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臣》 楔子 雨后初晴,益州广汉郡什邡县的乡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泥土芬芳。 从岷山山脉蜿蜒东去的石亭江畔,篱落疏疏,划出一缕山野小径,深入稀稀落落的桑树林。 寻径步入,一路光影流动,枝芽青翠欲滴,待百余步后,便豁然开朗。 只见此处三面矮山拥簇,涓涓细溪绕前,十余间房屋依次坐落。投目而顾,但见苍郁掩映中,有闲庭稚童逐鸟鸣;又见碧空洗练处,有炊烟袅袅竞白云。 宅前错落有致的栽了些桃树,夭夭灼灼,雨后残芳撞落于地作春泥,颇有几分树头花落未成阴的景致,与山野旷达水安然的淡薄。 恰是寄情山水的避世处。 此间,是什邡郑家的别园,也是郑度的隐居之处。 郑度,早年以才学闻于州郡,仕益州牧刘璋为州从事,但因性情刚直,且秉性淡雅,是故官位一直不得显。 初,刘璋因张鲁骄横杀其母及弟,为仇雠,彼此相攻。 又于建安十六年,遥闻丞相曹操将遣锺繇等将讨汉中,以为图己,内怀恐惧。乃听别驾张松之言,遣法正迎先主刘备入蜀,先伐张鲁而拒之。 先主刘备到葭萌,厚树恩德以收众心,率兵南来取蜀,占据广汉涪县。 刘璋惧,聚众官商议,郑度献策,曰:“左将军县军袭我,兵不满万,士众未附,野谷是资,军无辎重。其计莫若尽驱巴西、梓潼民内涪水以西,其仓廪野谷,一皆烧除,高垒深沟,静以待之。彼至,请战,勿许,久无所资,不过百日,必将自走。走而击之,则必禽耳。” 先主刘备得闻,甚恶之。 然刘璋不用奇策,谓麾下群僚曰:“吾闻拒敌以安民,未闻动民以避敌也。” 并责以不仁,罢黜郑度官职,遣归乡闾。 后,刘璋兵败而降,被徙荆州南郡公安。 先主刘备得蜀后,自领益州牧,乃大起巴蜀旧吏以安抚人心。 群僚佐以郑度有筹画之能,劝先主请之。 先主刘备深以为然。 先遣小吏奉文书,往来什邡复其故官职,又令刘璋留蜀子刘循前来劝说,后亲自与书请之。礼遇甚隆,赏赐颇重。 郑 度皆辞不受。 声称无意仕途,但愿老死乡野。 当时权柄过渡,郡县职权以及兵马重新归属调度,郑度以屡忤逆先主刘备招揽,恐有阿谀奉承之徒,构陷罪名诛郑家为幸进之功;又见巴蜀易主后,郡县不日而安,有志之士无不竞劝,心忧郑家门楣泯与众人,便托词为子孙计,隐居避祸。 郑度早年妻广汉郪县王家、王甫之姊,亡于大疫,遗长子彦。数年后,纳郡内一商户女为妾,生幼子璞,便扶为续弦。 王甫,有清名,仕刘璋为州书佐,后被先主刘备见信,授职为绵竹令。 郑彦,字子彣。 生于兴平元年(公元194年),少时受父所遣,学于同郡名士秦宓。 虽才智无其父奇画策算,然性情笃厚,事亲至孝,常能记人之善而忘人之过,以德行称美郡县。未及弱冠,便被郡征辟为门下掾,任职主薄。 任职数年,事必躬亲,颇有美声。 待其父郑度被刘璋罢黜时,郑彦想辞去官职归家耕读尽孝,但其父不许。后先主刘备定蜀,广汉太守更调,身为门下掾的郑彦便解职归家,时年恰好二十。 新任太守,唤作夏侯纂。 是先主刘备的元从,于建安三年便开始相随。 为人谦谨恭敬,性格和善,慕文好学,尤喜与名士大儒相近。 到任后,便拜请广汉名士秦宓为师友祭酒,领郡五官掾,并且以“仲父”称之,倾慕异常。 是故,听闻郑彦往日为僚佐声誉甚佳和曾受学于秦宓,心起亲善之意。 又见郑度不应先主征辟,便抱着安抚地方的心理,令人征辟郑彦为门下掾,欲以功曹授之。郑彦虽长,但以家中大人尚在不敢擅专,归去桑园问询。 郑度得闻,大悦。 既心慰子孙仕途得续,又心安于郑家不会因己而受牵连。 乃命郑彦应之,教谕当勤勉任事、勿损门楣家声。并请宗族及妻弟王甫观礼,让长子彦出继亡兄血食,将家中产业一分为二,而自带妻儿转来城外桑林别园隐居。 以分治产业,让长子彦独立门户,郑度自归桑园隐居耕读,纵情于山水,不复理世俗。 当年,其幼子璞,年仅九岁。 学业郑度自授之。 什邡县出好茶且有盐井, 城西依着蜀郡西北山区(后改置汶山郡),此间常有汶山羌(夷)随商队往来,将猎物毛皮或草药于集市贩卖,亦常寻径误入桑树园。 甫一开始,见郑度气度,不似寻常人,不敢惊扰。 后又见郑度不以汉夷而鄙之,众羌人便常将桑园当做歇脚之处,并在农忙时节前来求雇帮佣赚些口粮。 羌人自古少文学,有慕汉家。 随着双方熟稔与日俱增,便胆大者携猎物备钱礼,前来恳请,求郑度同授学于子侄。 郑度诧然,又心思自己闲居山野,左右也无事,便许之。 但戒言众羌子侄,不得以师徒相称,亦不收授学束脩,让其随意旁听。 旋即,口口相传,乡闾消息辗转开。周边汉家黔首百姓,有家贫而无处受学者,亦遣稚童前来受教。 众稚童年齿不一,有十一二者,亦有七八岁者,皆不曾启蒙。 郑度见状,以幼子璞六岁已启蒙,便改设蒙学,每日早上为众稚童启蒙,私下再寻时间教幼子学业。 于是乡闾称赞,州郡传誉。 期间生小女嫣。 如此至建安二十四年。 春,受寒抱恙,寝疾,以幼子璞已年十四,代授学。 秋,卧床不起,自知大限将至,便为幼子璞冠礼,赐字为子瑾。 未几,卒。 出继长子郑彦奔丧,与幼子璞扶棺依山葬于湔江畔,结庐守孝。 及葬之日,自发会葬者近千人。有承恩子侄受学者,亦有巴蜀士人慕气节而来,如同郡大儒杜微、名士秦宓、时任广汉太守的犍为郡武阳人张翼等。 盖因先主刘备定蜀后,隶属刘璋故吏多降,鲜有守节者。 唯故州从事张任,战败被俘,厉声曰“老臣终不复事二主矣”,引颈受戮全忠义之节。今郑度固节不移,终其世不仕于先主刘备,故得世人叹服耳。 章武二年。 孝满,除服斩衰。 州郡以郑彦昔日任事勤勉,及嘉门第名声,绶官,试守梓潼郡汉德县。 次子璞,孝毕体虚,因守丧久不沾荤腥,一时贪膏腴之美,大啖致大病,卧床月余,气若游丝。时人不知由,乃赞其孝。 后,竟愈。 然举止异于常人。 殊不知,此郑璞,已非彼郑璞矣!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01章、抉择 暮春三月,细雨连绵,乍暖还寒。 什邡县城外,被湔水和石亭江蜿蜒而过的郊野,两岸草烟低。 哀切婉转的子规啼,声声催绿了山峦林木,提醒着又是一年春耕至。 阡陌纵横中,随处可见青壮扬鞭扶犁,吆喝着耕牛将土壤翻整。年迈老丈与农妇躬腰于秧苗青青中,呵护着今岁果腹的希望。 许多垂髫小儿,一点都不畏惧春水寒。 光着脚丫,时而在如烟如雾的田坎上挖野菜,时而跳进小水洼里摸泥鳅。让衣裳和脸蛋涂满了泥浆的同时,也将嬉闹欢笑声播种在人们的心田中。 此时已是建兴二年,公元224年。 拜丞相诸葛亮闭关息民、督促州郡务农殖谷所赐,让昔日夷陵之战大败的愁云和先帝刘备大行的满城缟素,已随着时光流逝被人们悄悄尘封在记忆里。 丰饶的巴蜀,再度焕发了生机。 隐于桑树林里的郑家别园,小溪潺潺处,郑璞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一手支颐,一只手扶着鱼竿垂钓。 远远望去,似是斜风细雨不须归的雅兴。 往近了瞧,却见他正眉心微蹙,星目半阖,满脸若有所思。 这种场景对郑家别园的人们而言,已见怪不怪。 所有人都知道,郑家二郎自从除服斩衰后,性情就转为淡雅,不复往日轻佻,尤喜独处静思。 事实上,却是因为他的灵魂来自一千多年后。 魂穿的时间,正是一年多前的那场大病。 历经了初来乍到时有过惊奇、恐慌以及无所适从,安抚了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和弄清楚今夕是何年后,他便对未来有些踌躇。 倒不是担忧什邡郑家的安危。 兄长郑彦试守梓潼郡汉德县令以来,勤政公允,吏民皆爱之,官声甚佳。只需持之以恒,未来官至两千石,传承郑家的官宦门第易如反掌。 亦不是忧虑日后的温饱。 郑家世居蜀中,耕读传家,是什邡县的大户,家中产业颇丰。 哪怕是郑度生前让长子出继亡兄,将郑家产业分治,属于郑璞的良田也有数顷、桑树数百株和仆从佃客百余人,且有母家代为行逐商贾之利,堪称内有馀帛外 有赢财。 真正让他拿不定主意的,是明知历史轨迹之下,该如何抉择自己的未来。 作为后世的灵魂,历经了泱泱中华数千年文明传承的熏陶,知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王朝更迭规律是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三国鼎立也好,三家归晋也罢,认知里习惯了去接受这是历史洪流的大势所趋,是盖棺定论的结局。 所有的一切,都已无改变或者扭曲的可能。 不管是仰慕魏武鞭挞宇内的风采,还是敬佩先主终不为人下的坚韧,亦或者好奇“生子当如孙仲谋”和“孙十万”的完美转变。从骨子里就习惯了,将这些历史古人当成一种谈资,仅供茶余饭后做嬉笑怒骂的真性情。 但如今,身份忽然转变为这段历史“参与者”,心理难免会产生落差。 亦或者说,跃跃欲试的瞻前顾后。 男儿心中自有英雄梦。 郑璞也向往过在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里,当一个扭转乾坤的英雄。 比如倚仗出身士族的门第和先父名声的帮衬走上仕途,以多出一千多年的见识为蜀国光复汉室奋争,冀望能“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只是理智也提醒着他,一个很骨感的事实。 蜀汉灭亡的最大缘由,是天下三足鼎立后,曹魏独占七分的国力碾压。 堪称全才的诸葛亮都无法做到优劣逆转;他前世不过是一个为碎银几两终日奔波的普通人,单凭对历史轨迹熟悉,就能让奇迹诞生吗? 或许,一厢情愿,只是换来螳臂挡车的笑谈罢了! 而如果选择冷眼旁观历史进展,则是未来可期。 譬如学他先父郑度那样,隐居不理世俗,赡寡母之老、养幼妹之羸,皓首求经做学问以养名望,随波逐流到蜀灭入魏的时候,或许能让门第在九品中正制里被划分为中品。 若是觉得生活乏味,或可盛邀佳朋满坐、高山流水遇知音;或可书房青灯长卷、笔墨吞吐天下事;或可院落花鸟虫鱼、一蓑烟雨任平生。游山水之乐,贪口腹之欲,弄丝竹之音,再用家中财物多买几个眉清目秀的小丫鬟,红袖添香夜读书。 上可为门第添誉,中可全孝悌之义,下可享悠哉人生;虽庸庸碌碌,亦可逢人便负 手昂首向天,道貌岸然道一声“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的可贵,尽显隐士风流。 如此生活,岂不美哉! 同为炎黄子孙,又何苦去为了一段历史尘埃里的正统之争,成为“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人间惨剧的帮凶? 事实上,在去岁得知先主刘备大行的消息时,郑璞心中就倾向于选择小富即安当咸鱼的那条路。 在他前世读史时,就觉得三国这段历史的精彩绝伦之处,在于魏武、先主、孙策、荀彧、周瑜、关羽、诸葛武侯等人谱写的荡气回肠。 而如今,诸多枭雄人杰俱往矣! 若再后十年,待诸葛武侯遗恨五丈原,剩下的三国史虽也英豪辈出,却已无心情再看。 不仅因珠玉在前。 更因为后三国那段历史,是一场可预见结局的拉锯战。 郑璞暗自思量过,自己如今年十九,依照仕途惯例从小吏做起,算算从位卑言轻熬资历到有资格对政务军伐出谋划策的时间,或许那时候诸葛丞相就已故去了....... 熟悉三国历史的人都知道,无诸葛丞相的蜀汉,光复汉室几乎成为了奢望! 不仅是人才凋零和国力疲敝。 更因为后继者如蒋琬、费祎和姜维等人,都没有诸葛丞相一言九鼎的威望! 比如蒋琬开府主政时期,制定了出兵夺回东三郡开辟荆州战场、和吴国相互呼应的战略,但朝廷上下普遍持有反对意见,至死都没有执行。 费祎主政时(董允为副),则是倾向于与民休息,每次北伐的兵力仅万余人。 而待姜维继任大将军后,蜀汉内部反对北伐的声音更加激烈。 如张翼就屡次在朝会中于姜维争辩,如谯周更是连鼓噪蜀国当接受天命的《仇国论》都做出来了。 因为从先主刘备定蜀开始,看似齐心协力的蜀汉,一直暗流汹涌。 其根源,正是外来士人与益州本土豪强的矛盾日益尖锐化。 这点,要从构成蜀汉政权的四股势力说起。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02章、暗流 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虽孔夫子在春秋时期就提出过“无偏无党”的恪守,但在仕途之上抱团取暖的利益趋使下,蜀汉政权的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先主刘备自从举义兵讨黄巾开始,到建立蜀汉政权,麾下汇聚的人才,从地缘、利益以及归属等因素,形成了四股政治势力。 其一,是元从系。 如关、张、赵,和简雍糜竺及孙乾等人。 较晚加入的汝南陈到、义阳魏延,因为是先主刘备的部曲出身,亦可归到此列中。 他们都是誓死追随刘备创业的老臣,在蜀汉政权享有超然的地位和绝对的信任。如先主定蜀时,关羽镇守荆州、张飞镇巴西、魏延为汉中太守;陈到领宫禁宿卫、赵云统兵安成都内外,几乎将蜀汉各地兵权尽掌。 然而,随着老一辈的关羽、张飞及糜竺等人亡故,如今的元从系却是逐渐没落。 威望最高的赵云性格忠厚,永安督陈到克己忠贞,皆无争权之心;独掌兵权的魏延又因性情桀骜自负,不为人喜。 更因为他们随先主半生颠沛流离的关系,子嗣皆年幼且稀薄。 如关兴、张苞刚过弱冠之年,官职为侍中,短时日内不复父辈督战一方的权柄。 唯独有机会再续父辈名声的关平,却战败亡故于荆州。 青黄不接,在所难免。 其二,是东州士。 如随着刘焉父子入蜀的吴壹等,或者因为战乱饥荒等缘由避祸于益州的外来士人,如法正、李严、许靖和费观等。 这些人在先主定蜀时,备受优待。 如被倚为谋主的法正是蜀汉第一任尚书令、吴壹的族妹被先主纳为夫人、董和与诸葛亮同署左将军大司马府事;而李严更是后来居上继任尚书令。 但如今因法正、董和已故,孟达投魏等各种缘由,东州士更多是清贵之职,后进者亦是蜀汉政权内中层官职居多。同受托孤的李严,虽领中都护统内外军事,但留镇永安,游离于中枢之外,逐渐退出了朝廷的决策。 又因许多东州士是荆州人,在诸葛亮开府权专后,慢慢同化为荆襄系。 嗯,蜀汉的第三股政治势力 ,就是荆襄系,亦是如今掌控蜀汉权柄的势力。 最初,先主刘备被荆州牧刘表所纳,先客居新野,后联东吴于赤壁大败魏武,得以积攒西吞巴蜀的根基。 其间收拢的荆州籍贯士人,厥功至伟。 如诸葛亮、庞统、马良、赖恭,以及黄忠和霍峻、邓方等等。 现今,诸葛亮以丞相之职受托孤开府治事,并宫中府中俱为一体,政事无巨细,尽决之。荆襄系也随之水涨船高。 其四,则是由巴蜀之地士人组成益州系。 亦是如今在蜀汉政权中,话语权最低、备受打压的派系。 又或者说,从刘焉父子割据益州到如今蜀汉建立,益州本土士人缘于利益,就没有停止过与掌权者上演相爱相杀的戏码。 巴蜀之地自古闭塞,偏安一隅,以及丰饶的出产和盐铁之利,极容易催生跋扈自恣的本土豪族。这些益州豪族多挟其财势,欺凌小民,为所欲为,使蜀中之民思为乱者十户而八。 益州系,就是益州豪族的代言人。 刘焉掌权时,为了收拢权柄,托事诛杀益州豪强王咸、李权等十馀人,激起了蜀郡豪族出身的犍为太守任岐及校尉贾龙起兵相攻。忿怒难当的贾龙,甚至还想做引狼入室的决策,与董卓联合。 刘璋继位益州牧掌权后,又发生了沈弥、娄发、甘宁等人的叛乱。 到建安五年,巴西郡赵韪以钱财贿赂的方式收买荆州地方官,联合益州本土大族聚众起兵,意图驱逐刘璋。 就连请先主入蜀,都是益州豪族张松主动充当内应的结果。 只是先主刘备掌控巴蜀后,为了长治久安、巩固权势,对益州豪族也对同样采取打压多于拉拢的态度。 如掠夺豪族的财富,充实库存和军资。 在刘巴的建议下,先主刘备下令铸造“直百钱”,和任命官吏掌控市场物价,数月之内便搜刮本土豪族的财富,让益州府库充实。 如严法治蜀。 以诸葛亮、法正、伊籍、刘巴与李严共造《蜀科》,遏制益州本地势力以强侵弱,让各大豪强不敢再兼并田亩和藏匿隐户坐大。 如打压益州系士人们官职。 先主刘备在世时,唯一能参与庙堂中枢决策的,仅巴西黄权而已。 但他却在夷陵之战败北后,因无路归蜀便选择了北上投魏,让举蜀汉朝堂之上,再无益州系喉舌。更让益州系处境雪上加霜的,则是先主刘备大行的前后,先有汉嘉太守黄元举兵叛,后有豪族雍闿杀太守,联合越嶲夷王高定和牂牁朱褒叛乱南中诸郡。亦让打压益州系士人,成为蜀汉朝臣的默契。 而郑璞,就是益州本土士人。 如此局势下,郑璞就算有心踏上仕途,立志为光复汉室竭诚效力,也会因为头上的标签而事倍功半。 是故,郑璞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仕途必然一路荆棘;又带着“青史留名者绝非泛泛之辈”的敬畏,觉得以自己的才学太难脱颖而出,难成为蜀汉重臣参与庙堂决策,便浇熄了心头上的火热,更倾向于小富即安的逍遥日子。 却不想,丞相诸葛亮开府治事后的举动,又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 并非是诸葛亮不顾蜀汉安危、转为姑息纵容益州豪族坐大了;而是开建府署后,从辟置僚属的人选中,可以看出他没有刻意打压益州士人。 如蜀郡成都人张裔,是任人唯贤的彰显。 张裔之前被被叛乱的雍闿所执,被当成礼物送给孙权。诸葛亮主政时,派遣邓芝去联盟东吴时,特地要求孙权将其释归。甫一归益州,便任命为丞相府参军,代行相府政务,又兼任益州治中从事,器重非常。 如巴西郡阆中人马忠(狐笃),是提拔贤才的体现。 马忠之前官职不过汉昌长,因先主刘备感慨“虽亡黄权,复得狐笃,此为世不乏贤也”,今已被征辟为相府门下督。刻意提携培养之意,昭然若揭。 或是说,授张裔和马忠以显职,归于诸葛亮一心为国的公允;那么,他对益州大儒杜微的礼遇,则是隐晦的对益州士人释放了善意。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03章、筹画 杜微,出身于梓潼涪县大姓。 少时受学于益州大儒任安,是如今巴蜀士人的风向标之一。 之前曾仕刘璋为州从事,后以疾去官;先主定蜀时,自称耳聋,闭门不仕蜀汉。丞相诸葛亮领益州牧后,便征辟为主薄,但杜微依旧不应。 然后,便发生了让人们津津乐道的事情。 被天子“事之如父”、蜀汉权柄尽握的诸葛亮,竟然礼仪很隆重的派车马将杜微接来官署中来面谈;在杜微托词耳聋拒绝交谈时,又连续两次亲自做书劝解,请其出仕。 虽然事情的结果,还是因杜微固辞,而改授为清贵养老的谏议大夫官职,放其归去。 但诸葛亮求贤若渴、礼贤下士的姿态,以及对益州士人释放的善意,都能让一些有心人暗自品咂出滋味来。 尤其是,诸葛亮劝说杜微的第二封手书里,有一句很耐人寻味的话语:“君但当以德辅时耳,不责君军事,何为汲汲欲求去乎!” 十分露骨直白的,道出了他征辟杜微的目的。 不需要杜微劳顿于案牍,或者忙里忙外;但求身为益州豪族代表、士人领袖之一的杜微做个样子,接受官职表个态,让其他巴蜀士人不要再抵抗蜀汉政权。 而熟知历史轨迹的郑璞,得闻此事,感悟则是更深。 被托孤的诸葛亮,光复汉室就是此生唯一的目标! 在这个目标面前,任何事情都要退避三舍! 为了让巴蜀之地变成北伐中原的稳定根基,他甚至可以委曲求全,放下姿态来请杜微出仕。以此推论,只要对光复汉室这个目标大有裨益的人才,他也不会吝啬破格提携! 也就是说,郑璞之前担忧的,出仕后会因出身卷入派系倾轧,在诸葛亮执政期间就是无稽之谈。 当然,先决条件,是郑璞得展现出他人不可及的才学来! 不然的话,物竞天择,本是亘古不变的法则。 谁又会有闲功夫,去关注一个庸碌之辈的处境公平与否? 而且,郑璞还知道,如果想获得破格提携,就必须在平定南中叛乱之前,先被诸葛亮青睐征辟入丞相府,进入蜀汉的权利中枢! 因为讨 伐南中叛乱时,是诸葛亮优先重用益州士人的时期。 这是对时局的妥协。 益州南部五郡地理偏僻,汉夷杂居,向来是寡文少礼、异动难安之地。 不管是想讨伐叛乱,还是战后的安抚,都需要仰仗当地豪族大姓的威信力推行羁縻政策。 这种威望,是本土士人祖祖辈辈定居于此积累出来的口碑,荆襄系和东州士都无法替代。 从蜀汉朝廷的角度出发,想北伐中原就需要有一个稳定的后方;而想让南中五郡迅速安稳下来,就要厚待益州本土士人。让那些叛乱的人觉得,接受蜀汉朝廷的统治,比举兵叛乱更符合自身的利益! 进而瓦解叛军的斗志,不战而屈人之兵! 一旦南中叛乱被平定后,从长治久安的角度出发,朝廷也必然取消对益州士人的优待,为了避免催生地方豪族坐大,与民争利,诱发动乱。 毕竟,豪族侵吞田亩和隐匿人口,都会让朝廷的赋税和兵源减少。 两者之间的利弊此消彼长,天然就存在着无法化解的矛盾。 至于诸葛亮准备什么时候讨伐南中诸郡叛乱,关注天下时局的人都有答案:明年! 理由之一,是曹魏即将伐吴。 在夷陵之战后,魏天子曹丕就以孙权不遣长子孙登入质为由,派遣三路大军攻伐过。 当年的战果,曹真、曹休等军击败孙盛、吕范和诸葛瑾等军;唯独攻打濡须口的曹仁,被朱桓击败。若不是南线曹军瘟疫爆发,孙权又再度纳贡称臣,曹魏说不定就攻下了朱然固守的江陵城。 但魏天子曹丕在退兵之时,还趁机将名为魏臣、实为割据诸侯的臧霸、孙观等人都调入了洛阳,彻底消除了魏国东线的内部隐患。也得以将徐州与扬州的兵力整合,拥有不亚于东吴的水军与战船。 如今孙权再度弃魏联蜀,曹丕不可能坐视不理,必然再度兴兵攻伐! 这意味着,蜀国在未来一两年之内,没有外患之忧! 也正是消除内部叛乱的大好良机! 另一缘由,是蜀汉朝廷拖延不起。 南中诸郡叛乱了将近两年的时间,若是蜀汉朝廷继续置之不理,那边的蛮夷部落和观望的民众,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对蜀汉朝廷失去信心! 他们觉得朝廷无力派遣大军去讨伐,索性转为追求眼前的利益,选择共同叛乱! 是的,留给郑璞的时间,仅剩下一年。 如此短的时间内,想以一介白身进入权力中枢,绝非易事! 但郑璞觉得,自己可以试试。 身为男儿嘛,胸襟里还得装点梦想与斗志。 反正也不占地方。 万一,一个不小心就实现了呢? 若是被征辟了,便跟随千古一相的步伐,谱写一段金戈铁马的岁月峥嵘。不管是功成名就的昂扬还是马革裹尸还的惨烈,都不枉老天爷让他来三国走一遭。 若是事不如愿,那就选择隐居耕读,纵情山水,当个没羞没臊的文抄公;顺便执行广播种计划。力所能及的,为传承中华文化以及延续血脉做出贡献。 让生活变得朴实无华,且枯燥。 至于怎么试试,郑璞当然不会学姜太公钓鱼。 他不是杜微,没有具备“以德辅之”的威望;什邡郑家充其量也只是中等豪强,在巴蜀之地还排不上号。 想得到诸葛亮的赏识,就只能对讨伐南中的战事提出不同的见解来,至少要比马谡的“攻心为上”更好一些! 以此来彰显自己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对蜀汉以后北伐中原大有裨益! 当然了,以郑璞如今的身份,还无法接触得到诸葛亮,就连毛遂自荐的机会都没有。 是故,郑璞思来想去,便将目光投向了与郑家颇有交情的名士秦宓身上。想借着秦宓的声望,当成面见诸葛亮的桥梁。 嗯,如今秦宓正好有事情寻他。 缘由是在守丧结束后的近两年时间里,郑璞一直开设着桑林蒙学,继承了郑度有教无类的美誉。而且他给稚童启蒙的授学内容,异于常人。 就连名士秦宓,都觉得新奇,派家中子侄前来抄录。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04章、幼妹 秦汉期间稚童受学,先习字书。 待字书辨通,才能学习《孝经》和《论语》,步入解经义的准备。 昔日郑度给乡闾和汶山羌夷稚童启蒙,所用的字书是汉元帝时黄门令史游编撰的《急就篇》(又名急就章)。 而郑璞守孝结束后,继续开设蒙学,所用的是南北朝时期才出现的《千字文》。 最初选择标新立异的缘由,倒不是为了沽名钓誉,只是单纯的为了让幼妹郑嫣对识字的兴趣更大一些。 郑家的三个子女,年齿跨度有些大。 长兄郑彦年近三旬,郑璞年十九,但幼妹郑嫣却才七岁。 当年郑度过世时,郑嫣还是孩提,家人怜她少孤,便多有娇惯溺爱。不管什么事情,都舍不得严辞强迫于她。 习字书也是如此。 去岁郑璞刚开始给郑嫣启蒙的时候,就发现她对学《急就篇》有些吃力,出于溺爱的心理,便搜刮记忆默出了《千字文》来授学。用《千字文》启蒙,优势在于工整对仗,而且其中有参杂了许多人物故事或者典故。 郑璞借着讲故事的方式,来教郑嫣识字,效果明显提升了不少。 因而也受到启发,给其他乡闾稚童授蒙学时,也转为用《千字文》。还很无耻的,将一些没有出现的典故,如“嵇琴阮啸”等,胡乱编撰。 比如说在上古传说中,有个姓嵇的人,十分善于弹琴,每次弹奏的时候,就连九天之外的凤凰都会飞来倾听;比如说远古时,有个姓阮的人,十分善于口技,长啸的时候,能将一座大山给震崩裂了。 胡扯得离谱,都快奔着说山海经里的故事去了。 当然,大多数典故,都是劝人向善进取或符合当世道德品质的。 譬如“剑号巨阙,珠称夜光”这句。 郑璞就借着巨阙剑,从越王允常命欧冶子铸造了五把宝剑,一直讲解到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最终击败吴王夫差;以及借着夜光两个字,从隋侯仁慈救蛇被报恩赠送珍珠,一直讲解到“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的处世品性。 这样的教导,很耗费时间。 有时候,口干舌燥说了一两个时辰,只是为了稚童们 学会四个字。 不过,效果却很不错。 在七八岁稚童们的心智里,正是对世界充满好奇的时候。 郑璞通过寓教于乐,反而让这些稚童求学兴趣大增,识字效率大大提高,还因此引出了一件美谈来。 小孩子心性,尤其喜欢对家中长辈卖弄。 这些被郑璞启蒙的稚童也同样如此。 在郑家桑园里听完郑璞讲述,归家后在父辈们问及当日学业时,也会有模有样的学舌。 黔首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鲜少有娱乐。亦让那些授学稚童的学舌故事,变得乡闾间的为数不多的消遣与趣谈。 不少已经开始学习《孝经》或《论语》的少年郎,都听得如痴如醉。 有些觉得新奇者,竟随着那些稚童前来桑园听讲。 是故,口口相传,让郑璞的《千字文》和以历史典故为引的新奇授学,变成了什邡县的美谈。亦有许多豪强之家或士人慕名而来,求抄录新字书归去给自家子侄启蒙。 远在成都领长水校尉的秦宓,却是不知如何得闻消息,素来喜好文学的他,亦派了个家中子侄前来郑家桑园,求抄录一份。 郑家与秦宓的关系,一向友好。 之前郑度在世时,就曾经让长子郑彦拜入秦宓门下授学,想抄录文书这种小事,也正是增进两家情谊的美事。 郑璞得知,自然大喜过望。 他正绸缪着,想借秦宓之口,得入诸葛亮之眼呢! 当即,便婉转回绝了秦宓的子侄,说自己所作的《千字文》,许多地方都是胡乱编撰的,若是没有注释的话,很难将其中典故展开。 不如等他逐句注释后,再亲自送去成都给秦宓过目。 又声称“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自己恰好有心将于春耕过后游历巴蜀之地,届时正好带去成都给秦宓。 如此盛情尽心,让秦宓的子侄却之不恭,连声告谢后才作别归去。 见事情顺利,郑璞连忙去后宅,告知其母卢氏,并请示自己即将出游的打算。 卢氏对此,倒没有反对。 士子弱冠游学,是很寻常的事,况且郑璞又事出有由。 只是细心叮嘱了一番出门在外要小心,便招呼家中管事为郑璞准备车马行囊,和安排随从等琐碎。 而郑璞也归自屋,俯首在案,执笔为《千字文》注释。 只是才过了小半个时辰,就有一阵蹦蹦跳跳的脚步声闯入,还伴着清脆童声的叫唤,“仲兄!仲兄!” 郑璞无需侧头而顾,就嘴角翘起。 那是他的幼妹小郑嫣。 缘于先父郑度亡故,郑璞一直给幼妹充当着如兄如父,以及童年玩伴的角色。 从春放风筝、夏扑蝉、秋尝鲜和冬堆雪人,到启蒙识字和教导事理。可以说,小郑嫣的童年,是郑璞牵着她的手一路走过来的。 因而,小郑嫣也总喜欢黏在他身边。 如今也一样,小郑嫣噔噔跑过来,还未坐稳,两只小手就已经抓住了郑璞的衣袖,昂着小脑袋,让两只大大的眼睛冒着欣喜的光泽,“嘻嘻!仲兄,我们什么时候去成都呀?” 嗯? 郑璞闻言,笑容停滞。 微楞了下神,才轻挑眉毛,语气很和蔼的说道,“是阿母告诉你的?不过小嫣儿,仲兄去成都是有点事要办,不能带上你。” 话语刚落下,就见原本兴高采烈的小郑嫣,脸上肉眼可见的爬满了委屈。 两只大眼睛里,还迅速蒙上了一层雾气,正慢慢汇成水珠。抓住衣袖的两只小手,不停微扯着,声音里充满了祈求,“仲兄,带我去好不好?我一定乖乖听话的!” “小嫣儿听话啊,你还小,不能去那么.....” 然而,郑璞的话还没说完,小郑嫣的小嘴就扁了扁,放声....... “哇~~~~~” 顿时,郑璞一阵手忙脚乱。 急声安慰与解释,“小嫣儿,莫哭莫哭。不是仲兄不愿意带你去,而是去成都要走很远的路,路上要被日晒雨淋.......” “哇~~~~~仲兄不疼我了!” “小嫣儿乖啊,在家陪阿母,等仲兄回来了,给你带好多好吃的好不好?” “仲兄不疼我了!哇~~~~~” “要不,仲兄答应小嫣儿很快就回来,以后再陪你去抓夏蝉好不好?” “哇~~~~~哇~~~~~” 郑璞:......... 当即,就忍不住只手扶额,一声深深的叹息。 好一会儿,郑璞才边抚着小人儿的背,尽量放缓了语速,轻轻说道:“这样,小嫣儿。如果阿母也答应了,仲兄就带你同去,好不好?” “真的?” 抽着鼻子的的小郑嫣,小肩 膀也一耸一耸的,依旧弥漫着委屈的两只大眼睛里,盯着郑璞好一会儿,才嗫嚅出声,“仲兄不许骗人!” 不等郑璞回答,又撅起嘴巴,加了一句,“阿母说过,如果说骗人的话,会被山里的鬼怪抓走的!” “嗯,仲兄不骗人。” 郑璞含笑点了点头,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又轻轻的帮她抹去脸上的泪痕,“仲兄没有骗过小嫣儿,对不对?” “嗯!” 得到肯定的小郑嫣,立刻重重的点头,破涕而笑。 旋即,两只小手胡乱在脸上抹了抹,就挣脱郑璞的怀抱,起身蹦蹦跳跳的往屋外跑去。 一边跑,一边还很兴奋大声嚷嚷。 “阿母!阿母!仲兄也答应了!我可以去成都啦!” 亦让刚想张嘴出声,提醒莫要跑摔了的郑璞,满脸愕然。 这小妮子! 竟然早就得到阿母许可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05章、怪人 夏四月。 又是一日清晨。 郑家桑园宅前,一棵硕大的桃树下,四五十个稚童依次围坐,鸦雀无声。 衣衫整齐者,正襟危坐,一手拿小木板,一手持毛笔沾水练字;脚蹬草鞋而衣衫褴褛者,几乎四肢着地俯趴着,手执着小木棍在沙地上写划涂抹。 唯一相同的,是他们脸上的求知欲。 昔日郑度开设蒙学,就养成了规矩。每日清晨,郑家管事会于卯时将当日所授内容挂在桃树下,供先来的稚童抄录及练写。待到辰时,郑度出来授学一个时辰,便各自散去。 以不接受束脩为由,勒令众稚童不得行师徒之礼,授完亦不答疑解惑。 郑璞续授学后,也延续旧例。 只是在另一棵桃树下设案几,放置完整版的《千字文》,供其他有求者随意抄录。 这也是他让郡县称赞的缘由之一。 既是不敝帚自珍。 也让许多落魄士子抄录后,在农闲之时带去一些偏僻的乡闾授学,赚些钱财给婆娘扯几匹布帛或割几斤肉给子女开荤等,算是授人与渔。 今日也没有什么不同。 辰时刚到,郑璞便牵着小嫣儿的手走出来。 “咳!咳!” 借着几声清咳,让众稚童自觉端坐准备听讲,郑璞刚想往桃树下坐席而去。 却感觉自己衣袖被扯了几下。 俯首一看,只见小郑嫣以手捂嘴,眉目弯弯的偷喵着桃树那侧,悄声说道:“仲兄仲兄,你看,那个怪人今日还在呢!嘻嘻!” 循着幼妹的目光看去,郑璞也不由莞尔。 那是这几日才出现在桑园的怪人。 年齿过二旬,身高八尺,十分清瘦。 洗得发白、布满大小补丁的大袂单衣,犹如被挂在木架子上,两肩之处隐隐约约可见骨头凸起。如此身躯,若是生了一副好容貌,尚可归于道骨仙风的不同凡俗。 然而,他的长相,实在令人无从恭维。 只见他宽额窄颚,犹如簸箕倒立;双眉短而纷杂,譬如用久了的破败扫帚。 明明是吊眼龅牙、胡须稀稀疏疏的有若龙腮狠戾之象,但鼻梁却是塌陷了下来,再加上面有菜色,反而平添了几分滑稽 。 客气些形容,是容貌朴素。 若往难听了说,则是不要在用餐时见,免得会忍俊不禁导致喷饭的不雅之举。 行止也很奇怪。 按理而言,像这样年纪的士人,早就熟读诸子百家,来桑园也仅是为了抄录《千字文》。 他倒好,抄录完字书,还连续数日混迹在那些稚童堆里,气定神闲的听郑璞讲学,一点都没有“鹤立鸡群”的尴尬。 也没有和郑璞客套攀谈的意图。 每次听讲完后就离去,仿佛来桑园的目的,就是将蒙学温故而知新一样。 不过,郑璞对他也不做理会。 既然别人乐在其中,便随他去呗。 当即,郑璞收起笑容,缓步往坐席走去准备讲学。还不忘蹙眉佯怒的瞪了下小郑嫣,示意她不要置喙他人容貌及行止,失了礼数。 “今日要说的,是‘假途灭虢,践土会盟。何遵约法,韩弊烦刑。’” “意思是晋国向虞国借路去消灭虢国,晋文公在践土召集诸侯歃血会盟。萧何遵奉高祖简约的法律,韩非惨死在他自己所主张的苛刑之下。” “晋国,是周朝的诸侯国;假途灭虢,是指......” “晋文公是春秋五霸之一,姬姓晋氏,名重耳......” “韩非,是韩国的宗室,授学于荀子,主张......” .............. 一个时辰的时间,辗转而逝。 讲学完毕的郑璞拿起水囊,润了润嗓子,便宣布自己明日开始要外出游学,蒙学将由他人代授的安排。嗯,他紧赶慢赶的,终于将《千字文》给注释完毕;家母卢氏也安排妥当了出行的车马及随从,可以出发成都了。 众稚童听闻,有些伤心。 他们舍不得郑璞引古喻今的趣味讲学,但也不敢置喙什么。 倒是那名怪人,听闻郑璞要游学后,先是面露惊诧,随即很郑重的整理衣冠对着郑璞拱手作礼,才转身离去。 此举,也让郑璞心中疑窦大生。 因为那怪人的行礼,有就此别过的意思,也昭示了他来桑园的目的:并非为《千字文》而来,而是专程观察郑璞! 难道,此人是太守府的僚佐? 不对! 开春之时,我才以“奉孝寡母养幼妹以及自己才疏学浅”的理由,婉拒了太守府的征辟,现今不可能再度 派人来。而且看他那身褴褛衣裳,也不符合官吏该有的威仪。 但若非官府之人,他又抱着何种目的,特地前来观察于我? 嗯,要不要让家中管事,挑个机灵人儿前去尾随,探知其底细呢? 只是,看他那样子,对我也没有恶意,派人尾随似乎也不妥? ......... 正当郑璞捏着下巴,看着那人渐渐消失的背影若有所思,就有一句很温和的话语打断了他思绪,“子瑾,这是在担忧明日的行程吗?” 侧头而顾,是表兄卢晃,郑璞二舅的长子。 当年郑度将小妾卢氏扶为续弦后,商户出身的卢家,就举家依附了过来。 为了倚仗郑家的士族门第,让卢家的商队少受官府与豪强的刁难,以及按照约定成俗形成隐户,逃避赋税。 更深层的考虑,则是冀望被郑家同化为耕读之家。 大汉传承四百年,让士农工商变成根深蒂固。 卢家也想摆脱商户之家的铜臭味,让后辈子侄有机会踏上仕途,成为人上人。 如今,郑璞的大舅帮忙操持着郑家田亩产业,二舅带着已经更名为郑家商队逐利,其余子侄皆悉心钻研诗书经义。 比如大舅的长子卢达,已经学有小成,被郑璞的兄长郑彦带去梓潼郡充当门下小吏。 卢晃之所以还留在家中,则是为了日后代替郑璞授蒙学,为卢家积累家门声誉的人。 “没。” 郑璞摇了摇头,对着卢晃露齿而笑,“此去成都不远,沿途住宿吃食又有二舅安排妥当,我没有什么担忧的。倒是从明日起,表兄就要代为讲学了,不知表兄尚有什么需要我讲解的否?” “愚兄还真有一处不解!” 卢晃闻言,就拍了下额头,声音变得有些苦恼,“是‘恬笔伦纸,钧巧任钓’这句。我就记得子谨解释过蒙恬造毛笔、蔡伦造纸,和上古时有位唤作任公的人极善于钓鱼。但‘钧巧’是何意,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那是指魏国的马钧改造水车...... 现在还未成典故呢,你当然很难记得住。 心中默默回答了一句,郑璞乐呵呵的点了点头,一点都不脸红的就开始杜撰,“这个‘钧巧’的意思,是指传说中有个四足两首而人面的异兽,名为‘钧’的,有巧思,曾经助力大禹治水......” 一番打岔下,郑璞就打消让人去摸那名怪异的士人底细的打算。 而他不知道的是,那人离开郑家桑园后,便径直去了广汉太守官署,并在晌午过后,跟着几个小吏往成都而去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06章、鹊起 人间至美四月天。 在绿意旖旎的原野上,不急不躁的微风拂面,让人心中感受到一种愉悦的震颤。 进发成都的郑璞一行,只有五人与一辆逼仄的鹿车。 长途跋涉,之所以仅带三个护卫,是因为《蜀科》执法严峻,如今的蜀中说是路不拾遗有些夸张,但贼寇绝迹却是没错的。 而鹿车,则是专为小郑嫣准备的。 若不是她年纪太小,无法步行,郑璞甚至打算徒步前去成都。 倒不是他清简朴素,而是自从汉中之战后,曹魏就遏制住了河曲马流入巴蜀的商路,也让蜀中马匹奇缺无比。 唯一成建制的骑兵,还是当年斄乡侯马超带进蜀中的西凉铁骑。 只是军中战马历来阉割,昔日马超带着数千骑耀武扬威成都城下,让城内震怖、刘璋稽首而降的精锐之师,如今只剩下千余老迈战马。高大雄壮的河曲马,已经成为了天子及公卿才有资格用的仪仗。 世家豪强们想驾车出行,不想累坏耕牛的话,只能选择滇马。 就是俗称为“滇池驹”的南中矮脚马。 自汉武帝时期开始,大汉王朝就开通了从成都出发至身毒的贸易商路,“茶马古道”。 而身躯矮小、爬山越岭如履平地的滇马,就是商队必不可缺的驮挽、骑乘役畜。亦让不少巴蜀商队青睐相加,争相从南中引入。 郑璞母家的商队,就有五六匹滇马。 但那是春耕结束后,商队往来道路崎岖汶山郡的逐利倚仗,不应耗费在出游的路途上。 尤其是,有了鹿车代步,郑璞一行的赶路也犹如龟速。 小郑嫣的年齿太小了,吃不了餐风饮露的苦,也受不了车马的颠簸。 哎,谁让他被自家幼妹给诈了呢? 郑璞无奈之下,索性将此次前往成都,当成了真正的游山玩水。 沿途遇水则停、逢丘则停,和随从们垂钓弄野餐赏景;或即兴横笛吹一曲高山流水;随便督促下幼妹的学业,玩得不亦乐乎。 他是玩得开心了,但秦宓却是有些等得烦躁了。 缘由是也不知道谁传出来的消息,说郑璞将来秦府拜访,让成都城内一些士子屡屡登 门来询问到期。 是的,郑璞这个名字,这几日忽然在成都鹊起。 因为丞相诸葛亮的一句称赞:“此子未及弱冠,竟已有如此敏思,实乃巴蜀俊才也!” 评价,不得不说很高。 至于诸葛亮是如何得知郑璞之名的,那得从那名怪异士人说起。 那名士人,是巴西郡充国人,谯周谯允南【注1】。 因研精六经、善书札和通晓天文,而被丞相诸葛亮征辟为劝学从事【注2】。 只是他辞家来成都上任前,还特地转去广汉郡拜访了太守,交情颇好的同县人姚伷。 亦从姚伷口中得知,年仅十九的郑璞竟然做出了新字书《千字文》,且能以寓教于乐的方式,来给稚童启蒙。 本是儒人的谯周,见猎心喜下,便有了混迹稚童堆里听郑璞讲学的事情。 听罢归来,与太守姚伷畅抒叙话时,还仗着关系熟稔,捉掐打趣来了一句,“我观郑家子讲学,融贯古今,典故张口即来,非一郡之才也!府君不明察举才于州府,反而贸然征辟,今被婉拒,岂不徒增笑谈邪?” 言辞尖锐,挤兑得姚伷气急。 一阵胡须乱颤后,才摇头苦笑连连。 亦有了亲自执笔手书举才,让谯周带去成都代呈州牧府。 谯周脚程迅速,到了成都时,被丞相诸葛亮亲自接见,一番授职嘉励的流程走完,便呈上太守姚伷的手书以及抄录的《千字文》。 然后拱手躬身做礼,语气很诚恳的拜辞,“周本山野之人,才疏学浅,得丞相不弃,授于州劝学之职。本应竭诚所有,尽绵薄之力。然,周近日游广汉,得闻什邡郑家子做新字书授学,心奇,往顾之。听讲数日,周愧所学不如。若此子遗于山野,而周厚颜登堂授学,恐为他人所笑耳!” 此话刚落,州牧府内左右侍从,皆面面相顾。 就连丞相诸葛亮听完,都大为惊奇,眼中兴趣大增。 无他,因谯周父祖皆是蜀地大儒,家学渊博;他自幼又勤奋好学,饱读经书,如今已是公认的儒者。 仅以才学论,蜀地弱冠者,无人敢专美于前。 然而,这样的人,竟然抛出有人比自己更适合当劝学从事,不敢接受官职的言论。 且,看他严辞正色, 不似谦虚作伪。 不由让人惊诧不已。 正襟危坐于案几前的诸葛亮,垂眉略作思考,便抬手安抚道,“允南莫作辞言,且先入坐。待我看完姚子绪书信及新字书后,再做商议。” 随之,接过小吏呈上的书信看读。 先看的,是姚伷的书信。 书信不长,只用寥寥数言赞郑璞的才学,更多笔墨则是用在对郑璞出身、品性以及郑家渊源的阐述。 看到郑璞年仅十九时,诸葛亮的目光微凝。 而看到郑璞生父是郑度时,诸葛亮的长眉,便微不可见的挑动了下。 待将《千字文》展开于案前,大略观过,然后又细细品咂一番后,更是陷入了沉默。 以他的才学,无须他人讲解,就可对字书里涉及的典故一目了然。 也正是如此,让他心中更加诧异。 将一千个不同的字,编纂为对仗工整、行文流畅和辞藻华丽的字书已是不易! 但这《千字文》竟然还分为天地开辟、处世品行、历代王朝和田园生活四部,皆融入了古今的典故,其才学可想而知!【注3】 尤其是,著书之人,年齿竟未及冠。 此子,乃生而知之者乎? 亦或者,此字书是其父生前所著,未公布于世便亡故,是故今郑家子得以邀名耳? 诸葛亮暗自道了一句,忍不住心生疑云。 缓缓将刻录字书的竹简卷起时,抬头顾看下席的谯周,徐徐而问,“允南方才说,曾听郑家子讲学数日,大为叹服。不知他是如何授学的?” “诺!” 谯周闻声起身,将郑璞引古喻今的寓教于乐,一一道来。 亦让诸葛亮打消字书是郑度遗做的想法,也不吝对郑璞的才敏赞了几句。 能得天子“事之如父”的丞相一声赞,自然也会引发无数人好奇,竞相争告。 是故,郑璞虽未到成都,名声却一时鹊起。 - 【注1:《三国志》形容谯周身长八尺,体貌素朴。摘录《蜀记》曰:周初见亮,左右皆笑。既出,有司请推笑者,亮曰:“孤尚不能忍,况左右乎!”】 【注2:汉制,司隶校尉及州刺史之下,设从事史若干人,分司州政。蜀在益州设劝学从事,为州之学官,地位略次于典学从事。】 【注3:《千字文》是南朝周兴嗣编撰,一夜书成,须发皆白。】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07章、群汹 谯周还是赴任了。 丞相诸葛亮以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为由教谕勉励之。 并暗示将不日征辟郑璞为劝学从事,主蒙学,让谯周与之为同僚共课州学。 此事在成都传开后,便有许多功勋世家造访谯周,求抄录《千字文》的同时,亦问及郑璞其人如何。 谯周不知是真心想为郑璞扬名,还是故意激起他人嫉恨,竟然张口即出,“昔日州郡有云,巴西程公弘、犍为杨文然、巴郡杨季儒与蜀郡张伯达并为巴蜀翘楚。今程公弘悼恨未呈,但复识郑子谨,虽谋面数日,亦可谓巴蜀之地不乏贤也!” 如此话语,堪称一石激起千层浪! 