒是略有了些眉目,可是我们人手不足,此时去请人也来不及……先前是我鲁莽了,不知这位道友可否随我们一同去除妖?” 岳雨绮闻言露出了不大赞同的表情,可是也没有阻止,显然她知道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多一个人便是多一份力量。 “若道友不愿意就算了。” 蒋澍的做法不算多么高明,可架不住他碰到的是顾袭清这么个愚善的人,哪怕并不想同蒋澍相与,顾袭清也会念着那些被妖捉走的无辜人。 顾袭清答应了同去。 王远新看上去并不意外,还能对蹙眉的时夭委婉开解:“待这个事了,我们便马上送江姑娘回扶云洲去。” 时夭摇头:“我并不是担心这件事,顾公子乐善好施,本是顶好的。我也是受了顾公子恩惠的人,只是那位蒋澍……” 王远新了然地笑道:“江姑娘的意思,我都明白。公子平日就是这样,那蒋公子不客气,却和其他被捉走的人无关,公子去救人,非是应了他的请求,而是从心罢了。” 从心。 说白了,愚善而不知悔改。 时夭就不信蒋澍还会感谢顾袭清,待会儿他还要害人呢。 蒋澍等人原本的任务是去更北边的无妄海边除妖,听闻那边有妖气动乱,却不料在江雍城这儿走失了同门。蒋澍好赖是此次任务的领队者,出了这事他无法回去交代,便在此处暂时逗留。 至于他所说的“略有些眉目”,则是误打误撞知晓了本地近来时常有人失踪,上报官府,却迟迟没有破案。细查之下,他们认为将人掳走很有可能是妖所为,怀疑和捉走同门的是同一只妖。 岳雨绮将证明及所查分门别类地拿出来,顾袭清看过,本只打算独自前去,王远新非要跟去,时夭自然也不能错过这场面,以“我好歹也是修士”这点强行跟上。 一行人启程前去城外的吴家村,找一位名为“巧娘”的妇人。 据说,这巧娘当初是南边逃难来的,落脚在吴家村。没多久,与村子里名为吴正的青年结了亲,夫妻俩人前一直是和气温婉的,只是近两年来几乎没人见过他们,行踪诡异。 到了那处,只见户门紧闭、杳无人声。蒋澍上前敲了敲门,久无回应。 “哎哎,别敲了。” 对门走出个杵着拐杖的瞎眼老丈,“这户人家早搬走了,你们敲多少次也没用。” 岳雨绮问道:“老伯,请问这里原先住的可是一位叫做‘巧娘’的人?” 老丈的表情瞬间冷了:“我是来提醒你们对面没人的,这种事来问我这个瞎眼老头子,是有意欺负我看不见吗?” 岳雨绮哪儿见过这场面,慌慌忙忙地想要辩解:“我不是……” 老丈却已经进了屋,“砰”地一声将大门关上了。 “……” 岳雨绮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了。 蒋澍连忙凑上去安慰她。 顾袭清垂眸沉思,片刻后道:“此处没什么线索,先走吧。” 蒋澍立即反驳:“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顾袭清却转身就走。 时夭尽职尽责地跟上去,轻声问:“顾公子可是看出了什么?” “吴家村内也有人消失未归的事,若巧娘就是那掳人的妖,这位老丈无依无靠又不能视物,该是她最好下手的人选。既然没有,这位老丈又对巧娘多有维护之意,大概同巧娘交情不错。”顾袭清低声解释道,“我们已经来过这里,便算是打草惊蛇,假意离开再等一等,许是会有收获。” 难得,顾袭清也能说这么一长串话。 时夭注意到蒋澍等人都专注安静地听着,便知道这番话不是特意说给自己听的。 她一副受教的表情,不吝赞叹:“顾公子真是聪慧机敏,顷刻之间就明白关窍了。” 多夸顾袭清,蒋澍那小心眼就越是恶意满满。 顾袭清反应平平:“道友谬赞。” 蒋澍心里不服,可先前是他说了那话,本想让顾袭清知难而退,待岳雨绮看清了这人并非表面上那么光风霁月,他的目的就达到了。如今顾袭清既发了话,蒋澍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们着人埋伏在这附近,还真见着了一个行迹鬼祟的小妖过来查看那老丈,顺着这小妖一路追到了一处森林。 天色已暗,枝叶重叠的林中更是难以辨清前路四周。 “等等。” 顾袭清走了几步就停下来,出声阻拦。 蒋澍却意外于真能找到妖的所在,被冲昏了头脑,不管不顾地往前,嘴里还说着道貌凛然的话:“妖物就在眼前,如何能等?!” 曜日宗的弟子自然都跟着蒋澍跑,深入树林。顾袭清拦不住人,对王远新和时夭道:“你们先别动,我去看看。” 话音方落,前方陡然现出一片红光,瞬间将曜日宗弟子的身影都笼罩进去。 顾袭清当机立断扔出飞剑,剑上灌注了丰沛的灵力,锋利无比地将红光划开了一道口子。紧接着,如引爆了什么般,红光炸开。顾袭清毫不畏惧,在剑脱手以争取时间的同时就纵身跃了上去,没入那片刺眼的光晕中。 时夭亦早有准备,跟着就冲了进去。 唯有王远新,下意识听从了顾袭清的命令后没想到这么快就发生了变故,等到反应过来,只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 顾袭清真正的目的不是追上曜日宗的弟子,他本意是能救几个先救几个,但这东西启动得太快,他以剑势抵挡也不过瞬息。 “顾公子!” 紧随而来的时夭抓住了他的衣袖,堪堪站稳。 顾袭清镇定从容的脸上才终于露出了一丝意料之外的讶异:“你怎么……” 时夭怯怯地道:“我见着你进来,就不自觉地跟过来了。” 顾袭清神色莫名,眉心蹙了蹙,不大赞同的样子。 时夭便又补了一句:“总不能让你一个人进来吧。” 说话间,脚下再次亮起,颜色过浓,像是掺杂进入了点点墨汁,透出不详的红黑色。红光有序地迅速串联交织,转眼间成了个巨大无比的诡秘复杂图案,将他们都拘在其中。 第十章 顾袭清凝视许久,得出结论: “是血祭阵。” 血祭阵因其血腥残忍、有违人道天和,被列为阵法中的禁术。即便是专程学习禁术的人,也难以完全知晓阵法布置的方法。 岳雨绮怛然失色:“这里怎么会有血祭阵,这种禁术不是早就不记载了吗?” 蒋澍显然也方寸大乱,不过是强撑着,闻言阴恻恻地道:“血祭阵最初就是这些心术不正的妖物弄出来的,他们当然知道怎么布阵。” 时夭听了这话,心中戾气渐起。 她垂着脑袋,往顾袭清身边更靠拢了些。 ——怕自己被蒋澍惹烦了,忍不住对他出手反坏了大局。 顾袭清察觉到了时夭的动作,没有避开,亦没有说些什么。 岳雨绮晃了下蒋澍的手臂,满是担忧地问:“师兄,你能解开这个阵法吗?” 蒋澍是学过阵法的,不算其中佼佼,但比入门的粗浅好上不少。此前他们一同下山,几次遇到窘境,靠着蒋澍对阵法的熟知解决了许多麻烦。 “师妹莫怕。” 蒋澍反手覆住岳雨绮的手背,不合时宜地发出深情宣言,“师兄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就在你身边。” 时夭被恶心得再度往顾袭清身后躲了躲。 顾袭清不由得看向她,静了一息,平淡地道:“江道友,我对血祭阵没有十分的把握。” 时夭:“?” 他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时夭不明所以,视线一转,蒋澍还在换着花样安慰岳雨绮,说他们一定能够顺利出去。 “……” 时夭仰首,辩解道,“我不怕的。” 顾袭清的视线掠过她还拽着自己衣服的手。 时夭诡异地沉默了一瞬,果然松手,再次强调:“我不怕这个。” 顾袭清点了下头便转开视线,并不想在此事上过多纠缠,漫不经心到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时夭:“……” 好气。 这家伙太会憋人了! 他们的对话虽放轻了声音,却也没有刻意避于人前。岳雨绮心乱如麻地听着蒋澍的话,不知怎么还能注意到这边,惊喜地问道:“顾道友,你也会解阵?” “略通一二。” 顾袭清的说法相当谦虚,“血祭阵凶险复杂,不容乐观。” 岳雨绮几乎带了哭腔:“是说这阵解不了吗?” 蒋澍看不过眼,上前来挡在岳雨绮和顾袭清的中间:“顾道友莫要吓我师妹,这血祭阵虽然难解,可既然是阵,就一定会有解法。” 顾袭清“嗯”了一声:“确实,再难的阵法都有解法。” 蒋澍:“……” 时夭眼睁睁看着蒋澍猝不及防地被哽了一下,眼中憋屈的神色呼之欲出,仿佛在无声地咆哮控诉:你干嘛赞同我啊! 她心中的不快陡然散尽了。 被顾袭清憋到很不爽,但是看顾袭清憋人很有趣。 阵法固然都有解法,可困死在阵法中的修士不在少数。可解,也要看有没有能力解。 蒋澍受了这番对话的刺激,兼之在心上人面前出风头的意念趋势,他拿出了十二万分的专注与热情,开始研究脚下的血祭阵。 顾袭清亦沉默仔细地打量着阵法。 红线错综复杂,可供人完全站立的空地几乎没有,瞧着像是从人脚下生生穿过去了,令人心惊;且阵法线条的红光隔一阵就骤然增强,而后再缓缓弱下去,宛如人的呼吸。 曜日宗的弟子都挤在一处,似乎这样更能有安全感。 时夭两边看了看,恪守人物设定,亦步亦趋地跟在了顾袭清身后。 她步伐很轻,走得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顾袭清。 “这些红线暂时无害。” 顾袭清忽然道。 时夭一顿,随即压着嗓子欢喜地道:“多谢顾公子,我知晓了。” 顾袭清又不再开口了。 再过不久,蒋澍就会找到这血祭阵中的一个关窍点,虽不能破阵,却能凭着这点坑害顾袭清。 要是别的事她肯定不会跟着冒险,这血祭阵是凶险,但终究是要安然无恙度过的。她追进来表面上表演的是情深担忧,内心全是图谋如何趁势得到捆灵索。 时夭不能确定那个关窍究竟是在哪个方位,看顾袭清这般用心,生怕他先蒋澍一步找出来——倒不是对顾袭清本人太过自信,而是对顾袭清得天独厚的运气有了深刻认知。 时夭将嗓音刻意掐得细弱可怜,忐忑不安地问顾袭清:“我们都进来了,只留王叔一个人在外面,应当不会有事吧?” 顾袭清眼睫轻扇,明显是思绪被打断了一下。他沉默了一小会儿才回答:“不会。” 措辞之简洁,语气之冷淡。 任谁能都看出他此刻不愿多谈的态度。 时夭选择性眼瞎,故作天真地追问:“真的吗?” 顾袭清停下边查看、边在泥土中以树枝画阵的动作,回首,认认真真地对时夭道: “江道友,你就不该跟来。” 他的口吻并不严厉,同平时说话没有多少区别,可是眼中的漠然之色更盛霜雪,毫无触动。 这份平静至笃定的陈述,比等闲玩闹、气头上的言语更能给人以清醒的认知。 时夭怔了怔,没能在第一时间让眼眶泛红,露出楚楚可怜的模样。 相比顾袭清原本平淡如水的无趣模样,信奉弱肉强食的时夭对这副表现的顾袭清更有种欣赏。 “……是。” 时夭紧急挽回了一把,声线颤颤地道,“我记住了。” 顾袭清没揪住此事不妨,转头就继续想解法,时夭则仍旧跟在他身后,他态度一如既往,没有多余的改变。 蒋澍在另一边突然大喊:“顾道友,我在这里发现了一处异样,你且过来瞧瞧!” 顾袭清几乎是踏着风过去的。 蒋澍一边指着某处,一边让其他弟子先别过来扰乱了:“这里的纹路不该是如此,西北对东南,两边本是契合,唯有这一点——” 顾袭清已经倾身去看。 蒋澍话说到一半,将掌中的血撒向那处,顺势将顾袭清往前推去。 顾袭清已经有所防备,接住了这掌。然而那处纹路在碰到血的瞬间,红光就以数倍的强度大亮,爆发出的强大吸力将顾袭清生生向后扯去。 等候已久的时夭毫不犹豫地伸手拽住顾袭清,看上去是试图将他拉回来。很快,两人一同被红光吞噬。 蒋澍早早地跳开了,见到这幕景象,也免不了愣住了: 这女修倒是个情深义重的。 其他弟子赶上来问怎么了,蒋澍回神,懊悔地道:“此处阵法诡异,顾道友不慎触动,正中招了!” - 顾袭清和时夭一同摔了出来,这地方比原本的树林更暗,时夭死死地拽着顾袭清,生怕让他走失了。 这阵法的威力确实强大,时夭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被强大的吸力冲击得微微发抖,摔落在地后手仍然不放松,依照习性安静蛰伏着等待适应黑暗。 “江道友?” 顾袭清先开口了,他被时夭抓着的那只手臂微弱地移动了一下,很快又停下来,顾忌着什么,“你还好么?” 时夭未能及时回答,让顾袭清联想到了不太好的事。 几息之后。 顾袭清又再次唤道:“江道友?” 时夭还是不应,她想:谁让顾袭清平时说话那么憋人,这会儿就急一急他。 顾袭清静候片刻,被握住的那只手反手动了动,动作流畅自然,并不像是摔伤了——所以他先前是怕不慎牵连到她身上可能的伤处? 顾袭清的手灵巧地翻转了个角度,指尖碰到了时夭的手背,他随即撤开。 时夭几乎都能隔空感觉到他的犹豫和停滞。 顾袭清又调整了下角度,再次试探地去触碰时夭。这次总算是碰到衣料的质感,他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江雪晴。” 顾袭清的手指隔着衣服,将要触上她的脉搏。 “唔……?” 时夭悠悠转“醒”,茫然地道,“顾公子?是你吗,你还好吗?” “是我。” 顾袭清对她的态度有些意外,还是一一答了,“我没事。” 时夭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浊气:“没事便好,没事便好。方才那变故太突然,我险些吓死了。” 顾袭清一时没说话。 时夭拿不准他的态度,当即扮起了可怜:“我、我知道我不该跟来,可我见你被那红光拖进去,我不知该怎么办,只想着要紧紧抓住你……是我莽撞,拖累了你。” 她先前对顾袭清表现出的爱慕之情都不是无的放矢,现在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无缘无故就跟着人共赴危险,绝对会引人怀疑;然而若她是个被恋慕冲昏了头脑、一心一意只想着对方的人,这就很合理了。 顾袭清不知缘由地默了默,轻声反驳:“没有。” 四周极静,又暗无天日,顾袭清的声音融在这份独特的静谧中,轻忽而飘渺,含着些许脱力后的沙哑,着实搔人耳根。 时夭隐约感觉他的态度好似软化了一点,又不确定,贯彻着听话乖巧的性格特征,柔声征求着顾袭清的意见:“我现在可以站起来吗?” 顾袭清道:“可以。” 他又补充:“这种事不用问我。” 时夭便犹犹豫豫地谨慎作答:“我怕,不小心坏了事。” “……” 顾袭清不说话了。 他显然想到了自己之前说的那句话。 ——你就不该跟来。 确实如此。 直到这刻还是如此,她不该跟着义无反顾地跳进来,将自身随意地累及危险之中。 可残留在顾袭清手臂上那份紧紧拽住他的拉扯痛感犹在,他在堪比风暴的红光肆虐中仍能清晰地感受到时夭在奋力挽留他,混乱到麻木思绪的恶劣环境,她都不曾放开他的手。 顾袭清启唇,试图说点什么,眼前划过微风,是时夭在他跟前试探性地摆着手: “顾公子,我站起来啦。我扶你也起来吧?” 她出口的话中残存着微弱的鼻音,像是哭过了,又像是硬生生忍住了。可语调已经不期然地尽力轻快起来,不知道仅仅只是站起来这件事有什么值得她高兴的。 她还再次对他伸出了手。 顾袭清自然不会直接去握住她的手,他没有简单地拒绝,而是顺势道出了那句早该说的话:“江姑娘,多谢。” 他轻松地站了起来。 时夭收回手,隐约带笑地道:“应该是我感谢你才对呀,顾公子怎么摔一下便糊涂了。” 顾袭清:“江姑娘不……” 他话止住,忽而凝神下来。 时夭默契地不言语。 顾袭清毫无征兆地握住时夭的手臂,近乎气音地催促:“走!” 他们稍微一动,周遭的黑暗便跟着流动起来,原本遮蔽得不见天日的墨色间随之透出些微错觉般的光亮,还有扑面而来的浓重妖气。 ——原来他们不是摔倒了一处黑暗之地,而是到了一只周身笼罩着黑色瘴气的妖物身边。 这妖太擅藏匿,顾袭清惊愕于他们说话的功夫竟没能察觉到分毫,还是在那只妖细微的动作间才令他感觉到了,这让顾袭清不得不忌惮。 顾袭清拉着时夭尽力往妖移动的反方向跑,同时召出佩剑:“极胥,出!” 之前不动术法武器,也是存着不能轻举妄动的心思。 极胥上附着灵力,照亮了这黑暗中的一隅,锋利尖锐的剑刃寒光满是凌厉煞气。 时夭借着这光,正瞧见自己连手腕带袖口被顾袭清擒住的景象,那袖口处还尤为俏皮地掐出了花朵的形状。 第十一章 这只妖乍看上去十分庞大,实则多半体积是那团凝聚的黑气,真正的本体被簇拥在中心,定睛看去隐约可见人形。 顾袭清驱使着极胥刺向本体,那本体的边缘却被打散了。 “看来这只妖是由瘴气修成的瘴妖。” 顾袭清确定了心中所想。 从方才起,周围的空气就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呼吸乃至步伐、行动都受到了影响。