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流寇》 第一章 大明要亡了 明崇祯十六年,淮安府盐城县上冈镇。 上冈此地东临黄海,秦汉时已兴渔盐之利。大明洪武年间,朝廷设新兴场于上冈南百里处便仓收盐,至此盐城一带盐兴昌盛,集市贸易兴旺。所产之盐畅销南直隶、河南、江西、湖广等地,称为淮盐。 上冈所处本是数河交汇之聚,境内又有北宋范仲淹主持修建的楚州盐城经泰州海陵、如皋至通州海门的捍海堰(俗称范公堤),交通便利,为当地四乡通达之处,故而在本朝中叶盐业“开中法”改制之后,便有来自新安江的安徽商人于上冈设垣收盐。 时日久了,更有若干安徽商人于上冈定居经营各式店铺,原本只有数十户居民的上冈遂兴而为镇,并且当地百姓主业便是垒灶烧盐。 不过百年下来,因海岸东退,卤气渐消,盐灶随海岸陆续东迁范公堤外,有钱的盐商占用芦苇茂盛的沿海滩涂兴办商灶,渐渐便垄断了盐产,使得当地原有烧灶百姓多沦为盐商私工。 反观范公堤内(西)那些因为不能再烧盐而报废的灶地,却经当地贫苦百姓长期爽碱各青,使得土地渐渐竟能种植,至崇祯年间堤西土地已是能种稻麦两季,然年产量却低。 地势肥沃之地不过年产三百来斤,其余贫瘠之地不过一两百斤而矣,地多者二三十亩,地少者数亩,一家老小齐上阵累死累活,也收不了多少粮食。 扣除交给朝廷的田赋后,大多数家庭不过堪堪够活,毕竟当地百姓哪一家子都有好几口子人,老人小孩吃的少些,那壮劳力的大人吃的粮食可多了。 从前还好些,再怎么样一年到头下来总能混个温饱,但打从什么辽东闹了建奴以来,朝廷的境况是一年不如一年,百姓们的日子跟着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尤其是打西北和中原闹起流寇后,朝廷要的田赋就更多了。 什么辽饷、剿饷、练饷,三大饷加起来至少要了地里收成的三分之一,还不算其它地方的苛捐杂税和各式徭役摊派,百姓们真是苦不堪言。 因此,农闲之时当地人多往海里(堤东)替盐商打工,以此赚些生计钱贴补家用。要不然,这一家老小光守着那盐碱地的收成,熬不到年底全家就得浮仲了。 此间是十一月,水稻已经收割,除了晒稻外,百姓们便忙着将地里的稻草收好垒成垛,这些稻草是百姓们煮饭的主要材料,看得可金贵。 然仅有稻草还不够,不管哪家大人小孩,但有时间还得去捡些枯枝芦苇来用,要不然家里断了烧火料,这锅灶就生不得。 有些老人还带着自家的孩子到大户人家的地里去拾穗子,碰上好心的大户也就罢了,遇上那不好说话的甚至能放狗咬你。 陆四昨天就险些叫地主家的狗给咬了,倒不是他也到人家地里拾穗子,而是他想弄人家的狗吃。 打来到这崇祯年间,陆四已经个把月没吃肉了,那嘴馋的光是想到前世吃都不吃、看一眼都倒胃口的大肥肉就满嘴的口水。 偷狗吃这个想法是陆四五天前好不容易做下的艰难决定,在此之前他可从来没有想过自已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偷鸡摸狗之辈。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陆四都算得上是个老实人。尤其是今世,他在左邻右舍眼中也是个巴掌拍不出个屁的憨憨小四子——一个连大名都没有穷小子。 陆四他爹倒有个大名,听着还挺不错,叫陆有文。 可惜的是,陆有文从小到大连个一字都识不得,文没有、武没有、财没有、权没有,正儿八经的贫农。 全家唯一的财产就是陆有文他爹当年在的时候分给三个儿子的各五亩地,以及那三间用泥块垒起、上面满是蜂洞的房子。 还不错,陆有文没打光棍,要不然也不会有陆四了。 陆四他娘是三十里外王庄的姑娘,模样倒不算好看,但胜在体板结实,能干活。 当时,陆四他爷爷也是看中这一点才东拼西借凑了点礼钱给小儿子说的这门媳妇。 但是陆四他娘命苦,生下陆四的第五年在地里挑稻子的时候不小心摔进了沟里,人抬回去没两天就咽了气,留下陆四和他爹相依为命。 都说没娘的孩子早当家,陆四也是如此,今年才19岁的他双手已经满是裂口和老茧,从小到大也没穿过一件新衣,都是大伯和二伯家哥哥们,甚至是比他大一岁的侄儿穿过的旧衣。 那补丁是从膝盖打到屁股,跟个百家衣似的,手里要是端个碗出去,估摸都能讨半碗粥回来。 人呐,都是有命的。 命里有的终究有,命里没的终归没。 就这苦到不可能再有下限的陆四人生竟然还有那么一劫,这一劫让活了19年都没穿过一件体面衣服的陆四永远离开了这个人世,却让这个世上多了个半口肥肉都吃不下的新陆四。 但那是从前的事了,现在陆四就想吃肉,甭管什么肉,肥的还是瘦的,哪怕是板油渣子他也吃,因为解馋啊。 家里穷得咣当响的陆四哪有钱买肉,所以在熬了大半个月后他实在吃不消了,就把目光盯在了隔壁村吴老爷家养的两条狗身上。 那吴老爷可是上冈这一带谁都惹不起的主,吴老爷是有功名且在外做过官的,不知道是在河南还是在山东。 吴老爷是七月份从外地回来的,回来后没两天,县里的老爷们就过来拜访了,大车小车送礼的络绎不绝,听说连府里都有人过来,可把周围的人羡慕死了。 这都是命好,人吴老爷是文曲星,命里有这富贵,不像他们这些苦哈哈,祖坟不冒烟啊。 不过随着拜访吴老爷的人多了,有些乡民们不知道的事情就陆续传了出来。 陆四起先也不知道,还是听比他爹大了二十几岁的大伯陆有才说的。 总结起来就三件事,第一件就是怕这大明朝要亡,因为西北的流寇已经闹的很凶,官军没一处打得过的。听说那流寇的头子李闯在襄阳称王,并在河南歼灭了总督孙传庭率领的官军主力,现在的朝廷已经是岌岌可危了。 第二件事就是朝廷的蓟辽总督洪承畴大人带领的十二万大军在关外的松山叫鞑子给全军覆没了。这对于流寇闹得很凶的大明朝来说,那无疑是雪上加霜。 第三件事是和吴老爷有关的,不过不是士绅老爷们传出来,而是吴老爷夫人的娘家侄子一次喝醉了吐露出来的。 据这娘家侄子讲,他姑父原先是在山东的德州做知府。后来流寇围了开封,朝廷叫山东总兵刘泽清带兵赴援。谁知那个刘泽清不是个好东西,竟把他姑父也带到前线,说是帮着料理粮草辎重。 哪曾想,那刘总兵在距开封只有八里的地方就叫流寇给打败了。双方本来相持三天互有伤亡,按理这仗未必就败,可那刘总兵却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下令自家兵马拔营走人,甚至都没来及通知下面。 结果官军仓皇奔逃,士兵们为了争船在黄河里淹死了不少。他姑父侥幸在随从的帮助下抢了条船逃出,眼看着那刘泽清混账透顶,索性德州也不回了,星夜就回了老家。 三件事其实合起来应该是两件事,刘泽清赴援开封应该与李自成在河南攻打开封,并随后大败孙传庭等系列战斗合称河南之役。 明末历史这一块的细节,陆四知道的不多,但主要大事件肯定是清楚的,并且前世看过一部叫《大明劫》的电影,那电影中的故事背景估计就是这河南之役了。 印象中好像明军挖了黄河大堤水淹李自成的大军保住了开封,但李自成却同样歼灭了大量明朝官军,获得了战场主动权,并最终在汝州大败孙传庭,给大明王朝敲响了丧钟。 而刘泽清这个马上就要成为江北四镇之一的家伙不过是河南之役的小插曲,至于吴老爷的经历,更是插曲中的插曲。 还有一件事陆四非常肯定,那就是李自成这会应该已经准备向北京进军,因此距离崇祯皇帝上吊估计只剩几个月了。 而接下来... 陆四当时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已的脑袋,眉头皱得很深,以致他大伯以为这小四子身子出了什么事呢。 陆四没事,身子没事,心里有事。 历史,很清楚的摆在他面前,然而他却无力改变。 一个连肉都吃不起,甚至都做不到顿顿能吃上米饭的穷小子,凭什么去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很现实的一点,要改变历史,就得有兵马,有地盘,而想要有这些,对于陆四没其它选择,就一条——造反。 可造反对于陆四而言,简直是异想天开啊。 很现实的一点,他拿什么造反?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二章 造反三要素 自古以来,造反者至少具备三个条件。 一是有钱有势,此类人只能是官绅。 原因很简单,官绅本就是地方的权力阶层,长期以来“体制”对百姓形成的影响,使得官绅在百姓眼中就是有威望、有能力的人,因而注定官绅就是百姓最好的领头人。 所以,官绅要是带头造反,响应者是众多的,成事的机率也是很高。 比如刚刚从北边逃回来的吴老爷,凭他的功名和在乡间的威望,要振臂一呼的话乡民们肯定能响应。 二是有勇有胆,此类人多是地方土豪,如盐城县历史上出过的大人物——私盐贩子张士诚。 换句话就是平时身边得有帮狐朋狗友,这样你造反的时候有人帮着你一起干。 当年开创汉朝的高祖刘邦就是这类人,本朝洪武皇帝虽说不是什么土豪,也穷得要命,比陆四现在这境况还惨,但架不住人洪武皇帝打小一起玩的小伙伴多。 而这帮小伙伴里偏偏就有能在中国历史排上号的名将徐达和汤和,这就叫人没处说理去了。 小小的凤阳,卧虎藏龙,天意啊! 三是宗族。 这便最容易理解了,相当于打虎亲兄弟,父子齐上阵。 封建社会,宗族里的人造反,你宗亲们不一起上,将来朝廷追究要搞诛三族、五族什么的,一个也跑不了。 所以,宗族造反属于常态,硬着头皮也得上,尤其是血亲们。 如此,好歹也有帮人。 简而言之,也就是人、钱、势。 发达靠这个,造反也得靠这个。说难听点,要饭花子还晓得成群结队呢。 陆四有什么? 三样他哪样都靠不上! 首先,他陆四一个憨憨屁都不是,就别指望振臂一呼左邻右舍们就扛起锄头跟你举大事了。 其次,他一个普通的农家子弟哪来的狐朋狗友?论威望,上冈那些贩私盐的或者开赌局的流氓都比他有影响力。 最后,陆家不是大宗族,陆四他爷爷是个单枝,虽有三个儿子,但三家子孙连老的加起来男丁也不过才八个。 八个人,想干吗? 莫说攻打县衙了,就是村里的里长乡老你都没办法解决。更可能的是,陆四刚说要造反,他大伯陆有才就能一巴掌把他呼掉半口牙,然后把小四子绑了送官,省得祸害了陆家满门。 严酷的现实迫使陆四必须承认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而且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甚至是这一辈子,他都有可能只是一个随风飘动,被历史车轮滚动木然而活的一个乡野小民。 不是每一个穿越者都有煽动蝴蝶能力的。 至于活下来,却是没有问题。 起码陆四知道哪些地方危险,去不得。 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好,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乱世之中,小地方的好却远甚大城市若干。 罢了揭杆而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念头,怎么才能弄顿肉来解解馋才是陆四现在生活的正道。 于是,陆四到隔壁村闲逛了三次,终于摸准了吴老爷家那条黑狗的活动规律。 昨天夜里,月黑风高,适合偷鸡摸狗。 他爹陆有文不在家,跟他二伯陆有富去海子里给人烧灶煮盐了,因此倒不担心深更半夜的动静把他爹给惊着。 陆四有同伙,那个比他大一岁的侄儿,也就是他大伯陆有才的孙子陆广远。 广远这孩子虽说比小叔大一岁,但两人打小在一块长大,所以叔侄俩特亲。 一听小叔说去弄条狗,广远这孩子脑子一热也跟着来了。当然,主要是因为广远也想吃肉。 就这么着叔侄俩小心翼翼的摸黑出了村直奔隔壁村,因为没月亮看不见路,又不敢弄个火把,两人路上还摔了跟头。 起初一切还顺利,跟陆四的设想差不多,他们也的确等到了吴老爷家那条黑狗打院子里出来,并且顺利跟踪到了村口。 可惜的是,叔侄俩正准备拿棍子去敲狗头时,黑狗却提前发现了他们,然后汪汪叫唤着竟是先朝陆四扑了过来。 黑狗叫声惊天动地,把不知是村子里其他人家养的狗,还是野狗给惊动一块叫了起来。 陆四叔侄俩也是头次做贼心虚的很,直接叫这架势给吓得连滚带爬溜了,躲在不远处一条小河边的芦苇丛中生怕叫人给发现。 狗是没打成,幸运的是也没叫狗咬到,要不然谁知那黑狗有没有狂犬病,真要是有的话,陆四也就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了。 等一切又恢复平静后,叔侄俩这才敢从藏身地出来,然后垂头丧气一路互相拉帮着跌跌撞撞摸回家。 别提多泄气了。 到家后,叔侄俩衣服都没脱就往那木板床上一瘫,好一阵心跳才平复下去。 先前那一幕,也忒是吓人了,不是怕狗,是怕人。 这真要叫人家村子里给逮住,虽说十里八乡的都认识,不会闹出人命,可脸就是丢人丢到家了。 陆广远躺了一会,想着不安心,便坐了起来推了推旁边跟死狗似的小叔,嘟囔一声:“老爷,我先家去了。” 陆四没力气动,只朝侄子摆了摆手,闷声道:“不家去了,这么晚再叫你个老子晓得,问起来麻烦。” “嗯哪。” 陆广远一想也是,应了一声便和小叔团了个被窝。这一觉就是天亮,然后就被陆广远他爹,也就是陆四他堂哥陆文亮叫醒了。 陆文亮这名字是请社学的先生给起的,听大伯说他们其实是有族谱的,他们那一代是有字辈,下一代是文字辈,再下一代是广、义,合起来就是“有文广义”,再后面是什么大伯也不知道了,毕竟陆四他爷爷晓得也不多。 因为长房同长子长孙缘故,大伯这才特地花钱给儿子和孙子起了名字,至于陆四按理也应该是陆文什么的,但他爹舍不得孝敬先生,便就小四子小四子的叫了。 对于穷人而言,名字不名字的其实不那么重要,反正陆四、陆小四也是个叫法,知道是哪个就行,又不是上学堂要先生点名。 “太阳晒到屁股了,你们两个还睡吗?...你说你个老爷,一天到晚带着侄子也不晓得做呢...昨个夜里你们干什么去了?” 陆文亮推门进来直接把叔侄俩的被子掀了,可看着比自已小了近二十岁的堂弟,他也不知道是应该说他几句还是不应该说他。 打心眼里,陆文亮其实是把这个弟弟当儿子看的,谁让他们年纪差了那么多。 说起来,也是他爷爷厉害,五十多岁了还能老来得子,生了个“小老伙”。(作者注:淮扬方言对家中最小男丁的俗称) “大哥,我能带广远做呢啊?你个话说的,不了,广远就不能在我这边睡啊?” 陆四吱唔过去,盐城这片说的话是淮扬话,叫爹为爷,大伯叫大爷,小叔叫老爷,爷爷叫爹爹,和其它地方不同。一开始他也没习惯,时间久了也就那么回事了。 “行了,不和你说多少了...爬起来去我家吃早饭,对了,你大爷找人想把你和广远弄外去跟人家学徒...” 陆文亮一边说着一边把门都拉了开来,阳光一下晒到了床板上。昏暗的房间也一下变得明亮起来。 不过这屋子里从内到外透着寒酸,赤贫那种。除了睡觉的木床,就是张都有“包浆”的八仙桌,也不知是哪代的太爷留下的,另外就是两条板凳,除此之外,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 并且由于屋子是用土块垒起的缘故,墙壁看着凹凹凸凸的,不少地方都有一个个手指大小的洞,那是蜂洞。 一开春,这房子就热闹了。 “学徒啊?” 陆四揉了揉迷糊的眼睛,心里想着自己现在这状况窝在这破地方也不是回事,不如出去看看有没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再怎么着,自己都是两世为人,见识还是有的,缺的不过是机会。念及于此,便问他大哥文亮道:“大爷叫我们到哪学啊?” “扬州,跟人家学木匠,这个交易不丑呢,学外来的话来钱快呢。” 陆文亮也是打心眼里想堂弟和自家儿子能有个出息的,这两个一个19,一个20,偏都没讨上媳妇,要是再晃个两三年下去,到时哪里还好讨媳妇。 就上冈这一片,家里但使能凑点钱出来的,哪家小子不是十六七岁就成婚了的? 眼面前想要为这两小子讨上媳妇,要么就是家里能凑得出彩礼钱,要么就是这两小子能够自已学门手艺出来,这样人家女方就不太看重彩礼了。 毕竟,甭管什么年头有门手艺就饿不死人,人家嫁闺女的也看长远的。 所以,陆文亮是非常支持他爹让两小子出去学手艺的。 “扬州好啊,大地方,爷,我去,我去!听说扬州瘦西湖可美了,城里人可多了!” 陆广远长这么大最远就去过百里外的县城,一下听说能去大地方扬州城,那精神头子很是兴奋, “让你们去学手艺的,不是让你们去玩的,” 陆文亮没好气的瞪了眼儿子,转过头却见堂弟一点高兴劲头也没有,反而绷着个脸,然后竟对他摇了摇头,闷声说了句:“大哥,我不去扬州。”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三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为什呢不去!...去扬州大地方跟人家师傅学木匠手艺,不是你大爷托人的话,人家哪个把你去啊?” “不晓得你脑子想什么,有门手艺在手上,走哪都不怕没饭吃...” 陆文亮没法理解堂弟为什么不肯去扬州学艺,但任凭他怎么说,堂弟始终是那句话:“我不去扬州。” 原本心思很热的陆广远见小叔不去,也就不想去了。 说白了,就是广远觉得自已一个人去,人生地不熟的怕被人欺。有小叔陪着,那就好多了,再不济遇上事总有个商量的人。而且打小两人就在一起长大,一起玩耍,突然分开广远也不适应。 “你晓得什么!...犟!...就这样一天到晚窝在家头有出息啊!”陆文亮叫堂弟气得没法子,又说不动他只得去和他爹说了。 正在编竹筐的陆有才一听小四子不肯外去学手艺,气的把手里的半个竹筐甩出多远,然后怒冲冲的就过来了。 “小四子,你不像话了,乖几,叫你去扬州学手艺是害你啊?你也不望望你多大个人了,你老子多大了,怎么,你还要你老子苦一辈子养住你啊!...” 陆有才是真气,弟弟不在家,作为大伯的他就得照顾侄子。这好不容易托老婆娘家那边的亲戚关系给两孩子谋份好交易,小四子怎么就一点好歹也不晓得,犯浑不去呢。 陆广远打小就怕爷爷,站在一边不敢吭声,内心里倒是想着小叔能答应去扬州的,毕竟那扬州可是大地方。乡里人但有能从扬州回来的,走路都比别人高一截。 不曾想他那小叔却跟吃了秤砣铁了般,任他爷爷怎么说,怎么骂,就是不去,打死也不去那种。 “好好好,你不去学手艺就下田!” 陆有才气得到外面把铁锹拿进来扔在陆四脚面前,然后气呼呼的走了。 望着大伯有些驼背的身影,陆四也不知怎么说,只能暗叹一声:不是他不想去,而是扬州那地方真去不得,会没命的! “老爷,扬州那么好,你怎么就不去的?”陆广远把铁锹拿在手中,都不用问下地肯定有他一份。 陆四没有告诉侄子为什么扬州去不得,只是拍了拍这个比自己大一岁的侄儿,撇了撇嘴道:“我先到地里去,你家去拿两个山芋...我饿了。” ........ 山芋是淮扬人对红薯的称呼,这玩意是万历年间才出现的新作物,香甜软滑,除了非常可口外,还能充饥。 二十多年前,因父丧居上海老家的官员徐光启认为红薯是救荒的好作物,便将这东西引进到了南直隶,并在江北淮安、扬州等府县大规模推广。 别说,这红薯生长的确简单,根本不需要打理,连盐碱地也能长,因此短短二十年间,江北很多地区都长了红薯。 有钱人家可能看不上这玩意,把红薯当作喂猪的饲料,可贫苦人家却把红薯当成一顿主食。 陆四印象中,这十来年基本每顿早饭都是煮红薯就粥喝。 陆有才让侄儿和孙子干的农活也不是什么重活,就是在地中间挖排水的沟,目的是防止雨水多了淹了麦种。 “小四子来挖沟了?” 陆四扛着铁锹到地头的时候,邻居周旺两口子跟他打了招呼。周旺是个独眼龙,一只眼瞎的。 不过周家条件比陆家要好些,所以早早就给周旺娶了媳妇,媳妇是新兴场那边的,姓齐,陆四一般喊她叫“周二嫂”。两口子生了个儿子,模样可爱,没事的时候陆四常抱着走东串西。 “小四子,听你家大爷说要把你和广远送到扬州学手艺,有这事?” 周旺两口子也在挖沟,七岁的儿子大宝在边上的渠里摸小鱼玩。里面的水早就干了大半,没有危险。 “嗯哪,” 陆四用力将铁锹往泥里铲了进去,抬头朝周旺又说了句:“我跟我大爷说不去了。” “怎么不去的?学个手艺不好吗?”说话的是周二嫂,显然她对陆四不肯去扬州学手艺感到很不解。 毕竟,在她们这些乡民眼中,扬州是个好地方,也是个大地方,能到那种地方学手艺是有出息的好交易。 “没什么,我不想去...我想等我爷回来再说。” 陆四同样也不好跟周旺两口子解释什么,怕两口子刨根问底,便故意埋下头装作用力挖沟的样子。 见状,周旺两口子也就没再问了。不远处的地里早就有了乡民在那或开沟,或担水,或锄草。 农民,祖祖辈辈就是一刻也歇不下来。 陆四挖了一会就有些吃不消,虽然身体的原主人农活干的很好,但他毕竟没碰过。二来是手上的裂口子疼,时已是冬月底,气温早就冷了下来,那裂口子就更加疼了。 除了裂口子,十个手指上的倒刺也叫陆四头疼,停下用牙把指头上的乱皮刺皮咬掉后,陆四暗自苦笑一声,这会要是有盒百雀灵多好。 就他现在双手的模样,等到了腊月不生冻疮才怪。 所以,不管是在陆有才父子眼里,还是在周旺两口子眼里,学门手艺永远比种地强。 至少,没这么苦。 可扬州那地方,陆四真不敢去。 跟小命相比,再好的前途都是云烟! 这会心里倒是想他大爷是不是搁其它地方给他谋个交易什么的,哪怕到镇上给人当伙计也行啊。 不过估计大爷这会被他气得够呛,今年是甭想他老人家再托人了。 没多大一会,陆广远来了,不但给他老叔拿了两根煮熟的山芋来,还有一个鸡蛋。 鸡蛋是生的,壳上面还沾着一根鸡毛呢。 “你偷的?” 陆四的嫂子也就是陆广远他娘田娥是个很会过日子的女人,家里养的鸡生的蛋自家从来不舍得吃的,都是拿到集市上跟人家换油,换盐,换家里用得着的东西,难得一次才舍得给家里人吃上几个。 这不是抠门,而是这年头百姓家的常态。 穷人家的媳妇手再巧也难为无米之炊,这话搁哪朝哪代都错不了。 陆广远“嘿嘿”一笑,没有说话就是默认。 陆四也咧嘴笑了笑,然后将鸡蛋在铁锹上敲了下,抬头竟是直接把生鸡蛋灌进了嘴中,一点也不嫌腥味直接“咕噜”进了肚。 然后“啊”的一声,意犹未尽的样子。 这是真馋。 “老爷,你慢着吃,我去挖边上的。” 虽说陆四他爷爷在的时候给三个儿子都分了地,但这么多年来三家的地却都是一块种的。 一来是陆有才这个大伯要帮衬下面两个弟弟;二来是下面两个弟弟经常不在家。 陆四嗯了声,一边咬着山芋一边走到渠边看下面的周旺儿子摸小鱼玩。 渠里稍大些的鱼早被乡民弄光了,余下这些没法吃,要不然陆四早就卷裤腿下去摸了。 两根山芋下肚加上那颗生鸡蛋,肚子有食不慌,陆四对着满是裂口的双手呼了口气,走到地里继续干活。 不管他内心里是否愿意,眼下他的职业就是农民。而且就他大伯陆有才的气劲,他要是敢偷懒,中午回去肯定又得被数落。 广远那孩子可不是偷懒的主,干起活来很是卖力。陆四这当叔的瞧在眼里,自然是不能叫侄子小看了,便也咬牙狠生干起来。 别看叔侄俩所挖的沟不宽也不深,但挖好一条沟至少得大半个时辰。地里的活说白了就是磨人。 日头渐渐高了起来,再干一会叔侄俩就能回去吃饭了。远处的村子已经生起条条炊烟了。 烟火,也让这个陆四陌生的时代透着真实感。 隔壁的周二嫂准备收拾东西回去做饭,这时,在渠里摸小鱼玩的儿子大宝却一身泥水的爬上来对娘说肚子疼得厉害。 周二嫂以为儿子拉肚子,赶紧放下手头的活过来给儿子脱了裤子。小娃娃家的肯定不避着人,没想到大宝刚蹲下解手,却听周二嫂发出一声惊叫,把不远处的陆四和广远都给吓了一跳。 “怎么了?” 周旺放下铁锹疑惑的看着婆娘,却见儿子好像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吓得直往他娘身后躲,连裤子都没提好。 “虫,虫...” 周二嫂的脸色也难看的吓人,说话都在哆嗦。 陆四那边以为出了什么事,二话没说就拿着铁锹奔了过来,可到了地方一看,头皮那是一下就麻了。 原来地上竟是几条缠成一团的虫子,长长的,蠕动着。 蛔虫! 虽晓得蛔虫只是人体内的寄生虫,前世小时候在学校也经常吃打虫药,但再一次看到这种叫人生呕的玩意,陆四也是有点发慌。 广远跑过来一看,也是愣在那里,不过好奇心很快驱使着广远折了根小棍去挑那蛔虫,这可把周二嫂和大宝吓坏了,就好像广远挑的是蛇一般。 “虫子啊?没事,没事,大宝不怕,不怕...” 周旺却是见怪不怪,一边让媳妇给儿子擦干净屁股,一边交待媳妇明天去镇上药铺抓些打虫药回来。看样子,他这个当爹的肯定也有过肚子里的虫子突然掉下的经历。 陆四朝大宝脸上看去,这才注意到小家伙脸上有几处白斑,不出意外的话肯定是虫斑。 这年头没有自来水,乡民有条件打井的也少,大多数人的生活饮用水就是取自居所旁边的河流,如此肚子生蛔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好在,上冈这一带水源还算干净,没有血吸虫。要不然,乡民那才叫遭罪呢。 印象中好像江南这一片闹血吸虫最厉害的就是上海青浦那一片。 不管多壮的劳力,只要得了血吸虫病,整个就成一废人。 “行了,别挑了,挖个坑把虫埋了。” 说了广远一句后,陆四扭头对周二嫂道:“二嫂,以后家里最好煮开水喝,别再让大宝喝冷水了...水里有虫。” “噢,噢,” 周二嫂可能真没见过蛔虫,还慌神着。 听老叔说水里有虫,陆广远下意识的朝自已肚子看去,却被他老叔白了眼:“放心,你肚子里没虫。” “你怎知道?”陆广远半信半疑。 陆四笑了笑:“你脸上没虫斑。” 虽说不知道这年头的打虫药是什么材料制成的,但见周旺没放在心上,陆四估计那药肯定有用,便没再多说什么。 经了这一幕,陆四也没心思再挖沟,便叫广远跟他回去。叔侄俩一前一后扛着铁锹往家赶,到了村口的时候看到里长老马正对着从地里回来的村民说什么。 里长相当于陆四前世村里小队长的意思,太祖洪武皇帝开国时给大明的农村定了个“里甲制”,就是把110户划为一里,由丁粮最多的10户担任里长,其余100户则为甲首。 一般里长以10年为一个周期轮流应役,先后顺序根据丁粮多寡预先编排。并且每年还由一名里长带领10名乡民充当差役,管理这一里之地的事。 除里长外,太祖又规定每个里还得有老人一职,这个老人俗称乡老,专门负责教化、劝农以及对民间轻微案件的审理。 “里”上面还有“都”这一简单行政划分,不过陆四晓得这一片没有都,而叫区,区里的不叫区长,而叫粮长,就是由那些田赋数额较多的大户担任。 至于为什么没有都,而有区,可能是两百多年发展下来,地方上根据实际情况做的调整吧。各地有各地的不同管理法子,叫法也不相同,因地而宜而矣。 能当粮长的基本就是地主——士绅在大明朝最底层的代表。 里长还不够格。 如此,县衙、六房、粮长、里长(乡老)便构成了大明朝的基层政权。 “里甲制”和“卫所制”有一个类似点,就是也有军事组织的雏形。官府有什么事,能通过里长迅速将农民组织起来。 陆四如果想要造反,第一关就是老马这个里长,也就是老马和他手下担任一年差役的10个农民。 老马人还是不错的,听说他家祖籍是苏州的,后来“洪武赶散”给迁到了盐城县来。 “行了,大家伙都在,别吵吵了,听我说啊!” 老马一边将手里从县上领来的榜文贴在旁边的老槐树上,一边跟乡民们大声道:“县里来通知了,叫各村出人到淮安府挑河,老规矩,一家出一个壮劳力,不想出人的就出粮,谁家要顶替的回头单独找我。”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四章 我命由天不由我 “老爷,你看什么呢?你又不识字。” 乡民们为出河工的事讨论纷纷的时候,陆四却走到老槐树下看老马贴的那张榜文,看得还很认真。 这就让侄子陆广远有些困惑了,因为他老叔跟他一样没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的啊! 陆四没搭理侄子,反正广远也不知道他这老叔是真看懂还是假看懂。 老马贴的告示是盐城县衙发下来的,这年头没复印机,这些告示是六房那些书办们一张张抄写出来,再盖上知县老爷大印。不过虽说告示是县里发下来的,行文估计可能是照搬了更上一级的淮安府衙。 去掉废话,中心意思就一个,因为运河多年未有疏淤,所以扬州到淮安这一段的运河不少地段有大量淤积,导致行船不便,漕运总督衙门为了保障运河通行便利,便行文扬州和淮安两府所辖各县征发劳力前往疏通运河。 也就是让淮扬百姓们去挑河。 挑河,可是个苦活。 陆四印象中前世他小的时候,父母就经常被公家组织出去到百里外的地方挑河,少则十天半月,多则甚至能有两个月的。 那挑河工可是真苦,因为挑河的时间多是寒冬腊月,河工们以村队为组织形式被分配在某段区域,然后以人力硬是挑出一条条大河来。 每次挑河回来,陆四都记得父母那简直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活脱脱的累得不像人样。 再后来,社会进步了,国家发展了,有了大量机械后公家终于不用人力,从此,挑河工也成为一个历史名词,一个人们不愿提起的回忆。 但现在,挑河这个徭役却是乡民们最不愿意去的一件事,因为真会死人。 周旺的大哥周盛就是六年前出去挑河时受了暗伤,回来没一个月就吐血死了,听说那年府里还把不少犯人弄去挑河,结果活生生累死十几个。 苦主们到府里闹,府里没理会,最后不知谁给出了主意要苦主们去南都告,这才压得淮安府赔了银子把这事给了了。 苦,会累死人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是出去挑河都要去陌生地方,这对于大多数一辈子活动范围可能局限在方圆几十里地的乡民而言,属于背井离乡。 不是没办法,谁愿意去呢? 不愿意去的其实也有办法,正如老马叫嚷的回头私下找他就行。无外乎不出人但多出粮,或者是花钱请别人顶替。 这种事情古今中外都不稀奇,老马他们也乐意私下促成这种事,因为有油水可以捞。 陆四他们家肯定没钱找人顶替的,他爹陆有文又不在家,因此,不管陆四愿不愿意,他去挑河肯定是板上钉钉的事,想跑都跑不了。 广运这边倒不一定,官府让一家出一个劳力,陆文亮恐怕舍不得儿子去吃这苦。 “各家都晓得了吧,下午我让人挨家挨户登记,去的劳力都准备下被褥和干粮,明天上午村口集中。噢,对了,各家备什么工具,到时会一一说的,没有的赶紧跟人家借,别到时候两手空空的叫县里说话...” 老马那边也忙的很,一边和凑上来想顶替或不去的乡民说事,一边还得把事情大致和乡民们交待清楚。 他也不能在这耽搁太多,得去下个地方,谁让他老马是今年管里事和服差役的里长,所以县里的通知就不能光传达到他负责的这个大团村,还有好多村子等着他去通知呢。 完事之后还得到镇上去见粮长,具体商量各里出粮的事,那可是关系他老马切身利益的。 “唉,这好端端的去挑什么河,公家就是一天到晚不把我们老百姓好日子过。” “这下子要去淮安呢,光走路就得四五天,还不晓得要挑多少天呢。” “没的命了,我男人在海子头,我家哪有人去挑啊。” “六爷啊,你家有三个壮劳力,你家能不能顶我家去一个,马我家和里长说,你放心人家出多少钱,我家照把...” “......” 乡民们围在大槐树周边各自商量着怎么办,一个个都是愁眉苦脸,尤其是家里只有一个男丁的更是一脸的无奈。 广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了,想是急着告诉父亲要出河工的事。陆四这边还在看那县衙的告示,他注意到告示最后给出的河工期限很紧,要各县在接到通知后两天内就要组织劳力前往指定区域。 这么急? 陆四不禁想到了几千里外的北京城,虽然没法掌握更多的情况加以分析,但他知道孙传廷的河南大败已经使明朝在北方彻底失去了战守能力。而现在李自成多半已经攻下西安,并且准备称帝。 不出意外的话,开春李自成的大顺军就会东征北京,对明朝发起最后一击。 那么此时的崇祯帝想要保住他朱明的江山社稷,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弄来银子重新拼凑出一支可以抵御李自成大军的兵马。 皇帝不差饿兵的道理,古来通用。 或许,崇祯这会正在让自已的老丈人捐银子,而那些皇亲国戚和朝廷重臣们则一个个痛哭流涕的说自家真没银子吧。 想到这一幕,陆四不由暗自哼哼一声,对于崇祯这个登基以后把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的家伙,他着实没有好感。 都说崇祯不是亡国之君,什么明亡于他爷爷万历,或亡于他哥天启,崇祯接手的是个烂摊子什么的... 这些在陆四看来都是胡说八道,明朝就是亡在崇祯手里! 他爷万历那会,可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盛世,而他哥虽然皇帝当得短,但在位期间好歹把辽事给稳定了,留给弟弟的也是一个除了辽东以外的中央集权政府。 结果呢? 17年,败得精光,临死前还要坑后人一把,硬是把大明江山完完整整的送葬了。 上吊时说文臣皆可杀,实际上是他这个皇帝才最应该杀! 陆四从来不是一个感性的人,他是一个屁股决定脑袋的人。就这十几年盐城这一片农村的变化,就足以让他对崇祯给出负面评价了。 要知道盐城这一块虽是近海,土地多为盐碱,但好歹也是鱼米之乡,百姓温饱是不成问题,并且还能小有收余。 然而在不断增加的田赋杂税影响下,百姓的日子是每况愈下,搞得连吃肉都成奢想,试问,这皇帝能是好皇帝?这朝廷能是好朝廷? 也就是他陆四现在不具备造反三要素,不然怎么也要学李自成揭杆而起,这明朝实在是指望不上。 亡,也该亡了。 崇祯那头,现在除了求臣子们给自已捐银子,剩下的救命稻草就是南方的漕银。 漕银走的是运河。 所以,淮安的漕运总督衙门一定是接到了崇祯的严旨,这才紧急征用民夫疏通运河,目的是让江南的漕银为帝国续命。 可惜,没鸟用,纯属临时抱佛脚。 对于现在的崇祯而言,有没有钱其实都不重要了。他真要是想保住祖宗的基业,这会除了带着儿子撒丫子南逃没有任何办法。 结果,这家伙死要面子,坑了自已也坑了儿子,坑了他老祖宗留下的大好基业,更坑了整个中国。 历史,注定了。 我算不算也被崇祯坑了? 陆四想到这个问题,逻辑上好像确似如此。 崇祯要不死逼着江南运漕银救命,漕运衙门就不会让淮扬二府紧急征调民夫疏通运河,那样陆四就不必去吃这挑河的苦。 果真是小人物的命运从来是由天不由我啊。 可惜,陆四没有选择的权力,他要是不去挑河,老马估计能带人绑他。谁让他陆四已经19岁,是个登记在黄册上的正式丁口呢。 乡民们还围在村口东几个西一群的说着出河工的事,陆四寂寥的从人群中慢慢向他大伯家走去。 打他爹和二伯去海子里给人烧灶后,陆四就一直是在大伯家吃的。 大伯家的房子是陆四他爷爷留下来的,虽然年代久远了些,但却是用青砖盖的,比陆四他家的泥块房好多了。 光从这点就能看出陆四他爷在万历朝那会,日子过得还行。 刚进院子,就听见大伯母吴氏在说话。 “公家叫一家出一个,老二不在,叫老二家自已想办法就是,凭什呢叫文亮代他家去啊?” 大伯母话音满是埋怨。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五章 世间最美是肉味 陆四他爷爷生了三个儿子,老大陆有才,老二陆有富,老三也就是陆四他爹陆有文。 陆有才有一儿一女,儿子就是广远他爹陆文亮,女儿陆小巧嫁给了海子里一家煮盐的。 陆有富没女儿,但却有两个儿子,老大叫陆小华子,老二叫陆小柱子。这两儿子都没按“有文广义”的辈份起名,也都没正式大名,并且都没成亲。 陆有文这一房就陆四一个儿子。 因此,陆家总共8个男丁,老的三个,中间四个,小的一个(广远)。唯一的女性后代就是老大家的小巧。 看着有点阳盛阴衰。 陆四他大伯母吴氏是百里外宝应县嫁过来的姑娘,在陆家已经四十年了,个子不高,但年轻时却是个做农活的好手。听人说,吴氏年轻时能和壮小伙比挑担子呢。 印象中陆四好像记得前世都说明朝的汉人女子都裹脚什么的,以此证明汉人所谓的陋习。 实际上,明朝的女人是不裹脚的,因为女人在任何一个家庭都是属于仅次于壮劳力(男丁)的存在,如果裹了脚就是废人,对家庭就基本上没什么帮助。 裹脚的女人有,但那是青楼的部分女子,这类女子通常在小时候就被老鸨强迫裹脚,为的是长大后让客人们赏玩那所谓的“金莲”。 因此,这时代谁要是说哪家姑娘裹脚,人姑娘家得跟你拼命。那性质就跟陆世前世说人家姑娘在外面卖一样。 吴氏现在年纪大了已经不能下地,平时在家里就和媳妇一起操持家务,不过多是打下手,比如做饭时烧锅,收拾菜地什么的,其它的活她也干不了了。 对侄儿,吴氏人挺好,陆四在他家吃饭,吴氏从来不说话。当然,这可能和封建时代女人的“夫纲”有关,就是陆四他大伯说什么,吴氏这个大伯母就听什么。 夫唱妇随,也是恩爱。 二伯母王氏是改嫁给陆四他二伯陆有富,原先王氏的丈夫是在镇上烧窑的,窑上出了事故把人给砸没了。 再后来,经人介绍,王氏就带着和前任丈夫的孩子,也就是陆四现在喊的二哥陆小华子嫁给了陆有富。婚后夫妻俩又生了陆四的三哥陆小柱子。 只是,和大伯母吴氏比起来,王氏这个女人就泼辣得多,或者说特别的斤斤计较。 陆四他二伯陆有富又是个一巴掌打不出闷屁的主,家里里里外外自然就是王氏做了主。 这导致陆有富这个二房和大房的关系特别的不好,连带着两家的走动也少。 陆四那二哥陆小华子比他大了七八岁,是个远近闻名的不学好,一天到晚没正形,不是跟人去耍钱就是跟人去鬼混,反正一年365天倒有300天不在家。回来不是跟他娘要钱就是跟他娘吵架,为此没少叫邻居们看笑话。 陆有富当年是想好生管教陆小华子的,可一来小华子是王氏带过来的,他这个继父管多了怕被外人说。 二来王氏也溺爱长子,再加上陆有富怕王氏,这就没法管小华子了,导致陆小华子今年都20大几的人连个媳妇都没讨上,那坏名声连媒婆都不登门。 不过陆四好像听说陆小华子在镇上有个半掩门相好的,真假不知,反正陆小华子没跟他说过。 陆小柱子比他哥小华子要好的多,属于跟他爹陆有富一样的老实人。14岁的时候就叫陆有富送到新兴场一家酒楼当学徒,这一晃已经七年。听说现在都领月钱了,再熬个两三年就可以单独上灶,到时也是大师傅。 吴氏埋怨的便是老二陆有富家出劳力的事。 广远回来把官府要出河工的事一说,吴氏就哀声叹气,她年轻时跟丈夫一块出过河工,知道挑河的苦。 所以不管是儿子文亮还是孙子广远哪个去,她都心疼。可这是官府的事,她一个老婆子又能如何。 找人顶替的话一要给人家钱,二来还要给里长老马一份,实在是不划算。不找人顶替出粮的话,至少得双倍更不划算,所以陆文亮当时就说他去吧,叫广远在家帮着爷奶干农活。 不想陆有才却说老二不在家,小华子一天到晚不见人影,小柱子又在新兴场回不来,他家没人出劳力不行。言下的意思是让孙子广远顶本门这一户,儿子文亮则给二伯家顶一下。 吴氏当时就不乐意了,因王氏斤斤计较的性格,妯娌关系本来就不好,她才不愿意自己儿子替老二家顶。 陆文亮没啥意见,就是心疼广远。 他媳妇田娥跟婆婆一样满心眼里不乐意,可提这话头的是公公,做媳妇的她不敢多说,便偷偷拽了下丈夫的衣角,意思别听你爹的,二伯家的事少往身上沾。 “小四子来了,” 坐在屋檐下编竹筐的陆有才见侄子过来了把边上的小凳子递了过来,老人家心里虽气侄子不听他的话,但也是打心眼里疼这个打小没娘的孩子。 “吃完饭回去把被子和衣服收拾一下,明儿个就和你文亮哥、广远一块去集合。到了地方你们三个相互照应些,做生活的时候不要懒,也不要太傻,人家做多少你们就做多少... 还有你们不要瞎跑,我听吴老爷家那头的人说,淮安那边正在拉人当兵呢,说是新来的巡抚大人要团练乡兵防河...反正你和广远跟着文亮安份些,这年头外头乱着,别叫人家给拉了壮丁...” 陆有才说话时低头串着竹编,手上的老茧比陆四的厚了近乎一倍。手指也是发黑,上面同样也有不少刺口子。 这种竹编大概一个能卖三个铜子,逢四九到集上去卖,生意好一天能卖七八个,不好的话说不定一个都卖不出去。 除了家里的几亩地,陆有才便是靠着这编竹筐的本事养活一家老小的。 “就你一天到晚想着人家,人家想着你这个大爷的?...河工不晓得多苦了,文亮去就罢了,你还要孙子去,真不晓得你个当爹爹的怎么想的...” 吴氏在一边见丈夫直接交待挑河的事,半点也听不得她的意见,委屈的在那都要掉眼泪了。 “妈,罢了吧,二爷不在家,二妈一个人怎么办呢?小华子又不晓得上哪去了,我就代他家去吧,就是出力气的事情,注意些,没事的。” 陆文亮这个做大哥的还真是遗传了他爹事事为弟弟们着想的性子,很重亲情,陆四在边上也暗自赞了这个实际与他并无半点关系的嫡叔伯大哥仁义。 这长房长孙,是没有话叫人说的。 广远这孩子在边上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想来是不知道挑河有多苦,当是出去玩那种心思。 “不说了,就这样,你和媳妇去煮饭,下午还要给他们收拾东西。” 陆有才抬头朝妻子摆了摆手,然后让儿子文亮到二伯家去一趟把事跟王氏说一下,省得王氏现在没个主意。 “噢。” 陆文亮点了点头便要去二伯家,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对妻子田娥道:“明天我们外去了,你杀只鸡。” 田氏愣了下,微微点头。 “妈,我去逮鸡!” 一听爹要娘杀只鸡,陆广远可乐坏了,屁颠屁颠的就跑到鸡圈捉鸡。陆四也是馋,生怕嫂子反悔,赶紧帮着广远一块逮,然后跑厨房拿刀一下就把差不多有三斤重的母鸡给抹了脖子。 田娥见儿子和小叔子捉的是最能下蛋的老母鸡,有些心疼,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一句话没说,脸上也露出些微笑。 这个家算起来也是一个多月没买过肉了,上次还是公公在集上多卖了两个竹筐割了一斤半猪肉回来的。 陆四他大伯母吴氏知道自已现在说什么也没用,说多了反而惹老头子生气,便默默去锅灶烧水。 鸡刚剁好下锅时,陆文亮回来了,说是二伯母听说文亮代她家去可高兴了,回来时非要给他几斤米叫路上带着吃。 “我说不要的,二妈非把我,没办法就拿家来了。” 陆文亮将一只小布袋子放在了桌上,陆四拿起掂了下,估摸有七八斤的样子。 以王氏那抠门劲,不算少了。 陆有才扫了眼,道:“把你就拿着吧,反正你们外去也要带米。” 官府给出徭役的乡民是有提供粮食,但不多,主要分两部分,一部分是粮长摊在各里头上带去的。另一部分是河工当地的官府准备的。 只是,官府和里上准备的那点粮食完全不够吃,更何况这次又是去挑河,全是泥工生活,又苦又累,所以各家肯定得自已额外带粮,要不然一天泥工重活做下来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哪还有力气干活。 这也是为什么农民不想服徭役的原因,累死累活不算,还要倒贴粮食,哪个愿意? 鸡汤是白烧的,田娥滴了些菜油,也没什么味精佐料,但锅一开那香喷喷的味道就出来了,把坐在厨房门口的陆四和广远馋的嘴里都是口水。尤其是陆四,那就跟馋虫勾出来般,坐在那时不时朝锅里望。 很是有点坐立难安的样子。 田娥又拿了几个原本准备去集上换油的鸡蛋打了,吴氏到菜地里挑了些菠菜回来,滚溅的锅一炒,盐花子一撒,金黄金黄的让人看着就有胃口。 大伯母吴氏说没草烧了,陆四就到草垛提了一捆稻草丢在了锅后头,正好田娥叫他尝尝汤咸还是淡。 “大嫂子的手艺不用尝都晓得好吃,” 陆四笑着拿汤勺舀了一口鸡汤,吹了吹气喝进肚子,鲜美的让他回味无穷。 肉味,世上最叫人难忘的味道啊。 而做一个肉食者,又该是什么滋味呢?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章 大名陆文宗 “再放点盐就正好了。” 陆四从盐罐子里用小勺舀了点盐撒进锅中,这盐不是陆四前世吃的细盐,而是很粗的盐粒,好像前世乡村用来腌菜的大盐。 盐在盐城这一片那肯定是不缺的,价格也便宜,三五文钱就能买一斤,但要是把盐运出去贩到江西、河南、湖广那边,价格至少能翻五六倍,甚至达到十几倍。 这暴利就使得除了官府许可的盐商贩卖外,又有很多私盐贩子从事贩盐这一行当。 国初那会,对私盐贩子打击得很厉害,也不知道是不是跟私盐贩子中出了个和太祖皇帝为敌的张士诚有关。 后来到了成化年间,盐业开中法改制,朝廷直接将生产源头四大盐场控制起来,经销这一块就渐渐松了下来,连带着对贩私盐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大打击了。 要不然别的地方不清楚,就盐城县的新兴场每年都能捉上百个贩私盐的。 一盆鸡汤、一盘菠菜炒鸡蛋,两块酱油拌的豆腐,一小碟蒸小咸鱼干,四样菜往桌上一摆,光是看就让人垂涎欲滴。 这也是陆四来到这个时代后吃的第一顿像样饭菜,要是顿顿如此,他也不至于打偷人家狗吃的念头。 陆有才好喝点小酒,还特别爱喝离盐城县不远的桃源县白洋河镇出的洋河大曲,哪怕家里再穷,每次到镇上他都会去买上一小坛。实在没钱就赊上一坛,酒铺跟他也是老相熟的了。 可不敢多喝,因为这酒也不便宜,一坛十斤装的要二十个铜子呢,因此他大概一顿喝一两左右,这样控制着便能喝上一个月。 广远给他爷爷倒的酒,孙子孝顺直接把碗给倒满了,看着怕有三两。换平时,陆有才肯定要说孙子两句,然后把酒倒回一些坛中。但这次却一句没说,也没倒回去,反而要广远给他爹和陆四也倒一些。 “大爷?” 陆四印象中陆有才和他爹从来没给他喝过酒。 “明天你和你哥,你侄外去出河工,今天就喝一点吧。” 陆有才将一根筷子放酒碗里蘸了下然后放进嘴里嗦了嗦,这是他的习惯,几十年了都这样,也不知为什么。 “小四子,喝点吧。” 陆文亮从儿子手中接过酒坛给堂弟倒了半碗,不是舍不得,而是怕从没喝过酒的堂弟喝多醉了。 “爷,我也想喝。” 广远舔巴着脸看着他爹,这小子几年前就有偷过他爷爷酒喝的历史。 陆文亮笑了笑,然后点头道:“你比你老爷都大一岁,他能喝你就能喝。”说完给儿子也倒了一些,不过明显比堂弟的少。 田娥和婆婆吴氏端着盛饭的小木桶进了堂屋,淮扬这一片不讲究什么妇人不上桌,只要是一家子都团在一块吃饭。要是家里人口多的话,一张八仙桌都坐不下,一到饭点老老少少团一块别提多热闹了。 “先喝一口,” 陆有才端起酒碗看向儿孙和侄子,陆四三人忙端起碗跟陆有才碰了下。 一口洋河大曲下肚,陆四就觉这酒真是不错,不仅入口绵柔不辣,入了喉也透着酒香,丝毫没有劣酒那股子难闻的酒臭味。 难怪那洋河镇日后能把洋河这牌子做得那么响亮。 “小四子,这个大腿把你,” 陆文亮放下酒碗后就拿筷子把盆中的鸡腿夹了一只到了堂弟碗中,又将另一只鸡腿夹给了他父亲。 陆有才却把鸡腿夹给了广远,道:“人老了牙没用了,嚼不动,大孙子吃。” 广远这孩子没傻到以为爷爷真啃不动,赶紧要把鸡腿夹回去,可陆有才哪会让,一来二去也就广远吃了。 陆四呢在边上瞧着心生暖意,大伯这一房不管是大伯本人,还是堂哥文亮和侄子广远,都是很厚道的人。 饭吃的其乐融融,哪怕大伯母吴氏和大嫂田娥心里都委屈,但却没放在脸上,只是深藏在心里。或许也是两人知道事情既然定下了便改不得,想多也没用。 也是有阵没吃肉了,再加上陆有才和陆文亮他们拼命的给陆四夹鸡肉,把个陆四吃的真是肚饱滚圆。那馋肉的瘾也是一下给治了。 吴氏和田娥只是开始经不住陆四劝一人夹了一块,后面就基本没怎么去夹肉了。 贤惠,大抵如此吧。 二人当是这个时代普通乡民妻子的典型,只要丈夫孩子好,她们就什么都好那种。 哪怕粗茶淡饭,哪怕吃了上顿没下顿,她们的内心里也总是想要自已的男人和孩子更好。 半碗洋河大曲下肚,陆四的脸上也有了些红晕,大伯陆有才的筷子根本不朝鸡汤伸,只吃豆腐和小鱼干。 夹了个小鱼干放嘴里嚼了嚼后,陆有才抬头忽的对侄子说了句:“出完河工回来,等过完年开春还是去扬州学手艺吧...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妈去的早,你爷又常不在家,我这个当大爷的总不能看着你也讨不上个媳妇吧。” 这个“也”字可能是指二伯家的陆小华子,也可能说是自家的孙子。 田娥朝儿子看了眼,当娘的一直把讨媳妇这事放在心上。 “唔...” 陆四本想脱口说绝不去扬州,但看到大伯那有些期待的眼神,到嘴的话却是生生咽了回去。 “嗯哪。” 等过完年开春还有两三个月,谁知道到时候这事成不成,陆四想着不让大伯失望,便先应了下来。 “那过完年我们一块去!” 边上广远见老叔肯去扬州学手艺,高兴的端起碗就跟老叔碰了下。他可是想着能和老叔一块学好手艺,再一块把媳妇娶回家呢。 吃完饭,大伯母吴氏收拾桌子,大嫂田娥却是去给丈夫和儿子收拾出去的东西。 说是收拾,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不过是父子俩人盖的被褥和铺地的草席,除此之外就是路上带的粮食和干活用的工具。 广远还嘟囔着说要多带两套衣服,他爹陆文亮直接说别带,河工做的是泥工生活,带什么衣服去都是糟蹋,不如就一身破棉衣从头干到尾。出门在外的也别讲究洗澡了,到时候工地上能有热水泡脚就不错了。 陆四这边也是同样。 吴氏收拾完桌子就去帮媳妇,在边上絮絮叨叨的,一会说得多带一身棉衣,要不然进了腊月冷得要命。一会又说得去缝两个垫肩的,要不然肩膀会叫担子压坏。一会又说不带换洗衣服的话,得备上针线,不然衣服要是破了没东西补... 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这样,但无一不是透着对儿孙的关爱。 下午的时候,陆四他二伯母王氏过来了。这个女人是骨子里精明那种,一来就是好话,说什么要不是大爷帮衬着,她一个女人碰上公家的事能有什么办法。又把文亮这个侄子一阵夸,再之后就是夸侄媳妇田娥,连带着陆四也落了不少好话。 反正院子里满是王氏的笑声和夸赞声,那大嗓门隔好几家都能听得清。 陆四也是见怪不怪,打断骨头连着筋,这王氏再不好总是他二伯母,面子总要给的。 “等你们叔侄俩出完河工回来,我回趟娘家给你们叔侄俩一人说个媳妇...我娘家那头的大姑娘长得统统不丑呢...” 也不知道王氏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不过田娥听了这话却是心动,还真凑上来跟王氏问起她娘家那边都有哪家的姑娘没出门的,要是合适就给陆家说说去。 傍晚的时候,在老马手下出差役的邻居宋五过来了。他是来给陆家出河工登记的,另外就是通知陆家要准备哪些工具。 陆文亮把自已顶二伯一房的事跟宋五说了,宋五点了点头,朝王氏说你侄子人不丑。 “周围哪个不晓得我家文亮好啊...”王氏那边自又是一番夸赞的话。 宋五拿出登记河工的册子,一边打开一边对陆文亮道:“你们家里长给安排了,到时候就挑胆子,明天带三根扁担和和三付挑筐就行。路上吃的干粮你们带上一些,另外尽可能多带些粮食,淮安那边毕竟是生地方,要是衙门给的粮食不够,大家伙就得吃自已的...” 宋五小时候上过三年社学,百家姓和简单的字都会写,所以老马才让他挨家登记。回头跟队伍一块过去,做些记工和管粮的事,相当于陆四前世的村会计。是个轻松活。 “那就这样定了,陆家出三个人,陆文亮一个,陆广远一个,还有你老三家的小四子是啊?” 宋五字写得还算周正,刚把文亮父子俩名字写好,准备提笔再写陆小四时,耳畔却传来陆四的声音:“五爷,能不能别写陆小四,我有名字了。” “你有名字了?” 宋五有些惊讶,“你老子啥时候给你起名的?” 不但宋五惊讶,陆有才爷孙三个和王氏、田娥婆媳同样惊讶,并且都很好奇。 “我爷没给我起,我自已给自已起的,反正这名我琢磨着还行,” 陆四憨憨一笑,走到宋五面前,“五爷就给我写陆文宗这个名字吧。”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七章 奇货可居 文宗,这个名字很大,特别大,大到海里去了。 一般人,谁敢起这名? 可大明朝也没哪条律法不许人起名叫文宗武尊。 所以陆四管自已叫文宗。 他有想过别的名,文明、文化、文艺、文武...这些都是好名字,叫起来也上口,但陆四不喜欢。 原因是他觉得自已已经够惨的了,因此必须在名字上补贴一下自已。 这是什么心态? 不知道,反正陆四就管自已叫文宗了。 “你确定你叫文宗?” 宋五虽然觉得陆小四子这家伙绝对配不上文宗这名字,但对方态度坚决,又不犯什么禁,瞅陆有才这个当大伯的也没吭声,便真就在册上把陆文宗这个名字给记下了。 “妈,文宗啥意思?” 广远那孩子真是文盲得够彻底,可当妈的同样也不晓得。再见大伯和文亮哥的样子,陆四晓得这一家人竟是没一个知道文宗意味着什么。 这么一比,宋五这个会计还真算个知识分子了。 宋五要走时,陆有才却摸出一颗黑不溜秋的东西塞到他手中,然后拉着宋五的手道:“他五爷啊,文亮他们三个没大外去过,你呐算起来是他们长辈,又在公家那边做着事,这爷三在外头你还要多费些心,能照顾就照顾些。” 那颗黑不溜秋的东西是银豆子,估摸是大伯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平时根本舍不得用,所以看着发黑一点光泽都没有。 另外,这年头银子都是称重的,经常剪来剪去,说是银豆子,可看着就跟个银疙瘩差不多,乍一看真是又脏又难看。 陆四估摸大伯给宋五的这颗银豆子能有一钱重的样子,身体原主人给他的记忆中,一钱银子大概能兑换六十到八十枚铜子,是笔不算大,但也绝不算少的数目了。 给宋五一钱银子,陆有才什么意思自是不用说了,无他,就是请宋五这个替公家做事的邻居照顾好自家的子侄,比如安排活能轻松些,又比如发粮食时能多给些。 “照顾”二字代价着实不小,毕竟,陆有才竹筐生意卖得最好的时候,一天也不过进账二三十文钱。而他最爱喝的洋河大曲镇上一坛也才卖二十来文。 “老陆,你放心好了,文亮他们几个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们又是乡里乡亲的,我还能把罪把他们受吗?” 宋五笑眯眯的把银豆子塞进自已的腰包,合上名册,朝陆文亮叮嘱一声:“那你们三个明天早上辰时三刻到王家社集中,要早点过去,别误了时辰。这回河工县里催得紧,哪里出了滑子县头要罚呢。” “嗯哪,晓得了,五爷你慢走啊!” 陆文亮客气的要送宋五出门,宋五示意不必,走时又朝陆四“嘿嘿”笑了一声,道:“小绝怂,你个名字起的黑(吓)人呢。” 陆四干笑一声,没说话。 宋五出去后就听到有邻居在和他打招呼,多半是问河工的事。王氏这边又留了一会,见天色不晚了便先回去。 陆文亮留婶妈吃晚饭,王氏推说家里洗的衣服还没收,又和陆四说了几句,无非是什么在外要保重自已,干活时要多个心眼,别把自已累着之类的语。 又对陆四道:“你家老子和你二爷还不晓得这事呢,明天我到镇上望望有没有人去海子里告诉他们一声,省得他们不放心...” 王氏走了,小院里又安静下来。 田娥到厨房把中午吃剩下的菜热了热,其实也没什么剩菜,鸡汤早就叫陆四和广远这叔侄俩吃的见底了。 吴氏去拔了青菜跟豆腐煮了咸,晚饭简单就是喝粥。陆家这条件也不可能做到一天两干一稀。 胡乱喝了两碗粥后,陆四嘴一抹就说先回去睡觉,明天早上好早点起来跟文亮哥去集合。 “家去就早点睡,明天早上用绳子把被子捆着带上,粮食不要带,我这边叫你大嫂子准备了...” 陆文亮把弟弟送到了门口看着他家去了才回身把院门关上。 陆四家离大伯家不远,隔了四户人家,其中就有周旺一家。一进屋,他就摸黑到厨房摸了火折子把蜡烛点上了,家里倒是有盏油灯,可却没油。 这年头没有什么煤油,百姓照明油灯用的是动植物油,缺点很多,烟大,且价格也贵,所以大多数百姓家照明用的是蜡烛。只有那大户人家才用油灯或外罩的灯笼。 蜡烛点上后,光亮使得黑乎乎的屋子一下有了人味。陆四又从缸中舀水到锅里,然后坐在锅灶后开始烧起热水来。 锅膛里的火光映得陆四脸上更红,也让他的体表温度急剧上升,很惬意。 锅里的水很快开了,陆四拿来洗脚的木盆放进热水,试了水温后将脚放进去,然后半靠在锅灶边,脸上再兜块烫烫的毛巾,那滋味别提多舒服了,就好像全身上下的毛细血孔一下都扩了开来般。 闭上眼后,有那么一阵恍惚,陆四觉得自已还在21世纪,甚至边上还有人正在给他捏腿。 毛巾的热气慢慢散去,脚下的热度也渐渐退去,重新睁开眼的陆四再次回到现实中。 昏暗的烛火,黑乎乎的墙壁,生灰的梁木,凹凸不平的泥地,破败的窗户,还有黑不隆冬的外面.... “呼!” 陆四吐了口气,默默将脚擦干净,起身将洗脚水倒出去。之后,他想干点什么,但站在那里想了几十个呼吸也不知道能干什么。 在这个没有电,也没有娱乐的时代,尤其是在乡村,天一黑除了上床睡觉真就没别的消遣。 家徒四壁的陆家甚至翻箱倒柜也找不出一本带字的书,哪怕是老黄历都没有。 无可奈何的陆四只能选择上床睡觉,这床是他打小就睡的,席子下垫的是芦苇,枕头是用稻草塞的。 躺在床上的他也没想别的东西,更没想出河工的事,想也没用,反正这苦力活他跑不掉。 他只是在考虑等出河工回来过完年去扬州那事怎么拖下去,反正打死他也不去扬州。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是好汉,但也是傻蛋。 总之,他陆文宗绝不去扬州送人头。 依稀记得今天大伯好像说过一件事,什么新来的淮扬巡抚正在团练乡兵,所以他大伯要他们在外头千万别乱跑,要不然有可能被官府拉了壮丁。 这件事指的哪位大人拉杆子,陆四一时半会还真想不起来。只记得北京城破后,北边山东、河南的高杰、刘泽清、黄得功、刘良佐这四个被李自成和清军打得丢盔弃甲的败将领着残兵跑到了江淮,然后摇身一变成了后来所谓的江北四镇、弘光朝的定策元勋。 一个正统延续的王朝靠着一帮子败兵撑门面,也是古来一大笑话。四镇后来也没一个有好下场的,二刘降清,高杰被诱杀,黄得功殉国。 不过四镇是明年的事,眼面前明朝还控制着江淮,江南那边也依旧太平着,北方的兵事对南边百姓影响最大的只是不断的增加田赋杂税,除了导致农民收入不断下降日子艰难外,其它的影响倒不大。 这主要是因为江淮以及江南地区多为鱼米之乡,并且经济相对北方发达,除了种地还可以找工做,因此农民哪怕压力再大,只要不懒都能勉强温饱。 如此,自然就不会发生北方的大规模农民起义,真正豁出去提着脑袋造反的,那都是真要被饿死的。 老实说,陆四认为被拉壮丁或许对他而言也是个出路。 相对于他现在的身份,当兵怎么也算是体制内的成员。风云际会的,手上有刀,谁知道老天爷给不给机会? 再差,也比当个农民来得强吧。 所以,陆四不排斥去淮安挑河,他想碰碰运气,看看老天爷在两百多里外的淮安府有没有给他陆文宗留一个机会! 有这想法,心思自然就活泛得多,也想得多,很自然的就往大事上去了。 大伯说的那个新到的淮扬巡抚是哪个? 陆四绞尽脑汁回忆。 马士英肯定不是,这家伙是凤阳总督,手伸不到淮扬。 史可法? 应该也不是,这位东林大人物左光斗的门生好像在北京城破前,被崇祯派在南京当兵部尚书,是所谓南都三巨头之一。 也因了这个职务,才使史可法后来成为弘光朝的首席大学士。换句话说,史可法现在是中央的大官,不可能在淮扬当地方官的。 不是马士英,也不是史可法,那是谁呢? 陆四想不到,这不怪他历史学得不好,而是事实上北京沦陷后南边这一块真的没有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能臣治士。 一个都没有! 管他呢,明天各村河工集合时肯定有县里的人带队,到时想办法打听一下就是。 陆四不再多想,去淮安挑河得走过去,两百多里路怎么也要走个四五天吧,所以还是赶紧睡觉,要不然明天路上够呛。 只是在快闭眼时忽然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南明的第一个皇帝弘光,也就是那位福王殿下不知现在躲在哪。 这家伙,奇货可居! 现在能把福王弄到手,不亚于吕不韦在赢异人父子身上下注啊。 陆四“咕噜”坐起,未几,又自嘲一笑,他一个普通农家子弟就算把福王弄到手又能干什么? 想要使奇货可居的前提,是他陆文宗得有地盘,有兵马,有钱粮,是一方诸侯。 要不然,就是个屁! 南都那边喜欢内斗的东林党人和复社成员们都比他强,福王那小子更不可能跟他一什么都没有的农夫打交道。 正眼都不带瞧的! 唉,崇祯十六年,十六年啊... 时间点真不是好时候,离甲申之变还有几个月,离清军入关同样也是几个月。 城头变换大王旗,是做个降清的顺民安份一辈子,还是做个抗清的好汉呢。 迷迷糊糊中,陆四睡着了。 梦中,他看到了千里无人的中原,看到了瘟疫横生的京畿,看到了旌旗招展的农民军,看到了铁骑叩关的八旗,看到了已经生了白发的崇祯帝,看到了游人如织的秦淮河,看到了醉生梦死的士子大夫们,看到了那一颗颗被用竹竿挑着插在城门口不肯剃发的人头.....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八章 挑动运河天下反? 这个时代的农村,公鸡报晓基本就是闹钟。就农民的条件,沙漏这玩意他们可是买不起的,更休说打西洋传进来的钟表。 大一些的镇子倒是有设闸口楼,专门安排老弱打更。可陆四他们这不过二十来户的小村子怎么看也没有设打更的必要。 可能陆文亮怕弟弟睡过头,鸡还没叫就过来敲门了,却不知他弟早就醒了,且正在捆棉被。 这床棉被看着也实在是不入眼,太脏了,也不知道上一次洗被面是什么时候。 家里没女人,爷儿俩的生活就那样了。 见弟弟正在收拾,陆文亮也上前帮着捆,回头却见弟弟跑到厨房拿了把菜刀过来。 “你拿刀干什么?”陆文亮奇怪。 “带着吧,万一到地方做饭要切个菜什么的也方便。” 陆四随手将菜刀用破布裹了塞进棉被,又蹲下到床底拖了个小陶罐出来。晃了晃,陶罐里面有响动,接着就从里面倒出二三十个铜板出来。 “得带点钱,有用钱的地方多少能支应下。” 陆四说话间将铜钱抓进一个小布袋里随手塞在怀中。 这些钱是他爹陆有文去海子烧灶的时候留给儿子的,要不是怕被大伯说败家子,陆四早拿这些铜子去镇上割肉了。 “走吧,把门锁了,先去吃早饭,钥匙留给你嫂子,省得回头老爷从海子里家来没的进门。” “嗯哪。” 陆文亮提着堂弟的被褥先过去,陆四随后把门锁了跟在堂哥后面。身上还是昨天穿的那身棉衣,不过棉裤换了一条,原先那条叫吴老爷家的黑狗咬破了。 这条棉裤是他爹陆有才的。 到了大伯家,就见大伯母吴氏和嫂子田娥正在摆碗筷。 “老爷来了啊!” 广远这孩子精神头子是真足,一脸对远行的渴望,看来真是把去淮安府出河工当成玩了。 陆四摸了摸这小子的脑袋,身体年龄他比这小子小一岁,但实际心理年龄却比这小子大了足有十岁。 早饭仍就是红薯煮粥,不过却多了几个煮鸡蛋,是田娥特意煮的。 陆文亮拿过一个鸡蛋在桌上敲了一边剥皮,一边对他爹说些他走后家里的事,陆四也伸手拿了个鸡蛋剥。 广远性子急,端起桌上的粥碗就“咕嘟”下嘴,结果烫得直捂嘴,叫他娘田娥一阵说。 早饭吃得平常,陆文亮跟媳妇该交待的昨天夜里肯定交待过了,跟他爹这边也没多少要说的。 这边陆四吃得差不多时,就见大伯陆有才突然拿筷子敲了下广远的额头,然后朝广远面前的碗又敲了敲,不高兴的说了句:“吃干净。” “噢。” 广远不敢喊疼,哭丧着脸忙把碗里还余了一点的米粒扒拉进嘴。陆四的碗吃得很干净,那是因为打小就被他大伯和他爹敲脑袋敲怕了。 农民眼里,浪费一粒粮食都是要被雷打的。 吃完早饭,田娥就去拿夜里给丈夫儿子收拾的东西。相比陆四就一床被褥,陆文亮要带的东西就多了些。 有一袋大概三十斤重的米,另外一小坛子腌菜,除此外是一包面饼干子,还有一些盐。 米和咸菜、面饼干子带着可以理解,但为什么带盐陆四就有些不明白了。 “挑河生活重,人要吃盐,不然没有力气...” 陆有才是经验之谈,淮安府这一块是南直隶出河工较频繁的地方,因为境内河道多。 人呢一干重活就容易出汗,汗出多了身体内的盐份就跟着流失,如果不及时补充盐份,就很容易没力气。 所以,挑河工们一般都要自已带盐和咸菜,指着官府给大家备是非常不现实的事。 那官府到时能定期把配给的粮食,准时发下来就算对得住河工们了。 “文亮啊,到工地上要带着他们两个,公家交待的事情你们听着做,不要和人家吵,有什么事情找老马和宋五,千万不要自已去找人.....还有千万不要瞎跑啊...” “小四子,到了地方什呢事你都听你大哥的,不要一个个瞎主张,还有我再跟你说下子,你千万不要带你侄子到外面瞎跑...” 在两个老人不放心的嘱咐声中,陆家三人用扁担挑着被褥和工具离开了家门。除了穿的衣服不同,看上去跟陆四前世出去打工的民工没什么两样。 外面,村上要出河工的都陆续从家里出来,大人小孩依依告别。陆四就见到周二嫂抱着儿子大宝正拉着丈夫的手说着话。 “文亮呐,走啊!” 不远处也要去挑河的邻居蒋魁朝陆家这边叫了声。蒋魁年纪和陆文亮差不多,都是四十几,不过却是个光棍。 “哎,嗯哪,走了!” 陆文亮应了蒋魁一声,回头朝他爹陆有才说了句:“那爷,我们过去了啊。” “去吧去吧,迟到了公家说话。”陆有才摆摆手,示意儿子放心去就是。 “妈,等我家来带好东西把你吃。” 广远将系着爷儿俩被褥的扁担担在肩上,转过头跟他娘咧嘴笑了笑。 “你自已吃饱了就行,生活苦,想吃什呢叫你爷去买。”田娥偷偷抹了把眼泪,她真是心疼自已的丈夫和儿子。 “周二哥,走吧。” 陆四叫了声和妻子正说话的周旺,周旺应了声在妻儿恋恋不舍的目光中向陆家三人这边走来,然后几人同前面的蒋魁一起往村口走去。 村口,已经到了好几人,都是大团村出河工的,其余的人也陆陆续续到齐。 大团村总共有23户人家,按官府一户出一人的说法,理论上就当有23个壮劳力一同去淮安。 但实际上却只有17人,其余人家要么是以粮代工,要么就是花钱请人顶了,要么就是家中没男丁,比如村口的吴老四家。 宋五是大团村带队的,挨个点了名字确认都来了后,便要众人跟着他到区上集合点王家社。 冬月底,清晨的温度很低,加上众人刚刚和家人辞别,除了把出河工当成出远门玩耍的陆广远,还有将去淮安当成一次机会的陆四外,村民的心情都不算太好,因此一路上话不多。 村里送行的女人们等着丈夫们的身影远远不见了,这才逐渐散了。 “回吧,” 陆有才也是直到子侄的身影消失不见,才弯着那有点驼的背慢吞吞的转身回家。 吴氏拿袖子抹了抹眼泪,默默跟在老头子后面。 “妈,爷啥时回来啊?” 大宝拉着他妈的手看着父亲远去的身影,既有些舍不得,又有些高兴。舍不得是因为他爷不在家了,高兴则是因为他爷不会再管着他了。 周二嫂也不知道丈夫什么时候能回来,里上只说这次河工期限紧,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因惦记着儿子肚子里有虫的事,周二嫂便将大宝托给邻居,唤了也要到镇上去买东西的李家三姑娘一块去镇上给儿子抓药,顺便打些酱油回来。 陆四他们一行十七人跟在宋五后面,沿着村口那条挨着田边的小路走了大约三里地就到了大路。 大路是嘉靖年间修的,就是南边的盐城县,终点则是西边的淮安府,另外还有个岔口是往北边的山阳县。 这年头的交通可不像后世那般四通八达,哪怕是偏僻小村都有水泥路的。除了官道是以石板和青砖铺就外,其余的道路大多是泥土路,一到下雨天就烂得不成样,也可以称为真正的水泥路。 要是村子里出了什么人物,那多半就会请人把路铺了。修桥铺路,历来是士绅们最爱干的事。 宋五说的集合点王家社离陆四他们大团村有十里路,这一带的地名多带有团、社、灶,垛,是早前烧灶煮盐遗留下来的地名,特别是带灶的地名特别多,如三灶、六灶、十七灶什么的。 上了官道,陆四就看到路上已经有好多队伍在往西边去了。多的三四十人,少的七八人,都是如他们一般挑着被褥,拿着工具的乡民。 奇怪的是,有的队伍中竟然还有女人! 陆四想大概是这些女人们的男人不在家,又舍不得多出钱粮便自已顶了吧。 瞅这些妇人的身板,陆四不认为自已干起活来会比她们强太多。 因为都是一个片区的,各村的河工们都是乡里乡亲,很多还沾亲带故,因此路上打招呼的就多了起来。 随着太阳的升起,渐渐的官道上就热闹起来了。 陆文亮也在跟人打招呼,对方是他奶奶娘家那头的,论起来和他平班,叫陈大佐。 陆四也见过陈大佐,三年前他大伯哥三给奶奶过八十冥寿时,陈大佐兄弟几个代表奶奶娘家老一辈人来过。 不过双方的来往也就限于这些大事了,平日已经不大走动,毕竟陆四他奶奶都过世三十几年了。 因各村队伍都急着赶往王家社,所以陈大佐跟陆家这头打完招呼就回了队伍。 离王家社越近,各村前来汇合的河工队伍就越多,远远看着怕是得有上千人。 “乖乖,这么多人啊!” 陆广远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多人,既是吃惊也是兴奋。 “这才多少人,马到了淮安你才晓得人多呢。” 宋五随口说了句,示意众人先在这里等着,他去找里长老马问下他们这一片在哪集合。 不一会,宋五就过来了,喊众人跟他到渡口北边去,到了地方就见有衙门人正在安排各村的队伍。 “三灶的这边!” “草堰的这块!” “陈家庄子的这边集合!” “......” 大团村这支队伍和隔壁三个村被安排在一起,原因是这几个村都是属一片区的。 众人走了十里路,脚下都有些乏,把挑的粮食和工具放下后就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陆四也不例外,一大帮子人就这么坐在河边等着。 慢慢的,来渡口边的队伍越来越多,南北望过去一眼都看不到头,人声鼎沸,就如同平地里突然冒出来的一支大军般。 不知为何,陆四的脑海中突然浮出一句话来——“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 崇祯十六年秋冬,光禄少卿路振飞擢右佥都御史,总督漕运,巡抚淮扬。遣将金声桓等十七人分道防河,由徐、泗、宿迁至安东、沭阳。且团练乡兵,犒以牛酒,得两淮间劲卒数万。 又征淮扬数万民夫疏峻河道,力保漕运不断。大将刘泽清、高杰等亦弃汛地南下。振飞悉延接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九章 猪油马新贵 人山人海不足以形容从四里八乡汇聚而来的河工队伍,具体多少人陆四已经估不出,但怎么看怕也有三四千。 有道是人数过万无边无际,人数过千同样也让人扎舌头。 而这仅仅是陆四所在家乡上冈这一片区动员的劳力,其她地方怕是更多,由此也能看出此次淮扬巡抚动员力度之大,以及这位巡抚大人肩上的压力之大。 “老爷,我们什么时候走啊?”广远坐得有些无聊,不时站起四下张望。 “不知道,” 陆四摇了摇头,他也是第一次出河工,更是第一次经历明朝的社会体系动员,所以对于官府的行动能力和执行能力也很好奇。 仅现在来看,尚未受到战火波及的淮扬官僚集团的动员能力还是不错的,并且百姓们的组织意识也很不错,这也侧面反映了“里甲制”的成功。 可惜的是,这大概是明朝在淮扬地区进行的最后一次大规模人力动员了。 “坐下来,急什么?” 陆文亮把儿子拽了坐下来,回头和蒋魁他们继续闲聊,聊着聊着人群中就有哄笑声传来,却是有人在说镇上的勾栏。 男人们在一块,不聊女人的事才是奇怪。 陆四对这个暂时还真没兴趣,加上这几天温度很低,地面冻得硬梆梆,坐在上面屁股下面寒气逼人实在不好受,便叫广远跟他到河边折了捆枯芦苇抱来点火取暖。 陆文亮原是要阻止的,宋五却说没事,于是火堆生起来众人就围着一起烤手。见这边生了火堆,隔壁的队伍也有样学样,不一会,这河边倒是点起五六处火堆来。 正烤火时,里长老马跟两个儒生打扮的人从远处过来。老马跟在这两个人后面很是客气,看样子这两人可能是县里下来的人。 “你们王家社这边怎么搞的,县里前天就通知了,你们怎么连船都没准备好的!” 县里两人中年纪稍大的一脸不快,另一个也是眉头紧锁。他二人可是直接负责上冈片区河工的,要是不能按期将河工带到淮安府去,他二人都要受到县里责罚。 “钱先生啊,这事不能怪我们,这几天天气冷,河里都结冰了,把其它地方船弄过来要敲冰,实在是快不了。” 老马也是委屈,他不负责过河的事,这两天也为河工的事跑断了腿,本来过来是准备跟县里的人核对名册,不曾想那钱先生却把渡船不够的火气撒到他这小小里长头上了。 “算了,现在说他有什么用?叫他赶紧带人去弄船吧,不然今天怕真运不完。” 说话的是年纪轻的那个儒生,这人是兵房的赵书办,有秀才功名,上冈的粮长赵德坤是他亲叔叔,也可以说这位赵兵房是上冈出来的人物,因此对老马这个乡亲,赵书办也不想太难为他。 钱先生则是盐城县户房的老人了,这次专门和赵书办一起从县里过来指导并督促河工事务。 衙门六房的这些人,大多是科举无望之人,原先就是通过考试或掏钱纳粟到衙门内供职,主要靠领取纸笔抄写费和工食费维持生活。 实际上,六房的这些书办们可捞的油水很多,并且权力也很大。毕竟他们是实际和百姓打交道的“公家人”,因此一代代下来,这些六房书办甚至能够架空知县,仗着手中的权力贪赃枉法。 很多都是子承父业,即便不是儿子接老子班,也是在亲朋好友中物色接班人,如此便形成了一个地方上的实权关系网。 懂事的知县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宴请当地的士绅名流及六房的这些书办,要不然工作就不好开展。 这次河工的事,钱先生和赵书办两人就从中得了不少油水,光是昨天上冈的几位粮长席上送的礼金就一人有十两了。 本身就是同一关系网,加上人家又送了钱,钱先生这个老户房自然不会怪粮长们没有把事做好,于是老马这个最底层跑腿的里长就成了“替罪羊”,挨了钱先生好一阵骂。 好在钱先生也知道这会发火没用,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船调过来,便叫老马立即带人去北边的宋家渡弄船。 老马心里想着这关我什么事,嘴上却是应声连连,正好瞅见旁边聚在一起烤火的河工是属自已管的,便叫宋五带他们跟自已赶去宋家渡。 于是,正暖和着的陆四他们只能无奈的跟在宋五后头,赶向几里地外的宋家渡。 宋家渡有三条渡船,一条大的是专门运车马牲畜的,两条小的是运人的。老马到地方把事一说,宋家渡的人就让他们上船,然后渡工在后面摇,宋五带来的人在前面拿木棍破冰。 冰很厚,要是一两个人在冰上走的话都能直接过河,可再厚的冰也架不住几千人压啊,因此还得要靠船运。 破冰也是个力气话,一棍子直接敲碎的话还好些,敲不碎,那反弹的劲震得手腕虎口都疼。 广远和陆四在一条船上,这孩子以为破冰简单,一上船就抢了一根棍子当先开砸,劲还用得很大。结果几十下后,广远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了,放下棍子开始揉自已的手腕。 陆四见状赶紧从侄子手中抢过棍子,然后让他到后面呆着,尔后跟同船的周旺等人一同敲起冰来。 虽然陆四手腕同样也疼,广远在后面叫了几次换他,但陆四都没再让侄子到前面破冰。 这大概是做长辈的本能吧。 几里地的距离,愣是足足划了近两个时辰。 船到王家社渡口时,三条船上的人都是累的虚脱,天寒地冻的一个个也是浑身冒汗。 所有人就老马很是轻松,当里长的他肯定不必动手,时不时的喊几声给大家伙鼓个劲才是他这里长应该做的。 陆四他们去宋家渡的时候,钱先生和赵书办就开始组织河工渡河了,其它地方调来的几条船也从南边赶了过来。 渡口那里满是等着过河的河工,可能是都急着过河,秩序有点乱。县衙过来的差役以及各片区的乡兵吼的嗓子都哑了。 把船交给县衙的人后,老马让宋五把人带回去。砸了半天冰,大家伙是又饿又累,但没条件埋锅灶饭,各人就吃自家带来的干粮。 面饼干子就咸菜,味道陆四没尝出来,反正腮帮子挺酸痛的,因为天冷的缘故面饼干子冻得很结实。 正吃着呢,边上却传来一股香味——荤油的味道。 香,非常香,香到陆四本能的扭头朝香味传来的方向看去。然后他便看到一个个头没他高,但比他胖了不少,头上戴着个类似瓜皮的帽子,身上穿了件黑色布质长棉袄,下面穿一条蓝裤子的年轻人。 穿搭真的很特别,淮扬这片的农村流行的黑白灰三种颜色,无论是上衣还是裤子基本都是这三种色,很少有人穿其它颜色的。 因此陡不丁冒出来个穿蓝裤子的,就让人特别的稀奇,进而却是觉得不伦不类。 而蓝裤子扭过头来的相貌更是把陆四一惊,因为这家伙竟然十分酷似他前世的一个演员——王大治。 两个人最大的区别可能就是蓝裤子嘴巴左侧多了一颗米位大、上面缀着两根长毛的黑痔。 蓝奎子此时手里拿着个纸袋,袋子里是还热乎着的油渣子。 “油渣子”是淮扬人对熬过油后的猪板油说法,外地也有叫油梭子、油滋啦的。 这东西吃起来很香,并且特别的下饭。要是跟豆腐红烧,或用青菜炒的话,那更是香的让人能连吃三碗饭。 “我说新贵啊,你不在家呆着跟着我们凑什么热闹?”宋五显然认得这个蓝裤子。 “人统统外去了,王四他们也来了,我一个人呆家里没意思,正好也去淮安玩玩...吃撒,籽油渣子是我从大爷那边偷过来的,反正县里人也不晓得...” 蓝裤子从纸袋里抓了一把油渣塞在宋五手里,宋五也不客气拿了一颗往嘴里一塞就嚼了起来。 脆喷喷的声音听得陆四一阵嘴馋,哪怕昨天刚刚祸祸了大哥家的一只母鸡。 “王四他们那帮人也过来了啊?” “嗯哪,说他们到工地上开棚子的。” “拉你妈妈的,这帮啃脑骨子的东西,真是哪块也不放过啊。” “马过年了,他们这个时候不弄钱到哪里弄啊?” “你啊少跟这帮人玩,他们有鬼呢。” “晓得呢,这帮活鬼想弄我钱也难呢...” “......” 宋五跟那蓝裤子聊得欢,这边陆四多少听明白了点,这个叫新贵的家伙是老马的侄子,平时可能不太学好喜欢跟镇上开赌局的王四他们玩,放后世就是个社会人。 这一次因为官府征劳力的事,平日里王四他们喜欢坑的乡民大多出了河工,所以王四他们的棚(赌局)没法经营下去,索性一帮人也扯了包袱跟着去淮安府,到时候就在工地上开棚设局。 从马新贵不在乎的语气来看,王四的勾当里说不定有他一份。毕竟,想在工地上开局,没公家人挺着谁能干? 老马这个今年管里事的里长别看连个吏都不是,但镇上这一片除了粮长外,他说话还是挺有份量的。 弄不好,王四他们的勾当上面的粮长都有份。 读未修改内容请到:醋/溜/儿/文/学 第十章 最后的救赎 上下五千年,这种事哪朝也没断绝了,世间总有帮人靠寄生而活,而人性偏都好赌。 “听到没有?这种人不要和他们走到一块,一天到晚坑蒙拐骗的。”陆文亮也听到了宋五和马新贵的说话,有些不放心的叮嘱堂弟和儿子。 广远对赌没兴趣,陆四这会心思更不可能放在耍钱上,再说他也没有本钱。就他兜里那二三十枚铜子,都不够下两注的呢。 叔侄两个都点了头,继续啃起面饼干子来。那边马新贵和宋五又聊了会便走了,不知道是找他大爷还是去找王四他们。 远处河上,十几条渡船正在来回运着人。 有条船上不知道是上的人多了,还是挤了怎么的,导致有个人掉水里了。 一阵惊慌声中,落水的人被救了上来,远远看着在船头冻得直哆嗦。天寒地冻的这家伙苦头可算吃大了。 “也不小心些,” 广远同情的嘟囔了一句,突然有些惊讶的朝南边一指,再一推身边的陆四道:“老爷,那个不是华大爷吗?” “谁?” 陆四转身看过去也是愣了,不远处和帮人站在一起的不是二伯家老大陆小华子又是哪个? “爷,是华大爷,是华大爷!” 广远叫了他爹,正和蒋魁说话的陆文亮扭头看了下也是呆住。 “小华子怎么过来的?” 陆文亮不解,陆四也不知道。 “华大爷,华大爷!” 广远没多想直接叫了起来,那边陆小华正和同伴说话一时没听到,等同伴示意有人叫他后才回过神来,朝这边一看见是大哥文亮他们忙走了过来。 “小华子,你做呢的?” 陆文亮首先问的是陆小华到王家社来干什么,却没提自已顶他家出劳力的事。 “河工的事我妈跟我说了,谢谢你了文亮哥,我过来是...”陆小华有些吱唔,显是不好说他过来的目的。 “那些是什么人?” 陆文亮注意到刚才和堂弟在一块的几人看着都像游手好闲、不务正义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朋友,王四他们,平常一块玩的。”陆小华子知道陆文亮不喜欢他那些朋友,所以没敢多说。 “王四啊?” 陆文亮眉头皱得更深了,那个王四不仅是刚才老马侄子马新贵说的活鬼,也是上冈这一片的地痞头子,专门设赌放利子。听说为了逼债,这个王四还把人家的媳妇、姑娘带进窑子过。 陆小华子见状当然知道大哥在想什么,忙轻声道:“文亮哥,我心里有数,你晓得我这个人的...我也就是跟着王四他们混点小钱,马上过年了...呃,我那边还有事,就不和你们多说了啊...等家来我请你们吃饭。” 虽说陆文亮和自已并无任何血缘关系,但陆小华子还是当他是大哥的。 只是自已眼下在外面胡混,认识的人都是陆文亮眼里的二流子,所以他呆在这也不自在。 另外也不好意思的很,自己跟人胡混不出河工,反让大哥代他受这罪,只要有点良心的人心里都过不去的。 “你也不小了,做什么事自已要有个主意,跟人在外面耍也要有个度,犯律法的事千万不要做,还有伤天害人的事更不能做啊...” 陆文亮没法说堂弟太多,一来陆小华子毕竟不是他陆家的人;二来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三来这里人太多,话说重了不好。 “嗯哪,晓得呢。” 走时,陆小华又跟陆四点了点头,两个名义上的嫡叔伯兄弟就算打过招呼了。 望着堂弟又跟那帮油混搞到一起,陆文亮叹了一声,摇摇头道:“等从淮安回来要和二爷说说呢,小华子再这样子下去不行。” 陆四没吱声,他那二伯陆有富真能管得住“继子”,陆小华也不可能是今天这付样子。 而且这种事他哥俩最好谁也别开口,不然他们那二妈王氏指不定怎么想呢。 几人又坐了下去,陆四扫了一眼,估摸应该有一半的队伍已经过河了,他们这边怕是快了。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的样子,老马过来了,让这一片的队伍现在去渡口准备过河。 “走了,东西拿好别拉下了啊!” “真是懒人屎尿多...快点去撒,屎拉裤子上好玩是啊?...拉过了赶紧到码头啊!” 宋五扯嗓子叫了一声,除了一个捂着肚子找地方便的家伙外,包括陆四在内的上百河工“呼拉”一下从地上站起,各自将东西拿好往渡口那边而去。 渡口那边满是排队的河工,三轮车、独轮车之类的运输工具把个码头堵得水泄不通。 有两个人还吵了起来,原是其中一人挑的扁担碰到人家头了。 就这么着,或挑、或背、或扛着被褥和各式工具的乡民们随着人潮不断往码头挤着,那场面活脱脱跟陆四前世的春运一般。 “别挤,别挤,这条船满了等下一条!” “你们哪个村的,里长是哪个!” “......” 在渡口维持秩序的赵书办嗓子都哑了,按说这种事情根本不必他这县兵房头头来做,但眼看着太阳一点点往西边落,西岸这边还有上千人没过河,他赵兵房能不急? 钱先生一个多时辰前就带队过了河,作为这次上冈片区河工队伍的负责人之一,钱先生要提前到淮安府那边跟当地负责的官吏接洽。 河工们的工段位于哪处,居住的木棚搭建没有,粮食领取以及其它繁琐的事情,钱先生都得要理顺,不然到时候得乱成一锅粥,要是闹出事来那就是天大的祸事了。 这也是为何县里让户房和兵房两房头头专门过来的原因,甭管哪朝哪代,几千几万的青壮年聚集到一处,即便是官府自已组织的,也是官员们最紧张的事。 没有之一。 归赵书办指挥的除了县衙过来的20个差役外,就是上冈这一片区今年应服差役的农民,大约有100人左右。 这些人实际就是乡兵,他们服差役有个好处,就是可以免一年的田赋和杂捐。另外就是跟着里长或粮长们出去办事,都能混些吃喝,并且不必再服其它的徭役。 除了这些人外,还有新兴场巡检司派来的50个弓兵。这些弓兵比差役和乡民就要正规一些了,因为平时要负责缉盗和查私。 乱哄哄的等了没多久,终于轮到陆四他们上渡船了。 这时代的渡船可不是后世的什么水泥船或铁船,就是木船,体积比一般的渔船要大很多,船舱上面铺了木板,方便人和车辆、牲畜上船。 众人在渡口等的都是手凉脚凉,因此船一靠岸大家伙就迫不及待上去。一艘船大概能装五六十人左右。 “东西放好了别掉进水里啊!” “靠外面的拉着扶杆,不要乱晃!” 宋五这个带队的小队长还是挺负责任的。 “早晓得现在才走,公家不能叫我们下午来吗?”广远把爷儿俩的被褥放下后就搓手哈起气来,这天是真冷。 “哪里来的怪话没几的?” 陆文亮把儿子往自已身边拉了拉,这样就能让被挤在角落里的堂弟多些空间。 “人差不多就走,快!” 码头上的乡兵朝渡工喊了声,渡工应了声拔起竹篙便准备撑船。岸上却有人叫等一下,然后就有七八人急匆匆的跳上船,把个船身弄得都晃了一晃。 “老四嘛!” 宋五朝后来的几人中的一个抬手招呼了下,船上其他人有识得这人也跟着打招呼,有叫王四爷,有叫四哥的。 “华大爷!” 陆广远也喊了声,陆四和陆文亮这才发现上来的几人中就有陆小华子。 “是你大爷家的?” 王四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一张国字脸看起来很是一表人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人是吃公家饭的,知道的却是避之唯恐不及。 “嗯哪。” 陆小华子朝陆四他们点了点头,因为人太多没有往里挤,就站在王四边上。 “这下子热闹了,有你老四在,怕我还能有酒喝呢。”宋五因跟着老马的缘故,上冈这一片区也是混得透熟,跟王四他们这帮人自然也熟悉。 “这话说的,你宋五爷要喝酒的话,没有我王四也有人请你喝酒啊。” 别看王四是上冈有名的油混,可这人看着真是人畜无害,在船上跟他打招呼,跟你打招呼,时不时笑声连连,就好像这船上人都是他家亲戚一般。 陆四则清楚这只不过是假象,真要有人进了王四的局叫当猪杀了,恐怕他今年除夕夜都别想安生。 那边王四跟好几个人打完招呼后,瞥见人群中一个熟悉的面庞,不由笑了起来:“哎,大瞎子嘛,好些日子没望见你了啊!...这下子好,马到了淮安空下来的时候过来找我玩啊。” 这个被王四唤做“大瞎子”的人就是陆四的邻居周旺,因他瞎了只眼,所以常被人笑称是大瞎子。 “好呢,好呢。” 周旺嘴上答应着,但陆四看他脸上的表情明显不自在,并且目光有些闪躲,不由猜测周旺是不是到王四的棚里赌过。 