因谯周提及的四人,分别是故益州别驾从事张松之子张表、故益州从事祭酒程畿之子程祁,和杨戏、杨汰,皆少年成名,被誉为巴蜀后起之秀。 且都已经踏上仕途,颇受丞相诸葛亮器重,以才学与德行闻名。 其中,程祁在一年前病故。 而如今谯周竟然说,见了郑璞之才后,便觉得“四士”之名依旧可以传扬下去。 将郑璞和程祁等人相提并论。 最耐人寻味的,则是“谋面数日”这个前缀! 仅谋面数日,自然了解不深,但却足以让谯周以为才学媲美于张表等人;若是与之深交,了解郑璞更多以后呢? 是否会断定,郑璞之才尚在张表等人之上? 是故,一时间,朝野士庶的目光,都被此事吸引了过来,成为茶余饭后的群议汹汹。 亦让长水校尉秦宓的府邸,屡屡被人造访问询。 只因他之前和郑璞先父颇有交情,且有好事者嚼舌头,将郑璞不日将带着注释版的《千字文》,前来拜访秦府之事广为传扬。 素来喜静的秦宓,不胜其烦,却又不好闭门谢客。 能不请自来登门的人,其身份地位自然也和秦宓相当,或者本来就交情尚可。 最后,在不堪其扰之下,秦宓便托词公务烦身,夜里也留宿丞相府署去了。 嗯,近日朝中事务颇为繁琐。 吴王孙权派遣了张温,以辅义中郎将身份出使而来,将商讨和解旧日仇恨、重修两家关系,并敲定联盟 共抗曹魏的事宜。 此事干系到蜀汉的国策,朝廷上下对此都异常持重。 秦宓寻了这样的借口,避而不答,让人无可奈何。 但那些官职尚不得显,或有许多闲暇时间的年齿不高者,却另辟蹊径。 竟邀朋携友,终日奔走于北城门外河畔(走马河),意图在郑璞入成都前,先睹其人和考校其才。 如故军师中郎将庞统之子,庞宏庞巨师。 因其父中流矢而亡、少小被先主刘备养于府上的他,如今被终日在宫中无聊的天子刘禅所遣,前来见闻时事新奇的。 如丞相府东曹掾蒋琬的次子,尚未出仕的蒋显。 他是被派来关注郑璞的行程,好去登门秦府宣告,州牧府征辟郑璞为劝学从事的文书。嗯,蒋琬先前曾任职什邡县令,是故丞相诸葛亮将征辟郑璞的事转托于他。 还有蜀中豪门的家中子侄。 他们是被父辈所遣,想先人一步从郑璞手中抄录注释版的《千字文》。 不过,众人皆不识得郑璞相貌。 只得效仿盲人摸象,见了年齿弱冠且不曾谋面的士子,便让随从上前做礼询问辨别。 但连续数日,皆寻不得郑璞踪迹。 无聊乏味之下,又这么多功勋子弟和豪族子侄凑在一起,不可避免的,就让得意气风发、怒马鲜衣的性子展露了出来。 先是因父辈颇有交情得关系,并肩偕来的庞宏和蒋显。 他们一个早就被授官,一个也即将踏上仕途,且都是根正苗红的荆襄系二代,难得游郊的闲暇,索性让随从设席于河畔,兴趣勃勃的商讨学问及辩解时事。 其余豪族子侄见了,纷纷效仿。 就是有些类似于东施效颦。 庞宏和蒋显不过一杯水酒话学问;他们倒好,依仗着家中财资丰厚、生活奢靡,竟然带来了不少美婢奏丝竹之乐,让仆从们设宴欢歌,权当广邀友朋踏青郊游之趣。 亦让北门河畔在刹那间,仿佛有了一种醉生梦死的靡靡。 郑璞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抵达了成都城池北门。 甫一见如此场景,不由心中大诧。 他亦无法想象,为何京师成都的郊外,有如此多的年少者,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不是说丞相诸葛亮开府治事以来,时人 皆勤勉任事,不无竞进吗? 为什么这些衣裳华贵的膏粱子弟,驱车走马聚众于河畔,有若牵黄擎苍、斗鸡嬉戏的纨绔之象呢! 莫非,是传言有误? 带着疑惑,郑璞与随从护着鹿车,缓缓步入城门。 而那些等候了数日的众人,见郑璞路过,只是微微打量一番后,竟无一人让随从上前问询。 这也不怪他们。 虽然郑璞身长七尺五寸,面如冠玉,两目神采奕奕,举止萧洒安详,隐隐有爽朗清举之气质。让人见了,都忍不住从心中赞叹一声:此子风姿特秀。 但也无人会将做出《千字文》的蜀中俊才形象,和眼前这人重叠在一起。 其一,是郑璞穿着打扮和豪强之家的管事无异。 况且那简陋逼仄的鹿车之上,不见文墨竹简诗书;但见镬、簋等炊食之物,以及一些瓜果吃食!尤其是,那鹿车上还端坐着,一位年齿颇幼的女童。 一个离家游学的士子,谁会选择携带着女童随行呢? 这分明是乡郊豪强携家眷踏青游玩,顺便进成都城见见世面嘛! 其二,则是郑璞一点都不维护士人风度。 尚未步入城门前,竟然还跑去城外熙熙攘攘的小摊上,买了几个“糍”【注1】和“寒具”【注2】,分给车上女童以及随从。 就这么咬一口走一步,一点都不矜持的在无数人前,啃得津津有味。 《论语.乡党》有云:“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 士人守礼,克己,慎独。 哪有众目睽睽之下,贪口腹之欲的? 鄙徒! 贩夫走卒辈! 可惜,白生了这副好皮囊! 众人心中泛起这样的惋惜,目视着郑璞一行的身影转入城门内。 - 【注1:糍,是汉朝对米糕的称呼,别称还有“稻饼”、“饵”。】 【注2:寒具,馓子的古称。屈原《楚辞.招魂》篇有:“粔籹蜜饵,有餦餭兮”。宋代林洪考证:粔籹乃蜜面而少润者;餦餭乃寒具食,无可疑也。】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08章、秦府 进了成都城内,方能感受到闭关息民带来的繁荣。 入目所及,街衢闾阎之间,皆熙熙攘攘。 公廨、酒肆脚屋、狗屠肉铺、文轩墨阁,一路雅俗杂陈,交相辉映。 若说是“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有些太夸张了。 不过在星罗棋布的两侧屋宇前,但见勋贵豪族车马粼粼而来,商贾驮运货物川流不息,走夫肩挑手提奔波忙,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生活的烟火气。 亦可让郑璞觉得,这才是蜀中闭塞安详的可贵。 而自幼生长于山野的小郑嫣,则是大开眼界。只见她身躯前倾,昂着小脑袋,两手扣住鹿车辕壁,仿佛两只眼睛不够用一样,不知疲倦的四处乱瞥。 见到新奇之物,还会目光微愕小口微张,双眼满是晶莹亮光闪烁。 步行于侧的郑璞见了,不由莞尔。 张开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嗤笑着打趣道,“小嫣儿,别看了,你口涎都垂出来了!” “呀!” 本是目光迷离的小郑嫣,猛然回神,一声惊呼。 亦满脸羞红,连忙将小身子缩回鹿车中,还偷偷曲手抓住衣袖,抹了抹嘴角。 待发现自己被逗趣了以后,又挺起身躯,鼓腮撅嘴,眉鼻皆皱的委屈控诉,“仲兄你骗人!待回去桑园了,我就告诉阿母!” “哈哈哈~~~~” 郑璞畅怀大笑,似乎觉得赶路鲜少沐浴的身上粘腻感都少了好多。 又见小郑嫣憨态可掬,便忍不住伸手去揉她的小脑袋。 “仲兄你还笑!” 伸手拍落兄长的手,小郑嫣侧身以背对,委屈巴巴的嘟囔,“嫣儿再也不理你了!” “好好......仲兄不笑了。” 收起戏谑之色,郑璞拍了拍幼妹的背,示意她往东侧看去,“小嫣儿,那边有卖饴糖的,要不要仲兄给你买一份?” “好呀!在哪?” 几乎没等兄长的话语落下,小郑嫣转身顾盼,满脸雀跃的脱口而出。 旋即,对上了郑璞似笑非笑的神情,嘴巴又撅了起来,“那......仲兄要先答应我,以后不许骗人!” “好。” ....... 一路闹闹笑笑。 不一会儿,便按着当日秦宓 家中子侄留下的地址,寻到了城北里弄闾阎。 这是朝廷专门划出来,给朝中公卿百官造府邸的地方。 笔直且阔绰的街衢,可供两架四驱马车交错而过,两侧灰白色质的外墙沿着道路蔓延,围合着各家主宅起伏的歇山顶或悬山顶。 但见苍穹之下,筒瓦排山勾滴,瓦当井然有序,檐角深远飞入云,恰是亭台楼榭齐竞秀。 各家宅前门楣轮廓粗犷,线条简练的椽、楹之上,依稀可辨认出各种姿态的牛鸟、蟠螭、白鹿和狡兔等福瑞等图案。 公卿贵胄,官宦门第,无需近观,亦可感受到那股雄浑威严的气势。 令人高山仰止。 “哇,仲兄,这里的房屋好高呀!嗯,也好漂亮啊!” 不出意外,小郑嫣再次为年幼新奇发出了感慨。 “嗯,因为这里是贵人住的地方。” 郑璞颔首,侧头问道,“小嫣儿,还记得仲兄路上叮嘱你的,怎么做才不失礼吗?” 小郑嫣乖巧的点了点头,声音脆生生的,如数家珍,“记得。不要盯着别人看,也不要随意开口,更不要高声叙话.......” 秦府是哪一栋,并不好寻。 不过郑璞也有办法。 当一队挎刀巡视的甲士经过时,郑璞不等他们盘询,便主动上前道出此来目的。 因而也享受到了被甲士引送的殊荣。 虽然那几位十分热枕引路的甲士,手一直放在刀柄上,神情警惕无比。 就差脸上没写着“如有异动则缚以囚之”等字了。直到秦府的子侄辈出迎,证实了郑璞确实非歹人,那些甲士才放心离去。 亦让郑璞忍不住感慨,诸葛亮开府治事后,各级僚佐及小吏们执法的严谨。 失于严苛,却胜在仔细、一视同仁。 怪不得蜀科执行以来,蜀中百姓皆服呢! 此时未至晌午,秦宓尚且在公廨任事未归,秦家子侄不敢随意代父设宴待客,只是招呼仆从让郑璞几人在别屋安顿来了,便令人去公署禀报。 郑璞也正好得以休憩一下,缓解连日跋涉的疲惫。 沐浴更衣、草草果腹后,便摒退秦府的婢女丫鬟,跪坐在案几前,取出从家中携带的熏香点燃,就着一缕幽淡的袅袅,阖目而思。 吾日三省吾身。 托词 送书来到了秦府,即将面见秦宓,郑璞也要好好思虑一番,如何借着秦宓之口,见到丞相诸葛亮当面。 再不济,也要让诸葛亮知道有自己这么一号人。 嗯,关于谯周大肆宣扬他才敏、引发成都众人好奇之事,一路赶路的他尚且未知。 日暮时分,得家人传报的秦宓从公廨归来。 甫一见郑璞,未等他行礼拜见,秦宓便露出满脸笑容,“数年未见世侄,不想子瑾今已成七尺男儿,一表人才矣!” 顿了顿,又语气唏嘘不已的加了句,“子瑾能得丞相赞为‘蜀中俊才’,衡之兄于九泉之下亦无所念矣!” 衡之,是郑璞先父郑度的表字。 亦让郑璞闻言,先是面露谦逊,继而愕然。 诸葛亮已经知道我了? 而且,还夸赞我为俊才? 微微愣神后,郑璞收起心中疑惑,情真意切的以子侄之礼拜见秦宓,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含笑而答,“数年未谋秦世叔音容,今得见,一时欣喜而罔礼,望恕罪。嗯,不知世叔方才所言,丞相知我名是何故?小侄之前在什邡桑园一直深居简出,实在想不通,竟有名入丞相耳之事。” “噫!你尚未知邪?” 正伸手虚扶郑璞的秦宓,手中动作一顿,亦惊诧出声。 旋即,微微蹙眉后,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来,“莫非,是谯允南自作主张,为你扬名乎?” 谯允南? 巴西郡的谯周,为我扬名? 一头雾水的郑璞,神情更加愕然了。 “哈,有趣!” 倒是秦宓打了个哈哈,走过来十分亲近的执起郑璞的手,往主宅堂中而去,“世侄远道而来,不必在此枯立叙话。家中应已设宴,我等席上再详谈。” “诺!” “惭愧,璞有扰世叔。”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09章、世故 空旷的主堂,两只案几,分主次席而设。 案几之上,用形状简朴的碗蝶,分别盛放着肉羹、鱼脍、貊炙、盐菜、粟饭、酱汤;以及用餐的竹箸,割肉小匕等物。 秦家设下招待郑璞的宴席,放在公卿之家,都能算是丰盛。 如果再添一美婢服侍在侧,为之温酒待斟的话。 嗯,倒不是蜀中无酒。 秦汉期间,世人以酒取谷物精华而成,是“阳中之阳,乃纯阳之物,益气养生”。 饮酒之风,盛行于世。 当年先主刘备定蜀,因旱灾荒收颁发禁酒令,只是禁民间百姓不可自酿。且最初执行太过于严苛,被昭德将军简雍巧妙谏言以及旱灾过后,便执法松懈。如今诸葛亮治事,也只是强调不可酗酒无度而已,并非禁止酿酒饮酒。 秦宓之所以不以酒待客,是因为郑璞乃是子侄辈,亲自设宴相待,已是屈尊。 若再以酒奉,则是不合礼法。 席间,秦宓将谯周在相府推崇《千字文》、将郑璞和张表及杨戏等人相提并论等事,以及丞相诸葛亮的赞语一并告知。 郑璞这才知道,谯周就是昔日在桑园行止怪异的那名士人。 不免,也将谯周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趣事说完,秦宓又问及什邡郑家近况。 郑璞亦细细悉心作答,堪称言笑宴宴,主宾皆欢。 不一会儿,饭饱餐足。 待婢女奉上青盐水漱口,两人便转到了别屋,来到秦宓的书房中。 久别的闲暇话叙完了,就到了说正事的时候。 昔日郑度让长子拜入秦宓门下授学,本就奔着通家之好而去的。 如今郑度已故,弱冠年纪、尚未出仕的郑璞登门来访,秦宓自然要代替故友略尽父辈职责,考校学业以及问日后志向等。 盏灯如豆。 逼仄的书房,随着灯芯不时迸裂而忽暗乍明。 已呈现老迈之象的秦宓,俯首案几前,细细读看着注释版的《千字文》。 时而,会因视力不济,捧起竹简凑近灯前辨认;时而又忽然挺直身躯,蹙眉捏须,搜刮记忆做思吟之态。 郑璞不敢惊扰,放轻鼻息,正襟危坐,双手垂覆膝前静候。 “此字书虽对仗工整、辞藻华丽,但为了行文流畅,参杂太多荒诞之事。如这助大禹治水、四足两首而人面唤作‘钧’的异兽,老夫就未曾得闻之,想必是子瑾自杜撰的?” 良久,秦宓卷起书简,抬头顾看过来,嘴角泛起一丝戏谑。 问完话落,不等郑璞做答,又叮嘱道,“经学之道,精于严谨。子瑾虽才思敏捷、文采斐然,但也莫妄自信口雌黄,免得让人说你恃才放旷、不敬先贤。” “诺。” 郑璞闻言,双手加额,肃容以礼,“谨听世叔之言。璞久在乡野,言行举止多有轻佻,日后必引以为戒。” “呵呵,家中叙话,不必如此拘束。” 那悉心听教的恭敬姿态,让秦宓都莞尔的摆了摆手。 随之,又阖目捋须沉默了一阵,才目视着郑璞,语气殷殷,“子瑾,我与你先父乃知交,你兄长又受学于我,有些事情我便直言了。你携幼妹而来,我知其意矣。但我幼子虽未及弱冠,却已定下亲事,若寻支系子侄婚配,却又愧对什邡郑家门第。不如,我为你寻一上佳门第为姻亲可好?” 嗯?! 什么叫我携妹而来,你知其意? 还有,不是在说教学问与处世吗,怎么就扯到为我寻姻亲之家了? 话题的骤然变化,让郑璞一时反应不过来,满脸不解的陷入了无语中。 而秦宓见他张口结舌,还以为是被直白道破心思而发愣,又缓缓出声宽慰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子瑾不必惊诧,亦无需担忧受你先父不仕先帝所累。你如今已有名声传扬,我又在朝中任事多年,要寻一门好姻亲,不算难事。” 这次,听到了“先父不仕先帝”时,郑璞总算是相通了是怎么回事。 那是秦宓对人情世故太过于练达,反而误会了。 学富五车,且世家大户出身的秦宓,早就世事洞明。见郑璞带着小郑嫣随来拜访,便从世事常理出发,以为郑家这是在隐晦示意,想和秦家更亲近一些结成姻亲呢! 毕竟郑璞和他差着辈分,有些事情不好宣之于口。 不然,正常来访,岂有带着年幼女眷之理? 但他幼子确实早就定下了亲事,为了不让自己的回绝影响了两家关系 ,所以才有了退而求其次,抛出为郑璞物色一门好姻亲的言辞。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郑璞是真没有这份心思。 带着幼妹小郑嫣来成都的缘由,只不过是出于溺爱惯宠的心理罢了!哪想到会让人陷入世俗的误解中? 弄明白了事由,郑璞当即起身而拜。 先是情真意切的,谢过秦宓顾念两家情谊的友善。 又言辞诚恳的致歉,说自己带着幼妹来成都,并无其他心思。 为了让秦宓笃信,他还打出了悲情牌。 说小郑嫣生长于乡野,家中为了让她对亡父有印象,便时常将郑度生平之事讲述,亦让小郑嫣对成都很向往。此次刚好他来成都,便携带上了小郑嫣,想让她见见世面。 秦宓听完,好生哑然。 这样的解释,虽在情理之中,却是他意料之外。 让他心有怏怏,觉得方才的一厢情愿,犹如做了竹篮捞月的笑举一样。 而郑璞见秦宓兀自沉默,满脸无语之状,便再次躬身作揖,“璞行事孟浪,罔顾世俗法理,不想让世叔误解,是为不当人子!” “莫多礼了,坐。” 秦宓挥了挥手,见郑璞满脸歉意,自己却是先笑了,“是老夫浸淫世故久了,见事皆做汲汲营营之思。不过,老夫想为你寻一门姻亲,却不是随口之说。衡之兄早故,子瑾你也即将及冠,亦到了成家之时。” “多谢世叔顾念。” 刚入座的郑璞,拱手露齿而笑,“只是璞现今身无所长,亦无成家之念。以后若是有此心,定厚颜来求世叔出面,届时还望世叔莫推辞。” “哈哈哈.......” 秦宓闻言,不由大笑。 还抬起手,佯怒指着郑璞责骂,“衡之兄素来不苟言笑,却不知如何教出了你这诙啁竖子!” 好一阵,他才止住笑意,露出严肃的神情。 “既然你自有主意,此事便做罢。嗯,我近日在公廨中,闻小吏嚼舌,说丞相有意征辟你为州劝学从事,治蒙学,你意如何?” 对此,郑璞不做思虑,便做出了答复,“回世叔,璞不应辟命。”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10章、所求 却说,郑璞做出了答复,便让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对秦宓而言,是一时间陷入了恍惚。 方才郑璞毫不犹豫的姿态,让他想起了,当年郑度也是以如此决绝的态度,选择隐居不仕先主刘备。 此子欲承父志乎? 秦宓心中泛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 只是很快,他又自行否决了。 当年郑度既然让长子郑彦,应广汉太守夏候纂征辟。以此可得知,郑度并没有仇视先主刘备之心。执意隐居山野,不过是对自身气节的恪守罢了! 亦可推论,若说郑璞承父志,乃是无稽之谈。 因而,他也是不解,郑璞何故要推辞征辟? 若是说,郑璞不应征辟是沽名养望的手段,也说不通。 丞相诸葛亮兼领益州牧,州牧府的征辟,亦是才学得到诸葛亮赏识的见证。郑璞未及弱冠,能得此殊荣,蜀地尚有几人邪? 有何不知足的! 而且劝学从事,是主兴文教之职,虽然不参与政事,却胜在清贵! 郑璞只需持之以恒,任职十年以上,便可称桃李满益州,成为蜀地士庶皆敬仰的儒者!甚至是四海知名的大儒! 届时,无论个人声望,或是门楣清誉,都更上一个台阶。 何乐而不为!? 秦宓纷思如泉涌,百般衡量,却依旧不得其解。 索性,放下心中杂念,捋须做闲情态,细细打量起郑璞容貌神情来。 看着看着,才猛然发现,郑璞与其兄郑彦长得一点都不像。 郑彦眉目疏朗、容貌矜严,以不苟言笑著称,亦有不怒自威的正气凛然之赞;但郑璞却面如冠玉,睛如点漆,堪称昂藏七尺躯。 或许,是非同母所生之故...... 秦宓为自己这个发现,做了无聊的结语。 旋即,又眉毛高高挑起,浑浊的双眼里闪过一缕精光。 他想起了,除了容貌之外,这两兄弟还有一处大不同:郑彦拜入他门下受学,但郑璞却是郑度自授之。 他秦宓是蜀地闻名遐迩的学士。 而郑度遗于世的名声,除了固节不移外,还有兼通军略的“奇画策算”! 是故,他微微沉吟后,便出声试问道 ,“子瑾,你为何不想应辟?” 郑璞垂头做恭状,徐徐而言,“回世叔,并非璞故作姿态,想邀名卖直。乃因璞自知,己无皓首求经之恒心。” 呵,果然! 秦宓心中暗道,就连捋须的动作,都不自觉加快了几分。 “嗯........” 先是一记长长的鼻音。 秦宓又略作沉吟,才继续问道,“你启蒙以来,衡之兄都授过你何书?衡之兄故去后,你自己又曾读过什么书?细细思之,再悉数道来,勿有遗漏。” “诺。” 郑璞恭敬做礼而应,清了清嗓子,便口若悬河,如数家珍。 “璞六岁启蒙以来,先考以《孝经》、《论语》授之。” “璞十岁后,先考便督促璞读《诗经》、《礼记》和《春秋左氏传》。” “璞年十四时,先考病卧于榻,告诫璞读《捭阖策》和《战国策》。” “璞结庐守孝期间,寻得家中藏书如《三略》、《六韬》以及《孙子》,见书中皆有先考注释,不敢辜负,便自读之。” “除服后,璞闲在桑园,无所事事,便托兄长及母家阿舅寻得《吴子》、《司马法》、《尉缭子》以及《孙膑兵法》等研读。可惜,托亲寻得之书,皆残缺不全,遗漏甚多。且璞性子又轻佻,读书常不求甚解,仅略知其意而已。惭愧!惭愧!” 喔........ 饶是早就心有所悟,但秦宓听着听着,还是忍不住手颤顿了下,捻断了好几根胡须。 亦忍不住,愤愤的瞪了郑璞一眼。 小子无状! 当长者之面,竟不真诚笃粹! 流传于世的兵书和筹画策计论,大多都读过了,还自谦什么惭愧?! 虽说,如今的郑璞止于纸上谈兵,但益州豪强大户,又几家是有筹画兵法传承的? “唉,衡之兄的心思,我知矣!” 半晌,秦宓才悠悠的叹气,冲着郑璞摆了摆手,“子瑾何求,我亦知矣。夜了,你且去歇下。” 他的确已明了。 从郑度授学用的书籍便可知道,想将郑璞培养成为筹画士。 这也很好理解。 对于郑度而言,长子郑彦早早就踏上了牧民施政那条路,足以传承官宦门第;幼子没必要再重复。不如传承父之所长,当个熟谙军略的筹画士。 只是郑度过世后,郑璞在自己摸索的期间,还变本加厉喜欢上了兵家的攻伐之道。 并不甘心给别人当帐下幕僚,止于出谋划策。 或许,是当年郑度献策于刘璋,却被罢黜遣归乡闾的缘由! 秦宓也想通了,郑璞决绝不应辟命的缘由。 如今蜀汉的庙堂决策,都出于丞相府。 这也是秦宓身为长水校尉,署公时却是在丞相府的缘由。而州牧府,因为是丞相诸葛亮兼领的关系,许多紧要职权都并入了相府中。若是郑璞应了州牧府的辟命,便再无筹画策算、战事随征伐的机会。 尤其是,州府还是辟郑璞为劝学从事主文教。 唉,罢了!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老夫与衡之兄知交一场,理当为你张罗一番。至于事协与否,便看你造化了。 郑璞离去后,又独自枯坐良久的秦宓,最终做出了决定。 随即,便唤来家中管事,让其连夜抄录注释版的《千字文》,才去歇下。 翌日,丞相府。 秦宓忙完公务,便寻到了蒋琬,径直发问,“公琰,尚有空闲否?” 正埋首案牍署事的蒋琬,闻言而顾,见是秦宓,连忙起身拱手做礼,笑容洋溢,“秦校尉来寻,我自是有闲暇的,不知校尉有何吩咐?” 嗯,秦宓年纪已有六旬,扬名之时刘焉尚未入蜀,辈分很高。而且他素有清名,无争权夺利之心;亦是如今蜀汉政权中,为数不多的益州士人领袖之一。 是故,不管哪个派系的士人,对其都颇为敬重。 “闲谈耳。” 秦宓颔首,伸手虚引,示意蒋琬同行,边走边问,“我得闻,丞相让你征辟郑家子为州劝学从事,可有此事否?”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11章、有父风 丞相府,东曹署。 端正跪坐的蒋琬,将手中的竹简搁置在案几上,眼帘耷拉,捏须而思。 大略看完注释版的《千字文》后,让他心中好奇倍增。 因方才秦宓寻他,问及是否征辟郑家子之事后,便转赠《千字文》。辞别之际,还意味深长的劝谏了一句,“公琰就莫辟命郑家子了。此子有父风,非儒人也!” 是的,与郑家颇有渊源秦宓,让他莫做徒劳。 亦让他再度想起,当年任职什邡令时,曾拜访郑家桑园之事。 那时,郑度尚在世,却以“山野鄙夫,不污百里侯之耳”为由,将来访的他拒之门外,盏茶洽谈都不愿。今秦宓断言郑璞有父风,想必其亦是性情固执之辈。既无意应辟命,那便再无回旋的余地。 但,却又加之“非儒人”? 年十九,做出博古通今的新字书,却说“非儒人”? 呵,有趣! 阖目思虑少时,蒋琬手微抬,刚想出声唤书佐来。却又想起了什么,便起身步出相府,叮嘱值守在侧的甲士,让他去城外将次子蒋显寻来。 那小子,任事玩忽放纵! 让在他城外打探郑家子来京师的日期,却不想郑家子都入秦府了,他还在城外枯守! 确是可恼! 约莫一刻钟后,被唤的蒋显与庞宏联袂而来。 亦让想借故训示一番的蒋琬,不好发作,只得略带着愠色嘱言,“李书佐将送征辟文书去秦府,你且随去。切记细心观郑家子言行举止,归来报我,不得再恍惚!” “阿父是说,郑家子竟已至成都了?!” 蒋显闻言,当即惊呼出声,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但其父却是不做理会,衣袖一挥,便背身自顾步入相府继续署公而去。 徒留蒋显搔着鬓角与庞宏面面相觑,讪然而笑。 而那上了年纪的李姓小吏,却也圆滑,冲着他们微笑拱手,“两位少郎,此去秦府颇有路程,在下步行亦慢,若两位需净脸去尘,还请自便。” 说完,亦缓缓徒步而去。 两个少年郎这才发现,方才一路奔走匆忙,早有尘土覆在脸庞与衣裳上,甚为不雅。 “唉,今日事罢, 恐我将被禁足家中矣!” 一声哀叹,蒋显摇头苦笑连连,“走,巨师,我等先去寻处净脸。” 对此,庞宏耸了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待到了秦府,两人佯作成州府扈从随小吏被迎入内,见到了郑璞。 甫一见,便觉得郑家子器宇轩昂,竟依稀有些熟悉。 再细观,这才发现当前之人,正是当日被他们认定为举止粗鄙的走夫! 但今日的郑家子,行止又颇有不同。 只见他从小吏手中接过文书,执笔答复一呵而就后,便拱手作礼辞去,丝毫不拖泥带水,仪态礼数皆显世家风度。 逢面时间短短,却也足以让蒋显与庞宏二人,做出初步评语回去禀报。 仪表风姿英伟、行事不拘小节,接人待物不卑不亢? 听到次子的回禀,蒋琬默述了一遍。 再展开征辟文书,看郑璞回复的“蒙府君错爱,诚惶诚恐。然,璞乃山野粗鄙之人,散懒成性,无恒心授学,望恕罪”等推脱之词,心中便有了计较。 自然,出于严父心态,径去寻丞相诸葛亮回禀职责之前,他还不出意外的,勒令蒋显禁足家中些许时日。 丞相诸葛亮的署屋,摆设十分简陋。 两壁架庋具,藏之书简,纵横得当;主前一案几,杂陈灯盏案牍、笔墨砚台等物,和搁置焚香青铜熏炉;侧置一张几榻,施枕簟,供坐卧依凭,或以之展经史舆图。 既无金玉之器,亦无字画悬窀,恰得雅致脱俗的爽心悦目。 偶有阳光透过窗帏斑驳漫入,便与屋中主人的斑白双鬓,和眉目间丝丝皱纹,共映光影流离。 经小吏传报,蒋琬缓步而入。 尚未来得及行礼禀叙,便被诸葛亮招手给抢了先,“公琰此来正好,我恰有事知会于你。” “琬见过丞相。” 先行了一礼,蒋琬才应声,“不知丞相何事吩咐?还请示下。” 话毕,眼角余光又瞥见,署屋之侧早有人在,便又微微侧身颔首致意。 “不必恭谨,此非案牍公务。” 诸葛亮含笑道,“公琰你司职东曹掾以来,勤勉任事,我已上书朝廷,将迁你为参军。” 顿了顿,又加了句,“君宜显其功举,莫做推辞之言。” 蒋琬闻言,神情 微愕。 继而,释然而笑,试声问道,“丞相此举,是将欲部署征南中乎?” “哈哈哈~~~~” 一阵晴朗的笑声,从署屋那侧之人口中发出。 笑毕,又挺直身躯,戏声说,“我就说公琰兄素来智捷,必能知丞相之意,果不其然!” 举止如此放肆轻佻,素来以严谨著称的丞相诸葛亮,竟不肃颜呵斥。反之,却眉目舒展,颔首微晃而笑责,“年过三旬,幼常尚不持重邪?” 嗯,此人便是才器过人、好论军计的马谡。 亦是诸葛亮深为器异的人。 哪怕是先主刘备有遗言,戒谓曰“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君其察之”;但诸葛亮以为不然,甫一开府,便将之擢拔为相府参军,常与商谈计事军略,不舍昼夜。 见信之重,风头无两。 佯责完马谡,诸葛亮又转头顾看着蒋琬,轻声解释道,“幼常近日巡各郡兵卒及库存,谓士气可用、粮秣军资充足,可讨南中之叛矣。将公琰迁为参军,正是想以你的雅量宽和,佐长史张君嗣安蜀中士庶。” 蒋琬听罢,便俯身而拜,掷地有声,“得丞相器重,琬敢不效命邪?” 礼毕,直身,又露齿而笑,“丞相,琬此来,恰是有一事上禀。若事不意外,或能对安蜀中人心有所裨益。” “哦?何事?公琰速言之!” 顿时,一直忙于安抚蜀中豪族的诸葛亮,不禁出声催促。 就连旁边的马谡,都面有好奇之色,屏息倾听。 蒋琬亦不耽搁,先将征辟郑璞之事的前后,都悉数说了。然后,便话锋一转,“今日秦校尉嘱琬,谓郑家子有父风,非儒人!我自思量,以为秦校尉乃是指郑家子有其父筹画之能也!不应辟命,并非不愿出仕,乃不欲为儒士也!” 筹画之能? 诸葛亮听罢,眉目深锁,抚须而思。 而那马谡,却已双眸炯炯。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12章、赴宴 时间辗转则逝,不舍昼夜。 恍恍惚惚,郑璞暂寄居于秦府中,已有半月之久。 此期间,随着州牧府将注释版的《千字文》公布于学宫,让士庶随意抄录后,便让他的名声毁誉参半。 赞誉的,是老生常谈类的蜀中俊才、文采斐然等。 但诋毁之议,却是极尽所能。 如有人痛斥郑璞的注释杜撰太多,荒诞不经、虚妄离奇,实乃误人子弟。 亦有人发出了,类同于当日丞相诸葛亮初见《千字文》的质疑。 认为新字书乃郑璞先父郑度所作,郑璞不过盗父遗作以邀名于世,为君子不齿也! 更有一些已有名声的士人,对字书的词句吹毛求疵。 抨击最多的,便是“学优登仕,摄职从政”这句。 郑璞在新字书里,对此句的注释是,“学习出色并有余力,就可走上仕道做官,担任职务参与政事。” 但学通诗书的儒者,都能想到此言有典故而寻。 乃出自《论语·子张》,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子夏的本意,是指出仕是“时习之”的途径之一,将所学、所修用到从政实践之中;但修身学习无止境,从政可以更好修身、推行仁道。 两种解释,背道而驰。 因而,郑璞免不了被指责为断章取义,曲解先贤之意。 亦让秦府这些时日,屡屡有士人投书,欲邀郑璞出府赴文会,共辩论经学之义。 嗯,朝廷五校之一的秦府,可不是一般人能登门拜访的。而有资格来访的,却不会为了和小辈争辩,而引发秦宓的不满。 仕官高位者,向来少有不识趣者。 是故,郑璞也乐得清闲,对这些作书邀请一概摒之即可。 他可没有如此“雅兴”,和别人引经据典的辩论。 尤其是,他本来就对那些经书,读而不求甚解,又何必去被一群儒生找不自在? 但个别人的抨击,他却避无可避,连秦宓都无法护他周全。 那是都乡侯,刘琰刘威硕。 其在先主刘备为豫州牧时便追随,是元从系之一,素来被厚待。 如今更是官至车骑将军,朝议班位仅亚于李严,但不参 与国事,仅领兵千余人为导从仪仗。 为人有风流,擅长谈论,以名士自居;连家中数十侍婢,皆能为声乐,悉教诵读鲁灵光殿赋。然失在性情偏执,且车服饮食皆号侈靡,不为同僚所喜。 其见谯周盛赞新字书、丞相诸葛亮赞郑家子为蜀中俊才,又见郑璞不应州府辟命,便屡屡大肆扬言责之。以郑璞的不回应儒生的质疑,当成心虚的佐证。 多次在朝野之会,斥郑璞乃沽名钓誉之徒。 言辞激烈,强聒不舍。 为此,秦宓归府时,还特地宽慰了一句,“刘威硕之意,乃是借故发难,做桀犬吠尧之态,子瑾莫做理会便是。” 郑璞自然点头称是。 就是暗地里,难免心意难平。 因为秦宓的宽慰,说得很明白:身为元从系的刘琰,如今借题发挥大肆抨击他,是出于当年他先父郑度不仕先主刘备之故。以抨击不愿出仕的益州士人,来彰显自己对蜀汉的忠贞,借此邀宠于天子! 生而为人,岂能贬他人以谄己! 实在可恨! 郑璞在羞恼之时,亦让心中蒙上些许阴郁。 在家国天下的世理中,有些事情,不会因父辈过世而尘埃落定。 比如个别元从系,依旧会将郑璞划分为不愿效力于先主刘备、不愿拥护蜀汉朝廷权威的不臣者。 而且,这半个月里,他的心志有些消沉。 因为他冀望能被丞相府征辟的事,犹如一潭死水般波澜不惊。 虽秦宓私下隐晦表示,已将他有筹画之能透口风于丞相府,但相府那边却是半点音讯都没反馈。 或许,是我太异想天开了。 竟想以未及弱冠的年纪,一介布衣的身份得登丞相府。 心灰意冷之下,他亦有了想做辞别秦宓,归去什邡桑园的打算。 随来成都的小郑嫣,在历经初时的新奇和数日游走闲逛后,已生乏趣,反倒拘束于此间礼节繁琐来。亦念想起久别阿母的音容,开始期盼着归期。 唉......... 不如归去。 徒留此等候,亦于事无补。 然而,在归去之前,郑璞还决定先去赴一场宴。 那是蜀郡成都人张表,遣家中管事来秦府,给他投了爵里刺。 张表,字伯达,有威仪风观,年少便扬名巴蜀, 乃故益州别驾从事张松之子。 因其父内通先主刘备取蜀,事未协便被刘璋所诛,是故先主定蜀后,被厚待之,未及弱冠便征为郎。 今丞相诸葛亮主政,又辟他为州府议曹从事,甚器之。 不过,这些并不是郑璞决定赴约的缘由。 而是张表在爵里刺的下方,还附上了几行蝇头小字。 曰:“表与郪县王文孚乃知交,少时尝同游州郡,好论计人物。文孚亦言及子瑾事迹,表心有慕之,常恨不得见耳!今表得闻子瑾往来成都,不胜欢欣,设宴家中,扫榻以待,祈屈尊来赴。” 郪县王文孚,乃王祐。 乃故荆州议曹从事王甫之子,亦是郑家的姻亲。 当年郑度的结发妻、长子郑彦的生母,就是王甫之姊。虽然郑度后来再续弦,但两家关系一直都很亲近。远的不说,郑璞在桑园读的兵书里,就有一些是托兄长郑彦出面,从郪县王家抄录回来的。 嗯,郪县王家乃蜀中望族,门第比什邡郑家更高。 现今,张表既然在请帖里提及了王祐,郑璞于情于理,都不好推辞不去。 尤其是,王甫已战死于夷陵之战,王祐如今在守丧中;郑璞若是借故推辞了,怕是会让张表心生误解,觉得什邡郑家与郪县王家的情谊或已不近。 唉,人情世故。 有时候,活于世,确是不由己。 按着拜帖上约定之期,郑璞先知会秦家,又叮嘱幼妹莫调皮妄动后,便让扈从驾着那辆逼仄的鹿车,两手空空往张府而来。 就连秦家子侄好心备下礼物,让他携去,他都固拒之。 张伯达既称慕我久矣,我又何需携礼? 反添俗气!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13章、偶遇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不知张表是想彰显自家门第,抑或是真欣喜郑璞来赴宴,在车马落门前时,竟有带着吹笙鼓簧的伎乐出迎,着实让郑璞大为惊诧。 随之,心有凛然。 正所谓礼愈隆者,所图必愈多。 素未谋面,且自己名声与家世不过尔尔,安能得如此礼遇邪? 只是,郑璞心念辗转,又自忖此身无长物、无他人觊觎之处,便生出且看他张伯达作何打算的心态来。 一番客套,分主客入宅。 方至宴席厅内,却发现早有一人负手而立。 只见他身长八尺,猿臂蜂腰,端的超尘拔俗。方脸宽额,鼻若悬胆,两道斜飞入鬓的浓眉之下,一对环眼灼灼,煞是英武不凡。髭须密而长,且修葺整齐,倒平添了几分温文尔雅。 观此人风采,绝非泛泛之辈! 这是郑璞心中泛起的第一个念头。 旋即,又有疑惑生:难道张表大费周章,搬出郪县王家请我来赴宴,是因此人之故? 而那人,见郑璞步入,不等张表代为引见,便先行拱手作礼,声若洪钟。 “在下乃柳隐柳休然,成都人也。与伯达少为友朋,得知伯达今日设宴,某心亦慕子瑾之名,便厚颜登堂自来,还望子瑾莫见怪。” “不敢当,不敢当。” 连声谦逊,郑璞也连忙拱手回礼,“伯达兄不以璞粗鄙,引见友朋,乃我之幸也!” 分席入座后,张表便令人起歌舞,仆从婢女供奉上酒食。 亦让郑璞大开眼界,何为豪族奢靡之风。 先是二健仆,抬一具兽首衔环云纹方炉,于席外现做炙貊,如鹿、羊、鸡、鱼等肉类,皆膏腴丰美。 其次三仆手捧青铜染炉,分置各自案几上。 此物下置炭炉,中承盏盘,上注椒蒜之酱汤温沸,供鱼脍等精细物煮涮。 再次,则是婢女依次呈上菘、葱、韭等诸多盐菜,以及菰米(雕胡)饭。 楚苗之食,雕胡之饭。 菰米饭,乃是枚乘在《七发》列举的天下至美之一。 最后,便是妙龄美婢入侧,伺候 温酒待斟。 炭炙烟气袅袅,酒味拨弄鼻息,似是巴郡賨人以稼黍野稷所酿的清酒。 一宴之请,一餐之用,竟如此奢侈靡费! 郑璞暗自咋舌不已。 心中非但无受宠若惊,反而,还泛起了恶趣味:若是此间场景,被苛法严政、并以身作则劝谏天子及僚佐起居清简的丞相诸葛亮见到,张表就算不被徙贬不叙用,亦会左迁遥署官职以闲置? 呵~~~~ 正自思量着,却被张表打断了思绪。 此刻,他满脸春风,双手举盏相邀,“子瑾、休然,盛饮!” “请!” 郑璞亦是喜笑盈腮,以双手执起酒盏,朗声而应。 于轻歌曼舞的靡靡之音中,一阵举盏邀杯,觥筹交错。 你来我往的笑谈风月见闻,客套几句各自仪表风流及才学斐然,不一会儿三人便酒酣耳热,皆隐隐有些醉意。 却不想,不见家仆来报,竟有一人径自昂然步入。 此人长得气宇不凡,行走间龙骧虎步,颇有威势,应是久居显职之人。 甫一到,便越俎代庖,挥袖斥退歌舞伎乐,冲着主位上的张表勃然作色,“正值益州多事之秋,安能贪图享乐做此靡靡之音?” 待看到列席于两侧的郑璞与柳隐,才放缓了脸色,但意犹难平,“咦,宴客?嗯,伯达你身为州府吏僚,哪怕是宴客,亦当与友商讨学问,或论策为社稷计,于国有益才对!我辈当立志,克己且笃行,何故令伎乐做这靡靡之音耳!” “诺!参军训示的是。” 连忙起身的张表,躬身给那人作揖,陪笑告罪,“是表放浪,以至嬉戏荒唐,惭愧!惭愧!” 说完,便让家中仆从再添置一只案几位于上首,并且将自己席位转去与柳隐并驱而落。 待请那人上首入座了,才为郑璞与柳隐二人引见,“此乃丞相府的马参军,名讳谡,旧时曾任职成都令。表学业不解之处,便多次拜访求指点。是故,马参军常往来我家,门房习以为然,不做通报。” 这边解释完,又再度对着马谡拱手,“参军,这两位皆是表友人。一为成都柳隐柳休然;一为什邡郑璞郑子瑾。” “隐见过马参军。” “璞见过马参军。” 理所当然,两人皆 学着张表躬身作揖。 而在郑璞心中,在听到马谡这名字的时候,还隐隐有所悟。 他知道张表是为何宴请他了。 准确的来说,马谡才是宴请他的人。 张表不过是代为出面张罗,给两人营造一次非官方的、不期而会的“偶遇”罢了! 因为不期而会,才最符合丞相府的利益。 作为蜀汉权力中枢,丞相府自然要保持高山仰止的权威。不可能直接召见一介白身、尚未及冠的郑璞。不然,将下级的州郡府置于何地?其他僚佐又如何各司其职? 但秦宓是益州士人领袖之一,亦是旗帜鲜明效力于蜀汉政权的人,他既然已经隐晦举荐郑璞于丞相府,总不好置之不理。不然,其他尚在山野的益州士人,岂不是觉得朝廷对益州士人依旧有戒心,不愿纳之? 进退维谷之下,不期而遇便是最好解决办法。 既然秦宓断言郑家子有父风,有筹画之能,那就让自幼好论军计的马谡,前来探一探。 若是果如其然,便以才举高第、公车辟之。 既能彰显朝廷唯才是举、不遗贤良于野,又能借此事安巴蜀人心。 毕竟,郑璞之父郑度,乃是终其世不仕先帝之人。而朝廷不究过往,让郑璞得举高第,其余益州士人还何须担忧被打压? 而若郑璞才不堪用,那就将此事作罢,任谁都不能置喙半分! 是故,在张表引见郑璞与柳隐时,马谡的笑容已令人如沐春风,颔首受礼后,便虚引二子入座,还不吝啬言辞的夸赞二人数句。 随即,便将目光投在了郑璞身上。 嗯,柳隐恰逢其会,正如他所言,是不请自来的误入。 乃意外。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14章、作色 平肩,垂臂,微垂首,神色穆然。 正襟危坐的郑璞,心无旁骛,静候上首的马谡考校。 另一侧的张表则是放松得多,伸手偷摸在案几下,微微扯了扯柳隐的衣袖后,便目不斜视的自顾畅饮,若无旁人。 柳隐虽长得雄壮无比,但自幼亦饱读诗书。 被扯衣袖时,侧头微挑眉,对张表以目视之,眸含疑惑。 待见到张表如此作态,又以眼角瞥见马谡与郑璞两人的神凝气沉,便垂头蹙眉略做品咂。 随即,便嘴角微翘,似乎明白了自己的意外误入。亦心有灵犀、默不作声的自斟自饮,权当自己是观听客。 “子瑾,我自幼便喜兵家攻伐之道,尤好论军计。” 举盏而邀,马谡笑而谓之,“前些日在相府署公时,与公琰兄闲谈,提及秦校尉断言你有筹画之能,当时心甚喜,恨不与你逢面耳!不想今日竟遇于此,我欲与你共论军计,望子瑾莫推辞。盛饮!” “马参军请!” 高举酒盏,郑璞先朗声应请,一饮而尽后,才言笑晏晏,“璞长于山野,年少学浅,不敢当有筹画之赞。然,马参军既有言,璞虽不才,安敢拂参军之趣邪!” “善!” 马谡颔首,又扼腕叹息,说道,“桓灵二帝以来,汉室倾颓,以致天下汹汹,纷扰不息。今天下三分,巴蜀式微,子瑾以为当作何计邪?” 呃........ 这那是论军计啊? 分明是在问我,有无为汉室效死之心嘛! 郑璞暗自腹诽,脸上却是做慷慨激昂之色,掷地有声,“无他,当奋先帝余烈,兴复汉室耳!巴蜀虽式微,然凛凛忠臣在!今又有东吴遣使来,重申两家和好,逆魏得知,必兴兵而伐。朝廷可趁此无外忧之机,先定南中诸郡之乱,再积谷储资、修缮甲兵以北伐逆魏,攘除奸凶,克复中原!” “壮哉!” 顿时,马谡击案而赞。 用力之猛,声响之大,让众人都不由一怔。 他自却无察,还当即挺直身躯,满斟酒盏,盛情群邀,“子瑾此言大善,当浮一大白!诸君,共饮之!” “饮!” 众人自是举盏附和。 待放下了酒 盏,他却又面如沉湖,盯着郑璞催问,“子瑾觉得,如何定南中?” 话毕,不等郑璞出声,又阖目捋须,徐徐自语。 “我昔日曾任职越嶲太守,深知南中诸郡,汉少夷多,诸部蛮夷素来不服王化,耆帅恣睢,民多劲勇,皆易动难安,悍不畏死。朝廷若发大兵伐之,固然能灭叛贼恶獠。然,南中道路险恶,军资粮秣转运艰难。若长久驻军,则国不堪负;但若不驻军,又恐有恶獠,不思朝廷恩义复反!如此反反复复,让朝廷进退失据也!” 说到这里,马谡猛然睁目,眼眸精光闪烁,声音里尽是愤慨难当。 “子瑾今为布衣,或许有所不知。朝廷有不少官僚以南中偏远,声称军出无利、讨之无益,竟有论不如弃之,或以军政权柄皆委之南人,不求收赋税于国库,但求不北侵耳!” 呼............ 一次长长的呼气。 再次做停顿的马谡,举盏润了润喉,努力遏制住胸中情绪,才对着郑璞露齿而笑,殷殷谓之, “因而,子瑾慨言当讨南中诸郡叛乱,已胜却无数人矣!现我以南中叛乱问计于你,并非有意诘难,乃寻志同之言矣!你不必拘束,亦无需心急,慢慢思量,再将心中所想尽数道来。言错亦无谓,权当你我盏酒逐趣之辩耳。” 勉励完郑璞,他还不忘冲着张表、柳隐颔首,“你二人俱蜀中俊才,既然恰逢其会,亦思之。有所得,尽管畅言,不必拘束。” 算是,没厚此薄彼。 张表与柳隐闻言,皆颔首应声,耷眼蹙眉,各自陷入思虑中。 而郑璞,却是不同。 他先拱手谢过,马谡方才的勉励。 然后,便不假思索,直接说道,“马参军,璞有所思,还请试言之。” 亦让那已经开始举起酒盏,悠然自得的、细细品咂滋味的马谡,闻言大愕,竟被给呛得咳嗽连连。 只见那微浊呈淡白色的酒水,肆意划过他颚须,溅落在衣裳前摆以及案几之上。 瞬间狼狈不堪。 眼眸,也迅速爬上缕缕血丝。 不知是呛的,还是被激怒的。 嗯,此刻的他,直接将酒盏掷于案几上,甫一撩起衣袖抹去脸上的狼狈,便竖眉,张须,沉声,一字一顿从喉咙中挤出,“ 郑子瑾!让你无需拘束!然,并非容你妄言!” 亦不怪他如此忿怒。 《孙子》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明明他出于好心,以郑璞年少,便许他多思虑些时间和大胆放言抒己见。 却不想,此子却骄横! 竟然不做思虑便要大放厥词,权当策论军计为儿戏! 他身为相府参军,摒下繁忙案牍公务屈尊而来,竟被一黄口小儿戏耍? 确是可恼! 作为此间主人张表,见马谡须发皆张满脸羞恼之色,当即起身劝解,“参军莫动声色,子瑾尚年幼,难免意气风发,一时失言,莫怪莫怪。” 说完,又对郑璞以目视之,示意他赶紧作礼谦逊。 就连权当坐客的柳隐,都出言附和劝解。 