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追妻火葬场(重生)》 1、前尘 手腕上的伤是越来越疼了,心水想,自己的这双手怕是彻底废了。 顾飒曾经爱极了她的这双手,他无数次亲吻过它,并在花好月圆时对她许过诺:生命不止,爱你不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可是啊...... 世人说得对极了,宁可相信母猪会上树,也不能相信男人在情动时说的话会算数。 哪里有什么朝朝暮暮?又哪里有岁岁年年人长久,更别提共白头。 * 近来将军府里热闹极了,练琴的、跳舞的、写曲儿的、唱戏的,一个接着一个,搞得是兴高采烈,欢天喜地。 她们说顾飒将军果毅忠勇,屡立战功,皇上为了奖赏他,特地安排的。 但是,向来爱八卦,爱拉踩的婢女们又传递给了心水另外一种说法,说皇上最心爱的女儿,国朝最尊贵的公主宋昭阳,瞧上了顾飒,将要嫁入将军府,做他的将军夫人。宋昭阳喜欢热闹,皇上这是在为自己女儿入主将军府做准备呢。 婢女们言下之意很明显,心水你一个勾栏院出来的女子,趁早死了做将军夫人的心,你配不上,就算是行首,就算是美貌如花,但和国朝公主比起来,那也是云泥之别,连给公主提鞋都不配,更别提嫁给顾飒了。 顾将军那可是万里挑一的好儿郎,年少成名,光环加身,更是京城之中无数少女仰慕的对象,每逢顾飒胜仗而回,那出城迎接他的场面可谓是万人空巷,就是这样一个一等一的年轻将军,你心水何德何能,可以得到他的喜欢,做他的枕边人? 婢女们一边踩她一边还说,公主下嫁,本来是有自己的公主府的,但是尊贵的公主宋昭阳却拒绝了皇上给她另辟公主府的赏赐,只愿守着顾飒的将军府,因为这里是他从小长到大的地方。 瞧,公主宋昭阳端庄大方,对顾飒将军更是一往情深,她和他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此事若是放在以前初进将军府的时候,心水一定会挺着腰杆和她们反驳,“这不可能,顾飒的心里有且只有我一个。” 可是,现在心水却难过得一句都说不上来,毕竟连她自己都开始迟疑了,顾飒曾经对 天起誓过,此生定不负她,可是为什么府里都在传他与宋昭阳? 不是她多疑,毕竟无风不起浪啊......恩爱两不疑,多美好的期许,可如果一方提前收回了承诺,那坚守的一方,该是怎样的迷茫?又拿什么去相信他心依旧? 顾飒再归来时,就是她的离去之日。 顾老夫人说,有自尊的女子,不应该恬不知耻死赖将军府。 心水不是没脸没皮之人,她也懂得看人脸色,如果顾飒真的后悔带她进将军府,如果顾飒真的不爱她了,那么她愿意退出。 所以,心水很想当面问问顾飒,请他坦坦荡荡告诉曾经与她一起拜过的天地,他到底变心了没有? “嘎吱”,是木门被推开了,阳光照进屋子,一同进来的还有侍女展颜。 展颜,向阳而生,展开笑颜,很悦耳的名字,可惜不会说话,是个哑巴,她也是这将军府里唯一一个对她有好脸色的人。 有时心水想,顾飒之所以选展颜来侍奉她,怕也是有意的。毕竟一个哑巴很会保守秘密,譬如说昭阳公主和他是什么关系?又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啊......”阳光下,展颜将饭菜搁下,对着心水打手语。 光线过于刺眼,心水看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展颜说的什么意思:顾飒要回来了,这次又打了胜仗。 心水无奈笑笑,要回来了啊,那么她也该走了。 说来自打她进了将军府,已经整整两年了。两年,七百三十个日夜,她却总共只见过顾飒三次。 第一次,是顾飒领她进现在她住的院子,子衿苑。 顾飒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顾飒还说,这园子是他特地给她选的,整个将军府他最喜欢在这里看书。 他亲吻着她的手,坐在他亲自准备的婚床上告诉她,他要在这里,与她一同生一双儿女,凑成一对“好”字。 他说,要与她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生生世世。 那时候,心水满心欢喜,自是相信他的,所以她痴痴地等着,等着与他一同过日子,生孩子,期许百年好合。 可是,说完这些话后,顾飒就带兵出去打仗了。所以第二次见面,直到六个月之后顾飒得胜归来。 多日思念,心水欣喜若狂,天知道在子衿苑过的 是什么日子,顾老夫人不喜欢她,嫌弃她的出身,命她不许踏出子衿苑半步。 这对于不喜欢被约束的心水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可是心水对顾老妇人的冷漠还是表示理解,毕竟将军府世代忠良,顾老夫人出身名门,德高望重,注重门第声誉,一时接受不了她的身份,也在所难免。 但只要顾飒喜欢她,心里有她,这便足够了,其他的一切刁难,心水想自己都会忍了。 可心水怎么都没想到的是,这一次和顾飒一同回来的,竟然还有一个女人,国朝公主宋昭阳。皇上爱女,在与百官同游金明湖的时候一直将公主带在身边,所以心水认得她。 “心水,这是昭阳妹妹。” 对处于热恋中的人,都说小别胜新欢,明明六个月不见,本应该最是浓情蜜意诉衷肠的,可是在二人中间偏偏插了一人,心水有点不太高兴。 “我与昭阳自幼相识。”顾飒又说道。 打小认识,一同长大,原来是青梅与竹马。 江山丽,花草香,沙暖鸳鸯卧。心水抬头看天,明明已是阳春三月,可不知为何心底却莫名起了一丝无根的悲凉。 于异性方面,顾飒向来懂得避嫌,可对宋昭阳却格外小心,可见宋昭阳在他心底非同一般。 “顾郎,我已经长大成人,不再是妹妹了,而且我也不喜欢你喊我妹妹。”宋昭阳回嗔顾飒,眼波流转,满满都是喜欢。 女人对男人的那种仰慕,心水从小在勾栏院长大,这种眼神自是再熟悉不过。且顾飒聪睿,不可能不明白宋昭阳的心思。心水心底的悲伤落了地,她有一点点害怕了。 “顾郎不可随便乱叫。”顾飒面上闪过一丝红润,他不是个容易脸红的人,可是这次却另外了。 “顾郎,顾郎,我偏要这样喊你,你能奈我何?”宋昭阳撒娇,当着心水的面,毫不在意心水的感受,攀着顾飒胳膊摇晃了几下,举止可爱娇憨,一看便是被娇养着长大的。 心水的心,暗自咯噔了一下。宋昭阳是公主,身份高贵,当然不用在意她的想法。但她和顾飒的关系,宋昭阳不可能不知道,所以只剩下一种可能,宋昭阳讨厌她。 情敌相见,宋昭阳有备而来信心满满 ,心水却是措手不及如晴天霹雳。 “顾郎,我渴了,要喝水。”宋昭阳将下巴搁在顾飒肩头,用女儿家最柔美的嗓音嘟嘴卖萌,“求求你……好哥哥……好顾郎……小昭阳渴……” 身边那么多婢女她一个都不用,偏使唤顾飒,这是有意在支开顾飒呢。 对于这种小女生的伎俩,心水再熟悉不过,心水知道她一定是有话想要对她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心水也不想戳穿她。 可是私心里,心水其实很不希望顾飒去,她希望他能像以往拒绝那些贴上他的女子般,果断决绝地回拒。 爱恋是自私的,没有人会心甘情愿让出自己的夫君。 可是,随着顾飒的转身离去,心水的希望也跟着落了空。 “他很帅气是不是?”顾飒离开后,宋昭阳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向心水问道:“你很爱他?” 心水刚想回答,却听宋昭阳又说道:“我也爱他,但是你拿什么跟我抢他?不,你一个勾栏院出来的,连和我抢的资格都没有。” 上一刻宋昭阳还言笑晏晏,可下一刻却敛去笑容,板起脸,换了模样,眼神里满是对她的嫌弃和不耐烦。 走在路上被狗咬了,总不能回咬,宋昭阳刁难无礼,她总不能和她一样没礼教。心水不理她,转身想走,可却被宋昭阳一把拉住。 “心水姑娘,这世上的婚姻,大都讲究门当户对,这门当户对,不仅仅指府邸家世的登对,此外还指男女双方的匹配,比如将军配公主就很和谐,而你......” 宋朝阳掐着心水的手腕,带着十足十的高傲,继续说道:“你看你穿的这身衣服,前面兜不住胸,后面露着腚的,你怎么配做将军夫人?” 心水闻言,低头瞧自己身上的衣裙,其实这身青色开襟褙子是顾飒命人给她做的,用料是薄如蝉翼的软烟罗。 翩翩少年将军,面上刚毅果勇,但到底是血气方刚的男儿,私下里他就喜欢她这轻盈的模样,有风流,却从不下流。 心水起了怒意,宋昭容侮辱她,她尚且可以忍着,但是侮辱顾飒的眼光,却是不行。她从不欺人,可为人的骨气却印在骨子里,不屈权贵,不卑躬屈膝,她极力维持镇定从容,平缓着语气 对宋昭阳道,“请公主道歉,给我,给顾飒道歉。” “若是我不呢?”宋昭阳扬起下巴,傲慢中带着不屑,“有本事你就来骂我打我,堂堂公主,难道会怕你一个娼伶?” 怒火燃烧,心水握紧了拳头,她当然不会骂她更不会打她,她也不怕什么国朝最尊贵的公主,但顾飒带过来的人,她心水可以讨厌,却不能给他惹麻烦。 因为有爱,便有了顾虑和软肋。 心水沉声道:“我不会对您动手。” “怎么?不敢?来,不用怕,本公主手把手教你。”宋昭阳继续逼道,很显然她没有想要放过心水的意思。 心水明白,宋昭阳肯定是看出了她的顾虑,但是怎么办呢?谁让她爱上了顾飒。 “请公主自重。”心水挣扎一下,想要将手从宋昭阳手中抽回。 宋昭阳不许,反加重了手中的力气,步步紧逼,突然向前,与心水贴近。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心水想,大概就是这时。 宋昭阳死死地掐着心水的手腕,先是极快地在心水耳边说了一句,“顾郎到底爱谁,你看好了。” 宋昭阳狡黠的笑颜从心水眼前一闪而过,她甚至对她还眨了个眼睛,可下一刻在她抬头之时,却变成了哭腔。 宋昭阳边哭边道:“心水姑娘,请你放过我……我没有觊觎顾哥哥,我是对顾哥哥有仰慕之情,但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与顾哥哥没有关系,请你不要生顾哥哥的气......” 宋昭阳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笑与哭,仙子与恶怪,在宋昭阳身上自如切换。纵心水见识过勾栏院那么多女子的千般面孔,但是见这样的,却仍是止不住惊呆了。 心水瞪大了眼睛看宋昭阳,刚想问她什么意思,下一刻却觉手腕被她拉起,顷刻间宋昭阳的脸上,已经是五指红痕。 不错,是心水指甲干的事情,可却是被宋昭阳控制的。 心水恨,以前只觉用凤仙花染指甲好看,便将指甲留长了,又特意点了花案,想在顾飒面前美美的,可臭美还没给正主欣赏,却先被人利用做了伤人的武器。 “不是我伤的你。”心水想要澄清。 “那又如何?我要的只是顾飒讨厌 你,你看我要赢了......也不枉本公主拉下身份找你演这出激将和苦肉戏......”宋昭阳在心水耳畔快速说道,紧接着对着远处高声哭喊道:“顾哥哥救我......” 顾飒带着一阵风而来,凉风拂过耳畔,吹进衣襟,凉了心窝窝。 心水在一片震惊中回眸,恰顾飒一把拽过了她手腕。许是跑得急,他的力气大极了,在掐住心水手腕的那刹那,心水觉着自己的骨头都要被他给折断了。 “心水,你在干什么?我原本以为你是个知书达礼的女孩子,却没想到你竟会对公主动手,我真是错看了你。”顾飒对着她高吼一句,并迅速地将她甩开,不问她手腕疼不疼,只转身去看宋昭阳,好似她才是他的情娘。 随着他胳膊的甩力,心水一个踉跄,跌落在地,额心也磕到了石凳上,鲜血从额心挂下,顺着鼻梁,蒙住了眼角。 心水想对顾飒说疼,想问他,说好的不带其他女人进子衿苑的呢?为什么说话不算数了呢?说好的只疼她一个人的呢?为什么要因为别人而伤害她?他为什么不问清楚宋昭阳的伤到底是怎么来的? 心水有千万个不甘,不愿,不乐意,可就在抬头后,千言万语一同沦为了沉默。 她看到顾飒小心翼翼捧着宋昭阳的脸,眼中写满怜惜,并将宋昭阳打横抱起,健步如飞跑出了子衿苑。 心水只觉似被人当头一棒,将她从云端打落到了深土中,黑漆漆一片,没了天日。 “在这里等我,哪里都不许去。” 这是顾飒出院子时对心水说的话,心水记得清清楚楚。 真心爱一个人,时间被拉得好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望穿秋水,海枯石烂。 心水想明明白白告诉顾飒,那日宋昭阳的伤是她自己故意为之的,所以她从早晨等到太阳西落,又从黑夜等到黎明,从春花等到夏雨,再从秋风等到冬雪。 一年四季,子衿苑从繁花锦簇变换到落叶萧萧,白雪皑皑。 心水等的人,终于来了。 那是心水和顾飒的第三次见面,他大战归来,阖府出门迎接,心水被安排和府里的小厮婢女一起,远远地站在众亲眷的后面。 对于这样的安排,心水毫不在意,她目光所及只有顾飒一人,那 天的顾飒威风极了,身着盔甲,骑着高头大马,接受着众人钦佩的目光。 心水怕他看不见自己,忙踮起脚尖向他招手,可是手腕刚刚探出,她便又一次看到了跟在顾飒身后的宋昭阳。 宋昭阳微微蹙眉,顾飒似有所觉,停下脚步,在众人注视下,给宋昭阳理了理裙角,宋昭阳回他一笑,落在众人眼里全是郎情妾意,好生温馨。 自始至终,顾飒的眼里,都不曾有过她。 要有怎样的勇气去支撑自己,将尊严踩进泥土,守在原地,只为等一个人? 心水想,自己怕是做不到了。 感情败就败了,愿赌服输,但在残局里,起码要保持体面。 若有来世,她希望自己永不和顾飒相遇,更不要引出这一段滑稽爱恋。 说来也是她荒唐,那日天气好极了,风轻日丽,心水和百花楼的姐妹们一起倚在栏杆上绣花玩儿,驾马而来的如玉君子由远及近,入了众姐妹们的眼。 那男子浓眉星目,身姿挺拔如剑,长指轻搭马缰,鞭笼广袖,一看便是军中之人。只是这样的人手中却握着一根精致的玉钗,那东西摆明了是女子之物,与他周身冷冽的气质极为不符,可看上去反有了一种别样的硬汉柔情之感,极为动人。 “好一个俊俏的郎君。”心水感叹道。 “哎呦,我们的小甜心儿长大了,想情郎,思嫁啦?”众姐妹听到心水的话,纷纷用团扇捂嘴偷笑,“而且乖乖这眼光不错,一挑就挑到了大名鼎鼎的顾飒顾将军。” “顾飒?”心水默念了下顾飒的名字,闻其名,观其人,不由得又多看了他一眼。 百花楼下香车宝马似流水,贵家侍女香数里,光影陆离,红尘万丈。 人群涌动中身形秀逸,容颜俊朗的顾飒恰恰抬头,不早不晚,时间将好。 银鞍白马,清冷透彻,风吹鬓角,宛若水墨画中人...... 很巧,于万千人中,他也看到了她。 惊鸿一瞥,心水突然心慌,局促地别开脸,面上燥热,只能用团扇不住扇风,并强撑着对周围姐妹们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可害羞的。” “真不害羞?”众姐妹起哄道,“喜欢那就去追他呀,只是不知道我 们的小甜心儿有没有这个勇气?” “怎么不敢?不就是抛个媚眼么?”心水心头突突如小鹿乱撞,其实她哪里敢,只是话赶话在这儿,再缩回去未免太怂了点。 “真的?”众姐妹起哄。 “真的,你们看好了,到底是什么样的郎君,我这就去喊他来让我好好瞧瞧。”心水咬牙说道,手指一挥,指向顾飒,心底却计划着趁姐妹们的注意不在她身上,赶紧逃离她们而后回自己房中躲一躲,毕竟刚刚的大话太丢人了,她可是矜持的女子。 可是,在她手挥出去之后,她才想起她好像无意打掉了她绣得将要好了的并蒂荷花肚兜。 大红色的并蒂花肚兜在风中打了几个圈儿,不偏不倚,正好盖在了从百花楼下经过的顾飒头上。 心水连忙扶栏往下看,只见肚兜儿上荷花绣旁的两只小鸳鸯正轻贴着他头顶,四条大红系带分挂他额头两侧,一时香艳无比,好似谪仙坠入了滚滚红尘。 他许是也被惊到了,于肚兜下轻轻抬了抬头,透过红纱仰面看她。 他本是带兵打仗之人,飞来之物本不应该会落到他头顶的,可是一切就那么发生了,似冥冥之中有天定。 心水连忙隐身退回彩幕之后,脸上大燥,心简直要从口中跳出,只手拍着心口再不敢看楼下。 她想今儿真是丢人丢到家了,索性赶紧躲去闭门思过,可当她转身后她却傻了,楼下的他不知何时立到了她身后,手中还握着她的那件大红色鸳鸯肚兜儿。 唉,羞死个人了...... “姑娘,贴身之物,一定要收好了。”初见面,顾飒对心水说了第一句话。 心水垂首低眉间瞧见他手中的那团红衫,一时羞愤难当,更不知该如何应对,心一横索性假装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唉,假装晕倒中竟扭了腿,脚一折歪到了他怀里,并勾断了他腰间玉带,唉......阴差阳错,更羞人了...... 她那时候,她真的是荒诞极了。 她想他一定会对她厌恶至极,可谁知并非如此。 顾飒年轻潇洒,帅气阳刚,后来她是真的爱上了他。他也告诉她,那日他手中的玉钗是打好了送给顾老夫人的。 若提前知道他身边还有宋昭阳,她一定会躲开他。 *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子衿苑外,戏子们正在排演《长生殿》,展颜已经端了空食盒出去,她大概是已经见惯了她的发呆,所以没多劝她吃饭。 心水瞥一眼餐桌上搁着的菜食,清粥,脆笋,桂花糕,菜式不多,却都是她喜欢的。真是难为展颜了,她不会说话,却还会变着法子的给她找吃食,这两年里,也多亏有了她。 世人卑躬屈膝,趋炎附势,为利来往,都喜欢看碟子下菜,对人更是如此。 顾飒领她进了将军府的门,却没有给她任何名分,将军府众人起先还有些忌惮她,可时日一长,见顾飒并没有对她多上心,又见顾老夫人处处刁难她,于是连下人们都开始刻薄她。 虎落平阳被犬欺,人至善良被人骑。 “我家将军,向来克己守礼,怎么会领了你这么一个女人进门,一定是你这狐媚子,使了下三滥不正当的手段勾了将军,将军无奈这才将你领进了门。” “将军府的主母,定是要高门大户之女,你一个勾栏院的,怎么可以痴心妄想攀高枝儿?趁早死了这份心,按规矩你是连将军府的门都进不了的,你要知足,要感恩戴德。” “昭阳公主大度,被你伤了容颜,不仅不降罪于你,还和将军说可以接受你做他妾室,留你在府里,就你这小家子气的胸襟怎么和公主比?” 顾飒,谁要做你的妾室?我只想做你的妻。你看这就是你将军府里的人,踩着我,你也不来帮我。 * 一寸山河一寸金。 被京师人念叨了数日的顾家军终于归来,皇上为显隆重,令文武百官出城迎接顾飒。 一辆马车与顾飒擦肩而过,也不知是哪个粗心的士兵,亦或是有人刻意为之,一根铁钉落在马车前方。 马蹄踩上,烈马受惊,一路狂奔,冲上阶梯,登上城楼。 “拉马缰,快拉还有活命的机会。”人群对着马车内的人高喊。 可是,大概是马车内的人受惊过度,来不及反应,最终与马儿一同翻下了城楼。 青色衣衫的女子如断翅蝴蝶般从城楼坠下,顾飒那似猎鹰般凌厉的目光快速地从女子身上瞥过,他的心瞬间就空了,他向她飞奔而去。 只可惜 太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他看到心水对他笑了,再然后满目都是她洇散开来的鲜血。 顾飒,你可还记得我手腕处的伤?你出征后,她们给我停了药,我的手疾便落下了。 我想去拉马缰,可是有心无力啊…… 顾飒,看来古人说的“事不过三”是真的,自进将军府,我就见过你三面,可宋昭阳一事却梗在我心间一年半。于她,你欠我个解释,只可惜你我的缘分已经尽了。 顾飒,你领了我进门,却没有替我挡住流言蜚语。 顾飒,你许了我海誓山盟,却没有将它落为现实。 顾飒,你闯进了我的生活,却也将我推入了深渊。 顾飒,你让我品尝了爱,却也让我知晓了什么是恨。 顾飒,你说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可是,我熬不住了。 最后最后,我虽恨你,却说不出一句伤你的话。 于是,罢了……情哥哥,就此放过…… 于你,愿你早日实现一生一世一双人,也愿你达成你心中所期盼的:山河无恙,岁月永昌。 于我,如果有下一世,我希望再不会遇见你,也断不要再爱上你。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2、引子 奈何桥边,忘川河畔,三生石前,终是不甘。 上一世遗憾,下一世重启,相逢在人间。 诸君,相逢愉快。 * 时光匆匆,日月交替,四季轮换,一年又一年。 康宁二年,国朝与金国战事吃紧,屡战屡败,士气大伤。且因着常年战乱,国库空虚,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一片疮痍。 国朝内部由此出现了主战和主和两派,日日在朝堂争吵,搞得朝堂也跟着动荡不安。 国朝皇帝为内忧外患所累,身疲力竭,最终偏向了主和派,选择割地投降,同时将公主宋心诚远嫁给金国皇子仓央错。 今儿便是心诚公主出宫远嫁的日子。 说起国朝皇帝,也是可叹,子嗣极其单薄,后宫嫔御数十人,可直到天命之年,膝下却是连一个儿子都没有,只有三个女儿,长女宋心诚,次女宋心愿,幺女宋心水。 谈及心水公主,她是皇帝在有了二女儿心愿公主十年后才盼来的,来之不易,所以格外得皇帝的喜欢,更被皇帝赐了个小名儿,常唤她为甜心儿。 心水公主的到来,像是一抹阳光照耀了整个皇城,皇帝将她视若掌上明珠,常常亲自抱着她在宫墙里四处溜达,甚至就连批复大臣们的奏章,也常将她抱坐在腿上。 就是这样被偏爱的心水公主,本应无忧无虑,享尽天恩,可却在三岁一次爬城楼时,一脚踩空,从城楼阶梯上滚了下来,连续昏迷多日,宫里医官日夜伺候,各种方子均尝试了个遍,皆没有效果。 皇帝心焦,于是广发请帖,遍邀天下名医,给心水公主治病。 结果名医没来,倒来了位得道高僧,高僧告诉皇帝,若想公主有活命的机会,那么必须将她困在深宫里,除了生父母,其他谁都不可见,直到她十岁才可。 皇帝为公主求医心切,得了高僧建议,虽有不忍,但还是依了他所言,可怜公主,年纪小小便被禁足,失了童年乐趣,被困关雎宫蒹葭阁里整整七年。 掐指算算,到如今七年已过,公主已然十岁,终于可以出来见人了。 听闻今日心诚公主远行金国,作为亲妹,心水公主也将 会出来为她送行。 心水公主到底长得怎么样?大家好奇极了。 上至前来给心诚公主远嫁送行的内命妇及皇室宗亲,下至内侍宫人们,私下里皆在小声议论,揣摩着公主的性情容貌。 “听关雎宫淑妃娘娘身边的宫女说,心水公主是三姐妹中……不,是整个内廷里最漂亮的女孩……肤色尤白,细腻如霜雪,吹弹可破。近些年身子倒是休养得不错,可唯独落了个病根,手腕无力,逢阴天下雨,便会酸痛。”有略微知情的老宫人说道。 众人闻言叹息:“心水公主小小年纪,就要受病痛折磨着实不易,也难怪皇上和淑妃会这么心疼她,真真儿的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说起心水公主,最奇的还数她手腕处的胎记,听伺候的奶嬷嬷说,公主手腕处的胎记一整圈绕着手腕,看上去像是被人握时间久了,肤色变青了一般,为此淑妃娘娘不放心,怕心水公主上辈子与人有怨,还特地请钦天监帮公主相看过,你们猜钦天监怎么说?” 众人好奇,表示不知,又催促撩起了话题头的人不要卖关子。 那宫人压低了脑袋低声说道:“钦天监说这是情结。何为情结?也就是说心水公主上辈子有心仪之人,两人情缘未了,所以特地留了印记,待这辈子相认用呢。” “还有这等子奇事?”众人惊叹,纷纷围向说话之人,皇家辛秘向来容易吊起人的兴趣,越是禁言,私下里偷偷议论的就越多。 “最奇的还在后面呢,若说这是钦天监一方之词还不可信,但是后来心水公主三岁上从城楼石阶摔下来那次,不是来了个高僧嘛,淑妃娘娘不放心又请那高僧帮公主相看,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众人皆疑惑。 “结果那高僧说的竟与钦天监说的一模一样,这可不就是奇了吗?” “怪哉怪哉。” 众人听罢,一壁觉着惊诧,一壁又感觉心里戚戚的,总觉有着说不上来的滋味,好似亲身经历过一段剪不断,理还乱,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痴缠爱恋一般。 “也不知道心水公主未来的夫婿是谁,现在在何方,年纪多大,又在做着什么事情,是不是也如同公主 这般,为了前世情缘慢慢等着……后事咱们只得慢慢瞧着看了……” “是啊,可不就是,我们且随心水公主一起等着看看......” 众人正说着话,远远地却见有内侍从心水公主生母,淑妃娘娘的关雎宫里出来,手里端着个小巧精致的雕花镂空铜手炉,神情专注,脚步匆匆,似有天大的急事。 