越想越觉有可能,根据他两世为人的经验,那越是看着老实憨厚的人越是喜欢耍钱,且耍起来还很猛。 陆文亮可能知道些什么,但因船上人多没有和堂弟说。 “站好了,开船喽!” 岸上乡兵在叫开船,船头的渡工忙吆喝一声,将竹篙插在码头上用力往外顶,随着缓缓滑出去的渡船他手中的竹篙也变得越来越长。 岸上的喧嚣渐渐远去,陆四耳畔只有河工们的闲聊声,还有那王四热情的招呼声。 过了这条串场河,陆四他们以及这几千乡民就算正式踏上河工道路,接下来他们就将去完成北京那位天子为了祖宗基业做的最后救赎了。 视线中,破碎的冰块静静的浮在水面,西落的太阳折射在冰面发出一道道耀眼的光芒。 第十一章 北边来的兵 “老爷,你干嘛呢?” 刚刚从窝棚中钻出来的广远准备去撒泡尿时,就见到他老叔坐在一个石头墩上拿着一块破布比划着什么,然后“嘶啦”一声便开始撕那破布,没一会就将那块破布撕成了一根根布条子。 “没干嘛,弄点绑腿布,不然腿走路难受。”陆四一边说着一边用布条开始缠紧自已的两条腿肚子。 三天下来,陆四他们靠着两条腿步行了差不多一百三十多里地,这个速度相对乡民们的“朴实”组织程度绝不能算慢了,毕竟他们是“乌合之众”,不是有组织的军队。 不过,一百多里地对于世代靠腿走路的农民可能不算什么,但对陆四这个前世出行基本不靠腿的来说,那就相当的受罪了。 第一天还好些,除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小腿有些酸痛外没别的感觉。 第二天情况就加重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两条腿肚子开始抽筋,那腿筋时不时地突然绷得紧紧,就好像小腿突然硬化般,别提有多疼了。 等到了第三天傍晚的时候,陆四就觉得自家这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重得不得了,晚上往床板上一躺,那小腿肚子疼得根本不敢伸直,只能屈着。 陆四知道这样下去不行,离淮安府少说还有两天时间,这要半道把腿废了到时候他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琢磨好一会,想到了绑腿这个实用又简单的法子。 两腿打上绑腿后,陆四从石头墩上跳下来蹦跶了一会。 除了刚开始腿肚子有些胀导致腿部跟着抽筋有些疼外,没别的不适,并且很快就适应下来,感觉还有些舒服。 果然还是老辈人的经验管用啊,陆四心道,又想他说的老辈人好像应该算是后辈人吧。 的确,于后世那些打绑腿的士兵而言,他陆文宗才是老辈人。 陆四让广远过来也把腿绑了,广远可不信腿上绑点布条走路就轻松,不过他打小就听老爷的话,因此乖乖的也把腿绑了,然后裤腰带一拎就跑去撒尿了。 陆四他们歇脚住宿的这个地方是盐城县最西北一处叫西滩的小村子,过了这个西滩村就是淮安府山阳县境了。 西滩村不大,村里总共四十多户人家,不可能容纳几千河工。因此按照县里的安排,河工们按照各自所属的片区以西滩村为点逐一铺开,就地露营。至于县里的人,自然是能在村子里住的。 所谓就地露营,也就是各自想办法,有的住就住,没的住也得住的意思。有条件的用独轮车当架子,再拉起绳子在上面搭上麻布和防雨的蓑衣,里面用草铺上,虽然还是四处漏风,但架不住人多挤在一起,因此倒也不算冷。 没条件的或者说准备的工具没那么多的就直接生个火堆,然后一帮人围着火堆睡。 有那更省事的直接抱着被褥钻到草丛里,大冬天的草都枯了,也压得踏实,人睡在里面不算太冷。 当然,这些做法的前提是老天爷不能下雨,否则甭管什么条件都有的罪受。幸运的这几天虽然冷,但老天爷可能知道河工们背井离乡的苦,不但没下雨,连西北风都没刮。 陆四他们运气不错,十七个人找到了个当地村民放鸭子的窝棚,虽然什么都没有,并且隐约还有鸭屎臭味,但总好过在外面睡吧。 只是,离这窝棚几十丈的距离就是当地几个村合用的坟场。 也不知道这坟场经历了多少代人,反正那坟头一个接一个的,里面的杂草长得比人还高,凌乱的像是乱葬岗。 有一座还是新土的坟头上飘着不少纸钱,可能是人刚去世,又可能是家里穷,连碑都没立上。 广远这孩子打小就怕鬼,要不是他爹他叔这么人睡在一起,这小子是打死也不会睡在坟堆边上的。也因了怕鬼这事,这孩子也硬是把一泡尿活活憋到天亮才敢出去尿了。 不过让这孩子奇怪的是,明明打小和他一样也怕鬼的老爷却不知哪来的胆量,竟敢黑不隆冬的往那坟场里钻。 陆四还真不怕鬼,他也不是乱钻,他是看这片坟场的草长得密,怀疑里面可能有鸟窝,想弄点鸟蛋解解馋的。虽说是冬天,可有的鸟不南飞的。 可惜,在草丛里钻了好一阵也没发现有鸟窝,倒是有只野兔子叫他惊动一跳老高,然后瞬间跑没了踪影。 没办法,只能灰头丧气的回来挤窝棚睡觉,半道还叫地上的一根枯木绊了下,失手把人家坟头给推倒滚落在地。 搁前世,陆四多半不会弯腰把人家的坟头重新放好,因为小时候他和村里的小伙伴们就喜欢踢人家坟头。 这会却不知什么原因竟是给人家将坟头重新放了上去,然后还恭恭敬敬的来了个三鞠躬。 完事之后四下又看了眼,这才回了窝棚。半夜,被腿疼醒了两次,早上起床陆四二话不说就给自已弄绑腿布了。 ......... 这边广远一泡尿撒完回来就看到他爹正拎着自家装米的袋子,在往老叔端来的锅中倒米。 这三天河工们都是吃自家带来的米,吃多少米大家伙也都是平摊。不出米也可以,到时锅开了别往这边凑就是。 各人肯定都备着能随时吃的干粮,但大冷天的谁个不想能吃点热食,因此大家伙没谁不肯摊米的。 宋五把做饭的差事交给陆文亮了,并说到了淮安工地上也让他继续给大伙做饭,也算是变相的照顾。 因是早饭的缘故,陆文亮便将大伙的米凑起来熬粥。锅是宋五带来的,还专门配了个铁架子,把锅往架子上一搁就能烧。 “哪个带山芋的?放几根锅头煮煮啊。” 宋五昨天夜里被王四的人叫去喝酒了,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大清早的还是一身酒气,打个嗝隔老远都能闻到那股酒味。 “我这边有,” 蒋魁从粮袋里摸了四根大山芋递给陆文亮,陆四这边取来菜刀把山芋切成小块放进锅里。陆文亮又从自家粮袋里摸了几根面饼干子放进锅中一块煮了。 附近没有茅坑,除了有些队伍里的女人需要找个避人的地方,其他人就随意的找个地方便。 都是帮大男人,家伙什又没见长了三个头,有啥见不得的。顶多是他长你短,他粗你细的,就那么回事。 宋五回来时一边勒腰带一边对众人说道:“差点忘了跟你们说了...县里赵兵房昨天交待下来了,等进了山阳县大家要紧跟着队伍走,千万不要离开队伍,说是山阳县来了帮北边的兵在拉人当兵呢... 咱们是来出河工的,可不能叫这帮人拉了去...万一你们要遇着什么事,一定要记得过来找我,还有千万不要和当地人吵,尤其是当兵的,记住了哇?” “晓得了!” 众人都是点头,出门在外不惹事的道理,那可是祖辈传下来的。 “五爷,那些北边来的兵不归我们淮安府管吗?” 陆四折了把芦苇塞到支起的铁锅底下,侧身看向宋五。 这个问题比较重要。 第十二章 有刀有铳了不起? “我不是说了嘛,这些兵是北边过来的,好像是...噢,对,河南那块来的。听赵书办说,这些河南的兵凶得很,巡抚大人都得哄着他们,所以府里吩咐下来叫我们不要躲着点他们,要不然麻烦得很。” 宋五说完猛的一勒腰带,然后打了个结。他这肚子可不小,不使劲扎的话半道裤子就会松。 “五爷,河南的兵不在河南,跑我们淮安来做什呢子?”问这话的是住村尾的夏大军,家里几年前给他买了个山东逃荒过来的姑娘为妻。 这几年打北地逃荒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为了在淮扬这块太平地扎根,就把闺女嫁给当地人为妻,这样便能受到女儿婆家的照顾,没人敢欺。 而这种北边过来的人,当地都管他们叫“侉子”。 陆四他大伯陆有才去年就曾动过给侄、孙娶个“侉子”的念头,也跟人去看了两家,但都没成。 因为那两家的姑娘长得实在是太瘦,要屁股没屁股,要胸没胸的,个头还矮,娶回家至少得养个两年才能怀孩子,不然娃生的时候多半难产。 到时候,不就人财两空了么? 陆家的条件可经不起折腾,因此哪怕那两家姑娘的父母怎么夸自家姑娘,陆有才都没松口。 否则,这会的陆四估摸就是个有老婆的人了。 “你们不知道啊,” 宋五摇了摇头,撇了撇嘴道:“听县里赵兵房说北边那块全乱了,到处闹流寇,朝廷的兵打不过流寇,在那又站不住脚,就只好往我们南边跑了...” 言罢,又补了句,“我们盐城这边还算好的,北边海州、徐州那边都叫这些朝廷的兵给祸祸了,听说死了不少人呢。” “朝廷的兵怎么祸祸起咱们老百姓来了?” 周旺很是诧异,他是个安份守己的良民,潜意识里对官府官兵信任的很,因此陡听官兵不保护百姓还反过来祸害百姓,一时之间真是不能接受。 “当兵的也要吃喝拉撒,朝廷自身都难保了,他们不祸祸百姓吃什么,喝什么?什么是兵?朝廷给银子才是兵,不给银子那就是土匪,这道理你周二还不懂?” 宋五这话说的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道理就是这么的简单。 陆四印象中那四个从北边过来的败将可是在清军过来前,先把淮扬祸祸了一通的。 只不过,这四个家伙没干出屠城的事来,保留了那么一点点的节操。 “那这河工出不得了,这朝廷都管不住兵了,人家要是祸祸咱们都没人替咱们做主啊!” 周旺脸色都变了,他有点害怕。他有老婆儿子,万万不能出事的。 宋五“噗呲”笑了起来:“瞧把你吓的,没到那时候,咱大明朝还没亡呢...县里,府里,巡抚衙门都在,那北边来的兵也就是一开始没人管,这不现在都服咱们巡抚大人管了嘛...我刚才说的那些不过是让你们小心些,少惹事。” “噢,噢,那赶情好,赶情好。”周旺松了口气,不住点头。 一边的夏大军却不以为然的冒出一句来:“一帮子连流寇都打不过的残兵败将有什么好怕的,大家都是两只手两条腿,他们真要祸祸咱们,咱们就这么容易让他们给欺负了?” 正烧火的陆四抬头朝夏大军瞥了眼。 身体原主人给他的记忆中,这夏大军天生胆子大,在家的时候不是去帮人抬尸体下葬,就是去帮杀猪的打下手,时间久了一身的凶气狗见了都怕。 不过人却是个实在人,谁家有事叫他一声肯定去帮忙。前年隔壁村有个小孩大冬天的掉河里,也是夏大军一个猛子扎进去把人救上来的。 “你晓得个屁!” 宋五白了夏大一眼,嘿嘿一声道:“人家是打不过流寇,可人家手里有刀有铳,咱们有什么?...你有本事拿扁担和他们打了看看,望望是人家凶还是你凶。” “有刀有铳就了不起啊,” 夏大军还是有些不服气,不过却没再吭声,似乎也知道自已再不服气也是个老百姓,那当兵的再什么不是也是拿刀的。 真碰上宋五说的河南兵,就他夏大军赤手空拳的难不成还真敢跟人家干不成? 便算他敢干,别人呢? 一个人再不怕,也架不过人一群人啊。 这时陆四却起身问了句:“五爷知道那些河南的兵是归谁管吗?” “我哪里知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宋五摆了摆手,“行了,不说了,反正你们心里有数就行...我把你们一个个的带出来,就要把你们一个个的带回去。少了哪个,我宋五回去都没法跟你们家人交待。” 说完,问粥好了没。 “好了好了,大家伙拿碗来盛吧!” 陆文亮叫了一声,众人忙将各自吃饭的家伙什取了出来。没一个是瓷碗,都是那种特便宜的陶碗。这碗有个好处就是不太容易碎。 出门在外也不讲究,众人端着粥碗就团在窝棚内外,蹲地上“呼拉拉”的喝起粥来。 吃完,宋五让大伙要拉屎的赶紧去,别等会上路后再撅屁股耽搁大家。 有几个当时就去了,不过却没见带纸。 陆四也去了,同样也没手纸。 唉,那树叶子实在是刮屁股的很。 陆四寻思着到了淮安那边得抽空买点手纸,要不然整个人就不得劲。 广远这孩子没事做,跑到鸭棚边上的小河拿砖头砸冰玩,还拿脚去踹边上的冰,连跺几下差点没掉下去。 围绕西滩方圆几里,到处都是升起的炊烟,河工们趁着没出发的这段短暂时间呼朋唤友的也是热闹。 三天下来,大多数人已经适应了离乡,他们现在更多的是想赶紧到地方把活干完,然后回来和妻小团圆过年。 小半个时辰后,各处陆续响起敲锣声,这是县里示意河工们出发了。 “走了!” 宋五吆喝一声,大家伙便又重新拿上被褥、工具往西边走去。无数河工小队如同无数溪流汇聚江河般,向着远处的淮安府方向浩荡而去。 陆四在人群中默默扛着被褥跟在大哥文亮身后,他不知道等待这些河工的命运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已能不能搏取一个机会。 离开家乡的那刻,他就已经是这历史大潮中的茫茫一员了,也是这个时代真实的存在。 无论他在想什么,他都得像个车轮一般不自由主的朝前滚,不停的滚。 想停都停不得。 第十三章 南船北马 运河重镇 进入山阳县境,陆四明显能感到山阳县比盐城县那边要富裕一些。 沿途看到的村民房屋多是青砖砌起的,时不时的还能看到大院子,不像盐城县那边土坯房占了多数。 乡村道路也平整得多,农田的水利设施看起来也比较完善。 在路过一个不大的村子时,陆四看到了一处水闸,上面的铁板刻有“洪武十五年山阳县监”字样。 显然,这是个有两百多年历史的老古董了,难得的是至今仍在发挥作用。 淮扬淮扬,淮在前,扬在后。 可能现实中淮安比不得扬州这座淮左名都繁荣,但在政治上淮安却压了扬州若干头。 须知,淮安这个地方可是“左江右河,东控海道,北接兖、豫,西接两都而诸陵咸在”之要地。 明朝开国之初,太祖皇帝便叫女婿、驸马都尉黄宝兼淮安卫指挥使,由此便能看出淮安地理和军事的重要性。 淮安也是明朝唯一在境内设了两个卫的重地,二卫分别是淮安卫和大河卫。 除此外,更有漕运总督衙门设于淮安,另还有两淮盐业转运使分司也在淮安。 除了漕运、盐业相关的官员常年汇聚此地外,每年还有工部、户部的要员也常驻淮安,因为淮安境内有明朝最大的内河漕船厂,据说高峰期一年能造六百多条内河漕船。 淮扬巡抚衙门设在淮安而非扬州,也足以说明淮安的重要性了。 可惜,这块明朝发展了两百多年的太平宝地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一片废墟了。 对此,陆四只能感慨,因为他目前还无力阻止家乡即将到来的惨剧。 ......... 原本众人还担心遇上宋五所说的河南来的兵拉他们当夫子,但一路过来却是连个兵影都没见着。 众人纷纷议论,有说那些兵可能是给调去别的地方了,也有说怕是宋五讲的因为巡抚衙门的缘故,那些兵不敢乱来。 陆四猜测应该是后者,毕竟现在大明朝还没亡呢。 北边过来的败兵们总是靠抢掠也不可能持久,所以他们必然还是得依靠南边的官僚集团,也就是以南都为中心的政权,如此才能获得稳定而持续的钱粮供应。 若不然,他们也变成“流寇”,这可就两边不是人了。 和他们打了十几年的农民军不会放过他们,明朝在南边的军事力量同样也要对付他们。 没有地盘,又不得人心的这些败兵能撑几时? 带兵的将领只要有点脑子,都不会让手下的兵在淮扬巡抚眼皮底下乱来的。 事实上从北边过来的明军不管是打着什么旗号,最终也都是“团结”在了南都政权周围。 河工队伍沿途经过的村落没什么男丁,据当地人讲村里的壮劳力早就先陆四他们这些外地来的河工去运河了。 从距离上来看,盐城县的河工的确是这次疏浚运河的最后一批劳力,因为他们最远。 当天队伍是在距淮安府城不到三十里地的西刘庄歇的脚,因为不知道府里给盐城县的河工安排的是哪段区域,所以广远那孩子还想着他们是不是能进淮安府城玩玩呢。 结果第二天就有淮安府和山阳县的官吏前来和盐城县做具体的对接了,早先提前到淮安的盐城县户房钱先生也一起过来的。 里长老马被通知去开会,没多长时间就过来通知宋五说他们上冈片区的被分在清江埔运河南段。 清江埔是运河上的重镇,至今已有六百余年的历史,有“南船北马、九省通衢、天下粮仓”等美誉。 淮扬段运河最有名的清江闸就位于此地,此地同时也是淮水与运河交汇处,每当北边的黄河水涨时,河道方面就会立即关闭清江闸。 近几十年由于运河一直没有过大规模疏通,所以淮扬这段的淤塞比较严重。 一些地段甚至需要几十个漕工同时拉拽一条漕船,才能让勉强让这条船通过,效率十分的低下。 这放在平时也没什么要紧,顶多苦了那些漕工。然而对于现在急等着江南钱粮救命的北京而言,那就是要命的了。 新上任的淮扬巡抚路振飞肩上的担子也的确十分沉重,孙传庭大军在河南的惨败使得淮扬直面李自成大顺军压力,因此上任之后路振飞除了要招募兵勇确保淮河一线不失外,还要赶紧组织人力疏通运河,否则他根本没办法去完成皇帝给他的使命。 一层层压力下来,便有了淮扬数万壮劳力齐聚运河的恢弘场面。 ......... 陆四现在还不知道新任淮扬巡抚是哪个,他只知道上了大堤后,他就得当苦力。 盐城县这次一共动员了一万多壮劳力,却是分成了三个片区:县城附近为一区,新兴场为一区,上冈为一区,各区都有带队的县衙人员负责,比如上冈这一区负责的就是钱先生和赵书办。 三个区段也都在清江埔运河南段,彼此相连,据老马说得有三十里长。 府里的意思很简单,什么时候盐城的一万多河工把这三十里长的运河淤积给通了,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回去。 “我的天呐,那要干到什么时候?” “没事,这么多人呢,运河能有多宽?我看呐顶多十天半月咱们就能回去了。” 宋五从前常带队出河工,对工期和工程量心中有个大概估数。 众人听了他的话都是高兴,尤其是周旺,出来才几天他就想老婆孩子了。 “没意思,连淮安城都不让我们进。” 广远这孩子一听不能进城别提有多失望了,他一路上念念不忘的就是进省城瞧瞧。 淮安是淮扬巡抚衙门所在,说它是省城倒也没什么不妥。严格意义上,南直隶这一边也没有什么省城一说。 “一天到晚就晓得玩,那城里有什么好玩的?你是钱多啊?”陆文亮对儿子一天到晚就想着玩有些不高兴。 “没有钱就不能进城了?难得出来一趟开开眼也是好的啊。”广远嘟囔了一句。 陆文亮刚要说儿子就被陆四拉了下,然后陆四笑着拍了拍广远的肩膀道:“等挑完河老爷带你进城玩一趟。” “哎,好呢,好呢!”广远眉开眼笑。 陆文亮也笑了笑,没再说进城的事,想来他心里也是想让儿子到淮安城见见世面。 县里通知传到各支队伍后,就有山阳县的人过来带路了。 几千人扛着大包小包,拿着各式工具沿着运河边的官道往清江埔而去,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奇怪的是运河上竟然还有很多船只在通行,这就让陆四疑惑了:通淤不是应该叠坝抽水清理么,那怎么还会有船只通行的? “你以为这运河是咱们家乡的小河啊,说叠坝就叠坝的?这大河清淤靠的是清淤船,就是在船上搭网架子,然后用铁龙爪下去勾...” 宋五的见识渊博让陆四很是佩服,但他说的那些东西陆四还是不太懂,不过他相信古人的智慧不比他差的。 至于什么清淤船,什么铁龙爪,等到了工地上肯定能见到,到时好生瞧瞧是什么原理便是。 就这么着,大约沿着运河边官道走了一个多时辰,众人终于到达了淮安府划分给他们的工地。 远远瞅那运河大堤时,就见南北有若干旗帜插着,堤上还有兵丁不时来回巡逻,远处的一处村子外面还扎有不少军营。 这让不少第一次出河工的乡民感到吃惊和困惑,但陆四却很淡然,丝毫不奇怪。 几万河工聚在一处,官府不派军队在此坐镇,要是运河里挖出独眼人怎么办? 但是,那军营辕门前竖立的一面绣有“金”字的大旗,让陆四的目光为之停留了很长时间。 第十四章 漕运总督 巡抚淮扬 明代有级别的将领,比如参将以上就有资格单独领军并成一旗,除军中惯用的号旗、信幡外,这类将领多另打一标旗。 所谓“标旗”就是表明其身份的军旗。 最普遍的做法就是以将领姓氏为标旗,如此远远一看便知领军之将是何人。 陆四看到的那面绣有“金”字的军旗便是一面标旗,这表明驻守在运河上的兵马隶属于金姓将领。 明末有什么姓金的将领么? 陆四想到一人,这人就是跟着左良玉之子左梦庚降清后,以一己之力替清廷平定江西,后来却没有得到清廷当有的封赏,反而遭到清廷委任的江西巡抚勒索,一气之下和部将王得仁在南昌举旗反正归明,进而又促使已经占领广东、福建的李成栋也跟着归明的金声恒。 除了金声恒外,陆四想不到还有别的出名将领姓金的。 只不过,印象中这个金声恒一直就是左良玉的部将,而左良玉现在应当盘踞在武昌一带观望北方动向,所以没理由跟着左良玉的金声恒跑到千里外的淮安来的。 这不符合历史。 “老爷,你看什么呢?” 广远见老叔一直盯着军营看,以为有什么稀奇事,也跟着翘首看去,可视线里除了不时进出的官兵外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没什么,” 陆四朝侄子笑了笑,见堂哥他们已经上了大堤忙拉着侄子跟了过去。 大堤上到处都是人,乱哄哄的。 包括盐城县衙在内的官府人员也是忙得焦头烂额,到处都是大呼小叫的声音。 几千上万人搁在一起,如何快速的将人安排到位可是让人十分头疼的事,哪怕之前府县早有预案。 “你们就在这呆着,别乱跑啊,我去找老马。” 宋五让大家伙将东西放下留在原地不动,他则穿过人群去找老马询问他们的住处。 一大帮子人也没地方坐,就蹲在堤上栽种的一排排秃了叶子的杨树底下,两手往袖子里一抄,棉瓜皮帽子头上一戴,尽显农民本色。 河边,停靠着几十艘宋五说的清淤船,这船看着不大,但船舱挺深。陆四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些清淤船勾上来的淤泥挑到远地方,另外就是河边浅水处要河工直接下水清理。 大冬天的下水,那是有的罪受。 陆文亮包袱里带了几双草鞋,就是为了下水干活穿的。能防水的皮靴子,一般人是买不起的。 和河工们老老实实呆在原地不同,有的人就敢乱走。 陆四看到王四那帮人不知什么时候和堤上一队兵丁混熟了,人群里还有那天和宋五说过话的马新贵,一帮人在那有说有笑。 二伯家的陆小华则拿了个装烟叶的袋子给那帮当兵的挨个抓,就跟后世散烟的差不多。 看来,那王四是已经开始为他的赌局提前做准备,打通方方面面关系了。 别说,这也是一种本事。 .......... 远河上,随着船工们统一的节奏桨板整齐的拍打着河面,三条官船缓缓的向着北边前进。 当中的一条官船有三层,船上有不少兵丁,还插着几面大旗,正是那新任漕运总督、巡抚淮扬的路部院座船。 早年间管运河的有漕运总督和漕运总兵官一文一武两个职务,称文武二院。然而总兵的职权却在总督之上,以至双方间的矛盾重重,甚至闹得不可开交,以致朝廷不得不加以干预。 万历二十七年,东林党要人,素有东林智囊之称的李三才出任漕运总督,时总兵王承勋乃是世袭新建伯王守仁的孙子,资历浅,才力懦,李三才到任之后“以气凌驾之”,加上王承勋畏惧如日中天的东林党势力,主动移座其下,以为如此退让就能避了那李三才的锐势,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不想,王承勋的退让却让李三才更加肆意,也助涨了李三才独揽漕运的野心。 上任不到一个月,李三才便上奏朝廷请撤漕运总兵官,时内阁首辅叶向高也是东林党人,加上万历皇帝长年于宫中,所以很快旨意便下来了,王承勋的漕运总兵官被撤。 至此,形成漕运由总督一人节制之局面,也让李三才一跃而为天下最富之巨宦。 据闻,时运河漕船三成为通州李家所有,或所控。 万历三十九年李三才失势之后,这运河才渐渐恢复从前态势,不过那被撤的漕运总兵官却是再也未能复设。 路振飞是继李三才后朝廷委任的第四任漕运总督,在此之前他从未有过独当一面机会。 早年间在福建任巡按时倒是立过一桩军功,时海贼刘香数勾结荷兰红毛夷入犯,路振飞悬千金以励将士,并遣游击郑芝龙、黄斌卿等大破刘香红毛夷,遂得以京卿录用。 此番奉旨南下淮扬总督漕运,路振飞压力很大,因为他手中无一兵一卒,故离京之时便遣人急信至福建“五虎游击将军”郑芝龙,请其遣兵淮扬相助。 郑芝龙接信后,一念当年与路振飞有同击外寇之谊;二念路已为督抚重臣,若能相助他日必有好处。便遣其弟、水师副总兵郑芝豹带兵3000经海船北上淮扬供路振飞调遣。 有了郑芝豹这3000兵,路振飞遂有底气,但这点兵马于黄淮布防显然还是不够,遂又将目光投至左近,新近又招得武昌左良玉麾下大将金声恒来投。 其实若能引来左良玉助守江淮更好,但路振飞深知以自已之才能、威望断驱使不得左,若真将左良玉引来无疑如瘟神,届时请君容易送君难。 倒是左良玉麾下的将领却是不虑的。 那金声恒因跟着左良玉在河南大败,所部损失很大,而左良玉虽败于李自成,但南逃之时却又收拢无数溃兵,使得麾下兵马复壮至二十余万。 武昌左近也是遭了连年灾火,哪里养得了左部这二十余万兵,因此金声恒部跟着左良玉在武昌也是日子十分不好过。 于是,在路振飞的一再招揽下,金声恒便带部私自脱离左良玉来了淮安,除主力受路振飞所遣于徐、泗一带布防外,其余兵马则担负起运河守卫之职。 这也就是陆四为何在大堤外侧看到金字标旗的原因。 金声恒就在路振飞的座船上,他是昨天从泗州赶来的,本是想问部院为何瞒着自已给北边的刘泽清送信,但一到淮安却被路振飞拉着视察运河清淤工程来了。 眼见一路过来路部院眉头始终不展,金声恒便劝道:“部院不必忧虑,淮扬各处河工皆已按期抵达,职料半月之内河淤当可得清。” 不想,路部院“噢”了一声却侧过脸来看着他,淡淡说了句:“听人说左大帅遣人送了你五千两银子?” 第十五章 我有虎臣 江淮无忧 “世人皆知左帅最重情义,职早年出身于盗,若非左帅知遇,职恐早已横死...然职此来部院处乃为报效朝廷,左帅不曾半分阻拦,遣人送银于职,亦为使职安心于部院处,绝无他意,还请部院明鉴!...若部院有疑职之心,职这就领兵回去。” 金声恒声音略微有些激动,看上去是对部院有疑他之心感到惶恐。然他却没如实相告部院,除了使人送来五千两银子外,左良玉还捎带给他一句话,那便是若淮扬站不住脚仍可回武昌。 “老夫既招虎臣来,便无疑虎臣之心,老夫只是说左帅小气了,如虎臣这般大将之材,区区五千两如何出得了手?再者,老夫这里难道比不过左帅那边?” 路振飞挼须,微微一笑。 “淮扬之富仅次江南,职所部这些年来随左帅东征西讨,从无一天踏实,现能得部院接济在这淮扬之地立足,职与麾下诸将深感部院大恩,绝无二心!” 金声恒这话倒不假,自崇祯五年投左良玉后,十一年间莫说他的部下了,就是他这个朝廷给封的总兵官也是无一日有过安逸,好几回都险些叫那李自成、张献忠给围杀了。 军中钱粮供应,朝廷也是屡屡接济不上,使得左部诸军不得不如流寇一般行事,落得个恶名狼藉。 自脱离左部来了淮扬之地后,金部方才得以喘息,也才算是真正享受到了官军待遇。 只此,便足以让金声恒死心踏地的受路振飞驱使了。 “我有虎臣,江淮之地无忧啊!” 路振飞不疑金声恒会弃了这淮扬富裕之地重新归投左良玉,先前所问不过是权术而矣。 只话音一转,这位路部院却又道:“不过老夫听闻虎臣部下军纪有些堪忧啊。” 闻言,金声恒一凛,忙道:“部院有所不知,职部原先跟着左帅也是吃了太多苦,初到这淮扬太平地,难免放纵了一些。不过部院放心,职已下严令,再敢有违军纪者,定斩不饶,职也将亲至部院处负荆请罪!” 一边的淮安知府吴大千听了这话,终是心头一松。身为淮安百姓的父母官,对于金声恒部下的那些虎狼之兵他还真是害怕的很。 半月内,往他淮安府递的状子多达一百余件,桩桩都是控述金部害民的。 可这些状子他接是接了,却根本没办法帮苦主伸冤,只因现下金部那些虎狼之兵比他这淮安知府还重要。 “虎臣呐,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想必你也知道,从前的事老夫可以不再追咎,但今后老夫绝不希望再听到你的部下祸害百姓!” 贵为漕运总督巡抚淮扬,路振飞身上自有一股威严。 “如今国家多难,内忧外患,闯贼已成气候,据报西安已失,老夫估摸明年开春那闯贼必提兵东犯京师,而京师供应全靠江南,陛下要老夫做这漕运总督,便是将万斤重担压在了老夫肩上... 你们可知老夫每日醒来都是如履薄冰,唯恐一个不慎负了陛下重托,误了我大明近三百载基业啊... ...虎臣切记,非老夫有意敲打于你,只这江淮之地乃重中之重,万不能有失,故你无论如何也要管住你那些部下,真要激出民变来,这淮扬之地恐也难让你立足啊。” 路振飞这番话说的不可谓不语重心长了。 金声恒自也知淮扬之地于他的重要性,忙拱手道:“部院面前,职不敢大言,但只要职在,定为部院效死,为朝廷效死,绝不像某些人般望风而逃,畏贼如虎!” “噢?” 路振飞莞尔一笑,“虎臣此言莫不是指老夫书信北边那位刘总兵?” 金声恒迟疑了一下,索性直言道:“既然部院问了,职也不好瞒着什么,职以为部院此举不妥。” “为何不妥?” “据职了解,那刘泽清部军纪败坏连流寇都不如,且怯战畏战,其人更是贪鄙无知,当年便有过向朝廷谎报大功邀取赏赐劣行... 陛下调他去讨寇,他却假称自已从马上摔下受伤不愿去,到头来还要陛下赐他四十两医药费。实在是搪塞不过去,就带兵到处抢劫,杀良冒功......部院久在京中,难道不知此人不堪?故职实在是糊涂,不知部院为何要书信引他?要照职来说,引他刘泽清来跟引禽兽来有何区别?” 金声恒话中的怨气连吴大千都听得出来,但后者却不加思索上前说道:“金总兵所言甚是,山东刘泽清非善类,其在河南不敌闯贼反纵兵劫掠徐州、海州,残害百姓,这种人,下官也不知部院为何要引他来?” “你们所说的这些,老夫何尝不知道?” 路振飞轻叹一声,苦笑一声,道:“只陛下委我巡抚淮扬,若不能防河,老夫有何面目去见陛下?...刘泽清虽恶,仍是朝廷所委山东总兵,其部兵马军纪再坏也总有数万之众,若老夫能接他入淮,给其钱粮,当能使其部收敛助老夫防河,若不然单靠虎臣一军如何能守住这千里河防?” 说罢,摆了摆手,“此事便就这样定了,再说那刘泽清也尚未回老夫书信,老夫这边想着他来,却不知人家愿不愿意来呢。” “这...” 金声恒见路振飞心意已决,便沉吟不语。 他知路振飞心思,明着是因无力守淮才要那刘泽清部南下以加强防河实力,实则却也有掣肘他金声恒的心思在里面。 这些个文官,都什么时候了,还要使心思防人! 金声恒自嘲一笑,也怪他部下兵马不过万,若有数万之众这位路部院又岂会“求”那刘泽清。 吴大千更是没有话可说,他是文官可变不出兵来。现在就求菩萨保佑那刘泽清部南来之后能听部院的话,收敛些军纪不使淮扬百姓同那徐、海二州一般枉死吧。 “部院这里若无事,职就先告退了,若有事唤我便可。” 金声恒呆在舱中气闷,便想出去透透气。待他退出后,从福建过来的副总兵郑芝豹便走了进来。 相比金声恒这个路振飞从左良玉那里翘来的防河助力,郑芝豹这个从前受过路振飞指挥的副总兵才算是漕运总督的嫡系。 “防河这件事,眼下需靠着他们,但终究还是要有一支自已的兵马才是,曰文啊,前番叫你着手团练乡民之事,进展如何?” 第十六章 有兵就是爷 没兵屁不是 郑芝豹刚要说话,路振飞示意他坐下说。 “曰文”是郑芝豹的字,其兄郑芝龙字为“曰甲”,另有一小名“一官”。 “回先生话,学生准备先从北边过来的难民之中挑选青壮5000人编成团练,待有小成之后再招募淮扬二府乡民团练,不知先生以为可否?” 和金声恒呼路振飞为“部院”不同,郑芝豹是以“先生”来称呼路振飞的,原因是早年路振飞任福建巡按时曾授业郑芝豹三月,并向朝廷保举其为国子监太学生,故而郑芝豹得以“先生”相称路振飞。 先募北地难民团练,这个思路是郑芝豹和吴大千商量过的。 二人均认为现在就招募淮扬府县青壮团练,可能会引起地方抵触,毕竟淮扬之地一直太平,百姓不闻战火,也不经战乱,陡然加以募勇定生抵触之心。故而不如直接从北边逃过来的难民中先择选数千来练,这样省事得多。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淮扬可用兵马不足,冒然征数万青壮团练,难以控制。就如现在运河上这数万民夫,就得以几千兵马看守,否则必会出乱子。 先练一部,再以此部为基础扩充,才是正途。 路振飞思虑片刻,点了点头,道:“也好,眼下防河为一重,清淤为二重。二者又皆需大量人力,但前者要重于后者,河防在,运河在;运河在,漕运在。二者轻重你们不要颠倒。” 郑芝豹、吴大千都是点头称是。 “练兵的事,曰文要抓紧,章程拿出来后就要马上着手办,千万不要拖延。另外,团练所需钱粮淮安府这边先行筹措,不够之处老夫从扬州调来。” 因为是在运河上的缘故,风有些大,虽说舱中还算严实,又生了暖炉,但路振飞还是觉得有些冷意,便将暖壶取了抱在手中。 吴大千却是有些为难道:“禀部院,今年夏粮早已收取,且亦已解往京师,现若团练乡勇,依部院所定前后要练数万,所需钱粮开支就是天文数字,再加供应金声恒部及其他各路兵防河,清淤数万民夫吃用,仅凭淮扬两府财赋维持实在为难...下官意部院可否向南都奏些钱粮来?” “对啊!” 郑芝豹叫吴大千这么一说,也立时附和道:“江南赋税甲于天下,先生奉旨淮抚巡扬,练勇也好,团练也好,防河也好,都需耗大量钱粮,若南都能够给予支持,先生这里压力能少许多。” “南都?” 路振飞却是摇了摇头:“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点,只南都兵部史可法这人节秉清刚,心存干济,是当世正直之人..然而此人门户之见深重,当年老夫曾疏劾周延儒卑污奸险,党邪丑正,而那周延儒又和江南东林复社有千丝万缕关系,尔今东林复社之人多位居南都朝堂之上,民间士林更是复社之天下,史可法纵是为国家大计想肯接济于我,也得先同这些人争口舌... 那东林党人啊,持论甚高,然于筹边制寇之策,卒无实着,他们不背后骂我路振飞便算不错,又岂指望他们能与我路振飞同心协力呢...此事,莫提,莫提。” 除去史可法门户之见颇深外,路振飞对他的才能也是质疑的,此人能有今日之声名地位全赖他的老师左光斗,可以说承荫于左。然出仕之后几无一功,以致朝廷叫他戴罪立功。 四年前,史可法因岳父去世离职,丧满后又被廷推为户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接替朱大典总管漕运,巡抚凤阳、淮安、扬州等地。 任上,史可法倒是有所作为,但只是上书弹劾罢免了三个督粮道,增设漕储道一人,使漕务大有整治,但却治标不治本,运河淤积这个关键问题却是始终不能解决,河防也是处处漏风。 故而皇帝才叫他路振飞南下淮扬,叫史可法去南京为本兵。 漕运总督兼巡抚淮扬是实权重臣,南京兵部尚书名位虽尊,但却管不到下面的督抚重臣,所以皇帝此举明显是闲置史可法。 可眼下局面,史可法这个原本是被皇帝派往南京闲置的本兵倒有可能成为左右大明政局的关键人物,万一北京沦陷,这位史本兵恐怕就是大明第一人了。 这一点,让路振飞也有些想不到。 “国事已然至此,他们如何还能有门户之见?” 郑芝豹虽入过北京国子监为太学生,但仍是武人本质,对先生所讲实是不解。 “门户之见,根深蒂固,我朝自万历起便党争不断,今日国事如此多难,与那党争、门户之见有脱不开关系...哼,老夫想呐,只怕是刀剑架上脖颈,这门户之见才能烟消云散...” 说完,路振飞有些疲倦的摆了摆手,“算了,你们也莫想着别处,钱粮之事老夫来想办法,你们只需将这团练和清淤之事做好便行。” 见状,郑芝豹和吴大千忙起身退下。 ......... 甲板上,金声恒负手看着岸边大堤上正在被衙役勒令排成长队的河工队伍,这一幕让他想起早年在乡为农时常出徭役的往事。 一晃都十几年了,金声恒略有感慨,忽的侧身对身后亲卫中的一人道:“忠义,我记得你好像就是这淮安府人吧?” “回将军话,小人是这淮安府盐城县的人。” 那名忠义的亲卫姓赵,是个约摸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左脸有一道从眼眉伸到鼻梁的刀疤,疤痕泛白且宽,如条蜈蚣般,可想当年伤势之重。 “噢,这么说来,这些河工都是你老乡了。” 金声恒抬手指了指岸上正在衙役带领走向工棚的河工队伍。 赵忠义朝岸上看了眼,点头道:“若是盐城县的队伍,那便算我老乡了。” “你跟我几年了?” “小的是崇祯十一年跟的将军,快六年了。” “噢,那也算老人了。” 金声恒哈哈一笑,一拍赵忠义的左臂:“跟老子六年都能活下来,你小子也算走运。” “都是托将军的福份,要不然小的不知在哪埋着呢。” 赵忠义这人倒也会说话,其原先在乡时是个无赖子,因伤了人怕官府拿他便往北地逃了。 一开始沿途乞讨,等发现北方已经大乱,乞丐连饭都要不到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投了当时还是千总的金声恒部。 几年下来,凭着精明和骨子里的狠劲,赵忠义不但活了下来还成了金声恒的亲兵,也算是他的福气了。 名字忠义也是金声恒给起的,原先叫赵三喜,家乡那边又叫他赵二混子。 “这世道,能有地方埋着也不错啊,将来我要是死了,都不知道有没有人替我收尸呢。” 金声恒心有所动,有些默然。早年与他一同为盗又一同投身左帅的几个好兄弟,如今就剩他一人了。 金的部下,也是统领运河监军的吴高见状忙用眼神示意赵忠义到一边去,尔后上前压低声音道:“将军以为这些河工可用否?” 金声恒随口道:“都是青壮,稍加训练,虽不当精兵,也能壮壮声势。”说完,奇怪的看了吴高一眼。 吴高瞥了眼刚从舱内出来的郑芝豹和吴大千,低声道:“路部院真要引那刘泽清过来?” “此事怕是要成真了。” 金声恒搓了搓了手,无意识的转动起手指来。 吴高“哼”了一声:“路部院糊涂,他是引狼入室!” “这件事我们无法阻止,你交待下去,叫大家伙都机灵些,刘泽清的兵比我们多,得防着这老小子对我们下毒手。”金声恒这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吴高却道:“将军,天天防人不如自己有人,照我说等清淤结束,不如将这几万河工裹了带去泗州,到时候咱们也有几万人,难道还怕了他刘泽清不成?” “嗯?” 金声恒心中大动,但却有些犹豫,“这些河工是淮扬征发来的,我们若裹了去,路部院那里不好交待...刚才路部院还责我军纪的事,我等寄人篱下,总要收敛些才好。” 吴高却是“嘿嘿”一笑:“将军也糊涂了不成,路部院连刘泽清那头饿狼都能接了,难道还会因为这几万河工跟咱们翻脸不成?...末将说句难听的,如今这世道有兵就是爷,没兵屁都不是!” “好!” 金声恒虽感恩路振飞收容,但本性可不是什么善茬,凶光一闪,闷声道:“这件事你看着办,清淤结束前不要露了口风,郑芝豹也在防着我们。” ......... 作者注:明代黄河入海非山东,而在苏北。 第十七章 河工苦 猪头肉 “一二三,拉!” 伴随着数十人的号子声,一大网兜的淤泥被从水中拽出,然后“哗”的一下倒入船舱。 黑乎乎的淤泥溅了船上几乎所有人一身,可除了溅在脸上挡住视线的会拿袖子抹一把外,其它人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整个清江埔南段三十里长的运河上,大致集结了七百多艘清淤船,这些船都是淮安府内河漕船厂造出来的,平日里船烂在那里没人管,这会却是不管好坏全拉了过来。 几百条清淤船一字沿着运河两岸排开,上千队挑着竹筐的河工在岸上不断来回,再加上河工们时不时的呐喊声,从高空看去,运河两岸如同一处硕大的工地,无比壮观。 河中央驶过的漕船和一些商船上的人对这一幕也是好奇,一个个站在船头看,就好像后世村民对修路队的围观般。 陆四也在挑淤泥的队伍当中,算上初到的那半天,这已经是他的第七天河工生涯了。 大伯陆有才给的那颗一钱重的银豆子发挥了很大作用,在排班干活时,宋五这个负责人没让陆家三个人下河挖泥,而是安排他们到清淤船上挑泥。 这个活虽然也苦,但起码不用下河挨冻。 这些天淮安一带的气温是越来越低,前天还飘了小雪。河里也都上了冻,先一天刚叫船破开,第二天早上铁定又结上,给清淤工作带了很大麻烦。 每天放工前,清淤船上的河工都得将舱里的淤泥清干净,要不然第二天冻得拿铁锹都铲不动。 如此恶劣天气,人还要下水干活,那罪要受多大可想而知。 上头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吩咐下来各片区半个时辰就得换人下河,谁的片区要是冻死人了府里唯管事的问责。 从这个角度来看,淮安府包括上头的淮扬巡抚衙门对河工们的生命还是看得蛮重。 可即便如此,那刺骨冰水已让不少下河的河工生了冻疮。 也没药治,大家伙就这么挺着,顶多晚上睡觉前拿热毛巾敷敷,不管是痒还是疼,都得忍着。 一些冻疮严重的隔天再次下水时,整个人能激的一哆嗦。 说实在的,陆四真的挺佩服这个时代的人,不仅吃苦耐劳,温顺听话,干起活来还厉害。 他真想不通大哥文亮他们是哪来的力气,可以从早上一直挑到中午连气都不带喘的。 尤其是那蒋魁,两担足有上百斤的淤泥挑在肩上跟玩似的,路上还能跟人边走边聊。 陆四呢,能咬牙硬撑着就算不错了,一开口就提不上劲。 最初那两天,真是怎么干都吃不消,大哥文亮心疼这个弟弟,偷偷给了船上挖泥的几人十几个铜子,如此那些人就给陆四竹筐中每次少铲两下,将百十来斤重变成七八十斤,这样才叫陆四硬是挺了下来。 后面,倒也适应了,就是两侧肩上的皮都叫磨破了,只能拿布垫着,不然疼得很。 宋五下午的时候跟蒋魁打趣,说他要能同时挑两个担子跑一个来回,晚上就弄点猪头肉给他。 一个担子一百来斤,两个担子就是两百来斤,这个重量上肩还得跑着来回,陆四自认打死他也做不到。 可蒋魁做到了! 望着这家伙挑着两百来斤淤泥轻松跑个来回,陆四当时眼都直了,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时也下意识的想到,也许人类的进步注定人类的体能会下降吧。 ......... 宋五没有食言,晚上还真给蒋魁弄了三两多猪头肉来。不过也不是他花钱买的,而是打王四棚里弄来的。 也就是刚到的那天王四的赌局没有弄起来,接下来的几天夜夜都开着。 听说不仅是好赌的河工去赌,连巡堤的士兵也有过去赌的。 动静不小,然而却没有人来管过,可见上上下下的关系王四他们都已经打点到位了。 陆小华子一直跟着王四他们鬼混,也没来找过陆四他们。倒是陆文亮时不时的念叨小华子,陆四这边却是想都不想。 河工们住的是山阳县统一在运河边搭建的木棚,十分简陋,四下用木板一钉,上面盖草,里面什么都没有,只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干稻草。河工们把自已带来的草席往上一铺,被褥打开一帮人就能并排睡了。 因为上面要赶工期,每天放工的时候都差不多酉时左右,大概后世六七点钟,那会太阳早就下山了,天色也早就黑了。 陆四现在每天最盼听到的声音就是敲锣放工声。 铜锣声一响,那就跟小时候听到放学铃声似的,整个人立时从紧绷的状态一下放松开,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霎那间得到很大的满足。 陆文亮有个特权,就是每天能比别人提前半个时辰放工,原因是他要回去给大伙煮饭。 淮安府这边给河工们备的粮食陆续发下来了,宋五将属于他们的一份领了就放在棚里。 除了大米外,还有白菜和青菜,另外就是一个棚给一壶油。除此之外还给发一口铁锅和一个木桶,铁锅是方便河工们煮饭烧汤用的,木桶则是给河工们洗脚用的。 铁锅和木桶上面都有商家印记,想来是官府指点供货的商家。 别看这些东西不值钱,但经不住量大,一个河道工程上上下下不知道要分多少银子。 一个棚住十几个人,一壶油省着点用,倒也能撑到最后。 给发油最大的原因就是河工们干的都是重生活,没肉吃就罢了,但一定要有油水。 否则,用不了几天,河工们连大解都拉不出来,何提干活呢。 ......... 陆四他们回来的时候,陆文亮已经把饭煮好,锅里的菜汤也快沸了。 “爷,饿了。” 广远这孩子可是一点也没了刚开始来的新鲜劲,把工具往地上一搁就一屁股坐在了他爹烧火的小木头墩上,两只手往锅下面的火堆一凑,别提多暖和了。 几天的泥工生活干下来,这孩子也算是真正知道什么是苦了。 “马上就好了,你先坐着。” 陆文亮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帮大家伙把工具放好。他这人闲不住,大伙吃完饭后也是他张罗着把碗筷拿去洗。 陆四猜测可能这和宋五安排他们陆家三人不下水有关,文亮哥多半是心中过意不去,怕旁人说话。 因为干的都是泥工脏活,大家伙身上没一处干净的,因此没人这个时候进棚子,都在外面坐着一边闲聊一边等吃饭。 陆四坐在地上把脚上的草鞋脱了下来,几天活干下来,这双草鞋的底板都快磨通了,前面也叫顶破了。 而且草鞋穿在脚上不舒服,特别的磨脚,要不是脚上有双袜子垫着,陆四肯定自己这双脚一定会磨破。 见堂弟手中的草鞋已经不行了,陆文亮就让他扔了,等明儿重新再给他拿一双。 陆文亮带来的几双草鞋都是他爹编的,老人家手艺是绝对没话说的,但草鞋再好也是草编的,实在是经不住这一天天的来回。 陆四“嗯”了一声随手将草鞋塞在火堆中,又顺手把袜子脱下来烤干。 虽然没有下水,但挑的是淤泥,莫说袜子了,就是裤子也早是湿的了。 干活的时候不觉得如何,停下来风一吹,那真是贴着身子的凉。 见汤锅沸了,陆文亮忙叫大家伙拿碗来装饭盛汤。 汤虽然放了盐有点咸,但肯定不能就这么下饭,好在大家伙都带有咸菜,一帮人就或蹲或坐在棚子里吃起饭来。 吃到一半的时候,宋五过来了,把用纸袋包着的三两多猪头肉递给蒋魁,挤挤眼道:“怎么样,我宋五说话算数啊?” “不丑不丑,五爷说话比皇上还有用呢。” 蒋魁那个高兴劲儿,自出河工以来他也是半点荤腥没吃过的。 读未修改内容请到:醋/溜/儿/文/学 第十八章 一把菜刀 “嚼舌头根子呢,我要说话比皇上还有用,现在就叫你们家去了...” 宋五哈哈笑了起来,“不过我们这淮扬猪头肉,皇上他都吃不到呢!” 众人跟着笑了起来,陆四觉得这话没毛病。 他敢打包票,崇祯爷没吃过猪头肉。 “行了,猪头肉弄给你了,你也别嫌少,老马叫我去陪县衙的人喝酒...你们吃完了就睡觉吧,这一天活干下来苦死了呢。” 宋五走时还朝边上的陆四点了点头,想必这个小绝怂瞎起名字给他的印象很深刻。 “五爷慢走,多喝点啊!”陆文亮端着碗起身目送宋五离去,骨子里透着老实。 “嘿,怕有三四两呢嘛!” 蒋魁掂了掂纸袋中的猪头肉,打开闻了闻竟是没有吃独食,而是朝众人叫了声:“人人有份,大家一人弄一块尝尝。” “蒋大敞亮!” 平日和蒋魁要好的夏大军第一个过来夹了块肥肉往嘴里那么一丢,然后大口嚼了嚼,再往肚中那么一咽,舌头那么一咂叭,好吃死了的样子。 “不丑不丑,真杀馋,过两天我也去买点吃吃,辣妈妈的,馋死了。” 夏大军说着又回到原地蹲着继续吃他的青菜汤泡饭。其他人脸上都挂着笑容,有人喉咙不由自主的咽了下,比如陆四和广远这对叔侄俩,可没人过来跟夏大军一样夹肉吃,因为他们都不好意思。 “怎么?都是家里人有什么难为情的?大不了下次你们哪个有肉的时候也把块我尝尝,来啊,快些,外头冷呢。” 蒋魁说完见大家伙还是没动,索性直接起来到他们面前一人给他们夹了一块。 “小四子弄块猪拱拱吃吃,” 蒋魁夹给陆四的是猪嘴唇上的一块肉,特别嫩,再加卤水煮过,吃进嘴里那是又香又好吃。 “那五爷我就不好意思了,谢谢了啊!” 陆四由衷感谢蒋魁,将那猪拱拱迫不及待塞进嘴里,一口嚼下去跟刚才夏大军一样咽进肚中。 淮扬猪头肉,真是人间最下饭的美味啊。 蒋魁又给陆文亮父子一人夹了一块,袋里还剩三块自个便就着饭吃了。 吃完,陆文亮叫广远帮大家把碗筷洗了,他则是去拎了一桶水来倒进锅中烧起热水来。 外面冷,大家伙进了棚子,身上的脏衣服脱了直接扔在门口边的地上。 虽说棚子里简陋得很,但十多人往里面一挤,没一会倒也不觉着怎么冷了。 没过多久,陆文亮那边就烧好热水,陆四提了木桶舀了拎进棚里。 就一个洗脚的木桶,肯定得轮流来。 夏大军、周旺他们几个下河挖泥的先洗,几个人脚往热水里一泡,先是一个个烫得嘴直歪,然后就是一个个的叫舒服。 等这几人洗完,陆四又去换了桶水来,没一会众人就陆续洗完脚。 陆四这边拿毛巾刚把脚擦干净,就见周旺把自已从家里带来的另一套干净衣服换上了。 “周二,你又去玩了?”夏大军坐在被窝里看着周旺。 蒋魁闷声道:“有什么好赌的,赢了是欢喜,输得了呢?不赌就是赢。” “晓得呢,我不赌,就是去看看,反正也睡不着。”周旺吱唔两声穿上鞋子走出了木棚。 陆文亮本想叫住他的,但他又不是周旺的长辈不好说人家。 陆四暗暗摇头,这个周二哥不知道哪来的赌瘾,打王四他们赌局开起来的第一天就过去赌了。天天如此,不到深更半夜不回来,也不知这家伙是输还是赢。 等周旺出去后,蒋魁突然道:“周二怕是输的不轻呢。” “怎么了?” 说话的是家住周旺家对面的甘秉良,年纪和陆四相差不大,不过胆子特别的小,人唤“二毛”。 陆四印象中他和广远十几岁时就打过这甘二毛,原因是广远说要娶人家姐姐做婆娘,二毛就说广远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把个广远气的喊上老爷一块揍他。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甘二毛那个比他大两岁的姐姐竟然始终没有嫁人,成了四里八乡有名的老姑娘,挺稀罕的。 蒋魁抖了抖被子上的灰尘,说了句:“昨天周旺跟我借钱的,我估计他怕是输不少了。” 一边已经进了被窝的夏大军“啊”了一声:“他也跟我借过的。” “没命,这家伙怕真是输大发了,今天下午他跟我又借了30文。” “前天也跟我借的,不过我没借他。” “......” 众人七嘴八舌,那周旺竟然跟七八个人都借过钱。不用问,这小子肯定输惨了。 “都输这么多了,跟他借跟你借的还去赌,他脑子坏得了!”陆文亮有点恨铁不成钢,他是看着周旺长大的。 蒋魁道:“行了,大家不要说了,就当不晓得,反正你们也不要再借钱给他...他婆娘要知道他输这么多钱,不跟他吵才怪。” 甘二毛“嗯哪”一声:“晓得呢,回去在他婆娘面前半个字都不能提。” “算了吧,反正也不多,他能还就还,不能还就当我也去玩两把输的了。” 夏大军这人倒也洒脱,既然钱借出去了,周旺也输惨了,那再想着这钱几时能还也没意思。 乡里乡亲,又是一个村从小玩大的,为了点钱闹翻脸也没意思。只盼他周旺能收手吧,要不然窟窿越来越大,补都补不住。 众人也是纷纷唏嘘,对周旺既是同情也不同情,一个个都不知道周旺这个老实人怎么就好上赌钱的。 这人,沾嫖可以,沾上赌那败起家来可狠着咧。 说了一会,众人便陆陆续续睡下了。一天的泥工生活干下来,一个个都累的好像骨头散架似的,哪还有什么精力闲聊。 很快,随着夏大军的第一个呼噜响起,木棚里的呼噜声就开始起伏不定,时而雷鸣,时而号角,时而低沉,好不热闹的很。 陆四叫这帮人的呼噜声搞得脑壳大,加上来淮安都七天了却成天窝在这运河当苦力,前路一片迷茫,自然一时半会也睡不着。 想出去走走,天寒地冻的实在是受不了,便躺在那胡思乱想着。 一会竟是想李自成这会在想什么,一会想崇祯这会又在想什么,一会想多尔衮是不是真的偷了他嫂子...总之,乱七八糟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四迷迷糊糊的终于困意上头,却隐约听见有人推门进来。 陆四一凛,旋即想到可能是周旺回来睡觉,但没听到对方脱衣的动静。 棚子里,除了众人呼噜声外,竟是没有别的声音。 陆四很困,他想合上眼睡觉,管周旺在干嘛。但是,总觉得不对劲,所以还是强撑着悄悄抬头看了过去。 黑乎乎的也看不清,地上有个人一动不动的坐着,似乎就是周旺。 这就让陆四有些疑惑了,不明白周旺不睡觉坐地上干什么? 想了想,他还是准备叫一声周旺,这时外面却有个刻意压低的声音传了进来:“周旺,你出来一下,王四爷要和你说几句话。” 声音很熟悉,是陆小华子! 呆坐在地上的周旺听了陆小华子的声音,身子明显动了一下,却没吱声。 等了片刻,见里面没动静,外面的陆小华子声音又传了进来:“四爷说你不出来的话,他就进去了。” 闻言,周旺有些惊恐,扭头看了眼身后酣睡的众人,一脸不情愿的走了出去。 就在周旺刚把门带上的时候,陆四听到了一声痛苦的闷哼,似乎周旺胸口或肚子被人踢了。 “走,去那边说话!” 陆四听到了王四的声音,与上次在渡船上听到的不同,这次王四声音明显带着凶狠。 陆四眉头皱了皱,他不知道周旺是怎么得罪了王四,但这人和他是邻居,平日两家关系也好,尤其是自已身体的原主人特别喜欢周旺的儿子大宝,加上周二嫂人也不错,所以陆四迟疑再三还是从床上轻轻爬起,摸到门口捡起地上一件也不知道是谁的衣服穿在了身上。 他要跟着去看看,他怕周旺出事。 但不知为何,在要拉门的那瞬间,陆四却鬼使神差的将和米袋放在一起的菜刀拿在了手上。 刀,是他从家中带来的那把。 读未-修改内容请到:醋#溜#儿#文#学 第十九章 刀,是什么样的刀 深夜的运河两岸格外的冷,怕是撒尿都能结冰那种。 出了木棚的陆四本能的将脖子往棉袄里边缩了缩,然后哈了口气四下看去。 运河上起了雾,雾气还很大。 唯一的亮源是守堤官军每隔半里设的火堆,这让陆四的视线受到限制,好在王四他们没走多远,依稀能听到动静,便将菜刀揣在背后裤腰带中,悄悄的跟了过去。 周旺被王四等人带到了一里多外堆积淤泥的一处鱼塘边,鱼塘早就被放干了水,里面现在堆满淤泥。 每天都有人过来将这些淤泥运到乡下发售,因为这东西很肥田,比农家肥还好。 当然,这些淤泥也无一例外的被大户垄断了。 因不知周旺到底为何事叫王四带到这边来,陆四也不好露面,就蹑手蹑脚到淤堆边一棵杨树后躲着,想听听究竟是什么回事。 王四那边好像是四个人,其中一个是陆小华,其余两个因背对着陆四这边,陆四不知道是谁,猜测可能是王四棚里的打手。 “四...四爷,你放心,钱我,我肯定会还的!” 深更半夜被人带到这里,刚才还挨了王四一脚,加上王四在上冈的凶名,周旺不恐惧是不可能的。 人已在发抖。 “还?” 王四笑了起来,“周二,你在我这里前前后后借了有十几两了吧?” “嗯。” 周旺脑袋耷拉着,心中已经后悔万分,恨不得拿刀剁了自已的手。 陆四这边听了也是吃惊,十几两是什么概念? 盐城县最好的水田不过才卖二两多一点一亩! 十几两相当于把周旺家几亩地全卖了,再搭上他家的房子都不够还的,说是倾家荡产一点也不为过。 这周旺,真是疯得了! “周二,大家都是乡里乡亲,不是我王四不好说话,只是你欠的实在有些多,再说你家什么条件大家心里都有数,所以我呐也不问你别的,就问这钱你打算什么时候还,又怎么个还法?” 王四说完摸出烟袋,陆小华子见了忙拿火折子帮他点上,然后拿脚轻轻点了点周旺,低声道:“四爷是通情达理的人,你有什么想法就说说。” 周旺“吱唔”道:“钱...我肯定还,但现在真没有...等开完春我打算去海子里给人烧灶...反正四爷放心,这个钱我是肯定还的!就是可能要拖拖。” 说完,他抬头有些期待的看着王四,换来的却是王四拿烟袋狠狠打了他下,“呸”了一声:“你活见鬼呢!还海子里烧灶?你他娘的烧一年灶才几个钱啊?欠我十几两再加利息,把你烧成骨头你也还不上!” 周旺可能是眉眼那边被烟袋打到,疼得捂着自已的左眼却是一声也不敢吭。 “四爷,不打他撒,他老实人一个,让他再想想办法嘛。”陆小华子毕竟和周旺一个村,这会要不帮他说两句过不去。 “他能有个屁的办法!” 王四却是根本不理会陆小华子,随手将陆小华子推到一边,上前对着周旺又是一脚,结果把人踹在淤泥堆上。 “办法我替你想了,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什...什么办法?” 周旺明明个子比王四还高,可被对方拿脚顶着自已胸口愣是不敢动半分。 “别说我王四不帮你,和你说明了,你欠这么多钱肯定还不上,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你把婆娘叫我带出去做一年工怎么样?” 王四竟是带着微笑说的这话。 “这不行!” 周旺则是惊恐万分,王四嘴里说的做一年工是什么意思,他能不知道! 陆四也是眉头皱起,这王四也真是丧尽天良的很,带人家老婆出去跟逼良为娼有什么区别? “好四爷,我求求你了,钱我肯定还,你通融通融...你那个法子肯定不行...” 周旺挣扎了,却不是反抗,而是“扑通”一声跪在了王四面前直磕头。 站在一边的陆小华子也是愣住,他可不知道王四竟然是想要周旺婆娘出去卖,心里很是纠结。 这时,王四带来的两人中突然有人说了句:“我说四哥,你也够缺德的,这把人逼的我都看不下去了。” 竟是那天和宋五闲扯的马新贵。 王四扭头望了眼马新贵,哼了一声道:“看不下去可以,钱你不要分。” 一听这话,马新贵忙咧嘴笑道:“瞎说,我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那就不要说话,” 王四扭过头看向给他磕头的周旺,“你就是把头磕破了也没用,要么现在还钱,要么就让婆娘跟我出去。” 语气根本不容商量。 “不能,不能...肯定不能...”周旺又急又害怕,眼泪都下来了。 “跟你好商量你不睬,非要我打你一顿才肯是吧!”王四直接威胁。 周旺滞了下,随后咬牙道:“四爷,我求求你,这件事真不行,欠你们的钱我回去卖地给你们行不行!” “不行!” 王四手反给了周旺一个嘴巴子,狠狠道:“我就要你婆娘跟我出去!” 然后朝后面叫了声:“仇五,教训教训他!” “嗯哪!” 被唤作仇五的打手二话不说上前就朝周旺身上踢去,周旺疼得抱住脑袋蜷在地上痛苦的叫了一声。 王四听了却骂道:“你再敢喊一声,今天就把你打死!” “唔...” 周旺不敢喊,他知道王四这帮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仇二也是个下得了辣手的,拿脚不停的在周旺身上踹,似乎要打到对方求饶同意王四的要求才会住手。 陆小华看不下去了,本着同村人的念头想上前替周旺求个情,可王四却瞪了他一眼,无奈只好闭嘴。 马新贵一脸无所谓的看着,其实如周旺这种人他见得多了,一开始这不行那不行的,最后一打通通都行。 “住手,你们要把人打死吗!” 陆四没办法不出去,照这般打法周旺不死也得受重伤。 “小四子?” 看到堂弟陆四出现在这里,陆小华子愣住。 “你们认识?” 王四转身看了眼陆四,对陆小华子道:“叫你家兄弟不要管闲事,这里没他什么事,回去睡他的觉。” “好,” 陆小华应了声上前想要把堂弟拦住,他知道堂弟跟周旺家关系近,怕堂弟无端卷进来。 却没想到堂弟没有理他,而是径直走到周旺那边,蹲下身去将蜷在地上的周旺扶了坐起。 仇五下手太重,周旺脑袋都被打破了,流出来的血在他脸上结了一道长长的冰霜。 至于身上的伤势一时看不出,反正不轻,因为周旺已经疼的说不出话来。 “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但你们逼人卖婆娘就未免说不过去了吧?” 陆四缓缓起身,看着那传说中上冈一霸的王四。 王四还没说话,仇五先开口了,阴侧侧的盯着陆四干笑一声:“你晓得我们是谁啊?” “不晓得。” 陆四摇了摇头,这种人晓得不晓得都没意义,在他眼里,这些人都是死人。 用不了几个月,北边过来的刘泽清、高杰两支兵马就会跟蝗虫过境似的席卷淮安,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随后跟进的清军则是一锤定音,将数百万人口的大府淮安瞬间变成只有三十余万人的小府,直到伪康熙末年才恢复过来。 不管是在明军眼里,还是清军眼里,淮安府的百姓都是蝼蚁。如王四这般只会欺负百姓的油混,在那当兵的眼中也不过是一刀的事。 越是有钱,越倒霉。 “不晓得你出什么头!” 陆四很淡然面对他眼中的死人,可对方却在他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一拳就打在了他脸上,当时就觉眼角火辣辣的疼,还有那么一阵晕乎。 “仇五,你什么意思,他是我兄弟!” 陆小华子虽然跟陆家人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总是陆家的人,见仇五竟当他面打自已的堂弟,顿时也火了,上前就要将仇五推到一边。 可没等他动就听后面有人愤怒的骂了一声:“狗杂种,你眼瞎了敢打我老爷!” 在陆小华和一边的马新贵错愕之际,一个人影从他们面前跃过直奔仇五而去,然后他们就看到一根扁担笔直的砸在了仇五额头之上。 “咚”的一声,声音很大,扁担也是“叭”的一下断成两截。 “狗杂种...” 仇五有些难以置信,他瞪大双眼死死盯着拿扁担砸他的人,然后晃了一晃,“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一动不动。 这一幕把陆小华和马新贵他们都给吓住了。 陆广远自已也呆住了,手一抖半截扁担脱落在地,心跳得好像要蹦出来似的,脑海中也是一片空白:他似乎把人打死了! 这人怎么这么不经打的? 广远脸色煞白,一动不动,看起来也是魂飞魄散的样子。 “小杂种,你敢杀人!快,快报官!”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王四,惊骇之余这个老油混想到的竟是报官! 可没等他去报官,一个人影突然闪到他的身侧,然后就觉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的左肩和脖子连结处。 定睛一看,是一把菜刀。 刀把子上还粘着根小拇指长的菜叶。 读未-修改内容请到:醋#溜#儿#文#学 第二十章 我们是一伙的 -读-未-修-改-内-容-请-到:醋##溜##文##学 陆四杀人了,他没有选择。 他不可能让广远叫官府捉去。 但他从来没有杀过人,所以菜刀在颤动,这让被砍的王四感受到了疼痛,同时也是无法相信自已的眼睛,如同刚才亲眼目睹仇五被一个愣头青拿扁担砸死般。 这小子敢砍我? 这世上还有人敢杀我! 这些小崽子下手可真狠啊... 出于本能,王四抬起右手想要将脖子上的菜刀拔出,但对面那个同样愣头青的年轻人却颤悠悠的用另一只手阻止了他的动作,然后将砍在他脖子上的菜刀用力的向内压了压,顺着手劲向下带了带。 菜刀虽磨的锋利,但实际仍是很钝,如同剁那带粗皮的肉,有的时候必须用刀刃来回拉一下才行。 “呃...” 脖间的巨痛让王四痛苦的发出低沉声,他半张着嘴巴,呆呆的望着陆四,有气无力喃喃道:“你...敢杀我...你知道,知道我是谁吗...” 大约四五个呼吸后,陆四咽了咽喉咙,回答了王四的问题。 “你以为你是谁?” 紧接着,可能是肾上腺素的作用,也可能是出于要做就做得彻底的念头,第一次杀人的陆四抬脚踹向王四。 “阎王也是官,你到他那报吧...对了,记住,杀人者,陆文宗!” 伴随着王四的身子向后倾倒,菜刀从他脖子中间脱出,尔后一道血箭“噗嗤”一声喷了边上震惊与一脸懵逼的马新贵一脸。 腥腥的,热乎乎的,然后是冰凉。 这天气,实在是冻得太快。 王四被破开的脖子皮肉绽放,有热气外冒的同时又结了无数血凌子、血团子,模样实在是太恐怖,以至陆四胃中有些翻江倒胃,但他忍住了。 他知道自已不能吐出来,他还有事要做——还有一个人! ....... 爱吃猪油渣子,长相酷似后世演员王大治的马新贵看到刚刚杀了王四的小子突然转身对着他,手中的菜刀还挂着一条长长的血凌子。 他意识到不妙! 果然,陆四动了,动的同时朝边上傻看着的堂哥和侄子喝了一声:“杀了这姓马的,今天这事不能有活口!” “啊?!” 陆小华一个激灵,身为兄长的他有些迟疑,但也就是三四秒的时间,他纵身跃到马新贵身边将对方狠狠扑倒在地,一只手按着对方的一条胳膊,另一只手去捂对方的嘴,同时右腿膝盖死死的抵在对方的大腿上。 沉浸在自已杀人恐惧中的广远也被老叔的喝声惊醒,扭头看到华大爷已经将人扑到,迅速反应过来提着手中的半截扁担冲上去就要打那姓马的脑袋。 老爷说的对,今天这事不能让人知道! 只要没人知道,他就没有杀过人! “唔唔...” 马新贵死命的反抗着陆小华,嘴巴被捂的他脸胀得通红,叫陆小华压得也是气都快喘不上来。 等看到杀人的两个陆家人一个拿扁担,一个拿菜刀朝自已过来后,人吓得魂都快离身了。 陆家这几个崽子怎么这么毒的! 马新贵想不明白,也急了,不停的挣扎,右手几次脱出拼命捶打陆小华的脑袋,打不动就揪陆小华的头发,可陆小华这会也是发了狠,哪怕头皮被马新贵拽下一片都不肯松手。 小四子说的对,今天这事不能有活口! 他陆小华虽不是陆家的根,但也是陆家把他养大的! ....... 陆四紧张的向四周看了眼,他也很慌,好在四下里除了远处堤上的火堆,没有任何动静。 马新贵是跑不掉了,他不是杀人狂,但却不能不杀马新贵,哪怕对方是里长老马的侄子。 两条人命注定这个马新贵要被灭口,否则他陆家叔侄俩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谁让现在的淮安府还没有大乱呢,那官府可还是正常运转的。 陆家三人杀人同时,坐在地上喘息的周旺一点反应也没有,可能事情发生得太快,他的大脑还在死机中。 “广远,快动手!” 马新贵的拼死反抗让陆小华红了眼,然而就在广远手中的扁担要砸下去时,那马新贵终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掰开了陆小华的手,顾不得吸口气就惊慌叫了声:“别杀我,我们是一伙的!” “一伙的?” 单纯的广远听了这话,生生的刹住了要落下的扁担,狐疑的望着瓜皮帽子掉到一边,头发上满是淤泥的马新贵。 什么一伙的? 陆小华也是一愣,就这么个愣神叫马新贵逮住了机会,猛的张嘴在陆小华手上一咬,疼得陆小华一下甩开了马新贵。 等意识到不好时,马新贵已经地上连滚三个跟头,脱离了他的控制。 然而让人惊讶的是,这个马新贵却没有就此往大堤跑,也没有喊人救命,反而一边呼呼的喘着气,一边对面前的陆家三人道:“我说哥几个别怕,王四死了活该,他棚里的钱我们几个分了!” 陆四却是置若罔闻,沉着脸往前走了一步,可他一动,那马新贵也发狠的朝远处的军营一指:“你再动一步,我就喊了!” 这话让陆四真的停了下来,他没把握能在制伏马新贵的同时堵住他的嘴巴。 深更半夜的要是嚎一嗓子,半个运河都能听得见。 见陆四没再过来,马新贵松了口气,道:“我说的是真话,这王四我早就想弄死他了,所以我不仅不会告发你们,还会跟你们一块分王四的钱。” “有多少钱?” 陆小华下意识问道,然后就知道不妥。 “这几天他棚里赚了不少,少说也有一百多两。” 马新贵说话的同时仍是保持着高度戒备,尤其提防着手中拿菜刀的陆四。 “这些钱我们几个人分了,今天的事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如何?” 说完,马新贵又朝仍跟个痴子似的周旺一指,“他的债也不用还了。” 陆小华听的很是动心,一百多两啊,他替王四打下手混饭吃,一年顶多从王四手里得个三四两,就这还得跟个孙子似的巴结王四。现在却能分到二三十两,王四又死了,回上冈后他自已都能开棚了。 “老爷?” 广远这孩子没啥想法,老爷说啥他就干啥。 “你以为这样说我就能放过你,两条人命,你叫我拿什么信你?” 陆四不相信马新贵,他不会给自已留下任何祸患。 “小子,现在你杀不了我!...就算你能把我杀了,这里三具尸体,你以为官府会查不出来!别忘了,你们棚子里有人知道王四找过周旺,那些府里县里的捕快再蠢也会查出是你们干的!到时候你们以为你们能跑得了?” 马新贵笃定他死不了,他知道对方也害怕他大喊救命,更重要的是他们没办法把屁股擦干净。 广远“啊”了一声:“对,老爷,我爹和蒋大爷他们知道我来找你。” “你真不会告发我们?” 陆小华本来就没杀人,再被马新贵这么一说,自然就更不想沾上人命了。 “我马新贵说话什么时候不算数的?小华子,现在王四死了,仇五也死了,以后你要自已干,我马新贵撑你,别的地方不敢说,上冈这一片你就是数得上号的人物!” 马新贵这家伙倒是懂得分化,几句话一说,再给陆小华描绘出个好前景来,还真让陆小华大为心动。 陆四见状眉头不由皱了起来,他在考虑马新贵所言值不值得信。 毕竟事关他和广远的性命,疏忽不得。 正思索着时,身后的周旺突然“啊啊”两声,陆四一惊,回头看去,也是吓了一跳——那个被广远用扁担砸死的仇五竟然又站了起来! 诈尸?! 陆小华他们也吃了一惊,愣愣的望着正在揉脑袋的仇五,很快意识到这家伙不是诈尸,而是没死! “妈的,小狗崽子敢拿扁担砸老子,老子弄不死你!” 仇五真没死,他是被打晕过去,现在则是被冻醒了的。只不过,他的前额明显凹进去一截,看上去就好像少了一块头骨似的。 不过很快仇五也愣住了,他看到了地上的王四尸体。 “四哥?” 还有些昏沉沉的仇五没搞清楚状况时,耳畔就听有人说了句:“快弄死他!” 动手的竟是马新贵,他从广远手中一把抢过扁担飞步上前,就照着傻愣着的仇五的脑袋重重一下。 这一下,把仇五砸得是眼冒金星,本来就没平衡好的身子一下又倒在了地上。 可这人脑袋真是结实,竟然还是没死,反是张大嘴巴吃惊的问马新贵:“你打我做什么?” “我...” 马新贵看了眼手中的扁担,“叭”的一下对着仇五的脸就来了一下。 仇五就跟断头的蛇一般身子一下蜷了起来,疼得喊了一声,陆四一慌忙要上前用菜刀结果这家伙。 周旺却扑了上来,一手死命的勒着仇五的脖子,任凭仇五怎么踢打双脚也不松手。 直到仇五的舌头伸得老长,眼珠子都要爆出来,整个人也不再动弹时,周旺才缓缓的松开了右臂,然后一下又瘫软在地。 脸上竟满是泪水。 马新贵看了眼周旺,拿扁担捅了捅仇五的脸,又不放心蹲下去探了对方的鼻息,方才出了口气,抬头对陆四三人道:“哥几个,这下我们是一伙的吧?” 第二十一章 淤泥埋尸 官兵裹夫 陆四认可了马新贵,这家伙确实不会出卖他们,但他也没就此将马新贵当成“一伙的”。 怎么看,这马新贵也不是个刚杀人的雏,就刚才的果断和狠辣劲,弄不好这小子手上有过人命。 这种人,还是离的远些好。 陆四可不想哪天叫这人给当了垫脚石,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 不过,这马新贵倒也有胆识,刚才面对陆家三人“行凶”时的表现,还是让陆四刮目相看的。 这世间,总不缺亡命徒。 只是,王四、仇五两人的尸体怎么办? 眼下是什么时辰,陆四不知道,但估计离天亮不会太远。要是不赶紧处理尸体,天一亮就等着被人发现吧。 两具尸体不是两个小石子,随手往河里一扔就沉下去的,往哪里藏是个大问题。 运河绝不是抛尸的好去处,莫说正在清淤,铁龙爪随便就能勾出来,就说让那尸体如何不浮上来就是个大难题。 剁了分解,陆四还没这狠劲。 说一千道一万,他骨子里还是个良民,要不是怕广远叫官府捉去,他不可能动手杀王四的。 至少,现在没有杀人的冲动。 带刀出来,也仅仅是为了万一出现什么紧急情况,能够自保而矣。 最终,还是马新贵出的主意,他让几人合力将王、仇二人的尸体抬到淤泥堆中央,然后让周旺去找两把铁锹来。 “动作快些,别惊动人,取了就来!” 周旺却没立即就去,而是朝陆四看了眼,后者点了点头后他才“噢”了一声,默默去住的木棚取铁锹了。 广远这孩子却挠了挠头道:“埋这怕是不行,天亮后当地人会过来运淤泥的,到时挖出来怎么办?” “这么多淤泥,他们要运到什么时候?尸体埋在中间,我看没半个月当地人不知道里面埋着人。” 马新贵说着探身在王四和仇五翻来翻去,却不是为了搜刮二人身上的钱财,而是将二人随身带的户贴给拿走。 此人果然有心,且是个老手。 陆四暗自警惕,至于埋尸淤泥堆这个法子他没意见,别说半个月后尸体才会被人发现,就是七八天也够了。 宋五说过,再干几天这工程差不多就结束了,到时河工返乡撤的干干净净,工地上突然冒出两具死尸来,够官府那些捕快们忙活的。 这年头可没什么监控,也没什么指纹,想要核对两具死尸的身份虽说不及登天之难,但也绝对能让那帮捕快跟帮瞎子样先转几个月圈。 几个月后,还有官府吗? 还有王法吗? ...... 周旺将铁锹取来后,广远和他便开始挖那冻得冰硬的淤泥堆。挖了没一会,陆小华换下周旺,因为周旺先前被仇五打的太狠,身上有内伤。 几人合力之下终是挖了一个差不多一米多深的大坑,马新贵跳下去看了看说可以了,众人便将王四和仇五的尸体扔了下去,又将刚才挖出的淤泥再堆了回去。 广远不放心,在埋尸处跳了一会,看脚下压得结结实实的才算安了心。 周旺和陆小华则累的坐在地上休息,二人刚才挖坑的时候还不如何,这会尸体埋了反而都有些心跳加速。 “拿着,” 马新贵将刚才从王四、仇五身上摸出来的散碎银子和一些铜钱丢给了陆小华,那两张户贴则蹲在一避风处摸出火折子给烧了。 这下就是查无可查了。 见陆小华望着埋尸地有些发呆,马新贵嘿嘿一笑,拍拍他肩膀道:“放心吧,别说官府一时半会不知道这里死了人,就算知道了也没事。” 陆小华一愣:“怎么?” 马新贵没答陆小华,反而看向边上的周旺,问他:“你知道王四为什么逼你?” 周旺一怔,摇了摇头。 陆四扭头看向马新贵,王四今天的确过份了。 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但人家既然答应回家卖地还钱,你王四也不至于非要拉人家老婆出去卖啊。 说到底,干赌局放利子的图的是财,不是图人家破人亡的。只要有钱收,哪个愣种会往死里逼人? 要知道,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不过... 陆四朝周旺瞄了眼,这个周二哥先前的表现似乎连兔子都不如,还好,在最后关头总算硬气了一把,没让人彻底对他失望。 陆小华也奇怪这事,印象中能让王四这么干的是那些已经输得倾家荡产,家里实在拿不出东西还债的,这才拉人妻女,而周旺显然不属于这类。 “你们都不知道吧,实话告诉你们,他王四这么干是缺德的冒烟,他是根本不指着周旺还钱...” 说到这,马新贵却突然闭嘴不语,然后扭头朝陆四看了看,道:“等会你们跟我去王四的棚里取银子,大家分了之后我劝你们赶紧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为什么?”问话的是陆小华。 “我们不能走的,公家还要我们挑河呢,现在回去公家要罚我们的。” 广远摇了摇头,要是杀人的事发了,他说不定能和老爷立即逃走,可现在这事发不了,他干什么要跑? 跑了,才是做贼心虚呢。 到时候尸体被挖出来,官府一查谁跑了,他不就完蛋了么。 “挑河?” 马新贵“嗤”了一声,白了眼憨憨的广远,“你知道个屁,再挑下去你们小命就都没了!” “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陆四觉得不对劲,马新贵一定知道些什么。 “新贵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要是的话,大家现在是一伙的就告诉我们吧。”陆小华也紧张起来。 “这个嘛,” 马新贵想了想,咧嘴道:“行,反正咱哥几个现在算是一条船上的,看在你们帮我弄死王四的份上,我就再帮你们一次...不过这事只能你们几个知道,千万别传出去,要不然会出大乱子的!” “到底什么事,说得这么悬乎?”陆小华紧张的都坐不住了。 陆四也是神情凝重,这马新贵是里长老马的侄子,平日里与王四他们和县里的人、守堤的兵打得火热,所以知道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很正常。再结合王四没理由的往死里逼周旺,马新贵所说的恐怕真是件很严重的事。 “到底出什么事了?” 陆四的语气并不重,但他手里那把结着血霜的菜刀却给人无形的压力。 马新贵也许是感受到了这股压力,也知眼面前这陆家的小崽子毒的很,便直说道: “守堤的官兵要把你们这些河工拉到北边当夫子...这些个兵可不是我们本地人,所以给他们当夫子有什么下场,你们自己去悟,反正我听说十个里面能活一个就是祖坟冒烟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们,想活命的赶紧走,迟了,你们后悔都来不及。” 第二十二章 夫子炮灰 何去何从 “你这消息听谁说的?不可能,我们是来挑河的,他们凭什么拉咱们的夫子啊!” 周旺叫马新贵说的这事再次给吓着了。 “我看没这回事,守堤的那些军爷看着挺好,怎么突然就要拉咱们当夫子?” 陆小华子也有些不相信。 他跟王四和堤上那些兵打过交道,虽说看着凶,但赌起钱来也爽快,从不赖账,跟他们也称兄道弟,怎么看也不像是要祸祸他们的样子。 “老爷,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要是真的话,咱们是不是就回不了家了?” 广远曾听宋五说过有官兵拉人当夫子的事,不过他以为当夫子顶多就是替官兵搬搬东西,帮他们喂喂马,端端水、做做饭之类的杂务,就跟给人打短工似的,时间到了就放回来,所以没什么大不了。 但马新贵说给官兵当夫子是九死一生,这就有点吓着广远了。 陆四却知道马新贵说的没错,这年头无论是叫官兵还是叫流寇拉去当夫子,都注定是条有去无回的路。 因为不管是官兵,还是流寇,他们在打仗的时候都会把夫子用在第一线,是谓以人命去消耗对手的弹药箭枝,或以人命去填平对手的堑沟。甚至,还会在缺粮的情况下以夫子为食物,如那位已经降了清的祖大寿。 夫子不是人,他们甚至连被称为人的资格都没有。 他们只是炮灰,只是一群被用刀枪驱赶的牲畜。 极少数的夫子会幸运的存活下来,然后他们就会被称为精兵。 精兵的定义在这个时代其实很简单——别人死了,你还活着,你就是精兵! 如果真如马新贵所言,守河的这支官军要将他们几万河工裹去当夫子,那陆四敢断言,这些河工的家里怕是十有八九都要戴丧了。 陆四曾想过叫新来的淮扬巡抚拉了壮丁当兵,因为这说不定是他的一个机会,但这个机会的前提是淮扬巡抚募兵,而非是叫外地来的兵拉了夫子。 当兵和夫子可是两回事。 家乡的兵和客兵更是两码事。 要在淮扬巡抚衙门和北边来的不知名军队选一个,陆四肯定毫不犹豫选前者。 前者还算家乡父母官,后者,虎狼也! 明末军纪败坏之罪魁祸首就是客兵。 显然,运河上这支监军就是客兵。 “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守堤的官军是谁的兵马你知道吗?” 陆四必须要搞清楚消息的真假,也急于知道运河上这支打着“金”字标旗的军队究竟是谁在统领。 马新贵瞥了眼陆四,有些郁闷:“你不信我说的?” “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想知道更多一些。” 陆四向前近了一步,“有些事,知道一点和知道所有可不一样,好比你们棚里摇骰子,一颗骰子决定不了输赢,得全开了才知道。” “有道理,” 盯着表情凝重的陆四看了几个呼吸,马新贵“嘿”了一声:“那好,都是乡里乡亲的,我就统统告诉你。” ..... 按马新贵的说法,王四有个表弟叫赵三喜,几年前在镇上失手把人打成重伤,害怕官府抓他做牢吓的连夜跑了。 结果这小子在北边的河南要了一年饭后不知怎么的就当了官军,因为打起仗来不要命,被上面的将领看中收在身边当了亲兵,还给改了个名字叫赵忠义。再后来赵忠义跟着的那个将领受漕运总督所召带兵来了淮安防河,他便也跟着过来,算是回老家了吧。 听到这里,陆四打断了马新贵,问道:“赵忠义跟着的那个将领是不是姓金?” “好像是,” 马新贵侧头想了想,“对,听王四说他表弟跟着的是一个叫金声恒的将军。” “果然是他。” 陆四自言一句,同时心下暗凛,金声恒这个人祸害百姓的程度比刘泽清还要过之,赣州屠城就是这家伙干的,杀了二十几万人。 被这家伙的兵拉去当夫子,绝对没有好下场。 “什么?” 马新贵叫陆四的反应弄得有点困惑:什么果然是他? 陆四忙摇头:“没什么,你继续说。” 马新贵“噢”了一声,带着几分疑惑继续说道:“赵忠义那小子离家几年,知道我们盐城县的人在这出河工,便想过来看看有没有熟人在,没想撞上他表哥王四...” 据马新贵讲,赵忠义虽离乡几年,但对家乡人也重感情,不忍心家乡人被拉去北边当炮灰,就将上面准备把运河上的河工给裹到北边当夫子的消息偷偷告诉了王四。 赵忠义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能救一个算一个。他认为只要表哥王四把这个消息散出去,不能救下所有人,至少也能让老家上冈的乡亲们躲过这一劫。 “赵忠义是对得起咱们家乡人了,可他不知道他表哥王四真他娘的不是人养的!” 马新贵恨恨的“呸”了一口,“王四不但没把消息传出去,反而想你们这帮劳力反正要被官兵拉走,到时都是死在外面的多,所以不如在溜之前逼周旺签卖他婆娘的契书,这样能从周旺他婆娘身上把钱赚回来,要不然周旺死在外面他的钱跟谁讨呢...嘿,这黑心肠却没想到栽在你手中,活该!” “畜生!” 想到王四逼迫自已的情形,周旺拳头紧握,死死看着脚下的淤泥,恨不得把王四再扒出来剁成肉泥才好。 “这么说来,事情是真的了。”陆四的神情从凝重变得阴沉。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有好处?” 马新贵搓了搓手哈口气,朝陆小华他们三个道:“你们也别愣着了,赶紧跟我去拿钱,然后你们想办法离开这里,迟了我怕你们走不得了。” 周旺失神的问了句:“官兵什么时候拉我们走?”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早走早好,说不定那帮官兵等不急了天亮就要带你们走呢?” 马新贵说着就要下淤泥堆,陆四却一把拽住他,闷声道:“知道这个消息的恐怕不仅是我们几个吧?” 马新贵回头朝陆四看了一眼,嘿嘿一笑:“你说呢?” 第二十三章 风起运河 人都有亲朋,乱世里当兵的眼里也没有贵贱。 知道拉夫这件事的肯定不止陆四他们几个,起码老马肯定知道,马新贵这个做侄子的再坏总不能坑自家伯父吧。 粮长,可不算官。 金声恒真要裹夫,老马这个粮长也别想跑,弄不好县里的什么书办、先生一个都落不下。 纵是官又如何? 隔壁村做过知府的吴老爷不也叫刘泽清给拉了夫么,要不是他自已跑得快,这会怕早就成了大顺军的刀下亡魂了。 当然,在没到迫不得已时,这些原先“体制”内的大小头头们还是能继续发挥作用的。 夫子,能当炮灰,能当牲畜,也能跟着摇旗呐喊,壮壮声势的。 盘踞在武昌的左良玉那二十几万人马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只是,如果老马知道要拉夫的事,那他为什么不透露给乡民们? 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是老马也跟王四一样不顾乡亲死活呢? 陆四认为应该是前者,毕竟,这世上不重乡情的人真的没几个。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也许王四的做法是对的——如果他真将消息散开,恐怕就一个都走不脱了。 这不是单纯人性的考量,而是事实的决择。 世上没有守得住的秘密,运河上的数万民工虽然是从不同府县征发过来,但几乎每个片区的河工都沾亲带故,因此一个人知道,那就等于所有人都知道。 那样一来,恐慌就会让所有人无法再冷静。之后,就不可避免的会大乱。 尔后,恐怕没等官兵正式拉夫子,这运河上的民工就得先死一批了。 正如他陆四现在知道,他大哥文亮马上也要知道,那同一个棚里的蒋魁、夏大军他们要不要告诉? 都是一个根上出来的,用宋五的话讲,把谁扔下都没法回去跟他们的亲人交待。 所以,王四是狠了些,但他真的很聪明。 陆四不是王四,他没办法把邻居们扔下等死,所以他只能抓紧时间,赶在这件事还没有大规模扩散开前,争分夺秒的将人带走。 这就需要钱了。 ...... 王四的赌棚开了有六七天,前后赚的现银和铜钱加起来有一百多两,另外就是外面的欠债,也就是所谓的利子。这笔放出去的利子数目可不小,单周旺这里就有十几两了。 要是没有官军拉夫子这桩事,王四的死也算解脱了一批人。用佛家的话讲,陆四是功德无量。 棚里还有两个王四的下手,不过这两人和陆小华一样算是个帮闲,就是帮着收钱发钱,倒倒茶水,吓唬人,远比不上仇五这个正牌打手。 “三爷来了啊,哎,四爷呢?” 两个正在瞌睡的下手见着马新贵和陆小华领了三个陌生人进来,王四和仇五又不在,不禁都有些奇怪。 “县里有个大局,四爷过去陪了,叫我们先回来。”陆小华的说辞是刚才和马新贵商量过的。 “行了,没你们什么事,都去睡吧,一个个的眼皮子都撑不开了。” 马新贵示意那两个打下手去住的棚子睡觉,他平时跟王四称兄道弟,说话还是挺有用的。 王四陪县里人赌钱是常事,两个下手也没怀疑,“噢”了一声求之不得的便去睡觉了。 “在里面,” 马新贵朝陆小华使了个眼色,后者走到用布隔开的里间,在一堆草丛中扒了一会摸出一只小箱抱到了赌桌上。 马新贵拿着从王四尸体上摸到的钥匙打开铁锁,将里面的碎银铜子倒在桌上,也没细数,拿右手拨拉了几下就给分成了五堆。 这是把周旺也算了一份。 “自已拿,多了少了就这样。”马新贵顺手将看着比较多的那堆划拉进自己的钱袋。 他倒是一点不客气的很。 陆小华见状也划拉走一堆,周旺迟疑了下也取走了属于他的那一份。 广远却将剩下的两堆合在一块,然后找了块棚里的破布包了塞在陆四手里,道:“老爷,钱你拿着,我怕丢。” 陆四点了点头,问马新贵:“你什么时候走?” “我等会就走,不走的话心里不踏实,说实话,打王四死后我这眼皮子就一直跳。” 说完,马新贵一拍陆小华,问他:“你是跟我走还是跟你家里人一起?” “这...” 陆小华有些犹豫。 “二哥,你跟他一起走吧,我们去找文亮哥。”陆四说了句。 “老爷,公家肯放我们走吗?”广远有些担心这个问题。 马新贵听了有些好笑,对广远道:“你老爷手里拿的是什么?” “钱啊。”广远不加思索。 “钱能干什么?” “啊?” 