有这等能力的妖并不多,其中最符合特征的便是最难形成的瘴妖。 瘴妖没有意识,形成多半也非自己所愿,需要借助外力。其本身没什么攻击性,笨重难行,但瘴气有毒,容易活活将人耗死。 “瘴妖?” 时夭边跟着跑边道,“是有人在背后控制它?” 顾袭清简短地肯定:“是。” 极胥回到他手中,他反手利落地划出一剑,瞧着如水流那般轻盈柔软,却有撼地裂石的力量。 碎石飞溅,剑气掀起的飓风带起尘土,迷蒙视野。 顾袭清的视线快速转过四周,心下沉了沉,对时夭道:“江姑娘,可否用‘与灵之术’策应于我,暂且拖住这只瘴妖?” 与灵之术是浮花宗的特殊心法,能短暂地调动周围灵力。 时夭不是真正的浮花宗弟子,对与灵之术一窍不通。不过外门弟子江雪晴哪怕会与灵之术,也不过是初阶,远远达不到将周遭灵力都聚集到自身的地步。 调动灵力扰乱瘴妖,这点时夭凭借自身的幻术便可替换出效果,掩人耳目。 时夭点头应下:“好,顾公子你多加小心。” 时夭觉得,她和顾袭清现在的行为,简直就是仗着瘴妖没什么智力,大声密谋。 顾袭清对时夭使了个眼色,松开了她的手,两人分别掠向相反的方向。 时夭吸引了瘴妖的注意,拉开它与顾袭清的距离,好让后者有时间蓄力。 顾袭清十分清楚,以他现在的实力要破开这层厚重的瘴气还远远不及,他需要借助聚灵阵,将自己的剑招力量发挥到极致。 阵法以最快的速度成形,顾袭清分神朝时夭那方看了几眼。 她没有受伤,情况却算不上好,苦苦支撑着不知哪一刻就要失手。 顾袭清横剑眼前,指尖从剑身上轻忽掠过,剑锋向下砸落深深没入阵眼所在。空气的流动随之产生了短暂迟滞缓慢,而后如遭受到了强大的吸力迅疾涌向聚灵阵中心。 这一剑借灵物之势,携裹天地之力,超出了顾袭清本能承受的巨大灵力爆发。挥剑而出,便如山海倾倒,席卷八方。 瘴妖周身的瘴气顷刻涤荡,连同本体都被烈风猛地向后吹去不成形状。 时夭紧急后撤,掠向顾袭清的方向。 “江姑娘!” 顾袭清试图接住时夭。 红光在此时再次出现,比之前的每一次都更加强烈,晃花了人的视线。 顾袭清碰到了时夭的衣角,一具温热的身躯随即撞进他怀中,大脑深处紧接着受到了沉重的钝击,失去了意识。 - 再醒来,入目所见是间华丽亮堂的屋子。 红烛暖帐,熏香氤氲。 顾袭清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终于看清了不远处的景象:江雪晴同样被绑着,下颌却被捏在陌生女子的手中,后者正仔细而满怀恶意地打量她的脸。 “这张脸倒还不错,就是太素淡了些。” 女子挑剔地点评着,尖利的指甲陷进时夭脸上的软肉,几乎要戳伤她的脸。 就在这时,女子发现了顾袭清的苏醒,明显转移了注意力。 女子松开时夭,走向顾袭清。 时夭猛地歪着身子挡住她,紧张地喊道:“你想做什么就冲我来,别动他!” 女子身形停住。 顾袭清亦怔了怔。 女子微微歪着脑袋,垂眸打量着时夭,而后又看了看顾袭清,了然道:“哦~我知道了,你们是情人。” 她语气里还带着一种说不清的笑意,下一刻便急剧变了脸色,狠狠地掐住时夭的脸,尖刻狠厉地道:“可我最讨厌有情人,尤其讨厌在我面前卿卿我我的人!” “既然你这么担心你的情郎,好,那你就好好看着他是怎么死在你面前的!” 说到最后一句,女子的声音里充斥着癫狂的狞笑,说不出的疯魔意味。 她甩开时夭,转眼就到了顾袭清的面前,手背陡然青筋暴涨,纤细的手指变得又细又长,指甲都染成了暗红色。 时夭失声叫道:“不要——!” 女子眼中疯狂更甚,不管不顾地就要刺穿顾袭清的脖颈。 千钧一发之际。 顾袭清忽而道:“你解了他的尸毒么?” “——” 女子的指尖距离他的动脉堪堪几厘,闻言毫无征兆地滞住了了,“你说什么?” “尸毒。” 顾袭清的目光毫不动摇、不闪不避地直视着她,语气平缓而冷静,“即便人死,尸毒也不会消失,能存在十数年之久。你不解他的尸毒,哪怕将他成功复生了,或许还是要功亏一篑。” 女子似是一时半会儿没体会这段话的意思,保持着下手的姿势怔愣许久,又回首看向身后床榻上的人。 那是一个男人,安然地躺在丝绸软被中,搭眼扫过去只觉得他是睡着了。 正令顾袭清感到不解的也在于此,这个男人被安置在这里,显然很受这女子的重视。但这女子方才的声调之大,没有半分顾忌。 而男子亦没有醒来的迹象。 顾袭清定睛看去,发现了男子拢在被子上的手有青紫交错的痕迹,肌肤不似常人,是死白的颜色。 这是中了尸毒才有的反应。 联想到林中的血祭阵和瘴妖,以及那些不明不白消失的普通人和修士,顾袭清瞬息间就猜到了这一切的缘由。 “你能看出尸毒……” 女子若有所思地盯着顾袭清,方才形似疯颠的样子全然消失不见,目露审视,“那你会解尸毒吗?” 她的手还未收回去,配上那副阴森的口吻,怕是顾袭清敢说一个“不”字,她就能立马杀了他。 顾袭清面不改色,一如往常地从容不迫:“会。” 他眼神清明,神色笃定,无端便让人信服。 女子瞳孔微微放大,盯了他好几秒,才道:“如果你能解开他身上的尸毒,我可以放你平安离开。” 顾袭清却道:“放她走。” 他指的是时夭。 女子缓缓直起身子,意味不明地道:“你们倒是都念着对方。” 时夭连连摇头,小声道:“顾公子,不要这样说。” 顾袭清并不看时夭,定定地道:“如何?” 女子笑了:“当然可以,你自己愿意又有什么不行?不过我不能现在就将她放走,得防着你诓我。” “好。” 顾袭清颔首,“你先将我们松绑。” 女子笑而不语。 顾袭清道:“我总不能绑着手去解毒。” 女子:“那你的情人呢?” 顾袭清顿了一下。 时夭觉得他应该是想反驳“情人”这两个字,但时机显然不允许。 顾袭清镇定自若地道:“我不想看见她一直被绑着。” ……就这理由? 时夭对顾袭清的感官十分微妙。 女子闻言,竟然同意了。 她替二人松绑前,幽幽地嘱咐道:“这里能够压制你们的灵力,发生的所有事我都知道。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样,否则我就将你的情人在你面前一点点折磨死。” 这话是对顾袭清说的。 原本还是要当着时夭的面杀了顾袭清,不过短短片刻,就调转了人选。 时夭心里不大爽快。 被绑得有些久了,时夭被松开后下意识地活动着手腕,顾袭清的手便伸到了她面前。 “江姑娘,先起来吧。” 时夭却之不恭地借力站起。 她道了声“多谢”,便垂首拍着自己身上沾到的灰尘。 只听顾袭清在她头顶上方沉声道: “不管再发生任何事,江姑娘先请保重自身,不要再做出先前那般以身相替的事。” 时夭蓦然抬首望着他,眼睫轻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最终,她点点头,既乖觉又略显失望地道:“我晓得了。” 顾袭清突然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时夭却是真的失望。 不是为这近似拒绝的嘱咐,而是因为她早知道这段故事,知道这只妖最讨厌有人在她面前表现的情深义重,激起她的伤心事。为了报复,她往往会杀掉另一人,以得到报复的快感。 她原本想着,自己动不了顾袭清,让别的妖来对付顾袭清试试。 可惜。 第十二章 那女子名为蝶书,是只蝴蝶妖,最开始确实是为躲避仇家而逃到吴家村,吴正在偶然间救助于她,她便偿还恩情。几番下来两人相熟,后来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 几年前,蝶书的仇家找上门。 尸毒对蝶书并无损害,却让吴正一病不起,蝶书遍寻解法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吴正在眼前死去。 蝶书无法接受心上人死去的事实,日渐疯狂,终于找到了血祭阵。依据记载,一定数量的活人鲜血开启阵法,再以蕴藏灵气的修士进行活祭,就能使逝去之人死而复生。 血祭阵中的那处破绽并非是错漏,而是蝶书觉得那些弟子的灵力差了些,想再抓一个补上。 这便抓到了顾袭清,还有知晓故事发展而跟进来的时夭。 - 顾袭清让蝶书去准备一些东西,是解尸毒的必要之物。 待蝶书短暂的离开,时夭不安地问道:“顾公子,这尸毒……” 顾袭清颔首:“我能解。” 时夭松了口气:“那便好。” 怎么顾袭清连尸毒都会解? 有世家做支撑的修士就偏比旁人多些技能吗? 时夭不得不承认顾袭清这运道实在是好得过分,不论遇到什么事都能寻摸出一条路来。 要是顾袭清没有看到吴正、没有辨认出那是尸毒,蝶书的指甲会不会刺破他的肌肤? 时夭不由自主地去想这种可能。 她脸上的表情被顾袭清看在眼里。 顾袭清显然误解了,他低声安慰道:“不会有事的。” 即便他的声音很轻,却丝毫没有虚浮的意味。这份冷静沉稳近乎浑然天成,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让人不自觉地信任追随。 不知是否与他优于常人的出身有关;又或者,是他自身性格所致。 时夭认为他很有做狐狸精的天赋——狐狸精比之她这只九尾狐,自然还是要低一些的。 “有顾公子,我不怕。” 时夭如今不必费力酝酿便能娴熟自然地说出这种话,说完便敏锐地将视线投向门边,她不是很在意顾袭清的反应。 有人靠近。 应该是蝶书回来了。 门被推开。 蝶书抱着一堆东西走进来,放到顾袭清面前,语气偏快地命令道:“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现在就可以开始解毒了。” 她的神色非常奇特,像是要显露出高兴可又不能丢失了能够威慑人的凶戾,两种矛盾的情绪在她脸上交错,以至于表情显得有些扭曲: “如果你解不了尸毒,我会让你的情人吃下蜘毒,让她在你面前溃烂而死。” 意识到她在说谁的时夭:“……?” 这位妖族姐妹,压制修士灵力的做法对我可不起作用啊。 顾袭清没有回应这句话,他伸手在那堆东西里拨了拨,眉心微蹙:“你带来的月下枝是晒干了的,效用会减半。” “减半?!” 蝶书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变得尖锐。她的眼瞳慌乱不安地颤抖着,很快又狠狠地瞪向顾袭清,“你是故意想拖延时间对不对?” 顾袭清平淡地陈述道:“如果你找不到新鲜的月下枝,用重锦花和白河草的汁液混合也能弥补一二。” 蝶书的身躯微微发起抖来,齿关上下碰撞出令人背脊发麻的连绵声响,她盯着顾袭清的样子就像是要马上将他生吞活剥了。 最终,她还是一言不发地如一阵轻烟化去,将重锦花和白河草找了回来。 “这只妖的状态很不稳定,你不要同她正面对上。” 顾袭清嘱咐时夭道。 时夭点了点头。 蝶书这会儿只怕是已经站在精神崩溃的边缘,若血祭阵还不成,就是真的要疯了。 顾袭清有条不紊地调度着手中的各类药材,脑中飞快地计算着这只妖取物所用的时间以及这座山周边的环境:除了瘴妖,看来这只妖并没有别的帮手,但她的速度极快,贸然逃跑和出手都不是好办法。 时夭看他手上动作如飞,脸上神色淡然高洁得犹如普世的得道高人,可细看就能发觉他眸底被眼睫覆盖着阴影下的思索沉吟。 时夭便犹豫着问:“其他的事需不需要我……” 话还没说完,顾袭清就截住了话头:“不用。” 时夭乐得轻松,就半是慵懒地趴在桌边看他将那些药材逐渐变成几碗颜色不同的药剂,又互相混合、注入灵力,还要以特殊的方法分门别类地处理,勉强不算无聊。 她毕竟是只好学的九尾狐,多多学习修士们的技能,有助于她更长远地走下去。 蝶书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后,盯了顾袭清炼药的过程一小会儿,毫无征兆地问道:“你们为什么会在一起?” 她是看着时夭问的。 这问题实在是来得突然,原本的故事中没有时夭的加入,故而并没有这一环。 时夭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顾袭清,这无意间的动作便更像是被说中少女心事时、不由自主看向心上人,将一腔情意毫不保留地表现出来了:“我……顾公子救了我。” 以轻微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时夭就不再说了。 蝶书却被勾起了莫大的兴趣,她甚至直接坐到了时夭的身边,难得语气稳定地确认到:“他救了你,所以你喜欢上他了对不对?” 时夭的脸涨得通红,视线禁不住再次看向顾袭清,而后才艰难地点了点头:“……嗯。” 蝶书凝望着时夭沉默了一会儿,得出结论:“可是,只有你喜欢他,他还没有喜欢你?” 时夭羞怯的表情不断变化,张了张嘴,像是怕惹怒蝶书似的小心翼翼地涩然答道:“是的。” 蝶书垂着眼,以一种怀念的口吻道:“当初,我和我夫君也是这样的。一开始,他救了我,我也只是想着报恩。可是后来我就喜欢上他了,他比我喜欢得晚一些,我总是要拿这件事来说嘴,每次他都辩解不得,找各种法子同我‘赔礼道歉’、哄我开心。” “就连他为我而死……也没有任何怨言,死前还让我要好好地活着,说他下辈子一定会比我更早地喜欢。” 蝶书不自觉地落泪,脸上带着笑:“但我不想要虚无缥缈的下辈子,我只想这辈子同他长相厮守。为什么老天要这么对我!” 时夭犹豫片刻,拿了帕子去为她拭泪。 蝶书陡然捉住时夭的手臂,语调风云变幻:“既然他不喜欢你,你想要他死吗?” 时夭:“?” 这话题的跳跃性真大。 “不!” 时夭忙不迭地摇头,“我、我喜欢他就够了,他不喜欢我也没事。” 蝶书忽然又很赞同:“他都愿意为你让出逃生的机会,说不定他已经喜欢你了。” 时夭:“……” 其实,换谁来顾袭清都会这么做的。 时夭面上不显,满怀期待地偷偷看向顾袭清,不出意外看到他一脸平静漠然的样子,她无比失落地垂下了目光。 蝶书将这一幕收在眼中,嘴里嘀嘀咕咕着什么:“……要是我夫君醒来,大不了放你们都走;要么……就让你们一起死好了。” 时夭真想说句艺高人胆大,生生忍住了。 顾袭清将一碗药递给蝶书:“这是第一服药,你想办法让他喝进去。” 蝶书脸上的神情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一共有多少服?” “三服。” 顾袭清见蝶书迟迟不肯接过药碗,道,“我还能对他做什么?” 吴正已经是个死人了。 蝶书咬了咬牙,拿着药碗走了。 要喂死人服药不是件简单的事,以蝶书对吴正的珍惜程度,不会采取简单粗暴的办法,她嘴对嘴地喂进去了——这个办法,也能让蝶书自己检验药中是否有什么异常。 结果是没有。 顾袭清又开始配制第二服药。 蝶书对顾袭清的效率很满意,心中认为他故意拖延时间的怀疑打消,她拉着时夭絮絮叨叨地讲了许多自己和吴正当初的事,好像许久不曾有人听她讲述而要一股脑地全部说出来。 时夭本人对这种情爱实在是不感兴趣,好在只需要做出倾听的样子就行,脑中还能半放空思维去休息。 直到蝶书问时夭,是怎么和顾袭清相识、又是怎么喜欢上的。 这个问题出口,顾袭清的视线就望了过来,他很明显想要阻止这个话题继续进行。在之前蝶书试图追问的时候,他就已经不着痕迹地打断过一次了。 但显然,他们现在是阶下囚的身份。 时夭抢先一步道:“我们是在一次秘境历练中遇到的,我当时正被歹人所欺负,顾公子就出现救了我,像是天神一样。他是位不折不扣的君子,端方持正,又风度翩翩;虽然他素日不喜多言,但内心十分良善柔软。我们在镇上的时候,还遇到了……” 时夭尽力阐述着,将在话本子里看过的溢美之词全都用上了。 活了这么久,还都是别人吹捧她,可没有她这么夸过人的。要不是知道顾袭清现在正做的便是为了之后击败蝶书,她才不如此费力地帮助牵扯注意力。 正因如此,时夭没有注意到顾袭清的动作略微慢了下来,就像她之前也不曾去注意他的目光。 第十三章 顾袭清配置的药确实对吴正无害,但他所用的药材之多,三服药叠加在一起却能冲和出一种令妖神智眩晕的药。 蝶书精神不稳,这药对她的效用哪怕只有一点也足够了。 这三碗药,蝶书都碰了。 顾袭清伺机出手,召出极胥攻向蝶书,同时对时夭道:“退后!” “你竟敢愚弄我!” 蝶书面目狰狞,身形暴涨,两片斑斓绚丽的翅膀自肩胛骨挣破衣料而出,她通身的肌肤都蒙上了一层暗红色,模样已经不是人形。 顾袭清同她打得半间屋子都毁了,蝶书分神去护着床榻间的吴正,忽而感到一阵伴随着尖锐刺痛的眩晕。 ——正是此时! 顾袭清的袖口飞出一道淡金色的光晕,捆灵索敏捷地缠上蝶书。 蝶书始料不及,捆灵索从贴上到收紧只是瞬息功夫,她堪堪放出翅膀上含有毒素的鳞粉,便被绑了个结结实实。 