嗯,此间马谡最为年长,且官居显职。 次之为柳隐,刚过三旬;张表亦早过二旬,唯独郑璞年未及冠。若他谦逊几声年少轻狂等,众人亦不会多加指责。 但郑璞却对张表的示意,当作视而不见。 兀自端正不动,先整理衣冠后,于席上拱手作礼,才穆然而言,“参军言重矣!璞虽年少且轻佻,亦知‘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岂敢妄言军计策论?今斗胆请试言之,乃是璞之前居乡野时,无所事事,便对征伐南中之事多有思虑,已大致定论矣!” 言至此,郑璞微顿,再度出声,“兵法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若参军不信璞已有思,请按捺片刻,让璞先说这南中五郡势力分错可好?” 话落,马谡眉目诧然。 而张表与柳隐,则愕然而顾。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15章、南人 “夫运筹策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 此乃高祖刘邦,对留侯张良的评价,亦是世人对筹画士的最高评价。 今,张府内,年未及弱冠的郑璞,竟敢自请筹画南中之论,实乃豪壮之语也! 在席三人,恍惚间,皆顿生为之气夺之感! 尤其是马谡,更感触良多。 当年他在如此年纪时,亦时如此意气风发、气概豪迈。后随先主刘备入蜀,历任各郡县和年齿渐长,虽称笃行务实,锐意却已不在。 此子,有我旧风也! 暗自感慨了一句,马谡肃然危坐,郑重其事伸手虚引,说道:“子瑾但且言之,我洗耳恭听!” 他作态,张表与柳隐二人亦不敢造次。 自行寻座落,肃然屏息恭听。 “诺!” 郑璞朗声应诺,再次施礼,“璞不曾游历巴蜀之地,但对南中五郡亦有所知。源于建安二十二年时先帝用兵汉中,越巂夷王高定叛乱举兵攻打新道县,李中都护时任犍为太守、兴业将军,驰兵大破之。那时,先考尚且在世,便以此事断言,南中日后必再生乱。亦将南中诸部势力讲解于璞。现虽时过境迁,但大致不变。璞试言之,如有谬处,敬请参军指点,不吝斧正!” 言毕,不等马谡应声,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南中五郡,分别为朱提郡、越嶲郡、益州郡、牂柯郡和永昌郡。 其中朱提郡的前身乃犍为属国,地小且民少,是庲降都督的直属区,亦是从蜀中进入南中的主要道路之一(五尺道),极容易安抚戍守,很难诞生本土势力。且此次叛乱并没有被裹挟,可忽略不计。 剩下四郡,从各自首领的背景,便可看出南中四股势力的影子【注1】。 先是最具代表性的夷王高定。 他是夷人耆帅,亦是被历代王朝挤压了生存空间,被迫往青衣江南下迁徙的部落的代表。这些部落和本土人融合后,形成了耆老宗长制,不服王化。也让越嶲郡演变成为南中最难治理、最异动难安的地方。 其次,则是益州郡的雍闿。 从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汉武帝征发巴、蜀二郡兵 卒开拓西南,建立犍为郡开始,或是戍守兵卒在当地卸甲归田,或是流放囚徒戍边,或是天子新旧交替中失势官僚被举族迁徙等缘由,汉人就没有停止过往西南迁徙的历程。 三百多年里,这些在南中各郡(主要聚居在益州郡)繁衍生息的汉人,亦逐渐形成“焦、雍、娄、爨、孟、量、毛、李”八个豪族大姓。如庲降都督李恢和其姑夫爨习,还有雍闿,都是大姓出身。 八大豪族,历来同气连枝,姻亲关系盘根错节。 当时,无论朝廷还是黎庶,都将他们称之为“南人”,将之从南中夷人分析而出,并用于区别其他汉人。 或许是如今天下三分,先主刘备崩殂的缘由,八大豪族内部意见不一,出现了分歧。李恢任职庲降都督,总领南中各郡;雍闿却联合部分豪族杀太守举兵叛乱,意图实现南人割据南中。 再次,则是牂牁郡的朱褒。 牂牁郡前身是夜郎国,山脉连横,地势高且陡峭,耕地十分稀少,本地部落很难聚居联合成为势力。而朱褒是朝廷任命的郡守(一说府丞),倚仗手中职权布施恩威,收拢各部落为己用,逐渐恣睢跋扈。且牂牁郡与荆州、交州接壤,不服蜀汉朝廷,亦又后路可退,朱褒索性也举兵叛乱,形成割据。 最后,便是永昌郡。 永昌郡乃是古哀牢国的故地,鲜少有汉人迁徙或被流放至此。 郡内士庶自为一体,气候温润,粮秣瓜果出产极丰,是故人口极多【注2】。 境内且又有“茶马古道”商路,因而一直都努力维护与益州掌权者的关系,历来臣服于蜀汉政权,图商路贸易中获得丰厚利益。 这股势力,只要蜀汉朝廷不对他们横征暴敛,不触犯他们的利益,以及保持“茶马古道”商路贸易的通畅,无需驻军都能安分臣服,让朝廷无忧。 一番叙话,口干舌燥。 郑璞拿起酒盏润了润喉,又给马谡拱手作礼,才继续说道,“参军,这便是先考为我讲解的南中局势以及势力分布,不知可有误否?” 然而,马谡却不做答复,而是端坐兀自捋须,眉掩目半阖,看似陷入自思量中。 无独有偶,另一侧的张表与柳隐亦然。 郑璞哑然, 等候少时,不由再度出声催问,“马参军?” “嘣!” “精妙绝伦!” 缓过神来的马谡,又一次奋力击案而赞。 让目视着的郑璞都觉得,自己手掌隐隐发疼。 但马谡自是恍若不觉,依旧豪气出声,“子瑾先父,真乃不世之才也!身居乡野外,隐居多年,竟依旧对南中各郡了若指掌,鞭辟入里!” 随即,又摇头苦笑几声,怅然若失的叹息出声,“唉,枉我任职越嶲郡守数年,对南中诸郡的了解,竟不及子瑾先父半分!当真惭愧!” “璞代先考,谢过参军之赞。” 先父被赞,郑璞当即离席而拜,口称致敬后,才宽慰道,“其实,此番分析乃是我郑家世居蜀中,先考素喜筹画之道,便多加留心,故能了然耳!参军又何必自谦邪?” 然,马谡却是不领情。 闻言,反而蹙眉瞥了郑璞一眼,眸含羞恼之意。 无他,郑璞这个宽慰,有些流行形式。 张表与柳隐亦是家中世居蜀中,他们怎么就不对南中了若指掌呢? 还不如不宽慰! 不过,他自是不会与少年郎计较言辞世故。 瞥完了郑璞,他又自顾捋胡沉思,半晌之后,才再度发问,“子瑾,既然你对南中局势熟谙于胸,想必对如何讨南中之叛亦见解独到,不知当做何筹画?” “不敢。” 郑璞谦逊避辞,“璞昔日做闲暇之思,今不惭言之,还请马参军参详。” “善!速言之!” - 【注1:越嶲郡对应现今大小凉山山脉,牂牁郡是贵州高原、益州郡是云南高原;永昌郡涵盖云南西部、缅甸克钦邦东部和掸邦东部。】 【注2:永昌郡近热带气候,《后汉书》记载(公元140年)时,郡内户籍23万有余,人口189万有余,仅次于南阳和汝南两郡。】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16章、伐谋 “发大兵而伐,诛不臣而赦降。” 郑璞先颔首致意于马谡,然后才说道,“此中利弊,参军先前已说透,璞无需再赘言。我昔日在桑园所思,兵出征伐乃四策,分为‘斩首、绝根、分化、推恩’四点。” 说到这里,他给自己斟了一盏酒,起身离席,踱步侃侃而谈。 “其一,斩首,乃是对牂牁郡朱褒也!” “牂牁郡汉夷各部多且杂,星罗密布犹如散沙,本就难成气候。如今叛乱于郡内,皆被朱褒恩威裹挟耳!今东吴遣使来申两家和好,亦必然断绝与朱褒往来,其势已孤矣!若朝廷择一良将,率军诛杀首恶朱褒,申仁德赦免其余;再委任良吏抚慰,劝农桑,郡可安矣!” “其二,绝根,乃是对越嶲夷王高定也!” “彼蛮夷高定者,素来不臣朝廷,先前屡次出兵扰乱各方,今又杀郡将焦璜叛乱,其罪不可赦!朝廷若发大兵讨伐,当诛灭其系血脉,以儆效尤!再将其族人及家属妇孺皆没入官奴,尽徙蜀中或汉中,以离其地,而断其为祸根基!迁徙之后,世代为军户,血脉不绝不休!男子壮者为卒、羸者屯田、妇人勤桑麻、孺子牧养牲口。再依秦法治之,让其等心有祈盼,以随征斩首记功,斩一首,赦家属一人!” “此外,越嶲郡山险地恶,其余夷人部落藏深谷山泽,难讨灭。且耆老宗长及族人,皆畏威而不怀德,不可赦之,不然大军甫一返,定复反矣!我所思者,乃依他们贪财好利之性,可出财货钱资募之为卒,虏其族中劲勇者,让其族再无叛乱之力,断其根!” “其三,分化,乃是对南人八姓豪族也!” 于此,言止,郑璞忽然肃颜,给在席的马谡三人,拱手作揖,“璞此论,将涉及庲降都督以及其他南人僚佐,还请三位勿要往外声张。不然,璞家中或有刺客如春雨连绵不休,终日惶惶不安矣!” 众人闻言,皆张口结舌。 倒是久之显位的马谡,最先反应过来。 当即,霍然起身,声如夏雷交加,“子瑾安心,我等皆非搬弄口舌之人!再者,子瑾为国论计,与国分忧,何须有 虑邪?我虽位卑言轻,不能顾子瑾周全,但必将今日之论上禀丞相,令宵小之辈无机可乘!” 张表紧随其后,连声宽慰,并慨然许诺绝不声张之言。 而那柳隐,却是更加有趣。 他佯做醉态,起身给三人行了一礼,“马参军,伯达,子瑾,我一时贪杯,已醉矣!先行作别!” 竟是想托词贪杯,而避席矣! 且甫一说完,不等他人应声,便撩袍大步往外行去。 亦让郑璞错愕一阵,才慌忙大步追,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脸上苦笑连连,“休然兄若就此辞去,将陷我于不诚矣!还请入席,璞无不信休然兄之心,还望休然兄亦无不释之意。” “子瑾这是作何?” 被扯住袖子的柳隐,连忙转身解释,“我并非是恼子瑾嘱咐,乃是担忧自身以后贪杯,醉态失言,将陷害子瑾于不利。是故,索性避席不听,求得两全其美耳!” “哈哈哈,休然真乃妙人也!” 马谡见两人拉扯,不由纵声大笑,出声赞后,又劝解道,“休然能有避席之举,足见克己品性!又何故担忧日后有饮醉之行邪?” 喔............ 此言亦是在说,我以后不得纵饮邪? 柳隐闻言,不禁哑然。 但最终,还是半推半就,被张表给扯着入座,继续当坐听客。 一场闹罢,郑璞不再作态,继续将心中所想畅言。 “南人八姓豪族者,雄据南中,根深蒂固,素来同气连枝,荣辱与共。若奉朝廷法度,乃朝廷之幸!但若心生恣睢,则朝廷之祸也!是故,璞窃以为,可趁其八姓分歧之时,分化之!图长治久安!” “可许官职爵位,以庲降都督为将,携其余依旧奉命朝廷诸姓,攻雍闿等叛逆!使其内斗,以战消耗彼此部曲以及资财!待双方疲敝,再以攻心之策,驯服余者。届时,八姓豪族皆势力消耗,不得不依附朝廷,亦不复反矣!再次,可扶持其余南人小族小姓,授其官、显其职、立其威,让南人权势再次分解。如此一来,南人各姓,欲得权柄以肥己,皆俯首有求于朝廷矣!” 这次话毕,马谡等人,皆做慄然态。 无他,郑璞此计,乃是绝户计!居心歹毒! 虽然说,他对越嶲郡的夷人, 同样是采用了釜底抽薪的伎俩,将夷人再反的根基给断掉,但那毕竟都是叛乱者。 诛之,亦无错。 而针对雍闿的叛乱,郑璞却是连庲降都督李恢,以及其他没有反叛的南人大姓,都给算计进去了! 无罪,亦诛其根! 抹去南人数百年持续坐大的威胁! 无分对错,不顾忠贞,只看对朝廷是否有利! 张表与柳隐听完,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他们都是益州本土士人,与南人八姓豪族素不相干。然而,听闻南人势力可分崩离析,心中免不了的,顿生兔死狐悲之感。 然而,身为荆襄士人的马谡,则是觉得心中大快! 尤其是,他之前和丞相诸葛亮论南中之时,亦提出过类似的建议:攻心为上。 是故,他对郑璞,顿生知己之感。 “子瑾之论,当真振聋发聩!” 毫不吝啬的盛赞,马谡起身离席,步来执住郑璞的手,满面春风,“子瑾真如秦校尉所断言,有筹画之能!实乃我大汉之幸也!哈哈哈~~~~~” 理所当然,郑璞再度口出逊言,面露谦色。 然,心中却是大喜:观马谡言止,丞相府的考校,算是高枕无忧了。 又看到已有如火残阳映入厅来,便拱手给众人作别辞归。 却不料,他的手,有一次被马谡给抓住了,还声音迫急而催,“子瑾,其四呢?为何不言‘推恩’邪?” “推恩,乃效仿昔日主父偃为武帝所谋的《推恩令》也。然而,我尚未思好。” 郑璞抽出手,给众人躬身作揖,便大步离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17章、戒言 夕阳如火,燃亮云霞,红逐白隐且藏金。 张府外,简陋的鹿车侧。 郑璞以天色已晚为由,执意归去,众人只得执手道别。 马谡话别时,竟有一丝殷殷期盼,再度邀约,“听子瑾一席言,令我获益良多。我家藏有南中舆图及各部蛮夷栖息地考据,颇全。若子瑾不烦,我明日遣车马去秦府将你来,你我再论细节可好?” “参军盛情,璞本不能却。” 郑璞颔首致意,笑道,“然,璞归期已定,翌日将返归什邡矣。” “归什邡?这是为何!” 闻言,马谡微愕,猛然拔高了声音,继而又低声语,“莫非,以子瑾之智,尚猜不到我来伯达家中........” “参军,乃是璞早与家母定下了归期。” 就当马谡欲将两方的心照不宣问出,郑璞便出言打断了,解释道:“璞此来成都,还携幼妹随行。至今离家有一月,懵懂如她,已思家母音容矣。璞不能再耽搁,还请参军见谅。” 喔.......... 扯到了家眷,马谡释然,亦不好再挽留。 垂目略作思绪,便笑颜谓之,“也罢。近日邮驿小吏传报,说东吴使者已至江州,不日将到成都。届时我亦将劳顿于案牍,子瑾且归也好。不过,近些时日还是莫外出游历了,你家中或有书信来。” 说完,不等郑璞回应,便微拱手给其余人致意,转身登车离去。 或有书信来? 这是暗示我,丞相府将有辟命来桑园吗? 呵~~~~~ 郑璞心有所悟,亦让嘴角微翘。 “子瑾来成都半月有余,众家多邀,唯独赴我家之宴,乃我之幸矣!本不应再做贪念,然,今日见子瑾风采及策论,诸多见解令我有茅塞顿开之感,恨不抵足而眠耳!还望子瑾日后再至成都时,不吝往来。” 这是张表的作别之辞,客套之中亦含真挚,令人如沐春风。 而那柳隐,则是朴质得多。 “方入仲夏,日甚炙且雨水多骤然,子瑾携幼妹归家,道途之上还需多注意。” 郑璞自是逐一谢过,拱手别去。 归途无话。 在落日的最后一道余晖没入天际时,郑璞归至秦府。 甫一进门,却早 有仆从等候。 原来秦宓今日署公早归,得知他往张家赴宴,便留言门房让郑璞归来时,前去书房详询。 得闻,郑璞不敢怠慢,连忙取水净去脸尘土,便整理衣冠前来书房。 书房门扉半掩,缕缕熏香从逼仄的空间蔓延而出,恰是静谧悠然。 秦宓斜倚塌,正手执竹简而读。见郑璞至,便将竹简搁置榻上,笑颜慈祥且和煦,“张伯达是受何人所托,邀子瑾赴宴邪?” “万事瞒不过世叔之慧。” 郑璞冁然而笑,恭谨行礼后,亦将今日之事悉数告知。 “噫!事谐矣!” 听罢,秦宓拊掌而叹,说道,“马幼常此人,行事锋芒毕露,意气颇重。我虽不喜,然,亦叹服其胸有韬略。今子瑾之论得他赞赏,实属难得!” 话落,恐郑璞不解其意,又加了一句,“丞相甚器异马幼常军计,尝与之昼夜彻谈。他既让子瑾于家中等候消息,自是有举子瑾于相府之意。子瑾当自勉之!” “诺!璞谨听世叔之言。” 郑璞颔首而应。 让秦宓笑意潺潺,屡屡捋须,顾盼间皆是“孺子可教也”的畅然。 旋即,又开口嘱咐,“子瑾明日归去,我令家中备了些俗物,你且带归。我自是知你家中用度不缺,权当两家心意往来,你可莫做推辞。” “长者赐,安敢辞邪!” 郑璞先是故做肃颜,然后才戏谑而言,“世叔不嘱璞,璞亦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也。” 顿时,秦宓忍俊不禁,以手指之而骂,“你这竖子!真.......真有亏衡之兄昔日德行!哈哈哈.......” 一时间,书房内欢笑声洋溢。 少时,一阵笑罢。 秦宓敛起笑意,蹙眉而视,轻声问道,“子瑾,你知朝廷是何故,授我长水校尉之职否?” 嗯? 微微愕然,郑璞昂头而顾,对视上了秦宓意味深长的目光,才知其意。 嗯,原先的长水校尉,是荆州武陵人廖立。 其人才学斐然,曾经被丞相诸葛亮赞曰:“庞统、廖立,楚之良才,当赞兴世业者也。” 亦被先主刘备器重,年未满三旬,便擢拔为长沙太守。 建安二十年时,东吴吕蒙奄袭荆南三郡,他不顾守土有责,弃地只身归来,先主仍以其才 器不加责,改授巴郡太守。 后又屡屡提携,见信甚重。 然而,他却益发自恣才高,目中无人。 当先主刘备崩殂、天子刘禅即位,授之为长水校尉时,他自诩才学当为丞相之副,不应官职位于李严之下,便心中愤愤,常口出狂言。不仅大肆抨击朝廷用人得失,还常贬低同僚;最后,竟连先主刘备都给抨击了。 丝毫没有感恩,当年先主的不责与擢拔。 堪称利令智昏。 因而,他被朝廷以诽谤先帝及朝臣、狂悖自大等罪名,废为民徙往汶山郡。亦让朝廷将长水校尉之职,转授给时任左中郎将的秦宓。 如今,秦宓以官职为引,问于郑璞,便是隐晦告诫之。 让年齿尚少的郑璞,不要因被马谡赞之,或不久后被丞相府辟命,便自恃才高而狂悖自大,步入廖立的后尘。 “世叔之意,璞知矣。” 悟出其意的郑璞,郑重起身而拜,“先考在世时,亦曾戒璞曰‘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等言,璞不曾有忘。今又得世叔金玉良言,璞当谨记之,以后必恭谨行事,绝不妄自尊大而做他人笑柄!” “善。” 秦宓这才露出笑容来,欣慰无比。 随即,又挥了挥手,“夜了,你明日须跋涉,先且歇下。” “诺。璞先告退。” 郑璞拱手拜别,情真意切的加了一句,“璞亦望世叔爱惜身躯,早些歇息。平日莫多劳,多加餐。” 话语之温馨,让场面譬如父子日常叮嘱。 无独有偶。在远处的丞相府,类似的场景亦在上演。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18章、肃容 夜幕低垂,虫豸欢鸣。 白日里僚吏往来忙碌的丞相府,现亦陷入了寂静中。 唯独府署深处,诸葛亮署屋的窗帷,透出缕缕昏黄灯火,与璀璨星辰共点缀着夜色撩人。 此样场景,来回巡视的甲士,已习以为常。 这位蜀汉权柄尽掌的丞相,事无巨细皆亲躬,劳顿案牍至深夜、卷衣伏案而眠乃常态,鲜少有归家宿夜时。 马谡步履缓缓,穿行逼仄昏暗的连廊而来。 署屋外值守的小吏,远远瞧见了,连忙护着青铜油烛具,趍步来迎。 人未到跟前,低声的忧愁就已飘来,“马参军,丞相今日又未用暮食,我等皆不敢入屋打扰。还请参军见丞相之时,代劳劝说几句。” 马谡闻言,脚步不由一顿。 旋即,便是一记微不可闻的叹息。 因事务繁琐而废寝忘食,丞相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暮食尚温否?” 亦压低了声音,马谡问道,“且去察看,若温便取来,我亲自奉入。” “尚温!尚温!” 值守小吏连连颔首,喜不自胜,“在下一直让人小火煨着。还请参军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取来。”甫一侧身去,却又拧回来,随手将青铜油烛具搁置在檐廊柱下,躬身做了一揖,“多谢参军体谅!” 然后才转身敛衣奔去。 为了避免疾行弄出声响,竟还不忘踮着脚尖。 马谡见状,赞许的点了点头,但目光转到那依旧灯火昏明的署屋,嘴角的笑意又化作冰消雪融。弯腰捞起青铜油烛具,步履轻轻至门扉前,等候少时,那值守小吏手捧食案复返。 食案短且仄小。 仅搁置一肉羹、一盐菜、一栗饭、一酱汤而已。 一国之宰,餐食之清简,令人侧目。 “启禀丞相,马参军来见。” 食案被马谡接过的值守小吏,轻叩门扉。 “速招。” 声音颇为温和。若是听得仔细了,还能感受到那一丝欣喜。 马谡得入,只见丞相诸葛亮正跪坐在案几前,俯首于案牍中,奋笔疾书。听到脚步声,亦不抬头,而是轻声吩咐,“幼常自寻入坐,待我片刻。” “诺。” 微声应诺 ,马谡端着食案趋步向前,静立恭候。 片刻,丞相诸葛亮似有所觉,疑惑抬头而视,见马谡如此模样,不由莞尔。 打趣道:“幼常这是欲当庖宰乎?” 马谡亦笑了。 顿了顿,又收起笑容,露出满脸的关切,轻轻谓之,“若能让丞相按时用餐,谡任庖宰之职亦心甘。” “你啊~~~” 微微摇头,诸葛亮嘴角泛起一丝无奈,俯首继续奋笔数息,才将案牍之物收拢挪至一侧。 马谡见状,连忙将食案奉上。 食不言,寝不语。 少时,诸葛亮搁置下竹箸,起身自取清水漱口净手,出声换值守小吏入内收拾。 而那案上之食,几近一半未动。 让马谡眼眸微黯然,不禁出声,“丞相身系大汉中兴望,还请为国爱惜身躯,努力用餐。” “近日胃气不平,食欲不振。” 摆了摆手,诸葛亮从两壁庋具下取出一胡牀,搁置案几前自坐。伸直腿,手自揉捏捶打,缓解长久跪坐的气血不畅。在朝廷百官前,素来持重威仪的他,唯有在马谡面前,才会做此居家态。 或许,在他心里,马谡不止于僚属。 揉捏了一阵,诸葛亮才发问,“幼常今日见那郑家子了,其人如何?” “此子仪表甚佳,筹画一道,亦登堂入室。” 兀自正襟危坐的马谡,闻声而应,“今日与郑家子谋面,我以南中叛乱问之,其不言战事胜负,径直言战后如何安抚。以未满弱冠之年,便对敌我之势已洞若观火,实乃俊才也!” “哦?” 诸葛亮闻言,略做诧然,颔首而笑,“如此看来,郑家子倒有成才之资。” 诚然,朝中百官都有共识,发兵平定南中叛乱并不难。 南中叛乱乃是雍闿首倡,邀越嶲夷王高定共谋,而朱褒则是恰逢其会的乘势兴起。三方并没有隶属关系,各自为政,极容易被各个击破。 且他们最为倚仗的地利,如今也荡然无存。 东吴孙权遣使来申两家和好,定然会放弃对雍闿及朱褒的私下支持,进而形成蜀吴围困南中之势。一旦蜀汉朝廷发兵南中,这些叛乱者除了负隅顽抗外,再无纵深迂回的空间。 最后,乃是蜀汉朝廷对南中,未曾有过横征暴 敛的苛政。 而诸如雍闿等人,各据一郡之地抵抗巴蜀来伐,定然会大肆搜刮敛财为军资。且他们并没有类于朝廷这样健全的法度,遏制骄兵悍将对黎庶的暴戾,如突其庐舍淫略妇女、剽虏资物等行径。 时日一久,人心必然大失。 南中最棘手的问题,是战后如何安抚,让其不复反。 郑璞能看到这点,只对战后做谋划,足以见其眼光前瞻与胸中所学。 毕竟,筹画士最重大势所趋。 马谡点了点头,话锋一转,“然,或是郑家子长于山野之故,所谋颇为偏激,失于刚戾。竟不理会朝野干系盘根错节,意图借讨南中叛战事,将五郡数百年积弊一举肃清。其心虽可嘉,但其才待琢。若使将之辟入相府,多加历练,假以时日,必成朝廷栋梁。” 如此先抑后扬,让诸葛亮眉目舒展,早就倦色已浓的脸庞,亦泛起些许兴趣来,“能让幼常断言必为国之栋梁者,蜀地少年郎寥寥无几。想必,这郑家子自有独到之处。幼常且将今日之事,细细说来。” “诺。” 马谡应诺,不再赘言,将郑璞之论悉数道来。 待说到如何安抚牂牁郡时,诸葛亮仅是微微颔首。 待说到如何泯灭越嶲郡耆老及族人的叛乱根基时,他不禁失声而笑。 亦感慨了一句,“此子虽年幼,所谋却颇为歹毒。不过,其中不乏可取之处。嗯,甚好。幼常继续言之。” 待说到瓦解南人八姓豪族根基时,他便眉目深锁,肃容以对,叮嘱道:“幼常,郑家子乃一介白身,言辞无所禁忌便罢了。你乃相府参军、朝廷僚属,切莫容此等言辞流于外!”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19章、眸灼 “诺!丞相宽心,谡知其中轻重。” 被叮嘱的马谡,当即朗声应诺,神情穆然,眼神却是流转着惋惜。 让丞相诸葛亮见了,亦暗自叹息。 郑璞对南人八姓豪族的“分化”之乱,并非不好。相反,分化之策,与他和马谡的多次私下论计,不谋而合。 倒不是诸葛亮对南人有什么敌意。 而是同气连枝的南人势大,已经成为朝廷的动荡隐患之一。 今天子新旧交替,政权过度,便雍闿起兵首倡南中叛乱。以后朝廷若再迎来艰难时刻,未必就不会出现一个“焦闿”或“爨闿”等。 为国筹谋,图长治久安,有些动荡隐患就应该尽力消弭于萌芽中。 然,以如今朝廷的局势,此策难实施。 南人八姓豪族中的李、爨、焦等姓,都是拥立朝廷的。 其中,庲降都督李恢在先主刘备攻刘璋之时,便已主动前来投奔,首开南人拥先主入蜀的先河。且在先主围攻成都时,还不顾安危,亲自前往汉中郡阴说斄乡侯来奔先主,成为刘璋出城稽首请降的决定因数。 后被先主刘备厚待,授官都督南中诸郡、持节领交州剌史,任事勤勉有加,是如今大汉朝廷讨伐南中叛乱的倚仗之一。 无论军事,或者人望。 马谡身为相府参军、朝廷官吏,若是肯定了郑璞的分化之策,必然会导致李恢等人离心。 亦或者说,就算朝廷想借此时机,瓦解南人八姓豪族的权势,也只能采取“一夜春雨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去做。 且,还需谨慎有加。 推行一步,便停止观李恢等豪族的反应,再做一步打算,以免激起义愤。 毕竟,朝廷需要一个安定的南中。而李恢等豪族,在此次平叛、安抚皆必不可缺,亦会因功而被朝廷增重权柄。若是他们心怀忿怒,随意私下搞点小动作,就能让南中士庶纷争再起,自此烦扰不休! 除非,李恢、爨习等功勋之臣皆亡故了。 届时朝廷便能以录父辈功勋、荫子孙富贵等理由,将其后人皆调入朝中任清贵之职,淡化其在南中之地的影响,再去推行分化。 非穷数十年之功,不 可成行。 嗯......... 一个长长的鼻音。 诸葛亮将心中所想摒去,直接岔开话题,“郑家子不是还言一策吗?幼常速叙来。” “诺。” 点了点头,马谡亦将杂念放下,眉目含笑,“第四策,乃是‘推恩’。郑家子自言,乃效仿昔日主父偃为武帝所谋的《推恩令》。然而.......” 言至此,马谡故作停顿,让嘴角高高翘起,“他竟对谡托辞,言自己尚未思虑周全也!” “嗯?” 闻言,诸葛亮有些愕然。 蹙眉略作思虑,眼中便闪过一丝了然,亦忍不住摇头莞尔,笑骂道:“小子无状!” “哈哈哈~~~~” 而马谡则是放纵得多,直接放声大笑。 好一阵,才强止住笑意,戏言道:“谡窃以为,亦不能怪罪郑家子别有用心。丞相扬名天下,四海皆仰慕。那郑家子故意留着‘推恩’之策不言,亦是想借此得见丞相之面,以解思慕之渴。一番殷殷期盼之情,何以罪之邪?” 是的,他们皆是才智过人之辈。 且又浸淫仕途多年,长于人情世故,对郑璞那点小心思,略作思考便洞悉了。 “幼常亦无状!身为朝廷僚属,安能口出如此谄谀之辞邪!” 习以为常的,诸葛亮亦笑责了马谡一句。 待止住了笑意,他才摆了摆手,“罢了。此子既有才学,且能为国筹画,我见见他又何妨!嗯,以幼常之见,此‘推恩’乃当做何论?” 这次,马谡闻言,脸上有些慎重。 对于《推恩令》,任何人都知道,是指当年汉武帝忌惮于宗室诸侯王势大,故而以推恩之策,将他们的领地通过不断分封消弱,无力再对抗朝廷权威。但今日大汉则是不同。先主刘备起于微末,半生飘零,几无宗室助力,何来诸侯王势大之弊病? 然而,郑家子既提及此策,乃是效仿《推恩令》之意,其中必有所关联。 “丞相,谡于相府归途上,亦细细思量郑家子的本意。” 马谡沉吟了少许,便昂头拱手,眼眸炯炯,“然,其中细则,谡不敢断定能已悉数参透、了然于胸。但亦敢斗胆,请试言之。” “嗯,但说无妨。” 诸葛亮赞许的点了点头,和煦的笑容再度绽放。 他最欣赏的 ,就是马谡身上这股不甘人后的锐气。 或许,在别人眼里,算是锋芒毕露。但他觉得,如今地小民寡的巴蜀,想与占据天下七分的曹魏争锋,就应该拥有具备锐意进取的意气! 就应有不屈之锐! 奋争之勇! 否则,以何与之争? 尤其是,他身为一国之宰,须以持重威仪示人,无法做意气风发之态。 而年过三旬不久的马谡,上能参与朝廷议事,下能入掌行伍繁琐,便是最佳人选。 “诺!” 马谡颔首,便朗声说到,“建安七年,南匈奴再次内附于大汉,当时曹公秉政,便先后将南匈奴分为五部,每部择立贵族为帅,另选汉人为司马对其进行监督。后,建安二十一年,单于呼厨泉来朝,曹公便扣之于朝,该授右贤王去卑监其国,让南匈奴再无力为叛矣!” “是故,谡窃以为,郑家子此推恩之策,乃是佐分化南人及瓦解南中夷人部落之意。如朝廷平定南中叛乱后,便将五郡之地再重新改置,以分其土绝南人势力纵连;如以朝廷之命,征辟各部夷人部落首领入朝为官,待以客礼,授于富贵,再择汉人僚佐或忠于朝廷的夷人,代为掌部落。如此长久以往,南中皆无力反矣!” “然也!” 诸葛亮拊掌而和。 继而,又欣慰不已的冁然而笑,“幼常之论,甚得我心。” 马谡自是谦逊一番。 两人再续些闲话琐碎,便以夜已深散去。 独自一人时,诸葛亮再也抑制不住满脸的倦色,和衣偎塌而眠。 只是那撩人的月色,调皮的从窗帷透入,流连在地上,拨弄着难眠人儿的心绪。 自建安十九年先帝定蜀,至今已有十载矣!然,依旧有许多蜀地豪族,不愿让子侄出仕或荣辱与共,唉........ 诸葛亮辗转反侧,困倦异常,却半点睡意都无。 倏然,猛然睁眼,目光灼灼。 蜀地豪族? 推恩? 呵,此郑家子,当真另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20章、偕行 卯时,京师成都。 北城门洞开,车马与士庶鱼贯而出。 一郑家扈从手执马缰绳,引滇马开道,郑璞与其他扈从护着鹿车两侧,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出城门。 逼仄鹿车上,睡眼惺忪的小郑嫣,手扒车壁探出小脑袋来,频频后顾。 眼眸中的不舍之色,隐约可见。 待出了人群,眼眸中的巍峨城墙,随着马蹄缓缓渐行渐远,她最终还是按捺不住,伸手抓住了仲兄的衣裳,声如蚊蚋,“仲兄,以后我还能来成都吗?嫣儿忽然觉得,这里也挺有趣了呢!” 唉......... 这小妮子! 连续闹了数日说思念阿母,迫不及待的要归去什邡桑园。 临行了,却又有了不舍。 郑璞嘴角泛起些许无奈,侧头而顾,看到那委屈巴巴撅嘴的幼妹,眼眸又泛起了丝丝溺爱。 习以为常的,将手放在她的小脑袋上揉了揉,轻声宽慰道,“会的。小嫣儿要是喜欢成都,那以后仲兄寻个机会,在城里置下一院子,让小嫣儿想来就来,好不好?” “好呀!” 果不其然,小郑嫣两只眼睛立即就亮晶晶的,充盈了雀跃之色,声音且疾且喜,“仲兄你不许骗人哦!嘻嘻!嫣儿就知道,仲兄最好了!” “呵呵~~~~” 护着车侧的两个郑家扈从,听得真切,忍不住失声而笑。 天真无邪且又调皮好动的小郑嫣,素来都是什邡桑园的快乐源泉,郑家众婢仆亦对其溺宠有加。 “你啊!” 郑璞亦是忍俊不禁,屈指轻轻叩了叩她的小脑袋。 又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往车内挤去,避免被马车卷起的尘土给覆面了。 而心情好转的小郑嫣,话语也多了起来,叽叽喳喳的,不停的寻着话题问郑璞。 “仲兄,那你置院子时,要置大一点的,嫣儿想带阿母一起住呢!” “好。” “仲兄,那大兄会不会来住呀?嫣儿好久没见到大兄了呢!” “大兄啊,他来不了。小嫣儿啊,大兄是朝廷的官员,要在地方任事的,不能随意离开。不过,大兄没有闲暇,仲兄可以带小嫣儿去大兄那边看看啊!” “哦.......那,那仲兄你以 后也会变成官员吗?会不会,也不在桑园住了呀?” “应该会。不过,仲兄答应你,如果仲兄不在桑园住了,也会尽快置下宅子,把你和阿母都接来一起住。” “嗯!嫣儿相信仲兄!嘻嘻,仲兄最好啦!” .............. 一路絮絮叨叨,且言且笑,车马已经到了走马河畔。 前方牵马引车的扈从,止住了脚步,还将手放在了腰侧刀柄上,头也不回的,低声示警,“家主,前方有一骑,似是奔我等而来的。” 嗯? 未离成都城外十里,竟有贼寇出没? 闻言,郑璞心中一惊,连忙昂头凝眸,往前望去。 在不远处河水泛起粼粼光点中,果真有一骑正策马直奔自己而来。 胯下骏马十分雄峻,浑身漆黑,曲线优美,四蹄纷飞的驰骋中,那长长的鬣毛随风肆意飘扬,彰显着力与形的美感辉映。 马背上的骑士,亦是雄壮无比。 身躯八尺,猿臂蜂腰,相貌堂堂,修葺整齐的髭须密而长,恰是英武不凡。 看得真切的郑璞,不由心中大定,急忙出声叮嘱做戒备状的扈从道,“此人我识得,是友非敌,尔等莫失礼。” 说完,又宽慰小郑嫣几声,才抬步越众向前迎去。 来人正是柳隐,柳休然。 只见他疾驰而来,在离约莫二十步鹿车前,就勒住马缰绳,让战马两只前提高高扬起,几近人立。随即,未等战马站稳,他便矫健的跃下马背,牵着马匹缓步而来。 人为到跟前,犹如洪钟一样的声音,就已震入耳膜,“子瑾来得何其慢邪!我都在此处等候许久了!” “哈哈哈~~~~” 闻言,郑璞大笑,连忙疾行几步,“休然兄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我又不知此处有人等候,安能疾行邪?”话落,不等柳隐应声,又加了一句,“不过,若是我早知休然兄在此候我,定然会拖延到明日再出城!” 戏谑之言,将柳隐给逗得大乐。 亦佯做怒颜,笑而责之,“哈!好你个郑家子!实乃无礼之徒也!” 一番笑罢。 郑璞挥手让扈从护着鹿车且先行,自己与牵着战马的柳隐并肩随后。 亦将疑惑问出,“休然兄,你这是要远行乎?” 嗯,柳隐的战 马上,还搁置了小衣裹及行囊零碎,且他身上亦是跨刀背弓,不难让人猜出外出远足之意。 “是也。” 柳隐颔首,眉目笑意可掬,“昨日在伯达府上,有幸得闻子瑾筹画,我自愧不如。恰逢子瑾言今日归家,且,横竖子瑾不日还要再返成都,我便生出与子瑾结伴同行之心,以求沿途讨教一二。” “我要再返成都?” 眉目微挑,郑璞讶然而问。 亦让柳隐横目而撇,出口反问,“子瑾不实诚也!我虽才智不如子瑾,然也痴长数岁,安能听不懂马参军言外之意邪?乃丞相府不日将辟命子瑾矣!” 喔.......... 不过口误而问,无须语气愤愤嘛。 郑璞堆起笑容,连忙拱手告罪。继而,又愕然止步,失声而问,“休然兄竟未出仕邪?” 亦不怪他惊诧。 丞相府就算征辟郑璞,也要等东吴使者归去后,且往返什邡与成都尚耗费不少时日。 柳隐若是出仕了,绝无可能,有如此久的休沐时间。 况且,柳隐今年齿已三旬有余,在蜀地知名之时,比张表杨戏等人更早。 当时,人们将他和同族的柳伸、现左中郎将杜琼之子杜祯,相提并论。今柳伸、杜琼二人皆已经被丞相诸葛亮辟为州牧府别驾从事,柳隐却仍旧布衣,岂不怪哉? “嗯,尚未。” 点了点头,柳隐含笑解释道,“我年少便喜武事,及冠后又好游侠,常行走巴蜀各地,是故不应郡县辟命。后,虽年岁渐长,秉性却是难移。索性,便淡了出仕之心,常春夏习读书传、秋冬弋猎山野,以自娱乐。” 淡了出仕之心? 你若是真淡了,还会不请自来,与我偕行邪? 郑璞脸上笑容不减,颔首恍然道:“原来如此。”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21章、恶月 仲夏之月,日在东井,昏亢中,旦危中——《礼记》。 五月,亦唤作恶月。 “恶”,乃是指仲夏时节湿热盛、五毒出,疾病多发、疫疠横行。 赶路亦是如此。未及晌午,就应去寻阴凉之处歇脚避阳,免得被炽晒中了毒螫,以致“昏亢而旦危”。从卯时便出发的郑璞一行,巳时方过不久,便寻了官府的亭障歇下。 嗯,如今三蜀之地(犍为、广汉和蜀郡并称)的道路十分便利。 先主刘备尊号汉中王后,为了对抗北方曹魏,以汉中郡为前哨根基;从白水关至京师成都,设置连绵400里的亭障馆舍,以保障邮驿的正常运行。与之对应的,是犍为郡至巴郡江州的亭障,和当时镇守荆南的关羽,沿江而设立的“斥堠”直连。 这些本是用作军事传信的邮驿,如今在诸葛亮治事后,亦能被民间所用。 官宦家眷出游、游学士子、往来的商贾以及游侠儿或走夫,在出示验明身份的文书以及缴纳一定资费后,都可以歇一歇脚。 不得不说,昔日自比管仲的诸葛亮,在为国敛财实仓禀上,确是有非常之举。 郑璞的归程,乃是先后经新都与雒县,再转道西向什邡。几乎与邮驿铺设大抵重合,自然不会错过而露宿山野。 横竖这些许资费,于什邡大户郑家而言,不屑一提。 经得亭吏许可,众人取了井水净尘怯汗,草草果腹后,便各自歇下。 郑家几个扈从之前都是商队护卫,常年奔波于外,闲不住,径直跑去与那亭吏箕踞在邮驿前闲扯。而郑璞见小郑嫣在鹿车上侧卧睡下了,便与柳隐移步远些,寻了处树荫聊闲。 主要是聊些军争之事。 不同于马谡的叙话,素喜武事的柳隐,似乎有意避讳谈及现今局势。 而是列举了许多古时战役与郑璞商讨。例如马陵之战、桂陵之战、城濮之战和长平之战等,并常邀郑璞各执一方,互作推演,以此为趣。 慢慢的,两人就发现了各自所长。 郑璞重“势”,讲究以正合、以奇胜,偏向于以势压人、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而柳隐则是重“术”,追求积小成 多,执着于一战一城的得失。 而且,柳隐早年游历过巴蜀各地,对山川地理、人文风俗十分熟谙,在论战中常加入地形对战事的遏制以及敌我兵卒士气等因数,以此驳回郑璞战略难于实践等。 让双方谈性更浓,于各抒己见中互补其短,洽谈甚欢。亦让原本两人关系迅速升温,颇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意。 就连郑家仆从和小郑嫣,都开始觉得这位雄壮无比的人,面目变得亲切了。 理由是在日复一日的赶路中,柳隐仗着马快,每日清晨便携弓先行去狩猎,再于晌午时分寻来亭障与众人会合。虽说,成都与广汉郡地势颇平,田亩宅舍遍布且人口稠密,于些许矮山及树林里狩猎,柳隐带回来些猎物,只是野兔或稚鸟之类,但也足以让众人缓解嚼干粮的乏味了。 一路言笑晏晏,终于五月中旬,回到了什邡郑家的桑园。 长于世故的柳隐,甫一见到郑家门宅,便先行出声告罪说自己困乏了,求安排个房屋让他歇下,连暮食都声称随意在屋内用便好。 事实上,却是想借此脱身,免得打扰了郑家久别再聚的叙话家常。 郑璞知其意,自然不无不可。 连忙亲自引路,将柳隐安置在靠近矮山的偏静阁楼下榻,并且安排了仆从在屋外听使唤。 嗯,登堂拜母,那是通家之好才能有的亲近行举。 两人虽然有意气相投之感,但也都是世家大户出身,自然知道一言一行都干系道各自背后的家族。有些约定成俗,还是要忌讳几分的。 毕竟,礼不可废,亦不可逾。 月上中天,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郑璞自提着两个长喙陶瓠,步履缓缓,身后还随一仆抱着一堆竹简,往柳隐歇下的阁楼而去。 深夜打扰,看似不合待客之道,但郑璞却无此顾忌。 别人都随来自家中了,有些难宣于口的事,还是作为主人的自动挑明了更好。 少许,来到灯火昏明的阁楼前,郑璞抬头看被灯火映在窗帷上的高大人影,略作沉吟了下,才向前轻叩门扉,朗声问了句废话,“休然兄,可安寝了否?” “尚未,子瑾稍候。” 阁楼二层的窗户,探出柳隐的脑袋来,笑语而应。 紧接着,便响起一阵噔噔踩木梯下楼的脚步声,伴着门轴转动的“吱呀”一声,门扉摒开,柳隐现出身躯来。不等他叙话,郑璞便举了举手中的长喙陶瓠,笑容潺潺,“盛夏酷热,夜亦难眠,便来寻休然兄畅饮,但愿没扰休然兄睡意。” “哈,固所愿也!” 柳隐大笑,连忙让开,让郑璞入内。 而那郑家仆从,却没有进来,径直将抱着的竹简交给他。 柳隐微愕,连忙接过时,也侧头疑惑出声,“子瑾,这是?” “恐休然兄在桑园乏味,我便带了家中藏书来。” 已经扶着木梯上阁楼的郑璞,回头而应,“嗯,此乃我先考注释的《六韬》。” “啊!” 闻言,柳隐忍不住惊诧失声。 手亦一抖顿,差点没将竹简给撒落在地。 如此激动,倒不是他家中没有《六韬》。而是蜀地公认有筹画之能的郑度,在书中的注释,是毕生所学的感悟。 称为郑家的不传之秘,也不为过。 因为有幸揣摩这些注释,某种意义上,也相当于接受郑度授业了。 如今郑璞拿来给他研读,可见此番情谊之重。 脸上泛起感动之色,柳隐刚想致谢,却见郑璞已经上了阁楼,便急步登梯随来。 待上了阁楼,甫一放下竹简,柳隐便端正跪坐,执礼甚谨的向郑璞致意,“子瑾之情,我感铭腹心,没齿不忘!” “休然兄不必如此。” 早就入座的郑璞,也回了一礼,将一长喙陶瓠递过去,出声宽慰道:“不过一书籍而已,你我性情相契,我有何敝帚自珍的?再者,我先考的注释乃一家之言,是否对休然兄有益,尚且未知。来,盛饮。” 这倒是实话。 读了郑度的注释,能不能融会贯通以致用,那得看个人的悟性及性情。 毕竟每个人的所学偏好,都不尽相同。 听了郑璞的宽解,性情粗犷豪放柳隐也晒然而笑,亦不再拘泥于繁文缛节,双手执起长喙陶瓠致意,“子瑾,请!” 只是方饮了一口,他脸上便泛起异色。 轻蹙眉,再轻抿一口,品咂着口中的滋味,才昂头疑惑看着郑璞,“子瑾,此乃何酒?”问毕,不等郑璞回应,又咂舌啧啧称奇,“此酒 滋味,似甘还酸,兼之清冽爽口,且味感绵长。枉我自认蜀地之酒皆饮过,今竟是识不得!” 郑璞含笑道:“乃我家中自酿的酒。不过酿好后,还加入了机子浸泡半月。” “机子?” 柳隐微愕,随后便眉目舒展,连连颔首,“怪不得!怪不得!我便说为何品不出来,竟是以杨梅浸泡而成!” 继而,再轻抿一口,阖目微晃头而回味。 再度睁眼,已是喜逐颜开,“此趟厚颜随来子瑾家中,果真不虚此行!待我归家中后,也让家人仿制些,届时定请子瑾共饮!哈哈哈~~~~” “虽不忍败兴,然而今岁,休然兄是无法仿制了。” 郑璞亦笑,摆手而谑,“杨梅果熟于小满时节,今已仲夏中旬,待休然兄归家,果期已过矣!” “啊~~~~” 微声叹讶,柳隐轻拍了自己额头,露出满脸惋惜之色,“愚兄却是忘了这点!唉,如此说来,倒是可惜了。” 说完,又将长喙陶瓠凑道嘴边,小心微抿,似是多饮半分乃是罪过一样。 亦让郑璞忍俊不禁,出声劝道,“休然兄,机子酒我家中还有不少。若是喜欢此味,我再令人取来便是。” “不必!不必!” 柳隐连连摆手推辞,“时令之物,子瑾家中既是有藏,亦必然不多。我若是贪多,岂乃维为客之道邪?” “哈哈哈~~~~休然兄真乃妙人也!” “彼此彼此!哈哈哈~~~~” .................. 一番说笑,屡屡劝杯。 不大的长喙陶瓠,便见了底。 柳隐便随手置于一边,改为正襟危坐,面露肃容,谨声说道,“与子瑾相识时日虽短,却如饮醇自醉。且子瑾以尊先君之书示我,此番情谊,我便不做外人之念。是故,我有些疑惑,如鲠在喉,想问于子瑾。若有失礼之处,敬请海涵。” 言罢,脸色顿了顿,又试声而问:“嗯,以子谨之慧,想必已悟出,我厚颜随来什邡之由了?” “嗯,心有所猜,不敢确凿。” 微颔首,郑璞应道。 “那我便直言了。” 柳隐先拱手一礼,才问道,“子瑾尊先君,终其世不仕先帝。令兄今已为百里侯,官声之嘉,我在成都亦有耳闻,他日为两千石易如反掌。此情此景,子瑾又为何与马参军论军计,欲应丞相府辟命邪?” 果然是为此而来! 郑璞听罢,不由心中一叹。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22章、臧否 却说,但被柳隐问及为何要和马谡论军计、图丞相府辟命时,即使心中早有准备,郑璞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并非不想回答。 而是觉得这样的问题,以后他还会陆续遇到。 缘由,依旧还是他乃益州士人。 尤其是,他还有一位固节不移、不仕先帝的先父,所以备受瞩目。 如今大部分益州豪族,对蜀汉政权的抵抗,是采取很温和的消极态度,不愿意“竭诚效命、荣辱与共”。 譬如柳隐,就是最鲜明的例子。 成都柳氏乃世家大姓,族内有学之士颇多,但如今唯独柳伸出仕。 其余子侄,如柳隐年过三旬,却宁可终日游荡山野狩猎为乐,亦不愿意出仕为官。 理由之一,是因为这些益州豪族,并不看好蜀汉的未来。 天下三分之势,夷陵之战后,蜀汉最式微!以一州之地,想克复中原,谈何容易? 