待他走近,立即有相识的人认出,这疾步而来的正是入内都知黄兴。 都知在内侍中算高位,送手炉这样的小事本不是他分内之事,而他却如此焦急,众人知晓这手炉的主人定非常人。 且此时已是阳春三月,莺飞草长,桃花遍开,最是温暖时节,这时候还需暖手炉的? 众人顿时联想到了刚刚话题的主人,常年多病的心水公主。 众人默默收声,退回原处,待黄兴走过,只闻得空气里一阵暖手炉里散出来的药香,幽幽的,淡淡的,如高山之莲,孤傲冷艳,好闻极了。 心水公主这是已经从关雎宫蒹葭阁出来了? 现在在心诚公主的灼华宫? 那岂不是待会儿便可以见到了? 众人面面相视,一个个都表现得极为平静,可所有人都明白,其实这装出来的目不斜视都是假的,一个个都恨不得能有千里眼,好透过宫墙看一看那漂亮的心水公主。 一时间,所有人的兴趣皆不在即将远嫁的心诚公主身上,反而一个个翘首以盼,均想看看心水公主长得什么模样。 她们更想瞧瞧她手腕处的胎记,是不是真如钦天监与得道高僧所言一样,是她的如意郎君在上辈子留给她的印迹,等待着与她的重逢。 那是怎样的爱情故事,又是怎么的惊心动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3、心水 我心水你,我喜欢你。 心水公主为什么叫心水?传言心水刚开始启蒙学说话时,会说的第一个词不是嬢嬢,也不是爹爹,而是“心水”。 无人教,实属无师自通,当时在宫里也算是稀奇事儿一桩。 她整日“心水,心水”的喊着,生母淑妃娘娘便随了她的心,称了她的意,给她起名为“心水”,意寓我喜欢你。 对于这个名字,心水表示很喜欢。 当然,心水还有很多喜欢的东西,如天下大多的女孩一般,她喜欢吃甜食,甜蜜饯儿,甜果儿,甜酒酿等等,只要是甜的,她都喜欢。 此外,心水还喜欢穿漂亮的衣服,戴秀气的首饰,看漂亮的小哥哥,她是个颜值控,同时也是个精致的小公主。 但所有的这些加起来都比不上她的另一项喜好,看人骑马,尤其看那些穿盔甲的兵哥哥们骑马,这简直成了她的偏好。 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喜欢就是喜欢了,像天生骨子里带来的一般,有着浓烈的亲切感。 可人一旦有所爱,必容易受其伤,这是心水后来才意识到的事情。 因为偏爱看威风凛凛的兵哥哥,所以三岁上她执意登上城楼,想要去看兵哥哥们征战前的宣誓。 那日阳光明媚,风和日丽,兵哥哥们帅气威武,极其养眼,心水看得高兴极了。 可是她正看得欢喜,结果却意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只比她大三四岁的小孩儿,确切地说是一个穿着青色衣衫的瘦瘦的小男孩儿。 男孩儿衣服不脏,看得出来是认真浆洗过的,只是太旧了,衣料颜色都已经磨得发白,看样子定是个穷苦人家出身的。 此刻,他不知何故,端端正正以双手举着一把刀,跪立在她最敬爱的宁王叔叔前面,小小人儿,身子挺立,面色严肃认真,似在说着什么。 宁王叔叔眉心紧蹙,大约是不同意他的说辞,催促他离开。可那小子,竟不死心,一把拉着宁王叔叔的衣角,再度苦苦央求。 这小子,倒挺倔强,而这一次心水也看懂了,他在求宁王叔叔带他进军营。 臭小子竟想走后门,靠巴结讨好宁王叔叔进 军营?简直是开玩笑。 再说了国朝兵营什么时候带过小孩儿?真打起仗来,那可是刀剑无眼,带着他就是个累赘。他当兵营是什么?玩过家家的地方? 心水有着公主威严,人小气盛,想要跑到他面前去斥责他不识大局,视国事为儿戏。 结果她忘了她也还是个小孩儿,路走得还不稳,所以很悲催的,就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他一眼,一着急她就从城楼阶梯上滚下去了。 更可恨的是,在她穿着桃粉色衣裙圆鼓鼓,骨碌碌翻滚的时候,那个异想天开的小子,竟然向她飞奔而来及时抱住了她。 彼时她带着些婴儿肥,还有些小胖,以至于滚下来时连带着将他也往后倒了过去。 最后画面定格,他以背着地,一手托着她的后脑,一手托着她的屁股蹲儿,紧紧地将她护在怀中,替她挡住了最后磕地的那一撞。 得,这下子成功地帮他成就了一场小英雄救小公主。 往后人人都会称赞他棒棒的,可无人会发现她的委屈,更无人会在意他沾了她的便宜,那可是她翘翘的小屁屁呀。 心水恼怒,在浑身酸疼中,瞪圆了眼睛看他,可她还没来得及出声,却听他说了一句,“有我,别怕。” 不怕人凶,就怕人哄。 心水的小脾气如天空中的乌云,被轻柔的风吹散了一点点。 她承认,这小子,有点帅。 但,还是有些可恨的,小小年纪便知道讨好献媚,以后肯定是个油嘴滑舌的。 心水心软手傲娇,想要去打他,告诉他不许抱她,可刚刚抬手,却发现他在她眼前出现了重影,看上去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似故人从远方来,拉着她的手,与她言欢。 而下一刻,她却在他怀里晕过去了。 这一晕,便开启了心水长达七年的无聊时光。 七年里心水整明白了一件事情:这小子怕是有些克她。 在她晕倒醒来后,她曾问过嬢嬢,赶过来救她的小孩儿是不是因为救她有功,成功地进入宁王叔叔麾下了。 结果得到的回答却是,他默默走了。 那日慌乱,众人的注意都在她身上,无人发现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待淑妃想要嘉奖他时,众人才发现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没有 居功自傲,更没有趁机提奖赏和要求。 心水不是不知道知恩图报之人,她一边无聊得闲数蒹葭阁里的每一块地砖,一边暗暗斥骂,以后等她能出蒹葭阁了,那小子最好别让她再遇见他,要不然有他的好看。 她不喜欢欠别人的,她要先报恩,然后再掐他的耳朵,撕他的眼皮,打他的屁股,好好教训他,以后离她远远地,不许靠近她,若不是因为他,她怎可能摔下来?又岂会晕在他怀里? 可是后来,心水闭着眼都能说出每块地砖上的花纹了,她还是没能出得了蒹葭阁,也没能见到他。 虽然皇帝爹爹每日都会来看她,虽然生母淑妃娘娘一直陪在她身边,但除了她二人,她的世界里空荡荡。 这时候心水太寂寞了,寂寞到恨不得那个臭小子也能来陪她。 他不是想进兵营吗?她可以教他兵法,她现在看了可多书了,兵家手段,她能说得一套一套的。 而且,她也不嫌弃他穿的是旧衣服了,她可以帮他做,只要他敢穿,她就什么都敢做。 但是等待越多,失望越大,得道高僧说了,她这七年里谁都不能见,所以只能空想。 后来,她慢慢习惯了什么事都一个人,也习惯了漫漫长无聊的等待。 每日里她独立于蒹葭阁顶楼,看骄阳从蒹葭阁东面升起,看正午时分明光满楼,随后再蜷缩在皇帝爹爹给她做的花吊篮里,百无聊赖等日头西落,月挂柳梢头。 心水很喜欢看这样的光影轮换,因为这便意味着枯燥的一天又过去了。 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心水整整看了七年,也在怨和盼中很复杂地想了那小子整整七年。 虽然被困七年这事儿本不应该怪罪到他身上,虽然心水已经完全记不得了他的长相,但是谁让他闯进她视线的? 爱恨嗔痴怨,来得就是这么没有道理,心水看他第一眼,便想动手动脚,掐捏按揉折磨他。 心水想,用想他七年打发时光,也算是赏识他了。 只是不知道后来他的命运是怎么样了?进军营了没有?有没有得到其它将帅的赏识?如今又在何方?他是否记得他救的那个小女孩?他有没有想过她?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4、梦境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大梦三千,梦里不识,白骨堆里,君是心上客。 于心水而言,时间是蒹葭阁里最多最不值钱的东西。因为孤寂,因为时间太过漫长,所以心水早已经习惯了月牙初上即睡,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醒了也不着急起床,只静坐床头,看一会儿满园的芙蓉花,而后拥被闭目养神,期待可以再睡个回笼觉。 她喜欢沉醉于睡梦中,毕竟睡着了不孤单,睡着了时间也容易打发许多。 可是今儿天还未亮,她便起床了,简直是破天荒。 母妃嬢嬢说,她今日这么早醒来,一定是因为解了七年的禁足,可以出蒹葭阁,她太过激动的缘故。 母妃还说,若不是因为心水的长姐,心诚公主今日远嫁出发金国,皇帝爹爹一定会亲自来抱她出蒹葭阁,并好好带她去京师游玩一番,以庆祝她终于可以像小燕子般自由自在,从此顺遂,平安喜乐。 心水感激母妃嬢嬢和皇帝爹爹,嬢嬢善良,爹爹和善,被禁足蒹葭阁的这七年里,多亏了嬢嬢日夜相陪,也多亏了爹爹时时惦念,她和他花了这么多心思在她身上,她明白哪怕她要天上的月亮,嬢嬢爹爹都会想办法摘给她。 明面上,她是个幸福的小公主。 所以,心水并不想给嬢嬢添加烦扰,更不会反驳嬢嬢的话,只理顺了黑直长发,静静地趴在她膝头,默默地看窗外仍黑漆漆的天空。 她不想告诉嬢嬢,其实她心底守着一个秘密,如此醒得早,只是因为她又做了那个梦。 那梦里有一个年轻男子,满满的少年气息,阳刚帅气,意气风发,身形秀挺,宽肩窄腰,后脊坚毅,以背朝她。 她看不见他的容貌,也听不清他的声音,可是看着背影就觉着很熟悉,像是至亲至近的人,值得依赖,能够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她见到他的面前与他对峙着的,是滔天大火以及嘶吼着的万千兵马,这让她心焦,她为他担忧,为他着急,恨不得可以凭自己之躯替他挡着,不使他受到伤害。她很想上前去陪他,但脚下犹缚重石,使她迈不开腿,也挣脱不 了,更走不过去。 草木枯焦味儿混着血腥味儿在空气中蔓延,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扼制着她的咽喉,令她无法呼吸,她伸手去拉他,可却怎么都够不着。 寒风肃肃,落叶萧萧。 他手持长矛,岿然立在寒风之中,风卷过他衣袍,燃烧着的落叶从他身边顺着风狂卷上天,形成火龙。 他无畏无惧,大军向他逼近一步,他也前进一步,以一人之躯,抗万千敌人。 他们似乎很畏惧他,于是合在一起围攻他,将他困在刀剑之中。 他战得勇猛激烈,可是他终究只有一个人,寡不敌众,背腹皆被刀剑所伤,纵拼尽全力,最终还是落了下风。 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他站立不稳,身子跟着摇晃了两下,几欲跌倒,幸他反应迅速,一把将剑抵在了地上,撑住了他半壁身子,这才没使他跪倒下去。 火光满天中她心急如焚,泪如雨下,她奋力地喊他,告诉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好保全自己的性命才最重要,毕竟这时候他若是拼一拼,还可以冲出去,甚至她哭着求他,请他为了她坚强地活下去。 可纵是她喊得声嘶力竭,他却似丝毫听不见一般,存着必死之心,义无反顾投进了大火之中。 火苗瞬间将他完全吞噬,她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徒留苍茫天地与手足无措的她。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他不是作战,他是求死沙场。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若是他想,他明明还有可以活命的机会,他为什么不听她的话?为什么不能回头看看她? 脚底血流成河,手上血迹斑斑,眼前万千尸骨,只剩她孤身一人,不知归路。 每次从这梦里醒来,心水眼角都是湿湿的,胸口沉闷,沮丧颓废,满腔惆怅和悲伤,像梅雨时节的细雨,缠缠绵绵,不休不绝,无法疏解,无人可说。 梦境悲怆苍凉,太过窒息,那大火燃烧时映照在肌肤上的灼热感,好似自己曾亲历过一般,以至于她现在每晚看到灯烛跳跃,都会感觉很不舒服。 有时心水揣度,这是不是征兆和暗示? 战事纷乱,狼烟四起,国朝连连败仗,皇帝爹爹总是唉声叹气,被夺的城池还没有收回,又要割地求和,所 有的事情连着梦境加起来,像是黑谷深渊,拖着人不得不坠落其中。 心水想,自己这幅病殃殃的身子,已经使她够难的了,梦里的这个男子又是谁?与她有何关系?为何会常常出现在她梦中来扰她? 梦里的悲伤真实存在,但那浓到骨子里的恨意也真真切切。 不,不要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忧极必伤,有些痛,经历过一次就足够了,就算是梦里经历的,现实里都不要再有了。 幼时她是极爱看兵哥哥武男子,可是现在因着这个梦,她怕了,只想离他们远远的。 蒹葭阁七年,她无数次看到过嬢嬢为了爹爹说要御驾亲征而担心落泪,她读了很多兵书,但也读过太多的闺怨。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她不是圣人,她顾及不到那么多的家国大义,她只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子。 所以,心水想,若有机会可以得见她梦里的这个人,她定要好好打他两掌,并告诉他有多远滚多远。 她不要与他有纠缠,他最好也不要再出现在她梦里来烦她,让她心慌意乱,她讨厌他,讨厌极了。 除此之外,她还想告诉他,她现在很厌恶打仗,整天打,她的皇帝爹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战事不利,没有来看她了。 不仅如此,她的长姐也要因为这个原因,远嫁给一个从未见过面的敌国王子,她完全不能想象两个不相识,且有着侵国夺地之恨的人该如何生活在一起?又如何共睡一张床榻? 她更不能去想,岁月漫长,相见遥遥无期,从此以后,一别永远,再见不到长姐。 世间至苦,苦不过离愁。离愁之最,莫甚于从军。 离愁别恨笼罩在心水心头,纵是七年禁足忌生期满,终于可以出蒹葭阁,重见外面花花世界,结果便遇到了长姐远嫁,又能有何欣喜?又如何能从容接受征战打仗? 所以,心水期盼,梦中人啊,千万别再来她面前了,纵是哪天相逢,她也一定会扭头,与他擦肩而过不让他认出她。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5、初逢 梦里令心水痛彻心扉,恨之入心骨之人还未曾出现,但是离愁却真真实实随着日头的高升,摆到了心水面前。 晨光铺满宫墙,是天大亮了。 心水想起长姐宋心诚,惊得直接从生母淑妃膝上抬起头来,一下子撞到了淑妃的下巴,淑妃佯怒,作势要打,心水躲闪到一侧成功地避开,母女二人相视一笑。 “哎呀,以长姐的性子,一定是哭惨了,我要赶紧去瞧瞧了。”心水叫道。 长姐心许状元郎夏江,心水知道,可如今却不得已要远嫁金国仓央错,其中委屈不舍,心水也明白。 但大局已定,无力回天,金国王族指明了要长姐,说是王子仓央错曾与心诚公主有过一面夺玉之缘,自那以后对她便一往情深,痴心不改,更对她势在必得。 金国王子话中真假,心水委实不清楚,但他行事霸道,却由此可以窥得。 心水遗憾长姐与夏江有缘无分外,更为夏江叹息,听闻因了长姐迫嫁仓央错,夏江一怒之下弃笔从戎,投身进了宁王麾下,说来也是个热血男儿。 “阿颜。”淑妃转身,对外面轻喊一声,旋即一个看上去约莫十六七岁的宫女走了进来,在离心水一步远的地方提裙跪下,举止轻盈,一看便是个灵巧人。 “这就是阿颜,既会用伶牙俐齿怼人,又会使甜言蜜语哄人,还喜欢唱曲儿的阿颜,以后就由她陪着你。”淑妃嬢嬢如此介绍道。 “阿颜?”心水看向恭恭敬敬跪在自己身前的人,这是七年后她见到的第一个生人,原先也常听嬢嬢提到过她的名字时,当时只觉着她的名字好听,现在终于见了面,又更觉无比亲切,一入眼便喜欢上了。 心水利索起身,三两步上前,仰面问她:“阿颜,我问你,怎样可以在最快的时间里见到我长姐?” 阿颜怜惜地看着心水,不假思索,扬声蹦出一字,“冲。” 心水嘴角上扬,阿颜果真没让她失望,她向她挤了个眉眼,眼中坏笑一闪而过,而阿颜也很聪明地领会到了心水的意思,一把牵住了心水的手,与她一起齐齐转身,抬脚,以飞奔的方式领着她出 了蒹葭阁。 青丝飞舞,广袖迎风,香衣丽影,夹杂着银铃般的笑声从一众目瞪口呆的宫人们面前穿过,众人还未回过神来,才发现佳人已过,只余空气中淡淡的药香。 “刚刚是心水公主跑过的吗?”众人面面相觑,均是一脸迷蒙,还没回神,一扭身却又见到大内都知黄兴手捧暖手炉也跟着一路狂奔。 “是......”众人咋舌回味,万千华丽词藻,只剩一句:“倾国佳人。” * 长姐宋心诚所居的宫殿,有个极其拗口的名字:灼华宫,取自诗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皇帝爹爹当初赐她这所宫殿的时候,本意是想她是他的第一个女儿,在家时他会万般珍惜,出嫁后也希望她可以得嫁一个如意郎君,和顺美满,多子多福,夫妻恩爱共度一生,这是一位父亲对女儿最深的爱意。 可是如今,“灼华宫”三字,却成了最大的讽刺和遗憾。 “小时候后调皮性子,怎么这么多年还没有改?以后切莫如此任性,你看现在着了风,咳嗽不止了?” 灼华宫里,已经盛装完毕的公主宋心诚故意板脸训斥着心水,今儿她化着最华丽的妆容,脸贴花钿,身着华服,可纵是如此,嘶哑的嗓音还是透露出了她连日来的悲伤。 帅不过三秒,面对长姐的关心指责,心水无奈吐舌,仰头伸手,对长姐做了个要抱抱的手势。 宋心诚吃不过她的撒娇,一把将她搂进怀中,姐妹二人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心贴得那样近,可是离别在即。 也就是那一瞬,宋心诚别过头去,眼泪顺着眼角顷刻之间滑落,而后似逃离一般,轻轻将心水推开,躲到了帷幔后。 绣着百子多福的大红纱帐后,妙曼女子掩面而泣,她苗条修长的身影落在纱帐上,质若扶柳,见者皆悲。 欢喜如同霜花,美却稍纵即逝。 心水心下一沉,她看了看帷幔后的姐姐,又转头看向窗外。 她微微眯眼,使脸迎向阳光,许是刚刚狂奔后回了汗,身上突然觉得很不舒服,像是从高处摔落跌碎了骨头般,浑身酸疼,尤其手腕处更是疼得抬不起来。 她想,怕是又要下大雨了,自己的这幅身子简直就是晴雨表。 心水默 默在心底叹了口气,外面花花绿绿,喧闹至极,贴着大红喜字的嫁妆箱子满满当当排了一院子,那是公主才能有的盛大排场。 阖宫之人皆喜气洋洋,可唯独作为出嫁之人的长姐笑不出来。 心水大痛,默默从袖中将原先早就备好之物取出,握在手心。 是一把精致且隐秘的刀。 这刀是她自己做的,形似桃木梳子可做梳发用,非知道它内中机关人不会发现,它的手柄处别有天地,危急时刻按下机关,手柄里面的刀片便会自动弹出,瞬间由女子梳妆之物变为防身利器。 这是心水从兵书里看来的,那时在蒹葭阁听到皇帝爹爹棒打鸳鸯,要将长姐远嫁金国时,便特意做了一把。 心水早就想好了,她要将它送给长姐,若是那金国王子待她不好,违背她意,对她用强,在紧要关头长姐便可以用它保护自己。 “姐姐。”刀面在阳光下泛着寒光,心水挑帘走到心诚身边,举手将木梳机关在她面前展示了一番。 宋心诚错愕,抬眸看向心水,她着实没想到心水小小人儿竟有本事做出这锋利东西来。 “长姐,你先是你自己,而后才是爹爹的女儿,国朝的大公主。”心水坚定道。 所有人都告诉她,要顾全大局,要明白自己的责任,可只有心水告诉她,她是她自己,不是国朝最华贵的和亲礼物。 宋心诚心下感动,抬眸看心水,只见她长睫沾泪,目光幽幽似深潭,那一瞬她突然觉着以前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在七年里是真的长大了。 “好,好妹妹,姐姐记下了。”心诚将机关刀收起,很快镇定了下来,提袖将泪拭干,转身从梳妆盒内取出了一个极秀美的荷包,转而递给心水。 “此次远去金国,我最放下不下的便是夏江。夏江家贫,命运多舛,父母早逝,由哥嫂抚养长大,十年寒窗,看尽白眼,受遍嘲讽,好不容易一路考进京师,拔得头筹,选为状元,可如今因为我……进了军营……”宋心诚哽咽道。 “状元郎情深义重,是个好男子。”心水接过荷包。 “所以这个,你帮我寻机会……千万要找到机会……务必亲手给他,给其他人,我不放心……”心诚紧 握心水的手,目光切切。 长姐手心灼热,面上泪珠尤挂,心水想起自己的那个梦,其实她很不想再进兵营,可长姐嘱咐,不得不应。 “好,长姐放心……”心水点头。 姐妹二人正说着贴己话,却听得外面有男人说话声传来,远远地便是一句,“诚儿,心儿。” 男人嗓音浑厚低沉,中气十足,不肖想便知是宁王叔叔来了。 后.庭中,男子是不得随意出入的,唯独宁王不同,他是皇帝爹爹的亲弟弟,一生为国,从未娶妻,更无子女,一腔父爱,便悉数给了她们姐妹。 姐妹二人忙将手中荷包和机关刀收起,迎出帘外,恰宁王踏大步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位年轻侍卫。 那侍卫约摸十四五岁的模样,年纪轻轻已有品阶,着朱红公服,曲领大袖,腰间束以革带,脚踩乌皮靴,肤色白皙,面容清俊,身姿笔挺,形如兰芝玉树,气如清风翠竹,满身清贵。 宁王是亲叔叔倒还好,但那年轻侍卫却从未见过,十足十是个外人。 心水虽不过分在意男女大防,可见到陌生年轻男子,终究有着独属于小女儿家的,那份下意识里的羞涩,于是微微扭头,别过了脸,假意看案上花瓶中的那支桃花儿。 “小甜心儿。”宁王爽朗豪放,一进门,侧身看到心水心诚二人,面上笑容顿时堆起,三两步向前。 心水还没来得及喊一句叔叔,已衣裙飞舞,被他双手掐腰,高高抱坐到了他手臂上,吓得她连忙抱住了他脖子,埋首在他脖间,并很丢人地大喊了一句,“怕……” “我的小甜心儿,七年不见,竟然学会害羞了,可见是个大姑娘了。” 宁王瞧见心水羞涩的模样,爽朗大笑,顺手在她鼻梁上刮了一下,像小时候逗她玩儿一般,还当她是个孩子。 但他动作过快,以至于她脚底图舒适而没穿稳的绣花鞋在她被高高抱起之时,滑稽落下,又调皮连滚几圈,不偏不倚,正落那年轻侍卫面前。 年轻侍卫一怔。 很显然他也没料到,在公主闺阁内会遇见如此旖旎光景,他窄腰下躬,下意识俯身伸手去接,待碰到那绵软之物时,手却是一顿,有稍许迟疑。 但片刻停顿后,他仍 是躬身将鞋拾起,以双手手心托着,高过头顶,呈送到了心水面前。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往上抬过,更没有如他人一般,借故窥探她的容颜,并将他所有言行举止均控制在了礼数以内,没有半分逾越。 是个被兵营训练出来的规矩人。 “呀,哎呦呦……这鞋怎么掉了?”宁王大咧咧低头,糙爷们儿对于落鞋之事有些不解,他随手从那侍卫手上将鞋提起,而后在心水脚上比划了两下,并尝试着给她穿。 但不久,宁王便放弃了,提溜着鞋直接对那侍卫道,“罢了,我实在是搞不明白这小女儿之物,你向来有耐心,你给小甜心儿穿……来,给你,顾飒……”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6、心诚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想,还是把这段贴上来了,本来想放番外的,但写好了还是忍不住存……这一段,完全写的是心诚和夏江,与男女主无关,若是仙女们在意,可略过,直接去。若实在不喜欢,觉着影响正文流畅度,那我就删了……年轻的新科状元郎气质如兰芝玉树,文质彬彬,虽出身寒门,但不屈不挠,一路考进京师,历经千辛万苦。 在殿试时面对皇帝的考问,从容不迫,不卑不亢,对答如流,终拔得头筹。 那日的唱名赐第仪式,心诚公主也在帷幔后共同观礼,新科状元郎风度翩翩,气度不凡,自然吸引了大家的注视,所有人都对他赞不绝口,可唯独帷幔后的心诚公主深深蹙起了眉头。 她发现,新科状元郎的鞋跟处竟然走掉出了两根茅草头,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自古以来前所未有。 心诚公主当场就生了气,这是何等重要的场合,殿前失仪是大罪,这新科状元郎什么意思,穷困潦倒得连一双体面的靴子都没有?当皇宫大殿是他乡下农田?来殿试就如去地里种庄稼?还是假意借清贫以显示他的清高? 