屋内红烛倒落,点燃委顿在地的纱帐。 蝶书和顾袭清分据两端,前者是极力挣扎而无法动弹,后者是中了鳞粉的毒,正用剑支撑着身躯,试图缓和。 时夭走了过来。 “别过来!” 顾袭清的态度是喝止,但出口的话语虚浮无力、难以为继,“鳞粉有毒。” 他额际的冷汗顺着凌厉的侧脸线条滑落,没入肩上的一处绯色伤口中。 这样的顾袭清少见,不似平常一尘不染,好像从遥不可及的天际重重跌落,满身伤痕狼狈。 若是平时,这鳞粉的毒也伤不到顾袭清,奈何他修为被压制了不少。 时夭充耳未闻地站定在顾袭清面前,注视着他的目光由些许紧张变为疑惑,她抿着唇轻轻地笑起来: “顾公子,别来无恙啊。” 只这一句,顾袭清眼中情绪飞快地冷了下去:“……是你。” “看来顾公子还不算太笨嘛。” 时夭的口吻与她扮演“江雪晴”时完全不同,轻盈而柔婉,字句间都含着丝丝缕缕的缠绵,眉梢眼角尽是为正道人士所避之不及的妩媚风情。 哪怕她仍旧是这张脸,也绝不会错认。 顾袭清胸膛起伏两度,目光如冰如雪,锋利凛冽: “江雪晴呢?” 时夭单手撑着脸,嘴里“哎呀”了一声,似好笑又似同情地从眼尾扫他一眼:“顾公子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善人,这种时候了,还想着别人呀?” “你杀了她?” 顾袭清握紧了手中的剑,手背青筋分明凸起。 时夭玩味地看着他,并不回答。 她不觉得自己有回答顾袭清的义务。 剑风忽至,顾袭清猛然发力持剑袭来。 时夭早有防备,足尖轻点,翻身掠向半空,稳稳地落在两尺外。 她想到什么,饶有兴致地道:“顾公子,从头至尾与你相处的江雪晴可是我,你却为了一个素昧相识、连性格都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人对我拔剑相向,真是好生无情。” 顾袭清本就是穷途末路,硬撑着罢了,被躲开这一招,一时半刻也没有继续追上去:“你不该滥杀无辜。” “我没有杀她。” 时夭漫不经心地道。 顾袭清眉心紧蹙,眼睫被汗水沾湿,于锐利中显出几分别样的脆弱感。 时夭无所谓地耸肩:“早知道你不会信我的。” 她失去了和顾袭清继续对话的兴趣,掠至蝶书身旁,她的态度温和了许多:“我对你没有兴趣,看在我们算是同类的份上,就放你走好了。” 蝶书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时夭曲指成印,指尖汇聚的灵力注入捆灵索中,起初能感觉到强烈的排斥感——已经认了主的灵器不会再听他人的命令,需要以成倍于主人的灵力强行压制。 顾袭清察觉到时夭的意图,试图上前阻拦,却被时夭的结界阻拦在外。 “好了。” 时夭收回捆灵索,将其抓在手中,颇为满意地端详着,一面对蝶书道,“你可以走了。” 蝶书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被这一番突如其来的风云变幻弄得更是随时都要崩溃,当场带着吴正飞速逃离现场,都没回头看一眼。 时夭把还在徒劳扭动的捆灵索在手上缠绕了几圈,又在捆灵索意图收紧时用灵力反震回去,将其制得蔫蔫巴巴。 她回身,隔着结界屏障与顾袭清对视。 顾袭清的视线自捆灵索上收回,茶色的眼底凝聚着压抑的风暴,在森然的夜色中错觉般转为深重墨色:“你想要的是这个。” 他这态度莫名让时夭感到冒犯:“不然呢,你以为还有什么?” “嘭——” 顾袭清不知哪里来的余力,居然还能一剑破开结界,破碎的结界散落飞舞如光尘,顾袭清便随着这一隅渐渐消散的灵力具现再次横剑向时夭。 时夭侧身躲开,并未伤到,心中恼怒的情绪却攀到了顶峰。她反手扔出数道蕴含雷电之力的光球,瞬身到顾袭清棉签,毫不费力地掐住了他的脖颈。 “顾袭清,你我之间,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所以——” 时夭的手指缓缓收紧,语调轻柔,却无端阴冷森然,“你都得受着。” 要是没有顾袭清,她这会儿还在嵊宿山上过逍遥日子,哪里用得着做这些有的没的。 快乐老家都被人掀了,她就不信能有人不生气。 四周骤然动荡起来。 时夭措手不及,手中力道松了些许就被顾袭清见缝插针地挣脱了去。 地下似有活物蠢蠢欲动,搅得地面崩裂成坑洼不平的碎石。 时夭脚下那片未能幸免,她跳开到别处,就听顾袭清语气紧绷地道:“血祭阵开了。” “什么?” 时夭惊愕地望过去, 蝶书不是带着吴正的尸体远走高飞先逃过一劫,而是一意孤行地开启了血祭阵,她真是疯到头了! 一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都不懂! 顾袭清的脸色比她的还难看:“血祭阵一旦彻底开启便很难关闭,留在其中的人都会成为活祭。” 话说到这份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时夭没闲工夫再废话,转身就要走,她才不愿意困在这里。 她刚跃至半空,掌中缠绕着的捆灵索猛地散开,一端快速袭向时夭的面部,另一端趁势绕到时夭的后背。 正如先前制服蝶书,捆灵索以同样的方式绑住了时夭。 “怎么会……!” 时夭近乎失声,跌落在地的痛感让她脸上的表情扭曲了一瞬。 再睁眼,顾袭清拖着剑来到她面前。 短短时间内,顾袭清的脸色就由苍白变为了惨白,状态肉眼可见地颓靡。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时夭,垂眼时阴影深重皆在眸底,将他整个人的感觉都微妙地改变了。 时夭这才注意到捆灵索上沾了一滴血,应当是顾袭清方才持剑冲过来时抹上来的。 对于受到修为压制而失去驱策的灵器,可以用心头血来唤醒。 这方法对修为层级相隔太远的不起作用,但时夭和顾袭清的实力本就是差不多,凭着顾袭清受了伤、灵力又被压制,时夭才轻松占了便宜。 想不到,顾袭清在如此穷途末路的境地中,居然不是想办法先逃走,而是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来困住她? ——这也是个疯子吧! 时夭脑中冒出这么个念头,视线随着顾袭清而移动,不由自主地向后靠了靠。 她杀不死顾袭清,可不代表顾袭清杀不死她这个不得天道眷顾的九尾狐。 “顾公子。” 时夭的第一想法就是先拖时间,“这血祭阵开了,我们可就出不去了。” 言下之意,请顾袭清抓紧时间跑,三思而后行,别不要命了。 顾袭清确实是强弩之末,接连打了两场,灵力亏损的情况下还放了滴心头血出去,他还能行动全然是靠着一腔意志。 极胥剑暗淡无光犹如废铁,在裂痕遍布的地面上划开淡淡的痕迹。 顾袭清缓慢地在时夭面前蹲了下来。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反常而极致的平静给人以不似活物的不祥感,那双眼中沉沉的雾霭更是令时夭无端的毛骨悚然。 顾袭清一言不发,不搭她的话,只是向她伸出手来。 “顾袭清——” 时夭暗自发力想要挣脱捆灵索,却被捆得更紧。 惊惧之间,顾袭清的手落在了时夭的脸上,过于冰凉的温度激得她背脊一颤,手指间残留着的血腥气随之涌入鼻端。 时夭顿时不敢再动了。 她毫不怀疑顾袭清想把自己掐死的意图,用来以眼还眼。 顾袭清深沉幽暗的目光从她微颤的眼眸转开,向下,又匆匆移向脸颊。 时夭屏息感受着他的动作。 很快,她感觉到那只带着剑茧的手在她侧脸下颌处轻微地移动了一下。 就像是在……抚摸? 第十四章 顾袭清确实在试着触摸她脸上的肌肤,却不是任何狎昵旖旎的意味。 他想找出她脸上易容的痕迹。 时夭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只要不是直接杀她就好,能拖延时间就有希望。 “幻容丹?” 顾袭清终于开口,嗓音喑哑轻微,听不出其中真正情绪。 时夭心想这偏门的东西你也知道。 她酝酿着,慢吞吞地道:“其实,这东西……” 顾袭清却没有听她轻言慢语的闲情逸致,得了想要的答案便径直道:“血祭阵开,牵连者众多。要是它不能关闭——” 他无声地对上时夭的视线,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时夭只觉得脸上的那点凉意瞬间蔓延至全身:“你想让我给你们这群修士陪葬?!” 她的眼睛都瞪圆了,满是不敢置信,似乎还有些难以理解的委屈。眸中水光轻漾破碎,好不楚楚可怜。 分明是同一张脸,却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顾袭清稍显迟滞地站起来,提醒道:“是你放走了那只妖。” 他束在墨玉冠中的乌发有些乱了,经历两番厮打,形容自是不比寻常的狼狈。所幸他穿的是一身玄衣,哪怕沾了脏污血迹也不甚明显,反而有种别样的凌|虐美感。 时夭不服气地反驳:“当初还是你先挑衅我的呢!” 顾袭清:“所以我不杀你。” 时夭:“?” 时夭:“这还不是要杀我?” 顾袭清不知缘由地顿了顿:“如果血祭阵解不开,我们都要死在这里。” “……我当然知道了!” 时夭露出恼怒的神色,强硬地道,“不需要你一遍遍地重复!” 顾袭清握着极胥的手因脱力而微微发抖,呼吸略有些凌乱,额间冷汗涔涔。他极力稳住了,泛白的唇间吐出一口浊气,就这样向外走去。 “顾袭清?” 时夭喊住他,“你是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你可知这山里有多少妖物精怪?” 顾袭清这厮,哪怕是对着怀有恶意的人都能发挥泛滥的好心留一手,偏偏就是对她这只九尾狐毫无宽宥怜悯之心。 也对,他们本来就是互相仇视的关系,不死不罢休。 “山中已无妖精。” 顾袭清背对着她,一身孑然地静立,背影笔直如松。 时夭迅速接受了事实,又开始习惯性地伪装,将恐惧与害怕的示弱透过话语传达:“那只瘴妖呢?” 顾袭清将要迈出的步子又停下: “血祭阵强行启动,所需灵力不足,我们迟迟没有见到那只瘴妖,想来是一同被献祭了。” 顾袭清闷咳了两声,倒了两颗丹丸含在嘴里,意味不明地回首看了时夭一眼。 没了阴影遮蔽,那双眼中清明复现。 时夭清楚地在里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这只是你的猜测,谁知道那只瘴妖到底去了哪里。” 顾袭清苍白如纸的唇轻抿,似乎想说些什么,唇角动了动,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 顾袭清竟然真的就这么走了! 真是……太好了! 比起近在咫尺的危险,面对山林的未知对时夭而言更容易接受,她从小就是在这种地方摸爬滚打长起来的。 在顾袭清面前表现不过是为了谨慎周全,顺便刺探点什么罢了。 这血祭阵启动在意料之外,但时夭知道他们不会悄无声息地被困死在这里,原故事中那位曦华宗的玄朔真人很快就会到来。凭他的实力,阻止血祭阵的完成、蔓延不在话下。 当务之急,就是要解开捆灵索。 顾袭清用心头血强行维持,捆灵索如今又远离主人,没办法随时策应。 时夭不吝血本地同样逼出了一滴心头血,挣脱了捆灵索后当即将其封印,免得顾袭清太快感应到捆灵索的状态杀回来。 争分夺秒地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时夭才有空喘口气,被身体上的痛楚逼得禁不住龇牙咧嘴:“嘶——疼死了。” 她把捆灵索揣在怀里,顾忌着那位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到来的玄朔真人,没敢大肆地在天空穿梭;且她现在的状况也不适合,心头血的损失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这么一想,顾袭清敢用心头血抢回捆灵索,还马上就去对付血祭阵,这不仅是个疯子,还是个全然不要命的怪胎! 若有似无的血色笼罩在这片幽暗的林间,前路被弥漫的黑夜遮掩得模糊不清。时夭尽力从此起彼伏的鬼魂哀嚎声中辨认出人可能的响动痕迹,以免不慎碰到谁,四周却尽是窸窸窣窣的动静踩碎树枝的声响。 蒋澍迎面撞上来,见着她先是一愣,惊慌失措的神色从他面上匆匆掠过,被他强行忍了下去,鼓作镇定地道:“江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顾道友人在何处?” 看来顾袭清和蒋澍一行人还没有汇合。 但蒋澍既然敢出来,加之她过来路上听到的那些人声动静,想必他们是有所倚仗才敢这么大肆寻人——这个倚仗,自然就是那位玄朔真人。 玄朔真人的修为远胜于他们。 电光火石间,时夭脑中掠过无数念头。 时夭几乎可以肯定蒋澍如此行色匆匆地卖力寻人绝不是出于对顾袭清的担忧关切,相反,蒋澍是要先找到顾袭清,以免他在血祭阵中害人的事败露。 而作为当时同样近距离在场的“江雪晴”,难保她有没有看清楚所发生的事。 “你……” 时夭当机立断,往后退了一步,警惕而谨慎地道,“我不知道,我没见到顾公子的人。” 她果然是看到了! 她知道我故意害了顾袭清,不能容她活着! 蒋澍害怕事情败露于人前而被逐出师门,他想要将江雪晴就地扼杀的心理瞬间占领了绝对上风。心中笃定了这个念头,蒋澍反而比先前自然许多,他朝着时夭走近,一边道:“既然如此,江姑娘先跟我一起回去吧,大家都在找你们呢。” 时夭连连摇头,肉眼可见的慌乱失措,声线颤颤:“不、不……我先去找顾公子,不用麻烦了。” 蒋澍的脸色陡然沉了下去:“江姑娘怎么如此任性?这地方凶险难测,你还凭着自己的性子任意妄为,难不成是想让我们大家都跟你一起在此遭难吗?” 时夭忍无可忍地大喊道:“之前,分明是你把顾公子推出去的!我不信你!” 她转身就跑,脚下不稳还险些摔倒。 蒋澍三两下追上堵住她的去路,手中的剑已经出鞘,毫不留手地划过了她的腹部。 时夭佯装惊险地躲过,跑向东侧一处陡峭的山崖。 蒋澍已经杀红了眼,爆发灵力追上时夭,又再次刺向她的胸口,力道比先前更为凶猛,存了切实的杀人灭口之心。 “啊——!” 时夭十分应景地凄惨喊叫了一声。 蒋澍随即将她重重地打落山崖。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背上沾染了一丝血迹。 时夭滚落后迅速将自己改头换面了一番,吃了隐蔽妖气的丹药,又从储物袋中拿出粗布麻衣换上,伪装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想了想,她折返回去,将封印即将失效的捆灵索挂在了崖边。 否则这捆灵索可能会暴露她的所在,而若是她之后不停地再设置封印,难保玄朔真人彼时在什么方位,她的灵力波动会不会将其引来。 她改了主意,既然玄朔真人已经到来,冒然闯出去失败几率太大,她决定混入那群被蝶书捉进来的凡人中间。 这群人离蝶书原本的住处应当不会太远。 时夭循着路线找回去,果然遇见了几个正惶惶然不知去往何方的凡人。借着天黑林密,时夭成功地混了进去,同他们一起或走或藏的瑟瑟发抖着。 “方才,那边似乎有道白光……” 一人指着原本关押他们的地方低声道,“很快过去,不知道里面的人是死是活……” 时夭很快反应过来,那应当是顾袭清的剑光,看来他也想到了这些被关押的人,先赶过去救人了。至于她身边的这几人,应当是先前不知怎么逃了出来,故而错过了时机。 另一人以气音制止道:“少说些话,别被那妖怪发现了。” 一行人尽量放轻动静,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 不多时,脚下地面再次突现红光,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蹲下、发起抖来。 但是很快,红光连同头顶上的阴云一同消失,天地涤荡,晴空陡现。 “是、是安全了吗?” “快看呐!那是天上的神仙!神仙来救我们了!” “神仙!神仙!快救我们出去吧神仙大人!” 众人伏地跪拜。 一人凌驾于半空中,白衣白须,面容慈悲和蔼。 正是玄朔真人。 “诸位请起,现下已经安全了,不必害怕。” 玄朔真人温声安抚,命曜日宗的弟子为他们引路。 那名弟子将众人带到林外,其余人陆陆续续地过来汇合,包括曜日宗被捉走的那几名修士,皆平安无恙。 