亦或者说,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们不想将举族的身家性命以及未来,都压在希望飘渺的蜀汉朝廷! 让家中一二个子侄出仕,向朝廷以示自家无反心、做恭顺态,足以保全家族富贵便罢了! 且,从世家传承上百年的底蕴而言,他们不乏后路。 譬如东吴的吴郡陆氏,便是如此。 吴郡陆氏上位家主,是庐江太守陆康。被袁术派孙策围城攻伐两年,陆氏宗族百余人因此战死伤过半,两家堪称血仇! 然而,孙策入主江东后,吴郡陆氏依旧风光无两。 陆康之子陆绩出仕孙权,陆逊更是妻孙策之女,如今成为了孙吴的大都督! 亦是说,这些益州豪族只要耕读传家的底蕴在,无论谁入主益州,他们都不乏再度崛起的机遇。无需在看不到希望的蜀汉朝廷付出太多,以免伤了家族的根基。 另一缘故,乃是他们看清了本质。 从刘璋父子割据益州到先主定蜀,无论谁主政,在野望泛滥的大争之世,都不会吝啬打压坐拥大量田亩资财的他们。 既然如此,又何苦竭诚效命? 什邡郑家,在时人的眼里亦是如此。 明明有了一位官声绝佳的兄长郑彦,足以保家族富贵及门 楣,为何郑璞还要出仕呢? 难道,不担忧日后蜀汉政权灭亡,什邡郑家被列入蜀汉的死忠,被新主政者刻意打压,以致家族门楣衰败? 事实上,郑璞对这个问题,早就有过思量。 作为后世的灵魂,他并没有光复汉室的忠诚,因为曹魏、蜀汉和孙吴三家之争,乃是各路枭雄的内战,无对错之分。 犹如当年的“春秋无义战”。 郑璞想效力蜀汉,不过是因为诸葛亮而已。 不管后世对诸葛亮功过是非,如何臧否,任他人评说便是。在他个人的眼里,就认定一点:诸葛亮有汉家儿郎的脊骨! 一朝受托孤,终生鞠躬尽瘁!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对比后世物欲横流,几人尚有以身殉志的气节?! 泱泱华夏,五千年文明,最为宝贵的传承,不就是这顶天立地的民族脊梁与精神吗? 有幸随这样一位先贤,共筑华夏脊梁伟岸,岂不是身死亦能含笑九泉! 何必以成败论英雄?! 自然,这种答案,是郑璞给自己的。 对于柳隐的疑惑,还须重打腹稿。 “休然兄此问之意,我试言之。” 郑璞垂头略作沉吟,便肃容以对,双眼灼灼,“乃是今天下三分,而益州疲敝。以世理论,我什邡郑家传承多年,既然兄长已出仕,我当守家业为上。此解,然否?” 虽郑璞的话语,乃是妄议朝廷成败很犯忌讳,但柳隐并没有回避。 而是满脸穆然,重重颔首,朗声而应,“然也!” 是故,郑璞也露齿而笑,并没有急着回答。 乃是起身,挪步到窗帷处,负手昂头,看着夜幕中的皓月,亦不忘出声相邀,“休然兄,且看这星辰。” “好!” 对此,柳隐有些不明就里,但也不拒绝。 应了声,便起身而来,与之并肩,沉静的仰望着星辰。 盛夏的夜色,尤其撩人。 平视连绵的山野,入目所及,皆是皓月如水银迸裂洒满了人世间。 昂头而顾,只见那稀稀疏疏的星辰,被随意错落钉在夜色之上,一闪一灼的挣扎。 而郑璞看似喃喃自语的飘渺声音,亦如梦如幻。 “皓月星辰,亘古不变。” “然芸芸众生,古往今来,留名于世者 ,寥寥无几。” “今益州疲敝,那又如何?” “今大汉式微,那又如何?” “沧海横流,更应显我辈男儿本色!” “生逢乱世,当提三尺青锋,驱十万甲士,立不世伟业!” “安能瞻前顾后,徒做田舍翁富贵计邪!” “休然兄,我虽不才,亦不愿做庸碌辈!有志以胸中所学,但求青史留名耳!” 说到这里,郑璞侧头,目视着柳隐,“成,固然喜!败,亦无憾!” 一番话语,说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亦让柳隐,一时目瞪口结。 他问郑璞之前,自己就曾思虑过,郑璞会如何作答,会说出如何缘由。 然而,他自忖的答案与郑璞给出的,迥然不同! 甚至是,背道而驰! 他根本没有想过,眼前这位看似羸弱且温文尔雅的少年郎,胸中竟有如此激昂的志向! 古今筹画士,先谋己,次谋人。 为何这郑家子,竟不同邪? 但,心中诸多不解,亦不妨碍,他鼻息渐渐沉重。 觉得胸腹中有一股热浪,犹如熊熊之火在炙烤,将欲汹涌溢出。 “生逢乱世,当提三尺青锋,驱十万甲士,立不世伟业!” “但求青史留名耳!” 这亦是他年少时,便向往的未来! 只是可惜,随着年齿痴长,此身锐气亦被那世俗利弊给消磨殆尽! 变成了,甘于庸碌,只求苟身! 流年匆匆,我竟已沦为俗人,而不知也! 可悲矣! 亦可恨耳! “呼~~~~~~~~” 重重的呼出了一口浊气。 柳隐侧身,目视郑璞,缓缓后退几步后,猛然躬身作揖,声若惊雷,“子瑾之言,振聋发聩!隐得闻,方悟蹉跎岁月而不自知耳!当以拜谢!”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23章、辟命 同辈论交,骤然行大礼。 亦让兀自负手昂首、故作激昂姿态的郑璞,顿时一阵失措。 “使不得!使不得!” 连忙趋步向前,扶起柳隐,郑璞苦笑连连,“休然兄真折煞我也!” “子瑾有教于我,有何当不起邪!” 性情朴质的柳隐,依旧豪情迸发,反问了一句。 喔! 若是你知,此乃我搪塞之言,或许会取刀斫我首而去........... 郑璞心中自忖,又从窗帷处探出脑袋,见那家仆依旧于阁楼恭候着,便出声使唤道,“郑乙,且去取些机子酒来。” 待那家仆领命,他又侧头顾看柳隐而笑,解释道:“此时若是无酒助兴,乃憾事也!” 顿时,柳隐开怀大笑,“知我者,郑子瑾也!” 少顷,酒取来,两人再席地而坐,邀杯换盏。 或是藏于冰凉井水中的酒水,将胸腹中的火热激昂平息了关系,柳隐将身子斜靠在塌檐,只手捋须,星目半阖,缓缓谓之,“子瑾,依你之见,我若出仕,当应募州郡吏为上,抑或是北上汉中投军更佳?” “北上汉中郡?” 闻言,郑璞不由挑眉。 “对!汉中郡。” 柳隐颔首,捋须之手都快了些,顾盼间亦颇为自得,“忘了知会子瑾,我那匹良驹,便是游历汉中时夺来的!” 原来,柳隐和今镇远将军马岱还有些交集。 当年汉中之战时,马超曾领军入武都郡,马岱随军而战,因而留在汉中郡与关城一带任职。后先主刘备称帝,马超病故前,上疏以扶风马氏血脉殆尽,唯剩马岱支撑门楣,请先主顾看之,因而受重用。迁职为广石督,驻守阳安口(阳平关),兼戍守褒斜谷一带兵事,为汉中太守魏延的副职【注1】。今天子即位后,马岱亦升迁为镇远将军,广石督以丞相府参军廖化(廖淳)继任。 丞相诸葛亮主政,以曹魏遏制西凉商路导致蜀中战马匮乏,及马岱父兄在西凉羌氐部落中素有威望,便令他督廖化及其余将士,常出关隘联络陇右一带的羌氐部落,或诱其来降、或利使阴驱战马来贸易、或纵兵夺马等,为朝廷组建骑兵。 柳隐去岁游 历至汉中郡,恰逢其会。 亦机缘巧合下,以朝廷僚属之家的良家子身份,布衣随军中小校出关隘。 途中遇阴平氐王强端外围游离部落的探马,当即奋发豪勇逆战,独自格杀十余人,让敌胆寒而退,乃夺取良马牛羊数十而归。 是故,猛士之名,在军中传誉一时。 马岱得闻,乃大赞之,折节盛请柳隐出任军职。 被柳隐婉拒后,亦不勉强,改从军出夺回的辎重中,取良驹一匹、羊数头赐之,以壮其声势。 柳隐乃受,留良驹为己用,将羊分同行军卒食,备受赞赏。 因而,他今提及北上投军,便是想去投入马岱麾下,以图建功业。 郑璞听罢过往,先赞了好几声壮哉,然后沉吟片刻,才试声而问,“休然兄不提南中之叛,乃是觉得应募了州郡吏,亦因履历太浅而无法随征?” “然也!” 柳隐颔首,扼腕而叹,“我若当年便与从兄或杜文然一同出仕,征南中之叛倒能主动请缨,但今布衣,难逢其会矣。且听子瑾壮言,心亦有只争朝夕之念,是故便想另辟蹊径,转去汉中郡谋军功。” “嗯........” 微微一鼻音,郑璞耷眼沉思。 他对柳隐的印象十分不错,已以友朋视之,亦有心为其参详一番。尤其是柳隐乃勇猛之士,且胸有韬略,已有将才之姿。 而柳隐见状,也不催促,兀自抱着长喙陶瓠慢饮,静候其思定。 寂静半晌。 郑璞才昂头睁目,语气缓缓,“正如休然兄所言,若想只争朝夕,北上汉中郡乃上策。不过,若是休然兄信我,不如静候一两月之期,待你我归成都后,看有无转机,再做决策。” 嗯? 归成都后? 难道,子瑾是想在被丞相府辟命后,举荐我随征南中? 柳隐闻言,瞬息间心念百辗,亦冁然而笑,“子瑾之智,我安能不信邪?莫说一两月,静候半年又何足道哉!”说罢,又加了一句,“况且,子瑾尊先君注释的《六韬》,资质愚钝如我,一两月之期安能悟透?” “哈,休然兄自谦矣!” “实言耳,何来自谦!哈哈哈.......” ........ 诸事聊定,两人又谈笑一阵,郑璞便以夜深罢席离去。 就是出了阁楼后,被 那皎洁的月光,往心中塞入了些忐忑。 方才劝柳隐暂候时日,看有无机会随军南征平叛,他并无十分把握。 当时在张表府上与马谡坐论,故意不言“推恩”之策,便是想有机会面见丞相诸葛亮。既是为了自证他是愿意与蜀汉休戚与共的益州士人,亦是为了尝试将心中之谋畅所欲言,以“推恩”的方式让利于益州豪族,进而将之绑上蜀汉的战车。 只是他不敢确凿,诸葛亮是否会听取他的进言。 若是事不谐,推举柳隐便无从谈起。 唉,罢了! 多思亦无益,且看。 归到自屋的郑璞摇了摇头,摒弃杂念歇下。 此夜过后,柳隐便将自己关在阁楼里,悉心专研郑璞先父注释的《六韬》,除了偶尔出来纵马外,足不出户。 而郑璞亦然。 平日与家人共话家常,偶尔在小溪畔垂钓,悠哉游哉的静候丞相府辟命到来。 悠闲的时光,最易流逝。 转眼,便是伏月中旬。 与往常的午后一样,戴着青箬笠躲暑气于小溪畔垂钓的郑璞,正昏昏欲睡,外兄卢晃便喜气洋洋的疾步而来。 人未到跟前,欢喜之音已至。 “子瑾,速净手整仪容!朝廷有辟命来!” 嗯? 终于来了? 郑璞昂头,起身伸腰,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 正欲收拾钓具,却又被外兄卢晃给扯住衣袖,连声催促,“还理会这些作甚!我已将之迎入主宅堂内,子瑾速去,莫让其久侯!” 催得郑璞无奈,只得疾行遁去自屋收拾仪容,步去主宅。 待见到前来传诏令的郎官,心中不由泛起了疑惑。 朝廷郎官,竟如此年少? 且,此二人,为何我似是眼熟? - 【注1:广石,是魏武曹操定汉中后,任夏侯渊为督,依着阳平关隘修筑的阳安口防御戍围,以张郃守之。先主北进汉中,曾遣数倍精兵昼夜攻,不能拔。】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24章、授职 因丞相诸葛亮开府,并宫中府中俱一体的缘故,相府僚属的任命,皆是以朝廷诏令辟命的。 是故,前来什邡郑家桑园传辟命的,乃是天子的近侍郎官。 只是这位谒者年未弱冠,上唇下颚的胡须,尚未茂盛;那故作严肃的年轻脸庞,依稀还能看出些许稚气来。 尚且,还有另一常服少年郎,斜傍在谒者身侧。 看那衣着行止,隐隐有书卷气。 怪哉! 何时开始,谒者外出署公,竟能携友朋同游矣? 若不是随行那几位顶盔贯甲的禁卫,太易识别,郑璞甚至都以为是假的。 按捺下心中诧异,执礼甚恭的接过诏书,走完流程后,郑璞便笑容殷殷,随口客套了句,“有劳诸位拨冗跋涉而来,在下这就令人备下宴席,为诸位洗尘怯汗,还望莫作推辞。” 嗯,真就客套。 一乃朝廷自有法度。 身为天子近臣谒者,传召完毕,理应立即归去复命。 另一,则是丞相诸葛亮执法甚严,申令署公时有玩忽行止以及杜绝宴请之风。 就算这谒者沿途劳顿,也应在邮驿歇脚才是。 却不想,那年轻谒者,闻言竟喜笑盈腮,唤一甲士先行归去成都禀信,然后对郑璞拱手作礼,言谢道,“能得子瑾兄之邀,实乃幸事也!安敢辞耳!” 喔! 莫谢。 你若不怕归去后,被上官依法申责便是......... “如此最好!如此最好!” 郑璞微愕然,立即缓和了神色,连忙颔首出声笑应。 又唤出家中婢女,引诸人先去别屋洗尘暂歇,以及让家仆尽快备下宴席。 待厅堂内仅剩自身时,他又拿起诏书细看,看着看着,不由眉目蹙翘,心中然忍不住又道了声“怪哉”! 嗯,这次,乃是对被授的官职。 相府书佐。 倒不是郑璞觉得,被辟命任职书佐屈才了。 汉制,州、郡、县皆分曹治事,诸曹下各有书佐。 州部书佐位次从事,郡、县书佐则次掾、史,职权主起草和缮写文书。 譬如张翼,出仕第一个官职,便是先主刘备的州部书佐。短短十年时间,已历任各县令郡守,现更升迁为京师 成都所在的蜀郡太守。 今丞相诸葛亮开府权专,相府书佐之职,对比先主刘备领益州牧时的州部书佐,见信程度可相提并论。 然,今丞相府僚属中,并无书佐一职! 平时佐相府各级僚属如司马、长史、参军、东西曹掾以及主薄等缮写文书的,乃是被戏称为“刀笔吏”的那种假佐。 难道,此职乃特置于我? 奇也! 郑璞只手捻着不长的胡须,眼中满是不解。 再往下看时,见到自己还是归门下督节制时,又隐隐有所悟。 今丞相府门下督是马忠,掌兵事。 或许,马谡举我之后,丞相见我熟谙南中各郡势力,便打算让我先历练,以便日后征伐南中之叛时参马忠兵事? 哈,真乃天从人愿,正合我心! 郑璞弹额而庆,轻笑出声。 旋即,又起身,拿着诏书疾步往柳隐所栖的阁楼而去。 那边的柳隐,早就被郑家家仆的忙碌所惊觉,正倚窗眺望缘由。见郑璞脚步匆匆来了,便下木梯启门扉相迎。 尚未出声,便被郑璞抢了先,“哈,休然兄,事谐矣!” 语罢,还不忘握拳轻挥臂而庆,煞是欢喜。 柳隐见状亦被逗乐,面露笑意,问道:“子瑾何事如此欢喜?” “非止我之事。” 郑璞将手中诏书递过,笑逐颜开,“乃是休然兄之事,亦谐矣!” “哦?” 微愕,柳隐接过诏书细看,待看到郑璞乃归门下督节制时,才了然:郑璞是指举他随征南中平叛之事,几可定论。 缘由,是身为相府门下督的马忠,不可能缺席南中讨叛。 且,他乃益州士人。届时,若是郑璞以柳隐在汉中之事为由举荐,称赞其有将略,马忠亦不会介意麾下多位猛士。 “子瑾待我之心,隐安能报之也!” 品咂出其中意思的柳隐,面露感动之色,连自称名的谦态,都做出来了。 “休然兄,可莫会错了意!我是见休然兄勇力过人,便居心不良,想着裹挟去南中为保自身安危罢了。哈哈哈~~~~” 郑璞摆手,故作戏谑。 又岔开话题,拉着柳隐前去作伴宴待谒者。 少时,宴席置好,双方举盏盛请,亦让郑璞知道了这两位是何人。 年少谒 者,是庞宏;而那布衣少年,则是蒋显。 都是蜀汉荆襄系的第二代。 且传诏完不急归去,是因庞宏与霍峻之子霍弋一样,被先主刘备养在府上,是当今天子的伴读,便被张皇后托私事,顺路置办些什邡好茶归去。 张皇后好茶? 亦或是今天子,性嗜口腹? 郑璞听闻,第一反应便是这个。 又细思,张皇后乃故车骑将军张飞长女,心中便将此事暗记了下来。 毕竟,若能与在蜀汉地位超群的元从系相处甚欢,和得天子刘禅亲善,日后自己想尽情施展心中所谋,那便更加顺畅了。 自然,一切前提,需要获得丞相诸葛亮赏识才行。 一番言笑晏晏,让郑璞亦更加了解他们的秉性。 蒋显好文事;而庞宏则似有志再续父风,席间所言,多是请教于军略之事。 少顷,他们便以尚有事由,不敢久耽搁,辞别而去。 郑璞送别时,还颇为不舍。 因为这两位少年郎的留宴,让他获益良多。 譬如,他当初思虑“推恩”时,尽想着益州豪族了。却忘了,朝廷肘腋之内,有元从系这步好棋子! - 申月上旬,京师成都。 郑璞先去秦府留宿一夜,收拾仪表后,才步履缓缓前来丞相府署前。 请值守于外的甲士代为传报后,便安心恭候。 少时,一身着简易戎装将率出来,目光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他,带着巴郡口音问,“你便是什邡郑子瑾?”说完,不等郑璞答复,又很自来熟的执其手带入相府。边走,边解释,“丞相现时有事,你且随我进来静候。” 亦让郑璞有些诧然。 因为此人不是相府门下督马忠。 马忠年齿已过三旬,而此人年齿看似刚过两旬不久。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25章、诛心 丞相府署不算巍峨,却颇为恢弘。 盖因朝廷诸公皆在此署公之由,府内划分了许多区域。 随行在那将率身后,郑璞步履缓缓,亦听着他简明扼要的介绍。 “此乃朝中诸公署事处,无事不可擅入。” “此乃长史署屋,无传莫入。” “此乃相府议事处,擅闯者,诛!” “此是州牧府僚佐署公处。” ...... 郑璞悉心听着,偶尔目视那些值守着各屋前的执刀甲士,心中不由有些好笑:自己就算想擅闯,似乎也没有机会啊! 絮絮叨叨好一阵。 那将率止步,转身笑道:“到了,此处便是门下督的公署。子瑾来了正好,以后马都督再有案牍之事,应不会再寻我了!” 呃...... 好。 郑璞被这人的直率,弄得有些啼笑皆非。 刚想言谢其为己引路,却又见他自拍了下额头,口气懊恼的说道,“倒是忘了知会子瑾。我乃巴西汉昌人句扶,字孝兴,今添为门下录事,归马都督节制。嗯,我尚有职责在身,先不作闲谈,子瑾少候。” 说罢,拱了个手,便自行先去。 汉昌句姓? 难怪了! 郑璞目视着句扶的背影离去,心有所悟。 巴地山脉纵横,賨夷聚居,人多劲勇,而句姓是汉昌首屈一指的大族,颇有威望。且马忠当年,就曾任职巴西郡汉昌长。是故,句扶年齿轻轻,便能入丞相府任职,不仅是唯才是举那么简单。其中,必然有马忠的连带关系,再加上丞相诸葛亮想借辟命句扶为吏、让句家能拥立汉室的心思。 自行在署屋内寻了个位置,郑璞入座静候。 一直待到黄昏,饥肠辘辘,才有一小吏疾步而来,拱手作礼,问道:“这位郎君,可是什邡郑子瑾否?”得到肯定答复,又转身引道,急声催促,“还请郑郎君随我来,丞相有召。” 郑璞亦不敢怠慢,当即起身随行。 那小吏一路疾行,穿檐走廊,几经阁角月门,才到丞相署屋前。 “到了,丞相有嘱咐,郑郎君自行入见。” 呼........... 悄声呼出了一口气。 郑璞心自凛然,执手整理了衣冠,才轻叩门扉,声 音微昂,“什邡郑璞,请见丞相。” “进来。” 声音很温和,却夹带着一丝疲惫。 轻推门,微垂头,小趋步而入,端正跪坐毕便双手加额,顿首而拜,“璞,见过丞相。” “免礼。” “诺。” 郑璞闻言,挺直了身躯,目不斜视,亦暗中以眼角余光偷偷打量。 年过四旬的诸葛亮,双鬓已霜白,三缕胡须修葺整齐,或许久居上位的干系,儒雅温润的气度中,尚有一丝威势藏于眉目间。 而端坐于案几后的诸葛亮,也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郎,神情似笑非笑,出声问道,“幼常曾言于我,谓你性情慨慷果决,行止意气风发。然今见,却为何如此恭谨邪?” 因你是鞠躬尽瘁的千古一相啊........... 郑璞暗道一句,再度拱手,“回禀丞相,乃因昔日璞为布衣,行事尊本心;今璞为吏,行止当依礼法也。” “善!” 轻颔首,诸葛亮微笑捋须,“不必如此拘束。嗯,子瑾,我且问你,当日于张伯达府上,你谓幼常‘推恩’之策尚未思定,乃是托词?” “诺。” 郑璞轻轻的点了点头,脸上没有讪讪然,而是怅然而叹,“并非璞有意不欲告知马参军,实乃此策过于狠毒。一旦传入他人耳,蜀地虽大,亦无璞立身之地矣!” “呵~~~~” 闻言,诸葛亮晒然而笑。 因为这样故作夸张的言辞,太像说客了。 顿了顿,又摆了摆手,“子瑾既是为国谏策,便不必担忧安危。有我在一日,那些豪族还伤不了你。嗯,尽言之。” 明明语气很随意很温和,却与人一种高山仰止、智珠在握的感觉。 郑璞听罢,瞬息间为之气夺,颇为心折。 然而,旋即又回过神来。 一个很骨感的现实:他才年十九,比丞相年轻太多了....... “诺!” 收回心神,郑璞正襟危坐,开始畅所欲言,“璞闲在山野无所事事,便常以思时局为趣。今斗胆妄言,若有失敬之处,还请丞相不究小子之罪。” “所思之一,乃是先帝定蜀以来,不过十载,梓潼太守、后将军、尚书令、前将军、车骑将军、骠骑将军和侍中前后卒亡故,乃是大汉之殇矣。” 原本神闲气定的诸 葛亮,甫一闻言,当即目露寒霜。将目光落在郑璞身上许久,见对方满脸坦然,并无他意,这才泛起了一丝忧虑。 因为郑璞提及的,是关羽、张飞、法正、霍峻和马超马良等人。 都是蜀汉的中流砥柱,却皆以高才早世! 而更深一层意思,则是指如今天下三分之势,人才已不复诸侯割据时流动择主。 亦是说,不管请不情愿,元从系、荆襄系或者东川士,都会随着时间凋零!未来的蜀汉朝廷,终将会被益州士人所占据多数!届时他们为国决策,必然会倾向于益州豪族的利益。 而且,如今朝廷打压他们越多,未来他们反弹就越狠! 譬如当年的张松。 被刘璋以益州别驾从事授之,位高权重,却仍旧选择主动当先主刘备的内通! 丝毫不念及,刘焉父子在蜀二十年的恩义! “唉........” 为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诸葛亮沉寂了半晌,才感慨出声,“子瑾之远虑,真不似个少年郎。续言之。” “诺!” 拱手致敬,郑璞肃容,继续言道:“所思之二,乃是昔日战国七雄之争,秦国广纳六国客卿,皆授于高位,但关陇士庶却并不抗拒,而是仰仗众多客卿才学,得以灭六国。然,今益州诸多豪族,为何不愿竭诚效力,图克服中原邪?” 这次,丞相诸葛亮没有表态。 而是阖目而思,犹如老僧入定般,许久没有声响。 郑璞不敢惊扰,静静的恭候着。 一直等到夜幕低垂,诸葛亮才睁开眼,面无表情目视郑璞眼眸,徐徐而道:“是故,子瑾‘推恩’之策,乃是欲授蜀地豪族权柄乎?” 顿时,郑璞愕然。 因,此问诛心!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26章、勉之 “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船车贾贩,周于四方;废居积贮,满于都城。琦赂宝货,巨室不能容;马牛羊豕,山谷不能受。妖童美妾,填乎绮室;倡讴伎乐,列乎深堂。”——仲长统《理乱篇》。 这是献帝时,尚书郎仲长统对民间豪族的描述。 譬如当年资助先主刘备创业的安汉将军糜竺,家中便是“祖世货殖、僮客万人、赀产巨亿”的中原豪族之一。 自古闭塞偏安的巴蜀豪族,亦然如此。 如此巨资财及田亩僮客,若是再执掌权柄,那么无需多久,皇宫便要换个主人了。 是故,当诸葛亮问及“推恩”之策,是否欲授蜀地豪族权柄时,郑璞当即愕然,亦不稀奇了。 这岂是问策? 分明是问郑璞之心,是否将欲汉室换个姓氏! 唉,果然! 家国天下、乡党宗族为世理,我身为益州士人,所进之言难免被误解乃为乡党所谋。 哪怕睿智如丞相,一时只见,亦不能免俗。 心中深深叹了口气,郑璞迎着诸葛亮的审视,眼神清澈无比,朗声应道:“回丞相,乃似是,而非是。” “嗯?” 十分意外的回答,让诸葛亮微挑眉毛,面露诧容。 连身躯都不知觉中,微微前倾了少许。 随即,似乎是意识到了失态,便又坐直了身体,阖目捋胡自思少许,才放缓了声音,温和说道,“子瑾,尽可言之。” “诺。” 郑璞颔首,再度出声,已是气作愤忿,“蜀地豪族,馆舍布于州郡,田亩连于方国。身无半通青纶之命,而窃三辰龙章之服;不为编户一伍之长,而有千室名邑之役。荣乐过于封君,埶力侔于守令。至使弱力少智之子,被穿帷败,寄死不敛,冤枉穷困,不敢自理。实乃国之硕鼠也!称之为附骨之疽,亦不为过!璞虽同为蜀人,然亦鄙之!” “此言大善!” 顿时,诸葛亮拊掌而笑,眸含赞赏之色。 又微微略思,便催声问道,“依子瑾之意,乃是效仿孝武帝推恩之举,将这些国之硕.......嗯,蜀地豪族分为多个小户,以消其势乎?” “虽不中,亦不远矣!” 郑璞谈性大起,一时忘形,竟口出诙啁之辞。 顾盼间,对上诸葛亮似笑非笑的神情,顿时心一惊。 他这才发现,方才自己竟是,对开府权专的大汉丞相作了戏谑之举! 瞬息间,郑璞背上猛然竟出无数冷汗,连忙俯首告罪,“山野鄙夫,无状忘形,狂悖自大,死罪!死罪!” “哈哈哈~~~~~~” 诸葛亮大笑,畅快淋漓。 连眉目间的倦色,似乎都被笑声弹走了不少。 好一阵,他才收起笑意,抬手虚扶,“竖子无状!起来。” “谢丞相不责。” 郑璞连声告谢,亦不敢再节外生枝,将心中所思疾声说出,“璞之思,乃是有二。” “一乃分户。昔日曹公将汉中之民尽迁徙,以致今汉中郡人烟荒芜,不如朝廷托他事,徙蜀地豪族分支前往汉中定居。” “二乃取赀。今孙吴来睦,南中之叛可讨矣!璞便思,不妨借讨南中时,赦令蜀地豪族子弟官职,让其出家资赀自募夷民劲勇者为部曲。其官职大小,以募兵多寡而定。自然,既然被朝廷授官,须听令朝廷调度。如益其兵,定其隶属将率,再调往汉中或南中戍守,皆可依时而定。” “如此二事,若能执行顺畅,蜀地豪族为自身利弊,亦会倾力支持大汉克复中原!” 一阵口干舌燥,郑璞半分不停顿,便悉数道出。 嗯.......... 诸葛亮听完,轻微颔首做了个鼻音,又阖目而思。 以他的才智,不需要郑璞说得太细,就了然于胸了。比如“朝廷托他事”,乃是指让各郡县小吏,寻蜀地豪族子侄在乡闾间的横行不法之事。 这是轻而易举的。 自古民不举官不究。 底层庶黎卑微习惯了,被豪族压迫、受些委屈,亦不会举于官府,而是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忍气吞声。 另一授官亦如此。 只需寻个名目,嘉奖蜀地豪族、萌荫其子侄便是。 他心中在衡量的,是其中的利弊得失。 因为郑璞的两个建议,都在无形中壮大了,蜀地豪族的声望以及势力! 然后导致,尾大不掉! 以什邡郑家为例,长兄郑彦已经出继自立门户,而郑璞守桑园,看似已分治产业而式 微了。但,彼此之间同气连枝,仍旧共进退。 若想彻底分化,还得等“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到来。 这个时间过程,太长了! 长得让丞相诸葛亮担忧,大汉朝廷会不能承其重,而导致苦酒自酿! 好长一阵沉寂。 诸葛亮睁眼,目视郑璞,轻轻谓之,“子瑾,你可思过,其中轻重?” “回禀丞相,璞有思过。” 重重颔首,郑璞拱手作礼,说道,“此亦是璞所思之三。璞少时听先考言,谓关中昔日乃天府之国,人口稠密,鼎盛一时。其中豪族富商等,皆以聚居孝武帝茂陵周边为殊荣。” “小子之心,阴险至极!哈哈哈~~~~~” 这次,诸葛亮甫一听罢,便忍不住佯怒责了一句,又再度大笑不已。 因为定居茂陵周边为殊荣,郑璞是反着说的。 当年汉武帝修筑茂陵时,强行迁徙举国豪族富商来周边定居,乃是将这些“民间豪人”从本地连根拔起,让其不能在乡闾作威作福! 是故,诸葛亮听罢,便知道郑璞谏策的阴狠之处。 先以让利的方式,让那些蜀地豪族上钩,支持大汉复兴;等攻下三秦之地后,便以迁回故都为由,将他们全迁去关中定居! 蜀地豪族,离开了蜀地,还需担心他们尾大不掉? 至于,能不能攻下关中,亦不需要考虑了。 毕竟,连蜀地豪族都竭诚效命了,都聚集所有力量了,还无法攻下关中之地,那大汉也就没有了未来。还须担心什么?! “子瑾,你筹画之道已登堂入室,当自勉之。” 一阵笑罢,诸葛亮敛容,目含威严,语气却是殷殷期待,“假以时日,或能与法孝直比肩。”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27章、赐餐 法孝直,便是法正。 既是先主刘备的谋主,亦是先主在世时,唯一见谥的臣子! 就连关羽、张飞及马超等人,都没有如此殊荣。 今,诸葛亮竟然亲口对郑璞“假以时日,或能与法孝直比肩”嘉勉,其典评之佳、期待之高,可想而知! 郑璞听闻,再一次心绪跃至山巅之上,有一种被深渊凝视的感觉。 倒不是妄自菲薄,乃是自家知自家事罢了。 若是说,他有筹画之能,也对。 毕竟这具身体原先的主人,就是被筹画士郑度悉心教导,以传父学的。 但若是说,无筹画之能,亦不冤枉。 譬如他对马谡、诸葛亮谈及的筹谋,皆是倚仗多了一千多年的见识,知未来而反向推演,得出来的谏言罢了。 又何足道哉! 当即,郑璞拱手作礼,谦虚道:“璞不敢当丞相之言。昔日战国时,赵括熟读兵书,其父马服君赵奢亦无法驳其论。然而长平一战,赵括为将,导致赵国几近灭国。璞今日,以狡言见谏丞相,亦与赵括无异,安敢自大比肩翼候矣!” “善!” 却不想,诸葛亮见他谦逊,反而面露喜色,频频捋胡而赞,“不矜不骄,子瑾有君子之风也!” 喔! 我真不是在谦虚啊........ 郑璞心中一句哀嚎,按捺住无奈不流于面,再度拱手致谢。 略作思绪,索性寻了别事转话锋,“丞相,璞未及弱冠,心性未定,不敢当此赞。且,今大汉朝野,少年俊才何其多也!如璞近日得识朝廷谒者庞巨师,其才颇佳,亦似有志再续父辈名声。” 庞宏? 有志再续庞士元声望邪? 闻言,诸葛亮眼眸微凝,旋即,便侧头眺望窗帷外,满目思愁。 昔日客居荆州躬耕南阳时,隐士庞德公他与庞统并论,号为卧龙、凤雏。 名士司马徽,举荐他于先主刘备时,曰:“儒生俗士,岂识时务?识时务者在乎俊杰。此间自有伏龙、凤雏。” 可惜,庞统天不假年。 随先主攻蜀时,率众督军围攻雒县,为流矢所中,功业未建便卒。 唉........ 士元经学思谋,皆为荆楚高俊! 巨师贤侄虽 才学堪佳,然若有志续之,岂是易事? 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诸葛亮收起过往思愁,刚想开口对郑璞言其他,又瞬即扼住了话语。 方才被庞统早卒的感伤弥漫心绪,他一时竟没有听透郑璞的意有所指。 此小子,那是在举庞宏之才啊! 分明在隐晦的谏言,为方才“授益州豪族子侄辈官职,让其自行募部曲”之策,作补充呢! 嗯,意思乃是让荆襄系、元从系的第二代,同样授于官职前去南中招募部曲,然后朝廷再以他们为将率,统领那些蜀地豪族的子侄! 为了让朝廷将兵权控制在手中! 兵者,凶也! 当慎!安能授之,而不制之? 况且,如今这些荆襄系、元从系二代子弟,家中都颇有资财。 先主刘备宽仁有度,能得人死力。昔日围攻成都时,便与士众约定,曰:“若事定,府库百物,孤无预焉。”及刘璋稽首出降,果如其言,置酒大飨士卒,取蜀城中金银分赐将士,还其谷帛。 其中,荆襄系及元从系等功勋老臣,赏赐最厚。 若依郑璞谏言,授这些功勋之后官职、励其效父辈功绩,必然是喜闻乐见之举。 至于郑璞为何不明言,亦很好理解。 他身为益州士人,今又位卑而人轻,不想落了“妄议朝政”的口实罢了。 想到此处,诸葛亮忍不住心中大悦,眉目舒展:郑璞能提及荆襄系、元从系二代,足以证其所谋乃一心允公,绝非贪恋权柄之徒。 随即,又顺着思绪,他还想到了更多。 如,此郑家子,或许也心不甘止于出谋划策,亦有志于领军攻伐呢? 毕竟,当年他先父郑度,为刘璋筹画良谋,却被弃之不用、罢黜遣归乡闾。今这郑家子不想再遭父辈之遇,不愿止于幕僚,亦是有情可原。 嗯........ 微微一鼻音。 诸葛亮星目微张,瞥了郑璞一眼后,再度捋胡沉吟。 他忽然觉得,尝试着让郑璞掌兵权为将率,亦不是不可。 其一,郑璞胸有韬略,让其历练掌兵,或能为大汉培养出一位将才来。 其二,乃是什邡郑家,有忠节之义。 对于郑璞的先父郑度,终其世不仕先主的固节行止,在诸葛亮心中是没有敌意的 。 又或者说,他心中是极为赞赏的。 人臣忠贞者,当不事二主也! 且,当年献帝尚是天下共主,刘璋与先主皆为汉室宗亲,郑度效忠刘璋,恪守臣子之道为之固节,亦是忠于大汉! 只是所托非人耳,并非有仇视先主之心。 其父忠贞,其子被面命耳提下,忠诚之节亦比他人更值得信赖。 “子瑾之志,我知矣!” 一番思罢,诸葛亮颔首,笑逐颜开,“不过,子瑾毕竟年少,且莫心切。须知欲事立者,当躬亲且力行。” 嗯? 不是在言军国之策吗? 为何忽然之间,便转为督励于我? 且,我尚未言己有何志,你却声称已知矣? 郑璞心中诧异莫名,但也不怠慢,连忙拱手行礼,口称受教等言辞。 见天色已晚,又觉得今日所言,已将自己心中所思尽数谏之,便生出了辞归之心。 尤其是,与马谡、柳隐等人叙话,他可侃侃而谈,从容不迫,尽显智珠在握。 然而,对眼前这位,郑璞本来就带着“高山仰止”的倾慕。与之坐论,难免心神惶惶,唯恐一时失言而冒犯,心中颇多不自在。 那种感觉,仿佛自己是一只已经上钩的了鱼,被渔夫嬉戏的拉出水面数息,再扔入水中数息,如此不停反复。 “丞相,天色已晚,不如璞.......” 心中思定,郑璞便拱手,言半而止,并以目瞥窗帷示意。 而丞相诸葛亮,循着郑璞眼光而视,见窗外早就漆黑一片、群星璀璨于夜空,便会意的颔首,莞尔而笑,“一时谈兴大起,倒是忘了看时辰了。” 是极! 丞相日理万机,我早该不扰了。 郑璞听罢,心中甚喜,刚想出声作辞去。 却不想,诸葛亮竟然以手叩了叩案几,声音微昂,“来人,上餐食!嗯,再取些酒水来。” 说罢,又目视郑璞而笑,“我近日食欲不振,倒是忘了子瑾正年少易饥时。且先用餐,你我再议其中细节之事。” 我是想告退啊.......... 郑璞心中哀嚎,但脸庞上却是露出感激之色,拱手致谢,“璞,谢丞相赐餐!” 茶渐浓说 感谢书友“新来的喷子”打赏。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28章、马忠 夜暮安谧,沉寂如一潭死水。 月色朦胧,星光迷离,从夜空中如丝缕垂下,将丞相府的楼台亭阁笼罩其中。 丞相诸葛亮署屋外的廊道中,一小吏手提青铜油烛具居前引路,郑璞紧随其后。微风轻拂,青铜油烛具火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映拖在后方,时而张牙舞爪睥睨,时而起舞欢庆喜悦。 一如郑璞此时心绪。 被丞相诸葛亮赐餐后,两人又坐论叙话了良久。 依旧是丞相问,他作答。 且,所问之事,不再局限于军略筹画,而且涵盖了政事、民生、用人及吏治等等诸多琐细。考校之意,多于探讨。 亦让日后将提携之心,润物无声藏言辞中。 郑璞自然凝神悉心作答,既不敢锋芒毕露,亦不甘作庸碌老成之态。 是故,甫一叙罢出来,便觉得身心憔悴。 唉........ 与这样一位达治知变的智者坐谈,固然能获益良多,却也是心累不已。 心中暗叹了声,郑璞收起思绪,将目光放在青铜油烛具上,留意脚下道路。 值守小吏引路的去处,乃是门下督署屋。 汉制,州郡及县的府署,后方都空出几间院屋,供一些无财力自行购置住处的主官以及僚属栖居。丞相府亦然,各级僚佐署屋都有栖居之处。尤其是门下督(全称为门下督盗贼),乃有仪仗、值守、宿卫等职责,自然不缺僚佐及甲士的下榻之处。 郑璞并不想入住在此。 但京师禁宵,无手令不得夜行! 无法归去借住秦府,亦只好将就一夜。 而且,从诸葛亮署屋里出来时,他还被丞相叮嘱代为传话:让门下督马忠前去议事。 一路轻声慢行,到了门下督署公处。 郑璞请那引路小吏暂候,自去寻值守的甲士询问,“在下乃书佐郑璞,归马都督节制。敢问壮士,马都督今夜所栖在何处?” “原来是郑书佐。” 那甲士闻言,便放松了脸上的警惕之色,先以军礼执之,然后笑道,“日暮时分,都督见郑书佐被丞相留谈,便吩咐我等转告,郑书佐归来时可先行歇下,明日再进见。” “劳都督体恤。” 郑璞微怔 ,连忙侧右拱手以示致谢马忠,又说道,“不过,我归来时,丞相让我代为传话,让都督前去议事。” “啊!” 甲士讶然作声,连忙转身往内步入,“郑书佐请随我来!” 疾行少时,那甲士竟是来到一军帐前,高声禀报,“禀都督,丞相有召!” 话落,军帐内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不过数十息时间,军帐帘布便被从内撩开,一年过三旬、身披甲胄的将率走出来。 只见他身躯七尺有余,方脸宽额,五官犹如刀斧雕刻般棱角分明,须发浓密,目眸且锐且深邃,令人甫一见,便忍不住赞一声英姿飒爽。 且,他能如此迅速出帐,不难让人猜到,他是不卸甲而眠的。 不愧是被先主刘备赞誉之人啊! 郑璞暗自打量,也不敢怠慢,向前一步,执礼说道,“见过马都督。在下乃书佐郑璞,方从丞相署屋中归来。丞相令我带传话,让都督前去议事。” “噫,你便作新字书《千字文》的郑子瑾?” 马忠侧目而顾,嘴角含笑打量,“果然一表人才!嗯,有劳了,你且去歇下罢。夜已晚,其余事明日再叙。” 说罢,摆了摆手,便大步离去。 一夜无话。 翌日,卯时,天色蒙蒙微泛白。 郑璞满脸倦容,从木榻上爬起,觉得浑身都酸痛僵硬。 嗯,他和丞相府的宿卫甲士挤了一夜。 亦让他听了整宿的呓话、磨牙与呼噜声,还有一股混杂着脚臭、汗味、狐臭等说不明道不白的味道,久久盘旋在鼻息前。驱之不走,挥之不去,别提有多难受了。 揉了揉了眼眉,郑璞步出军帐。 外面早有许多甲士,组成小阵于不大的校场里操戈而舞。 或许是被申令不许喧哗了,这些甲士挥着长矛或环首刀演武,竟只有劲风声,无人呐喊助威。郑璞眯眼,默默看了少时,眼角余光瞥见到角落有一水井,便缓步过去,挽起衣袖取水洗漱。 “咦?郑书佐竟歇在此处?” 一记诧异声,从身后传来。 郑璞随手抹了脸上的水珠,侧头而顾,原来是昨日引他入丞相府那将率,句扶。 “原来是句录事。” 颔首而笑,郑璞起身拱手致敬,“昨夜归来晚 了,便随意歇下。” “啊!我倒是忘了!” 句扶亦回了一礼,满脸懊恼,“郑书佐有自己署屋的。我昨日本想待郑书佐见过丞相后再领去,但书佐日暮时分亦未归,便以为书佐不住相府内。” 呃........ 你可以不用如此率直的。 郑璞闻言,想起昨夜的几无眠,便深深的呼出一口气,笑容依旧灿烂,“无碍。若句录事有空闲,还劳烦现领我去。” “得闲!得闲!” 连连颔首,句扶侧身伸手虚引,“郑书佐,随我来。” “有劳。” 依礼亦伸手虚引了下,郑璞随其后,“句录事,你我年齿相仿,不如以表字相称可好?” “如此最好!” 句扶露齿而笑,“郑书......子瑾若不说,我亦想提。我家中在汉昌,賨人居多,素来少文,亦最不惯这繁文缛节。对了,子瑾,你所作新字书提及的异兽,可有缘由否?” “嗯?为何如此问?” 脚步微顿,郑璞有些诧然。 心中亦暗忖,此人不会是昔日抨击我字书中杜撰太多、荒诞不经者之一? “哈,是随我来相府任职的甲士,他们都是賨人,素喜鬼神异兽之说。昨日听子瑾入相府了,便托我问之,想请子瑾讲讲那些异兽的典故。” 句扶解释罢,恐郑璞见怪,又紧着加了一句,“子瑾,賨人性情直率豪爽,常直来直往。且离乡久了,无以为乐,方有此念,你莫见怪。” 你也很直率...... 郑璞腹诽了句,出声应道,“无碍。若我得闲了,说说亦无妨。” “子瑾真乃......” 侧头而笑,句扶刚想致谢,却又挺直身躯行军礼。 “见过马都督。” 得闻,郑璞侧头,见马忠正缓步而来,亦连忙拱手,“见过马都督。” “嗯。” 微微颔首,马忠从两人身前步过,“子瑾,且随我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29章、賨人 步履缓缓的马忠,并没往署屋而去。 反而折回小校场内侧,一路颔首给那些行礼的甲士致意,寻到了餐食之处。 此间颇为宽敞,早有许多甲士在狼吞虎咽。军中多鄙夫,这些甲士餐食的姿态,有箕踞、倚廊、席地盘腿等,且唧之声甚大,不绝于耳。跪坐于仄案前端正用餐的,寥寥无几,看那甲胄应是都伯或军中文吏。 或是习惯了,见主官马忠入来,众人皆是颔首而笑,并不禀礼。 “所食多寡,量自而取。” 马忠侧头,目视郑璞颔首,叮嘱了一声。 “诺。” 恭声而应,郑璞微抬头,目线越过众人看餐食,不由心中赞了句:好生丰盛。 他处军营,稻饭管够便足矣。 这里的餐食,竟有稻饭、豆饭、几种盐菜可选,且那冒着缕缕热气的酱汤,还有些许油花晕开。 实属难得。 或是军中汉子食量大的缘由,取餐的陶碗颇大。 郑璞瞥了眼点点糠皮的稻饭,索性稻饭、盐菜和酱汤全取在陶碗内,寻到案几隅角入座,亦顾不上形象,俯首执箸大口扒拉。 他确是饿得狠了。 丞相诸葛亮饮食清简且量少,他昨暮食半饥半饱,夜里又几无眠,腹中早就空空如也。 却不知,远处端正用餐的马忠,眼角余光一直瞥来。 见他如此做状,便收回视线,嘴角微有弧度。 少时,微微打了个饱嗝,郑璞搁下竹箸,侧头看马忠尚且慢条斯理用餐,便先自行步出屋檐外取水漱口,驻足静候。 站立数息,本来就困乏,甫一餐食罢,不由睡意阵阵来袭。 郑璞强忍着打哈欠的举动,将目光投去餐罢而出的甲士身上。此刻用餐的健儿,脸带倦容,双眼困迷,应该都是值守宿夜的。甫一出来,便边走边卸甲,往那几个军帐归去。 亦让郑璞瞧得仔细。 他们都大多椎发,或椎髻弜头,以布裹之。身着斑斓织,衣裙皆比汉人短了些,个别魁梧雄壮者,裸露于外的肌理上尚有条状黑青色文身。尚未入帐,便矮身除去布履足衣,跣足往地上且跺且搓,似是在释放被履衣束缚的不耐。 “ 他们都是賨人,别称板楯蛮,号‘巴郡神兵’。” 正当郑璞细细观量时,一记淡淡的声音,传入耳中。 侧头一看,却是马忠不知何时来到身侧,也正目视着那些健儿,语气缓缓,“天性劲勇,以板为盾,善弓弩矛戈。人多率直豪迈,好淫祀,喜歌舞,善狩猎且酿酒。昔日曾举族出征助高祖定鼎关中,后又多次助朝廷平乱。然,先帝定汉巴之地时,曹公迁七姓夷王朴胡与邑侯杜濩安置邺城,数万户賨人至关中。今三巴之地,賨人声势已然不如之前矣。” “原来是白虎复夷,多谢都督解惑。” 郑璞听罢,便出声言谢。 嗯......... 一个轻微的鼻音。 马忠摆了摆手,径直趋步在前,示意郑璞跟随,“子瑾昨夜似是无眠?” 说完,不等郑璞回答,便又加了句,“你若有心兵事,尚得早日习惯这行伍粗鄙之处。嗯,礼少些,军中兵卒多桀骜,鄙缛文者众。” “诺。” “昨夜,丞相招我议事,言你有筹画策算,让我多顾看些。日后,若你需舆图等物,或想观摩各部兵卒如何配合组阵演武,尽来寻我便是。” “璞多谢都督!” “句孝兴,你已识得了。他为门下录事,兼领军正,掌军中律法。你以后点卯告假,或是外出署公需甲士护送等事,寻他便可。” “诺。” “还有,军中兵卒多目不识丁。你昔日在家中桑园授蒙学,今到了相府,若闲暇之时,可给那些兵卒讲讲。不求让他们尽数识字,用你新字书里那些典故,多传授些忠君守节、克己向善之事。” “诺!都督放心,璞知此中轻重。” .................... 一路缓步行。 马忠既是殷殷谓之,又是频频点出军中事务及郑璞日后职责。 待到了门下督署屋前,他才止声,入内自行坐下了,便以手指一席示意郑璞且先坐候,便轻轻的叩了叩案几。 随即,便有将率、甲士以及早就恭候在外的假佐纷至踏来。 马忠逐一细声问及今日各种琐碎,时不时还执笔俯首疾书一番,好不忙碌。 亦让百无聊赖的郑璞,困意更浓了。 他有些迷茫,马忠是为何让自己留在此枯坐看。 且,他身为书佐,案牍 撰文之事,岂不是他的职责所在吗? 为何不唤他执笔呢? 许久,屋外再无僚属入内,马忠似有些疲惫,搁下笔轻轻揉了好一会儿的眉心,忽然发问,“子瑾,困乏否?” 呃........ 安能不乏? 我就差没掐腿以提神了。 闻言,兀自强打精神的郑璞,侧头而顾。 却是瞧见,马忠正斜头而顾,眼神及嘴角满是戏谑;与之前干练且苛肃的形象,判若两人。 心中微愕,郑璞略作停顿,还是据实而答,“回都督,璞颇为困乏。” “嗯,我亦颇困乏。” 点了点头,马忠起身挺腰耸肩缓解久坐酸楚,便往署屋外步去,边走边言,“同是深夜才眠,我还需值守昼日,子瑾却是能归家安歇,实在令人心意难平啊!” 已起身步行随后的郑璞,闻言又怔呆:他方才叙,我早就可以归去了? “哈哈哈~~~~~~” 顿时,马忠见他状,便齿牙春色。 好一阵,他才笑罢,伸手拍了拍郑璞的背,“我等巴人好戏谑为乐,賨人更甚之。子瑾早日习以为常,他日督领他们,亦能少些坎坷。” 嗯!? 我要掌军? 原本还暗自愤愤的郑璞,心中瞬息泛起欣喜,努力用很缓和的声音,“都督方才是说,璞日后要领军?” “乃丞相嘱我之事。” 马忠点了点头,作肃容,“不过,尚未到时候。