心诚憋了一口气,当场未发作,直待唱名结束,新科状元郎准备离宫,这才带着十几个小宫娥在出宫的路上拦住了他的去路,并叫退了他的呵道者,只余他一人。 莫说夏江何曾见过真正的公主,就是被十几个女子拦路,那也是生平第一遭。殿上面对皇帝尚能镇定自若的年轻男子,却在心诚公主面前瞬间红了耳廓。 他垂首跪立,不知何时何地因何原因得罪了公主,但仍耐心静待她的训话。 “大胆夏江,殿前失仪,你可知罪。”彼时心高气傲,活泼灵动的心诚指着夏江呵斥道。 夏江先是不解,抬头看心诚公主,待瞧见她盯着自己脚处看,瞬间明了她所指何事。 夏江面上先是涌过一阵潮红,狼狈难堪窘迫之事被人直接指出,亦如伤疤被人揭起,令他窘迫,他虽才高,定力也足,但亦有羞耻之心。 但多年艰难岁月,已让他练就了远超于常人的耐力,他很快便镇定了下 来,坦然应对,认真回心诚道:“臣知罪。” 夏江脸色由红到白,再到恢复寻常,所有情绪的变化,一丝不落被心诚看在了眼底。 她冷笑,又命令夏江道:“把鞋脱了。” 夏江微愣,但心已经坦然,他不觉羞耻了,心中所念唯愿天下寒门学子皆有衣可穿,有屋可住,有餐可食。 他闻言照办,举止大方,躬身脱了脚上布鞋,稳当当摆放到心诚跟前。 心诚瞧去,只见那鞋里满当当铺了一层碎茅草,跟在她身后的小宫娥当场就笑了出来,直指道:“呀,没想到状元郎还给自己搞了个内增高。” 这样子的嘲笑在夏江这十年读书生涯中随处可见,衣服摩破了,鞋穿出洞了,没有读书人体面了,等等……种种……缊袍敝衣,食不果腹,又岂能磨灭骨子里的热血?所以,不算什么...... “不瞒公主,这鞋原是臣兄长成亲时穿的,臣家境贫寒,能穿得出来的也就这双,一条裤子三人穿,在公主看不到的民间,实属寻常事。” “长兄如父,出门考试前,也教导过不可殿前失仪,所以臣才穿了出来。这鞋略微有些大,所以臣垫了些草,没想到还是给公主瞧出来了,是臣失礼,臣愿受公主责罚。” 夏江言毕,恭恭敬敬静待心诚发落,如此羞辱之下,面上无悲无喜,尽是坦荡。 为什么会喜欢夏江,因为他真诚直率?因为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因为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 心诚后来想,皆不是。 情之所起,全因“心疼”。 那日阳光照拂在夏江身上,年轻的状元郎面色平静,赤脚立在青石板上,袜子指头和脚跟处皆被磨破过,缝补印迹明显。心诚的心瞬间就软了,知道自己莽撞,脸也跟着大燥起来。 “你的脚疼吗?起水泡了没有?”心诚问道。 夏江本以为会受公主责怪,不期她问出了这个问题,脚底板有泡吗?当然是有的,可是已足够难堪,又何必完全露于人前博取同情? 人可卑微,但不可无骨。 向来伶牙俐齿的状元郎,这一次却是再回答不上来。 “你回去。”心诚心中起了一丝懊悔。 天上云涌,一只大雁展翅飞过,不在云下留过一丝 痕迹,可是眼前的他却入了她的眼,同时也落在了她心上。心诚用目光示意身边侍女,让她们齐齐转过身去。 阳光下夏江颀长的身影落在地上,弯腰,穿鞋,举止利落优雅。 心诚想了想,想找些钱财给他,但摸遍了口袋才想起自己出门向来是不用带银两的,看着夏江脚上那双不合脚的鞋,她索性解开了挂在脖子里的纯金长命锁,迅速转身按到了他手上。 “送你的,不许不要,出宫卖了应该可以值很多钱。”心诚说罢,扭转头带着侍女们快速离去,纵夏江在身后喊她,也是不睬。 夏江留在原地,哭笑不得。 傻公主啊,宫里的东西,尤其是她的贴身之物,他怎敢拿出去卖?更何况,堂堂男儿,应当自立自强,怎能心安理得受女子垂怜之物? 长命锁,保长命,这么贵重的物件儿,他又岂敢收着?在他的家乡,也只有男女定亲,才敢交换这样的信物。 公主来是一阵风,去又是一阵风。阳光下,夏江双手捧着心诚赐的长命锁,一时进退两难。 春风拂面,花满衣裙,心诚公主粉色的裙衫消失在宫墙后,一同离去的还有她们女孩子铜铃般清脆的笑声。 夏江抬头,看到从宫墙上窜出来的桃花枝儿,他走一路,那淡淡花香便伴随了他一路。 后宫内廷他不能去,夏江想了想,将长命锁收进袖中,只期有机会再还公主。 可是心诚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7、顾飒 宁王一句话,惊呆了心水与顾飒,以及立在一侧的宋心诚,甚至使心诚一时忘却了自己即将远离故土嫁往金国的悲伤,唯有宁王自己仍未察觉,只一心一意凝望着臂弯上的心水,面上尽是慈父般温柔的笑容。 铁汉柔情,纵是粗糙也动人,只是为难了心水和顾飒。 要那顾飒帮自己穿鞋吗?当然不可。心水想毕竟男女大防,女子双足又岂可随意展露外人前? 要给公主穿鞋吗?顾飒同样迟疑,但军令如山,将帅似父,宁王于自己那是有知遇之恩的。 他曾对朗朗乾坤立过誓,此生定横刀立马为宁王,更何况进后.庭之前,宁王曾交代过此次带他来灼华宫的目的,便是要他认认两位公主长什么模样。 国事艰难,家国皆如在风雨中行舟,万一动荡,后.庭嫔御,公主,内人,内侍被迫迁宫至敌国也不是不可能,如前世,国朝□□连最后的体面都没能保住。 而现如今的局势,艰难堪比前世,顾飒明白宁王的心思,大公主宋心诚已然远嫁,他要他护小公主心水的周全。这就是为何他能跟着宁王,出入后.庭这个外间男子本不能踏进的地方。 话说到这儿,其实除了这一些缘故外,顾飒还存了一点私心。 他也想来瞧瞧心水公主,她与他前世里最心爱的女子同名,也叫心水,甚至连小名儿都一样,甜心儿…… 甜心儿……甜心儿…… 顾飒在心底无数遍呼喊过的名字,每一想起,都觉痛得撕心裂肺,这是存留在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上一世他曾许诺,前世之过,今世必定弥补,他庆幸上苍垂怜,上一世战死沙场,今世重新投胎为人,竟还带着上一世所有的记忆。 是执念太深了吗?若他都心有不甘,那么他最心爱的她呢?她是否也如他这般,在等待,在期许,渴求与他重逢。 如今她在哪里?在做着什么事情?她是不是也如他这般在想着他? 因着存了找她的心,所以在听到国朝小公主也叫心水时,顾飒便想着寻机会来看看。 现下宁王正好给了机会,所以,给公主穿鞋,又岂能拒绝? 不 管是与不是,总要大胆试试,该出手时就出手,男人总要有决断。 “好。”顾飒利索应答。 他瞥一眼因落鞋害羞而紧紧抱着宁王脖子的小公主,一身粉粉的衣裙,似窗外灼灼的桃花儿般明艳,一看便知是一个娇生惯养,金银堆里砌出来的粉人儿。 顾飒心底犯了一点迟疑,上一世他的心水出身百花楼,见遍人间百态,历经炎凉心酸,所以从不娇气。 那么,眼前的心水公主,会是他的心水吗? 顾飒快一步上前,眉目不抬,面色清冷依旧,表现疏离如高远皎月,将给心水公主穿鞋一事,化为了一项最普通不过的指令。 右手握鞋,左手轻按心水脚踝,动作轻柔,却果断利索,无人能发现他稳如泰山的表面下,微微颤动的心事。 心水蒙,嗓子底蕴酿好的“不要”二字,在顾飒触及她脚踝之时,硬生生被堵了回去,最终惨淡退去。 她于紧紧搂着宁王叔叔脖子的空隙里,低眉去瞧弯腰给她穿鞋的顾飒,少年老成,行事冷静,剑眉上翘,薄唇微抿,不着温度,寡淡而无情,白费了一副撩倒万千女子的好皮囊。 心水脑中顿时蹦出一个滑稽念头,他给她穿鞋的动作,像极了将剑插.入剑鞘,心水揣度,或许他也就是这样想的。 “糙莽汉。”心水在心底暗骂一句,没有恶意,却又嫌弃至极。 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郁郁不乐,却无处发泄,总之一点都不美。 心水别过头,将脸埋入宁王脖底,独自赌气不愿再去看顾飒。 可她的负气,仅仅只憋了眨眼的功夫。 她又忍不住侧目去瞧,而后带着些许难以抑制的小女儿家的懊恼,伸出手指给顾飒看。 “女孩儿鞋边的花边儿要露在外面,露在外面才好看,这是我灿若莲花般的玉足,粉粉嫩嫩,娇滴滴,香喷喷,你要好好待它。” 彼时的心水,面上婴儿肥还未完全褪去,嗓音清澈空灵,似莺啼,似银铃…… 但顾飒无暇顾及她的美貌,他的心因失望而一点点回落,最终眼底的波澜也恢复了平静…… 眼前的心水公主,不会是他的那个心水。 他的心水不会这样娇气,更不会这样自信,她从不挑剔他言 行,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她都觉得是最好的。 在她眼底,他永远带着光环,或者确切地说,因为了她的喜欢,他才能带有光环。 所以眼前这个浑身上下皆娇滴滴的心水公主,怎么可能是他的心水。 不,不是了。 大千世界,人多如云,她又在哪里? 顾飒微顿,长长地吞了一口气,以独自消化胸口处的沉闷。 说不失望,那是假的,但多年孤独等待、寻找练就出来的定力,仍使他保持着面色无变,并不动声色将心底逐渐蔓延开来的失落,控制在无人可察的范围内。 他顺着小姑娘手指往上瞧,只见玉指尖尖,细长白皙,犹如葱根,再往上手腕处戴了一只清色玉镯,恰似碧水浮莲花,顺着春风吹向臂弯温柔深处。 他心下忽而如利箭穿透了一般,闪过一阵疼痛。他想起前世里自己最心爱的姑娘,她的手臂也如这小公主一般,白皙,绵软,柔弱无骨。她也常常以双臂抱着他的脖子,将全身攀在他身上,对他撒娇,与他求欢。 思及故人,因着她与他的心水同名,爱屋及乌,顾飒对眼前的小公主便也多了分温柔,包容了她因养尊处优养出来的娇纵。 他的停顿,同样落在了心水眼底,她垂目看他,见他视线落在了自己手腕上,连忙将手缩回,藏于袖口。 手腕处的那胎记,她不喜被人瞧见。 顾飒也本没有窥探公主的意思,见她如临大敌般将手抽回,心内只觉好笑,唯低头毫不在意地笑笑,将小女儿家的娇羞憨态纳入心中,继续为她穿鞋。 这一次,他没有忽略她方才说的鞋顶花边儿。 他仔细为心水穿鞋,翻花边儿,完成后躬身后退,重立于宁王身后,有礼有节,神色如常,依旧是清风明月,万物皆入眼,入眼皆看穿,视万物为过眼云烟。 穿鞋小插曲一过,远远地便听到东宣门处闹了起来,心水与心诚俱是一惊,这才发觉原来吉时已到。 随即,皇帝爹爹与皇后娘娘一前一后踏了进来,面上均挂着浅淡笑容,皇帝爹爹倒还能忍得住,皇后是心诚生母,此刻见女儿头戴九翬四凤冠准备出嫁,泪水瞬间就落了下来,泣不成声,完全没了平日里的帝 后端庄与威严。 心诚瞧见,也是不忍,可知前路已被他人定,此生再无退路,便是心灰意冷,万念俱灰。 她轻轻替皇后拭去眼角泪水,随后提裙在皇帝爹爹面前跪下,皇帝以为她是跪别,忍泪受了。 却猛然听到“咚”一声,却是心诚以额触地,磕到了地上。 娇滴滴的女儿家,平日里连掉根头发丝儿都心疼,何曾有过如此激烈的举动?如今如此决绝,必是心中悲愤欲绝。 其声响亮,吓得皇帝爹爹忙一个快步向前,躬身想要拉心诚起身,谁知却被心诚奋力一把推开。 往日的父慈子孝,顿时被撕破。 皇帝面上俱是震惊,不敢置信地看着与自己怒目相对的女儿,连连后退,瞪红了眼睛,颤声道:“你恨我,你恨我……好……很好,爱比恨苦……我宁愿你恨我,也不要爱我,更不要牵挂我……” 那一瞬,他好像倏然老了许多。 心诚苦笑,转顾心水,回皇帝爹爹道:“爹爹错了,事至如今,女儿无怨无恨,身为皇家女儿,理应为国效力,可是临走,女儿却以死相求爹爹一件事,女儿走后,请爹爹立即为心水相看合适人家,早定亲事,随她心,顺她意,不要为难她……” “好,我答应你。”皇帝爹爹回复道,“从明日起,我便着手给她相看夫婿,必不让她的婚事沦为平衡朝政的筹码……” 一丝血珠顺着长姐额头滚落,皇后早受不住,一把将心诚抱住,连呼:“我的儿啊……” 梳头夫人上前,忙用上好胭脂水粉并药膏,替心诚掩饰她额头磕伤。 心诚于悲痛中转顾心水,带着全身的温柔说道:“妹妹,我能为你做的,便只有这些了……” 心水大悲,连退两步,于袖下握紧了手臂,向她应道:“长姐放心,若那仓央错待你不好,我必杀回去,接你回来……” …… 送嫁队浩浩荡荡带着长姐从城门出去,再一路延展,伸向远方,直至看不见。 心水最怕离别,怕自己会抑制不住心底的悲伤,故而不敢跟随车辇,只默默立于城楼,凭栏目送她远去。 骑马慢行的顾飒与宁王一起,负责送嫁,他远远地跟在了车辇的后面,经过城楼时,一眼 便看到了那立在城楼上的俏丽身影。 粉色衣裙,长白帏帽,一动不动,立在风中,俯视着楼下远去的车马。 她太瘦了,像是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跑,他看不见她的容颜,却依然能感觉到她纤细身子下,爆发出来的坚毅决绝。 也是一个性子刚烈的女子。 那一瞬,不知是阳光闪到了眼睛,还是眼花了,顾飒仿佛看到了自己最心爱的女子。 他垂首揉了揉眼睛,看清是心水公主,内心里莫名出现了一丝惆怅,此心水非彼心水,同名不同人,他心爱的女子,无人可替啊…… 顾飒回神,再不看楼上之人,以靴触马,飞奔而去。 春日里,万紫千红,莺飞草长,浅草没过马蹄,年轻男子骑于马上,策马奔腾,引来无数女眷的绻缱目光。 …… 是夜,大军营帐,一个眉清目秀,身子灵巧的青年小兵哥儿,嘴角上扬,跳跃着脚步,钻进了顾飒营帐。 昏黄的烛光下,刚刚沐浴完的顾飒应声而出,边走边系着腰间束带,胸膛上尤挂着清新水珠。 青年小兵哥儿欢快地凑到他身边,在他结实的腹肌上掐了一把,图了个手欢。 顾飒利索转身,避开了他的毛手毛脚。 青年小哥儿假装很夸张地大吼一句,“顾飒,你肌肉这么结实,你未来媳妇儿定要爱死啦!” 顾飒不理他,直奔主题,伸手到青年小哥儿面前,挑眉问道:“我要的东西呢?” 青年小哥儿却是不慌不忙拍了拍胸脯,慢悠悠也伸出手,比划了个要钱的手势,“江湖道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顾飒无奈看着自己的这个发小,忍不住一脚踢向他的屁股,而后从案桌上随手摸了几粒碎银扔给他,催促道:“徐耀,你给我快点……” 徐耀得了银子,心满意足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扔给他。 顾飒举手接了,迫不及待就着昏黄烛光翻阅起来。 徐耀边嚼花生米,边连连摇头,在他面前坐下,面带八卦,揶揄道:“兄弟,京师所有花楼姑娘的名字都在这册子上了,为了你,我可是丢尽老脸,就差被人骂色狼了。” “嗯,辛苦……”顾飒头不抬,随手又扔了几粒碎银给他,“你走。” 徐耀 瞧出了他的敷衍,心下愤愤,又道:“顾飒,你是不是有特殊癖好啊?年纪轻轻,学什么不好,学花花公子挑姑娘,要这么多姑娘,你受得了吗?” 顾飒抬头瞥徐耀一眼,目光犀利,犹如饿狼。 徐耀太了解他脾气了,知道他若是再废话,准得挨有着“铁面玉郎”之称的顾飒揍,于是很是识趣儿地提着银子滚出了营帐。 夜色笼罩,风吹千里麦田,蛙声一片。 营帐灯烛下,顾飒却是眉头紧蹙,他翻遍了名册,都没有找到和心水名字一样的,哪怕是接近的,都没有。 茫茫人海,寻一个人是那样的困难,可是再难也要找下去。 顾飒提笔,又从名册里将比他大三岁之人一一选出。 他揣摩,上一世她死后三年,他追随她而去,若是重新再世为人,她理应比他大三岁才对。 他想定了,待送嫁后再回京师,他便按着名册,一个个去见见。 天大,地大,他不信找不到她。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8、梦蝶 大红纱帐层层叠叠,映得满室的迷离旖旎。 金鸭香炉里燃着的动人合欢花香,伴着徐徐而来的清风,将暧昧吹散在每一个角落。 明媚光束在燥热的空气中起起伏伏,与五彩珠帘一起,终将那暧昧与迷离构造出了世上最动人的温柔处。 顾飒只觉身子轻飘飘地,不由自主跌落其中,并且越陷越深。 他昏昏沉沉,身子燥热无比,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不,他慢慢地认出来了,此情此景,太过熟悉,是与她初遇初识的百花楼里的她的闺房。 是梦回前世了吗?罢了,梦里不识愁滋味,而今独走艰难,寻她更是茫茫然没有方向,索性就偷得浮生半日闲,做做梦,起码梦里还有她,以及她给予的温柔乡。 他跌跌撞撞似喝醉了一般,一头撞在那纱帐上,这一撞使他微微低了头,却瞥见了落了一地的男子与女子衣物,自进门而起,一直通向纱帐深处。 “太放.浪了。”顾飒痴笑着,不过转念一想,不对,自己此刻是在梦中,他这是在笑自己呀,那落地的男人衣物,可不就是他的官服嘛。 “假模假样的如玉公子,面上清冷禁欲,可私下里,床帏上,却又是这幅饕餮模样,也只有他的甜心儿能受得了。”顾飒自己嘲笑着自己,却忽而听得一阵细细碎碎女子穿行的声音,以及一阵淡淡的女儿香。 “顾哥哥,你来啦?”女子银铃般的笑声从纱帐后传来,清脆,欢快,是情人相见时难以抑制的喜悦。 “甜心儿......我的甜心儿......是的,是我,你在哪里?” 顾飒心头突突,连忙应答,明知是梦中梦,却又沉耽着不愿醒来,直接坠入其中,如痴如醉。他想见她,太想了,日日夜夜,坐立行走,无论何时何地都有她的影子。 年少识得相思味,才起相思,便陷相思。 “来了就来追我呀。”梦中心水又笑着与他说了他一句,语气软糯,亦如两人初坠爱河时一般,带着小儿女的赤诚,对着他撒娇。 那时候的爱情,真的是纯粹极了,只是喜欢,只有眷念,恨不得朝朝暮暮,长长久久,日夜厮守,永不 分离。 “好,我这就来,你等我。”顾飒迫不及待,以手去摸纱帐后的人,谁知却一手摸了个空,他着急,更快一步去寻找,他在纱帐里穿行,大红纱帐迷了他的眼,他急得满头是汗。 “是,是了,我在等你,情哥哥你快来,你来寻我,找到了我就给你个奖励,大的,超级超级甜,保管你喜欢的不得了。” 就在他遍寻她而不得时,梦里女子终于露了脸,果然是他的心水,面容娇俏,唇红齿白,素手卷珠帘,目中含情,半探着身子,在对他微笑,与他招手。 珠帘在明媚光影里摇曳,流光溢彩,照得满室旖旎。 顾飒大喜过望,一把拽过珠帘,意图抓住那如骄阳般明艳的她,谁知她早就识得了他的意图,一个利索转身,迅速提裙跑开,而顾飒只抓住了她臂弯上粉色的攀膊。 他将攀膊放在鼻下闻了闻,淡淡的,香香的,与她头发丝儿的味道一样,令他如痴如醉。 是他先追求的他,也是他对她一见倾心,想尽了法子,使尽了手段去接近她,是他先动的心。他的小甜心儿是那样的单纯,只以为在百花楼无意相遇那次,是她的并蒂荷花肚兜盖了他的头,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所有惊心动魄。 才不是呢?顾飒仰头欢心笑。他是谁?他是顾飒,战场上最会诱敌的顾飒。 “哥哥,若是你再追不到我,那奖赏可就没有了哦。” 他的甜心儿在故意挑衅他,顾飒嘴角上扬勾起弧度,索性立在原地,抿唇闭眼,竖起两耳,静听着身后声音,准备来个突然袭击,他太了解自己的这个傻姑娘了,若是等不到他,她便一定会反过来寻他。 她是他的掌中宝,他又何尝不是她的心头爱。 果然,没一会子的工夫,她已经耐不住了,她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随即带着点小愤懑地立到了他跟前。 她的脚踩在他脚面上,而后微微踮起,以手轻触他滚动的喉结,幽怨怪道:“情哥哥,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可是你为什么不来寻我?” 小小女子,含嗔带怨,斥责他后,踹了他一脚,而后连退两步,微微侧身,以背朝他,似受了很大委屈一般,默默垂泪,也不以手拭去,只任由泪珠 子滑过鼻梁,再经下巴垂落掉地。 顾飒憋笑,悄悄睁眼,伸长了脖颈从身后向她凑近,就在她全然无防时,一把将她抱住,纳入怀中,轻咬她最为怕痒痒的耳垂,并以舌尖扫过,他知道她最受不了这个。 果然,如他所料,潮红慢慢爬上她白皙的面庞,像是上好胭脂在水中洇散,她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呼吸逐渐紊乱,于是带着羞愤扭头,并以拳砸到了他身上。 说是砸拳,其实对顾飒而言,真和挠痒痒没什么区别。 顾飒如往日般,微微仰头,将自己结实的胸膛摆到在她面前,并带着得意之色对她道:“妹妹放心,今儿你尽管打,直打到你满意为止,你那小拳头,砸在人身上,舒坦极了。” 闻言,女子脸上红潮渐深,气恼却明显散了一半,不再与他直视,眉目低垂,露出粉色秀颈,低低道一句:“你耍无赖。” 顾飒轻笑,在她耳边低语,“耍无赖吗?其实可以更无赖一点。” 他以手捉住她双臂,她绣着并蒂荷花的袖衫顺着她光洁的肌肤一丝丝滑下,露出粉色臂弯。他的手一点点上攀,最终越过手腕,按住了她的手心,与她十指相扣。 呼吸交缠,灼热羞人。 彼此相吸,却又因羞涩而欲拒还迎。 起初,他只是轻轻在她唇上小啄了一口,她便似受惊般,以双手轻推他,嗓音支离破碎,“情哥哥,我怕......” 她在他怀里因为激动紧张而颤抖,她的呼吸乱如夏日毫无章法的雨滴,或轻或重,一声声敲击着他的心房。 顾飒于她的忐忑中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依赖和满足,更醍醐灌顶般领悟到,原来女子的口是心非便是这般,她在说着她怕,其实是想着与他共有未来,她对他有所期盼着呢。 顾飒内心一阵狂喜,他从未想过他征战沙场多年,不曾惧怕过金人的万千兵马,更不曾吃过败仗,却不曾想,竟折腰在了一个娇柔女子身上,并且无怨无悔,心甘情愿,痴心不改。 “别怕,万事万物,有我。我是你的天,供你仰望。我是你的地,供你肆意玩耍。我还是你的三餐四季,与你一起共白头,陪你到老。” 他再次欺身向前,与她相近,他个高,她只 齐他肩膀,他将她拢在怀中,使她没有退路更无躲避的空间,他瞥见她脸上的笑容,如秋日睡莲般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一点点绽放,她脸颊两侧有深深的酒窝,于是他再忍不住,低头再次亲吻上她。 而这一次,她没有再避开。 其实一直以来,只要他招手,她就从未迟到过,只要他唤她,她就永远会应答他。 红纱帐暖,被掀波澜,炽热如烈日朝阳般的呼吸声由近及远,一同远去的,还有他一声声动情的呼唤,“甜心儿......甜心儿......” 顾飒身子一颤,猛然睁眼,唯见帐内灯烛燃灭只余灰烬,一丝晨光顺着营帐缝隙漏进来,落在昨夜喝空了的酒瓶上。 热血还未凉,身子却感觉到了冷意,独寝不耐寒,才知刚刚只是庄生梦蝶,空贪欢。 他起身下床,换下里衣,面色清冷,剑眉含霜,周身暖意渐去,杀伐之气却是一点点聚起。 她是他唯一的暖,没有了她,世界皆寂寥,毫无欢喜可言。 他将里衣信手搁到盆里,刚走几步,又折身回来,将木盆端起,朝账外走去,想趁晨起无人去洗了,没承想刚出帐门,迎面就撞上了徐耀,简直是阴魂不散,不愿见什么,偏偏来什么。 果然,徐耀看见他亲自洗衣,很快嗅鼻凑了上来。 顾飒端盆躲闪到一侧,却又被徐耀一语击中,“干坏事了?做春梦了?又梦到那个姑娘了?” 顾飒白他一眼,飞腿勾过徐耀膝盖,轻轻松松将徐耀绊到在地,潇潇洒洒,扬长而去,任由徐耀在身后假意哭天喊地,“今儿宁王要给我们几个刺字,到时候见了他,我就去向他告状,自从去年我们送心诚公主出嫁至今,才短短一年时间,你已经见了不下百个青楼姑娘......” 顾飒头也不回,利落对身后人摆手,“告,见了又没上手,我清清白白,坦坦荡荡......” ...... “甜心儿......甜心儿......” “哎,我在这儿。” 睡梦中似有人在唤她,心水一着急,高声回应一句,可也因为这一高喊,使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眼睛一睁,从睡梦里醒了过来,入眼是精致华贵的公主阁,脚边是值夜一宿后,打着盹儿的阿颜,除了她,哪里还有其他人的影子? 奇怪,是谁 在找她,是梦吗?可又为何那样真切? “公主,怎么了?谁找你,做什么?”阿颜同样被她惊醒,迷离着眼睛问向心水道。 屋内淡淡药香入鼻,心水渐渐平复心绪,她想起那个常常出现在自己梦中的男子,心下有意回避,只岔开话题对阿颜交代道,“爹爹说,宁王叔叔回来了,你去备些好酒,我们去见见他。” 自去年宁王叔叔给长姐送嫁,至如今已是整整一年,宁王叔叔先是将长姐送到金国,后又因玉门关闹兵乱,又起身去了那里。 心水很想问问他,那金国王子仓央错长得什么模样?待长姐好不好? 还有,她还有一件大事未完成,她还没找到夏江,所以她一定要去宁王叔叔营帐中看一看。 可是莫名地,心又跳得极快,心水淡淡的,想起自己梦中的那个男子,于是又对阿颜道:“记得带上我的帏帽,我可不想见到那些个不该见的人。”