最后抵达的是玄朔真人和顾袭清,前者一如前见,衣衫整洁;后者身上的血污狼狈已尽数除去,却更能看清身上几处大大小小的破损,正是伤口所在。 但顾袭清的神色却清正平和,看不出半点难捱苦楚。 时夭极快地扫了一眼又低下头,藏在人群中做出害怕的样子。 第十五章 时夭打算得极好,她两次在顾袭清面前伪装,这次再混入人群被怀疑的几率大大增加;玄朔真人又在场相助,她要是暴露压根没有逃跑的机会。 蒋澍的意外出现让她改变了主意——将计就计让他“杀了”时夭,不就没人会怀疑这其中还混入他人了? 那抹血色是她故意留下的。 哪怕是顾袭清对这群被救出来的人存疑,也得顾忌着真正凡人的存在,不能直接出手。 这点拖延而来的时间,就供他发现蒋澍的所做所为了。 顾袭清几次事情都表现得那般缜密细致,总不至于这么明显的破绽都注意不到;且他还断言这林中没有别的妖物精怪,这点血迹自然是跟人打的了。 所有人都平平安安地聚在这里,除了时夭。 会推测出发生了什么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此次多亏了顾道友撑住阵眼,否则这血祭阵也没这么快解开。”玄朔真人显然对顾袭清很满意,几乎是赞不绝口。 玄朔真人到来时,顾袭清方才救了人,虽身上有伤而难以为继却还尝试着要阻止血祭阵,是个心地纯善的好苗子。 “真人谬赞,某不过是做了该做的。” 顾袭清还了一礼,视线不着痕迹地在人群中扫过。 修士间的客套场面总是显得无聊乏味又冗长,时夭盘算着顾袭清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蒋澍背后的血迹,亦或是直接把这群人送走了她好溜回去拿捆灵索。 正想着,蒋澍就走上前来。 “是啊,顾道友真是侠肝义胆!我等还未谢过顾道友,这般舍己为人,我等铭记在心、感激不尽!” 蒋澍心中也是慌了,惧怕顾袭清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事情真相,便慌不择路地抢先来说这些话。 顾袭清淡淡地看了蒋澍一眼。 蒋澍又道:“先前在阵中,让顾道友不慎中招,原是我的过错。我向顾道友赔礼道歉,望道友能够原谅我这一次。” 说着,他假模假样地深揖致歉。 这招先发制人倒还不错,就是要赌顾袭清的脾性是否足够好,能不能将此事轻轻放了。 时夭猜,应当是可以的,顾袭清对其他人就是这么的宽容。 “言重了。” 果然,顾袭清没有在明面上计较这件事,轻描淡写地便算是带过了。 蒋澍松了口气。 他转身时反而又被叫住。 “蒋道友,你背后蹭上了血迹。” 顾袭清本是随口一提的态度,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心微蹙,后半句话稍缓了些,字句清晰地问道,“你同什么人打斗了么?” 蒋澍脸色煞白:“血迹?” 顾袭清见他态度奇怪,顾不得许多,走近两步看清了,神色不辨喜怒:“所幸这血迹下并无伤痕,更像是……不慎沾染上的。蒋道友,可是遇到了谁?” 他第二次追问,蒋澍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人。 玄朔真人看这氛围有些奇怪,却也见多了世事,知晓大概不是等闲小事,便静伫一旁作壁上观。 其余弟子也都不明所以,没有冒然开口。 蒋澍心下慌乱,胡编乱造道:“许是在林间不慎蹭到了什么妖物留下的血迹。” “这血中没有妖气,蹭到的血迹也不该是这样。” 顾袭清静静地道。 蒋澍骤然往旁侧退开几步:“那、那我就不知道是为何了!又许是先前不小心沾上的,有什么要紧!” “这血迹很新鲜,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顾袭清的态度称不上咄咄逼人,却无端给人以沉静的压迫感,“你对江雪晴动手了?” 他竟直接说出了这样的话! 还不是说蒋澍与江雪晴交了手,而是前者对后者动手。 蒋澍慌乱惧怕更甚,可是众目睽睽之下,他也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承认,否则就完了:“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江姑娘可是和你一同走失的,如今人不见了你怎么反而来问我?顾袭清,我敬你为人,你却空口白话地来污蔑我,是何居心?!” 顾袭清目光沉沉,语气却愈发平稳冷静:“你说的敬我,便是在阵中推我出去?” 蒋澍没防备顾袭清突然将这事抖落出来,几乎要跳起来大声反驳:“顾袭清,这样的话可不能瞎说!我何时推过你!” 岳雨绮本来还要去说和,听到这里人都傻了,步子怎么都迈不出去,不敢置信地看着蒋澍。 顾袭清漠然道:“可要用溯洄之术?” 溯洄之术是门高深的术法,顾名思义便是以灵力灌注至对方的神魂中,来抽调过往发生的事。距离时间越近的越容易显现,只是与神魂有关的事都需要慎之又慎,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产生损伤。 蒋澍愣住了。 玄朔真人已经将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知道蒋澍害人这事是跑不了了,当即冷着脸道:“这溯洄之术我侥幸学得,现下就能施展。” 蒋澍差点脚软得跪下求饶,眼角余光瞥见岳雨绮,硬撑着还要狡辩:“溯洄之术稍有不慎就会伤到人的神魂,让人变成废人。顾袭清你莫不是故意说这话来害我,其心可诛啊!” 岳雨绮应当也是看出了几分端倪,犹豫着喊:“蒋师兄……” 顾袭清断然道:“那便对我用,看看当时究竟是何情况。” 蒋澍看着顾袭清,张了张嘴,一时哑口无言。 啧啧,泥人况且有三分气性,顾袭清这是真生气了。 愚善的烂好人到底还是更注重事情的规则和公平。 时夭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瞧着顾袭清面上冷若冰霜的沉着,倒是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 话说到这里,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蒋澍害顾袭清在前,对江雪晴动手在后,只怕是为了杀人灭口——江雪晴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岳雨绮失声痛道:“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蒋澍这次是真的跪下了:“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只是……” 顾袭清截断他的话,直白地问:“江雪晴人在何处?” 蒋澍颤着手指了个方向:“在一处山、山崖底下。” 顾袭清面色微变:“你对她做了什么?” 蒋澍知道大势已去,更有玄朔真人在旁,虽不是他们宗门的长老,却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他如今已经逃不了了,便一五一十地将事情都说了。 时夭颇为满意这样的发展。 顾袭清这回总能确定她已然是“死”了,再无麻烦干系了吧。 “……就在东南侧的那处山崖。” 顾袭清全程一言不发地听着,待蒋澍最后说了大致方位,转身就往树林中去,连同玄朔真人行礼道别都忘了。 时夭有点奇怪,顾袭清不是希望她死的么? 等等。 时夭反应过来了:他是回去找捆灵索的! 她将捆灵索藏起来,就是想着在不暴露的情况下之后好回去找,现在只有祈祷那封印还有微弱效用,别让顾袭清召回了去。 顾袭清走远了。 玄朔真人往前几步,沉吟道:“此事事关重大,我虽是曦华宗的人,却也不能袖手旁观。待会儿我便传信给你们曜日宗的掌门,由他最终定夺吧。” 曜日宗和曦华宗是当世两大宗门,对弟子要求严苛。蒋澍做出这等残害无辜的事,断断是容不得的,但玄朔真人毕竟是外人,不好插手,传信让曜日宗自己处理就是了。 蒋澍面色灰败、已无人色,听见这话也没有什么反应。 还是岳雨绮行了礼,道:“玄朔真人仗义出手,我等感怀在心,不敢再劳烦真人。” “也不是什么大事。” 玄朔真人目光扫过那群凡人,又道,“你们若是方便,就引这些人一同下山回家吧,莫让他们在路上又吓着了。” 曜日宗的弟子纷纷应是。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离开,时夭自然也得跟着走。 顾袭清这会儿还没回来,玄朔真人在原地站了站,也往树林的方向去了。 时夭知道,这是玄朔真人欣赏顾袭清的为人、又觉得他资质不错,想破例收他为徒。也就是为什么顾袭清分明没有赶上百宗会,却还能成为曦华宗弟子的原因。 待到天黑。 时夭又回到树林中的山崖,一路上小心谨慎,到了后没有发现其他人才放下心来,可她藏着的捆灵索却不见了。 定然是被顾袭清拿走了。 如今顾袭清拜了玄朔真人为师,马上要跟着去往扶云洲的曦华宗,再从他手中谋算着夺走捆灵索,可就没先前那么容易了。 第十六章 时夭有那么一瞬间想着干脆不要捆灵索,她直接杀回嵊宿山算了。 但嵊宿山这会儿里外都换了人手,她虽吃了寒冰天蕊,可先前也付出了一滴心头血,褚尘和柯绰颐联手起来可不好对付。更别提这两个东西居然敢拿她做交易,想也知道是什么境况,她必须要有绝对压倒性的实力。 可她在梦里看到的,基本都是围绕着顾袭清打转的事,就好像那些话本子只会专注叙述“主角”一样。如今顾袭清跟着玄朔真人去了铜墙铁壁般的曦华宗,她哪里还有机会…… 时夭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思绪冷静清明。她先往林中走去,看看能否在此发现未曾注意的遗漏之物。 这是她目前为数不多能做的事。 这片树林扫除了血祭阵覆盖的阴霾,到底还是太茂密苍郁,往深处便显得寂寥森然,清冷安静得让人不自觉地生出惧怕。 天空下起细密的雨,逐渐增大,雨滴砸落树枝叶面的声响混合出不成调的曲子。 时夭去了蝶书原先的住处,绕着周边走了一圈,沿着打斗的痕迹看见了一座坟。 是新土。 看样子应当是吴正的坟。 故事中说,蝶书死在顾袭清的手中,看样子吴正也应该是顾袭清安葬的了。 大雨倾盆。 时夭撑起周身结界,漫步走了过去。 妖逝去通常是不会留下尸体的,因为大多数妖在死前都会拼着同归于尽的心理,不是引爆内丹就是更决绝的法子。 “也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时夭轻声嘀咕着。 她是想着尘世中的人都注重合葬,蝶书如今也没留下点什么,自然无法和吴正葬在一处。 新土易松动,大雨将这处小土包冲刷得有些变了形,中部及尾端都隐约露出了其下的些许痕迹。 时夭撇了撇嘴,掌心灵力蓄积运转,想着帮忙加固一下,打出去的气劲却偏颇了位置。她只好抬步走过去。 时夭半蹲着将手掌虚虚地悬在松动的土壤上方,心头血的损失和对前路的思索让她不防失了一定的准头,灵力间自然而然地溢出几分妖气。 忽然。 土丘下发出微弱闪烁的光。 ……诈尸了? 时夭警惕地跳开,同时掀开了本就松动的土层,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在此作怪。 吴正四平八稳地躺在坑里,双手交叠放在胸前。没了蝶书的费心滋养,他的气色竟然没显出多少死气,身上的尸毒也没有蔓延。 那道光正是从他肚子里发出来的。 时夭觉得怪异非常,下意识伸出手去,顿了顿,还是没直接把吴正的肚子剖开,用灵力生生逼出来了。 是枚姜黄色的珠子。 时夭左看右看没瞧出什么特别,想来这东西应当是蝶书放在吴正体内的,否则凭蝶书的功力也不会察觉不出来——所以,这是颗防止尸体腐坏或是尸毒蔓延的珠子? 她将珠子攥在手中,没觉出任何异常,可心里又觉得猜想得不大对。 时夭思索无果,扫了眼地下的吴正,又妥帖地将他安葬了。 正是在动用灵力的瞬间,时夭意外地察觉到她周身本该丝丝缕缕逸出的妖气完全消失不见了。彻底、不留半点痕迹,就仿佛她根本不是妖。 时夭的视线落在珠子上,她将珠子放到一边,再次运气,妖气四散。 握住珠子,则什么都感觉不到。 这颗珠子居然能够完全遮掩妖气,比丹药好用靠谱多了! 若是蝶书身上有这样的宝贝,那么当初她的仇家为何苦苦追寻这么久、还将主意打到她丈夫的身上……一切就说得通了!就是为了逼蝶书将宝物交出来! 在她看到的故事中,根本就没有提到这点。 以策万全,时夭找了只小妖试验,确定这珠子带在身上后哪怕是从灵台探寻都不能发觉妖气后,她止不住地心脏狂跳。 妖族多年远离修士们的所在地,所行范围有限就是怕妖气泄露会惹来杀身之祸。 先前时夭的思维还停留在夺回嵊宿山,但明白这颗珠子效用的这一刻,她忽然想到:为什么我就不能往更高的地方去呢? 那些大宗门里的修士们都是怎么成长、怎么变得能够对付妖族,若是我学会了……为什么我又不可以呢? 她决定了,要去大宗门。 要变得比这些修士、比顾袭清都强。 - 曦华宗与曜日宗并为当世两大宗门,在赴百宗会之前,顾袭清选定的便是曜日宗。但路上遇到的蒋澍等人让顾袭清对曜日宗的门内管理和弟子为人都有些失望,后又遇到了玄朔真人,便顺理成章地入了曦华宗。 时夭对曜日宗亦心有微词,进入曦华宗是最好的选择——有顾袭清这个天选之子在的地方,说不得连灵气都比旁的地方多谢。 同时,她又清楚地知晓曦华宗日后会发生一场变故,难免犹豫……不过要是她早早地做了打算,届时不但能保全自己,还能浑水摸鱼得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就选定曦华宗了! 确定了目标,时夭将梦里看到的故事从头到尾再捋了一遍,仔细寻找可能遗漏的机会。 玄朔真人和顾袭清离开后并不是直接回了曦华宗,玄朔真人此次出行是为了极寒之地的无间圣藤以及绝尘兽的脊骨,偶然路过见着了这般大的血祭阵过来查看,才机缘巧合收了顾袭清做弟子了。 这会儿,他们应当正去往西北方,路上还会遇上几桩不大不小的事,同样都是围绕着顾袭清来展开的,表现出他是何等的正直善良、资质不凡。 时夭唯一的优势就是不必应付这些额外的事,可以直奔极寒之地。 …… 顾袭清没想到玄朔真人会收他为徒。 王远新等人知道这事都高兴的不得了,原以为百宗会提前结束,此番远行已经落空,却不想还有如此机缘。 顾袭清同他们交代了一些事情,告了别,就随玄朔真人一起上路了。 “先不回曦华宗,我要去趟极寒之地寻两样物件。” 玄朔真人发了话,顾袭清自然没有异议。 顾袭清现在还未正式拜入宗门,玄朔真人一路上却已指导了他不少,俨然将他当入室弟子看重。 途中若有机会,玄朔真人也是尽量让顾袭清出手,他从旁指导。顾袭清又实在天资聪颖,进步飞速。 抵达极寒之地附近。 此处已经是荒无人烟,入目所见尽是绵延不尽的冰原雪色。 玄朔真人不再用御剑之术,对顾袭清道:“极寒之地环境恶劣,多有异兽出没,对灵力亦有所限制,需多加小心。” 顾袭清点了点头:“是。” 玄朔真人忍不住多瞧了顾袭清一眼,他发现新收的这个徒弟还真是……话尤其的少,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不为外物所动。 虽冷静,却冷静过头了。 ——如此看来,在血祭阵林外的那一遭,便是顾袭清难得动气的时候了。 玄朔真人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心中感慨:生气不为自己却为别人,这性子也不知该不该说是好。 他们行了约莫两刻钟,四周仍是茫茫一片雪白,看不到新的标志物。 玄朔真人忽然拦住顾袭清,低声道:“前方有动静。” 两人的神色都慎重起来。 玄朔真人比顾袭清修为高数个层级,说是听到了动静,顾袭清却并未听到任何。 “在前面,还有一段距离。” 玄朔真人道,“你先守在这里,小心些,我去看看。” 顾袭清拧了拧眉,大概是想跟着去,还是顾全了大局,应道:“是。” 玄朔真人的身形眨眼到了数十尺之外。 顾袭清依言站在原地,目光宁静地扫过脚下病原,延展至远处天际线。捆灵索从他的袖口“探头探脑”地溜出一小截,被他目不斜视地按了回去。 他想起那日去找江雪晴……不,应当称她为时夭,到了那处山崖他本来还要下去,捆灵索从崖边一下窜出来,颇为欢欣地缠上了他的手臂。 