子瑾先熟悉军中事务,且静候。嗯,这些时日,你若得闲暇,可随句孝兴于军中行走。” “诺!” 郑璞亦作肃容,拱手而拜,“璞定不负丞相厚爱,以及都督提携。” “无需多礼。” 马忠摆了摆手,步出署屋,往右一指,“此乃你署屋。我麾下之人,无分兵卒与文吏,一月须夜宿相府一旬之期。可多,不可寡!违者,行军法!” 茶渐浓说 感谢书友“17th的黑猫”打赏。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30章、闲谈 郑璞的署屋,是并檐依柱而开的小室。 木斫痕迹尚新,一看便知是临时隔出来的。 空间亦逼仄无比,仅可容一案几、一几榻而已,当真是“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 所幸,檐下开了窗取光,劳顿时可目视屋外花木绿意,权当雅趣。就是不知,若雨水连绵的时节,是否变作水帘洞。 郑璞,推开门见状,不由哑然,再度悻悻然阖上。 如此简陋逼仄,也没什么可清理的。 然,他亦不能嫌弃什么。毕竟马忠署屋隔出他的署屋后,空间也大不了多少了。 或许,这就是马都督一直宿在军帐内的缘由。 暗道了一句,郑璞转身步出丞相府。 困乏无比的他,如今只想归秦府,好好休憩一番。 嗯,他还未正式开始任职。 丞相府对外地僚属颇为体恤,应辟命前来的,都会匀出一旬时间,让僚佐自行寻住处安顿家眷或处理人情世故等杂事。正式任职后,才会按着“吏五日得一下沐,言休息以洗沐也”的《汉律》来。 一路无话。 归来秦府,门房迎入时,还转告了一句,“郑二郎,昨日未时,有一自称柳隐的壮士来寻你。得知你尚未归来,便留了家中地址,说是你若得闲了可去寻他。” 咦,休然兄这么快就寻我了? 郑璞闻言,眉毛微扬。 他与柳隐是同行归来成都的。 离开什邡桑园之际,面对小郑嫣的不舍,他便许诺会尽快在成都寻个宅子,好让家母卢氏和小郑嫣有空便来住些时日。 那时,柳隐在侧,便主动请缨。 说自家世代居成都,对三教九流都颇熟悉,将寻宅子的事情给揽了过去。 对此,郑璞盛情难却。 因为最初柳隐的打算,是想匀出自家一栋阁楼,给郑璞住的。 若是退而求其次都不允,未免也太伤情分。却不想,才归来成都一日,柳隐竟已寻到了宅子,前来邀他去看了。 “谢老丈提醒。” 微微颔首,接过一支写着地址的竹简,郑璞向门房致谢后,才入府内歇下。 一夜无话。 翌日,郑璞洗漱完毕,正欲出门寻柳府而去。 却不想,方步过中庭,便撞见闲坐庭前莳花弄草的秦宓。 未来得及出声作礼,就被满脸和蔼的秦宓诏书出声相唤,“子瑾,来,来!过来叙话。” 如今的秦宓,已鲜少去署公。 缘由是吴使张温刚归去不久,他便被朝廷升迁为九卿之一的大司农。 此职以往很显赫,但如今清贵无事。 不过,却是十分称秦宓的心思。 他本儒人,无心仕途。 尤其是当年,他曾劝阻先主刘备东征而获罪被下狱,最后以资财贷出。现年齿已高,且疾病频发,早就不耐劳顿于案牍。 闲下来,反倒可以休养身体,读书抚琴、含饴弄孙为乐,不亦快哉! “闲坐庭前,淡看花开花落,漫观云卷云舒,世叔好逸情!” 郑璞连忙拱手步来,喜容可掬的赞了句。 “噫,此言甚美!” 甫一听,秦宓就拊掌而赞。 旋即,又垂首捻着胡须,嘴自将郑璞之言喃喃数次,才昂头叹息,“子瑾之言,想必是衡之兄晚年在桑园的日常?唉,老夫汲汲营营太久,此身难得清静旷远矣!” 喔........ 郑璞有些哑然。 不过随口恭维,却是引发了长者的感伤自怜,且不知如何劝慰。 所幸,秦宓感慨不久,便缓和了神情,捋胡而笑,殷殷谓之,“子瑾文采,果真斐然!短短一言,便道尽了隐士风流,可嘉!然,亦有一点不好,暮气太重!子瑾正年少时,且已受了相府辟命,不可再作此无志之思。” “诺。璞受教。” 执礼以示受训,郑璞笑意潺潺,自寻席位坐下。 嗯.......... 微微一鼻音,秦宓亦满脸孺子可教也。 他对这个故人之子,最欣赏的不是筹画策算,而是恭敬却不迂腐的性情。 “子瑾,昨夜你未归,是夜宿相府了?” “回世叔,是。” 轻轻颔首,郑璞便将昨夜之事扼要说了一遍。 末了,便加了一句,“世叔,璞已托友朋在成都城内在寻宅子,若是相中了便迁过去。日后,璞闲暇了会常来秦府叨扰,世叔可别烦我。” “小子言,甚可恨!” 被逗乐了的秦宓,哈哈大笑,张口便责之,“信口雌黄,老夫何来烦你之说!安能诽谤长者邪?” 一阵 笑罢。 他又微微倾身前来,“子瑾已应辟命,再住我家确是不便。不过,老夫在成都任职多年,且你我两家乃通家之好,子瑾何须劳烦友朋邪?” “此乃璞之过。” 先拱手告了声罪,郑璞才含笑解释,“璞知世叔之心,然亦不敢劳烦世叔过多。不然,家兄若得知,必代先考棍棒加之矣!” “狡言!” 不出意外,秦宓又训了句,却也不再执着,摆了摆手,“你自有主张,便作罢了。届时寻好了宅子,知会老夫一声,老夫让管事送些仆婢过去。” 话落,不等郑璞回答,又故作肃容,“长者赐,不可辞也!此乃子瑾你原话!” 呃........ 郑璞再次哑然。 微怔少时,便莞尔而笑,拱手做谢,“世叔盛情,那璞就却之不恭了。” “如此甚好。” 屡屡点头,秦宓捋胡的手也快了几分。 继而,似是想起了什么,手往腿上拍了下,出声道,“倒是忘知会子瑾了。你归什邡后,巴西谯允南常来我府上,谘访《春秋》、《易》等书,亦屡次问及你何时再返成都,似有邀你为朋之心。你若有意,不妨去学宫拜访一二。” 咦,谯周寻我? 闻言,郑璞微讶,垂目作思吟。 他对于谯周,印象还留在桑园听蒙学的那刻。 然,后来谯周竟将他名闻于丞相诸葛亮之耳,且将他与张表、杨戏等人相提并论,亦算是有擢名之情。今他既有心结交,自己似乎也不好辞。 一番思定,郑璞便颔首,“世叔,璞得闲了,定去拜访。” “嗯。” 秦宓欣慰而笑,挥了挥手,“闲话叙,子瑾且去忙。” “诺!璞先告退。”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31章、约事 柳隐留的地址,在成都城西。 这与成都格局划分有关。 天子坐北朝南乃惯例,是故皇宫、丞相府以及功勋贵胄府邸等都安顿在城北;城东外有走马河蜿蜒折南下广都县,沿着龙泉山脉而上可扼守住东入成都的危隘“金堂峡”【注1】,历来是朝廷戍守驻军以及囤积仓禀甲兵之地。城南乃商贾、走夫、屠户及杂役等聚集;世家大户若想在城内置府邸,首选便是城西。 一路寻路来,且行且看。 对比城北功勋贵胄府邸的那股雄浑威严气势,城西的世家府邸,虽同样鳞次栉比、楼阁亭台齐竞秀,但却丹楹刻桷、富丽堂皇,少了些庄重贵气。 成都柳姓,是少有的“三世共财、宗族共居”之家。 是故,并无“京师大居不易”的窘迫。 相反,柳家所起楼宇层台累榭,异常恢弘雍容,连秦府都无法媲美。 郑璞寻至时,昂首而顾,便暗自咂舌不已。 如此规模,若是府前再置一象征门第的庑殿式双檐石阙,说成王侯之家亦不为过了。 缓步向前,给值守门外扈从递上柳隐留下的竹简,无需在外等候,便被迎入别厢耳房歇脚避暑。 少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响起,柳隐雄壮的身躯便映入眼眸。 人未到跟前,洪钟般的声音已入耳。 “子瑾迟迟而至,可让愚兄一阵好等!哈哈哈......” 柳隐眉目舒展,大笑步向前来,亦不行礼作那股繁文缛节,直接亲昵的执起郑璞之手,往内堂拉去,“将近晌午,暑气正盛,子瑾且随我入屋怯汗,再去看那宅子。” “却之不恭。” 郑璞颔首而笑,并肩前行时,亦作戏谑言,感慨道:“我若早知休然兄家中如此豪富,当日在什邡桑园时,便厚颜受了赠宅之意矣!” “子瑾敢作诺邪?” 早就深谙郑璞性情的柳隐,闻言,便斜眼瞥之,口气微作挑衅,“现今,亦为时未晚!” “休然兄如此待客,不惧家中长者以棍棒授之邪!” “我有嘉宾,当鼓瑟吹笙;我有损朋,当言辞苛之!” “鄙夫者,柳休然是也!哈哈哈~~~~” “哈哈哈~~~~~酸儒者,郑 子瑾是也!” .......... 且谑,且笑,且趋步。 一路穿月门、过亭台廊阁,终得入柳隐自屋宅。两人分主客入座,自有柳家仆婢奉上井浸羔酒、瓜果蜜饯等物。 一阵举盏,盛请共饮罢。 柳隐便挥手摒退仆婢,微前倾身,探首过来轻声问道,“子瑾,前日入丞相府,是夜,你便留宿了?” “嗯,丞相公务繁琐且治事严谨,入暮时分才召我见,叮嘱至夜半时分。” 郑璞颔首,解释了一遍,“是故,便留宿门下督署屋内。” 旋即,又叹了口气,“与众多甲士挤一军帐内,扰甚,几无眠。昨日我便没来寻休然兄。” 听到郑璞与丞相诸葛亮坐谈至夜半,柳隐眉目高翘,诧异莫名。待郑璞说几无眠时,不由冁然而笑,“子瑾久在桑园,清雅惯了,自然是不耐兵子粗鄙。” 顿了顿,又由衷欢欣而言,“如此说来,子瑾才学,得入丞相之眼矣!” “哈,乃侥幸耳!” 并不作谦虚,郑璞点头莞尔而言。 言罢,敛容垂头略作思绪,才目视柳隐而问,“休然兄,你我性情相契,我便直言了。成都柳家可称豪巨富,不知家中操戈者有几多?嗯,我乃是问,你若仕官军伍中,家中可助你携多少部曲随军?” 嗯? 顿时,柳隐脸上连连泛起异色。 亦不当即作答,而是垂眉捋胡而作思量。 并非是郑璞此问,犯了柳家忌讳。 自黄巾之乱起,世家豪族结坞堡、聚私兵自保乃常态。成都柳家巨豪,又宗族共财不分家,田亩众多且逐商贾之利,家中专职执刀操戈者,不下五百之数。若临危难之际,聚族人以及授刀甲于庄客、健扈等,千数尚不止。 而是柳家已有子侄仕于州郡,不会再将过多底蕴为朝廷所用。 毕竟,柳隐现今并非柳氏家主,且宗族耆老众,多持老成安身之见。 “子瑾之问,我知其意矣。” 良久,柳隐昂头,先拱手致意,才轻轻谓之,“家中知我素来喜武事,亦颇看重。我若随军,授扈从四五十,应有之。若有晋身之阶,近百之数亦未必不可。” “四五十之数,足以!” 面露欣喜之色,郑璞连连点头,探过首来,附耳而言 ,“昨日听门下督之意,若无意外,我随征南中几可定论!届时,休然兄若不以我位卑,你我便偕行,共建功业!” “大善!” 柳隐听罢,当即握拳狠狠的挥了下,喜不自胜。 亦举起酒盏,盛情而邀,“此当浮一大白!来,子瑾,盛饮之!” “饮!” ............ 事论定,两人不敢大饮,转做闲聊笑谈。 少时,见暑气稍退,柳隐便唤扈从备车马,往寻好的宅子而去。 按郑璞所言的“不求宽敞高瓦,但求清净无扰”之需,柳隐在城西与城南之间的拐角处,寻了一处小宅。 原是一常年行走南中的商贾,作储货物之用。 但今南中诸郡叛乱,他货积无销,赊财颇多,早有变卖田宅之念。只是当时先主刘备大行,士庶皆惶惶,无人问津。 是故,正好让柳隐寻得。 郑璞下车马,内外目顾片刻,便心生欢喜。 此宅近依城墙,常有戍守甲士巡视,无安危之忧;内无雕甍丹镂之奢、玉栏假山精饰之绮,恰是静居之宅。 “知我心者,休然兄矣!” 由衷的赞了句,郑璞做谢,又问,“不知此宅作价几何?” 对此,柳隐却是不答,乃是拉着他到一矮垣处,指着一月门,挤眉而笑,“穿过此月门,乃我新置别居。子瑾此边小宅,乃是那商贾卖我的添头!” 郑璞闻言,当即哑然。 随之,又摇头苦笑,“不想,竟被休然兄算计,强行以宅赠之了。” “此乃皆拜子瑾尊先君注释的《六韬》所教也!哈哈哈~~~~~” “哈哈哈~~~~~” 两人相视,大笑。 少顷,郑璞收起笑容,冲着柳隐点头,“与休然兄比邻而居,也是幸事。我正好想作宴,为休然兄结识一将率。” 茶渐浓说 【注1:金堂峡,与钓鱼城皆号称小三峡,是东入蜀地成都的主要道路,当年赵云率军东来与先主刘备会合成都,便是取此道。】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32章、请宴 郑璞想邀请的将率,自然是门下录事句扶。 一则,乃是两人年齿相仿官职相当,且句扶为人颇为直率,正是良朋之选。 尤其是,马忠已表示过,日后将依照丞相诸葛亮之意,以賨人甲士授兵于郑璞;且又让郑璞闲暇时随句扶熟悉军中事务。 以此推论,句扶早知内情。 嗯,或多或少。 是故,二人若早些熟稔,对日后共事,亦是大有裨益。 另一缘由,乃是柳隐喜武事,胸有韬略,且志在军功。 郑璞引句扶结识,既能相互探讨军略以互补,又能让柳隐通过句扶得入马忠之耳,为以后举荐随征南中。 恰是两全其美! 至于此二人能否性情相契,亦无需担忧。 同为巴蜀大族出身,礼仪气度本不缺。且一人性情直率、一人性情豪迈,皆为大好男儿,待二三陶壶水酒入腹,岂能不含情脉脉、眉目传情....... 哦不! 乃惺惺相惜、相见恨晚? 作如此思虑,郑璞翌日,便寻来丞相府相邀。 只是待寻到句扶时,尚未出声,就被他满脸诧异的抢了先:“咦,子瑾今日便来署公了?” 问完,不等郑璞作答,他又抬手示意噤声。 左右顾盼了下,便将郑璞拉至一角落,低声嘱道,“子瑾勤勉,乃是好事。不过,我且劝一句,莫作早。我等门下督署事务琐碎繁杂,难有五日一休沐,子瑾不惜今闲暇,他日便悔之矣!” 呃~~~~ 郑璞听罢,不由心中有些好笑,兼之感动。 方才见他举动诡异,还以为有何变故呢! 哪料到,竟是此缘由? 先道了声谢,郑璞才道出此来缘由,还戏谑了句,“孝兴如此嘱我,若马都督得知,必以军法责之。” “哈哈哈~~~~~” 得知自己误解后,句扶不由搔着鬓角讪笑。 笑罢,才拱手谢邀,喜形于色,“子瑾迁居之喜,且亲自来盛情相邀,我安有不赴之理?嗯,不知子瑾将宴定在哪日?” 还了一礼,郑璞笑道,“我尚有闲暇数日,看孝兴何时得休沐,便何日设宴。” 却不想,句扶手一挥,不假思索便道,“子瑾定下便好,我随时可休沐! ” 亦让郑璞闻言,当即愕然。 怪哉! 任事丞相府,竟能随时休沐? 而句扶见状,脸庞便泛起苦涩,絮絮叨叨的解释了缘由。 原来,句扶长在巴地,于成都并无友朋。 随马忠来相府任事以来,觉得日常休沐亦无事,索性便一直值守,仅去岁告假归家了一次。 然而,带着满心欢喜归家省亲,甫一进家门,便被其父执棍杖之,怒斥曰:“竖子才疏学浅、德浅行薄,万幸得相府不弃,授于职责!竟不思为丞相执帚图报,反而贪恋闲逸归来!可恨!逆子,受杖!” 若不是其母闻声,赶来劝解,句扶指不定当日便逐来京师继续值守。 饶是如此,句扶亦只在家宿了一夜。 是故,句扶自此未再休沐过,若他今请禀马忠,饶两三日休沐,马忠绝无不允之说。 郑璞听罢,一时无语,亦忍俊不禁。 倒是句扶忠厚,呵呵陪笑了几声,又轻拍郑璞的背,挑眉挤眼,“巴人甚好酒,我素有豪饮之名,且已许久未盛饮过。子瑾既邀,可得先诫家中仆从,免得醉态被我所谑。” 郑璞先笑,亦故作慨然,“哈,孝兴竟不自谦也!孰醉被谑,尚未知矣!” 旋即,又敛起笑容道,“孝兴正当值,我便不多扰了。设宴之日,定在三日后申时,可否?” “甚好!” 重重颔首,句扶拱手作辞,“届时我定依时来赴。子瑾,我且去署公。” “好,孝兴且去。” 拱手作别,郑璞便步出相府。 正自思,乃是去秦府要一二仆婢,抑或是托柳隐从家中寻数个扈从,来操持宴席之事,却不想衣袖竟忽然被人所执住。 还有,一句颇为惊喜的话语入耳,“不想子瑾兄已来成都了!” 郑璞侧头一看,原来是谒者庞宏。 却是不知他身为天子近侍,为何在相府外流连。 微微而笑,郑璞颔首致意,“嗯,我方到京师数日,巨师近日可好?” “尚好!尚好!” 庞宏连连点头,笑逐颜开,“我正好来相府公干,却不想竟遇子瑾兄,心甚喜焉!” “呵呵,我亦然。” 自然,郑璞笑颜,犹如春风满面。 小叙一阵。 郑璞见他喜容真挚、眼眸亦 灼灼,不由心中好感大增。 有心想再多叙,又恐误了他公务之事,便出声提醒,“巨师,你我在此闲叙,不会误了你公务?” “不碍事,不碍事。” 不想,庞宏连连摆手,先颔首致谢,才笑道,“谢子瑾兄提醒了。我乃是在外等候小吏,将丞相批阅之案牍送来,再携归宫内,并非玩忽职责。” 随之,又似是想起了什么,便拱手执礼道:“当日桑园一聚,与子瑾兄坐谈,我受益良多,恨不能抵足而眠矣!今兄已至成都,我斗胆设宴请之,还望兄莫作辞。” 喔........ 我本来宴人,竟被宴矣? 郑璞心中,不由叹了句世事巧合多。 又觉庞宏乃可交之辈,便先将三日后申时设宴之事说了,随后说道,“巨师盛情,我本不该辞。然,我数日后便入相府署公,他日休沐之期亦不敢定。若是巨师三日后得闲,且不责我并宴之,不如同来共聚可好?” “三日后?” 垂头略作沉吟,庞宏便喜笑盈腮,“我应可得闲。子瑾兄,那便如此说定了,届时我若无法脱身,定先遣人来知会。” “好!” 微颔首,郑璞便借着尚且有事,作别而去。 登上简陋的鹿车,刚想让扈从驱归,又转念一想,便往张表府上而去。 庞宏与蒋显交情莫逆,连署办张皇后私事尚不避嫌,届时若赴宴,定也会谐来。 如此,本是小宴,亦会传扬出去。 不如并请张表同来,免得他后得知,怪罪不宴他。 只是,郑璞能料到庞宏会谐蒋显同来,却料不到,有人竟不请自来。 且是恶客!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33章、逐客 三日后,申时。 句扶赴约,而庞宏果如所料偕蒋显而来。 至于张表,则是署公今日事毕后,一路疾行而至。 郑璞与柳隐逐一盛情请入,柳家扈从婢女忙碌穿织其中斟酒奉食。 虽无佳人鼓乐轻歌曼舞,却胜在无尊长同席,可无所拘束肆意言笑谈乐。 众人觥筹交错,嬉笑怒骂释放真性,尽是不亦乐乎。 却不想,酉时方到,于外候门的柳家扈从,竟入内执礼禀报:“郑郎君,门外有一人来访,自称尚书台选曹郎,陈奉宗。” 选曹郎陈奉宗? 陈祗? 郑璞听闻,心中诧异莫名。 他与陈祗未曾谋面,且不同曹署公,为何不请自来邪? 而席内的张表听得真切,见郑璞兀自诧然,还以为他不知陈祗其人,便上前来解释了一番。 陈祗,汝南人,乃名士、前司徒许靖兄长之外孙。 少孤,于许靖家中长大,为人相貌威武、性情庄重严厉,弱冠时,才学与持重之名便扬于巴蜀之地。后许靖过世,其子少夭且孙年齿尚幼,朝廷便以陈祗名声,及有许靖昔日“人伦臧否之称且私情不协”之风,乃辟命为选曹郎,主管铨选官吏事务。既彰显抡才是举,且兼全门荫之意。 说罢,便笑吟吟加了一句,“子瑾,陈奉宗已然名士矣!现慕名而来,乃幸耳!不如我等移步迎之?” “嗯,依伯达兄之意。” 点了点头,郑璞整理了下衣冠,步出门外,先拱手作礼,“陋室小宅,不想得奉宗兄屈尊前来,蓬荜生辉也!” 却不想,那陈祗回礼后,只是微颔首“嗯”的一声,便步入来。 或许,汝南许氏乃大汉望族高门,陈祗长在许家,因而耳濡目染便养成的气度。 郑璞心微不悦,依旧春风满面。 待迎入内,扈从添好食案,他竟不入座。 反而负手而立,面有矜容,神情亦颇为倨傲,目视郑璞道:“久闻什邡郑子瑾文采斐然,心有慕,故不请自来。不求羔酒之甘、珍馐之美,但愿得见子瑾文采耳!” 话落,席间倏然静寂。 郑璞闻言,亦蹙眉眼眯。 虽不知陈祗为何作挑 衅姿态,但郑璞已不想究其缘由。 他张罗此宴,本是为柳隐引见句扶,陈祗不请自来便罢了,竟还倨傲无礼,有意刁难! 真当自身薄有名声,便可让他郑璞屈尊奉承? 岂有此理! 心早不喜的郑璞,目视片刻后,声音倏冷,“不知奉宗兄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仅是想知,谯允南识人是否有误罢了。” “呵~~~~~” 一声晒笑,郑璞阖目略作思吟,心绪一动,便睁目而答,“好!既然奉宗兄有如此雅兴,我岂有拒绝之理!”不等陈祗开口,又以手环屋而示,“以此陋室小屋为题,我作骈文一篇,为诸位助兴!” 说完,矮身执起酒盏,且饮且步且吟诵。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南阳.......咳!咳!” 吟诵至此,郑璞猛然迸出一阵咳嗽。 看似,是一时气郁于胸。 然,却是他心道了声好险,差点将“南阳诸葛庐”给顺出来了。 倒不是不可,只是身为相府僚属,如此明言奉承阿谀于丞相诸葛亮,他会被人鄙夷为谄媚之徒。 “子瑾,无碍乎?” “子瑾兄,且先饮,润润喉。” ............ 众人不明就里,自是纷纷出声发问。 郑璞面色不变,颔首向众人致谢,趁着将酒盏凑近嘴边之时,暗自思量下文当如何叙。却不想,酒盏早空空如也,便将手中之盏往宴间伺席的柳家扈从一伸。 “酒来!” 作态,端的慷慨激昂! 加之其丰神俊朗、气宇轩昂的容貌,不由令人暗自心折。 “壮哉!” 被感染的柳隐,亦是豪情大发,击案而赞。 旋即,便挥手摒退扈从,起身自提起陶壶步来,轰然放声,“且让我来为子瑾把盏!” 微俯首,双手执盏接过酒水,心有所思的郑璞眼眸一亮。 执酒盏向众人遥敬后,自己一饮而尽,便掷于地下,朗声而道,“南阳庞公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庞公,便是隐士庞德公,名隆荆楚之地。 因水镜 先生司马徽年齿小庞德公十岁,以兄事之,称之为“庞公”,故“庞公”之名由此而来。郑璞将之与杨雄的子云亭相提并论,毫无突兀之处。 众人听罢,皆心旷神怡。 既是叹服郑璞的才思泉涌、文采斐然,短短时间内竟以小宅陋室为题,便将一篇辞藻华丽、朗朗上口的骈文一蹴而就。亦是为此文中所寓意的洁身自好、不慕名利态度以及高洁傲岸的情操所倾倒。 “妙哉!” “贤哉!” “美哉!” ............. 一时间,盛赞之声,不绝于口。 赞罢,又不约而同的,“唰”一声将目光投在兀自傲立的陈祗身上。 此情此景,若按当下风气,陈祗该整理衣冠以示庄重,再拱手告罪出言谦逊。然后郑璞亦自谦两句,不计前嫌盛邀入座,让士林里就此多一段津津乐道的佳话。 陈祗亦是这样打算的。 他本与郑璞无仇无怨,今日贸然登堂诘难,乃是抹不开车骑将军刘琰的情面。 嗯,刘琰前有抨击郑璞之举,已然不和。 后知郑璞被辟入丞相府,恰好间闻今日之宴,便托付陈祗前来寻故指摘一二,隐晦告诫郑璞莫小人得志作反讥之言。 陈祗本是不情愿。 然,许靖生前与刘琰多有来往,无法回绝。 不过,前来之际,他心中亦早有打算。 想着故作倨傲之态激怒郑璞,随后再放低姿态谢罪冰释前嫌,如此既能有交代于刘琰,又能和善于郑璞,取两全其美之意。 却不想,他尚未出声,郑璞反倒先行拱手做了一礼。 声音依旧慨然激昂、掷地有声,“我本山野鄙人,不敢污高第之耳;此乃陋室小宅,不敢屈高士之尊!” 言至此,又伸手往门外虚引,“尊驾,请!” 竟是当面逐客! 顿时,屋内又一片死寂。 众人皆愕然,他们百思莫解,为何郑璞竟作如此刚愎态。 明明同朝为僚,自是以和为贵。且郑璞若让一步,便可彰显自身虚怀若谷的胸襟,邀名于世,为何以强硬态度逐之? 当面折辱之,固然一时畅快。 然,那陈祗颜面无存之下,以后岂不是化成仇雠? 何苦来哉! 事实上,郑璞话落之时,陈祗早就作色。 怒发冲冠、目眦尽裂虽无,老羞成怒却是有之。 “今日,有扰了!” 当即,陈祗一拱手,撂下低沉且愤愤、几是从嗓子挤出来的话语,便转身大步离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34章、子龙 京师成都,勋贵子弟众,多有好事者。 陈祗不请自赴宴却被郑璞折辱而归之事,一二日之内,便成了满城的茶余饭后。 尤其是,庞宏在罢宴后,还抄录了《陋室铭》归来示人。 嗯,倒不是他想邀好于郑璞,乃他是庞德公的从孙。骈文既然盛赞了家中长者,他岂能不心喜以示人之理? 是故,郑璞的名声,再次褒贬不一。 有夸赞其文采者;亦有贬其性情者,如直性狭中、无容人之量等。 对此,郑璞无动于衷,一并摒之。 为人者,坚守本心即可,是非臧否,随他人说便是! 扪心自问,兀那陈祗咄咄逼人,他何须委曲求全,而吝啬针锋相对邪? 孔子尚且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他非圣人,何来唾面自干的觉悟? 得罪了陈祗,那便得罪了!金银财帛,尚有安贫乐道者不屑,生而为人,又如何能让众人皆心生欢喜? 且他此番宴请,目的已然。 句扶与柳隐二人一见如故,罢席之后,竟还私下约定了同游之乐。至于张表等人,亦尽欢而归,情谊再增。 有数位性倾相契、志同道合者为友朋,人生便足以! 无须蝇营狗苟为那仕途之上那点龌龊,垂眉折腰而不得开心颜。 不过,郑璞虽是如此作想,烦恼却是不断。 拜此事被嚼舌者纷纷扬扬所赐,他新宅所在亦被人所知,竟有许多士人不期来访。 真心慕才学者有之。 企图坐论而邀名者亦有之。 不堪其扰之下,郑璞索性归去了秦府。 权当是署公之前,给秦宓抚琴读书作伴,尽些后辈子侄的孝心了。 自然,免不了被长者以“刚而易折”戒之等等。 然而,他不知的是,此事直接影响了丞相诸葛亮对他的看法,以及日后职责的安排。 却说数日前,丞相诸葛亮与郑璞坐论至半夜,虽盛赞其“假以时日,或可与法孝直比肩”之言,但对其提出来的“推恩”之策,并没当即付之以行。 老子曰:“治大国者,若烹小鲜。” 《毛诗故训传》亦有曰:“烹鱼烦则碎,治民烦则散,知烹鱼则知治民。” 诸葛亮虽推行“威之以法”,但值此闭关息民之际,亦无大刀阔斧推行之心,免导致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之事。 是故,他近日频频召尚书陈震、相府长史向朗、参军马谡以及蒋琬等人来昼夜商讨。 至于接替原先病故相府长史王连,代行一部分相府政务的参军张裔,虽颇被丞相见重,确是因他为蜀郡成都人而不在召唤之列。毕竟让一益州士人,来讨论如何挥动砍向益州豪族的刀,终是强人所难。 数日商讨,集思广益,丞相诸葛亮心中大致有了定论。 授官职自募部曲,先在元从、荆襄两系子侄中推行,看效果如何再做其他考虑。 至于寻豪族支系不法、以罪徙汉中郡之事,得待讨南中之叛归来、宣朝廷“叛者必诛”的兵威之后,才能图之。 因而,诸葛亮很鲜见的,白昼罢公归家而去。 嗯,为了设宴请征南将军赵云。 之所以如此郑重,自然是有缘由的。 其一,乃赵云当得起。 如今蜀汉资历最高、威名最盛以及德行最隆的元从老将,非他莫属! 且他一直驻守在成都,从戍守京师的职权以及见信程度,称为军中第一人亦不为过。 另一缘由,则是此事需要赵云参谋。 今天子刘禅即位的建兴元年,赵云便任职中护军。职权为掌禁军、总统诸将,主持选拔武官、监督管制诸武将。现今虽迁为征南将军了,但许多职权依旧在握。想擢拔荆襄、元从两系子侄授予军职,赵云乃是最佳的咨询人选。 丞相的宅邸,并非在成都城内,而是城北外依着走马河而筑。 说是府邸,不如称之为庄园更恰当。 因为当年先主刘备定蜀时,本想将成都中屋舍及城外园地桑田分赐诸将,被赵云以“归田宅,安民心”为由谏回,改授诸功臣其他土地起宅邸。 诸葛亮本清雅旷达,崇尚淡泊明志以修身,是故所选之地,便依水眺山而居。 后陆续被赏赐周边田亩,形成了于田亩阡陌纵横中见桑园、桑园之内见府檐的格局。 一路沿着篱落疏疏而入,只见桑木茏葱,花草熌灼。走马河犹如一条泛着银丝的绸带,曲折泻于石隙之下,俯而视之犹如清河泻雪。再 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斑驳青石为栏,一排宅庐隐于花木树杪之间。恰是出则治国天下,入则修身养性。 应邀而来的赵云,缓缓驱马而入。 身长八尺、姿颜雄伟的他,并没有因年迈而暮气。 反而,那斜飞的英挺剑眉,棱角分明的轮廓上如点漆双眸,偶尔还会泛起,那股孑然纵横敌阵的舍我其谁。 唯独可惜,岁月奔流不舍昼夜,尽染须发寒霜生。 昔日从先主刘备微末时便追随的人,登锋履刃辗转大汉各地,如今唯他独存。 回首而顾,已无故人音容,此中滋味唯天地可共矣! 唉...... 终究,他也老了。 缓缓耷拉下眼皮,星目半阖,赵云忽然不想去看那冬去春来又绿意葱茏的草木。 转而,将心思放在丞相邀宴的缘由上。 朝廷诏令门荫,擢拔功勋后辈子侄为将率? 各家出资自募部曲? 这种做法,有些类似东吴那边的部曲私有制。 弊端很明显,父死子继,其部曲只知将主而不顾朝廷,未来指不定还会引发动乱。然而,对于如今大汉而言,却能将举国财力物力尽用于兵事,为克复中原打下根基。 此乃幸事乎? 抑或,饮鸩止渴乎? 随着马背颠簸的赵云,心情亦在起伏不定。 待到了宅前,被扈从引入厅堂,见丞相与马谡早在席间。 赵云正要上前见礼,却听见丞相一声怅然叹息:“唉,我断言此子若历任多方,其筹画他日或能与法孝直比肩。却不想,秉性及行事,亦能比肩邪!” 嗯? 大汉何人,竟能与法孝直比肩?! 顿时,赵云眸露讶然。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35章、虑远 法正之才学,无需赘言。 然而,他留于世间的名声,还有“一餐之德,睚眦之怨,无不报复”的不以德著称。 丞相诸葛亮叹息郑璞“直性狭中、无容人之量”,与法正秉性类同,正是马谡得闻逐客之举后的闲话。 不过,赵云的关注点不在此。 他更在意大汉何人,筹画之道能与法孝直比肩。 朝廷若能再有一法孝直,奋先帝余烈、克复中原或可未来可期! 哪怕,他今已老迈,或许无缘目睹那一天的到来。然,至少,他在魂归九泉与先帝团聚时,亦可告慰之汉室可兴矣........ 辞世,可无遗恨。 “谡,见过将军。” 倒是席内的马谡眼尖,见赵云到了连忙起身恭敬作礼。 而丞相诸葛亮闻声,也笑逐颜开起身相迎,赵云自是拱手见礼。 礼罢,甫一入座,赵云便按捺不住内心激动,率先发问,“丞相,方才我听闻,朝廷有贤良筹画之才竟可与翼侯法孝直比肩邪?” “子龙倒是听得真切。” 微微颔首,诸葛亮莞尔打趣了句。 旋即将郑璞其人、其才学大致叙述了一遍。 话末了,又扼腕叹息,“此郑家子,为国筹画之心可嘉,其才学亦可再琢,然其人性情失于过刚,恐他日难融于同僚矣!” 垂耳倾听的赵云,闻“推恩”之策执行始末时,不由眉目舒展,心中放下来时路上的忧虑,捋须颔首而笑。待听到郑璞逐客时,又垂头陷入思吟。 半晌,才昂头,略作拱手,便出声道,“丞相方才之言,我倒不尽以为然。” “哦?” 顿时,诸葛亮闻言,不由眼眸微讶,笑容殷殷,“子龙不必拘礼,何所思尽可道来。” 旁边那马谡,亦身轻倾身案前,竖耳以待。 “我之思者,乃人无完人耳,无需苛求太多。” 赵云先颔首致敬,才露齿而笑,“彼郑家子性情刚愎,那又如何?国之用者,取其才耳。若其真如丞相所言,他日或能与翼侯法孝直比肩,我大汉克复中原之志,亦能多一倚仗也!此乃国之幸也!且,丞相言此郑家子未及弱冠,锋芒毕露乃少年郎秉性,若能使之 潜心历练,未来如何尚可知矣!” 话落,又眼眸黯然,长声叹息,“譬如昔日先帝东征时,若翼侯法孝直尚在,随军筹画策算,彼东吴岂能让先帝铩羽而归邪?我大汉又如何式微至此,唉........” 拳拳之心,感伤之言,让宴席陷入了沉默。 丞相诸葛亮,眼眸里亦泛起忧思。 不仅是因赵云之言触动了情感,更有一丝寂寥在心间蔓延。 正如赵云所言,国之用郑家子乃取其才,不必苛求太多。然,如此瑕不掩瑜之理,他安能不知邪? 执国者,所虑当深远。 对于郑璞展露出来的性情,让他更深层的担忧。 当年法正睚眦必报、行事跋扈,先帝刘备皆不究,一则是耀其功勋;另一是当时大汉人才济济,法正再跋扈亦无损朝廷安稳。 而如今的郑璞,太年轻了,比马谡尚且小一辈。 若不计履历以才擢拔之,让其得以积累功勋权柄在握,依他的性情,以及献策所彰显的狠戾,未来又有何人能制之?会不会以权倾轧同僚,导致不利国家之事? 就如当年性情刚猛的刘封(寇封)一样。 先帝见信而授之督一方,他却不思睦于同僚,既不承前将军关羽之命出兵助战,且又以私忿而夺孟达鼓吹仪仗,导致孟达以郡投魏。 虽旧日勤勉、咸有功劳,又何能益补后日之祸邪! 唉,罢了。 旧事多思,亦无益当前。 按下心中思虑,诸葛亮眼眸含笑,颔首对赵云道,“子龙之言,犹如振聋发聩,是我太拘泥了。” 自然,赵云连连口自谦逊之。 倒是心思活络的马谡,出言宽解道,“正如赵将军所言,丞相自谦矣!以丞相之智,安能思虑不至此邪?谡窃以为,乃是丞相生出爱才之心,所期亦高,是故所责亦切矣!” “然也!” 赵云听罢,不由附和出声,拊掌大笑,“幼常此言,正切我意!哈哈哈~~~~~” 一阵笑罢。 三人又言笑数息,便正襟危坐,脸露肃容。 同是国事操劳者,小插曲的闲话聊罢,自然便是到了商讨正事的时候。 此次,是丞相诸葛亮先开了口。 他先是举盏邀赵云共饮一杯,然后便捋胡而问,“子龙,我欲让朝廷门荫功勋子 侄,授职自募部曲之事,你以为可行否?” “回丞相,我以为可行之。” 微拱手,赵云先颔首而答,后又摇头而笑,“不瞒丞相,我来于途时,本以为此举不可行。然,得闻‘推恩’全策后,便以为可行之矣。” “呵呵~~~~子龙厚德,依旧直率如此。” 听罢,诸葛亮不由失声而笑,赞了句后,紧着加了句,“那依子龙之见,现今朝廷功勋之家,后辈子侄,孰人可授之以职?” 顿了顿又莞尔,轻谓之,“我知子龙素来忠厚,必然不举自家。是故,我以决意用子龙家中二郎为其一,子龙莫做推辞便是。” 嗯,赵云得子嗣较晚,且仅两子。 长子赵统,已然出仕。 次子赵广因未及弱冠,被赵云以白身带入军中历练,寄望言传身教让其成才。 “丞相言至此,我安能辞邪?” 先拱手谢过,赵云又颔首而道,“丞相,容我且作思量。” “好,子龙自便。” 诸葛亮点了点头,见赵云已经垂头自思,便侧头与马谡低声商议其他事务。 半晌过后。 赵云肃容昂头,“丞相,我以为授于军职自募部曲,兹事体大,不可不慎。若尽擢拔白身后进,恐引朝野诽议。是故,我思有四人,一乃昔梓潼太守之子霍弋、一乃故军师中郎将之子庞宏、一乃相府蒋参军长子蒋斌、一乃故安汉将军之子糜威。此四人皆颇有父风,或可为国裨益。” “甚好!哈哈哈.......” 闻言,诸葛亮冁然而笑,“子龙之思,几与我所思者尽合!” 不一会儿,议事罢,众人散去。 而诸葛亮自归书房里,就着一缕袅袅香薰,蹙眉而思。 旋即,便提笔而落两字:黄崇。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36章、天听 蜀汉的皇宫,不算巍峨宏伟。 因其前身,乃是刘焉所筑、刘璋修缮后的州牧府。 当年先主刘备定蜀后,自居之,府邸无所增。进位汉中王,亦未敢越僭而修殿、造舆车或以玄牡告天;待尊天子号,又于是年七月发兵东征,再不得归。 后,天子刘禅即位,丞相诸葛亮治事,尚清简斥奢靡。 以益州疲敝为由,皇宫仅于外署添筑应天门双向三出阙,以彰示帝王威仪而已。 因而,天子刘禅的日常,十分无趣。 虽无需操劳国政,然终日倦屈在这宫内,所见所闻所乐皆日复一日索然无趣。 所幸,丞相为他安排的近侍颇多,且大多乃年纪相仿的功勋或父辈故人之后,让他可得以畅谈趣事,或以为耳目,代为寻宫外之趣归来解乏。 如当日京师士庶的茶余饭后,丞相赞誉、谯周为之扬名的郑璞臧否趣闻,他便派了少时伴读庞宏外出循迹。 今日,更是得开心颜。 在宫内流水小亭处,天子刘禅设小宴以待近侍。 此类场景,乃宫中日常。 国事无操劳,这些侍中、谒者等也清闲,除了日常陪伴读书及阅览丞相批注的案牍奏章外,陪天子解乏亦是习以为常。 与宴之人不多,仅四人,皆是天子素日亲昵者。 侍中有二,关兴及张苞;谒者有二,少年伴读霍弋及庞宏。 嗯,方过弱冠不久的关兴与张苞,少而居高位,乃是有缘由的。 张苞,乃故车骑将军张飞的长子。 张飞有两子两女,张苞乃是结发妻所出,其余子女皆为夏侯氏所出。长女先被纳为太子妃,后天子刘禅即位,立为皇后。 是故,朝廷录张飞旧勋及以苞为外戚,特擢拔为侍中,出入禁中顾应天子。 与之类同的关兴,乃前将军关羽次子。 关兴年少便以才学知名,素被丞相诸葛亮器异。 后天子刘禅既立,朝廷录父辈功勋以及长兄关平壮烈殉国,敕令嗣爵汉寿亭侯,擢拔为侍中,与张苞共侍天子左右。 亦是再续了先主刘备微末时,关张二人影从,终日侍立身后的佳话。 今日之宴,不预国事,乃是观文 。 郑璞逐客之事,已群汹至满城风雨。天子刘禅得闻庞宏竟恰逢其会、身在宴席中,不由泛起兴趣,让庞宏尽情将其中缘由叙来,权做日常取乐。 待庞宏转述《陋室铭》时,不由为此骈文所寓意的淡雅旷远大加赞赏。 又得知,庞宏竟抄录其文而归,便让其归家取来,以赏文为由设宴邀近侍共乐。 众人自是不敢不从。 不过,待庞宏取来奉上,天子刘禅甫一见,便怫然不悦。 因那骈文《陋室铭》,竟是抄录于细绢之上。 当即,便蹙眉而叹,“巨师,今益州疲敝,朕宫中及相父府中用度皆清简,而卿如此奢靡,竟以细绢录书邪?且,文为陋室,竟撰于丝巾之上,孰为陋邪?孰为奢邪?” 恐得庞宏一阵惶惶,连忙告了声罪后,才解释其中缘由。 原来,当日他求抄录骈文而归时,郑璞便不假他之手,亲自撰写。 然而,他家中新置,并无多余竹简之物可录。 与宴的柳隐见状,便让扈从去他自住的别院取来。家中巨豪、且有心示好的柳隐,取来的自然是奢侈之物。 “原来如此,朕倒是误解巨师了。” 呵呵一乐,天子刘禅接过细绢,沿案铺展,细细品咂。 少许,才昂头,诧然而道,“此郑家子文采,果真斐然也!却是不知,他既在文中尽叙以淡薄为雅趣,又为何不彰虚怀若谷释然陈选曹郎之诘,反而强令逐客耳?” 言罢,又示意众人向前来取细绢传阅,脸上泛起新奇之色,兴致勃勃,“卿等观之,且思,再为朕试言其中之故。” 呃......... 天子之令,当真...... 嗯,当真雅兴斐然。 众人不敢怠慢,皆口称领命。 待陆续传阅罢,年齿较长的侍中张苞,便被众人以目视之。 意思很明显,让他先开口答天子之问。 这也亦是常态了,每每遇上天子问及文事雅趣,大家都会让张苞来回答。 因为其父张飞素爱敬君子、慕文学,自幼便对他读书多有督促。后张飞被名士刘巴鄙夷为兵子,不屑于之语,就连诸葛亮劝慰都无法周旋。曰:“大丈夫处世,当交四海英雄,如何与兵子共语乎?” 自此始,张苞便被家中督学更甚,其劲头 让一些皓首穷经的儒人,都自愧不如。 众人虽都熟读诸子百家,但若单以文采而论,张苞当为魁首。 对此,张苞似是也习惯了,略作思吟,便先行礼再开口叙道,“陛下,臣略有所思,胆敢请先试言之。” 天子刘禅伸手虚扶,“小宴为乐,卿无需多礼拘束,尽言即可。” “唯!” 朗声领命,张苞便口若悬河,“陛下,臣窃以为郑家子做《陋室铭》,其中的陋室并非指成都小宅,乃是指什邡郑家桑园耳!盖因郑家子已出仕,与文中有‘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不谙;然,却谙合其先父的隐居避世。臣以此推断,郑家子性情之刚,与文中淡雅无关矣。” “妙哉!” 天子刘禅听罢,拊掌而赞,亦举盏而邀,“文容之言,鞭辟入里,当浮一大白!诸卿,盛饮之!” “饮。” 饮罢,君臣便撇开此事继续宴乐。 不多时,便各自散去。 毕竟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宫中小酌,乃雅兴所致;若是大饮,被丞相诸葛亮得闻,定会对天子以言戒之。 此四人会更惨,定被申令责之。 天子刘禅,性情素来以宽厚著称。 鲜少让这几个少小亲近之人无辜受责。 且,他与张皇后凤凰于飞,得了新奇之事,也心切着归禁内共赏。 只是他拿着细绢入内时,张皇后的兴趣并不在骈文上,而是诧异莫名,“陛下,且观此郑家子所书之字,其书法似是不曾见过。” “咦?” 闻言,天子刘禅亦诧然。 待拿起细绢,再度细细打量时,不由奇异而喃喃自语,“相父善书法,尝有教于朕。然而,此书法却不曾见过。” 言罢,便垂头蹙眉而思。 旋即,又目光灼灼,侧头向宫外而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37章、马槊 宫中,禁内。 天子刘禅手攥着抄录《陋室铭》的细绢,张皇后立其侧,两人细细对比着,铺于御案之上的竹简字体。 那竹简,是丞相诸葛亮亲笔所书。 先帝刘备素来雅敬丞相,当年定蜀后,亦请丞相为嗣子刘禅挑选授学书籍。 诸葛亮受托,乃为其手抄《六韬》、《管子》、《申》、《韩》之书。 且,每一书,皆用了不同的书法。 嗯,丞相诸葛亮素喜书法。 躬耕于荆州南阳时,曾经苦心寻名家之迹而习,造诣颇高。 精通多种书法,尤善篆书、八分(隶书之一)与草书。 用不同书法抄录的良苦用心,是想让激发天子刘禅对文墨之事的雅兴,让其选一种书法,自习之。 性情敦厚的天子刘禅,自然不敢辜负丞相之心。 以当时奏章、案牍皆以隶书而写,是故挑了八分而习。又因如今无所事事,日渐笃迷,常于午后挥毫练字,权当解乏。 今得张皇后提醒,才发现郑家子所书之字,竟与丞相说书大有不同。 其字,结体疏朗、细劲有神;笔迹虽至瘦,却不失其肉;细细揣摩之,又隐约可见风姿绰约之处,平添了几分飘逸。以笔意神韵论,算是刚而不矝,奇伟而不失灵动。 “奇哉!皇后家中早年寻各家抄录书籍颇多,且各书手迹不一,可曾见过此书法否?” 天子刘禅品咂半晌,侧首扬眉而问。 “未曾。” 螓首微摇,张皇后含笑而答。 旋即,又接过细绢,皓眸顾盼,言道,“或许是妾不记得了。陛下,不若让妾遣人将此细绢送回家中,让家兄逐一对比后,再做定论可否?” “不必了。” 摆了摆手,天子刘禅自行寻榻几入座,“如此小事,无需大费周章。” 话落,又怅然若失,“比起书法,我倒有些好奇那郑家子。据庞巨师所言,其人丰神俊朗、气宇轩昂,言辞颇喜作谑,令人不由亲近。可惜,我拘束在这宫中,无缘谋面。” 见状,张皇后长长的蛾眉微动,便巧笑倩兮。 径直步来,坐于侧,将如笋玉手覆于天子刘禅手上,缓声轻谓之,“ 陛下为天下之主,肩负大汉中兴之任,当持重且勤勉,不可常作此出宫戏耍之念。” 锦言细语,于酥酥柔柔中将规劝之意尽述。 此亦不意外。 当年先帝选她为太子妃,不仅是因其父张飞的功勋和忠贞,更因她兰质蕙心、行止雍容得大体,可为刘禅日后掌国裨益。 “我知晓。” 轻轻颔首,天子刘禅反手而握,眼眸温柔无比,“只是近日暑气太盛,我有些闷乏了,一时有感才出此言。” “陛下自是知晓的。乃是妾心切则乱,反而矫枉过正了。” 嘴角泛起弧度,张皇后恭顺垂首口谦,“正如陛下所言,近日暑气大盛,妾亦颇为烦躁呢。嗯,所幸,家慈生辰将近,太后已允妾出宫归省,心亦有所期。” 话落,不等天子刘禅开口,又紧着加了句,“陛下若是不耐宫中乏闷,不如与妾同归,妾先嘱家兄寻些雅致之趣,为陛下解解乏。” 闻言,天子刘禅喜上眉梢,连连点头,“有此理由,想必太后亦会允我出宫。嗯,我再令人多备些礼资,免得皇后家中破费太多。” “妾多谢陛下体恤。” 张皇后笑容宴宴言谢,然后明媚的眼眸里,便倾泻出一丝狡黠来,“不过,陛下,妾之意,乃是指可让庞巨师寻个理由,邀那郑家子同来赴宴,让陛下于暗中见见。” “如此甚好!哈哈哈......” 顿时,天子刘禅拊掌而笑,“皇后真知我也!” 然,未几,他笑容又戛然而止,眉毛轻蹙起,“皇后此举虽好,然毕竟不是巨师家中设宴。且,皇后家中乃贵戚,那郑家子或忧增趋炎附势之名,恐不会应巨师之邀。” “陛下所言极是,是妾思虑不周了。” 螓首频颔,张皇后满面春风,退而求其次,“嗯,那妾嘱家兄出面邀请。” 天子刘禅仍旧摇头,言道,“恐亦不妥。文容与那郑家子未曾谋面,并无交情,且又不同署为........” 话语言半,倏然而止。 且似是心有所悟,扬眉目视张皇后。 却见张皇后笑而不语,眼眸犹如一泓泉水,婉约流转间,荡漾起丝丝涟漪。 亦让天子刘禅见了,不由心中一荡,捏紧了手中的柔荑,脸庞之上,亦泛起了几缕溺宠 ,“皇后之意,我知矣!” 嗯......... 旋即,天子刘禅垂头略作思吟,微微一个鼻音后,才昂头而言,“罢了。皇后可转嘱文容,他所思之事,若能得相父首肯,我亦无有不允之意。” “妾,代家兄谢陛下恩宠!” “不必,不必。” .................... 夕阳西下,京师城北,张府。 