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9、无恙 为了能出宫,心水着实费了好大心思。 起先,她先将被困蒹葭阁七年,整日难见天日搬出,再引到宁王难得进京,她迫不及待想去见他,跟着他学骑马。 再然后一哭二闹,苦苦央求,又说了好些甜言蜜语,皇帝和淑妃才没阻拦,全了她的心意,许她出宫。 心水欢喜,为不引起注意,特地命阿颜取下了宫车上悬挂的香铃并公主车辇标识,使自己尽量普通如寻常百姓。 可纵使她竭力消去了她公主的印迹,但就在马车驶入兵营,她从车辇上下来时,还是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而心水,也被他们真真切切吓了一跳。 无它,只因她没想到会有数十个高大男子齐聚在宁王叔叔的主帅营帐前,所有人皆光着上半身,半趴在齐膝高的长凳上,一旁搁着数道刺青用具。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常人对于刺青皆是不喜,总觉是下流之辈。然而在民间游侠中,却是极盛行花臂莽背。心水也知,国朝兵营将士,为了使自己与其他军有区别,也常会在身上纹上刺青。 可是头一次看到如此赤.裸后背,数十人一起刺青的画面,于心水而言,还真的是头一遭。 她堪堪下马到一半,脚步还悬在半空,扶着阿颜的手就傻愣愣,僵在了原处。 与她同样震惊的,当然还有那些光着身子的将士们,他们怎么都没想到□□,阳光灿灿下,男人堆里,就这么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了一位女子。 那小小女子,一身青色衣裙,头顶戴着长长的白纱帏帽,脚步跨出时,阳光拂广袖,暖风吹裙衫,犹如行走在青青水面上。 宛若画中人,蹁跹似仙子。 男人群中,领头的那个最先看见了心水,忙从喉腔里轻咳一声,打断了众人的目瞪口呆。 回过味来的将士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纷纷起身,慌忙穿衣,再无平日里的从容淡定,反之有找不到衣服的,丢了束腰的,一个个头撞头,背顶背,一壁穿衣,一壁偷瞄心水,场面滑稽至极。 心水见众人不再看她,这才感觉舒坦自在了一些,她带着点感激,看一眼刚刚帮她脱困 男子,却见他已然收回视线,不再看她。 心水深呼吸,竭力使自己维持镇定,慢慢平复心绪,可纵是如此,内心尴尬仍使得她不敢睁眼抬头,结果却是…… 心水怎么都没料到阿颜竟是个小色.女,只顾痴痴呆呆看兵哥,忘却了她的手还搭在她手腕上,更忘却了要在心水下车时扶她一把。 这直接导致心水身子失去重心,直直往前扑去。 心水想,完了,才出蒹葭阁一年,说不定又要被重新关回去了。 她紧紧闭眼,想起还没有顺利帮长姐完成心愿,无数遗憾立时从心底闪过。 心水默默祈求,罢了罢了,她不再怨当年她滚下城楼时,飞跑过来救她的那位小哥哥了,若是可以,求他再来救她一次…… 许是她的祈求被上天听到了,总之疼痛并没有如想象中的那般猛烈袭来。 相反,微风拂面,杨柳依依,明媚光束垂照在苍翠绿枝之间,似有情人在心上人身前翩翩起舞,万物回春,看起来温暖而生动。 心水慢慢收回视线,于惊吓中缓过神来,这才看清出手扶着自己的,正是刚刚替她解围的那个年轻男子。 同时她又惊诧地发现,他也是那日在长姐出嫁之时,替自己穿鞋之人。 真是有缘分,心水想。 她本因着那个说出来谁都不信的梦,很是不喜欢兵哥哥,可是现下里,他连帮她两次,她说不上喜欢,却也不厌恶他了。 他的手落在她腰际,手掌很大,几乎能覆住她整个后腰,温热隔着单薄的衣料向她传来,是从未体现过的异样感觉,使她微微感觉有些热。 一年未见,他似乎清瘦了许多,肤色也较之前变得深了,像夏日麦田里成熟了的麦穗,带着十足的阳光和韧性,刚毅,果勇,既存留着少年意气,又夹杂着凌厉和杀气,只是后者占据上风。 心水心生好奇,稍稍抬手,对着他结实的胳膊轻轻戳了一戳,果真结实极了,堪比铁骨。 顾飒不怕疼,更不怕苦,可唯独一项,很是怕痒。 臂弯中人,香香软软,绵若无骨,一举一动,散着清雅药香,而她的头发,又在她刚刚落下来时,尽数挂在了他脖颈之间,撩人而不自知。 再加上她现在这一 时兴起的小动作,酥酥麻麻的,又是点在他上臂近咯吱窝的地方,使他忍不住打了个颤,并握紧了拳头,以对抗她这有心,却无坏意的骚扰。 他有意与她拉开距离,却忽略了胳膊上因长年累月习武,而练出来的肌肉,它们瞬间鼓起。 心水见了,只觉大为惊奇,更着力在他臂膀上按了两下,并吐口而出道:“呀,硬了。” 硬了? 忍笑声在狼狈穿衣的人群中偷偷传开,顾飒面上顿时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尴尬。 他颇为无奈地垂头,视线落在那小姑娘紧握着自己胳膊的小手上。 她的手很白,与他的肤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黑一白,阳刚与娇媚。 果然是娇养着长大的小公主,还不知事儿,不像他,从七岁开始便进了军营,接触的都是一帮爷们儿。 他什么样的浑话都说过,什么样的浑事儿也做过。说到底,他就是个长得比较好看的糙爷们儿,路子野,性子狂。 他既可以如状元郎般鲜衣怒马,又可以似纨绔子弟,江湖游侠,放肆喝酒,大口吃肉,无拘无束,肆意张扬。 现下小公主的这话,于他倒是无害,可是在外人听来,尤其是如狼似虎的将士们面前,倒是多了一层暧昧味道。 顾飒侧身,向身后人投去警示的一瞥,那些将士们向来惧他,很快噤声,面上却尤挂笑意。 心水被他们笑得有些莫名其妙,刚想问为何,却见顾飒半弯膝盖,似要下跪行礼。 她瞬间明了他一定是认出了她,而她却不想被人知晓自己的身份,忙出手去阻止,哪知到底是慢了一步,他已垂首下跪,而她的手却不早不晚,不偏不倚,将将好落在了他的下巴上。 使她很滑稽地,像是调戏了他。 男人下巴尤有青青胡茬,心水似触电般,忙将手臂收回,很别扭地藏于自己身后,像是摸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般,只觉脸颊烘烘的,连手指都带着烫意。 而同样吃惊的,还有已经将“公主”二字唤出的顾飒。 他忆起,前世里,那年夏日,他刚刚与心水相好之时,心水也曾对他做出过如此举动,她轻挑他下颚,扬眉问他,她好不好看,是不是他眼中最漂亮的姑娘。 那 时候她的眼底是有光的,神采飞扬,真心美极了。 她在他心底独一无二,只是后来他弄丢了她的光。 思及此,顾飒心中淡淡,默默垂首,不再言语,移膝往后,将自己与她的距离进一步拉开。 他的避让使心水更为尴尬不已,她有些手足无措,更不知道该如何去解释自己的无心之举。 “甜心儿……”宁王的声音从大帐边传来。 心水偷偷吐了一口气,心底暗想幸好宁王叔叔来了,正好解救了她的尴尬。 她再不敢看顾飒一眼,直奔宁王而去,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可是,直待立到宁王身边,心水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于男女之事上,宁王叔叔是糙老爷们儿的表率啊,恐怕不仅不能帮她,甚至还会将她推向更为尴尬之境。 果不其然,宁王完全没留意到她的别扭,反搂着她的肩对她说道:“心儿,你来得正好,有人说刺青是下九流,不上正道儿,按我说这保家卫国,就是要刺身上,如此才能时时提醒自己,全心全意将家国放在心上。所以,甜心儿……来你来看看,该给他们刺什么字比较好?” 宁王一句接着一句,心水无奈,只能被迫硬着头皮重新回到那些将士面前,却见顾飒已然起身,正不慌不忙慢慢穿衣。 他手指修长,身姿笔挺如山崖劲松,长臂甩过衣衫,单薄衣料自半空画出了优美弧度,而后垂下,披到了他身上,遮住了那充满男子气息的宽广后背以及结实胳膊,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优雅至极,与刚刚众人穿衣,形成了明显对此。 “我等已经选好,就刺精忠报国。”将士们异口同声道。 宁王听言,很是满意,见着顾飒没答话,又转问顾飒,“你呢?” 因着画布防图,顾飒还没想好,刚想说与众人一致,可话还没出口,却又听宁王转对心水道:“心儿,你是国朝公主,来……你给顾飒赐几个字。” 心水想了想,却是问向顾飒,“上一朝有位名将军,与你同名,也叫顾飒,你是军中之人,必定知晓。” 顾飒闻言一颤,抬眸看向心水,上一世他虽战功赫赫,可是却没能保护好自己最心爱的女子。 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还谈什 么名将。于是顾飒摇头,表示自己不识。 “若是你投身进兵营,却连顾飒将军是谁都不知晓,那着实不该。”心水带着遗憾地说道,面露不悦。 当年金人夺取国朝燕集之地,顾将军带领着顾家军奋勇杀敌,历经大小七八十次战役,好不容易将金人打败,眼看着就要夺回失地,可谁知当年皇祖父受奸人所蒙蔽,连下八道圣旨责令顾将军撤回。 顾将军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由,拖住皇祖父,哪知皇祖父在朝中大发雷霆,圈禁了他家人,迫使他回朝,白白将收回的土地,再次送给了金人。 顾将军羞愤,一怒之下写了《山河志》,其中就有一句:愿盛世如你所期,国土统一,山河无恙。 心水每每想起,都觉着很是替顾将军惋惜。 于是,她想了想,又对顾飒说道:“你既与他同名,便不能辱没了他的名和姓,索性就刺了这个词,山河无恙。” 闻言顾飒一愣,蓦然想起上一世,他风光归来,他的心水却坠楼时对他说的话,“愿你能早日实现心中所愿,山河无恙,岁月永昌。” 一样的语调,一样的悲凉。 顾飒心尖微颤,不由得多看了心水公主一眼,这一瞧,看到了她手上的胎记,与那日他掐在他的小甜心儿手腕处的红痕形状,一模一样。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10、失态 顾飒瞧见了心水公主手上胎记,心下顿时一惊,仿若晴空飞来闪电,霹雳之下激到了自己,使他止不住颤抖,以至于他脑子一片空白,直接起身,以他的大手,紧紧地握上了心水手腕,并拉至身前,急切地将她袖衫推上。 彼时,他举止孟.浪,状似街市上吊儿郎当的纨绔之辈轻薄人家良家子。 女子袖衫褪至臂弯,原本戴着遮掩胎记的玉镯也跟着下移,纤细似一把就能折断的手腕,也随之全部露了出来。 手指尖而细长,那白皙如霜雪般的手腕上,如他所见,果然绕着一圈形似掐痕的胎记。 那胎记,与上世里他因宋昭阳而掐心水的一模一样,上世自那之后她便落了手疾,而听说心水公主也是如此,常年需要用暖手炉捂着。 是不是冥冥之中有暗示?怎会这么巧? 笑容慢慢爬上顾飒嘴角,他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直至喜极而泣。 他果断抬头,将比自己矮一头的心水公主看了又看。 同名字,同印迹,模样也隐约透着几分相似,一样的薄唇、眉眼,秀颈、美人骨。 唯有脾气性格,身份家世,与上一世有着天差地别,此外还多了几分娇气,娇滴滴的散着淡淡药香,犹如天外仙子着华贵衣衫,高远疏离,冷若冰霜,不亲人间烟火。 但这些已经差不多够了,虽不是十二分确定,但隐隐有觉,就是她了。 没想到啊,这一世她竟然比他小四岁,也没想到这一世她不再是出身卑微的青楼女子,反而是高高在上,被众人追捧,被帝后怜爱的小公主。 是在奈何桥边不肯重新为人,徘徊怨恨了许多年么?投身为公主,是她对他与宋昭阳痛恨到极点了啊。 一时千言万语梗在顾飒喉腔,只剩下痴痴傻傻的笑。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怎么没想到的……太好了,真好……”顾飒连声说道,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可他忘了,他正立于众人面前,他的疯癫行为,惊呆了众人,更惹恼了公主心水。 果然他话音未落,只听得耳边呼呼风过,紧接着便是清脆的巴掌声。 干 脆,利落,不带温度,不留情面。 他一愣,只觉脸颊火辣辣的,有点疼。 他两眼一眨,这才回神,再看心水,却见她手臂高高扬起,脸上既羞又燥,正狠狠瞪着他,视他为猛虎野兽。 “大胆狂徒,放肆至极,小小年纪,色胆包天。”心水怒斥一句,并狠狠将手腕从他手心抽回,因为愤怒,声线里甚至出现了一丝颤抖。 阿颜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对着顾飒就是狠狠一推,似老鸡护小鸡一般,瞪大了眼睛,出口骂道:“大胆淫.贼,你也不看看自己面前的是谁?□□,色.欲熏心,着实该打。” 阿颜个高,手臂很是有力,顾飒被她推得猝不及防,连退几步。 可是他却不恼,只轻掸衣袖,立直了身子,举手及眉,对着心水公主深深折腰,眉目舒展,面如清风,唇角带着春日阳光,已经恢复了如玉公子模样,好似刚刚的一切无礼举动都不是他做的。 “臣有眼无珠,目大不睹,竟不识心水公主乃是故人。”顾飒深深吸气,而后说道。 心怀不轨,衣冠禽兽,枉读圣人书,玷.污军中训。心水心中恨恨,刚开始因着他救她,还觉得他是挺君子一人,没想到好好一个年轻俊美的男子,却不是个正经人,吊儿郎当,轻浮无比。 心水气愤,又羞又恼,伸出手指,直指他鼻尖,却是一句,“你碰瓷我……” “臣……”顾飒还想开口,可是下一句却被宁王给呵斥住了。 “住口,臭小子,今儿早晨吃猪油了?还不赶紧利索滚回营帐?丢人现眼。”宁王发怒道,他怎么都没想到,平日里待人恭敬有礼,不苟言笑的顾飒今儿竟然这么大胆。 色.欲熏心,简直是有辱斯文,而且还是对着娇滴滴的心水小公主。 宁王越想越气,又转身对他道:“自己去柴房,面壁思过,不许吃饭,不许喝水,什么时候脑子冷静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顾飒此刻已经是彻底冷静了,他看了看心水,见她着实被自己吓得不轻,也意识到了刚刚自己有多鲁莽,心下已是有些怜惜和懊悔,责怪自己刚刚真不该那么冲动。 “臣不是碰瓷,只是一时思念故人,误以为公主是她,故而走了神, 失了态,以至于惊扰了公主……臣心甘情愿受罚……” 道歉看得出来是真心实意的,言辞也诚恳,只是刚刚做的事,确实……不可原谅…… 心水瞥他一眼,却是再不愿搭理,只扔下了一句,“你这名字,真是给上朝顾将军蒙羞……叫这个名字,着实配不上……” 心水言毕转身离去,只留一个纤细的背影,小蛮腰,身姿轻盈世无双…… 随着心水与宁王离去,徐耀立时围了过来,贴近顾飒,用胳膊撞了撞顾飒,意味深长道:“兄弟啊,以后情路艰难啊。” “难也要上。”顾飒冷冷回。 徐耀竖起大拇指,“你牛,服你,不愧是顾飒,但是怎么上?” “七十二般手段,连环上……”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11、想他 因着被顾飒当众轻薄,心水心下很是不爽快,本想着尽快见到夏江,好早早回宫休养,谁承想那夏江又出大帐采买去了。 心水望着军营里一排排成荫的绿柳,心中更替长姐和夏江无比惆怅。 谁知道夏江竟是这么痴情汉,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进了军营先是跟着士兵们连着操练了几日,摔得是鼻青眼肿,后来宁王叔叔无奈,将他遣去了伙房,做了伙房的算账先生。 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书生要是发愤图强起来,那可是上得了朝堂,下得了军营,写得了字,买得了菜。 心水答应了长姐,要将荷包亲自教给夏江,于是无可奈何下,只得多在宫外逗留一夜,由此便也多了一日游玩的时间。 心水琢磨,听闻京师的常乐坊很有意思,通宵达旦,彻夜狂欢,京中贵族常喜欢去那里吃喝玩耍,心水也是向往已久,于是与宁王一撒娇,宁王便应了她娇滴滴的请求。 不一时,宫车扭转方向,一路去了常乐坊。 心水不知,紧随她后,一骑快马,同样踏过纷纷沙土,急行在万条翠绿杨柳枝下,惊动一路万紫千红的春花。 前有美人车辇,后有郎君骏马,春日融融,风景美如画。 心水来到常乐坊时,正好月牙初上,闲挂柳梢头。 七里常乐坊,红灯高照映幽水,水中小船坐鸳鸯,两岸佳人扇后笑,公子哥儿勾肩搭背美人中四处绕。 热情,奔放,烂漫,喧闹。 心水久居深宫,于这样热闹的场面,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欣喜不已,从马车上下来,远远地便听到一阵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似男女对唱,男声高亢,女声婉转,缠缠绵绵,勾人心弦。 心水寻声望去,原来是一戏院班子临河搭了舞台,心水起了好奇,掀开帏幔,踏木梯而上,迎面迎来无数带着惊羡的目光。 这样带着惊诧和羡慕的目光,自心水出蒹葭阁后,她便常常见到了,当然他人喜欢自己的容貌,无论如何都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但心水并不将此过分放在心上。 毕竟,世人都喜欢年轻的容颜,可是谁又能保证永葆青春呢?若 是他日,人老珠黄,历尽沧桑,又有多少人能记得那年杏花微雨下许下的诺言? 心水微笑,提裙向上,可谁知刚走几步,迎面却撞来了一衣衫华贵的年轻公子哥儿,那纨绔子手执折扇,“哗”一下在心水面前甩开,扬起的风吹过心水鬓发,使心水受惊连忙退后一步。 恰这时后背里不知哪里来的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的后脊,并动作迅速,将她头顶帏帽上的白纱完全放了下来,挡住了所有外人对她的窥探。 心水下意识往身后瞧,狭窄的阶梯上人潮拥挤,她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脸,却是见他锁着那纨绔公子哥儿的手臂,毫不客气地将他提扔下了阶梯。 对,就是提,轻飘飘毫不费力。 民间多仗义游侠,施手帮妇人赶走无耻下流之辈是常见的事情,也常常被世人口口相传,人人赞颂。 心水感激,想要去致谢,可是转身后,便再没有了那人身影,于是只能心中感激,当面致谢唯有作罢。 经历了刚刚的小插曲,心水再不敢随意在外面走动,待至戏场,便寻了一处以帘子隔开的小雅座凭栏坐下,居高临下看戏台。 却见那戏台子上立着一男一女二人,男子着劲装,女子着舞裙,正在唱戏,戏名叫得特通俗《男儿泪,女儿哭》。 果然,戏如其名,心水来时,那戏正唱到高.潮,只见那青衣女子正泣不成声,控诉着男子。 “可怜我一身红妆待情郎,谁知那情郎竟有眼无珠,偏要娶那皇帝家的小公主......今儿他要回来了,我偏要他悔断肠......” “顾郎啊顾郎,你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家族,却是对不起我呀......从今儿起,你我相别,你走你的阳康道,我走我的黄泉路......至此永别......死生不见......黄泉路上不相逢,奈何桥边不多等,孟婆汤里忘情药加三成......” 台上人深情,台下人落泪,唏嘘声一片中,心水听出来了,台上这出唱的正是上一朝顾飒将军被其娇藏的女子控诉。 “这女子,也是个刚烈决绝的性子。”听了几句,心水心中凄凄,惶惶然很是不舒服。 “要我说,这事儿就是顾将军他做得不对,好男儿一诺千金,他先是向人家姑娘许了诺,后又嫌弃人家出身青楼,青楼怎么 了?有多少声名远播的名女子不是因为家道中落,被迫落入街头秦楼楚馆的?恐怕数不胜数,而且是在当年那样乱的年景里。”阿颜咬牙切齿恨恨说道。 心水怏怏接她的话,长久叹道:“确实,于国,顾将军功不可没,可是作为跟在他身后的女子,却着实不让人羡慕不来,若是换做我是那女子,我定会求上苍,不要使我遇见他,更不要与他有故事......” “公主怎么可能会遇见这样的兵哥呢?国朝俊俏风流的世家公子多的是,宰辅家的李公子,谏院大夫徐公子,翰林院学士齐公子,那可都是一等一的好郎君,且都未议亲呢……”阿颜接道。 “说得也对。”心水回,慢慢心情转好。 心水与阿颜不知,这厢她们一句接着一句低低说笑,那厢与她们只有一帘之隔的另一间雅座,却是隔墙有耳。 原本正慢悠悠品茶的顾飒,听了心水的话,心尖一颤,手随之跟着抖了抖,洒了自己一裆底的热茶,使他惊跳而起,一时狼狈,幸而无人察觉。 他举目去看戏台子上扮做他与心水的二人,刹那间只觉时光倒转,一时又回从前。 她一身彩蝶戏花百褶长裙,头顶花环,宛若天外花仙子,脚步轻盈,身姿窈窕,在众人的千呼万唤中,缓缓出来,高立于百花楼的灯火通明处。 玉足轻踏,手指伸展,秀颈微仰,露出那可以盛得住玉液琼浆的美人骨,乐声起,百花扬,她在繁华中翩翩起舞。 那时候,当真是奢靡,可是他偏偏就是爱上了这样的她。 与京中世家贵女的扭捏和假端庄不一样,她烂漫多情,哭笑随性,和她在一起,甚是轻松。 流年飞逝,月是同样的月,可是心爱之人,却因他吃尽了苦头。 顾飒眼睛一热,心中涌起万千不舍,再看戏台,正演到那年心水准备跳城楼。 他想了想,搁盏下楼,行至戏班子后台,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套上了将军戏服,跨大步上了台,一把将那演绎自己的男子拉开,在他耳边简单道了一句我来。 看戏入迷,将自己化作戏中人乃是常见之事,男子表示理解的笑笑,请顾飒向前,自己退出了戏台。 顾飒抖了抖嗓子,余光瞥楼上雅座 里的心水一眼,只一眼已经是心绪万千。 “将军,我好恨……”对戏女子已然开腔,又出一句戏词,目光盈盈向他。 “别怕,一切有我……”顾飒接上,仿若重历当年事。 月晕浅浅,夜风轻轻,红灯笼曳曵生姿,楼上人的帏帽白纱飘飘。 红尘迷离,□□。 顾飒猛然明白了心水的怨,上一世她为青楼女子,被他和当时是公主的宋昭阳伤心,因此怨极了自己的身份。 所以这一世,她便也投身为了国朝最尊贵的女子,同样做了皇帝的小公主。 她还是有一点点爱他的? 顾飒惊喜,于是续戏道:“上一世我顾飒愚不可及,痴以为哄了皇帝老儿和公主开心,便可以多得出去征战的机会,只有多征战,立下战功,才可以稳固自己的地位,也才可护得住我院后的心水……可我终究错了……若来世相遇,我定不会再错过……定会死生相互,常伴于我那甜心儿身侧,不离不弃……” 戏改得出其不意,惊住了看戏人的眼,也迎来了如潮欢声。 大家都喜欢圆满的结局,都喜欢喜剧,不喜悲伤。 顾飒于台上再望楼上雅座,可惜早没了心水身影,当然大团圆她也没有看见。 顾飒心慌,连忙下戏台,满眼唯见人头攒动,他于拥挤的人潮中寻找,终于在阑珊灯火处,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他差点喜极而泣,看到路牙子边立着一个卖头花的小姑娘,于是招过她,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心水与阿颜漫步在街头,两人也是刚从戏班子那里出来,心水尤沉浸在刚刚的悲伤里,阿颜瞧出了她的不开心,便想逗她开心。 “公主,你放心,若是再遇到那与顾飒将军同名的那个兵哥儿,你绕着走便是,不会与他们有纠缠的。或者你不放心,我便先你之前上去,直揍得他鼻青眼肿,让你认不出他。”阿颜恨恨道。 可是…… 心水和阿颜怎么都没想到,阿颜话音刚落,身旁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一个小姑娘,那姑娘一听了阿颜的话,猛地一下就坐到了她俩身边的地上,并拉开了架势,嚎啕大哭。 那模样,像是心水和阿颜抢了她的麦芽糖。 “你们……你们 坏……竟然偷偷商量着打玉面铁将军……” 什么玩意儿?玉面铁将军? 心水懵,想起早上被顾飒拉手说故人一事,又看到眼前小姑娘,真真儿地是碰瓷儿年年有,今日尤其多。 但是对着一个小姑娘,她又不能发火,且围上来看热闹的人愈来愈多,她只得耐着性子问:“小妹妹,你说的玉面铁将军我不认识啊,何来打他之说?” “你……你们怎么揣着明白装糊涂呢,明明刚刚你们说的要打小顾飒哥哥,就是要打玉面铁将军啊……小顾飒哥哥与当年大名鼎鼎的顾将军同名,那英武也是一样的……我们就称他为玉面铁将军……” 心水在小姑娘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慢慢听明白了,原来小姑娘说的便是今儿早上轻薄她的那个顾飒。 