他陡然惊觉自己方才是要做什么,回过神来还有些不敢置信,将视线停住在崖底久久未能移开。 捆灵索是不会对无灵之物起效的,它既然松开回来了,那么时夭…… 顾袭清垂下眼,避开这过于雪白的景色,又像是眼睛疲惫了,轻轻地闭了一下。 玄朔真人的灵力传音到来,拉回了他的思绪: “并无凶险,你过来吧。” 顾袭清循着方向过去,正看到玄朔真人和一位身着红裳的女子相对而立。 大约是玄朔真人说了什么。 那红衣女子轻轻别过脸,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口吻间有种虚张声势的骄傲不服:“分明是我先看到的,你要强抢不成?” 雪光与日光交辉下,这一袭红衣成了其中最亮眼的点缀,过盛的颜色太过浓烈艳冶,生生被她压住了,不及她眉眼间的秾丽骄纵。 第十七章 他们正在“抢”无间圣藤。 说是这般说,主要是那女子认为自己先来,无间圣藤本该是他的,玄朔真人才是要抢的人。 玄朔真人并不恼怒,显出一种因自身强大而包容的宽和:“我来时,这无间圣藤还好端端地长在这里,便已经成你的了?” 时夭撇了撇嘴,有些心虚似的将声音放低了点:“我先看到了,自然就是我的了。” 玄朔真人想了想,道:“我送你一些灵药和宝物,这无间圣藤归我,如何?” 时夭摇头拒绝:“谁知道你要送的是什么,我当然要无间圣藤。” 玄朔真人又道:“你可以自行挑选。” 时夭盯了他一会儿,视线还往静立在后的顾袭清掠过,忽而笑了笑:“这么大手笔,看来无间圣藤果然是个宝贝了。我更不要让给你。” 玄朔真人:“……” 玄朔真人捋了捋胡须,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公平些,一决胜负吧。” 时夭自然不敌,败在玄朔真人的手下。 她后空翻稳住身形时,储物袋里露出来一截暗灰色的东西。 刚要去摘下无间圣藤的玄朔真人凝住了视线:那是……绝尘兽的脊骨? “看什么看?” 时夭横眉冷眼,“你赢了了不起啊,还想觊觎我别的东西?” 修真界说白了也是个以实力说话的地儿,大宗门的教导却不能完全遵循此道,反而地位越高越客气些。 时夭愿称之为——装模作样。 还不是没有触及到自身利益,否则一早就下手了。 这份装模作样却让玄朔真人不能再次对时夭以交手赢了的理由,从她这里拿走绝尘兽的脊骨。 无间圣藤还只是一起看到了,可脊骨已经在她那里,这便是抢了。 玄朔真人不明缘由地看了眼顾袭清,沉吟道:“敢问姑娘,那可是绝尘兽的脊骨?” 时夭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关你什么事。” 玄朔真人本想说我愿意跟你换,但这招他刚刚就用过了,这女子明显不吃这套还得寸进尺。 玄朔真人便换了个说法:“你要这东西是要去做什么的?或许我能帮你。” “我要拿来做一把骨刀。” 时夭漫不经心地道,“其余要做的事你可帮不了,不是拿多少宝贝就能轻易换到的。” 玄朔真人:“不妨说说看,究竟是多厉害的事?” 这态度大约让她感到了轻慢,她当即不满地道:“我要去扶云洲上的曜日宗,你帮得了么?” 玄朔真人闻言,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瞧着并不是哪家的小姐,打扮明艳张扬却并不富贵,又是出现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还想着要去曜日宗…… 他忍不住怀疑这女子是否知道些什么,才有意出现在这里,还正正好要寻无间圣藤和绝尘兽夫脊骨。若是如此,放任她不如看看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曜日宗是困难些。” 想清了事情,玄朔真人主动道,“曦华宗倒是可以。” 时夭的神色陡然审慎起来:“你究竟是什么人?” 玄朔真人:“我是曦华宗的玄朔。” 这些修士,在外一贯不报真名,头衔为重,花里胡哨得很。 “玄朔真人?!” 时夭惊讶非常,怔了好一会儿,意识到了这是能说上话的人。 这次她给自己新编的身份是刻苦奋斗、一心想要进入大宗门证明自己的野路子修士——不同于那些好歹有个师父领进门的散修,完全是靠着自己坚持不懈的毅力和头铁在修仙的人。 会来寻找绝尘兽的脊骨,是因为听说这是天下间最坚硬的兽骨,她想拿来做把骨刀当自己的武器。 “无间圣藤能净化妖邪魔气,还是疗伤圣药。”时夭说着,视线还忍不住往无间圣藤瞟,“我要是有了武器又有了这个,随便闯什么地方去历练总是多些倚仗了。” 玄朔真人若有所思。 时夭嘴里“哎”了一声,试探性地道:“你真的是玄朔真人?真的能带我入曦华宗?” 玄朔真人颔首:”自然。不过我不能直接让你入曦华宗,只是能给你一个接受考核的机会,你若是不能通过,我也没有法子。“ 他迎上时夭怀疑的眼神,又道:“你先不必将脊骨交给我,待我们回到曦华宗再说不迟。这一路上你也可以放心,我若是要抢,现在就可以动手。” 比起在外流浪式修仙,当然还是进入大宗门更好。 时夭抿着唇,乌黑的瞳仁在眼中滴溜溜地转起来,活泛又机灵。 片刻后,她决然地应下:“我就信你一回,随你一同上路。对了,我叫鹤梦。” “这名字倒是特别。” “我从前和一只白鹤长在一处,所以便取了这么个名字。”时夭的态度明显好转不少,甚至主动朝这方走来,视线落在顾袭清身上,好奇地打量两眼,又若无其事地转开,混不在意地随口问道,“这是谁呀?是真人你的弟子?” 玄朔真人也不避讳:“是我新收的弟子。” 时夭打量的目光然大胆起来,上上下下地将顾袭清扫视一通,隐含挑剔地道:“那是不是我比他强的话,我就能直接成为曦华宗的弟子了?” 玄朔真人含笑摇头:“可没有这样的说法。” 时夭只好作罢,看向顾袭清的眼神仍然不太友善。 顾袭清恍若未闻,对时夭的挑衅视而不见,丝毫不为所动。 他这人性子安静冷清太过,心思便难以捉摸,总是让人不由得心生警惕。 - 三人一路赶回曦华宗。 时夭逮着机会问了玄朔真人不少修行上的问题,偶尔旁敲侧击几句有关曦华宗的事。 玄朔真人看得出她是存了试探的心思,不过也都由她去了。 不如说,鹤梦的这番表现反而能让玄朔真人放心些。 唯一不和谐的,便是鹤梦对顾袭清的敌意,尤其是鹤梦知道顾袭清不过是在路边随手收的弟子后,这份敌意更是前所未有的高涨。 玄朔真人给出的答案是顾袭清天资不凡。 时夭十分不服气,当即要求和顾袭清比试一场。 “我的天资也很好。” 时夭强调着。 顾袭清起初不搭理她,后来被缠得无可奈何,得了玄朔真人的首肯,两人终于是打了一架。 这不能称之为切磋。 时夭出招并不留情,下手稳准狠,充斥着野性的凶戾。顾袭清起初还是以招架为主,后来被逼得不得不反击,否则时夭手中的那把弯刀都要把他捅个对穿了。 刀光剑影令人眼花缭乱,兵器相撞的铮鸣声不绝于耳。 玄朔真人眼看着这两人越打越凶,不得不出声喊停:“切磋点到为止就是,你们二人莫要再打了!” 顾袭清闻声便止。 时夭可没那么听话,弯刀在她掌心转了半个圈,刀背干脆利落地磕到了顾袭清的胸口。 “咳——!” 顾袭清闷咳了一声。 “看吧,我很不错。” 时夭认真地看向玄朔真人。 玄朔真人:“……” 硬要和顾袭清切磋这件事可以说是完善鹤梦的人设,也可以说是时夭自己看顾袭清不爽的私心——那捆灵索上也有她的心头血,兜兜转转还是一场空,气都气死! 果然她与顾袭清不能共存,这厮天生就是来对付她。 比起先前的伪装,鹤梦的性格基本就是时夭自己,任性又肆意,骄傲得认为天下没什么事是绝对不能达成的。 这让时夭自在惬意许多。 “因为顾袭清是真人看中的弟子,所以就直接可以入曦华宗,我却要通过考验才行。”时夭不大甘心,“真人你也看到了,我们实力差不多的,你为什么不收我为弟子?” 玄朔真人一时间还真不好该跟她解释“缘法”二字的含义。 顾袭清却主动道:“弟子愿通过考核再入山门。” 玄朔真人有些惊讶。 时夭立即点头赞许:“道友,看来你很有觉悟嘛,那我就不讨厌你了。” 顾袭清听见“讨厌”这个词也面不改色,目光平静地扫过时夭。 玄朔真人只好道:“既然你自己都这么说,那便去吧。这样也好。” 顾袭清规矩地一礼:“多谢师父。” 时夭显然心情好多了,她就知道自己说出那种话,顾袭清多半会主动要求一同考核。她在梦里看了顾袭清那么长的一段人生,又反复琢磨过,某种意义上来说,比许多人都更了解熟知顾袭清。 时夭在林间灵活自如地穿梭蹦跳,一袭红裙飞舞飘扬,不一会儿就带着一兜子青果回来。 她先送给了玄朔真人,接着又捧到顾袭清面前:“哎,我给你也摘了果子。这果子可好吃了,你尝尝?” 顾袭清客气地道:“多谢,不必了。” “我们也算是同门了,难不成你还在记恨我那一刀?”时夭一错不错地望进他润泽通透的眼底,“俗话说得好。吃我的果,做我同门,以后就是一家人。” 顾袭清唇角微动,欲言又止:“……” 时夭眼疾手快地塞了一个给他,瞧他那幅先是皱眉、而后松懈的表情,她倏尔弯了弯眼,颇为得意地道:“很甜,对吧?” 第十八章 不讨厌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且不说时夭和顾袭清过往几次的交手过节,光凭断尾和性命之仇,时夭看着顾袭清就不顺眼,没有一刻不想着将这人扳倒好保全自己的未来。 但顾袭清这人不知道是过于好哄,还是完全不在意别人对他做的事,这次之后对时夭的态度说不上热络,也称得上是和缓了。 不光是顾袭清,玄朔真人趁着时夭和顾袭清交手的时候暗中探查时夭的灵气,没有察觉到任何妖魔气息,暂且也能对时夭放下疑心了。 “我本来还想去百宗会,但我没有青鸟符。”时夭道,“听说百宗会提前结束了,不知道是为什么?” 玄朔真人:“百宗会内发现了妖魔痕迹,一时查不出具体,为防这妖魔趁着百宗会人多口杂浑水摸鱼,便提前结束了。” 他说得直接,并不遮掩。 时夭不可思议地道:“竟然有妖魔能混进百宗会?” 她那不敢置信的语气好像是在说:连我这个诚心想去的人都没去成呢! “扶云洲上有结界,宗门内亦有结界,此妖魔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进来,想必实力不容小觑。” 玄朔真人微叹,“正是如此,为着前来的众多修士着想,也不能放任自流,免得他们遭了不测。” 相比之下,一个百宗会的举办、宗门的名声自然没有那么重要了。 说到这种话题,从头至尾一言不发的顾袭清才显露出一起兴趣关切:“可曾追寻到那妖魔的痕迹了?” 玄朔真人摇头:“还没有。所以你们跟着我回曦华宗,可一定不要乱跑啊。” 说着,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和包含无限意味的眼神,便施施然地往前走了。 时夭:“……” 她凑到顾袭清身边:“我怎么觉得你师父有点恶趣味啊。” 顾袭清:“……” - 扶云洲不愧为灵气最充裕的所在,时夭踏上这片土地的瞬间就感觉到了不同以往的滋养。难怪这些宗门都要在扶云洲开宗立派,这里简直就是仙界啊! 曦华宗位于扶云洲的南端,与北边的曜日宗成掎角之势。 进入曦华宗内,比先前更清澈充盈的灵气瞬间如潮水涌上来,时夭整个人被包裹其中,感受着这近乎争先恐后的灵力围拢,瞬间人傻了。 “这……这就是大宗门的实力吗?” 若说扶云洲是仙界,曦华宗简直就是仙界里的九重天,全天下的灵力都汇聚到这儿来了吧?怪不得说曦华宗的弟子厉害呢,要是她从小生在这里,说不定九条尾巴早就长全了! 玄朔真人道:“宗门内有特殊的大阵,里面的灵气比其他地方稍微充盈些。” 这叫稍微?? 时夭表情古怪,像是高兴又像是不平。 顾袭清站在玄朔真人左后侧,神色宁静平和,目光自成群的雪鸟徐徐移到下方倒映着湖光山色,宛如一个被邀请来赏景的贵家公子。 时夭心底冷哼:装腔作势。 一缕浅黄色如丝带的气息倏忽飘至玄朔真人面前,他伸手接住,那缕气息就在他指尖化开,延展成一片近乎虚无的纸面。 上面的文字只有玄朔真人能看见。 玄朔真人的脸色很快沉了下去,手一挥这虚无的纸面就彻底消失:“你们先在宗门内逛逛,我马上回来。” 他大步向前走去,脚下如踩云雾,眨眼间就在数十米开外了。 时夭:“?” 走得这么突然的吗? 不过也不是不行,她光站在这儿吸收灵气也比在外面赚多了。 时夭闭眼凝神,还未完全进入状态,耳边一阵喧闹。 “你们是谁?这里不是随便能进来的地方。” 一位身着墨绿色交领窄袖的青年男子手持佩剑,眉目不善地看向这边,目光在时夭和顾袭清之间来回移动,最终定格在顾袭清身上,“你是哪家的弟子?还是散修?不要想着讨心上人欢心就随便乱走,曦华宗乃清修之地,容不得闲人嬉闹。” 青年身后跟着的两名弟子也跟着望过来,同样虎视眈眈。 时夭差点就被这段话激起血性了,她想起这确实是顾袭清刚进入曦华宗时发生过的事:玄朔真人因寻找妖魔之事有了进展被掌门紧急召了过去,顾袭清一个人留在山门入口处,没有贸然乱走,却被外门弟子误认为是山外的人来纠缠碰瓷的。顾袭清解释了,外门弟子却不信,提出要试试顾袭清的实力,否则怎么能信他能被收作内门弟子。 这边的动静闹得大了些,玄朔真人姗姗来迟,将那外门弟子和顾袭清都罚了,理由是敬爱同门。 ——这点时夭属实不理解,都被打到脸上了干嘛不能还手啊! 但现在,时夭没打算提醒顾袭清也不打算为他打抱不平,她只是默默地往旁边退开两步,远离这个即将喧嚣的战场。 顾袭清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能微微颔首以示礼仪,他不卑不亢地道:“我是玄朔真人的弟子,在此等候师父。” 青年愣了愣,随即嗤笑道:“每年说自己是那位真人的弟子的人可多了去了,你这招已经不新鲜了。” 另一人附和道:“百宗会早早结束,你也趁早死了这条心,几年以后再凭着实力来吧!” 顾袭清眼睫轻扇,移开视线,没再接话了。 果然,他又懒得搭理了。 时夭腹诽道:一边能对任何人都平等地表现出风度礼仪,既包容又宽和;但同时藏着挥之不去的骄傲,隐约还能品出傲慢的意味。 真是个复杂的怪人。 青年见状,催促道:“你们还真准备赖在这儿不走啊?快走走走!” 他上前来,看样子是准备动手。 顾袭清这尊雕像在青年的手伸过来时,终于纡尊降贵地抬臂挡了一下。 原本是个简单的自卫动作,青年却被激怒了,手腕翻转便拔出了佩剑:“你这是何意?” 顾袭清侧眸望去,眉心微蹙。 时夭觉得顾袭清的意思大概是:我什么也没做吧? 青年将顾袭清的反应看作是不屑的挑衅,举剑道:“既然你说你是玄朔真人的弟子,想必实力不俗,不妨以剑证明自身。” 顾袭清并不言语。 青年又道:“若你不敢出手,就赶快下手去,别到时说我们欺负你。” “铮——” 顾袭清应声拔出了极胥。 两人很快缠斗在一处。 时夭看戏看得津津有味。 剩下两人中身量较高的那人走过来,对时夭道:“你敢迎战吗?若不敢,你也趁早下山去。” 时夭:“……我?” 这不是顾袭清的事儿吗?关我屁事。 “呵。” 那人笑了一声,似乎早有预料,“知道你不敢,下次别撺掇情郎随便往什么地方都敢去了。” 时夭瞬间炸了,气得直接拔出了弯刀:“打就打!” 那人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居然用的是弯刀,长得这般奇怪。” 两边都打得如火如荼。 剩下那个弟子发觉不对劲的时候,喊停已经晚了。 顾袭清是点到为止了,时夭那边完全没留手,用刀背把人打得鼻青脸肿,最后一招被顾袭清堪堪拦了下来。 “适可而止。” 顾袭清难得主动对“鹤梦”说话,嗓音低冽若雪水。 时夭不大爽快地格开极胥:“谁要你假惺惺地来管我!” 她的意思本是说顾袭清为人假惺惺,被人挑衅还要圣父心爆发地来阻止她,但这话比原意简略许多,故而便容易让人错会出另一种意思——现在你才来管我,假惺惺! 顾袭清顿了一下。 正是此时,玄朔真人赶了回来,看见这一地狼籍,难得地冷了脸色:“怎么回事!” 等知晓了前因后果,玄朔真人让那几个外门弟子去戒律堂按规矩领罚,戒律堂有专门的人执法,该受罚还是该直接逐下山去,再有定论。至于顾袭清和时夭,则被玄朔真人做出罚去打扫藏书阁。 “试炼且往后推,你们先去将藏书阁清理干净,潜心反思好了再来我面前!” 时夭不解,真的不解。 怎么能这样呢? 她看看顾袭清那副波澜不惊的从容模样就来气,咬了咬牙,忍不住道:“都怪你。” 顾袭清听了这话,决定还是不要反驳,如果方才她最后那一下打到那人的眼睛,惩罚就远远不止这些了。 