演武院内,浑身汗渍的张苞,挥手摒去扈从递过来的帕巾,用手胡乱的抹了抹脸庞上的汗水,冲着一阉人侍从发问,声音惊喜且急切,“天子真应下了?你且将事情始末再叙一遍!” “诺!” 那阉人侍从行礼,再将方才之话再叙了一遍。 末了,还多加了句,“皇后还嘱言,让张侍中莫忘了陛下之事。” “哈哈哈~~~~~” 张苞听罢,昂头大笑,然后又连连点头,声若洪钟,“有劳!有劳!你归宫中后,且代我回复皇后,陛下之事我定会办妥!” “诺,下官告退。” 目视那阉人侍从离去后,喜不自胜的张苞,倏然敛容。 疾步取水净尘,便转入一偏堂内。 此偏堂颇为宽敞,却四壁空空,唯独正中案几之上,横架着一支马槊【注1】。 槊杆以细麻绳层层缠绕,不见半点分叉,那两尺有余的锋刃,无光线照耀下依旧泛着哑色冷芒,令人望而生畏。 张苞注目半晌,恭敬俯首而拜后,才取了下来。 这是他先父张飞所遗的马槊。 世人皆誉关张为“万人敌”,不仅是指统兵之能,亦是赞其勇武。 而他张苞容貌身躯皆类于其父,虽少时便被家中督促读书,但内心里却更喜武事,更心慕于当一个“万人敌”。 这也是他托皇后之事。 征伐南中之叛将近,他想求得天子及丞相首肯,改授武职统兵,征战沙场! 再续父辈“万人敌”之声誉! - 【注1:东汉服虔《通俗文》曰:“槊,矛长丈八谓之槊。”】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38章、入署 十日之期,辗转便逝。 天色尚未发白,身着吏服的郑璞到了相府。 步履缓缓入内点完卯后,便在自己署屋静坐,等候上官马忠到来以及安排具体事务。 只是等到了将近一个时辰,马忠却依然不见踪影。 且,上次坐看马忠署公时,此刻署屋前应该早就有许多低级将率、令史、假佐等恭候才对。今,却是唯独一甲士跨刀执戟值守。 郑璞心中不耐,又觉得此场景匪夷,便步出署屋,寻那甲士问道,“这位执戟郎,马都督近日来署公的时辰,是不是改了?” 闻言,那甲士便梗起脖子,略带不满的出声分辩,“回郑书佐,马都督严以律己!且以军法约束麾下,署公的时辰未曾变过!今日未至,乃是于三日前,奉丞相之命外出了。” “马都督竟不在相府?!” 不由,郑璞眼微睁大少许,惊诧出声。 “嗯,不在。马都督外出具体是何事由,在下不知。不过,临行时告诫我等,现今门下督署乃由句录事暂代为节制。郑书佐若有事,可转去军营校场那边相询。” 呃......... 甫一听罢,郑璞便哑然。 眼前这位甲士,从清晨便值守在此,是目视着他来署屋里等候了如此之久的人,却没有第一时间告知........ 唉,他可真不愧对这魁梧身躯,连脑子都练出肌肉了! “嗯,多谢告知。” 微微颔首,郑璞利索转身,大步往军营校场而去。 他怕离去晚了,会忍不住胸中愤愤。 或许,是兼着军正的缘由,句扶的署公与夜宿之地都在一军帐中。 军帐帘用一带钩往右高高撩起,让人无需靠近,便看到他正端坐于一案几前,执笔勾勾画画。时不时的,还会愁眉苦脸的将笔杆咬在口中。 似乎,是想将怨气发泄在笔杆上。 颇令人莞尔。 呼.......... 见状,郑璞轻呼出方才的愤愤。 又摆了摆手,让值守于前的甲士不必通报,便径自步入,眼角含笑打趣道,“孝兴若想让腹中墨水多些,不妨咬笔的另一端。” 闻声,句扶昂头抬眉,见是郑璞便露出笑容来。 也不起身相迎,只是随手将笔 搁下,故作蹙眉佯怒,“好你个郑子瑾!甫一来任职,便敢口出戏言!小心我以兼军正之职,依律申责于你!” 说罢,不等郑璞反应,他自己倒没憋住先笑了。 迅即,又摆了摆手,“子瑾,且入坐,待我片刻。” “好,孝兴且忙。” 微微颔首,郑璞亦不客套,向前两步随手捞出一胡牀,面朝军帐外而坐。 只见帐外,依旧是以伍为单位的甲士来往巡视,许多令史假佐奔波忙,人人神色肃然且步履匆匆。 或许,如此忙碌的场景,便是巴蜀在短短两年时间内,再度生机勃勃的缘由! 郑璞心中暗道了声,微垂目养神。 少许,句扶再度搁笔,出声唤一假佐入内。 待那假佐手执一案牍离去后,他便毫无形象的边耸肩拔腰扭脖,边出声道,“让子瑾久候了。嗯,子瑾知晓马都督今不在相府了?” “然也。” 郑璞颔首,又倾身向前,问道,“马都督临行时,可有事交代孝兴转我否?” “自然是有的。” 句扶起身,伸手虚引同行出账,“都督知子瑾这几日来署公,便让我转告,让子瑾前去随胡主薄署事一月。” 说罢,又顾盼了下左右,才探过头来,压低了声音,“这是丞相转告都督之意。” 嗯? 我隶属门下督,为何转去主薄署? 讶然扬眉,郑璞脚步微顿,才继续随上。 亦移首挨近,压低了声音问,“孝兴,你知这是何缘由否?” 却不想,句扶当即就横瞥一眼,没好气的说道,“子瑾莫嗤笑于我。丞相心思,我安能知晓邪?” “啊,我不是如此意思,只是一时心切,所......” 郑璞连忙出声解释,却被句扶摆了摆手打断。 “无碍,我知子瑾之意。” 随即,又继续低语,“嗯,马都督乃是去城东立下新军营、筹备衣甲刀兵以及粮秣囤积等琐事,并在秋收完毕后,督军演武操练。数月之内,估计都不会归来相府。” 督军演武? 难道,是为了准备南征? 嗯,应该是了。算算时日,若是明岁南征,今岁秋收后演武也是必然。 只是,十日前他不是明言,说丞相有意让我在军中历练么?如今却是为何不 让我随去军中,反而是去佐胡主薄署事邪? 瞬息间,郑璞心念百转,手自捏须而思。 而那并肩而行的句扶,见他默然不语,不由出声相询,“子瑾,乃是在思,为何都督不携你去城东邪?” “嗯。” 并不隐瞒心思,郑璞颔首而应,“想必孝兴已知,当初都督明言有意让我随军。是故,我心有不解。” “哈,这有何不明的?” 闻言,句扶眉目飞扬,声音却是依旧很小,“子瑾甫一应辟命,便被丞相留谈至夜半,器重之意何人不知邪?我所思者,乃是丞相有意让子瑾先多接触些事务,以便日后提携。毕竟,今若随都督前去城东,尽是些琐碎之事,仅是落一勤勉有加罢了。” 咦,如此之说,却是有些道理....... 郑璞心微动,眉目舒展。 正欲口谦几句,却又被句扶抢了先。 “到了,此处便是相府主薄得署屋。我就送至此,子瑾自行寻入便是。” “好,有劳孝兴。我若得闲暇,再去寻你叙话。” 拱手谢过,待句扶转身离去了,郑璞便整理下了衣冠,才步近署屋前,“我乃书佐郑璞,奉命前来寻胡主薄,有劳这位执戟郎代为入内请见。” “郑书佐,且稍候。” 值守甲士轻颔首致意,转身入内。 少时,便有一身长近八尺、年齿约三旬之人大步而出。 面有矝容,鼻窄且直,两道法令纹深且长,一看便知,其人性情刚直而克己。 果然,不愧是被丞相诸葛亮赞誉为诤友,可与崔钧、徐庶及董和相提并论的人啊! 郑璞心中微凛,先行前一步,拱手作礼,“见过胡主薄。在下乃书佐郑璞,奉主官马都督之命前来署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39章、面惭 因政事无巨细,咸决於丞相的缘由,尚书台的诸多职责,亦被转来相府。 是故,相府各级僚属司曹,不限于一人任职。 譬如今主薄署内,便五六位主薄在任事。 不过,郑璞数日前在秦府避客,于朝中任职多年的秦宓,亦为他简明扼要的讲解相府如今的人员。 如今相府主薄,掌紧要职权者,有三人。 一乃是荆州义阳人胡济。 字伟度,从甫一开府便任职,资历最老,深受器重。 为人性情刚直,不避嫌疑,敢于直言,多次向诸葛亮进谏,被诸葛亮赞为诤友。 一乃南阳郡安众人宗预。 字德艳,曾经是隶属故车骑将军张飞的僚佐。 后来张飞身故,他辗转各职,名声传扬,今年刚被诸葛亮辟为相府主薄。 一乃荆州义阳人董厥。 字龚袭,先是相府僚属里最低一级的令吏。 数有良言谏上,被诸葛亮赞为“良士”,亦是今岁才迁为主薄。 其余者,有以德行名声挂职,有以尚书兼任,或是以州牧府的僚属暂代,皆司些无关紧要之事,比如起草撰写赦令、敕书、刑罚等等。 郑璞被遣来寻的,便是胡济。 “子瑾不必多礼。” 步出迎的胡济,也拱手回了一礼,微微含笑,“我与子瑾不同署,且官职亦无尊卑之分。今子瑾前来佐我署事,乃丞相之命,非我尊于子瑾耳。” 他所叙,倒是实情。 相府书佐此职,先前未有,无人知此职权柄高低如何。 且,郑璞被丞相遣隶属门下督、归马忠节制,亦无法和主薄署类同并论。 毕竟,马忠的职权与相府参军一级类同,要比相府主薄权重得多。 此人不似很难相处啊! 为何频频有令吏、假佐私下嚼舌,说他难以亲近呢? 心中暗道一句,郑璞嘴角含笑,颔首而应,“长者为尊,达者为先。胡主薄任事多年,且又年长于我,亦必然会有教于我,我安能不知礼邪?” “呵呵~~~~” 这次,胡济露齿而笑,还顺势捋了捋胡须,“近日听闻子瑾文采斐然,今日得见,不想辩才亦了得,甚幸!嗯,署公之时,不做闲谈 。子瑾,且随我入内,请。” “胡主薄,请。” 随行步入主薄署,一路颔首给其他在座的主薄致意,郑璞亦留心打量。 或许是署屋并不宽敞的缘由,各主薄并没有隔屋,而是各自据一角落搁置案几署事。 各自都隔得不远,偶尔侧头,便可相互顾看或言谈询问。且个别案几侧,并不架庋具藏案牍、置几榻以备夜宿。 应是掌事不同,个别人的事务较为清闲。 资历最老的胡济,所设案几署事之处,自然在右上侧的尊位。 只是如今,稍微往边上移动了些,饶出些许空间置了一张逼仄的案几,上面笔墨砚台俱全,且堆积着不少案牍,却是无人在座。 郑璞见了,心有所悟。 那应该此一月内,自己的署事之地了。 果不其然,胡济邀他入座后,便挥手让一假佐,将装着算筹的布算袋奉上来,轻轻谓之,“子瑾,秋收在即,丞相命各郡县清点邸阁库存,以备新粮入库及调拨戍守各军所用。我分到粮计一事,你且分担一些。” 原来是被抓来当计吏了。 郑璞心道,正想应诺,却被胡济抢了先。 他此刻,已凝眸作肃容,沉声叮嘱道,“粮计之事,干系重大,且又琐碎易错,子瑾切不可玩忽。须知,我等若是计错,那各郡县之下的邸阁督,轻者以罪免职徙五百里、重者论罪诛之!” 喔! 竟是看我年齿小而叮嘱莫轻佻。 难怪,你会被那些令吏、假佐私下嚼舌......... “诺!” 重重颔首,郑璞亦作肃容,拱手领命,“胡主薄,我知其中轻重,绝不敢玩忽。” 却不想,胡济又露出笑容来。 自行入座后,才摆了摆手,“让子瑾莫多礼,竟是不听。嗯,你若是敬我年长,且以表字称我为伟度兄便是。” “非不愿,实不能耳。” 闻言,郑璞便面有难色,轻声谓之,“胡主薄,我需为尊者讳。” 嗯? 胡济诧异侧头扬眉,微微讶然。 迅即,似是反应了过来,以手轻拍自己额头,口连告罪,“啊,我却是一时忘了!子瑾莫怪,莫怪!那子瑾日后,随意称我便是。” 嗯,郑璞先父名为郑度,以当世礼法,子不称父名讳,须避之 。 “好。” 小插曲过后,两人不做闲谈,各自忙碌。 只是才过半晌,那边的胡济,却是眉目已然蹙起,眸中余光撇着郑璞,尽是欲言又止。 倒不是郑璞玩忽。 反之,郑璞专心致志,几乎心无旁骛。 但他却是不用算筹,每每展开一竹简,默默凝眸注视少许,便执笔点墨书写,速度极快!胡济这边才算完一县,他竟已经算完二三县之储。 这便是暗中观察的胡济,心有不满的缘由。 计量素来以琐细著称,岂有不用算筹之理? 不惧出错邪? 若是计有误,效率再高又有何裨益?! 明明他方才以事关人命叮嘱要慎重,言犹在耳,此子竟然妄胆自以为是! “咳咳!” 默默注视了一阵,实在是忍不住了,胡济搁下笔,借着轻咳将郑璞目光吸引过来,便出声发问,“子瑾,为何不用算筹邪?” 声虽轻,言却已隐隐含有不渝。 嗯? 不过是加减的简易算术罢了,何需用算筹如此麻烦? 郑璞闻言,心中哑然,面上却依旧笑吟吟,“回胡主薄,我计量,从不用算筹。” 话落,顿时胡济就须张眉竖,面有愠色。 勃然起身径自步来,眸含戾色,声音亦微厉,“子瑾,且停笔。我职责在身,不敢疏忽!得罪了!” 说罢,便出声唤几个令吏、假佐过来,将方才郑璞算过的竹简,逐一铺开于地。 竟是要再算一遍! 此动静,亦引来了其他主薄的目光。 只是他们神色微讶,却没有出声,瞥了一眼又自顾忙碌。 倒是郑璞显从容,气闲神定,兀自坐着垂眉养神。 而胡济面色则是精彩得多。 那些令吏、假佐第一次算罢,他当即就满脸的不可置信。 或是心犹不甘,他亲自与众人再算了一次,然后便是瞠目结舌。 默然许久,他才挥手让假佐收拾一地狼藉。 旋即,便冲着郑璞拱手作礼,面有羞愧之色,“不想子瑾竟有心算之巧。惭愧!惭愧!庸庸如我,今竟敢有贬俊才!”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40章、暮归 误解,随着胡济的致歉而告终。 甫一来相府任事的郑璞,性情再刚愎,亦不可能为此事大动肝火。 避席不接礼、口自谦逊两句,此事便过去了,让主薄署内又是寂静的各自忙碌。 只是氛围却是有了些不同。 郑璞依旧心无旁骛,专心致志的署粮计之事。 而其余那些主薄,却是在批注完一案牍时,偶尔亦会侧头瞥一眼顾来。 眼眸之中,有类似于诧异、新奇或匪夷等情绪一闪即逝。 时光于专注中,疾速流逝。 不知觉,夕阳已偏西。苍穹上白云苍狗荡漾起寂静金色,原先流淌于山峦的晚霞彩衣,亦笼罩住相府,延伸入主薄署来。 偌大的署屋内,此刻仅剩下胡济与郑璞二人。 不同的是,郑璞依旧俯首于案,目不斜视,奋笔不停。 而胡济却是早已隔笔于案,原先铺展的案牍竹简,亦已收拢完毕。 此刻的他,正侧头捋胡,含笑目视着郑璞。 好不闲暇。 少时,郑璞搁下笔,将计量完毕竹简卷起搁置一侧,正欲取另一卷时,似是隐隐有所觉,侧头往胡济目顾而来。 见胡济如此作态,不由微愕。 “哈哈,子瑾任事,当真专注!” 先是迸发一阵笑声,胡济起身,冲着郑璞颔首,“子瑾,暮色将至,今日署公毕,且随我去用餐。” “好。” 顾看了下空空如也的署内,郑璞不由失笑,颔首而应。 亦是先将案几收拾整齐,才起身。 “唉,若人人皆如子瑾,又有何事可称琐碎邪?” 却不想,胡济兀自驻足,目光频频,在自己与郑璞计量完毕的竹简堆来回打量,长声叹息。 嗯,郑璞计量完毕的竹简,乃是他的三倍,且有余。 “年少者,不可事事皆顺;年壮者,不可碌碌而闲;年老者,不可诸事逆耳。” 文绉绉的扯了句,郑璞嘴角含笑,口称谦逊道,“胡主薄,且莫再夸我,免得小子得志而妄自尊大矣!” “噫!子瑾此言,当真发人深醒!” 当即,胡济听罢便拊掌而赞,自垂首作喃喃少许后,又昂首目光灼灼,笑逐颜开,“哈,今 与子瑾共事,安知孔夫子‘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之幸也!” 呃........ 适可而止。 再度被赞的郑璞,不由摇头苦笑连连。 乃先伸手虚引,转开话题,“胡主薄,我腹中空空如也,若主薄再作叙谈,我便自归门下督署寻餐了。” “呵呵~~~” 亦是微摇头而笑,胡济伸手虚引下,拔步先行,“罢了罢了。子瑾作谦逊,我亦不好再赘言。你我这便去寻餐,请。” 少时,至小食屋。 与门下督的食屋不同,此处皆设独立食案,且所食更加丰盛。 不仅已有肉羹,竟还有酒水。 “子瑾,所食多寡,皆可自取。” 自觉为郑璞讲解了一番,胡济又压低了声音,嘱咐道,“唯独酒水,人限两盏,多取将被依律申责且罚俸。此乃丞相之令,恐有贪杯者,多饮误事耳。” 郑璞自是颔首谢过,“多谢胡主薄点明。” 士者,克己,食不言。 少时,食罢。 两人取青盐水净口后,往相府外步出。 此刻暮色未低垂,离禁宵之时尚早,是故两人缓缓而行,权当是消食。 黄昏时分,暑气微散,且时而有凉风徐来,不由令人心情大好,激起谈兴雀跃。 胡济亦然,并肩而行未几步,便寻了话题闲谈,“子瑾,你现今所宿乃何处?” “城西与城南弯角处。” 郑璞颔首作答,顿了顿,又加了句,“不过,近数日,厚颜借住于大司农府上。” 微微扬眉,胡济似有疑惑。 随即,便摇了摇头,哑然失笑。 想必是想通此中缘由:郑璞逐客,被好事者来寻扰。 只是,亦无法将此话题给顺延去了。 略作沉默,他索性又谈及公务,“子瑾计量神速,让我分属之事可节期署毕,若不意外,子瑾或许不日将与我出城些时日。秋收新粮时,历年皆是我巡京师周边的。” 语罢,恐郑璞不解,又紧着加了句,“丞相仁德,在纳秋粮时,皆会遣府中僚属巡视黎庶田亩收成。若是岁有歉收,便会少征些,让黎庶们以徭役增期代之。” 果然....... 不愧是诸葛丞相啊! 郑璞心中赞了句,便颔首而答,“若能随胡主薄巡视,乃正中下怀也!实不相瞒,我长在什 邡山野,不曾游学见巴蜀风物,常以为憾。” “哈,如此甚好!” 闻言,胡济不由捋胡而笑。 且谈,且行。 不多时,便到了相府门前。 不想,胡济却于门内驻足,拱手作别,“子瑾,明日再会。” 先依礼拱手,郑璞有些诧然,出声问道,“胡主薄今夜宿在相府?” “嗯。粮计一事,本我职责,却是子瑾所劳更多,心有愧矣,只好挑灯以勤补拙。” 喔....... 此人虽性情刚直太过,不谙世故,却能做到苛求己身,且真挚笃粹,倒不失为佳朋之选。 心有所动,郑璞略作思绪,才昂头问道,“以胡主薄职权,可调一木匠遣用否?” 话落,又补充了句,“无需技艺高超,能熟练以铆楔作小巧之物即可。” “自然是可以的。” 先是微微颔首,胡济才诧异发问,“嗯,不知子瑾欲作何物?” “主薄若是想知,明日为我召一木匠即可。” 故意不言透,郑璞挑着眉,兀自捉掐而笑,拱手作辞,“胡主薄,日色将暮,我且先归去,明日再会。” 说罢,不做停留,转身步去。 徒留那胡济,驻足捏胡蹙眉,目视他背影作思虑。 不过,片刻之后,便微微一笑,释然转身而去。 自然亦不会忘,于沿途上寻了一甲士,让他趁着暮色未低垂,疾行去匠作署调一木匠明日来候。 而缓缓于归途的郑璞,则是不停得揉着,执笔一白昼而酸楚无比的手腕。 嘴角之上,还泛起一缕苦涩。 唉,今夜还得执笔,默出《珠算口诀》。 是也! 他想做的,便是算盘【注1】。 - 【注1:算盘发明时间,有东汉至南北朝、唐宋、元明三种说法。笔者以“筹算从周代应用到元代,唐代曾经规定文武官员都必须备有算袋”为佐证,设定三国时期没有算盘。嗯,by the way,古人将算筹装袋或笔筒随身携带,称为算袋或算子筒。】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41章、囊锥 翌日,晨曦载曜,万丈霞光破晓出。 从门下督署点卯毕的郑璞,步来主薄署前,却发现胡济已然驻足于外侧,负手阖目养神。 似是在缓解起晨的惺忪,抑或在沉吟今日案牍琐事。 他身后,尚有一人垂手而立。 只见他微俯首,自屏息,略耸肩身躬,于不知觉中将骨子里久居人下的卑微,荡漾在晨曦鸟鸣悦耳中。应是被匠作署遣来的匠人了。 见状,郑璞步前执礼,口出戏谑言,“胡主薄,在酝酿诗赋乎?” “子瑾来得真早。” 素来以严谨著称的胡济,没有接腔戏谑之言,而是含笑招呼一声,便往身后一引,“此人是我寻来的匠人,今日归子瑾差遣。” 顿了顿,又加了句,“子瑾若让他作物,不可在此处,免得杂声扰了他人署事。” “我晓得。多谢胡主薄了。” 颔首应下,郑璞笑道,“我携他去门下督署罢,那边不惧声响。” “如此甚好。” 胡济点了点头,甫一转身去,却又折了回来,压低了声音叮嘱,“子瑾,勿要耽搁太久。你甫来署事,莫让他人因此而嚼舌。” 说罢,不等郑璞应声,便拔步入署内。 亦让郑璞不由目视他的背影,莞尔而笑。 “你且随我来。” 冲着那匠人点了点头,郑璞转身疾步往门下督而去。 待到了自己的署屋,于外寻了处阴凉地,便从衣袖内衬取出一葛布,铺展于地,挥手招来那匠人,“你且细看,如此小物件,晌午之时可做出来否?” “诺。” 那匠人连忙应声,小趋步移近,伸脖探首以目视。 只见葛布之上,画着几样小物件,如中孔圆珠、细长小棍、长短方辕等。且每物图案侧,皆标了数量以及尺寸。 看罢,他不由心中哑然。 如此简易之物,连民间匠人都可随手完成,何况他身为匠作署之吏邪? 只是他亦不敢腹诽,连连点头,“可做可做。回郑书佐,无需晌午,我便可全做出来。” “那便好。” 郑璞颔首,又叮嘱了一句,“此物还需要铆楔组装,你且自行看尺寸做些出来。” 话罢, 起身挥手,召来署屋不远处的甲士,让其带那匠人寻些木头等物。随后,便自去主薄府署事。 见他归来如此之速,胡济有些讶然。 却也没说什么,微微含笑颔首致意,便有俯首继续署粮计之事。 时至晌午,郑璞搁下笔,略作收拾,起身正欲步去门下督署,却是被胡济出声唤住了,“子瑾且候片刻,我随你同去。” 呵~~~~~ 还以为,你一点都不心奇呢! 郑璞莞尔,微微颔首,“好,我在署外等候胡主薄。” 少时,两人寻来门下督署。 只见那匠人,正箕踞在地,目光呆滞的昂头看白云苍狗,似是心神皆已飞天外。 “咳咳。” 轻咳数声,见那匠人惊醒目顾而来,郑璞敛容发问,“我所需之物,可做好否?” “回郑书佐,做好了。” 连忙爬起,那匠人急声应道,侧身让开视线。 他身后一长板上,圆珠、细小棍、长短方辕以及铆楔俱全。 且每一物件,外部都滑润铮亮,煞是好看。 嗯,那是郑璞所需之物太简易,他半个时辰便做好。但却因尊卑有别,他既不敢求甲士引去主薄署内寻郑璞,亦不敢擅自离去。闲暇无聊之际,索性便用小匕,将所作之物都细细刮刨打磨一番。 郑璞见了,不由于心中赞了声。 亦放缓了神情,笑颜和煦,召他来用铆楔零散小物件组装上。 完毕了,让甲士护他出相府前,还不忘叮嘱了一句,“你归去后,不妨自行再做一具熟稔技巧,或可得上司赏识。” 徒让其归去前,还满头雾水。 而旁边的胡济,早就将此物操在手中,蹙眉细细打量。 此物谈不上精巧。其形且方且长,周为木框,内贯直柱,共十;框内横以梁,梁上两珠,梁下五珠。 “此物我称之为‘算盘’,用于量计,更简便于算筹。” 出声打断胡济的沉思,郑璞伸手虚引,往自己署屋步去,“不过,须佐新算诀而用。胡主薄,且随我来。” “更简便于算筹?” 胡济闻言,脸上异色更浓,当即疾步随行。 入屋后,郑璞便将昨夜默出的珠算口诀,铺于案几上,“这便是口诀。嗯,此算盘,梁上每珠作数五,梁下每珠作 数一。主薄且自行摸索试试。” “好!” 并不客套,胡济径自入座,将口诀挪来身前细细品咂。 偶尔,还会拨弄算盘,尝试口诀的应用。 珠算口诀,本就脱胎于筹算,以胡济之智,倒不难融会贯通。 然,他亦是谨慎之人,大致明了后,并不当即便出声臧否。而是拉着郑璞疾步归去主薄署,取出些竹简,让郑璞以心算、令吏以算筹、以及他以算盘,来回试了数次皆无所误后,才长声而叹,“子瑾之巧思,真当令人叹服矣!” .................... 十日后,丞相署屋。 于门外等候少时的胡济,被丞相诸葛亮唤入。 “伟度,入坐。” 不等胡济行礼,诸葛亮便伸手虚引,径自发问,“本需近一月时间才能将粮计量罢,伟度今为何节期完成邪?” 胡济先是行了一礼,含笑而道,“回禀丞相,此乃郑子瑾之故。” 说罢,不敢怠慢,连忙将郑璞有心算以及巧思作算盘之事,悉数细细说了。 末了,又加了句,“丞相,济已多次试过,以算盘计量并无误,且比算筹更加简易,可省不少人力。” “伟度素来谨慎,竟以言赞之,想必算盘确是巧思之物。” 诸葛亮冁然而笑,又微微作思吟,才问道,“伟度与子瑾共事,觉得此子如何?” “回丞相,时日尚短,济不敢妄言。” 顿时,胡济肃容以对,拱手告罪后,才徐徐出声,“还请丞相宽限些时日,待济携子瑾巡视农事归来,再试言之。” “呵呵~~~” 闻言,诸葛亮不由莞尔,脸上亦浮现一缕无奈,“也罢,我不难为伟度。” 顿了顿,又嘱言道,“嗯,伟度,既然子瑾有巧思,那你今岁不妨巡一巡金堂峡。” 咦? 金堂峡? 胡济微诧昂头。 待对视丞相似笑非笑的双眸,顿时心中了然,朗声领命,“诺!济知矣!” 署屋内,恢复了沉寂。 丞相诸葛亮垂眉半阖眸,以手捋胡。 本是筹画士,竟还有巧思? 莫非,乃‘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乎?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42章、休沐 夜幕近低垂,郑璞才带着一身疲惫,缓缓步回城西小宅。 他已留宿相府十日了。 之所以如此,乃是之前胡济告知,过些时日便让他随行出城巡视农桑。 且,是要夜宿驿站,巡罢方得归城。 他念及起门下督马忠当初叮嘱过,众署僚佐一月内皆要夜宿相府一旬,违者军法处置。便担忧外出时日太多,届时违了将令。 另一缘由,则是胡济太勤勉。 明明,他让匠人做出算盘,乃是想让其轻松些。 哪料到,胡济自从得了算盘后,反而废寝忘食,竟每夜都在相府里挑灯署事。 主事者尚且如此勤勉,他一佐事的新人,终究不好日落而归。 索性便夜宿相府了。 亦正好,践行了当初给句扶的承诺以及马忠的嘱咐:将新字书里的异兽、包含忠贞朝廷及劝人向善的典故,为賨人甲士们讲解。 效果颇佳。 就着军帐内的味道及各种声响,他竟可安然入眠矣! 且那些平时值守时目不斜视、满脸肃容的执戟郎,每每见到他,都会微微一笑颔首致意。 甚至个别憨厚的汉子,还会将从巴地乡闾携来的“清酒”,盛情邀他共饮。 賨人以稼黍野稷所酿的清酒,乃供淫祀奉父母且留自饮,鲜少对外作卖,在巴蜀之地当属珍贵之物。 至少,郑璞也仅是在张表府上饮过一次。 而今日,他得以归来城西自宅,乃是粮计一事已毕。 胡济又声称两日后,才会出城巡视农桑,很体恤的让他这两日无需来主薄署,隐隐有劝他休沐的意思。 今暂代掌门下督署的句扶,则是更为果敢。 竟未与他商议,便以军正职责,强行允了两日休沐之期。 振振有词,曰:“子瑾入署任事近半月,却未曾休沐过,莫非是想给门下督署平添苛刻僚属之恶名邪!” 唉,直率之人啊~~~~~ 寻个理由,都牵强无比。 对此,郑璞自是却之不恭,连番谢过。 亦秉性作谑言,“孝兴,我归去后,会代你与休然兄畅饮的。莫有念。” 嗯,句扶与柳隐一见如故,且都是豪饮数石不乱之人,先日早就相约再聚之 期。然,马忠外出城东设新军营后,他便没有了休沐时间。 自然,句扶当场被激得横眉切齿,低声笑骂了好一阵,才挥手撵人。 一路无话。 待归到小宅,已是挑灯时分。 充当门房的扈从郑乙见了,连忙向前问及暮食,以及唤出婢女去备热水之事。 末了,又加了句,“家主,长支家主于三日前,有家书至秦府转来。” 嗯,郑度当年分治产业时,便依昭穆宗法,勒令桑园的家仆婢女对长子郑彦改称为“长支家主”,以区分两子。 “三日前?” 脚步微顿,郑璞侧头,口气微有不悦,“为何不来相府托值守甲士转我?” “回家主,乃是秦公的嘱咐。” 先是行礼告罪,郑乙才道,“长支家主亦有作书与秦公,秦公令人转书来家主时,特嘱咐不可前去相府打扰。” “嗯,那应是兄长告知秦世叔的。” 微微颔首,郑璞略作思绪,步履不停,“且将书信置于书房案几上,待我沐浴罢了再看。莫忘了备下熏香。” “诺。” “近日,家中尚有事否?” “有,尽是些贵人遣仆从前来邀宴之事,我已尊家主嘱咐,以在相府署公回绝了。” “甚好,你早些歇下。” “诺。” .................. 少时,洗去一身疲惫的郑璞,步入书房内。 自点燃了一缕檀香,将兄长郑彦的书信,铺开于案细细看。 甫一开始,免不了是长兄如父的淳淳教诲,如任事相府须勤勉尽职、离乡出仕须谦和,不可与人多迕等等。紧接着,便是声称已遣人归去桑园,接郑璞生母及小郑嫣前去梓潼汉德县暂住些时日,让郑璞无需挂念家中。 而末了,所提之事,却是让郑璞不由哑然。 兄长郑彦竟是以他明岁将及冠为由,问有无成亲之意,且人选都先行物色好了。 乃是梓潼涪县李家,李福之女。 李福,字孙德。 乃蜀地颇有威势的大族,其父李权曾任职临邛县长。 后刘焉入蜀,为巩固自身势力,托事诛杀巴蜀豪强十余人,李权便是其一。 先主刘备定蜀后,因此缘由辟命李福为书佐,乃得以转任各方,今已然为巴西太守,颇被朝廷见重。 若以门 第论,什邡郑家已逊于涪县李家了。 然,兄长郑彦却言之凿凿,声称郑璞若是愿意,他便厚颜请其师(秦宓)代为出面,定能聘之。 让郑璞读罢,既是感动又是无语。 他这位远在梓潼郡的兄长,只知勤勉任职,对朝廷局势不甚了解。 且不说,他现今并无成家之念。 就算成家,亦不能再选益州世家大户联姻了。 有些约定成俗的忌讳,本就不叙于口。试问,他若与蜀地豪族联姻了,朝廷需要多久才会安心授于他兵权,去为克复中原征战呢? 既然志在征伐之事,有些容易被人诋毁或攻讦的理由,能免便免了。 唉.......... 微微叹了口气。 郑璞思索半晌,便裁下一片布帛,化墨执笔,给兄长回书。 先是以“功业未立无心成家”的理由,回绝了兄长好意。又转至家常琐碎问安,以及叙些自身在成都的近况等。 末了,便附上此间小宅的地址,声称年末会接家母及幼妹来成都住些时日,让兄长不妨遣人护送侄子侄女同来。 嗯,郑彦已三旬,有了一子一女。 一番书罢,困乏顿生。 只是他尚不能眠,而是收拾笔墨后,便正襟危坐,就着缕缕檀香阖目而思。 吾日三省吾身。 近日,他白昼劳形于案牍,夜里又须给賨人编古寓今,一直未有时间来省身,思虑所行所言的得失。 反正明日无需点卯署公,且晚睡些。 但可惜了,事不遂人愿。 翌日,未至卯时,扈从郑乙便开始叩房门,“家主,庞谒者登门。” 庞宏?! 如此之早,他来作甚? 被吵醒的郑璞,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眸,从榻上无奈爬起。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43章、扰梦 简易洗漱一番,郑璞步过檐廊来前堂。 此时夜空之上,依稀有些许长情的星辰在闪烁,贪恋着夜色温柔不舍隐去。 郑璞见了,不由困意再泛生。 先狠狠揉了揉脸庞,才拔步入堂,见庞宏已然在座,便边拱手边入座,问道,“不知何事,让巨师如此仓促赶来?” “有扰子瑾兄清梦,恕罪!恕罪!” 先是拱手连声告罪,庞宏才道出缘由,“然而,我三日后便要去汶山郡,实在匀不出时间,只能赶在点卯前来打扰。” 汶山郡? 你犯事被论罪徙边了?! 甫一听,郑璞心中一颤,瞬即清醒。 汶山郡属于边地,向来羌夷杂居,除了被授职以及逐利商贾外,鲜少有人前往。亦是朝廷官僚论罪徙边的良选之地。 不过,待看庞宏穿戴整齐的谒者服饰,郑璞心又安了下来。 略作思绪,便试言道,“巨师,你身为天子近侍,竟要前去汶山郡署公邪?” “哈哈哈~~~~~” 闻言,庞宏齿牙尽露,畅怀大笑,“我来此便是想知会子瑾兄,今日署公罢,我便不是天子近侍了!” 说罢,又见郑璞兀自讶然,便将缘由解说开来。 郑璞且听且思,心中便了然。 原来,乃是他最初给丞相诸葛亮的“推恩”谏策,开始铺展了。 便是当先授予官职于荆襄系、元从系的后辈子侄,以家资自募部曲,检验成效后,再推及益州豪族子弟。 丞相诸葛亮,行事素以谨慎著称。 本次挑选的二代子弟,如张苞、赵广、霍弋、糜威、蒋斌和庞宏等,父辈功勋皆有目共睹,且都颇有家资。 当年先主刘备定蜀后大赏功臣,赐诸葛亮、法正、关羽及张飞各金五百斤、银千斤、钱五千万,锦千匹。其余如赵云、霍峻、糜竺以及庞统的后人,颁赐亦没少几分。 其中,侍中张苞,转任裨将军。 前往巴东涪陵郡,以先父张飞当年威震巴郡、义释严颜等声望(严姓乃当地望族),于当地招揽部曲,主召巴地八族的獽人与蜑人。 巴地前身乃是古巴国,其民有濮(僰)、賨、苴、***、夷、蜑、獽等。 獽人 与蜑人,主要栖息地在涪陵郡。 因当地山险水滩,无蚕桑,少文学的缘由,田亩猎场诸多果腹之需,以及盐井、茶、丹、漆、蜜、蜡等家富之资,人尽搏命争之。 是故,獽蜑二族,以耆老宗长聚群,人多戆勇。 若有口角而斗,或讼于官府,则必拔刃以分生死。 昔日大汉强盛时,以獽蜑二族血勇不畏死,常征其民为“赤甲军”。【注1】 年齿最长的糜竺之子,行虎贲中郎将糜威,转后参军。 糜威少时与父随先主颠沛流离,熟谙军务,为人雍容敦雅,有父风,便弓马,善射御云。他将前往汶山郡,以奉天子诏令招募兵卒设新军,与自资募部曲并时而行。 此举,亦有丞相诸葛亮,让他顾应庞宏的心思在。 因为年齿最小的谒者庞宏,转为昭信校尉,同去汶山郡自资募部曲。 谒者霍弋,转为昭忠校尉,前往汉嘉郡募部曲,以备日后随军征南中。 白身赵广,特擢拔为昭义校尉,蒋斌为昭武校尉,同往朱提郡(庲降都督直属地)募部曲,暂归李恢节制,以备日后随征。 以上调度的敕书,将于今日朝会以天子命颁布。 至于如此骤然,是否会引发朝野诽议,倒不需要担忧太多。 是因此举,仅授职,而非授以权柄。 嗯,从先主刘备定蜀开始,军中权柄与官职就不成正比。 譬如当年汉中之战,黄忠斩杀夏侯渊后,被先主拜为征西将军。 然而在迎战魏武曹操亲自率兵来争汉中时,黄忠却是归属官职更低的翊军将军赵云节制。 无独有偶,东三郡尚在蜀汉手中时,申耽被拜为征北将军,但被官职更低的副军将军刘封所统制。 今天子刘禅即位后,亦然如此。 同受托孤的李严任职中都护,统内外军事。 然而他实际所掌的兵权,与领中护军的赵云无法相提并论。【注2】 如今,朝廷门荫这些功勋之后,擢拔官职,令其出家资自募部曲为国效力,而不是直接授兵,倒也令人无法置喙一二。 郑璞听罢,不由心中赞了声丞相的手腕。 旋即,便微笑宴宴,说道,“倒是先恭喜巨师得偿所愿了!” “承子瑾兄吉言!哈哈哈~~~~~” 一 番口干舌燥解释完的庞宏,闻言喜笑盈腮,摆了摆手。 拿起案几的上水盏润了润后,又压低了声音,“子瑾兄,我此去汶山郡,乃是就地募部曲演武操练。且,丞相前些日召见我等嘱咐过,还需将那些部曲的家人迁来蜀中或汉中定居。唉,乡闾难离,劝说那些汶山羌夷部曲家眷迁来绝非易事,我亦不知何时才能办妥。” “咦,尚且要迁徙家眷邪?” 闻言,郑璞扬眉,诧异出声。 “然也。” 庞宏微微颔首,轻轻说道,“丞相声称,若家眷不迁来归朝廷一并编户授田,则部曲皆无战心。” 那是因为,只需朝廷控制了家眷,便可无忧部曲会因将主之故而祸国。 郑璞心中暗道了句。 亦不道破,而是侧头瞥眼堂屋外,见天色已微微发白,便出声提醒道,“巨师,卯时将至,你若再闲谈于我,恐误期矣!” “啊!” 庞宏惊诧一声,连忙侧头而顾。 旋即,便起身离席拱手,“多谢子瑾兄提醒了。嗯,我且去署公。” 话落,不等郑璞回答,他又拍了下自己的额头,“竟是忘了,来扰子瑾兄的正事了。子瑾兄,我此去汶山郡,不知何时能归。正好子瑾兄休沐,我便想明日辰时后设宴作别,还请来赴。嗯,还请子瑾兄代我邀休然兄一并而来。” “好!为巨师践行,我岂有不赴之理!” 一番客套。 待庞宏离去后,郑璞便归自屋补眠。 只是,睡意方上涌时,他又猛然惊愕,双目灼灼:为何庞宏,竟知我此二日休沐邪?! - 【注1:历史上丞相诸葛亮从獽蜑二族取劲卒三千人,为连弩士,且迁其家人于汉中郡而居。】 【注2:蜀汉中护军之职,一直是赵云兼领。后赵云病故后,诸葛亮以中护军职权太大,一分为五,即中护军、前护军、右护军、左护军、后护军。蜀汉后期时,蜀国军中兵权依旧与官职不成正比。如夏侯霸投蜀后被拜为车骑将军,却依旧被官职更低的姜维以卫将军统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44章、伐吴 京师城内,稍有动静,便是茶余饭后群议纷纷。 今日朝议罢,关于朝廷大肆擢拔功勋子侄的举措,便流入豪门市井中。 唯独不同,市井乃闲谑图趣,而豪门“闻弦音知雅意”罢了。 群议愤愤的,倒不是张苞、赵广等人被授军职;亦非法正之子奉车都尉法邈,转为侍中,为天子近侍;乃是事关已投逆魏的黄权。 其留蜀子黄崇,岁不满十,竟被朝廷征入宫禁为舍人矣! 垂髫小儿,《孝经》和《论语》尚未习全,如何能奉天子邪? 此举,让许多益州豪族品咂之后,便欣然鼓舞。 嗯,阆中黄家亦然大族。 且黄权当年,被先主器重异常,依为臂膀之一。 众人皆知,汉中之战,法正厥功至伟。 却鲜少人知,首向先主刘备献策当图汉中郡的人,乃是黄权。 昔年,魏武曹操攻破阳平关,张鲁走米仓古道入巴地依附賨邑侯杜濩、七姓夷王朴胡等,黄权便献策,曰:“若失汉中,则三巴不振,此为割蜀之股臂也。” 先主刘备深以为然,乃加黄权官职为护军,督领诸将去迎张鲁,想以张鲁在巴地及汉中经营多年的威望,出兵夺回汉中郡。 然而,甚是可惜。 黄权将兵未至,张鲁已携杜濩、朴胡归汉中南郑诣魏武降,卒不成行。 后,魏武自归师而去,留夏侯渊都督汉中。 且张郃屡屡兵出巴地夺资虏民,被张飞所破,法正便再度提及夺汉中之事,先主乃先遣兵攻破杜濩、朴胡;后进军汉中斩杀夏侯渊。 是故,黄权之谋不得显耳。 后,黄权随征夷陵,道路隔绝不得归蜀,帅众投逆魏。有司执法,白收权妻子,先主刘备以“孤负黄权,权不负孤也”赦之,待其家眷如初。 然,先主大行后,黄权一系血脉便被宗族鄙之,恐他日有权势者旧事重提,祸连己身。 今朝廷显其留蜀子黄崇,其意昭然若揭。 不外乎借此子,以示朝廷既往不咎,且不日将有诏令擢拔豪门子弟罢了! 至于是如何擢拔,有些人拭目以待,有些人便将目光放在张苞等人身上,露出意味深长的 笑颜。 而正一路疾行的郑璞,得闻此事后,再度为丞相诸葛亮的手腕叹服。 先以利暗示之,再以张苞等人专美于前,坐等那些豪门为子孙计前来拜求。 如此一来,既无需担忧直接推行时被疑神疑鬼,又将主动权尽握于手,在适合的范围内予取予求!效仿姜太公垂钓,静候愿者上钩! 然,郑璞叹服罢了,又心有诧异。 今日,乃他休沐第二日。 却是不知为何,被丞相遣小吏来召。 且,他本已让扈从已备好车马,正欲与柳隐偕肩往赴庞宏之宴,却是只能失约了。 一路脚步匆匆。 待小吏通报,得入丞相署屋内,却见马谡早就在座。 一番行礼罢,甫一入座,便被马谡将小片布帛递来。 布帛很小,一看便至乃邮驿传递军情所用,亦仅寥寥数字,言简意赅:“逆魏曹丕,七月朝议定论,八月初大征水军,今循蔡水、颍水入淮河,将至寿春。” 原来,是魏天子曹丕,第二次亲御伐吴了。 莫非,召我来,乃丞相想趁此魏吴攻伐之际,有所谋乎? 看罢,郑璞将小布帛归还给马谡,心隐隐有所悟。 而高座于上的诸葛亮见状,便出声轻轻谓之,“子瑾,你有筹画之能,今逆魏大举伐吴,我大汉当如何自处?可从中取利邪?且暂作思虑,再试言之。” 顿了顿,又加了句,“嗯,心中何所思,畅所欲言即可,无需顾忌。此间之言,不出六耳之外。” “诺。” 先拱手作礼,郑璞不假思索,便昂首而答,“回丞相,昔日孙吴遣辅义中郎将张温来和睦,璞便有思逆魏将伐吴之事,今斗胆请言之。” “善!” 丞相未开口,马谡便先赞了一声。 嗯,素来喜军计的他,早有心寻郑璞坐论,然近日郑璞忙碌于粮计夜不归宿,只好强忍不去打扰。 诸葛亮自然是不会见怪马谡的。 此时,他亦捋胡含笑,“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子瑾有远虑,可得此谓也。嗯,何所思,且言之。” “诺!” 再度行礼,郑璞便开始滔滔不绝。 “璞窃以为,孙吴已历三世,士庶皆用命,且水师精锐,拒长江天险,昔日曹公尚无法屈之,何况 今曹丕邪?逆魏此伐,必无功而返耳。” “今我大汉式微,当先之急,乃是讨南中叛乱,得以合益州之力修缮甲兵,不可轻易动兵。且,璞以为魏吴多争,乃是彼此相耗,已然有利于大汉矣。不若作偃旗息鼓之态,示之以弱,让此两家多争之。” “璞以为,彼曹丕者,志大才疏,甫一得位,便连年大动刀兵。兵马频动,所赋必多,治下之民必苦之。不若遣些细作,前往关中诱先前汉中及巴中之民,以授田免征三年赋税,看能否为国增户。” 说至此,郑璞微露笑颜。 “此上之思,以丞相之智,必然已有定论。是故,璞有一思,不知可行否。乃是令人暗通款曲于逆魏新城太守,不期其率众归义,但求让其将商贾限制放宽些许,让关中战马得以流入我大汉。” 曹魏新城太守,便是孟达。 当初他不出兵救关羽,且被刘封所逼,既惧罪又忿恚难当,乃以郡投魏 魏天子曹丕善其姿才容观,以为散骑常侍、建武将军,封平阳亭侯。且将上庸、西城和房陵三郡并为新城郡,以他为太守。 “暗通孟子度邪?” 马谡听罢,先是诧异出声,旋即又凝眉而思。 而丞相诸葛亮则是眉毛挑扬,微微诧异后,亦垂目捋胡自思。 于郑璞到来之前,他与马谡先前的商论,亦觉得逆魏曹丕不可能建功,且以巴蜀疲敝作不出兵之论。 将郑璞招来,不过觉得此子颇有才学,想兼多人之言,看无遗漏之处罢了。 却不想,他竟有思,谏言诱关中之民归及孟达之事。 诱民归汉中,倒也不新奇。 关中与汉中为秦岭所隔绝,尚有陈仓道-联云栈道、褒斜谷、傥骆道和子午谷入今大汉所控制的汉中郡(不含东三郡)。这些年大汉亦频频派遣细作,潜入关中打探军情及消息,让他们诱惑原先的汉中、巴中之民,亦不难。 且,能诱一户归来,便是逆魏少一户,此消彼长。 成与不成,于大汉皆无害。 至于与孟达暗通款曲,让逐利的商贾驱赶战马而来,倒是他们没有思虑过的。 孟达叛蜀后,虽被逆魏曹丕器重,但前途已伏下祸根。 身为贰臣,恩宠盛隆便罢了,焉能 掌郡且执兵邪? 其余曹魏臣子,安能心甘邪? 一旦曹魏易主之际,便是孟达迎来诘难之时。 这点庙堂权争常识,孟达自身应该有所悟。 或许,未必不能成行? 少许,诸葛亮的长眉微微抖动了下,便瞥起眼眸,目视郑璞温和而笑,“子瑾此提议,莫非是得知今奉车都尉法邈转为侍中邪?” 嗯,法正与孟达乃同乡。 当年因关中动乱大饥奔蜀,亦是两人偕行,情谊颇深厚。 若是让法邈去试着接触孟达,孟达念及故人之意,又贪可从中获资财来蓄养部曲士卒,或许能稍微放开商路。 毕竟,他治下亦有一条裕谷道联通关中。 且关中今人烟稀少,导致北部羌胡部落大举内迁,以那些羌胡部落贪利贩马的秉性,若是事发了,孟达便可断掉商路亡羊补牢,上表请罪时,魏天子也仅申一疏忽之罪罢了。 无伤大雅,无关痛痒。 “回丞相,璞不是因此。” 颔首而笑,郑璞轻轻说道,“丞相,璞乃是觉得朝廷蓄力克复中原,日后出兵之处,荆襄已无出路,必然是关中及陇右。此两处征伐,素以骑战称雄,若无骑,则难建功。且,孙子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今大汉式微,逆魏强盛,以弱击强,若无骑可出奇,亦难建功。” “唉..........” 丞相诸葛亮听罢,不由阖目微昂首,长声叹息。 罢了,又睁眼目视郑璞,眸中丝毫不吝啬赞赏之色,谓之:“我与幼常尚且在为南中之事筹谋,却不想,子瑾之思已如此长远矣!” 此话方落,郑璞脊骨凉意顿生。 连忙拱手而拜,口自谦言,“璞不敢当丞相此言。丞相乃一国之宰,所思自然谨慎,璞乃一狂徒,所思自然肆无忌惮。” 亦将丞相诸葛亮给逗乐了,摆了摆手,笑道,“起来,如此恭谦作甚?” 而那边的马谡,陪着笑了几声,便拱手而道,“丞相,谡以为子瑾此说,不如让法侍中作书于孟达试试。成固然喜,不成亦无害。” “嗯。” 诸葛亮微微颔首,“此事且缓缓,待逆魏曹丕无功而返,再行之更佳。” 话罢,略作思绪,便冁然而笑,冲郑璞问道,“子瑾,近日随胡伟度署粮计,可还称心否?” 咦,为何如此发问? 闻言,郑璞微愕。 亦不敢怠慢,连忙微垂首而答,“回丞相,为国效力乃本分,璞只知尽心,不敢思称心。” “小子狡言耳!” 不由,诸葛亮莞尔,笑骂了句。 待捋了捋胡须,脸上已作肃容,目视郑璞,“子瑾,我若让你以相府书佐兼任军中之职,你可愿否?”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45章、军职 丞相署屋内,郑璞作别辞去。 马谡目视他的背影,从门扉消失后,便将欲言又止神情,流于表面。 亦让诸葛亮见了,不由莞尔,出言打趣道,“素有锋芒的马幼常,竟有踌躇难言之时邪?” “丞相当前,谡安敢妄动邪?” 马谡亦笑逐颜开,作谑回了句。 罢了,又略作思绪,才昂首拱手作礼,发问道,“丞相,谡颇为不解。先前丞相有言,谓此子行事颇刚,待以历任琐碎杂务磨去锋芒后,再拔入军中效力,擢为股肱,以期他日成为国之干城。然,今丞相又为何提前授他军职邪?” “唉.........” 