她虽讨厌他,但是小姑娘已经哭得泣不成声,上气不接下气了,她还能怎么着反驳呢? 于是只得顺着她的话说道:“不,小妹妹,你听错啦……那玉面铁将军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年轻俊朗,长得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模样,既能上战杀敌,又能哄得了姑娘……我是爱他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打他……我坐也想他,走也想他,甚至连睡觉都想抱着他……”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12、贪糖 心水说这番话,本是敷衍小姑娘之言,可谁知话音刚落,就觉肩头被人拍了一下。 心水回眸一看,不是别人,堪堪正是那被小姑娘称为玉面铁将军的顾飒。 此时不远处正放着烟火,漫天火树银花,他的脸便映在这璀璨光束之下。 一身青色私服,眉目上挑,脸颊一侧露出了一个深深的酒窝,整个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双手披于身后,拽拽地说道:“听说有人在想我?” 这时候的他,不似在宫中亦或在军中那般清冷严肃,许是褪去了重重约束,恢复了原本模样,活泼,潇洒,吊儿郎当,还有一点点狂.浪。 “真的是冤家路窄。”心水无奈翻眼,面上狼狈不已,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更何况众目睽睽,她除了走为上策还能咋样。 于是果断拉着阿颜准备一起逃之夭夭。 看着心水急步逃离的背影,顾飒轻挑眉目,嘴角微微上扬,一把将那坐地的小姑娘抱起,而后将身上的银子取了一半,塞给了她,并温柔道:“天黑了,早些回去。” 小姑娘得了银子嘴更甜,对他眨了眨眼睛,望向心水道:“哥哥,你未来娘子跑了,快去追。” 真是张抹了蜜的小嘴,顾飒拍拍小姑娘脑袋,“放心,跑不了。” 可不就是跑不了。 这厢心水面上大燥,急步快走,恨不得要将身后顾飒甩得远远地。 那厢顾飒却是不紧不慢,看到路边有卖糖人儿的,便悠悠闲掏银子买了两串。 “刚刚真是羞死人了,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他怎么就偏偏在这时候出现?他是存心的?” 快走了一会儿,直累得心水气喘吁吁,待觉得他应该跟不上了,这才停下脚步,斜靠到河边柳树上休息。 很奇怪,大走之后,手心和脚心热燥燥的,汗也是出了一身,腿脚有些累,但身子骨骼却是感觉前所未有的轻快。 “可不是,京师那么大,怎么就遇上了?还有……”阿颜跳起来,“他今儿不是被关柴房了吗?怎么被放出来了?” “呃……咳……咳……这事儿我得解释一下……” 清朗男声 在身边响起,心水如临大敌,原本靠着树干的身子立马站起,转身四望,街市上依旧是人潮涌动,喧闹至极,在自己身侧休息的人也是很多,可并未见到那声音的主人。 “难道是被那厚脸皮之人纠缠多了,出现了幻觉?”心水纳闷。 “不是的……”阿颜这次却难得聪明了,虽不敢置信,但仍手指了指树上。 果然窸窸窣窣一阵声音后,宛如谪仙从天而降般,那顾飒从树上跳了下来,带来一阵和煦春风。 心水仰头看了看那么高的树,再看看稳稳落地的顾飒,目瞪口呆,吐口而出道:“你怎么上去的?” 惊奇是真的存在,羡慕更是居多,以至于心水忘却了去责问他什么时候上树的,又为何跟着她,却见他手举糖人,递送至她和阿颜面前,嘴角上扬,带着无所不能的得意笑容。 “玉面铁将军,上天入地,样样精通。” 果然就不能夸,一夸就得意洋洋。心水瞥他一眼,并不去接他手上的糖人儿。 “刚做出来的,吃,特甜。”顾飒瞧心水不接,心里有一点点慌张了,害怕她不高兴,更害怕她拒绝,于是连忙向阿颜眨眼睛,示意她先尝。 果然,小色.女和小吃货不分家。 阿颜嘴角动了动,虽嘴上强撑着说不许给糖衣炮弹,可还是忍不住痒痒地伸出了手,而后迫不及待地舔了一口,心情顿觉无比舒畅,更是一不小心露出了极其舒.爽的笑容。 心水无奈翻眼,虽然她也很想尝,但就是抹不开面子。 “公主心怀天下,不能浪费粮食。”顾飒凑近心水一步,更将糖人儿递送至心水嘴边。 心水紧抿嘴唇,装作不搭理他的模样,回怼他道:“那你可以不买啊。” 顾飒瞧着她撅起的小嘴尤其可爱,止不住又笑了笑,更放低了身子好声央求,“公主,你看,做糖人儿的老者年纪那么大了,这么晚还出来卖糖人儿,辛不辛苦?我买了,给了他银子,他是不是就可以早点回去休息了?” 这话说得,心水竟无法反驳。 顾飒见她被说动,继续放柔了声音央求道:“好公主,求求你了……我的胳膊好累啊……后背刺字又疼极了,再站不动了……” 心水其实 早有点心动了,再见他斜斜地向自己靠过来,慌忙从他手中接过糖人儿,同时以手按住他胳膊,制止他向自己靠近,并道:“你背后真刺好了?” “那是必须的。”顾飒见她接了糖人儿,心下高兴,头一扬,得意道:“公主刺字,再疼都得忍着,公主你要不要看一看?” “不要。”心水害羞扭头。 彼时人多,顾飒也不便脱衣,只是心下扫过淡淡的悲伤,上一世他想要山河无恙,因此负了她太多,这一世他真的不想再让她受伤了,可是万一国土破碎,那他又该如何选择…… 心水瞧他面上笑容似乎有一刻停顿,以为他是因不能给她看刺字而遗憾。 又想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于是乎安慰他道:“放心,以后有的是机会看,不急这一时,现在人多是不是……” 这是什么虎狼话? 顾飒从前世愁苦与今世担忧里回过神,颇为无奈地瞧着眼前明艳如桃花的女子,他的小姑娘还没有长大啊,午时说他硬了,此刻又安慰他现在人多不便看他,罢了罢了…… 这男.女□□上还不开窍的小姑娘,以后留待他慢慢□□。 “好。”顾飒含笑应答一句,又恢复了原本的吊儿郎当,以半侧胳膊嬉笑着撞了撞心水肩膀,带着无比的遗憾,说道:“今儿我身上银子带得不够,只能买两个糖人儿,其实……” 顾飒一壁说,一壁盯着心水手里的糖人儿,目光惨惨,嘴巴还跟着抿了抿。 心水会意,也没多想,便将自己吃了一半的糖人儿递到他面前,“给你尝一口。” “我家公主,是全天下最漂亮,最好看的公主。”顾飒笑道,俯身一口咬在了糖人儿嘴巴上。 宛若亲吻状。 心水:“……” 好似有哪里不对,再抬眸瞧他,却见他已是得手后一副洋洋自得模样,方知上当,他不是要吃糖人儿,他是要戏弄于她。 这一仇,心水记下了,这次也长了个心眼,扭头见路边有卖棉花糖的,于是心生一计,招来卖棉花糖的,也是特意买了两个,一个给了阿颜,一个递给顾飒。 阿颜再次得糖,高兴不已,闲坐到一边,愉快用糖。 顾飒显然没想到自己家小祖宗竟然学会 投桃报李了,心下愉快,也不做他想,欣然接过,抱臂依在心水身旁,也是无比惬意地以舌尖儿一丝丝勾着糖丝儿吃。 心水也不推他,直待他完全没了警惕,扭头向他,“玉面铁将军,你头发上沾绿树叶儿啦,绿油油的,在月色下都泛光。” 她眼中有月光,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身影,哪里有什么绿树叶儿,这天真的小人儿,明明要戏弄他,可却偏偏要编这种使他晦气的话术。 但,自家小祖宗,除了宠着,让着,还能怎么着她? 于是顾飒只能装真的信了她的话,连忙挠头,装作惊慌失措,“有吗?在哪里啊?哎呀,我怎么摸不到啊,真的是,太丢人啦。” 心水瞧他当了真,心下欢喜却故意憋笑,认真道:“真的有,要不你先继续吃糖,我帮你取下。” 哦,原来如此,顾飒看着那蓬松如云的棉花糖,依她的话照做。 果然小小女子,满脸写着紧张,微踮脚尖,贴身近他面前,鼓足了嘴巴,深呼吸,深出气,直直将棉花糖吹到了他脸上,糊了他一脸。 顾飒装作很无辜,“公主……” 却见她已经按着肚子,笑弯了腰,月色皎皎下,以玉指指向他:“什么无所不能的玉面铁将军,你羞不羞,傻不傻啊?”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13、夜游 春风拂面,吹来铺天盖地的柔情。 柳树下,顾飒虽被棉花糖糊了脸,可是看着心水一手按肚,一手指他,哈哈大笑的模样,他便觉着一切都值了。 天地万物,皆不如她美丽动人的笑颜。 顾飒假意懊恼至极,转身抱住树干,做出以头撞树状,唉声不断,“这事儿绝对是我玉面铁将军的耻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哎呀……丢人呀……” “哼!我看你就是个银样镴枪头,聪明没有,糊涂却是一世接一世……”心水昂首挺胸,于柳树下慢悠悠说道。 可不就是糊涂,顾飒闻言,眼中柔情更甚,上一世他怎么舍得让她受委屈的,明明她是那样好的一个女子。 这一世,看她这模样,定是记不得前世之事了,不过也好,正好给他机会,让一切重新开始。 可是,若是万一她哪天想起上世之痛了呢? 顾飒浑身打了个冷颤,她是那样决绝的女子,她恨透了他,他不敢去想她如果忆起,那该是何模样? 顾飒静静看着心水,大笑之后,她脸颊粉粉,灿若桃花,堪比骄阳,照在了他的身上,也开在了他的心底,他将她视若珍宝。 往后不敢想象,眼前便倍觉珍惜。 他随手拽过一条柳枝儿,手一抬,落了心水一头的……清露…… 清清凉水珠落到了心水头顶,使得心水打了个激灵,初时她以为是落雨了,再抬头一眼撞见顾飒不怀好意的笑容,立马明白过来是他在戏耍她。 于是柳眉倒竖,提裙便追着要去打他,顾飒灵巧转身,与她的手堪堪错过,心水不服,更着力追他。 顾飒瞧了,有意叫嚣道:“公主你来呀,有本事你就来追我……” “看我追到了打不打你,你这个坏家伙……”心水愤愤,累得气喘吁吁。 顾飒瞧着她面上潮红更甚,知她已是累极再跑不过,于是有意慢慢缓下脚步等她。 心水以为他也是筋疲力尽,心下大喜,咬牙冲刺一步,一把抓住了他,并得意道:“追到了?” 顾飒低头,瞧见那紧抓自己腰间束带的细手,嘴角上扬,勾起浅浅弧度。 心水顺着他目光 瞧去,再看到自己落手之处,顿时大羞,忙将手收回,更落了个满脸通红。 路上游人渐散,不知不觉,已然夜深。 夜风徐徐,翠柳撩水,荡起一圈圈涟漪,使得在河边流连的白马,心生眷恋,低低饮水,不忍离去。 “甜心儿……”夜色里,顾飒想了想,大胆喊了心水一句。 “嗯。”心水很自然地应答一句,待应了他之后才后知后觉他喊了什么,转而又佯怒瞪他,“规矩一点,叫我公主。” 顾飒此刻满心离愁别绪,恨时间过得太快,相聚太短,他仰头想了想,眉目转动,心生一计,决定抛出钩子试试,若不行再另想他法,反正就是不能放她回去。 “这等夜色,回去睡觉了着实可惜,本将是难得溜出军营,公主是难得出宫,两个难兄难弟,不过我还是比公主幸福一点,起码我不用急着回去,因为我是男儿家,可是公主就不同了……”顾飒一壁使着激将法,一壁用余光偷瞄着心水。 果然,心水面色一沉,杏眼圆瞪,吐口反驳道:“男儿如何?女儿又如何?男儿能做的事情,女儿有何做不得?” “这可大不一样了,比如今晚我可以悠哉悠哉泛舟在碧水河面上,赏一路的清风拂绿柳,白水映红桃。头顶是天,身下是水,再温一壶醉春烟,别提有多逍遥和自在。可是公主你能吗?”顾飒随手扯过一支河岸边的狗尾巴草拿在手边把玩。 有人说,狗尾巴草开花时,顶端会开出小小花序,和它的叶儿融合在一起,很不起眼,就像是偷偷怀着一腔绵绵情思之人,默默守着喜欢却无法言说。 顾飒举过狗尾巴草,装作逗她玩耍,轻轻从心水鼻子上扫过。 心水一把将他打开,昂首一句,“这有什么不能的?你们行军打仗之人尚有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既出来了,便也可自由,你尽管拿酒来就是了。” 顾飒等的就是她这句,他心下欢喜,收回狗尾巴草,利索向心水道,“公主你且等着。” 心水瞧他喜形于色,总觉有哪里不对,再想想这才后知后觉又落入了他的圈套,但堂堂国朝公主,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许下的承诺,便没有后悔的道理。 只是心有余恨啊…… 失防在先,懊悔不已却已经是来不及,心水无奈去寻顾飒,只见朦胧月色下,翩翩少年郎正以背朝她,立在河岸边和船家商量着雇船之事,而且毫不费力将事情搞定,转身隔着远树,对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心水想了想,将宁王叔叔送她的小匕首取了出来,掂在手心,及至行到他面前,一把将手柄顶到他下颚。 顾飒心下明白,以她的聪慧,定是识别了他的小心思,忙小心陪笑,装作不知,“公主怎么了?” “你知道我最恨什么吗?”心水再进一步威胁道,且不待顾飒回答,直接又添一句,“我最恨欺骗,若是你对我有半分不怀好意,说半句假话,我便一刀将你割了……” “公主说笑,我又岂敢……”顾飒连声笑着讨饶,俯身恭请心水和阿颜上船。 河水幽幽,月光迷离,替他隐藏了心底的不安。心水的话,他是听进去了,若说欺骗,前世那样伤她,如今这样哄着她,若是她有朝一日想起所有,那么她是不是该恨极了他? 顾飒不敢想,唯将一腔心事藏在了夜色下。身侧心水应是第一次坐船,显然对这乘船夜游之事好奇极了,一壁撩水,试图将船推向水波深处,一壁临水照花,细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顾飒满怀不舍和眷念,在朦胧月色下伸手,他不敢接近她,只能将手影凑到她水中倒影边,水中手影慢慢往前,捧起了水中倒影里佳人清秀的侧颜。 心水同样瞧见了水中落影,很是不解,扭头去看顾飒。 顾飒心下一慌,果断将手收回,一掌拍到了自己脸上,假似抱怨道:“这天竟然有蚊子啊……” 心水瞧他将自己打得真切,这才不作他疑,专心在船舱边躺下,以手做枕,伴着淙淙水声,静看两岸垂柳和天际里不甚明朗的星光。 他果然没有骗她,在小船上,随波逐流水,真的是无忧无虑,惬意极了。 顾飒瞧心水躺得舒坦,便也想躺下,他先是顾及着男女大防,想着与她脚对脚而躺。 但想了想,最终还是改了主意,与她并肩而卧,以同样的姿势,一起看天。 心水见他如此靠近,立马如临大敌般,半撑起身子,大声呵一句,“顾飒,你想干什么?” 可不料她话音未落,他却轻轻松松勾手,一下子就将她拉回到了他臂弯上。 如此之下,反而更近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14、双雁 心水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顾飒这小子的胆子这般大。 他,竟然敢轻.薄她。 此刻她被迫窝在他臂弯上,他个高,身姿修长,她个矮,娇小玲珑,令她完全依附着他。 她的额头更是贴到了他下巴,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带着年轻男子特有的,青青的胡茬。 或许是因为夜风吹拂的缘故,他的肌肤上向她传来一丝又一丝凉意,冰冰凉凉贴着她,消去了她一天的燥热,竟让她感觉很是熨帖和舒服极了。 而同时,他那只握惯了刀剑的大手,正大咧咧覆在了她肩膀上,像是铁榔头一般,禁锢着她,使她完全动弹不得。 这一切,已经完全超出了臣子与公主的关系,逾矩到只要心水一声令下,甚至可以要了他顾飒的性命。 “顾飒。”心水怒喊一句,并狠狠踢在了顾飒腿上,“敢轻薄公主,你不要命了吗?” “公主,你快看天上。” 男子声线平稳,面对心水的斥责,他显得平静极了,不仅不惧,反而以指指向了高远天空处。 那里,月下,一对大雁紧紧相依,结伴飞过。 “两只呆雁有什么好看的。”很显然,对于顾飒所欣赏之物,心水毫不在意,“又不是什么绝世美景,更不是可以许愿的流星雨。” 顾飒知她不解其中深意,只得无奈笑笑,目光紧随越飞越远,并逐渐消失于天际的双雁,面露羡慕和向往,并久久收不回目光。 “双雁非寻常鸟。”顾飒回道。 “你又戏耍于我。”心水见他心不在焉,抬手掐向顾飒腰际。 女子纤手无力,并不能带来一丝疼痛,反倒是因着她细细碎碎的捶.捏,徒给他腰际添了些许酥酥麻麻。 如同夏日蜻蜓撩.过幽绿水面,荡起悸动一圈圈,颤动在他心尖尖上,让他瞬间想起了上一世里,两人没日没夜的放肆痴缠与欢好。 “大雁对待爱侣,一心一意,时时相随,若一方有难,另一方定舍命相护,绝不独活,哪怕最后为爱侣而死,都无怨无悔。所以世上男子成婚,通常都会以双雁向心爱的女子下聘,也是希望能够与其白头到老,不离不弃。 ” 顾飒收回视线,转而看向心水,今世她是无忧无虑的公主,他不期待她能明白他暗示的意思,只希望若是有朝一日,她想起了前世种种,盛怒之下想要废了他时,能够忆起他如今说的话,帮他减轻哪怕一丁点的罪责。 但,他失望地发现,这一世她并没有像上一世里的那般温柔体贴,他的深情并没有感动到她,反而换来了她对他的嘲笑。 “玉面铁将军,你傻不傻啊?” “为何?”顾飒不解她笑中意思。 “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天真,怎么若是你送我以双雁,难道还要我对你以身相许?不,我告诉你……” 月色下,心水顿了顿,对着顾飒巧笑倩兮,“若是你送我,我就会炖了它,煮汤喝……若心情好了,或许可以分一点给你尝尝……” 心水说罢,似乎也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连着哈哈大笑。 但这话对顾飒来说,听了着实刺心,他立时觉得心中一口气被实实堵着,明知她是有意激他,可心间确实刺喇喇的,令他难受极了。 但是又能如何呢? 前世过错是自己造下的,所以今世这罪,怎么着都得忍着,毕竟自己的小祖宗,只有自己来疼啊。 顾飒故作受了刺激的悲伤状,收回搭在心水肩膀上,给她做枕头的手臂,默然转身背她而卧,以期她能来哄他,哪怕是一丁点。 结果等了半日,身后之人却是毫无动作。 顾飒悄悄转身,却见心水已然靠在他背上,沉沉进入了梦乡。 睡梦中的她,嘴角微微上扬,似做了个美梦般,带着婴儿般甜甜的笑容,无忧无虑,恬静喜乐。 顾飒微微起身,春夜融融,河流两岸尽是美景,最是花重满京城的时候,看得顾飒心中柔情一片。 他想了想,像是失神了般,借着不甚明朗的月色,缓缓向心水靠近,很想落吻在她额间,上世那清甜的味道,他已思念许久,思之如狂。 可是,就在及近她时,他又突然猛地缩回了身子,面上是极力的控制。 她睡着了,他要给她足够的尊重和体面,偷偷亲吻,实非君子所为。 他想了想,终是忍下,只对着她的影子,默默伸臂,隔空抱了抱,再将身上衣衫脱下,小心翼 翼披到了她身上。 许是感觉到了温暖,心水缩了缩脑袋,将头往他衣服里钻了钻。 黑夜渐渐如墨染,浓浓沉下,裹着深更重露,坠在了小船四周。 身穿单薄里衣的男子独立船头,夜风吹拂起他的衣衫,他站立如松,久久守着身后船舱内熟睡的容颜。 翌日,阳光斜照,心水从酣梦中醒来,可身边已经没有了顾飒身影。 “没想到那玉面铁将军,竟然还是个细心的,一大早天没亮便起身走了,并交代奴切不可与人提及他,说怕影响了公主名声,我瞧他眼圈乌青,定是昨夜一直守着我们,一宿没睡的缘故,也真是难为了他。”听到心水的起床声,阿颜寻声而进。 一夜深睡,心水一时分不清自己睡在何方,待看到自己身上披着的男子衣衫,这才慢慢忆起前一夜临睡前,顾飒央求她的话。 “公主,下月十五是我生辰,西山新修了月老祠堂,我们一起去拜一拜。” 去还是不去呢? 心水正犹豫着,突然以手抚额,大喊不好,她忘了件重要的事儿,临出宫前皇帝爹爹千叮咛万嘱咐过的,今儿皇后的大侄子傅铮将会进宫。 听皇帝爹爹讲,这傅铮最是如玉公子,俊朗世无双。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15、傅铮 说起这傅铮来,心水是既陌生又熟悉。 她从未与他谋面过,虽然皇帝爹爹和嬢嬢一直夸他好风姿好仪度,但她一点都不知道他长得到底是何俊朗模样,以至于让爹爹和嬢嬢夸赞至此。 但是,说陌生,心水觉得又不尽然,因为在她八岁那年的春天,他曾做过一件令她感动至极的事情。 那时她还被困在蒹葭阁里,每日靠闲数蒹葭阁的地砖打发日子,那时候蒹葭阁里本修过一条小渠,以供阁里花草,假山上的喷泉,及金鱼池用水。可因长时间无人打理,渐渐的那小渠便干涸了。 因着淑妃嬢嬢既要照料她,又要协助皇后处理后宫事宜,已经忙得是脚不沾地,心水不忍心事事劳烦她,所以小渠干涸,她也就从没在嬢嬢那里提及过。 可有一日,她却惊喜的发现,原本围绕着蒹葭阁四周的那小渠竟然活了,不仅源源不断有活水流进,那流水中竟还飘着数只绚丽的花灯。 花瓣成簇,映着碧青渠水,蒹葭阁的倒影垂落水中,连着渠道两侧的嫩绿垂柳,更吸引了一众鸟儿落爪其上,叽叽喳喳,一时间使得小渠看上去喧嚣极了,就连原本寂静多时的蒹葭阁似乎也跟着变得热闹了起来。 心水喜欢这样子活过来的春景,她飞跑下楼,卷起袖衫,以指拂过绿水,恰一只花灯顺水而下,飘零至她手心。 宫里凡有盛事,也常会放花灯许愿,这本是极寻常的春景,心水也本不以为意,可就在她指离碧水,拈起花灯时,一缕明媚的阳光垂照到了她手上,她这才发现,原来那花灯上竟大有文章。 她将花灯举起,沥去水珠,再看花灯,只见灯面上刻满了漂亮的飞白体,而那所刻上去的内容,竟全是宫外见闻。 各种趣事,被人精心雕刻,集聚其上,当中乐趣远超中秋及元宵佳节的猜灯谜游戏。 很显然,这是有人精心为之,且只为哄她开心。 自被关蒹葭阁以来,向嬢嬢打探她情况的人不在少数,大家都在关心她什么时候能康复,还能不能出来见人,但是真正哄她开心的,这还是第一个。 心水心头突突地,连 忙放下花灯,重新飞奔回到蒹葭阁顶楼,她想登高看看,那送水进她阁的到底是何人? 可是那人却似有意躲着她一般,藏身于了蒹葭阁外面高大的垂杨柳树下,使得她看不清他的容颜,只有一个模糊的背影。 清瘦少年郎,脚踩水车,一下又一下,时而抬袖拭汗,但更多的时候只是闷头竭力踩水车。 那样子拼尽全力为她的身影,着实温暖了心水很长一段时间,每每想起,心下都觉感动无比。 因着这件事儿,心水其实也可想见见他了,她要当面谢谢他。 而且,私心里,她也想看看,他是不是真如皇帝爹爹讲得那样帅气。 毕竟,她隐隐有觉,皇帝爹爹和皇后娘娘如此着力在她面前这样夸他,许是早已经相中了他,要他做她的驸马。 那可是关系一辈子幸福的,心水想,如此她更要好好瞧瞧他了。 …… 心水收回思绪,忙不迭从船上起身,却见宫车已经等在了岸边,待她下了船,一众内侍黄门和宫女们立即围了上来,前呼后拥,引来四周民众好一阵围观。 心水心下暗暗感叹,傅铮到底有何魅力,竟得皇帝爹爹和嬢嬢这么喜欢,以至于他们如此紧张,怕她贪玩误事,不能赴约。 她不过就是偷玩一夜,也还是有分寸的,结果他们就给她闹了这么大阵仗。 她掀帘上车,就在弯腰进车厢时,蓦然抬头,在人群深处好似见到了顾飒的身影,再细看,却又再见不到了他。 心水看了看手中被喝得仅剩下半瓶的醉春烟,想了想将它递给了阿颜。 她不能携酒进宫,更不能说她和兵哥在外面过了一宿,于是虽有不舍,但还是对阿颜说道:“罢了,扔了。” “那是玉面铁将军特意给公主买的……”阿颜迟疑。 吃人嘴软,经过几次相处,阿颜觉着其实顾飒挺好,年轻小将军,潇洒肆意,既野又狂,男人气儿十足,于是忍不住替他说话道。 “可是,他明晃晃地对我心怀不轨,想要亲近于我,不理也罢……我可是人间清醒心水小公主……我才不要他……”心水回道。 不远处,跨骑上马的顾飒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眼皮直跳,心下总觉得没什么好事情 …… * 心水回到宫中,还没来得及换衣,远远地便看到皇帝爹爹,并皇后与自己生母淑妃嬢嬢,以及皇后母族中人,已经齐聚到了她蒹葭阁前的花架下。 彼时紫藤盛开,千万枝垂下挂了满花架,人坐其下,犹坠花海。 心水提裙进阁,踏过小渠上的木桥,碧青渠水从脚下而过,她一抬头,一眼便看到了那因见到她回来,而立马站起,举袖及额,向她行礼的傅铮。 他身姿修长,一身月牙白常服,手指尤美,只是食指关节处有着很明显的老茧,那是他常年捣药留下的痕迹。 皇后母族皆是行医之人,傅铮更是自幼习医,很通医理。 “公主。”