他能感觉到鹤梦对自己有种奇怪的情绪,不过他并不关心那是什么,也就不会探究。 藏书阁内人不多,大多数修士不是靠看书领悟的,这里的书本虽珍贵却远比不上师父的授业解惑。 时夭好久没做过这种杂活,一路上都纠结着眉心闷闷不乐。 她不打算动手,就蹲坐在台阶上看着顾袭清有条不紊地忙碌。 “哎,顾师兄。” 时夭抱着点侥幸碰运气的心理开口,“你人这么好,想必愿意帮你可怜弱小无助还没力气的未来师妹,分担一下打扫的重担吧。” 顾袭清漫不经意地望过来,大概是分辨出时夭是认真的,他平静地开口: “这个笑话不错。” 时夭:“……” 时夭气呼呼地走到另一边去打扫,不断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曦华宗磅礴的灵力,等我变强了,谁也不能断我的尾巴了! 她动作得慢吞吞,明显透出不情愿,于是连浮空术都懒得使,踩着凳子一阶一阶地往上爬。 这藏书阁的书架子足足有她五个高。 爬到一半,于静谧的书阁中骤然起了一阵风。 时夭警觉地要往下跳开,那道风却更快,迅速暴涨,携裹着星星点点的火星子直冲时夭而来。 “啧。” 危急之下,她往下栽倒,却没碰到地面。 顾袭清不知何时过来了,正正将她接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有个评论说“女主真的好像那个表情包 我是你爸 千变万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十九章 即便时夭揣着那枚能隐藏妖气的珠子大摇大摆地进了曦华宗,心中的谨慎还是让她不敢在此地爆发出自己的全部实力——万一用力过猛妖气散出来了呢! 故而她没在最后一刻爆发出来强行稳住自身,准备硬生生地摔一下算完。 不过她很快意识到这个想法的愚蠢所在,在玄朔真人面前和顾袭清过招的时候分明就已经试探过了。 顾袭清不像时夭那么磨磨蹭蹭,打扫的速度快,正巧到了这边。近在眼前的危险他不可能置之不理,接住时夭后他立即想跟上去控制住那道夹杂着火星的强大怪风。 奇异的是,这道怪风就跟后劲不足似的,在碰到下一个书架前就自己偃息旗鼓了。 “抱歉抱歉!前面是有人吗?有没有伤着?” 书架后传来急促的呼喊,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 时夭无心顾及这些,她望着顾袭清,眨了眨真诚的双眼,见缝插针地道:“顾师兄,我的手摔断了,好像不能打扫了。” 顾袭清:“……” 来人正听到这句话,大惊失色:“什么?你的手摔断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时夭身边,掌心凝聚出一团白光,悬浮于时夭靠他那侧的左手臂:“师妹莫怕,我来替你看看,保准替你治得妥当,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 时夭:“……” “不是这只手。” 这束着白玉冠的青年示意顾袭清往旁边退开点,他好察看另一只手,“咦?师妹,你的手好像没问题啊?” 时夭漠然地爬了起来:“我突然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 “是、是吗?” 青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时夭的情绪,以一种分外惊奇的目光看了时夭数秒,惊叹道,“看来这位师妹的运气很不错啊。” 时夭:这人的脑子是不是某种特殊材料做的,有没有可能不是人脑? 顾袭清面不改色地站起来,半点没被这荒诞的场面影响到,他理了理袖口处的褶皱,看向青年:“这里是藏书阁,师兄若要习驭风术,不该在此处。” “这位师弟你很有眼光嘛!一眼就看出来这是驭风术。” 知晓没伤到人,这人转眼就活泛起来,对顾袭清侃侃而谈,“不过这不是简单的驭风术,我往里面融了火雷术,想要将二者合二为一。研究了大半个月,今日才稍微有些成效了!” 从他的语气中,不难听出欢欣的自得与骄傲。 “原来如此。” 顾袭清微微点头,平铺直叙地道,“那你就更不应该在藏书阁做这件事了。” 青年:“……” 青年:“你、你说的也对。” 时夭抱臂看戏,墨玉般的瞳仁在下眼睑处转了转,忽然道:“师兄,你要是觉得内心愧疚,可以帮我们一起打扫藏书阁。” 顾袭清看了时夭一眼。 “没问题!” 青年一口答应下来。 顾袭清开口道:“这位——” “顾师兄。” 时夭截断了他的话,抬首注视着他,幽幽地道,“多亏有你,刚才要不是你正好接住了我,恐怕我现在真的要摔断手、直接晕过去了吧。” 顾袭清同她对视几息,片刻后,他道了声“举手之劳”,便走到一旁去继续打扫,原本要同那青年说的话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青年两边看了看,主动问时夭:“师妹,我负责哪边?” 时夭非常爽快地将自己负责的区域指给了他。 “好勒!” 青年应了一声,后知后觉地道,“对了,我叫薛白烨,是枕月峰的弟子。” 薛白烨? 时夭听见这个名字,顿时明白了这人怎么敢在藏书阁这种地方动用术法,为人又活泼热情得有些离谱。 薛白烨不单是曦华宗的内门弟子,其父母分别是枕月峰的上善真人,和北边曜日宗的玄影真人,不折不扣的仙二代。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天材地宝地将养着,对剑道的兴趣却不大,总喜欢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研究各类东西,从炼丹到绘符什么都沾了一点,最大的成就还是将多种术法以平衡姿态融会贯通,创造出全新的术法。 日后,他和顾袭清将会成为十分要好的兄弟,也凭着自己的身份和能力为顾袭清的成神之路出了不少力。 ——当然,故事中薛白烨也没少帮顾袭清一起对付她。 薛白烨回头就看到时夭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脸上的表情有点奇怪,但眼神是从未见过的直接专注,他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师妹,你、你怎么一直看着我啊?” 时夭冷漠脸:“觉得你长得很奇特。” 薛白烨愣了一下,脸更红了。 时夭:“……” 你是真的有问题。 傻白甜你一人就占了两样。 薛白烨从小到大都在扶云洲上,基本是在曜日宗和曦华宗之间来回转,由于他的出身加上过分平易近人的性格,遇到的人都会给他几分面子。他从来没遇到过会对他冷脸的人,想当然地就将时夭的表现视为害羞。 时夭没法儿跟他解释这件事,自发地往顾袭清那边靠拢找清净——唯有此时,顾袭清这沉闷得要死的性子才显露出一点好处。 “师妹,你们是百宗会上新进来的弟子吗?从前我都没有见过你们。” 薛白烨问道。 时夭撑着下巴,手指点在陈列的书脊上数数儿玩。 顾袭清垂眸,见她全然没有理会的意思,只好代答:“我们是玄朔真人领上山来的,还未正式通过弟子试炼。” 薛白烨惊奇地道:“既是由真人领上山来的,想必二位实力不俗。怎么会到藏书阁来了?” 顾袭清淡淡道:“意外。” 薛白烨似懂非懂,安慰道:“那下次可要小心些了。” 顾袭清:“嗯。” 时夭:“……” 你们两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样的两个人居然能成为朋友,全靠薛白烨够傻、顾袭清又够不计较吧? 时夭心安理得地看着薛白烨打扫她的区域,手里捧着本《诸天梵经》,随手打开一页就遇到不认识的字。她指着书本,问离得最近的顾袭清:“这是什么字?” 顾袭清目光扫过:“蛟。” 时夭又指了一个:“这个呢?” 顾袭清:“龙。” 时夭合上书,不再看了。 薛白烨还没放弃搭话,眼尖地瞟到了书页:“《诸天梵经》?这里面可都是难读懂的梵文,师妹你竟还懂得梵文!” “我不懂。” 时夭将书放回去,语气平直板正,“顾师兄才懂。” 生气。 顾袭清怎么什么都会,他不是才二十出头吗?上哪儿学了这么多的东西? 时夭不高兴,想起梦里将要发生的事和她这几次不论如何对付顾袭清都失败的事,就更加不快,自己一个人挪到好几个书架后去了。 薛白烨兴致勃勃地同顾袭清说了好些有关梵文的事,他发现顾袭清不同于派内某些弟子只对习道感兴趣,顾袭清涉猎颇广,能旁征博引地说出许多,绝不会让人感到无聊;且顾袭清说话条理清晰、平缓沉稳,半点没有厌烦的意思。 说了好一会儿话,薛白烨才发现少了个师妹。 “嗯?师妹呢?” 薛白烨左右张望。 顾袭清:“她去旁的地方了。” 薛白烨恍然道:“可能是我们只顾着说话,不小心忽略了她,她便自个儿走开了。我得去找找她。” “薛师兄——” 顾袭清下意识地要阻拦。 方才鹤梦离开时他看见了,面上冷冰冰的,显然不是简单的不快。 太任性了。 顾袭清脑中忽而冒出这句话,他不由得怔了怔。 他本以为鹤梦做什么都无甚所谓。 或许是这段前往曦华宗的路途中,鹤梦一直在他身边,他不知不觉便注意了;又或许是鹤梦的性子太张扬,肆意任性,莫名地让他想到那只九尾狐。 自从招惹了那只九尾狐,这一路上他便遇到了两次经由时夭营造出的假象幻梦,其余的还有几次未可知。但鹤梦是玄朔真人亲自试过了的,并无妖气,应当不会有错。 薛白烨停住脚步回首:“怎么了顾师弟?” 虽然顾袭清还没参加试炼,不过他已经擅自把顾袭清看作是自己的师弟了。知己相逢恨晚啊! 顾袭清想了想,斟酌着道:“她喜静,薛师兄这会儿不必去寻她。” 要是寻到了,才是要更生气了。 她的脾气实在太坏。 薛白烨愣了愣,笑着赞叹道:“顾师弟,依我看来,你已经很有做师兄的风范了。” 顾袭清不明所以:“是么。” 薛白烨肯定地点头: “你对鹤梦师妹便十分关切包容,我看她也很是依赖你。” 顾袭清整理书册的手停了下来。 透过书本之间的罅隙,他正好看见绕着书架漫步的鹤梦,她极敏锐,几乎是立即就发现了他的视线回望过来。 随即,她看清了他是谁,冷哼一声,昂首别开脸,脑后的马尾同赤色的裙摆一同绽开骄矜的弧度。 顾袭清慢条斯理地收回视线,道: “薛师兄当是看错了。” 第二十章 曦华宗原本的弟子试炼是打开专门的小秘境,让弟子进去历练、夺得为数不多的信物。但现在只有顾袭清和时夭两人,用这个法子明显不妥当——放一件信物明显是要让两人你死我活地去抢,可是放两件信物又失去了本意。 最终,还是由带他们回来的玄朔真人定了特殊的考核。 像这类原本故事中没有的,时夭都无法预测到。 毕竟顾袭清入门的时候直接被玄朔真人收作了内门弟子,压根不用考核。 他们一同站在由三位真人联手布下的巨大法阵上,看着法阵图案徐徐轮转、渐次开启。 时夭低声问对面的顾袭清:“喂,你能看出这是什么阵么?” 顾袭清答得干脆:“不能。” 时夭嘟囔了句:“不过如此。” 她嘴唇抿起,眼神往旁侧飘去。 顾袭清不知又如何惹了她。 时夭怕自己暴露,对未知的东西一律谨慎。法阵完全启动之时,她眼前一片白雾飘渺,而后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 不,应当说,什么东西都消失不见了。 这是什么意思? 她试探着用灵力探查四周,眼前逐渐显现出一条长而陡峭的阶梯,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时夭犹豫再三,还是踩了上去。 意外的是,这阶梯看着难行,却并不费她多少力。一连往上十几阶,终于见到了别的东西:一扇朱漆高门,门前大树参天、芳草环绕。 瞧着是普通的景,可时夭心里无端升起沉重的戒备,好似这不是一扇简单的门,而是什么不可逾越的天堑。 她慎重地握紧了自己的弯刀,再往上走了一步—— 一道人影从婆娑树影后施施然走了出来。 玄衣寒剑,眉目沉静。 是顾袭清。 “你在这里……你什么时候跑到我前面去的?” 话到了半途便转了个弯,时夭保持着姿势没有轻举妄动,她仰首同台阶上的顾袭清对视,这种近乎仰望的感觉实在不好,连带着她的语气也更加不好。 顾袭清手中的极胥已出鞘,剑身隐隐嗡鸣震颤,明显已经有了战意,随时准备着出招;与此相反的是他本身,气息全收,内敛之至。 他不动不语,唯有那双映着日光的眸子里泛起浅浅涟漪,好似难以探究的密林深处被风吹起了模糊一角,显露本真。 比起战意高涨的极胥剑,他将自己归于微末、融入这周遭景物中,似乎毫不起眼,然这副得天独厚的容貌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干嘛不说话?” 时夭看了就来气,“总是这副不言不语的样子,你以为能显得自己很高深莫测吗?” 顾袭清终于开口:“你想过去吗?” 时夭手中的弯刀亦蓄势待发:“不然呢?” 她同顾袭清对话,免不了针锋相对。 顾袭清骤然出剑,剑尖直指时夭面门,这一点寒芒映入他眼中,愈发衬得他不悲不喜:“你赢不了我。” “找死——!” 时夭飞身迎上。 两人于半空相遇,刀剑相交未曾留手,俱是一震。 这一战打得比极寒之地那一次更为凶猛,对招转手全在顷刻之间,容不得思索的余地,只留下战斗的本能。 时夭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力竭,她心中有强烈的念头要通过那扇门,没功夫再和顾袭清打个没完。 极胥剑刃薄而利,轻巧地削断了时夭鬓边一缕碎发。 时夭掷出弯刀,空手去拦这一剑。 剑身几乎与她掌心齐平擦过,携裹的锋锐剑气还是将她的掌心划开一道口子。与此同时,那弯刀到了顾袭清身后,朝着他的后脑笔直飞去。 顾袭清回身去挡,时夭便趁着这空隙翻身踢开极胥,借力跃向那扇门。 她分明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碰上那扇门的门环了,脚腕上却传来一股强大的拉力,生生将她扯了回去。 还是以轮转盘那样的方式,让她在空中好好地感受了一把什么叫做回环式飞翔。 时夭怒不可遏,发出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呐喊: “顾!袭!清!” …… 同在阵中,顾袭清遇到的事和时夭完全不一样。 他所见并无阶梯,而是不断变化流动的山川景色,景象大气而开阔,不局限于人间四时景物,更见到了许多奇妙异象。 这其中不乏有他在其他洲历练时所见到的奇景,更有他不久前站在曦华宗山界处所见所感的一切。 于是顾袭清便明白了,此法阵不为历练、没有险阻,乃是问心。 亦是问道。 他见山川万里,感人间开阔,道从天下来。 顾袭清出来的速度很快,三位压阵的真人都感到惊奇,见他眼中清明,不禁道:“此子不凡。” 玄朔真人颇为满意。 顾袭清朝三位真人行了礼,准备离开法阵,视线稍偏便看到双目紧闭的鹤梦,脸上表情隐约有几分痛苦与难捱交织,不知正经历着什么。 玄朔真人道:“这法阵名为玄心阵,所见皆是内心。她既还未出来,想来是被尘缘牵绊住了,却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尘缘一词牵涉甚广,其中包含执念、情爱、恩仇等等,笼统概括将要踏入修仙一途的人所解不开的心结。若是不加以注意,日后修为大增至元婴上,还有可能演变为心魔。 玄朔真人没说的是,能像顾袭清这般通透、快速通过玄心阵的人,才是少之又少。 顾袭清了然颔首:“原是如此。” 话音方落。 玄心阵中的鹤梦不知经历了什么,双手握得更紧,白皙的额上青筋隐现,像是遭受了极大的痛苦,紧闭的双目都被绯色晕染。 既可怜狼狈,却又执着倔强。分外矛盾。 她骤然大喊,一字一顿分外清晰: “顾袭清!!” 迈步欲走的顾袭清顿住了。 三位真人也愣住了。 时夭周身爆发出强大的灵力,生生从阵中幻境挣脱出来。这股力量随即反弹到她自身,令她堪堪支撑着半跪在地上,眼中生生被逼出了泪。 她好一会儿没缓过神来,眼眶中积蓄的水滴顺着脸颊砸落在地,一味地大口呼吸着平复。 顾袭清递了张帕子到她眼前。 时夭正处于应激反应中,再次看到顾袭清,手中的弯刀已经不在,下意识就伸手擒住他的手。 这是个标准的擒拿动作。 兽类最原始的反应。 顾袭清被她抓得蹙了蹙眉,却没吭声。他以前所未有的好奇心近乎探究地打量着她,不明白她方才为何会喊出自己的名字。 “这是吓着了?” 