广远还真没明白什么意思,陆四则晓得马新贵这是让他拿钱买路,而这也正是他要钱的原因。 官兵拉夫这件事肯定还局限在少数人知道,淮安府县这边晓得的人估计也不多,加之清淤工程还没有结束,金声恒的人也不可能现在就把人拉走。 毕竟,漕运这块对北京的朝廷也好,对金声恒他们这些败兵也好,都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只要北京一天没有沦陷,江南的漕粮就要经运河北运,如此金声恒他们随便劫上一批也能撑一段时间。还有他们也总要给新来的淮扬巡抚面子,工程干完再裹人,至少能有个交待。 因此,理论上陆四他们现在是可以花钱提前回家的,理由随便编个就好,诸如病了,诸如家里老人去世了什么的。 “走吧,你兄弟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做的。” 马新贵叫了一声陆小华,后者点了点头又有些不放心的对陆四道:“你们也要快,该花钱的地方不要舍不得,等回家我这还有一份呢。” 陆四点了点头,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二哥在大事上是不含糊的。 马新贵带着陆小华离开后,陆四便让广远、周旺跟他回去。路上陆四问广远怎么出来的。 “我听到华大爷的声音,也听到你出去了,怕你们出什么事就也跟了过去。” 寒风冻得厉害,广远将双手抄在棉袄的袖子中。这孩子倒是对刚才杀人的事不害怕了。 陆四问他:“你爷不知道吧?” “不知道。” 广远摇了摇头。 前边的周旺突然停下脚步,将自已装钱的布袋递到陆四手中:“这钱你都拿着...咱们一起来的就得一起回去。” “你先拿着,万一不够再说。” 陆四没要叫周旺先收着,他现在头疼的是怎么一次性能让十七人同时回去。 他想到了宋五,这件事如果由他出面去办可能要好些,但宋五这会不知道在哪,所以当务之急是先回去把事情跟棚子里的人说透,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并且还要阻止他们把这事跟其他人说。 要不然统统晓得,结局还是个大乱。 走了有二里多路,陆四三人到了他们住的木棚,却看到他大哥陆文亮还有蒋魁、夏大军三人站在外面。 “深更半夜的你们去哪了!” 找了好多地方不见弟弟和儿子的陆文亮急得是满头大汗,叫冷风一吹头上都结冰霜了。 蒋魁和夏大军看样子是帮陆文亮也找了好久,站在寒风里冻得都是直缩脖子。 “大哥,我们...” 陆四正要说话,远处却传来一声尖叫。 “快跑啊,官兵杀人了,官兵杀人了!” 突如其来的这声尖叫撕破了运河两岸的寂静,也把陆文亮他们吓了一跳。 陆四却是心中猛的一跳:这声音?是马新贵! 第二十四章 宁杀一万,不乱数万 “外头喊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被惊醒的甘二毛披着棉袄从门中刚探出脑袋,就被外面的冷风冻得缩了进去。可瞬间他的脑袋又重新探了出来,并且眼神中满是惊恐。 视线中,几十座木棚正在升腾着火焰,发出“霹雳叭拉”烧木声,本是漆黑一片的运河两岸被照得通明,就连那运河上的雾气都透着红光。 在呼啸北风助燃下,一座又一座河工木棚被大火点燃。 最先燃烧的是覆盖在上面的稻草,掉落的火星烫得下面那些熟睡的河工哇哇叫。等到他们扑腾跳起来时,才发现四周已是火光一片了。 “失火了,快跑,快跑!” 反应过来的河工们连裤子都来不及穿就争抢着冲到棚外,有的甚至直接踹开正在燃烧的木板冲出去。 “啪嗒啪嗒”,一些失去支柱的木棚轰然坍塌,火苗四溅的同时一些动作慢的河工被棚子砸到,幸运的只是被烫伤,倒霉的竟是被活活的烧死在里面。 大火从北到南熊熊燃烧着,除了河工居住的木棚,还有官府从其它地方运来的一处处草垛也叫大火引燃。 木棚着火还罢了,有火无烟。那草垛可不得了,外面冻得湿湿,大火一起,顿时就是浓烟四起,周围的河工呛的都睁不开眼。 “快救火,快救火!” 逃出来的河工本能的想寻找工具灭火,可没等他们去拿灭火的工具,四下里就有无数的人涌来,在他们毫无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就将他们裹走了。 没有任何挣扎,就好像一点水滴进江河之中。 人,实在是太多了。 当无数人拥挤到一处拼命往一个方向时,那力量大到所过之处没有任何个体能加以阻止。 一座座没有着火的木棚相继被人群推挤坍塌,而无数的人群向着他们自认为安全的方向鬼哭狼嚎跑去。 促使这一切的不仅仅是大火,还有那已经杀红了眼的官兵。 “快跑,快跑,官兵杀人了,官兵杀人了!” “大家往东边跑,快往东边跑!” “......” 没弄清楚状况就被人群裹着一起跑的河工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但到处传来的惨叫声和那些叫嚷官兵杀人的惊呼声,却让他们本能的随着人潮往外跑去。 这完全是人的本能,也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 骚乱跟病毒似的蔓延开,大火也如同毒蛇般的肆意吞噬着面前的一切,整个清江埔运河南段在短短一柱香时间内,就完全成为了无序而又极其可怕地存在。 救命声,哀号声,哭泣声,反抗声以及女人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让那对岸听到动静爬上大堤想看出什么事了的当地村民们目瞪口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快到陆四都有些发怔,直到鼻间嗅到浓烟味,他才反应过来,一把拉住广远,朝众人大吼了一声:“快走!” ........ “妈的,到底怎么回事,谁让你们放的火,谁让你们杀的人!” 运河监军参将吴高也是在睡梦中被运河边的尖叫声惊动的,等他赶到的时候事态已经无法遏制——运河边的工地都已经成了火海,而他部下的士兵正在疯狂杀人。 “说啊!” 吴高一鞭子抽在了当夜值守的把总葛国泰脸上,后者的脸上一下就多了条血印子,冷风一刮,当真是火辣辣的疼。 葛国泰却不敢捂脸,甚至都不敢露出痛苦的表情,只能硬着头皮道:“大人,这事不怪我们,是河工反了!” “胡说八道,河工怎么会反!” 吴高气得抬手又要给葛国泰一鞭子,淮扬之地承平日久,百姓皆安份守己,温饱也能勉强,他们是吃饱了撑的要造反! 葛国泰害怕副将的鞭子甩下来,赶紧指着身侧的几个士兵道:“大人,河工是真的反了,不信你问他们!” “没错,河工反了,小的亲耳听见他们造反的!” “是那些河工先动的手,他们偷袭了我们的人,然后到处放火!” “小的听见带头的说要打进淮安府,活捉总督大人!” “......” 士兵们七嘴八舌的说着他们的见闻,也不知是真见着了还是真听着了,甚至还有一个家伙指天发誓说他听到有河工在唱李闯那帮流贼的童谣! 河工真反了?! 这一下吴高也吃不准了,他一把推开面前的葛国泰朝大堤上狂奔过去。 漫天火光之下,能看见的地方果然有很多河工正在和他的士兵厮杀在一起,并不时听见有人在喊什么和官军拼了的话。 而在看不见的地方,河工们的叫唤声更是彼此起伏,虽然听不清,但想来多是在咒骂官军的话。 怎么会这样? 吴高不怀疑河工是真的反了,就他所看到的,河工反与不反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河工为什么要反! 难道真如刚才那个小兵所言,有闯贼的细作潜到了淮安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突然,吴高一个激灵,转身喝问跟上来的葛国泰:“闽兵在哪里!” “末将不知。” 葛国泰在离吴高几步远的地方就站住了,他实在是被参将大人那鞭子抽怕了。 “废物!” 吴高气的一鞭子抽在了身旁杨树上,“是郑芝豹那个王八蛋在害老子!” “郑芝豹?” 葛国泰怔在那里,河工造反怎么和闽兵扯上关系了? ......... 吴高这么想是有道理的。 作为漕运总督、淮扬巡抚的标营,也是嫡系的郑芝豹部对从武昌来的金声恒部一直抱有警惕,或者说是排斥。 正如金声恒排斥北边的刘泽清,郑芝豹同样不希望淮扬这块地盘落在金声恒手里。 那么,在得知金声恒想要裹走几万民工壮大自已后,郑芝豹必然要从中破坏。 否则,让金声恒得了这几万河工,他郑芝豹还拿什么和金声恒抗衡? 吴高越想越是这个理,郑芝豹这王八蛋背后煽动河工造反,一来能借河工之手干掉他吴高,干不掉也能让吴高部元气大伤; 二来则是能借此向路部院表明金声恒部的无能,甚至还会说是因为吴高部想要强拉夫子才导致河工造反。 总之,河工大乱于郑芝豹有百利而无一害。 而他郑芝豹说不定早就带兵潜伏在附近,就等河工大乱再从背来给他吴高来一刀,反正事后都能推到河工头上。 死无对证,又少了吴高部这支精兵,远在泗州的金声恒难道还敢吭声不成! “大人,现在怎么办?” 望着眼前的一片乱象,葛国泰心中也发慌,虽说那些河工都不过是帮只会种地的农民,但整个运河却有几万河工,而他们才四千人啊! “还愣着干什么!” 吴高一脸阴沉的看向葛国泰,“传令下去,各营兵马把清江埔这段所有的路都给我堵死,绝不能让淮扬这些河工聚到一起,也绝不能让他们冲到府城去!” “是,末将这就去传令……可这里怎么办?”葛国泰指的是这一段正在和他们的兵乱在一起的盐城县河工。 吴高想都不想便道:“统统杀光,一个不留!” “统统杀光?” 葛国泰一惊,“大人,这里有上万人啊。” “不杀光他们,整个运河都会跟着乱!是上万人好解决,还是几万人好解决!” 吴高也是果断,当断则断,毫无妇人之仁。 “好!” 参将大人既已决定,葛国泰这个部下还有什么好说的,当下一面派人去各营传令,一面亲自带人前去镇压造反的河工。 对于杀光这些手无寸铁的河工,葛国泰自信是手到擒来的,当他带着所部三百多士兵赶到工地时,就见前方到处都是浓烟,根本看不见人。 正犹豫着是等烟散一些后再冲进去,还是现在就进去镇压时,却听浓烟中有铜锣的声音敲起。 “咣咣咣咣!” 铜锣声急促而又有力。 第二十五章 时势如何造英雄 敲锣的是陆四! 从马新贵喊出第一声再到第一座木棚点燃,用时很短,就好像记忆中闪过的一个片段。 等到风使火势已如龙时,陆四他们眼前的运河东岸已是浓烟四起,乱成了一片。 “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走火了!” “啊?官...官兵在杀...在杀人!” “亲娘老子啊,到底怎么了哇!” “......” 屋内的人早已都走了出来,一个个呆呆的望着前方。胆子比较小的甘二毛半倚在木棚上,他的腿有些站不住,吓得。 陆文亮和蒋魁他们也叫这一幕吓的不轻,几个人跟个木头一样傻傻的站着,傻傻的看着。 所有人的脑中都是一个问号:到底出什么事了? 广远倒还镇定,他轻轻推了推也在发怔的陆四,低声问道:“老爷,刚才是那个人在叫吗?” “嗯。” 陆四肯定刚才叫嚷官兵杀人的就是马新贵那家伙,但他现在被眼前的景像弄懵了,他不知道马新贵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官兵又为何杀人。 就算是金声恒的兵提前拉夫子,也不可能在夜里拉,更不可能拉都不动直接动手杀人啊! 他们要的是活的夫子,而不是死人! 凡事总要有个理由,哪怕是荒诞的、可笑的、残暴的、蛮不讲理的。 陆四实在想不出理由,他真的困惑。 眼前这一片火海,这一团乱象,以及那恍若地狱传出的哀号都在深深的刺激着他的的感观。 他见过人山人海,见过人头攒动,见过一眼望不到头的壮观景象,见过杀猪宰羊,甚至亲手杀过人,但他真的没有见过眼前这一幕——杀人,活生生的杀人,将人当草包一样肆意砍杀的杀人! 远处一座正在燃烧的木棚前,几个手提长刀的士兵正在疯狂砍杀着十几个跪地求饶的河工。 陆四看不清那些求饶河工的表情,但他知道他们一定极度恐惧,这是人的天性。 他看到一个河工为了护住脖子本能的抬起右臂挡刀,结果右臂被一下切断,半折连着骨筋垂落在地。 那个河工疼的抱住自已的断臂在地上扑通翻滚,哀号,然而没有人能救他,也没有人理会他。 他的同伴都被砍死了,没有一个反抗,也没有一个起身逃跑的。 而他就那么在地上滚,在哀号,然后被倒下的木棚掩埋,继续燃烧。 这一幕不止陆四一个人看到,蒋魁看到了,夏大军看到了,很多人都看到了。 他们就好像同时被人拿针刺了似的,不约而同的哆嗦了一下,从内到外透着冰凉。 ....... 骚乱并没有放过河岸边任何一处,老天爷也似乎不想放过这些可怜的河工,风陡然停了。 运河上的雾气向岸边扩散的速度远不及那呛人的浓烟。 烟味和那越来越近的喊杀声以及救命哀号声终于让陆四反应过来,他顾不得多想就一把拽住广远,然后对身后的众人叫了一声:“快走!”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骚乱,而是一场堪比营啸的炸营。 无论是河工这一方,还是官兵那一方,除非死尸遍地,否则这场混乱就会一直持续下去。 波及的范围也将越来越大,所涉及的人群也不仅仅是这盐城县的上万河工,还将会是山阳县、宝应县、高邮州... 几万在运河挑泥的淮扬民夫将会全部参与进来! 他们在极度恐惧的情形下,为了求生爆发出来的力量甚至会将淮安府城变成废墟! 谁也无法阻止。 因为谁也不知道真相。 陆四相信,不管金声恒的兵是不是要屠杀河工,随着这大乱一起,运河上的几万河工人人都会深信是官兵要杀他们! 谁都不想死! 反抗必然会发生。 中国历史上,类似的一幕太多。 也许,这就是时势。 但陆四不敢要这个机会,不想成为这个时势造就的英雄。 他很清楚,没有人能在偶然性的事件中主导事件发展,进而成为一个群体的领袖。 陈胜吴广学了狐狸叫,张角有《太平要术》,绿林有威望深重的二王兄弟,红巾军有韩山童埋了独眼人,李自成有“十八子主神器”,太平军有洪秀全的“拜上帝教”,他陆文宗有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所以他必须走。 再不走的话,浓烟就会瞬间笼罩此地; 再不走的话,那跟无头苍蝇乱窜的河工们就会将他们也裹进去; 再不走的话,那些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砍的官兵就会来到他们面前! “快走,跟我走!” 陆四几乎是炸嗓子在嘶吼,他没有时间去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必须马上走。 “啊?走,快走!” 蒋魁醒悟过来,拉着陆文亮就紧跟在陆四身后。其余人见状,哪还敢留在这里,一个个失魂落魄的也跟着逃。 夏大军是最后一个转身的,和前面的人只顾跑不一样,他将挖泥的铁锹拿在了手中。 他可不想跟刚才那些被砍死的河工一样不反抗。 纵是死,也要铲掉一个脑袋! ....... 随着骚乱的快速蔓延,随着官兵的胡乱杀人,很快就有反抗声传了过来。 不甘丧命的河工们终于有人迸发出了心底的勇气,抄起扁担和官兵拼命了! 一个人反抗就会有第二个人反抗。 越来越多的河工反抗了,他们的反抗让杀人不眨眼的官兵有些慌乱,也让运河东岸变得更加混乱。 陆四一行人不断的在工地中穿梭,陆四也不知道哪里是安全的,他只知道不能往人多的地方跑。 浓烟也是越来越大,雾气也是越来越大,很多地方已经只能听见声音而看不见人影。 “上船,到船上去!” 陆四想到了运河,想到了河边的清淤船。 蒋魁叫烟呛的猛咳了一声:“听小四子的,快到河边去!” “走,走,快走!” 一行人忍着眼中的不适和泪水,捂着口鼻他拉你,你拽他的跌跌跄跄往河边摸去。 还没到河边他们就被一群南边过来的人群冲乱了,混乱中陆广远看到了人群中披头散发的陆小华,他忙叫喊了起来。 陆小华子显是被吓的不轻,面无人色的从逃命的人群挤了过来,一把拉住大哥文亮的手,直喘道:“哥,快逃,官兵要把我们都杀了!” “啊,逃,逃...”陆文亮也怕的很,手直抖。 陆四则是一个箭步猛的抓住陆小华的肩膀,喝道:“二哥,到底出什么事了!” “是马新贵!...是马新贵放的火,也是他乱叫官兵杀人的!” 陆小华惊魂未定。 第二十六章 活命者随我来! “他疯了!” 陆四骇然。 “不是,马新贵说...他说官兵不让我们走,要是不把大家伙煽动起来,不让这里乱起来,大家伙一个都别想跑,咳咳...”陆小华被烟呛得快说不出话来了。 什么?! 陆四再次愣住:眼前这地狱场景都是那个猪油渣搞出来的! 这王八蛋是吃了疯药么? 他不知道这会死多少人吗! 这刻,陆四是真后悔放过了马新贵。 他宁愿带着广远逃到外地去,哪怕是去投即将败亡的大顺军,也比亲眼看着这成千上万的大活人马上变成一具具冰冷冷的尸体好。 “他人呢!” 陆四想亲手拿菜刀砍了那猪油渣。 “我不知道!” 陆小华最后见到马新贵的时候,那小子正到处放火,并且大声叫喊着官兵要杀光河工,结果河工们被他吓得大乱,再之后那些官兵就开始疯狂的杀人。 官兵也不得不杀,事态的发展脱离了他们的控制。黑夜之中,突然成千上万的人乱起来,手里有刀的兵骨子里也是惧的。 镇压是必然的选择,刀一旦见血,屠杀也就不可避免。 “操!” 陆四爆了粗口。 陆文亮听的一头雾水,但也来不及问两个弟弟到底出了什么事,因为不远处有一群人正在拼命的往河边跑,他们的身后是一群官兵在追砍。 不时有落在后面的河工被官兵追上砍倒在地,那些官兵跟疯子似的都不听河工们讨饶一句直接挥刀落下。 显然,这些兵早已习惯这样干。 “快去抢船!” 陆四惊醒,知道河边有船的不止他这么一个聪明人。他们再耽搁下去,恐怕只能跳进那冰冻的运河了。 “抢船!” 蒋魁也意识到了船只重要性,他一拽陆文亮,二人当先朝河畔冲去。 “快去啊!你们想留在这等死啊!” 夏大军拿铁锹一拍甘二毛的屁股,连吼带骂带着这帮乡亲跟了上去。 浓烟和大雾中众人不知道河畔现在什么情况,但耳畔传来的惊叫声提醒他们刻不容缓。 没有人想死! 越接近河畔,人就越多,到处都是人群,隐约还能看见有人直接“扑通”跳下河,不要命的往对岸游。 “快撑船,快撑船啊!” “等等我,让我们上去!” “......” 已经有人抢到船了,可是这些人被官兵的残暴吓坏了,竟然不顾还在岸上的邻居,甚至是亲朋好友,抢过竹篙就将清淤船往河中央推去。 这让岸上的人更加疯狂,咒骂声、乞求声、以及后面的求饶声彼此交织。 “船,船,船在哪...” 陆文亮呆呆的望着前面混乱的人群,蒋魁也停了下来,他们过不去。 人实在太多了,密密麻麻。 陆四也静止了,他知道他们抢不到船,除非他们将面前的人杀光。 但这不可能。 “回去!” 陆四没有选择跳河,水太冷了,大家又都穿着棉袄,一旦下水瞬间就会加大负重,恐怕没有几个人能游到对岸去。 “回,回去!” 蒋魁清醒过来,拉着陆文亮就要往回路走,可身子刚转过去,他的心就狂跳了起来。 在他们来路方向的烟雾中,突然闪出十几个拿刀的身影。看到前面有一群人,那帮拿刀的毫不迟疑就冲了过来。 “这里有反贼!” “上头有令,杀光反贼!” 官兵根本不管前面的是良民还是反贼,提刀就砍。 “别杀我,我是好人,不是反贼...啊!” 陆四听到了一声惨叫,难受眯着眼的他看到跟他住一个棚的河工钱大倒在了地上。 又是几声惨叫,不知道是谁被官兵杀了。 “杀人了,杀人了...” 甘二毛双腿发麻,愣愣的都不知道跑,边上的夏大军一脚将他踹到了边上。 其它方向被官兵追赶的几股人群同时朝着陆四他们所在跑了过来,在官兵和人群的双重作用下,陆四他们被冲散。 “爷,老爷!” 广远在烟雾中大叫,他不知道他爹在哪,也不知道他老叔在哪,这孩子急得都快哭了,殊不知危险正向他靠近。 一个官兵平端着长矛向广远接近,他要捅死这个反贼。 “广远,快躲开!” 陆四看到了侄子的身影,也看到了那个想要取他侄子性命的官兵。他疯了似的随手抓起一块淤泥朝那官兵砸了过去,然后不要命的扑了上去。就如同广远从黑暗中冒出拿着扁担毫不迟疑砸在仇五脑袋上一般。 淤泥块冻得很结实,一下就砸在了那个官兵的脸上,疼得对方连骂几声。而此时陆四已经扑到他的跟前,并且一只手抓住了那官兵的长矛。 “找死!” 持矛的官兵猛的将长矛向左侧横扫过去,强力使得陆四重心不稳摔倒在地,但他的一只手仍是死死抓着长矛,另一只手则是胡乱的向着跟前挥砍。 “噗嗤”一声,陆四的手腕明显被一震,似乎菜刀砍在了石头上,然后就见到那官兵松手脱开了长矛,痛的一下大喊起来。 并且本能的想要抬腿,然而他的腿没能抬起,反而刚才找死的身影又抓住了他另一只脚,然后狠狠将他拖倒在地。 “救命!” 那官兵“扑通”倒地时下意识向同伴求救,但下一句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他看到有个身影正在拿着菜刀朝他受伤的右腿狠狠剁去。 一下,两下,三下... 鲜血喷了陆四一脸,几块碎骨渣子甚至飞射到他的嘴里。 菜刀卷刃了,豁得不能再豁。 断腿的官兵晕死过去,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睁开眼。 “老爷!” 广远扑到陆四身上,抱着他痛哭起来。 “别哭!” 陆四一把推开侄子,向四周看去,烟雾中什么声音都有,就是不知道陆文亮和蒋魁他们在哪。 附近有人被杀,也有人在反抗。 “去找你爷!” 陆四将那官兵的长矛丢在广远手中,自已还是拎着那把卷了刃的菜刀。然而四下里早已乱成一片,烟雾又让可视距离不足一两丈,他们到哪里找人。 人,还在不在? “老爷,我爷他们是不是叫官兵害了...”广远拿着长矛颤抖的望着四周,他不是害怕,而是担心。 陆四不知道怎么和广远说,但他知道自已必须做点什么。 “走!” 陆四拉了把广远,让他跟紧自已。 叔侄二人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找,只能凭借耳畔传来的声音去辨别里面有没有熟悉的人。 附近的官兵越来越多,想是坐镇此处的将领已经开始全力调兵镇压。 各处的反抗也越来越多,这对于陆四他们是件好事,至少有人正在用牺牲为其余的人争取时间。 “咣!” 陆四脚下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很清脆的声音。他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走,但走了没两步他突然又回头将那东西捡到了手上。 是铜锣,公家管事的用来宣布上工、放工的铜锣。 四下里扫了眼后,陆四将手中的菜刀往铜锣上砸去,“咣咣咣咣”声中,伴随着他的吼声:“我是大团陆文宗,想活命的跟我来!” 第二十七章 拼与不拼自已选(谢盟主新贵公子) 赶来镇压河工的官兵越来越多,通往外界的道路说不定已经被封死,陆四不想死的话,只能搏。 搏的唯一办法就是把人聚在一起,因为个体反抗的力量永远比不上集体反抗的力量。 哪怕最后的结果仍是死,也总比那窝窝囊囊死来得痛快。 人就一条命,没有重来的机会。 “我是上冈陆文宗,想活命的跟我来!” 陆四再次吼了一声,同时将铜锣敲得更响。 他要所有人都能听见,哪怕是官兵。 他没有别的选择。 清脆而又响亮的锣声瞬间穿过浓烟和大雾,响彻在慌乱惊恐的河工耳边,很多人下意识的朝锣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广远被老叔的举动吓了一跳,却立即开口叫喊起来:“听到的快过来啊!跟我老爷走能活命!” 同时将手中的长矛端起,警惕的在四周环视,生怕跟刚才一样叫官兵摸近了都不知道。 “听到了!” 远处真的有人回应,声音很熟悉,竟是那个村里帮人抬尸体的夏大军。 此时的夏大军、甘二毛几人和一群被官兵撵过来的河工被堵在了两座木棚间,面对官兵的胡乱杀人,面对身边不断倒下的同乡,夏大军没有选择乱窜,更没有选择等死,而是操起铁锹勇敢的反抗了。 也不知是他的身手好还是运气好,一个接连砍倒三个河工的官兵竟被他的铁锹削掉了半边脸。 在夏大军的带动下,甘二毛等人也在用能够找到的所有东西奋力反抗着。 那些东西根本不能称作武器,只是扁担、木板、水桶,甚至是泥块和竹筐。 虽然他们的反抗看起来很可笑,很多人只是胡乱的拿东西乱舞,根本对官兵构不成什么威胁,但却让正在疯狂杀人的官兵不得不停手,因为他们发现反抗的人正在变多,并且他们开始有了伤亡。 金声恒的部下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很清楚一旦被人数远比他们多得多的河工淹没是个什么后果。 所以,那几个官兵彼此招呼了一声放弃了对夏大军等人的屠杀,转而向最近的同伴靠拢。 他们不是就此收手,而是重新聚合力量,等他们的人数聚集到一定程度后,这些视百姓性命如草芥的官兵才不会畏惧河工这帮乌合之众。 “快去,快到小四子那边去!” 面前的官兵消失在烟雾中后,夏大军连忙拽着拿竹筐“啊啊”乱叫的甘二毛往锣声响起的地方跑去,其余的人想都不想也跟着一起跑了过去。不止夏大军他们一伙人,还有很多人都在朝陆四所在的方向涌去。 此刻的锣声对于极度恐惧的河工而言,无疑就是活下去的希望。 上冈陆文宗这个名字也一下子烙在了他们的骨子里,不管这个人是谁,不管这个人是不是真的能带他们活命,河工们都想找到他! 这就是人心,更是人性。 ....... 最先汇聚到陆四身边的是他附近的几十个河工,其中有两个是刚才被冲散的同村河工。 有人在咳嗽,有人在哭泣,有人目光呆滞,有人浑身发抖,有人定定的望着敲锣的陆四。 “找家伙,跟官兵拼了!” 陆四将铜锣丢给身边一人,捡起地上的一根扁担扔给了同村的一个河工。 “啊,对,找家伙,大伙跟狗日的官兵拼了!” 有人反应过来叫了一声,众人忙四下乱找起来,只要是能用上的东西都被他们捡了起来,甚至是半截还在燃烧的木板都拿上了。其中一个四旬左右的妇人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剪刀。 “走,跟着我!” “敲锣,不要停!” 陆四必须行动了,他拿着卷刃的菜刀走在最前面,几十号拿着各式工具的河工们紧随在他身后。 他们无一不害怕,但却死死的跟着。 锣声在哪,他们就跟到哪。 与此同时,被锣声吸引过来的河工越来越多,几十人很快就达到了上百人,铁锹也有十几把。 队伍仍在壮大,有些人也意识到壮大队伍的重要性,便开始呼喊四围的人赶紧聚过来。 夏大军一行人也找了过来,看到陆四手里拿着的是把菜刀后,他将从被他削去半边脸官兵手中抢来的长刀递了过来。他还有一把铁锹。 陆四也不客气,接过刀在手就朝众人吼了一声:“都跟着我跟官兵拼了,只要我陆文宗不死就带你们回家!” “好,小四子有种,就应该和狗娘养的官兵拼了!” 蒋魁的声音从烟雾中传来,广远这孩子一下子就激动的冲了过去。他看到了他的父亲。 “爷!” 广远抱着他父亲嚎啕大哭,陆文亮也在落泪,要不是听到堂弟的声音,他还以为儿子已经叫官兵杀了。 见大哥他们还活着,陆四也松了口气。 “广远,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蒋魁拉着陆家父子俩向陆四走去,“小四子,往哪冲!” 说完,提着长刀就向东边走去。 “干了!” 夏大军唾了口唾沫在手上一擦,拎起铁锹走到了陆四旁边。 众人见状,哪有不跟上的,几百人的队伍就跟着铜锣声毅无反返的朝东边走去。 敲锣的那个乡民手都软了,但锣声却是始终不停。 附近几乎所有的河工都在朝陆四他们这个方向跑来,运河岸边那些没能抢到船的河工也在掉头。 浓烟和大雾遮挡了人的视线,但却挡住那清脆而急促的锣声。 官兵也被锣声吸引了,在发现那些原本乱窜的“反贼”们都叫锣声给吸引到了一个方向后,他们立即意识到不能让那破锣再响下去,否则所有的河工都会被组织到一起。 “把那破锣给我砸了!” “脑袋都记功!” 带兵过来的葛国泰没有犹豫,烟雾再大他也得杀进去,要不然让那些河工跟着锣声往外冲,他们怎么也挡不住的。 就是杀,也杀不光! 最先堵在陆四他们面前的不是葛国泰的兵,而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军官带领的几十名手下。 “拦住他们!” 络腮胡子一声令下,手下几十名士兵立即提刀向着对面杀了过去。 不是所有汇聚过来的河工都有血性的,看到官兵杀过来后,人群中竟有十几个人吓的立时丢掉了手中的“武器”,然后头也不回的往后面跑了。 他们这一跑让临时被锣声聚集起来的队伍一下骚乱起来。 “别跑啊,回来,快回来!” 蒋魁急得叫了起来。 陆四却看都不看那些逃跑的人,而是将长刀举在手上,喝了一声:“命是你们自已的,拼还是不拼你们自已选!” 说完,举刀向着对面涌来的官兵冲了过去。 第二十七章 不想死的跟我上(谢盟主新贵公子) 赶来镇压河工的官兵越来越多,通往外界的道路说不定已经被封死,陆四不想死的话,只能搏。 搏的唯一办法就是把人聚在一起,因为个体反抗的力量永远比不上集体反抗的力量。 哪怕最后的结果仍是死,也总比那窝窝囊囊死来得痛快。 人就一条命,没有重来的机会。 “我是上冈陆文宗,想活命的跟我来!” 陆四再次吼了一声,同时将铜锣敲得更响。 他要所有人都能听见,哪怕是官兵。 他没有别的选择。 清脆而又响亮的锣声瞬间穿过浓烟和大雾,响彻在慌乱惊恐的河工耳边,很多人下意识的朝锣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广远被老叔的举动吓了一跳,却立即开口叫喊起来:“听到的快过来啊!跟我老爷走能活命!” 同时将手中的长矛端起,警惕的在四周环视,生怕跟刚才一样叫官兵摸近了都不知道。 “听到了!” 远处真的有人回应,声音很熟悉,竟是那个村里帮人抬尸体的夏大军。 此时的夏大军、甘二毛几人和一群被官兵撵过来的河工被堵在了两座木棚间,面对官兵的胡乱杀人,面对身边不断倒下的同乡,夏大军没有选择乱窜,更没有选择等死,而是操起铁锹勇敢的反抗了。 也不知是他的身手好还是运气好,一个接连砍倒三个河工的官兵竟被他的铁锹削掉了半边脸。 在夏大军的带动下,甘二毛等人也在用能够找到的所有东西奋力反抗着。 那些东西根本不能称作武器,只是扁担、木板、水桶,甚至是泥块和竹筐。 虽然他们的反抗看起来很可笑,很多人只是胡乱的拿东西乱舞,根本对官兵构不成什么威胁,但却让正在疯狂杀人的官兵不得不停手,因为他们发现反抗的人正在变多,并且他们开始有了伤亡。 这些金声恒的部下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很清楚一旦被人数远比他们多得多的河工淹没是个什么后果。 所以,那几个官兵彼此招呼了一声放弃了对夏大军等人的屠杀,转而向最近的同伴靠拢。 他们不是就此收手,而是重新聚合力量,等他们的人数聚集到一定程度后,这些视百姓性命如草芥的官兵才不会畏惧河工这帮乌合之众。 “快去,快到小四子那边去!” 面前的官兵消失在烟雾中后,夏大军连忙拽着拿竹筐“啊啊”乱叫的甘二毛往锣声响起的地方跑去,其余的人想都不想也跟着一起跑了过去。不止夏大军他们一伙人,还有很多人都在朝陆四所在的方向涌去。 此刻的锣声对于极度恐惧的河工而言,无疑就是活下去的希望。 上冈陆文宗这个名字也一下子烙在了他们的骨子里,不管这个人是谁,不管这个人是不是真的能带他们活命,河工们都想找到他! 这就是人心,更是人性。 ....... 最先汇聚到陆四身边的是他附近的几十个河工,其中有两个是刚才被冲散的同村河工。 有人在咳嗽,有人在哭泣,有人目光呆滞,有人浑身发抖,有人定定的望着敲锣的陆四。 “找家伙,跟官兵拼了!” 陆四将铜锣丢给身边一人,捡起地上的一根扁担扔给了同村的一个河工。 “啊,对,找家伙,大伙跟狗日的官兵拼了!” 有人反应过来叫了一声,众人忙四下乱找起来,只要是能用上的东西都被他们捡了起来,甚至是半截还在燃烧的木板都拿上了。其中一个四旬左右的妇人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剪刀。 “走,跟着我!” “敲锣,不要停!” 陆四必须行动了,他拿着卷刃的菜刀走在最前面,几十号拿着各式工具的河工们紧随在他身后。 他们无一不害怕,但却死死的跟着。 锣声在哪,他们就跟到哪。 与此同时,被锣声吸引过来的河工越来越多,几十人很快就达到了上百人,铁锹也有十几把。 队伍仍在壮大,有些人也意识到壮大队伍的重要性,便开始呼喊四围的人赶紧聚过来。 夏大军一行人也找了过来,看到陆四手里拿着的是把菜刀后,他将从被他削去半边脸官兵手中抢来的长刀递了过来。他还有一把铁锹。 陆四也不客气,接过刀在手就朝众人吼了一声:“都跟着我和官兵拼了,只要我陆文宗不死就带你们回家!” “好,小四子有种,就应该和狗娘养的官兵拼了!” 蒋魁的声音从烟雾中传来,广远这孩子一下子就激动的冲了过去。他看到了他的父亲。 “爷!” 广远抱着他父亲嚎啕大哭,陆文亮也在落泪,要不是听到堂弟的声音,他还以为儿子已经叫官兵杀了。 见大哥他们还活着,陆四也松了口气。 “广远,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蒋魁拉着陆家父子俩向陆四走去,“小四子,往哪冲!” “那边,杀出去!” 陆四提刀向东边走去。 “干了!” 夏大军唾了口唾沫在手上一擦,拎起铁锹走到了陆四旁边。 众人见状,哪有不跟上的,几百人的队伍就跟着铜锣声毅无反返的朝东边走去。 敲锣的那个乡民手都软了,但锣声却是始终不停。 附近几乎所有的河工都在朝陆四他们这个方向跑来,运河岸边那些没能抢到船的河工也在掉头。 浓烟和大雾遮挡了人的视线,但却挡住那清脆而急促的锣声。 官兵也被锣声吸引了,在发现那些原本乱窜的“反贼”们都叫锣声给吸引到了一个方向后,他们立即意识到不能让那破锣再响下去,否则所有的河工都会被组织到一起。 “把那破锣给我砸了!” “脑袋都记功!” 带兵过来的葛国泰没有犹豫,烟雾再大他也得杀进去,要不然让那些河工跟着锣声往外冲,他们怎么也挡不住的。 就是杀,也杀不光! 最先堵在陆四他们面前的不是葛国泰的人,而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军官带领的几十名手下。 “拦住他们!” 络腮胡子一声令下,手下几十名士兵立即提刀向着对面杀了过去。 不是所有汇聚过来的河工都有血性的,看到官兵杀过来后,人群中竟有十几个人吓的立时丢掉了手中的“武器”,然后头也不回的往后面跑了。 他们这一跑让临时被锣声聚集起来的队伍一下骚乱起来。 “别跑啊,回来,快回来!” 蒋魁急得叫了起来。 陆四却看都不看那些逃跑的人,而是将长刀朝天一指,喝了一声:“想死的就跑,不想死的跟我上!” 第二十八章 人潮 一刀斩 人决定不了出身,也决定不了命运,但可以决定自已怎么死。 陆四没有时间去做什么振奋人心的动员,这个节骨眼没有让他说废话的时间。 他能做的就是带头上,其它的,顾不上。 因为,他也很怕。 虽然,他已经杀了两个人。 但,对面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杀人机器,是几十把锋利的长刀。 如果用概率学统计的话,冲在最前面的陆四死亡机率几乎百分百。 他唯一的机会就是躲过要他命的那刀,然后凭借人潮——远比对面几十人多得多的人潮将对手冲散。 机会只有这一次,如果输了,就算他陆文宗还活着也没用,他把铜锣敲得再响也号召不了人,更加凝聚不了人。 赢了,不说能让这身后几百乃至更多的河工脱胎换骨,成为一支精兵什么的,至少能让他们坚定拼下去的勇气,坚定跟他陆文宗走下去的信念,从而能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人死吊朝天,不死万万年! 陆四不知道他死后会不会朝天,但现在他必须用双手握刀。 手,抖得很。 “日他姥姥的!” 夏大军操着铁锹和身边拿着扁担的蒋魁同时窜了出去,两个人的想法都很简单:你们不让老子活,老子就拉你们一起死! “老爷,等等我!” “爹,你要小心!” 前后两句话,广远就拿着长矛冲向了自已的老叔,他要和老叔并肩战斗,哪怕死也死在一起。 陆文亮没有拽自已的儿子,而是在儿子冲出去的瞬间也向前迈出了步伐。 他的手里拿着一块青砖。 死,陆文亮怕,但他更怕儿子死在自已前面! “大家一起上啊!我们比他们人多,怕什么!” “跑也是死,不跑也是死,还不如跟他们拼了!” “......” 周旺动了,甘二毛动了,越来越多的人动了,他们拿着各式“武器”向着挥刀过来的官兵们冲了过去。 人群,无论敌我都是从众的。 士兵从众,百姓更从众。 只要有人愿意带头,哪怕连鸡都没有杀过的百姓也会在生死关头迸发出他一生都没有过的勇气! “啊!” 河工们如潮水般涌了上去,他们大声呐喊着、咆哮着,甚至是不住的骂着脏话。 这里就是战场。 战场上只有沉默的士兵才是精兵,才能真正活到最后。 但河工们不知道这个道理,他们只知道从胸腔中、从喉咙中发出愤怒的宣泄。 这也是他们在为自已壮胆的唯一手段。 半个时辰前,他们还是大明温顺的子民,现在,是暴民。 是官逼民反的暴民! 那个人群中唯一的妇人也拿着手中的剪刀跟随着男人们,她的脸上满是惊恐,但她的脚步却不比男人慢。 她不想死,她要回家,她还没给儿子娶媳妇呢,她要是就这样死了,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丈夫! ......... 对面冲过来的官兵显然有些错愕,他们有想过眼前这些造反的河工会有人反抗,但更多的人却会在他们接近前自已先崩溃,然后跟先前一样在这运河东岸乱鬼哭狼嚎的乱窜,被他们一一追上充为自已的军功。 然而,事情和他们想象的不一样。 他们看到无数举着扁担、拿着铁锹,甚至是挥着竹筐的河工,大喊大叫的从烟雾中不断的冲出,不断的冲出,不知道有多少人。 而冲在最前面的那些河工看向他们的眼神恍若食人的野兽,这让那几十名杀人如麻的官兵不由感到一丝骇然。 也让他们有一些熟悉——很多年前他们也这样过,只为活下去。 “杀官兵,杀官兵啊!” 铜锣声仍在持续,敲锣的人嗓子都喊得破音了,甚至还带着哭腔。 官兵带队的络腮胡子军官意识到他们有麻烦了,但这个时候他已经无法勒令部下们退走,只能硬着头皮和疯狂涌上来的河工反贼撞到了一起。 “杀!” 军官将手中的长刀朝着最前面的一个河工砍去,那是个很年轻的河工,手里拿着一把刀,看着脸庞还有些青涩。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军官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投军以来从未有过的危险。 当年被八大王的贼兵追了三天三夜,都不曾让他有过这感觉。 贼首? 军官的刀落下去的同时,双方的人群冲撞在了一起。 好似黄河的浪头拍在运河之上。 “啊!” 几十声惨叫同时响起,几十具身影同时倒地,混乱中只见长刀不时落下,只见扁担不时砸下,只见铁锹不时劈下,只见泥块砖石四处乱飞,只见人命被不断收割。 临时聚集的河工队伍却没有崩溃,前面没死的人在奋力和官兵搏杀着,后面更多的人踩着同伴的尸体涌上来,咒骂着用手中的“武器”往那些该死的官兵身上打去。 陆四没有被那络腮胡子一刀带走,广远用长矛替他挡住了那军官劈落的刀。 长矛被一刀砍为两截,矛头那边落在地上,广远手中只剩半边矛杆,但他连停顿一秒都没有,握着断了的矛杆就向那军官脸上捅去。 军官没有闪躲,这种小儿科式的攻击在他眼中根本不算什么,但是就在他举刀准备结果眼前那傻小子时,他的身子却被部下们往边上撞了一下。 四面八方涌上来的河工淹没了官兵,也让官兵的阵脚大乱。 陆四的想法被证明了,蚁多的确能咬死大象。 目露惧意的军官不敢再厮杀下去,要是再不冲出去那些不断从烟雾中被铜锣吸引过来的反贼们真的会把他堆死。 他可不想成为死后还被同僚们嘲笑的倒霉蛋。 军官想跑,但迟了,那个让他第一次生出无比危险的年轻人动手了。 双手持刀的陆四使尽平生的力气向那军官砍去。 一缕血柱喷向半空,一截断臂掉落于地,断臂的手掌紧握着长刀,手指都在微动。 “呃!” 军官先是呆住,有些难以置信的望着对方,等到意识他的手臂被对方砍断后,才觉万箭钻心般巨痛,疼得大喊大叫。 第二十九章 逼急了,打进淮安城! 陆四也怔了一下,不是因为再次杀人感到恐惧或不适,而是他没想到手中那把长刀竟然如此锋利,全力一击之下竟能将人的臂膊一次砍断! 到底是他的力大,还是这刀质量真好? 老叔在那发怔时,广远这孩子却是“呀”的一声大叫,将那半截矛杆狠狠戳向那军官的左眼。 本就因为断臂疼痛无法自制的军官猝不及防,左眼瞬间一黑,之后便用左手拽着那插在他眼窝中的矛杆疯狂大叫。 这一幕令附近的官兵都为之惊骇,一个士兵分神之下被夏大军一锹拍在脑袋上。 没出血,没破皮,那士兵还站了三四个呼吸时间,然后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 “广远,让开!” 陆四双手举刀果断再次劈砍。 长刀狠狠的落在了那军官的脖子之上,连臂骨都能斩断的长刀直接将那军官脖子斩断,脑袋“咕噜”落地,脖上血液狂喷,断口却不是平的,而是斜的。 “杀!” 陆四一脚将军官的无头尸体踹倒。 “杀!” 广远从地上捡起军官的佩刀都不及站直就向前面的士兵捅去,那士兵慌忙要用刀去挡,可广远弓身角度太过刁钻,那兵是砍也不是,挡也不是,想要后退却被身后的同伴挡住,急得哇哇乱叫,眼睁睁的看着一把长刀向着他的肚子捅来。 这些兵是深夜紧急从营房赶来镇压河工的,莫说他们本来就没有铁甲、皮甲,就是棉甲也没来得及套。 结果便是广远手中的长刀毫不废力的刺破那兵的棉衣,继而刀尖贴着那皮的肚皮破开肥油“噗嗤”钻进。 “去死吧,狗官兵!” 广远发狂的往前挺,带着他全身力量的长刀将那士兵不住的往后推。 肠断,肉烂。 “单旗死了!” 最先看到军官被杀的两个士兵如丧考妣的尖叫起来,继而二人不约而同的掉头往后。 “贼人太多,撤,快撤!” 残余的官兵终于崩溃了,他们本能的要跑,但四下如潮水般涌来的河工却将他们围得死死,里三层外三层。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包围圈最里层的河工红着眼睛在和官兵拼命,外层的河工则是疯了般大喊大叫。 一些手中没有武器的河工直接冲上前死死抱住官兵,哪怕已经没有气了,他们的手仍是死死勒着。 一个年近五旬的老人嘴里不住的往外冒着血,但他的牙却死死的咬在一个官兵的棉衣上。 那个官兵疯狂的想要甩脱这个老人,可任凭他怎么甩,那个老人的牙都咬在他的棉衣上。他想拿刀割断棉衣,但不等他的刀落,他的身上又扑来了几个河工。 或用手捶,或用牙咬,或去掐脖,或去戳眼,甚至还有人伸手去勒官兵的下身... 疯了,都疯了。 为活而疯! 官兵们绝望而惊恐,他们所处的场景如同掉落地狱,无数厉鬼前赴后继的向他们涌来。 一个连续被河工扁担砸了几下的官兵被同伴的尸体绊倒,他不甘死在这里,不屈的用刀撑在地上想从血泊中站起来。 一个身影却如飞来般骑在了他的身上,继而那官兵的后脑勺就被什么异物狠狠重击了一下。 骑在这个官兵身上的是陆文亮,他受伤了,他的右胸下侧叫一个官兵的刀给砍到了,鲜血浸透了他的棉衣。 然而受伤的陆文亮却忍着痛跳到了那个想要站起来的官兵身上,两条腿狠狠夹在这官兵的腰上,一只手揪着对方的头发,另一只手用青砖不停的击打,击打。 直到那官兵的后脑血肉模糊,直到一动不动,陆文亮才渐渐的停止了击打的动作。 他很疼,他也没有了力气。 他和身下的尸体仍缠在一起,他想大声的喘气,但他又“啊”的一声惊叫起来,因为他瞥见了手中那块粘满血肉的砖头, 他吓的将那块青砖扔在了地上,继而胃中翻江倒海,竟是“噗”的一下呕了出来。 “别杀我,我投降,我投降!” 有官兵已是彻底吓破了胆,失去勇气的他们本性的懦弱立时暴露出来,他们向那些刚才还被他们当成“反贼”肆意屠戮的河工讨饶了。 没有人住手。 几个河工将一个头上被罩住竹筐的官兵拽来拽去,扁担、铁锹不断的砸在这个官兵身上,活活的将他打死。 一个士兵被吓的跌倒在地,他看到一个年纪和他母亲差不多的妇人满脸是血的向他走来。 他开口求饶,但刚喊了一声,喉咙却是一痛,一把剪刀捅在了他的脖子。 到处都是残杀,不同的是这一次是河工们对官兵的残杀。 没有一个官兵能逃出去。 锣声还在响着,烟雾仍在弥漫,但杀戮所在却是渐渐安静了下来。 望着地上狼藉一片的尸体,经历了疯狂的河工中终于有人再次哭了。 地上的尸体中有他的亲人,有他的邻居。 哭泣声再蔓延,直到有人骂了起来:“哭什么,都他娘的别哭,我们胜了,我们还活着!” 一只耳朵被削掉的蒋魁提着铁锹站在尸堆中。 “我们打赢官兵了,我们打赢官兵了,” 甘二毛哆嗦着,喃喃自语着,他的左手没有了,手腕处是一团结了冰的血。 “去你妈的!” 夏大军手中的铁锹早就被砍断了,他跌跌撞撞在地上摸索着,摸到一把刀后立时开心的笑了起来:“杀人还是得用刀!” “谁是上冈陆文宗!” 人群中有个汉子喊了一声。 “是我!” 陆四向那汉子看去。 那汉子带着一帮人从人群挤出,叫道:“我是新兴场的程霖,大伙都听你的,现在怎么办!” 是啊,现在怎么办? 外面的官兵还有很多,远处的屠杀仍在继续,他们不过才杀了几十个官兵!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着陆四。 上冈陆文宗的名字给他们的印象太深刻,这个人说他能他们回家! 陆四看向那程霖,看向正在替父亲包扎的广远,看向蒋魁和夏大军,看向这四周密密麻麻的人群。 “我们还要拼命!” 陆四将刀朝南边一指,“运河上不止我们盐城人,还有很多人,咱们往南边冲,把所有人都聚到一起,就跟刚才一样,不是官兵杀我们,而是我们杀官兵!” “那样我们不就真的造反了吗?”人群中有人失声道。 “造反又如何?” 陆四将刀狠狠往地上一戳,“官逼民反,把我们逼急了,大家打进淮安城,叫那些老爷们知道我们不是任人宰割的猪狗!” 第三十章 淮扬大暴乱(谢盟主龙凤天命!) 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不能反的,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莫说是淮安城,就是南京城,陆四也一股脑的杀进去了! 他不是说大话,是真有打进淮安城的念头,不过前提是他能把运河上这几万河工全部鼓动起来。 挑泥的这段时间,他陆文宗可没闲着。 他观察过,监河的金声恒部兵力不是太多,并且不是集中在一处驻扎,而是根据河工分布区域分散驻扎在运河沿岸。 大致是几百人监几千到一万不等。 这就是说现在镇压盐城县河工的官兵仅是这支监河军的几分之一,兵力可能过千,但也可能只有几百人。 而河工却有上万人! 所以,只要有人勇敢的铤身而出,将这上万河工组织起来,赋予他们敢和官兵拼命的勇气,这一段驻扎的官兵不可能镇压住这场河工大反抗。 毕竟,河工不仅人数多于官兵无数倍,更有黑夜的掩护。 只要能冲破附近官兵的封堵,陆四他们就能同其它地段的河工合流,届时便是一支几万人的力量! 几万人,哪怕是乌合之众,也足以在这淮安府掀起滔天巨浪,甚至连那淮左名都扬州城都要为之动荡! 干他娘的! 陆四决定了,反! 他很清楚做出这个决定的后果,说河工造反也好,说河工起义也好,不管哪一个伴随的必然是巨大破坏力。 如果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承平两百余年的淮扬地区,很有可能发展到和北方的中原一样赤地千里。 这对于社稷即将倾覆的明朝不亚于趁你病要你命,对于淮扬百姓也是飞来横祸。 可陆四没有选择,不是他要祸害家乡,而是官兵逼着他们走上这条路! 不管这件事是不是由马新贵引起,在官兵向温顺至极,向任劳任怨的河工不问青红皂白就挥起屠刀,不问老弱,不问男女的大肆砍杀时,原因已然不重要。 更何况,那些官兵本来就是要拉他们到北边当炮灰! 没有任何收手的可能,也没有任何妥协的可能,就算现在陆四带着他身旁这上千河工坐在地上向官兵投降,等待他们的也是人头落地。 休要指望那些曾随左良玉到处烧杀抢掠的官兵能良心发现! 谁都不想死! 没有时间了,陆四必须马上行动。 如果不能赶在监河的金声恒部回过神集中力量镇压前,利用浩瀚的河工人潮将他们一一冲跨击败; 如果不能趁淮安府城那边大小衙门还在发懵,不知情况时打进淮安城去,官兵的反扑和镇压就会接踵而至,让人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 官员们不会去想河工们为什么会反,哪怕他们知道是官逼民反也会选择立即镇压,而非是派人来安抚河工,然后严厉惩治乱杀人的兵。 陆四相信,不管是那位新上任的漕运总督兼淮扬巡抚,还是运河监军的主将金声恒,亦或北边的刘泽清、高杰他们,甚至是南都的史可法,都会在听到消息后的第一时间抽调兵马来围剿河工,扑灭这场发生在淮扬大地的暴乱。 杀百姓比杀贼、杀鞑还狠的刘泽清、金声恒之流是不可能给河工任何商量机会的。 他们巴不得拿这几万河工的脑袋跟淮扬巡抚,跟南都,甚至是还没沦陷的北京朝廷要赏赐呢! 也许淮扬巡抚和史可法这帮文官能给河工们一个机会,但陆四却不干,因为这帮文官只会一个手段——“只诛首恶,不问胁从。” 从敲响铜锣的那刻,陆四就是谋反的首恶,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大号陆文宗! 他不是贼首也是贼首! 陆四不想死,更不想大哥、侄子、远在家乡的父亲、大伯他们也被杀。 那么,他除了干到底,还有别的选择吗? 想要活下来,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这几万河工。 不管死多少人,哪怕最后只有几千人活下来,都是陆四在这乱世活命的本钱,也是他唯一改变家国命运的机会! 快,一切都要快! “有种的,跟我走!” 一把拔出戳在地上的长刀,陆四转身毅然向南,和先前一样不需任何动员,愿意上的就上,不愿意上的也不勉强。 “妈啦个逼的,不反肯定死,反了未必死!” 夏大军将刀在众人面前一挥,“有卵的跟老子去打淮安城!” “手上有刀的到前面!” 蒋魁喊了一声,几十个捡了地上官兵长刀的河工们闻言,都毫不迟疑的走到了前面。 事情到这份上了,还能再束手等官兵过来杀吗! 况,他们本来就是最先反抗的勇士。 “陆文宗说的没错,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咱们就叫狗日的官兵看看,到底是他们凶还是我们凶!” 那个新兴场的程霖也是二话不说带着他那帮同乡跟了上去,他比陆四还要早一步反抗官兵的暴行。 “反了,反了!” 有血性的汉子们轰然叫喊,人群在短暂的沉寂后瞬间动了,无数人在烟雾中紧随着他们的领头人向着南边浩荡而去。 “杀官兵,打淮安,讨公道!” 周旺突然叫了一声,然后运河东岸便满是那“杀官兵,打淮安,讨公道”的呼吼声。 “走,回去,跟官兵拼了,要死大家伙一起死,要活大家伙就一起活!”一条已经划到运河中央的清淤船上传来男人的怒吼声。 “老二,别装死了,跟着反了吧!” 一地死尸中,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兄弟俩爬了起来,彼此对视一眼后向着南行的队伍奔了过去。 “钱先生,大家伙真的反了?” 一处没有着火的草垛中,浑身颤抖的赵书办将头探了出来,望着远处叫嚷着要打进淮安城的长长队伍满是心惊。 “别出去,千万别出去,造反要杀头的!...等天亮,巡抚衙门和府里就会派人过来的,到时候就有救了!...” 年长的钱先生怕年轻的赵书办受不了乡民的被杀,一时冲动也跑去加入造反的队伍,不放心的拽住了他的胳膊。 “噢,噢,” 赵书办不住点头,他哪敢出去造反啊。 他是个秀才,还是县衙的兵房,哪怕不久前那些官兵也把他当反贼追杀,可这会他不是安全了么。 没了生死之忧,赵书办肯定要静下心来想到底怎么回事。 他认为,今夜的事是误会,只要天亮后上面弄清楚就会没事。但要是他也跟那些乡民一样跑出去叫嚷什么造反,甚至真的掺和进打淮安城,那就是真正的找死了。 但就在赵书办“噢噢”时,旁边的稻草却被一个人猛的掀起,然后那个人就跳了出去。 “二位,要躲你们躲,我宋五得去找我的人...我把他们带出来,就要把他们带回去,要不然我没脸回去!” 宋五扑了扑头上的稻草,他隐约听到了周旺的声音,不管发生了什么,他宋五都要和家里人在一起。 哪怕,是要他宋五也参加这场大暴乱。 第三十一章 我陆文宗许你一个太太 “杀官兵,打淮安!” “杀官兵,讨公道!” 清江埔运河南段无数身影在黑夜中向着同一方向汇聚而去,人数越来越多,从一开始的千余人变成了数千人。 浩荡南奔的队伍如同家园归宿,如同寒冬中的烈日,让那散落于运河东岸仓皇失措的河工们纷纷置身其中。 经历了同伴被活活杀死,经历了屠刀下侥幸逃生的河工们,此时的内心无一不在燃烧愤怒的滔天火焰。 那一声声在河畔响起的怒吼声,饱含着他们的委屈和不甘。 黑夜中,他们的声音传出数里,甚至十里之远,使得运河两岸的村庄无一不被惊动。 鸡在叫,狗也在叫,鸡鸣狗叫声中,是那一个个站在黑暗中目瞪口呆望着运河的村民。 有机灵的里正和乡老已经惊慌失措的往县衙报讯去了。 运河两岸树林中的飞鸟早已惊飞,河上亦充斥着冰裂声。 那些幸运抢到船只逃到西岸的河工们,三五成群的瘫坐在地,目光痴痴的望着对岸。 侥幸游过河没被淹死的那些河工则快要被冻死,他们团着身子四肢不受控制的在抖。 有好心的附近村民给他们抱来干草,又或是抱来柴禾帮他们生起火堆。 然而当村民问他们究竟发生什么事时,这些河工们却谁也说不上来,只反复说着官兵要杀光他们,官兵要杀光他们。 有的可能是刚才被吓傻了,这时才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就嚎啕大哭起来。 村民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们也都糊涂了,好端端的官兵为什么要杀河工? 而且看对岸那吓死人的动静,那分明是在造反啊! 渐渐的,村民们都陆续消失了。 他们也害怕,如果河工真的造反了,他们这些住在附近的村民怕就要倒霉了。 谁让那些河工都是外地来的呢! 很快,运河两岸的村民就开始了连夜“撤离”,脑子转得快的直接拉上老婆孩子就跑,转得慢的却是在家里慢吞吞的收拾着。 随着那些村民的四散“撤离”,河工造反的消息也迅速传播开。 ........ 陆四不知道附近的村庄正在集体大逃跑,他只知道必须要快! 在他那急促的步伐带动下,浩荡人群是以小跑的速度在向南边十余里外的桃花坞前进。 那里是盐城县河工和山阳县河工的分界点,桃花坞南边则是扬州府河工的区域。 据宋五说,扬州府这次出动的河工比淮安还要多,大概有四万人左右。 虽然扬州府的河工和淮安府的河工一样,都分散在长达上百里的运河段上,但彼此却又是个相互连接的整体,只要盐城县的河工抵达桃花坞同山阳县的河工队伍汇聚,接下来不需要陆四专门派人去鼓动,邻近的扬州府河工们也会主动加入这支造反的河工队伍中。 因为,官兵要屠光河工。 这件听上去十分荒唐的事情已经是事实,陆四身后悲愤的人潮就是证据! 桃花坞那边想必已经被这里的动静惊动,不排除先前的大混乱中有不少盐城县的河工逃往了桃花坞,但他们只会把官兵杀人的消息带过去,因此桃花坞那里的山阳县河工们即便还没有乱起来,也已经是人心惶惶了。 在没有及时通讯的这个时代,尤其还是黑夜,驻扎在桃花坞的官兵更不可能意识到,此刻最重要的是北上堵住盐城县的河工,而不是如临大敌的监视山阳县的河工。 这就是时间差了! ....... “报仇!” 从前很胆小的甘二毛悲愤的将他那只失去了手掌的胳膊向上举去,他恨死那些官兵了。 没有了一只手的他就是个残废,哪还有姑娘愿意嫁给他! 他以后还怎么干农活,编草鞋呢。 陆四沉默的走在最前面,他的呼吸已经很平稳了,他的心跳也变得无比正常。 咬牙决定反了的那刻,他就已经做好接下来遇到所有可能的心理准备。 前方已经没有什么烟,但雾还很大。 浓雾中,或许会有官兵正在严阵以待,但无所谓了。 不管对面有多少官兵,陆四就一个念头——冲! 只要他陆文宗不退缩,身后的愤怒人潮一定可以吞噬一切! “爷,我背你吧!” 陆文亮捂着伤口表情很痛苦,他一声不曾吭过,始终咬牙撑着同儿子一起坚定的跟在弟弟身后。 可是广远看在眼里却是心疼无比,几次想要背他爹,都被他爹以伤口压着会更痛拒绝。 “我没事,庄户人,受点皮肉伤流点血算什么,倒是你,” 陆文亮的眼角流出泪水,若知道这次出河工竟会生出这种事来,他是打死也不会让儿子来的。 现在,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也许弟弟说的对,他们没有退路了,不如大家伙拧成一股绳跟官兵干了。 但那要死多少人? 他们还能不能回到家? “文亮哥,你放心,有我在,谁也伤不了广远!” 夏大军拍了拍陆文亮的肩膀,转头朝后面喊了句:“等打进了淮安城,咱把城里所有酒楼都给大伙包了,叫大伙吃个够,吃个饱!” 不远处拿刀走在前面的新兴场程霖听了这话,不由笑了起来:“咱们这怕得好几千人,你小子有银子吗?” “我没有,那官老爷有啊!咱要是打进淮安城,那官老爷的银子不给咱们使还给谁使!” “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 听着夏大军和程霖在那一唱一和,陆四心中一动,这世上从来不缺聪明人啊。 别看夏、程二人不过是这个时代最普通的农家子弟,但他们却很快适应身份的转变,同时意识到如何做才能更加有利。 显然,二人是在通过这个方式向身后的人潮传递他们能活下去的信念。 有了信念,才能更加拼命。 “进了淮安城,我请大伙吃八大碗,叫那总督巡抚、知府知县都来给咱当伙计!” 陆四也喊了一声,“不过先得把那帮狗日的官兵收拾了,要不然怕人家当官的不肯咧!” “那就把狗日的官兵统统收拾了!” “一对一咱们干不过他们,可十对一,百对一,咱们再干不过他们还不如去死呢!” “问个事,我还没娶婆娘呢,要是进了淮安城能抢个官太太回去当婆娘么?” “宋老瓜子,你都打了几十年光棍了,还要什么婆娘!” “放屁,我拎着脑袋跟你们反了,要个婆娘昨的了!” “宋老瓜,打进淮安城我陆文宗许你一个官太太!” 陆四知道这个许诺可能会给淮安城带去大乱,但还是毫不犹豫的许出去了。那个宋老瓜听了这话顿时高兴的连说几个好字,尔后和身边的同乡们说进了淮安城大伙得帮他抢之类的话。 很快,人群讨论的话题就从复仇慢慢演变为抢钱,甚至是抢女人上去了。 陆四面无表情的在前面,没有半点阻止众人对未来的“畅想”。 因为,这也是人性。 虽然很不好,但包括陆四在内所有想活命的人,都需要这个人性。 只是,陆四突然停了下来,身后的人潮随之一滞。 数千人的队伍很长,前面的突然停下来,后面的人难免会撞上去,顿时有些混乱。 “小四子,怎么了?” 陆文亮见弟弟面色凝重,四下张望,不由有些紧张。 其余人也凑了过来,不解的看着陆四这个领头人。 “官兵哪去了?” 陆四皱着眉头望着身后还在燃烧的工地,以及那看不清视线的烟雾。 第三十二章 桃花坞 刘家庄 陆四猜的没有错,事实上驻扎在清江埔南段运河的运河监军的确只有几百人。 几百人屠戮上万温顺不敢反抗的良民,那自然是小菜一碟,不费吹灰之力。 但要是这上万人中突然冒出个领头的把人给凝聚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无比浩瀚的人潮,这几百人就是再精锐也得先跑。 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谁都明白。 杀贼人领赏的机会有的是,没必要和他们死扛。 散在各处的官兵都在一窝蜂往大堤上跑,有的半道上就被那些聚到一起的河工给拦住,然后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四下里就是无数的人潮涌来将他们淹没。 有听到远处同伴凄惨叫声的也不敢去救,有的就地装起了死尸,有的则是悄无声息的伏在某处,等着那帮疯了的反贼队伍跑过去后,才跟猫一样的赶紧往大堤上跑。 要不是把总葛国泰带兵及时上来,这些兵说不定也跟刚才的河工一样四下乱窜了。 黑夜,对双方都是不利的。 “总爷,河工真,真,真反了,他们...他们要打淮安城!” 一个好不容易从河工人潮中跑出来的哨官这会还心有余悸着,想到那几个被河工抱着啃咬的手下,他的心跳的比什么都快。 “老子还要你说!” 葛国泰骂了句,他不是聋子,河工反贼把个打淮安叫嚷得震天响他能听不见! 葛国泰的亲兵队长见堤下的反贼都往南边汇去了,赶紧提醒了一声:“大人,这帮反贼明显是去桃花坞的,要是让他们合在一起,淮安城怕是真保不住啊!” 葛国泰当然知道让河工合流的后果,可他真不敢去追。 那帮河工已经不是先前的无头苍蝇,他要带兵追上去,那帮河工哗拉一下掉头不要命的冲过来,他这几百人挡不住。 不如放他们往桃花坞,任老九的兵比他葛国泰多,想来能撑到天亮。而等天一亮,其它各处的兵马就能赶过来,届时他造反的河工再多,也能立时镇压住。 把总不想追,下面的人自然更不想追。先前的河工大反抗中,他们也死了不少人,虽说没清点,但瞅着怕是有大几十号人。 可有些事不是葛国泰这个把总能决定的,后面赶来的参将吴高见葛国泰领着手下在堤上不动,气的就要拿鞭子抽他。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追!” 葛国泰急忙道:“大人,贼人太多了!而且贼人明显是想去桃花坞的,我们要是在后面追,他们跑得更快啊!” 这话在理,不说有多少河工跟着领头的一起反了,就他们现在这架势,官兵真要在后面追杀,河工们就会同惊弓之鸟一样跑得更快。 几千上万人不要命的往南冲,桃花坞那里任老九的兵再多怕也能一下叫冲散了。 然后就不是这几千人的事了! 吴高也觉棘手,他手下这支监河兵是步卒,要是骑兵的话就没有这顾虑了。 “任千总那里肯定有了防备,不若我们就跟在这帮反贼后面,等他们和任千总的兵打起来时,我们再从后面杀出去,这样内外夹击,反贼们肯定吃不消。等到天一亮,大事就能定了!” 葛国泰说出了自已的想法。 两者都是跟在反贼后面,意义却大不一样。 “好,就这么办!” 吴高采纳了葛国泰的法子,这法子也是他们当年跟流寇打仗总结出来的好办法。 别看流寇人数多,但只要被两面夹击,多半都是撑不住的。可要是只跟在后面追杀,那流寇却是叫逼急眼,如此前面拦截的兵马反而会被他们冲散。 这法子能对付得了流寇,难道对付不了那帮挑河的暴民! 就这么着,在吴高的亲自带队下,五百余官兵从堤上涌下,紧跟着往桃花坞方向奔去的河工大队后面。 距离始终保持着里许,如此就会让前面的河工以为后面没有官兵追杀,从而不会被吓得往桃花坞拼命跑。 沿途有些才转过神来准备跟上大队的河工发现了官兵,就在他们以为官兵会过来杀他们时,那些官兵却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直接往南而去。 这让那些河工以为菩萨保佑自已,庆幸的对不杀他们的官兵竟然感恩戴德起来。 虽有人意识到官兵不杀他们是担心被前面的大队听见,但他们也不敢出声大叫提醒过去的大队。 他们只能默默的赶紧往北边跑,同时祈祷往南边去的同乡们能够活下来。 ........... 吴高要对付的是组织在一起的河工大队,对那些掉队的的河工自然不会理会,就算他们跑了也不要紧。 说是把人杀光,难道真要杀光,又真杀得光? 河工的大队已经越过了刘家庄,前后大概有几里长。吴高带着兵就悄悄跟在后面,直到目前为止前方河工大队丝毫没有察觉到来自后方的危险。 过了刘家庄,距离桃花坞就剩不到五里地,这里有几家竹厂,卖的都是那种长长的竹篙。 淮扬地带是鱼米之乡,境内河道纵横,船只是百姓们出行和生活的一大重要工具,这就导致撑船的竹篙很有市场。 竹厂的人和刘家庄的百姓早就跑了,四下里除了前面河工反贼们的叫喊声,没有任何声息。 雾气也是越来越大,人的可见视线甚至不足一丈。雾气之中还有浓烟,可能是从北边顺风吹过来的,十分的呛眼睛,也让人呼吸有些难受。 这时当兵的和百姓的区别就出来了,虽说看不清前面,但吴高手下这几百士兵却没有任何人走散,除了默默提刀跟在后面,时不时的发出咳嗽声,竟是十分的安静,有秩序。 但是又走了里许后,吴高却总觉哪里不对劲,因为鼻子嗅到的烟味越来越浓,而不是越来越淡。 距离先前被大火焚烧的工地已经几里了,也过了这么长时间,没理由顺风飘来的烟味不减弱反而增浓的。 官兵队伍中的咳嗽声也是越来越大,不少人接连咳嗽眼泪都呛下来了。 “不对劲!” 吴高一凛。 “怎么?” 葛国泰不解,哪有什么不对劲,反贼仍在前方里许外。 “烟味太大了!” “快退回去!” 吴高这突然其来的命令让葛国泰和那些士兵们都是吓了一跳,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听两侧的烟雾中突然传出一声怒吼:“杀!” 继而官兵的耳畔同时传来无数人的喊杀声,然后他们头顶的上空就有无数砖块、淤泥块、石子、瓦片如雨点般落下。 官兵们本能的伸手护头,被砸中的官兵惨叫声中,烟雾中有无数人冲出。 这些人嘴巴上系着湿水的布条,手里拿着的却是一根根长长的竹篙。 第三十三章 杀人何必废话 站在参将吴高身边的葛国泰出营匆忙连头盔都没带,所以当半块瓦片从天而降笔直落在他额头上时,很自然的在他额头划出一条深口子来,伴随着痛感的是鲜血的溢出。 瓦片和头骨接触的瞬间裂成了几块,其中一小块直接插在了葛国泰的脑袋上。看着,就好像这位葛把总一夜之间长出了块红色的龙角出来。 “妈的!” 疼痛之下葛国泰张嘴就骂,可没等他看清烟雾中冲来的河工时,一根足有十六七尺长的粗竹篙就一下到了他的胸前,然后重重捅在了他的胸口,将他整个人顶着往后不由自主的直退。 “啊!” 两个河工发着呐喊声,合力端着手中粗壮的竹篙一步不停的向前冲。其中一人的眼睛甚至都是闭着的,不知道是害怕还是这样做会让他更加的无畏。 “......” 葛国泰慌了,他还是第一次被人用竹篙顶着身子不受控制的往后退。那感觉就好像被一匹马拉着跑似的。 不同的是一个朝前,一个朝后。 他试图伸手将那竹篙从胸口移开,可直往后退的他怎么可能如愿。即使他抓住了竹篙,强力作用下也休想脱离。 后退的过程中,葛国泰不停的撞击着后面的士兵。而在他的两侧,有很多士兵同他一模一样的在被人拿着竹篙往里面顶。 乱了,官兵完全乱了! 队伍中央的官兵刚刚敢把抱着头和脸的手拿下来,就被两边同时被人顶过来的同伴们撞得人仰马翻。 侥幸没有被撞倒的也不得不被四周拥挤过来的人群夹得难以动弹,一些倒霉鬼更是被同伴无处安放的长刀给割伤、划破。 与此同时,那些攻击的河工队伍后又有人将大量的火把扔在了官兵当中。上百个抬着竹筐的河工勇敢的跟在竹篙队的后面,等到差不多时便将竹筐往地上一丢,捡起里面装着的砖头就朝前方砸去。 在河工突如其来的袭击下,五六百人的官兵被一下压缩在一个方圆恐怕只有几百丈的圈中。 他们不仅要承受着两侧几百根顶向他们的竹篙,还要忍受着泼天而下的砖块,以及那不时落下的火把。 混乱中,竟是有差不多五分之一的官兵被自已人撞倒,进而被自已人践踏。 那些踩踏自已人的官兵也没有办法,他们被人用竹篙顶着根本活动不了! “稳住,不要乱,不要乱!” 接连撞倒三个士兵的葛国泰胸口被顶得快疼得说不出话来,但那些被撞倒的士兵也有效的减弱了竹篙的冲击力,使得葛国泰被顶进人群两三丈后终于得以稍稍稳住了步子,不致于被那两个河工直接顶翻在地。 否则,一片大乱中他葛把总弄不好会被自已人踩断肋骨,甚至活活踩死。 自相践踏死人无数的场面,葛国泰见得太多了。 “妈啦个巴子的!” 凶性大发的葛国泰在感觉能“刹”住时,想也不想就挥刀向胸前的竹篙砍去。 他要用手中的长刀让那两个河工反贼知道什么才是杀人! 刀挥落下去后,葛把总却突然面色大变,他想止住手中的长刀,可已经来不及。 “咔”的一声,竹篙在前端两尺处被劈成了两截。 顶在葛国泰胸口的那截直接掉落在地,另一截却在葛国泰惊恐的目光中又捅上了他的胸口。 这一次不是顶,而是“噗嗤”一声直接刺进了葛国泰的胸膛。 在两个人浑身力量的作用下,竹篙径直没入葛国泰的身体,然后又是“噗嗤”一声从他的后背穿出。 堂堂正七品的把总就这么被直接捅成了穿在竹篙上的“肉串”。 望着完全没进身子的竹篙,葛国泰的心脏还在跳动,意识也还清醒。 他现在完全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而是后悔——后悔不该愚蠢的去劈那竹篙! 就是他自已那一刀,将原本根本杀不了人的竹篙变成了可以瞬间要人命的锋利武器! 后悔的也不是葛国泰一人,很多官兵在成为“肉串”后都在后悔,然后喃喃咒骂着一动不动。 一动不动的原因是竹篙的另一截还在河工的手中,这使得被竹篙捅穿的官兵在力的作用下完美的保持了平衡的姿势。 有些官兵是真的倒霉,倒霉透顶了那种。 他们死在了毫无防备之下——一杆杆从同伴身体中穿出来的竹篙将他们也“钉”住了。 经过前面一人的鲜血浸泡,干燥的竹篙在“润滑”的作用下很轻松的就将后面一人也给捅穿了。 如果持竹篙的河工力量足够,一杆十几尺长的竹篙甚至可以无限穿刺下去,直至成为一根真正的“粮葫芦”。 当然,如果竹篙的尖利前端劈叉了,那么也就自然的失去了“武器”价值。 “噗嗤”声中,惨叫声中,被部下们挤在中间都喘不过气的参将吴高感受到了末日。 他看不到四周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完了。 河工中有能人,说不定真是李闯的细作! 一些官兵甚至都没办法去掸灭他们被火把点着的棉衣,手实在伸不开,太挤了。 他们也没办法去躲避头上掉落的砖头,只能硬咬着牙去挨。 运气好的避过去,运气不好的头破血流。 但相比那些被竹篙刺死的同伴,他们都是幸运的。 “大刀队,跟我上!” 陆四提刀走向跟罐头一样被那些“糖葫芦”挤在中间的残余官兵,来到这个世上,他第一次笑了。 他成功了,他的笑中有泪。 说是大刀队,但长刀不过是抢自官兵手中的几十把,大多数人拿的还是铁锹。 不过足够了。 竹篙队的那几百河工依旧紧紧握着手中的竹篙,也依旧用力顶着,这使得“糖葫芦”后面那些被挤到一块的官兵,根本没办法从里面挣脱出来。 即使有,也是少数,出来也是死。 残余的官兵根本挡不住那些扑上来的持刀河工,或者说他们已经彻底丧胆,一个接一个的被砍翻在地。 吴高吓的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他所在的地方越来越宽敞,原本因为挤压导致的胸闷也瞬间消失。 满是血腥味的空气虽然难闻,但总比窒息的要好。 又是几声惨叫过后,吴高的面前为之一空,然后他看到了一个双手握刀的年轻人在看着自已。 “我是...” 吴高张嘴想要说话,那个年轻人的刀已经落了下来。 没有丝毫迟疑,也没有半句废话,哪怕他吴高看着明显是个大官。 陆四知道眼前这个自已也不知道是谁的军官想和他说话,但他于对方的身份毫不感兴趣,更不想听对方说什么,哪怕这个人就是金声恒,他也不会多说一句。 杀人,何必废话。 都已经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 砍翻那个不感兴趣的军官后,陆四扫了眼四周,叫了声正在检查有没有官兵装死的蒋魁:“蒋三爷,你带些人把官兵身上能穿的衣服都脱下来,然后换上去!” 第三十四章 咱们要比官兵更狠 “好!” 蒋魁的左耳被官兵的刀削掉了,凝结成冰的血让他的左耳洞看着像被用刀剜过似的。 虽然不知道陆小四子叫他们换官兵的衣服干嘛,但蒋魁还是毫不犹豫的带人开始扒拉官兵的尸体。 尸堆中不是所有的官兵都断了气的,时而有重伤未死的官兵被河工们扒出来。 第一个被官兵扒出来的重伤官兵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的模样十分清秀,换身干净的衣服肯定是个让姑娘喜欢的小郎君。 少年兵不敢说话,他的目光十分哀怜,这让扒他出来的两个四十岁左右的河工都犹豫了。 这少年跟他们的孩子差不多大。 面对群体的官兵,他们爆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勇气和凶性; 但当杀戮结束之后,面对个体的官兵,尤其还是个孩子时,他们却又生出了不忍。 “嗙”的一声,少年的脑袋被一把铁锹铲中,鲜血和绽开的鼻眼眉肉让他英俊的相貌一下变得无比狰狞。 动手是走过来的另一个河工,他叫谢金生,二十五六岁年纪,来挑河前在上冈一带给人弹棉花为生。 “他们杀老贾时可没心软过!” 老贾是谢金生的师傅。 官兵到处杀人时,老贾领着谢金生跪在他们面前求饶说他们不是贼人,求他们放过,可官兵根本不听一刀就把老贾抬起挡刀的胳膊给砍断了。 老贾是活活疼死的。 谢金生跑出很远都能听到他师傅凄惨的哀号声,甚至只要大脑一停下来,他的心就揪得疼。 他十二岁就跟着老贾给人弹棉花,说是师徒但更是父子,就连他的妻子都是老贾的侄女。 师徒父子的那份情感让谢金生永远不会宽恕这些杀人的官兵! “别站着了,前面的人还等着我们!” 蒋魁过来拍了拍那两个没动手的河工,朝地上那个血肉模糊的脑袋看了眼,轻轻摇了摇头,微叹一声。 不是被逼的,谁会愿意杀人? 大家伙好好的过日子不好么? 是官兵不让他们过日子,是官兵逼着他们反抗,逼着他们杀人,逼着他们成为反贼! 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没死的给他们补一刀!” “手脚都快些,能穿的衣服都扒下来,官兵的武器,刀还有长矛什么的都捡起来分给大伙!” 蒋魁不住喝喊着,伴随他喝喊声的是那些被发现没死的官兵惨叫声。 内心满是仇恨的河工占了大多数,刚才的厮杀让他们噬了血,也杀红了眼,哪里会放过这些该死的官兵! 很多人的脸上充满仇恨和凶残,完全没有了昔日温顺的老实农夫样。 陆四知道,这不光是仇恨和委屈让河工们变了样,更是环境的异变导致。 浓烟大火、废墟灰垢、鲜血尸体... 当他举刀喝问身后的人潮谁愿意跟他留下来时,那些勇敢站出来的人已经不再是民,而是兵。 会杀人的兵。 民成为兵的唯一过程就是杀人。 杀得人多了,死得人多了,剩下来的就是精兵。 “呼”的一声,陆四将蒙在脸上湿布巾拿了下来,喊了一声:“竹篙队的人都到我这边来!” “哗拉”一声,几百个河工不约而同的奔向陆四所在,虽然很乱,没有秩序,但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坚定以及胜利的喜悦。 是啊,他们刚刚把不可一世的几百官兵给收拾了,任什么不激动,凭什么不喜悦! “扎布巾的队长出来!” 在陆四的命令中,十几个右臂系有布巾的汉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们是竹篙队的临时小队长,每个人所在的小队都是同村或者同片的乡民。 这是最简单的组织方式。 陆四没有时间去辨别哪些人堪用,哪些人不堪用,也没法将这些以邻居、亲朋、好友为纽带联系在一起逃命反抗的河工打散,所以让这些人自已推举其中一人出来带队是最好不过的办法。 否则,成千上万人他陆四又如里能指挥得了。 指了七八个小队长后,陆四让他们带本队的人去把竹厂所有的竹篙都扛过来。 几米长的竹篙是好东西,也是缺少装备的河工非常容易上手的武器。 在突然袭击时,这些竹篙能发挥出一寸长一寸强的作用,能够凭借足够的长度使敌人陷于混乱。 即使被削断,竹篙也能瞬间变身为竹刺,或者说是竹枪,使得敌人防无可防。 但缺点也有,就是竹篙只能以多击少,以有备对无备,并且只能在敌人没有远射武器的前提下压制敌人。 不然,不等竹篙靠上去,河工们就得死伤一大片。 幸运的是驻扎在清江埔这段的官兵没有火铳,他们可能配有弓弩,但由于事件突然发生,使得参与屠杀河工的官兵们也是仓促上阵,加上对河工的轻视,官兵自然不可能在这黑夜中舍刀用弓。 这个很自然的举动和本能造就了现在的几百具尸体。 几家竹厂的竹篙怕是上万根都不止,但很多是捆在一起放在运河中浸泡的。 时间太急,陆四不可能让人去打捞运河中的竹篙,所以竹篙队那帮人前后大概又扛了不到千根的竹篙过来。 在那些临时小队长的分派下,竹篙被重新分配下去,每人都扛了三四根。 蒋魁那边带着大刀队的人也基本收拾干净,约摸两百多人换上了官兵的衣服。其余的衣服都是烂了或是血太多不能穿的。 官兵的武器也都被分配了下来,这使得大刀队成了名符其实的大刀队,也使得陆四第一次拥有了数百名有了武器的“兵”,加上竹篙队,再遇上小股官兵便是浑然不惧了。 “小四子,你也换吗?” 蒋魁将那个被陆四砍死的军官衣服扒下拿了过来。 “换!” 陆四点了点头,直接将那件衣服套在了身上,旋即想到什么,忙要蒋魁想办法找些红布来。 “这地方哪有红布?” 蒋魁有点为难。 陆四一想也是,索性走到一具官兵尸体前撕了块布条,然后一刀斩在这官兵的肚子上,顺手就将布条伸进这官兵的肚子浸了一会,再次拿出来时已经是块红布。 地上的血泊早已冰冻凝实。 “大家跟我学,要不然咱们的人认不出咱们!” 陆四将红布系在了自已的胳膊上。 “是这回事!” 蒋魁明白过来,赶紧让那些穿官兵衣服的弄血浸布。不一会大家伙的右臂上就多出了一条红布。 所有人的眼光都在看着陆四。 “我陆文宗不跟大伙说多少废话,就一句,想要活命,咱们得比狗日的官兵更狠!” “走,去桃花坞!” 说完,刀一挥,陆四带头向南。 大刀队跟上,竹篙队跟上,众人沉默跟随。 这一次,他们个个有胆。 人群的最后面,一个手里拎着把铁锹的光头男子突然停了下来朝后看去,然后将铁锹放下,双手合什竟是在嘴中默诵起来:“尔时,佛告长老舍利弗: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 念的是佛家超度亡灵的《阿弥陀经》。 念完经文后,光头男子忽的朝那些官兵尸体“呸”了一声:“狗日的,早死早超生!” 拎起铁锹追赶前方的队伍,他叫徐和尚,但他并不是和尚,只是家乡附近佛寺朦胧院的信徒。 第三十五章 当爹的就得复仇! 桃花坞没有桃花庵,有也没桃花仙,倒是有无尽的酒香味。 有着两百多年历史,早在洪武九年就开始酿造的苏记酒厂燃起了大火。 冲天大火中,是沁人脾胃的酒香味。 没有人知道酒厂的火是谁放的,因为当时一片混乱。 驻扎在桃花坞的监河兵千总名任万年,曾是昌平副总兵汤九州的部下。后汤九州误入深崖,被数万流贼围攻而死,侥幸逃出的任万年便转隶了当时与汤九州一起镇压流贼的左良玉,两年后又被拨于金声桓部。 按任万年的资历其实远不止千总一职,只其人好酒且屡屡误事,所以从军十余年来,竟是止步在千总一职。 且因了这爱喝酒的毛病,得了个“任老酒”的绰号,时日久了演变为“任老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在家排行第九呢。 上面分派监河任务时,任老九听人说桃花坞有家苏记酒厂很有名,不比洋河镇的酒差,所以便主动请缨坐镇桃花坞。 参将吴高知任老九打什么小算盘,考虑桃花坞乃是淮安府与扬州府河工的接壤段,任老九的部下有千余兵,由他在此驻扎可能更稳妥些,便遂了任老九的心思。 爱喝酒,驻扎的地方有酒厂,任老九便跟好色的男人进了鸡窝般,那真是一日三顿酒,醉生梦死,甚至早上起来都拿酒漱口。 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也好,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也好,总之任老九部下中的酒鬼也多得很。 有好多回任部在和流贼交战前,任老九都会主动让部下们喝酒。 他觉着阵前酒一喝,士兵们的胆气会比任何时候都壮。事实上这种做法也的确有效果,渐渐的就成了任部不成文的规矩,连带着这支兵也被友军笑称为“酒鬼兵”。 既然是酒鬼兵,那自然是打仗要喝酒,不打仗也要喝,要不然算什么酒鬼兵? 苏记酒厂首当其冲,每日里都是军爷三五成群的过来抬酒缸,不给可以,军爷也不嫌烦,把一通道理与你讲明白就是。 试问,军爷们上刀山下火海的卖命,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保住咱大明朝,保住你们这帮百姓吗! 如果不是军爷们提着脑袋跟流贼厮杀,你等淮扬百姓能有今日之太平? 饮水不忘挖井人,叫你百姓自已说,军爷们喝点酒算事么? 苏记的东家肯定是晓事的,也是体恤军爷的,只是心疼得几回想在夜里找根绳子。 好在,这帮大头兵不懂,没硬逼着东主把那比金子都值钱的原浆给抬走,不然怕是真要上吊才行。 别说,这帮军爷也厚道,看在酒厂每日让他们有酒喝的份上,倒是专门派人在酒厂定点看守。 这样既能帮着东家督促伙计干活勤快一些,也能顺便帮东家保管卖酒钱,体贴得不能再体贴。 可是,镇上其余百姓就没这个贴心服务了,先头递到淮安府衙的状纸就有十几桩是与桃花坞有关的。 无一不是人命案,作案者也无一不是军爷。 民怨沸腾之下,部院终是过问,一层层压下来,总算是把军爷们约束了起来。 杀人抢劫的事是不能干了,但强买强卖、敲诈勒索这种事就难免,至于和女人相关的事也不新鲜。 总之,只要不弄出人命来,上面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这些军爷们眼下是淮扬的救命稻草。 ........ 清江埔那边奉参将吴高之命往桃花坞报讯的什长周大见到任老九时,这位千总大人可不是在自已的军营,而是在镇子西边一户人家的东厢房。 “造反?!” 睡得迷迷糊糊被叫醒的任老九极不情愿的从被窝中坐起,一边摇了摇宿醉的脑袋,一边骂道:“哪个王八蛋活腻歪了造反!” “大人,是清江埔的河工反了!” 马大注意到任千总身边躺着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目光有些呆滞,脸上也有青红淤色。 “妈的,河工?” 任老九愣了一下,然后“嘿”了一声,一把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了下来,光脱脱的下面连个遮羞布都没有。 小姑娘的身子微微抖了下,却依旧僵硬的躺在那。 她没法动,疼,浑身上下骨头都疼的那种疼。 “那帮河工是嫌老子最近没军功是,还是以为老子醉得提不动刀了!” 任老九随手拿过床尾的衣服开始穿,系好裤腰带后想到什么,咧嘴一笑摸出颗银豆子扔在床上的小姑娘头边。 “走,都他娘的跟老子领军功去!” 晃着身子来到堂屋,任老九扫了眼被手下用绳子捆着的姑娘父母,大手一挥道:“别说老子欺负你们,老子可是给钱的,你们就是告到天边去,老子也没犯法!...把人松了吧。” 说完,也不管人姑娘父母正浑身哆嗦着,摇摇晃晃的抬腿迈过门槛,叫外面的冷风一吹,脑子也一下有些清醒,舒服得很。 “大人,你的刀!” 任老九的亲兵跟在后面将一把腰刀递了过来。 “噢,噢,对,没刀怎么砍反贼,” 任老九拔出刀的同时打了一个嗝,那味道冲得马大鼻子下意识的就止住了呼吸。 真他娘的臭啊! 院子里,站着七八个任老九的亲兵,一个个神色都很慌张。 “慌什么,不过是帮河工作乱,又不是流贼打过来,瞧你们那怂样!” 任老九没好气的骂了一句,正准备带亲兵出去,耳畔却有呐喊声传过来。听声音很近,是从北边传过来的,就在一两里外。 “反贼怎么来得这么快?” 陆老九有些发怔,不是怕,而是奇怪。 清江埔那里的兵虽然没他这边多,可也有好几百人,任那帮河工怎么个闹将法,终究是帮乌合之众。几百拿刀的兵就算一时砍不光,也没理由叫反贼们冲到桃花坞来的。 “小的不知道!” 马大也纳闷,他来的时候参将大人和葛把总他们正在指挥人手镇压河工造反,弟兄们可是把河工反贼砍得都吓得往运河跳的,不可能突然就冲了过来。 “不管了!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回营!” 任老九喝酒是误事,但清醒的时候应对突发情况也是极有经验。 不管北边的河工反贼冲过来多少,只要他手下的兵没乱,这帮河工过来得再多也是给他任千总送军功而矣。 等任老九这帮人冲出院子后,堂屋里那对哆嗦的夫妇才跌跌撞撞的冲进东房间。 望着床上女儿的惨样,当娘的顿时嚎啕大哭,两只手死死的抠在床板上,指甲盖都顶破了两个。 当爹的则跟打嗝似的不住抽来抽去,在女儿呆滞的目光看向他那刻,他终于受不了了,一把抓住那颗银豆子狠狠朝地上砸去,然后猛的转身冲到外面的厨房。 “梅儿他爹,你干什么!” 当娘的吓得跟出来时,丈夫的手上已经多了把镰刀。 “我不去给梅儿报仇,我还算是她爹,还算是个男人吗!” 男人最后看了眼自已的妻子,握着镰刀头也不回的冲出了家门。 他要报仇,他要给闺女报仇! 第三十六章 朝廷不仁灭朝廷 “爷,老爷他们会不会有事?” 广远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因为老叔跟他交待过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们姓陆的都要在前面! 哪怕死,也要在前面! 最听老叔话的广远,肯定不会当孬种,更不会给陆家、给他爷、给他叔丢人。 真要是死了,大不了就跟老叔说的一样,吊朝天呗。 多大的事! “你老爷不会有事,他一定会回来找我们的!” 陆文亮不知道堂弟会不会有事,但他知道堂弟已经不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那个孩子,而是成了一个比他这个堂哥还有种的男人,更成了他身后这数千河工的领头人和主心骨。 没有小四子,这里的人没几个能活下来的。 而小四子,已经不需要他这个文亮哥的照顾了。 