见到她来,傅铮一声清唤,声音温和,像极了他这个人。 “叫妹妹,叫公主就太生分了。”皇帝爹爹笑道,“拿出你当年踩水车和刻花灯的勇气来,多与心儿接触接触。” 爹爹的打趣儿是一个小插曲儿,却极其有效地化解了傅铮的紧张。 傅铮长相清秀,气质温和,果然如玉,心水初见他便觉着喜欢,且又因着他之前的送水之恩,对他便更觉亲切,完全没有初见外男的别扭感。 反倒是傅铮,因为紧张,额头甚至出了些许细汗。 正是这样的紧张,让心水更是对他有了好感,于是主动回他一句:“哥哥。” 傅铮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叫他,身子一怔,讶异抬头,面上尽是受宠若惊状。 但这种表情仅是一瞬,他很快意识到这样与她直视很是不妥,慌忙垂首,却是温声应了一句,“哎。” 很显然这一唤一答的小儿女对话,很是得到了皇帝爹爹和嬢嬢的喜欢,皇后嬢嬢更是欢喜得一把将心水拢进了怀中,“来,甜心儿,再认识一个姐姐。” 顺着皇后的话,心水这才留意到,傅铮的身后竟然还立着一个年轻女子,肤色白皙,面容娇好,只是尤为的瘦,很有弱不禁风之感。 “这是我妹妹冷梨霜。”傅铮向心水介绍道,“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是我是上午出生,她是下午出生。” 冷梨霜姓冷,傅铮姓傅,怎么会是妹妹?心水心中闪过一丝迟疑。 但她不得不叹,傅铮果真是好仪度,说起话来总是让 人如沐春风。 于是,心水向前一步,为表亲切,也为了让冷梨霜消除不自在,她主动拉过她的手,甜甜地叫了冷梨霜一句:“姐姐。” “公主妹妹。”冷梨霜低应一句,微微缩手,似乎很不喜欢心水的主动亲近。 心水察觉到她的有意回避,连忙松手,生怕自己过分热情吓到了她,反而让她拘束。 见她松手,冷梨霜也是将手退回到了身后,带着一丝不安,偷看傅铮一眼。 傅铮瞧了,对她温和的笑笑,冷梨霜复又垂首,将视线垂落到了缥缈处。 心水总觉得冷梨霜怪怪的,似乎极其依赖着傅铮,于是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竟然在身后偷偷擦手,似乎很是嫌弃刚刚心水拉了她的手。 而与此同时,傅铮也看到了。 这样子被人摆在明面上嫌弃,于心水而言还是头一遭儿,心水的脸,刷得一下子变得热烘烘的,很像被人于无形中扇了一巴掌。 “听闻妹妹一直被手疾所困,妹妹是否可以让我瞧瞧?”很明显,傅铮急于转移心水的注意。 心水识得他的好心,知他怕自己尴尬,于是顺从地点点头,她转身看了看皇帝爹爹。 皇帝爹爹微笑点头,“去,带你傅铮哥哥去你阁里细细瞧瞧手疾,正好你们小孩子一起去玩玩,增进增进感情。” 皇帝爹爹话里有深意,心水听懂了,她仰头看傅铮,他面上也添了一丝异样潮红。 只是,心水总觉得有些不自在,待回头,却见冷梨霜红了眼眶。 心水心下一咯噔,她虽小,但不表示看不懂人脸色,她想了想,也不言语,只与傅铮一道儿,默默往她阁中而去。 可刚刚绕过阁前假山,脱离了长辈们的视线,冷梨霜便脚一歪,崴了脚,斜靠到了假山上,并拉着傅铮的手,垂泪道:“哥哥,我脚疼……帮我看脚……”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16、梨霜 冷梨霜泪水涟涟,低泣不止,再不肯前进半步,只斜斜靠在假山石上,任流水溅衣,湿了大半衣衫。 见此情形,心水亦是停住脚步,她虽较他们年纪小上七岁,但并不是不懂冷梨霜此番闹这等脾气的真正原因。 崴了脚而疼痛难忍,只是她的幌子而已,她真正在意的只有傅铮,她不愿傅铮与心水亲近。 空气里流淌着令人尴尬的沉默,但心水想,作为主人,她怎么都得好好待客,总不能让人觉着她堂堂国朝公主,竟没有疼人容人之心。 于是,心水上前一步,走至冷梨霜身边,刚想开口宽慰她,结果却被傅铮拉住了胳膊,使她停了脚步。 心水带着一丝不解看向傅铮,与冷梨霜的苦大仇深模样不同,傅铮神态镇定,眉疏目朗,嘴角含笑,正温柔向她。 “交给我。”傅铮温声对心水道。 阳光下,傅铮一直保持着微笑,目光安宁似流水,使得心水感觉熨帖极了,像感受着春风的照拂,又似沐浴在暖阳里。 “好。”心水应答一句。 “公主妹妹且先行一步,在阁中阴凉处等我,五月初的天气虽不及七八月那般炎热,但阳光照在肌肤上时间久了,难免会变黑的……” 傅铮一壁说,一壁抬手在心水头顶摸了摸,极快速轻巧,却又温情脉脉。 如此也好,省得令人尴尬,心水回他以微笑,再不与冷梨霜多言,只默默转身离去,可走了几步,小女儿家的活泼心思便又出来了。 她有一些好奇,今儿这事儿傅铮到底会怎么处理?她停下脚步,略略朝身后看,恰冷梨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哥哥,我……脚疼。”冷梨霜此时已经没有了眼泪,语调里满是明显的不悦。 “脚疼啊……”傅铮若有所思,而后继续问道:“妹妹信不信我的医术?” “那是当然,我的哥哥,天下无双。”冷梨霜迅速答。 “那便成了。”傅铮得意笑,并不动手帮她诊断和医治,只道:“以我高超的医术,只要以目光扫过妹妹的脚,妹妹便可痊愈,又可以活蹦乱跳了,好了……现在起来走两步,跑起来,目标公 主阁。” 彼时傅铮说话语调轻快,但不难听出他就是有意地,很坦然地,在提醒冷梨霜,不要再装了。 冷梨霜一口气被他怼住,面上悲泣停滞,似不可置信,可这仅仅是一瞬,她很快便以另一种撕心裂肺的声音高声反抗了起来。 “哥哥,我不喜欢那个娇滴滴的小公主,请你远离她。” 冷梨霜的这一句,像凤阳花鼓上的鼓面被人撕碎,咚一声,难听至极。 这一次,心水也笑不出来了,甚至连心中的那丝好奇也被她凄厉的高喊声,激得荡然无存。 心水其实是对傅铮有一点好感的,他像邻家的大哥哥,温暖过她枯寂无聊的时光,是她身边为数不多的,真正关心她的男子。 她本以为,他的到来于她而言是阳光,可真没想到阳光身边竟也有乌云。 心水没有自信到,认为自己可以令傅铮放弃天下众人,只一心陪伴于她。 心水于阳光下立了一会儿,果然感觉到了傅铮口中所说的春阳的厉害,可不就是灼人。 她想转身离去,可傅铮的声音却是又一次入耳。 “不可能,我做不到。” 这是傅铮的回答,语调斩钉截铁,字字落地有声,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刚刚宽慰冷梨霜时的笑意,反是严肃而认真。 心水心头一滞,是喜出望外,她欣喜回头,身上原本逝去的暖意一点点回升,最终到达了她心上。 “梨霜,你是我妹妹,我会一直照顾你,这一点你不用担心。”傅铮略做停顿,继续道:“但公主同样是我珍爱之人。” “有多爱?”冷梨霜听言,几近颤抖。 “愿以我之性命,换她平安喜乐。” “可是,你若为她付出性命,那我呢?我不要一个公主做嫂嫂,我受不了她的娇纵,更受不了你和她在我面前亲亲我我。” 冷梨霜越说越急,继而一把抓住了傅铮衣袖,哭着央求道:“哥哥,你不要成亲,我也不嫁人,我们俩个过……或者若是你想要小孩儿,我也可以给你生,我也是女人……我比她大,比她妖娆……” “梨霜。”就在冷梨霜近乎癫狂之际,傅铮突然高声呵住了她,面色凝重,声音冰冷,“你越说越离谱了。” “哥哥,我不能 接受。”冷梨霜厉声悲喊,使猛力推向傅铮,一把将他撞到了山石上,几粒零碎的小石子儿顺着假山顶滑落。 傅铮吃痛,微微蹙眉,这一次并没有像先前那般严厉,只换了温和口吻,但语气却没有丝毫退让,“梨霜,你若真心视我为哥哥,你便应该知我所爱……三年前,我见蒹葭阁囚公主,从此便已经心许公主了……” “这三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我们与父亲游走于天南地北,处处行医,我看过无数疑难杂症,但唯有一病,我自己医治不了,那便是暗藏在心底的思念……” 渠道水岸,花木成群,香影叠叠。 猛然听到傅铮的心意,潮红如同那开得正艳丽的紫藤花般,一丝丝爬上了心水面庞。 心水抬眸,看到阳光落在水面上,她的心也跟着开了满心房的花儿,粉粉的,嫩嫩的,千枝万朵,扬溢着盎然生机。 “可是我没了双亲,我的父亲在战场上因为救你父亲而死,你父亲和你都答应过要好好爱我,护我的,你……你们不能这样背信弃义……我不许,不许你喜欢她……”冷梨霜许是气极,声音已经逐渐颤抖。 “以后我也会好好爱护你,只是此爱非彼爱,只有兄妹情,与男.女.情.爱不同……”傅铮微微向前,试着去扶冷梨霜。 “不,你就是借口,你就是看那公主娇滴滴,你喜欢她……”冷梨霜怒极,一步步后退。 心水心下不安渐起,就在这时,一声“扑通”入水的声音从冷梨霜处传来。 心水忙侧身去看,但为时已晚,她只见到了傅铮月牙白衣衫的一角没入水中。 她顺着他的身影去寻找,果然在假山处的池水深处,看到了刚刚因怒而跳水的冷梨霜。池□□,冷梨霜不会水,连连扑腾着下沉,而她的不远处便是漩涡。 “快来人。”心水慌张,连忙叫人相助,冷梨霜的痴狂,已完全超出了她的意料。 “别怕,站在那里别动,梨霜我可以救。”池中傅铮忍痛安慰一句池岸边的心水,所幸相救及时,他已经抓到了冷梨霜,正使劲拽着她往岸边游。 闻声而来的内侍黄门中也有不少人识水性,见此情景,连着跳入水中,一并帮傅铮的忙。 及至将冷梨霜救上岸,池边湿漉漉的,已经是一团糟乱。 傅铮衣衫尽湿,将自己身上宽大的衣袍脱下,罩在了冷梨霜身上。 冷梨霜面色苍白,泣不成声地抓住了傅铮衣襟,哭诉道:“哥哥,你心里是有我的是不是?” 傅铮轻轻将她的手推开,将她交给围上来帮忙的宫女们,继而起身,带着满面的愧疚,问向心水:“公主妹妹,我无事没有受伤,梨霜应该也只是受了水呛,并无大碍,妹妹可有被吓到?碍不碍事?怕不怕?” 傅铮似骄阳如皎月,面上写满紧张和关切,担忧之情溢于言表,他自己明明已是衣衫湿尽,两鬓垂水,却还是关心着她,心水心下感动不已。 心水连忙摇头,并道:“哥哥你冷不冷?要不我将身上衣衫脱给你。” 话音刚落,心水便看到傅铮那仍带着湿意的眉眼逐渐上扬,似和煦春风般看着自己。 心水低头,后知后觉,她是女儿身,且她年小个小,她的衣裙他怎么好穿。 心水无奈抬眸,正对上傅铮如水的目光,眼中写满温情,落手于她脸颊一侧,帮她擦去被溅到的池水,轻轻地对她笑道:“所谓关心则乱,我很开心。” 傅铮的手很暖和,心水微微眯眼,很是喜欢。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17、胎记 冷梨霜跳水,于极重规矩礼教的内庭后宫而言,着实是件极其不体面与不光彩的事情。 但这事儿,事关傅家和皇后娘娘,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傅铮。 皇帝爹爹曾提及,傅铮此番结束多年民间游历,进京赴考,一为他父亲傅白调养身体,二来也是想稳定下来,在朝中谋得一个职位。 他过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突然主动要进京供职,所求为何?皇帝爹爹曾与心水笑谈,怕是郎心似玉,早已赠佳人。 而这佳人,便是心水。自长姐出嫁后,皇帝爹爹便着手给她张罗相看合适的夫婿人选,也一下子就看中了傅铮。 说来傅铮也是个有骨气的,其实他本可不用如此大费周折,他医术高超,进尚医局绰绰有余,但他执意要考,只为光明正大,不落人口舌。 皇帝爹爹说,其实傅铮这小子想得远着呢,他怕是担心自己无官无职,配不上做公主的驸马,这才放弃自己的闲适日子,甘愿困顿于京师。 皇帝爹爹还说,心水自幼身子不好,有一个懂医理的夫君,以后是她的福气。 他既真心于她,心水想她也愿还他以真心。所以对冷梨霜跳水之事,她便更加谨慎处之。 她要保全傅家和傅铮的名声,不想因为冷梨霜跳水,让人觉着傅家缺教养,若是被前朝大臣谏官们知道,或许又是成批的奏章上来,请求追责,那傅铮的所有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万般激烈感情下,通常藏有隐情,心水想傅铮或许有难言之隐。 虽然冷梨霜对傅铮的依赖,几近到形影不离,目光不移的程度,这让心水隐隐不安,且有丝惧怕,但她选择相信傅铮。 她不是恋爱脑,不是见着如意郎君就走不动路的人,但她相信,傅铮他不是没有分寸,和不懂拿捏之人。 唯愿他不会令她失望。 她选择等待,以一个公主特有的大度和明事理之态,去静看冷梨霜。 心水先命人将冷梨霜背进了自己公主阁中,并落下层层粉色帷幔,让冷梨霜居于其中,不使外人窥探到她的容颜,以及她几近失神的怅然若失状,呆呆的,痴痴的,目光空洞, 好似万念俱灰。 随后,心水又召来所有在场的内侍黄门与宫女们,勒令今日后阁之事,不许传入前面皇帝爹爹与嬢嬢耳中,更不许出蒹葭阁。 “若有违,轰出去。”心水对众宫人冷声道。 众人见惯了心水和颜悦色,娇羞温柔的小女儿模样,初见她生怒,皆知心水亦不是好糊弄的主,于是纷纷垂首不敢言语。 傅铮领会心水的用意,神情温和,略带赞许和欣赏,静静站立于心水身前侧方,不偏不倚正替她挡住了那灼人的骄阳。 心水感激地看他一眼,恰他垂眸,两相对视,傅铮目露怜惜,心水感知,回以他灿烂笑容。 彼时,傅铮已经将自己的那身完全湿透了的衣衫脱下,暂换了一身内侍们穿的青色公服。 纵如此,依旧难掩他满身的光华,虽然内侍中也不乏文情笔墨俱佳之人,但两相对比,傅铮气质闲适,姿容俊美,瞬间将一众内侍比了下去,并甩他们十万八千里。 “哥哥。”心水遣散了众人后,见傅铮欲言又止,知他有话要说,她猜测或许与冷梨霜有关,又瞧他迟疑不定的模样,于是低低勾他袖衫。 果不其然,傅铮面上内疚仍在,“本想好好来陪陪公主妹妹,没承想竟给妹妹添了大麻烦,差点闯下滔天大祸。” “哥哥,后宫中也有妃子活得不如意了,便寻死觅活的,比如……比如……” 这话本是心水胡诌出来宽慰傅铮的,但皇帝爹爹后宫嫔御不多,争风吃醋的事情,好似确实没有,所以心水自己编的谎话就连自己都圆不下去。 她又想自己本意是要做一个娇滴滴,柔弱弱小公主的,没承想一不留神,竟暴露了小脾气小火力。 心水无奈抬头看天,又低头黯然垂目,磕磕巴巴,绞尽脑汁去编谎言,最后着实想不出,只能强撑着说道:“总之投池的人很多很多,我们每天都要捞人……” 说罢,心水仰头,直视傅铮,目光定定,表示自己绝无虚言,不期却撞入了傅铮那温和似水,含满笑意的眼眸。 “真的那么多?”傅铮微笑,识得她在有意逗他高兴,于是默默向她伸出了手。 傅铮的手,节骨分明,白皙修长,伸至她前方,像是脉脉 柔情无声召唤。 心水瞥那只手一眼,紧抿嘴唇,略略迟疑,终是没有将手给他,只微提手尖,轻轻地又极快地拍了他一下,继而将手披到身后,眉目低垂,以靴轻踢脚下团花地毯,以掩饰自己的害羞。 可脸上却悄然如天女散花般,扬起了刻意憋制下的笑容。 瞧心水如此,傅铮脸上笑容亦是逐渐加深,她的笑语盈盈,暗香浮动,早已引出了他的万千情丝,恨不能与她朝朝暮暮,长相厮守。 但是小姑娘还小,他要耐心等待。 傅铮亦抬头,远处高远天空,云卷云舒,自由自在。近处微风徐徐,阳光不燥,眼前的人又将将好。 傅铮心中流淌过淡淡的喜悦,但喜悦之下亦闪过一阵揪心的悲伤,他想起躺在重重纱帐后的冷梨霜,心中既怜又痛。 “梨霜的双亲皆是军.医,七年前国朝与金国在燕集之地大战,国朝将士伤亡惨重,其中有一队受伤的士兵因为伤在腿脚,所以在撤退时没能跟上大营队。金国将士尤擅铁骑长钩,可国朝兵器上远比不上他们,落下要么受辱,要么便唯有一死。” 想起往事,一语说毕,傅铮眼中已莹然见泪。 “可惜当年的顾飒将军不在,若是他在,定不会让国朝将士受辱至此。”傅铮恨恨道。 听得傅铮提及顾飒将军,心水心头莫名一滞,她想起前一夜与她共眠之人,那样浓黑的眉目,坚毅的面庞,以及说起坚持不用麻沸散刺青时的意气风发与得意洋洋。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着,或许有一天,他也会磨炼成当年叱咤疆场,以一挡百的顾飒将军。 “那日,梨霜的母亲本可以不随军出战的,可偏前一夜军中许多人得了疟疾,她不放心便一起跟去了战场,仗败撤退时,她不忍心将受伤将士落下,于是执意留下来帮那些受腿伤之人,可谁知落入了金人之手。” 原来如此,心水心下暗惊,战火纷飞下,一个女子落入敌手,下场可想而知。 “那金人王子仓央错见她是女子,便有意用她来羞辱国朝,于是在两.军再一次交战前,当着众人辱了她母亲的清白,使她母亲咬舌自尽,而这一幕,恰被梨霜亲眼见到,至此精神大受刺激。” 心 水的心,渐渐下沉,也慢慢理解了冷梨霜,可她更多的心,被钉在了傅铮的那句金人王子仓央错上。 “后来,如梨霜所说,她父亲在她母亲亡故后不久,因为救我父亲丢了性命,自此成了我的妹妹,所以公主……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好好劝导梨霜……” 往事太过痛苦,傅铮说罢,袖下之手已经完全握紧,显然痛苦至极,“对梨霜,我有怜惜……更不能不顾她……” 心水的目光长久地落在了傅铮那握紧的拳头上,她默默上前,以双手握住了他,这一次再没有了笑意,只微微斜靠在他臂膀边,与他一起看庭前开得异常鲜艳的花。 许多人在静默中从她脑海里闪过,远嫁金国的长姐,恨无力改变局势一怒之下投身军营的夏江。 又是金国,凶狠野蛮,厮杀成性的金国。自长姐嫁去金国,如今已有一年之久,也不知长姐与那金国王子仓央错,过得怎么样? 那金国王子是怎样的人?能做得出命令将士当众辱人妻子之事的,又能是什么好人? 思及此,心水只觉通身冰凉,她看了看纱帐内情绪不稳的冷梨霜,又想起长姐出嫁时,她给长姐的那把小匕首,她突然有些害怕了起来,她很怕长姐有朝一日也会如此。 她有一些慌,心乱之下,突地想起昨日里叼着狗尾巴草扫她鼻子的玉面铁将军小顾飒,并想起了他的那句:“公主你放心,我们迟早会山河无恙。” “公主妹妹,不说往事了,我给你瞧瞧手疾。”一阵沉默后,傅铮已将心中愤恨收起,转而向心水提议道。 “好。”心水蓦然回神,暗暗责怪自己,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老是想起那个顾飒。 她搓了搓脸,将那哄她过夜的人忘却,而后抬手,卷袖,露出腕上胎记。 玉镯之下,那胎记甚是刺眼难看。 心水想起当年钦天监的话,说什么她这胎记,是上辈子她的情.郎留给她的,说是前世不舍,约定了今世再来寻她。 心水想,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她要为这胎记烦死了,长在手腕上,难看至极,且她才不信钦天监的话呢。 上世那人若真心爱她,会舍得这样掐她掐成这样? 若真是如此,那这男人不要也罢。 于是心水抬手,想都不想,问向傅铮,“哥哥,我这手腕上的胎记能去除掉吗?”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18、情话 “怎么样?哥哥,能将它去除掉吗?”心水又一次追问。 阳光下,女子手腕如剔透莹白的玉石,精致之下,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傅铮只看一眼,便极快地移开了视线,心跳加快乱如夏雨砸面,使他一时觉得甚至难以呼吸。 她太美了,犹如仙子,双眸至纯,可举止投足都透着撩人气息,只是她自己不知,还以灼灼目光向他,顿时使他脸颊大燥,潮红瞬间爬上了耳廓,令他不敢再直视她。 其实,关于她手上胎记的传闻,他也早有耳闻。 他本以为自己不在意,不会吃飞醋,可就在她伸手至他面前时,他心底还是泛酸了,但更多的还是怜惜。 到底是怎样的负心汉,令她在前世如此伤情? 这样子的玉人儿,他又怎么舍得伤她的? 而那个让她心许之人,又到底有着怎样的过人之处? 傅铮想,若真有轮回一说,若他真的可以得遇上辈子伤害心水之人,他定会拼尽全力,上去好好揍他几拳,直揍到他鼻青眼肿,跪地求饶,才能罢休。 而后,他要再与那人公平竞争,他要竭尽全力,将心水抢到自己身边,不再给那人再次伤害心水的机会。 她受过的伤,他不要她再经历第二次。 傅铮强压下自己心头因瞧见心水手腕,而带来的强烈心悸,温和回复她刚刚的问话,“怕是不能。” “为何?”心水闻言抬头看他,面上紧蹙眉头,心内懊恼不已,极度不开心,更进一步逼问傅铮,“哥哥,你的医术已经精湛到无人可比,你都不能,那是不是上天注定,我此生都要与这恼人的胎记共度一生了?” “不,并非如此。”傅铮连忙摆手。 “那是为何?我怨恨这个胎记,它让我不舒服,每次看见它,都像是提醒着我,以前在我身上一定有不好的回忆,而且每次看见它,我心底都是郁郁的,沉重得喘不过气来。”心水愤愤,连声说道。 近来,梦见那个人的次数越来越多,尤其是前一夜与那玉面铁将军顾飒宿在船上时,梦里那人似乎就在自己眼前。 在梦中有那么一瞬,她似乎都能见到 他长得什么模样了,结果她在梦中惊醒,一睁眼竟是那水雾蒙蒙中,独立船头的顾飒,像是梦给自己开了个玩笑。 “公主。”傅铮叫停心水,举目看向不远处庭院中缀满枝头,灿紫一片的紫藤花架。 “哥哥。”心水情绪低落,回应他一句。 傅铮想了许久,似下定了很大决心一般,继续说道,“我不能够给公主去胎记,是因为我怕公主你疼,怕你流泪,怕你的手臂因此不能完全康复,反而让你失望......若如此,我宁愿我不通医术。” 傅铮的理由,心水竟无法反驳。 她于片刻怔松后,慢慢......慢慢地……在他的话语中,品出了一丝丝甜蜜的味道。 傅铮略作停顿,继而鼓足勇气继续说道:“还有,在你身上动针动刀,我舍不得,甚至连你的一根头发丝儿,我都舍不得你掉......你是我心中至贵珍宝......” 傅铮的情话,说得心水猝不及防,那甜蜜之感,逐渐扩大,最终占据全身。 心水微愣,转脸向一侧,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傅铮亦是含笑,将心底的喜悦强压在理智和教养规矩的重重约束之下。 阳光在空气里跳跃,流淌着浅浅暖意。 心水羞臊,却又不想被他看穿,只得假意摇扇转移话题道:“这天气啊,真的好热啊。” “嗯,是好热。”傅铮看出了心水的害羞,也忍笑跟着附和一句,随即伸手,将心水耳边于无意中滑下的一缕头发丝儿夹到了耳后。 在此动作过程中,他的指尖微微触到了她耳后最柔软的禁.地,酥麻无比,使得心水下意识打了个战.栗。 而她这不自禁的动作,显然他也意识到了,他也是一怔,但他表现得比她淡定沉稳多了,他只装作不知,默默收手,直到指藏袖衫,这才狠狠掐在了自己手心上,以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梦。 “我俩好像傻子。”心水笑。 傅铮欠身请阿颜帮他端来热水,将手浸入其中,待手心变得暖和,这才抬手并以干爽帕子拭干,想起她不喜他直接触她,于是又取来轻纱手帕覆到心水腕上,帮她细细按捏起手腕来。 “去胎记并非易事,需要削皮换肤,血淋淋的极为渗人,我虽嫉妒那给妹妹留胎记之人,但我想, 前世皆已成往事,再有痴怨,那也是上一世的事情。” “若可以,这一世,请换我来做护花使者,我不贪心,不求来世,只为今生。此生愿如浮云逐明月,清风追花香,不离不弃,无怨无悔,日夜相随。” “哎呀。”心水本就害羞,再听傅铮情话,更是羞得抬不起头来,忙举袂掩面,默默偷笑。 傅铮瞧她面若桃花,眼中宠溺更甚。 腕上给自己按捏之人,指若玉珠,温柔均匀,手法细致,不轻不重,每一下都使得心水熨帖极了。 心水于袖下偷窥傅铮,阳光下傅铮的侧颜勾出了那属于成年男子独有的成熟的气息,如雕如琢。 心水想,就这样有他帮自己按.摩一辈子,其实也不错。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傅铮亦是抬头,与她相视一笑。 阁外,花枝摇曳生姿,一阵暖风后,落花零落成雨,纷纷扬扬而下,铺了满地的粉红。 傅铮看了看外面晴好的天空,想了想继续说道:“这几日都是好天气,妹妹有没有兴趣一起去打马球?”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19、马球 傅铮所提议的马球赛,在他说出后的第五天,如他所愿,顺利开赛。 只是,他提了个开头,本意只想让心水跟着一起锻炼身体,用他的话说,心水体虚,若多加运动,全身气血活络,身子也会跟着好很多,所以一定要多走走。 可却没承想,皇帝爹爹不知如何听的,竟完全曲解了傅铮的意思,或许也是他有意为之,总之召集来了好些朝中有名头的年轻文武官员作陪。 