闻言,诸葛亮敛去笑颜,怅然长叹,徐徐而言,“乃时不我待矣。” 马谡微讶,旋即默然。 他是一时执迷了。 方才郑璞提及可暗通孟达、建立骑兵图北伐计,亦是时不我待的筹谋。 彼曹魏窃居神器,不过短短数载,竟可连年发兵伐吴,可见人心思汉者,已为数不多矣!若再多等数年,四百年大汉积威尚存多少? 届时北伐中原,尚有多少心存汉室者,箪食壶浆以迎王师邪? 唉......... 微不可闻的,马谡亦叹了口气,面有惭色,“惭愧,乃是谡智迟了。” 对此,已出相府的郑璞,却是不知的。 他此刻心情颇为雀跃,连归途这熙熙攘攘街衢闾阎的吵杂之音,都觉得变悦耳了。 丞相诸葛亮,终打算授于他军职了。 虽未明言,将授何职戍何方,但亦是很好的开始。 军中行伍,最重履历。 那些登锋履刃沙场搏命的士卒,可不认什么门楣抑或世家名声。须同宿同食获得他们的信任,再以战场功勋获得敬爱,步步积累出威名来。 他心有为大汉征伐之志,早一日进入军营历练,日后便能早一日掌兵出征。 得偿所愿,岂不美哉! 而在城东走马河畔,作富家士子打扮的天子刘禅,却是怅然而归。 他乃是借着为张苞践行为由,好不容易出宫一次的。 且,此次外出,张苞与庞宏等人设宴,还有为他邀那郑家子来见见的意图。 原本,郑家子已来于路上了。 却 不想,临时被丞相给招去,商议事务,让他空欢喜一场。 贵为天子,本予取予求。 但唯独于丞相前,他不敢放肆。 不仅先帝临殂前曾诏敕曰“汝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更因他知道,今日大汉若无丞相,不得安矣。 唉,罢了。 下次出宫,却不知是何日。 且,文容及巨师等亲昵之人,皆要远赴他方,日后宫中更加无趣了。 “定国,日后这宫中,仅你我枯守乏趣了。” 归宫途上,于车架上的天子刘禅,侧头对旁边徒步随行于侧的关兴,叹息出声。 “陛下,为......” 甫一听闻,刚想出口谏言的关兴,侧头看到天子刘禅脸上的怅然,不由将后面的话语咽了归去。 他年少便入宫禁任职,自然知道宫中的乏趣。 且他日暮便归,休沐之期亦没有缺少过,而眼前这位天子,想出来一趟,都犹如登天。 略作思绪后,关兴便婉言劝道,“陛下,那郑家子尚在京都,今日不见,未必他日便见不着了。”语罢,又觉得方才宽解之言,太过于敷衍。便又紧着加了句,“陛下,既那郑家子此前在桑园授学,不如遣傅佥拜入他门下。日后无需陛下出宫,以询问傅佥学业为由,便可将之招来宫内坐谈矣。” 傅佥,乃荆州义阳人,忠烈傅肜之子。 当年先主刘备东征,傅肜随征任别督,夷陵败北,他为先主断后拒敌,势孤力薄时犹怒骂东吴,不屈战死。 是时,其子傅佥不过垂髫,先主怜之,乃养于府上。 天子刘禅听罢,喜上眉梢,连连颔首,“定国此言大善!我本想,以欲习那郑家子书法,请相父将之调职来宫中,却不想定国之思,更加妥当!” “乃是陛下尚未思及而已。臣若不言,陛下稍作思绪,定能思及。” 谦虚了声,关兴微作踌躇,又问道,“臣颇为不解,为何陛下如此垂青此郑家子邪?” “无他,乃山野之趣耳。” 语气淡淡,天子刘禅言罢,便阖目养神。 关兴见状,心有所悟,亦不敢再出言扰。 山野之趣,市井之乐,乃是天子无法接触到的。 ....................... 翌日,晨曦破晓。 郑璞精神抖擞,步履微作急迫。 方至相 府门,便被值守甲士,告知了一声,“郑书佐,胡主薄有言让我转告,言他已自行出巡农桑之事,书佐可归门下督署。” 咦? 看来是丞相近日便授职于我了! 心中了然,郑璞称谢后,便往门下督署寻来。 沿路含笑给早就熟稔的甲士打招呼,待寻到句扶军帐时,却见他早就于帐外驻足而候,脸色且喜且急切。 郑璞见了,心有诧异,正欲出声问缘由,倒被他抢了先。 “子瑾,速来!” 话落,便大步过来,执郑璞之手拉入军帐中,竟还将军帐帘布掩上了。 “孝兴,这是何故?” 郑璞微愕,压低声音而问。 哪料到,句扶反而更诧异,反问了句,“子瑾竟不知邪?” 问罢,又搔着鬓角,“丞相授我兼领别部司马之职,以你为我副,竟未告知子瑾邪?” 喔~~~~~ 原来授军职之事,且还是以我为你副。 郑璞这才了然,亦连忙催声,“我尚未知。孝兴且将此事,细细说来。” “好,子瑾且坐。” 颔首而应,句扶虚引郑璞入座,自行坐下后,便开始悉数讲解。 昨日丞相诸葛亮与马谡商议罢,待郑璞归去后,还便让小吏去城东寻马忠归来了一趟,所叙何言,无人知晓。 然,马忠昨夜却是宿在了相府中。 还寻了句扶过来,叮嘱他不日将兼领别部司马之职,挑选五百賨人甲士为本部,以备前往南中。 但去南中将欲何为,却是没有说。 唯独说了,郑璞将以相府书佐兼领句扶之副,假司马。 甫一授职,便要前往南中? 何事如此急迫邪? 郑璞听罢,不由扬眉,讶然莫名。 而句扶讲解罢,还径自满脸苦恼作思虑,说道,“子瑾,我昨夜有思,以为丞相先遣我等去南中乃是充任前哨,探知敌情以及为大军寻落营等事。然,此事于庲降都督而言易如反掌,何故遣我等多此一举邪?但若非此职责,我却是想不出缘由了。” 闻言,郑璞不由莞尔。 心情畅快之下,亦忍不住戏言,“届时出发,便见分晓,你我谨听将令便是,何必思虑过多?莫非,孝兴欲为丞相参详筹画一番邪?” 不出意外,句扶闻言便横眉瞥眼。 迅即,又冁然而笑,“还是子瑾想得通透,我思虑如此多作甚!倒是子瑾,以后便归我节制了,可莫忘了这军中尊卑,不然我以军法责之!哈哈哈~~~~” “好!届时我定对句司马唯命是从!哈哈哈~~~~~” 一阵笑罢。 郑璞敛容,轻声问道,“孝兴,马都督让你挑选五百甲士为本部,是从哪部军中挑选?” “自然是从马都督军中挑选啊!” 略带诧异,句扶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 见郑璞依旧不解,又解释了一番。 当年先主东征时,巴西太守阎芝曾发诸县兵五千人以补遗阙,遣时任汉昌长的马忠送往。但兵马送到,先主已败归永安,先主便令马忠暂代为掌之。后,马忠被丞相诸葛亮辟命为门下督,所领兵马也尽偕来成都,亦被打散分各属。 如今隶属马忠统领的,有三校之数。 相府的值守甲士,便有近半数,出自于马忠麾下。 句扶,便隶属马忠的小校之一。 因当年阎芝聚五千兵马时,汉昌句家倾出家资揽当地賨人,合家中扈从、宾客共计六百余人,让句扶引来投军。 是故,朝廷嘉句家忠义,素来厚待句扶。 哪怕如今调他入相府宿卫了,依旧在军中挂职兼领着兵卒。 今马忠让他挑选五百兵马,乃是因为隶属句扶的那一校兵马,大半都在相府宿卫,不能再随意调动,只能去其他两校兵马挑选而已。 呃....... 顿时,郑璞听罢,一阵哑然。 他这才知晓,原来眼前这位,竟是一直兵权在握的。 “孝兴,求你一事。” 沉吟了半晌,郑璞便昂头,目视句扶而道,“待朝廷任命下时,孝兴可否缓一日,再去挑选兵卒?” “子瑾何必称求邪?不过缓一日罢了,我有何不可?” 闻言,句扶摆了摆手,又凝眸问道,“却是不知,子瑾让我缓一日,所欲何为?” 微拱手谢过,郑璞眼眸含笑,“我想去寻马都督,举荐一将才同行。” 言罢,见句扶茫然,又大笑,“乃休然兄也!” “啊,竟是休然兄!” ............... 三日后,朝廷诏令下,而早就与柳隐商议罢的郑璞,与句扶亦往城东疾行,寻马忠而去。 嗯,句扶主动谐行,乃是想共荐之。 毕竟,对于马忠而言,他的举荐要比郑璞分量重得多。 然而他却是白来了。 马忠甫一听闻柳隐,便两目灼灼,“柳休然竟愿出仕邪?!” - 感谢书友“儒者人之所需”打赏。 感谢书友“七星点命”打赏。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46章、雏鸟 成都,城东军营。 本直属马忠的军营一隅,被简易鹿角疏疏划出。 内起伏数十大小军帐,围合着颇为宽敞的校兵场,陈设斧钺旗鼓,鼙鼓威震,严列士卒以刀击盾,呼声如雷。 甫一听闻,不由令人赞叹“矫矫虎臣,在泮献馘”之威势。 再细细分辨,却是发现军中兵卒演武罢了,正以类似于汉制的“都试”比较为乐。 句扶与郑璞端坐胡牀,前有案凭笔墨,将偌大校兵场从中分隔为二,正相悖目视着军中健儿。 循着句扶目顾之处,但见无数賨人健儿各据一地,跣足光膀徒手,横眉切齿正捉对角力。 被卸力掼于地者,满脸愤愤,犹自握拳狠狠捶地,以示不服及恼己。 而那胜者,当即欢呼出声,浑然不顾汗水裹尘土遍淌于身,足下生风奔来句扶处,兴奋嚷嚷,“句司马,胜者乃我!乃我!” 句扶自是含笑颔首,只手于前挥走尘土,便执笔记下胜者名字。 而郑璞那侧,则是琐细得多。 乃以射术为较。同样是捉对比试,箭靶画布曰正、栖皮曰鹄,以矢中正鹄论胜负。矢靶别分各五十步、八十步、百步;又分为蹲、站射。 如此盛况,倒不是他们二人于军中乏闷,闲作戏玩。 而是选拔军中各级佐率,如伍长、什长、队率及屯长等。 此源于郑璞的劝说。 句扶在挑选五百本部兵卒时,本想调任原本校的佐率前来约束。 然,郑璞以为此法不妥。 一乃此些兵卒从各校中挑选而出,彼此本不熟稔,且原先职位不一,贸然被归于陌生佐率下,其中必不乏心不服者。 亦不利于征伐之时,同袍偕肩并战。 另一,则是马忠先前叮嘱句扶时,曾透出口风,谓之不日将被遣赴南中。 短短时日内,句扶郑璞二人无法在此些兵卒心内树立威望。届时行军或遇敌,莫说如臂指使,连令行禁止的法令严正都无法做到。 诸多弊端,倒不如重新选拔。 以类同“都试”的较技艺考核,采取“能者上,庸者下;若持平,有文学者定为优胜”的方式,重重选拔出新佐率。 此番 做法,虽繁琐了些,然每一级佐率都能服众,且能彰显句扶及郑璞的公允不偏私。 更利于军中兵卒奋勇争先,以及统领指使。 句扶对此,大加赞赏,便有了此数日的盛况。 至于二人共举荐柳隐之事,却是连续数日等候,都未见消息。 当时,马忠得闻柳隐有意兵事,细细询问了二人一番后,对于是否纳柳隐从军之事,却是不置可否。仅扔下一句:“你二人先挑选本部操练,此事待我且思之,再作决策。” 言罢,便施施然离去。 徒留二人面面相觑,一时颇为茫然。 倒是随马忠已久,熟谙其秉性行事的句扶,后知后觉而出声宽慰。 声称马忠既不拒之,便是心已许之。 今不当场应下,乃是一时骤然,尚未思定如何安排柳隐之职罢了。 然,郑璞心中,却是觉得此举唐突了。 他竟是忘了,柳隐最初才学与柳申、杜琼等人齐名,而后二者今已然州牧府别驾从事矣! 马忠为避免屈才,一时不好贸然应下,亦是常情。 再者,成都柳家乃豪族,且柳隐先前屡不应州郡辟命,乃是益州豪族不愿为蜀汉竭诚效力的体现之一。今竟携家中扈从,主动请缨为国征战,其中转变的缘由,马忠尚不得知,亦然需谨慎些。 至少,且先告知,今一心拉拢益州豪族维稳局势的丞相诸葛亮后,再作决策。 事实上,郑璞此思,正中马忠下怀。 得闻后,是夜马忠便归相府,寻丞相诸葛亮细细上禀。 丞相甫一知,微作诧然。 待马忠将郑璞柳隐二人交情、互勉“建功立业只争朝夕”转告后,才释然而笑。 不期而来,自当欣喜而纳之。 而数日之内,皆未有消息传来,则是丞相在衡量利弊。 固然,正值益州多事之秋,有豪族子侄携扈从请缨为国征伐,自当以显职嘉之! 既示朝廷之诚,又可以激励有后者效仿,何乐而不为邪? 然,其柳隐此来心志,却是想随句扶及郑璞二人同去南中。此中干系,便涉及到了授兵与否的进退维谷。 若授职,而不授兵,其柳隐或无怨言。 但其他豪族得闻后,必以为朝廷戒意太重,以致心有戚戚焉。 但 若授之与兵,又与军中律治不合。 彼柳隐者,不过白身,寸功未竟,却被授于兵权,其余将率如何心甘邪? 治事素来谨慎的丞相诸葛亮,自然防患于未然,不允许有如此不谐之音出现。 一番思绪后,丞相索性将“推恩”之策,稍微推进了些。 以“国难见义士”为由,壮柳隐率扈从投军之义。上书朝廷表请柳隐为别部司马,并特恩准其出家资财自募,合其扈从共三百人为本部。继厚待黄崇之后,再将柳隐树为榜样,供其他益州豪族自去揣测,于大汉朝廷共赴克复中原的利弊。 自然,柳隐南下所募的部曲,亦须将其家眷尽迁来蜀中,归朝廷一并编户授田。 如家眷不愿迁,则不可募之! 然,思定对柳隐的安置妥当后,丞相诸葛亮又再度蹙眉。 柳隐骤然加入,亦无异打乱了,他对郑璞的培养计划。 本来,授职给句扶携郑璞前去南中,主要目的,乃是期郑璞早日熟谙军中行伍之事,以便为国所用。 名不正,言则不顺。 试想,仅句扶为正、郑璞为副,二人尚且能共筹画计事。 若再加一柳隐,郑璞位卑,安能断事邪? 思来想去,诸葛亮便又免掉了郑璞的假司马之职,改授以相府书佐暂代监军之职,置于句扶与柳隐之外,代朝廷协理军务,督察将率。 如此一来,郑璞既权不夺位,又可参与军中计事,取两全其美。 “呼......” 轻轻搁下笔,诸葛亮手执墨迹微润的上表,微轻吹了吹,便出声唤门外小吏,遣人将此送入宫中让天子刘禅用印。 旋即又阖目,只手轻揉鼻根部,缓解目视过久的双眸酸涩。 少时,便睁目,侧头将视线蔓延至窗帷外。 那里的长屋檐内,有一鸟雀筑巢,此时正觅食归来哺育雏鸟,逗起叽叽声一片。 唉,鸟雀亦知勤勤哺之,以期后辈茁壮健长。 譬如当今的大汉,荆州之失与夷陵之败,带来的后果并非丧兵失土那么简单。 尚有无数将率俊才的凋零! 老一辈的关羽、张飞、法正和马超及刘巴都在此期间亡故,中青代的关平、马良、冯习、张南、程畿和傅肜、王甫及李朝等尽亡故! 人才青黄不 接,大汉亦由盛转衰! 他被先帝托孤、被今天子托于朝政,身为肩挑大汉中兴的丞相,自当事事躬亲勤勉,哺育后辈健长成才,为国裨益。 唉..........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侧目看了好一阵雏鸟的欢鸣雀跃,丞相诸葛亮又耷下眼帘,凝眉成川。 似是有些时日,未入宫面君了,不知陛下近日如何了? 尚勤勉习政读书否? 却是不知,治国驭人之术,权衡之道,帝王威势,陛下融会贯通有了几多? 嗯,有兰心蕙质、颖悟绝伦的张皇后在侧,陛下应颇多用心? 罢了,妄多思,亦无益。 待此些日子忙罢,便寻个空闲入宫见见陛下。 敛起心中思绪,丞相诸葛亮再度睁目,取出一案牍铺展于案几上,细细看读。时不时,便只手执笔,点墨于竹简内侧,行云流水倾泄出一行蝇头小字。 只是,批阅少时,便又微侧头,眉微蹙,搁笔捋胡而思。 似是未闻郑家子有婚约之言? 其父早亡,应未有? 以此子之才,他日成朝廷重臣不难。 或许,可先为其寻一功勋之家定下姻亲,以备日后能谨记君恩浩荡,此生终节为大汉诚臣? 嗯,此事暂且缓缓。 待看他南中之行,其才施展如何,再做定论。 撑案起身,丞相诸葛亮从右侧庋具上方,取下一小巧木匣,从内将写满密密麻麻蝇头小字的布帛铺展于案,执笔落下“郑子瑾、姻亲、守忠节、朝廷功勋之家”,便再度收起。 随后,伏案署事,心中再无杂念。 时光流逝,如白马过隙。 转眼,便是暮秋末。 日夜于军营内操练兵卒演武的郑璞三人,终于接到了丞相诸葛亮的调令:三日后,率军赶赴庲降都督府所在地,朱提郡南昌县。 此去何为,或是担忧人多口杂的缘由,竟未告知。 乃是让马忠私下叮嘱,曰:“待到了庲降都督府,李都督自然会告知。” 军令如山,郑璞三人亦不敢多问。 连忙督促将士们收拾行囊,又持着丞相府的手令前往就近的邸阁及武库署,领了沿途所需粮秣、辎重及甲兵等物,准备兵出而去。 自然,出发之前,除了于城内不置宅子的句扶外,郑璞与柳隐都抽空归家一趟。 收拾些细软,以及叮嘱家宅之人几句等等。 却是,哪料到! 甫一归自宅,被扈从郑乙迎入时,庭中便有一小子疾步行来,躬身而拜。 “佥,拜见先生!” 郑璞:“!?!?!?”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47章、道难 夜微深,月朗星稀。 皎洁的月光,抚摸着已落叶无数的花木,温柔宽慰着暮秋的肃杀。 而些许顽强的虫豸,则是将最后的欢鸣与不甘凋零的悲鸣,荡漾在秋风萧瑟中。 小宅的书房里,青铜薰香炉内,檀香点点红光乍暗忽明,吞吐出青烟袅袅,弥漫满了逼仄的空间。 郑璞跪坐于案几前,强忍眼皮的抗议,手执笔点墨,给兄长郑彦及家母卢氏去信。 他将南去,且归期未知,自然要给家中去信说声。 只是,执笔书写之余,总忍不住将眼眸余光,瞥去那案几隅角上的诏书,随后便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 天子刘禅,竟以诏书的形式,遣傅佥前来拜他为师! 职不过一书佐,为何天子能知我邪!? 且,知我亦罢了,为何遣傅佥前来拜我为师邪!? 我自身未及弱冠,且又非大儒或军中宿将,安能为忠烈之后传道授业解惑邪!? 不惧我误人子弟乎!? 此事,饶是郑璞绞尽脑汁,亦百思弗解。 亦因而,胸中愤愤,心意难平! 倒不是想回拒,不为傅佥之师。 自古君无戏言。天子诏令已下,郑璞再心有不愿,都已无回旋的余地。 乃是傅佥此十岁小儿,竟已有父风矣! 嗯,乃是此子性刚且倔! 本来,郑璞看完诏书后,便受了傅佥的拜师之礼,旋即将后日奉命前往南中之事说了,让傅佥明日便先归宫内,待他从南中归来之时,再行授学之事。 哪料到,此子闻言,张口即出,“先生,陛下有命,谓佥除先生于相府署事外,佥皆须紧随先生左右。” 郑璞听罢,自是一时气结。 强行拜师便罢了,还如影相随? 且,如今他将前赴南中,乃是受军职而去,未必不亲临一线厮杀! 安能携十岁小儿而去邪? 战场厮杀,登锋履刃,流矢纷飞,万一伤了傅佥,他岂不是成了残害忠烈之后? 军中最重袍泽情谊! 若是他背上此名声,日后还能在军中任职? 莫说是被同僚排挤,就连底层兵卒都会义愤填膺,鄙夷他不顾全袍泽之后! 呼............ 长出一口气 。 郑璞强忍心中无奈,和颜缓声,对傅佥轻轻谓之,如“战场凶险绝非嬉戏、或许陛下未知他将赴南中、军中无法携年幼者入营”等等理由,劝傅佥莫作倔强。 谁知,傅佥虽执礼甚恭,回答尽是不依不饶。 如说他在宫中,亦是宿在禁卫营内,早就学会了骑、射等,以及熟谙军中法度等,随行南去,绝不会成为郑璞的累赘等等。 叙到最后,他嘴里吐出一句,“先生,佥不敢违背陛下之命。” 呃............ 顿时,郑璞悲愤难当。 他亦是不敢,有悖于天子之命的。 只得昂头向天,以手扶额,长声叹息不已。 最终,还是以夜幕低垂,遣傅佥前去别屋歇下了。 嗯,拜师之事,天子刘禅颇为自专。 遣禁卫送傅佥来时,不仅将傅佥穿用之物都携来了。还赐给了郑璞不少财物,声称一半是拜师束脩,另一半则是供傅佥以后吃用之资。 竟不知会郑璞一言半句,便直接将傅佥安在小宅内了。 且,不知作何想,还勒令郑家扈从郑乙,不得以此事去军营打扰郑璞。 声称拜师乃私事,不得扰郑璞署公云云。 对此,郑璞自是满心愤愤。 天家岂有私事邪! 不过,愤愤之后,又陷入了沉吟。 已是满腹蝇营狗苟的他,亦想到了更深:天子遣傅佥而来,或许,真不是私事。 比如,或许是天子刘禅与丞相诸葛亮有过商议,让傅佥少小便随他左右,乃是以便日后可授他掌军征伐。 毕竟,待到可授他独立掌军时,傅佥的年齿,也足以充当他副职了。 国之用才者,且用之,且慎之,以致长远。 罢了,或许天子亦知我南行之事。 带着如此念头,郑璞亦打消了明日寻马忠或寻丞相上禀,别作安置傅佥之事。 还亲自跑去邻屋的柳隐别院,借了匹滇马,为傅佥随行的代步。他才年十岁,再少小习武,亦无法跟上军中健儿的步伐。 是夜,再无话。 三日后,城东军营,一支为数六百的甲兵,沉默疾行而出。 其中,一百兵卒,乃是柳家的扈从。 柳家家主及宗族耆老得知,丞相竟许柳隐以家资自募部曲后,当即便将私兵一百授于柳隐,并 殷殷嘱咐务必要竭力报效朝廷。 至于报效朝廷是为柳家门楣,还是大汉中兴,则不可明言也! 然,柳隐对此,却是听罢便忘,一心念着郑璞之前那句“但求青史留名耳”。 是故,他亦以先前游历巴蜀熟谙地形的理由,自动请缨率本部走在前方,且揽了下斥候侦察、探路,挑选落营之地等杂事。 对此,郑句二人,自是不无不可。 素来豪迈直率的句扶,见状亦揽下殿后督运粮秣辎重等琐碎。 让郑璞留在中军,闲暇且无所事事,犹如此番行军乃是外出郊游踏青般。 不过,他的闲暇,却是无人指摘或鄙夷。 相反,众将士目顾他时,眸中尽是善意及敬爱。 尤其是那五百板楯蛮,眸中泛起的亲近之意,流转不绝。 因近一月的军营相处时光,众将士最欢乐的时刻,便是暮食过后,于校兵场之上团团围坐,倾听郑璞讲解异兽以及山海经里的故事。 而随性于郑璞身侧的傅佥,则是被人瞥眼目视的会心一笑。 此小子,正只手牵着滇马引道,只手持一竹简,心无杂念的朗朗有声。 行军与读书,毫不耽搁。 那是郑璞扔给他的《春秋左氏传》,并戒言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年少当勤学,虽行军于途,亦不可荒废时光。若于无心习书传,便归京都去罢了,莫让我背上误人子弟之誉。” 傅佥年齿虽小,却十分倔强。 闻言,执礼甚恭的应诺,便开始了手不释卷。 晌午之前,徒步牵着驮运他自己衣裳、书籍等细软之物的滇马,疾步随行而读;晌午过后,体力不支,便骑在滇马上垂首而读。 时不时,还会寻出不解之处,侧头请教郑璞。 在日暮落营,于等候暮食前,傅佥还会自行寻一空地,执刀持矛勤练武艺。 所用的环首刀及长矛,皆已开刃,但比军中将士所用的小了一半,一看便知是顾及腕力而让匠人定制打造的。 且,招式来来回回,尽是刀劈、砍、撩、抹、切;矛突、刺、扫、挑、钻等几个动作。 简洁,而又实用。 恰是军中老卒,崇尚的熟能生巧。 回想起他自言在宫中时,乃夜宿在禁卫军营 中,不难想到是那些百战余生的禁卫所授。 如此勤练勉学,亦让句扶、柳隐及各自麾下兵卒,对其好感大增。 句扶直接遣了一雄壮无比的板楯蛮,教他刀盾合击、矛盾共用的搏斗技巧;而柳隐则是挑选一游侠儿出身的扈从,来教他轻盈闪避的步伐,以及射术。 一路之上,他算是最累的人了。 若无滇马代步,或许他早被仍在辎重车上推着走。 源于兵卒以生长于巴中丘陵、极善徒步、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板楯蛮为主,且此地乃巴蜀腹心,无需警戒太多等缘由,郑璞一行行军速度颇快。 依常理,正常行军的速度,一日约七十汉里左右。 但他们竟每日都行军八十里以上。 句扶还叹息过,若有畜力驮运粮秣及辎重,他麾下賨人日行一百里,亦非难事。 嗯,巴蜀鲜少畜力。 耕牛金贵,不做军用,而驮马又稀少无比。 他们一行的辎重粮秣,都是人力推运或背负,极大拖延了行军速度。 唯一庆幸的,是他们行军路线的前半段,乃沿着走马河流向而行,途径广都、武阳、彭亡聚至南安县(鱼涪津),再折向东进入僰道,亦是到了蜀地东入南中的主要道路之一:南夷道(五尺道)的起点。【注1】 此前道路颇为平坦,且沿途邮驿颇多可补充干净水源,亦可持丞相府手令于县邑补充粮秣。 因而,句扶等人所携的粮秣,仅需够五日之用即可。 极大减轻了兵卒们的运负之苦。 后半段,则是从僰道循着南夷道,走南广县,折东南,入南中的朱提郡,至庲降都督府所在的南昌县。 这段路途几乎跋涉于崇山峻岭中,异常逼仄崎岖。 又兼水泽密布,毒瘴蛇虫颇多,人马皆难行。 日行五十里,都可称之神速。 然,道虽难,军令已下,误期则斩,郑璞三人亦不敢玩忽,每日尽可能多行几里。 所幸,秋冬之交,天高气爽,让行军少了些日炙苛刻。 就在郑璞等人跋涉南下时,京师成都内,却是群议汹汹,人声鼎沸。 成都柳家,被某个小吏暗示下,便将朝廷允柳隐可出家资自募部曲之事,在闲谈中“无意”透露出来。 瞬息间,各 大豪族,闻风而动。 各请托或自荐,求朝廷能让其后辈子侄“为国”竭诚效忠,誓身作齑粉亦不悔! 自然,被丞相一句“尚未逢时,稍安勿躁”给压了下去。 让那些豪族们徒然坐而待旦,犹恐失之而落他人之后。 免不了,频频聚宗族耆老商议。 而皇宫之内,天子刘禅与侍中关兴,则面面相觑而无语。 - 【注1:公元前220年,一统六国的秦始皇以咸阳为中心,下令修筑连接全国各地的驰道,南夷道乃蜀地延伸至云贵高原的部分。然受地形影响,道路逼仄处仅宽五尺(约1.2米),故亦称为五尺道。汉朝为控制五尺道以安南中,建置了僰道、南广、朱提和味县四县,因而五尺道前段,被称为朱提道。】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48章、戍围 “荒谬!” 成都,宫禁内,甫一得闻傅佥已被郑璞携去南中,天子刘禅便勃然作色,怒不可遏,“此郑家子,安敢让稚童随军邪!” 而前来告知的侍中关兴,闻言哑然。 微作踌躇,便垂首,声若呐呐,“陛下,傅佥性颇刚倔。” 亦让天子刘禅满脸忿怒,尽化作窘态。 他却是一时忘了,有过傅佥须影随郑璞左右的叮嘱。 沉默少时,关兴便昂首,轻声说道,“陛下,携辎重行军,行途必不疾。不若臣遣一骑,将傅佥追归成都可否?” 但却天子刘禅并为答复,乃是思吟片刻,才压低声音,答非所问,“定国,此事相父可知晓了否?” “应是未知,臣.......” 略作思虑,关兴刚出言而答,却不想,一宦者疾步而来,打断了他的话语。 “启禀陛下,丞相来觐。” “啊~~~~” 一声惊诧,略带恐慌,天子刘禅连忙出声,“速请!” “唯!” 倾之,丞相诸葛亮缓缓而至,未来得及行礼,便被天子刘禅趋步迎向前,执手引座,“不想相父今竟得闲入宫,我心甚喜焉!” 丞相自是行礼致谢。 几句闲谈罢,便问及了天子近日所学。 期间,或嘉勉,或谏言,或指正,君臣坐谈温馨如父子授业。 待一番叙罢,天子刘禅终究忍不住,将遣傅佥拜师于郑璞之事说了。 亦让丞相诸葛亮挑眉诧异,不禁发问,“陛下深居宫禁,竟知郑家子才学邪?” “乃是相父之故。” 天子笑容可掬,神情颇雀跃而谓,“那郑家子未及弱冠,竟能作新字书,且得辟命入相府,可见其必有过人之学。是故,我所思,不若遣傅佥前去,或可得一良师授业。” “此言甚善!” 丞相听罢,顿时眉目舒展,屡屡捋胡,口气欣慰无比,“陛下可谓见微知著矣!先帝若有知,必心有慰矣!” 自然,天子刘禅连谦逊数声。 罢了,才将傅佥竟随行入南中之事告知。 亦顺势发问,音容颇为急迫,“相父,那郑家子此去南中凶险与否?若不,我遣一羽林将傅佥追归来?” 临问,丞相诸葛 亮一时间,并不作答。 乃微蹙眉而思,数息之后,方含笑而言,“忠烈之后,既已随军,便不必追归来了。嗯,南中纷扰,郑子瑾监军而去,自是有兵事临身;但若说凶险异常,却也不尽然。” ......................................... 孟冬十月末。 牂牁郡,平夷县以东。 一支兵卒皆披甲,横盾执刃,拥簇着各自伍长结小阵,如长蛇蜿蜒,缓缓而行。 时而又或因辎车跟不上,或因前方斥候归来禀报,而稍作止步。 此军自然是郑璞一行。 嗯,朱褒随裹挟郡内吏民叛乱,但却没有将牂牁郡西北角的平夷县占据。 并非不愿,乃是不能。 昔年,李恢被先主授职庲降都督时,还以与东吴失睦,使持节领交州剌史。 意在走牂牁郡水路,攻入隶属孙吴的交州。因而,李恢将庲降都督府从朱提南昌县,转来相邻的平夷县,厉兵秣马,筹备攻势。 然,兵未发,而先主刘备已败于夷陵。 是故,以孤兵力穷,不成行。 后,蜀汉孙吴互聘,申两家和睦,盟约共抗曹魏。 李恢又将庲降都督府转回南昌县,专心维护五尺道的通畅及督视各郡。 但平夷县毕竟被他竭力经营过,驻军多且城池防御工事修缮完善坚固,以朱褒裹挟吏民之力,尚不想前来攻坚,徒增丧亡。 而郑璞三人率军出平夷县,乃是丞相诸葛亮的军令。 十日前,他们行军至庲降都督府后,李恢代为转告了,他们此行的职责:东出平夷县近百里,于延江水(六冲河)拐北处,修筑戍围而守,为他日南征牂牁朱褒前哨。 依地理而看,若在此修筑戍围,便可隔水往南眺望广谈县,循水西顾则至夜郎县,沿水北上可至牂牁郡最北的鄨县,径直东去可至牂牁治所:且兰县。 堪称乃一子落定,牂牁郡北部诸县,皆如鲠在喉。 自然,亦有极大的可能,朱褒于如芒在背之下,会遣大兵来战,诛灭郑璞等守军,夷平戍围。 因而,李恢将其子李遗,遣来了平夷县驻守。 对郑璞三人信誓旦旦,曰:“若贼子朱褒遣众来袭,诸位若坚守难继,可积薪于高处而焚传信,两日之内,我子必将兵救至!” 且,还十分体恤的, 将每月运送粮秣之事揽了过去。 如此慷慨且无微不至,堪称不计个人得失为国效力,同心戮贼、义不容辞的典范了。 亦让郑璞三人,深铭肺腑,好一阵执礼连声致谢。 嗯,李恢之所以如此顾念,乃是丞相诸葛亮还让其代为嘱言三人一句:“戍围可守,守之;不可守,弃归平夷。其地之民可抚,抚之;若冥顽不可抚,量力自讨之。” 此言,将征伐决机之权,尽授矣! 擢拔栽培之意,昭然若揭矣! 身为督领南中五郡的庲降都督,李恢若连丞相如此明显的意味都品咂不出,那他索性上表乞骨骸,卸职归家养老罢了。 是故,傅佥亦有了一少年郎作伴。 乃是李恢的从子,年仅十二的李球。 当时,李恢见年仅十岁稚气未脱的傅佥,竟随行于军中时,不由大为惊奇。 待问知傅佥身世,以及随军缘由后,便不吝壮赏。 随即,从家中将亲弟之子李球唤出,声称他建宁李家向来慕忠义之节,又见傅肜勤学勉行,便有心将李球遣入郑璞军中与傅佥作伴,以期能近朱者赤。 如此要求,郑璞三人自是不能拒绝。 仅三人日后粮秣辎重补充及势穷求援,皆捏在李恢手中,便让他们不敢造次。 且,李球随入军中的安危问题,身为庲降都督的李恢亦不会不知。 他既然开尊口,想必自有思量,郑璞三人何必过多置喙。 军情如火。 郑璞三人在南昌县仅作一日休整,便赶来了平夷县,去了一月之用的粮秣及辎重,赶往落下戍围的地点:映山豁。【注1】 - 【注1:今大方县与黔西县之间,偏东南方向。】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49章、险地 人皆椎结左衽,邑聚而居,俗好巫鬼禁忌,能耕田。 地多雨潦,寡畜生,又无蚕桑,故其郡最贫。 牂柯郡,历来被称之为大汉最贫瘠、生计最难续的郡。 对于郑璞一行而言,一路行军而来,自踏入平夷县开始,便感受到了何谓之“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 前往映山豁,区区不足百里的路途,他们竟足足行走了八日! 拜雨水充沛及闷热所赐,行军于途,或在碎石崎岖的山涧河谷中穿行,或挥刀劈开枝节横生肆意蔓延拦路荆棘草木。 且,些许行途路段,有山石突断,前方兀然凸起数尺之高! 以致装满粮秣辎重的笨重辎车,无从推行。只得让士卒们将粮秣辎重等物卸下,人力背负及扛抬车体过去,方能通行。 更令人沮丧的,乃是骤雨来去匆匆。 前一息尚且晴空万里,数息之后,竟不知从何处冒出些云朵,急匆匆洒下一阵急雨便飘远而去,似是唯恐阳光见怪般。 将众人淋得衣裳半湿,冬日微风徐来,不由浑身难受。 郑璞亦然如此。 随手沿路拔出几张不知名的阔叶子,折叠一番做成两只简易的斗笠,分别给身侧的傅佥及李球覆于头上。 唉,丑陋无比,权当聊胜于无。 年幼者,身骨未健壮,阳气未弥生,骤然淋雨极易感风寒病邪。 他可不想,届时归去成都时,还需带一布囊的小儿遗物。 一番艰难跋涉,习惯了“东边日出西边雨”的怪异,他们终于赶到了映山豁。 相传,映山豁的称呼来由,乃是仲夏时节,此地的映山红会怒放,染红整片丘陵河谷,蔓延至天际,与湛蓝苍穹形成泾渭分明的锦绣旖旎。 但现今已入冬,此处虽尚有绿意点缀,那群芳竞秀的场景,却是无缘目睹。 此处为倾斜坡地,有数条溪流涓涓,从陡峭山侧蔓延而下,蜿蜒流转于碎石土砾间,注入不远处的河流中。 于苍穹之上俯瞰,但见西北高东南低的地势,干流河谷束放相间,除部分河段河谷开阔有河谷小盆地外,其余均为深切峪谷。 虽河不甚宽,且处于秋冬枯水时 节,河水至浅处不过约莫四尺,无需舟筏亦可横渡。 但沿岸却是崩石林立,险滩栉比,河床陡峻,人畜皆难通行。 如此地势,纵然有十万兵马来袭,亦无法一并铺展开来。 若是在此依山修壁垒、筑防御工事,受敌面亦仅容七八百兵卒并力向前。 恰是易守难攻之地,修筑戍围的不二选。 唯一可虑的,便是粮秣的补给了。 若是敌遣大兵来,于戍围外困而不攻,待守军耗尽粮秣,则可不费吹灰之力,尽禽之! 郑璞看罢此地地形,心中凛然。 急忙让人去寻依旧在远处督斥候警戒的柳隐,以及兀自与板楯蛮挖壕沟垒土筑高营的句扶,尽拉往高地无人处合计。 亦不作那套繁缛礼节客套,直接便以手指着陡峻的河床,轻声谓之,“孝兴,休然兄,此处地形守势占尽优势,我等虽仅六百兵卒,但纵使贼子朱褒遣敌来十倍,亦不为惧。然而,亦有一忧,朱褒若思及,我等将陷入死地矣!” 甫一话落,句扶便会心而笑,“子瑾所指,乃是困守时,我军的粮秣之忧乎?” 而那侧的柳隐,亦嘴角含笑而不语。 看来,他们也都看到此处死穴了。 “然也!” 郑璞颔首,眉目舒展,冁然而笑,“似是我危言耸听了。” 笑罢,又敛容,神情庄穆问道,“我等率军此来,仅携来一月之粮。却是不知,平夷那边的李守将何时将其余粮秣送至?” 嗯,此戍围预计的积粮,乃是足两月之用。 然而,初来乍到,戍围营寨尚未树起,且此地雨水太多,粮秣运来亦难以存放等缘由,他们便与守备平夷县的李遗商议,后续粮秣过些时日再遣人送来。 “李守将声称,月半之后,粮必运至。” 此次,乃是一直负责戒备等事的柳隐出声而答。 年过三旬,性情已有持重之风的他,还微蹙眉发问,“子瑾,是否觉得有不妥之处?” “不妥,倒是谈不上。” 先是露齿而笑,郑璞微微摇头,又声音淡淡,略带忧虑,“乃是心中颇有忐忑。休然兄,孝兴,我等从平夷进发此地,耗费于途的时日,确是太多了。” 话落,句扶顿时满脸肃然。 侧头目顾柳 隐而去,却发现他亦敛容凝眸,凝眉成川。 柳隐早年尚游侠,常年只身游猎山野外,对未知危险的嗅觉极为机敏。 听罢郑璞的担忧,他亦倏然忆起,行军于途时,斥候偶然撞见的那些短褐穿结、衣衫褴褛,且形销骨立的椎发南中蛮夷。 那时,他见这些蛮夷身形单影只,徒手跣足正在山野采集植物果茎,便不以为念。但却是忘了,这些人亦有可能,为了一日果腹之餐或微末之财,而奔去叛军告信。 若果真如此,熟谙地形的叛军,会拖延时日,放任他们立下戍围否? 以军中常理,应是选择在他们立足未稳时,大举来袭才对? “子瑾之担忧,我知矣!” 微作思绪后,柳隐便朗声而道,“戍围修筑未毕前,我让麾下斥候,尽可能探得远些,定不会让朱褒贼子有掩军而来之机!” “休然兄之言,正是我心!” 句扶重重颔首,亦紧接出声,“子瑾莫有忧!我部下皆賨人,皆是健壮老卒,亦善修筑此戍堡工事。我稍后叮嘱几句,尽早将戍围修筑成型。哪怕那贼子朱褒得到消息整军来袭,亦无机可乘!” “休然兄,孝兴,你二人这是作甚?” 郑璞听罢,连连摆手,笑而做戏谑言,“我不过甫临军阵,心略有不安耳,并非指摘二位任事疏忽。再者,二位多有操劳,唯我无所事事,安敢颐指气使邪?” 言罢,又轻声谓之,“休然兄、孝兴,我是担忧李守将运送后续粮秣来时,会遭遇贼子朱褒的骚扰。便想便分出一半兵卒,现今前去将粮秣运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50章、蹙眉 “分兵?” 郑璞话语甫一落,柳隐与句扶不约而同惊诧出声。 继而,又面面相觑,各自垂眉作思虑。 正如郑璞所虑,若是贼子朱褒遣兵来拔他们这前哨,于时间上算,恰好能赶上李遗运粮秣之时。届时,叛军岂有不纵兵劫粮之理? 如此一来,他们这股兵马,亦会进退维谷。 若出戍围而战,此来修筑的防御工事便化作徒劳;但若不兵出救援,一路跋涉而来李遗,以区区疲惫护粮兵卒,又如何抵御得了? 且,郑璞的提议,未必不能成行。 前来之时,行军速度缓慢的主要缘由,乃是除了粮秣之外,辎车上还装载了盐巴、镬、釜及簋等炊食用物,士卒衣履军帐以及弓弩箭矢、矛戈、绳索和铁蒺藜等军辎。 现今,若遣三百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板楯蛮,轻装归去,以人负一石,三日一往来而计,粮秣取来亦不是难事。 然,此地兵卒若少了,戍围的修筑又如何能完成邪? 戍围不坚,无法御敌,纵有两月之粮,却又有何裨益邪? 沉寂少时,主事修筑防御工事且执掌賨人甲士的句扶,昂头目视郑璞,轻声言道,“子瑾所思,固然有所道理。然,恕我不能从子瑾之议。若朱褒贼子扰粮道,李守将谨慎些尚且能周全;但若戍围不坚,我等兵力又处劣势,以弱敌强,恐皆不得归矣!” 那侧的柳隐,闻言亦然颔首,出声附和劝说,“孝兴之言,我亦以为然。若子瑾依旧心有忧,我让麾下多刺探且兰县那边的动静。若朱褒贼子来袭,我再遣人前去知会李守将,让其自行谨慎行事便是。” 以常理而断,两位执掌兵权者都出言否决,身为监军的郑璞理应将此议作罢。 毕竟,他的职权乃是督察将率,并非临阵决机。 且,句扶及柳隐皆好言相劝,以理拒之,绝非是以权专横跋扈。 然而,郑璞若是就此偃旗息鼓,他便不会被丞相叹息“性情及筹画之道皆类法孝直”之人了。 “休然兄与孝兴之言,乃谨慎行事,我亦深以为然。” 先是颔首而应,郑璞又扬了扬眉,齿牙春色,“不过 ,若我有办法,即使遣賨人甲士前去负粮,亦不耽误戍围修筑呢?” “子瑾此言当真?” “咦?子瑾速言之!” 不出意外,句扶与柳隐再度诧然,亦催声发问。 郑璞却是不做回答,而是侧头,以下颐往右侧一努。 句柳二人,连忙寻目而视。 但见河水粼粼的拐角处,有一片碧碧翠翠的竹林,蔓延在山与天相接之处。阳光斑驳,水畔袅袅,缭绕入竹林化作阵阵云烟,静候风儿传递竹语沙沙。 ..................................... 且兰县,太守府。 一年齿过四旬的男子,正襟危坐于案前。 额宽颐正,浓眉长目,鼻若悬胆,蓄短髭,削薄之唇轻抿起,正只手捻胡须,目光深邃于铺展于案几之上的数片小布帛。 甫一看,如此容颜,可赞之“卿乃佳人矣”。 若是知他乃是举起叛旗的朱褒,亦可叹息一声“奈何为贼矣”。 近观,却见他倦容甚深,眸中血丝密闭,忧虑之色,随着目光流转而肆意流淌。 如此憔悴,应是数月皆寝食难安了。 事实上,自从仲夏五月得闻,孙吴遣张温入蜀申两家和好后,他便鲜少有囫囵入睡之夜。 先主刘备大行,南中诸郡叛乱,而丞相诸葛亮却没有兴兵来伐,看似诸郡叛军恣睢得意,实乃外强中干,不尽人意之处多矣! 首倡者雍闿,先杀益州太守自领郡,又缚张裔走交州献孙吴,图引孙权为外援。 被孙权遥授永昌太守后,联合越嶲郡夷王高定攻伐永昌近二年,却是无法破郡,徒增士卒伤亡、费帑无数。今,既无法虏奴犒南人大姓,亦无法夺财资赏士卒,以致人心涣离,质疑鼎沸,其势已然衰败。 而朱褒自身亦然,迎来了焦头烂额。 牂牁郡本困顿,出产极少。 若想举事,必然外有援财,内有大姓声援资助,方能鼓噪起本土蛮夷的拥护及相随。 但孙吴与蜀汉已睦,交州再无粮秣支援来,已断了他一臂膀。 雍闿等人攻伐永昌郡不顺,又导致了郡内大姓貌合神离,人心思异。 龙、傅、董和谢等大姓,尚且与他同心同德;然而那鄨县王氏、夜郎故王族竹氏,已屡次寻各种托辞为由,鲜少与他合谋共论事。 最令朱褒 深恨切齿的,乃是毋敛尹氏。 尹姓,乃郡内望族,深受士庶蛮夷爱戴,不亚于夜郎故王族竹氏。 缘由乃是明章二帝时期,其先祖尹珍游学大汉,拜汝南许叔重受五经、师事应世叔学图纬,还归郡内授学,让牂牁始有文学。 堪称一人之望,可冠一郡之疆。 今,尹姓已明哲保身,断了与朱褒的往来,声称纷扰之际,当闭户耕读而授学。 朱褒焉能不知其作何心思邪? 然而,却又顾忌其家声望太高,而发作不得,确是可恨。 恰是此时,他派遣驻守于广谈县的心腹之将,连续数日,皆遣人送军情来。 先是声称,有当地僰人,撞见一支汉军从平夷县东来,所欲何为,尚且不得知。其次再言,他遣人前往探斥,声称此支汉军约莫六百人,于行军行伍森严中,可分辨出乃精锐之师。 最后传来的消息,倒是切确了。 乃是那支汉军,此刻正于映山豁修筑防御工事,似是有筑戍围而守之意。 且,汉军中以板楯蛮居多! 让朱褒凝眉成川的,便是这句“板楯蛮”居多。 是也,他得到麾下传来,汉军有异动的军情后,心中便确凿要率兵前去拔掉戍围。 一乃兵事常理,不可能任汉军在如此扼要之地建立前哨,窥知己方虚实,让牂牁北部各县的如芒在背。另一,则是他此刻,迫切需要一战而胜,树立个人威信,压制郡内那些豪族的人心思异。 然而板楯蛮,却难以对付。 号称“巴郡神兵”的他们,历来以劲勇善战闻名。 四百年汉室,各地州郡多有叛乱,朝廷征发板楯蛮讨伐,每战必克! 南中,亦有过板楯蛮随征的身影。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51章、动众 灵帝熹平中,蛮夷复反,拥没益州太守雍陟。 上遣御史中丞朱龟将并、凉劲兵讨之,不克。朝议不能征,欲依朱崖故事弃之。 太尉掾巴郡李颙献陈方策,帝乃拜颙益州太守,与刺史庞芝伐之,颙将巴郡板楯军讨之,皆破,陟得生出。 前昔南中诸郡叛乱,距今不足一甲子。 巴郡板楯蛮劲勇善战、每战披靡之名,南中诸郡并未忘却。 今,朱褒亦然。 且,那时板楯蛮攻伐的乃是益州郡。 益州郡外有五尺道迎商贾货利,内平地广袤田亩产粮,以及铁、铜、银、锡等出产供军辎,富庶十倍于牂牁郡,但依旧不能挡兵锋。牂牁郡素穷困,粮秣及甲兵辎重皆用度不足,对阵板楯蛮,又能有几分胜算邪? 所幸,仅是一支不足千人的兵马。 一倍不可敌,三倍不可胜,然而,我若发五倍而往呢? 呵~~~~ 一声微不可闻的嗤笑。 朱褒轻轻将案几的军情小布帛卷好,亦将心中的忧虑微微搁下。 凭案起身,侧头目视,那卷立于厅隅的锥发扈从,“备马,往军营。” ..................................................... 葭月中旬,映山豁。 汉军修筑的戍围,雏形已毕,防御工事亦颇具规模。 以陡峭山势为背,横向垒土砌石为基,固以石柱木桩,一道黄绿色的竹墙连横纵立。两侧高架竹楼、置火盆,充军中斥候警戒之用。 竹墙高近两丈,体颇厚,外直内倾斜,中以竹笼装卵石垒砌,两侧再绳固之以柱,最后灌入沙砾及粘稠河泥。可承兵卒于掩墙后,执刀持矛而战。 竹墙外侧,每逢一尺,尚有捭阖出一封闭垛口。 宽近三寸有余,由内至外,突出一支锐端的竹枪来。 远远顾看,犹如一硕大无比且被激怒的猬鼠,正迎风立起浑身尖刺。 再顾之,又如一卧地的雉鸟,正侧伸翼,羽如林之盛。 戍围之外,两道壕沟横连,皆深约一丈有余,內布满尖锐竹篾;宽近九尺,人疾奔虽可跳跃而过,然,将会撞上后方的防御鹿砦。 嗯,应是称为拒马枪才更恰当。 鹿砦者,本为遏阻敌兵通行之障。 但郑璞让賨人甲士, 将鹿砦微微改动了下。 取木径二尺,长短不定,十字凿孔,纵横安检人臂宽的老竹于其中。老竹长一丈,皆锐其端,敌若奔驰而来,以身撞之,必被洞穿身躯。 是也,郑璞劝说句柳二人分兵、言之凿凿,称不会误了修筑戍围之期,倚仗便是此处有竹林! 取竹以代木,无论工期及繁琐程度,都会大为减少。 且,生长于巴地的賨人,因生活习俗,一生都会与竹子有交集,所栖居之用的阁楼、塌、庋、牀,狩猎所用的竹弩等等,皆赖竹子而成。 堪称每一位,皆是手艺娴熟的篾匠。 军用防御工事所用之物,本就大开大阖,郑璞的要求于他们而言,不过尔尔罢了。 自然,竹子终究替代不了坚木。 此处的防御工事,若是对阵曹魏,在“霹雳车”、床弩、石砲等攻坚利器下,不足以抵御半日,势必被攻破。 不过,素来少文学的南中之地,何来霹雳车、床弩等机巧之物邪? 更莫说,困顿如牂牁郡,士卒甲胄尚且无法备全,黎庶果腹尚且难以为继,朱褒若能有霹雳车,又为何还困守此地?循着珠江水南下掠夺交州财资粮秣壮声势,西往益州郡攻城拔寨宣兵威,让雍闿及其他蛮夷部落俯首称臣,岂不美哉!? 再须三日,粮秣将尽数运至,且此地戍围亦可成型,届时可无忧矣! 负手于背,郑璞缓缓徒步,于如火如荼忙碌的士卒中穿行视察,心中暗道。 