陆文亮的伤口早已经凝结,只是走路的时候会牵动伤势,一阵阵好像盐洒在伤口上的疼痛让他的步伐有些蹒跚。他始终咬牙不吭声,他不想让儿子分神担心,因为他们还没有脱离危险。 他们现在必须尽快冲到桃花坞去,否则小四子和那些勇敢留在后面的人说不得就真的回不来了。 一路上,陆文亮仔细想过,堂弟说的没错,只有将整个运河都搅乱,只有几万人合起心来跟官兵干,他们才有活路! 否则,等待他们的只有死。 官府是绝不会允许敢和官兵反抗的河工回家的,尤其是那些带头的。 新兴场的程霖也走在队伍的前面,他本是个卖油郎,现在却成了同村人跟随的对象,也是这支向着桃花坞前进的河工大军领头人之一。 这一切,只因他在官兵屠刀向同伴挥落的时候,本能的将手中扁担朝着对方的脑门砸了过去。 也许他是所有河工中第一个反抗的人,也许不是。 但现在,他肯定是人群中最坚定的反抗者。 或者说,他真的要造反。 “那么多人不能白死,这个公道我们一定要讨回来!” “县衙不给我们公道,我们就砸了县衙!府衙不给我们公道,我们就砸了府衙!巡抚不给我们公道,我们就打破他狗日的脑袋!朝廷不给我们公道,我们就灭了朝廷!” “老子就要问问,他官兵凭什么杀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 卖油郎咒骂着,他的怒气需要途径发泄,桃花坞那里的官兵无疑是最好的对象。 同卖油郎不住咒骂不同,队伍的另一个领头人夏大军则突然变得沉默起来。只是这个专门给村民抬死人、挖坟的家伙,脸色却阴沉的可怕。 他在担心留在后头的陆四和蒋魁他们。 官兵不可能突然放过他们,任由这几千河工朝桃花坞涌去,然后卷起运河上几万河工和他们拼命,甚至去攻打淮安城的! 这个用屁股都能想到。 所以,陆四说官兵就尾随在他们后面的猜测极有可能是对的。 那么,就必须要有人留下阻击那帮该死的官兵,否则当他们正在和桃花坞官兵拼命的时候,后面再冒出帮官兵来会是什么样的后果,谁也无法想象,也无法承受。 弄不好,这几千上万人都要死。 毕竟,他们不是当兵的,诚然,他们的人很多,可却是群乌合之众,甚至武器都少得可怜。 夏大军不希望留下的是陆四,他希望留下的是自已。 因为,河工们是被“上冈陆文宗”的名字汇聚在一起的,不是他夏大军! 如果陆文宗死了,谁还能成为下一个陆文宗? 没有,没有时间。 天,马上就要亮了。 “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你们都得豁出去冲,哪怕所有人都死了,你们也得冲。除了冲,除了牺牲,我们没有活路!” 这是陆四留给夏大军的话,说完这句之后,他就和蒋魁带着那几百个主动站出来的人去了刘家庄。 陆四没有说万一他死了,南进的人怎么办。 显然,这个不需要他说。 其余的人目送着留下的人离开,然后在前面的人带领下继续前进。 无论留下还是前进的人群,都带着悲壮。 谁都知道他们没有选择。 留下的,前进的,都是在用生命为对方争取时间。 东方,隐约有点微白。 河工们眼前的烟雾已经散了许多,最前面的人已经能看到半里外。 卖油郎程霖突然停住脚,没有说话,只是向两边的人看了眼。 众人也谁都没说话,大家除了彼此对视谁都没有任何动作。 前进的人群随之静了下来,但南进的河工人数太多了,几千没有经过任何训练的农民们哪里能做到整齐如一。 于是,人群再次混乱起来,就好像前面的浪头已经平复,后面的还在一波接一波的涌来。 持续了数十个呼吸之后,人群终于静止了。 接着,他们听到了后方几里外传来的喊杀声,那一刻,所有人的脑袋都朝后方看了过去。 再接着,他们听到了前方的呼吼声:“日他妈逼的,冲啊!” “冲啊!” “杀官兵,讨公道!” 人潮爆发出震天吼声,跟开了闸门的洪水一样向着前方喧泄而去。 ......... 桃花坞并不安静。 任老九领着亲兵在匆忙回营的路上,就听到远处大堤下有阵阵喧嚣声,耳畔还有人在哭喊什么官兵要把挑河的民工全杀光。 那些人的哭喊在夜色中十分刺耳,但听着却是十分的真实,就好像他们叫喊的是真的。 “妈的,贼子敢造谣!” 任老九怒不可遏,谣言这东西是十分可怕的,弄不好北边清江埔河工造反就是听信了谣言才反的。 “快去把造谣的给我抓起来,就地阵法!” 北边清江埔过来的河工马上就要冲到桃花坞了,这个节骨眼任老九可不敢让山阳县河工也乱起来。 那样的话,他手头千余兵马可应付不了。 当下就有亲兵赶去大堤传令,陆老九则是直接奔回军营,将那帮同样被河工喧嚣以及北边喊杀声惊动,正在营房中慌成一团的士兵们召集起来。 “河工造反,随我杀贼,论级记功!” “乱我军阵者,杀!” “临阵退缩者,杀!” “听令不前进,杀!” 三个“杀”字从任老九口中杀气腾腾的说出,寒意好似令周边空气都为之一凝。 第三十七章 走投无路当流寇 “完了,完了...” 运河西岸,浑身湿透的里长老马望着远处的大火浓烟,吓得面无血色。 老马的边上,官兵屠杀、河工作乱的始作俑者马新贵也在呆呆看着遥远的对岸。 耳畔传来的“杀官兵、讨公道”的叫喊让他连续打了几个寒颤。 “都怪你小子胡来!你要不胡来,能变成这样!” “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很多人!” “老天爷啊,我马家怎么出了这么个孽子啊!乡亲们呐,我马家对不住你们啊!” “......” 老马捶胸嚎哭,他要是知道侄子所为会害死这么多人,说什么也不让他乱来啊! “我...” 马新贵有愧疚,他也不知道事情会弄成这样,会死这么多人,但他当时真的没有想太多,要怪只能怪那几个撞着他叔侄的官兵太过贪婪。 “你什么你!为了点钱死这么多人,你高兴了!”老马越想越气,竟是抬手给了侄子一巴掌。 不想,这一巴掌却激怒了侄子。 “够了!” 马新贵气的跺脚,“我不这样做你能逃出来吗!...再说我也不知道那帮狗日的官兵真敢胡乱杀人!” “你!” 老马没想到侄子竟敢这么顶撞他,一时有些发怔。 叔侄二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看了会,终是做侄子的软了下来。 “大爷,我知道错了。”马新贵低着头。 “唉,” 望着耷拉着脑袋的侄子,老马长长的叹了口气,“别说没用的了,趁天还没亮,我们赶紧走吧。” “好,我们回家,这就回家。”马新贵说着就要去扶老马。 “回家?” 老马凄笑一声,摇了摇头:“河工反了,我们哪还能回家!” “河工反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又没反,再说你是粮长,谁反了你也不会反啊。”马新贵不以为然。 “屁!官府会管你反没反?我这个粮长要是有用,那官兵能不让我爷儿俩走吗!...这种事说不清的,就算我们回去了,官兵也会来抓人,把咱们当反贼同党绑了去领功的噢...我的傻侄子,咱们可是都在册上的,人家一抓一个准啊!” 老马当了一辈子粮长,官府的德性最是清楚不过,尤其是这镇压河工的还是外地来的官兵,听县里说那帮人不讲理的很,所以这件事不知道要牵连多少人呢。 “那怎么办?” 马新贵脸色陡变,意识到自已有大麻烦了,真要是他大爷说的那般,那他们逃出来也是个死。 “我哪知道怎么办,方才你要是带着钱先生他们一起跑回去,说不定县里还能保咱们,现在...” 老马沉默,饶是他做了几十年粮长,被乡亲们尊称为“马爷”,四里八村大小事情他都能一句话给定了,可这会真是没了主意,且心中也慌得很。 见大爷也没了章程,马新贵是真急,也真是后悔。 闹出这么大动静,死了那么多人,只因为他不舍得将从王四那弄来的钱都交给那帮贪财的官兵,说起来也真是可笑的很。 不过天地良心,他马新贵只是想把人乱起来后趁乱逃跑,来个混水摸鱼,没想着把天给捅破了的! “他妈的,回不去咱们就不回去,大不了也反了!”马新贵豁出去了,反正没活路。 老马则是叫侄子的疯话吓了一跳,骂道:“胡说八道,你当官府都是死人吗!” 马新贵“哼”了一声:“狗屁的官府,朝廷都快没了还官府!” “什么?” 老马一愣,没明白侄子的意思。 “大爷,我听那些兵说北边的流寇已经闹上天了,咱们这大明朝马上就要完了...都快改朝换代了,这官府还能问得着咱们,照我说咱们真要反了,害怕的是他官府,要命的也是他官府,可不是咱们!” 马新贵越说越来劲,朝廷要完蛋的事就是王四他表弟赵忠义说的。 “朝廷真...真要完了?” 虽说也听县里的人隐约说了些北边的事,但具体他们也不清楚,所以老马即使知道一点也有限的很,这会听侄子说的这么肯定,那心一下也是突突的跳了起来。 是啊,朝廷要是完蛋了,这淮扬的巡抚衙门、知府衙门自身难保,还顾得上他们? 顿时还真生了不如反了的念头,但转而一想,赶紧摇头:“北边的事我不管,我只知道朝廷这会还没完呢,那官兵打不过流寇,还打不过咱们这帮老百姓?造反,死路一条,活不了的,你小子给我安份些!” “大爷,你糊涂了不是!...反正回不回去都是死,还不如拉帮人反了,官兵要来打咱们,咱们就往北边跑!” “干什么?” “咱们投流寇去!” 马新贵决定了,就拉帮人去投流寇,到时候再带着流寇杀回来,看这淮扬的官府能不能砍了他脑袋! 老马叫侄子的大胆想法给弄懵了,没等他反应过来时侄子已经一把拽起他,向着方才跑过去的一帮河工撵去。 马新贵跑的时候还朝桃花坞方向看了眼,嘴角翘了翘,一脸同情的模样。 什么上冈陆文宗,不就是陆四那个傻子么! 这傻子真当他是太祖朱皇帝么,拉了帮河工就想跟官兵干,还想打进淮安城,他也不撒泡尿照照! ......... 桃花坞。 为了活命而冲的河工人潮同紧急赶来的官兵队伍撞在了一起。 到处都是厮杀,到处都是尸体。 在任老九的指挥下,几百官兵牢牢控制着通往镇上的石桥,任凭河工的人潮如何撞击,石桥上的官兵都始终未能被冲乱。 “跳河!” 杀红了眼的夏大军第一个跳下河,“扑通”声中,数以百计的河工或从桥上,或从岸上跳进那冰冷的河水。 “贼人下河了,贼人下河了!” 官兵们大声叫喊着,他们虽然堵住了石桥,但那帮冲过来的河工反贼实在太多,杀都杀不绝。 更要命的是桃花坞的山阳县河工们也作乱起来,正在冲击看守他们的官兵。 任老九还是轻视了谣言对河工的冲击力,他那道就地正法的军令并没有让惊慌狐疑的山阳县河工们安静下来,反而证实了谣言的真实性,更催化了河工们的反抗。 第三十八章 红日 桃花坞镇子里的河道并不宽,但那些跳下河的河工们在爬上岸的那刻,无一不是被冻得浑身冰凉,浸过水的棉衣不仅寒冷刺骨,更是异常沉重。甚至在他们刚上岸的那刻,很多人头发瞬间就给冻得笔直。 然而这些河工们却连半点迟疑也没有,就举着手里的铁锹、扁担朝岸上的官兵扑了过去。 “跟我冲!” “不冲没活路!” 夏大军依旧冲在最前面,他知道现在就是陆四说的往死里冲的时候! 任老九深知石桥对官兵太过重要,只要守住这石桥,河工反贼再多也没法全涌过来,这样局势仍掌控在他手中,等到天亮其它地方的援军就能赶过来。 可要是丢了石桥,他任老九再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腿。外面的清江埔河工加上里面的山阳县河工,那可是黑压压的人头啊,堆也能把他堆死了! 也不知道吴参将他们干什么去了,怎么还不来增援的! 以为反贼过来不过是给自已送军功的任千总终是慌了,情急之下大声喊道:“万全,你带人去挡住他们,千万不能让反贼靠近石桥!” 万全是任老九的亲兵队长,听了千总叫喊,忙喝喊一声带了几十个士兵朝正在上岸的反贼扑了过去。又有一周姓军官带着部下赶往石桥另一侧去拦截上岸的河工。 一下分出上百人去防两侧,石桥上的官兵力量肯定要削弱。 一直和陆广远带人顶在前面的程霖趁势又鼓劲再冲,奈何石桥实在太窄,他们人数虽多却无法发挥出来。 双方接触的人群已经是难分敌我,很多人甚至都没法看清对手是敌是友,只知道胡乱去砍,胡乱去砸。 “扑通”的落水时不绝于耳,有主动下河的河工,也有敌我双方抱在一起落水的。 ...... 石桥两侧岸上。 几个河工因为过于寒冷加上手脚冻得麻木,在他们还没有举起手中的“武器”反抗时就被官兵用长矛捅翻在地,顺着河边的斜坡滚了下去。 还有十几个河工却是没等官兵靠近就自已滚了下去,不是他们怕死,而是脚下实在太滑了。 夏大军也险些滑落,好在及时用刀支了一下,左腿猛的向上一蹬翻落在岸上。 一个持矛的官兵举矛就向他刺来,夏大军本能的在地上向着那官兵滚了两下。 官兵连刺不中,急忙往后退去,因为手中长矛无法刺向近身的反贼。不待他后退,夏大军已是一刀在地上横扫了过去。 直接就是砍腿! 那官兵惨叫一声,就觉脚骨好像支撑不住,低头一看,左脚根处已被反贼用长刀切开了。 一击得手,夏大军从地上爬起,领着上岸的河工们向官兵奋勇冲去。但是官兵也甚是悍勇,河工被接连斩杀数十人,连那夏大军都险些中刀,不得不狼狈往后退去。 然而官兵已经没有办法将河工们重新赶下河。 越来越多的河工勇敢跳进河中向对岸游来,上岸的河工也越来越多,他们从河岸不同地方蜂涌而上,官兵人数不足的劣势一下就显现出来。 冲上来的同伴越来越多,也让最先上岸和官兵奋战的河工们大受鼓舞,他们呼吼着再次向官兵涌去。 面对不要命死冲过来的河工,望着河中密密麻麻游动的人头,万全也是吓得带人不住后退。 另一边的周姓军官也撑不住,派人向桥上的千总求援。 任老九哪还有兵派给他们,除非将镇压山阳县的几百人调过来,可那样做等于把后背完全交给那些也反了的山阳县河工。 可不增援两侧,那些上岸的河工也会将他们冲散。不得已,只好命令手下把总李永胜带人增援两侧。 石桥上的尸体堆积得快有半人高了,没法子,敌我双方根本没功夫去清理那些尸体。 从远处看去,就好像一群人站在草垛上彼此厮杀般。 桥下面的河面更是有很多尸体飘浮着。 广远咬牙在死撑,他的右肩被官兵的长矛捅了下。 程霖没有受伤,但身上满是血。 如果不是地上的尸体实在太多,怕官兵和河工都得滑到一片。 “捅死他们,捅死他们!” 任老九站在队伍的后头挥刀怒喝着。 官兵手中的长矛如林般向着前方的河工捅去,有的收回来,有的则收不回来。 河工们虽奋勇,虽人多,但缺少长兵器的他们始终处于劣势。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下河的同伴们能从对岸两侧发起攻击,搅乱守桥的官军。 “都死了,都死了...” 从清江埔过来的河工不是所有人都看到官兵杀人,也不是所有人都经历血腥的。 一些在乱起之时就蜂窝跑的河工们被眼前的血腥杀戮吓着了,他们腿脚发抖,身子发凉,任凭后面的人怎么喝喊都不肯动一步,直到被后面的人直接推倒在地,然后被活活踩死。 没有人往后面跑,所有人都知道后面同样有官兵,也同样有厮杀。 要活,只能向前冲! 岸上的河工还在不住的下着水,就如同江畔的山峰倒塌般,使得桃花坞镇这条不宽的小河浪花不止,也使得那些破裂的碎冰静止不动。 人太多了,多到河水都不流了。 “杀官兵,杀官兵啊...” 桥头上重伤未死河工绝望的望着还在杀戮的四周,他们挣扎着想要朝官兵爬过去,但他们爬不动了。 尸堆里更是不住的传出呻..吟声,这些都是没死却被堆在下面的人,也不知道是官兵还是河工。 天已经亮了,东方的天际半轮血红般的太阳正在缓缓上升。 半个多时辰的惨烈厮杀让所有人都精疲力竭。 官兵们也累,也恐慌,但看到太阳升起的那刻,他们却是没来由的有了信心。 河工们没有放弃,他们仍在勇敢的冲杀,但一些人的心底却是蒙着阴影。 他们即便再不愿相信,也知道天亮之后官兵将会越来越多。 直到,他们的身后传来几百上千人的怒吼声:“陆文宗到!陆文宗到!” 那吼声如同魔音般,驱散了河工心底的阴影,让那东方的红日真正给寒冬带来温暖。 第三十九章 攻陷桃花坞 谁是陆文宗! 官兵人人惊疑,皆因为陆文宗一到,那些河工反贼顿时爆发欢呼声,一扫先前的颓势,且更加的不要命。 “陆文宗到了,大伙冲啊!” 夏大军有绝处逢生之感,激动的带着身边那些河工们再次向当面的官兵发起反击。 太阳虽升出,可河工们的衣服早已被冻硬,看着就好像一个个冰人似的,行动十分迟缓,但他们依旧不要命的往前冲去,只因为他们相信陆文宗到了,他们就能打赢官兵,他们就能活下去! 石桥上的广远激动的要落泪,双手已经酸痛的快抬不起来的卖油郎程霖也好像被打了鸡血般,没了一只手的甘二毛扶着石桥的栏杆“呜呜”的叫着... 河工们欢呼,呐喊,冲击。 瘫坐在桥下的陆文亮没有回头去寻找弟弟的身影,他只是望着桥上隐约闪现的儿子身影,目光中满是关心。 但跟刚才的担心不同,这刻,陆文亮很安心。 “前面的人让开!” 随着蒋魁的一声大喊,潮水般向石桥涌去的人潮如被巨舟驰过,浪头一下分向两侧。 “跳河!” 程霖朝后看了一眼,就一把拉过挥刀劈砍官兵长矛的陆广远纵身跳入冰冻的河水。 “跳!” 桥上的河工也个个毫不犹豫的朝河中跳去,这让官兵当面除了尸体瞬间空出一段长约数丈的空隙出来。 官兵却没有趁机往前冲去,试图将对面的河工一举击散,而是本能的转身向后跑。 因为,上百根比长矛还要长两三倍的竹篙,在一群不要命的河工紧握下向着他们冲了过去。 后面,竹篙更多,林立向上怕是有千根都不止。 阳光让这一幕无比清晰,也让官兵上下都知道竹篙的作用。 可如同被伏击的吴高部,那些没能退到后面的官兵哪怕做了一万个准备,可在竹篙捅向他们身子前,他们还是没有任何办法能够阻止,因为他们手中的长矛根本够不着对方。 有即将被竹篙捅到的官兵,出于本能将手中的长矛向着对面狠狠投了过去,但是十几个河工的倒地并没有让冲上来的队伍为之停滞。 竹篙还是无情的捅了过来。 “噗噗”声中,是身体被顶住不断往后退,继而撞倒同伴的声音。 “噗噗”声中,是那些被顶得无法说话,也无法动弹,下意识挥刀砍断竹篙,继而被竹尖一下入肉的声音。 狭窄的石桥限制了双方的人数,却限制不了粗长的竹篙。 不少官兵也纵身跃河了。 他们要是不跳河,要么就是被前面的人撞翻在地,要么就是被那不知从哪个同伴身体中穿出的竹尖“钉”到。 初期的惊恐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大混乱。 “不许退,不许退!” 任老九不能让部下们就这么被河工反贼从石桥上“顶”下来,但他想不到任何办法可以阻止那些该死的竹篙,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部下们一窝蜂的从上面狂奔下来,哪怕他带着亲兵在那督阵,斩杀了两名逃兵也无法阻止溃乱。 最先跑的还不是桥上的兵,而是把总李永胜。 这位千总大人最信任的部下在关键时候选择了独自逃生,河工反贼实在太多了,他李永胜可不想被这群暴民活活打死,夫妻大难临头还各自飞呢。 李永胜的逃跑自然带动了那些还在苦苦抵抗从河中上岸反贼的官兵,他们转身就跟着把总大人往镇子里逃去。 西边的运河码头有船! 亲兵队长万全是忠心的,但是李永胜的逃跑让石桥右侧一下暴露,加上石桥上面也开始溃退,他这边再如何死撑也改变不了大势已去的局面。 无奈,他只能边战边退想和千总大人汇合。 “官兵败了,官兵败了!” 官兵的溃逃让河工们更加凶悍起来,爆发出的欢呼声让整个桃花坞镇以及更远的山阳县河工们都听得一清二楚。 任老九惧了,他知道挡不住了,同李永胜一样他也想到了运河码头。 于是,他跑了。 在逃跑的那刻,任老九最后看了一眼石桥。 他却愣住了。 因为,他竟在石桥上看到了很多官兵,并且还看到了一个穿着参将吴高军服的人。 吴参将反了?! 任老九既惊又怒,惊的是吴高怎么能反!怒的是吴高要造反为什么不拉他任老九一起反! 反贼,他们又不是没做过啊! 可很快,任老九就确定那个人并不是吴高,而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年轻人——一个在无数持刀“官兵”簇拥下向着石桥这边走来,胳膊上系着块红布的年轻人。 他是谁?! 任老九的困惑很快被解开,那个年轻人所到之处,河工反贼们都在欢呼陆文宗的名字。 陆文宗? 任老九不甘,不甘输在一个连吊毛都没长齐的娃子手里,可他再不甘也只能跺脚逃了。 再不逃,几百根竹篙就要捅过来了。 至此,在石桥死顶了近一个时辰的任万年部终是崩溃,盐城县河工在付出近千人的伤亡之后,终于冲进了桃花坞。 镇上一片大乱,到处都是急于逃命的官兵,到处都是奋勇追杀的河工。 一切,都颠倒了过来。 山阳县的河工也冲破了任部的堵截,而十几里外听到动静的扬州府的河工们也已经骚动。 骚乱如同病毒般开始蔓延在长达百里的运河工段,谁也无法阻止。 赶到半路的另一部官军在发现桃花坞已经被反贼攻陷后,让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为首的几个军官在简短商议了一下后,竟决定回去裹挟所部监视的河工一块造反,他们的目标赫然是淮安城——城中的无数财富! 陆四对此毫不知情,他正在燃烧着大火的苏记酒厂门口。 那里有几十个被合围无路可逃的官兵。 “杀了他们,替死去的人报仇!” 愤怒的河工人潮让这几十个官兵骇得腿脚都在发软,然而就在人潮要将他们吞没时,一个声音却响了起来:“放下武器者,不杀!” 听到这句话的河工们都愣住了,但却没有人质疑,因为说这句话的人是上冈陆文宗! 官兵们惊恐交加,你看我,我看你,最终一个官兵将手中的刀扔在了地上,然后跪倒在地。 然后是所有的官兵都跪倒在地。 第四十章 富贵险中求 “老爷,为什么放过这些官兵?” 广远这孩子虽然什么都听老叔的,但却不代表他没有自已的想法。 陆四一边给广远包扎受伤的手,一边道:“因为我们需要他们。” “需要他们?我们要他们做什么,这帮狗日的就知道害咱们老百姓!”广远真是恨死这些官兵了,要不是官兵胡乱杀人,他爷能受那么重的伤,乡亲们能死这么多人! “他们是狗日的,可这些狗日的可以让我们更强。” 陆四放下广远的手,这孩子的右手掌叫官兵的长矛戳掉了好大一块肉,伤好后肯定会留下一块好大的凹疤,好在不影响手指活动。 “你老爷说的对,咱们需要这些狗日的!” 说话的是夏大军,他刚刚在酒厂扒了一坛酒出来,又烤了好一阵火才算把身体恢复过来,不然跟个冰棍似的不死也要废。 “大军哥,你怎么也说这话?”广远是越发糊涂,接过夏大军递过来的酒坛子便给自已灌了一口,差点没呛得咳出来。 夏大军“嘿嘿”一笑,朝那几十个被勒令蹲在墙角的官兵一指:“原因很简单,这些狗日的是兵,咱们是老百姓。” “啊?” 广远还是一头雾水,把酒坛放下一脸迷糊的看着他老叔。 “有了这些兵加入咱们,咱们就会慢慢变得更强,这道理你往后就明白了。” 陆四清楚,明末农民起义之所以能够壮大,除了自然灾害使得越来越多没法活下去的农民加入造反队伍外,就是明朝大量的官军也加入了农民军。 比如西北流寇最开始的领袖王嘉胤和王用自等人就是明军中的逃兵。而大量逃兵的加入使得农军民越发的善战,从而彻底燃起了灭亡明王朝的大火。 导致这个现象的根源说起来还是十三年前的“己巳之变”,这是清军的第一次入关。 京师告急之后,各地陆续派出勤王兵马赶往北京,由于中央朝廷的混乱和一系列骚操作,竟然导致大量勤王之师得不到粮草供应,空着肚子来空着肚子回,结果就有大量在军中吃不饱饭的士兵开了小差,同时也对朝廷生了怨意,如此很多逃兵就加入了农民军。 甚至可以这么说,在崇祯初期西北造反的那些所谓流贼,半成以上都是大明的官军! 包括那位可能在西安已经登基称帝的大顺皇帝李自成也是官军——驿卒同样是兵。 攻陷桃花坞距离真正的活命还很远,战斗的惨烈也只是将河工们暂时凝聚在了一起,他们是有了变化,但这个变化还不是“民变兵”的那种脱胎换骨变化。 想要让这几千甚至几万的河工真正变成一支军队,陆四就需要被他率领众人打败的官兵加入其中。 比如,如何攻打淮安城,这帮河工们恐怕就不如败兵有主意。 又如三四百人就能靠一座石桥把近万人的河工挡住,如果不是他陆四及时带人赶到,天知道河工们会不会崩溃。 由此可见,这些兵们无论是身体素质还是战场格杀手段,以及组织性都比河工们强得太多。 那么,将这些人补充进造反队伍中,如同崇祯初年西北流寇般,就成了陆四必然的选择。 夏大军不识字,但这个抬死人的家伙竟然也懂这个道理,这让陆四对他刮目相看。 果然,乱世造英雄。 ......... 几十个放下武器投降的败兵蹲在墙角望着不住来回的河工队伍,听着远处镇上仍在传出的喊杀声,望着不远处河上还在飘浮的尸体,一个个都是很茫然,甚至有些人都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直到耳畔传来的一声怒喝声让他们惊醒。 “都站起来!” 广远拿着刀狠狠的望着这帮子败兵,上百名大刀队的队员们同样以仇恨的目光看着这些败兵。 败兵们开始惊慌起来,对面前这帮和他们穿着同样衣服,但胳膊上却系了红布的“反贼”感到恐惧。 他们担心对方食言要屠杀他们,毕竟,这种事他们以前干得也不少。 不过,等了一会对方却没有动手,反而他们领头的那个年轻人,也就是先前听到的陆文宗缓缓走到他们面前,然后命人将刚才收缴的武器扔在了他们面前。 “一个选择,愿意跟我陆文宗干的拿起武器,不愿意干的马上滚蛋!” 陆四不喜欢废话。 败兵们听的一愣,却是谁也没有动。 “陆某人从不食言。” 陆四环视了这帮败兵。 人群又是一阵沉默,约几十个呼吸后,一个败兵咬牙向前一步,然后朝着陆四一抱拳,继而提心吊胆的迈步朝石桥走去。 又有败兵动了,同样朝着陆四一抱拳,向石桥走去。 一个又一个,大约二十几个。 余下的人则是经过好一番天人般斗争后,选择拿起武器。 离开的士兵,沿途都是仇恨的目光,他们不敢抬头,一个个小心翼翼的低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吭一声。 但,竟真的没有人拦他们。 直到那群士兵走过石桥,走了很远,四周再也没有反贼,他们才终于相信那个陆文宗真的放了他。 “妈的,还有这种人,他是傻瓜吗!” 一个士兵突然不走了,继而却是掉头向着反贼所在重新走了过去。见状,其余的士兵都惊住了,然后他们听到那个回头的家伙说了一句:“富贵险中求,打进淮安城,大伙要什么没有!” 当这个士兵领着同伴再次出现在陆四面前时,陆四正在分派人手解决桃花坞的残兵,并且派人去和山阳县的河工取得联系了。 “你叫什么名字?” 对于离去的败兵去而复返,陆四也有些吃惊。 “回陆爷话,俺叫孙武进,军中都管俺叫二郎,陆爷不弃的话也唤俺一声二郎便是!” 听口音是个河南人。 陆四点了点头,看了眼孙武进身后的败兵,奇怪道:“我已经放了你们,为何不走?” 孙武进却没有回答,而是问了陆四一句:“不知陆爷下面准备怎么办?” 第四十一章 如何下淮安(谢盟主碧血剑1) 陆四也没有回答孙武进这个问题,在他看来这位去而复返的孙二郎有点想做马骨的意思。 只是,陆四爷不喜欢这个套路,所以他淡淡的说了句:“有什么话你就说,我这边还有很多事要做。” 孙武进有点尴尬,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陆爷,你既领着河工反了,那这淮扬的官府必然震动,若陆爷只想带河工返乡,那小的这就带弟兄们走,因为那样的话陆爷和这帮反了的河工只有死路一条。小的们固然想捞份富贵,却也不想平白把脑袋丢了。” 话音刚落,陆四身边的大刀队员中就有人骂了一声:“放你娘的屁,我们回家怎么就死路一条了!” 骂人的是为了师傅报仇而奋起反抗的谢金生,但他的反抗同样也是为了能够活着回家。 家里,有他的老娘,有他的妻子,也有他的一双儿女。 孙武进没说为什么,只斜看了眼谢金生,似乎眼前这个反贼脑袋不灵光似的。 这让谢金生很是恼火,脚下一动便要上前动手。 “谢兄弟,听他说!” 夏大军拉住了谢金生,然后朝孙武进冷笑一声,“我们这帮人怎么就不能回家了!” 声音说的很大,附近的大刀队员包括那些正在抢救伤员的河工们都听得见,一些人下意识的就看了过来。 显然,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在经历了厮杀与疯狂后,已经渐渐的平静下来,哪怕桃花坞内的战斗还在继续。 人一平静,想的便有些多。 而在异乡,经历了大恐怖之后,人的天性总会想着回到他熟悉的家乡,熟悉的亲人身边。 造反,真的很吓人。 哪怕他们盐城县的百姓本就是两百多年前,跟随张士诚起义反抗暴元的英雄之后,只不过后来因为对抗朱元璋的明军失败,从苏州被一户户的发配到苏北成了罪民之后。 但毕竟那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时间早已磨灭了他们罪民后代的印记,磨灭了他们反抗明朝的基因,也让他们成了朱明的良民。 真正的老百姓,谁愿意提着脑袋造反呢,谁不愿意回乡安稳过日子呢。 拼命和官军死战,难道不就是为了活着回家吗? 现在有人说他们现在就算不反了也回不了家,河工们听在耳里又岂能不惊! ......... 陆四看了眼夏大军,后者微微点头。 “诸位都是府县在册的河工,从前诸位可以说是良民,如今诸位可都是暴民,恕俺直言,你们聚在一起还能有条活路,这要散了回家,哼哼,俺劝你们趁早歇了这念头,不然回去也是牵连你们的家人。” 孙武进也是实话实说,几千几万人聚在一起那力量是十分可怕的,兵马不多的官兵见了也要绕道走。但要这几千几万人分散开各回各的家,几个衙役捕快就能挨村抓人。碰上酷吏,弄不好家人都要连坐。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要是不反了回家,官府也不会放过我们?” 谢金生眉头皱了起来,身边的大刀队员也一个个面色变得十分凝重,不远处抬尸体的河工有几个更是分了神失手将尸体掉落在地。 孙武进点了点头,他可没见过造了反的百姓还能安稳回去过日子的。 陆四没有理会包括大刀队员在内的河工们“嗡”的讨论这事,而是问那孙武进:“你们为什么回来?” 孙武进道:“陆爷是要听实话吗?” 得到的却是一句森然的话,“老实回我的话,再问一句,我就杀了你。” 这话让孙武进一凛,赶紧道:“不瞒陆爷,小的们现在也只有跟着陆爷一块反了,要不然小的们走不出这淮安府。” “为何?”陆四眉头一挑。 孙武进苦笑一声:“都是小的们自已做的孽,原先大队伍在,百姓们怕着小的们这些丘八,可如今小的们不过是群丧家之犬,便是陆爷饶了小的们,那百姓中的苦主又如何还能放小的们走......小的们跟着陆爷一起反,一来算是给自已赎罪,二来也是想谋个立身之处。” 孙武进身后的那些败兵们都在点头,要不是因为走都没法走,他们也不至于放着好好的官兵不干过来当反贼。 见陆四沉吟不语,孙武进忙又道:“陆爷若想有番作为,小的们愿意助陆爷一臂之力!” “嗯?” 陆四认真打量起这个叫孙武进的家伙,但不管是第一眼还是现在,这个人给他的印象都不太好,骨子里凶残奸诈那种。 孙武进却以为对方动心了,赶紧趁机又道:“小的们可以帮陆爷拿下淮安城!有了淮安城,陆爷就不必担心后面的事了。” “为何?” 陆四闷声道。 “陆爷糊涂了不是?...淮安城是运河南北要冲,这要是落在陆爷手里南京那边肯定要慌,如此陆爷就有足够筹码和南京谈判...小的寻思就眼下这个局面,南京那边八成会招安陆爷委以官职,届时陆爷和这帮河工兄弟们就能摇身一变成为官军,如此自然便高枕无忧了。” 孙武进道出自已的一番见解,心中颇是自信,他相信面前这个年轻人一定会心动。 “为什么是南京招安咱们,而不是北京的朝廷招安咱们?”一个大刀队员提出这个疑惑。 “你们不知道?” 孙武进怔了一下,旋即意识到北方的情况这帮淮扬的农民可能真不清楚,当下便将北边流寇已经成势,北京朝廷朝不保夕的事给简短说了下。 “...所以眼下淮扬这一带都得看南京那边,万一北京真的叫流寇占了,咱大明朝的朝廷就又回到南京了。” “这么说,皇帝要来咱南京了?” “皇帝来了,咱南京不就又成都城了?” “天呐,北边那帮流寇怎么这么能打的?” “我早就听人说过咱大明朝要完,以前总以为是说了玩的,没想是真的...” “......” 人群听了又是哗然一片,除了极少数人外,大部分人真的不知道大明朝已经成这样了。 陆四当然清楚北京朝廷顶多还有三四个月要完蛋,但他却不认为事情会如孙武进所言,南京肯招安他们。 历史上那位名声赫赫的史阁部可是最痛恨农民起义的,为此甚至连高杰死后都不愿认其子为义子,导致包括李成栋在内的几万精兵对南明彻底失望转而降清。 对高杰那几万精兵都如此,况他陆四这帮河工反贼。 招安? 陆四想都不想,因而冷笑一声:“要是南京不肯招安我等呢?” “啊?” 孙武进一滞,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想过。迟疑一番,踌躇道:“要是南京不肯招安陆爷的话,陆爷大可带着河工把淮安城中的府库洗了,或南逼扬州威胁南京逼他们招安,或东返家乡据守自保,若两策都不行...陆爷还可北去泗州投我家金将军!” 说到最后,这孙武进竟给出了一个去投金声桓的建议。 “陆爷放心,我家金将军早年也是为盗出身,最重陆爷这种好汉子...这年头只要有兵在手,莫说地方官了,就是朝廷都得瞧咱们眼色...” 孙武进倒真是为陆爷他们这帮河工反贼考虑,可说着说着便察觉对面的“陆爷”眼色有些不善,一下吓得闭嘴不敢再说。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且问你,怎么拿下淮安城,那城中的守军又不是摆设。” 拿下淮安城可是陆四的计划之一,但如何拿下淮安城也是个大问题。 这等要冲,可不是嘴一撇说拿就拿下的。 第四十二章 老爷做皇帝 淮安城有多少守军,陆四压根不知道,若城中有上万兵马驻守,莫说几万河工,就是再多几万,他也不敢打淮安城半点主意。 这个时候,就需要败兵提供准确情报。 孙武进这家伙既敢劝陆四率河工打淮安城,对城中守军底细必然是知道一些,否则也不敢说那助一臂之力的话来。 这帮子败兵其实也贼精的很,明知不可为的事情他们才不会傻呼呼的去干,就同他们明智的放弃抵抗一样。 “陆爷有所不知,淮安城中的驻军是支从福建过来的兵马,隶漕运总督衙门标营,但此标营人数并不多,好像...对,好像只有三千人,领军的是个姓郑的副将,不过陆爷放心好了,这帮兵原先都是干水师的,叫他们打水仗可以,步战那都是门外汉...所以只要陆爷信得着小的们,小的们豁出去绝对能帮陆爷收拾了那帮福建兵!” 孙武进的确知道淮安城的底细。 不过,实际上淮安城中不仅是那3000福建兵,另外还有2000多漕运总督隶属的督漕兵。 只这些个督漕兵大多是原大河卫的卫所兵改编而来,平日里用来管管漕工、守着运河关卡收收税还罢了,要他们上阵打仗,怕是连这帮民工青壮都打不过。 所以孙武进这个跟着金声桓打了好几年仗的老卒,根本不把这帮收税兵当回事。 福建、水军、郑家,三个关联词让陆四第一时间想到了郑芝龙。 不禁有些奇怪怎么郑家的兵不在福建呆着,千里迢迢跑淮扬来干什么? 这就是他不知新任淮扬巡抚路振飞和郑家关系的缘故了。 若是知那路部院正是因了和郑家合作打了红毛夷立下军功,才得以进京为官,继而来这淮扬主持大局,陆四肯定不会有这个疑惑了。 此时的郑芝龙已经是福建的实权派,并且势力正在向北发展,后来弘光朝的长江水师就是以郑家水军为主要力量,可惜直到南京投降,这支郑家水军也没发挥出半点作用。 海盗出身的郑芝龙也一直想使其势力能够扩大,故而不但让弟弟郑芝豹带兵北上淮扬,更在知道东林党人史可法出任南京兵部尚书后,让长子郑森到南京拜东林领袖钱谦益为师,意图巴结东林党人的目的可谓是司马昭之心了。 东林那边对此肯定是十分欢迎的,其后郑芝龙拥立唐王朱聿键入闽,隆武朝廷中便有众多东林复社成员。 “福建兵虽不擅步战,但亦有三千,而我河工虽多却是仓促起事,若福建兵闭城坚守不出,这淮安城如何能下?” 不管那三千福建兵是怎么来的,陆四心头先盘算起来了。3000兵不是小数目,真打起来不可能跟对付这些监河军一样各个击破,所以胜算并不大。 若这3000福建兵再给他陆四爷来个坚守不出,根本没有攻城器械的河工队伍只能望城兴叹。而于城下耽搁久了,“陆四集团”就要面临南北两个方向的重兵围剿,形势不容乐观。 “这就需陆爷动作要神速了!” 孙武进这话让陆四目光一动:“何意?” “陆爷领河工起事虽仓促,但正因这仓促淮安城那边怕也一头雾水,如此,陆爷便有机可趁...” 孙武进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趁淮安城中的官员还没回过神来,由他们这帮败兵和河工一同扮作监河军入城,待陆四率领河工大部攻城时来个里应外合,如此淮安城必能一举而下。 “要叫小的说,陆爷怕是早想着这一招了。”孙武进言下自是指陆四和那帮已经扮成官兵的大刀队。 陆四微微一笑,确实,他让人穿上官兵衣服是有鱼目混珠,发挥奇效的想法。 见眼前这位河工年轻首领面露笑意,孙武进心中一松,以为对方完全信他,不料对方却突然将手中的长刀一拔,然后刀尖一下对准了他下巴处的喉咙。 很近,非常近,近到孙武进的喉咙都能感受到刀冷。 “你说了这么一大通,听着是叫人动心,不过换作是你会轻信吗?”陆四玩昧的盯着孙武进的眼睛。 孙武进也是惊惧,却镇定道:“陆爷放心,我等既回来便是有了打算。” “什么打算?”陆四逼问。 孙武进紧张道:“任千总他们必定是逃往运河码头了,我等愿替陆爷擒来任千总,便是擒不到任千总,也愿替陆爷劝降其他同袍以为陆爷所用!” 身后那二十多个败兵也同样紧张,万一这个年轻的反贼首领听不得孙二郎的主意,那他们就跟着不妙了。 幸运的是,反贼首领的刀尖缓缓离开了孙二郎的喉咙。 陆四收刀入鞘,看了眼夏大军,道:“带他们去!” “好!” 夏大军点了点头,正要带人出发时,又听陆四低声道:“要是有异心,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我晓得!” 夏大军目露凶光,长刀一挥,一众大刀队员当下就押着孙武进这帮官兵进了镇子。 存了纳投名状心思的孙武进等人也是不含糊,入镇之后瞧见前方有一队官兵,毫不含糊便上前劝降起来。 ....... 陆四这边则转身吩咐广远:“你带人去把山阳县的河工聚起来,争取让他们跟我们一起干,” 顿了顿,“若他们领头的不愿意跟我们干,也不要勉强。” “嗯哪!” 广远大声应了,却有些犹豫没走,陆四奇怪:“怎么?” “老爷,” 广远竟是咽了口水进喉咙,压低声音道:“你还真打算去打淮安城啊?” “打,为什么不打?” 陆四一拍侄儿后背,“老爷我不但要带你们打淮安城,将来还要带你们去打北京城呢。” 这话,十分豪气,却把侄子吓住了。 “北...北京,打北京城!” 老叔惊人的想法把个侄子吓的声音都结巴了。 “有什么不可以的?咱们真打得淮安城,就打得北京城!” 陆四笑了笑,给了侄子一脚,催道:“行了,别想那么多,先把眼面前的事料理好再说,哪天真要去打北京城,叫你小子做个前锋官。” “哎,成!” 广远重重点头,老叔说的对,管他打不打北京城,总要把当下这一关过了再说吧。 走了几步,却突然又转身回头。 “又怎么了?” 陆四纳闷的看着这个和他从小一块长大的侄子。 广远“嘿嘿”傻笑一声,然后贼兮兮道:“老爷,你要真带着咱们去打北京城,那将来老爷不就是皇帝,我就是亲王了?” “......” 望着侄子那一脸向往的表情,陆四觉得当叔叔的不能让孩子失望,同时下意识的朝北方望去。 京畿重地,此时的瘟疫应当还在肆虐吧。 第四十三章 痛打落水狗 山阳县是淮安府的附廓县,县境却是淮安府两州六县最大,最东端越过范公堤直到海边,乡野流传说后裔射日便在此处。 县域最大,辖民最多,故山阳县此次出河工的壮劳力也是最多,达到了17000余人。 这17000余人也并非都在桃花坞一段,而是同盐城县河工一样散在近四十里长的河段。 桃花坞大乱时,最先起事反抗官兵的是邻近桃花坞的草堰、海河、羊寨等来自山阳县东境片区的河工,人数约有四千余。 乱起反抗,必有为首者,如无振臂一呼者,人数再多也无法凝聚,只会是任人屠杀的羔羊。 盐城县河工出了陆文宗,山阳县这边则出了个叫余淮书的人。 余淮书约摸三十左右,这人早年上过两年私塾,有童生功名,但少年时生了一场大病断了学业,便在家务农为生。 不过余淮书毕竟识字,所以农闲时替人写写信,或者起起名,过年时则在集上摆个摊替人书写对联,小日子过得比一般老百姓要好。 农民最重读书人,哪怕是个在家种地的读书人。所以乡民们都管余淮书叫余先生,有什么红白喜事也都会专程过来请余先生去主持。 区上几个粮长还商议过,准备过两年报上县里叫余淮书当个里长,年纪再大些便可任乡老。 余淮书这次过来也不是跟其他人一样出河工,而是帮区上点工算账的,相当于东一片的“会计”。 如此人物,怎么看也没法跟振臂一呼,揭竿而起这些词汇联系在一起。 然而,正是这余淮书用扁担砸死了第一个官兵,由此拉开了山阳县河工大暴动的序幕。 除余淮书外,又有庄稼户吴公海、阴阳先生王二、砖瓦匠秦五三人领头反抗,三四千河工在他们的带领下与任部官兵在桃花坞南侧厮杀在一起。 只河工武器简陋,加之任万年部数百兵不曾分散,因此河工虽奋勇,但始终被官兵压制,死人无数,那领头的庄稼户吴公海也叫官兵长矛捅死。 形势危急之时,数千北边过来的盐城县河工终是突入桃花坞,使得山阳县河工当面的官兵腹背受敌,又惊闻千总任万年已经溃逃,官兵遂无坚持斗志,弃了河工反贼也往运河码头逃去。 斗志大为鼓舞的山阳县河工自是趁胜追击,半道阴阳先生王二的队伍与盐城县蒋魁带领的队伍会合,双方也不需废话立时合为一大股,向着那帮仓皇逃命的官兵追杀而去。 整个桃花坞已是彻底大乱,所有的官兵都在疯一样往运河码头逃,而杀红了眼的河工们紧追不舍。 桃花坞是小镇,仅有两三条不足七八尺宽的青板路,这就使得逃命的官兵拥挤不堪,有的慌不择路之下害怕被河工追上,只能爬墙跳进镇上居民家妄图躲避。 然而让那些官兵万万没想到的是,镇上的居民们也暴动了! 很多官兵刚刚从外面的青板路翻墙跳下,就被屋子的主人用挑草的草叉狠狠刺在了肚子上。 尤其是那些往府县衙门递了状纸的苦主们,更是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一起上,或拿凳子,或拿菜刀,或拿锄头,或一家老小一起冲上去揪住一人狠狠嘶咬...... 即便是那些再胆小不过的居民听到院子里有人翻落的声音,也会一边死死顶着门栓,一边大声朝外面喊叫:“官兵在这里,官兵在这里!” 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 部下们的死伤,任万年心疼,但不在意。这年头兵是宝贵,可同样也最不值钱,死了这一批大不了逃出去重新裹一批就是。 所以他在亲兵的簇拥保护下只知拼命往码头跑,根本不敢停下来收拢士兵阻击河工。 只是,到了运河码头,任万年傻眼了。 十几个渡工竟将码头上的三条渡船撑到了河中央,而原先系在码头周边的十几条渔船也被人划到了中央,船上站着朝他们望的都是住在码头附近的居民。 官兵们咒骂着要渡工和居民将船划过来,但那些人却跟木头一样就直直的站在船上看他们,动都不动。 “妈的,都反了!...大人,怎么办!” 万全一边带着手下护在千总大人身边,一边还要防止被溃兵冲乱,也是急得一头大汗。 任万年还没开口,就见前面有人喊了一声:“游过去!”继而便听见“扑通扑通”的跳水声,扭头一看已有几十个兵跳下了河,再定睛一看,游在最前面的不是李永胜那个王八羔子又是谁! ....... 把总李永胜真是被吓破胆了,他宁可拼死游过运河,也不想叫后面疯了的河工反贼淹没。 李永胜这一带头,自然有不少吓的魂都飞了的士兵下意识的跟着跳。 有的直接往河里一跃,有的却还理智些,知道跳河前得把身上的棉衣脱掉。 一个又一个,不一会竟有上百名官兵跳进了运河。 只是一些士兵被冰冷的河水一冻,才突然意识到自已好像根本不会游泳,于是在水中扑腾挣扎片刻,就再也不见踪影。 其余会水的官兵也顾不得那刺人的冰冷,撒出双手拼命往对岸游。 河中央那些站在船上跟木头似的渡工和居民们这时却突然相互喝喊起来。 喊的是当地方言,官兵听不懂,但他们很快就明白那些人在叫什么。 游在前头的官兵开始惊惧的大呼起来,因为渡船上的渡工正在用力将船只将他们划来,然而却不是救他们上船,而是拿着手中的竹篙和木桨死命的朝他们身上砸。 “呜!” 李永胜为了躲避木桨被迫吸了口气朝水下扎了下去,但刚冒出头没等他再换气,一根长竹篙就对着他的后背狠狠一捅,然后直接将他硬生生的按进了水中。 可怜的把总大人在水下扑腾伸手想抱着竹篙浮上来,但那竹篙的力道却一下增大几倍,把他捅得直往水下去。 几番挣扎和不甘之后,把总大人没了动静,那竹篙才重新收了回去。 过了很久,把总大人才重新漂了上来,只那时,他已经胀了好大。 那些渡工和当地居民贼精贼精,就好像知道那些在水底的官兵会在多长时间,从哪个方向冒出来般,如打落水狗般死死的压着他们。 河上的惨状让岸上那些正咬牙准备下河的官兵们呆住了。 第四十四章 我他娘的就是陆文宗! 官兵想不到那些平日渡他们过河的渡工会变得如此凶残,更想不到那些见了他们都要躲着走的当地居民,也会摇身一变成为痛杀他们的凶恶之人。 河中央不住传来哀求声,在河中毫无还手之力的官兵死命抓着木浆和竹篙,哀求船上的人放他们一马,迎来的却是渡工和居民更加无情的击打。 一个士兵几经挣扎好不容易从渡工的竹篙下逃出,但他真的游不动了,一艘离他很近的渔船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他不顾一切的往那渔船游去,双手死死的攥着船帮,如溺水之人抓住稻草般苦苦哀求,声泪俱下让人不由同情。 渔船上的是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妻,妻子怔住了,丈夫却伸手将她拽到一边,然后望着那个已经虚脱得根本没有力气翻上来的士兵,想了想将平日给客人刮鱼鳞的剔刀拿了出来,然后对着那士兵的右手猛的剁了过去。 士兵惊恐欲绝,伴随他的惨叫声,三根指头连着血掉进了舱中,但那士兵仍没放手,巨痛让他本能的使出最后的力气晃动着渔船。 老人没有任何迟疑,又是一刀斩了过去,这一次还是三根指头落在舱中,另外两根却还在船板上。 船身渐渐的不再摇晃,水面也渐渐的没有波漾,只有船身下有一股气泡浮出。 老人的神情很是平静,弯下腰将断指捡起扔进河中,回头看了眼自已受到惊吓的妻子。 “衙门那边不去了,孙状师那边的钱跟人家结一下,虽说没结果,但人家也帮咱们费了心。” 叹了口气后,老人缓缓坐了下来,摸出烟袋开始装烟叶,尔后用火折子点上,深深的抽了一口后,再次起身向着不远处一个冒出头的官兵划去。 老妇没说话,只是坐在那帮丈夫划船,快接近那个冒头官兵时,老妇突然喊了一声丈夫:“用渔网。” “噢,” 老人点了点头,从竹篓中取出一张网来,同平日捕鱼一样将网朝那官兵的头上撒了过去。 从天而降的网瞬间将那冒头的官兵罩住,惊叫声中那兵拼命的去扯那渔网,可扯来扯去却总是甩不脱,直到一根木浆狠狠击向他的脑袋。 ..... 码头边目睹河中央情景的官兵那是真正的从心底透着凉气,吓人,太吓人了。 远处,不断还有官兵在河工的追杀下朝码头逃了过来,他们不知前方情况,为了活命只能拼命去推搡堵在前面的人群,结果使得码头边不时有官兵被推落下水。 咒骂声一片,可该掉的还是掉。 好在码头附近并不深,那些拦截官兵的渡工和居民又在运河中间段,只要落水的官兵不犯傻往对岸游,暂时也丢不了性命。 只是那河水冰冷刺骨,让这帮落水的官兵活受了大罪,可比起那些在河中被活活淹死的同伴们,他们又是无比的幸运。 涌过来的河工越来越多,无路可逃的官兵在绝望之余,也只能负隅顽抗到底。 困兽之斗是可怕的,追杀过来的河工们毕竟是帮没有训练过的农民,面对尚还有三四百之多的官兵,哪怕对方被他们死死压缩在河边,哪怕他们的人多到可以用唾沫淹死他们,在前面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后,人群还是有了惧意。 “突出去!” 任万年敏锐捕捉到了这一线生机,一声令下带着亲兵向左前方的一条青石板路冲了过去。 “想活命的跟着千总上啊!” 万全喝喊着挥刀冲在最前面,当面的河工队伍没想到这帮官兵竟敢反击,在前面的人被官兵纷纷砍倒后,一时抵挡不住纷纷向两侧逃避。 “拦住他们!” 赶到的蒋魁见状,长刀一挥带人就向官兵的中间段冲了过去。 “去帮忙!” 山阳县的阴阳先生王二也毫不迟疑带着他身后的同乡跟了上去。 这个平日给人算命,帮人选墓位的阴阳先生竟然有很强的号召力,很多山阳县的河工看着王二先生都上了,想都不想也跟着冲。 “杀官兵啊!” 其它各处的河工们看到有人奋不顾身和官兵搏杀,斗志再次燃起,举着不同的“武器”从码头各个方向朝官兵们冲了过去。一些夹在河工队伍中的桃花坞居民也鼓足勇气向着那帮禽兽杀了过去。 .......... 这帮该死的反贼,怎的杀不绝的! 任万年带着部下们在前面拼命的砍杀,但河工却是越来越多,他的部下也被河工的人潮切成了三断,一段被围在码头,一段被堵在路口,他这一段则在过来的巷子中。 前后左右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四面八方都是河工的喊杀声,听上去似乎整个镇子里都是“反贼”。 任万年知道自已凶多吉少了,但在刀口舔了二十多年血的他还是爆发了最后的凶悍,带着尚还跟在他身边的一百多官兵向着镇子里不断冲杀。 这是存着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绝不放弃的念头了! 码头那边。 “我是孙二郎,大伙听我说,别打了,放下武器吧,降者可免死!” 跟着大刀队赶到码头的孙武郎见前面有一群官兵在顽抗,赶紧上前劝降。先前一路过来,他已经劝降了好几十人。 “莫听孙二郎的,反贼恨不得吃了咱们,哪会饶过我们!”有官兵被河中央那些渡工和当地居民吓着了,根本不认为投降可以活命。 其余官兵听了这话也不信,仍在拼死顽抗。 孙武进急了,大叫起来:“降者真可免死,陆文宗亲口答应的!” 官兵中有人破口大骂:“谁他娘的是陆文宗!” 话音刚落,就听有人怒喝了一声:“我他娘的就是陆文宗!” 怒喝声中,一个穿着参将大人衣服的年轻人持刀来到了官兵对面。 “陆爷!” 孙武进乖巧的让到一边。 陆四看了他一眼,视线缓缓落在了那帮死战的官兵身上,冷冷道:“信我者,生!不信我者,死!” 言毕,手中大刀向前一指,身后人群中顿时涌过来几百手持竹篙的河工,以及数百手持大刀,臂缠红布的壮汉们。 第四十五章 以陆四为首的造反集团 长刀只要落下,便是一个不留! 陆四没有时间和这些官兵浪费口舌。 诚然,他需要具有一定军事能力的官兵加入河工造反队伍,从而能够帮助壮大“以陆文宗为首的造反集团”,但不意味着他愿意收降桃花坞所有的败兵。 在没有打造出真正的骨干班底前,甚至连宗教加成都没有的前提下,过多降兵的加入会使单一由河工为核心的造反队伍成份变得复杂,从而削弱陆四对这支队伍的掌控。 更何况,无论是河工,还是这桃花坞的居民,有很多对官兵都是恨之入骨。毕竟,现在这一切就是因为官兵胡乱杀人导致。 不少河工的亲朋好友死于官兵刀下,看这桃花坞居民的状况,怕也是饱受官兵欺辱,否则不会随河工一起暴动。 那么,降兵收得越多,河工队伍中的裂隙就会越大,时日久了,很难说没有人会因此脱离陆四,甚至是发生内讧。 然而,陆四没有时间去考虑后面的事,他必须马上结束这里的战斗,否则,他没法尽快组织河工去攻打淮安城。 要知道,在这里每多耽搁一秒,淮安城中的官员和军队就能多准备一秒。 而他相信,不管是造反还是起义,真正的骨干力量都是在不断的死亡后才能形成。 以他陆文宗现在的身份,断做不了这运河上数万民工的领袖。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将家乡人凝聚在一起,通过所有能够尝试的手段去壮大他们,而不是去考虑没有影的事。 孰重孰轻,陆四还拎得清。 ........ “降者,跟陆爷去打淮安城。不降者,我孙二郎先送他上路!” 孙武进作势将手中的刀扬了扬,其余已降的那些败兵们或为了表现他们的忠心,或不愿同伴枉死,纷纷叫嚷要他们赶紧投降。 那伙官兵还有迟疑,有人在悄声商量。 陆四却不能等了,暴喝一声:“竹篙队!” “杀!” 几百河工瞬间将竹篙放平,经历过刘家庄和石桥的两处厮杀,这竹篙队看着倒是有了点兵的影子,看着也很威风。 “别,我们愿降!” 官兵中有人动摇喊了起来,有一周姓军官不愿降,还想着带着他们冲过去和千总会合,因此怒斥那说要降的士兵,结果却被身边的一个部下摸出匕首对着他的后背捅了进去。 “反贼,朝廷不会放过你们!” 周姓军官痛苦的捂着后背倒在地上,几把刀却不约而同的朝他身上砍了过去。 孙武进有些不忍心,他和那周姓军官有些交情,此刻却也只能暗骂这家伙不识时务自已找死。 转头高兴的对陆四说道:“陆爷,他们以后就是您的兵了!” 陆四却冷冷看了眼孙武进,后者心中一凛,二话不说上前对那帮降兵喊道:“陆爷饶了你们,你们总要做点事给陆爷看,都跟我走,宰了任万年,咱们跟陆爷去打淮安城!” “宰了任万年,去打淮安城!” 这帮子官兵一旦降了,还真不管昔日上司了,加上打淮安城也很是诱惑他们,当下跟着孙武郎便向不远处还在顽抗的同伴们挥起屠刀来。 陆四指挥竹篙队和大刀队同时跟进,务要将镇上的官兵全部剿灭。 “杀官兵!” 一个桃花坞的居民却拿着锄头却朝孙武进他们一伙冲了上来,有人立时喝住了他:“他们已经投降,跟我们一伙的了!” “啊?” 那居民愣住,呆呆的望着和河工们混在一起的官兵,目中有痛恨,有失望,有无奈。最后只能长叹一声,举着锄头掉头朝那些还在反抗的官兵冲去。 任万年部的残兵彻底大势已去,看到冲过来的队伍中竟有自已人后,大部分官兵选择了明智的做法——向着身后的同伴反戈一击。 顽抗的官兵越来越少,任万年彻底没了冲出去的底气,连死战的勇气也没有了。 万全却是忠心护主,带着十几个亲兵死顶,最后被潮水般的人群逼到了一处院子的墙角下。 一个接一个的亲兵倒下去,万全也被他认识的孙武郎砍翻在地。 可能是被万全的死刺激到,最后的时刻任万年疯了起来。他咆哮着将长刀乱舞,却没有章法,看着更像是精神错乱。 直到一把镰刀砍在了他的脖子上。 生锈的镰刀并不锋利,甚至很钝,但镰刀的主人却死死拉着镰刀,让那钝了的刀刃切过了任万年脖子。 突然失去阻挡的镰刀因为用力过猛,反刺到了主人身上,好在并没有割得很深。 一颗脑袋滚落在镰刀主人脚下。 望着那颗双眼还没有闭上的脑袋,镰刀主人呆了呆,然后又疯了似的拿镰刀不断的朝那脑袋上砍。 一直到他没有力气,一直到身边来了个妇人轻轻的抱住了他。 “阿福,女儿的仇报了,我们回家吧。” “啊?” 阿福的神智还没有恢复,他有些迷茫的看着身边的女人。 女人在落泪,不远处的人群中,同样也有一个姑娘在落泪。 ........... 桃花坞的空气中还有酒香味弥漫着,大火虽被扑灭,但放眼可见还有很多浓烟。 里面已经成为废墟的苏记酒厂大门口,坐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桥上也站满了人,对岸更站满了人。 黑压压的,足有上万之众。 大门口摆了一张长桌子,桌子后面站着一帮人。 都是河工的领头者们。 盐城县这边以陆四为首,又有蒋魁、夏大军、程霖、陆广远等人。 山阳县这边以余淮水为首,又有阴阳先生王二、砖瓦匠秦五等人。 两拨人虽都是河工,虽都起事反抗官兵,但现在却径渭分明。 “打淮安?!” 山阳县的河工首领们听了陆四的意见,一个个都是吃惊不小。 “官兵既然叫我们打败了,咱们就领着大伙回家,怎的就要去打淮安了,那不真成了反贼?”砖瓦匠秦五被打淮安这个想法惊到了。 “杀官兵就是造反,造了反你秦五爷还想着回去继续干你的砖瓦匠不成?”说话的是没了一只耳朵的蒋魁。 “是官兵要杀咱们,又不是咱们真的要造反。” 秦五摇了摇头,为活命而反抗和率众攻打淮安城可是两桩事,怎么也混不到一块的。 第四十六章 淮军的诞生 秦五的想法是朴实的,也是现实的,更具有代表性。 拼命是为了活,活着是为了回家。 陆四充分理解这个想法,这次的河工起事毕竟是仓促而起,事先完全没有任何舆论准备,比如独眼人,狐狸叫。 甚至于官兵那边而言也是稀里糊涂,如此单纯的偶然事件,河工们又怎么会真有杀官造反这个念头? 就是有,平静之后也会渐渐的消散,除非那些真有野心之人,如陆四。 所以,陆四必须引导河工跟着他干,但这个引导又不能强硬的抛出来,需要有人替他去引导。 人,有。 “那又如何,淮安城里当官的是信咱们的,还是信那帮官兵的!你秦五爷说你没造反,官府却偏说你造反,你秦五爷怎么办?” 卖油郎程霖闷声说了句,他和夏大军等人早商量过了,眼下除了跟着陆文宗往死了干官府,没别的出路。 “这...” 秦五没了主意,朝边上的余淮水和王二看去。在他眼里这两位可都是“先生”,肚里墨水比他多,见识也当比他强,所以反还是不反他二位肯定更有想法。 余淮水眉头皱了皱却没说话,反而是一边穿着件跟道士衣服差不多的王二起身看向陆四,道:“陆兄弟,你要知道大家伙是不得已才反抗的官兵,要说良心话怕是一大半没想过造反,这会估计很多人都想着赶紧回家,突然要他们跟着咱们去打淮安城,你总得有个让大伙必须去的理由吧?” “官逼民反还不够么!”陆广远嗡声道。 “不够,” 王二摇摇头,“就算如刚才这位兄弟所说,咱们回去了官府也不会放过咱们,但我相信大多数人还是要回去的。事不临头,这人呐总往好处想,哪个愿意往坏处想。” “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或许大家伙还会想官府要抓也是先抓咱们这些人。”一直没吭声的余淮水突然插了一句,然后对一旁的秦五道:“你就别想着回去还能给人盖房子了。” “啊?” 秦五一愣,然后“噢”了一声,他不傻,听得出余先生的意思。 这姓余的倒是个聪明人。 陆四暗自点头,然后站了起来,环顾四周正凝神看着这边的河工们,疾声道:“我知道大家伙现在想什么,不错,就是我陆文宗也想回家,可大家伙想过没有,咱们既干了这杀官兵的事,那官府能放过我们?!” “放不过的!我陆文宗敢肯定,官府一定会和咱们秋后算账,弄不好咱们的家人都要跟着倒霉!” “那怎么办?办法不是没有!就看大家伙敢不敢干了!” “什么办法?” 人群中自是有人会问,都不须安排。 “办法就是把官府打怕!只要官府怕了咱们,那他们就得招安咱们,到时候大家就不是杀官造反的反贼,而是保境安民的官军了!” 招安,是目前陆四能想到的唯一让河工们愿意提着脑袋继续干下去的指望。 虽然,他很清楚南都的史阁部会让这些具有朴素安逸特质,并盼望朝廷能够饶恕他们罪行的农民知道王法的无情、击碎他们对于招安的任何幻想,但他依旧将招安当成一个大饼画给这帮河工吃。 这个画饼很大,也很好吃,连那帮蹲在墙角的败兵们听得都是眼前一亮。 河工们也沸腾起来,“嗡嗡”的讨论声一下就在石桥两岸起伏起来。 上有山阳、盐城两个大团队,下则各有以片区为主的小团队,其下还有以寨、乡、跺、灶为主的若干小团队。 有人的地方就有团队,无论是以所在为钮带,还是以亲情为钮带,这是人的天性决定的。 大大小小的团体都在讨论打怕官府等招安的主意。 “陆兄弟还是说说怎么打淮安吧。” 余淮水不认为河工们会有不同意见,因为他看到不少河工都激动的在说打淮安城了。 “对,说一千道一万,打不下淮安城,官府他也不怕咱们!”秦五也激动起来,要真如陆文宗所说官府会招安他们,那他秦五爷就不用再替人盖房子,摇身一变成当官的了。 光宗耀祖的很呐! “你我两家在这桃花坞怕有上万人,都说兵贵神速,咱们虽不是兵,但把大伙好好组织起来也不比兵差多少...” 陆四的主意就是那个投降的孙武进所言,趁淮安城不备派人假扮败兵混进去,然后来个里应外合,一举夺城! “这法子能行?”阴阳先生王二有些吃不准。 余淮水则点头道:“可行!关外的鞑子就喜欢用这个夺咱们的城,听说那些流贼也惯用这手段。” “那就好,那就好,” 王二不住点头,边上的秦五却犹豫了一下,然后小声拉了拉王二:“要不二先生给大伙卜一卦?” “嗯?” 王二轻挼山羊须,微微思索,道:“成!” 从怀中摸出几枚铜板,捂在手中念念有辞,突然掷到桌上。 秦五等人很是紧张的凑上去看,就是程霖、蒋魁也凑了上去,可一帮人看不懂三正两反代表什么意思。 独那王二面露狂喜笑容,击掌道:“卦为武王伐纣,大吉,大吉啊!” “武王伐纣?好啊!日他娘的,干了!” 这下不但秦五激动莫名,就连凑上来看的夏大军、程霖他们也是一脸惊喜状。 武王伐纣,谁不知道? 错不了! 独那余淮水面带微笑不似那么惊喜,陆四这边自也淡定,心里却在感谢这阴阳先生王二。 手段是低劣了些,但胜在有效果。 “老爷,武王都伐纣了,咱们就干吧!”广远这孩子性子急,磨拳擦掌的就要去打淮安城。 一众头领们也是按不住性子,陆四却抬手制止众人:“不急!” 秦五咧嘴笑道:“陆兄弟还有话讲?” “咱们这么多人一窝蜂的去打淮安城,没个号令旗帜可不行,自古以来可没有乌合之众能成事的。”陆四一脸正色道。 秦五闻言,一摸脑袋佩服道:“有道理,没个号令旗帜,大家伙这么多人,谁知道谁,谁又听谁的?劲不往一处使,那可不成!” “首先得有个名号,叫外人知道我们是哪个,” 余淮水看向陆四,“陆兄弟说咱们叫什么的好?” 陆四未答,只叫广远去找块干净大些的白布来。广远忙应了下去找,不一会便弄来了块约摸长四尺、宽三尺许的白布来。 光有布没笔可不行。 好在余淮水身上带了用木盒装在一起的笔墨。身为童生的这位余先生,再忙再乱再急也不会丢下文墨的。 用水和了将冻得结实的墨磨成汁后,余淮水将毛笔递给陆四。 “谢了!” 陆四点头致谢,尔后提笔在那白布上写了大大的一个“淮”字。 淮扬之人,自当叫淮军! 第四十七章 小四子,有人先动手了! “老爷,这是啥字?” 陆四对广远这个问题实在是无语,等将来条件好些说什么也要给侄儿请个先生,不然如何能在造反这个充满前途的行业中有所作为呢。 “此乃淮字,淮扬的淮,淮安府的淮!” 阴阳先生王二既是说给陆广远听的,也是说给周遭人听的,因为他们都不识字。 蒋魁欣然道:“淮?嗯,好,咱们就叫淮军!” “淮军,好!” 秦五不知道好在哪里,但瞅着这字笔画多,那肯定就是好的。 “咱们是淮安府的人,当然得叫淮军了,要叫其它的我可不答应。”卖油郎程霖看起来很有乡土观念。 “淮,最清之水也,《尚书大传》有久矣天之无别风淮雨一说,故淮字亦暴雨也。我等以淮为号,便同****,那官府岂能不怕!” 余淮书的这番解释让众人听了更加来劲,卦为武王伐纣,号为****,这淮安城不下也下了! “打下淮安城,这淮扬地我们淮军说了算!” “就算官府不招安咱们,咱们淮军有淮安城在,还能饿死不成!” “......” 众人热烈讨论着,广远这孩子忽的心生困惑,再次拽了拽他老叔的衣角,低声道:“老爷,你啥时候会写字的,谁教你的?” “呃...老爷我是自学成材的,嗯,以后你也要学,不然连军令都看不懂,如何行军打仗?” 陆四只能这么回答侄儿,至于他何时自学成材,等有空再编。 “噢,不过老爷会就行,我就跟着你,不识字没关系的。”广远下意识的侧退到老爷目光看不到的角落。 “各位若觉淮军可用,以后我们便号淮军。”陆四再次征询众人意见。 “就叫淮军!” 夏大军四下看了眼,从一个河工手中拿过竹篙,将写有“淮”字的白布系了上去,然后插在脚下。 军旗看着简陋,但于此刻却神圣无比,吸引着苏记酒厂门口所有河工的目光。 “大伙听着,往后我们就是淮军,只要我们一条心,世上没有人能欺负咱们,就是官府也别想!” 竹篙上的军旗似乎听到了陆四的声音,“刮刮”两声在北风中飘动起来。 “淮军!” 夏大军将手中的长刀朝半空一举,吼了一声。 “淮军!” 数百大刀队员将手中长刀齐致指天。 “淮军!” 上千根竹篙一起朝上举起。 “淮军!” 坐在地上的河工们纷纷站起,举起手中的武器齐声呼吼。 刚刚平静下来的桃花坞再次陷入狂吼声中,无数人都在欢呼,扁担、长矛、铁锹、锄头交织出一付真正的农民起义景象。 望着眼前的河工大潮,望着这支新生的淮军,陆四情不自禁按刀向前。正所谓:手持三尺定山河,四海为家共饮和! ........ 淮军之号是有了,但如何做到号令分明,指挥有序却需很多章程。 事出紧急,陆四不可能详细制定,也没必要现在就弄一套体系出来,便简单与众人说了自已的想法。 “我意淮军以营为制,各营以领头人姓为号,如秦五爷这一路人便叫秦字营,夏大军这路人便叫夏字营,这样各营除我淮军旗号外,又有营号,易于分辨。” 如此编营,自是陆四借鉴前世那位中堂大人的做法,看起来很有点草台班子的感觉,但于一支初创之军的早期,却是有凝聚人心的好处。 原因便是简单易识! 等淮军真正站住脚,有了规模,再进行正规化也不迟。 众人从前都是农民,余淮书和王二先生虽识字,可也没当过兵,哪晓得军队中的事,又见陆四条理清晰,说话头头是道,加上盐城县的人都唯他马首是瞻,想着这般划分倒也简单,便都说可行。 蒋魁问了句:“那一营多少人合适?” 陆四想了想,道:“五六百人合适,营下可设队哨,二十人为一哨,五哨为一队,这样一营官便领五六队人,方便指挥。” 按陆四这个编法,桃花坞的河工有上万人,就得编成二十来营,以后世指挥体系来看,显然有些随意,或者说臃肿了。 最好是在营上面再设一级出来,比如前世淮军于营之上的“标”、“镇”,如此就更加好了。 但陆四没有这么做,可能是他认为接下来淮军必然要面临明军的大规模围剿,这些刚刚起事的河工要经历比现在更加残酷的战斗,所以即便是从最乐观的角度看,淮军的死伤也将是惊人的数字。 那么,现在就没必要去搞一套完全的体系来,毕竟谁知道最后还能剩多少人。 并且,这样做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让河工们能以所在片区为组织就地编营,身边的人如果都是熟悉的乡民、亲朋好友,有利于他们在战场上奋勇搏命。 好比已经殉国的卢象升所练天雄军。 天雄军是以士绅门生弟子关系为钮带,淮军则是以乡土情谊为钮带,两者谁更好一点,陆四暂时也没办法判断,只有等上了战场之后才能分出高下来。 另外,以营制分管,也能给山阳县这帮人一个印象,那就是他陆文宗没有吞并他们,独揽淮军大权的意思。 事实上,陆四也做不到这一点。 正如西北流寇起事之后的三十六家一般,任何农民起义的初期都不会只有一个领袖。 真正的领袖是要在战火之中一步步诞生的! 陆四现在要的是团结众人,而不是愚蠢的想要众人以他为尊。故而,他都没说这二十几个营头要听从何人的指挥,只说建营之后大家便共同行动去打淮安城。 “也不一定以姓号营,也可以地名命营号,如上冈来的可叫冈字营,海河过来的叫海字营...” “营官可同陆兄弟他们一样系红巾,队员哨官也当有标志,好使下面的人知道要听谁的话。” 余淮书补充了两点,都有价值。 “可行!” 陆四不在乎是以姓为营号,还是以地名为营号,他要的是初期的凝聚力。 “各营人数肯定不可能相等,所以咱们要选几营为中坚力量,几营为预备力量,几营为候补力量...” “队官和哨官的人选叫大家伙自已推选,若有不愿随我们去打淮安城的,叫他们自已拿些米粮盘缠回去,乡里乡亲的我们不能逼人家造反。” “要是大家伙没意见,这就分头行事,得赶在中午前把咱们这支淮军立起来,然后马上去打淮安城!” 陆四接连说了几条。 “我们这就去办!” 众人轰然说好,也都知打淮安城关系他们能不能活命,因此马上去分头行事。 余淮书这边却跟陆四提了个想法,就是由他带人去联络南边的扬州府河工,另外再派人去北边联系淮安府其余几县过来的河工,争取形成数万河工齐攻淮安的局面。 “那就有劳余先生了!” 有人愿意承担这个工作,陆四肯定是求之不得的,此事相比淮军初创更加重要,原本他还准备让蒋魁他们去办这事的。 待余淮书走后,陆四正准备唤来孙武进让他将军营中的物资清点带走,甘二毛却带了一人过来找他,竟是众人以为遇难了的宋五。 陆文亮他们见到宋五都很激动,可宋五却顾不上和他们说半句话就急喘喘的对陆四道:“小四子,快,赶快,淮安城...有人去打淮安城了!...” 第四十八章 两边都不是人 宋五带来的这个消息让陆四很是有些傻眼,那感觉就像准备好了去劫道,到地方却发现被劫的就剩条裤衩子。 “谁去打淮安城了?!” 听说宋五还活着赶过来的周旺听的一头雾水,陆小四子还没带大伙去打淮安呢,怎么淮安城那边倒有人先下手了。 这他娘的到底怎么回事! “是啊,五爷,到底昨回事,你跑哪去了?我们还以为你...”陆文亮的伤势只是简单包扎,尚未找郎中医治,所以不能站,只能坐着。 “是其他县的河工吗?” 蒋魁想着夜里清江埔的动静太大,肯定有别的地方河工听到动静也起事了,加上盐城县的河工也不全在这里,弄不好还真有别的河工队伍也意识到淮安城的重要性,抢先一步去打了。 真要是这个情况,那可是好事啊! “五爷,你坐下,慢慢说!” 陆四将脚边的小凳子递过去,宋五接过一屁股坐下,喘了几句很肯定的说了句:“不是咱们河工,是官兵!” “官兵!” 包括陆四在内的众人再次懵住,一个个都是一脸愕然。 “五爷,你是不是看错了?” 陆文亮怀疑宋五当时太惊慌,误将河工队伍看成官兵的队伍,不然实在没办法解释。 河工造反可以说是官逼民反,官兵造反怎么说?这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啊! “错不了,我看得清楚着咧,真是官兵!” 宋五见众人都不相信,忙将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 当时工地大乱,宋五跟县衙的人叫胡乱杀人的官兵吓住,慌乱中一帮人跟着钱户房他们乱跑,后来一想自已不能把家里人抛下不管,就独自又跑了回来,但当时河工大队已经往桃花坞冲去。 宋五想追上大队伍,却发现前面有一大队官兵尾随在河工大队后面,他根本过不去。 和那些不敢出声提醒的河工一样,宋五最终也没敢出声示警,因为打心眼里他也害怕。 这时又有不少没被官兵发现的河工趁机往北边跑,宋五不想跑,有人却说他们得去淮安城报讯,只要府县衙门的人赶过来,官兵就不会再胡乱杀人。 宋五一想也对,于是就跟着这帮人跑。黑灯瞎火的他们又是外地人,根本不熟悉这一片的道路,直到天快亮了才撞见一帮扶老搀幼逃难的村民。 这帮村民也是往淮安城跑的,宋五他们便跟着一起,没想他们还没到淮安城,就见前方有很多人往回逃,一问才晓得有官兵造反,此时正在攻打淮安城。 宋五开始跟陆文亮他们一样也不信官兵会造反,便壮着胆子摸到淮安城那边想看个究竟。 结果发现真的有官兵造反,不止是官兵,还有好几千河工也跟着在攻城。那城墙下已经摞了不少尸体了。 无奈之下宋五只好再次折返逃回,不过这次却没往家乡方向逃,而是咬牙回到了桃花坞。 他当时没有多想,只想着天亮了官兵怕是杀够了,过来能找到活人更好,实在找不到也得把人尸首寻着,再求人帮着化了将骨灰带回去。 这样,总算是给家里人一个交待。 结果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桃花坞竟群集河工! ........ “你们说我孬种也好,说我怕死胆小也好,我宋五都认了,但你们要打淮安城的话动作得快,迟了的话那淮安城就叫造反的官兵给夺去了!” 宋五说完,忽的难以自制,竟是抱头痛哭起来。这五尺大汉经了这一夜的磨难也终是承受不住了。 “五爷,你千万别这么说,就冲你能想着给咱们收尸,这份情义大家伙就一辈子忘不记!” 陆四上前安慰了宋五几句,陆文亮和甘二毛他们也来劝宋五。 “广远,把那个孙二郎叫过来,”陆四吩咐侄子一声。 广远忙应声去找人,不一会就把和降兵们呆在一起的孙武进带了过来。“啊?” 一听有官兵带着河工造反去打淮安城,孙武进听得也是一愣。 “据你所知,你们这支监河军中谁能干出这事?”陆四有点佩服那个领头造反的家伙,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啊。 “吴参将和任千总都死了,葛把总也死了,咱们当中能干出造反这事的...” 孙武进绞尽脑汁想了又想,“啊”的一声:“肯定是李士元!” “李士元是谁?” “陆爷,那李士元是个把总...” 据孙武进讲,李士元早年间是关外宁远的士卒,因欠饷煽动士卒哗变,导致当时的一个巡抚上吊自杀。后来朝廷秋后算账,这李士元眼见不妙就带了帮人逃了当马贼。 过了两三年,当时因为宁远兵变被撤职的左良玉东山再起,随游击将军曹文诏和清军作战。 因为知道李士元是个悍卒,左良玉就偷偷将他们那帮人收在麾下。再之后这李士元就一直跟着左良玉在关内和流寇作战,积官至游击。 只是这家伙匪性难改,时常纵容部下劫掠百姓,并屡屡杀良冒功,被当地士绅告到了督师杨嗣昌那里,杨嗣昌大怒命左良玉以军法处置李士元。 可左良玉对部下素来宽容,于是就偷偷命人杀了个枉死鬼冒充是李士元,而真的李士元则改了个李保国的名字拨到了金声桓部下。 金声桓也不喜李士元,不肯重用他,只叫他担个把总的衔头隶在参将吴高麾下。 因而,李士元对金声桓很是有些怨气。 “这么说来,是那李士元裹挟河工造反?” “多半是他,淮安城中财富颇多,李士元定是知道吴高、任万年已败,这才率众去打淮安城。” “要真是这样的话,事情就麻烦了。” 陆四眉头微皱,那李士元先下手为强是正确的,这节骨眼谁得占了淮安城谁就是老大。 但这家伙显然是硬来,竟然强行攻城,这就使得城中驻守的兵马有了准备。他陆四想派人瞒天过海混进城中里应外合的计划势必得夭折。 孙武进想了想却喜道:“陆爷其实不必担心,李士元攻城是好事!” “噢?” “若是淮安城未失,陆爷的淮军便是城内的援兵;若淮安已失,陆爷的淮军同样也可以李士元的友军。” “你的意思是?” 陆四觉得可以这样理解,孙二郎是让他淮军两边都不是人,但两边也都可以是人。 只要能进城,是不是人无所谓。 第四十九章 风林火山 李士元便算真拿下淮安城,凭他手下那几百兵外加裹挟来的几千河工,肯定站不住脚。 不提南边,就北边他的“老东家”金声桓就能要他的命,更休说金声桓北边还有刘泽清、高杰、刘良佐他们这些饿虎,那一个个手底下最少也有两三万精兵的。 故而为了保住淮安城这个立足地,李士元肯定需要“友军”,或者说他需要大量炮灰。 即便这家伙存了杀人放火再招安的心思,也总要让自已的筹码堆得高高,让想要吞食他的那帮饿虎知道不好啃才行。 否则,谁瞧得上他这个“叛徒”? 那么,由河工为主力的淮军自然会受到李士元的欢迎,如果陆四等人在姿态上放得低一些,表现出完全是被迫造反,根本没什么主张的样子,这个李士元弄不好还会把自已当成各路河工大军的“盟主”,就跟当年的高迎祥一般。 反之,淮安城内同样因为不知外面情况,慌成一团的各级官员们对于援军的需求也是迫切的,说不定这会城中的守军已经是望援军如穿秋水了。 如此,就给了陆四从双方中间渔利的空间,在双方都对淮军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以陆四为首的造反集团”只要够狠,就一定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因为,无论是助李攻淮安,还是助淮安攻李,淮军都有入城的机会。一旦淮军进城,局面的发展自然就由不得那两家说了算了。 孙武进的这个建议可以说是切中淮安城与李士元的软肋,看上去是阴谋,实际上却是阳谋。 .......... “就这么定了!” 陆四未有多想,果断采纳孙武进的建议,让广远将正在编营的山阳县几个头领叫了过来,告知他们官兵李士元部正在攻打淮安城的消息。 跟盐城县这帮人一样,山阳县那帮头领也叫这个消息弄得一头雾水,一个个困惑不解,不明白官兵怎么也造反了。 “现在不是去探究李士元为何造反的时候,我意立即组织数营人马即刻前往淮安城,不知诸位以为如何?”陆四不是以命令的口吻,而是以商量的语气对山阳县众头领说的。 阴阳先生王二诧异道:“陆兄弟,既然官兵狗咬狗,咱们还去淮安城干什么?不如等他们分出胜负再去,如此不省了我们好一把力气?” 王二的话得到了山阳县那几个“营官”的附和,都说不如坐山观虎斗,待两虎伤了一只淮军再动手也不迟。 这种想法是人之常情,有便宜不捞是王八蛋,但陆四却不能捞这便宜。 “我们必须去淮安城,否则李士元若攻城失利转走他处,我们再想取淮安就难了...诸位莫要忘记,我们淮军没有攻城器械,如果不能集合所有人的力量,我们怎么破城!” 陆四的说法让山阳县这帮人又踌躇了。 事实上李士元既敢强攻淮安,那他手里肯定有攻城器械。淮军若是前去助战,福建兵又真如孙武进所言不堪一击,就有很大机率破城。 “一个个都寻思什么呢!咱们都扯旗造反了,官兵也杀了一堆,现在连官兵自已都反了,你们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夏大军被山阳县这几个头领气得将刀往桌上一拍,吐了口唾沫,“陆兄弟刚才不是说的明白,不拿下淮安城,我们断无活路!大伙等着叫官兵把咱们脑袋一个个的都砍了吧!” “拿不下淮安城,我们叫什么狗屁淮军?”蒋魁闷声说了句。 山阳县的几个人叫夏、陈话的说的不吭声。 “是这么个理,” 王二先生想了想,对那几个人道:“余先生走的时候交待过我,咱们淮军现在就听陆兄弟的,大家伙不能有别的心思,一定要拧成一股绳,若不然一盘散沙的,你说朝东他要朝西,最后咱们就没路走了。” “二先生都这么说了,那咱们就去吧,总不能白叫淮军吧!” 说话的是山阳县新编“海字营”的营官郭老四,此人是个乡兵,和余淮书是邻居,算是余淮书的亲信。 “我没意见!” 秦五说完看了其他几个营官,这几人见状倒也爽快起来,都说按陆兄弟的意思来。 盐城县这边的人肯定是没意见的,陆四已经在他们心目中树立威望,再说又关系自家活路,哪有那么多废话可言的。 双方达成一致后,王二先生便问陆四:“那我们去帮造反的官兵攻城?” “是否攻城,要见机行事。” 陆四摇摇头,将孙武进的那个建议告诉了众人。 “哎,这个主意好,两条狗打架,咱们拎棍子先打死一条,回过头来再把另一条打死,这淮安城不就是我们的了?” 秦五颇是兴奋,他刚刚把自已的“秦字营”给编好,足有八百人,队官、哨官都是他老家的人,全营上下对他秦五都很拥戴,这让秦五很有成就感,并且也一下有了当官的感觉。 “陆兄弟既然有了主意,咱们就赶紧出发,是骡子是马到了淮安城下不就知道了,到时候打起来,我风字营第一个打头阵!” 风字营是陆四给起的名字。 陆四的意思必须有一两支中坚营头,关键时候要敢打敢冲,做为全军的主力使用,否则淮军的营头编得再多也是群乌合之众,真要碰上硬茬子,没中坚营头顶上去,肯定是一营接一营的崩。 如此,在陆四的授意下,夏大军便将200多大刀队员和100多降兵编进了风字营,此外就是竹篙队员,全营总人数600人。除了降兵外都是经历过清江埔和桃花坞血战的,有那么一股子血性,队官、哨官人选也都是信得过的人。 武器配备也是最好,基本上都换了从官兵手中缴获来的武器,穿的也都是官兵的衣服,乍一看这风字营跟官兵没什么两样,除了他们胳膊上的红巾。 除了风字营外,程霖照陆四的意思编了林字营,全营总人数也是600人,除了200多新兴场程霖的老乡外,就是大刀队员和降兵。武器半数是缴获官兵的刀矛,半数是竹篙和铁锹和斧头之类的。 其他盐城县的河工大致还能编七八个营左右,不过除了风字营和林字营外,陆四对其它营头起什么名并没有过问。 程霖曾私下问陆四为什么以风、林二字命名,陆四告诉对方这是取自《孙子兵法》的典故。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此为风林火山之精神,亦是我淮军之精神。” 第五十章 淮字能灭清! 幸好是新兴场卖油郎问的这个问题,如果是蒋魁、周旺他们这些邻居问,陆四恐怕又要寻摸个说法,不然怎么解释他又懂起孙子兵法这个问题的。 总不能说是天父上身了吧... 似乎天父也不懂孙子。 有风,有林,无火,无山。 却是眼下的条件只够编风、林二营,虽说参与反抗的河工多达数千,但始终奋战在一线拼命的只其中一小半,其余多不过是随大潮而矣。 此一时彼一时,陆四固然需要淮军声势浩大,营头吓人,但于淮军的中坚力量却只要一个精字。 大刀队和竹篙队这两个在夜里为了活命而形成的队伍,给风、林二营提供了足够的兵员,也将敢于和官军拼命的气势带到了二营之中,使得新组建的风、林二营在一开始就明显具有不同于其余诸营的特点——血性! 接下来便要看这两营河工是不是能承受一次比一次猛烈的战斗了,有幸活下来的才能称为兵,称为将,将来更可称为开国元勋。 陆四从来没有替明朝续命的想法,也没有给满清效犬马之劳的念头。 他要为自已,也为这易子而食、千里无人、活人不及死人香的时代去拼!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青天! 广远这孩子见程霖和夏大军两人都能独领一营,他这个和老叔最先起事的大侄子反而没啥事干,肯定有些不乐意。 论拼命的劲头,广远不觉得自已比程、夏二人差。 论忠心,他这个打小跟老叔一块长大的侄子还能差得过别人? 老叔叫他跳河,他绝不上吊! 那凭什么老叔不给自已差事? 广远想不通,有些委屈。 这小子还寻思万一老叔将来真带着大伙打进北京城,他这个皇帝的大侄子一点功劳没有,就太说不过去了。 “老爷,我也要当营官!” 挣脱父亲的手后,广远跑到老叔面前表达了自已的抗议。 “营官是那么好当的么?不仅要管好一营人,关键时候还得做这一营人的榜样,要随时做好牺牲的准备。” “我不怕死!老爷你知道的!” “我知道你不怕死,我们陆家人就没有孬种,” 陆四看了眼不远处墙角坐着的堂哥,轻叹一声摸了摸侄儿的头,并没有遂了侄子的愿,却告诉侄子他可以当掌旗官。 “掌旗官是什么?” “我们淮军有大旗,自然就要有掌旗官。” 广远一听就不乐意了,他以为掌旗官就是扛大旗的,没想到老叔告诉他这个掌旗官可以统领整个淮军的旗牌兵。 “旗牌兵又是什么?” 广远精神头子上来了,带兵他高兴着咧。 陆四真建了一支旗牌兵,由120名大刀队员、80名竹篙队员,以及孙武进为首的70余名降兵组成。 名义上叫旗牌兵,担负淮军各营之间的传令联络,实际是陆四给自已编的亲兵。 出于各种因素考虑,陆四没有办法现在就将淮军的大权抓在手中,让盐城县以外的河工都唯他号令是从,但却可以通过现有现有的资源打造自已的嫡系班底。 风字营,林字营是这个嫡系班底,旗牌兵同样也是。 “当好这个掌旗官,我死了,咱们淮军这大旗就得你来扛!” 陆四郑重的将那杆简陋的淮军大旗交到了侄子手中,他不要侄子说旗在人在的话,他只要侄子记住这句话。 淮军是建立了,但却很弱小,即将到来的却是疾风骤雨,是风暴闪电。 陆四不知道自已哪天会不会战死,但他不怕死,只要广远能将淮军这杆大旗一直打下去就成。 淮字可以灭清。 历史证明过。 ........ 风、林二营作为淮军现在的“精锐”,陆四肯定要带去淮安城,其余各营要么还在编,要么就是队官、哨官人选没落实,要么就是没什么武器装备,拉上去壮壮声势可以,真要摆开架势上阵杀敌恐怕不行。 另外,就是河工虽然接受了淮军这一概念,但大部分人的思维方式还停留在老百姓的角度,突然间叫他们服从管理,听从号令,同当兵的一样正式上阵杀敌,难免不适应。 仓促间,能把风、林二营和旗牌兵组建起来,已经是陆四的幸运了。 山阳县那边情况大体同盐城县差不多,最后王二先生和山阳县的营官们商量了一下,决定由秦五的秦字营和郭老四的海字营跟着陆四一同前往淮安,余下各营抓紧整编,争取下午能和盐城县其余的各营一起出发前往淮安。 陆四对此没有意见,四营人马加在一起有两千多人,且还是双方都认为敢于拼命的“精锐”,且有四百多降兵编组在内,战斗力不会弱于李士元手下的那几百官兵。 毕竟,淮军取得过对官兵的两次胜利,士气高昂的同时,战场厮杀的本领也得到了提升。 至于被李士元裹挟的几千河工,陆四不认为会对淮军构成威胁,更大可能是淮军只要取得对李士元部官兵的稍许优势,那些被裹挟的河工就会反水投向淮军。 因为,淮军才是河工的队伍。 ........ “那还等什么,出发吧!” 夏大军性子急,见双方人马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恨不得马上飞到淮安城和那里的官军一较高低。 秦五也是这个想法,想着桃花坞的官兵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淮安城那边的官军肯定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却没想过他们取得的这些胜利,是以陆四为首的盐城县河工在付出上千条性命后才取得的。 “再急,也得让大伙把肚子填饱,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陆四也急,可他知道河工们经历了夜里到白天这一场厮杀,肯定都饿的慌,要是不把众人的肚子填饱,到了淮安城一个个肚子呱呱叫的怎么行? 打仗,拼的不仅是杀人的本领,还有士卒的体力。 就是他陆四自已也饿啊! “倒忘了这茬!” 王二先生一拍脑袋,赶紧叫人把工地上的粮食都搜罗过来。 陆四这边也让广远带旗牌兵去将任万年军营中的粮食都拿来,又叫各营将妇女组织起来在石桥两岸就地架锅做饭。 河工们也的确早就饿了,兴奋之后一个个胃子都空得很,听说上面让做饭,各营都不用命令就忙活开了。 锅不够,桃花坞的居民们将家中的铁锅拿了过来,甚至一些桃花坞的居民主动参加淮军。 原因自不必说,这些居民们大仇得报之后岂能不怕官兵报复? 如此索性参加淮军一块造反得了。 这其中就有那位用镰刀替女儿报了仇的阿福。 第五十一章 干淮安 “打仗拼命固然重要,这吃喝拉撒也很重要,陆兄弟看是不是安排人专门负责这个?” 王二先生考虑得比较周到。 陆四点头同意,叫人将宋五、甘二毛两人找了过来,将王二先生的意思跟他们说了。 “吃喝拉撒这种事就交给我们吧,小四子你放心,有我宋五在,大家伙饿不着!” 宋五答应得很爽快,他以前跟着老马做“会计”,也是芝麻绿豆的事样样管,负责淮军的后勤倒也对口。 后勤无非是统计粮草军械,分派物资,安排人手运输这些,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刚开始可能乱些,但只要摸熟了造了册形成规矩,就没什么难办的。 “嗯哪。” 甘二毛断了一只手,加上又叫官兵扎了一矛,虽说伤不重但也是废了,打仗拼命肯定是不行,帮着宋五一起管理淮军后勤还是没有问题的。 陆四又想后勤关系重大,不能只有他的人负责,所以请王二先生再找两人过来和宋五他们一起搭个班子。 “成,这人选嘛,我倒有两个现成的。” 王二先生也没假客气,当下也叫了两人过来,一个叫江大中、一个叫赵双喜,前者还是王二先生他们那边的粮长。 这让陆四有些意外,因为这江大中可是第一个参加淮军的粮长,其余的粮长包括县里的人早就跑得没影了,包括他们上冈的粮长老马。 “什么粮长不粮长,他狗日的官兵提刀砍人的时候可没当我是粮长!” 江大中看着也是个痛快人,胸脯一拍说这吃喝拉撒的事他和宋五兄弟肯定给大伙办得妥贴。 赵双喜和甘二毛一样话不多,只在那点了点头。 “吃的,喝的,用的,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咱们淮军用得上的,你们就都要搜罗起来统一保管...得专门建个队伍才行。” 陆四和王二先生商量了下,就由宋五和江大中挑500人组建淮军的辎重营,暂时统一负责整个淮军的吃喝拉撒。等占了淮安城,再将这个吃喝拉撒细分到各营,比如每营都要建伙房什么的。 “另外,” 陆四迟疑了一下,想着现在提这个为时过早,但还是把他的想法说了。 他的意思是从现在开始淮军缴获的金银财宝要专门保管,不许下面的人私藏。 “我说的这个专门保管不是让大伙把缴获都充公,而是按功劳定额分赏记下来,但先不发给下面人,等咱们占了淮安城稳定下来再统一分配,先生以为如何?” 阴阳先生也是先生,陆四对王二还是蛮尊重的,先前也赖王二那一卦把大伙的士气调动起来。 王二先生还没开口,江大中就附和道:“陆兄弟这话在理,就得这么办,要不然大家伙得了钱财都想着回家,咱们淮军不就完了?” “难怪余先生走的时候说你陆兄弟有大将之材,是个干大事的人,果然想得比我细致啊,这事就依你的,等回头我跟他们说一声。” 王二既然这么说了,陆四相信山阳县其他头领们不会有意见,毕竟他是为大家伙考虑,不是他陆文宗有什么私心。 事实上陆四也是多此一举,淮军上下这会还不知道有没有命活下去,哪里会去在意身外之物。 那边蒋魁过来说饭好了,但锅不够所以没法烧汤,大家伙只能光吃白饭。 “先把肚子填饱,等打下淮安城,我陆文宗再请大伙吃顿好的。” 说这话的时候,陆四想到了昨夜答应给那个宋老瓜找个官太太的事,现在却不知这宋老瓜是否还活着。 蒋魁说好,又提出一个问题,还是锅不够导致的,就是一次只能供几百人吃,没办法让所有人都一起吃饭。 “分批吃,一营一批,吃完的立即腾地方,后面的再跟上!” 陆四果断给出主意,并让王二先生他们先去吃,自已则去看望堂哥陆文亮。 “我的伤不打紧,大事要紧。”陆文亮知道弟弟要带人去打淮安城,不想让他因为自已而分心。 “大哥你别担心我们,自已要多保重,等打下淮安城我派人过来接你们进城。” 桃花坞的伤员不少,先前程霖过来说怕有好几百人,都是刀剑造成的外伤,镇子里只有一个郎中,又没什么药材,伤员们只能做些简单包扎,要治伤还得进淮安城。 另外夜里死了那么多人,不管是河工还是官兵,尸体都要处理,这件事陆四让周旺他们办了。 死的人太多,淮军现在的条件没法将死者的尸体送回老家安葬,只能就地火化捡灰了。 陆四转身准备过去时,陆文亮拉住了他的手,盯着堂弟看了许久,方说了一句:“要活着。” “嗯。” 陆四缓缓点头,在堂哥的目光中向石桥走去。 四下里,有不少即将出发去淮安的河工在跟熟悉的人做道别,尽管他们有着必胜的士气和信心,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因此气氛多少有些压抑和沉重。有些夫妇同时来出河工的,妻子紧紧的抱着丈夫。 “陆爷,是不是要制止他们?” 成为陆四旗牌兵队长的孙武进觉得有必要干涉,根据他的经验出战之前是不能让士气低迷的。 “不必了,” 陆四摇了摇头,走过去从侄子广远手中接过盛满米饭的碗,和众人一样蹲在地上用筷子扒了起来。有的河工连筷子也没有,直接用手刨着吃。都是饿得狠了,哪怕连个下饭菜也没有,众人也是狼吞虎咽。 吃着吃着,陆四觉得有些不对劲,抬头却见对岸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几百人蹲着吃,几千人默默的看。 很静,除了扒饭的声音。 将最后一颗米粒塞进嘴中后,陆四将碗筷放下,起身看向四周。 “都吃饱没有!” “饱了!” 风字营几百人同时喊道。 陆四点了点头,喝了一声:“饱了,就跟我陆文宗去干他娘的淮安城!” 说完带头出发,风字营的河工们立时起身,在队官的带领下跟在陆四身后。 淮字大旗在队伍中高举起来,扛旗的是广远。 第五十二章 淮安保卫战 淮安有三城,分为旧城、新城、联城。 漕运总督衙门位于淮安新城,此新城是蒙元末年张士诚的部将史文炳所建。明朝自建漕运督院后,历任漕抚对淮安新旧两城都有扩建维护。嘉靖年间为了备倭,漕抚章焕又于旧城东北修联城,使新旧二城合为一体。 万历三十三年有倭乱,边海戒严,漕府推官曹于汴又在临淮西城修了四座敌台,使得淮安城具备了军事功能。 这四座当年没有派上用场的敌台,如今却成了淮安城的救命稻草。 叛军李士元部自辰时开始攻城,其部悍勇之卒以云梯登城,但屡屡被敌台上面的福建兵以铳射毙。 攀城不得的李士元迅速转变策略,叫人将城外漕兵武备库中抢来的两架攻城槌和十几架盾车运到城下,命士卒披双甲、顶挨牌冒死撞击城门。 城上守军发现叛军准备撞门后,指挥的千总郑泰忙下令开炮。 福建兵是不擅步战,却精通火器,听到号令之后立时有炮手将正在燃烧的火把对着露出药膛的火信引子烧去。 “轰”的一声巨响,一颗实心炮弹正中一辆盾车,炸得那辆盾车当场就四分五裂,木屑横飞,木轮一下向空中弹去,又瞬间砸落地面,“霹叭”一声,碎成一团。十数名被叛军威逼推车的河工或死或伤,地上一片狼藉。 “打得好!” 郑泰见状大喜,可话音刚落就听“轰”的一声,紧接着便是一袋装满泥土的麻袋朝他所在飞了过来,险些将他当场砸死。 转头一看,竟是一门炮炸膛! 两个炮手被弹射上空又掉落的炮管砸中,血肉连着骨头都叫砸扁,另有十几名福建兵被炸膛后的炮身铁片击中,惨叫连连。 “他妈的一帮废物,惊死人!” 郑泰气的大骂,以为是炮手药子装多了,却不知城头这四门炮自架上后,已是有二十余年不曾开过。 “快开炮啊!” 眼看着叛军的攻城车已经推了过来,炮手们却一个个吓得傻站在那不敢开炮,郑泰急得上前用刀把朝两个炮手身上砸了过去。 “快,快开炮!” 炮手们反应过来,哆嗦着去点另两门炮,一点着炮手们却跟见鬼似的全往两边跑,就是郑泰也不敢站在那。 好在这两门炮没有炸膛,炮子成功从炮膛中飞出,砸在了叛军的人群中。 “慌什么,城上就四门炮,他们能打咱多少!” “攻进城,金银珠宝任你们抢,娘们女人任你们玩!” “不拼命的,老子把他头砍下来当球踢!” “......” 除了强攻外,李士元也没有办法,这事要怪就怪他的部下们太心急! 淮安城中不知道河工暴乱的事,所以城门会跟平常一样在卯时正常开启,到时候李士元带着叛军和裹来的河工直接冲就是。 偏李士元手下的兵叫淮安城的繁华迷住了眼,又以为城内的福建水兵和漕兵根本不是他们对手,所以一个个没等李士元发令就强逼着河工们扛云梯上城,结果把城内惊动,造成了现在不得不强攻的局面。 可以说是骑虎难下了。 李士元虽急,却没有放弃的打算,他相信马上就会有更多造反的河工赶来淮安城,到时候城内那帮福建兵就得分散四下去守,他只要死攻西城一定能够得手。 城上的三门炮的确对叛军构不成多少威胁,头顶挨牌和几层木板的河工在叛军的威逼下一步步向城门接近。 福建兵的火铳不住往下打,但却对接近城门的攻城队伍构不成多少威胁。 发现上面的守军拿他们没办法后,就是被逼攻城的河工们也开始兴奋起来,喊着号子卖力的将盾车和攻城槌推进了城门洞。 “撞!” “轰隆”一声,两辆盾车重重撞在城门上,使得城门微微一晃,掉落一片灰尘,门后福建兵临时搬来堵实的石头也为之震动,上面的几块滚了下来。 “一、二、三,撞!” 带头的叛军军官喊着号子大声下令,盾车和攻城槌一次又一次的狠狠撞击在城门上。 远处观战的李士元发现城上的福建兵拿城门洞子没有办法后,不禁有了喜色。 只要城门一破,他这边就是几千人蜂涌入城,那帮福建兵就是有火铳也挡不住。 “破城之后,漕运衙门的藩库你得带人给我看死了!” 李士元给心腹,也是当年随他一起逃出宁远当马匪的部下马瘸子嘱咐道。 “大哥放心,谁敢接近我就把他腿给下了!” 马瘸子也是狠角色,却不是真的瘸子。 ........ 城上的福建兵慌了,他们的火铳根本打不进下面的城门洞,任由那帮叛军撞城,这城迟早要失守。 郑泰也是急得出了满头大汗,他很清楚城门再是坚固,后面堵得再实,也禁不住不停的撞击。哪怕不被撞开,只要被撞出大洞来,外面的叛军也会蜂涌而入。 “大人,得赶紧想办法,要不然就完了!” “妈的!” 郑泰牙一咬,竟想带些不怕死的弟兄从绳上吊下去。闻讯赶到的知府吴大千却一把拽住他,说他有办法。 “去找些棉被来!” 吴大千朝自已带来助战的衙役们喊了一声,不一会衙役们就找来了上百条棉被。 吴大千从一名衙役手中拿过刀在被子上一割,然后对郑泰道:“郑千总,把你们的火药洒进去,再扔下去!” 郑泰不明所以,但见吴大千说的肯定,赶紧叫手下们照做。不一会上百条棉被就都被洒进了火药,然后全被扔了下去。 “妈的,福建人搞什么东西?” 李士元看着奇怪,城门下正在撞城的叛军和河工们也纳闷,上面没事扔什么被子,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却有十几枝火把从上面扔了下来。 “嗤”的一声,洒了火药的被子瞬间燃烧起来,产生的火焰四下乱喷,烫得附近的叛军哇哇直叫,手忙脚乱的就要将堆在门口的棉被推出去。 却是来不及了! 随着火焰的大量喷射,被子里的棉絮被迅速烧着,产生的大量浓烟一下灌进了城门洞子。 第五十三章 亲藩 夜袭 城门洞中的叛军和河工大半死于浓烟,少数跑出来的也被福建兵用铳击毙。 李士元不得不停止攻城,不仅是因为攻城器械的损失,也因为老卒的损失让他十分肉疼。他手下就几百兵,要是死得多了可就看不住这帮河工了。 “他妈的,这帮福建兵还真是难缠!”马瘸子望着城墙上欢呼的守军,狠狠呸了一口。 “大哥,现在怎么办?” 李士元的另一个结拜兄弟张天宝不是辽东人,而是河南人。 “等天黑,让河工们在西城佯攻,咱们选些身手好的弟兄从其它处城墙攀上去!” 李士元能在乱世中活到现在,还是有些本事的,见强攻不能奏效便转而考虑其它的夺城法子。 淮安城,他是不可能放弃的! 在李士元的命令下,叛军裹着几千河工后退到了运河畔漕运总督衙门所属的常平仓一带,那里堆积着大量从江南转运过来的漕粮,莫说几千人,就是几万人也够吃上一年。(作者注:北京沦陷后,囤积于淮安的大量漕粮除被刘泽清劫去一部,余多被阁部史可法向清军输款,以求联虏平寇,最后却成了多铎部南下的底气。) 发现叛军退却,城上的守军和官员们都是松了口气,当下就有人去总督衙门报讯。 漕运总督路振飞并没有上城观战,他虽指挥郑芝龙的水师打过荷兰人和海贼,却没有亲临一线过,加上郑泰是郑家小一辈中的翘楚人物,他也信得过。 这会,作为淮安城中的最高官员,路振飞要做的就是镇定,绝对不能表现出慌乱,否则就会引起全城恐慌。 “郑总兵收到消息最快也得五天才能赶回来,眼下不知是监河军都叛乱还是一部,若是都叛了,这帮人肯定会裹挟河工猛攻淮安,城外两处常平仓又叫叛军占了去,光靠郑千总的一千多兵断难守住,那些漕兵又不堪用,当务之急是马上派人向泗州和扬州求援。”说话的是督漕道郑标,他是崇祯四年进士出身。 郑芝豹并不在城中,于五天前奉路振飞之命前往海州收拢流民,准备以流民为基团练乡勇,走时带走了一半福建兵,因此城中的福建兵实际上只有1500人。 “泗州?不可,万万不可!叛乱造反的就是金声桓的兵,怎么还能向他求援?万一金声桓趁机也反了,这淮安城哪里还保得住!” 推官金澎极力反对向泗州求援。 郑标一想也是,便道:“那就向扬州派人,扬州守将史德威骁勇善战,又是史兵部的义子,知道淮安有警定会率兵前来平叛。” “凤阳总督马士英那里也要派人去,监军太监卢九德手下有不少兵马,另外黄得功的骑兵就在定远、灵壁一带,若其能领骑兵来援,叛军再多也无忧也!”金澎对淮安附近官军驻防情况了如指掌。 路振飞吩咐道:“此事马上去办,要选可靠得用之人。” “下官这就去办!” 淮安有三城,叛军眼下集中在西城,并非将三城围死,故而城中可以向外派出使者求援。 金澎走后,郑标又道:“吴知府那边已奉部院的意思将衙役组织起来,另外也正在募集居民中的青壮上城助守,只要能守上三五天,扬州的援军就能赶到,部院不必太担心,” 正说着,金澎去而复返,喜形于色,不顾仪态放声大叫:“叛军退了,叛军退了!” “噢!” 路振飞等人悉数站立,金澎叫那报讯的人赶紧详说。 “吴大千有大功,本部院定为他向朝廷请功!” 待知是知府吴大千想出制敌手段,路振飞高兴的也是直搓手,又叫传令下去,凡守城官兵每人可领三两银,更叫准备酒肉上城犒赏。 郑标提醒道:“部院,叛军虽退,但尚在城外,我看他们不会轻易放弃淮安城,将士们还是不能松懈。” “这是自然,” 路振飞看了眼郑标,“守城之事你可与吴大千共同办理,从现在开始你就代表本部院,需要钱粮物资不必请示于我,直接藩库领取便是。” “下官领命!” 郑标应声便要去城上寻吴大千,路振飞却叫住他,“你对潞王想到本部院这里的事怎么看?” 昨天,卫辉的潞王朱常淓给路振飞送来一封信,说河南的流贼正大举进攻怀庆,并向卫辉进逼。 从开封逃出来的周王,还有崇王、福王他们都在卫辉,几位亲王的意思是卫辉已经不安全,所以都想离开卫辉前来淮扬避贼。 但要是漕运总督兼淮扬巡抚的路振飞不纳他们,这几位亲王就不知要往哪里逃了。 郑标毫不犹豫道:“亲王国家贵胄,现既遇险,部院理当遣人接之,并妥善安排。” “我也是这般考虑,只是须先平定叛军才可遣人去迎,否则不是叫几位亲贵入了险地。” 路振飞并非违心之言,事实上他准备让泗州的金声桓去接四位亲王到淮安来,但出了监河军叛乱一事,那金声桓是否还靠得住就是个问题。万一此人有了反意,擒了四位亲王,他路振飞就是万死难赎其罪了。 ........... 运河畔,十几个人趴在草丛中远远遥望正在搬运粮食准备做饭的叛军。 “你不是说福建兵很弱,为何却有大量火器?这仗,咱们还怎么打?”卖油郎程霖目睹了城上守军用火铳大量射杀攻城叛军,虽不畏惧,但总是有点心虚。 孙武进“嘿嘿”一声道:“程爷放心,要是有火器就能把仗打赢,咱大明也不至于叫关外的鞑子都打进关五次了,更不会让流贼在北边闹上天了。” 陆四没吱声,他知道孙武进说的对。 “也是,” 程霖点了点头,“不过看那帮叛军的样子,莫不是强攻不得想长期围城?” “不可能,李士元的老底子就几百人,他不可能长期围城,在城外耽搁得越久,他李士元死得就越惨...我猜李士元是想夜袭。” 孙武进所言其实也是淮军的处境,都不能在淮安城外耽搁。 “夜袭?” 陆四眯了眯眼,“不错的点子。” 第五十四章 抽他娘的生死签 河下镇,不仅是淮阴侯韩信出生地,也是当年韩世忠、梁红玉夫妇抗金之处,尔今更是淮扬大富之地,镇中富商豪宅甲第连云,与扬州盐商的园林相比也毫不逊色。 只如今镇中却是大火连连,抢劫杀人比比皆是,却不是攻打淮安的李士元叛军所为,也不是初建淮军所为,而是有那数十败兵溃逃此处,以为淮安城必叫河工反贼所陷,故铤而走险在镇中劫掠,好在北逃时能捞上一笔。 此后又有数百乱奔河工也加入抢劫队伍,更有那不敢阻止败军抢劫的漕兵上百人也加入其中,致使这淮扬大富之地竟成了烟火弊日,僵尸遍野。 河下往东数里,当地最大之坟莹滩,四周荒草丛生比人都高,滩中杨树、柳树若干,藏万人不得,藏千余人于其中却是谁也发现不了。此地周边百姓都已逃难,有的人家逃的匆忙,锅里的饭菜都不曾吃。 从淮安城下潜回来后,陆四便叫来山阳县的秦五和郭老四,将叛军李士元部强攻没有得手,有可能夜袭的情况告知。 郭老四听后有些着急:“城中有了准备,那李士元如何夜袭,咱们又怎么攻进去?” 一边秦五正要说话,西边远远就传来哀呼惨叫声,众人一凛走上几座高大坟堆,站在上面向西看去,便见西边数里外有火光冲天。 “是河下镇,那里富人很多。” 郭老四当乡兵时曾随县里往淮安城运送过粮食,所以晓得那河下镇有钱人特别多,那里有的房子修得比总督衙门还要大,还要好看。 “可能是其它地方的河工也反了吧,” 秦五估摸道,然后想了想竟说了一句,“要是富人多的话,咱们也去看看?” 郭老四看了眼秦五,想说真去的话能抢不少好东西,但见陆文宗脸色沉了下来,立时闭住了嘴。 “我们淮军可以抢钱,但只能抢官府的,不能抢百姓的!” 陆四必须将秦五脑中的“造反就是抢劫”这个观念纠正过来,哪怕他无法触动这些人的内心,将来这帮人还是走上任何农民造反的老路,他也不能让这帮人现在就成为彻头彻尾的“匪”。 夏大军闷哼一声:“打下淮安城,要什么没有?何必去抢百姓的,徒叫人家骂我们一声贼寇?” “我也是淮安人,乡里乡亲的,我可不下去手。”卖油郎程霖摇摇头,从堆头上跳下半倚了上去。 “陆兄弟,我也就是说说,哪会真的去,大事要紧,你说吧,怎么打淮安城?” 秦五承认自已刚才有想抢一笔的念头,但他不抢平民百姓,要抢也抢有钱人的。不过见盐城县这帮人不附和他,他也不敢领着自已的秦字营去抢。而且也知道人家说的没错,拿不下淮安城就是抢的钱再多也没命花。 陆四确认秦五这会不敢单独行动,便将自已的决定说了出来:“我们要破城。” “啊?” 秦五愣了一下,“不是先前说好的,要是造反的叛军攻不进城,我们就帮城里的官军打他们的吗?怎么现在倒要帮造反的那帮人破城了?” 郭老四也有些不明白。 “因为我不想你们死。” 陆四是在发现守城的福建兵配有大量火铳后改变的决定,火铳那玩意是不能决定战争的胜利,甚至决定不了王朝的命运,但却能让武器简陋的淮军被重创。 和李士元无奈部下们的心急导致骗城改为强攻一般,陆四现在也被李士元的强攻不遂牵连。 无疑,守城的福建兵已经过了最初的惊慌阶段,再发现叛军不过如此,这帮福建兵就是再不擅步战,凭借坚城和大量的火器,也绝不可能放上几铳就作鸟兽散的。 他们一定会死守。 因此,一环扣一环,一环套一环,即便淮军做出了援军的假象,也成功击败了李士元部,城内的守军也有很大可能不会让他们马上入城,而是要先留在城外观察真假。 这世上,从来就不缺聪明人。 那么,无法进城的淮军就要落得和李士元部一样的下场。 要想破解这个局面,只有一个办法。 “我需要一百个死士。” 陆四沉默了片刻,“这一百人可能只能活一半,也可能连我在内都活不了,所以我要自愿随去的。” “我去!” 半倚在坟堆上的卖油郎将嘴里的一根枯草吐了出来。 “我跟你陆小四子是一个村的,我不去谁去?”夏大军话不多,只顾在那擦自已的长刀。 “老爷,我是淮军的旗牌官,你不能不带我。”广远这孩子生怕老叔不带他,直接伸出一只手拽住了老叔的衣角。 秦五见状,却是直接跳下坟头:“大家都别急,抽生死签,谁去谁不去,生死天注定!” 抽生死签是习俗,有的时候官府组织民夫抢险也会用这个办法。 陆四想要的是自愿跟他去的,生还是死是这些人自已的选择。但生死签却带有强迫性质,万一有人心理素质不过关就会连累所有人,故他不太愿意,然而秦五和郭老四他们却坚持这样做。 不解之后,陆四有些明白这二人为何要坚持生死签了,原因是他们不想去,却不愿意被当成怕死的。 如此,生死签倒也成了个公平的办法。 ........ 淮军的“将士”们被营官、队官组织起来围着大大小小的坟堆,密密麻麻的站着,他们已经被告知要抽生死签。 用于抽签的是郭老四从不远处村落找到的黄豆,其中一百颗被用墨水染成了黑色,抽中即为死签。 只带一百人,是陆四深思熟虑的结果。 人多了,守军必定会疑心。 “我需要一百人跟我去淮安城,两个结果,一是咱们被守军当叛军射杀,另一个是放我们进去。” “进去之后,就动手抢门,不管有多少守军,我们就一百人。” “抢了城门,淮安城就属于我们淮军。抢不了,我们死,淮军亡。” 站在坟头上的陆四的声音很大,语气却很平静。 人群一片沉默,因为坟头太多的缘故,陆四甚至都没法看到远处。 “如果我们死了,只要我们的淮军还在,你们的子子孙孙都永受淮军庇护!” “谁若违此令,则我淮军上下人人都要杀之!” “现在,抽签!” 陆四正要从坟头下来,却听不远处风字营中有一人骂了句:“抽他妈逼的生死签,活路是自已闯的!” 话音中,一个年轻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朝坟头上的陆四一拱手:“陆文宗,我是你同乡谢金生,我不抽,直接跟你去!” “阿弥托佛!” 陆四身后的人群中有个光头男子诵了声佛号,然后默默走出人群走到了谢金生的身边,没有再说一句话,神情却坚定异常。 第五十五章 南都三大营 夜色降临。 随着三声号响,叛军的队伍打着火把再次向着淮安城进发,这一次人数明显比白天多,却是下午李士元的部下马瘸子和张天宝又带人掳了一批河工和青壮,使得叛军人数达到了上万人。 漕兵设在运河码头的武备库给叛军提供了大量兵器,张天宝带人在库中搜寻时意外发现了几百杆用浸过油牛皮纸包裹的火铳,经询问被俘的看库漕兵得知,这些火铳是七年前广东方面向澳门采购的。这批火铳被运到南都后准备同漕粮一起北运京师,但不知何故被遗忘在了淮安的漕库。 张天宝知道火铳是好东西,尤其是这批火铳都未拆封过,可包括他在内的叛军中并没有多少人会使火铳,最后只能拿50杆组织了一支小型的火铳队。 按照李士元的吩咐,张天宝负责指挥西城的进攻,可谓是倾巢而出,所有能用于攻城的器械都被拿了出来。 为了激励河工士气,张天宝更是骑着他那匹从漕军抢来的战马不断喊话:“将军有令,拿下淮安城,任尔等快活三天,不封刀!” 李士元最高不过做过游击,现时更只是千总,张宝宝这么喊自是为了虚张声势。 “都他娘的听见没有,拿下淮安城大伙可以快活三天,银子,女人,你们想要什么就自已去抢!” “谁第一个破城,赏黄金百两!” 以城中财富女人刺激军心士气是惯用手段,且十分好使。果然,叛军上下听了叫喊之后,一个个本能的兴奋起来,哪怕是那些被裹挟来的河工和附近百姓也是怦然心动。 “攻城!” 随着张天宝长刀一指,上万人的攻城队伍便如潮水般向淮安城墙涌去。他们当中有推盾车和攻城车的,也有扛云梯的,还有一些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器具,乱七八糟,但声势却是极为惊人。 李士元等人虽只将这些河工青壮当成炮灰使用,但也不想他们死得太浪费,因此将漕兵武备库中的搜来的甲衣毫不吝啬的发了下去,棉甲、纸甲有上千付,虽然很多都是破烂货,但穿在身上总比什么也没有的好。 “叛军攻城了,叛军攻城了!” 这么大动静,城上的守军又不是聋子、瞎子,很快四座敌台上就响起了急促的锣声。 郑家小字辈郑泰一直就在敌台上,他知道叛军肯定会再次攻城,但没想到他们会选在夜里。 一眼看去,西城外到处都是火把,叛军攻城规模比白天还要大,这让他有些忧心。 推官金澎、淮安知府吴大千等官员本来在城下的门房烤暖,听到动静后也赶紧带人上城查看。 一个漕运衙门的小官从垛口望出去,见西城到运河码头都是密集的叛军人群,满眼里都是火把,当时脸色就变了,畏畏缩缩的想溜下城,可看到上司金推官却面色坚定的站在垛口处,这腿脚便实在迈不回去。 “开炮!” 随着郑泰一声令下,城头上仅剩的三门大炮再次发出怒吼声。 炮弹砸落的势头很足,落地便即弹射而起,实心铁弹在叛军当中跳跃穿梭,只要被砸中者要么身子直接被砸穿,要么就是断腿断臂,白花花的骨头茬子混着鲜红的血肉,和地上的泥土搅拌在一起,惨不忍睹。 可惜守军只有三门炮,城外的叛军有上万人规模,炮击之下叛军固然惊乱,但却只有几处,其余的大队人马还是接近了城墙。 这一次叛军的准备不可谓不充分,盾牌、木板,甚至是铁锅都被他们顶在头上,只为能在守军的铳子下活下来。 “上,快上!” 叛军的中坚,也就是李士元部下的官兵们一边将盾牌顶在头上,一边拿刀催逼那些河工青壮们从云梯往上爬。 有的甚至都不是用于攻城的云梯,而是百姓家平常上房用的竹梯,高度不够便以绳索加接。 几百具云梯搭在墙上,攀登而上的河工青壮们如同蚁附般,上面铳声不断响起,掉落的河工跟脱线风筝般不时落下。 ........... “大哥,西城动手了!” 静悄悄的淮安联城外谁也看不见的黑暗中,两百多手执大刀的官兵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望着前方的城墙。一些官兵的身上负着一根缠绕着很长绳子的飞钩。 “不急,再等一会!” 李士元如同饿狼般死死盯着联城之上,他不信西城那么大的攻势不会逼迫守军从其它城墙抽人增援。 ........ 西城,叛军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火铳朝着城墙上放,虽然根本打不着人,但还是让上面的守军有些慌乱,一些白天没上城的青壮和衙役们甚至吓得躲在城垛后面动都不敢动。 那个先前就害怕想溜下城的漕运衙门小官也蹲在地上,发现上司金澎朝他投来鄙视的目光后,脸一下红了起来。 叛军的攻势太猛,人数也实在太多,郑泰担心这样下去总会叫叛军攀上城来,不得不让人将其它方向的士卒调一些过来。 然而,在可以洗城的刺激下,以及张天宝亲率的督战队压阵下,城下的叛军即使伤亡惨重,也还是在死命的攻城。 有的时候,人死得多了,反而就没什么好惧的了。如同清江埔奋起反抗的河工一样。 情势有些危急。 推官金澎和知府吴大千甚至已经做好巷战的准备,前者更是让人去通知路部院赶紧往联城方向转移。若事不可挽回,就由郑泰带人护着部院先逃出淮安城。 此时,却有一支人数完全可以忽略的队伍在叛军后方拼死向前冲着。 这支队伍是官军,人数虽少,但人人悍勇,以一当十,将注意力完全放在攻城的叛军队伍搅成一团。 他们一路过来,身后尽是断肢残臂,冲到城门处时,死于他们刀下的“叛军”恐怕已有数百人。 “杀!” 陆四不知道前面的敌人究竟是李士元的叛军还是他的同乡们,他只知道没有退路了。哪怕这些人是他的邻居,他也得将刀朝他们砍去。 夏大军奋勇在前,将两名推盾车的河工砍倒在地,用尽全身力气一脚将那盾车踹翻在地。余人也是豁出去蜂涌而上,朝那帮被逼着攻城门的河工青壮们杀去。 这些河工青壮不料后面有官军杀来,吓得四散而逃,哪还管那些攻城器械了。 “快扔绳子拉我们上去,我们是南都三大营的,快!” 浑身浴血的陆四一刀砍翻一个来不及逃跑的叛军,一边向城上大声喊话。 城上却是没有反应。 第五十六章 宁死不降贼 “快放绳子拉我们上去,我们是魏国公府的家兵,快啊,贼人马上就要上来了!” 孙武进见城上没动静,赶紧将他们的另一个身份也喊了出来。 魏国公是南京守备勋臣,南都三大营和江防皆由魏国公统领,其府家兵在三大营中多有任职,因此这个说法不但没有问题,还能使城上的守军更相信。 只是让孙武进没想到的是,城上仍没有动静,甚至都没有人探头问一句,这让冒死随陆四抵近城门的百名淮军勇士都是心惊。 “这帮狗崽子太精了,怕是不肯信咱们,老爷,趁叛军没反应过来,咱们赶紧冲出去吧!” 广远握着刀死死贴在老叔背后,紧张的望着正在溃逃的叛军。城门两侧不远的城墙上,大量的叛军仍在攀城,铳声和喊杀声不绝于耳。 “陆兄弟,要是他们不拉咱们上去,这里就是死地,绝不能留!”程霖也是两手出汗,倒不是紧张,而是刚才一路冲杀过来使了大力气,现全身都湿透着。 “现在走还来得及!” 夏大军竟然从地上死尸身上扒了件棉甲套在身上,叛军人数虽多,但他有信心冲出去。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叛军中还是河工占了多数,真正的造反官兵并没有多少。 因此只要他们这一百人跟先前一样敢打敢冲,那帮乌合之众也拦不住他们。更何况除了城门这一带的叛军,其余的人都在攀墙攻城,根本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 其余众人都看着陆四,等着他拿主意。 “别急!” 陆四示意众人不要出声,保持警戒。 他判断上面的守军肯定在商量让不让他们进城,因为守军若不相信他们的身份,此刻应该立即放铳射杀他们才对,不可能毫无动静。 沉默,有的时候不代表就是坏事。 “再等等!” 陆四咬牙赌魏国公府、南都三大营这两个机构对城上的官员还有震摄力,大明朝还没亡呢! 果然,没一会上面终于有人探头喊了一句:“你们魏国公府的兵不在南京呆着,为何到了这里?” “我等是奉公爷之命往京师迎定国公府家眷南下的,哪个晓得你们淮扬的河工造了反,堵了运河把我们的官船给劫了!要不是我等跑得快,早被那帮反贼给剁了!” 陆四说完,又骂了句,“娘卖个逼的,要是知道你们淮安城也被反贼围了,我等打死也不会过来!” 定国公府和魏国公府都是中山王徐达的后人,现北方大乱,定国公府让魏国公府这个同宗接家眷过去是完全说得通的,没有任何疑点。 “快扔绳子下来啊,你们是想让反贼把我们都给宰了吗!”孙武进见上面还不扔绳子下来,有些气急败坏。 谢金生等人也跟着咋呼,这是事先陆四交待的,国公府的家兵肯定不同于一般的兵丁,在外有些脾气才是正常,表现得太老实反而会有疑点。 “那你们等着!” 上面的人说了这句后,竟是又没了动静。 城上没动静,陆四他们却麻烦了,被他们冲散的叛军发现杀到城门的官军人数并不多后,在张天宝率领的督战队逼迫下又掉头冲了过来。 “上面的快扔绳子,贼人上来了!”孙武进急得跳脚,他可不想死在“自家人”手里。 “妈的!” 陆四也骂了一声,此时若要冲出去还来得及,但那样真的让他不甘,要是李士元夜攻也失手,他们就再无抢夺淮安城的机会了。 “老爷,怎么办,他们又上来了!”广远也是着急。 “把盾车推过来!” “顶住!” 陆四决定赌一把,众人听了他的命令都是愣了一下,但却谁也没有话,而是纷纷动手将叛军遗留在城门口各种攻城器械抬到了前面,形成了一道半弧形的防御工事。 城上不时有人朝下面看,见魏国公府的家兵并没有跑,而是准备死扛叛军都有些惊讶,却仍没有任何表示。 推官金澎是同意扔绳子下去的,下面的怎么可能是叛军同伙?他们可是生生从叛军中杀到城门来的! 但淮安知府吴大千和千总郑泰却都说不可。 理由很简单,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非我不信,实是事关淮安全城军民安危,不可犯险啊!” 吴大千是冷静的,他甚至存了下面的人就算真是魏国公府家兵,也不能让他们上城的念头。 这帮人虽少,战斗力却是强悍,让他们在城下死扛能消耗更多的叛军,打击对方的士气,对于保卫淮安城大有利处。 至于事后南都那边会不会怪罪下来,吴大千并不在乎,他是朝廷任命的淮安知府,又不是魏国公府的私臣。 郑泰则是半信半疑。 二人的坚持让金澎也是无奈,只能悄悄让人将此事速告部院知晓。 城下,厮杀不可避免的再次开始。 城上的郑泰虽然不肯扔绳子下来,但却让士兵以火铳射击涌上来的叛军,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城门口的淮军压力。 只是,叛军人数实在太多,他们的少量火铳和弓弩还是让淮军发生了伤亡,有六人被铳子击中,三人被弩箭射中。 “撑住!” 陆四一手持枚挨牌,一手持刀半蹲在盾车后面,一个持长矛的“叛军”从两车之间的缝隙中向他捅来,却被他一把抓住长矛然后猛的向前一拉,随之就是长刀挥过。 其余众人也都在拼死力战,以盾车和攻城器械组成的防御工事有效的削弱了叛军人潮的冲击力,加上城上面守军居高临下的攻击,使得防御工事前很快就遗尸多达二三百具。 照此下去,叛军是不可能绞杀淮军的。 但此时却发生了意外情况——城上铳击声突然少了很多,并隐约听见上面的人急声叫喊什么。 “陆爷,肯定是李士元在其它地方动手了,上面的福建兵分兵去救了!”孙武进不走运,脑袋上鲜血淋淋,是刚才躲避叛军攻击时不小心摔了跟头撞在了盾车角上。 陆四听后,却是持刀朝众人大吼一声:“弟兄们,城上的人见死不救,我等今日怕是要死在这淮安城下了,但我等绝不能给国公爷丢人,宁死也不能降贼!” 第五十七章 破淮安 不给国公爷丢人? 宁死不降贼? 孙武进听陆四这般叫法,顿时呆住旋即醒悟,忙也扯着嗓子对其他人喝道:“事到如今唯有一死报国,我等便为朝廷尽忠了吧!” “跟贼人拼了!” 陆广远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跟着吼了一嗓子,尔后却觉不对:好像他们也是贼人。 夏大军和程霖、谢金生等人听了陆、孙二人叫喊都是心生困惑,一个个真的以为陆四是要他们跟叛军拼到底。 孙武进赶紧朝他们挤眼,又朝城上指指。 谢金生会意过来,朝城上竟是大骂起来:“上面的王八蛋,你们见死不救,你们陷害忠良,你们就是那潘仁美,是高俅!” 这是说书的听多了。 “国公爷不会饶过你们,朝廷也不会饶过你们!” “天杀的,不若叫贼人生吞活剥了你们!” “我们就是做鬼也不过放你们这帮畜生!” “......” 众人连声咒骂,咒骂之余咬牙与那扑上来的叛军再次厮杀起来。 .......... 城上,联城有警,传讯有贼人正在攀城,因先前联城部分守军被抽到了西城,那里守卫力量极其薄弱,郑泰不得不带部分士卒前往救援。 推官金澎和知府吴大千在郑泰走后发生了剧烈争执。 “吴知府,你听听,你看看,城下的忠勇之士会是反贼吗!” 听着城下那帮国公府家兵的咒骂声,金澎不仅未有半点动怒,反而更加坚信城下确是南都忠勇官兵。 “这...” 吴大千不是瞎子,城下叛军和那帮国公府家兵的厮杀哪里是做戏的,那是真刀真枪的肉搏啊! “吴知府,若我等置朝廷忠勇官兵不顾,坐视他们覆没,试问其余各处官兵知道之后,谁会来救我等!” 金澎探头正好看见一名国公府家兵被叛军长矛刺中,临死前还悲呛的朝城上看,右手更是努力上抬,显是死也不瞑目,当真是心颤的都要落泪了。 吴大千虽有所动摇,但还是没有下令救人。 金澎怒了:“吴大千,我看你是聪明过头了!有这等官兵在城上助战,不比叫他们枉死的好!” 言毕,袖子一甩,愤声对那代替郑泰指挥的福建兵把总孙正下令道:“扔绳子救人!” 孙正犹豫。 “此是军令!部院那里,我来担当!”金澎怒极。 孙正朝淮安知府看去,后者还想开口劝说,就听金澎怒喝道:“吴大千,此地是淮扬,不是关外!...你难道真要学那帮禽兽不如的辽东兵吗!你以为此事过后就无人知晓了,朝廷没有法度了吗!” 此言让吴大千一滞,金澎这话直指他心中最痛,也是最软处。 十二年前吴大千任宁前兵备副使时,曾多次目睹以祖大寿为首的关宁军对客军见死不救。 甚至有一次为了逃命,吴大千亲自下令遗弃数千民夫,导致这些民夫被清军掳去。后因此事被御史弹劾罢官,四年前重金贿赂周延儒方重新启用为淮安知府。 金澎此言既是指责他吴大千见死不救,更是在以弹劾威胁他。吴大千知金澎说到做到,思虑片刻,摆手示意孙正听从金澎之令救人。 孙正见状也是干脆,立即下令部下扔绳子救人。 “下面的,快上来!” 十几个福建兵将绳子从城门上坠下,大声呼喊,对于城下这帮死战的国公府家兵,福建兵也是敬佩的。 城下淮军众人听到都是惊喜,如绝处逢生。 “程霖,广远,你们先上去!” 陆四一把拽过侄子广远将他第一个推到城墙下。 广远急道:“老爷,你先上!” “快上,别废话!” 陆四将绳子往广远手中一塞,转身奔向盾车,夏大军、徐和尚等人见状也没着急去抢绳子上城,而是聚在陆四周围挡住那些叛军,给同伴争取时间。 广远见老爷不肯先上,只得用牙齿咬住刀,双手勒绳,双脚顶在城墙上,向城上攀登而去。 城上的福建兵也一起用力拽绳,将陆广远十几人拉了上去。 “你们上!” 陆四扭头喝令,一批又一批,转眼便上去了六十几人,还余十几人。 那些被叛军威逼上前的河工们此时却不愿上前冲杀了,似乎巴不得这些拼死和他们搏杀的官兵们能够早点上城。叛军队伍中的火铳手倒是不住放着铳,可打来打去也没打中几个人。 在后面督阵的张天宝注意力早不在城门这边,而是焦虑不安的望着联城方向。 那里,才是破城的关键! 上了城的淮军并没有轻举妄动,一个个做出力竭不支的样子或坐在地上喘气,或靠在城垛上,福建兵知他们和贼军拼杀太久,自是不疑。 金澎问了一名淮军,知他们的军官尚未上来,心中更加敬佩,危难之际将生的希望先给部下,魏国公果然带兵有方。 陆四在广远的拉拽下翻过垛口,一眼就看到了旁边站着个绿袍官员。 “为何这么迟才扔绳子,你们淮安的官是想把我们都坑死吗!”不等那官员开口,陆四就先质问起来。 “城外都是贼人,本官不得不慎重,还请这位将军体谅。”吴大千见陆四身上穿的是参将的官服有些重视。 “体谅?” 陆四冷笑一声,“当然体谅,因为我们就是贼人!” 话音未落,挥刀就朝这官员砍去,可怜吴知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刀砍翻在地,抱着皮开肉绽的伤势在那双腿直伸。 “动手!” 程霖跟兔子似的一下就蹦了起来,一刀砍向边上拿着火铳的福建兵。其余众人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身边的福建兵杀去。 福建兵不防变乱,火铳都来不及点燃就被上城的淮军砍倒一片。 “我害了全城军民啊!” 金澎到这时哪里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羞怒后悔之下,竟直接从城上跳了下去。 “夺城门!” “发信号!” 陆四大刀一挥,追着一帮根本来不及放铳的福建兵直往城下跑。 背负一厚实大包的徐和尚迅速解下包裹,随手拿起插在垛口上的火把朝包裹中那物点去,但听“噗嗤”一声,伴随着引信,一枚红色烟花升腾上空。 “陆兄弟他们得手了,咱们进城!” 数里外,望见淮安城上空炸响的烟花,郭老四兴奋的一下跳起来。 “点火把!” 随着一声令下,上千枝火把一下点燃,继而一条长长的火龙队伍向着淮安城扑了过来,伴随着的是“破淮安”的叫喊声。 城下那些正在攻城的叛军听到后方的叫喊声先是大惊,以为来了官军的援军,但听是破淮安的呐喊声,一个个都是惊喜交加。 正在联城上率部和福建兵争夺城墙控制权的李士元遥听声音,猜测是其余处造反的河工头领中有聪明的带队赶来了。 “弟兄们,淮安是我们的了!” 大喜若狂的李士元从地上的尸体抽出长矛,向着不远处的正手忙脚乱装填火药的福建兵扔了过去。 伴随着一声惨叫,那福建兵中矛倒地,手中的火铳也摔落在地,药子洒了一地。 第五十八章 抢藩库 火铳装填药子极慢的劣势在近身肉搏中暴露无遗,淮军勇士在陆四的带领下以大刀收割闽军性命。 闽军本就不耐淮扬严寒,在低温下士兵手指冻得都是僵硬,装填速度比往常更慢,结果便是面对近身挥刀砍来的淮军,闽军手中的火铳连根烧火棍都不如。 不少闽军直接胆寒,火铳一丢拔腿就跑。 陆四一边带人挥刀驱散城门后的闽军,一边让人将堵在城门后的石头搬开。四下里,到处都是向城中各处溃逃而去的守城士卒。 “降了,降了!” 那些临时被官府招募上城助守的不少青壮连跑都不敢跑,吓得跟那些漕兵衙役一样跪在地上高声喊降。 陆四根本没有功夫理会那些投降的守军,此时破城的激动让他的脸上充满一种异样的形态。刚才城上一个官员往城下一跃的一幕,让他十分动容。 失去城墙依托,又失去指挥的守军毫无意外的开始全线崩溃,他们大呼小叫的乱跑,根本没有人阻止那些正在打开城门的淮军勇士。 闽军在跑,漕兵在跑,衙役在跑,青壮在跑,大户人家派来听消息的家仆们也在跑,担心安然的百姓更是在满大街跑... 面对那些持着大刀见人就砍的贼人,所有人都失去了反抗勇气。 漕运衙门那个在叛军攻城前就想溜的小官,目睹上司金推官奋身一跃后就绝望的瘫在城垛边,脑中一片空白,嘴里喃喃的只是两个字——“完了。” 承平两百多年,富庶淮扬的运河重镇淮安终是完了。 这座只在万历年间修了四座敌台的淮扬大府,即将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劫。 “不要追,快开城门!” 陆四挥刀砍倒一名慌不择路,又不肯跪地投降的衙役后,制止了要去追击其余人的淮军部下们。 城门洞中,程霖带着二三十人正拼命的将石头往外搬,石堆松动之后,广远就迫不及待的想放下门栓。 可那门栓却沉重无比,广远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抱动,急得大骂了句:“日他妈逼的,这么重的!” 见状,夏大军等人赶紧上前帮忙,随着众人齐声大喊门栓终是被抬了下来,继而伴随着“吱吱”声,足有几千斤重的城门被缓缓的推向两边,露出了里面在夜色和火光中隐约若现的淮扬古城。 “城已破,大家快进城啊!” 望着洞开的城门和那帮刚才还在和他们死斗不休的官军,外面的叛军倒是愣住了,一个个呆若木鸡的望着,竟是没人动。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感觉都不像是真的! 陆四持刀冲了过来,向着那帮傻站着的叛军吼道:“我们是淮军,不是官军,城已破,快进!” “城已破,快进城!” 督战的张天宝手下一名哨总最先反应过来,猛的推了一把前面那个呆子似的河工,挥刀向着城门冲了过去。 在跃过淮军身侧时,这名哨总还不忘喊了一声:“弟兄们好样的!” “破城了,破城了,大家伙快进城啊! 其余叛军也是醒悟,人群爆发出欢呼声。 一个、两个、三个,无数的河工青壮在淮军勇士们的目视下冲进了城中。 数千叛军从城门洞涌进淮安城,从上看去,如同一条长河灌进巨闸,又突然化身为无数细流,向着淮安城的角角落落流去。 “你们是什么人!” 闻听城门已开连忙打马过来的张天宝在城门口停住,看向两侧持刀和他们穿着一样衣服,但臂上新绑了红布的淮军。 “我们是淮军!”广远很是羡慕的看着张天宝骑的大马。 “淮军?” 张天宝一怔,不知这是哪家的兵马,但也没多想就摆手道:“好,淮军好样的,我会向将军为你们淮军请功!” 这是直接将淮军这帮人收编了。 “不是,” 广远想开口反驳,陆四却拽了拽他。 “你们淮军破城有功,接下来就不用你们出力了,在这里好生歇着,天亮后我会派人来找你们!” 张天宝急于带人抢占漕运衙门的藩库,自是不能在城门多呆,万一那帮河工青壮们叫钱财迷住了一窝蜂抢藩库,事情就很是麻烦。又朝明显是淮军领头的陆四一点头,纵马就奔进了城。 没了城墙保护,淮安城就是个被扒光的娘们,谁他娘的都能上! “洗了淮安城!” 张天宝狰狞的狂喝声传出老远,在破城的刺激下,冲进城的叛军上下也是狂呼不止,整个淮安城瞬间笼罩在阴霾之中。 “陆兄弟,他们要洗城!”程霖有些焦虑不安的看着陆四。 “老爷,什么是洗城?”广远显然不知洗城何意。 “别管他们,等我们的人来!” 陆四知道洗城是什么意思,但他现在阻止不了,因为他的淮军还没有进城。 众人当下便就坐在这城门洞中歇息,因为太过疲倦,城内传来的凄惨叫声都无法让他们多看一眼。 那徐和尚甚至直接打起了盹,渐渐的倒有呼噜声发出了。 ...... 西城方向传来的欢呼声让正在联城上与叛军拼死搏斗的闽军大惊。 “大人,西城破了,贼人进城了,守不住了!” 郑泰的部下拼死抵挡着攀上城墙的叛军,那些叛军极其强悍,丝毫不畏惧他们的火铳,有的甚至持刀在地上翻滚,使得他们的火铳根本打不着对方。 郑泰知大势已去,遂道:“去保部院出城!” 先前叛军攻城危急时,推官金澎已经建议部院往联城转移。郑泰过来时,路部院一行听到城墙上的动静又转移到了旧城。 于此节骨眼竟能想到保护路部院撤离,郑泰也端得称得上尽忠职守了。 发现福建兵仓皇撤走后,李士元同样也没有对他们追杀,而是迅速带人下城往城中漕运衙门奔去。 在他眼里,杀再多的福建兵也不及那藩库重要! 西城,风字营第一个赶到,望着城门洞中瘫坐在地上的勇士们,以及被排放在门口的三十余具尸体,风字营不少人鼻子都酸了。 “还能动吗!” 陆四用刀撑起身子,看着自已的部下们,“能动的就跟我去抢藩库!” 第五十九章 退,退,退! 漕运相关案件,刑部有专人驻淮安审讯,即漕事理刑主事。此机构弘治年间设,时日久了衙门所在便被淮安城人称刑部街。 但凡涉漕案件,无论是淮安知府还是淮扬巡抚衙门,甚至是漕运衙门都无权过问,一律由漕运理刑主事处理,故而这理刑主事虽只六品官,但在涉漕案件处置上却具极大权力。 淮扬官场私下又称这理刑主事实际就是朝廷派来监督漕运衙门的,等同巡按。 现任漕运理刑主事的王允端是崇祯八年的进士,自叛军攻城以来便在衙门躲着。 理刑衙门权力虽大,大小属员却不过十多人,平日有办涉漕案提押过审都要巡抚衙门派员协助,自不会有什么兵丁护卫。 当年从京师南下赴任时,王允端曾在南阳遇过一次贼军围城,那次城外贼军扎营十数里,声势十分浩荡,因而也算是见过大场面,所以同属下吏员听说叛军围城个个吓得六神无主相比,王允端要镇静得多。 一方面斥令属员保持镇定,不可自乱阵脚;另一方面派人将同为京官,亦同在淮安任事的工部清江提举司主事宋庆接了过来。 清江提举司便是负责清江闸督造运船的。主事三年一任,今年是宋庆最后一任,他却不想回京,原因自是不需多说。 也是叫叛军围城吓得没了主意的宋庆赶到王允端这里,见王允端并不惊慌,遂才稍稍心定。 二人一个是工部,一个是刑部派在淮安的官,且都带有“监督”意思,平日里和淮安本地官员们有些隔阂,如此对于城外叛军具体情况就都不太清楚。 可以说是一对难兄难弟。 淮安的官员不来告诉他们详情,二人肯定不能做瞎子聋子,自得派人去打听。 几次打听的结果都还算好,叛军声势虽大,屡次攻城却不果,平白折损数百人。 而漕运衙门和淮安知府衙门那边在叛军攻城后都已经做了紧急动员,推官金澎和知府吴大千都在西城坐镇,种种迹象看起来淮安城并无失陷之危。 尤其下午叛军退往常平仓后,王允端还特意叫人弄来酒菜和宋庆小饮了几酌。 几本酒下肚,二位主事也是指点江山起来,对那叛军底细各自猜测,又说若他们主持城防,当如何如何的。 去漕运衙门打听的人回来说,路部院已遣人往扬州和凤阳等地求援,援军最快三五日就能到。 “叛军作乱仓促,必无多少攻城器械,只要城中无他们的内应,淮安城虽无多少防御工事,但想破城料那叛军也无这个本事。”王允端对此十分肯定。 宋庆也是不住附和,说这叛军今日强攻不下,必是失了士气,料想领头的多半会趁夜转走他处掳掠,不会在淮安城下硬碰。 “八成如此!” 王允端轻叹一声,如此便苦了这淮安附近的百姓。 “之共兄悲天悯人,只如今贼人势大,部院那里必是先保淮安,再作计较了。” 宋庆有些酒意,此时已近天黑,二人又说了一番便且先歇了。 谁知刚躺下没多久,下面的人来急报说那帮叛军又来攻城了,这让王、宋二人酒意一下全无。 派去打听情况的人回来说城外黑压压的都是叛军,攻势比白日更猛,这让本已安心的宋庆再次慌张,就是王允端面上镇静,心下也是发沭的很。 慌乱中,宋庆建议不若趁叛军未破城从旧城跑出去,王允端连说不可。称眼下外面监河军裹了河工造反,他们这些官员呆在淮安城中还好,出了城谁知会不会遇上造反的河工。便是碰上小股贼人,他们也是性命难保。 充满未知危险的城外和还有守军保护的城内,宋庆仔细寻思听从了王允端的建议,罢了出城的念头。 二人不时派人去城上打听消息。 结果,再次去打听消息的吏员半道就慌张回来报讯,说是城破了。 “什么,贼人攻进城了!” 王允端吓了一跳,第一反应不可能! 漕运衙门不是说外面的叛军是监河军裹的河工造反,是乌合之众吗,怎么就能把城给破了! 而且白日守城的闽军不是打得很不错,接连击退叛军几次攻城么,怎么一到夜里就不行了呢! “之白兄,这可如何是好噢!”宋庆骇得面无人色。 “贼人已到何处!” 王允端尚还能镇静,但吏员说贼人蜂涌进城,到处都是贼人喊杀声,根本不知到了何处。 话音刚落,衙门外面就传来了叛军的喊杀声。一帮吏员都是手无缚鸡之辈,陡遭此变故哪里还能沉得住气,一个个惊恐欲绝,有几个已经换了衣服准备逃了。 “慌什么!” 王允端喝斥那帮无胆的鼠辈,一拉同样吓得要魂飞的宋庆:“走后门!” 说完拉着宋庆直往衙门后院奔去,一干吏员书办们见状忙也跟上。到了衙门后院,街上并无贼人杀到,众人稍安,但旋即却不知往何处去了。 “去漕运衙门!” 王允端还是有主见的,深知如他们这般六七品小官于乱事中遇上贼人,几无活命可能。 可若是逃去漕运衙门和部院汇合却不一样了。 一来可得部院标下营兵保护; 二来就算被贼人围困,只要路部院愿降,他们这帮小官同样也能活命。 北边不就有很多官员降了李闯他们吗! 宋庆这时哪有半点主意,还不是王允端说什么就是什么,当下就跟在王的后面向漕运衙门奔去。 途中,耳畔满是附近百姓的惊慌救命声,又于一处拐角撞见一帮正往此处溃逃的官兵,后面是一帮紧跟其后的叛军。 要不是王允端见机得快,他们这支十余人的小队伍就要傻不愣鸡的和溃兵合一块了。 四下里,好似整个淮安城都大乱了起来。 事实上也确是如此。 王允端一路都不吱一声,只顾带着众人往漕运衙门逃。他现在最担心的是路部院已被标营保着逃出了漕运衙门,那样他们就真的无路可走了。 等一行人跑得都快喘不过气来时,总算是能瞧见不远处的漕运衙门了,但似乎漕运衙门已叫贼人占了! 他们在外面能听见衙门里到处都是贼人的大呼小叫声。 “这可如何是好!” 宋庆又急又惧,王允端也是心乱如麻,正欲带着众人往其它处跑时,耳畔传来阵阵怒吼声:“退!退!退!” 本能的,王允端偷偷从墙角处探头朝漕运大门前望去,这一望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漕运大门前,数百臂缠红布的贼人平端着十几尺长的竹篙,以十数人为一排,前后相连密密麻麻的数十列,正一步步向漕运大门踏去。 紧跟在这些人的身后,是一大群身穿官兵服饰,臂上同样缠有红布,手中却持着大刀的壮汉们! 壮汉之中,有一面“淮”字大旗! 第六十章 这条街我们淮军要了! “对面的给我听着,这里是我们先到的,你们要抢到别处去!” “谁他娘的再敢过来,休怪老子的刀不认人!” 漕院东响铺街,李士元部下队官郑大发丝毫没有将对面那支自称淮军的河工队伍放在眼里。 一帮泥腿子也敢跟他抢地盘,真他娘的笑话! 响铺街,是绝不可能让的,因为这条街可是淮安新城店铺最多的一条街,郑大发就指着这条街狠捞一笔,怎么可能把到嘴的肥肉吐出去呢! “快滚,再不走就把你们都砍了!” 郑大发手下的士兵叫嚣着,对面的人数看着不少,但他们更多。 “他娘的,我管你们是谁,这条街我们淮军要了!” “你们有种就过来干,没种就滚!” 夏大军骂骂咧咧的将一面写有“淮”字的小旗插在了边上的一家当铺门板缝隙上,狂妄的样子比那郑大发还要过份。 门板后面,当铺的掌柜连同几个伙计已经是哆嗦的快要尿了。 “看到没有,只要是插了淮字旗的就都是我们淮军的,识相的赶紧滚,不识相就送你们这帮狗日的去见阎王爷!” 平日杀猪,现时杀人的夏大军狠起来的样子十分吓人。 “妈的,不见棺材不落泪!” 郑大发忍不住了,一帮泥腿子竟敢威胁起他来,这真是没法再忍! 抽刀就要喝令众人随他将这帮泥腿子剁翻。 “林字营!” 夏大军毫不退让,长刀朝前猛的一指。 “杀!” 数百林字营的河工将手中的武器同时向对面指去,虽然各自穿的衣服很乱,但杀敌的动作却是齐整,看着就比郑大发身后那帮裹挟来的河工要强。 嗯? 对面的动作让郑大发心中一个激灵,同时也有些困惑怎么一帮泥腿子也能如此杀气腾腾的。 “头,这帮人不像是普通河工。”郑大发的一个手下小声道。 “他们当中好像有人穿的是咱们的衣服?”有眼尖的一脸惊讶,“不会是清江埔咱们的人也加入了吧?” 郑大发也注意到了淮军中不少人穿的就是同他们一样的官兵服,心一下虚了起来。 要知道,他们之所以跟着千总李士元造反打淮安城,不就是因为清江埔和桃花坞的两支队伍叫河工给打垮,害怕被造反河工吞噬的他们这才索性也扯起反旗,想抢先洗了淮安城么。 真要是那帮最先造反的清江埔河工,郑大发肯定不敢打,但就此放弃响铺街这块大肥肉,他也确是舍不得。 正犹豫着,对面却突然有人叫喊了起来。 “我们是盐城县和山阳县过来的河工,对面的听着了,我们家乡人不打家乡人!” “淮军才是河工的队伍,大家不要被那些狗日的外地兵骗了!” “狗日的外地兵不把咱们本地人当人看,在运河边杀了我们好多人,你们傻了跟着他们干!” “......” 一大通郑大发他们听不懂的淮扬方言叫喊,当时就让叛军中的河工为之哗然一片。 见状,郑大发知道不妙,果然没等他有所动作,几十个拿长矛的河工突然就往对面跑了过去。 “我们是家里人啊!” “家乡人不打家乡人!” “淮军才是河工的队伍!” 几乎就是片言只语的功夫,郑大发身后本堵塞了小半条街的叛军队伍就不复存在,只余他和十几个部下,以及二十多个在城外被他们俘虏的漕兵。 一帮人目瞪口呆的望着对面,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敢提刀阻拦奔向对面的人群。 “滚还是不滚!” 夏大军提刀上前,身后黑压压的淮军队伍也瞬间往前动了一步。这些人都是经历了清江埔和桃花坞血战,无论是组织度还是敢于拼命的勇气,都远胜被叛军裹挟的河工。 刀、矛、铁锹、斧头、镰刀... 各式武器在火把的照映下透着红光,当中甚至还有十几杆火铳,拿铳的淮军不会装药子,但摆出来的架势同样吓人。 “我们也是本地人,家乡人不打家乡人!” 郑大发还没来得及骂两句脏话,边上那二十多个漕兵突然就将手中的刀矛指向了他们。 这是说反水就反水。 “王八羔子!” “呸”了一声后,郑大发和他的手下就以电闪的速度扭头跑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帮狗日的淮军要抢新城,他们就去抢旧城好了,少点油水总比没油水的好! “狗日的跑的怎么比兔子还快!” 夏大军“嘿”了一声,朝那二十几个临阵“起义”的漕兵一指,示意他们到后面去。 “各队官各带50名新入伙的,以这条街为中心向两边扩,天亮之前把咱们的淮字旗插满这新城!” “外地兵要打的就同他们打,打不过就敲锣,附近的去增援!” “跟你们再说一句,淮安城里有的是钱,但咱们不能抢百姓的,我们是淮军,不是土匪!” 夏大军吩咐的命令是入城时陆四交待他的,就是在最短时间内将淮安新城控制在淮军手中。 桃花坞进行的简单整编在此时起到了重要作用,以同乡为钮带的编组优势一下体现出来。 只要营官一声令下,下面的队官就能迅速带着所属人马执行命令,那些乱哄哄冲进城的叛军却无法做到这一点。 尤其是这些叛军最大的劣势就是中坚力量少,这就导致几个人要监数十人或上百人,现在更是分散在城中各处烧杀抢掠,哪里能凝聚起来。 因此入城的淮军人数虽少于对手,却凭借编组的优势能够在局部形成对叛军的强势。 除林字营外,秦字营和海字营也在执行控制这一道命令,因为人手不够的缘故,陆四目前只能先控制淮安新城,等后续各营赶到后再集中兵力解决其余叛军,将淮安三城完全控制在手。 为了让各营的河工不头脑发热也参与抢劫洗城,使得初创的淮军在进入淮安城后又成为一盘散沙的同时,给淮安居民带去灭顶之灾,陆四给各营提供了一个目标——那就是把狗日的外地兵,也就是李士元部先撵出城去! 并且提了两个口号,要各营务必在城中宣嚷,即“淮军不抢本地人,不杀本地人。” 陆四尽力了,能做到几分,他不敢保证。 第六十一章 不好,我全要! 漕院衙门很大,大到可以放进来五六个淮安知府衙门,所以叛军攻进来后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存放税银的官厅。 官厅其后三进院,房屋六十余间,内中存放的是淮安府去年收取的税银、商银,以及两淮转运司淮安分司收纳的盐税,累计有六十余万两。 这些白银原定是要在明年开春之后,连同囤积在城外常盈仓、常平仓、四总厂的漕粮一起发运京师的,现在却随着淮安城的沦陷成了无主之物。 “发财了,发财了!” 冲到官厅来的叛军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白银,很多人在打开银箱后的那刻如石化般一动不动,继而一个个的眼睛瞬间变得通红起来。 是贪婪的目光,是渴望的目光。 院子里倒着十几具尸体,是那些没来得及逃走的漕运兵丁。每具尸体怀中都是鼓鼓,显是趁乱监守自盗想捞一笔,却因过于贪心导致被叛军堵个正着送了性命。 “发财了,快抢啊!” 一片安静中,不知道谁先喊了一声,霎那间,所有人都冲进了存银的房屋,开始疯了般去砸锁抢银。 疯了,都疯了。 有砸开银箱伸手将银锭往怀里揣的,有整个人扑在箱子上示意身边人不要和他抢的,有往裤档里揣的,有身上已经装满实在放不下就用牙咬住一枚,死也不开口的... 只要能放银子的地方,无一不被这些叛军放满。 他们的眼中此时除了银子,还是银子! 有的拿了一拨又觉不够,扒下死人身上衣服打个结冲回去继续抢,还有一些相互认识的合力将一整箱银子往外抬。 乱哄哄,几十间屋子到处都是争抢官银的叛军,这些人就好像唯恐动作慢了,这些银子就会瞬间没了似的。 “他娘的!” 张天宝带人赶到的时候被眼前的这幕惊住了,随后赶到的李士元也叫看呆,但只一个呼吸,李士元就果断做出了决定。 “杀光他们!” 这个决定是英明的,要让几百陷入癫狂状态的河工和士兵们清醒过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杀光他们。 “我去把外面的人堵住!” 马瘸子二话不说就带着手下将官厅的大门关上,隔绝了外面不知道情况的叛军们。 “动手!” 李士元一声令下,随他攀城的那些跟随他多年的老卒挥刀就冲了上去。他们见人就砍,不管这人是他们的同伴,还是裹挟来的河工青壮。 “你们干什么!” 带头抢银子的一个哨官愤怒的望着两个朝他挥刀的士兵,手中拎着沉沉银袋的他哪里来得及反抗,一下就被砍翻在地。 鲜血将那银袋一下染红。 惊呼惨叫声中,数十人被砍翻在地,沉甸甸的银锭撒在院子中的各处角落。 外面的惨叫声惊动了那些正在屋子里抢银子的叛军,他们中有人出来查看。眼前的一幕让他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本能的将手中的银锭往地上一扔,“扑通”朝地上一跪。 他们以为这样做会保住自已的性命,但还是被无情的砍倒。 杀戮足有一柱香时辰,直到最后一个河工咬着嘴里的银锭不甘心的倒下去,这场杀戮才算结束。 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官厅中的空气,石板铺就的地面被鲜血浸湿的打滑异常。 “这些银子是弟兄们拼死抢来的,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动!” 李士元将手中染血的长刀在一具尸体上擦拭了一下,此刻仍在官厅的是追随他多年的部下,忠心是毋庸置疑的。 “大哥放心,弟兄们知道怎么做!” 乱世之中,光有银子可是不够,但没有银子却是万万不够。有淮安城在手,又有这么多官银和城外的几处漕粮仓库,张天宝相信用不了几天,他们就能聚拢起数万之众,到时也算是一方诸侯了! 李士元点了点头,让张天宝带一队人亲自看守官厅,他和马瘸子去外面将河工们聚拢起来。就算是洗城,也要确保手里有一支人马随时听侯差遣才行。 “大哥,要不是你,弟兄们今天哪会这么快活!” 漕院外传来的女人救命声并没有让马瘸子有半点不忍,反而让他心痒难耐,跃跃欲试。 李士元拍了拍二弟的肩膀:“现在不是快活的时候,你带人将漕运的人马收拢起来,有不听命令的马上处死!” “好!” 马瘸子当然知道现在最要紧的是什么事,吩咐手下将官厅大门打开一些,正准备带人出去,外面却有几个部下火急火了的跑了过来,说是什么大门叫一帮由河工组成的淮军给堵住了。 “什么淮军?” 李士元有些想笑,强盗还能叫小偷给吓着不成! 可当他杀气腾腾的带着部下赶到漕院大门口,看到那几百根对着他们的竹篙,以及后面手持长刀的壮汉后,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淮军弟兄们,我们将军说了,大家都是起事的义军,应当共同对付官府,何必内讧,自相残杀!” 喊话的是马瘸子,他是辽东人,口音很重。 对面的淮军不知道是没有听懂,还是根本不在乎,在马瘸子喊话之后竟然又齐声吼了一声“退!” 端着竹篙连着向前七步,将漕运门口对峙的叛军给逼进了大门内。 叛军没法不退,淮军手中的竹篙太长,他们不退的话就要跟刚才一样被人家拿竹篙顶着往后退。还不敢砍,几具胸口在不断流血的尸体就在地上躺着呢。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找死!” 马瘸子哪受得住,当下就要拔刀要和那帮河工泥腿子拼了。 李士元却制止了他,沉吟片刻,上前两步朝外扬声道:“同为义军,便当共同进退,若淮军愿与李某携手,不但这淮安城我们可以平分,这漕院衙门内的藩库我们也可以平分,如此既不伤和气,大家又能共同对敌,如何!” 对面的淮军队伍很是安静,并没有人出声回应。 直到十几个呼吸后,方有个声音传了出来。 “不好,我全要!” 陆四说话间,拍了拍漕院大门口那对纤尘不染石狮子中的一只。 据说,这对石狮子是当年波斯人孝敬给蒙元的。 第六十二章 杀了李士元! 要么不要,要么全要! 陆四冒着“夭折”的危险拼死夺城,可不是要和李士元那帮人平分淮安城的。 不论是淮安的钱粮还是淮安的居民,都不允许出现“平分”的结果,那样便等若陆四亲手制造淮安惨案,同时也将淮军唯一能壮大的根基断送。 要知道刘泽清那个败将能摇身一变成为江北“四镇”之一,靠的就是淮安城的财富! 陆四想为跟随他的河工搏条活路,他更想成为“四镇”,那他就必须火拼李士元,成为主宰淮安城的义军老大。 没有任何选择,在运河畔喊出打淮安的那刻,就已经决定了现在。 给了卖油郎程霖一个手势后,后者毫不犹豫下令动手,程霖的想法没那么深远,他只是简单的不想跟狗日的外地兵平分淮安城而矣。 纯粹的乡土观念。 “上!” 随着程霖一声令下,数百风字营的淮军再次齐吼,以密集队形端着竹篙向着漕院大门内挺进。 没有旗鼓,有的只是成为淮军的河工们自已喊出的闷吼声:“杀!” 对面的叛军不得不再次后退,他们找不到克制淮军长竹篙的办法,只能不断的向后撤去。 漕院内的广场虽没有外面大,但也能容纳上千人聚集。早年朝廷没有设漕院时,这里是总兵府的校场。 “大哥,泥腿子欺人太甚,咱们跟他们拼了!” 马瘸子一声悍匪气,这些年跟着李士元没少作奸犯科,手下的人命怕有几百条。 从前凶惯了的人物,陡的被一帮根本不放在眼里的泥腿子倒过来逼,马瘸子抓狂的同时就是要杀人。 李士元脸色很难看,第一眼看到那帮自称淮军的河工时,他就感到这帮人不简单,加之对方人数不少,又有核心骨干指挥,所以他明智的选择了谈判,宁可以“平分”为代价,也不想与对方冲突。 只要过了这乱哄哄的夜晚,把散在城中的人马聚拢在手,李士元相信他有的是办法解决这帮竟敢自号一军的泥腿子们。 然而,对方领头喊出的那声“我全要”让李士元没有了任何谈判的余地,事到如今,面对咄咄逼人的淮军,也唯有刀枪见高下了。 “沉住气!” 李士元拉住了就要带兵冲上去的马瘸子,现在淮军的队伍还很严整,冒然冲上去在对方的竹篙面前,他们讨不了好。 随着进入漕院的淮军越来越多,一个新的问题出现了——风字营的竹篙队无法始终保持一个当面对敌,必须分出队列对付两侧的叛军。并且因为没有经过系统的队列调整训练,在同时应付三个方向敌人时,淮军不免出现了队形的混乱。 随着三个方向的竹篙队同时往前挺进,他们之间的空隙也会越来越大。 “杀!” 李士元敏锐捕捉到了这个机会,双方瞬间碰撞在一起。 “稳住!” 程霖一边喝喊着让竹篙队保持队形,不要让叛军冲散,一边带着几十个手持长刀的河工弓着腰在竹篙下不断来回,见缝插针般挥刀去砍那些被竹篙顶得不能动弹、亦或撞翻在地的叛军。 很多被淮军顶住的叛军其实就是河工,李士元的人在后面以刀威逼着这些可怜的炮灰替他们们牵制对手。 喊杀声,惨叫声响彻漕院广场。 在一众手持大刀的旗牌兵簇拥下,陆四持刀踏入了淮扬官场的重地。 望着被叛军从三个方向攻击,队形不再密集并且显得凌乱的风字营,陆四并没有急着带旗牌兵上前助战,而是四下看了过去。 “陆爷,那个人就是李士元!”孙武进朝远处一脸阴沉站在后面督战的李士元一指。 “跟我来!” 陆四二话不说挥刀跳下台阶,带着旗牌兵直接从墙角穿过去直扑李士元。 ......... 李士元也注意到了向他扑来的淮军队伍,此时他的身边尚有两百多嫡系,不可能被淮军吓得扭头就跑。 漕院广场顿时形成了两个战圈,一是叛军马瘸子部和淮军风字营,另一个则是双方首领亲自带领厮杀的战圈。 一方要斩尽杀绝,另一方同样也毫不退让,两个战圈不住的有鲜活的生命变成一具具即将冻硬的尸体。 李士元一边率众和淮军厮杀,一边焦急的翘首四顾,但是等来等去却是等不到漕院外的部下来援。 陆四也很累,连续的砍杀让他的胳膊酸疼的根本抬不起来,但他却依旧砍杀在最前面。 威望是搏出来的! 人不都是幸运的,如果不是广远奋不顾身上前挡了一刀,陆四的脑袋就要被一个叛军的长刀砍到。 “擅退者斩,都给我回去!” 马瘸子吼叫着,连砍了几个被吓愣着的河工,逼着他们掉头朝淮军的竹篙上冲去。 程霖这边也是咬牙死战,竹篙下面活跃的身影不仅仅是淮军,也有持刀的叛军。 两拨人就跟泼妇打架般,只晓得将手中的刀朝前乱舞,矛朝前乱刺,也不管伤不伤到人。 头顶上密密麻麻的竹篙和长矛敲击声,霹雳叭拉的跟炒豆子似的。 “叭!”的一声,一根竹篙突然从中间裂开,好像膨胀到极点炸了般折断,一个用力往前顶的淮军收不住力,整个人惯性的向前冲去,结果一下撞在了对面叛军伸出来的长矛上。 但风字营的竹篙阵形始终还是压制着叛军,毕竟与他们对敌的大部都是被叛军裹挟的河工青壮,战斗力和战斗意志远不如叛军的中坚力量。 马瘸子想弓到竹篙下面去杀,一个不注意,眼睛叫一根竹篙扫了一下,瞬间就疼得金光直闪,气得破口大怒。 另一边,陆四率领的旗牌兵和李士元手下的老卒们厮杀更惨,双方都是短兵相接,刀起刀落,不时有人惨叫倒地。 这是旗牌队成立以来,甚至是淮军成立以来第一次真正的短兵相接,无路可退的叛军一方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意志,使得旗牌兵的伤亡不断加剧。 如果不是知道漕院内的叛军根本不可能有援军,恐怕那些刚刚投降过来的官兵都有可能再次反水。 “老爷,你到后面去!” 广远见老叔的步子都快不稳了,吓得将他死死抱住然后狠狠将老叔推到了身后。 陆四脸色铁青,他何尝不怕死,但怕死能活下来?怕死能成为淮安城的老大! “杀了李士元!杀了李士元!” 陆四的脑海中只有这一个念头,近乎疯魔的他撕下袖子上的布条将长刀同手死死缠住,连绕几圈打了个死结,咬牙再次冲了上去。 他没有训练过,他不会官兵的杀人技,但他不怕死。 第六十三章 淮军,万胜! 李士元更是心惊! 他见过不怕死的泥腿子,但那是北边从死人堆里一次又一次活下来的流贼精锐,眼面前这帮不过刚刚造反的河工怎的也如此不畏死,尤其是他们为首的那个几次冲上来,又几次被人拖到后面去的年轻人通红的双眼、近乎狰狞的面目比疯子都吓人! 耳畔喊杀声还在继续,自已的部下还有上百人,马瘸子那边也还在顽强抵挡着淮军,李士元却生了惧意,不仅是因为淮军太过于坚强,更因他发现漕院外面竟然无比安静,就如同这淮安城中再也没了他一兵一卒似的。 对面那个疯了的年轻人再次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这一次他的右手同长刀一起被布条死死缠着。 在李士元惊愕的目光中,那年轻人将长刀直直的指向了他,嘴里喃喃了一句,不知道在说什么。 周围的淮军听了这话,却立时爆发出怒吼声,向着当面的叛军再次发起了不要命的攻击。 刀断了就以断刀为战; 矛断了就以矛头为战; 没了武器就整个人扑上去! ........... 淮军风字营的人数和组织优势一次次的将马瘸子往后面压,不时有被裹挟的河工青壮扔掉武器叫喊投降,哪怕他们的旁边有逼他们送死的官兵。 随着时间推移,这一幕开始以几何级数上演,叛军的人数越打越少,淮军的人数却越来越多。 熟悉的乡音让那些“反水”的河工青壮们不必任何承诺,就融入了进淮军这个团体。 被压抑的仇恨,被叛军不当人看的欺辱让这些河工炮灰们释放出了巨大能量。 局面开始彻底的一边倒。 凶悍的马瘸子仍是在咬牙死撑,哪怕他身边还有一百多人,他也绝不服输。 当年在风雪中,他可是独自一人在关外狼群环伺下活下来的! 叛军们也不敢放下武器,他们害怕被那些炮灰报复。 但他们的竭力反抗在越来越多的淮军面前,显得那么的无助和渺小。 最终,他们被密密麻麻的淮军人潮用竹篙逼到了墙角。 他们试图往外冲,但一次又一次被顶了回来。 卖油郎程霖此时的样子也像极了狼群的首领,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包围圈中凶恶至极的马瘸子,对方的强悍激发了他的凶性。 马瘸子也看到了淮军首领看着他的目光,他默不作声的向前走了几步,没有任何言语动作,两个人同时挥刀向对方砍了过去。 “铛!” 两刀对砍,持刀的二人俱是后退数步。 马瘸子止住了退势,嘴角露出狞笑。 卖油郎的手不住在抖,刚才那一刀震得他腕口如同被抽去了筋般。他已是无法再拿刀。 “程兄弟,让我来!” 谢金生跃过了卖油郎,他的刀在上城与闽军的搏斗中断了刃,此时手中拿的是一把斧头。 这把斧头和以弹梅花为生的谢金生看起来格格不入,因为谢的长相比较喜人,有点像酒楼迎宾的伙计。 谢金生动了,但他没能近到马瘸子身前,几个叛军的长矛伸了过来。 谢没有傻乎乎的迎着长矛撞上去,而是在收脚的同时将手中的斧头狠狠砸向了马瘸子。 马瘸子避了过去,斧头在他身后的墙砖上砸出火星的同时,给这座有三百多年历史的漕院衙门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痕。 ........ 陆四又一次扑了上去,他狂性大发,喉咙里喊着连他自已都听不懂的声音。 刀就是手,手就是刀! 要么手断,要么敌死! 一个叛军被陆四的疯魔样子吓住了,举着手中的长矛不敢刺过去,反而转身想往后跑。 结果一把刀砍在了他毫无保护的后背上。 “杀光狗日的外地兵!” 广远一次又一次的被老叔推到后边,但一次又一次的又冲到了老叔前面。 “杀!” 旗牌兵们也都疯了,广远疯了,孙武进疯了,徐和尚疯了、他们一个个奋不顾身的向着叛军扑涌而去。 叛军终是抵挡不住,他们不住的往后溃去。 混乱中,陆四被一具尸体绊倒,一个中刀倒地却未死的叛军竟然一下从后面抱住了他。 手中的长刀被布条绑在手上,这让长刀不会脱手,但也让陆四无法反手给抱住自已的那个家伙来上一刀。 那个死死抱住陆四的叛军想叫喊同伴帮忙,但四周哪有同伴的身影,他不得不松开一只手去地上寻摸武器,就在他找到一把匕首的同时,一杆长矛从他的右肋骨刺进他的身子。 “陆爷,你没事吧!” 同孙武进一起加入淮军的一员降兵将陆四从地上扶起,望着比自已年轻十几岁的这位淮军领袖,降兵的目光中满是敬意,也对自已的选择自豪。 一个守信,一个临战当先,奋不顾死的首领才值得他追随,也才会带给他这个不知跟了多少人的丘八真正的前程! “不要管我,去杀李士元!” 陆四真好像疯了般,一把推开扶自已起来的降兵,举着长刀就朝正被徐和尚他们追赶的李士元冲去。 李士元没能跑掉,一根长矛剌向他的左腿,巨痛让他一下摔倒在地。 “拉我!” 李士元惊惧大叫,但随他一起跑的那几个士兵却连停都没停一下,就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我抓到李士元了!” 一矛刺中李士元的正是陆广远,他兴奋的上前将长矛抽出,李士元的大腿顿时鲜血喷涌。 忍着着巨痛,李士元支撑着坐起,看向手那长矛对着自已的陆广远:“给老子一个痛快!” “我偏不!” 广远哼了一声,他才不想这个李士元死的这么痛快,要不是这个家伙,他们淮军能死这么多人! 正想再扎穿李士元的另一条大腿时,他的老叔却箭步冲了上来,然后在李士元怒瞪的圆目中挥刀劈下。 “噗哧”一声,一道血柱溅上天空。 这一刀,并未能斩断李士元的脖子。 疼痛,惊惧让李士元撕心裂肺的叫喊,满地打滚,抽搐。 在广远和众人震惊的目光中,陆四竟然伸出左手去拽李士元的首级,硬生生的拽! 那种生生扯断还连着皮、连着肉、连着筋的脖子动作,吓得远处注意到这一幕的叛军们倒吸了一口冷气,浑身上下就好像有千根针在刺一般。 “淮军,万胜!” 陆四奋力一喝的同时奋力一掷,李士元首级朝着远处被风字营包围的叛军飞去。 圆弧的抛物线如同半空中的彩虹,所不同的是这是一道鲜血映就的红色长虹。 “扑通”一声,李士元的首级如同皮球一般重重坠地,在地面留下一道圆圆血疤的同时,向着叛军的脚下滚去。 最后,停在了马瘸子脚下。 第六十四章 若尊强者,便为强者 “阿弥陀佛!” 棉衣上都是血的徐和尚望着叛军首领无头的尸首,面露不忍之余还是将手中的长矛刺向了地上一个明显是在装死的叛军肚子上。刚才无意中踩到这家伙脚时,能感觉他的腿肚子抽了一下。 送人一程,使人能上西天极乐之途,也是佛家所说的大慈悲吧! 拔出长矛后,徐和尚暗叹一声,他还在襁褓里时就跟着他娘到庄子边上的朦胧院拜佛。里面的僧人都说他有慧根,搞得他长大之后还真以为自已有佛缘,于是在他娘强烈反对下硬是把头剔了要出家。 虽然最终在他娘一哭二闹三上吊,以及要去庙门泼粪的威胁下,徐和尚的家没出得成,但他礼佛之心始终不减,隔三叉五就往朦胧院跑,碰上院里人手不够他还能披僧衣去给人家念普渡经呢。 说起来,有些经文院里的僧人念得都没他好,上一任主持临终前可是握着他的手带着遗憾走的。 然而... 往事沥沥在目,徐和尚心底无形就有一股忏悔涌上。 这让他很难过,也很纠结。 身为佛门信徒,却屡屡犯杀戒,还是很大的杀戒,这让徐和尚不知道将来自已还能不能去朦胧院礼佛,那佛祖又是否会宽恕他的罪行? 越想越是难过,竟是一动不动,直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乘佛经有因果一说,今日死于你手之人,必是有因之人,你不必难过,我相信若世间真有菩萨,他们一定不会责怪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因为你是以小恶化大善,以大善渡众生,是大功德,故而不必纠结,只管放手去做便是...再说,今日你不杀人,人就杀你,你没有选择,既然没有选择,又何必自我烦恼。” 陆四摸了摸脑壳,刚才倒地时那个叛军挠了他好几下脑门,破了口子冷风一吹,疼。 “有道理!” 徐和尚精神为之一振,以小恶化大善,以大善渡众生,有果必有因,是这个道理,是这个道理啊! “你们几个跟我去那边看看,好像有两个狗日的跑那边去了!”徐和尚一手持矛,一手持刀,当先向不远处的墙角走去。 他打定主意了,往后他就做个普渡众生的活佛爷! 这个活佛爷一定要比别人狠,不狠,活不下去! 望着徐和尚雄纠纠、气昂昂的精神头子,陆四很欣慰,他又拯救了一个世间的迷途羔羊。 而在这漕院内,还有很多的迷途羔羊等着他拯救。 只是,他太累。 他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了一具叛军的尸体上。 下面的事,似乎也不需要他出面,那个孙二郎已经有所动作了。 ........ 一众被围的叛军目光都盯着地上那颗悄无声息的首级上。 孙武进的心情颇是兴奋,李士元的死意味着陆爷那句“我全要”变成了现实,那可是代表整座淮安城以及这城中数不清的财富啊! “弟兄们,我是桃花坞千总任万年手下的孙二郎!” 老套的开场白,配合苦口婆心劝说的是李士元的首级。几乎不用孙武进多费什么口舌,被围的叛军就开始动摇。 马瘸子在跪下对着结拜大哥的首级磕了几个头后就放弃了无谓的抵抗,带着余下的四十多名士兵向淮军投降。 然后,他告诉孙武进,在官厅那里还有张天宝的一队人。孙武进立即暗示马瘸子赶紧通过劝降张天宝获得淮军领袖陆爷的信任。 马瘸子照做了,他都降了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况且,孙武进话中隐含的意思他也能听明白,那就是如果监河军参加淮军的人越多,他们这些昔日的军官无论是身份还是地位,都将变得越重。 张天宝不想降,李士元对他有救命之恩,当年在襄阳如果不是李士元舍命带人杀回来,他张天宝早已经成为襄阳城外的一具枯骨。 但是,张天宝的部下们不想死,在看到孙武进提过来的李士元首级后,他们默不作声的将张天宝绑了陆四面前。 “陆爷,李士元剩下的人都降了咱们淮军了!” 孙武进现在是从骨子里畏惧眼前这个年轻人,刚才这个年轻人生生拽掉李士元首级的场景让他现在都后怕的很。太恐怖,太血腥,孙武进敢保证那段画面至少会让他连着几天被惊醒。 望着这帮扔下武器投降的叛军,以及被五花大绑的张天宝,陆四只点了点头,此刻他的内心没有任何波澜。 世人如果只尊强者,他就只能成为这个强者。 因为,他需要将几万从前温和良顺的河工,变成一支让人闻风丧胆的大军! “陆爷,马瘸子和张天宝都是打惯了仗的,他二人也是真心投靠陆爷,有他二人帮衬陆爷,我们淮军必将越发壮大...”孙武进是聪明人,所以他丝毫没有贬低马瘸子和张天宝的意思,同时告诉陆四,官厅存有大量官银。 “知道了,” 陆四缓缓撑着长刀起身,招手叫来广远,让他带一队旗牌兵将官厅看守起来。为防止有人见钱眼开哄抢,陆四特意让广远多选一些家乡人。 安排完这些后,陆四又叫来程霖,看了眼那帮耷拉着脑袋的降兵,道:“这些人交给你。” “交给我?” 程霖一怔,没有明白陆四的意思,然后他一下懂了。 “陆爷?!” 孙武进察觉到陆四的眼神不对,他的脸色一下变了。 陆四侧过脸扫了孙武进一眼,一句话没说,但对方却再也不敢开口多说一句。 在程霖的安排下,风字营将170余名投降的叛军带到了漕院总督的大堂中。 杀戮在最后一名叛军踏入大堂内开始了。 长矛不断的朝屋内捅刺,大刀不断的劈砍,漕运总督的大堂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张天宝死的时候并没有悲号,而是望着那帮被淮军砍杀的降兵冷笑,直到他再也笑不出来。 “陆文宗,你不得好死!” 马瘸子的咒骂声传得老远,在官厅的陆四听在耳中只是朝大堂方向看了眼,又扭过头去,面上没有丝毫表情。 “老爷,为什么要杀掉这帮降兵,他们挺能打的啊?” 广远无法理解老叔下令杀俘的举动,他们淮军不是收编孙二郎他们了么,现在多一些能打的加入淮军不是更好么。 “因为他们能打,所以他们必须死。” 陆四拉着侄子的手,有些道理随着经历的增多,他相信广远这孩子会自已悟出来的。 第六十五章 破局之法,唯攻扬州 漕院总督兼淮扬巡抚的公房,一切看起来同平常一样无半点紊乱,甚至书桌上的公文案牍都摆放得极有条理。 “路振飞?” 陆四终是晓得这位新上任的漕院是何人了,不过印象不深。据被俘的漕院兵丁讲那位路部院在西城还没有失守前,就带着衙门内的重要人员转移去联城了,现下多半已经出城。 这让陆四有点遗憾。 毕竟,自西北流民起事以来,被活捉的督抚重臣还没几个,他陆文宗要是能生擒一位着实是涨面子的事,绝对能叫朝廷唤一声“淮扬大贼陆某”。 可能是逃的仓促,路振飞只带走了他的两方大印,其余重要物件都留在了漕院,包括案桌上那几份重要公文和放在抽屉中的两封信。 虽然对繁体字以及这个时代书写格式十分不适,陆四却不会放过任何能够获得一手资讯的机会。 其中一份公文是国子监司业沈廷扬呈给漕运总督衙门的,公文中沈廷扬说他自受命改漕船为长江兵船(海船)以来,进展迅速,现下已有舟百艘,皆高大完好,中可容二百人,所招水手亦皆熟知水道,便捷善斗,堪充水师。 又言从前多奉旨办理从海上运江南漕米到天津和辽东松山,于北方海运很有经验,故若漕粮不能按期抵京的话,可由其在海州的船队共同协办。 海州就是连云港,归淮扬巡抚管辖,沈廷扬为国分忧的想法很好,从连云港装运漕米到天津输入京师也的确可行,陆四却知道已经来不及。 现下已是崇祯十六年腊月,等开了春崇祯就该去煤山了。不过海州这支船队让陆四有些动心,前世也看过不少历史穿越小说,其中就有利用海船趁清军主力入关直捣盛京的大胆“创意”。 看起来,也可行。 你入我关,我入你家,大家礼尚往来嘛。 只是... 陆四摇了摇头,海运直捣黄龙是好创意,但关键是淮军还不具备“扫穴”的能力,更不具备应对骑兵的能力,去了也是白送人头。 更何况,他陆文宗真正能掌握的淮军才一两千人而矣。天亮之后,随着各路河工造反大军陆续抵达淮安城,如何将他们绑在“以陆四为首的犯罪集团”车轱辘上,才是真正让人发愁的事。 放下沈廷扬的公文,陆四再次翻看的公文竟然是南都史司马的。 史可法的这份公文言语很是隐讳,暗指南都很多官员都认为京师难保,所以做了从海路迎接太子朱慈烺来南京监国的准备,史可法本人对此也很赞同,所以将此情况通知淮安这边,希望淮扬方面也能就将来之事提前准备。 “从来守江南者,必于江北。即六朝之弱,犹争雄于徐、泗、颍、寿之间,其不宜画江而守明矣......立定根基,然后鼓锐而前,再图进取...” 从这份公文上来看,史可法已经有了“南明”这一概念,也知道守江必守淮的重要性,并且还有北伐收复河山的想法,可惜几个月后的形势发展让这位才能不足的史阁部根本应对不了。 另外几份公文都是淮安府和扬州府例行公事的公文,陆四随便翻了翻就放下,去看从抽屉中拿出的那两封信。 一封信是山东济宁的刘泽清给路振飞的回信,信中刘泽清允诺将在月余便率部南下协助淮扬驻守河防。 这件事陆四早就知道,历史上刘泽清也就是在崇祯十七年初率部南下,凭借淮安的钱粮财富从而成为所谓的江北四镇之一的,信中所言的月余时间便对得上。 如此一来,陆四倒有些轻松,因为那样的话刘泽清暂时对淮安构不成威胁,北边的敌人只有驻守在泗州的金声桓部,以及淮安附近一些卫所兵。 据孙武进交待,金声桓从武昌过来时所带兵马只有一万出头,排除掉四千多监河军,泗州那边金声桓最多只有六七千人马。 这六七千人马还要防守淮河和黄河,能够动用前来攻打淮安的兵马不会太多。 就算金声桓孤注一掷举军前来,只要陆四能赶在金部到来前将几万河工整合起来,即使无法与金部野战,凭城坚守也能撑上一段时间。 只是那样一来,淮军就要坐困孤城,不是上策。 再看另一封信,陆四先是“咦”了一声,然后目露思索状,最后他将这封信叠起塞进了怀中。 信是从河南卫辉潞王府发来的。 “清江提举司现在有多少漕船?”陆四扭头随口问了那两个被抓过来的官员。 这两位就是漕事理刑主事王允端和提举清江司的主事宋庆,二人应该感谢面前这位翻看部院案牍的年轻人,因为如果不是这年轻人半个时辰前发布的命令,他二人早被淮军处死了。 陆四的命令是活捉一些官员押到漕院来,因为他若想知道淮安城的所有情况,就必须有官吏协助。 比如淮安城内城外囤积了多少粮食,就需要专门负责的官吏来给他个准确数据。淮军完全控制淮安以后的相关政策制定,物资的缴获分配也需要这帮官吏配合。 这年头,读书人也不是一无是处的,至少他们会提笔写东西。而河工们,大多不识字。 宋庆被押入漕院时,风字营正在将大堂内的那些被杀降兵尸体往外拖,这让宋庆着实被吓到了,哆嗦着竟是不敢回话。 王允端还好些,但陆四没问他,只能垂着头等侯未知的命运。 “他妈的,问你话呢!” 押王、宋二人过来的是谢金生,见这两个当官的谁也不出声,气的就一人给了一脚。 这一脚让宋庆回过神来,胆战心惊的给了陆四一个数字,提举清江司那里大概有几百条漕船。另外归提举司管辖的船厂内也有不少漕船。 “噢,” 陆四点了点头就让谢金生把这两个家伙带出去,都没问那个理刑主事半句话。 “陆爷,问漕船干吗?”孙武进有些困惑。 陆四反问他一句:“你觉得没有船,咱们淮军能打下扬州吗?” 第六十六章 淮军,平乱 淮安老城北门外,望着身后一片混乱的淮安城,听着那城中百姓的惊叫声,漕运总督路振飞如老了十岁般呆呆望着,目中竟有老泪溢出,好在黑夜间无人看到。 随路振飞一起逃出城的还有督漕道郑标,害怕贼兵会追撵上来,忙劝道:“部院速走,此地危险,不可久留!” “还请部院速走,贼人稍后便能追来!”郑泰也是焦虑万分,他手下只数十名兵,万一贼人出城追来绝难抵挡。 “老夫这一走,怕就是生灵涂炭了。” 路振飞喃喃自语,监河军原就是随左良玉烧杀抢掠惯了的,初到淮安来时屡屡犯事扰民,逼杀百姓人命数百条,如今公然造反夺城,那淮安城中的百姓还能有活路! “引狼入室,引狼入室,老夫悔不该当初叫金声桓来啊!”事已至此,这位路部院除了后悔还能如何。 “下官请部院莫再伤心,当务之急是速寻援军镇压贼兵!”郑标急道。 路振飞清醒过来,问道:“最近之兵马在何处?” 郑标不加思索道:“抚宁侯处有兵三四千。” “朱国弼?” 路振飞摇头,他宁死也不往朱国弼处,他上任后的第一份奏疏就是弹劾朱国弼的。 抚宁侯朱国弼曾总督京营,温体仁把持朝政时,朱国弼抗疏弹劾,崇祯帝下诏捕其门客及缮疏者下狱,并停禄。 一年前,崇祯重新启用朱国弼,叫他在山东督领总兵刘泽清等人护漕,可朱国弼见闯贼势急即擅自离镇,带人南下淮扬驻在桃源县,更将福建解京银十万余擅自扣留。 路振飞上任后闻知此事,自是不能容忍,一纸弹章急递进京。可朱国弼没有旨意就敢擅自离镇,又岂能害怕路振飞的一纸弹章。京师那边因为河南官军大败,早已人心惶惶,朝廷诸公自顾不暇又哪里顾得了淮扬这边,这事便不了了之,但路、朱二人的梁子却算结下。 也因了此事,迫使路振飞不得不挖左良玉的墙角,又急信济宁的刘泽清南下,除要加固河防不使闯军南下外,便是要压制那位胆大包天的抚宁侯爷。 朱国弼的兵马除了少数侯府家丁外,多是他沿途收拢的溃散兵丁,人数只有三四千,战斗力不强,加上晓得路部院和抚宁侯不和,故淮安被围后郑标未派人向其求援,然现在离淮安城只有一百多里的朱国弼部却成了最近的兵马。 都说远水难救近火,仅目前局面来看,去桃源是路振飞一行的最好选择。 朱国弼再是恼恨路部院,他终是大明的侯爷,难道还敢闭门不纳大明的督抚不成。 只是郑标没想部院却说什么也不愿去,一时也是犯难。 “部院若不去桃源,卑职可护部院前往海州。”郑泰一心想保着这位漕运总督兼淮扬巡抚去和郑芝豹会合,他现在对除福建兵以外的任何一家兵马都不信任。 “不行,海州太远,郑总兵手下也不过千余兵,乡勇又尚未团练成,去了也是白去,反而贻误战机。”郑标坚决反对。 “去安东!” 路振飞也知郑芝豹那里兵马不多,去海州更是几百里路,等他们赶到还不知淮安这里烂成什么样,思来想去决定先去淮安总兵张鹏翼处再作商议。 泗州金声桓处却是想都不想。 安东是淮安府辖县,与盐城、山阳二县相邻,淮安卫亦设于此县境内。淮安总兵张鹏翼是世袭指挥佥事出身,其人虽无能,但胜在忠心,并且安东离淮安也不远,北可连海州、徐州、南可连扬州,郑标当下也没有意见。 一行人便摸黑往东边赶去,因怕追兵发现不敢打起火把照明,一路上跌跌撞撞,不时有人双脚踩空摔倒在地。 .......... 淮安城内,随着淮军的入城及叛军首领李士元的被杀,淮安新城的骚乱慢慢得到平息。 极个别地区还有叛军在抢劫杀人,也有纵火的,但林字营和海字营不断的扩大所控制区域,这些少股叛军被剿灭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经历了初期的大惊慌后,随着“淮军不杀本地人,不抢本地人”的宣嚷,以及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弱,街道上流窜的贼人越来越少,新城的居民们渐渐的开始接受了一个事实——淮安被一支叫淮军的队伍控制了。 同新城的逐步安定相比,联城和老城那里依旧是混乱不堪。 大量被淮军驱逐的叛军涌进了联城和老城之间,在李士元手下那些老兵油子的带头下,河工青壮和败兵们放开手脚抢劫,搞得联城和老城是鸡飞狗跳。 老城内有部分从城墙退下却未来得及出城的闽军残兵和守城漕兵仍在抵抗,闽军或许是出于无奈自保而抵抗,漕兵和守城青壮们的反抗则更多的是为了保卫家乡。 一些淮安城中的市井无赖见城中大乱,又见冲进城中的贼人多是百姓装束,竟有利欲熏心之辈也出来冒充贼人趁火打劫。 这帮人凭着对地形的熟悉,或三五一群往那有钱的人家冲。或假冒一伙领着叛军摸到他们熟知的官吏家中抢劫。在此过程中,自是有人被杀。 住在老城的一些官员和大户为了自保,也开始组织家丁奴仆进行反抗,使得老城之中更是混乱,彼此的咒卖喊杀声不绝于耳。 上到城墙上看,一些地区已被叛军纵火,如果不及时灭火,说不定天亮之后就得成为一片废墟了。 陆四带旗牌队赶到了联城,他原是要等天亮再收拾联城和老城的残局,但夏大军的一句话让他改变了主意。 “要是不管,外面的人就会说是咱们淮军屠的城!” 陆四动了,他绝不能让淮军担上屠了淮安城的罪名,在他的亲自指挥下,秦五的秦字营和夏大军的林字营向联城推进,通过插旗的方式将联城中的叛军往老城驱赶。 没有了首脑指挥的叛军自是无法和有中坚力量指挥的淮军为敌,只得在他们的强势进逼下往老城流窜,这使得老城的骚乱越演越烈。 “淮军,平乱!” 缠在陆四右手上的布条已经解了,随着他的一声令下,上千人人右臂编红布的淮军从联城与老城的城门中涌入。 最先的除了“淮”字大旗外,是三十多根高高举起的竹篙。 每根竹篙上面都用长绳吊着七八颗人头。 第六十七章 红白纸 淮军二营进入老城后,并没有立即开始镇压,而是在营官、队官、哨官的组织下沿镇淮楼一字排开。 陆广远爬上和漕院衙门同处一中轴线上的镇淮楼,将“淮”字大旗插了上去。虽然夜色中下面的淮军看不到他们的大旗,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大旗就在那里! 身上已被鲜血浸透且染红的陆四站在城楼下,数百枝火把照亮他的同时,也让他的身上产生暖意,让他的脸颊为之烫热。 “我们打下淮安城不是为了杀人放火,不是为了祸害乡亲的!” “如果你们愿意看到这老城的乡亲被人屠杀,看到这老城的闺女被人祸害,让十里八乡的乡亲还有咱们的亲人骂咱们淮军禽兽不如,你们可以不服从我的命令!” 人群沉默,都在看着陆四,只是每个人的目光都在告诉陆四答案——下命令吧! “淮军听令!” 陆四举起了手中长刀。 草创的淮军没有训练体系,也没有军令体系,上千名淮军却不约而同的将手中的武器向上举起,正如他们在铜锣的指引下紧随上冈陆文宗向官军的队伍拼命冲去般。 “杀人者,斩!” “抢劫者,斩!” “奸淫者,斩!” 简单的三个“斩”字,没有任何废话。 “所有人,犯此三令者,不管他是谁,你们都要将他的脑袋给我绑到竹篙上!” 随着陆四长刀挥下,入城淮军立时以队为编制向城中各处扑去。 “杀人者,斩!” “抢劫者,斩!” “奸淫者,斩!” 扑向各处的淮军不断的重复着“三斩”军令,将士们并没有因为陆文宗不许他们抢劫有所不满——他们也是淮安人。 这些不久前还是淳朴农民的淮军士卒,有着最质朴的乡土观念,或许他们在外地会因为战争的恶劣而疯狂,但在家乡,没有人会疯。 陆文宗的“三斩令”,他们打心眼里拥护,也愿意执行。 ....... “谁他娘的在外瞎叫嚷,上面不是让我们快活三天,不封刀的吗!” 一家大户院中,正在撕扒一名女孩身上衣服的叛军士兵听到远处传来的喝呼声,破口骂了句用刀把将那女孩砸晕,然后持刀冲到院外,他以为是上面改变了主意,但入目看到的却是几根吊着人头的竹篙。 竹篙下面是一排排手持武器正在逐街逼过来的队伍,队伍前面有一群人正在撒腿往这边跑。 “王麻子,看什么看,快跑,淮军火拼咱们了!” 一个跑过的叛军“好心”的提醒了一脸愕然的王麻子,后者没听清,等他反应过来时追杀的队伍已经到了他所在的院子外。 “好端端的,你们?” 王麻子紧握着刺在他肚子的长矛,一脸的困惑和惊讶的望着对面那个杀死他的淮军:大家都是义军,怎么说火拼就火拼了?! 对方却是直接抽出长矛,半句话也没说就一脚将他踹到,径直踩着他的身体冲进了院中。 院内十几个跟着王麻子抢劫的河工青壮被冲进来的淮军惊住,在对方的“三斩令”下以及“你们怎忍心对家乡人下手”的咒骂声中,这帮河工青壮羞愧的丢下武器,有几人甚至抱头痛哭起来。 随着淮军的队伍在老城不断推进,正在烧杀抢掠的叛军都听到了淮军呼吼的“三斩令”,看到了那一杆杆竹篙上吊着的人头。 一些被叛军带着杀人的淮安河工们在淮军到来的那刻,明智的放弃反抗,或许是抢足了,或许是良心发现。 也有一些叛军并没有选择收手,厮杀立时发生,老城中有铜锣声响起,那是淮军用于通知左近队伍赶来增援的讯号。 无组织的叛军哪怕人数众多,也只在初期形成对淮军的优势,随着淮军增援队伍的到来,叛军相继溃逃。 “误会,淮军的弟兄们,我们也是义军呐!” 淮安老城过街楼前,几百名正在疯狂抢夺沿街商铺的叛军被淮军堵住了东西道路。 这帮叛军领头的正是从新城被撵过来的郑大发,此时的郑大发很想骂娘,这帮淮军太他娘的欺负人了,不让他抢油水足的新城就算了,凭什么连老城这里也不让他们抢! “持械者,杀!” 望着被堵的那帮叛军,夏大军一脸鄙夷,因为这帮人跟赶集似的,一个个怀里抱的不是布匹就是米面,甚至还有两个家伙手里拿了三四个竹篓,天知道这两个家伙脑子想什么。 你他娘的就算抢劫,也得抢值钱的啊! “老子再说一句,凡是插了淮字旗的地方都是我们淮军的,你们要么放下武器滚蛋,要么就是死!” 郑大发怒火冲天的望着那个将他从响铺街撵出来的泥腿子,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将一张写有“淮”字的白纸贴在了街头一家卖醋的门头上。 “准备!” 夏大军等的有点不耐烦时,对面的郑大发终是做出了决定,先是朝身后的一帮乌合之众喊了声:“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放下手上的家伙,大家都是义军,难道还要内讧不成!” ......... “冤枉,我们冤枉啊!” “别杀我们,我们是城里人,我们也是淮安人啊!” “斩!” 麻绳巷,十几个被淮军堵住活捉的无赖子被当场斩首。 衙前街,几十个叛军左冲右突不果之后,被蜂涌而上的林字营一支队伍用长矛戳死在一家人的院墙外。 院墙内,是四具正在流血的男性尸体,还有两个不着寸楼的女人尸体。 楼前大街边的巷子里,孙武进连着砍了好几个抢劫者的脖子,手酸得不行,便让手下替他接着砍。 城关道,望着对面那群困兽犹斗的叛军,陆四冷冷下令:“一个不留!” .......... 天亮后,淮安老城上空一片寂静,直到铜锣声的再次响起。 “城中居民皆闭门,敢出者以贼人论处!” “淮军军纪严明,不扰居民,百姓勿用惊慌,各家自安!” 大街小巷中,有穿着衙役服的人在淮军士卒的监押下沿街叫喊,这些衙役一边喊一边将写有“淮”字的白纸贴在各家的大门上。 贴了“淮”字的人家,稍后会有淮军入户清查,他们并非入户行凶,而是验看各家人丁数目,如若无误就叫那衙门的人画圈退出。 有大胆的居民从门缝上朝外偷看,发现外面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在交叉的巷口有手持武器、臂缠红布的汉子们在值守。 只是若这些居民心细一点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有些人家的门上贴着的是白纸淮字,有的却是贴着红纸维字。 白纸者,平民。 红纸者,官吏士绅、大户人家。 第六十八章 天塌下来先吃肉 腊月的淮安比冬月还冷。 镇淮楼,“南北枢机”匾额之下,几十口铁锅一字排开,山阳县的衙役正在添柴烧火。 锅里煮得是猪肉,被俘的山阳知县鲁吉英半个时辰前带人张罗过来的。和在西城跳城殉国的推官金澎不同,这位鲁知县在被生擒后就向淮军表明了合作意愿。 当然,原话自是见淮军仁义,不同叛军,所以为了淮安全城百姓安危着想,他鲁知县愿意为淮军整顿全城效绵薄之力。 这些,陆四一个字也不信,怕死就怕死,哪那么多说辞的。 不过,陆四也确需要这位鲁知县帮忙,比如,现在几营淮军将士的吃喝问题,这位原大明体制内的县长肯定能办得妥贴。接下来淮军其余各营入城驻扎的地方,也需要鲁吉英这个“地头蛇”帮忙安置。 奋战了一夜,淮军将士们说不上精疲力竭,肚子肯定早就饿了的。 从桃花坞出发到现在,上下只是吃了两顿冷食,现在淮安全城已在淮军手中,陆四首先想到的不是分藩库,也不是开始为将来搜刮物资,而是给下面的人弄顿肉吃吃。 所以,在那鲁知县一脸讨好似的自我说明还没结束时,陆四就打断了对方,让他去弄些肉来煮。弄不到,就自个从镇淮楼上跳下去。 因为陆四的命令,淮安城的旧有体制并没有被彻底摧毁,而是保存了大半。比如漕院衙门的小吏书办,淮安知府衙门和山阳县的“事业编”队伍。 在淮军还没有成熟前,没有自已的一套治理体系前,旧有的衙门体系和居民的里甲制是能帮助淮军更好接收脚下这座淮扬重镇的。 对于那些被淮军征用的衙役和书办们来说,只要淮军不杀他们,他们其实也不在乎替谁办事。 为了不让自已从镇淮楼跳下去,鲁吉英着实用了心,没到半个时辰就在镇淮楼下架上了铁锅。 热腾腾的大锅没多久就沸了,飘香的肉味立时弥漫在镇淮楼上空。肉香味中却明显夹杂着另外一股难闻的味道。 血腥味。 不远处的大街小巷上,衙役和里长们组织的人手正在搬运死尸。夜里到底死了多少人,暂时还没有个确切数字出来,陆四知道死的人肯定不少,包括被杀的叛军和阵亡的淮军,恐怕得有两三万人在昨夜丧命。 对于承平两百余年的淮安城来说,这无疑是场灾难。 但如果不是陆四,灾难就得演化为浩劫。 人死不能复生,不管是被叛军残杀的淮安居民,还是被淮军镇压的叛军,尸体肯定不能留在城内。 漕事理刑主事王允端接到的命令就是组织人手将城中所有尸体运到城外,陆四给他的时间是三天。是火化还是就地埋葬,没有具体指示。 三天完不成这个任务,王主事同样也得跳楼。 要么拼命干活,要么人头落地,非黑即白,陆四对待旧有官僚的态度就是如此粗暴。 ....... 在等待肉熟的这段时间,陆四一个人坐在城门洞里想事情。时不时的伸手挠耳朵,却是两只耳朵害了冻疮,痒得很。手也冻肿了,明知不能挠,却总是忍不住挠,结果就让他的手看起来有点惨不忍睹。 “老爷,找到猪油了!” 广远端着个碗兴冲冲的跑来找老叔,碗里是他让一个衙役弄来的猪油。老叔说手上害了冻疮得用猪油抹,要不然好不了。 接过侄子递来的猪油,陆四赶紧抠了一块在手上抹匀,先是擦了耳朵再涂手。 “你也涂一些,别把手冻坏了。” 陆四起身打量了自已的衣服,都是血,而且破破烂烂的,再看广远和不远处的淮军弟兄们棉衣都是如此,便想着得给淮军上下弄些新棉衣才行。 正寻思着,臂上同样缠了红布的鲁吉英小心翼翼的走到城门洞边,轻声叫了声:“将军,肉好了,能吃了!” “噢,” 陆四淡淡看了眼这位知县,叫广远同他去吃肉。 天大地大,先吃肉。 “陆爷,早给您盛好了!” 手中拿着大勺的孙武进瞧见陆四叔侄过来,忙将两只盛满肉的大碗端了过来。 “大伙都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现在就是天塌了,大伙也得先吃肉!” 陆四接过碗,看着一众围着铁锅流口水的淮军弟兄们,有些性急的都不等拿勺的动手,自个就拿碗往锅里捞了。 所有人都吃得很香,空气中夹杂着的血腥味丝毫没有影响淮军将士们的胃口。 他们大口吞咽着肥肉,一个个脸上都是无比满足的表情。 徐和尚碗里的那块肥肉还有几根猪毛没处理干净,他却是连拔都不拔就直接塞进口中嚼咽起来,然后一口吞下。 烫热的肥肉顺着喉管往下滑落的那刻,恍若身在朦胧院正在给佛祖敬香。 陆四也是饿得很,和广远蹲在地上捧着碗吃起来。 煮肉的地方不止镇淮楼一处,漕衙门和联城也都有,毕竟淮军四营现在是分布在淮安城中。 吃完后,陆四让广远去各营询问伤亡情况,因为广远不识字所以叫那鲁知县跟着过去统计。 约摸一个多时辰后,陆四才收到了具体数据。 程霖的风字营伤亡125人,俘虏了2400余。 夏大军的林字营伤亡98人,俘虏了1900余。 秦五的秦字营伤亡79人,俘虏了800余。 郭老四的海字营伤亡113人,俘虏了1200余。 旗牌队这边因为跟着陆四血战李士元,伤亡106人,没有俘虏。 各营伤亡合计近六百,占了入城淮军的四分之一。俘虏闽军、漕兵连同被叛军裹挟的河工青壮足有六千余。 “这么多俘虏,陆爷打算怎么处置?” 孙武进问这话的时候心里可慌着,他很害怕面前这个年轻人说出都杀了的话来。 陆四没有回答孙武进,而是走向集结在镇淮楼的林字营,大声喝了一声:“你们当中在清江埔跟我陆文宗拼过命的向前三步!” 人群骚动了一下,走出两百多人,都是那夜在铜锣指引下随陆四拼过命的。 陆四点了点头,对这些人道:“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我淮军的队官!” 第六十九章 陆文宗,我要娘们! 哨官? 短暂的沉默后,200多荣升哨官的淮军士卒一下就炸开了,欢呼声惊得镇淮楼廊檐上的麻雀轰的一下四飞而去,也让附近被勒令闭门在家的居民们感到一阵惊慌。 付出就要有回报,奖赏就是最大的肯定。 在这些不久前还是质朴河工的淮军士卒眼里,没有什么比提拔他们当官更让他们为之自豪的了。 孙武进在边上盘算开,桃花坞定号淮军之时,陆四曾言定淮军20人为一哨,5哨为一队,一营五六队。 现在陆四一声令下,林字营就出了200多哨官,按20人一哨计算,便是近5000人要成军,仍按五六队为一营,这就是七八营兵了。 风字营那边能为哨官的更多,再加旗牌兵,怎么也能出三四百哨官,这样一来,得多少兵成编? 俘虏不过才六千多,哪够编啊! 难道? 孙武进一凛,偷偷朝陆四看去,想要一下让这几百哨官个个有兵带,他孙二郎倒是知道两个法子。 一是火拼吞并其余的河工队伍;二就是裹挟这淮安城的青壮。 除此外,别无它法。 再想之前在漕院陆四反问他的那句话,孙二郎越发怀疑陆四是真想去打扬州城了,要不然他不会着急扩编队伍。 就是不知选哪个法子,要是前者的话,那日会盟桃花坞的余先生、王二先生怕是要遭毒手,淮军内部肯定要有一番厮杀,弄不好那个秦字营和海字营都得掺和进来。 自来成大事者,哪个不是心狠手辣,北边那位闯王不就是火拼了他一起的义军才成的大事么! 陆四创军号淮,定营编制,图谋扬州,怎么看都像个做大事的。 孙武进不觉得火拼有什么不对,只是淮军毕竟刚刚创立,陆四就如此迫不及待火拼,未免就有些心急。 选后者的话,就能避免再一次内讧残杀了。 孙武进个人倾向裹挟淮安城的青壮,因为这样不会内讧,就是不知道陆四怎么个选法。 ......... “陆...” 人群中,一个和陆四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望着他欲言又止。 陆四见状,向前走去:“这位兄弟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嗯,” 年轻人点了点头,同时对陆四唤他一声“兄弟”感到受宠若惊。 “你叫什么名字?”陆四示意年轻人不要紧张。 年轻人咽了咽喉咙,道:“俺叫徐传超。” 这个人的口音让陆四有些奇怪:“你不是淮安人?” “俺老家是山东莒州的,去年鞑子打到俺家乡,俺爹便带着俺们逃荒到你们淮安来...” 徐传超说的去年鞑子打山东这事,陆四有印象,统兵的当是满清那边的饶余贝勒阿巴泰,这一次是清军在吴三桂开关前的最后一次大举入关。 也是清酋洪太继承汗位之后坚持的“弱明”战略,即通过一次次对明朝的抢劫破坏来达到弱明补清的效果。 此举一方面能使满清方面因为天灾导致的损失得到补充;另一方面则能破坏明朝的统治基础,使得明朝无力镇压境内的农民起义。 阿巴泰的这次入关就是选在孙传庭和农民军决战的关键时候,牵制了大量明朝官军,并且战果很大,兵锋一直打到海州。大半山东被清军掳了一遍,王爷都叫掳走好几个,大概几十万青壮人口最终被清军带出关充做阿哈,其余牲畜、财富更是不计其数。 不得不说,洪太是举世无双的具有高度战略眼光的豪杰。 “俺们一家人生地不熟,又没地,没办法俺爹就叫俺给你们当地人做了上门女婿,区上叫出河工,俺便跟着来了...” 徐传超说完有些不好意思,这年头给人当上门女婿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我看你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们淮安的姑娘还配不上你这山东的汉子不成?” 陆四笑了笑,问徐传超刚才想对他说什么。 “俺是想问...俺是想问现在俺们应该怎么称呼你?是叫你陆头领,还是叫你陆爷,又或是叫陆闯王?”陆四的平易近人让徐传超不再紧张。 “对啊,你是我们淮军的头领,大家伙总不能还叫你名字吧!” “听人家说外面造反的都有威风的大号,什么闯王,什么八大王,咱们淮军不能弱了他们,陆兄弟也得有个叫得响的大号!” “......” 附近的新哨官们纷纷附和,一边的夏大军听在耳里,不禁想道自已老是叫人陆小四子似乎也不好。 陆四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等人群安静下来后,他却道:“我觉得大家伙还是叫我陆文宗的好!” “那怎么能成!” 人群一阵反对声。 陆四不得不再次示意众人安静,平静的对众人道:“大伙可能觉得是我陆文宗带着大伙活下来,建立了淮军,占了这淮安城,所以我陆文宗理所当然要得到大伙的拥戴,就跟北边的什么闯王一样也要有个威风凛凛的称呼。但,我陆文宗不想当什么闯王,也不想当什么大头领,我只想带着你们活下去!” 说到这里,陆四走进人群,环顾众人,“大伙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淮军不是我陆文宗一个人的,是大家伙的!” “有你们,才有淮军!没有你们,我陆文宗狗屁都不是!” “我对大伙没别的要求,就希望大伙能帮我陆文宗一起将咱们淮军壮大起来,不再让人把咱们淮军当猪狗宰!” “跟陆文宗干!” 人群中有人激动的喊了一声。 “没有陆文宗,就没有淮军!” “没有淮军,就没有我们的活路!” “跟淮军干就是跟陆文宗干!” “......” 陆四从激动的人群中出来时,徐传超却叫了一声:“陆文宗!” “嗯?” 陆四向他看去。 徐传超鼓起勇气:“俺家世代打猎,俺会射箭!” “噢?” 陆四一喜,扭头叫了声:“孙武进!” 孙武进急忙跑过来:“标下在!” “你先带着他到各营挨个问问,把会射箭的、会骑马的、会放铳的,会放炮的...都给我调到旗牌队来。” 会射箭的徐传超让陆四意识到了一件比较急迫的事,那就是淮军的火力配置和战术问题。 陆四叫来夏大军,让他将升任哨官的人选登记下来,稍后等他和程霖那边通气之后再看具体如何扩编。 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一个看起来好像是小老头的人却挤了出来,然后大声朝陆四喊道:“陆文宗,当不当哨官我不在乎,但你答应给我一个官太太的,现在淮安城叫咱淮军占了,你陆文宗是不是得把我的事给办了!” 第七十章 我想留个后 宋老瓜? 望着眼前这个无论是形体还是神态却都像个小老头的家伙,陆四着实怔了一会。 “怎么,陆文宗,你说话不算数?我跟在你后头跟官兵干的时候,可是眉头都没皱一下的啊!” 宋老瓜见陆四久久不吭声,以为对方想食言,立时有些不高兴起来。 边上的人见他这么跟淮军领袖说话,当下就有人拽了拽他的衣角,示意他别犯浑。 可这宋老瓜生性耿直认死理,觉得陆文宗既然许诺给他官太太,没拿下淮安城这事便作罢,如今拿下了他陆文宗凭什么不兑现。 “你们别拦着我!” 宋老瓜甩脱拽他衣角的人,直接走到陆四面前,气鼓鼓道:“你叫我跟官兵拼命我就去跟官兵拼命,你说要打淮安城,我也是二话没说跟你来了,你说不许杀人抢劫,不许奸淫,我也听了,怎么我样样听你的,现在你上冈陆文宗却翻脸不认人?你到底算不算爷们!” 孙武进见那宋老瓜越说越不像话,立时怒喝一声:“宋老瓜,你说的什么话!” “胡闹什么!” 身为林字营的营官,夏大军也叫宋老瓜的浑劲弄得有些上火。 宋老瓜却半点也没叫吓住,只盯着陆四道:“陆文宗,我年纪比你大得多,我托个大当你个老哥哥没问题吧?...别的事我样样依你,但这件事你怎么也得给老哥哥个说法吧!” “这...” 陆四还真是忘了这件事,他以为宋老瓜已经死了。现在人家没死,又当着这么多人面提出要官太太的事,他就必须给予回应。 “陆兄弟,此事应不得,奸淫者,斩。”夏大军低声提醒陆四。 棘手之处就在于此,“三斩令”是陆四自已宣布的,现在若是答应宋老瓜的要求给他一个官太太,那官太太肯定是不愿意的,性质上和奸淫有何不同? 而且,有一必有二,宋老瓜这事一传出去,肯定会有更多的“宋老瓜”冒出来。 这就是农民造反的局限性和劣根性。 缺少信仰,只单纯官逼民反的农民起义除了给地方带来巨大的破坏外,伴随着的也必然是奸淫掳掠。 说是报复也好,说是单纯的发泄也好,女人总是各种造反首当其冲的受害者。 李自成、张献忠他们老营中的家眷哪一个不是掳来的? 商洛山上刘宗敏等十八人杀死的妻儿又是从何而来? 只有真正有了根据之地,有了问鼎的大势,农民起义军才会逐渐向正规军转变,去拉拢所谓的民心。 而在此之前,再多的恶迹也不过是史书上的寥寥数笔,更莫说如淮军这种草创才不过两三天的队伍。 其实陆四已经做得够好了,初创的淮军没有在第一时间成为破坏力巨大的流贼,除了与他的个人英雄“魅力”有关外,极力约束之外也与入城的淮军人数少有关,但更关键的是淮军的乡土观念。 这三者,无论哪一环缺失,淮安城都会瞬间成为地狱所在。 承诺要兑现,这个口又真的很难开。 陆四真的为难,甚至有点生这宋老瓜的气,哪怕单独跟他说,陆四也肯定有办法遂了他宋老瓜的愿。 堂而皇之的当众提出,就着实叫人发愁。 事情看着是小事,但就跟闸门一样,只要一打开就是滔天洪水。 “宋老瓜,你都打了一辈子光棍了,还要女人干什么!”人群中有人高声叫道。 “老瓜,你得了吧,别去祸祸人家官太太了。” “你现在要官太太,明儿个是不是得给你弄个王妃?” “.......” 人群中有善意的劝说,也有起哄看热闹的。 “你们大伙尽管笑,没啥,我老瓜习惯了。早先因为没婆娘,我在村里就没少叫人笑话,说实在的,我真不在乎!甚至我都不在乎自已这条烂命...可你们知道在运河边我为啥豁出去和官兵拼命吗!” 离宋老瓜最近的徐传超好奇的问了句:“为啥?” “我想到我老娘死的时候对我说的那句话,她说她没脸去见我那死去的爷!也没脸见我宋家列祖列宗,因为她没能给我讨上媳妇!” 宋老瓜说着说着眼睛竟红了起来, “当时我就急了,我就想啊,我要是让狗日的官兵把我一刀砍了,我老宋家不就真的要断子绝孙?到了下边,我怎么跟我娘说,怎么跟我爷说,怎么跟老太爷他们说!” 说到这,宋老瓜竟是“扑通”一下给陆四跪了下来:“我也知道这事你为难,在你下三斩令的时候,我就知这事要黄。就我这模样,谁个官太太愿意跟我,强来的话不就犯了你的军令? 可我真没办法,你就当我这个老哥哥求你给我老宋家留个后行不?就三天,你给我弄个官太太来,我播三天种,开不开花结不结果我都认了,往后我这条命就交给你陆文宗,真有了后,叫孩子们也跟着你陆文宗干!” 宋老瓜说的不可谓不掏心窝子,人群听了他说的这番话也是一下寂静。 山阳知县罗吉英把握了时代赋予他的机会,他轻脚上前,低声对陆四道:“将军,淮安知府吴大千生前有个小妾,原先跟着吴知府倒也好安生,现在吴知府死了,这小妾衣食便没了着落,于城中又无落脚处,刚才还哀求下官给她寻个好人家呢...下官看这位宋英雄就很好...下官想那小妾定是愿意的。” 盯着罗吉英后背有些发凉时,陆四方才上前将宋老瓜扶起,然后很郑重的说道:“老哥哥,我陆文宗说话算数,等会就由这位罗知县带你去领人...是官太太,咱们府尊的太太。” “真的?府尊的太太?!” 宋老瓜又惊又喜,得到的自是陆四肯定的答复。 只是,副作用很快就来了。 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走了上来,也学着宋老瓜的样子跪在了陆四面前道:“陆大哥,我也想要个女人,我不知道自已什么时候就战死,我也想死前给我家留个香火。” “陆文宗,我不要官太太,只要是个女人就行,我也不想留什么种,我就是...就是长这么大,还不知道女人是啥滋味呢。” “陆兄弟,你说了咱们淮军要想强大,就得跟官兵拼,拼命就得死人,我可不想到了阎王爷那里都不晓得婆娘长甚呢样子。” “......” 一个、两个、三个...几十个声音陆陆续续响起,都是些二十左右的年轻人。 显然,他们都是没娶媳妇的。 那些家里有老婆孩子的也眼巴巴的望着,虽然出于各种原因他们不好意思开口,但陆四知道,他们也想要女人。 不是为了传宗接代,就是单纯的想要。 人在不知前途命运,不知生死之前,又经历了极大惊恐后,女人或许真的抚慰心灵的一剂良药。 陆四不知道要说什么,他能理解这些人的想法,尤其是那些连女人长啥样都不知道的年轻人。 他也无法拒绝这些人的请求,诚如他们所说,他们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淮军的将来,注定要死很多人。 身为淮军的领袖,陆四没有道理将他个人的道德理念强加给这些愿意追随他的勇士们。 他知道自已要怎么做。 但让他很郁闷也很气愤的是,广远这孩子竟然也拉了拉他的袖子,在他耳旁嘀咕一句:“老爷,女人长啥样?好玩么?” 第七十一章 造反不是革命 “添什么乱,一边呆着去!” 陆四很想抬脚把广远踹进城门洞,别人闹腾给你叔添堵就算了,你个大侄子跟着起什么哄。 历来解决问题的办法有两个,一是解决问题,二是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没人提问题,自然就没问题。 不过,陆四没法解决提出问题的人,他这个淮军“领袖”还不具备对内生杀予夺的权力。 不客气的说,上冈陆文宗一旦对自已人下手,除了极少数人,大部分淮军将士能瞬间抛弃他。 众人是为了活下去跟着陆文宗拼命,将陆文宗当成能够拯救他们的英雄追随,这种追随是完全被迫且又心甘情愿。在陆文宗的影响下,他们已经向军队转变,但这个转变需要过程。 在此之前,陆文宗这个英雄更像是大家的领头人,是信得过的头,如果这个头突然对自已人狠起来,以他自已的方式约束众人看起来并不过份的行为,那他就什么都不是。 河工起事,不是陆文宗一个头,还有很多头。 用淮扬人的话讲,外面的队伍还有好多伙,这伙不拿人当自已人,那就去别的伙。 是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先前陆四为什么要说淮军是大家伙的淮军,不是他陆文宗的淮军,就因为陆四清楚现在的局面。 志向也好,野心也好,统统都得深埋在心中。 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的情况下,没有信仰加成的情况下,陆四要做的就是遵行农民造反的特色,把大家伙拢住,哪怕是要做一些在他看来很不道德的事。 造反就是造反,造反绝不是革命! 淮军,也绝不是红军。 ...... 宋老瓜的要求看起来是偶然性,于淮军这个草创的造反集团而言,又是个必然性的问题。 历朝历代,每一个农民起义的领袖都遇到过这个问题。 所以,陆四只能解决问题,而不是愚蠢的想要通过个人权威去否定,去镇压。 创业早期,强如李自成也是弟兄们大碗渴酒,大块吃肉,席地议事;强如洪秀全,也是东南西北加个天。 他陆四现在,连个闯将都不如呢。 怎么让大伙愿意跟你干下去,活下去,才是他上冈陆文宗真正需要做的事,而不是纠缠于所谓的道德与否。 诚如广远这个侄子,脑海中也没有陆四这个叔叔以为的“革命”念头。他的想法很单纯——别人要女人,我也要。 事既出了,便解决就是,又什么好纠结呢? 如何解决能让事件的影响降到最低,陆四有那么几条想法,大致无非花钱解决,反正漕院的官厅里有的是银子。 不过心里还是有那么点“疙瘩”,所以,他不允许广远也有这种念头。 可广远这个侄子却“起义”了。 “老爷,我也不小了,他们能要,我为什么不能要!...再说长这么大,我都不晓得女人...女人那个长啥样呢...你晓得么?你就不想...” 鼓足勇气造了老叔反的广远在嘟囔后本能的往后退了两步,并且做好撒腿就跑的准备。 小王八羔子! 陆四胸中怒火是腾腾燃烧! 不是痛恨事业刚刚起步,侄子就有要女人享乐的念头,而是侄子的那句“你晓得么”让他觉得自已受到了极大的轻视。 我怎么不晓得! 我看过的比你吃过的盐都多! 已经准备抬脚的陆四突然生生刹住了脚,继而有些可怜的望着广远。 时代的悲剧。 我是晓得,可这孩子不晓得啊。 陆四有点同情侄子,这个时代不是他那个信息爆炸得让人发狂的时代,自小在农村这个封闭环境长大,又十分老实的广远从哪里晓得女人究竟是个啥样? 小时候的过家家? 这孩子怕是连个春春画都没见过... 陆四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这是长辈特有的眼神。 “老爷,你别打我,我就是想大家伙要是有了媳妇,不就是能铁了心跟你干么?” 广远试图用某种道理为自已的某种欲望解释。 侄子的这句话提醒了老叔。 淮军,不就是建立在“渴望”之上吗! 活下去,是渴望; 想要女人,同样是渴望; 将来,淮军还会要钱,要田,要荣华,要富贵... 有了渴望,淮军上下才会有动力。 如果没了动力,淮军还能保持现在这股拼命劲头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恍然大悟的陆四暗自嘲笑他竟然纠缠于道德与否,这实在是个荒唐的事。 他要做的就是满足淮军上下的所有需求,将他们的渴望一步步变成真实,让淮军无论遇到什么事首先想到的是陆文宗这个名字,如此才能让淮军真正姓陆,而非他先前所言的“淮军是大伙的”。 “过两天,老爷给你找个好媳妇。” 彻底想明白了的陆四拍了拍有点害怕自已的侄子,都21岁的大小伙了,找个媳妇有什么打紧的。 让他这个20岁的老叔升级成老爹爹,也蛮有意思的嘛。 ........... 驻守在新城的风字营收到了一个好消息,那就是陆文宗宣布凡是在清江埔跟他拼过命的全部升任哨官。 另一个好消息是陆文宗说了,淮军中只要没娶过媳妇的年轻人都可以到营官那里报名,陆文宗将为他们集体娶媳妇。所需聘金一律由淮军负责。 另外,据可靠消息说,陆文宗决定等城外的淮军全部入城后,淮军要建立一支老营。 这支老营专门安置淮军将士们的家眷,但是否将妻儿老小从家乡带来安置在老营,由淮军自已决定,上面不强迫。 这个消息同样也传到了秦字营和海字营,和风、林二营的轰动相比,秦、海二营并没有掀起讨论的热潮。 漕运衙门里,程霖气愤不平的告着秦五的状,原因是秦字营竟将他们目前控制的新城东南区域完全当成了自已的地盘,不让其余各营进入。 “郭老四那边还罢了,秦五实在太过份了,陆兄弟让他将俘虏交出来,这家伙不但不交,还把原本应该上交的一批武器也给截留了,另外他还派人占了常平仓!...这什么意思?刚打下淮安城就想和咱们分家了!” 程霖越想越气,可趴在桌上看山阳知县弄来的淮扬地图的陆四却好像没听到他的牢骚,只拿了根小木条在地图上划来划去。 最后,陆四将小木条朝地图上一扔,说了一句:“我们最多只有五天时间,五天后我们就要离开淮安。” “离开淮安?” 程霖一惊:“去哪?” “扬州。” 陆四右手食指轻叩桌面。 “淮安不要了!”程霖有些难以置信。 “程营官,不是不要淮安,是淮安要不得,” 孙武进“嘿嘿”一声,“陆爷看得比谁都明白。” 第七十二章 留者死,去者生 “不行!为了拿下淮安城,咱们淮军死了多少弟兄?现如今官军都被咱们打跑,城里要银子有银子,要粮食有粮食,怎么一句话就要放弃去扬州的!我想不通!” 程霖坚决反对,一方面是的确舍不得放弃淮安城,另一方面是陆四的这个决定太过突然,事先众人毫不知情。 “是啊,小四子,咱们好不容易占了淮安城,你都说要给年轻人在城里娶亲了,还要设老营安置咱们的家眷,怎么说走就要走的?...我看这淮安城挺好,只要咱们淮军上下一心,好生经营,加固城防,官军别想攻下来。” 夏大军也无法接受放弃淮安去扬州的计划,他下午听说要设老营,都盘算派人回家把老爹和媳妇接进城呢。 “淮安城在咱们手中,朝廷才会招安咱们,没了淮安城,那朝廷还能睬咱们?”说话的是郑万才,风字营的队官。 “咱们好不容易从运河杀进淮安城,现在大家伙心思都在城里,陆兄弟你却说不要淮安城,我倒是无所谓,就怕大伙脑子一时半会转不过来啊。”徐和尚隐讳提醒陆四去扬州定有很多人不愿意,容易引起淮军大分裂。 毕竟,和已经到手,有吃有喝的淮安城相比,扬州那里虽然富过淮安,对淮军却没什么吸引力。 大伙当初拼命和官军干是为了活命,桃花坞立淮军号召河工打淮安城又是为了能让朝廷招安他们,现在这个目的已经达到,淮军接下来只要守住淮安城让官军攻不下坐等朝廷招安就是,怎的就脑子一热说不要淮安城了? 这么多人就白死了? 这事,徐和尚也想不通。 屋里还有谢金生、裘德、周铁生、李弥、郑大佐等人,都是随陆四勇夺淮安城并在各营担任队官的,算是陆四的嫡系。其中那个郑大佐还是陆四的表叔。 “各位还是听陆爷说吧!” 孙武进没法给这帮人解释,有些事情他也是半知半解。 陆四开口了,看着众人平静的说了一句:“我知道你们没办法接受放弃淮安城,就是我也不想放弃,但有句话不知道你们听说过没有,懂得放弃的人才会赢。” 说完,伸手从桌上的碗里捏了几颗炒黄豆放进嘴里,又将披在身上的棉袄往上提了提。 “淮安左江右河,是南北漕运重地,眼下北方战事吃紧,京师全靠漕粮救命,咱们淮军突然把淮安占了,断了漕运,你们说朝廷会怎么想?”陆四嚼了嚼嘴里的黄豆,很是清脆。 “肯定会招安咱们!”谢金生脱口道。 郑万才附和点头:“对,朝廷为了漕运一定会派人和咱们谈。” 其余人没出声,但看神情大概也是这么想。 “问题是谁和咱们谈,谁肯招安咱们?”陆四摇了摇头,扭头吩咐孙武进一句:“挂上去。” “哎!” 孙武进忙将那幅淮扬地图提起用钉子扎在墙上,众人都不识字,看不懂地图上标注的是啥字,也不晓得画的是什么,一个个都有些发愣。不过却是能看出地图上有好几个用毛笔画出的圈圈,这几个圈圈都围着一座看着好像一座城的地方。 陆四拿起早就备好的木棍指下那座看着像是一座城的地方,道:“这里就是我们脚下的淮安城,边上这条河就是运河。” 经陆四这么一说,众人这才恍然大悟,谢金生指着淮安城南边不远处对徐和尚低声说那就是扬州城。 徐和尚“噢”了一声:“从图上看,倒蛮近的。” “淮安周围的这几个圈圈,是我标出来的附近官军驻扎所在,可能有所偏误,但大体不差。” 陆四将木棍朝淮安北侧方向的几个圈圈一指:“这里是泗州,驻有官军金声桓部;这里是桃源,驻有抚宁侯朱国弼部,另外徐州和海州一带有山东总兵刘泽清的兵马......” 随着陆四木棍的不断转移,众人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因为根据陆四的说法,淮安城四面都是官军。 “咱们东边有淮安总兵张鹏翼,南边有扬州和南京城官军。不过对我们威胁最大的是西边!” 陆四敲了敲地图上淮安城西侧的几个圈圈。 “据山阳知县罗吉英交待,我淮军未破城前,漕运总督路振飞曾派人往西边的凤阳总督马士英和监军太监卢九德求援,凤阳一带的官军离淮安很近,并且他们当中有一支骑兵,领军的是一个叫黄得功的人。” 陆四对黄得功自是大有印象,此人是崇祯亲手从勇士营提拔出来的悍将,外号“黄闯子”,在和农民军作战过程中战功赫赫,曾大败张献忠,也是后来江北四镇最强的一镇。 “......淮安是个好地方,如果淮安没被咱们淮军攻占,如黄德功、金声桓、刘泽清这些能征善战的官军自是不会越镇前来,但现在淮安在咱们这帮反贼手中,你们认为他们会不会来?” 陆四放下木棍,又摸了把黄豆放进嘴里。 孙武进忙道:“淮安城可是块大肥肉,这帮人都是和闯贼他们打惯仗的,现在也都是没地盘的主,闻到肉味肯定一窝蜂奔淮安来,到那个时候,恕我孙二郎说句不中听的,咱们淮军连人家一根小指头都打不过。” “现在你们说,淮安周围的官军真要围上来,把咱们视为桌上的菜,咱们难道还有资格让人家招安咱们?” 陆四看着众人。 众人此时也都有些乱,他们可不知道淮安城的周围原来有这么多官军,尤其是还有一支骑兵。 程霖开口了,问道:“陆兄弟的意思是?” “留在淮安必死无疑!” 陆四斩钉截铁。 郑万才却摇头道:“淮安真不能守的话,大不了咱们回家乡。” 孙武进听了这话笑了:“郑队官,有淮安城我们都撑不住,你出了城人家骑兵一追,你能往哪跑?” “那怎么办?”郑万才有些傻眼。 “破局之法,唯有舍淮安去打扬州。” 陆四提出打扬州有三个好处,第一就是能为淮军获得可以腾挪迂回的空间;第二就是扬州没有多少官军,淮军可以利用攻打扬州锤炼队伍;第三则是去扬州才有人肯招安他们。 “谁招安咱们?” 程霖疑惑,刚才陆四还说官军只会将他们视为肥肉,不可能招安他们的。 “南京的兵部尚书史可法。” 淮安四面都是群狼,淮军坐困淮安只有死路一条,唯有战略转移才能有活路,这是陆四早在桃花坞时就暗定的方针。 打淮安城,为的只是城中的钱粮物资而矣。 其实陆四压根不信史可法会招安淮军,但他必须将史可法这个文官摆出来,“诱惑”众人随他去扬州。 也唯有通过史阁部,才能彻底斩断淮军上下想要招安的念头。 造反,哪有什么回头路! 程霖眉头皱了皱,然后咬牙道:“真要是陆兄弟说的这样,我倒不反对去打扬州,但就怕大半人不愿意去。” “总要有人留在淮安替咱们牵制住那帮官军吧,要不然都撵着咱们,到了扬州还是个死。” 说话的竟是夏大军,其余人听后先是微愣,然后鸦雀无声。 孙武进看了眼陆四,发现对方脸色很是平静,没有任何波澜。 第七十三章 最大的山头 郑大发果断“弃暗投明”后,被编进了淮军新一营当了一名什长。 什长是一个时辰前上面刚任命的新职务,相当于以前的半个哨官,手下带10个兵。 原先管20人的哨官现在变成管50人,队官管五哨就是250人,营官管五队,加上直属营官的一支20人旗牌兵,新的营制满员就成了1290人。 因为没有制式军服,为了区分各级军官,又定下营官脖系红巾,队官脖系黄巾、哨官脖系黑巾、什长脖系绿巾的制度。 在陆四的快速主持下,以风字营和林字营的新任哨官为军官骨干基础,将四千余俘虏打散,除一千人补充进风、林二营外,其余三千余被整编为新一、新二、新三营。 三营的营官分别是谢金生、陆广远、徐和尚。 广远那孩子在知道自已被老叔任命为营官后,可是欢喜得一夜没睡着觉,把昨天求老叔弄个媳妇的事都给忘了。 孙武进的忠诚得到了陆四的认可,加之其对军队事务熟悉,便被陆四破格提拔为旗牌兵的队长。原来风、林二营仍由程霖和夏大军统辖,营编也同新编三营一样升格为千人大营。 这使得陆四手里有五个满编营加一支扩为300人的旗牌队,实际兵力六千余。 其中监河军的降兵和漕兵降兵有四百余,闽军俘虏两百多,这些降兵除跟随陆四夺城的监河军降兵外一律打散在各营,使之无法抱团。 由于淮军在平乱过程中展现出的铁血,以及镇淮楼上至今仍在悬挂的几百颗人头,俘虏们不敢抵触淮军的安排,扩编过程进行的十分顺利。 秦老五的秦字营也进行了扩编,不过他并没有过来请示过陆四,倒是驻扎在联城的郭老四还事事向陆四汇报。 乡兵出身的郭老四是余淮书去联络扬州河工时推出来的,尽管他现在对陆四非常尊重,陆四却知道一旦余淮书带着联络到的其余河工队伍入城,郭老四恐怕就事事以余淮书为首了。 毕竟,他们才是一伙的。 这也是淮军现在面临的另一个大问题,即“山头林立”。 “山头林立”的本质就是乡土观念,淮军的乡土观念是淮扬,但淮扬又有若干县州,仓促起事的河工队伍在没有组织的情况下,必然会以“远近”来区分各自的队伍,而非统一在“上冈陆文宗”的旗帜下。 或者说拼命时是一回事,胜利后又是另一回事。 这个问题一时半会陆四是无法解决的,唯有通过时间和残酷的战争来最终确立谁是最大的山头。 而他陆四,一定要成为那座最大的山头! 谁留在淮安,谁去扬州,也不是陆四能决定的,他只能尽量劝说,能劝多少人跟他去扬州就是未知数了。 毕竟,淮安城的富庶太过实在,人性会让很多人迷恋淮安城。 在孙武进看来,陆四巴不得有一批人留在淮安给南下的淮军当垫背,牵制住即将到来的虎狼。 陆四内心深处肯定有这样的想法,不是他自私,也不是他残忍,而是人性决定。 统一了“嫡系”思想后,尽可能的搜罗物资,动员更多的人跟淮军走就成了陆四的当务之急。 他的时间很紧,也很急。 ........ 新一营成立之后,营官谢金生就接到了他的第一个命令——将位于码头上的漕院常盈仓中的粮食全部装上漕船,并和漕队一起负责这些粮食的安全。 漕队是淮军船队的简称,原朝廷派在清江提举司的主事宋庆被陆四强行给了一个船官的职务。 在不干就死的威胁下,宋庆不得不帮助陆四将属提举司的漕工组织起来,搜罗了所有能搜罗到的漕船,组成了现在的漕队。 漕队共有漕船670艘,其余船只30余艘,这个规模的船队足以将囤积在淮安的所有漕粮装运一空。 漕工们在得到淮军给予的重赏后,加上有宋主事这个朝廷命官牵头,除了一些实在胆小怕事的,大部分还是愿意挣这份钱的。何况,还有淮军的威逼在。 粮食这一块,陆四只要常盈仓的存粮,常平仓和其余四座总厂的粮食,他让人通知秦五和郭老四接收装运进城,准备分配给陆续进城的各路队伍。 常盈仓的存粮够两万人吃上三四个月,扬州离淮安又是极近,陆四是真没必要把事情做绝。 “陆爷英明,没粮食,谁会愿意留在淮安?有了吃的,天寒地冻的,这帮人才不会想着乱跑,乖乖的替咱们拖住官军。” 孙武进始终以最阴暗的想法揣度这个时不时会让他不寒而立的年轻人。 “你再自做聪明,我就活埋了你!” 陆四狠狠瞪了眼孙武进,他的面前是一座座高大的坟堆,以及上万具尚未来得及入土的尸体。 都是在叛军破城的那夜死于非命的淮安居民,老的小的,男的女的,甚至是一家十几口。 马车还在不断的从城中往外拉尸体,车到地方后,民夫们就上前随意的将尸体从车上抬下,直接往地上扔去。 之所以随意,是因为民夫们已经麻木。 任何人在不断的抬运尸体,不断的掩埋尸体后,都要变成铁石心肠的人。 孙武进叫吓得不敢再吭声,一边负责处理尸体的那个刑部理刑主事王允端也是大气不敢出,因为照这个进度他明天就得从镇淮楼跳下去。 陆四却没有责骂这个王主事办事不力,他知道这么多的尸体不可能在一两天就掩埋完毕,也找不到足够的柴禾火化。 驻足一会后,陆四轻叹一声,挥了挥手:“就埋这里吧。” “搬!” 孙武进忙朝不远处的车队喊了一声,立时有淮军士卒和民夫们一起将几百具尸体从车上搬下。 这些都是阵亡的淮军勇士。 陆四亲自来送他们最后一程。 阵亡淮军的尸体被放进了王允端事先组织民夫挖好十几个大坑中,随着铁锹挥动和泥土飞扬,十几座高大的坟堆如平地突起般呈现在陆四面前。 泥是新的,泛着黑色。 望着这些坟堆,陆四心中有些难受,不是为阵亡的淮军勇士,而是为死去的所有人。 这就是乱世,上万人的死亡惊不起半点波澜,埋进地里后不过多了个乱葬岗的称呼而矣。 “陆爷,走吧。” “是该走了,” 陆四呼了口气,视线从那十几座坟堆中一一扫过,最后屈膝跪了下去。 “诸位放心,淮军绝不会忘记诸位,你们的子子孙孙都永受我淮军庇佑!” 磕了三个头后,陆四起身离去。 他没有让人给这些阵亡的勇士立碑,因为他知道那样做只会让这些勇士再受一次劫难。 第七十四章 子子孙孙跟他干! 以前在李士元手下当大头兵,现在淮军中当什长,郑大发肯定是进步了,但问题是上面的队官说任务紧,所以什长也要干活。 因此,郑大发只能一边暗骂淮军不地道,对他这种人才不重视,一边“吭哧吭哧”的和手下到仓中扛粮袋。 这地方他早前来过,那天跟李士元强攻淮安不得后,他们就是在这里扎的营。当时李士元还发狠说要是真攻不下淮安城,就一把火把城外的粮仓全烧了。 将一袋几十斤的粮食从仓中扛出搬到码头上船后,郑大发既有些不服气,又有些羡慕的望着脖系黑巾,坐在漕船粮堆上的哨官宋老瓜。 不服气是因为这个宋老瓜就是个泥腿子,前几天还在工地挑泥的民夫突然变成自已的头,郑大发能舒服? 羡慕则是因为这个宋老瓜得了个官太太,听说是淮军领头的那个什么陆文宗亲自赏下来的 郑大发远远看过一眼那官太太,不但人长得水灵,腰段也好,跟宋老瓜在一起那活脱脱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一想到晚上宋老瓜又要去睡那个官太太,黑不溜秋的玩意往人家官太太娇嫩嫩的小身子上乱捣,郑大发胸口就越发的闷,也口干舌燥的很,黑乎乎的手往裤裆摸了一把,再往边上一挪,拍了下之后就往边上的运河“呸”了口唾沫。 这一口唾沫发泄的是无奈,是委屈,是不平,是骂娘。 不想这一幕却叫宋老瓜瞧见了,当时就喊了起来:“郑大发你裤裆里有蛆啊,摸什么玩意,还不赶紧干活!” “宋头,我就是歇下,这就去,这就去。” 郑大发很是能上能下,脸上的笑容丝毫假不得,屁颠屁颠的就上岸朝粮仓奔去,途中还不忘喝骂两个偷懒的手下。 这会,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谁让如今的淮安是淮军的天下呢。 可怜的郑大发现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手下十个兵八个是淮安的河工,一个是根本不知道说啥的福建兵,还有一个是稀里糊涂跟着闹的附近居民,别说煽动他们反水,就是鼓动这帮人逃跑他也做不到。 不过,郑大发也不想跑,在这乱世的年头里活得越久,就越知道如何才能保命。 跟着大队伍总能活得长些,孤身一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乱窜,反而死得快。 ........ 宋老瓜坐在漕船甲板上,舱中粮袋已经码了一大半,太阳落山前这船能装满。 只是到现在为止,宋老瓜也没弄清楚上面让把粮食装船是什么意思,按道理不是应该把城外的粮食往城中运吗? 这怎么反过来了? 纳闷归纳闷,宋老瓜也没想太多,现在的他可是心痒痒得很,因为天黑他就能跟队官告假去城里睡官太太了。 官太太叫小翠,白花花的身子真叫人馋,水汪汪的盘弄起来能把人魂儿都抽干。 也多亏了人小翠儿,他宋老瓜才算是真正晓得男女之事究竟是个啥滋味,那真是做了还想做,越做越想做。 就是有一点不好,便是办事前那小翠儿总要叫老瓜去洗屁股和那玩意,不洗不让办事。 这把老瓜急得,他活了四十几年,还是头次听说睡觉前要洗屁股的! 转念一想,人家是官太太,从前服侍府尊的,能跟农村人比吗? 自家又指着小翠儿给他生个娃,别说洗屁股,就是拿刮猪毛的刀在他屁股上刮几下,也乐意啊。 随着太阳一点点的西落,老瓜心里就越发的挠人,几次起身想去仓里看看还有多少粮食,但又不想费劲跑。 他的劲要用在正道上,直到队官三拐子过来叫他。 “三拐子”是村民给傅贵起的外号,因为这家伙罗圈腿,走起路来好像一拐一拐似的。 时日久了,“三拐子”倒成了傅贵的大名,就跟宋老瓜其实叫宋发荣一样。 “三拐子,啥事?” 老瓜和三拐子是一个村的,平日里关系也不错,这会淮军也谈不上尊卑等级,所以还跟从前一样称呼。 “有事,营里来通知了,”三拐子示意手下这五个哨官坐下说话。 “甚事?又发银子了?” 一个叫齐隆的哨官咧嘴笑道,昨天营里把他们几个哨官叫去,一人发了一两银子让他们进城。 具体各人拿银子干什么,营里可没说。但除了宋老瓜外,其他人都往城里的几家妓窝跑。 “净想着发银子,没个正经,妓窝去多了小心没得用。” 三拐子没好气的白了眼齐隆,神色突然变得郑重起来,低声对五人道:“营里说咱们淮军过两天就离开淮安城去打扬州,让咱们心中都有数。” “啊?!” 五个哨官连同宋老瓜都叫这个消息给惊住。 “好好的怎么就要走呢?”齐隆一脸困惑。 “是啊,咱们这才打下淮安城的啊...” 三拐子抬手示意众人别说话,只问他们:“我就问你们一句,你们是愿意打扬州,还是愿意留在淮安?” “这...” 众人都怔在那里,这叫他们怎么说。 “要愿意去扬州就把队伍拢住,跟下面的人通个气,具体出发时间等上面通知。要不愿意,就跟我说一声,回头上面另有安排。” “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好端端的就要去打扬州的?” “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上面说咱们淮安附近官军太多,必须先南下把扬州打下来,解除南边的威胁,要不然我们打不过官军...” 三拐子说完,看向宋老瓜,“老瓜,你那个官太太要安置在老营,不能跟咱们一起。” “老营?” 宋老瓜昨天好像听人说过淮军要建老营安置家眷的事。 “老瓜,你怎么说?你要不去扬州的话就提前跟我说。”三拐子对老瓜还是蛮关心的,毕竟是一个村出来的。 “我...” 老瓜没有回答,而是问三拐子:“打扬州是陆文宗下的命令吗?” 三拐子点了点头。 “噢,” 老瓜松了口气,然后毫不犹豫道:“那我去打扬州!我这人说话算数,陆文宗给了我官太太传宗接代,我就得给他卖命,不但是我,将来我儿子也跟着他干!” 第七十五章 脱家带口造什么反 淮安知府衙门匾额还在,只是今非昔比,大门叫住在附近的淮军拆掉当柴禾烧了。 要不是淮军管事的及时制止,怕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士兵能将府衙里的户册、历年典籍都搬去当烧火纸。 山阳儒学那边就叫烧了个精光,书桌板凳都叫砸了。 天寒地冻的,城里能有多少柴禾?士兵们冻得狠了拆房子正常,烧些书籍又算什么事。 站在府衙空洞洞大门外的山阳知县罗吉英有些恍惚,曾几何时能入主府尊衙门是他做梦都想的事。 现在,梦想实现了,然而却是以一个“皮条客”的身份实现梦想。 虽然淮军那位陆头领屡次强调淮安城经逢大乱,死难众多,必有诸多孤女生活无着,为免这些可怜孤女饿死、冻毙街头,又或被那无良之人糟蹋欺辱,淮军铤身而出新建老营以置诸女,此举乃是仁义之师才会为,是造福家乡人民的大好事,当为千秋史册所铭记。 只这话说得再漂亮,却掩盖不了事件的本质。 不说其它,就说没这大乱,淮安城中的女人哪个愿意嫁给乡下的泥腿子? 就是个趁人之危。 但,也是事实,如果淮军不收容那些死了爹娘、没了丈夫的女人,她们怎么活? “收容”总比强抢得好吧。 路部院跑了,吴知府死了,作为淮安城现在唯一的父母官,罗吉英也只能硬着头皮当起这“皮条客”来。 因那位陆头领有过交待,不可用强,女方须自愿,说什么淮军是家乡人的队伍,干不得那欺男霸女的事。 所以为了尽快完成任务,罗吉英便将府衙和县衙所有人员召集了起来,然后三人一组派出去劝说那些孤女到淮军老营活命。人手不够,又动员各里坊的乡老,最后连仵作都用上了。 不过天晓得那位陆头领是怎么想的,竟将淮军老营定在了知府衙门,望着那些不断被带过来的女人,罗知县难免想到“亵渎”这个词来。 衙门,可是朝廷的权威,脸面所在,如今竟成了收容女子的地方,成何体统? 未了,又是自嘲,自家堂堂进士出身的知县都成了拉皮条的了,还关心什么朝廷脸面。 天晓得,这大明朝还能撑几日。 罗吉英发怔的时候,大门口负责登记的于书办一边写着名字,一边问面前的老婆子:“宋婆子,这是第几个了?” “第七个了,于先生。” 为了尽快完成淮军交待的任务,罗吉英叫人传出话去,谁把女人带过来就能领赏钱,虽然不多一个只二十文,但积少成多也是笔可观的收入。 本就是媒婆的宋婆子凭借对周围人家的熟悉,自然就干上了这买卖,半天下来她已是领了七个女人过来报名了。 “是自愿的吗?” 于书办打量宋婆子边上那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脸上没泪痕,模样也清秀,就是看起来好像不太愿意的样子。 “自愿,自愿,她爷娘不在了,房子又叫烧了,淮军大老爷们能收留她,给她饭吃,可不是天大的好事...先生放心,老婆子晓得规矩的,这把年纪了也不能骗人...” 宋婆子生怕于先生不收这姑娘,拉了拉那姑娘,“温家的,你快跟先生说是自愿的,要不然人家淮军可不收你。” “我...” 姑娘有些紧张,也有些害怕,捏着衣角迟疑好久,最终问了句:“先生,我是自愿的,但我能把弟弟带上吗?” 一听这话,宋婆子急了,道:“温家的,怎么又说这事,方才我不都跟说了不成的,你这不是让先生为难么。” 宋婆子是真有点怪温三家的闺女不晓得好歹,她爹娘都不在了,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养活弟弟。人淮军又不是白收她,一人给五两银子安家,有这银子,她托街坊们照顾些她弟弟,肯定饿不死。 “这个...温姑娘,怕是不成。” 于先生摇了摇头,他看到街角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朝这边望,而面前这个姑娘也朝那小男孩看了好几眼,不用说,那男孩就是这姑娘的弟弟。 只是,淮军那边只收女人,不收男娃,所以就算他想帮忙也帮不上。 罗知县看在眼里,对这姑娘姐弟情深倒也理解,但这件事他也无能为力。说白了,他现在就是个“拉皮条”,淮军要女人是什么目的傻子都晓得。 男娃要了干什么?嫌粮食多么? 可能来的时候姓温的姑娘就想着给管事的求情,但事情却不如她所想,这让她很是失落,不知道怎么办了。不进淮军,她拿什么养活弟弟? “出什么事了?” 罗吉英转过头一惊,来得是淮军那位年轻的头领。 “将军,这个小姑娘愿意进老营,但却想把她弟弟也带进去,这事不合规矩...”罗吉英把情况简短的说了下。 陆四“噢”了一声,却是没理会这事,而是直接进了衙门。 府衙里面约摸已有三四百女人,年纪有三十左右,甚至还有四十岁的,当然也有十来岁的。一个个都跟木头人似的呆坐在那,见到人进来,有人会抬头看一眼,有人则是一动不动。 许是都沉浸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之中,又许是不知道自已的命运如何,一个个看起来都是愁眉苦脸。 陆四看了一会便转过身,吩咐罗吉英:“给她们弄些吃的,另外弄些被褥来,这两天先在这里将就一下。” 罗吉英忙应了下来,跟着陆四又往大门走去。 到了门口,陆四招手叫那小姑娘过来,细细打量,见模样清秀长得还不错,心想这个给自已当侄媳妇倒是可以。 “你弟弟在哪?”陆四问道。 可能是看到县里的人都对陆四很恭敬,小姑娘越发害怕,竟是不敢说话。 “在那里,” 于先生倒是个好心人,见淮军头领过问,忙示意边上的一个衙役去将街角的姑娘弟弟带了过来。 “姐,” 小男孩被带过来后也是害怕,一只手死死拽着姐姐的衣服,好像很怕姐姐不要他似的。 小姑娘不敢抬头看陆四他们,只牵着弟弟的另一只小手。 陆四看在眼里,微叹一声,吩咐罗吉英:“问问里面的女人,有孩子的,有弟弟的,都可以进咱们淮军...另外看看城里有多少没了父母的孤儿,男娃也好,女娃也好,都收过来,叫这些女人们先照顾,日后我再做安排。” 闻言,于先生忙轻轻碰了碰那姓温的小姑娘:“还不赶紧谢过将军!” 小姑娘还愣着,陆四又哪会要她谢什么,嘱咐罗吉英几句后就离开了府衙。 路上,孙武进多嘴的老毛病又犯了。 “陆爷,咱们马上就要离开淮安,给弟兄们弄些媳妇是好事,那些女人也能走得动,但叫那些女人把娃子也带着,这拖家带口的怕是走不快啊。” 孙武进是好心提醒,淮军要想在官军的围剿下存活,机动性十分重要,所以尽量要轻装上阵,一切从简。 但陆四明显是反其道而为,不仅在淮安建老营,还准备派一两个营头去将淮军的家眷都接到老营,这不就是弄了帮累赘跟着么。 陆四难得的没骂孙武进多嘴,而是瞄了他一眼,说了句:“不拖家带口,谁愿意跟我走?” 说话间,陆四在一家贴有红纸淮字的大门口停了下来。 第七十六章 我只要钱,不要命 农民起义有个很有趣的现象,就是初期地主士绅绝对是起义军坚决打倒的对象,但到了中后期,地主士绅又成了起义军必须合作的对象。 如果不这样做,起义军就无法实现他们的目标——改朝换代。即使有例外,最终,起义军本身也会诞生新的地主士绅阶级。 剥开现象看本质,“王侯本无种,皇帝轮流做”才是农民起义最核心的所在。 虽然两世为人,陆四却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穷人上升的途径本来就不多,既然选择了造反这条最暴力,也最直接最有效的道路,那就不要有太多顾虑,更不要异想天开的把过于超越时代的东西僵硬的套在当下,那样做不过是犯了教条主义的蠢货而矣。 况且,凭他一个人的力量也根本做不到。 好好学习古人经验,耐心把反造下去就行,李自成、张献忠那两位老师可是正在场上活体教学呢。 也许,这种单纯的造反模式对于中国历史进程的推动毫无意义,对中国社会的发展也毫无价值,但跟现在的陆四有关系吗? 应该没关系,毕竟他陆四都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大明完蛋。 实事求是,才是陆四现在最应该做的。 舍弃淮安向扬州转进是个明智的做法,这个做法可以为淮军获得战略生存空间,至少能够保证北京沦陷前淮军不被四面八方的明军困死在淮安城。 这也是占了一个前世记忆的好处,扬州城为何一天就被清军攻破,原因就在于城内根本没有多少兵。 现在,扬州更是没兵,那些原本应该在几个月后进入扬州的各路明军残兵,不知道在哪猫着呢。 表面,陆四宣称打扬州是为了向文官为主导的南都方面投降,好让淮军成功洗白上岸,但实际上陆四压根就没想过当宋江。 因为他清楚,积弊深远的明朝根本无药可救,哪怕最痛恨农民起义的史可法愿意给淮军洗白机会,他也无意替即将成立的南都政权卖命。 拖后腿的太多了。 陆四可不想他的淮军顶在江北打生打死,南京城里的勋贵公卿和士子大夫们却在讨论谁是阉党余孽,又怎么个联虏平寇。 无论是淮安,还是扬州,陆四的最终目的就是这两座城中的钱粮财帛。 无粮无有兵,无钱无有军。 既然真实想法是这个,陆四就没必要“善待”淮安城的士绅阶级。 反正在淮安城中官绅眼里,他上冈陆文宗就是贼,淮军就是寇,哪怕淮军宣传不杀本地人,不抢本地人,在这些士绅眼里还是和那天夜里到处烧杀抢掠的叛军没有区别。 双方从淮军在运河拼命反杀官兵的那刻起,已经是水火不容的对立面。 既然如此,还等什么? “动手。” 陆四给孙武进的命令是两个字。 目标,红纸人家。 这道命令同时也传到了不属陆四嫡系的秦字营和海字营。 有了“质变”的秦五早就想动手抢城中有钱大户了,奈何陆四下了三斩令,虽然并不认为自已是上冈陆文宗的部下,但大家怎么也是在桃花坞一块盟约立淮军的,加上盐城系的淮军力量强过他秦五,所以只能按下抢大户的心思。 现在有了可以动手的命令,秦五立时就放开手脚。郭老四那边也不含糊,命令一到就带兵往最近的大户家中冲去了。 陆四不是滥杀之人,他的命令还是给了红纸人家一些余地。 比如对方若愿意主动捐出家财,并向淮军提供所需要的物资,那么他们的安全还是能够得到保证的。 大多数红纸人家在淮军的威胁面前,明智的选择了破财消灾,一些人还及时找到了为淮军做事的山阳知县罗吉英和理刑主事王允端等人,在这些人的帮助下见到了淮军首领陆文宗。 “我只要钱,不要命。” 昏暗的漕院大堂里仍有着一股浓郁血腥味,陆四的声音不大,却保证这些官绅人人都能听得清楚。 这个特地选的会面地点发挥了很好的作用,几乎没有半句废话,众官绅便齐致表明了向淮军积极捐输的态度。 也有一些顽固的人家誓死不从。 比如张士元。 张士元现在没有功名,但将来一定会有,因为他会承袭父亲淮安总兵张鹏翼的指挥佥事一职。 在淮军破城那晚,张士元也是第一个组织家丁奴仆奋力抗击乱军的。在淮军控制全城并全面镇压乱军后,张士元没有选择和淮军合作,但也没有选择和淮军对抗,而是命令家丁们紧闭大门。 似乎这样做,哪怕淮安城被叛军翻了个遍,他张家也依旧能屹立不倒。 当然,张士元敢这么做还是有底气的,因为他家很大,围墙也很高,最重要的是他府上有三四百名家丁奴仆。其中大半是他父亲张鹏翼从安东调过来的兵,配备了一百多杆火铳。 那天晚上乱军没能攻破张家就是因为这些火铳逞威。 “如此说来,这是将门虎子了?” 陆四抬头看了看天色,乌云密布。 没到半个时辰,淮安城就落下了雨点。 寒风冰雨中,张家的大门被攻破,数百淮军将士手持长刀鱼贯而入。 无法在风雨中发射的火铳毫无使用价值,面对如狼似虎的淮军,张士元依为仰仗的家丁瞬间崩溃。 “愿降!” 见势不妙,张士元立即投降,随后被押到了陆四面前。 “陆爷,这家伙是张鹏翼的儿子,拿住他可以威胁张鹏翼...” 孙武进觉得又轮到自已表现的时候了,没想不等他把话说完,面前的陆爷就突然上前一刀将张士元的脖子给砍断。 “啊!” 大公子脑袋飞出身体时,张家人发出了惊叫声。 “除了女人,一个不留!” 陆四将长刀在张士元的尸体上擦拭着,扫了眼对方的脑袋,脸上毫无表情。 张家大院瞬间就成了人间地狱。 淮军从前院砍到后院,见到男人就杀,吓得那些女眷、丫鬟们尖叫连连,东跑西窜,有吓呆的瘫坐在地上,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被拆了般,连手指都动不得了。 半个时辰后,张家大院的喊杀声终是停歇。 附近的居民惊恐的看着张家大院,没有人敢在风雨中探头去瞧瞧发生什么事。 “挖地三尺的意思,你明白吗?” 留给孙武进这么一句话后,陆四将刀缓缓放进刀鞘。现在的他,还做不到跟展侍卫一样潇洒归鞘,不看着刀鞘甚至都会割伤自已的手。 走出张府大门后,陆四抬头又看了看天色,黑漆漆,什么也没有。 身后,四盏高高挂着的灯笼在大门上不住晃动着。 第七十七章 老爷为何如此残忍? 不滥杀不代表陆四有妇人之仁,既然走了造反这条路,该杀的他不会有半点犹豫。 造反,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陆四相信他要是落在官兵手里,恐怕连一刀斩的痛快都别想有。 孙武进刚才想说什么,陆四也知道,无非是那个张士元是淮安总兵张鹏翼的儿子,所以把张士元同张家人控制在手中,可以让张鹏翼投鼠忌器。操作好得话,甚至还能让这个张鹏翼成为淮军的“友军”,好处多多。 如果淮军足够强大,陆四倒也不介意和明军的一些地方实力派眉来眼去,毕竟淮军真正的敌人还在遥远的关外。 外敌入侵时,阶级矛盾是可以暂时放下的。 李自成的顺军、张献忠的大西军最终选择和明军一同抗清,便是民族大义压过农民军和明朝统治阶级之间矛盾的体现。 身为汉人一员,起码的大义,陆四还是秉持的。 但现在就是左良玉的儿子左梦庚落在陆四手里,结局也是一刀斩。 甚至,崇祯的太子爷在这里,怕也顶多让陆四迟疑一秒,然后挥刀。 这一刀,必须斩下去! 造反,也必须彻底! 留下张士元是有好处,却会让淮军中的一些人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是不是能通过张公子向张总兵“诉冤”,争取朝廷的宽大?又或者我偷偷跟张公子结个好,留个后路? 这种念头一旦有了,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最终的结果就是八个字——军心动摇,分崩离析。 李自成、张献忠这两位前辈的经历实实在在告诉陆四,这种事情不是可能发生,而是一定会发生。 如果不是商洛十八骑足够坚定,大顺军早就在几年前就被掐死了。 八大王那边估计也是一个时不时被人勒索的富家翁,除了发闷气还能干什么? 造反初期,动摇派注定占了绝大多数,因为绝大多数参与造反的都是被迫。 朴实的造反者们在一次次被现实抽打之后,才会真正明白人要靠自已这个道理! 而在一次次的大浪淘沙过后,余下的那些造反者才是真正的造反者。 要杜绝造反初期的动摇问题,除了绝后路,再无它法。 .......... 淮安城中的肃清还在继续着。 可能淮军现在还只是初备军队雏形的一个联合体,叫他们去和官军摆开架势打一仗不行,但要他们去挖地三尺弄银子,即便几天前淮军的成员还是朴实的农民,在这方面也会爆发出惊人的天赋。 陆四想到一个笑话,牧师说叫街坊们信耶稣他们未必信,但叫他们砍人,你看他们干不干。 同样的道理。 在风雨中一路行来,陆四的耳畔始终伴随着哀号和尖叫声,以及女子的哭泣。 更多的,是抄家的淮军将士发出的笑声,笑声中是一张张既震惊,又充满收获喜悦的脸庞。 继而是咬牙切齿的咒骂声。 声音传播经过的区域,是黑漆漆的民居——大门坚闭,一家老小躲在屋里颤抖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的民居。 对此,陆四也没什么好说,他已经将对淮安城的损害降到最低点了。 抄掠那些官绅,也不仅仅是为了他们的财富,更多的也是为了这淮安城的稳定。 即便留在淮安的起义队伍九死一生,陆四也要尽可能让他们撑下去。那么,肃清一部分有能力造成内乱的官绅,就成了必然的选择。 可能孙武进在边上的话,又要说陆爷英明,这家伙知道淮安城这边守得越久,对南下的淮军就越有利。 事实是这样,可陆四想的和孙武进想的就不一样。 后者,是一个天生的阴谋论者,对人性总喜欢往最阴暗的地方去想,这让陆四十分讨厌,觉得这家伙就跟大宝肚子里的蛔虫似的。 不过,这家伙也有些本事。 与喜恶相比,陆爷还是看重本事的,才与德,取才不取德。 呼吸了一口好像凝冰的空气,陆四觉得牙缝都好像冻裂。沿途的街道口有值守的淮军围着火堆取暖,新城这边负责值守的是广远的新二营。 居民们在想什么,陆四并不关心。 天亮之后,当居民们发现夜里发生的事情和他们毫无关系,他们就会从现在的惊恐转变为对淮军的感激了,并且对于那些被杀被抄的官绅大户毫无同情之心,幸灾乐祸才是应该。 人性,复杂,也简单。 一箱箱的银子从地窖中被抬出,一盒盒的金银首饰、珠宝玉石被找出倒在竹筐中,铜钱散落一地,不远处是男人的尸体... 没有三斩令的约束,抄掠的是有钱人,是那些平日高高在上的官绅老爷,难免就会有一些不该死去的人在冰雨中变成一具具冻硬的僵尸。 这种事情,没法管。 陆四不是神仙,他看不到,也管不到。 镇淮楼上的几百颗人头依旧在风雨中笔直的挂着,首级已经冻得很硬很硬,拿刀砍都未必砍得动。 披着蓑衣,打着竹纸伞走到楼下的时候,陆四才想起上面还挂着不少首级。 他停了下来,抬头望上去,楼上有灯笼,依稀能看能那块“南北枢机”的匾额。 收回视线后,陆四打了个哈欠,他困了,接连几天他都没好生睡过一觉。 ......... 睡了不到两个时辰,陆四就自动醒了,当他起身准备穿鞋时,却发现自已这几天一直穿的那双草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里面有毛的皮靴子。 正纳闷时,广远进来了,见老叔正在望那双皮靴子,忙说这是他专门给老叔买的,另外还给他爹买了一双。 “算你孝顺,” 陆四套上皮靴,两只脚往前顶了顶,大小刚合适,一点也不挤,不由露出了点笑容。 “付钱了吗?” 陆四起身拿起床边的佩刀,他现在睡觉是刀不离身。 “当然付了,我们淮军又不是强盗,” 广远说完这话,突然滞了一下,但却没说什么。陆四没注意,摸了摸肚子说饿了,叫广远跟他去吃早饭。 这几天淮军的吃住都是淮安府和山阳县那些原来的“公务员”们在操持,早饭是肯定有的吃的,但陆四却拉着广远到了漕院衙门东边的街角。 那里有个小吃摊子。 昨天上午,陆四就通知罗吉英派衙役通知淮安城的市铺营业,陆四希望市井气息能够冲淡城中的肃杀和血腥。 于居民商贩们而言,日子还要过的,况且淮军对平民的确没有侵害,那么为了生计,他们也必须开门做生意。 最早开门的是城中的青楼妓窝,两天前就被通知营业了,生意很好。 下过雨的淮安城大街小巷都结了冰,人走在上面的十分小心,要不然极易摔倒。 早饭是油条和一碗豆浆。 这两种食物让陆四恍惚间好像回到前世,尤其是喝完第一口豆浆后,他整个人都不动了。 两口就把一根油条塞进嘴里的广远愣了一下:“老爷,怎么了?” “没什么。” 陆四摇了摇头,拿起油条咬了起来,“你爷他们大概什么时候到?” “快了吧,说上午能进城。” “那吃完我们去城门等。” 陆四吃东西也很快,几下就干掉了那两根油条,一碗豆浆也喝了个碗见底。 广远这边还要喝碗粥,陆四不吃,坐在那看着侄子。吃了半碗粥后,广远突然放下筷子,一脸认真的看着老叔,问道:“老爷,孙二郎说你昨天夜里下令把人家给...” “给什么?”陆四疑惑。 “灭门。” 广远好半天才把这两个字说了出来。 “嗯。” 陆四点点头。 “为什么?” 虽然知道这一定是事实,但从老叔口中得到确定,以及老叔丝毫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让广远有些无法接受。 那是灭门啊,听说一百多口子人呢,什么时候老叔变得这么残忍了? 广远觉得老叔好像变了一个人,明明无比熟悉,但又让他感到很陌生。 第七十八章 乱世唯杀人 广远这孩子心里有什么事在老叔面前从不藏着,尤其是不知道如何掩饰内心的情绪。 很明显,张家灭门这件事有点吓着了广远,同孙武进那个老兵油子相比,广远单纯得像张白纸,心理素质这一块更是差得很。 或者说心不够狠,手不够辣。 这种人,通常都会成为造反初期的牺牲者以及被垫背者,甚至是被人出卖者。 不过,也是优点。 仁义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是贬义词。 陆四自已可以做到辣手无情,他知道造反者与统治阶级之间的斗争有多么残酷。 相较一刀斩的痛快,锁骨穿铁丝、火油灌饱肚、剖心挖肠,腰斩活埋那才叫真正的残酷。 但他不希望侄子也是这种人,至少不能完全跟他一样。 之所以让孙武进灭张家满门而不是让广远去干,就是不想这孩子背负太多的“罪恶感”。 只不过“仁义”一定要用在对的时间对的人,否则,便是灾难。 因为他们是造反,不是过家家! 凝视了侄子几个呼吸后,陆四开口了,他说道:“如果我们和张家换过来,恐怕不是男丁,你娘、你奶,甚至你姑和她的孩子都得死,哪怕是还在肚子里的。” “啊?官兵会这么狠么?这不是人做的事啊。” 广远微愕的半张着嘴,嘴边还有一颗米粒,老叔说的太吓人,让他有点不敢相信。 “那些官兵在运河边拿刀砍我们的时候,他们狠不狠?他们是不是人?他们眼里拿我们当过人看吗?” 陆四伸手替侄子拿掉嘴角的米粒。 “狠。” 广远点点头,恨恨道:“不是人!” “为什么狠!”陆四要侄子回答。 “因为,” 广远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道:“他们是官兵?” “不,” 陆四摇了摇头,“因为现在是乱世。” “乱世?” 广远有些茫然,他听人说过北边流寇闹得很凶,好多地方甚至方圆几百里都见不到活人,但那毕竟是在北方,离着很远,脚下的这片土地几天前还很平静。 “乱世!” 陆四直接告诉侄子,大明朝用不了多久就会亡了。 “啊?” 广远的嘴巴张得更大了。 “乱世之中,人命不值钱,跟草一样,所以那些官兵才把咱们当猪狗一般肆意砍杀。” 陆四将广远的右手按在桌上,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想要在乱世活命,老爷我再跟你说一次,那就是谁有刀,谁就能活!谁的刀更锋利,谁就能活得更久!” 广远感受到老叔手上的力量,他怔了怔,道:“老爷,这个道理我懂,可那张家人...” 陆四知道侄子想说张家被杀的男丁不都是拿刀的,甚至可能有孩子,却被他这个老叔一个命令给杀得精光,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都过于残忍了,毕竟那些没拿刀的人对他们构不成威胁。 这件事,陆四也没法和广远详细解释,说了深了会让侄子也产生老叔心里无比阴暗的想法,就跟那个孙二郎似的。 “张家是官绅,我们是什么?是人家眼里的反贼!你同情他们,他们不同情我们。这城里有很多官绅,别看他们现在怕我们,可哪一个骨子里不是恨我们要死?你千万不要同情他们,咱们落在他们手里下场更惨。就同我刚才跟你说的,不但咱们死的很惨,咱们的亲人死的会更惨。” 陆四端起本不想喝的稀粥喝了一大口,不是饿,是口干。 “你老爷我又不是真的胡乱杀人,张家是自已找死,我下令杀光他满门也是给城中其他人一个教训...看着是老爷我太残忍,但你再想想,其他人见到张家的下场是不是就不敢跟咱们为敌了?那样是不是又会少死很多人?” “嗯。” 广远这道理倒是明白了。 “道理很简单,这个世间从来只有弱肉强食,只要你拳头够硬,只要你的刀够快,哪怕你没理,这道理也是在你这边的。而那有理的没有拳头,没有刀,纵使有理也枉然!如果你要做那有理的人,便要杀人,因为只有杀人,你才会永远有理!” 陆四很有耐心的为侄子传道,他不希望广远心里因此事生了心结。 只有杀人,才会永远有理? 广远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稀奇古怪的言论,心头真是乱成一团。 “我知道你这孩子仁义,可自古以来所谓仁德便是专门用来害人的,那道义二字更是从来没有一真。你老爷我就不信什么狗屁仁义道德,我只信只要咱们的刀快,那天下人就没人会说咱们残暴。” 说到这,陆四顿了顿,“历来所谓英雄者,都是杀人如麻!既然他们能杀人立威,被后人称为英雄,我们又凭什么不能?” 上下五千年,哪个英雄不杀人? 他能杀得,我为何杀不得? 同样是人,凭什么他能做人上人,我就要做那人下人? “我们没有回头路可走,我们现在就是朝廷官府眼中的反贼,除了拼命,除了杀光我们的敌人,我们怎么活命?” “噢。” 这句话广远也听明白了。 “于这乱世之中,你不拼命杀人,人家就拼命杀你。莫说一个张家,就是再多十个,百个,万个,也是杀了。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安稳的活着。” 可能觉得这个说法不够透彻,陆四扭头看了眼,见小吃摊子边上有一把高梁做的扫帚,因为用的时间长了,上面的高梁都秃了,很扎手,摊主用了块破毛巾裹着把子。 陆四将那把扫帚拿在手中,端祥一会便解开了裹在把子上的毛巾,继而开始拔把子上那些扎人的细枝。 “那天杀咱们的官兵是这根,淮安城的官军是这根,张家这种官绅是这根...” 陆四很认真的一根一根将扫帚把子的扎人细枝拔除掉,然后交到侄子手中,问他:“现在不裹毛巾,扫地的时候是不是也不扎手?” “我懂了。” 广远终是明白了,重重的点了点头,不过在跟老叔去城门的路上,却突然想起刚才老叔拔刺这事好像在哪听过。 第七十九章 闯军南下 赤子之情 淮安城北数十里,葛庄。 听说河工造反占了淮安城后,葛庄的居民就吓得去逃难了。不止葛庄这一片,如今淮安城方圆数十里区域的百姓差不多跑了六七成。 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除了河工造反给居民带来的恐慌外,就是一些从淮安城及运河工地逃出来的官军残兵四下抢劫。这帮人没有胆量回头去打造反的河工,抢劫百姓的胆量还是不小的。 淮安城北部运河工地挑河的主要是安东、清河、桃源、邳州等县州的河工,他们是在淮安城被攻破后才陆续晓得河工造反这件事的。 各种谣言满天飞,加之漕院总督和淮扬巡抚衙门、淮安知府衙门的“瘫痪”,使得工地上负责的那些府县吏员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应该怎么办,一个个惶惶不可终日,既担心反贼杀过来,又担心手下的河工也跟着反。 有担当的晓得把手下负责的河工往家乡带,没担当的直接扔下河工队伍自个跑了。 因此,当淮安城造反的河工队伍派人来联系这些没人管,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的河工一起反抗官府时,立时有数千人响应进了淮安城。 也有很多人没有去淮安城,他们只想回家。衙门领头的人是跑了,可他们自已有腿。 然而,有些时候人是无法决定自已应该怎么做的。 很多河工半道被败兵裹挟参与抢劫,或为了找口吃的跟当地居民发生冲突,当有同伴被打死后,事态便越演越烈,最终不想进城当反贼的河工也被迫成了反贼。 一些村子居民在地主大户的组织下开始结寨自保,人数虽然不多,但胜在团结。 居住在乡村的致仕官员和士绅们也开始派人往各地报讯,并且相互联系,将组织起来的村民团练成一股,虽然不敢去收复被贼寇所占的淮安城,但对付败兵和抢东西的河工却是绰绰有余。 每天在淮安附近上演的“檄斗”没有一百起,也有八十起。规模不大,但起起要人命。 四日,听说路部院在安东后,一些士绅派出代表携血书往东安求部院速发兵平乱。 离淮安最近的抚宁侯朱国弼三日就收到了河工造反的消息,消息是一支在清江埔宿夜的船队带来的。 然而,朱国弼知道河工造反消息后,并没有火急火了的发兵前往淮安平乱,反而幸灾乐祸,对左右说道除非路振飞书信来求,否则断不会往淮安发一兵一卒。 这是记着路振飞上任就弹劾他的仇呢。 只是,过得两日却未收到路振飞求援信,反而收到淮安城被反贼攻陷的消息。 这让朱国弼很是震惊,继而迫切想知道路振飞是死是活,待知并无漕督音讯,不知是否陷于贼手后,抚宁侯很是失望。 再之后,朱国弼竟然睡觉去了,压根没有收复淮安城的念头,更没有派人将此消息向邻近的泗州守将金声桓等人传递。 那帮人,朱国弼打心眼里瞧不上。 其实,不是只有三四千人马的朱国弼不敢去收复淮安城,而是他对淮安城真的没兴趣。 他现在一门心思想去南京,因为南京城有他去年新娶的小妾寇白门。此女人称“女侠”,虽出身娼门,但纯洁如白纸,与李香君、董小宛、顾横波、柳如是等合称“秦淮八艳”,在南都的名声甚至比国公还响亮。 另外,淮安这地方也不安全了。 朱国弼刚刚接到消息,说闯贼任命的河南节度使吕弼周、防御使武愫、原花马池副将后降贼为河南怀庆总兵的董学礼三人正联兵欲渡淮河进逼扬州。 虽说贼军眼下还在河南境内,北边有刘泽清、高杰、金声桓等人顶着,一时半会贼军打不到桃源,但未雨绸缪,朱国弼觉得还是去南京的好。 高杰那家伙偷了李闯的女人肯定不敢降贼,但谁敢说刘泽清、金声桓不会降贼呢。 万一这两个家伙降了贼,抚宁侯想跑都来不及喽。 淮安,管他呢。 左右又不是他抚宁侯的汛地。 ......... 葛庄居民少,没什么大户,又处在淮安城通往北边泗州、徐州的官道边,所以居民收到消息最早,逃的也是最早。 已经有好几拨败军和河工队伍搜过葛庄了,莫说活禽,就是米缸都被踢倒了好几口。 居民留在家中值些钱的物件都被抢光,家家户户的床上也都是空荡荡,上面来不及带走的垫被都被人拿走了。 从庄子外面看一眼就没兴趣进来再搜了。 不过此时庄子西南角一处茅草屋中,却有几个汉子无精打彩的躺在地上的干草堆上,直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扔在了他们中间。 “什么东西!” 几人先是一惊,随后眼睛一下亮了,原来扔进来的是一条断了气的黑狗。 “赵头,你从哪搞来的这条狗?” 靠门口的那个汉子一脸惊喜的望着推门进来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左脸有一道从眼眉伸到鼻梁的刀疤。 “你们弄不到,我就弄不到了?” 被叫赵头的那个年轻人俯身下去,将黑狗提起挂在墙上,抽出刀“哗”的一下就剖开了狗肚子,三下五除二就把内脏给扒了出来,让门口的人去打桶水来洗干净。 其他几人也赶紧帮忙,不一会就在地上搭了个木架,将黑狗反吊在一根粗棍上用干草引燃木柴烤了起来。 因为没油只能干烤,很快狗肉外面一层就被火烤成了焦黑状,不多时屋内便充满了狗肉的香味。 就这样大火烤了一柱香左右的时间,又将明火熄灭,再用火脚继续烤。不时翻滚在上面洒上盐。大约半个时辰后,狗肉已经从里熟到外面,看着就让人直咽口水。 赵忠义割了一块放在嘴边吹了几口气,再放进嘴中细细的嚼了一下,确认熟了之后才把狗肉取下分给早已等得望眼欲穿的众人。 “省着点吃,这附近可弄不到粮食。” 被人唤赵头的年轻人就是金声桓的亲兵赵忠义,他原是跟金声桓请了假准备在家乡玩几天,顺便找找过去的熟人,哪想运河上的河工突然就造了反。 被困在城中的赵忠义等人不敢暴露身份,当时守城的福建兵以为是城外的监河军反了,那个时候他们要站出来说是金声桓的人,怕是能被福建兵当场射杀。 那天晚上,他们躲在暗处看到了一支打着淮军旗号的河工队伍镇压抢劫的乱军。 因为担心身份暴露,这几人便跟着往城外逃的乱军一块冲出了城,之后却就在城外躲着,并没有逃回泗州报讯。 白天在这个地方,晚上在那个地方,为了找点食物,几个人可是受了大罪,险些叫一处庄子的居民给打死。 “赵哥,大伙知道你怎么想,可淮安这事我们不报,别人也会报,我估摸着用不了三五天,金将军就会带兵过来了,到那个时候,你也阻止不了。”刚才靠门口的那个汉子叹了一声。 其他几人也看着赵忠义。 赵忠义沉默,是啊,他阻止不了。 跟了金声桓这么多年,他很清楚淮安被攻破后城中造反的河工,连同居民会是个什么下场。 他不愿意去泗州报讯,就因他不想看到家乡跟北边的中原一样赤地千里。 可是,他能阻止吗? 第八十章 我要淮军只从我一人 “杀官造反本就是大伙提着脑袋干的买卖,有人不愿意也不能勉强,我们淮军不干逼人上梁山的事。” 淮安西城门,陆四接到了蒋魁、陆文亮、周旺、宋五、甘二毛等人。同他们一起进城的还有淮军其余十几个营头,约五千余人,其中妇人有四百多。 王二先生带领的山阳县几营也同时入的城,陆四原想统一安排的,但王二先生直接和来接的秦五、郭老四说起吃住的事,陆四自然不好说由他来安排。 这种事也是预料之中的,没打淮安前不管是山阳县还是盐城县的队伍,大家能在淮军旗号下一起拼命,原因是因为危险就在眼前,不拼就得死。 现在打下淮安了,城里城外没了官军的影子,眼面前的危险一下没了,原先过度紧张的心松了下来,劫后余生的淮军上下自然会有各种念头冒出来。 淮安城中又满是钱粮和财富,这些东西怎么分,下一步又怎么走,并不是紧密团结在“上冈陆文宗”麾下的淮军肯定会产生裂痕。 不如此,才有鬼。 至于蒋魁说跑掉两个营千余人的事,陆四更是没有放在心上。 据蒋魁说,那些跑掉的人大多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三五成群的离队了。 问他们干什么去,回答都是回家。 “小四子,咱们不是没拦过,可你知道那帮人怎么说?嘿,他们说的好听着,讲什么咱们淮军现在人不少,又打下了淮安城,官军跑的精光,下面官府肯定会派人过来招安咱们,所以现在进淮安城不是拼命,是来享富贵。他们呐,苦惯了的,不想吃朝廷的皇粮,只想回家安生种他们的地...”担架上的陆文亮说话间想直起腰坐起来,却被广远给拦住了。 “这事怪我们几个,要是我们强硬些,不致于一下跑掉两个营的人。”蒋魁有些自责。 周旺、宋五他们也有些惭愧之色,显是对自已没能完成陆四的嘱托感到愧疚。 甘二毛因为断了一只手,心情始终很郁积,一个人站在墙边不吭声。 “我说了来去自由,这件事也一点怪不到你们头上,” 陆四示意众人不必如此,他不奇怪那些人的选择,也完全明白他们的想法。 本来就是因为没办法才聚在上冈陆文宗淮军大旗下,现在危险没了,农民骨子里的顺从和胆小怕事自然会表现出来。 原先那些回家的人可能觉得自已回去后也会被官府报复,现在官府都没了,淮军又有很大可能被朝廷招安,他们再不走什么时候走? 人之常情。 走了也好,大浪淘沙,这一千多人就是淮军的第一次淘汰。 陆四让蒋魁组织人手将伤员先送到漕院衙门那边的临时营地。其余人连同辎重一半驻老城,一半驻新城。风字营和林字营会引导安排众人。 淮安城的郎中都被组织了起来,师傅加徒弟的有上百人,各种金创药也都备下,只等伤员一到就能医治。 其实能来淮安城的伤员基本上伤势都不重,因为所受的伤都是外伤,刀砍矛戳,伤口看着吓人但不致命。那些郎中们所要做的不过是给清理伤口,上些金创药帮助愈合而矣。 此时淮安城中除了淮军和刚来的营头外,另外还有几批过来的河工队伍,人数多的千余人,少的百十号人,这些人陆四暂时将他们安置在联城。 粮食多得是,倒不怕饿着他们。 王二先生刚才在城门说下午的时候,余淮书就能带着联络到的扬州籍河工队伍赶到淮安。 王二先生的意思是等余淮书他们过来,大家就聚一起商量淮军下一步如何做。 陆四对此完全同意,他需要通过这次各路人马的聚会来确定守淮安、打扬州的战略,并尽可能的多争取一些人跟他去打扬州。 ......... 