大张旗鼓,举行了一场马球赛。 而这些文武官员,一个个皆是俊朗青年,无论姿容相貌,还是品性学识,皆是人中翘楚。 此外,令心水同样没想到的是,宁王叔叔身边的顾飒竟然也来了,正威风凛凛跟在宁王叔叔身后。 他本就生得姿容出众,此刻骑在通体皆白的高头大马上,着一身玄色劲装,更显腰腿修长有力。 他一手勾着马缰,一手紧握长剑,身姿笔挺,犹如劲松,目不斜视,任由马儿饮清露,杨柳拂身畔,那样的冷冽和禁.欲模样,冷冷地散发着拒人于千里外的疏离。 因着气质出众,他的到来,着实吸引了观台上好些年轻内人和女眷们的炽热目光,她们以视线追随着他,并小声议论着他年纪几何,是否婚配,且是否有心仪及相好之人。 可是,纵使她们目光灼灼,面染桃花,频频向他递去盈盈秋水,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们一眼。 相反,远远地,他许是也看到她了,于垂杨柳树下冲她扬了扬眉,眨了个眼睛。 因着他的动作,瞬间无数目光向心水扫来。 心水未料得他竟如此大胆,连忙扭头,装作从不曾留意到他,只快步行至看台处,那里傅铮正与皇后娘娘在愉快交谈。 “今儿无论如何都要拔得头筹,因为今儿的彩头非比寻常。”瞧见心水的到来,皇后打趣儿傅铮道。 心水闻言面上闪过一丝羞涩,她知晓今儿皇帝爹爹竟然还为马球赛设立了彩头,是心水的一支凤求凰玉钗。 对于这样的彩头,心水初闻时其实是有些不悦的,毕竟她还是未出阁的女子,她的贴身之物怎可被人追逐。 而且私心 里,她很是担心,怕万一傅铮不能取胜,会心有芥蒂和不悦。 可是皇帝爹爹一再坚持,心水纵使不愿,也只能作罢。 以公主之物为赏,这事儿便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意思。 年轻公子哥儿均想得到那玉钗,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谁都不让谁。 一时间,马球场上所有人皆斗志昂扬。 真的是一不小心,搞大了。 心水连连抚额,放柔了声音,宽慰在一旁换衣休整的傅铮,“哥哥,你放心,我的珠钗多得是,若是今儿没得到头筹也没关系,我私下偷偷赠你就好。” 傅铮听言,温和笑笑,落掌于心水头顶,轻揉她脑袋,“我们会赢的。” 傅铮话音未落,就见一把剑柄从自己身侧伸过来,他刚想回身去看究竟是何人竟这么无礼,结果便觉臂下吃痛得被那剑柄挑了起来,将他抚在心水头顶的手,毫不客气地打到了一旁。 “大男人,说话归说话,动手动脚算什么正人君子?”顾飒呵一句,远远地他就看到傅铮凑在心水身旁,此刻竟然还敢摸心水额顶,看得顾飒顿时心生怒气。 傅铮扭头,却见迎面之人一身劲装,一手持剑,正紧蹙着眉头,满是不悦地盯着自己,见他回转身子,也不绕弯子,直接挑眉瞪他。 “你是?”对于这平地冒出来的,语调尖锐,直接找茬儿的不速之客,傅铮很是疑惑,于是立直了身子正色问道。 “玉面将军,顾飒。”顾飒利落回,同时再次持剑,抵了抵傅铮,将他与心水隔开,挑眉又道:“离远点儿,保持一臂之距,这是规矩。” 熟悉的声音入耳,带着几分狂傲,还有几分霸道,心水一听便知了是何人,再一扭头,却见他已如泰山压顶般用身影盖过了她头顶。 树影绰绰,阳光从枝叶间滑下,落在他两侧宽肩膀上,明媚,利落,充满生机与活力。 心水承认,颜值上,顾飒要比傅铮还要好看许多,与傅铮的温和如玉不同,顾飒像是一团火,一接近,稍不留神,便会起燎原之势,将人团团围住,不得逃脱。 就如此刻,撞入他眼眸中的第一眼,她猛然想起前日朦胧月色下,水烟深处里,静静独立船头的那个年轻少年郎 身影。 那是前日夜间,她半睡半醒时偶然看到的。那时候,夜色深沉,水波缥缈,她一点都不担心他将她带偏,反而在那样的深夜,竟很是相信他。 那样的感觉,朦朦胧胧的,却是一点都不坏,每每想起,因着这事儿只有她和他知晓,便又觉着好似守着一个旁人无法窥探的秘密一般,不许别人插足,也不许别人分享。 心水看到自己的身影落在他眸中,而他又像一张大网般用颀长身影罩着自己,心水顿时面色一红,替傅铮反问道:“什么规矩?我怎么不知道。” 顾飒瞧身前的小小女子,竟然不帮自己,只一心向着她身边的傅铮,心下顿时不悦,于是将剑收回,一壁擦拭剑身,一壁回道:“我刚刚定下的规矩。” “无聊。”心水想起前日自己被他骗得团团转,更被他牵着鼻子走,心下就起了丝丝愤懑。 此刻,那球场上,又见他如此霸道无礼,将自己的脾气凌驾于傅铮之上,心中更是不满,于是回嗔他道:“你就这点耍嘴皮子的功夫。” 闻言,顾飒挑眉,扬起下颔,目光上三路下三路打量过傅铮,目中带着不屑,反讽道:“有没有真功夫,待会儿上了马球场才知道。” 此刻傅铮也琢磨过意思来了,坦然以双手抱拳,迎着清风,向顾飒接下了挑战,“铮,愿奉陪到底。” 傅铮说话时,身子挺得笔直,不卑不亢,不骄不躁。 对于傅铮的从容,心水很是满意,于是再不理顾飒,更有意以指尖勾过傅铮袖衫,假意亲昵道:“哥哥,我陪你去选马。” 傅铮会意,与心水齐齐转身离去,有说有笑。或许是因为阳光太过灼人,傅铮更是抬手至心水额顶,以掌心替她辟出了一方小小的阴凉。 顾飒吃了怼,心中一时烦躁至极。 他知道这一世她投身做了公主,他再次重新将她追回可能并非易事,可谁知刚刚认出她,便出师不利,半路被杀出了个程咬金。 顾飒立在原地,看着她和他离去的背影,只觉胸口气郁至极,可偏偏刚想将那郁气吐出,却见眼前之人突然转身。 顾飒微怔,以为她心软了,想要与他示好,于是忙将脸上不悦收起。 他脸上神情 的转换,令心水大觉甚爽,那日他一步一步引她上船时可不是今儿这幅吃瘪样的。 心水想了想,于是对顾飒招了招手。 顾飒见状,以为她有所求,忙向前一步。 心水见时机成熟,强忍心中那舒爽畅达的快.意,对着顾飒突然正色,童心大起,赏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随后直接转身,对身后顾飒摆了摆手,示意不用谢。 顾飒先是一懵,随即领悟过来心水的意思,是在向他明晃晃挑衅呢。 顾飒无奈笑笑,虽难受,却又觉得欣慰无比。 起码这一世,她要活得比上一世轻松自在得许多,而且因为她公主的身份,前世里因着身份而带来的伤痛与羞辱,这一世她都不用再经历了。 如此,甚好。 只要她活得好,其他皆不重要,他早晚会重新将她追回。 可是怎么追?顾飒想了想,擒贼先擒王。 既然傅铮占尽天时地利人和,那么他便只要做一件事,那就是将傅铮比下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20、挑衅 “公主,待会儿他们赛球,你可有想帮的一队?”马球场边,阿颜问道。 阳光明媚,心水以手及眉,挡住了一丝灼人光线,随后闭眼,认真思考这个严肃的问题,可不待她想好答案,那令人难以抉择的选择题,就被傅铮和顾飒二人摆到了眼前。 “妹妹,我们一队?”阳光下,傅铮向心水伸出了手,以作邀请。 “公主,前儿你喝了我一壶醉春烟,你说过可满足我一个愿望,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公主切不可反悔。”另一侧,顾飒抬手,直接将剑柄搁在了傅铮手心。 傅铮是一文人,哪里吃得住顾飒的剑,胳膊瞬间一沉,险险歪了半壁身子,臂上青筋顿现,但在顾飒的挑衅之下,却是紧咬牙关,默默坚持着。 心水只瞧一眼,心下便顿时生了丝丝不悦,心里的度量尺一边倒,直接偏向了傅铮,她向来是个果断的性子,脚步毫不犹豫地向他迈了过去。 “公主,你怎可说话不算数?”阳光下,顾飒以手拉住了心水的马缰。 “玉面铁将军。”心水脚踩马镫,在傅铮的搀扶下一跃上马,迎着明艳艳的阳光微笑着回他,可说出来的话,却故意带了嘲讽,“将军莫忘,我不是君子,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子,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的女子。” 心水说罢,猛勒马辔,高扬马鞭,从顾飒面前扬长而去,并回头对他道:“玉面铁将军,来比试啊,看你能不能赢我的珠钗。” 佳人邀对战,岂有不应的道理? 顾飒紧跟着上马,心里却想着,这一世的她,果然与上一世有着太大的差别。 上一世里心水是娇滴滴的女子,每逢他从战场归来,骑马带她出游,她总是会偎依在他怀里,手指紧拽他衣襟,完完全全靠着他。 他能闻到她发丝上的清香,只要低头垂首,亦可很轻松地亲吻上她那诱人的双唇。 那时候,他见她着实娇羞可爱,便存心逗弄她,明知道她害怕,但总喜欢在她不经意间勒紧马辔,使马儿瞬间加速,每每这样总能换来她的娇.喘连连,而后更加紧紧地趴在他怀里,以指掐他,嗔他一句,“将 军,你太坏了。” 她的声音,宛如莺雀,婉转低吟,每一句娇嗔都令他欢喜和欲罢不能,更像燎原之火,点燃了他浑身上下每一根情丝。 那时候,他正春风得意马蹄急,红袖添香,佳人在怀,更让他心旷神怡,他于是会在她因害怕嗔怪他时,轻吻过她耳垂,埋首至她暗藏香韵的美人骨间,贪求她所有的温香软玉。 天空高远,绿野茫茫,她见到了他所有的放肆和不羁,以及他所有的年少轻狂,并给与了他炽.热的回应。 他思念她,思念她因他而起的每一丝情动,思念与她的绻缱痴缠,渴望与她抵死缠绵。 一阵风从耳边拂过,扬起了他的衣袍,紧接着一声轻快悦耳如银铃般的声音,由远及近扫过顾飒耳边。 “玉面铁将军,你莫不是怕了?像只呆鹅般杵在这里,莫不是不敢应战?” 顾飒扬眉,从回忆里收回思绪,却见是心水高骑在马背上,手握马缰,她已经换好了衣服,正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明媚娇俏,又带着点高傲和自信,再不是前一世里对他百依百顺的小小女子。 顾飒闻言一笑,迅速飞身上马,牵动马头,以他的雪白高头大马直顶心水的小棕马。 心水本以为他是怯战,所以想着来嘲笑他一番,没想到他的动作竟然这样快,她的小棕马是配合她身量选的,当然没有他的马儿魁梧,被他这猛地一吓,小棕马敌不过,微微扬起了前蹄,连带着她的身子也跟着往后仰去。 也就在这时,他从马背上一跃而起,仅在眨眼之间,便落在了她身后。 他的衣袂落在了她的袖衫上,而后他的那双大手,也随之盖在了她的手指上。 她只觉手背一热,下意识抬头去看他,却不期额顶扫过他双唇,那样的灼人气息,瞬间令她红了耳廓。 她似乎听到他轻轻笑了一声,随后他那蓬勃的男子气息又一次扫过她耳际。 他一提手,帮她理了理略微有些松散的衣襟,并于她耳边说道:“不可以与那傅铮同乘一骑,若如此,他很容易看到这里。” 顾飒说罢,视线下移,心水低头,顺着她的目光瞧向自己衣襟深处,知不该看的已被他看到,瞬间红了脸颊。 她 抬手去打他,可谁知又被他握住了手腕,使她动弹不得。 他霸道的气息充盈着她的耳廓,“我说的话,可记住了?” “你无耻。”手不能动,心水便以脚踢他。 可她哪里是他的对手,就在她恨得牙痒痒之时,他已经重回到了他自己的马背上,轻快而去,却留一句,“那傅铮配不上你,我会证明给你看。” 他以何资格证明? 且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傅铮好不好,她自己会判断,哪里需要他? 他又有什么资格管她? 心水重新将衣衫理好,可不知为何,却是乱了一丝心绪。 他贴近她时的声音犹在耳边,他身上那种与傅铮的温润完全不同的气息,似乎也留在了她衣衫上。 傅铮如玉,顾飒似火。 心水想,她要离顾飒远远地,星火可以燎原,而她喜欢细水长流,不喜欢那样的大悲大喜和撕心裂肺。 “公主妹妹,快来。”身侧,傅铮骑马而至。 心水回他以灿烂笑容,扬起马鞭,与他一道踏进了球场。 远远地,心水忍不住回顾,却见顾飒骑在马上,被众人围住,而他似作主心骨一般,正与他那一队人商量着计策。 他身侧之人大概是瞧见了她,以肘推了推他,他闻言侧首转身向她望来,心水连忙扭头装作看天看地看风景。 等再回头时,他却已经转身,继续与他人说着话。 比赛开始得很顺利,傅铮连胜两局,打得顾飒毫无还击之力。 “五局三胜,哥哥,我们再进一球,今儿便是赢定了。”心水想起初时顾飒的叫嚣,心中感觉畅快至极。 心水话毕,傅铮脸上亦是浮出了丝丝矜色,向她言道:“妹妹之物,我定不会让其他男子沾手。” 心水闻言,默默微笑,以手抚了抚傅铮的马儿。 傅铮含笑看她,面上尽是柔情。 球场边,顾飒微微扬了扬下颔,将少女和俊朗男子温情脉脉的场景尽数看在了眼底,满不在意地抿了抿唇,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坏笑,而后将球杆在手中打了个圈,以靴夹马腹,投身进了球场。 心水正和傅铮说着话,忽觉耳边呼呼风响,待她定睛去看,却是傅铮从她与傅铮身边疾驰而过。 “宵小之辈不 用在意。”傅铮安抚心水道,“待会儿我们直接一局定胜负。” 大概是赢了球,傅铮语调微扬,话语里也多了几分得意。 “嗯。”心水与他相视而笑,虽觉那句“宵小之辈”不甚中听,但那不适之感只是极快地从心底闪过,瞬间又被连胜两球的喜悦压过。 可是,心水忘了,骄兵必败。 第三场比试的结果,像是狠狠一击,着实令她再笑不出来。 她和傅铮的球杆甚至还没能触到马球,顾飒便一杆进球,直击铜锣,响声震天,惊动了所有人。 一切只在眨眼间,出人意料。 而顾飒眉间的得意,却又似乎在昭告所有人,他理当得胜,前面两球只不过都是他给的幌子。 心水懵,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除此之外,好运气似乎接连着眷顾了他,使得纵使她和傅铮全力以赴,第四场还是输了,而且又是转眼之间一败涂地。 接连失利,傅铮的脸色明显地冷了下来,心水想去安慰他,可却被他一掌甩开。 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心水微微愣神,像是一盆冷水,彻底将她浇了个透心凉。 “公主妹妹,对不起,是我失态了。”傅铮回味过来,忙慌不跌向心水致歉。 心水瞧着他慌张的样子,心下微微不舍,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对傅铮道:“哥哥,不用急,下一场我们赢回来。” 可纵是如此,心水还是有一些失落,像极了上好锦缎,本想着裁一身贴身且漂亮的衣裙,没承想却发现坏了一个洞。 二人正说着话,远远地却见顾飒驭球而来,阳光下马球在空中扬起了一个优美的弧度,随后径直落在了傅铮脚下。 这一球带着明显的挑衅意味,若傅铮赢了,可以说这球胜之不武,是顾飒送他的。 若是输了,便是送上门的胜利都无法把握,明显的能力不足。 心水有些迟疑地瞥傅铮一眼,她很担心傅铮会受不了顾飒的挑衅,而且很显然傅铮也懂了其中暗藏的意思。 可是,就在心水为傅铮担心时,他却是打红了眼,毫不犹豫地挥起了球杆,高高扬起,重重落下。 但,落杆处却空无一物。 心水于震惊中去寻马球,却见它已被顾飒一个低抄, 毫不客气又从傅铮手低夺了过去。 傅铮脸色,瞬间阴如暴雨来临。 与傅铮的失意不同,阳光落在顾飒脸颊边,清风拂过他耳边鬓发,他一手勒马,一手挥杆,而双眼却是紧紧闭着。 心水一惊,他这是在盲击,若如此都能击中,这对傅铮而言简直就是灾难。 心水默默祈祷,但愿他会打偏,可很不巧,就在她闭目祈求上天时,又一阵击锣声传来。 心水心凉,下意识去看傅铮,只见他面如死灰,再无平日那超凡脱俗的气度风采,反而双眼通红,脸上写满恨意,变得异常陌生。 傅铮的神情,令心水害怕,她正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傅铮,却见顾飒于远处向她走来。 她知他所来为何,可她偏不想将自己的珠钗给他。 心水不肖细想,迅速转身,急步离去。可还没能走几步,刚刚行至一颗柳树下时,他却已经追上了她。 “我不要把我的珠钗给你。”心水见避他不过,想起傅铮失望的样子,心下气急,一脚踹向他。 顾飒一个利索转身,巧巧地避开了她的拳打脚踢,只是见她为了另外一个男人而来伤他,心下终是难掩失落,于是伸手,直直勾过她腰间,毫不犹豫将她拢进了怀中,欺身而上,逼至树后,困着她,与她近在咫尺,使她无法逃脱。 “你……”心水见他逼近,心中气急,忙以手去推他,可一抬头,却见他微微俯身,似要吻她……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211、偷吻 马球场边,绿柳成烟,微风徐来,草木生香。五月初的时节,正是深春与初夏的交接,恰如少女伸出忐忑的手,将自己交给那炽.热的少年郎。 柳树下,心水深深提了一口气,被迫着斜斜地靠在树干上仰头看身前的顾飒。 他比她高出许多,又与她隔得这样的近,他的呼吸落在她额顶,目光又紧随着她,呼吸交.缠,使得她面上也跟着生出了丝丝汗珠,身子也逐渐热了起来。 她紧盯着他,远处马儿嘶鸣,人声鼎沸,无人能顾及他与她藏身的这棵郁葱的柳树,无数条绿枝垂下,罩在她和他身上,使得她与他好似游离于另外一个模糊隐秘而又大胆的世界。 凉风拂面,却不解因为近距离接触而带来的悸动和炎热。 心水默默红了面庞,而作为点燃这焦躁情绪的始作俑者,顾飒的胸膛亦是急遽地一起一伏,像是胸腔内在蕴藏着激烈的情绪挣扎,急待喷发。 她微微仰头看他,正迎上他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眸,直至双方身影映在了彼此眼眸之中,天地之间,好像就剩下了他和她。 随后,他又一次微俯身子,原本落于她腰际的手掌略略收力,她阻挡不及,更如小鸟依人般,直接偎依到了他怀里。 他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微风扬起了她的袖衫和衣摆,他侧首向她,先是与她额头相抵,再如蜻蜓点水,芙蓉饮露般,贴唇在她紧抿的双唇之上。 这样的感觉,前所未有,像是电闪雷鸣,亦如火树开花,极快的,仅仅是一瞬的,但却毫不犹豫,坚定决绝地将所有心水曾受教过的所有宫规礼仪,教条束缚通通踩在了脚下。 心水一惊,别样的温柔触感,瞬间扰乱了她所有的思绪,像是春雨杂乱无章的坠落湖面,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又如小鹿撞击着心房。 她睁大了眼睛,一时间茫然地看着身前偷亲她的顾飒,有那么一瞬忘却了呼吸。 她从未想过,与人亲吻,竟是这等山崩地裂的感觉。 他的睫毛很长,大约也是有些紧张,在近距离接触下,她清晰地看到它们颤抖了两下。 待她回过神来,他已经直 起了身子,面上得意之色渐渐浮起,紧接着对着头顶绿荫,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像是宣告着某种胜利。 这日的阳光好极了,一丝丝垂照下来,明媚光束漂浮在空气里,斜落到了他两肩。 他带着七分羞涩三分得意抬头,她却是拥着十分的羞怯低头,抵额于他心口,这才发现,自己原本紧抓着树干的手,竟不知何时落到了他腰间。 这一情景,像极了藤蔓攀附乔木,她是那不敌狂风的花枝,而他却如高大树干,可供她随意依靠和攀爬。 但,这样仓促且凌乱的亲.密接触仅仅只维持了眨眼的功夫。 远远地,心水听到似乎是傅铮在寻她,正拉着过往的内侍们询问是否有看到公主的身影。 心水瞬间于从未曾经历过的意乱情迷的漩涡中,清醒并反应过来,他轻薄了她。 她大怒,随后直接抬脚,踢向了顾飒。 应是撞到了他,他面上瞬间因疼痛而蹙起了眉头,只是却并没有将她松开,而是贴着她耳畔说道:“轻点,注意把握着度,我还要与你......生儿育女,子孙满堂......” 他这话说得放肆至极,心水何时被人如此戏弄过,心下是既怒又羞,她想或许是自己方才的力气不够,于是牟足了劲,想要再次踢他一脚。 但是这一次顾飒显然是有了准备,她的脚还没有伸出,他却是如水下游鱼戏弄莲花般,撩过她衣角,在她身上轻轻挠了两下,而后迅速撤离,也随之放开了她,只坏笑着反身斜靠到树干上,眼中写满得意。 心水恨恨,他是习武之人,她斗不过他,只能嘟嘴扭身,负气再不看他。 顾飒从一侧探过身子,瞧她嘟嘴似孩童的模样着实娇羞可人,心下欢喜,也是存了心要哄她开心,于是斜眸看她并问道:“公主,我告诉你一件大事情,想不想知道?” 心水听他说得一板一眼,有模有样,虽一直维持着不理睬他,以背朝他,但耳朵却是偷偷听着他到底要说什么。 顾飒嘴角微扬,知道心水在听,于是忍笑说道:“小爷我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我从小就从月老处得知,我和你是佳偶天成,天造一对,地设一双……所以公主,既然天命不可违,你就勉为其难,收了我… …” “我慎重想了想,你眼神不好,把你交于其他人我不放心,与其以后让你听别人的情话,那还不如现在我亲自上阵,由我说与你听......你也只听我的情话,与我做□□......那样我才能放心。” 顾飒一壁说,一壁得意洋洋地跳上了树干,以双手做枕,将半壁身子斜躺在树枝上,而腿脚却是悠闲地在半空中晃荡,其态飘逸潇洒。 明明是自己吃了大亏,被他夺了初吻,而他这罪魁祸首却将这大不敬说成了天经地义。 心水再不听他掰扯,掰过树枝径直去打他,却不及他身手快,动作敏捷,在树上窜来窜去,任她怎么打,就是没一下落到他身上。 嫩黄树叶一片片飘落。 顾飒一壁躲闪,一壁继续说道:“傅铮这个人,我与他早就相识,他人看上去温和,相貌亦是如玉君子的模样,但是心胸气度皆不够,输了比赛便觉面子上挂不去,瞬间拉了脸,你瞧他现在脸色黑得,比雷阵雨来临前的天还要吓人,这样子的人怎么配得上你?” 顾飒气不喘,继续说道:“今儿他只是输了场比赛,明儿若是瞧见你与其他男子说话,亦或者是看到自己处处不如你,他又怎么能坦然对你?这种人使点小脾气,都够你受得了......” “那也不用你管。”心水打不到他,却是累得气喘吁吁,连连靠在树干上休息。 远处傅铮还在寻她,可这一次,她却没有如往常一般,迅速地应答他。 她既恼顾飒刚刚的轻.薄,又不能否认他刚刚说的话确实说到了她心坎坎上。 傅铮推她手的那一下,着实使她有着说不出来的失望。 以为是良人,原来终究是被容貌蒙蔽。 男人果真没一个好东西,心水想着,于是果断收手,一把扔了树枝,扭头就走,再不想理眼前的顾飒,也不想理远处的傅铮。 “公主,等一下。” 杨柳依依,尽是惜情。 顾飒见心水要走,忙从柳树上跳下,藏一臂于身后,俯身在马球场边摘了几朵淡粉色不知名的小花,待他转身,双手里却是已经持着一个以柳条编织的花环,不待心水拒绝,直接给她戴到了头上。 而后再退后几步,抱臂托腮,笑对她道:“我家公主,仙人之姿,倾倒众生。那么,漂亮的公主,五月十八,你会来赴我的约吗?” “若是你不来,我便会一直等你,直等到你来为止。”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22、护2她 天色青,乌云滚滚,一声惊雷从皇城上空划过,碎了四角乾坤兽,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砸落在宫墙琉璃瓦上,伴随着席卷而过的狂风,留下满阶来不及打扫的落红和重重的枯叶。 一切颓废而凄凉,似乎是一种暗示,好似大厦将倾一般,令人心生畏惧,却又因自身渺小而无济于事。 转眼五月十八很快到来,但是心水却完全没有去赴顾飒之约的心思。 原因有二,其一因着今年尤其多的雨水,诸州已经开始雨水泛滥,又因常年征战,国库空虚,导致皇帝爹爹无力治水,以至河道决堤,不计其数的良田宅院被淹没,百姓流离失所。 皇帝爹爹因此心焦,于是命令宫中嫔妃,公主,内命妇以及文武百官一同登坛,乞求上神垂怜保佑苍生。 作为国朝公主,心水也被要求一同前往,每日天不亮即去,夜幕降临才回,如此连求七日。 直至五月十八,好不容易不用再前往,心水却因为连日奔波,染上了风寒,整个人怏怏的,很是没有精神。 其二,也是最主要的,每逢雨天,她手腕处的伤便会更加酸痛,一阵一阵的,好似敲折了骨头打断了筋脉般,没日没夜,疼得她吃不下饭,更睡不着觉,所以哪里还有闲情和心思去赴他的约。 当然,她也本就没将顾飒这单方面的约定放在心上。 更何况,心水想她本就没有答应他。她和顾飒连朋友都算不了,哪里就谈得上因着他生辰,便要与他一起拜月老了? 他顾飒是救过她两次,但救命之恩,岂可同男.女之情混为一谈? 月老何人? 管着天下男.