之所以如此清闲,乃是自幼四肢不勤的他,本来也想体现下与士卒同甘共苦,动手参与修筑之事。然而,他甫一动刀斫竹为篾,便扎得满手鲜血淋漓。 亦唬得身侧指点的賨人甲士,一脸惊慌不已。 自然,他便梗着脖子,死活不愿再让郑璞碰竹子了。 而那闻讯赶来的句扶,则是大笑不已,挤兑数言后,便劝他巡视各处忙碌有无遗缺罢了。 唉,术业有专攻,我还是莫添乱了....... 很有觉悟的,郑璞便放弃了“略尽绵薄之力”的打算。 而常是负手行走于忙碌的士卒间,或是锤一锤这个的肩膀,或是嘱咐那个脚下留心莫摔倒,抑或者插科打诨戏谑言几句,权当是以嘴皮子彰显存在感了。 却是 有一点不同。 每每路过傅佥及李球跟前时,他总会敛容作肃然,步履从不作停顿。 或是说,傅李二人亦挥刀斫竹取篾,那动作流畅无比的“咄咄”之声,让他无法驻足。 咳咳! 师者,当严苛也。 岂能于弟子前嬉皮笑脸邪! 且行,且看,且谑言。 郑璞穿织于防御工事中,不知不觉便行至了戍围内。 此处早就撑起了许多军帐,供兵卒歇息和藏粮秣以及军辎,亦然是以竹子架根基,以防多雨潮湿或岁末地寒等。戍围饮用之水,乃是取大竹子对半剖开,沿着山势架于峭壁上,将从山上蜿蜒而下的数条小溪流,引至内围储存。 此戍围的修筑,由外到内,方方面面,皆颇得章法。 哪怕是军中宿将见了,亦不会挑出什么纰漏来。 以他们三人的军中履历,以及首次独立领军而出而算,实属难得。 “郑监军,句司马与柳司马于豁口外候你。” 正闲逛着,倏然有一甲士气喘吁吁的疾行而来,行礼而告。 咦? 于豁口外? 莫非,是贼子朱褒率众来了? 隐隐心有所悟,郑璞冲那甲子微微颔首,便拔步而往。 未行至,却已见句柳二人,驻足于山坳高处,正细细询问一斥候。亦不做怠慢,径直发问,“休然兄,孝兴,乃是贼子朱褒有异动乎?” “然也!” 负责戒备的柳隐,重重颔首,“我麾下斥候探到,叛军近日频频有粮秣及辎重,运送至广谈县那边。若不出意外,当是贼子朱褒将欲来伐我等矣。”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看来,朱褒确是将来袭矣。 郑璞闻言,便微微颔首。 而句扶亦作肃容,紧着补充了一句,“且斥候声称,往来广谈县的辎车数量颇多,朱褒恐是遣兵颇众!”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52章、临阵 朱褒共挟三千五百兵卒而来,声势颇为浩大。 然,从行伍纪律松散中,便可看出,此军良莠不齐。 事实上,仅一千兵卒戍守郡兵,是朱褒嫡系。 其他五百乃龙、傅、董和谢等大姓的私兵扈从,而剩下的两千蛮獠,乃是朱褒以利诱来的各大蛮夷部落。 “夷平汉军戍围,粮秣军械及辎重,我无所预!皆任尔等自取!” 此乃朱褒聚各部蛮夷耆老宗长,以鬼巫共诅盟的承诺。 牂牁蛮夷之俗,鬼巫既诅之,众耆老既盟之,则不可改,改则必遭天谴。 有犯者,各部共攻而诛之! 因而,各部耆老宗长听罢,当即聚族内青壮执刃影从而来。 汉军数百人,筑戍垒而守,所积军粮必丰。 哪怕汉军势穷时,点燃了军粮,亦有无数衣甲及刀兵可得利。 对于各部耆老宗长而言,若得了汉军的甲胄及利刃,便可装备族人,以武力夺得相邻的田亩,进而扩大宗族的生存空间。 反之,若己不影从,而他人往,恐日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矣! 且,今已然入冬,正是农闲时,留家中亦不过徒耗为数不多的存量。 尚不如前往朱褒军中寻果腹之餐。 至于战死与否,亦不会比穷困饿死冻毙更凄惨。 无需多作思虑。 朱褒亦然。 他只需一场胜利,来威慑郡内其他貌合神离的大族。 各得所需,自然同仇敌忾。 然而,待当他率众抵达映山豁,见到郑璞等人修筑的戍围时,便忍不住脊骨冷意顿生。 虽心早有所悟,兵未满千的汉军,胆敢孤兵深入,必然有所倚仗。 然,如此张牙舞爪、竹墙狰狞的戍围,竟十数日之期可成邪? 莫非,汉庭乃是遣宿将高翔或陈式,甚至是吴壹来此乎! 朱褒百思弗解,驻马于六冲河畔,兀自昂头对着三百步外戍围之上的“汉”字军旗,沉吟不已。 “呜~~~~呼~~~~” “咚!咚咚!” 汉军戍围之上,浑厚低沉的牛角号绵延天际,鼙鼓争鸣,震耳欲裂。 如雨得鼙鼓声,声声催那矫健的众板楯蛮,次第翻身上竹墙,依着掩垣执盾架弩,严阵以待 。 原来是句扶及柳隐等,见朱褒引兵至,便鸣鼓催卒备战了。 而郑璞则是携着傅佥及李球,早就各自执盾屈卷在戒备箭楼下,眺望远处黑漆漆的众贼兵,好整以暇,静待攻坚之战伊始。 军中职责,向来严谨,各不干涉。 他身为监军,并无临阵指挥职权,现唯有观战了。 “纵使翻睹兵书编绝,亦不如亲历一战!尔等小子,既然恰逢其会,当且多观之,且多思之,以求长见!” 自然,亦不忘了,以师者之言叮嘱傅佥及李球一句。 “诺!” 两小子重重颔首,朗声应诺。 傅佥的年岁,尚未到身骨蓬勃拔长之时,被那甚大的木楯挡住了鼻息,便时不时的踮起脚尖,极目远眺,想目睹得真切些。那探头探脑的新奇急切模样,亦让以眼角余光偷瞥的郑璞,嘴角不由泛起弧度。 正想让旁边护卫的賨人甲士,去寻一垫脚之物来,却又听此小子急切出声。 “先生,速看!贼子似是遣人来阵前说项了!” 闻言,郑璞定目而视。 只见对面有一人,跋涉过河,高抬双手示意无歹意,正缓缓往戍围步来。 然,待他步入百步内,戍围之上便有一记“嘣”的弓弦声,骤然响起,直接将他钉在了地上,抽搐几下,便再也不动弹了。 “壮哉!” 与此同时,戍围右隅的柳隐部,士卒轰然大赞。 循声望去,却正见柳隐正收弓捋胡,豪迈大笑,顾盼得意。 “呀!竟射杀矣!” 踮脚专注而视的傅佥,瞧得真切,不由张口失声。 迅即,又侧昂头,看着郑璞发问,“先生,为何柳司马不让那人过来,且听他传何言,再做计较呢?” 伸出只手覆在傅佥头上,将之扭去留意前方,郑璞才语气淡淡而答,“兴兵反叛作乱者,夷三族。且,他受贼子朱褒所遣,不外乎夸些己军强盛、让我等莫负隅顽抗罢了。如此,听亦无益,何必容他作犬吠之声邪?” “哦~~~” 傅佥应了声,不再疑惑,却又竖耳而循声侧顾。 原来是戍围之上的板楯蛮,见柳隐一箭射杀敌,便皆执刀击盾,跺足而和。 “咚!” “咚!” “咚!咚!” 有一健壮无比 者,率先昂首扯开嗓子,倾泻出浑厚的歌声,“咿咧呀顿啊~~~~~” 亦引发其余板楯蛮,伸颈高亢放声,“迪哒戈啊~~~~” “咚!” “伊~~~~~亚!拉!” “咚!” 一句土话俚语歌辞毕,便是一记击盾声落。 应和紧密,歌声击盾声皆豪烈,而壮人心胸。 却是这些勇健好歌舞的健儿,迸发賨人临阵踏歌舞的习俗,以激越之声壮气势、凌敌枭锐气了。 傅佥及李球两小子,听得热血激胸,亦捏起拳头,狠狠击盾而应和。 然后,郑璞侧头,伸手,曲指,挟劲风叩于他首上。 “为将者,太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颜容作肃,眸光微厉,呵斥道,“区区歌声便可扰心声,日后如何任大事邪!” “诺!佥受教!” 傅佥当即敛容,重重颔首而应。 就是侧微头与李球对视时,还挑眉挤眼,吐了吐舌头。 不过,郑璞视线,已不在他身上,而是蹙眉盯着河对岸的朱褒徒众。 他们见遣使被射杀,当即一阵轰然鼓噪。 未几,又被中军帅旗之下的牛皮大鼓雷动所激昂,各部缓缓怪叫连连,越阵缓缓出,往戍围而来。 兀那朱褒贼子,竟是攻坚器械都未作,便来袭攻邪? 戍围之上的郑璞见了,不由讶然。 再细细看时,却发现出阵的几校兵马,人皆无甲,锥发跣足,甚至有头插鸟羽者。 且人人不手执利刃,反而是只手执木制大橹、只手提着麻网兜土石,以七八人为一股,聚团相互掩护,步步挪来。 距戍围百步之外,尚且步履缓缓而进;待临近百步内时,便发足狂奔而来。 原来,是想先填平壕沟。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53章、攻坚 “嗡!” 伴着整齐的松弦声,一股乌云骤然从叛军阵内腾空而起。 那是数百支箭矢同时抛射,才能展现的壮观。 只见那箭矢倾斜抛向苍穹,待弓弦力衰后,又依着镞重而羽尾的着力惯性,画了一完美的弧线,往汉军戍围上猛然扎落而下。 泛着哑光的箭镞,依稀闪耀着阳光点点刺眼。 “盾!” “盾!” 无需句扶及柳隐亲自下令,各级佐率便厉声大吼。 让前列士卒闻声,当即矮身入掩垣躲避,并举盾于顶,护住身侧双手持弩者。 “咄!” “咄!咄!” 箭矢如暴雨席卷而至,或零乱的扎在板楯上,或寻缝钉入竹墙之隙中,或被外延坚石弹开。 且一阵落罢,又有一阵从贼阵腾空而至。 然而,戍围之上的汉军,除去几个倒霉儿被流失刮蹭而过外,几无伤者。 不过抛射的目的,主压制掩护。 在箭云升起时,那些出阵提着麻绳网土石的各部蛮夷,已经发足狂奔而来。 不可避免,阵型在疾奔中,个别人的身躯露了出来。 而汉军戍围之上的持弩者,正心无旁骛的,正眯眼透过军弩的望山瞄准,食指压着弩下方的悬刀,准备狙击。 “嗖!” “嗖!” 零零散散,短仅两尺粗如拇指的弩矢,夹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笔直劲射而下。 数量虽少,却建功颇丰,弩矢狙中者十有四五。 且,因机怒弦乃齿轮机绞,力道强劲,中者十有七八皆伏地不起。 半埋于土的铁蒺藜、竹木蒺藜,亦然建功不少。 许多疾奔而来的贼军,注意力皆躲避弩矢上,鲜少留心脚下者。是故,不慎踩到,脚足瞬间被洞穿而伤残,一两月之内都无法踏上沙场了。 但此些生长于穷山恶水中的蛮夷,在死亡面前,身躯内的血勇之气反而被激发,个个双眸充血,面有戾气,鬼哭狼嚎纷至沓来。 箭来,弩往,生命在奔驰中绽放着血与汗的欢歌。 受上天眷顾者,全须全尾而归;被命运遗弃者,伏尸于途,甚至有些挣扎掉入壕沟中,死了都以尸骨添沟壑。最悲惨的,乃是那些 伤而未亡者,悲切哀嚎声连绵起伏,被伤痛折磨许久后,才会迎来死亡的怜悯。 一个多时辰后,晌午悄然而至,以生命为赌注的博弈,才得以短暂消弭。 贼军以伏尸百余具的代价,将汉军戍围前的两道壕沟,添平了中间那一段,约莫三丈有余。 但今日,注定了是这片贫瘠土壤,得以饱饮鲜血的饕餮盛宴。 仅作两刻钟的修整,朱褒阵内再度鼓声如雷,驱逐着那些蛮夷部落以及一部分郡兵,含不畏死的持盾执刃狂奔而至,用血肉之躯迎着弩矢,破坏鹿砦。 然而,那些张牙舞爪的“变异”鹿砦,可不是那么好破坏的。 至少,以单手之力,无法抬起或挑拨开,以寻到那绳索固定之处。 因而,许多兵卒只得扔下盾牌,两三人合力将鹿砦掀翻或挪开,再以刃斫断劈坏绳索,清理出进军的路径来。 亦让戍围之上的持弩甲士,尽情倾斜弩矢,畅快淋漓收获击杀叛贼之功。 自然,亦有快速建功者。 如那些随叛得郡兵,乃是手执火把提着油脂坛子而来,直接将鹿砦给燃了。 但素来寡畜生的牂牁郡,油脂库存可不多。 朱褒亦不可能,将所有油脂坛尽数携来,消耗在此处。 是故,仅是清出可直抵戍围基壁、约莫两丈宽的路径,贼军又再付出了三百多具尸体。 未白刃相接,麾下兵卒便有五百之数伤亡。 如此结果,让朱褒亲临阵前观战的眸绽冷光,切齿长恨。 这与他心中的预计,相差多矣。 且,那犹如受惊刺鼠般,竖起丈余竹枪的戍围垒壁,想架长梯蚁附而攻,还得费好一番周折!以今日进展推断,届时攻下戍围,己军兵卒还剩下几多? 为一戍围,得不偿失矣! 日暮收兵,归营途上。 素来与朱褒交情莫逆的龙姓家主,驱滇马并肩而行,出声建议道,“太守,强攻无益,不如围困。”未等朱褒答复,又压低了声音,轻轻谓之,“那些蛮夷,士气已有萎靡之态。” 闻言,朱褒微后侧首,以眼角余光瞥去后方的蛮夷耆老宗长。 竟见他们已然凑身一起,正低语些什么。 此状,亦让朱褒心中凛然。 无需询问,他便知, 乃是甫一攻坚便死伤太多,让那些耆老生出衡量得失之心了。 毕竟,汉军衣甲辎重虽好,若无命取得,亦是空欢喜一场。 唉,罢了。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还是莫作一蹴而就的念想了。 微不可闻的叹息了声,朱褒微微颔首,“龙家主之言,深谙我心,且先围困之。” 语罢,便挥手唤来,那戍守广谈县的心腹。 让其明日便领本部五百士卒,前往平夷县东出七十里外落营,戒备平夷守军来救援。 又驱马前往众部落耆老处,声称他们今日战死的族人,皆按军中之制给予抚恤,再度激起了军中士气。 事罢,朱褒便将军营挪到映山豁口处,多挖深沟伐竹木设障,以困戍围守军。 且,还依着“围三阙一,瓦解敌决死之心”的兵法,留下约莫七八丈块的缺口,给予汉军虚无缥缈的希望。 自然,他注定徒劳无功。 戍围内,郑璞及句柳二人,对朱褒连续数日都没来攻坚,亦聚首商议过数次。 甫一开始,还将士卒们分为两拨轮流守夜,以防贼军趁着夜色,出其不意掩袭而来。后,让斥候外探归来,声称朱褒已然反向修筑困守工事后,便稍缓了心情,彼此各司其职。 句扶及柳隐,每日督促兵卒谨慎戒备。 郑璞每日为众士卒授新字书,以及讲解鬼怪异兽之荒诞,且忙里偷闲,督促傅佥与李球读书及习军阵之事。 既然朱褒想围困,那便耗着呗! 反正戍围之内,两月之内,尚且粮秣不缺。 且,朱褒挟来的兵力更多,所需粮秣更巨,每每运送更加劳师动众。不如静观其变,待看他是否能困守多久!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戍围内气氛日益凝重。 一月已过,那朱褒竟依然好整以暇,兀自围困不移,并无粮秣之忧。 是故,郑璞近日便常驻足于箭楼上,极目远眺,捏须蹙眉而思。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54章、扰夜 “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 ——《孙子兵法》 原本,郑璞等人修筑戍围,便是融会“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精髓的做法。 哪料到,竟被反其道而行之。 兀那贼子朱褒,竟不知为何对一支尚不足千人的戍围,如此上心! 今将大量粮秣耗在此,届时朝廷发大军来讨,他尚能抵御乎? 驻足于箭楼之上,郑璞眺望着远处的贼营,心中百思弗解。 抑或者说,戍围内粮秣消耗过半,让他心有不安。 昨日句扶及柳隐亦都商议过,以近日贼子无来攻坚为由,是否将各士卒配给的口粮适当减少些,以图多撑数日。 毕竟,有远虑者,方能致远。 且,那朱褒贼子此来遣兵甚多,多得令郑璞三人都心有所悟:依平夷县李遗仅两千有余的兵力,哪怕调拨兵马来救援,亦会被朱褒以逸待劳,围点打援! 唯一寄望的,乃是李遗能如其父,庲降都督李恢般胸有韬略。 譬如见此地无战机,便率兵转去骚扰朱褒的粮道! 以攻其必救,逼迫朱褒解围而去。 然而,郑璞兀自心忖一番,又觉得如此围魏救赵,或许亦难得逞。 兀那贼子朱褒,连围三阙一、围点打援都结合着用了,安能不留心平夷县的兵马异动邪? 岂能不防劫粮道邪? 或许,李遗甫一率军出城,朱褒便得到消息,趁机先行沿途设伏了? 唉.......... 苦哉! 本想坚垒而守,却不想成了作茧自缚! 盘膝而坐,郑璞只手支颐,凝眉成川,目视戍围外泛着点点白光的河流,让愁思点点随之流淌。只是那河流不甚解风情,带不走他的思绪。 “子瑾可让我二人好找!” 少时,一记轻呼,从背后传来,亦惊醒了郑璞的思绪。 他自思太深,入神恍惚了,噔噔踩竹上箭楼之声,竟没听闻。 连忙扭头而顾,却见柳隐及句扶联袂而来。 见他侧头了,柳隐还指了指句扶手中的皮革酒囊,轻声而笑,“子瑾,除月过半,新岁不日将至,今可有浅酌一番之雅兴否?” 除 月过半? 郑璞微愕,旋即,便醒悟过来。 近日心思尽在兵事上,于不知觉中,从兵出成都至今竟已有三月之期,除夕将至矣。 却是不知,阿母及小嫣儿可还好? 兄长是否会遣人,将侄子侄女送归桑园团聚? 唉,今岁末,却是不能为小嫣儿守祟了。 心念瞬息间百辗,郑璞偷偷在心中叹息了声,才对着柳句二人冁然而笑,“既然休然兄与孝兴有雅意,我安能拂兴邪?” “哈!我就言巴中賨人清酒,子瑾必然贪杯也!!” 闻言,句扶便谑言打趣了句,迅即也盘膝而坐,将手中酒囊怼嘴轻抿一口,又用衣袖抹了抹囊口,才递给郑璞。 “相识甚久,孝兴竟嘴不饶人!” 摇头莞尔,郑璞伸手接过,轻抿后亦擦拭囊口后,才转给柳隐。 三人且谈,且谑,且推饮。 不大的酒囊,不一会儿便殆尽。 柳句二人敛容,皆目视着郑璞,让郑璞亦肃容以对,心隐隐有所悟。 被贼困于此,身为军中将率,若无缘故,孰人有雅兴取酒来饮邪? 而郑璞被丞相授职为监军,有督察将率之责。 因而,此二人联袂而来之意,便呼之欲出:他们是有意率兵出戍围二战了。 果不其然,句扶见郑璞目光灼灼,便径直说道,“子瑾,我与休然兄商议过了,觉得困守于此,徒然消耗粮秣,终不是办法。是故,便想着率兵出去寻战机,看能否击贼。” 他方话落,柳隐便紧接着开口,“孝兴之言,我亦觉得可行。我少时常游侠,于野外匿身藏迹颇有心得,绝不会让贼众发觉。且,我等乃是想试探一番,并非是倾军出战,子瑾勿有士卒死伤太多,而无法坚守戍围之忧。” “然也!然也!我麾下賨人,子瑾是知晓的!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极其善于丘陵山林中作战。此间山路崎岖,林木遍布,兵出若无利,想退归来亦不难。” “嗯,我麾下本是家中扈从,游侠儿众,亦善于攀爬腾挪,脚力出众。且,我所思者,贼子朱褒定然料不到,我等竟敢主动出战,可出其不意矣!” ............... 此二人,应是先行便议定了。 甫一开口,二人便一人接一句,轮番进言劝,丝 毫没有给郑璞叙话的机会。 “且住!且住!” 让郑璞不由一阵苦笑,连忙抬手制止二人的滔滔不绝,“休然兄,孝兴,莫多作劝,我知其意矣。嗯,容我且思之。” 亦然不等他们答复,便凝眉耷目,捏须而思。 柳隐与句扶见状,亦不好打扰,只好面面相觑,彼此无奈耸肩后,噤声静候。 一刻钟,悄然而逝。 两刻钟后,郑璞依旧阖目蹙眉。 三刻钟将至,正气血方刚的句扶,脸色浮起一丝躁色,挑眉目视柳隐,以颐往郑璞一努。 意思很明显:想唤醒郑璞。 但柳隐却是微微摇头,还以目示意他稍安勿躁。 自然,句扶心意难平,只得甩头而泄气。 却不想,此时郑璞倏然睁目,朗声而问,“休然兄,你二人麾下士卒,无雀目眼者有几多?” 雀目眼者,乃是夜盲症。 “雀目眼?” 早就不耐的句扶,闻言便欣喜接腔,“子瑾思有得邪?嗯,賨人历有渔猎之俗,我麾下士卒,无雀目眼者半数以上。” 柳隐则是稳重得多。 待句扶说罢,他略作思绪后,才出声,“我麾下亦有半数之上。子瑾之问者,乃是将欲夜袭贼子营寨乎?” 而郑璞却是可恨,只顾捉掐挤眼,齿牙春色,半晌不作答。 数日后,叛军营寨,朱褒跪坐在案几前,满脸戾气。 近日夜半,那戍围之上的汉军,频频遣二三十之数士卒偷黑摸来,射杀守夜的哨卒后,便一阵鼙鼓争鸣、大肆鼓噪作偷营之态。 然而,待军中各部士卒皆惊醒戒备时,竟又遁去。 如此反复,甚至一夜三五次! 不胜其烦下,各部士卒屡屡被扰,士气有所萎靡,怨声滋生。 且,他设伏数次,皆被汉军警觉,无法将之禽杀。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55章、无遗 数日被扰,设伏无济于事。 遣兵追出去,但见人影绰绰,远遁而去,恐有埋伏亦不敢追远。 朱褒怒意甚盛,然亦无可奈何。 只得叮嘱各级佐率,轮番约束好兵卒严加戒备便是。 反正,汉军每每骚扰,皆是三更而来四更时分遁去,权当听一时辰的狂风卷山林声罢了。 很快,他便为此决定付出了代价。 五更将毕,夜与昼的交替之际,守夜的士卒疲惫不堪,正昏昏欲睡时,一股为数约莫两百的汉军搬开鹿砦杀入营地来。 骤然被袭,且无示警,自然犹豕突而入,所向披靡。 虽被汉军突入斩杀者,不过近百人,且粮秣囤积处有重兵戍守,并未烧毁。 然而士卒所栖的军帐及甲衣辎重等,被烧毁无数! 更让朱褒恚怒难当的,乃是士卒慌乱之际,竟有拔刀自相残杀者,虽没激起营啸,却有约两百余人死于己军袍泽刃下! 确是可恨! 朱褒目睹满地狼藉,当即便令人拿下守夜的兵卒,枭首示众。 随即,便将大军挪来汉军戍围前十里,与之对望落营,且是高垒深沟困之。 守备之森严,莫说是汉军士卒,连野豕都无法同行! 誓不拔此戍围,不罢休! 然,祸不单行。 甫过一日,又有将率前来禀报,广谈县的粮秣,竟未如期运送至。 军中运粮,逾期者尽斩! 此些兵子竟敢玩忽乎! 莫非,当真以为我剑不利乎! 得闻,朱褒勃然作色,怒发冲冠,呵斥心腹将率立即引人前去催促。 但他竟一个时辰后,携满脸凝重而归,甫一开口便让朱褒撞翻案几而起:粮秣并非不如期运送,乃是半道被劫了! 且,运送粮秣的百余兵卒,尽被戮杀尽! 此处尚有汉军邪?! 朱褒听罢,且惊且恐,半晌才回过神来。 于平夷县外设前哨监视的部将,每日皆遣信使前来通报,不曾声称平夷县守军有异动。 但若非汉军所为,又是何人所为邪? 绝无可能是流寇或山贼。 早在一年多前,举起叛旗之际,他便派人将牂牁郡内大小寇贼皆以利诱之,揽为己用。且 ,此地乃四县地接勾连处,并无青壮众多、实力强盛的蛮夷部落定居。 一时间,朱褒心念百辗,却是百思弗解。 索性,便勒令心腹部将悉心戒备营寨,自己纵马前去查看。 待到了事发之处,见运粮辎车早无影踪,且百余运粮士卒伏尸于地、形状颇为怪异的后,心中才了然。 此事,绝非汉军所为! 此些被伏杀的运粮士卒,莫说随身携带刀矛利刃皆被卷走,个别人的衣履都被扒走了! 汉军若是深入其境劫粮道,理应速战速决! 一旦得手,便立即远遁而去才对! 为自身安危计,粮秣辎车尚且尽焚之! 焉能卷走刀矛利刃等物,甚至扒死者衣物邪!? 非汉军所为,那便是郡内势力了。 将百余运粮士卒尽数诛杀、不走漏一人,能有如此实力者,此地亦无几家了。 郡内大族,如龙、傅及董等大姓皆遣私郡随来,稍有实力的蛮夷部落亦然被他利诱随军,如此,有此实力者,唯独剩了两家。 不过........ 乃鄨县王氏乎? 抑或者是故夜郎王竹氏邪? 嗯,应是裹挟了些实力微末的蛮夷部落,不然,不会连运粮士卒的衣物都扒了。 来回穿织于尸首间细细察看的朱褒,心中的推断悄然落地。 “你携本部留下,将此些尸首好生葬了。” 再度跨上滇马,扯着缰绳,拨转马头缓缓归去时,朱褒还淡淡对身侧的心腹部将嘱言一句。 言罢,便阖目养神,任凭心思随着马背颠簸而起伏。 他倏然觉得,映山豁的汉军戍围,能拔掉与否,已不再重要了。 原本,他挟大军而来,乃是想借着诛杀汉军前哨,给王氏、竹氏与尹氏以及其他心有异念的大族立威罢了。 并非是非拔汉军戍围不可。 牂牁郡地势陡峭,类似于映山豁的险要之地,比比皆是。 拔掉映山豁戍围、诛灭数百人,对汉军称不上伤筋动骨。且,平夷县在汉军手中,再寻地方修筑一个亦不难。 况且,汉军戍围内囤积的粮秣,不知能坚守到几时! 尤其是,于私心而虑,他并不想以此引来汉庭的瞩目。 南中三郡皆叛,受瞩目的乃是益州郡的雍闿,屡屡聚众扰乱的乃是 越嶲夷王高定,汉庭若是遣兵讨伐,亦将主力遣此二处才对。 是故,遣来牂牁郡的汉军,应是偏师。 与偏师交锋,胜算尚且大些。 再不济,抑或能胜负两可之间。 但若是他现今,将映山豁戍围守军尽诛了,难免会被汉军遣主力来讨。 届时,岂不是自身为雍闿及高定挡兵锋? 如此,诚不可取也! 再虑之,今粮秣被劫,此必乃鄨县王家、故夜郎王竹家之一。 他们既得手一次,必然会再起贪念。 若假意不做戒备,阴以兵马潜而设伏,必可将其一举禽获! 届时,以此为罪名诛其家,夺其田亩资财! 既可树威名,让其他大姓不敢在心生二念,亦可有田亩资财犒赏士卒及拉拢蛮夷耆老宗长,激励士气及效死之心,何乐而不为邪? 为何徒然消耗粮秣,困守映山豁的汉军戍围邪? 一路且思,且行。 朱褒归到营寨时,心已有决断。 乃密遣心腹部将,率兵先行隐匿处潜伏,再让广谈县续运粮秣来。 为了诱敌确信,他还稍微让广谈县运粮时,多遣了一百士卒。 既可将一百护粮士卒戮杀殆尽,再多一百人护送,其贼亦忍不住贪念的。 孰不知,他此番调度,让早就引三百板楯蛮潜伏在广谈县外的句扶,弹冠而庆,暗道了声:“事谐矣!子瑾筹画策算,几无丝厘偏误,实乃不世之才也!” 然也,劫粮者,并非鄨县王家,抑或故夜郎王竹家。 此乃郑璞所思之谋! 以柳隐引两百士卒频扰贼军,顺势偷营,不过是让句扶得以神鬼不觉率兵潜出,以及让朱褒瞩目于戍围这边。 毕竟,烧毁广谈县的积粮,才是重点! 唯有句扶断粮得手,让朱褒陷入粮秣不续,方能解戍围之困!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56章、述表 广谈县,本驻军近两千,朱褒以心腹守之。 后,朱褒欲拔映山豁汉军戍围,调士卒一千随行,一百被戮,再遣两百运粮出城,今仅剩五百守城。 且,因郡素困顿,广谈亦非治所,所修筑城墙并不高,仅一丈微余。 军中矫健者,无需借助长梯等物,肩扛手提协作,便可越墙入城。 随句扶而来的三百板楯蛮,皆精挑细选的勇猛之徒,且又早遣庲降都督李恢襄助的土人向导,先行入城探知粮秣囤积所在,以及守军戒备疏忽处。 是故,夜里偷越城,竟直至粮秣囤积处,守军才惊觉示警! 然,骤然被袭,难以结阵而御。 又兼板楯蛮勇猛、士气如虹,未及一刻钟便被句扶突入其阵,取火焚积粮。得手,句扶再战数息,待火势蔓延不可救后,亦不做恋战,径直突围出城而去。 战损者,仅数十。 朱褒得广谈县来报,当场目怔口呆。 旋即,拔刃斫案,咆哮如雷,怒不可遏。 然而事已然,恚怒亦于事无补。 他终究是一郡之守、久居显位者,自然不会迁怒太久。 抒发一阵怒意后,便摒退扈从僚佐,独自正襟危坐于军帐内,星目半阖,静心思虑着当今之计,且当如何? 嗯,与其言思虑,不如称之为衡量利弊。 粮秣不再续来,退军已成必然,他唯独需要决策的,乃是衡量退兵之前,倾尽全力拔调汉军戍围与否? 今,军中粮秣可支十日。 扣去归途之食,亦可容他攻坚五日之用。 且,戍围守军,已别遣一部夜袭广谈县烧粮,守势薄弱了些,五日为期,不计伤亡昼夜攻打,未必不能破而屠之。 只是有粮秣被烧事迹在前,攻下了戍围,亦无法威慑人心思异的郡内大姓! 仅是泄愤耳! 颇有点得不偿失。 再者,尽力攻坚,还有一层担忧:平夷县的兵马,或会来救援。 那汉军戍围背部陡峭山棱之上,尚有一积薪堆,一卒守着昼夜不息的火盆。 无需置喙,便知那是传信告急之用。 若是汉军戍围势穷,燃火驱浓烟求救,平夷县兵马来援,恐怕自身亦会难 于从容撤军。毕竟,敌兵在侧,想退兵只能且战且退,极大拖延了时间。 一旦拖延至粮秣耗尽,无需汉军冲阵,士卒便主动哗变了。 然而,若一矢未发,便解围而归,郡内豪族焉能不私下谓他惧汉军如虎? 且,那些随征而来的蛮夷耆老宗长,死伤了不少族人,却要空手而归,焉能不鼓噪生事? 更甚者,会积忿而谋,联合倒戈,为汉军引道杀了且兰! 彼蛮夷者,素来寡文少礼,唯利是图,有何不可为之? 唉......... 进退维谷,两难。 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朱褒只手轻揉眼根。 蹙眉时,亦将愁云丝丝,尽揉入脸庞细细密布的皱纹里,于盏灯如豆中,应和着死寂的夜深人静。 许久,他缓缓睁目。 只见眼眸里,已布满了冷芒,偶尔还会泛起一缕狰狞。 二日后,原驻守于平夷县东出七十里的广谈县守将,率军归来映山豁合兵。 朱褒便解了戍围之困,拔营率军离去。 然而,令人不解的,乃是随他离去的仅是郡兵,以及郡内大户的私兵部曲。 那些被诱之以利的蛮夷部落,竟在各自耆老宗长率领下,各寻方向日出执刀而出,日暮满载粮秣资财,以及以绳缚哭哭啼啼的女妇而归。 如此三日,方烧毁营寨归去且兰县。 亦让映山豁方圆百里内,每日都有缕缕浓烟拔地而起,各山坳聚居点野狗故狼闻血腥而至,啃食尚温的尸首。 若从苍穹之上俯瞰,触目所及,满山满谷的都是逃难的土人僚夷。 皆哭天抢地,悲啼着往平夷县而去。 彼朱褒,身为一郡之守,食民膏者,竟许蛮夷任意屠戮子民矣! 抑或者说,于他而言,区区百里之民的倒悬涂炭,与他拉拢影从者以展心胸野望相较,不值一提! 竖夫! 枉为人矣! 于外藏匿数日、得见此惨剧的句扶,甫一归来戍围,便寻来柳隐及郑璞告知,并怒发冲冠、唾沫起飞,兀自怒骂不已。 柳隐听罢,默然不语,长声叹息。 他年长历事多,且又常游侠行走各地,亦然见闻过越嶲夷王高定屡屡兴兵作乱,掳掠汉嘉郡等地的黎庶惨象。 而郑璞听罢,亦不做言辞,而是目视原野 外,颜眸皆怅然。 王朝兴与亡,皆黎庶之苦。 天下纷扰之际,黎庶离乱之时,他一己之力,无法改变什么。 抑或者说,现今,他无能为力。 .................................. 与平夷县李遗再度音信联通后,戍围粮秣可得补充。 但郑璞三人,都以身作则,与士卒们皆将每日口粮减少了四分,且频频遣多兵卒外出狩猎寻肉食。 尽可能的,省出粮秣,让平夷县那边能救济更多土人僚夷。 自然,战事罢,郑璞亦然执笔,给丞相诸葛亮述表军情,以及众人近况。 述表曰: “孟冬十月末,抵映山豁,月半,筑戍围成。贼朱褒率众来袭,攻一日,贼死伤五百之数,弗可拔,乃困围。月余,戍围粮将尽,柳隐乃率两百士卒偷营,斩杀百余,焚军帐数十,毁辎重颇多,归时卒无一损。句扶将三百士卒潜出,先戮贼护粮卒百人,后焚广谈县积粮,归时卒损六十有余。贼朱褒粮秣无续,乃解围而去。临行,纵放兵士掠土庶夷民,突其庐舍,淫略妇女,剽虏资物,以致流离失所者无数,尽携老扶幼至平夷乞活命。映山豁无余粮,固难为抚民之责。今戍围,已无贼扰。别部司马领相府门下督录事句扶、别部司马柳隐、代监军领相府书佐郑璞,拜表。” 去信罢,便静候丞相的新令,日常戍守及戒备。 就连除夕时,都平平淡淡而过。 建兴三年,公元225年,姗姗启封。 成都,丞相府。 丞相诸葛亮正襟危坐,捋胡蹙眉,注目着案几之上的军情布帛。 不过,乃是四份。 除了一为郑璞述表外,其余三份乃是庲降都督李恢所上,且日期皆不同。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57章、改职 庲降都督李恢的来表,乃是一月一书。 表中所叙,不仅南中各郡近况,更有映山豁戍围的情况。 郑璞三人在南中所为巨细,丞相诸葛亮皆了然于胸。 因而,郑璞所呈述表内没有提及的,如戍围乃是被六倍贼军围困、被困月余并不燃积薪传信求援等细节,亦让丞相蹙眉而思。 并非心有不满。 乃是心甚慰:此三人皆初战,竟能临敌而从容拒之矣! 不仅斩获颇丰,且能调度得当,寻到战机烧毁贼军粮秣,逼退贼子朱褒! 自然,此战果,与旧日霍峻守葭萌相较,犹如萤火与皓月争辉。 然,丞相亦有欣容矣。 盖因今大汉将才,已然无多! 且,军中宿将乃是以时日及战事,步步累积而成。今郑璞三人虽无法与霍峻比肩,但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独挡一面的良将! 国有梓才,崭露头角,焉能不欣然鼓舞邪? 是故,丞相诸葛亮便目视着,郑璞述表中“映山豁无余粮,固难为抚民之责”此句,蹙眉作思量。 因无余粮,而难抚民邪? 此子抑或是声称,若有余粮,可尽抚庶民安居邪? 呵~~~~~ 小子心志,竟不言惭也! 嘴角微微泛起弧度,丞相轻缓将军情述表收起,眉目舒展,眺于窗帷外的花木。 新岁启封,虽风雪依旧,但无法阻碍,春意催绿芽生。 一如今大汉,虽积弱疲敝,然亦有梓才冒头。 甚好! 嗯,可南征矣。 丞相眺望了少时,便有耷下眼眸。 事实上,甫一被先帝刘备托孤时,丞相便有心南讨不臣,后因故相府长史王连殷切谏言,方止不往。 现今,益州去岁大熟,收获粮秣颇丰。 且,士卒演武经年,士气正锐,已然可出鞘。 更难得的,乃是逆魏去岁,堪称流年不利。 去岁,逆魏曹丕东征,于九月时无功而返,徒然耗费人力物力无数。 归师不久,又于十一月时遇上冀州大饥。 且,幽并二州边郡,皆迎来了鲜卑寇边。 初,源于中原数十年内耗,边郡不平,以致鲜卑得掳掠庶民、工匠而归,日渐强盛。 幽并两 州边郡之地,有轲比能、弥加、素利等部落大人,各统御其众。 并共约誓:皆不得卖马与中国(魏)。 后,有部落酋帅步度根,势弱而献马曹魏求依附;东部大人素利亦违盟,卖马千匹与魏,皆被轲比能所攻。 素利不支,乃求援于曹魏护乌桓校尉田豫。 豫率轻骑乘虚击,于十一月破轲比能帐下小帅琐奴。 轲比能由是不满,开始遣兵频频寇边,扰幽、并二州,双方已成水火之势。 亦是说,短时间内,逆魏内忧外患,绝无出兵可能。 大汉,暂无外忧矣! 可无虞南征矣! 不过,大军欲动,非一日之功。 既然今郑子瑾三人,已然在牂牁郡立下前哨,平夷县又有土人蛮夷嗷嗷待哺,不若先遣别部,督一支兵马携粮秣先行,顺势为映山豁戍围的后援。 且,此郑家子,竟敢隐晦彰显自身有抚民之能,不若试之,看是否果如其言,文治武功皆俱。权当是,嘉奖他守戍围之功了! 一番思定,丞相诸葛亮睁眸,取笔墨,书写朝廷上表。 陬月,上旬。 丞相诸葛亮亲自上表,转相府门下督马忠为牂牁太守。 益兵,合其本部共两千,护运粮秣前往平夷县哺饥民,安境守民。 以映山豁坚守诛敌之功,拜句扶为牙门将,依旧归马忠节制。 代监军郑璞,改授为参马忠兵事,领相府书佐如故,且兼抚民之责。 而柳隐,则是因先前白身得授职,以无有数月二迁得显之例,故不改职。以朝廷嘉其名,赐财资,遣协同郑璞抚民,同样归马忠节制。 此举,亦有践行之前承诺:让他自出家资以募部曲。 抑或者说,丞相乃是看他与郑璞性情相契,且有互勉建功立业之谊,索性遣之继续共事,以求共长进了。 诏令到了映山豁戍围,句扶三人自是一阵欢欣。 倒是使者传诏罢,还将郑璞拉扯到一侧,声称受天子刘禅嘱咐问傅佥近况,及让他出来见见音容。 却是不巧,傅佥去了南昌县。 嗯,李球除夕前,已被李恢遣人来接归南昌县。 临行,还盛情邀傅佥随行。 郑璞对此,自然不无不可。 此二小子憋在戍围中数月,饶些时日外 出散心或戏耍也好。 闲话聊罢,待送使者离去后,句扶还摇头感慨了一句,“休然兄与子瑾授别事,日后这戍围仅我一人枯守乏趣了。” 自然,郑璞与柳隐皆笑骂他贪念重。 此番朝廷嘉奖中,以句扶的牙门将之职最显。 牙门将,领军千人,可作别部独遣征伐。且今牙门将与裨将军职权日渐模糊,句扶可视为被朝廷预授将军之位了。 从军数年,甫一临初战,便得如此隆恩,竟心犹不足邪? 一番揶揄,让句扶连连讨饶,赌言皆欠二人数坛賨人清酒,打闹才作罢。 而郑璞及柳隐,静候马忠抵来之际,亦开始频频携着十余扈从外出,巡平夷城外的山林丘陵及田亩等。 若欲民安,乃足衣足食也。 既然丞相明言,让他二人兼抚民之责,先行探查下周边何处可辟田亩,亦是本分。 却不想,仅数日后,马忠竟抵平夷县,遣人来召他们前去议事。 “马太守竟如此神速邪?” 得令之时,郑柳二人皆惊诧不已。 亦不敢怠慢,连忙赴平夷县城而去。 原来,马忠甫一授职,便让军中小校督士卒运粮在后,自身仅携十余扈从,倍道南下。 先是去了庲降都督府,寻见李恢。 以南夷道粮秣转运不便、饥民难以为继等理由,请求李恢先将南昌县囤积的粮秣,转运至平夷县急用。待他麾下士卒运粮秣至,再如数补归。 对此,李恢自然不无不可。 因为马忠麾下士卒,乃是从僰道转运粮至南中,不需要多长时间。 嗯,蜀郡临邛(西夷道起点)、犍为郡僰道(南夷道起点),这些年丞相都有将各郡县粮秣调来囤积,为讨南中之备。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058章、抚民 郊外,郑璞与柳隐携十余扈从,步履匆匆赶赴平夷县城。 近日小雪连绵,将依旧绿意葱茏的山峦林木染白点点,白绿交融,煞是好看。 沿途遇上些许溪流,兀自欢快流淌着,于那淡淡的雾霭中,叮叮咚咚奏响大地的乐章,守护这里的岁月沧桑。 抑或者是,在为那些流离失所已无力悲鸣的人儿,涕零着世道多艰。 随着城池将近,沿途逃难的人儿,于视线中便多了起来。 多为衣衫褴褛,煞是可怜。 且,人人皆蓬头垢面,双眸无神,脸庞僵硬且麻木,半点生气都无。每当初春寒风徐来,便有似是于“哀莫大于心死”的凝重,在肆意蔓延。 当郑璞及柳隐步过,那些扈从刀甲在疾行中撞击之声,竟惊起了不少小儿放声大哭。 此情此景,亦给郑璞心中平添了不少阴郁。 民畏卒如虎,安能抚否? 少时,抵城门,入前身为县署的临时太守府。 无需候禀,便被值守甲士引入内,见到了正俯首于案,执笔点点划划的马忠。 或许是一路疾行赶来南中的缘由,马忠音容皆颇为憔悴,唯有双眸炯炯。 亦然,秉承着干练果决的作风。 待郑璞及柳隐行礼入座,他便细细问及戍围被困、贼子朱褒退兵前后,以及周边如广谈县鄨县等近况。 一番问罢,沉吟少许,便雷厉风行。 直接将刚跋涉到平夷的柳隐,给遣归去戍围携兵来,“我此来,仅挟扈从十余,难维护县内饥民秩序。休然,你麾下有卒近百,且尽数携来平夷,护安顿饥民,戍围防御尽交句孝兴即可,无需担忧。三五日之内,南昌县有粮秣转运至,你好生护领,若有以强凌弱、恶意生事或哄抢粮秣之徒,自依法斩之,无需禀我。” “诺!属下领命!” 当即,柳隐轰然领命,行了一礼,便转身大步离去。 亦让马忠看着他的背影,兀自捋胡,微微颔首,含笑对郑璞谓之,“休然倒颇有果决之风,子瑾亦然算为国举一贤才也。” 说罢,不等郑璞出声谦逊,便垂头只手揉鼻根,声音疲倦不堪,“朝廷诏令,应是到有数 日了,各自职责应早知,不知子瑾可有抚民之思否?” “回太守,璞有思。” 先拱手一礼,郑璞将近数日屡屡巡山野之事说了,才轻声而道,“璞窃以为,民有恒产者乃安。是故,所思者,一乃是开辟田亩。” “辟田?” 闻言,马忠侧目,讶然出声。 见郑璞肃容颔首确切,便满脸怪异,垂首自捏胡作思虑。 亦不怪他诧然。 牂牁郡,数来以山脉纵横著称,可开辟田亩的平坦之地,郡内十不足一。亦早被郡内大姓,及实力雄厚的蛮夷部落占据,焉能寻到适合的土壤再辟田亩邪?再者,此地饥民有千余人,又皆老弱妇孺居多,就算郑璞能寻到少许坦地,亦然于事无补。 莫非,子瑾乃是想寻县内大姓或蛮夷部落,假罪究之,夺其田亩,以供养饥民邪? 顺着思绪,马忠眸中微微泛起了一丝了然。 他倏然想起,于成都临行时,丞相诸葛亮曾如此嘱言。 “德信署事严谨,且有果决之风,此去牂牁,我本无所嘱。然,那郑子瑾现归你节制,便赘言一二。嗯,乃是此子虽胸有韬略,颇有远虑,却是失于性情甚刚。筹画所谏,颇有戾气,德信还需自权衡而取。” 被丞相如此断言,马忠自然深记于心。 亦忍不住,将郑璞之言给想偏了。 沉默少时,他才昂头说道,“子瑾且试言之。” “诺。” 微微颔首,郑璞说道,“回太守,璞近日观平夷县周边,见缓坡矮丘颇多,便想着或许能驱黎庶开辟梯田。” “原来是梯田。” 马忠闻言,恍然大悟。 他虽是巴地人,但对南中梯田亦有过耳闻。 从秦汉时期,迁徙来南中各郡的汉人,已然有开辟梯田的先例。 然,梯田开辟与维护,皆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且粮秣收成颇低。亦常有不懂维护灌溉水系者,梯田仅开辟使用一岁,便被仲夏时分的暴雨摧毁。 得不偿失下,梯田便鲜少人再开辟。 是故,马忠明了后,亦忍不住紧着催声,“子瑾可有思过,开辟梯田的利弊?” “回太守,璞有思过。” 郑璞含笑而应,迅即,便将心中所想悉数道出。 以此间饥民,一日朝廷不诛 灭朱褒,他们便一日不敢归去故里。 聚众露宿,便溺难制,恐会引发疫病横行;且,今已岁初,春耕在望,以时间计,他们今岁恐无法耕耘而自食其力,对朝廷而言,乃是一巨大的负担。 是故,郑璞觉得,与其让他们徒然耗于此地,尚不如“以工代赈”的方式,遣他们开辟梯田,无论秋收多寡,对朝廷而言,皆算盈余。 再者,遣他们以劳力换取果腹口粮,亦能形成秩序化,更便于管理。 如此,梯田耗力问题便无从谈起。 至于梯田维护难度问题,郑璞亦有办法。 他打算以“顶蓄水以灌溉,田亩环形阶梯而下,左右竖开纵壑以泄仲夏雨水,阶埂束垒坚固”的方式开辟。如此开辟强度虽高了些,但梯田可使用十岁,甚至数十年。 最后,乃是地力贫瘠问题。 矮丘缓坡土壤所蓄的地力,终究无法比拟坦地的田亩。 若想梯田收成更丰,就必须想办法改善地力。 言至此,郑璞齿牙春色,“太守,此乃我所思抚民者二,雇民养豕。” 亦让马忠脸色异色更甚。 原本,当郑璞叙到以工代赈之法时,他便眉目舒展、脸庞倦色消散不少了。 抚民最令人烦躁的,乃是民众聚于一起,不好约束。譬如黎庶因无处发**力,而导致滋事斗殴或掳掠淫略等不良现象。 且,此地寡文学,少礼仪,亦不好刑罚。 杀之,太过,无利安稳。 挞之,又太轻,无法慑众。 而郑璞之法,恰是驱逐黎庶们为了果腹口粮,无心亦无力闹事。 至于梯田能否收获粮秣,却是无所谓了。 若有,固然可喜。 若无,本不做念想,又何来可惜? 但郑璞现今,竟思如何让梯田获丰,牵扯至雇民养豕来。 当今养豕,最佳场所是沼泽洼地,其次便是山林。 沼泽、滩涂水草茂盛,乃是豕群的上好饲料。其水草无需种植管理,不用任何投入,而且取之不尽,放牧数量几乎不受限制,故司马迁言“泽中千足彘”。 武帝时期的丞相公孙弘,就曾于滩涂牧豕读书。 而山林养豕,则是依托林内树木果实及草籽,原理大致相同。 南中之地,气候温润,山林遍布,养 豕倒是上佳之选。 然,亦有一处缺欠,野外放牧豕可在春、夏、秋、三季,冬季便难寻牧草。 今黎庶颗粒无存,牂牁郡又素来困顿,冬季之时,此豕又如何饲之邪? “辟梯田,子瑾所思甚好。” 是故,马忠先是颔首肯定开辟梯田之谏,又委婉的回拒了养豕之说,“至于养豕,想必子瑾乃是以豕便溺增地力。然,此地虽山林颇多,养豕不难,但此地蛮夷亦见利而忘命,恐有私下偷盗,而引发纠纷等不谐之事。且,豕牧于山林,依旧须泔糠饲养,此处蛮夷皆无余粮。依我之见,雇民养豕之事,便作罢。” “太守之言,当真发人深省。” 恭维了句,郑璞恭敬言道,“正如太守所言,于此地养豕,思量颇有欠缺。不过,我思养豕之法,并非牧于山林。” 说罢,再度口若悬河。 他所思之法,乃是圈养。 依着“圈不厌小,圈小则肥疾”的养豕精髓,他想将平夷县一些陡峭的山脉亦加以利用,悉数种上牧草:紫云英。 此草喜温暖、湿润的气候,对土壤要求不严,不仅可为豕之饲草,且能兼用为绿肥。 若是官府出稚豕贷于黎庶养之,以得利各取一半为契,种牧草之事无需官府叮嘱,贷豕之家便自发为之。 解释罢,他便起身,对马忠作揖而请。 “璞以为养豕可补军用,能让土人蛮夷获利,且能为梯田改善地力,多有裨益之处,还请太守成全璞之情。” “如此缛礼作甚?” 固作不悦骂了句,马忠才摆了摆手,示意让他入座,“既然子瑾言之凿凿,我又有何不允之理?嗯,此二事皆你提议,便亲为之,我叮嘱其余僚佐,尽力配合。不过,还望子瑾多躬亲,莫让我愧对丞相提携之恩便是。” “诺!璞定不辱命!” 当即,郑璞躬身领命。 又见事已定论,亦作别而出。 二日后,待柳隐携归麾下,郑璞便借着士卒约束饥民之际,正式将以工代赈及募民养豕之事推行,亦让许多非饥民,踊跃求为其一。 或有因农闲时想以力换些口粮者。 或有贪养豕之利者。 亦有县内大户及城外蛮夷部落,想习新梯田开辟之法者。 目的不一,却是热情高涨,如火如荼。 再加之,马忠暗中使人刻意喧嚷,朝廷哺饥民、辟田授民及授豕等恩德,一时间牂牁郡的大姓以及有势力者,皆瞩目平夷县。 譬如,私下比较旧太守及新太守的区别,从叛获得的利益多寡等。 而待半月后,马忠的两千兵马抵平夷县,有些人便按捺不住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