给陆文亮医治的是城里的一个老郎中,说是世代行医,但水平究竟如何,陆四也不知道,不过看起来还是符合“名医”这个美誉的。 老郎中给陆文亮上了药,重新包扎,并给开了方子后,就被送了出去。外面还有其他伤员需要他看一下。 “广远,” 望着外面正在给伤员治伤的郎中们,陆四突然叫了侄儿一声。 广远应了一声跑了过来问道:“老爷,什么事?” “你出去看看,挑五十个医术好的记下名字,然后派人将他们的家眷全接到老营。” “啊?” 广远没明白什么意思。 陆四只好直接说明就是请这些郎中加入淮军。 “这...他们能愿意吗?”广远一脸的为难。 陆四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佩刀。 广远一下明白了,嘟囔一句:“这不是绑票么。” 这事的确就是绑票,陆四也没法给这件事冠上一个好听、大义的说辞,因此索性把脸一沉:“你去不去!” “我去就是。” 广远有些不情愿的走了出去。 屋内半躺在床上的陆文亮听到了叔侄俩的对话,等弟弟过来后立时不快的说道:“你好端端的绑人家大夫干什么?” 陆四坐了下来,道:“军中要没郎中大夫,大伙受伤了怎么办?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 陆文亮听后叹了口气,大夫真的很重要,如果当初桃花坞能有这么多大夫及时帮伤员救治,恐怕要少死很多人。 兄弟俩彼此沉默了片刻,陆文亮出声打破沉寂:“真要去打扬州?” 陆四点了点头:“淮安守不住的。” 陆文亮却摇了摇头:“淮安守不住,去了扬州就能守住?” “也不一定能守住。” 陆四可以确信能够轻松打下扬州城,但是能不能守住就是未知数了。 “那为什么要去打扬州?就为了你说的那位史尚书招安咱们?万一人家不招安咱们,那怎么办?” 陆文亮知道的都是去接他的陈大佐说的,路上就想这事,始终觉得不太妥。 见弟弟脸色有些异样,陆文亮以为他有什么事瞒着自已,不由急了:“小四子,你跟我说实话,为什么要去打扬州?” “因为,我想要淮军变成一支真正的军队......因为,我想让淮军只听我一人的命令。” 在如同父亲一般的堂哥面前,陆四不想说谎话。 第八十一章 大顺皇帝万万岁 “我不懂,如果你觉得这样做能让大伙活下来,你就去做。” 陆文亮跟儿子一样,也觉得这个弟弟突然变得好陌生。 他也真的不懂弟弟说的什么“不动死,动则活”的道理。但他依旧选择毫无保留的信任弟弟,这是他身为兄长必须要做到的。 只是,在犹豫了一会后,陆文亮还是忍不住道:“大伙跟着你拼命,你就得对人家负责,不管是咱们盐城的还是别地的,都不容易,听你佐大爷说,留在淮安的人八成得给咱们当垫背?” 陆四没吭声。 这件事不管他怎么解释,最终的事实就是这样。 “那得死多少人?又怎么对得起人家?” 陆文亮叹了一声,“已经死了好多人了,都是本乡本土的,你是不是想想法子叫大伙都跟你走?” 陆四依旧没吭声,这一点他根本做不到,并且,也不能去做。 没有淮安城的牵制,扬州只会是下一个淮安。 死的人更多。 “哪怕是让留下的人撑得久一些也行?”陆文亮巴巴的看着弟弟。 半响,陆四吐了口气:“我尽力。” ........ 从大哥文亮那出来后,陆四去了运河码头。 新一营和漕队已经搬空了大半常盈仓的粮食,足以保证淮军攻打扬州的粮食供应。 这也是为何陆四拼命要打淮安城的原因,粮食,是淮军的唯一保证。人肚子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拼命,才不会胡思乱想,才会跟着他陆四把造反进行到底。 大概,就是有奶便是娘的道理。 话糙,理不糙。 运河上除了淮军的船队,已经见不到任何一艘船只,一眼看过去,颇是冷清。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淮安城出了这么大的事,再胆大的商人也不敢打这过了。 恐怕扬州那边现在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徐和尚的新三营正在往船队运东西,都是山阳知县罗吉英奉陆四命令搜罗到的物资。 有被褥、有盐、有各种蔬菜,也有猪羊肉,甚至还有很多锅碗瓢盆。 这些物资有的是用钱从城中商铺买的,也有的是从藩库和府库直接搬过来的。 陆四给新一营营官谢金生的交待很简单,就是看住粮食和漕工。除了威逼外就是利诱。 那个被陆四强行派来组织漕队的提举清江司主事宋庆,自始至终都乖乖的站在一边。此人虽胆小,但也精明,已从淮军组织漕队这件事上猜出淮军可能要去打扬州城。 对此,心里是又喜又怕。 喜的是淮军要敢打扬州,南都那边必然会调拨大军前来剿灭;怕的是这淮军要是打不过南都的官军,会把他们这帮朝廷的官员剁了泄恨。 很矛盾。 北边流寇就是这么干的,仗打的顺,对投降和被掳的朝廷官员就客气的很,因为指着这些官员帮他们组建地方政权。可一旦不顺,逃跑前就会把手头的官员都给宰了,免得这帮人日后重新与他们为敌。 不想,那位淮军的年轻首领看了他一眼后,却对他说了句:“你只要老老实实的,打下扬州就放你走。” “啊?” 在宋庆愕然的目光中,陆四已经走远。 “陆爷,这批火铳也交给他们?” 孙武进带了一哨人押了几辆马车过来,车上装的是缴获自福建兵和李士元部的火铳,有七百多杆,其中还有用牛油浸泡没拆封的。 “那三门炮呢?” 陆四知道西城上有三门大炮,他嘱咐过孙武进把这三门炮搬下城带走的。打扬州,说不定能用上。 孙武进忙说有一队人在那搬呢,但实在太重,一时半会弄不来。 陆四点了点头,从车上取了一杆火铳在手中,火铳的样子怪怪的,看起来并不长。 “试一下。” 陆四将火铳丢给孙武进,他不会使这玩意。孙武进也不会使,但他手下有福建兵,当下叫了一人过来。 那福建兵因为第一次见到淮军首领也是紧张,手忙脚乱好长时间才把药子装好,然后举铳点上对着不远处的一棵杨树轰去。 一声炸响,众人凑上去看,杨树上密密麻麻嵌着大小不等的铅子。 “这玩意近距离打在人身上的话,不得成马蜂窝了。”谢金生乍舌,火铳的威力有点吓到他了。 陆四伸手从树上抠了一颗铅子在手中捏了捏,问孙武进淮军一共收降了多少福建兵。 孙武进回道只有一百多人,另外会使铳的还有十几个漕兵。 “福建兵逃走的不少,听说他们的总兵郑芝豹去了海州募勇...陆爷是想建铳队?” “等打下扬州再说。” 陆四摇摇头,暂时没有必要组建铳队,淮扬这一带阴雨天太多,火药容易发潮,且现在是腊月,太冷,于其花精力组建一支无法随时随地拉出来打的铳队,倒不如把精力放在更实用的冷兵器上。 前世印象中南明抗清的几场大胜仗,如李定国的宝庆之役,郑成功的镇江之役靠的都不是火器,而是重甲大刀。尤其是郑成功的镇江之役,麾下重甲步兵硬是靠大刀砍了四千颗真满州的人头。 由此可见,当下火器并不是战争胜负的主因,只能辅助使用。只有等有了稳定根据之地,有足够的工匠和原料着手对火器改进之后,方能转换战法。 可惜的是,淮安城虽是重镇,但却不是军事重镇,所以淮军无法缴获铁甲,弓弩的缴获也不多。 战马也很少,拢共就搜罗了三十来匹,而淮军之中会骑兵的更是屈指可数,包括陆四都不会骑。 因此,只能将这三十几匹战马先养着,叫那几个会骑兵的练着,以便各营联络。 回城的路上,陆四有点心思重重的样子,孙武进在边上跟着不敢多嘴。 回到漕院时是中午,陆四草草去吃了午饭,然后一个人呆在漕督路振飞的公房内发呆。 许久,陆四起身往桌上的砚台里倒了点水,放进墨饼开始磨墨。磨化开后,他将一张白纸摊开,拿起路振飞最爱的宣笔在上面写了起来。 “淮扬义师恭祝大顺皇帝万岁...今已占淮安,陛下宜速发中原王师南下,直指扬州。” 第八十二章 今日降顺,明日降谁 印象中,李自成是在二十天后,也就是崇祯十七年正旦在西安称帝,建国号大顺,改元永昌,所以陆四现在便呼人家为大顺皇帝,有点未卜先知的神棍感觉。 不过,这封信送到李自成手里,对方已然称帝,根本不会想到有人预测出了他的命运。 同为造明朝的反,相对于弱小的淮军,李自成的大顺军肯定能当“王师”一呼。 这封信的落款,陆四更是直接以“臣陆文宗”具结。 态度很端正,也很明显,淮扬大贼陆某愿奉大顺永昌皇帝为主,并率所部淮军坚定的团结在大顺永昌皇帝周围,与反动的明朝斗争到底! 这个态度很重要,半点也差不得,因为陆四需要大顺永昌皇帝向遥远的淮扬,投来他那已成元婴的王者一瞥。 非如此,何以有强援; 非如此,何以乱大敌; 非如此,何以望中原。 非如此,何以驱鞑虏! 陆四相信李自成只要不是傻子,收到这封信后肯定会马上下令他的河南集团南下淮扬,并且会毫不吝啬的给他这个淮扬为王前驱者一个大顺朝的官职。 虽然还有几个月,永昌皇帝的大顺军就要从巅峰走向没落,但在这几个月内,顺军无疑是关内最强的存在。 淮军的敌人不是顺军,是明军,那么,在淮军的力量不足以与明军抗衡时,陆四当然要引入就在淮扬大门口的顺军了。 降顺,就是要人家来帮忙的代价。 历史上,河南顺军也的确在崇祯十七年初渡过黄河攻打徐、宿,兵锋直指淮安。 可惜,南下的顺军被路振飞纠结高杰、刘泽清、金声桓等部击败了。 南下顺军失利的原因就是他们并非顺军主力,而是李自成收编的明军降兵。 因此,即便李自成下令顺军南下,过来的还会是河南的这支顺军。 但,历史已然不同。 在陆四的振臂一呼下,那位失去了淮安城的漕院总督,也不可能再有能力纠合高杰、刘泽清他们共同抵抗顺军了。 因为,粮食在陆四手里。 大哥文亮说的那番话,陆四认真想过,他是需要有人在淮安死扛明军,为他的淮军真正成军和壮大争取时间,但如果能在执行这一战略的同时让淮扬及附近的明军遭受重大损失,岂不是更好? 敌强,我弱,便当引强援以乱敌,从而为自身发展获得时间和空间。 回城的路上,陆四仔细推演过,淮安失守的消息传开后,四面八方的明军必定跟闻到肉味的饿狼一样扑过来,谁都想将淮安这块大肥肉吞下。 可要是河南的顺军集团在收到陆四的“求援”信后也开过来,北面的刘泽清、高杰、金声桓等人就要面临比陆四还要棘手的麻烦。 他们不敢轻易南下,那样做极有可能老巢被顺军一锅端。 挟大胜之势的顺军再尾随他们直抵淮安城下,没吃没喝连睡觉地方都没有的刘、高、金等人往哪跑? 明智也好,无奈也好,刘泽清和高杰他们只能在北边硬扛河南顺军。 除非,他们也降顺。 没了北边几支明军的压力,能赶到淮安“平乱”的只有淮西凤阳方向的明军,这无疑极大的减轻淮安守城的压力。 南都那边,若是知道河南顺军大举南下,淮安、扬州又被“淮扬大贼陆某所占”,恐怕三巨头国公、太监和那位文臣阁部就不是商量收复淮扬,而是要商量怎么整顿江防的事了。 总之,降顺引顺,有百利而无一害。 李自成完蛋之后这大顺的旗帜是否再扛下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陆四固然要走具有陆四特色的造反路线,但不排斥今天扛你旗,明天打你旗。 只要有利于淮军壮大,他不在乎是叫李皇帝还是朱皇帝。 信写好用蜡烛密封后,陆四寻思派谁送信? 身边人肯定不行,口音不对,路上易出问题。 思来想去,他叫来孙武进,直言自已想送信给李闯,请求闯军南下一同对付明军。 “啊?” 孙武进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脱口就是那句屁话:“陆爷英明!” “以后不要在没人的时候说这四个字,” 陆四厌恶的看了眼孙武进,“送信的人要靠得住,对北边地形也得熟悉,你手下有没有人选?” “这个...” 孙武进想了想,说他手下有高氏兄弟可以担当此任。 “高进兄弟就是南阳人,兄弟俩早年还当过贼寇,河南那边的地形比卑职摸得还精...” “别废话,把人带过来!” “哎!” 很快,孙武进就把高氏兄弟带到了陆四面前。 陆四打量了兄弟二人,确是一个娘生的,长得很像。但他一句话也没说就让弟弟高武回去,只留下哥哥高进。 “你替我送一封信给河南的闯军,只有20天,20天后如果你不拿闯军的回信回来,我就杀了你弟弟。回来了,你兄弟二人每人百两银,升队官。” 陆四指了指桌上蜡封好的信。 高进沉默片刻,伸手从陆四手中接过用蜡密封的信。陆四点点头,示意孙武进带高进下去领盘缠。 等孙武进把高进带下去后,陆四竟又坐下提笔写了一封与上一封一字不差的信。 同样大顺皇帝万岁,同样臣陆文宗。 待墨干之后,陆四让人去将山阳知县罗吉英叫来,问他手下有无非淮安本地的衙役,胆大心细的。 罗吉英说有,不一会便将手下捕快丁三叫了过来。 丁三是山东人,几年前逃难过来的,因为习过武加上为人活络,所以在淮安城中很快立足,并谋了个衙门当差的活,还娶了个淮安女人为妻,生了两儿一女。 “把他的妻儿老小都送到老营,” 陆四是当着丁三的面吩咐罗吉英的,然后才对他道:“20天后你若不能带着闯军那边回信过来,我就杀了你一家老小。回来,放人,赏银百两。” 丁三同样也是在沉默之后拿起了桌上的信,缓缓的退了出去。 望着丁三远去的背影,陆四盘起双手,微一用力,指节发出不断的“咯咯”声。尔后,凝神片刻,抄起桌上的佩刀向外走去。 他要去会会诸侯了。 第八十三章 大旗到 洪武九年,淮安知府潘杰重修府学的时候,肯定没想过两百多年后学宫会成为一帮泥腿子造反的议事堂。 淮安府学教授鲍曼也没有想到他这个淮安城里人人尊敬的“老宗师”,有朝一日斯文扫地不说,更被泥腿子当成饭馆跑堂的呼来喝去。 一会要吃,一会要喝,气得鲍教授好几次都想拿根绳子到后面的老槐树上一吊了之,省得受这帮泥腿子的腌臜气,坏了一世清名。 然而,几次绳子拿在手上,教授腿脚都迈不出,天人交战之后,教授还是决定牺牲名节暂时委身伺贼,因为他不能因一人之得失而害了淮安全城百姓。 忠孝、文节二祠后的圣贤像前广场,从学宫中搬出的长桌、凳椅上坐满了人,有的实在没凳椅坐,就直接坐在地上。 密密麻麻的,得有好几百号人。 这些便是进入淮安城的各家河工队伍的领头人和他们的手下,有扬州府的,有淮安府的,按王二先生的统计,可称头领的有一百多。 头领们成份复杂,有铤身而出带领同乡跟官兵搏杀的单纯民夫,有乡兵衙役,也有平日便在乡间耍狠之人。 大股千余,小股数十,或由余淮书招引而来,或闻淮安失陷聚众前来,或是单纯只为进城找些吃喝,发现城中热闹得很,官兵都跑得没影,索性也跟着扯旗造反。 现下淮安城中包括淮军在内有近四万河工,其中有一万多是余淮书联络过来的扬州府河工。 不得不说这位余先生真有本事,靠一张嘴就能说动那些扬州府的河工跟他同来淮安,换成陆四就不行。 根据淮扬巡抚衙门的名册统计,这次一共征发两府七万余民夫,除去被杀、逃跑、回乡的,意味着这一次参加挑河的民夫有六成进了淮安城。 四万年轻力壮的河工若能聚合在一人麾下,加以训练,不说能逐鹿中原,为一地强豪之资绰绰有余。 可惜,陆四能够控制的最多一万人,其余自成体系,有的只是进城之后才听说淮军和上冈陆文宗的大号,除了翘个大拇指赞一声那陆文宗有种是个好汉外,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压根没有瞬间产生跟那陆好汉干到底的念头。 这便是出身的局限。 很多河工基本没和监视他们的官兵有过惨烈的搏杀,所以很多人的心态更像是来淮安城享一场富贵,甚至可以说是来凑热闹,因此不但是山头林立,思想更是五花八门的复杂。 若非陆四下令淮军各营严格遵行三斩令,并约束这些陆续进城的队伍,恐怕要不了一两天,这帮人就能成为淮安城的祸患。 人多,必乱,哪怕是良民。 召集各家开会是王二先生和陆四这边的程霖在负责,前者不知道怎么想的,竟将会场设在了府学。 因没到时辰,各家头领连同他们带来的人就在学宫里乱逛,这些人都是第一次进府学这个平日在他们眼里神圣的地方,所以充满好奇心,也都蛮敬畏。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加上那帮府学的人对他们大气都不敢出,这些人便渐渐的没了对圣贤学宫的敬畏,并开始意识到现在的淮安城他们才是主人,如此,便放肆开了。 当放肆不再是个人,而是集体的时候,淮安府学便遭到严重破坏,不少圣贤的画像被直接撕下,斋舍的学子被褥都被打包扛走、庙学供奉能拿就拿,这些府学的人员还能接受,但让他们无法忍受的是茅厕赫然出现很多带字的纸。 自古以来,敬惜字纸是中国人的传统,谁要是用了有字的纸擦拭污秽,那都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然而,现在... 也不知谁第一个拿圣人经典擦屁股,擦完之后这人可能感觉很了不得,自豪之余跟同伴一说,便形成了大家伙你拿《春秋》,我拿《大学》一齐蹲茅厕的热潮。 更气人的是有几个家伙可能蹲的时间长了,屁股冻得冰凉,就将圣人的经典撒扯开拿火点上往茅坑里扔。 结果,屁股是暖和了,但茅厕的气味却是大不同。 最后,导致整个府学都弥漫着一股不可说的味道。 “日你妈逼的,狗肉上不得席!” 鲍教授气愤之余,说了平生第一句脏话。 不久后,这帮充分得到了造反成就和愉悦感的首领们就聚在一块议起大事来了。 大事,肯定是造反。 这反要造到什么程度,大家伙又如何把反造下去,造了反是不是要有个响亮的名头,要当个什么官,淮安城的钱粮怎么个分法..... 讨论中,有尿急的索性连茅厕都不去,直接提起裤子到墙角撒了起来,一边甩一边对边上的人说着他的看法。这让被强迫在此负责的府学相关人员都是眉头深皱,可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好在,这些泥腿子尚知道不可对圣贤无礼,因此没人跑到圣贤像下脱裤子,那样的话,就真的未免太不像话了。 “余先生来了!” 申时一刻的时候,大门处便陆续响起众人的招呼声,却是率领山阳县河工反抗官兵的余淮书跟淮军的秦五、郭老四等人来到了府学。 因大部分扬州籍的河工都是余淮书联络招引而至,所以这些人的首领们对余淮书甚是推崇,一路过来余先生的招呼声不断。 余淮书不住朝众人点头,鼻间闻着味道不对,却不知哪里不对,不禁有些疑惑。 “叫诸位好等了,余某在此代淮军向诸位告声不是!” 余淮书朝众人拱手抱拳,为了这次会议,他特地穿了一身儒衫,看起来颇有风度。 淮军方面肯定是主人,所以余淮书同王二先生他们径直上到台阶,见盐城县的陆文宗等还没到,就先行商议起来。 正说着,大门口骚动起来,却是进来百余名身着官兵服饰,但个个脖子系黑巾的大刀手。 这些大刀手进来之后,也不与众人说话,直接排成两列朝前走去,继而以数尺为距分列,对面持刀而立,一下就将乱哄哄的人群一分为二。 “大旗到!” 伴随着一声长喝,又是百余手持长矛,同样脖系黑巾的官兵涌入,其后是一杆绣有“淮”字的黑底红旗。 旗下,是十数名脖系黄巾的壮汉。 壮汉前面,是上冈陆文宗。 第八十四章 淮安大会 淮字大旗是新的,不再是桃花坞竹篙套白布,而是正儿八旗的旗杆,拿刀砍的话没个七八下断不了。 脖系黑巾是哨官,脖系黄巾是队官。 这是淮军的旗牌队,也是淮军指挥中心直属的一支力量,旗牌队最低也是哨官,皆因全是拿命拼过的。 当然,这也是陆四的权宜之计,他一道命令就提升了六百多哨官,但是淮军的编制暂时还无法保证所有哨官都能有实缺,秦字营和海字营那边自成体系,所以,他便将那些无法带兵的哨官全部编进旗牌队。 如此一来可使旗牌队更加忠心,战斗力也能大大提高;二来也便于他能培养这些大字不识的骨干。 相当于后世的军官教导团。 革命也好,造反也好,总要有一支信得过的力量。 不管别人承不承认,陆四现在就是淮军的指挥中心,因为淮军是他一手创建。 因此,尽管陆四马上就要带淮军离开淮安攻打扬州,但他也必须帮留下的人将城中乱七八糟的队伍整合起来。要不然一团散沙,你一伙我一帮的,明军一来守个屁的城。 要达到这个目标,淮军就必须表现出绝对的强势,震摄并收服改编这帮“山头”们。 说白了,就是来了就得听我的。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要想吃的好,喝的好,就得付出代价。 目前,陆四还不确定余淮书和王二先生他们是会选择南下,还是选择留在淮安,但不管是谁留下,他陆四都得帮他立这个威。 一眼所及,一帮子河工首领们也是够乱的。 端坐在椅子上像回事的也就那么十来个,其他人要么翘腿上桌,要么跟蹲茅厕似的半蹲在椅子上,要么就是一只脚踩地,一只脚踩凳,好像这么做能让他看起来更威风似的。更有人趴在同伴背上,勾肩搭背,好像看戏似的。 一声不吭两手往袖套子里一揣,不往人群前挤就站在后面的也不少,这些人看着是老实,但肯定不是坚绝的造反派。 若要陆四自已选,他宁可选前面那些吊儿郎当的。 大体人群给陆四个什么感觉呢,好像他前世村里开村民代表大会的场景,就差没一帮老娘们拿着瓜子、花生在那嗑了。 更亮瞎陆四眼睛的是一个大汉竟在身上的棉袄外面套了个女人的花袄,头上插了两枝珠簪子,不知是抢来的还是捡来的,反正无意中和那个对视一眼的时候,陆四没来由的屁股颤了一下。 乱哄哄的人群此时都静着,因为他们被那些穿着官兵衣服,按刀执矛的淮军旗牌队给惊住了。 有知道的晓得这是淮军,不晓得还以为官兵也造反了。 当然,淮军旗牌队里的确有官军,不过他们是降兵。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落了陆四脸上,这就是牌面导致的势。 台上的山阳县众头领也在看着陆四,各人的目光看着并没有什么异样,独那秦五有些眼红,不是眼红陆四,而是眼红那些威风凛凛的旗牌兵。 “陆兄弟来了!” 余淮书从台阶上下了几级,上前拉住陆四的手朝众人道:“这位就是上冈陆文宗!” 话音一落,人群便是一阵“嗡嗡”声,毕竟真正见过陆四的人很少,大多数只是在来淮安的路上,或进城后才知道上冈陆文宗的大名。眼见得这陆文宗竟是个年轻后生,众人自然是惊讶感慨。 陆四没有兴趣知道人群如何议论他,收手朝余淮书抱拳:“余先生!” “我什么狗屁先生,不过是个给人写春联的。” 余淮书哈哈一笑,拉着陆四上到台阶,路上却低声说了句:“这些人是要震一震,不震震服不住他们。” 陆四微微点头,显然余淮书也是聪明人。 台上,王二先生、郭老四、秦五等人朝陆四微笑点头示意,秦五目光有些躲闪。 陆四知他为何躲闪,这几日秦五那边很有绕过党委干革命的意思,无论是扩充人马还是搜刮物资,都是单枪匹马干,根本不和陆四通气,现在两人碰面了,估摸心里肯定有些不好意思。 “陆兄弟既然到了,那就开始吧。”余淮书也不是那种拖泥带水的人,示意王二先生先跟大伙说几句。 议事内容王二和程霖谈过,也汇报给陆四过,所以陆四这边也没意见。他明天就要带淮军去扬州了,时间宝贵得很。 “大伙都静静了!” 王二先生连着喊了几声,会场方才安静下来。 “将你们这些领头的召集在这里为了啥事,大伙心中都有数,我王二就不废话了,不过正式议事前,大伙都自报一下家门,手下有多少人,好叫我们有个数。” “好,我先来!” 人群中一个两眼没有任何毛病的汉子把手一举,叫道:“宝应县沈瞎子,有人700!” “兴化彭大清,有人1000!” “西溪东台巡检司富安陈大江,有人500!” “何垛陶麻子,有人400!” “射阳湖苏六,有人700!” “安东麻三,人没那么多,三百多,不过都是敢豁出去的!” “......” 各家首领你一声,我一声的报着,让陆四意外的是那个套着女人花袄、头插珠簪的家伙竟然也是个头领。 “沭阳左大柱子,有人250,那个,” 花袄男说完却朝台边上两个登记的府学人员一指,“他们是记名的吧?要是的话,叫他们给我写个左潘安的名字。” 那两个登记名字和人数的府学人员有些微愕,实在是无法将眼前这个大汉跟潘安联系到一起,不过看到贼人首领朝他们点头后,还是提笔写下了左潘安,250几个字。 一样米养百样人,人家叫潘安也好,叫大郎也好,关陆四什么事,虽然他很想叫人拿面镜子给这个花袄男照照。 又报了二三十声,人群方又重新静了下来,王二先生过去看了下,回来告诉陆四和余淮书,总共126支队伍,合有两万余人。 “好,下面咱们就说正事,杀官造反不是儿戏,蛇无头不行,鸟无翅不飞,咱们这么多人聚在淮安城,没头领能行?” 王二先生这个算命看地理的中气不错,声音很是洪亮,保证就是墙角边落的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台下人群又是一阵嗡嗡,都说王二先生言之有理,大伙是得有个领头的。 王二先生笑了笑,道:“既然大伙没意见,那就请余先生暂时给大伙当这个头,如何?” 第八十五章 我话讲完了 王二先生的“建议”并没有让陆四的脸上出现半点异样,他依旧静静的坐着。 陆爷英明! 边上偷瞧陆爷的孙武进大是敬佩,虽然陆爷年轻,但陆爷的胸襟和智慧却是眼面前这帮泥腿子拍马所不及的。 可孙武进没有看到王二先生推出余淮书那刻,他眼中能干大事的陆爷实际上右脚明显在地上点了两下。 表面,陆四淡然处之; 内心,实则非常失落。 带领河工奋起反抗的是他陆文宗,号建淮军的是他陆文宗,豁出命带一百勇士骗城的也是他陆文宗,整顿军纪保全淮安居民的也是他陆文宗,想方设法想让震摄这帮乌合之众的也是他陆文宗,甚至为了挽救这帮乌合之众,他陆文宗都放下穿越者的高傲主动向李闯称臣!... 反正,是他,是他,还是他。 所以,无论是实力还是功劳,王二先生首推就应该是他上冈陆文宗! 虽然陆四不会当这个“共主”,可王二只字不提就未免让人不舒服了。 可能,这就是远近亲疏,也可能是他陆文宗太过年轻,又或许是王二觉得大部分人是余淮书拉过来,不推他做首领说不过去。 往更阴暗面想,也许是这帮人觉得接下来就是官府招安,作为领头的人一定能够得到官职。那么,这好处何必给外人呢,哪怕没有陆文宗就没有他们的现在。 这也是人心。 没了迫在眉睫的生死危胁,这世间又几人能做到胸中没有小九九。 “不可!余某何德何能做大伙的头领?照我说陆文宗兄弟胆识过人,又是夺取淮安城的大功臣,他才应该做大伙的首领!” 余淮书真是蛮会做人的,闻言立即站起推辞,并真诚的认为只有上冈陆文宗才能撑起淮安城的这片天。 “余先生莫要推辞,我陆文宗粗人一个,做大伙的首领可不能光有勇没有谋,而且先生见识也比我陆文宗强...” 陆四也会做人,站起来表态他是支持余淮书做首领的。 台下人群有很多是余淮书招引过来的,上冈陆文宗对他们而言太过陌生,因此听了王二先生的建议,顿时就有人轰然说好,说什么往后大家伙就提着脑袋跟余先生干了。 山阳县那边人也纷纷劝说,在众人包括陆四的一再恳求下,余淮书方勉为其难答应下来。 秦五有些奇怪,打淮安城出力最大的盐城县那帮人怎么一个个都不吭声的,按道理他们即便不好意思反对余先生当头,也要出来阴阳怪气几句。 现在? 秦五觉得古怪,不过一想以后这淮军就以他们山阳县为主,心里忍不住一阵激动。 “既然大伙奉我为首,那余某就得跟大伙有言在先了...” 余淮书对新身份的适应也很快,并且借着陆四带来旗牌兵的“威压”,顺势提出了整顿各家队伍的想法。 “不管大伙怎么想,在官府眼里咱大伙就是反贼,那么大伙当然就得合起心来,要是各家有各家的心,咱们怎么和官兵斗?....要说咱们的人数是占优势的,但大伙原先都是种地的农民,有几个会上阵杀敌本领?诸位又哪家能单独和官军打?....奉我为首,就得听我号令,要是大伙做不到这一点,又何必要奉余某为首?” 余淮书说话相当有水平,听得众人不住点头,纷纷拍胸脯表示唯余先生之令是从。 “择日不如撞日,大伙既然没意见,那就在这淮字大旗下盟誓吧!” 王二不失时机的叫人拿来香案,给每位头领发了一柱香,对天盟誓是王二认为必须有的程序,戏文上不都这样么。 陆四也拿了一柱香,带着盐城县众人跟着人群喊了几句。 在最前面领着众人盟誓的余淮书看着一枝独秀。 .......... 余淮书的整顿办法很简单,基本照搬了陆四那套,选了队伍人数最多的十家为大营,其余为小营,一大营领五小营,十大营唯余淮书这边指挥,包括陆四这边。 “好,那大伙今后便都是我淮军将士了!以后我们便生死与共!”秦五颇是高兴的振臂一呼。 各家头领们也是情绪高昂,欢呼了好一阵。 “那接下来怎么办?” 人群的欢呼声被宝应沈瞎子的这句问话止住了,因为这个问题也是所有人都关心的。 “我们淮军难道真要造朝廷的反?”兴化彭大清闷声道。 “接下来,余先生早就同我们商议过了,就咱们淮军的实力肯定是没法和官军斗到底的,大伙的妻儿老小都在乡下,真扯旗反了,妻儿老小怎么办?余先生的意思是咱们现在占了淮安城,掐住漕粮北运的脖子,便等于有了同朝廷谈判的资格......” 王二说的大致就是桃花坞陆四同余淮书他们商量打淮安的意义所在,当时淮军上下豁出命打淮安是造反,但造反的目的又是为了得到朝廷招安。如果不打淮安,大家伙一哄而散,事后官府肯定会秋后算账。官府不算账,金声桓的兵也会过来找他们。 余淮书去联络扬州河工队伍时,也是用的这套说辞,因此正如陆四所想那般,进入淮安城的四万河工绝大多数都是造反初期的动摇派、投机派,包括他直系的人马。 “余某知道大伙关心什么,有些人可能知道,有些人可能不知道,余某在此便为大伙说一说,” 余淮书刚起身说了两句,却被他身边的陆四打断了。 “大伙有没有想过,万一朝廷不招安咱们怎么办?”陆四很平静的望着台下一众和他同一出身的“泥腿子”们。 这个问题很戳人心,台下一片寂静,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相信他们闹出这么大声势,又夺了淮安城,朝廷一定会招安他们,这才一个个往淮安城钻,盼着能脱了他们造反的罪,或者是分一杯招安的羹。 可要是事实不如他们所想,朝廷不招安,他们怎么办? 真铁了心抛妻弃子造反? 盐城县的那帮人早就私下通过气,陆四的问题并没有让他们产生困惑。山阳县的那帮人却不同了,一个个听得都是愣在那边。 余淮书眉头微皱了一下,道:“陆兄弟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不管朝廷招不招安咱们,咱们首先得立于不败之地,”陆四环顾众人,“不错,淮安城是在我们手里,但大伙想过没有,光有一座淮安城就能确保我们太平无事?就能确保朝廷一定会忌惮咱们,派人来招安咱们?” “应该会吧,” 王二给人算过很多命,但却算不出自己的命。 陆四摇摇头:“凡事都要往最坏的一面想,如果朝廷不肯招安咱们淮军,那必然会调集大军来攻打咱们,到时候咱们淮军坐困孤城岂不死路一条?因此,我意带人南下攻打扬州,使淮扬两府十数县州联成一片,以为根据之地,互为援应,到时候我们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还怕他官军来剿?” “对啊,咱们都打下淮安了,索性把扬州一块拿下!”人群中宝应那个沈瞎子一拍脑袋,“有了淮扬两府,朝廷八成就得招安咱们了!” 这话一说,人群一下又炸开了,都在讨论陆四说打扬州的事。 王二和秦五他们也在窃窃私语,显是商量这事可行不可行。 余淮书也在沉思。 陆四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又道:“各位,活路都是拼出来的,现在就想着让朝廷招安咱们,我怕到最后各位就跟那梁山好汉们一个下场!” 得益于说书的将《水浒传》传的家喻户晓,大字不识一个的“泥腿子”们都不用陆四细说,脑海中就浮现出宋江等人的结局。 “所以,我陆文宗觉得,招安是条好路子,可前提是得咱们淮军足够强大,这样朝廷就不敢哄骗咱们,一句话,将来朝廷要说话不算数敢杀咱们弟兄,咱们淮军就打给他看!” 说到这里,陆四顿了一顿,“不过打扬州城,肯定要死人。我陆文宗反正第一个去,诸位有愿随我去打扬州的,就请站左边,不愿意的站右边...我话讲完了,有谁认为我讲的不对?” 台下包括台上鸦雀无声,许久,有个声音传了出来。 “有,” 套着女人花袄的左潘安弱弱的举了举手,看了看身边人,又看看台上的陆四:“那个,大兄弟我问一下,哪个是左,哪个是右?” 第八十六章 下扬州 “大兄弟,你说我眉心这颗痣是不是美人痣?” “大兄弟,你说男人穿女人的衣服好看吗?” “大兄弟,你说我这根簪子配我吗?” “大兄弟,你为什么不说话?” “大兄弟,你不说话的样子好有男人味。” “滚!” 陆四受够了,他真的受够了,自打出了淮安城,这个真名叫左大柱子,艺名叫左潘安的花袄大汉就天天缠着他。 要不是这家伙是第一个主动站出来愿意追随陆四去打扬州的小头领,陆四肯定会在半夜叫人将他用麻袋装了扔运河。为了保险,麻袋口得打死结,并且还得绑几十块砖头,确保万无一失。 左右,是方向,是生死,也是路线。 尽管陆四向众人表明了打扬州城的意义,也再三强调打下扬州城有利于盘活全局,更隐隐暗示拿下扬州城后淮军极有可能打败官军围剿,从而成为江北最强势力,到时吃香喝辣再也不必被官府清算,但最终大多数河工头领们还是选择站在右边。 相比可能送命,也有可能拿不下扬州城的后果,实实在在的淮安城才让人有安全感。 又或许这些人有死道友不死贫僧的想法。 站在左边的只有十几个头领,总人数不到五千。其中就有那位明明眼不瞎,偏有沈瞎子外号的宝应沈大富。 一个有趣的现象,陆四发现不少人名字都带个大字,什么夏大军、沈大富、彭大清、左大柱,王大强... 可能是这些人的爹娘不会起名,也可能这年头取名带个“大”字是潮流吧。 不到五千人,这个数字陆四还是满意的,这些人主动站出来跟他走,说明他们不仅有勇气,也认同陆四的观点。 认同和勇气,是一支军队的基础。 即便这些人是乌合之众,没有什么战斗力,但只要他们心甘情愿跟陆四走,假以时日,终能从中诞生出一支精锐来。 余淮书支持了陆四的决定,因为不论陆有没有打下扬州,对于他只有利而无害。 打下扬州,正如陆文宗自己所说,可以使淮安与扬州相互呼应,以为根据对抗官军,这样淮安城便不是孤城,来攻的官军也不可能死盯着淮安城不放。 只要淮军能撑住一段时间,官军久攻不得,朝廷只能采取招安手段来安抚淮军。 毕竟,漕运可是大明朝的命脉,断不得。 打不下扬州,虽然可能真会让淮安陷入被合围的局面,但陆文宗的威望却肯定会被削弱,如此淮军上下才能真正做到唯他余先生马首是瞻。 骨子里,余淮书是相信朝廷会招安他们的,哪怕没有扬州城。 多年和县衙以及区上粮长打交道的经验告诉他,官府最怕出事。一旦出了事,官员们首先想到的是如何迅速将事情压下,而不是将事情搞大,那样对于官员顶上的乌纱帽不是好事。 只要他余淮书代表淮军表现出对朝廷的忠顺,让朝廷知道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反贼,而是被监河兵逼反,余相信那位逃出淮安城的路部院肯定会以安抚手段来解决淮军问题。 那么,作为淮军的“共主”,余淮书必然会从中得到极大好处。这也是为何那日他会主动“请缨”去联络招引扬州河工的目的所在。 不如此做,他必然要受制于人多的上冈陆文宗,哪里能在夺取淮安城后代表整个淮军和朝廷谈判。 本质上,陆四是想活人,余淮书同样也是想活人,但在手段上,两人却是截然不同的。 .......... 作为淮军名义上的大首领,余淮书肯定要留在淮安坐镇。他这个大首领也没法给陆四他们提供什么支持,淮安城中的军械物次和钱粮几乎都在陆四手中。 陆四当然不会一样东西不留给余淮书,首先粮食这一块他只取了常盈仓,余下四总仓和常平仓的存粮他压根没动,这些粮食可以保证留在淮安的队伍能够撑到北京沦陷。 军械物资这一块,秦五和郭老四本来就缴获很多,被他们收编的俘虏也有近两千人,余淮书只要调度分配得好,确保一定战斗力是没有问题的。 好一番踌躇后,余淮书终是开口询问陆四漕院官厅有多少存银,陆四回说有四十余万两,他将留二十万两供余淮书调配分发,其余他将带走。 对此,余淮书没有意见,他也无法有意见,漕院那边可是被陆四的人牢牢守着,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进去。 陆四能给他二十万两,已经是极大的情义了,毕竟淮安城都是人家拿下的。 只是,当听陆四说他明天就要开拨,余淮书等人还是着实被惊到。陆四随后正式提议将淮军一分为二,南下扬州的称南路军,留在淮安的为北路军。 两路人马都称淮军,是谓“分兵不分家”。 余淮书和王二他们没有意见,当天夜里一帮头领们就在府学开了大锅饭。次日天亮,陆四就率领人马出城南下了。 南路军也并非一路进军,而是也分两路。 一路是陆四亲自率领的主力,由程霖的风字营、谢金生的新二营、陆广远的新二营,以及那几千愿意南下的河工队伍组成,钱粮物资由漕队运送,总兵力有九千余。 行军路线也是直接沿运河南下,经宝应、高邮直达扬州城下。 这个路线也是陆四前世清军南下的路线,不沿运河走的话,光是粮草供应这一块就是极大难题。 要知道,一艘船上的粮食可是几十辆马车都拉不动的。 另一路是夏大军带领的林字营、辎重营、老营,其余盐城县各县,以及徐和尚的新三营。他们的任务是出淮安向东攻占新兴场、盐城县、富溪巡检所,总人数有七千余。 陆四要求夏大军和蒋魁他们攻占盐城县后,不要着急去扬州和他会师,尽可能的在家乡多发动人员参加淮军,同时尽量争取淮军家眷随军行动。实在不愿意的,就将分给他这一路的几万两银子拿出,按人头给发安家费,以使在外的男人能够安心打仗。 陆四更反复交待夏大军,回去之后一定要将在运河和淮安城死去的淮军将士的抚恤银发给他们的亲人,哪怕没有参加淮军只是死在了那场夜乱的河工,也都要给。 夏大军一一应了下来。 蒋魁听了这个任务后有些纳闷,不太同意,但夏大军一句话就让他转变了观念。 “不把老婆孩子带上,万一官兵杀过来怎么办?带在身边,也好照应。就是死,也一家都在,没什么遗憾。” 陆四拍了拍蒋魁,道:“将来我们不一定就在淮扬,万一撑不住我们也许要北上,也许要渡江。” 余淮书带王二、秦五、郭老四等人出城送陆四的南路军,临行前陆四除建议余淮书组织人手赶紧加固城防外,还给了余淮书一个建议。 这个建议很恶毒,就是让余淮书派人将城外方圆五十里的居民全部强行迁进城中,同时放火烧毁所有的村庄,确保即将到来的明军无法在淮安近郊得到任何粮草补给,并且连个可供他们歇脚睡觉的村庄也没有。 “此事,我会考虑。” 余淮书没有立时表态采纳,看得出这位余先生心有不忍,另外也可能和他一心想要朝廷招安有关。万一真采纳了陆四建议,他余淮书就不是单纯被逼造反这么简单了。 陆四无法强求余淮书按他说的做,也知他心里对官军有幻想,但不管怎么幻想,最终都会破灭。 凡事靠自己。 陆四能给余淮书这些留下的人做的,他都做了,现在他要为自己的真淮军去打拼了。 但让他意外的是,那位被他这几天当骡子使的山阳知县罗吉英竟也要跟他去扬州。 陆四有些奇怪,问他原因。 罗吉英倒也坦诚,直言道:“我不想死在城中。” 陆四不以为然:“余先生是读书人,我虽不在,但余先生也断不会让城中淮军乱来。” 罗吉英摇了摇头,道:“我不是担心这个。” “那你担心什么?”陆四奇怪。 “我担心官军。” 罗的回答耐人寻味。 第八十七章 任重而道远 贼过如梳,兵过如篦。 同淮安城的这些几乎没有踏过省的民夫们相比,身为知县的罗吉英知道得显然更多。 陆四“收留”了罗吉英,他不需要什么牛金星、宋献策,但他确实需要一些会写字的。 一支军队,可不能都是文盲。 不说钱粮分派,物资调运,就说临战记功,总得有人拿笔给记一下。总不能你发黑豆,他发红豆,作为战功证明吧。缴获了多少钱财,也得有人算账吧。 离了读书人,事情还真不好办。 无意中得知这个罗吉英竟是广东人时,陆四有些惊讶,因为这位罗知县说话并不带任何粤语成份,一口地道的官话。 明朝官话就是淮扬方言,在明朝的行政版图内,凤阳虽然有中都,有总督,但也属于淮扬片区。 淮左,淮右。 此事说明不管哪朝哪代,想要当官,官方语言都得标准。 “且跟着我,打下扬州城后,你是去是留,自便。无事便在船上呆着,有事我会使人叫你。” 陆四可不信知县老爷从他身上看出了王霸之气,暂时也没有同旧官僚“合流”的意思,因此丝毫没有礼贤下士,表现出“我志在天下”的某种没来由的豪气,让人知县为他这淮扬大贼效犬马之劳的念头。 就是你先干,不干了说一声,滚蛋。 简单,直接。 罗吉英点了点头,并没有在内心深处感受到某种失望。 他就是不想死在淮安城中,他很清楚官军真的四面来围淮军这支贼寇,破城之后又真如北方那般行事,那他这个知县就定死无疑。 杀人灭口。 他是孤身一人来淮安上任的,其妻儿仍在广东老家,任职还不满一年,尚未有时间在这淮安城纳个小妾,因此倒也是说走就走,没有任何牵绊。 明朝任官有一原则,就是本省人不得任本省官,因此淮扬地区的主官全是外省调来。 在运河码头,陆四叫来了那些愿意随他南下打扬州的河工首领们,让各家出100人随他行动,其余人都上船跟漕队走。 陆四给这些首领挑人的条件是能吃苦,不叫累,敢拼命。 “陆兄弟是看不起我们吗?大伙能跟你来,便是敢豁出去的,真要是怕死,我们又何必跟着你?” 射阳湖苏六觉得陆四这是看不起他们,表示他手下700人个个都符合条件,选都不用选。 其他人也有同感。 “你瞎叫乎什么?陆兄弟让咱们挑人肯定有用意,大伙既然愿意跟陆兄弟走,就听他的,哪这么多废话!...你是头领还是陆兄弟是头领?” 花袄男左潘安很是不满苏六对陆四权威的“质疑”,哼了一声便从人群中挤出去,不一会就带着自己手下那100人过来了。 “大兄弟,我这边好了!” 说话间,左潘安朝苏六鼻孔上天的哼了一声,显是说看见没,这才是服从命令该有的样子。 苏六没敢说话,不是怕陆四,而是左潘安的样子让他浑身不得劲。 “我不是看不起大伙,只是兵贵神速,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拿下宝应...”陆四解释了一下,大意就是急行军速下宝应的意思。耽搁越久,扬州那边准备就越足。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立时明白过来,当下也不需多解释,一个个都去挑了人来。连同首领在内,一共是800人,看着都是精壮的汉子。 陆四让没挑中的都上船跟漕队走,又让孙武进将制好的绷带发给这些人,并教他们怎么扎绷带。 漕队那边在谢金生的主持下已经开始出发,一艘艘满载粮食的漕船上坐满了人,使得船帮子都快和水面平齐了。 中间有三条船上没有坐人,粮袋也只有其它船上的一半,但上面却各放了一门黑洞洞的大炮。 十几个投降的福建兵臂上套有“炮队”袖章,在新一营淮军士卒的监视下,目无表情望着岸上正在打绷带的“泥腿子”们。 程霖的风字营和广远的新二营都没有上船,已经在队官的组织下沿着河堤列好队。 陆四这边等800人弄好绷带后,便准备下令出发,这时那个花袄男又一次问出让他头疼的问题——到底是什么左,什么是右。 这个问题让陆四有些无语,他发现好像大多数人的确不知道什么是左,什么是右,包括他的淮军。 陆四拿风字营试验过,当他叫风字营都举手时,所有人都将手举了起来。但等他让再举左手时,却是稀稀拉拉。 至于什么向左转,向右转这些陆四以为的常识,在这些人当中根本行不通,你转你的,我转我的,乱七八糟,把陆四先是看得火冒三丈,然后渐渐麻木,最后甚至有想跳运河的念头。 如果说这个时代的人不知道左右常识,那军队是怎么训练的? 左右这个概念并非不存在,人有左右手,朝中有左右丞相,军中有左右将军。可以说,是个人都知道左右。然而,事实是淮军之中大多数人就是不知道左右。 可笑的事实让陆四意识到必须尽快着手制定淮军训练制度,起码要教会这些农民们最基本的常识。 眼下,只能先凑和着。 淮安离宝应县城有一百多里路,轻装前进,按每日步行40里左右速度,得两天后。如果是坐船走更慢,最少得三天。 让各家首领各挑100人行动,便是要急行军,以最快速度杀到宝应城下。 淮扬两座府城都没什么兵马,下面县城更是没兵。 陆四老家盐城县就没有驻军,只有新兴场和西溪场两个巡检司。因此只要淮军能快速抵达宝应县城,破城根本没有问题。 随着陆四一声令下,淮军行动了,急行军这个概念陆四也只是草草说了下,他以为众人都知道怎么做,哪想落实下去后却成了一个“快”字。 结果便是包括风字营、新二营在内所有人都撒脚窝子往南边跑,起初跑得很快,把运河上的漕队一下甩得老远,没一会队伍就奔出去十几里,可随后队伍渐渐的就开始拉稀了。 越走越慢,有的人跑不动索性就不跑,往河堤边树下一坐,累得上气不喘下气。 本来还前后紧连的队伍也松散一塌糊涂,一些地段后面的人离前面的人怕有一里地。 这时候要是有支官军杀出来,那就是真正的棍打七寸了。 陆四能说什么,只能说无组织,无纪律,无训练,以及他太无知。 任重而道远。 要将淮军打造成强军,可不是仅凭前世军训的几个印象就能做到的。 为了防止队伍再拉稀下去,陆四只能下令在清江埔稍作休息,然后把营官和首领们召过来,告诉他们接下来正常行军。前后距离绝对不能超过半里,队官必须和其队行动,哨官也必须和其哨行动。 不如此调整的话,三千来人能拖成十几里长的队伍。 清江埔被乱军洗劫过,镇子里的居民几乎都不见踪影。 望着可以后苏州园林相媲美的一些大宅正在冒烟,陆四心中有所触动,尔后却是吩咐孙武进带一队人将镇子里没有烧毁的建筑,管他是民居还是大户的园林,统统焚毁。 他必须这么做,因为清江埔是淮右官军渡过运河直达淮安城的必经之地。 第八十八章 我们有大炮 宝应县名,为历朝历代最稀罕,因这县名乃是年号。 史载大唐肃宗年间,宝应县有“八宝”祥瑞进京,肃宗大喜,遂改年号为宝应元年,又将那宝应原名安宜改为宝应县名,沿袭至今。 只是,在扬州府所辖诸州县中,这宝应县却是个下等县,不归扬州府直辖,而归高邮州管。 现任知县钱哲祖籍山东登州,与那嘉靖年间的抗倭英雄戚继光算是同乡。其是崇祯八年的二甲进士,名次还很靠前。 吏部选官任官制度,二甲进士名次靠前者多能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前程远大不可限量。 然钱哲却没被选为庶吉士,而是直接被吏部发到宝应这个下等县任知县。不出意外的话,钱哲终其一生能为一府之尊便算到头了,与那庶吉士能为大学士入主中枢是天壤之别。 原因在于钱哲有个座师叫温体仁。 如今距温体仁病死已过六年,温体仁的政敌周延儒也在四月因清军入关,假传捷报蒙骗皇帝,被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告发弹劾,皇帝大怒下诏勒令周延儒自尽并抄家。 只是,京中的风云变幻对于近乎被“发配”的钱知县命运毫无影响,他早已被遗忘在宝应这个下等县。 今年是钱哲上任的第七年,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宝应任上几年,因为有的人两年就会调地方,有的人十三年也不会挪窝。 既无人脉,家里又无钱财的钱哲只能认命,与大多数被“下放”的官员一样,他这知县也是没什么进取心,每日跟庙里撞钟和尚差不多,只求无事。 最近唯一的大事就是府里让征发民夫挑河的事,这种事钱哲肯定懒得自己办,下面的人去办就是。其它琐事也多由师爷宋公负责。 宋公就叫宋公。 这日冷得很,衙门打上午就没事,钱知县用过午饭便去书房画画。这几年他别的本事倒没有,于这书画上面却是领悟许多。画得也着实不错,宝应城中知县老爷画作十分抢手,士绅皆以能得县尊一画为荣。 因知道县尊作画时受不得惊扰,所以衙门里也是一片冷清,只不知哪来的乌鸦在房顶老是叫唤,搅得县尊好不烦恼。 师爷宋公叫两衙役去撵,拿石子去砸,可等衙役们前脚走,后脚那乌鸦又飞来,“呱呱”的叫得真是让人烦得很。 “罢了,” 钱知县没了作画的劲头,叫人泡了茶来靠窗坐下,静静想着事。 现在北方大乱,塘报虽然没断,上面刊发的消息却是越来越严重,种种迹象看起来似乎这大明朝真的要完蛋。 别的不说,就说四五月间他老家登州叫清军横扫,如入无人之境,那清军更是打到了北边的海州,单从这点来看,这大明朝怎么都像个王朝末年的样子。更休提闯贼已然成势,号新顺王,拥百万大军,俨然和大明朝分庭抗礼了。 到时候,万一北边的贼军打过来,他钱知县就得考虑是为大明朝殉节,还是改换门头了。 如何决择,真是艰难。 虽然怕死,虽然仕途不顺,但大明朝总是取了他为进士,给了他一县父母的差事,就这么降了贼人,实在是说不过去,也枉负圣贤教诲。 正发呆时,却听衙前有喧哗声传来,似有人在叫嚷什么。钱知县顿时不悦,在窗边叫人去看看何事。 ......... 衙前那边,窝在门房里闲聊的几个衙差早被惊动,本以为是哪个不懂规矩的乡民来告状,正要喝斥却见那冲进来的竟是户房的林书办。再见这林书办竟是满身血污,像是受了伤,不由都是吃了一惊。 师爷宋公也赶了过来,先是乌鸦,后是刁民,这不是存心叫县尊不清净么! 结果也是与衙差们一样都叫林书办满身是血的样子惊住,失声道:“出什么事了,怎弄成这样?” 林书办却是顾不得跟宋公说,直急得嚷嚷:“快扶我去见县尊,出事了,出大事了!” “啊?” 宋公一惊,知道不好,赶紧扶着林书办去见县尊。 “县尊,不好了,出大事了!”一见到钱知县,林书办就喊了起来:“反了,都反了!” “什么反了?” 钱知县和扶着林书办的宋公都是一头雾水。 “是,是河工反了!” 林书办强忍着伤口的疼痛,将那运河工地民夫造反的事给说了出来。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反了!” 钱知县吓得一惊而起,宋公也是一脸惊色。 林书办捂着胸口道:“三天,三天前的事!” 三天前的事,现在才来报? 钱知县只觉一阵头晕,失手将茶碗打碎在地,尔后指着林书办就骂了起来:“出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早来报!” “县尊,那河工造反事出突然,监河兵胡乱杀人,根本不问我等是何人,我能侥幸逃得性命回来报讯已是万难...” 林书办心中委屈,自己可是受了伤的,这一路你县太爷知道我吃了多大苦头么! 钱知县也意识到自己不能怪林书办,忙问:“就你一人回来,江兵房呢?” “江兵房叫官兵杀了,” 一想到江兵房的脑袋就掉在自己躲的地方不远处,林书办的心就颤。 “死了?” 钱知县脑袋一片空白,险些站立不住,半响才开口:“有多少河工造反,府里可曾调兵镇压?” “府里?” 林书办迟疑了一下,有些不确定道:“当时那些造反的河工嚷着去打淮安城,监河兵敌不过他们散了,这会我估摸着府里怕也乱了,弄不好...怕是淮安城都叫河工给占了。” “这?...” 钱知县倒吸一口凉气,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宋公也震惊,却比幕主镇定许多,忙问林书办是宝应的河工反了,还是那去挑泥的河工都反了。 “具体多少河工反了,我也不知,但怕大半都反了...”林书办支撑不住,坐在椅子上,一手扶着桌子。 宋公见状,赶紧跟幕主道:“县尊,当务之急是赶紧向州里、府里报讯,另外马上关闭城门,防那造反的河工打进城来啊!” 叫宋师爷这么一提醒,钱知县这才反应过来,当下就派人向高邮州府、高邮卫、扬州府十万火急报讯,同时叫人去将黄县丞、和郭典吏叫来。 黄县丞和郭典吏也是叫河工造反的消息惊得不轻,当下商议了下,由郭典吏组织衙门人手立即关闭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城。 同时,又请钱知县出面召集城中士绅大户,告知河工造反一事,让各家动员青壮守城,不出人就出钱,总之无论如何也要把城给守住。黄县丞更提醒陆知县得派人往淮安方向打探,好晓得反贼动向,以便应对。 如此两日,宝应城中可以说是鸡飞狗跳,有士绅在得知河工造反后竟是摆出身份,逼得县衙的人放他们连夜出城往扬州府而去。 郭典吏力主不可放人离去,否则若大户皆走,城内还有谁愿意出人出力守城。 黄县丞也认为县衙当强硬,使城中士绅百姓同心协力。钱知县一想也是,便以县尊强压那些想要出城逃难的士绅大户,如此才使城中没有出现大逃难的混乱。 第三日,正当宝应城中人人忐忑,不知河工反贼是否会来攻打县城时,城外却来了一人,径直叫门说他是来和城中谈判的。 守城的郭典吏不敢开门,一边让人给县太爷报讯,一边叫人放绳子提吊篮将这人拽上城,再一看,郭典吏只觉眼瞎。 竟是个穿着女人花袄,脸上还涂有粉脂的壮汉。 那壮汉丝毫不理会城上众人看他的异样、困惑、鄙夷的目光,只两手往腰上一叉,喊了一声:“谁是县太爷?” 县太爷不在,没人理他。 壮汉也不在乎,自顾自的又喊道:“我呐淮军南路军前锋大将左潘安,奉我家陆首领之令来通知你们一声,我淮军已抵宝应城下,限你们半个时辰内开门,否则,这城中当官的,当吏的,有钱的,有功名的,嗯,都屠了!” 说完,想了想,又道:“就是这么个意思,你们听懂了没有?...不要想着不投降,没用的,我们有大炮!” 第八十九章 打的什么鸟炮 人,都是爱美的。 人,也不能因为别人的外在而有所轻慢。 宝应城外,陆四重新认识了让他几次产生要把此人沉河的花袄男左大柱子。 当陆四紧赶慢赶带领淮军赶到宝应城下时,他们还是慢了一步。早已收到河工造反消息的宝应知县钱哲已然关闭城门,并动员城中百姓上城助守。这使得陆四奇袭计划落空。 望着城门紧闭的宝应城,陆四稍做沉吟,决定先派人入城劝降。 这个入城劝降的人一定要胆大的,因为谁也不敢保证城里不会把这个劝降的人一刀砍了。 这可不是两国交兵,而是反贼和官府。 让陆四没想到的是,缠了他一路的花袄男左潘安竟主动站出来说他愿意进城劝降,但是陆四必须给他一个威风的名头。 最后,左潘安为自己争取了一个淮军南路军先锋将的名头,这个名头还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对此名头,陆四当时是沉默的,如果左潘安不幸被杀,陆四不介意启动“追授”程序。 其实,陆四真不想让左潘安去,因为他的外在实在是...基本上会让城里人以为淮军是草台班子的感觉。 这样对于劝降有负分作用。 然而,架不住左潘安一争再争,甚至最后还哭哭啼啼起来,忍无可忍的陆四,最终妥协了。 在松口答应的那刻,他的脑海中只有个念头——这家伙最好城里人砍了,免得浪费麻袋。 “诸位,我左潘安去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 花袄男昂首挺胸,浑不将生死放在心上的样子不仅让陆四迷茫,也让一边的程霖、广远他们都为之侧目,纷纷反思他们是不是看走了眼,那件花袄里面藏着的是一颗真正的、勇敢的男人之心。 在逐一与众人抱拳之后,左潘安走到陆四面前,轻声说了一句:“大兄弟,我要是死了,你一定要记住我...我是沐阳的左大柱子。” 陆四肃然起敬,对自己先前的念头深感惭愧。 或许,人家左大柱子就是个单纯爱美,并且渴望得到同性赞美的人,绝不是他想象的让人总是浑身不得劲的那种。 所以,是他陆文宗草率了,也肤浅了。 狗眼看人低了。 宝应城中没有兵,这一点早从沈瞎子等宝应人口中证实了,陆四之所以让人去劝降,只是单纯的想减少淮军的伤亡。另外,兵法上不是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最精绝处么。 然而,宝应城选择顽抗,他们没有杀掉跟戏子似的左潘安,而是放他回来给陆四带了一句话——“全城军民宁死不降贼!” 这下子陆四也没什么好说的,当下命令淮军全部开到淮安城下,列成几个方阵,以此向城上展示淮军的“强大”。 果然,发现那个唱戏说的淮军真的有这么多人,城里的人都慌了,钱知县等人面色也开始凝重起来。 郭典吏已经动员再动员,黄县丞更是派人在城中宣扬淮军是河工反贼,入城后要屠城,到时鸡犬不留,男女老少一个不得活。 在他们的欺骗和恐吓下,城中百姓不得不组织青壮上城助守,使得城头可用人手添了一千多人。 “县尊不必担心,贼人虽众,但却是乌合之众,且缺乏克我城墙器械,只要我等上下齐心,贼人奈我不得必远遁。” 郭典吏虽也是头次遇上贼人攻城这事,惊慌之余还是很沉得住气的,他认为贼人在城外摆出架势,目的就是恐吓城中。 陆四这边也没有下令立即攻城,他在等大炮。 宝应是县城,无论是城墙高度还是厚度都不及淮安府城,所以陆四想用那三门大炮轰上一轰,看看能不能把宝应的城墙直接炸塌掉。 下午的时候,漕队赶到了,新一营和漕工们费力的将大炮抬到了岸上,然后拖到宝应城下。 陆四也等的有些着急,炮一来便让炮队马上轰城。 十几个福建兵炮手忙七手八脚开始搬泥袋压实炮座,继而开始装填火药,往膛中塞入实心铁球,点火之后“轰”的一声,不但将附近的淮军吓了一跳,也让宝应城内的人也吓了一跳。 “贼人真有炮?” 师爷宋公面色疾变。 钱知县等人脸色也是极度难看,虽然远远看去贼人摆出来的大炮只有三门,但对宝应城而言,这三门大炮有很大的威胁,毕竟宝应城墙已有百年未修了。 “打的什么吊炮!” 沈瞎子见炮弹打出去后,城里一点反应也没有,气得骂了一句。 陆四沉得住气,他知道这是炮队的福建兵在试射。此时那十来个福建兵正对着城上比划,又有人半蹲朝炮膛上瞄来瞄去,不一会这帮人就重新调整了炮口。 一声令下,三门大炮同时向宝应城墙砸去。 结果,三发一发未中,全部越过城头以弧线掉入城中。 “什么破玩意,早知道这么没用,就不带来了,光搬运就累死人。”广远也是直摇头。 “再打不中,就把你们都砍了!” 程霖恶狠狠的威逼福建兵,他以为是这帮福建兵故意打不中。 福建兵们个个吓得脸发白,却谁也不敢说什么,只聚一起又比划起来。不一会,又是三发,两颗同样落空,一颗却“砰”的一声砸在了城垛上,把砖墙砸得稀巴烂。 这颗砸在城垛上的炮弹虽然没有给城上的人造成任何伤亡,但却极大的打击了他们的士气。那些被匆匆拉上城的青壮更是吓得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在城头上乱跑。 离被砸中城垛较近处的青壮只觉得城池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倒塌。 “轰”的一声,又是一颗铁球落下。一面女墙被炸出了一个缺口,一个捕快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下,就倒在地上,血肉模糊,细细看去,赫然发现,那名捕快的下肢不知到了何处,肠子滚落出来,被碎石压着,情景格外的可怖。 黄县丞躲在城垛后面,腿肚子终是哆嗦起来。 死人,永远是可怕的。 第九十章 进扬州,过大年 县丞怕的哆嗦,那百姓就更哆嗦了。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轮人“啊啊”的乱叫,跟失了魂似的双手拼命擦脸,原是那中炮毙命捕快的血溅了他一脸。 如果是猪血羊血,年轻人绝会不会如此抓狂,只因是人血。 边上几个青壮抱头蹲在墙角,生生的把头硬抵着冰令的城砖,唯恐一扭头就看到那具没了下半身的尸体,以及那些肚中流出的脏器。其中一个更是不住的往外吐着,不停的吐,干呕,最后嘴里出来的都泛绿了。可即便如此,他的胃子还是翻腾,好像突然间缩小了一大半,又难受又疼。 师爷宋公离得不远,先是瞧着黄县丞怎么瘫坐在地一动不动还有些奇怪,等看到黄县丞旁边那捕快模样,心也跟被用剪刀刺了般一下揪了起来,尔后扭头就往城下跑。 “都趴下,都趴下!” 郭典吏平日管着县里缉捕事,虽不入流也是吏部铨选的“命官”,加之与其打交道的都是三教九流,所以论起胆识来比钱知县和黄县丞这两个单纯的“儒官”要强,眼见贼人炮子能打到城墙上,守城的又胡乱跑,急得扯嗓子直喊。 看到面前县牢狱卒小陆跟痴子一样直往前奔,郭典吏二话不说上前一把拽住然后将人按倒在地,“叭叭”就是两耳光。 “跑什么,我喊的没听见吗!”郭典吏凶起来的样子也吓人。 小陆被吓着了,喃喃道:“四爷,我...” 典吏在县中位居第四把交椅,所以百姓又有叫“捕廉老爷”的,或直接喊“司爷”,久而久之便成了“四爷”。 “给我老实呆着,等会贼人要是攀城,给我拿刀朝他们手剁!” 郭典吏拿起小陆手中的腰刀塞在了他手中。起身见城上那帮征召的青壮还是在乱跑,当真是急火攻心,嗓子都喊哑了却顾不得喘口气。 他清楚,要是压不住城上的人,贼人一旦攻城攀上来,那他们这些当官的就得全完蛋。 贼人使者可是说的明白,不投降破城后当官者屠,当吏者屠,有功名者屠,有钱者屠啊! “县尊在哪,县尊在哪!” 郭典吏在城上东头奔到西头,好不容易把人群约束下来,却怎么也找不到钱知县。 ....... “他娘的,这几炮打得好,打得妙,早应这么打了!” 宝应沈瞎子一边捂耳朵,一边咧嘴直笑。刚才连续打了几次炮,震得他耳膜子都嗡嗡的,但就是带劲! “就用这准劲狠生打,叫城上狗娘养的都不敢动弹!” 程霖头一次对福建兵们感到满意,也终是晓得陆文宗为什么一定要把淮安西城那三门炮带着了。 可惜,就三门,要是有三十门,三百门多好! 炮多了,攻城也好,野战也好,几百门炮呼拉一下开火,还不炸得敌人鬼哭狼嚎! 不远处的陆四可不知道新兴场卖油郎竟然萌生了“大炮兵主义”的后现代理念,他现在比较关心靠这三门炮到底能不能砸塌宝应城墙。 之所以是“砸”而不是炸,便是因为淮军这三门炮用的实心铁弹缘故。 “打得好!” 眼见自家大炮声势正威,打得城上守军都不敢探头,隐约还能听见哭喊声,淮军上下自然响起震天欢呼声。 “老爷,这大炮还挺有用,等打下扬州城我再去弄几门来!” 广远这孩子也是忍不住赞叹,刚才那一炮炸掉的城砖,叫他拿锤子砸半月都未必砸得掉。 “陆兄弟,要是炮子能把城墙轰塌,给这帮福建兵记大功!”谢金生的新一营主力留在运河监督漕队,他只带了旗牌兵过来观战。 城墙到底叫炮子打成什么样,淮军上下其实看不清,陆四倒想弄个千里镜,可那玩意搜遍整个淮安城都找不到。 据孙武进说,明军中能配千里镜的,至少得副将以上,监河军的参将吴高就没有。 “大兄弟,等会要是破了城,是真的要把当官的和有钱的都杀了吗?” 左潘安奇迹般的换了件棉袄,不是花的,而是大红的,穿在身上更加亮瞎陆四的眼睛。 若不是念在这家伙敢进城劝降,并且在众家头领中有高度的“政治”觉悟,始终团结在以“陆四为首的造反集团”周围,并为众人做出积极表率,陆四断然是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的。 因为,他一旦接了话茬,这左大柱子就跟捡到宝似的要缠他几十句,让人烦不胜烦。 陆四沉思了一会,淡淡道:“咱们是造反,造反还有不算数的?” “噢,那就都杀了,谁叫他们不听大兄弟的。” 左潘安理解透彻,且深以为然。正想问大兄弟他刚换的红袄和花袄比哪个更好看时,耳畔突然沉寂了下来。 “炮昨停了?” 左潘安纳闷的朝炮队看去。 陆四也奇怪,示意孙武进去问问怎么回事。 那边程霖已经跑到炮队问了,为首的那个福建兵炮手小声说他们带来的药子全打光了。 程霖一听气得暴跳如雷,拽住那个为首的福建兵便骂道:“咱们带了那么多药子来,怎么会全打光了呢!” 跑过来的宝应沈瞎子一听没药子了,也是又气又恼,这么多弟兄就指着大炮发威把城墙轰塌,这节骨眼你告诉老子没药子了! 越想越气的沈瞎子竟是把手中从官兵抢来的刀架在了那福建兵脖子上,恶狠狠道:“定是你们这帮狗官兵不想帮咱们破城,故意把药子弄没了!” 那福建兵吓得面无血色,其他福建兵也骇得呆着在那不敢说话。 “好汉饶命,小的们哪敢把药子弄没,是真的没多少药子。好汉要是不信,可以自己看...” 那福建兵朝几个空荡荡的箱子一指,里面原先都是装满药子和铁弹,现在却是什么也没有。 “他娘的!” 沈瞎子一脚将那福建兵踢倒在地,朝城上看看,又朝不能打的大炮看看,突然把心一横,朝不远处正朝这边看的陆四喊了一声:“陆头领,炮打不得了,就让我们弟兄们上吧,早点拿下这县城,大伙可指着进扬州过大年呢!” “沈瞎子,怎么上?”大红男左潘安嘿了一声。 “能怎么上,便当是个娘们,强上呗!” 沈瞎子说话间朝手掌心吐了口唾沫,“吊大个城,咱八百人还拿不下怎的!” 第九十一章 干了?干了! “大伙都是自愿南下打扬州城的,打仗肯定会死人,不死人打的吊仗?行了,多余的话我沈瞎子就不说了,就讲一句!” 沈瞎子一指身后的宝应城墙,“怎么说呢,就是头可断,血可流,但绝不能叫陆头领和其他弟兄们瞧不起咱们!” 话音刚落,大红袄左潘安就唱和了一声:“有孬种的现在就出来,省得等会到了城下哭爹喊娘活丢丑的!” “沈瞎子这话在理,人怂叫人欺,咱们这些人是后入的淮安城,要说实话,人先加入淮军的是亲娘养的,我们这帮人属后娘养的。要想当亲娘养的,咱们后娘养的就得拼命。 打宝应也好,打高邮也好,打扬州城也好,咱们都得提脑袋上,要不然光看着人家拼命,咱们就跟着凑个热闹?人家吃香喝辣,我们在边上干看?” 说话的是富安陈大江,此人早年在西溪巡检司干过几年杂兵,算是淮军中除陆四和降兵外唯一一个晓得点当兵是昨回事的人。 “道理大伙都知道,你们就别废话了,是骡子是马,等会城下见真章!” “那就咱们这帮人先比一下,看谁先上城!” “......” 其余几个头领陆续表态,道理就那么回事,想要真正融入这支淮军的南路军,叫那个年轻的陆头领看重他们,这会就得表现表现。 人群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动。 这帮人能被各家头领从队伍中选出来,就已经说明问题。现在欠缺的不过是组织和训练而矣。 陆四在边上低声问程霖:“这沈大富之前干什么的?” “好像是扶重抬棺的,有一把力气。”程霖顿了顿,又补了句,“跟夏兄弟在乡差不多吧。” “噢。” 陆四点了点头,他以为沈瞎子在家是干杀猪买卖,不然哪来一身杀气的,没想和夏大军一样都是给人抬棺的。抬棺在淮扬这片又叫“扶重”,没有力气干不了这活。 “陆兄弟,这帮人能成?还是我带风字营主攻,叫他们助攻吧。” 沈瞎子那帮人没怎么跟官军打过,更是头回攻城,程霖有些怀疑他们拿不下。别看是吊大的城,可怎么也是座县城,哪这么轻松就能叫攻下。 他风字营大半人都是全程跟官军干过,队官哨官也有不少人跟陆四夺过淮安城,论战斗力肯定要比沈瞎子他们强。为防万一,程霖还是建议由他来主攻,争取一鼓作气拿下这吊大的城。 陆四也不敢犯险,沈瞎子他们要是攻不下,损失的不仅是他们的人,也会连带着打击淮军士气,更叫城内壮了胆气。这回,他总不能再让人装什么南都三大营吧。 犹豫再三,便准备叫来沈瞎子和左潘安等人与他们委婉说,不想沈瞎子他们却找了过来跟陆四提了个要求,就是给他们弄些酒来。 “你们要酒干什么?”陆广远好奇的问了句。 程霖和谢金生他们也是奇怪。 “这位小兄弟不要问那么多,我听说船上有酒,就不知陆头领舍得不舍得?” 沈瞎子说话大大咧咧的,还真跟同行夏大军差不多。 漕队有几条船的确装了不少酒,都是陆四在淮安城中搜集的,目的不是用来喝,而是备着给伤员消毒用的。 “大兄弟,你不会这么抠吧?我们可是要给你卖命的。”左潘安狐疑的望着他眼中的大兄弟,要是对方真有什么为难,那会让他很失望的。 陆四笑了笑,转身吩咐谢金生:“谢兄弟,你派人去取一百坛酒来。” 谢金生点了点头便过去安排此事。 “多谢陆头领!” 富安陈大江并不似左潘安那般对陆四有近乎盲目的“崇拜”,可能与陆四太年轻有关。 运河离得不远,谢金生的人很快就将一百坛酒运了过来,还不忘从船上拿了几百只大碗来。 “开了吧!” 沈瞎子跟自己手下的人喊了声,立时有人过来将那些酒坛上的封泥扒了,坛口打开那刻,立时酒香味四溢。 “分碗!” “倒酒!” 几个头领相互配合得很有默契,根本不需陆四这边安排。 “大伙都有了吧!”陈大江喊了一声。 “有了!” 八百人齐致呼了一声,远处宝应城上刚刚被郭典史从城下劝上城的钱知县听了又是本能的一颤,然后趴城垛上朝淮军这边小心翼翼的看,见一帮人端着个大碗在那,不由诧异这是做什么。 沈瞎子等头领们聚一起低语几句后,就由沈瞎子出面将酒碗端起,朝人群喝了一声:“弟兄们,请酒!” 又喝:“请了这碗酒,是生还是死,就全他娘的看个人运气,没啥后悔药了!” “哪来的废话,干了就是!” 人群中一个穿灰袄的汉子不等前面的沈瞎子发话,就把手中大碗酒一饮而尽。 “干了!” 众人也是如牛饮水般将大碗酒喝得干净,碗朝地上一扔,齐致看向宝应城墙。 陆四知道这帮人要酒做什么了,要说好听点就是上阵酒,说难听点就是壮胆。 同时也意识到沈瞎子他们真是想独自拿下宝应城,好在他这陆头领面前有个表现,不做后娘养的。 此时,根本容不得陆四阻止。 索性,陆四也豁出去,让程霖将准备好的云梯交给沈瞎子他们。 “那就不等了?” 沈瞎子朝其余几个头领看了眼。 “干吧。” 陈大江将大刀拔了出来。 “慢着!” 在众人疑惑目光中,左潘安将自己身上的大红袄脱了下来,然后又将里面的上衣全脱了,赤着上身,单手持刀,胸口满是黑毛,在寒风中一起一伏。 “趁着酒劲,暖和,干他们个吊!” 左潘安拍了拍肚皮,朝城上呸了一口。 “干了!” 先是左潘安自己那一百人把上衣脱个精光,继而是其余各队人也脱了个精光。 寒风中,八百赤条大汉,气势汹汹。 “杀!” 沈瞎子大刀朝天一指,后面人群立时轰的一声:“杀!” 凶悍异常,竟没一人有半点怯惧的。 好酒! 陆四觉着味道不对,眼前这场景很像他前世看过的一部电影。在那部电影中,反动派的军队就是喝了酒之后脱光上衣,提着大刀片向革命队伍扑去。 明明意识不对,陆四却抬步向前朝攻城的八百赤条汉子们喝了一声:“先下城者,除平民,皆可抢!” 第九十二章 破城 望着那八百赤条大汉扛着云梯,顶着铁锅在严寒中无所畏惧扑向宝应城墙,广远那孩子既是佩服这些人,同时又为城中即将到来的一幕感到不忍。 除平民,皆可抢。 老叔六字命令一下,一旦破城,城中必死人无数。 广远最近不断接受老叔给他灌输的理念,但当这些理念转变为严酷的事实后,这孩子的内心依然纠结。 陆四就是知道这孩子本性善良,所以一次次耐心的教导于他。 指着那些正在攻城的八百汉子,陆四沉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我叔侄也好,他们这些人也好,大伙本是老老实实种地的,怎么就一下成了淮军,要杀人,要攻城掠地呢?” 广远想也没想便脱口道:“官兵逼的。” “不错,是官兵逼的。大伙本心从来没想过造反,可既然官兵把咱们逼反了,逼得咱们抱了团成了淮军,那咱们就只有铁了心的干到底。不止咱们叔侄俩要拼命,大伙都要拼命,但咱们拼命咱们自己知道为什么要拼,而有的人就要拿足够的好处让他们去拼命。” 说到这,陆四意味深长的看了眼侄子:“要不然人家一开始可能跟咱们一样也不怕死、听咱们的,一次可以,两次,三次呢?...咱们淮军就打这一仗?将来的路还很长,我们还有好多仗要打,要死好多人,怎么才能让淮军上下一次次听咱们的去拼命?夸几句,赞一声好汉子?” 广远先是点了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他真不太懂。 “要有好处。” 陆四朝竖耳偷听自己说话的孙武进瞥了一眼,吓得对方赶紧把头扭到一边,假装正凝神看那帮光身子的家伙们攻城。 “没有好处给人家,谁跟咱们干?老爷我可不想哪一天一觉醒来,我们淮军散了个干净,就剩你我叔侄。” 说话间,陆四也朝城墙投去了视线,沈瞎子他们已经带队抵近距城墙不到百丈距离。 宝应城内没有驻军,谈不上有什么守城武器,那些捕快衙差连弓弩都没有。 弓弩和铠甲这些是明朝严禁地方私藏的,因此城内能够使用的防守武器近乎为零,顶多就是弄些砖头、长棍抵御。长刀估计没有,顶多就是捕快的腰刀。 故而,陆四没有让风字营将在淮安缴获的挨牌(盾牌)匀一些给沈瞎子他们,就给了他们一百口铁锅。 抵挡砖块,铁锅可比挨牌强得多。 城上在发现淮军攻城后显得很惊讶,铜锣乱敲,时不时能看到有人从垛口朝外面望。 “好处?” 广远似懂非懂。 “人活世上,无欲无求者绝无仅有,大凡是人都想让自己过得好。一个从前一无所有,食不果腹的人在知道勇敢卖命之后,就可以得到女人、房子、粮食、牲畜、土地、金银、地位等等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你说他是否愿意放手一搏?” 陆四说话这句时,攻城队伍中头领们已经将刀挥起,那个左潘安更是用刀把子在铁锅上猛敲,不知是为自己壮胆还是想压过城头的铜锣声。 “唔...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广远难得的想到了句陆四觉得很有文化的句子来。 陆四点了点头:“不止宝应一处,进了扬州我们也要如此做,要保证跟着我们的人都有好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听着跟土匪似的,但你要知道,这个法子是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也是最能让我淮军上下同心的,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改变自身的命运,改变时代的车轮...” 陆四突然闭口不语。 “嗯?” 广远被老叔最后的那句话搞得一头雾水,什么是时代的车轮? 老叔望着宝应城的样子,很有点高深莫测。 陆四不是高深莫测,他只是不能将几个月后要发生的事情告诉侄子。 淮军必须马上壮大,否则中华大地必将遍地腥膻! 壮大的办法也简单——让手下的人愿意跟你走,愿意跟你干。 大明将亡,鞑虏将至,陆四要快,淮军也要快! 快得让人无法喘息,快得让人根本没有任何考虑的机会,快刀斩乱麻。 若不奋力一搏,他上冈陆文宗何以对得住身体中所流淌之血液! 机会,陆四给过,可城里没有给他机会。 那就只有攻城,只有说话算话,哪怕会死很多人。 如果这样做违了天和,上天会惩罚,陆四但请上天罚他一人,而怜他及这中华大地将为亡国之奴的汉人之心。 上苍,到底有没有? 陆四抬头看天,他真不知道,自他来到这个时代的那刻,他敬鬼神,但绝不畏鬼神。 “攀城了!” 孙武进激动的喊了一声。 随着这一声喊,陆四猛的睁开双目,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今日便让这宝应城中的士绅富户之血向淮扬大地、向大江南北宣告他陆文宗的崛起! 是螳螂挡车,还是力挽狂澜; 是逆势而为,还是顺天应人; 就全他娘逼的干了再说吧! .......... “快扔砖块,快啊!” 宝应城上,郭典史的嗓子真的哑了,以致他的声音根本发不出。还好,他这个“四爷”能起带头作用,为了不让贼人顺利从云梯上攀上来,他将一块块青砖往下面砸去。 可下面除了传来砖块砸锅的清脆声,跟蚂蚁附城一般的贼人却是丝毫没有畏惧,反而一个个将铁锅顶在头上,一手攀梯,一手执刀的往上涌。 “拿刀砍,拿刀砍啊!” 望着从上百架云梯攀登而上的贼人,望着那些头都不敢露只晓得把砖块往下扔的青壮们,郭典史绝望了。 他虽是管一县缉捕事,但他是个文官,他根本没有杀过人,也没有打过仗。 他试图拿刀将一个头顶铁锅的贼人砍下去,但却没有准头,一刀砍在铁锅上,等他回刀再砍时,那个贼人已经从垛口上翻了下来,翻下同时头顶的那口铁锅“咣当”掉在地上。 “先攀城城,沐阳左潘安!” 赤着上身,满是胸毛的左潘安其实也没杀过人,但他的样子很吓人,那么炸呼一句,竟将周围七八个青壮给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这么好打的?” 程霖望着已经涌上城的攻城队伍,嘴撇了撇,然后抬手下令:“风字营,进城!” 第九十三章 扬州,绝不可重演 陆四也有些“目瞪口呆”,虽然知道宝应城内根本没有多少反抗的力量,但夺城如此轻松也是远出他意料。 他都已经做好起码上百人在攀登云梯过程中坠落的思想准备,然而,从头到尾他都没看到有赤条汉子“啊”的一声跟断线风筝般坠落。 架梯、上梯、爬梯、翻墙... 夺城的过程就是如此轻松简单,甚至还有些可笑。没有任何你死我活的搏斗,也没有哀号惊叫声,激烈程度甚至都比不上乡村的宗族械斗。 守城一方的表现真的是太让陆四无语了,除了刚开始的时候躲在城垛后往下面丢丢石块,就几乎没有任何作为。 如果说有,就是陆四隐约看见有一个人用手中的长棍试图去推倒架在城上的云梯,但推了几次没有推动后,那个人将长棍直接扔了下来,然后就再也没有看见他的身影了。 守城一方的表现可笑至极,攻城一方除了表现出来的勇气值得肯定,其余方面同样可笑至极。 陆四相当无语。 那些已经攀上城的赤条汉子们不知道是酒劲上来了,还是觉得爬上城墙就大事已定,一个个在那兴奋的大喊大叫,根本不去追赶驱逐附近的“敌人”,反而聚在一起趴在城垛上朝下面的人鬼叫乱喊,也不知道喊的啥玩意。 守城一方竟然没有抓住这个机会进行反攻,反而一哄而散,也是让人大跌眼界的很。 陆四不由感慨,难怪历朝历代农民起义初期都能迅速取得“赫赫”战果,因为在初期,他们的敌人比他们更弱小。 只要人数上形成压制,没有驻军的县城于起义军而言,几乎都是不设防的。 真的是胆大,就能上。 ........ 第一个光身子“贼人”翻上城后,城墙上就彻底混成一团了,郭典史虽竭力想组织反抗,把“贼人”们赶下去,可那些衙差和乡民青壮都叫赤条条上城的“贼人”吓坏了,根本不敢抵抗。 再说也实在是没法抵抗,“贼人”拿的是刀,他们拿的是什么? 更何况听说贼人破城之后只杀官绅和大户,那关他们这些人什么事? “贼人进城了,贼人进城了!” 一大帮子青壮将县衙发给他们的木棍丢弃在城上,头也不回的往城下跑,一边跑一边叫喊。 有脑子不灵光的跟无头苍蝇在城中乱跑,灵光的直接拔腿回家,有那心大的更是衣服一脱被子一蒙,天塌下来也跟他无关。 宝应失守,真正定局。 巡检司杂兵出身的富安陈大江上城后,将一帮酒劲上头正在吹牛逼的家伙骂了一通,然后赶紧带人下城将城门打开。 早等得不耐烦的程霖立时带着他的风字营鱼贯进城,有过夺取淮安城经验的风字营入城之后就立时分兵控制全城。 整个破城之战耗时半个时辰,死伤个位数。 守城一方死一人,伤一人。 死者是被炮弹砸塌城墙压断身子的捕快,伤者是下城逃跑时失脚滚落的。 淮军方面死一人,伤两人。 死者是叫一块砖头击中额头当场毙命,伤者却是被自家上城同伴脑袋上掉落的铁锅砸到,属“误伤”。 那铁锅可没东西固定,顶在头上如果动作剧烈肯定会左右偏晃,稍不留神掉落自然会砸到下面的人。 淮安府城那边有推官金某纵身一跃舍身成仕,有知府吴某为国捐躯,宝应县城这边却是无一官吏为大明死节。 哪怕是力主抵抗“四爷”郭典史在陷入穷途末路之后,也没有拔刀抹脖子,而是一个人靠在城墙下的角落,绝望的看着在一面“淮”字军旗下向城中扑去的“贼兵”们。 郭典史最后被几个喝上头的“醉鬼”发现了,这几个家伙见到穿着官服的郭典史,第一时间不是想着将此人生擒去领赏,而是冲上前将郭典史身上洗劫一空,拿着那几颗碎银子晃悠悠的到处找酒铺。造反夺城这等平生从未干过的大事,值得他们找个地方再吹一阵。 这个事实也证明,淮安的酒,好,上头。 黄县丞一直没动,被人架起来拖到城下献给陆头领时,这位黄县丞就好像中风一般,一动不动,目光看着像是痴呆。 “官?” 陆四看了眼就摆了摆手,孙武进二话不说拔刀就给了吓傻的黄县丞一刀。 钱知县及时听取了师爷宋公的建议,那就是趁贼人还没找到他们赶紧乔装混为百姓藏于城中某处,待风波过后贼人松懈再悄悄出城。 然而让钱知县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和宋师爷刚刚乔装好就被几位衙役给抱住了,然后几个衙役合作将知县老爷绑了出去,对着正开过来的一支贼人队伍大叫:“好汉,我们绑了知县!” 钱知县被行刑前有过后悔,不应该听郭典史的,说什么全城军民宁死不降的鬼话。 他哀求过饶命,可没人再给他机会。他认命了,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唯一的遗憾是一帮贼人竟将他历年书画作品不当一回事直接点火烧了。 城中大乱,有了陆四亲口下的命令,“醉鬼”们开始全城洗劫起来。 当然,目标是被允许的那些人。 风字营控制住全城,谁家有功名,谁家是大户,哪些人出资出人支持县衙守城,这些想要核实并不费事。 同那淮安城张士元家一样,入夜后的宝应城中同样伏尸上千,有满门被杀,有只剩妇孺的。 这也不得以为之,除了以此刺激淮军上下跟自己走,敢于拼命,杀光官绅和城中大户也有利于淮军战线的稳定。 否则,留下这些人,淮军主力前脚一走,后脚恐怕就是立马翻天。 李自成的教训还不够深刻么。 成功夺取宝应城也极大鼓舞了南路军的士气,虽然这个士气是建立在宝应城其实“不设防”的前提上,但依旧是淮军真正靠强攻夺取的第一座城池。 宝应就在扬州和淮安的必经之地,对于两地联系有极其重要意义,其境内的射阳湖四通八达,既通扬州,又通盐城,更通淮安,在淮扬这片水乡纵横地区具有极其重要的军事价值。 控制住射阳湖,可以确保淮军运输线的畅通,日后若漕队升级为水军,也能配合陆军作战,如当年南宋韩世忠抗金一般,那么陆四肯定不能放弃宝应城,于是他决定留下一支人马镇守此地,并在射阳湖着手筹备淮军的水军。 如果历史无法改变,淮军始终慢了一步,未来,淮军必将与清军决战于淮扬之地。 扬州,绝不可重演。 第九十四章 侄死叔再死 一夜的“洗劫”没有秩序,又有秩序。 随着宝应城内的官、吏、功名者、富户的逐一被杀,明朝在宝应县城的统治完全宣告瓦解。如果淮军至此撤走,宝应城就将陷入“无政府”状态,因为城中的里正也基本被杀。 “封刀”的命令是第二天下午的时候传下来的,那时已有约六百多具尸首被用马车拉到城外。 其中能称为官者就四人,其余吏者十数人,富户24家,有功名者13人,其中包括去年刚刚考中秀才的某位学子,其余尽皆这些人的男性亲属。 陆四说话绝对算话,他也绝不能食言,哪怕知道有些秀才也被杀了,以及那些必然存在的冤死者。 宝应城上新插的“淮”字大旗在寒风中“呼拉”刮着,大旗不远处有一片血泊,还有没来得及清理的碎砖。 淮字大旗向城中居民宣告朝廷已经和他们没有关系,这座淮扬不起眼的小城现在已经姓了淮,姓了陆。 陆四带着侄子广远在黎明的时候就巡视了全城,宝应很小,叔侄俩在整个县城走了一圈,都没用到半个时辰。城中居民不到四万人,黄册上全县却有丁口三十余万。 百姓喜外不喜城,便是因这宝应乃至整个淮扬地区为“鱼米之乡”的缘故。 “鱼米之乡”的最大好处,就是哪怕官府的苛捐杂税再多,百姓都不会饿死,因为那一条条河流里面有数不尽的鱼虾和水生食物。 如这宝应最出名的莲藕。 “这座城是我们夺取的第二座城,却是我们真正控制的第一座城。怎么才能让这座城完全属于我们淮军,使得城中的百姓都听咱们淮军的话?”宝应城墙上,远眺运河的陆四给侄子出了个考题。 “我们有刀,他们没有,嗯,” 广远想了想,又道:“老爷你又下令杀光那些官绅士户,我们现在说什么他们都要听了。” 广远总算是在老叔的不断教诲下,领悟了一点“造反”精神,而不是简单的拼命精神。 陆四微微点头,消灭在百姓头上的阶层是造反的第一要素。 不过,这只是第一步。 “杀光官绅有钱人,光靠着咱们有刀,百姓就能听咱们的?当初运河工地官兵不同样有刀,为何我们敢于反抗?”陆四继续出题。 “这个?” 广远回答说不反抗就没法活下去,并说因为那时淮军有老叔这个领头人。 “真要还有人不服咱们,那就杀掉他,这样其余人也会听咱们话了。” 陆四问那为何有刀的要逼反百姓呢? “嗯?” 广远脑子有些乱,半响才想起在淮安城吃早饭时老叔曾对他说的话,忙道:“因为现在是乱世。” “乱世也好,太平也好,要叫百姓听咱们的话,绝不能单单用刀,还要用脑。我们淮军不是那些畜生官兵,我们就是官兵屠刀的受害者,所以我们绝不能成为加害者。只有让百姓不挨饿受冻,把他们当人看,他们就不会反咱们,明白吗?不然你杀掉一个领头的,还有别的领头的,天天有人反抗咱们,咱们又如何在这里立足?” 说完,陆四的视线从运河收回,凝神看着侄子,“我要你留在宝应,替老爷我守住这座城。” “啊?我留在这里!” 广远惊住,他可是想都没想过老叔竟然要和他分开。 “你留下来!” 陆四拍了拍侄子的肩膀,沉声道:“你是我侄子,我们一起长大,这座宝应城对于我们淮军十分重要,只有你留下来,你老爷我才放心。” 广远听的有点发懵。 “这对你是一次考验,对我们淮军也是一次考试,怎么才能让城中的居民全力支持我们,你回头给我好生想...不过你要给我记住一点,如果不能得到城内人心,光靠我们淮军是守不住的。” 留侄子广远镇守宝应,是陆四沉思之后的结果。这座城地理和军事意义太过重大,他实在不放心让别人留下来。 除了广远的新二营随他一同驻守宝应城,陆四还给侄子配了一个助手,就是那天在漕院和李士元部叛军厮杀时救了他一命的李思。 李思是山东人,和大部分当兵的大字不识一个不同,这个李思小时候读过四年私塾,其家还是当地的小地主。 崇祯四年孔有德兵变时李思一家被叛军所杀就逃出他一人,后来流落河南以行乞为生,农民军席卷河南时其被从关外过来的左部掳为夫役,不知换了多少上官,最后在千总任万年手下当了个小队长。 任万年被杀后,李思跟着其他败兵向淮军投降。孙武进知他识字,所以在淮军编旗牌队时偷偷将李思招入,没想在漕院一战时竟救了淮军创始人陆文宗。 陆四也是重情义之人,李思救他一命自予以回报,故升他为队官。一路看下来,发现李思这人还算可用,且识字断文,是个比较合适的副手人选,便调他辅佐侄子。 广远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识字。治理一座县城,不识字可不行。 李思的另一个任务就是教广远识字,不求什么秀才水平,但求能看懂书信。 陆四只在宝应城停留了两天便出发向南边的高邮进军,破高邮之后就是扬州城了。 如果高邮那边一切顺利,小年之前绝对能抵达扬州。 “老爷,” 在城门送老叔出发时,广远忍不住叫了一声。 “怎么?” 陆四以为侄子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所以有些不舍。 广远欲言又止。 “害怕?”陆四握了握侄子的手。 广远忙摇头:“我不害怕!” “那?” 陆四疑惑的看着侄子。 广远吞吞吐吐,终道:“老爷,我要是守不住怎么办?” 陆四沉默片刻,平静说道:“那你先死,我和你爷随后再死。” “噢。” 广远点了点头,将双拳紧握,重重对老叔道:“老爷,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守住这里,哪怕死...我这个侄子也先死!” 第九十五章 老子还没下令呢! 