玄朔真人见气氛不对,温和地打着圆场,“鹤梦姑娘,方才不过是一场问心寻道的幻境,勿要沉惘。” “……是。” 时夭思绪清明,松开了顾袭清的手,不忘瞪他一眼。 然她不晓得自己此刻情态,双眼红得像只兔子,眼睫都被沾湿,全无冷眼的杀伤力,只余下嗔怪的伤心了。 顾袭清一语不发地站直身子,收回手时望见袖口处染上的一滴泪珠,无缘由地凝视了两息,方才若无其事地垂下手。 上善真人赞道:“后生可畏啊。能以自身强力破开虚妄,非常人所能及。” 若说顾袭清那么快就能出来,是心境开阔高远;那么鹤梦能强行突破,则是意志坚韧不拔。 于修道而言,这两者都是重要的品质。 另一位真人附和道:“正是。若能潜心修道,这二位未来前途不可限量矣。” 玄朔真人想了想,问时夭:“方才,你究竟是看到了什么?” 玄朔真人本没想着再收个徒弟,但时夭的表现出乎他的意料,让他想要再斟酌斟酌。 时夭极快地眨了眨眼,自周围扫过,发觉在场人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她当然不可能说自己因为想打败顾袭清的念头太强烈,导致问道一事都被此牵绊——说出来肯定是要引来怀疑了。 “我……我在里面看到认识的人遇了难,但是我却没办法救他们。”时夭按照善良模板编了个说辞,垂首低声,显得十分不好意思,“是我还不够强吧。” 不成想,她这话一出,四周顿时陷入死寂,不比她原先设想说出真相的情况好上多少。 时夭不知道自己喊了那一声“顾袭清”。 此情此景,落在旁人眼中,就像是时夭因为没能救出幻境中的顾袭清而嘶声哭泣。 且,这还是问道问心之路。 “这样啊。” 良久,玄朔真人轻轻地感叹了一声,“想要变强的心,自然是极好的。” 其余两位真人纷纷附和。 时夭:“?” 她看向顾袭清,显而易见的询问神色。 顾袭清却不似以往无波无澜地回看过来,仿佛角力;而是在短暂的对视后,率先移开了目光。 第二十一章 玄朔真人虽为时夭的天资而心动,到底还是败在了“万一我的两个徒弟缠缠绵绵搞情爱最终得不偿失”的预想下。 上善真人倒是对时夭颇为满意,他最欣赏性子坚韧专注的人。 时夭对这类事情感觉敏锐,当即放弃了玄朔真人这条路,准备转投上善真人门下。 玄朔真人却道:“这武试便算是结束了,还有文试。” 时夭当场脑袋挂满问号: 什么文试? 你们这群修士求仙问道还要文试?? 当时夭真真正正地坐在书案前,看着近在咫尺的纸笔,以及其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时,她觉得不学无术的光辉正亲切地笼罩在她的头顶,不遗余力地普照她的每一寸肌肤。 换算成通俗易懂的话就是,她不会。 一,个,都,不,会。 时夭几乎要以头抢桌来表达自己从未涉足文试领域的艰难困苦,看见这些文字在眼前陈列简直比和幻境中的顾袭清打架还要摧残折磨,她差点就要一头栽倒在文卷上了。 监考的是位师兄,姓于。 他看见时夭这自暴自弃的样子,忍不住在她身边来来回回地转。在时夭即将以额头亲吻卷面时,他忍无可忍地拿着书简在桌上敲了敲。 身为监考官是不能说话打扰考生的。 于师兄只好用书简指着另一边的顾袭清,示意时夭看看人家答得多么流畅迅速:难道你不会感觉到紧迫吗这位师妹? 这招对时夭还真有点用,她最看不惯顾袭清,凡是能踩他一头的事她都愿意试试。 时夭挺直背脊,执笔蘸墨。 于师兄十分欣慰。 时夭双目炯炯有神,一鼓作气从头写到尾,不曾有半点停顿思考。 于师兄脸色僵硬,笑意凝固在唇边。 ——这根本就是在乱写吧! 文试结果出来。 顾袭清满分,时夭三分。 “是吗?” 时夭不无惊讶地道,“我居然还蒙对了三题?!” “……” 你这副高兴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于师兄心中充满了对这位不谙世事的师妹未来前途的担忧,他长叹一声,语重心长:“师妹啊,这些知识还是有必要好好学一学的啊。” 时夭毫不在意,她觉得自己能对三道题就已经是赢了顾袭清——她可是从来没学过,顾袭清可都学了十几年了! “没关系的于师兄。” 时夭摆了摆手,心情颇好地道。 于师兄满面愁容:“你若连野外紧急配药的方法都不知道,遇到危急情况可要怎么办?” 时夭思索着,歪了下脑袋:“可是我天资很好,我会很强的。” 于师兄是个惯会操心的性子:“出门在外哪儿会没有意外,师妹,有备无患啊。” 时夭语气不改:“我会很强。” 于师兄:“……” 这次连一长句话都懒得说,直接给压缩了是吧。 时夭装作不经意地蹭到顾袭清身旁,又好似不小心地看到了他的分数,恍然惊叹道:“顾师兄,你的分数这么高,是因为从前在家中学了许多的缘故吗?” 顾袭清:“嗯。” 时夭心道果然如此,要是她提前学她也会是满分的。 她心满意足地从顾袭清身边昂首离开,背影颇为志得意满。 于师兄看了都忍不住说一句:“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得了三分心情还这么好的弟子。” 顾袭清收拾完东西,还帮忙整理了一下桌上的文房四宝。 于师兄看了看他,又道:“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拿了满分还这么冷静的弟子。” 顾袭清:“……” - 时夭先去找了玄朔真人,应约将绝尘兽的脊骨交给他。而后,她就去了上善真人所在的枕月峰,打算在那张三分的文卷抵达上善真人的桌前先为自己多说几句好话。 “弟子鹤梦,求见上善真人。” “进来吧。” 时夭将将在厅中站定,就听上首的上善真人问道:“听闻你文试只得了三分?” 时夭镇定自若地道:“是的。这些知识弟子从前并未学过,答得不好。” 时夭说这句话还是有点小心思在里面:看吧我什么都没学,但我居然还是修炼得很好,错过我这个天纵奇才你就亏了。 上善真人却沉沉地叹了口气:“你这可不止是答得不好啊。” 时夭:“……” 为什么这些修士都不按套路出牌呢? 因为他们自小学的东西和我们不一样吗? 上善真人确实对时夭颇为满意,想着将其收为门下弟子,多问这几句不过是对时夭的一窍不通感到不可思议以及担忧。 “既然你从前未学过,以后便跟着外门弟子一同在青柳斋上课吧。” 上课? 什么上课? 时夭愣愣地看着上善真人。 上善真人拨了拨茶盖,瞟了她一眼,轻咳了一声:“还不改口叫师父?” 时夭从善如流地迅速单膝下跪行礼,脆生生地道:“师父!” 上善真人含笑点了点头,心想:这孩子跪得真结实,膝盖不疼吗? ……嘶,跪重了。 时夭走出门就绷不住地龇牙咧嘴,她生怕抓不住机会,干脆利落地就跪下去了,都没用聚灵为实扛一下。幸好行拜师礼只用单膝跪,不然她两条腿都得废了。 出门前,上善真人让她别忘了去找负责弟子课程安排的于师兄报备。 时夭不想去,走得磨磨蹭蹭,更别提是动用灵力驭风飞过去了。 会不会只要她去的够晚,那位于师兄就收工了,找不到认她就不用去上课。 这样拖几日,上善真人很快就会意识到,无用的知识毫无益处,让她加紧修炼才是正事。 时夭坚持缓慢行走,一瘸一拐地往枕月峰下去,为此都没有抹药,就是要让自己的理由更加充分。 拜师诚心留下的后遗症,谁看了不说一声赤忱热血? 做妖的要在修士的地方伪装,当真不是一件轻松容易的事。 时夭心里想着该怎么最大化地吸收曦华宗的灵气,边不良于行地迈下台阶。 一道人影从下方映到台阶上,被分割成曲折的模样,依稀可见身形修长挺拔。 时夭循着影子望去,和迎面走来的顾袭清四目相对。 “……” “……” 这堪称宿命的相遇。 狭路相逢,对面果然是顾袭清。 玄衣墨发更显得他清矍如冷玉,多了几分隐约的凌厉锋芒。 时夭不打算搭理顾袭清,现在她有正大光明进入曦华宗的身份,和从前需要在他面前扮演不同的人不一样了——顾袭清对她没那么大作用了。 下台阶对膝盖负担更重,时夭索性慢腾腾地走,不去看顾袭清什么反应。 那道曲折的人影又动了起来,稳步向上靠近,到了时夭身边,影子停下了: “可要帮忙?” 时夭不假思索地拒绝:“我才不要你帮。” 她咬了咬牙,骄傲地扬着脑袋要走过去,却因没看见脚下的横枝而往旁侧歪倒。 顾袭清的手伸过来,被她堪堪避开。 时夭稳住身形,无声地看着顾袭清。 双眸比平时睁得略圆些,在将倾的暮色间显出几分无辜的寥落。 顾袭清看出她的倔强与抗拒,面不改色地收回手,似是想到了某件事,道:“此次文试所涉及的多是《上陵通史》和《明志》中的句子。” 时夭:“……然后?” 顾袭清却点到为止,不再说了。 他略一颔首算作打了招呼,从时夭身边越过去了。 时夭确信自己捕捉到了他那波澜不惊眼底中的一丝同情,联系顾袭清说的那些话以及看向她膝盖的眼神—— 他以为我文试太烂被上善真人揍了吗?? 这就是看不起我!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上章某个评论将男主渣,每次都动心,且有读者附和。感觉这个可能不是个例,我还是讲一下,不想看的可以屏蔽跳过哈~ 顾仔其实是个有点脾气的圣父,基本上就是夭夭认为的那样,如果有人要他帮而他能帮,他就会依照事情来决定,不会去看对方曾经跟他有什么过节。 对于阿蘅他没动心,翻脸来得很快就像龙卷风。 对于江雪晴他也没动心,而是他在察觉到对方可能喜欢自己疏远以后,又被江雪晴的奋不顾身打动了,这种打动带来的是愧疚和责任感。他觉得自己先前话说重了,而且有义务把江雪晴带出去。 不过他又被打脸了,发觉了真相后比起上一次的完全没交情就多了些被愚弄的愤怒,不过他能很好地控制这种愤怒。 顾仔对别人施加在自己身上的东西比较宽容,参考蒋澍;但对别人之间互相的不公正很看不惯,参考他当初路见不平就去找夭夭麻烦。所以蒋澍对夭夭下手,顾仔是生气的。 没有所谓的每次都动心,顾仔是个发现和谁对话麻烦都宁愿闭嘴装死的人,比较难搞。 至于夭夭的感情—— 先想苟命,后图变强,最后还想变成万妖女王。 她现在没有感情可剖析(。 下次不写这种分析了orz是自己都觉得长的程度,写文看文都应该是件开心的事,嗨皮起来! 第二十二章 时夭的住所分在枕月峰南边靠下的一处院落,往前还有依着瀑布的亭台楼阁,景色优美静谧,是能潜心悟道的好去处。 她绕着住所走了一圈,在附近勘测出灵气最充裕的地点,摆了个聚集灵气的聚灵阵,就地打坐调息,争分夺秒地开始吸收这来之不易的灵气源。 一只通身雪白的鸟飞到她肩头,从嘴里吐了块青玉出来。 时夭接住青玉,指尖一缕灵气注入,玉身掠过浅浅光华,成一束光柱往上投射展开,成了一个方形的屏幕。 上面写着时夭明日的各类课程安排及注解。 新收入内门的弟子过往所学参差不齐、每个人擅长的方向也不一样,会根据个人的不同情况来分门别类地安排,也会留出相应的空隙,以跟随师父修习。 至于其他空白的时间,就供弟子们自己安排。 这张课程表上,最为醒目的莫过于最上方的那一栏: [修行入门。] 时夭开始后悔了——没必要为了赌气较劲把自己搭进去吧? 次日。 青柳斋前。 所有前来上课的外门弟子眼睁睁目睹一个身着红衣、面无人色的少女从门口处飘了进来——那步伐虚无缥缈得简直不像是踩在地上,比游魂好不到哪里去。 “这……这是谁啊?” “不知道啊,她身上也没穿着弟子服。” “应该是新入门的弟子吧?” 于师兄目瞪口呆,三两步从斋中台阶走下:“鹤梦师妹,你这是怎么了?” 时夭幽幽地扫他一眼:“如果你修炼得正高兴,硬生生被中断要去听一个完全没用的课,你也会这样的。” 于师兄:“……” 于师兄强行转移话题:“师妹你的弟子服呢?” 时夭轻轻地打了个哈欠:“还没做好。” 曦华宗的弟子服规格颇高,不仅量身定制,其上还绘有专门的防火纹、防水纹等等,可保等闲水火不侵,四季寒暑不扰。 制作工序自然繁杂些。 于师兄也不是真心想问,不过是转移话题罢了:“估摸着再等两天就好了。师妹你既来了就进去找个位置吧,马上就开课了——等等,你的书呢?” 时夭:“什么书?” 于师兄:“上课要用的《万物本纪》呢?” 时夭:“什么纪??” 于师兄:“……好的,我知道你完全没准备了。” 不知为何,每当和时夭对话,于师兄都会有种一脚踏入深渊的不详感。为了避免这种影响,于师兄迅速找了个弟子和时夭同桌,解决了没带书本的难题。 然后。 于师兄就亲眼见证了时夭以各种花式开小差的技巧,简直是防不胜防,一山更比一山高。往往是上一秒还在同她说话,下一秒她就能面不改色地神游天外去。 连瞎子都能看出来时夭的厌学心理。 “鹤梦师妹啊。” 于师兄苦口婆心地道,“和你一同入门的顾师弟可是满分,你难道就甘心吗?” 时夭默默地盯着他,语气飘忽:“你该不会以为,拿顾袭清激我很有用吧?” 于师兄被看穿了心思,垂首清咳了几声。 一下课,时夭就跑不见人影了。 她还有正经的身法课要去上。 于师兄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一连叹了十几口气,路过弟子纷纷问他是不是气血不畅。他答:“师妹叛逆,伤痛吾心。” 这位于师兄全名于立新,是外门弟子升入内门弟子的典范,生平最爱替人操心,见着谁不上进就浑身难受,恨不得以身劝学。 于立新思索再三,决定去找顾袭清。 …… 时夭和顾袭清用的兵器不同,方向也不一样,但他们唯有一门课是重合的:[刀剑初通]。 这门课追溯到久远之前也是没有的,只因曦华宗曾出了个以刀入剑的宗师,成功走通了这条路不说,实力也远超众人。故而开辟了这门课,给每个可能的潜在天才一个机会。 时夭对这门课兴致缺缺,她本身可以不用弯刀,不过是挑了个相对顺手的兵器来伪装而已。 讲课的是元定长老,是位不苟言笑的长髯中年人,他说到半途,话锋一转:“这刀剑间的奥妙无穷,是对手亦是知己,要从刀剑相击的和谐中来领悟——” 他伸手指向时夭,又指了指另一侧:“正好,这两位弟子一刀一剑,可以为我们来演示一番,大家欢迎。” 时夭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回头一看。 果然是顾袭清。 “……” “……” 这种对视中的死寂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元定长老抚着须,满意地看着他们二人:“我会为你们护法结界,你们不必担心,尽管开打吧!务必要专注尽心,拿出应有的实力。” 会选顾袭清和时夭,并非是偶然。 而是元定长老听说了这两人的事,知晓这二人渊源颇深,又实力不俗。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进而切合他这堂课想要表达的意思。 顾袭清与时夭相对而立,所距不过五尺。 下方是众多同门,皆聚精会神、目光灼灼。 时夭率先拔出弯刀:“请。” “请——” 顾袭清甚至来不及吐出这个字,时夭的刀峰就划破空气来到眼前。 两人很快便打得难解难分。 时夭寸寸逼近,不留空隙;顾袭清以攻为守,分毫不让。 元定长老抓住时机对弟子们倾情解说:“这一剑从斜侧入,被弯刀扼住剑势,又以柔劲化开直攻面门;弯刀刚硬,借剑力转向回击,以坚实止剑身柔软。此二者……” 时夭本来打得专心致志,冷不防听到这个解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分神之下差点被挑飞了刀。她横了顾袭清一眼。 顾袭清完整地接收到了她的情绪,刀剑加剧撞击擦出猛烈火花,逸散的灵力四处流窜,掀起的阵风迷花了人眼。 “鹤梦师妹。” 顾袭清难得如此正式地唤她,却是在这千钧一发的对战时刻。 时夭被风吹眯了眼,不甘示弱地望过去:“什么?” 只听顾袭清吐字清晰地道:“修行入门的课程,你上得如何了?” 时夭:“……” 短暂的沉默后,时夭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强力,伴随着内心深处的强烈悲愤谴责:“你找死,你有病吧!” ——由于元定长老的结界,这句话并没有被顾袭清以外的人听去。 顾袭清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极胥都在这强压下不受控制地震颤起来。 今日午间,于立新来找他,说起鹤梦厌学的事,又道:“估计也只有你能让鹤梦师妹重燃进学的热情了,还望师弟多多帮忙。” 虽然不知道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联,但顾袭清还是秉持着同门友爱,斟酌再三后发出了满怀关切的一问。 结果,鹤梦暴怒了。 