女姻缘,是让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她和顾飒什么关系? 因着救命之恩,便要对他以身相许,她做不到。 前些日子在马球场他偷亲她,这已经是足够放肆了,对于这种喜欢顺杆子往上爬的人,她更不能轻易给他好脸。 谁知道他是看上了她,还是看中她公主身份的呢? 所以心水想,顾飒这约,她更不能去了。 “公主。”蒹葭阁内,阿颜端着红枣羹走了进来,面上满是不悦,并喋喋不休道 :“傅公子又来了。” 心水知道,阿颜很不喜欢傅铮,说他假得很,从马球场回来后,阿颜对傅铮的这种不喜欢便更加深了。 阿颜说那日马球赛结束后,傅铮也曾向她询问过公主去哪儿了,彼时阿颜不想透露心水与顾飒的去处,便回了他一句不知晓。 谁知,傅铮当场变了脸色,厉声斥责她玩心过重,侍主无状,理应打出宫去。 阿颜一壁说,一壁学着傅铮当时的模样,蹙着两眉,咬牙切齿,其状凶狠,几近狰狞。 “这个人,怎么可以是两种模样,在皇后娘娘、皇上和公主面前,是如玉君子,但在其他人面前,虽多数时候也是笑容满面,但是看着便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而且那日奴算是见识到了,他这是要么不发火,发起火来就吃人的节奏,公主的驸马千万不要是他。”那日回来后,阿颜如此说道。 阿颜的话,与顾飒说的,皆是一样,傅铮非良人。 心水无奈嘲笑自己,顾飒说得没错,她可不就是眼光不好,差点被人一时的殷勤给蒙蔽了眼睛。 对于自己的判断失误,识人不明,心水愿承认错误,好在皇帝爹爹还没有赐婚,一切便还有转圜的余地。 “就和他说我已经睡下了,我不太想见他。”心水微微叹了口气,回阿颜一句。 “好,奴这就去。”阿颜欢快应答,随即转身。 但很快,阿颜的脚步便定在了原处。 紧接着心水也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属于男子的,低沉沙哑的嗓音,似在极力克制着悲伤,站在门外低喊一句,“公主妹妹。” 这一声惊得心水瞬间于软榻上转身,她带着深深的迷惑与不解,举目看向立在门边的傅铮,竟不知他是何时进来的,又如何敢进来的? 后宫规矩森严,若非特殊情况,外男不经通报,绝不许进入,而他这般如此无礼,显然已经凌驾于了宫规之上,按律是可以处罪的。 与此同时,心水讶异地看向空空的院门处,这才发觉就在她和阿颜说话的工夫里,原本在阁边值守的宫女们,竟不知因为何故被遣离了。 一时间,心水只觉后背森森,有着说不出来的压抑和低沉,她在心底暗自琢磨,待傅铮走后, 她得好好地整理一下自己的身边人了。 但那都是后话,现在很显然地,她刚刚的话,傅铮也一定是听到了。 空气中流淌着非常令人不愉快地尴尬和沉默。 “公主妹妹,听说你的手疾又犯了。”良久后,傅铮先打断了彼此间的沉默,提着药箱跨进了阁内,面带笑容,似乎并没有受到刚刚心水话的影响。 傅铮一壁走,一壁继续笑道:“皇后在阁外摘愧花,因着人手不够,所以我擅自做主,调了几个宫女去帮忙,就一会儿......妹妹勿要生气.....” 皇后有事需要帮忙?之前怎么没能听说?他调人,他凭什么调动她的人?难道他已经认定自己会是她的驸马? 纵使是她的驸马,都没有不知会她,便私自调离她的人的权利。 心水心下的不满,渐渐加深,再去细瞧傅铮,隐隐总觉有些不对劲,随手取过一侧的匕首,假意切新到的甜橘。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顾飒教她的。 她默默地向阿颜使了个眼神,示意阿颜出去瞧瞧傅铮所说话的真假。 阿颜会意,转身离去,寂静的屋子只剩下了心水与他二人。心水一壁切甜橘,一壁留意身前不远处的傅铮。 阿颜离去之后,他整个人似乎轻松了不少,连语调都开始上扬,可是这欢喜语调里却带了点与他平日沉稳气息不同的,少有的轻浮。 “妹妹,这七日你为什么一直不理我?有时我想和你说话,你也明明看到我了,为何要躲着我?是不是因为我输了马球?”傅铮微微卷着舌头说道。 随着他脚步的接近,心水总觉着他今儿有些怪怪地,待他走近,隐隐闻着酒香,才知道他竟是饮酒了。 朝中有明确规定,文武百官,午间于皇城当值时,绝对不允许饮酒。 酗酒,这是一个致命缺点。心水眉头一蹙,心下顿时生了怒气。 且不说傅铮现在还没有官阶,就说他现如今常在皇城内行走,要是自己坏了规矩,那以后谁会听他的?而且一个喜欢酗酒之人,难免会让人有不好的遐想,轻浮,贪.欲。 心水心内的失望一点点堆积,这才明了,原先自己看人,竟是这样的眼神不好,以至于看偏于此。 但念着他 往日的照拂,心水仍是耐下了心想着先与他周旋,而后再打发他走。 “傅哥哥,我确实累了。”心水说道,“吃完这蜜橘,我就要歇下了。” “那我来服侍妹妹歇下。”傅铮放下手中药箱,脚步不稳向心水靠近,落手在心水两肩,“我来给妹妹按.摩放松。” 此刻的傅铮举止轻浮,哪里还有平日清醒时分的温文尔雅,他微微侧身,贴耳至心水脸颊,“我的手法极好,保证妹妹喜欢。” 傅铮说罢,又欲亲向心水额边,心水厌恶他身上的酒气,更厌恶彼时他说话时的不尊重,她于下意识里用胳膊退了他一下,谁知正因为这样的动作,引得傅铮一怔,眉上的喜意紧跟着一点点逝去,换来的却是他逐渐升起的怒气。 他原本按着她两肩的手逐渐地加重了力气,心水被他禁锢得不能动弹,心水握紧手中的匕首,将心中的不满,隐而不发。 “公主妹妹,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是不是就因为我输了马球?”傅铮连着说道,语调气息不稳。 “哥哥是文人,是救死扶伤,心怀天下的医者,不善于马球,那是正常,我从没有在意,傅哥哥又何至于芥蒂如此。”这样的傅铮,令心水恐惧,她偷偷看向门外,希望阿颜尽快回来。 “不,不是这样的。”傅铮突然提高了声音,双手下移,几近心水美人骨,并强制拉她入怀。 这样的举动,简直是轻.薄无礼。心水再忍不住,一把将傅铮推开,“傅哥哥今日醉酒了,早些回去歇着,若是再如此,我便会将哥哥的举动,告知皇帝爹爹和皇后娘娘。” 心水扭头,不再看向他。 傅铮被心水推得微微踉跄两下,面上笑意全无,反换了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再次逼近心水。 “妹妹你厌恶我?是不是因为那个顾飒?他哪里好?一个土兵崽子,没读过几天的书,整日里只知道打打杀杀,他是立下战功了,可那又怎么样?粗人一个。” “不是因为顾飒。”心水喝住他,“哥哥今日如此无礼,自己就没觉着不对吗?” “虚伪。”傅铮听了心水的话,眼眶微红,继而又道:“你就是因为顾飒和我闹的别扭。” “我告诉你,别以 为有他顾飒,危险时就会有人来救你,也别以为他能征善战,就能力挽狂澜,救得了整个朝堂。实话和你说,要不是皇后她帮衬着,整个国朝早就灭亡了。” 傅铮一壁说,一壁向心水靠近,眼眶发红,却是已经醉酒很深的状态。 阁内空空荡荡,只余下傅铮发怒的声音,他一步步逼近,心水一步步后退。 “你想干什么?”阿颜迟迟不来,心水心下慌张。 “干什么?”傅铮狰狞笑,“妹妹,我们先坐实了夫妻关系好不好?” “你放肆。”心水听言,心火中烧,忍不住怒斥道。 “今儿我就放肆了。”傅铮压近。 心水仓惶四顾,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已经竟然已经被他逼至了墙角,她无处可藏,于是举匕首向他,怎奈他一抬手,狠狠将心水手中的匕首打落在地上。 心水再无东西防身,几欲绝望,她眼瞅着他俯身近她,可是……又见他歪歪地倒了下去…… “公主莫怕。”一个安抚的声音出现在傅铮身后。 心水又惊又惧,像是劫后余生般,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穿着青色衣衫,举着花瓶,义愤填膺的内侍,只见他以脚踢了踢傅铮,面上全是怒气,“这厮,简直是斯文败类。” 这一切只在转瞬之间,心水终于从恐惧中回神,忙向那内侍道谢,“今日多亏了有你。” 谁知那内侍却是摆手,“公主不用谢我,要谢就谢顾飒将军,他早就觉着傅公子不是稳妥之人,害怕公主在危难时不能自保,于是特地关照奴,要奴护公主周全。” …… 西山上,大雨渐渐转为了迷蒙细雨,雨水顺着月老祠堂的屋檐一点点滑下,坠落在祠堂前的山石阶梯上,湿了青苔。 顾飒负手独立于月老祠堂外,他一转身便可以看到笑眯眯静看天下事的月老,以及他手上的红绳。 再回首,便是从山脚下宛延至山顶的九百九十九级石阶。而他等待的身影,从清晨到夜幕逐渐降临,依旧没有出现在阶梯上。 顾飒自嘲地笑笑,笑自己活该,上辈子他一心战场,想着家国天下,山河统一,于是只要皇帝召唤,他便义无反顾,奔赴那烽火战场,多次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将军府后 宅里。 后宅里的那些阴私,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看碟下菜,恃强凌弱,那些都太厉害了,他怕她受伤,于是令不会说话的展颜去照顾她。 展颜是他从战场边救回来的,初遇展颜时,她正卖身葬父,因着有几分姿色,身边围了好几个对她动手动脚的纨绔子。 那时候,到处战乱,这样的场景随处可见。他帮她打发了那些人,并帮她安葬好了父亲,因着这件事儿,展颜对他一直忠心耿耿。 而且,展颜是个极重情义之人,平日里因着哑巴,虽无话,但却是个明净的性子,是非黑白,向来拿捏得准极了。 所以,将心水交给她,顾飒是放心的。 他想着将心水安置在偏居于将军府一隅的子衿苑,那里安静,远离人群,且有着展颜的照顾,心水的日子定会平安喜乐,万事顺意,虽没有外面的繁华喧闹,但起码也可以活得无忧无虑。 可他到底是想错了,他错估了后宅阴私的厉害。以至于她以苦闷度日,日子煎熬。 她等他,等得有多辛苦,这种滋味,在他失去她,并且再世为人,苦苦寻她的这一路,他也终于完完整整地体会到了。 失去挚爱,以及茫茫等待,其中悲伤,深入骨髓。 夜幕完全降临,山影重重,月老祠堂灯火却是一直通明。 五月十八是他的生辰吗?当然不是。 那是上一世里,他与她共许白头,约定终身的日子,也是那日她将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了他。 就在这西山上,他和她先是对着天地神明拜了堂,而后在山神的面前,他和她进行了夫妻对拜,她对他说:“飒哥哥,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这话听得他心襟荡漾,于是当夜,在她的闺房中,他便将她的这句话,落为了现实。 红烛高照,香炉燃烟,灯芯燃爆,照出靡靡光影。 她身着薄如蝉翼的大红色寝裙,一步步赤脚从浴桶边向他走进,身后是落了一地的水珠和零散花瓣。 那时候,她满眼里只有他。 她着看他,只微微一笑,他便觉着倾国倾城,天下无双,使他瞬间就软了筋骨,恨不得永远醉卧在她的温柔乡。 他看着她走近,看着她燃火,看她伸手以指点向他唇瓣, 他乘机将她咬住,再不肯松开,迫使她向自己靠近,他的舌尖儿卷过她指尖,她向来怕痒痒,果不其然,她很快就投降,笑咯咯地与他痴缠于一处。 “甜心儿,我想和你生两个孩子,有儿有女,福气双全。” “好呀,哥哥,但是你得加油啊……” “我这就来了……” 想起以前的对话,原先有多甜,现在的等待便有多苦。 顾飒于廊下,伸手触了触从天而降的雨水,对着重重山影说道:“甜心儿,不管你如今是何身份,我都会重新追上你……这一世,让我追随你的脚步,我再也不会放弃……” 黑夜安宁,一只信鸽扑簌簌煽动着翅膀,从廊下飞过,带着一片粉色落花,停歇在了顾飒肩头,与他一同看着廊外细雨。 顾飒眉头一皱,心中咯噔一下,从它脚上取下纸条,却见是一句:“傅铮刁难公主,已揍,放心。”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但如傅铮不惩,又如何能完全放心。 顾飒将纸条收好,轻轻拍了拍肩上的信鸽,不待多停留,直接冲进了雨中。 …… 翌日清晨,因为傅铮无礼,气得一夜未睡的心水刚刚用帕子敷上眼睛,便见到阿颜急匆匆,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进了公主阁。 “公……公……公主……宫外打起来了……那个玉面铁将军顾飒,揍得傅铮爬不起来了……好……好过瘾啊……你要不要去看看啊……”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223、高光 听了阿颜的话,心水有片刻的迟疑,面上敷着的冷水帕子也停顿在脸上。 其实,她有一丝丝委屈。 她想起前一晚的事情来,在傅铮被砸晕之后,她本想着命人将他五花大绑,捆起来送至皇帝爹爹处,请皇帝爹爹帮她处置的。 但她想了想,终归心软,不想伤了大家的体面,于是只命人扶他进了偏殿休息,随后通知了皇帝爹爹和皇后娘娘。 她本以为自己处理得已经算仁至义尽,可谁知待皇帝爹爹和皇后来了后,他们的态度却令她大失所望。 皇帝爹爹说,天下哪有男人不喝酒的,喝醉了而已,不用大惊小怪,更不用将此事放在心上,更何况这也是因为傅铮爱她呀。 皇帝爹爹还说,皇后娘娘已经很不容易了,亲生女儿远嫁金国,好不容易有个亲侄儿来陪她,心水更应该好好待他。 皇帝爹爹话音未落,与他一道儿而来的皇后娘娘便红了眼眶,好似受委屈的人是她而不是心水。 心水就不明白了,明明是傅铮无礼在先,为何她却成了恶人先告状? 心水将目光转投向自己母妃淑娘娘,可她却也跟着皇帝爹爹点了点头,只说待傅铮醒来,告诉他下次切不可再犯了。 对此,心水失望至极,甚至一度怀疑,难道真的是自己做错了?可是他违背她的意愿,想要用强于她,难道她就应该被动接受吗? 不,她不愿意。 就在此刻,在阿颜告诉她,顾飒狠狠揍了傅铮时,她深埋在心底的倔强又突然被勾起来了。 心水想,她没错,不会再原谅傅铮。 心水在床上静坐了片刻,随即披衣起身,脚步坚定,一路往宫门处而去。 朱红宫墙一步步退去,平日里当这里是可以为自己遮风避雨的家,于是倒也没觉着会有那么多重繁复的门,可是今儿倒因着失望,倍觉着宫门重重了。 心水想起了长姐宋心诚,想起她临出嫁时的无奈与悲伤,突然间也觉着自己无力极了。 看样子,爹爹是铁了心要将自己嫁给那傅铮了,说到底对于长姐远嫁金国,他也是内疚的,所以才想着将她作为礼物去送给傅铮, 算是弥补皇后娘娘。 多滑稽,多搞笑。 可是,凭什么? 心水又想起傅铮昨日的话,说什么国朝能够维持不倒,全靠皇后娘娘的帮衬,这句话令心水如鲠在喉。 都说酒后吐真言,那么他这句话到底暗藏着什么意思? 心水暗自琢磨,自长姐出嫁后,皇后确实变化了许多。 一个人的眼神不会欺骗人,以前皇后看她的目光是柔和的,是带着暖意的,可是近来她待她虽然依旧是言笑晏晏,但总觉得多了几分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气。 母妃淑嬢嬢说,这是因为皇后过于思念自己女儿的缘故。 可是前日,在天坛参拜时,心水却留意到皇后手上多了一只异常精美的金镶玉手镯,一看便是华贵无比。 皇后向来节俭,身上更难得佩戴如此贵重之物,心水暗暗生疑,皇后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繁花开满宫墙,可心水却第一次在这里感觉到了寒凉。 及至宫门前,心水远远地便看到了有很多人聚集在一处。 此时天色虽未大亮,可却是文武百官准备上朝之时,那围观的人群中,有百官,有牵马驾车的小厮,还有顺声而来的普通百姓。 人群中不时发出丝丝倒吸凉气的声音,应是在担忧着被打之人。 隔着左三层右三层的人群,心水一眼便看到了那穿着一身青色衣衫的顾飒。 人群中,他气质如芒,万分耀目。 此时他正以背朝她,一脚踩在傅铮背上,一手握着马鞭,周身怒气逼人,显然是气急了。 他一壁以马鞭抽着傅铮的脸,一壁狠狠骂道:“知错了没有?” “我是未来的驸马,我只是与我未过门的娘子亲昵,何错之有?倒是你顾飒,你按的什么心,你又有什么资格质疑我?”被顾飒打趴在地的傅铮嘴硬道。 此时的他,鼻青眼肿,嘴角溢血,发丝凌乱,原本素净高雅的月牙白衣衫上,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污痕,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半分霁月清风。 人群里偷偷散着小声的议论,“公主许配人家了?那就是公主的驸马,好狼狈啊,公主怎么会瞧上他?” 心水听了,默默握紧了拳头。 可傅铮的叫嚣仍在继续,“顾飒,看在你我是老相识 的份子上,现在你向我道歉,或许我还可以放你一条生路,但是自此以后,你不许再接近公主,我与她有矛盾,那也只是我和她的事情,而你一个外人,你若觊觎我娘子,我定会奏请皇后娘娘,请她责罚,到时候莫要怪我不客气。” 傅铮的话,字字刺心,原先觉得他有多好,此刻便觉着他有多恶心。 她何时是他的娘子了? 他又何时是她的驸马了? 心水终是再忍不住,于是朗声说道:“顾飒,给我打他,狠狠地打,打到他满地找牙。我竟不知,我何时有了夫君,又何时做了人家的娘子。” 心水想,这时候她一定也是狼狈的,没有梳妆,脸颊因为气愤而变得通红,声音还有一丝颤抖,面上尽是怒气。 她带着恨意看向傅铮,其实她害怕极了,她不知道若是她不及时阻止,傅铮的嘴里还会再说出些什么有损她名声的话。 他是真心爱护她的吗?不,才不是,若是真心待她,怎么可能如此伤她? 看见心水的到来,百官中有不少识得心水身份的,见她怒急,连忙下跪。余下之人一时微怔,但又很快反应过来,也跟着下跪,并移膝给心水让出了一条道儿出来。 心水顺着空道往前走,恰顾飒闻声回眸。 她看到他神色微怔,显然是没料到她会过来。他的目光停留在她尚未来得及梳理的头发上,面上闪过一瞬而过的怜惜。 为了安慰她,他深深地吐了口气,应是在极力压制心中的怒气,不使他揍人时的狠样吓到她。 于是再看她时,他已经换了灿烂笑容,好似告诉她,万事有他,无需害怕。 心水想起皇帝爹爹,皇后娘娘,还有自己的母妃淑娘娘。 众人皆指责她,逆她而来,说她不识大体,不顾大局。 可只有他,独他一人,顺她而去,抗万千阻挠,只为给她博一个公道。 明明前一日,她爽了他的约,可他却还是为她来了。 “公主妹妹,你听我说……”见着心水的到来,傅铮挣扎着想要起身。 可他话音还未落,顾飒便直接抬手,狠狠扇在了傅铮脸颊上,坚定决绝,干脆利索。而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地上的傅铮一眼,只紧紧盯着心 水。 随后,顾飒向心水问道:“公主可解气了?” 心水抬头看天,远处一片乌云遮蔽了太阳,慢慢地,她也跟着红了眼眶。 她知道,此刻这一闹,皇后娘娘说不定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这些她明白的道理,顾飒不可能不知道。 但虽知道前方凶险,他还是为她来了。 心水收回视线,与他四目相对,顾飒视线不移,面上尽是怜惜之色,没有等到心水的回应,他一举手,对着傅铮又是一掌。 他定读懂了她昨日所受的委屈,心水想。 她忍泪对他笑笑,他也冲她爽朗一笑,为了逗她开心,随后竟扮做孩童模样,以手往上戳鼻,吐舌做了个轻松的鬼脸。 心水破涕而笑。 经此小小逗乐后,心水也终于感觉好了许多,于是忍过心中厌恶,再不去看傅铮,只冷声对顾飒说道:“放了他。” “好。”顾飒柔声应一句,忍恨将脚从傅铮身上移开。 傅铮见可以逃脱,许是恐顾飒反悔,忙不迭起身,打算跑进宫门。可刚刚跑出两步,便被顾飒拦住了去路。 傅铮大惊,连忙随手拉过一个文官挡到了自己面前,惊悚问道:“顾飒你做什么?” 傅铮面上尽是惶恐,其样让心水顿时觉着丑陋无比,心水始知,原来一个人品性坏了,哪怕相貌再好,也是猥琐极了。 她微微蹙眉,再反观顾飒,只见他手握马鞭,身姿笔挺,面上写满桀骜,正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冷冷地俯视着傅铮。 “我知你要去哪里,来我告诉你怎么说,你回去告诉皇后,就说我顾飒说的,我顾飒坐不改名,行不改姓,今儿坦坦荡荡告诉天下人,心水公主是我顾飒喜欢的人,谁要是敢动她一根毫毛,我就敢拼尽性命为她,她的喜乐安康,就是我的命。” 彼时,顾飒说的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落地有声,说话时周身更是散发着心水从未见过的冷冽与盛气凌人。 此刻的他,再不像那日在水上泛舟时的少年郎,反而老练狠辣,令人不得不重新正视他。 “从此往后,在这普天之下,若是有谁敢欺负心水公主,那下场便都会如今日的你一样,甚至更惨,我的刀枪可是不长眼睛的,伤了谁, 砍了谁,我可管不了。” “同样,若是有谁敢觊觎心水公主,也要问问我这刀枪肯不肯让。” “今儿,我顾飒就把话撂这儿了,心水公主是我顾飒娶定了,若是谁敢和我抢她,也要先过了我这一关。我顾飒天不怕,地不怕,佛来撞佛,阎王来了杀阎王。” 日头渐渐高升,明媚的阳光穿过不甚厚的云层,垂落在了顾飒手中的马鞭上,泛着令人畏惧的光束。 宫中禁事向来最易吸引外人的窥探,此刻众人听了顾飒的话,面上更是震惊不已。 心水知道,顾飒这话一出,不出片刻,整个京师必定全会知晓。 不就是满城风雨吗? 天官赐福,百无禁忌,为她出头的顾飒都不怕,那她又有何可惧的? 心水再不理傅铮,只微微扬起声音,对着顾飒说道:“随我进宫去。”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 心水话音刚落,便见着远处一道人急匆匆往她这边赶了过来。 不是其他人,正是冷梨霜与皇后。 “来得可真快。”心水默默说道,与此同时,心下更涌起了一阵高过一阵的嘲讽,皇后也真拉得下面子,为了傅铮,竟然亲自来救人了,也算是国朝自开国以来,最奇葩的事情一桩。 “别怕,有我。”顾飒拦身至心水面前,面上无畏无惧。 “将这一大清早,便扰乱宫门的大胆狂徒捉下。”皇后手指顾飒,厉声呵斥一句。 随即又面向心水说道:“公主累了,快回去休息,你生母淑妃娘娘听说了你们这大闹宫门的事情,已经气得躺下了。” “母妃病了?”心水心下一惊。 “你母妃最受不得刺激,这事儿你应该知道。”皇后装作很亲近的样子贴近心水,语调温柔。 可心水听了,却是再笑不出来,她留心到皇后的手中正拿着一只珠钗,她这是在以此威胁她,告诉她,她母妃在她手上。 心水第一次觉着,命运真是滑稽极了。 …… 阴暗的地牢里,蟑螂成堆,老鼠连群。 幽暗中,心水披着一身漆黑的连帽风衣,在阿颜的陪伴下第一次进了地牢。 远远地,她便看到了居于牢房深处的顾飒,皇后捉了他来,说是要惩戒他,明明他什么错都 没有。 对于她的到来,顾飒先是眉心一蹙,随即问道:“这种肮脏地方,你来做什么?” 心水知他忧心她,心下微微动容,“为了我,你沦落至此,后悔吗?” 她以期待的目光看向顾飒,却听顾飒回道:“或许搏了不一定能成功,但是不去赌一把,不去拼一把,却是连成功的可能性都没有。” “心水,你在我心中,无人可及。若是有朝一日,你厌恶了我,也请千万记得今日之事,记得我为你拼搏过,不为其他,只为你想起之时,心中会有一点点好过。答应我。” 铁窗冰寒,周身是杂乱肮脏的桌椅,和已经枯黄并因潮湿而逐渐破烂了的草席。 顾飒站直了身子,目光切切,看她为他皱眉,看她为他忧心,更看她面上因为他的话语而逐渐泛起的对于他的不忍。 顾飒想,往事就不要再提了,忘了也挺好。 他不敢提及的上辈子之事,沉沉地被他压在了心底。所以这辈子,为了她上刀山,下火海,就算付出性命,只要能平复她上辈子的幽怨,也无怨无悔。 顾飒失神地盯着眼前的心水,犹坠梦中,直到心水喊他一句:“玉面铁将军,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顾飒讶然回神,却见她已经毅然决然,转身离去。 于是,他扯着嗓子对那远去的背影说道:“公主,给我个机会,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心水听了,默默停住脚步,以背朝他想了许久,随后缓缓转身,直面顾飒……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