怒得很突然。 最后还是元定长老出手叫停,两人都打得气息紊乱、难以平复。 元定长老还夸赞道:“你们要多多向他们两人学习,不仅在各自的道途中潜心钻研,也同样有着能够为他人奉献的大义!大家一起为他们鼓鼓掌,感谢他们不遗余力地精彩对战。” 时夭:这个破曦华宗是一天都没办法待下去了。 课后临走之前,时夭途径顾袭清面前,不忘用轻蔑嘲讽的眼神对他进行了无情的批判,趾高气扬地施施然走了。 顾袭清微叹一声。 后方的弟子窃窃私语: “听说顾师弟和鹤梦师妹是一起进内门的,怪不得他们感情这么好。” “你怎么看出来的?” “鹤梦师妹走之前特意给顾师弟抛了个眼神,以表关切。” 顾袭清:“?” - 于立新满心忐忑地等候鹤梦的到来,他昨日去找了顾袭清,也不知这招到底有没有用。 晨光熹微。 红衣少女踏光而来,手中还拿着一本厚厚的《万物本纪》。 “师妹!” 于立新简直要热泪盈眶。 自这天起,时夭不再抗拒这无聊又无用的修行入门,她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理由成功说服了自己,认真上课,潜心修行。 于立新对此不止一次欣慰得老泪纵横。 唯有一点—— 时夭会时不时去问顾袭清一些问题。 在外人眼里是问。 对于时夭而言,半是炫耀,半是考校。 她认为在对方擅长的领域碾压,带来的效果和成就感都会翻倍。 于是,众人常常能看到这样的一幕:鹤梦拦下顾袭清,仰首同他说着话,神色认真而专注;顾袭清垂眸细听,模样温和且清雅。 地点不限于山道、堂前、演武台等。 渐渐的,便有了这样的一个说法: “新来的鹤梦师妹高傲非常,谁都不愿意搭理,唯独会同顾师弟说笑。” 作者有话要说:  时夭:? 第二十三章 时夭在曦华宗简直像是到了极乐世界,还是不用死的那种,每日的进益都远超过去数年的艰辛成果。她现在正式放弃嵊宿山,决定将灵气充裕的曦华宗暂且当做快乐老家。 曦华宗氛围轻松,如世外桃源。 时夭喜欢这里丰沛的灵气,却并不喜欢如此腐蚀斗志的氛围。她终究是要回到妖族去的,不能沉湎于此。 除了自身的修为提升,故事中的一些事她也应当有所警觉,以便为自己尽可能地谋夺益处。 算算日子,薛白烨和顾袭清下山的日子差不多也要到了。 - 薛白烨打小学的是正统剑道,长大了开始自主打算,炼丹制药、画符绘篆、坐而参禅……什么都被他沾了个遍,瞧着是涉猎颇广了,偏偏多而不精。 上善真人对此很是发愁,疑心是薛白烨从小千恩万宠地长大,心思不定太过浮躁所致,便将薛白烨派去做一些外门弟子的事,以此沉淀。 薛白烨今日的活计是在留音堂帮着收发信件,百无聊赖得几乎要结出蜘蛛网来,真是顶磨性子的事儿。 他撑着下巴趴在窗边对云数数,视线往下,远远地就看见顾袭清从北面山道走来。 “顾师弟!” 薛白烨振奋地大声喊道,生怕顾袭清注意不到他,抬起双臂用力挥舞,“这里!这儿!” 顾袭清不明就里,还是走了过来。 “薛师兄。” “顾师弟这是要往哪里去?” 薛白烨兴致勃勃地问,“途中可见到了什么新鲜事?” 顾袭清:“新鲜事……?” “就是好玩、有趣、热闹的事!” 从顾袭清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薛白烨瞬间萎靡不振,“我待在这里快要无聊死了,一点儿值得说道的事都没有。” 他提议道:“不如你同我下几盘棋吧?” 顾袭清这会儿正好没什么要紧事,便答应了。 薛白烨学着下棋是近日的事,同样是为了磨练他的性子。不消片刻,就被顾袭清杀得片甲不留。 “顾师弟,你这棋艺着实是高超啊!” 薛白烨惊叹连连。 顾袭清问道:“薛师兄刚学下棋不久?” 薛白烨:“是啊。” 顾袭清点了点头。 棋局再起,行至半途。 薛白烨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等等,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太菜了?” 顾袭清抬眸,默然不语。 薛白烨:“……好的我懂你意思了。” 一只通身漆黑的雀鸟从窗外飞进来,险些撞倒了书桌上的笔架。 “是山下来的传信鸟。” 薛白烨伸手以供雀鸟停留。 鸟嘴里吐出一颗莹白色的珠子,注入灵力,上方便映出文字影像。写明了地点落款,是封山下弟子的求助信。 “看来他们是遇到点麻烦。” 薛白烨稍加思索,拍板道,“这样,我们先过去。” 顾袭清一顿:“我也去?” 薛白烨其实是想带着顾袭清偷懒,这个信号并非紧急,他独自下山又要被父亲教训,正好拉上顾袭清一起,美其名曰下山帮忙。 顾袭清略有迟疑。 薛白烨催促道:“同门们都在等着我们呢,时不我待,刻不容缓啊!” 两人一同下山,往所记载的地点赶去。 不远处。 时夭远远地缀在他们身后,心道:还好没有错过。 在故事中,薛白烨和顾袭清下山襄助同门,本以为是件简单事,却不想被困在了那座村庄中——对手不是简单的妖,而是吞吃了天魔晶后,衍生出自主意识、化为精怪的整片土地。 有顾袭清在的地方总是能够逢凶化吉,面对远超于实力的精怪也能脱身,顾袭清还顺利得到了天魔晶。这可是件增益的好宝贝,最终被顾袭清用在了极胥剑上,威力大增。 时夭想要天魔晶来炼化。 不想夺宝的妖怪不可能成为一个好大王。 提前知晓故事便是掌握了先机。 这个时候那只精怪还没有完全觉醒,时夭加快速度先行赶往村庄,准备在顾袭清之前抢夺天魔晶。 这是一处半山环绕的隐蔽村落,以姓氏作为联结,村里人数并不多。 站在山高处,能将底下的房屋与景色看得一清二楚。 时夭剩余的时间不多,她采用了更为强硬的法子,直接在高处以灵力强压。 这不会对村子里的人有任何影响,他们甚至感觉不到,却会对那只精怪造成压迫。 这些日子以来,时夭的灵力大有进益,当初那滴心头血的亏损也早就补了回来。 不消片刻,村庄地面下浮现层层烟雾缭绕似的波纹,渐渐上涨,在与山腰齐平时猛然暴涨成遮天蔽日之势,迅疾向时夭袭来。 原故事中,顾袭清对付这只精怪时,精怪已经成型,他同样用了阵法辅助以推衍秘法,将这只能够源源不断从地底吸取生气的精怪斩杀。 时夭和顾袭清所学不同,用的方法自然不同,她沿袭了灵力至上的法子暴力镇压。 眼看着这只精怪逐渐缩小,几乎要成为拳头那么大的混浊圆球,它忽而从掌心弹向时夭面门,形状扩大到比先前更胜数倍。时夭周身的护体结界被它凶利的雾气瞬间碾碎,她化为原型逃开,落到后方变回人形打出一掌。 精怪吞噬她不成,竭力将时夭拉进了自己的地盘。 站在村庄地盘内的时夭内心一沉:不对,这只精怪这会儿不应该有这么强的实力,中间是出了什么差错……? - “就是这座村落了。” 薛白烨指着前方,同顾袭清道,“这几位同门本是取道去南岳,得村中人求助说日间常有怪事,便留下查看。” 村庄的模样逐渐展现,依山而建,朴实简约。 薛白烨“咦”了声:“师弟们信上说人手求援,可我看这地方连富余的妖气都没有,风平浪静的,有什么值得求援?” 顾袭清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低声道:“太|安静了。” 薛白烨神色微凛。 他拿出了一块精巧的罗盘,底座不同寻常,剔透得近乎透明。 “这是探测妖魔气的九莲盘。” 他们走进村庄,九莲盘未曾有任何动静。 一位穿着粗布短衫的壮年扛着锄头从屋后走出来,看样子是正要去地里。 “壮士留步!” 薛白烨大喊道,“我等有问题请教!” 顾袭清欲言又止。 壮年脚步未停,只摆了摆手:“我赶着去做事,你去问别人吧!” 他身后屋子紧跟着开了扇门,一位妇人探出头来:“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 妇人又转向薛白烨,招呼道:“二位不妨进来喝杯茶水,有什么问题问我便是。” “那便叨扰了。” 趁这点走过去的空隙,薛白烨小声问顾袭清:“我方才喊那位壮士的时候,你仿佛有话想说?” 顾袭清顿了顿:“你为何喊他壮士?” “不是喊壮士吗?” 薛白烨惊讶道,“我以为这么喊青年人,他们都会比较高兴!” 顾袭清:“这是谁教你的?” 薛白烨:“我在话本上看到的。” 顾袭清:“……” 哑口无言。 两人迈进那间看似简陋却井井有条的屋子,妇人已经为他们倒好了茶水。 “二位快坐下歇歇,这是我们村里自己种的茶叶,请二位尝尝。” 薛白烨道了声多谢,端起杯子就要送进嘴里。 顾袭清的动作却缓一些,他视线快速扫过屋内,最终停留在茶壶口:“……薛师兄。” “什么?” 薛白烨动作停下。 顾袭清眸色微沉:“壶口有锈迹。” 薛白烨错愕一瞬,随即笑起来:“我以为多大事儿呢,茶壶有锈乃是常事,不妨事的。我不讲究这些。” 他以为顾袭清是同其他弟子那样,觉得他是上善真人的弟子,总是要精细些。 妇人紧跟着道:“我忘记清理茶壶的锈迹了,二位公子不要见怪啊。” 但这屋内一尘不染,处处擦得发亮,就连他们所坐的这张桌子都未曾有一点灰尘,这还能以主家爱好整洁干净来解释;可若是这样,壶口这么明显的锈迹怎么会看不见? 放眼望去,屋内陈列一目了然,未见另用的水壶。这样爱护干净的主家,怎么能忍受日日使用的茶壶有锈迹在眼前? 顾袭清制住了薛白烨喝茶的动作,却觉得这点理由若要强行以“不慎疏忽”也是可以解释,不知是不是他先前被时夭骗的那几次留下了后遗症,疑心太重的缘故,一时间却不好开口了。 正僵持犹豫着,里屋传来什么东西砸碎的声响,紧接着便是重物撞到门上的动静。 妇人脸色陡然变了,眼中现出狠戾的意味。 顾袭清当机立断将门打开,里面摔出个被绑住手脚、塞住嘴巴的少女。 “唔唔!” 少女衣发散乱,额上还有淤青,眼眶通红地看着顾袭清,目光中全是祈求。 顾袭清拿出她嘴里的东西。 少女嘶声喊道:“公子救我!我爹娘都失了神智了!” 薛白烨跟着站起,神情肃然:“这是怎么回事?” 妇人一改先前好客随和的模样,将手中的茶壶扔向薛白烨,抄起家伙来竟是要与他们动手了。 薛白烨条件反射地要出手,又堪堪忍住了,惊险地躲过这一板凳,对少女大喊道:“那位姑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爹娘为何失了神智?” 少女一味地摇头掉泪,惊慌失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少女自然是由时夭扮演。 村庄里的人都被那只精怪摄了魂,目的是为了以正常的模样放松外来人的戒心,以便这只精怪在彻底壮大前被除了去。 这户人家根本没有女儿,但他们失了神智,又是顾袭清和薛白烨的落脚之地,这个身份再合适不过。 薛白烨不能对凡人出手,又实在扛不住这妇人不要命的凶猛打法,大喊道:“快快,我们先离开此处再做打算!” 这一声喊出来,反而是坏了事。 精怪到底有了灵知,怕他们走了坏事,当即号召了全村人来围攻。 所有抄着农具、家具的人都围在院墙外,从狭窄的院门依次进去,连先前假装要去锄地的壮年人都扛着锄头冲回来了。 “……草!” 薛白烨活到这么大就没见过这场面,被各种莫名其妙的“武器”打还要顾及着对方是一群凡人不能用灵力还手,活生生要给打傻了。 时夭被顾袭清护在身后,见状提醒道:“去北面的小丘,那里可能好些。” 顾袭清侧首看向她。 薛白烨从夹缝中找到了烧火的木柴,扔了一根给顾袭清: “顾师弟,接着!” 顾袭清稳当接住了。 修士重灵力修为,但剑修的剑法不可或缺。 两人生生用最原始的剑术打出了短暂的空隙,跑去了北面的小丘。这群村民只追到下面就不再上来了。 顾袭清若有所思。 薛白烨累得撑着树干喘气,感慨道:“我算是知道我爹为什么要我练好基本功了,谁能想到还有这种事……我的九莲盘一点动静都没有啊?这到底是被什么控制了?” 顾袭清道:“精怪。” 薛白烨摆手:“不可能。精怪成形需要严苛的条件,不像是妖魔都有先天可以开化的灵识。这地方灵气不充裕,而且没有人为的手笔,绝不可能是精怪。” 顾袭清复又看向瘫坐在地的时夭:“这位姑娘,可否将你知道的情况仔细说一遍?” 时夭不安地揪着衣袖:“前几日我回到家中,感觉爹娘不对劲,就想去找邻居帮忙,没想到大家好像都变了样。我想叫醒他们,他们反而要抓我……我无意中跑到了这里,就没人追我了。后、后来,我想回去看看爹娘怎么样了,能不能出去找人帮忙,就又被捉到了。” 薛白烨不疑有他:“怪不得你知道这里能落脚。” 顾袭清不置可否,追问道:“你可有见到一行与我们打扮相似的人?” 时夭道:“他们被关在村长家的地窖里了。” 情况有变,不能按照她原本的计划来做了。 不如尽可能地给顾袭清信息,让他早日斩杀这只精怪,她就出其不备抢走天魔晶,反倒省时省力些。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先去将其他同门救出来吧。” 薛白烨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三株虹仙草,“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这虹仙草能防妖魔邪气不侵,大家都小心些。” 顾袭清阻拦道:“既然此处安全,不妨让这位姑娘待在这里,我们去就是了。” 薛白烨一拍脑袋:“倒是我糊涂了。姑娘,你就在这里藏好了,别随意走动,我们去去就来。” 时夭乖觉点头:“知道了。” 那株递到她手中的虹仙草,随手被她放在了一边。 对她这只妖没什么用,还让她心生抗拒。 接下来,她只要在这里等着,顾袭清自然会说服大家、号召他的师兄弟们一起布阵,展现他绝佳的领导力,并成功逼出这只精怪,一战成名。 时夭坐在山丘上望着前方的村落,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她撑着下巴道:“顾袭清啊顾袭清,虽然你运道好,但脑子可不怎么好啊。” 一骗一个准。 再这么下去她说不定都懒得修炼,专门骗他得了。 异光大作,魔气冲天。 精怪被杀,天魔晶现世了! 这会儿曦华宗的一众弟子都元气大伤,且被强大的反噬震得四处分散;作为主阵人的顾袭清更是直接晕了过去。 时夭赶到,顾袭清果然已经昏迷不醒,而那块散发着荧荧幽光的黑色天魔晶就在他手边不远处。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时夭内心激动,走过去拾起了天魔晶,起身时却骤然被攥住了手腕。 力道很大。 她猝不及防。 顾袭清不知何时醒来,正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的脸。他手中持着一节竹筒,里面装满了清水。 “这是竹珍水,可解幻容丹。” 顾袭清眼神清明,语气冷淡,“要我动手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就要入v啦望大家能多多支持=3= 推推基友好看的连载文↓↓↓ 《我夺走了皇帝卡牌》by林宴歌 廖栖穿书了。 这是一本以卡牌决定阶级以及异能的无限小说世界,男主掌握皇帝卡牌,拥有生杀予夺的绝对掌控力和非凡的异能,引得无数女配竞折腰。可惜他生来是个反派,狠厉凉薄,最后将无限世界的战场投影到了真实世界,引得世界灭亡,全线be。 廖栖来的时间巧,正是全文男主最为脆弱的时期,身负重伤的他被无限世界的玩家们集体追杀,陷入昏迷。 望了望正在昏迷中的反派男主,廖栖抬手干脆利索的刀了他。 廖栖:我刚穿来两天,你跟我说再有三个月你就要毁灭世界,死吧您! 没有皇帝卡牌万事大吉,世界也不会毁灭了。 廖栖拍拍屁股溜之大吉,刚走两步,一张卡牌落在了她的手中,廖栖翻转过来一看,顿时愣住,对着象征着皇帝的卡牌陷入了沉思。 这时,世界系统发布通知: 【恭喜廖栖获得皇帝卡牌,继承了上任皇帝的卡牌异能,以及他的四个小老婆。】 无限世界全部都沸腾了:居然有人能干的掉那个人?! 廖栖:四个小老婆?! 没过多久,无限世界豪强纷纷堵到廖栖的地盘门口。 廖栖:我要去上课。 大佬们殷勤:您先收下我这个小弟。 廖栖:我要去上课! 大佬们勤勤恳恳:我会飞,要不您骑我? 廖栖:…… 数不清的人等着当廖栖小弟,更有霸道总裁、俊美血族等等帅哥走哪儿跟哪儿,就差把‘殷勤’二字写脸上。 廖栖逐渐麻木,又是一个白发美男敲门,她直接拒绝:不收小弟。 某个上任皇帝沉默片刻:“我来应聘你的第五个小老婆。” 廖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