侄死叔再死,叔死侄再死,侄死叔死,于这崇祯十六年的腊月寒冬,没有温情,没有暖意,不是誓言,只是亡命徒的心声。 运河畔敲响铜锣那刻,陆四叔侄就已经踏上死亡之路。 现在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在这条死亡之路苦苦求活而矣,没有人知道谁能最终踏过这条死亡之路。 陆四没有时间再手把手的教广远,他必须让广远自己成长。 宝应是磨刀石,也是试金石。 虽然尚不清楚现在有多少明军正向淮安扑来,但用不了多久,肯定会有明军出现在宝应城下。 守住宝应,给扬州的老叔争取时间,是广远这个侄子应尽的本份。 不是阴谋,不是牺牲,不是放弃,而是决心。 崇祯十六年的腊月也真是冷得出奇,还有十几天就春节了,淮扬大地却看不到半点气温回升的预兆,反而越发寒冷。 冷到南进的淮军将士们哪怕都有一身棉袄穿,但若是长时间停留在户外不动,脚丫子便如被挑了筋似的没有任何知觉,手指头也一点也合不上。 即便陆四为了防止冻伤在淮安和宝应搜集了大量猪油,也无法阻止过半将士手脚生冻疮。 站在运河边望着眼前已经冻得很厚的运河,陆四更是眉头深皱,为了取暖,他不时将双手塞进自己脖子,用身体的温暖化开好像冻僵的手。不然,他那双暴露在寒冷空气中的双手就跟不属于他似的。 “冰结得实在太厚,宋庆说上次漕院专门安排船只人手破冰还是正德年间,距今上百年了。” 负责漕队的谢金生看着结冻的运河也是苦恼,谁知道老天爷昨天夜里陡降温,一下把本来只结了薄冰的运河冻得如此结实,使得缺少破冰船只的漕船都被冰封在宝应和高邮交界的界首镇一带。 离此不远有名的高邮湖、射阳湖也是被冰全封。 “陆将军,这次冰灾来得突然,前所未有,真是百年一遇,卑职实在是没有办法...” 被俘并被强迫为淮军组织漕队的原提举清江司主事宋庆心头实在害怕,他担心淮军年轻的首领会将漕船无法南下的怒火发到他身上。 天地良心,他宋庆真的是尽力了,发现运河冰冻严重后,他第一时间就通知了监管他的谢营官,组织漕工开始破冰。 冰层太厚,漕船太多,又哪里能快得了。常常前头刚破开,后头的船跟上来后又结上了冻。 除了运河外,附近的大小支系河流也全部冻得严实,一些地方甚至直接可以车马过河。 “不是百年一遇,是千年一遇。” 陆四将塞在脖子里的双手拿出,重新戴上手套,随手捡了一块砖头狠狠朝河面砸去,砖块发出闷声,冰面除了一点好像夏天冰淇淋的细小碎冰,丝毫没有任何裂缝。 陆四又直接走到冰面上狠狠跺了几脚,甚至大跳了几下,冰面多了几条不规则的裂纹,但依旧没有破裂开。 回到岸上的陆四有些失神,呆呆的站在一棵仍有绿色的柳树下。 陆爷这是怎么了? 孙武进瞧着奇怪,可不敢上前问。 陆四很烦,运河的冰面让他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当年金军攻打宁远时,明朝用于囤积军粮的觉华岛附近海面一夜结冰,使得没有舟船的清军踏冰破岛,数千军民伏尸觉华岛。 如果明年、后年比今年更冷,那是不是说到时候水道纵横对于南下清军而言,根本构不成威胁,甚至起不到迟滞的效果? 答案,是未知的。 陆四有心组建淮军的水军,以利用淮扬之地密集河道阻击南下清军,就跟当年的韩世忠一样,但如果清军选择严冬南下,淮军的水军只怕最大的敌人不是清军,而是冰。 眼前被困阻在运河上的漕队就是最好的说明。 多铎是什么时候南下的? 陆四有些不记得,只记得这位刽子手是两次南下,第一次走到半道被大顺军的怀庆之役惊动,回师北方增援。第二次直抵扬州,时间是几月,他不记得了。 人算不如天算。 陆四摇了摇头,忽的自嘲一笑,扬州城还没拿下,他倒先考虑起后年的事来了。 那种事事被敌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也不是陆四想要的。他振奋起精神,提醒自己只有快,才能将战争的主动权从敌人手中夺过来。 至少,要由他陆文宗决定什么时候打,在哪里打! “先装几船粮食上车,漕队这边继续破冰!” 留下这句话后,陆四带着旗牌队、风字营和那曾在宝应城下上演极其“反动”的一幕的八百汉子继续踏上了南征之路。 走时,陆四给谢金生留了一句话:“有敢跑的,不管什么原因,一律处死。” ......... 高邮有驻军,洪武年明朝便设高邮卫于高邮湖西,当年这是直属南直隶的十二卫之一,也是明朝开国之初防守江淮的重要卫所,所驻皆精兵强将。 然而现在,高邮卫的士卒都是围绕高邮湖种地的农夫,以及湖上打鱼的渔民,全卫可用之兵不过数百。 就这可怜的数百兵也多是各所千户、百户甚至总旗的私兵。说好点是家丁,说难听点是看门护院的打手。 两百多年国运的明朝至今,可用之兵已屈指可数。 也正因为自太祖、成祖之后历代皇帝失去对军队的掌控,导致文官体系坐大,军队无法压制地方,才出现如今卫所这一开国之初所创军制几成摆设的荒唐一幕。 当然,卫所的糜烂也与明太祖希望军队自食其力,不给百姓添麻烦有关。这个想法是好的,军队自己种地,自己解决吃喝问题,百姓那边自然不必再承担军队的开支。可时间久了,没有仗打的话,军队就光会种地,不知道怎么当兵了。 现任高邮卫指挥王洪是钦与世袭之职,其祖上王文端麻城县人,正统年间没于土木堡,天顺年间朝廷追赠。 在出任高邮卫指挥之前,王洪是湖广都司清浪卫正千户,曾参加平播之役,虽只是在后期前往增援,但也算是经过战阵之人。崇祯九年因功调任高邮卫。 湖广那边卫所因为常常需要威摄镇压周边土司,所以虽然也烂,但多少还保持了点战斗力,因此王洪到高邮上任之后以为此地更加富庶,卫所想必要比湖广那边强悍些。 哪知道,整个高邮卫还不及湖广那边一个千户所。 接到宝应知县钱哲的求援后,王洪知事态不小,唯恐河工造反波及扬州,使淮扬大地迅速糜烂,便立即召集高邮卫所属三千户所的大小军官,勒令他们马上抽调部下士卒随他前往宝应平乱。 可直到出发前,三个千户所紧急动员过来的士卒也不过两千余人,武器乱七八糟,士兵们也因为常年种地缺少训练的原因,连如何列队都搞不清,乱哄哄了小半个时辰才算把队伍给列住。 见此,王洪能说什么,也没法指望这些农夫,好在连同他自己的家丁在内,整个高邮卫还能拼凑出五六百家丁出来。 铁甲凑了十几具,火铳也凑了两百多杆,看起来已经是一支比较强悍的战斗力了。 毕竟是河工造反,不是北边的流贼打过来,王洪对于迅速平乱还是很有信心的,也抱着借此机会立些战功能搏那位新来的淮扬巡抚青睐,从而能够多给他高邮卫一些资源。 那位路部院看不起淮扬本地兵,一心借重外地兵守河,已经使淮扬本地的“军方”十分不满了。 同淮军一路乱哄哄往扬州赶差不多,从高邮湖西过来的高邮卫军队也是乱哄哄,结果阴差阳错的双方竟在距离高邮城只有几十里的凌家庄正面遭遇。 “宝应丢了?!” 没等王洪从贼兵竟然越过宝应直趋高邮反应过来,前方那支穿着乱七八糟衣服的贼兵们突然就朝他们冲了过来。 与此同时,陆四也是气的大骂了一句:“妈个逼的,老子还没下令呢!” 第九十六章 烂透了 高邮州是隶扬州府的散州,知州是从五品官,现任高邮知州何川是天启四年进士出身,崇祯十五年也就是去年刚从江西兴国知县调任至此。几十年前有名的清官海瑞也在兴国任过知县。 何川是个务实的官员,虽上任才一年多,但在他的主持下高邮州疏浚了境内高邮湖,并将高邮湖与东边盐城县的河道相通,使得历年困扰高邮的洪水蓄漫问题得到解决。 并利用高邮境内河道湖泊众多,大力扶助乡民养鸭养鹅,更请江南客商至此收鸭鹅,夏季收蛋,冬季卖鸭,春季孵蛋,形成了一个“产业链”,大大提高了高邮百姓的收入,故而极得高邮百姓爱戴。 今年栽秧时,这位何知州更是领着州衙门大小官吏出城到田间和百姓一起插秧,此情此景叫那些百姓无一不为之感动,也叫高邮士绅敬佩不已,都道何公一来,高邮便若换了新生般。 扬州府给何川的年绩评定是上上优,不出意外的话,再任一两年何川很有可能升官,但这一切被腊月十七出现在州城下的淮军打断了。 腊月十三那天,高邮州城就接到了宝应知县钱哲的急报,知道淮扬巡抚衙门征发的府县河工在运河出了事,但跟宝应那边一样,高邮这里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面令闭门,一面向附近的高邮卫和扬州府通传。 十五日那天,何川得通判赵文告知,称高邮卫王洪指挥已调兵往宝应平乱。 何川心中稍定,唤来同知钱大朗命他筹备钱粮以供高邮卫平乱将士使用,又叫通判赵文遣人至王洪军中,随时向州城递讯。 然而时隔一日,睡梦中的何川就被通判赵文紧急叫醒,称出大事,贼人已兵临城下。 .......... 淮军是十七日黎明抵达高邮州城下的。 此前一日,淮军在距离高邮城几十里的凌家庄“全歼”了高邮卫指挥王洪所率明军。 这一仗,用陆四自己的总结而言,就是充满戏剧化。 在陆四还没有弄清迎面而来的明军底细时,宝应沈瞎子他们就发一声喊然后一窝蜂的向明军冲了过去。 这些人可能是被轻松夺取宝应的胜利冲昏了头,又可能真的以为官兵是不堪一击,反正一个个哇哇鬼叫勇敢的就往前冲。 陆四想叫都叫不住! 结果那八百人一冲,正在队官约束下准备列阵的风字营以为进攻开始,也呼拉一下跟着冲了。 部下这一冲,风字营的营官程霖知道坏事了,但没办法也只得跟着冲。 陆四能怎么办? 都冲了,他只得也跟着冲! 说是打仗吧,简直儿戏,就跟街头打架一样。说不是打仗吧,这人人手中拿刀拿矛,是真要见血死人的。 亲率旗牌队往前冲的陆四当时真是没别的想法了,就盼老天爷保佑,别让他上冈陆文宗泪满襟。 高邮卫的兵马再烂也有两千多人,其中更有几百勉强可以称为家丁的士卒,虽不能跟九边那些悍将的家丁比,但怎么也比普通衙差强。 所以,当发现“贼人”们冲过来后,最前面那些刚刚放下农具和渔具的卫所兵丁虽然也感到害怕,但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就一起往后跑,而是彼此大呼小叫的顶在了那里。 这一幕让正“悍不畏死”进攻的八百好汉们也是诧异,可没时间让他们纳闷官兵怎么不跑。 双方一下就撞在了一起,然后是混在了一起,就在凌家庄外靠河的宽阔地打杀了起来。 可能是淮军“新兴”的气势压住了明军,厮杀未到片刻,明军就有不支迹象。 高邮卫指挥王洪急忙带领麾下的百多家丁顶到了前面,火铳声稀稀拉拉的打响,将淮军的气势给顶了回去。 要不是风字营及时赶到,凭借对监河兵的战斗经验将明军队形搅乱,没让他们的火铳集成队形,恐怕那些只凭借一腔热血的“无知”好汉们就要清醒过来,继而大崩溃了。 明军和淮军的人数大抵差不多,双方的装备除了淮军没有火铳外也是一样。 但是如果战斗持续进行,时间越长对淮军就越不利。 在一片混乱中,陆四带着孙武进等百余名旗牌兵从厮杀的人群中抽出身来。 “从冰上过去,绕到官兵后面去!” 陆四一指左侧的一条小河纵身从河面的冰层上奔向对面。 有明军军官发现了“贼人”有一支小队从冰面跑了过去,但可能是觉得这股贼人太少,以为他们是吓得逃跑竟是没有理会。 过河之后的陆四带着旗牌兵们折向往东南再转而向西,出现在了明军后方。 “杀!” 陆四长刀一挥,便要再次身先士卒,耳畔却听“嗖”的一声,猎户出身的徐传超一支利箭离弦而出,正中明军后阵中的一名军官。 伴随那军官的惊叫声,明军后阵发现了身后的“贼人”,但此时让陆四万万没想到的一幕发生了——明军后阵炸营了。 那些手持火铳的明军看到手执大刀的陆四他们,吓得不敢开火,拔腿往左右面逃窜,前方正在和淮军混战的明军见状以为后方大败,纷纷溃不成军,自相残杀。 结果明军损失极为惨重,阵亡大小军官14人,阵亡兵丁242名,家丁35人,受伤178人。掉河里淹死的有18人,被自己人践踏而死的有31人,被俘多达1500余人,逃散约千余。 战后,也是一肚子困惑的陆四找来了几个被俘的明军,这几人当时就在明军的后阵,陆四想询问他们为何突然就崩溃不战。 回答的原因让陆四哭笑不得,其中一个士兵说他也不知道,就是当时见别人跑,他也跟着跑。 最后就形成了羊群效应。 难怪清军南下后靠北方收降的明军就能横行无阻,明朝在南方的军队真的是完全烂透了! 陆四既为此高兴,也为此悲哀。 前世历史中,南明抗清主力还真不是明朝的南方军队,而是流贼和海盗。甚至,都没有真正忠于朱明的军队,以致隆武朝廷的大学士只能靠散尽家财招三千农民扛着扁担上阵。 第九十七章 天道轮回好灭明 流贼死社稷,海寇守余土,这就是南方抗清17年的真实写照。 无论是张献忠还是李自成,他们和他们后人的所做所为,远比那位吊死的天子更有气节,更配“山河同在,与日月同辉”的民族精神。 南疆双目血泪的李晋王; 夔东满头白发的李国公。 一个八大王的后人,一个李闯王的后人。 两个流贼守护明朝一直到最后,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 不知那位在歪脖子树上吊死的天子在九泉之下知道后,又如何感想。 高邮卫的糟糕表现让陆四对明军抗清不抱任何希望,也加速他彻底摧毁这烂透了明朝的决心。 高邮卫的皮都不附,高邮州城的毛又焉能存。 谈不上打扫战场,陆四只是下令将明军使用和遗弃的兵器收集起来,除军官以外的俘虏根本不管,让他们自行回家。 宝应沈瞎子他们对此不能理解,认为放官兵回去不等若纵虎归山么。 陆四反问众人:“他们是虎,还是你们是虎?就算他们是虎,你们也是杀虎的好汉!” 众人怔了一下后便哄声而笑,虽说刚才在和官兵的厮杀中他们也死伤不少,甚至有人产生过畏惧怯战的心理,但最后胜利的结果表明他们淮军才是虎,既然如此,又有何可忧虑的。 得知“贼人”竟然放他们回家,被俘的高邮卫明军士卒很是诧异,他们中的很多人以为“贼人”会杀光他们以绝后患。 大部被明军选择回去,他们与其说是兵,不如说是在高邮湖周边土生土长两百余年的民才对。 如果不是凭空冒出的淮军,这些已蜕变为民的军户们明年要么被清军屠杀,要么就参加清军。 陆四不是不想将这千余俘虏收编麾下,可李自成的教训太深刻,他连淮军自身都没打造出来,把这些骨子里对淮军根本没有认同感的军户收下,只会让淮军变得更臃肿,更弱小,极度不稳定。 这对淮军,对陆四都没好处。 但有一百多明军没有选择回家,这些人决心留下来参加淮军,听程霖禀报此事,陆四着实惊讶。 “不瞒好汉,我等愿意加入的原因,不过是为了保我等亲人。”一个两手老茧比陆四他大伯、他爷还厚的明军“士卒”如此说道。 陆四深深看了眼对面这个不知应该呼他为兵,还是呼他为老农更贴切的乔大银。 果然,人上了岁数,便天然的有智慧。 保护亲人,加入“贼兵”,看起来矛盾,但却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 军官,陆四没有放他们,这些人中包括了高邮卫指挥王洪。在第一眼看到这个王指挥时,陆四就觉此人还算可以。 原因是陆四没在王洪身上看到那种躺在祖宗福荫薄上吃得肚滚肥圆的丑态,也没有在他身上看到那种视百姓如蝼蚁的残忍,面相也是那种让人一看就不由生出信任的国字脸,尤其是那一对剑眉隐隐透着一股属于军人的气质。 有点职业军人的模样。 王洪是受伤之后被俘的,如果不是擒他的淮军动作快了一步,这位曾经参加过“平播之役”的世袭职业军人可能就自杀殉国。 一卫指挥可是明朝武官体系中的高官,不比总兵差,也是淮军草创至今活捉的最大官。 陆四生出劝降的念头,不是想借重王洪收编整个高邮卫,而是想借他的名头方便对淮扬及附近地区的劝降,避免不必要的杀戮。 “可愿降我?” “反贼!” “可愿助我?” “反贼!” “真想死?” “不死,祖宗蒙羞矣!” 一问一答,干脆利落,于是连同王洪在内的高邮卫大小军官都被押到了高邮州城下。 事实表明同是“体制”内的人对处于“体制”领导地位的人都有莫名恨意,在孙武进驱赶下,无论是指挥使王洪还是下面的千户、百户,总旗们都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如同牛羊般乖乖的向前。 不走,落在后面的人就会挨刀鞘的毒打。 几十里的夜路点火而行,那帮军官们起初还一个个保留着最后的尊严,尤其是后面被打的那几个,每次挨打之后总会下意识的将头颅抬得更高,身板也更直。 可是,接而连三后,他们开始本能的小声催促前面的人走快些。当因前面的人速度不快导致他们再次被打之后,这几个被绳子绑在最后面的军官就开始毛燥了。 低声的诅咒之后就是拿脚踹前面的人... 被绑驱赶的队伍内部产生了很好的秩序,以及良好的维持秩序的制度。 .......... “这咸鸭蛋不错!” 高邮城下,陆四剥开程霖给他弄来的一颗咸鸭蛋,较轻咬了一口,那蛋黄油水四溢,真是好吃的不得了。可惜没时间煮粥,不然咸蛋配稀粥,好比事后一根烟。 程霖四下扫视了高邮州城,有些惊讶道:“这高邮城不比淮安府城小啊。” “高邮可是大城。” 陆四将剩下的半颗咸鸭蛋塞进嘴中嚼了嚼咽下,想起前世学过的一首杂言诗。 “高邮城,城何长?城上种麦,城下种桑。 昔日铁不如,今为耕种场。 但愿千万年,尽四海外为封疆。 桑阴阴,麦茫茫,终古不用城与隍。” 这首蒙元诗人作的杂言诗就是描写高邮城的,诗中说高邮城上能种麦,城下长满桑树,单此两点就足够震骇人的。 不过从侧面也表明蒙元时期的高邮应该是土城,否则不可能城上能种麦。 天色还未大亮,陆四有些看不清现在的高邮是土城还是砖石城,只是没来由的激凛了一下。 他想到了“轮回”二字。 两百多年前,盐城县有一个人带着他的兄弟们来到了高邮,并在这里一战溃退百万元军从而天下知,也为明朝的彻底灭亡敲响丧钟。 此人,就是张士诚。 盐城县的百姓八成都来自江南,他们的祖上都是张士诚的兵,只因他们追随张士诚抗明,从而在明朝建立之后成为了“罪民”,被从苏锡常一带强行迁到了苏北的盐城。 那么,当陆四这个明朝“罪民”的后代再次带着他的同乡出现在高邮城下,似乎就真是一次轮回了。 这一次的轮回,是灭明。 第九十八章 陆爷有令,都砍了 天亮了。 高邮州城上发现了城下的淮军,陆四也终是看清了高邮城——一座砖包夯土的典型古城。 城门建于天启三年的奎楼下,高邮州的官绅士吏呆呆的看着恍若一夜冒出的“贼人”。 “贼人是何时到的?” 心事沉重的何知州低声询问边上最先发现贼人的一个守门火兵。火兵是城内灭火的人员,和农村那些轮流服差役的乡兵一样,都是一年一任,由负责刑法治安的通判管辖。 高邮城面临的情况和宝应那边一模一样,在没有驻军的情况下,州衙能够动员的力量除了衙役、弓捕、巡兵外,就是那些吃公家饭的人员,如火兵、乡兵。人手仍然不够,便只能动员全城青壮。 这也是宋代以后虚内实边政策导致的结果,此举能够防止地方坐大,保证王朝稳定。 弊端就是一旦爆发农民起义,起义军初期即便不能燎原之势向全国蔓延,也会迅速夺取起义爆发地区周边的城池。 因为,防止地方坐大的前提就是无兵。 除了军事重镇外,各地无不如此。当年倭寇几百人就敢在南直隶机动上千里,原因也是因为所经之处无兵,有兵也不敢战。 理论上,明朝卫所制能够化解这种情况,可惜的是卫所制已经名存实亡,使得明明国初既实内又实边的政策继续演变为虚内实边这一传统套路上。 “不是说王指挥已带兵去宝应了么,怎的贼人倒来州城了?是路上走岔了道?” 同知钱大朗虽叫贼人突然来攻州城吓到,倒也不觉多少惊慌,远见贼人阵中并无什么攻城器械,而高邮州城乃是以蒙元土城为基包加,没有攻城器械,那贼人怕是破不了城。因此认定只要高邮卫那边及时赶到,城外土贼瓦解崩溃也就是眼面前的事。 “各门都要备人,早晚要有人值守,要抽精干人员间断巡视城墙,万不能松懈叫贼人偷偷攀了上来。另外,城内闲杂人等绝不许靠近城门,以免有贼人内应。守城人员吃喝州衙要当作大事来办,不但要吃好,赏银也要多发...” 何川镇定下来也是条理清晰,随口几句就指出了守城的关键所在。周围官吏士绅闻言都是点头附和,均觉这位何知州不仅是爱民如子的好官,于大事更是毫不糊涂,有他这个主心骨在,州城必能安然无恙。 众人又看了会,发现贼人那里也没什么动静,也是奇怪,约摸又过了小半柱香时辰后,贼人阵中方才有了动静。 却是有一队人被贼人从阵中牵了出来,远远一看那帮人都是被绳子绑着双手,脖间还套了绳子,环环相扣。 贼人对这些人毫不客气,将人带出来后便抽打着将他们往州城下赶。 .......... “就是这里了!停!” 孙武进也聪明,怕高邮城中藏了什么神射手,在弓箭射程外还有十丈距离就早早停了。 他这一声可是突然,被绑着往前走的高邮卫军官们有的收住了脚,有的没收住脚,结果一个百户摔倒在地,前后人的力量将套在他脖间的绳子一下收紧,差点没把这百户当场勒死。 “何公,那些人是?!” 站在何川左侧第三人的并非州里官员,而是致仕还乡的原刑部郎中袁应杰。 年纪,袁应杰比何川长了许多,却客气的唤一声何公,以示对这位家乡父母官的尊重。 其余人等或叫何公的,或叫老爷,倒无称大人,百姓人等更多则称这位何知州一声“老父母”。 字老人不老。 淮扬这里语系管别家小孩父母为大人,如“你家大人在吗?” “是王指挥他们!” 袁应杰发现不对的同时,曾往高邮卫去过几次的通判钱文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王洪的身影,再见其他被绑的人,哪个不是高邮卫的军官! “高邮卫败了?!” 奎楼下一片惊呼声,尽是叫高邮卫大小军官都落在贼人手中吓坏了。 何川也是脸色大变。 同知钱大朗斜眼瞧向边上何知州,心头直打鼓:高邮卫兵败,说明贼人厉害得很,如此州城可就悬了,这城中可是没一个兵啊! 惊呼声过后,奎楼就是一片“嗡嗡”声,官吏士绅交头接耳,均是惶惶不可终日。 城下于此时传来贼人的喊叫声。 “高邮卫左千户宋成!” 伴随着孙武进的点名声,左千户宋成被旗牌兵用脚狠狠踹倒在地,他兀自挣扎,却无计可施,只能跪在那里任由两边站着的人将他脖间的绳子绷紧吊直,难以呼吸。 “高邮右千户所葛胜!” 葛千户第二个跪倒在地,随着一个个人名职务的被喊出,三十多个总旗以上的高邮卫军官全跪倒在地,包括受伤的卫指挥王洪。 军官们想将头低下,免得被城上的人看到他们狼狈的样子,同时一个个也是羞愧难耐,如那受伤的王指挥几次想咬舌自尽,免得受这侮辱,然而几次咬下去都没能坚持。 看来,人,也不是没有弱点。 王洪有殉国之念,却有怕疼之实,两者矛盾,却也不冲突。 “贼人...贼人要做什么?” 通判钱文喃喃一句,以为贼人是想用高邮卫的人逼城中投降,不想却有一帮手执大刀的贼人走向了那帮军官身后。 三十三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身后刀手的出现让高邮卫军官们知道淮军要做什么了,他们都在哆嗦着,任他再有勇气在被砍头这刻,生理的本能还是会让身体起自然的反应。 他们想挣扎,想反抗,可动不得。 “陆爷有令,都砍了!” 随着孙武进的喝喊声,高邮卫指挥王洪闭上眼睛,“噗嗤”声中,王洪的脖子被一分为二。 三十三人,无不如此,高邮官绅看到三十三具无头尸首。 奎楼下鸦雀无声。 “城上的人听着,我淮军乃淮扬义师,吊民伐罪,若尔等半个时辰开门,则全城人等一律赦免。否则,官吏士绅尽屠之!” 孙武进喊完一挥手,立时一队旗牌兵上前将几十根竹篙插在了那三十三具尸体前面。 竹篙上吊着的是宝应知县钱哲以下官吏士绅首级65颗。 第九十九章 吃饭砸锅者,灭门 贼人到底是如何破的宝应城,又怎么败的高邮卫? 在通判钱文还在考虑这个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的问题时,高邮百姓口中的“老父母”何川已做出了决定——开城投降。 这个决定让奎楼下再次哗然一片,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片哗然中却多了很多长长的吐气声。 那吐气声如同心中石头落地,又如多年郁结之事突然得释般。 官吏士绅尽屠之的威胁,实在是太吓人,也太恐怖。 不过,哗然之后又多了许多叹息声,不知是是觉得对不起大明朝,还是有什么不甘。 当真是人间百态。 也有那愧疚之余无论如何也要表示一下内心愤怒的,他们愤而铤身痛斥知州何川,扬言开城便等于将全城百姓性命尽交贼人之手。若那贼人食言屠城,他何川就是高邮的千古罪人! “贼人能破宝应城,便能破咱州城。官兵都打不过,我们能指望得了谁?” 人群中有人嘀咕一句。 之后,愤怒的声音便消失了。 城门外,宝应县的65颗首级明明白白的挂着。 高邮卫王指挥以下三十三具无头尸也血淋淋的半跪在地上。 这一切,都在表明贼人所言绝不会有假。 冥顽不灵的结果只有死。 做出开城决定的何川没有理会周围人的低语,只独自一人默默下楼。 何川不是贪生怕死,他是不想让城中多出无数具僵尸来。 宝应城破和高邮兵败已注定州城没有守住的可能,哪怕高邮城比宝应大了很多。 既如此,又何必叫这城中受那生来涂炭之苦。 “何公?” 致仕刑部郎中袁应杰摇头叹息之时,见何知州面色难看忙轻唤一声,对方却是一点没有反应似乎不曾听到,下台阶时甚至失脚踏空,险些摔倒于地。 见状,袁应杰心中一动,悄悄让同知钱大朗派两人跟着何知州,以防何知州一时想不开。 钱大朗也是一凛,虽与何知州共事不过年许,却知何知州乃刚强之人,今日迫不得已做出开城降贼之举,怕是心中早就生了死节之意,以此上报朝廷,下全名节。 果然,何川回到州衙后先是召来衙中伺候的仆人,一人发他们十两银,叫各自散了回家。 又提笔写了封家信交给从老家前来投奔并一直跟随的老仆何运来,并将历年文稿尽数交予何运来,着他带回老家。 随后何川便将自己关在屋内,欲以三尺白绫结束性命,以报朝廷厚恩。幸得钱大朗所遣之人及时入内,将这位高邮人民无比尊敬的“老父母”给救了下来。 通判钱文等人闻讯都赶来相劝,寻死不得的何川在冷静之后倒罢了殉国念头,强撑精神安排开城之事,叫人看了无不动容。 卯时三刻,守无可守的高邮州城北门缓缓开启。 “开了,开了!” 淮军上下爆发出欢呼声。 陆四“嗯”了一声挥手命全军入城。 高邮城的明智让陆四心中也是为之高兴,因为这不仅是高邮城官吏们的识时务,更是陆四“说话算话”的第一次正面回应——一个很好的回应。 宝应城中的杀戮拯救了高邮州城。 “入城之后,敢有劫掠者杀无赦!” 高邮州城北门下,陆四按刀凝视一队队从城外开进城中的队伍,抬头看天,不知两百多年前同乡张士诚在踏入这座土城时是作何想。 ......... 随着淮军的入城,高邮州动员的守城人员全部下城,是民的回家,吃公家饭的则继续留任。 不过这次不再是服从州衙的管理,而是服从淮军的管理。没有什么交接仪式,从入城到全面控制州城,淮军耗时只两个时辰。 如此顺利,当然得益于高邮知州何川的务实与配合。 为了感谢这位何知州的识时务,陆四决定宴请一下城中的官绅,本意是安抚这帮旧官僚体系的成员,让他们老老实实别犯傻,但孙武进却建议陆爷不可柔,而要硬。 “陆爷要是太给面子他们,这帮人初时还会惧咱们,时日一久这惧意怕就淡了。陆爷有好生之德,他们却未必有那...” 孙武进最后用了“觉悟”二字,这个词汇他听陆爷说过好几次了。 陆四觉有理,遂采纳。 晚间,忐忑不安的高邮大小官吏和士绅们接到了淮军通知,叫都到州衙大堂。通知很强硬,有不去者,立时灭门抄家。 结果,一百多号人胆战心惊的挨个进入州衙大堂。 大堂上,老父母端坐的大位自是坐着陆四,只堂中没了威武棒,也没了两班差役,只多了几十张桌子。 因地方不大,桌子摆得有些密。 以何川为首的高邮官吏士绅站在堂外,正惶恐不知贼首是何样时,耳畔传来贼兵的一声大喝:“跪!” 这一声喝,使得慌张的众人下意识的全跪了在地上,诚惶诚恐,独知州何川平静而立,不跪,也不望内看,只双目下垂,视线在脚前丈许处。 沈瞎子不知何川是何许人也,又未有人告诉他,见这官儿如此傲慢竟敢不跪,不禁大怒,大喝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信不信老子一刀把你劈了!” 富江陈大江轻轻一拽沈瞎子,嘿嘿一声:“沈兄弟,这可是你们老父母。” “嗯?” 沈瞎子虽是宝应人,但宝应县属高邮州代管,因此高邮知州自是当得他沈瞎子的“老父母”,加之也听闻新来“老父母”爱民如子,是个不错的话,沈瞎子便收了怒气,讪讪看了眼何川,闷声道:“既降了,何来架子的?” 何川看都不看沈瞎子一眼,仍是保持那个站姿,只仔细瞧,明显能看到他嘴角有微微上翘。 跪在地上的同知钱大朗、通判钱文,包括那位致仕的朗中袁应杰等人,都知道何知州是看不起他们给贼人下跪,可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事关全家老少性命,哪个敢逞强? 真要逞强,先前大伙就力阻开城了! 因先前听说了高邮老父母是个不错的官,且有过自杀殉国的举动,故陆四不恼何川,宽容一笑转而对众人道:“今天是我陆文宗请你们吃饭,天塌下来,肚子要紧,来人啊,上菜!” 外面孙武进手一扬,顿时有旗牌兵带着十来个酒楼的伙计将早已烧好的酒菜往堂内端。 那酒楼也是被迫营业,不做不行。 闻听贼首请他们吃饭,跪着的官吏士绅们人人诧异,有胆大的抬头来看,发现贼首竟是一年轻人,不由都愣住。 钱同知更望那年轻贼首一脸笑容的看着他,和颜悦色并无恶意,不由想到这贼首可能自知不够威望服众,所以召来大伙想安抚一二,以便继续用他们治理高邮城。 此事也是常态,贼人也是人,也要吃喝拉撒,没人替他们管事,哪来吃喝呢。 “都进来吧,各自寻座。” 陆四轻叩桌面。 堂外众人却是没人动,直到边上“贼人”不耐怒骂起来,方赶紧低头进去找地方坐。 先进去的没一个往里的,都是在靠门处坐,可能是觉此处离“贼首”远安全一些吧。 后进的没办法,只得一个个硬着头皮坐到了陆四前面左右两侧。钱同知却是一反众人心态,主动坐在了陆四左侧。 “吃饭!” 陆四待众人坐定之后,竟是再无它话,直接端起白米饭夹菜开吃。这让众人又是一怔。 “怎么一个个不动筷子的?”陆四抬头扫视一眼。 瞬间,大小官吏士绅们筷子都动了起来,不过说是吃,又哪个吃得下,都是吃上一口做做样子。 而且,尴尬的是,堂外的何知州自始至终不入内,也不跪,就那么站着,并且连双目都不睁,紧闭纹丝不动。 这是一心寻死了。 众人暗叹,也暗自佩服何知州,就是不知这年轻贼首能忍到几时。 陆四还真是能忍,竟不当那位高邮老父母在,只顾自顾自吃饭,待吃饱后将筷子往桌上一扔,拿起酒楼特意备的毛巾把嘴一擦。 又将毛巾叠成方块轻轻摆在桌上,方开口说了句:“吃了我的饭,谁要敢砸我的锅,陆文宗丑话说在前头,定叫你们一家老小整整齐齐。” 第一百章 陆爷学兵法 一家老小,整整齐齐。 堂上官吏士绅不会有人糊涂到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气氛为之一肃,静得连根针掉地上怕都能听清。 陆四不再理会这帮不知内心究竟在想什么的官吏士绅,只将视线落在那堂外的高邮“老父母”脸上,和声说了句:“老父母站这么久不觉腿酸么?还是进来坐吧。” 何知州如若不闻,仍是不动。 陆四侧首吩咐边上的沈瞎子:“去请你们老父母进来坐。” “好!” 沈瞎子大步上前,将何川强行往堂内拖。 何川是文官,沈瞎子则是给人扶重的,双方无论是体格还是力气都是不能比,三下五除二就被拖进了堂中。富安陈大江搬来一只椅子,沈瞎子二话不说就将何川强行按了下去。 被强按坐下后,何知州终是出声了,怒视陆四,微哼一声:“本官读圣贤书,食明禄、报明恩,你这贼人休要假惺惺作态,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老父母真不怕死?”陆四丝毫不怒,反笑问了一句。 “怕死?” 何川嘲讽的看着陆四,“本官于天地间已活四十五个春秋,还能再活多少年?今日之死,无非早辞人世几天,何惧?倒是你这贼子看着甚是年轻,可惜不久之后便要随我后尘,与我黄泉路上结伴了。” “找死!” 孙武进听不得这话,陆四爷要完蛋了,他孙二爷岂不也要完蛋?怒极之下抽刀在手,只待陆爷一声令下,就给这堂内上百号人来个真人杀。 “干什么?” 陆四瞥了眼拔刀的孙武进,摇了摇头,微步走到何川面前,凝视他片刻,缓缓道:“老父母看来是真不怕死,不过人生一世,固然是草木一秋,然既生而为人,便当不轻弃父母所给生命。” 顿了一顿,又道:“我知老父母当我等是贼人,可老父母知道我等为何成了贼人,要提着脑袋造朝廷反吗?” 何川眉头微动,这件事他的确不知道。 “官逼民反而矣!” 陆四冷笑一声,“老父母与在座诸位可知,天下人苦明久矣?自当今崇祯帝登基以来,年年乱事,又哪桩不是官逼民反?十几年中,不知多少生灵涂炭,又不知多少家庭妻离子散。 北方赤地千里,百姓易子而食,贼来过刀,兵来也过刀。照陆某说,这大明早该亡了!若不亡,何以淮扬承平之地也闹出官逼民反来,叫我等这些世代种地的农夫成了诸位眼中的反贼?” 众人默然,实是陆四所言皆事实。 何川亦是沉默。 “我听闻老父母上任以来,便多为民谋福,与那昏官贪官不同,故心生敬意,这才由得老父母率性而为。只是,老父母正当盛年,何以就要为那该亡的朝廷殉节呢?不若留下这有用之躯继续为高邮百姓谋福,徒然赴死,轻如鸿毛,不值,不值。” 陆四这番话说的是诚恳无比。 何川也有些动容,然而却说道:“若是官逼民反,本官可为你们向朝廷陈明真相,当今天子乃圣德之君,定会赦免你们的谋反之罪。至于要我降,想都不用想。” 陆四暗叹一声,这真是有点话不投机了,目光在孙武进脸上扫过。后者立时持刀向前,骂道:“姓何的,我家陆爷敬你是个好官,这才一而再、再而三容你,劝你,你却给脸不要脸,看来是要爷们剥了你的皮!”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旋即都是心头发苦,都担心何知州的刚硬把贼人惹怒,进而牵连他们。 “剥皮?也好,反正本官正想赴死,这一身皮囊剥了也好。”叫孙武进没想到的是,那何知州对他的剥皮恐吓毫无惧色。 “何公,事已至此,就不要再固执了,听老夫一句,顺了吧。”坐在中间的致仕郎中袁应杰轻声劝了一句。 陆四喉咙微动,既恨这何川顽固,又惜他忠贞,终是耐下心子再劝道:“老父母这又不是何必?老父母忠于那朝廷,可你那朝廷眼看就要亡了。” 说完,环顾四周,“今北方有闯王定鼎西安,年后大顺军必将东征北京,明朝灭亡已成定局,诸位恐怕心中都有数。再说那崇祯皇帝,刚愎自用,独断专行,高高在上,不恤下情,看似英明,实则昏聩,如此天子,又岂值诸位效忠!如此明朝,又岂值我等百姓维护!” 众人闻言,或惊,或黯然,便是何川都不知从何驳起,因为,是事实。 陆四视线再次回到何川脸上时,对方已经闭眼,依旧是一言不发的样子,只神情却不似先前那般铮铮铁骨,而是说不出的沧桑和无奈。 死志,依旧坚挺。 这让陆四想再劝降的话止住,旋而怒哼一声:“容老父母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若老父母还不愿为高邮百姓谋福,陆某便食言屠城!” 言罢,挥袖便走,只留下一众惊愕众人。 ............. 陆四没去别的地方,而是来到了何川的书房。 在高邮老父母的书房里,他习惯性的先去翻找塘报之类的讯息,看了几期与印象中的历史没什么大区别。不过最后一期的塘报是上个月25号发出的。 从这一点推测,很有可能是河南的顺军进入山东中断了运河,使得北京和南方的联络已经被完全切断。先前在淮安路振飞公房中发现的那封潞王信件也侧面验证了此事。 再翻其它,并无有价值的东西。 陆四眼中有价值的东西仅指讯息,对于其它丝毫不放在心上。他已吩咐孙武进,每到一地,必要先派人搜集各式塘报小抄,以助他分析形式,获取情报。 因给何川一个时辰,陆四便不着急出去,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看。 “陆爷看的什么书?” 孙武进不识字,只认得书封上有个三字。 “《三国演义》。” “这书好,平日卑职听的故事都是这书上的...卑职会好些这书上的故事呢,要不要卑职给陆爷讲几段?”孙武进有些卖弄。 陆四白了对方一眼:“我岂不知三国故事,要你来说?便是不知,难道我不会自己看么?多嘴,出去,不要影响我学习兵法。” “啊?” 在孙武进一脸困惑中,陆四食指轻点唾沫翻过新页,又捏起刚刚孙武进倒在桌上的几颗黄豆放进嘴里轻嚼起来。 看的很是认真。 第一百零一章 那你有女儿吗? 小说跟兵法有什么关系? 门外的孙武进觉得陆爷有点发痴,真要学兵法,弄本孙子过来多好,那三国故事书能学啥兵法? 屋内的陆四看得是津津有味,虽然这个时代书籍的排版让他实在不适,至于繁体字这个影响不大。 古人有半部《论语》治天下,今人也有一部《三国》夺天下的。 不能小看《三国演义》,这可是满清军事集团的“教材”。 奴尔哈赤爱读,洪太爱读,就是不知道多尔衮爱不爱读。 反正,陆四现在是爱读的。 一个时辰,说长不长,说慢不慢。 读到第八回“王司徒巧使连环计董太师大闹凤仪亭”时,陆四将书页折了起来,想了想又提笔在页末空白处批了个:“汉乱自此而始,王司徒坏人。” 刚强的不屈知州何川终是低下了他那圣贤子弟和朝廷命官的高傲头颅,于其说是被州衙大堂那一百多官吏士绅集体劝动,不如说是陆四给他的一个台阶。 于刚强之人,于一心寻死之人,正常套路走不通的时候,换个思路问题就会很好的解决。 何川能为城中官绅性命考虑开城投降,便同样能投身“贼营”。 陆四挺看重这位高邮老父母,因为这个官着实不错。 打天下和坐天下是两码事,九成九文盲的淮军没有人材可以治理州县,陆四本人又不可能亲自管理高邮,他必须暂时用一用城中的原明朝体系,包括这个在高邮百姓中口碑很好的老父母。 这并不是妥协,也不是同士绅合流,而是治而用之。 杀一个不肯降的知州是小事,陆四眼皮都不会抬,杀一个深得百姓爱戴的好官,他就必须慎重。 淮军是淮扬义师,吊民伐罪,这个大旗是不能变色的。 .............. 当陆四再次出现在州衙大堂时,何川脸上仍写着不屈,但周围人的表情告诉陆四,这位老父母“妥协”了。 “老父母从前做什么,今后便继续做什么,州中事务我不干涉,于城中除留我淮军一支兵马外,其它也都不动,只从前交给朝廷的钱粮赋税往后交我淮军便是。” 陆四没有兴趣在高邮搞打土豪分田地的政策,他需要的是稳定,是全盘接收。 “老父母当无今日之事也可。”陆四淡淡说了句。 何川没吭声。 不吱声就是默认,陆四这会也不想刺激到这位老父母。他相信,几个月后,这位老父母一定会改变他现在的立场。 因为,朝廷真没了。 堂中众人此时的心情无疑是轻松的,贼人守信不杀他们,甚至看起来连他们的家财都不会掠夺,何公仍做知州,如此,还真就好像没贼人造反这回事。 感觉,怪怪的。 不过很快他们就不怪了,贼人真是贼人,造反也真是造反。 “哪位是通判?” 知州、同知、通判这三位高邮主官都是青袍银带,补子上绣的也都是飞禽,陆四一时还真分不出谁是谁。 “下官在!” 通判赵文有些惊慌的起身,不知年轻的贼首叫他为何事。站起来后想想不对,忙将身子微躬,尽力保持一种谦卑的姿势。 陆四朝这位赵通判微微点头,尔后和声问他:“在场这些个老爷们,赵通判想必都熟悉。” “熟悉,熟悉。” 作为负责一州刑法治安的赵文肯定对州城中的官绅了如指掌,平日也没少与这些人交道。 陆四“噢”了一声,手一挥:“去取些纸张和文墨来。” 当下便有旗牌兵将纸张文墨拿到,堂中众人看得糊涂,不知这年轻贼首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何川兀自坐着,一动不动。 “请吧,” 陆四抬手一指赵文,“有劳赵通判将在座这些个老爷姓名,府址都给我写下来,另外做什么的也要注一下,家里妻妾几人,子女几人,都要写。” 言毕,目中凶光一闪,“错一个,漏一个,你就自己悬梁,免得刀剑加身。” “啊?...是,是,不敢,不敢...” 过于紧张的赵文手一抖,一滴墨汗掉在白纸上,吓得他险些跪下求饶。 其余众官吏士绅个个面有异样,虽没人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但心中却肯定在盘算贼首要赵通判写他们底细是何故。 何川虽好像世事与我无关的样子,但眉头亦微皱了下。 赵文这边已经落笔,他很有自知之明的将知州何川的名字写在了最上面,再写同知钱大朗,尔后是自己。按陆四的交待,事无巨细,一下记上,唯恐自己错漏送了性命。 写了几人之后便不那么紧张,又写其他人,但堂内一百多人他虽见过,但哪里个个清楚。 因此中途屡次停笔,先看陆四,再小心翼翼的到所写人那边低声询问。被问到的也不敢不答。 如此过了怕有两柱香时间,方才将一百多号州城中的“人物”底细全给写在了纸上。 “好汉...将军请过目!” 赵文也不知喊这位年轻贼首叫什么,反正叫一声将军肯定没过。 陆四接过,共8页146人,每人后面所记都很清楚,不由满意点头,将这8页纸叠起交给一边的孙武进。 尔后起身环顾一众不安的官吏士绅,道:“诸位,陆某虽不担心你们敢砸陆某的锅,在这州城中给陆某使坏,但陆某也信不过你们!...也不瞒你们,明日陆某就要率军攻打扬州,所以为了诸位能在这州城中安份,也为了陆某安心,就请各家出一个儿子随陆某一同去扬州吧。” 闻言,众官吏士绅人人色变,安静的堂中也一下传出数声惊呼。 “倒是好手段。” 一直不动的何川侧脸看着陆四,闷哼一声:这贼子好算计,以各家后代为质,便不怕这些人在他走后串连,甚至还要事事维护他贼子利益,算盘打的不可谓不精。 陆四就是这个想法,若有人不从,他立时杀人。 只这时有人失声道:“我没儿子啊?” 陆四看向那发声之人,是个胖乎乎的家伙,看着装像是商人,年纪四五十的样子,只以为对方儿子死了,便道:“没有儿子,有孙子也行。” 胖子微愣,摇了摇头:“这...我也没孙子啊。” 陆四定定的望着这胖子,嘴角微翘:“那你有女儿吗?” 第一百零二章 围城打援 胖子富商骆永年回到家确认送他回来的“贼兵”没进来,只在外面等侯后,方才腿肚子一哆嗦瘫坐在地,想嚎啕大哭又怕外面的贼兵听见,便只能在那抽泣哽咽。 其妻吴氏见了自是关切,待从丈夫口中得知他竟要将宝贝女儿送给贼人,吴氏是又急又气,只觉天要塌了,急火攻心之下便要往院中水井投。 骆永年哪能让妻子寻短见,急忙上前抱住,夫妻二人如两没骨人般双双坐在地上。 “真要把娇儿送去?不送行不行,我们给钱,他们要多少我们给多少,便是把这份家业都给他们也成,只要能保下娇儿...”吴氏哭得跟泪人似的。 “没法子了,贼首只要娇儿,限我一个时辰内把人送去,若不然便将你我连同娇儿一起杀了!” 骆永年也是无奈,他在州衙时曾跟贼首提出愿意交纳银两赎人,可贼首根本不理会只说要人,并派人押他回来带人,这叫他能有什么办法。 唯今,也只能将女儿送过去了。 送了未必死,不送就一定死。 类似骆永年夫妇这般哭哭啼啼送女送儿甚至送孙的,高邮城中到处都在上演。 各家送到州衙的不是长子就是长孙,概因陆四明确要求必须是长子长孙,敢有庶出冒充长子送来的,一经发现立即抄家灭门。 为何是长子长孙,而不是所有儿孙都可,便是这个时代的礼法原因。 长子长孙,才是大门大户的根! 如此赤裸威胁之下,各家纵是再不情愿,也只能将长子长孙往州衙送。 有些胆子小的长子长孙听说要将他们送给贼人为质,当场就吓晕过去。仆人们没法子只能将人直接抬去。 州衙内,陆四让那高邮老父母何川去出榜安民,叫那同知钱大朗配合风字营接收州衙所属各库,以及归并州衙所属的“武装力量”,如衙役,乡兵和火兵。 在和程霖商量之后,陆四决定由风字营的队官、也是他表叔的陈大佐带本队留在高邮城。 一方面监视高邮这帮官吏士绅,另一方面等侯正在运河破冰赶来的漕队。一队人有点少,陆四想了想又叫人将富安陈大江唤来,命他带手下那几十条汉子同陈大佐一起坐镇高邮。 并对二陈交待不要干涉高邮州衙行事,只要他们不反,城中原先何样就何样。安排好这些事后,孙武进一脸异样的过来说那个富商骆永年把女儿送来了。 “噢,” 陆四生了兴趣,大手一挥:“去瞧瞧。” 结果看到的却是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小囡囡,这可把陆四搞得很生郁闷,原以为那骆永年都四五十的人了,女儿起码也得十七八岁,若是生得漂亮些,哪怕不难看,陆四都不介意来一次军民鱼水情,从而能跟校长一样和淮扬资本集团搭上钩,于内战之中大肆挥舞银票。 可这个小囡囡... 郁闷的陆四原是要将人送回去,转念一想还是让孙武进将人留下,命从州衙差役家属中找个妇人看养。 “陆爷,一个小女孩,我看还是算了吧。”可能小姑娘太好玩,孙武进这回倒想当个好人了。 “留着她,她爹有用。” 陆四抬手让孙武进照办,又叫他将通判赵文找来。 陆四想从赵文这里了解扬州那边的情况,如知府何人,有无驻军,带兵者何人。 赵文回说扬州知府名谭文道,是山东济宁人,崇祯四年二甲进士出身。 “这个谭文道为官如何?”陆四问道。 赵文犹豫了下说尚可。 “接着说,”陆四弯腰解腿肚子的绑腿。 “驻军倒是没有,不过年初史部院从漕督转任南京兵部尚书时,曾将其麾下援剿都司史德威留在扬州,那史德威听说少时就会骑马射箭,跟着史部院与贼人...与农民军打了两年仗,颇是勇猛。” 赵文及时纠正了口误,问他话的就是贼人,哪有当着和尚面骂秃驴的。 “史德威啊,” 陆四点了点头,将解开的绷带放在桌上。史德威这个人他真不陌生,史可法临死前收的义子嘛。不过义父死后,这位义子降了清,好在没有替清廷卖命,而是隐居了。 “史德威手下大概有多少兵?” 陆四问这话的时候,程霖和孙武进,还有那个大红袄左潘安走了进来。 “这个,” 赵文不敢瞧进来的“贼人”,摇了摇头直言他并不清楚,但估摸不会多,两三千人可能。 “两三千?” 程霖心中惊讶却没有表现在脸上,只对陆四道:“若扬州有两三千官兵驻守,咱们是不是等谢兄弟他们大队赶到再动手?” 现在高邮只有陆四直属的旗牌队500兵,程霖的风字营1200余人,另外就是宝应沈瞎子他们700多人,自愿参加淮军的一百多高邮卫的士卒,加起来也只有两千多。 如果扬州城史德威手下真有两三千兵,那这点兵力根本不占优势,冒然攻打肯定是拿不下扬州城的,甚至弄不好还会被扬州守军击败。 程霖意等谢金生的新一营和那几千自愿南下的河工赶来,如此人多声势壮,虽不敢说一定能打下扬州,但起码能将城内的官兵吓得不敢出来。 只要官兵不敢出城,淮军破城的机会就有。实在破不了就另想别的出路,总好过就带着这点人手去打的好。 陆四却摆了摆手,道:“不等后面,明天照旧出发。” “大兄弟,就咱们这点人,怕是?”大红袄左潘安虽然看起来有点异类,也有点傻乎乎,可还是会算账的。 孙武进则不以为然道:“怕什么,那高邮卫不也有两三千兵么,不照样被我们打败了。史德威这人我也听说过,没什么了不起,跟着史可法就没打过胜仗,这种人有什么好怕的?” 听他这么一说,程霖和左潘安等人也觉有理,胆气复壮了许多。 陆四摸了摸下巴已经长了很长的胡子,道:“史德威如果真有两三千人,他一定不会缩在城中等着我们攻城,咱们就给他来个围城打援好了。” “围城打援?” 孙武进愣住,“陆爷,你都说史德威不会缩在扬州,咱们怎么个围法?” “不是围扬州,是围这里,” 陆四指了指脚下,“围高邮!” 第一百零三章 扬州三将 围城打援。 围高邮的城,打扬州的援。 在淮军弱小的时候,陆四相信只有积极调动敌人,并在运动中加以歼灭,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只要能在野外全歼史德威部,扬州城便是淮军的囊中之物。 没有守军的城池,越大越容易破。 根据高邮城早在十三日就派人往扬州报讯,高邮距扬州城有一百五十里左右路程,那么由此可以判断扬州收到消息当在十五日。 另据山阳知县罗吉英交待淮安城破之前,漕运总督路振飞便派人往扬州求援,所求对象就是史德威。 两下结合,陆四断定史德威这会要么正在整兵准备出城北上,要么就已经离开扬州,正在赶来高邮的路上。 因此,围城打援战术实际已经形成,或者说是以逸待劳,就是现在还无法确切得知史德威部到底出发没有。 “敌明我暗,这一仗不是神仙仗,干得!” 陆四力主一战。 形势对淮军无疑是有利的,因为史德威不知道高邮城和高邮卫已叫淮军解决。如果其部真的只有两三千人,那么淮军在高邮的兵力完全可以在史德威毫不知情的前提下,给予对方奇袭重创。 凌家庄高邮卫表现的不堪让陆四的信心也是不断上涨,哪怕这一战淮军的表现同样糟糕透顶。 叫孙武进说的胆气复壮的程霖和左潘安也是摩拳擦掌,真如陆兄弟所言打赢这一仗,那扬州城可就是唾手可得了! 沈瞎子提出一个疑虑,那就是万一史德威并没有北上救援的念头,而是缩在城中不出来怎么办。 这个问题让陆四迟疑了下,他判断史德威敢出城的原因在于史德威并不将淮军当作劲敌,只视为临时造反的乌合之众,加之有漕院总督路振飞的求援。 但要是这个史德威慎重起来,并不轻敌,甚至不理会漕运总督求援,那事情还真是棘手。 “这个...” 高邮通判赵文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竟然相助起“贼人”来,他轻咳一声,道:“陆将军若想叫史德威出来,办法其实很简单。” 陆四一听,立时重视,忙道:“赵通判有何高见?请坐下说!”说完亲自给赵文搬了椅子来。 “不敢,不敢,” 赵文再三推辞终是坐了下去,许是都“助贼”了,也就没那么多心理负担,心里竟一下轻松。 沉吟片刻,赵文道:“陆将军有所不知,那扬州城外尽皆盐商大户私宅园林,富人极多,官宦人家也是极多,若贵军出现在城外,只需稍做劫掠,扬州城内必民意沸腾,史德威不出也得出。他若不出城,这城内的唾沫星子怕就能淹死他了。” “嗯,” 陆四点了点头:“当年袁崇焕就是这么死的。” 听了这话,赵文有些诧异的看了陆四一眼,在这通判看来,眼面前的贼首毕竟太过年轻,如何知道十几年前京师旧事的。 当年袁之死便与城外勋戚富人包括那大珰太监私产田庄被建奴劫掠有关。那帮人拿建奴没办法,便将怒火对准了袁崇焕,又都是天子身边之人,袁之结局可想而知。况且袁崇焕本人诸多行事也太令人诟病,崇祯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 左潘安、沈瞎子他们听得是一头雾水:哪个袁崇焕? 孙武进却是知道,那个袁崇焕十几年前在关外很有名。 “那就,” 陆四看向程霖他们:“干了?” “干吧!” 程霖微微点头,“早干早进城。” 待赵文退下后,程霖忽的冷笑一声:“这帮当官的鬼心眼,自己落了水就想方设法拉别人下水。” “什么意思?”左潘安一脸不解,姓赵的官人挺不错啊。 程霖“嘿嘿”一声:“损人不利己。” “不,是损人利己。” 陆四笑了笑,如果说何川是“实务”好官,这个赵文则是“识务”好官。 于这年头,赵文这类人才活得久,才能将官做得更大。 因为,他没有任何负担。 贼来降贼,清来降清。 不过,人品这个问题从来不是陆四首先考虑的重点,他不管赵文是出于何目的要卖扬州城,只要这个人眼下能够帮助到他和淮军,那他陆四就绝对高看于其。 ........ 动员命令很快传达到了什长一级,各家头领除了留在高邮的富安陈大江外,也都被通知到位。 一夺宝应城,二败高邮卫,三破高邮州的接连胜利使得各家头领和他们手下的好汉们都是士气饱满,对南下攻打扬州无比雀跃。 城内官吏士绅送来的长子长孙都被孙武进安排人送到城外的运河边,陆四并没有将这帮公子少爷们带往扬州,而是交给正在破冰赶来的漕队。 天冷,运河边空荡荡,一帮公子少爷们冻得不轻,可没人敢叫苦,因为监视他们的淮军手中大刀可是很锋利。 人群中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躺在一个妇人怀中,茫然好奇的望着周围的大人,浑然不知她此时已不是什么骆家千金,而是“贼兵”用来胁迫她父亲的人质。 州城内,骆永年带着仆人和伙计赶着十几辆大车来到城门,看到按刀站在台阶上望着自己的年轻贼首,骆永年忐忑上前,赔着笑脸道:“按将军吩咐,草民已将城中大小炮店都买空了。” 陆四走到骆永年身后的马车挨个看了下,上面堆满了鞭炮和花炮,都是城中炮仗店备来过年卖的。 “不错,骆东主辛苦,不过还要请骆东主再辛苦一下。” 陆四说着将一纸清单递给骆永年,上面列满了各式淮军急需的物资,甚至还有普通商人根本没办法弄到的刀矛盔甲、弓弩箭枝等,甚至最后一行还写有虎蹲炮若干。 “这个...” 骆永年心头发苦,这张清单上有的东西他能搞到,有的东西却不是他能弄到的。但见年轻贼首似笑非笑的表情,再想宝贝女儿在人家手里捏着,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回头寻思是不是要亲自去一趟南京城。有些东西,除了南京有,别的地方哪有。 陆四让孙武进派些人替换下骆家的伙计赶车,孙武进见车上都是鞭炮,不由好奇:“陆爷要这些做什么?” 陆四随口道:“火烧史德威。” “嗯?” 孙武进若有所思,旋即想到一事,忙将一叠草纸递给陆四。 陆四见了草纸真是大喜,赶紧收在怀中,先前在淮安那会他老说弄些草纸用,结果每回都忘记。 刚才去茅房时又想到这事,赶紧吩咐孙武进去办。 其实元明之后,纸的造价已经极其低廉,中等以上人家普遍使用草纸擦屁股,这高邮北门后的商业市场有座公厕,承包这座公厕的人就给方便的人提供草纸,一次收费一文。再加上公厕的粪肥,很是有捞头。 当然,民间使用的草纸不比宫中,宫中宝钞司在英宗年间停造宝钞,专造草纸,年造草纸72万张,专供宫女太监使用。那纸柔滑度比最好的杭州草纸都好用。 陆四手中的草纸是小作坊生产,看起来质量肯定是不太好的,有点像烧给死人的纸钱那种纸。 表叔陈大佐和富安陈大江到城门为主力送行,并给南下弟兄们准备了酒水。 陆四不喜欢喝酒,可架不住天实在太冷,所以也喝了半碗。 在肚中暖意升腾时,陆四当先走出高邮城,有马车,但他不坐,他已经习惯用两条腿走路。 “弟兄们,打扬州了!” 宝应沈瞎子发一声喊,将大刀扛在肩上大摇大摆出了城。 大红袄左潘安这次难道的没有再异装另类,却不知哪打弄来的一身飞禽官服套在身上,这让被迫来到城门的高邮知州何川气的拂袖就走。 百来里的南方,一支明军也正在往北方紧急行军。 队伍的最前头打的是“史”字标旗,但队伍的中间和后面却分别打了一面“李”字和“胡”标旗。 “史”为援剿都司史德威,“李”为甘肃总兵李栖凤,“胡”为四川副将胡尚友。 第一百零四章 难兄难弟 就地取粮 高邮通判赵文给陆四提供的是一个“假消息”,扬州城内的驻军并非只有援剿都司史德威一部,还有从天长过来的甘肃总兵李棲凤所领的4000兵,以及从凤阳过来的四川副将胡尚友的2600兵。 如此连同史德威部的两千余兵,实际上扬州的驻军达到了九千余,近万人。 赵文并非有意提供“假消息”,在此之前扬州城的确只有史德威一部,李棲凤和胡尚友这对“难兄难弟”是九天前刚刚被凤阳总督马士英和监军太监卢九德“撵”到扬州来的。 原因是李棲凤和胡尚友所部军纪很差,他们先是依附左良玉,后来发现在左良玉那里连饭都吃不上,二人就商议决定脱离左良玉南下到凤阳。 起初,凤阳总督马士英对二将的到来是欢迎的,毕竟他这凤阳总督麾下也没多少兵马。 但随着黄得功南下攻打张献忠,在英山和太湖两县取得大胜,俘虏张献忠部一万多人,并归凤阳总督节制后,马士英渐渐就对军纪差,打仗又不肯出力的李棲凤和胡尚友瞧不上眼了。 终于,在李棲凤部公然在定远县掳掠,并杀害知县后,马士英一怒之下密令黄得功率骑兵镇压李棲凤和胡尚友二部。 黄在接到总督密令后并没有马上行动,而是向监凤阳诸军太监卢九德请示。 如此做法,便是黄得功出身御马监所辖勇士营,而卢九德于崇祯五年时曾任御马监提督太监,黄得功是其麾下把牌中军,二人关系十分密切的缘故。 卢九德虽是内臣,亦是正直之人,早就听闻甘肃兵和四川兵不堪事迹,遂让黄得功奉令,并叫麾下另一大将朱纪带兵配合。 听到风声知道不妙的李棲凤赶紧找到胡尚友,二将自知凭他们兵马绝打不过黄闯子的骑兵,为求自保便决定双双前往凤阳向总督马士英“负荆请罪”。 “若二位将军想落个刘超下场,那就当咱家什么也没说。”站出来反对的是李棲凤的监军高歧凤。 刘超是明军的悍将,天启年间以征讨安邦彦有功升为四川总兵,后坐罪免职。李自成围开封时,刘超请募乡勇协击,遂被起用为保定总兵官。可随后刘超以私怨杀御史魏景琦等三家,据城造反,又杀巡抚王汉。 崇祯只得下令马士英偕监军卢九德、河南总兵官陈永福进讨。刘超在贵州时和马士英是旧识,两人关系甚好便向马士英乞降。马士英假意答应,结果刘超一出来便被他砍了,丝毫不念旧情。 “刘超与马士英自幼相识,可谓发小,马士英杀之毫不手软,二位将军难道以为自己能比过刘超?恕咱家说句难听的,二位要决定去凤阳请罪,不如这会直接抹脖子的好。”高歧凤虽是内臣监军,胆色却不比李棲凤和胡尚友这两个武人差。 “那怎么办?” 李棲凤一想也对,马士英那家伙连一块长大的刘超都杀得,怎会饶过他们。 “高公公可有法子救我二人和麾下这数千儿郎?”胡尚友虚心向高歧凤求教。 “去扬州!” 高歧凤给李、胡二人点出一条出路。马士英是凤阳总督管不到扬州,扬州那里并无多少兵马驻守,其地又是巨富,养活李、胡二部几千官兵根本不是问题。 “是个好去处!” 胡尚友和李棲凤都为之动心,又担心扬州不纳他二人。 高歧凤却说不必担心,有一人可以帮他们在扬州立足。 二将忙问是何人。 高歧凤道:“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 “史公?” 胡尚友愣了下,旋即眉头微皱。 崇祯八年,总理侍郎卢象升大举攻打农民军时,史可法迁为右参议负责镇守池州、太平两地,后改封副使监江北军队。其时他胡副将还是游击,在史可法指挥下追击过潜山天堂寨的农民军,二人打过一阵交道,但是互相观感怕都是极差。 “当年我得罪过史可法,他现为南京兵部尚书,位高权重,怕是不会答应让我去扬州。”胡尚友担心道。 李棲凤心里也没谱,他甘肃兵军纪真是不太好,想来那位史尚书也耳闻过。 不想高歧凤却轻笑一声,肯定道:“别人或许不能,但若咱家开口,他史可法一定不会拒绝。” 高歧凤如此笃定原因就在于当年史可法的恩师左光斗被下诏狱后,他偷偷让史可法入诏狱见了左光斗一面。 后来魏忠贤编《三朝要典》时,定“移宫案”以杨涟、左光斗为罪首,准备开棺戮尸,又是他高歧凤向魏忠贤劝解这才幸免。 史可法能有今日之地位,全靠他那死去的老师左光斗,故而高歧凤于左光斗生前生后都有大恩,史可法可以不卖任何人面子,也必须给他高公公情面,否则,于他史可法名声便是大坏。 事实也的确如此,收到高歧凤的信后,史可法并没有迟疑,当下就给扬州的史德威和知府谭文道写信让他们接纳李棲凤和胡尚友二部,又命李棲凤部驻防瓜州,叫胡尚友部驻防仪征。 早已带兵往扬州和凤阳接壤天长县逃的李、胡二将收到喜讯后,自是带着万分激动和感恩之心进了扬州境。 追击不果的黄得功在听说是南京兵部下的公文调李、胡入扬州驻防后,也只得无奈收兵。半道接到淮安十万火急求援,顾不得耽搁,立时率所部数千骑兵星夜赶往淮安平乱。 扬州知府谭文道奉史可法之命来到李、胡二人军中,与他们商议驻防地及钱粮供应情况时,史德威派人快马过来报讯说是淮安河工造反,高邮、宝应二县州叫贼人所困。 李棲凤和胡尚友没兴趣去淮安平乱,他们只关心扬州能给他们多少钱粮。 又是高歧凤劝说,说什么他们刚来扬州需得表现给淮扬官场和南都那边看,再说不过是河工农夫造反,又不是中原闯贼南下有何好虑。不若主动与扬州府说他二将愿意前往协助淮扬官军平乱。 “夫为长久计,若于平乱之中立下一二功劳,何愁此后扬州克扣于我等?”高歧凤意味深长道。 李、胡二将一听有理,当下不劳谭知府请求,主动提出带本部兵平乱。 谭知府这边自是大喜,于是三家合计近万兵马浩浩荡荡向北开进,前后队伍延绵足有二十里。 这一切,正在往扬州方向进军的淮军一无所知。 陆四甚至已经密令宝应沈瞎子和左潘安等人,万一史德威没有出城,淮军入扬州近郊后,他们可带本队人就地取粮。 内中深意,自是不必陆四点明。 第一百零五章 你们都不行 腊月的淮扬大地除了地里的麦子是绿的,其它一眼看去只有枯黄,没有任何生机。 凛咧的西北寒风将早已没有一片树叶的杨树吹得不断晃动,可任那西北寒风如何吹拂,树上的喜鹊窝始终掉不下来。 黄庄,是一个居民多姓黄的村庄。 从一对夫妇到如今的上千族人,大概用了六百余年时间。 陆四看着面前明显有些害怕的老黄,没有跟对方说什么淮军是淮扬义师,不会伤害百姓的废话,只是简单的问了他两个问题。 第一,黄庄能不能在一个时辰内为淮军提供热腾腾的饭菜。 第二,在淮军到达这里前,当地人有没有从扬州回来的。 既是族长也是里长的老黄如实回答,他现在去动员族人的话一个时辰应该可以为好汉们供上热食。最近,庄子里没有人去扬州,也没有人从扬州回来。 “孙二郎,给他银子。” 陆四没有再问其它,只叫孙武进从马车上取了十几枚高邮州库拿来的银锭交给老黄。每枚银锭重三两。 “不白叫你族人为我们做饭,这些银子权当买你们的米钱,多了也好,少了也好,就这些。另外,你把这车上的肉给我们剁成块白煮,吃不完的也归你们。” 陆四拍了拍一辆装满猪肉的马车,身为淮军领袖,除了带领下面的人去拼命,陆四也要保证大伙有力气跟他拼命。没什么东西比碗里有肉更叫人实在,也更长力气的了。搁北方赤地千里的中原,一碗肉不知道要搭上多少条人命呢。 这些肉不是陆四花钱买的,而是高邮同知钱大朗为淮军好汉们奉上的。 捧着“贼人”硬塞过来的银锭,老黄和身边的几个族人都有些发愣,直到“贼人”不耐烦的喝了一句,他们才反应过来,眼神从原先的畏惧慢慢变成了好奇,甚至是稀罕。 淮军并没有进入黄庄,虽然上下很想进入黄庄,外面实在是太冷。 陆四不许。 有人不满,有人质疑,可以离开淮军这支队伍。 留下,跟着干,就得服从。 陆四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某种领袖的“强势”,淮军的服从体系却在一点一滴的建立。 这是个微妙的变化,潜移默化的变化。 只因,上冈陆文宗始终在做表率。 风字营派了一哨人前出三里警戒,这是孙武进想到的,并提醒陆爷最好再派些精干人员往南边摸索。 “从前跟顺军打仗,不管是他们还是我们,都会事先撒出探马,我们一般撒几十里远,不过听说顺军老营撒出来的探马警戒最远能有百里,关外的鞑子也这样干。” 因知道陆爷给李闯写过信,孙武进不敢再叫李闯那边的人马叫流贼了,谁知道李闯收到陆爷的信后,淮军会不会摇身一变成为大顺军,陆爷做起大顺的官来。 陆四点了点头,前世看过一些关于李自成行军打仗的资料,在很长时间内,李自成的老营都是处于移动状态,并且绝不在同一个地方过第二夜。 负责保护老营妇孺家眷的顺军更是将警戒线撒出几十里甚至上百里,以确保有任何风吹草动老营都能第一时间转移。 因为,李自成吃过两次老营被明军一锅端的亏,导致闯军士气遭到极大打击,这两次也是李自成造反生涯的低潮,第二次直接逼得他带着仅存的十几人逃入商洛山。 陆四前世历史中,李自成之所以在湖北九宫山被地方民团杀死,原因就是之前的九江一战他的本部老营被清军发现,结果李自成的两个叔叔赵侯、襄南侯以及自成妻妾尽数被捉,汝侯刘宗敏并一妻二媳,李自成养子义侯姜耐妻,包括宋献策这个军师等顺军高层人物连同家眷尽被清军俘虏。 这个严重后果导致跟随李自成的顺军士气彻底瓦解,如鸟兽骇散,不能一战,在清军穷追不舍下,李自成不得不窜入九宫山。 如此教训也说明根据地对于一支军队的重要性。 只有家眷安全,将领士卒才能在外面勇敢拼命。 但在造反初期,将部下的妻儿老小全部“控制”在手中,也是造反领袖所必须要做的事。 此举,也是为了凝聚力。 两者看起来矛盾,却又是并行存在。 李自成亏就亏在他一直被明军重点打击,根本没有时间建立根据之地,直到崇祯十五年才在荆襄之地正式经营。 关外的清军已经营了几十年。 两世为人的陆四自然知道根据地的重要性,“流寇主义”的弊端他也是十分清楚。 然而,他同样也没有时间一步步去打造,去实现自己的抱负。 每过一天,套在他脖子上的绳子便越发的紧; 这根绳子,也是套在每一个汉人脖子上。 ........ 淮军老营已经建立,夏大军、蒋魁、宋五他们这会应该回到了盐城老家,估计已在劝说淮军家眷加入老营。 陆四让夏大军攻下盐城县后暂不要和他会师,原因是他也不知道淮军在攻占扬州后将面临什么形势。 淮安那边,南都那边,凤阳那边,徐州那边,顺军那边,甚至是北京那边.... 各方各面错综复杂的关系或直接,或间接决定淮军是成为流寇式的造反军队,还是成为一支有根据之地的造反军队。 走一步,算一步,看一步。 打扬州,是走一步。 请顺军南下,是算一步。 南都史可法,是看一步。 三步之后,淮军的未来才将清晰于世人眼前。 “你挑十个人,分为两队,让他们吃过饭就提前南下。” 陆四采纳孙武进的主意,组建一支精干类似侦察兵的小队。 孙武进当下去安排,淮军没有骑兵,南路军仅有十几匹马,会骑马的两只手都不到。且分别在宝应、高邮各留三个负责联络,所以哪怕陆四有心仿顺军,仿清军将探马警戒撒个几十里出去,他也没有骑兵可以执行这个任务。 最多也就是撒个十几二十里地,再远就没有意义。 警戒的最大目的是能及时将敌情传回来,没有战马单靠人的两条腿,二十里地已经是极限了。 黄庄人已经在族长的动员下为庄子外的“好汉”们做饭了,随着炊烟的袅袅升起,加上淮军不入庄扰民,原本安静的跟一个人也没有似的庄子一下恢复了生机。 陆四这边冷得很,抬腿小跑了一圈仍是冷,便想叫人到湖边割些芦苇过来升火烤暖,远远看到沈瞎子和左潘安一帮人聚在东头麦地沿着沟边一字排开,有说有笑不知道做什么,不由好奇走过去瞧瞧。 到地后简直无语,一帮大老爷们竟然握着家伙什比赛放水,从沟对面的水迹来看,左潘安这个家伙似乎第一名。 沈瞎子老脸通红,因为他的布鞋被打湿了。 “迎风尿三丈,听过没!跟我比,你们啊嫩着咧!” 大胜的左潘安好不得意,穿着那件跟赵通判“借”来的官服摇头晃脑,最后还给众人来了一句:“你们鸟不行!” 这话可得罪人,众人当场就不干了,几个人跳将起来就要将左潘安抬了扔进沟。 “不行就不行,怎么还带耍赖的!” 被架起的左潘安一眼瞥见陆四,跟见到救星似的本想呼救,话到嘴边却成了:“大兄弟你别看,你也不行!” “......” 陆四腮帮子酸,这家伙是闲得蛋疼么! 然而,天晓得陆四爷怎么想的,他竟...他竟鬼使神差的摸出了鸟,然后腰一挺,一个深呼吸,一条温暖的水柱立时迎风飞射而去! “喔!” 众人不约而同朝沟对面看去,群情寂寞。 半响,左大柱子敬佩的点了点头:“不愧是咱们的头,真好吊!” “好吊,好吊!” 众人哄声大笑,笑声中冻得蔫起来的麦子就跟暖风沐过般,恍惚间倒有些春意盎然了。 陆四也笑了,不是笑他好吊,而是突然间,无比的放松。 来到这个时代后,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开怀笑过了。 就好像儿时跟小伙伴们提着小桶,一蹦一跳去沟里摸鱼虾,将自己浑身上下弄成泥人般好玩。 这个时代,压抑,沉重。 第一百零六章 谁敢横刀! 酒要大碗喝,肉要大块吃。 陆四不希望淮军成为酒鬼兵,跟桃花坞被他全歼的任万年部一样,可这鬼天气真的是冷。 除了酒,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瞬间能让淮军上下心头暖和。 只要不喝醉,用酒提升胆气也不错。 黄庄百姓为了让“好汉”们吃好,用埋在泥里准备过年的大白菜和猪肉一块下锅,那滋味叫一个鲜美。 族长老黄带着一帮男丁挨家挨户锅里盛饭,一桶桶的送到庄子外官道上,又一桶桶的将肉汤运来,不少小孩跟在大人身后欢天喜地的叫唤着,看着除了没身新衣服,跟过年也没什么两样。 陆四抓了一把铜钱扔给那些小孩子,权当他陆哥哥给这些娃的压岁钱吧。 之所以是扔而不是发,是因为那些小孩子不敢靠近他这“贼人”。 “这帮小鬼肯定偷吃过了,一个个嘴上油汪汪的。” 说话间,孙武进正在啃着一块大骨头,肉啃光了又将整张嘴套上去,猛的一吸,“嗤溜”一声,满嘴的骨髓,香的不能再香。 陆四笑了笑,他当然知道这些小娃娃肯定偷吃过肉。换作他也会这样,犹记得小时候他娘常在替人家帮厨办事时偷偷给儿子弄几块肉解馋。 “人派出去了?” 陆四放下酒碗,他酒量不是太好,只倒了小半碗约摸不到二两。刚才两口下去,这会已明显感到血管都在发热。 孙武进将已变成“空管”的腿骨随手扔在边上草垛,道:“派出去了,高武带的队。” “高武?” 陆四在想这人是谁,他手下旗牌兵有几百人,可能都见过,真要把人都认得却是不能。 “陆爷不记得了,你不是让他哥高进去河南送信的么,” 孙武进提醒了一句,想了想扒扒手指头,“哎,这都有十天了,照日子算,高进怕是到河南了。” 陆四将余下的酒一饮而尽,拍拍屁股上的稻草站了起来,吩咐孙武进:“十天后高武不回来,你知道怎么做,还有那个丁三的老婆孩子。” “噢。” 孙武进一个激灵,心里却盘算自己不能那么绝,怎么也得再多等一天。淮安到河南并不远,二十天足够高进和丁三一个来回了。 视线中,风字营和旗牌队,还有那几百好汉们都在喝酒吃肉,自愿参加淮军的高邮卫士卒们没被区别对待,同样也在吃喝。 陆四看了看天色没有催促,兀自到湖边走走以便消食,顺便将酒意散一些。 黄庄离高邮城四十几里路,离扬州大概一百里,尽管陆四也想在这个时代上演一夜急行军上百里的奇迹,但连续几次“拉练”让他彻底歇了这念头,根本不敢奢望奇迹。 一帮刚刚拉起来,才从农民变成“农兵”的队伍就想和人万里强军比强度,也是痴人说梦。 现在淮军的行进速度大概每天四十里左右,这还是建立在轻装,没有炮队,没有辎重,仅带了不到二十辆马车的前提上。 根据这个速度,如果南进途中没有和史德威部正面遭遇,那么抵达扬州近郊就是后天。 高邮那边先前派快马来报讯,说是漕队和新一营终于赶到了高邮,陈大佐按陆四的吩咐从漕队那几千自愿南下河工选了500人加强高邮守备力量,其余人等仍在新一营营官谢金生带领下继续沿运河南下。 不过漕队那边有个小情况,前天夜里有三名漕工结伴逃走时被新一营守卫人员发现。 弹棉花出身的谢金生也是够狠,直接按陆四之前的吩咐将这三名漕工当众砍头,随后重新整编漕队,将漕工按五人为一组,五组为一队进行编组。 为了震慑漕工,谢金生放言若再有漕工逃走,则一人跑一组杀,一组跑一队皆杀。 这个命令有些残忍,至少在帮助淮军建立漕队的清江提举司主事宋庆看来是十分不人道的。 “既要威,也要抚,光杀人只能保证漕工老实,却不能调动他们的积极性。” 陆四让负责联络的人回去告诉谢金生,给予漕工每人三两现银的奖赏,以确保这帮家伙不会“磨洋工”,使陆四主力这边和漕队脱节太远。 高邮大小官吏们在陆四率军走后,情绪“稳定”,知州何川仍跟往日一样料理政务,城内市井都已复市,城门进出关税也照常收取。 陈大佐和陈大江都没有干涉州衙事务,昨天傍晚他们还将擒获的一名小偷绑送州衙叫何川定罪,最后给定了个囚30天的处罚。 不少高邮城外的百姓甚至不知道高邮城已经换了主人,一些进城的百姓看到城头奎楼插着的“淮”字旗都是莫名其妙。 ......... 湖边消完食回来的陆四准备传令全军继续出发,但看到的一幕让他比较头疼,那就是碗的损失太大,如发下五百个碗,最后只能收回三百个,其余要么被随手丢弃,要么就是不慎摔破。 饭菜浪费形象倒不严重,毕竟淮军上下都是贫苦农民出身,吃饭掉米粒要叫雷劈的道理个个晓得。现在也不是考虑后勤消耗问题,所以陆四没放在心上,传令出发。 在黄庄人好奇又有些感激的目光中,“淮”字大旗在西北风的吹拂下消失在庄子南边。 高邮至扬州这一段的官道比较富裕,沿途都是村庄,百姓望着从道上过去的淮军队伍也如黄庄那边十分好奇,等发现淮军并不过来骚扰他们,更有胆大的在路边和淮军攀谈起来,得知对方是要去打扬州城,当真是又惊又佩服。 可能是酒喝多了情绪爆发,又可能是叫百姓的佩服给得意了,沐阳左大柱子竟然豪迈的唱起歌来。 “叫呀我这么里呀来,我呀就的来了,拔根么芦柴花花,清香那个玫瑰玉兰花儿开...” 那嗓子嚎的,加上那身禽兽绿袍,陆四看着实在是无语,他不认为左大柱子这狼嚎能引起谁的共鸣,所以准备叫人过去制止这一严重扰乱军心的行为。 没想到,他失算了。 “金黄麦那个割下,秧呀来的栽了,拔根的芦柴花花,洗好那个衣服桑呀来采...” 一声,两声,三声,上千声... 沐阳左大柱子成功的激起了千人大合唱,明明是首娘们哼唱的小调经这么多人合唱,竟无形中有着让人难以言说的力量。 “这是什么调?” 陆四惊问卖油郎程霖。 “拔根芦柴花啊,你不知道?” 卖油郎诧异的看了眼陆四兄弟,这小调在淮扬是个人都会唱,怎的陆兄弟不知道。两人一个家新兴场,一个家上冈,离着可近呢。 “我只知道好一朵茉莉花。” 陆四嘀咕一句,他还真是第一次听芦柴花。 “茉莉花?” 卖油郎想了想,确认他没听过这歌,转头过去和大伙继续唱,不过他不是嚎,而是哼,看得出对这小调很熟悉。 从前走街串巷卖油,程霖没少哼芦柴花。 听左大柱子一人唱歌来气,听大伙一块唱歌有味。 陆四如此评价。 很好的一点是,这曲《拔根芦柴花》明显将淮军上下士气提发起来,个个精神抖擞,就跟往血管里打了补药似的。 这种精神状态只要一直保持下去,淮军一定能够壮大为可以和清军、顺军争夺天下的强兵。 有时间,是不是琢磨给淮军编个军歌? 茉莉花肯定不行,太软,太绵。 芦柴花也不行,太土。 陆四正寻思着,耳畔的歌声突然为之一滞,继而毫无来由的止住,没等他反应过来,前方的队伍一阵骚动,继而长长的队伍中分出一条道来。 “陆头领!” 两个从人群中闪出的臂扎红巾汉子惊慌失措的表情一览无遗。 “是高武兄弟!” 孙武进一瞧就认出跑在前面的是高武,见他神态惊慌,不由也是一凛,快步上前一把搭住他,喝问:“出什么事了!” “官,官兵,官兵来了!” 一口气奔了七八里地,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的高武抬手指向身后南方。 “扬州明军出来了?!”孙武进面露喜色。 陆四也是眉头一挑,呼了口气:他不怕史德威出来,就怕史德威不出来! “出,出来了,不过好多,好多!”高武双手撑在腿上,腰弯着,不停的喘着粗气。 从发现明军到拼命奔跑回来报讯,他几乎是一刻也没耽搁,这会那心跳的就跟随时能蹦出来般。 “好多?有多少!” 孙武进面色一紧。 陆四也是没来由的右眼皮为之一跳,高武的表情动作似乎预兆着不好的消息。 “陆头领!” 跟高武一块回来的另一个旗牌兵顺了气,赶紧将他们看到的一幕说了出来。 “扬州的官兵出来了,离我们不到二十里地!他们人很多,绝不止史德威一部,我们远远看了,光标旗就有三面,队伍前后十几里都有,我估摸怕有上万人!” “对,另外官兵还有一支百人马队!” 高武补了一句,当发现从扬州过来的官兵有这么多人马时,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什么!上万人,还有马队!” 孙武进、程霖和赶来的沈瞎子等人被这个数字惊在了那里。其余人等不论是队官还是哨官,亦或普通士兵,也均是面露惊色:官兵的人数实在是多得超出他们想象了。 “我们回来报讯时,吴哨官正带人往回撤,官兵太多了,他们根本不敢拦...”高进道。 吴哨官就是当日在桃花坞因女儿受辱奋而铤身与官兵拼命,亲手用镰刀割断千总任万年脖子的那个中年人。 事后他便参加了淮军,并且主动报名跟随陆四夺城,是百人勇士之一,现为旗牌队哨官。大名叫吴水福,军中又管他叫阿福,是旗牌队年纪最大的。 陆四对阿福也挺看重,因为他相信这个阿福绝对不会背叛他。 “陆爷,怎么办?” 孙武进着实慌了,要是只有史德威的两三千人,他绝对有胆跟他们一拼,可上万人的明军叫他怎么打?! “官兵太多了,我们肯定打不过,陆兄弟还是赶紧下令退回高邮吧!咱们守着高邮城,又有新一营谢兄弟他们,人数不比官兵少多少,他官兵拿咱们没办法!” 沈瞎子喝酒胆再壮,也不敢壮到两千人去和上万官兵对阵。 “啊,要撤?这...不打了?” 左大柱子也叫上万官兵惊得酒醒了一半,半张着嘴呆呆的望着陆四,嘴角口水都滴了下来。 “官兵离咱们怕是不到二十里路了,是打是撤,陆兄弟须快拿主意!”程霖心头也在跳,这个卖油郎不怕死,要怕死的话他早就跟人逃回家乡了。 只是,敌我力量如此悬殊,打起来淮军是以一敌五,完全看不到任何取胜的希望,这让他不由生出退意。 不过,到底是战还是退,程霖不会自己拿主意,淮军的头是陆文宗兄弟,不是他程兄弟。 近万明军正在向淮军扑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队伍的每一个角落,淮军上下嗡嗡一阵,惊慌失措的有,大骂的有,所有人都在不安等侯他们的头领上冈陆文宗拿主意。 “陆兄弟,到底怎么办,你倒是下令啊!” “陆兄弟,再不决定,怕官兵就要到了!” “......” 人群你一声,我一声,听得陆四很乱。他却没有说话,而是默默从人群中挤出走到一辆马车边。 车里有16付缴获自高邮卫的铁甲,都是锁子甲,很重。除了这些锁子甲外,还有近百付棉甲。另外两辆车中装的是各式长短挨牌。 探着身子从车上拿了一付锁子甲出来后,陆四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中朝边上背着一具长弓的徐传超道:“徐兄弟,帮我穿上!” “好!” 山东猎户子弟出身的徐传超答应一声,上前捧起那付锁子甲套在陆四身上,又将接缝处的绳扣系好。 这付锁子甲是高邮卫指挥王洪的,保养得很好,护心镜那里是铜片,十分结实,重量大概有四五十斤重。 陆四双肢向后扩了一下,继而又向前伸展,确认没有不便后,他一个深呼吸,踱步来到人群之中,对一众看着自己的部下们沉声道:“从举刀造反那刻起,我陆文宗是狂人也好,是愚人也好,只知一路向前,绝不后退!” 人群沉默。 “敢与陆文宗横刀杀敌者,披甲!” 紧握长刀的陆四没有再说第二句,只沿着人群分开的道路一步步往前,每一步都那么结实,每一步也都那么厚重。 他要战! 不管敌人有多少,他都要战,死也不退! 大不了,好吊朝天! 第一百零七章 送你一朵小红花 退? 退他姥姥! 前方哪怕是悬崖,是油锅,是火海,陆四也不会退。 他真不怕死? 怕! 可退不得! 淮军更退不得! 如同赛道上的选手,发令枪已经打响,谁能停,谁能回头! 一退,必死。 哪怕凭借高邮城真能扛住明军,对淮军来说,也是个死。 拿不下扬州,就是死局。 勒在脖子上的绳子再也解不开。 退,可以,却必将给淮军埋下崩溃的种子。 没有组织可以,没有纪律可以,没有训练可以,唯独不能没有勇气。 勇气,也是战胜敌人的底气! 哪里来的勇气,领头的身先士卒而矣! 身上甲,数十斤重;手上刀,九斤重。 身上担,却有千斤重。 一人,一刀,沿着人群分开的道路走到最前方。 长刀缓缓出鞘,这次不再是布条裹刀,而是双手紧握刀把,刀尖朝下,刀刃朝内,目视远方。 寒风、乌云,生与死,在此一战! 陆四屏气沉息,紧握刀把的双手力量为之一重。 生则中华兮,死则中华; 寸丹为重兮,七尺为轻! 目光无比坚定的陆四,一定要解开脖子上的绳套,谁阻挡,就杀谁。 “日他妈妈的,大兄弟真他娘的...有种啊!” “有种”是沐阳左大柱子对好汉的最高称赞,一口唾沫,一付铁甲,总喜欢与众不同着装的左潘安第二个站在了陆四身边。 狂人?愚人? 不要命的人! 程霖穿了第三付铁甲,陆兄弟说的对,他们如今只有向前,不可能再向后。 造反没有回头路! “官兵人是多,可他们...也是两条胳膊两条腿吧?” 西溪郭啸天看了看自己满是裂口的右手,并没有去披甲,而是径直拿着手中的双斧去了前面。 这对斧头砍过很多树,也砍过人。 “你们看着我干什么?酒白喝了,肉白吃了?” 沈瞎子摸了摸乱糟糟的头发,拿起了第四付铁甲。 “吊不如人,胆要再不如人,就没意思了。”草堰孙四自嘲一笑,拿起了第五付铁甲。 “你们爱拿不拿,反正我拿一付,铁甲在身多条命。”孙武进“嘿嘿”一声,拿了第六付。 “咱们几个可是扎黄巾的,不能叫他们给比下去吧?” 风字营队官、大团人麻三拿了第七付。 “俺就不套了,俺一射箭的,穿甲不方便。”徐传超取下背在身上的长弓,仔细检查起弓弦。 风字营另四个队官拿走了四付铁甲,旗牌队的三个队官也各领了一付,还剩两件铁甲。 正当两个头领要上前拿时,旗牌队却走出一个子并不高的士兵,操着一口众人不太听懂的闽南话说道:“能不能把这两件铁甲让给我们?” “黄昭,你要铁甲干什么?” 刚刚穿好铁甲的孙武进有些不快的看着部下这个福建降兵,要不是陆爷吩咐把会打铳的福建兵收在旗牌队,他才不要这帮说话废劲的福建人。 黄昭迟疑了下,低声用夹生的官话道:“孙爷若能给将这两件铁甲给我们,我们当为淮军死战到底。” “嗯?” 孙武进也是迟疑了一下,看着黄昭的脸许久之后,点头道:“那这两件归你们。” “谢孙爷!” 黄昭上前拿起一付铁甲,又朝队伍中和自己一起被俘的同伴杨祥看了眼,后者没有说话直接走到车边取了另一付铁甲,二人互相帮助对方穿上。 “这刀不行,” 黄昭看向孙武进,“孙爷,有斩马刀吗?” 孙武进“嘿”的一声:“我到哪弄斩马刀?” 听说没有,黄昭有些失望,一边杨祥则闷声说了句:“凑合用吧。” 黄昭微“嗯”一声,没再说话。 铁甲领完,车上的百具棉甲也被分了,另外两辆车上的长短挨牌也被一一分发下去。 从南到北,一支支武装好的队伍沿着官道两侧的麦地向“淮”字大旗集合。 人群气氛很压抑,但没有人止步不前,也没有人往后方流连顾盼,只因他们的带头人在南边。 “陆兄弟,我们怎么打赢?”程霖根本没有回头看有多少人选择同他们拼命。 “靠紧我。” 陆四的答案就是这三个字,他也不知道怎么打赢。 平原之地,无法设伏,只能硬拼硬,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 “如果我死了,你指挥。你死了,沈兄弟指挥...淮军的大旗不能倒!” 陆四做了最坏的打算。 没有人应声,空气中只有不时呼出的热气,隐约还有酒味。 吴友福带人退了下来,看到“淮”字大旗下已经密密麻麻站立的人群,以及人群前一身铁甲屹立的陆四,他明显有些错愕,他以为主力已经向高邮撤了,没想到,他们却选择一战。 “官兵的马队上来了!” 吴友福喊完这一声,就带着他那哨人奔下官道,跳进了麦地边的沟子。 “官兵的马队会不会直冲我们?”陆四侧脸问孙武进。 “不会!”孙武进很肯定的回道。 “为什么?” 陆四奇怪,骑兵冲步兵不是正常战术么。 “我们人多,他们人少,官兵脑子坏了才会硬冲我们。” 陆四一想也是,淮军虽不及官兵五分之一,但也有两千人,且已做好一战准备,而官兵马队就百人,凭什么硬冲? 内心却是有些失望,他还准备靠长竹篙给官兵马队一个下马威呢。 远处,有蹄声传来。 随着蹄声越来越近,明显看到南方有灰尘扬起。未几,众人视线中便有一队骑兵身影出现。 果如孙武进所料,那队骑兵在发现前方竟有大股“贼人”时,并没有愚蠢狂妄的拍马来杀,而是远远勒停战马在那观望。 “陆爷,他们是在等后面的大队。”孙武进道。 陆四“嗯”了一声。 “阿欠!” 左大柱子的一声喷嚏来的很不是时候,把已经紧张的手心都出汗的众人吓了一跳。 “大兄弟,要是咱们打赢了官兵,你有什么奖赏给我?”左大柱子表情很认真的看着陆四。 “送你一朵小红花。” 陆四回答的样子也很认真。 第一百零八章 奋勇杀敌者,千秋万代! 明军马队领兵者,援剿都司史德威部千总曹元,此人原是辽东总兵,现任都督同知、提督南京大教场的刘肇基部下。 因史可法见南都诸军不堪用,派副将何刚往浙江义乌、东阳募兵,欲建忠贯营以为江防,遂抽曹元于何刚部。 只曹元早年与何刚有隙,不愿受其节制,刘肇基从中调节不果,史可法便叫曹元暂于扬州隶史德威。 曹元部马队有正兵103人,辅兵200余,马370余匹,多半是辽东旧兵,颇有战力,当年曾在刘肇基指挥下同悍将曹变蛟等共破清军于黄土台及松山、杏山。 只那时曹元部精骑上千,如今却仅余这103人,其余要么战死,要么思乡心切脱队北上。 便是贵为都督同知的刘肇基,也是不复当年辽东总兵雄姿,如今在那南都做有名无实的大教场提督,手下使唤不过千人。 “贼人敢于列阵,必有死士主脑,我们不可轻动,速去通传都司知晓!” 曹元久经战阵之人,自是不会愚蠢到以百人马队冲贼人大队,当下一边勒马观望贼人动向,一边火速往后方通报。 明军大队尚在十里外,接前方马队通传有大股贼人列阵横于官道,援剿都司史德威感到惊讶,一惊贼人既能至此,那高邮和宝应必定已落贼人之手,否则贼人不会有胆向扬州挺近;二惊贼人能见马队而不散,已非他先前以为的乌合之众,不由谨慎起来。 “贼人中莫不是有官兵?” 史德威部下操守官蔡一清估摸道,否则无法解释贼人大胆举动。 “漕院近来多延揽外地兵马入淮,内中良莠不齐,难保没有胆大包天之人趁机反乱,说不得就是那外地兵做崇。” 随史公平乱多年,今日是兵,明日是贼的场面史德威已是见怪不怪。 当下命人将此军情通知后方的甘肃镇总兵李棲凤和四川达州副将胡尚友,同时下令本部兵马加快行军速度,并做好迎战准备。 “淮扬贼人是无知,还是无畏?” 甘肃镇总兵李棲凤一心想在平乱之中建功,以便今后能扎根在淮扬富庶之地,接史德威军情通报后也下令所部加快行军速度,甚至准备派人跟史德威说让他们甘肃兵打头阵,好叫史德威晓得他甘肃兵不是白来扬州吃干饭的。 监军高歧凤却是劝说李棲凤万不可打这头阵。 “为何?” 李棲凤不解,先前叫他和胡尚友主动带兵帮淮扬平乱的是这位高公公,怎的贼人到了面前高公公又叫他别打呢。 高歧凤干笑一声:“若贼人不堪一击,镇台此举徒惹人笑话抢功,落不得半点好处。可若贼人擅战,史德威不能敌,镇台再出兵一救友军,二平贼乱,那才是真正大功,史公届时定要高看镇台几眼,于镇台才是大大妙处。” “还是高公公想得周全啊。” 李棲凤恍然大悟,“嘿嘿”一笑,给了高歧凤一个会心眼神,“那便叫儿郎们收着,免得人家说我李棲凤处处抢功。” 又怕后面的胡尚友也有争功之心,赶紧派人通知。 胡尚友这边却是压根没将史德威通传的贼情放在心上,不是他胡副将多能打,浑不将贼人看在眼里,而是他胡副将根本不想打。 论主客,史德威第一个上。 论兵马多少,李棲凤第一个上。 怎么轮,也轮不到他胡副将带人先上啊。 这会,胡尚友但求能保住手下这两千来人就好,别的,真不奢求。 此,也是无奈。 想他胡尚友自崇祯十二年奉令率所部达州兵入中原平贼,五年过去,阵亡过半,余下能称战兵的不过数百人,其余都是这些年陆续抓的夫子。 就这,朝廷都不曾叫他回去,今日差给这位总理,明日差给那位副使,后日归这巡抚,再受那总督节制,五年间,胡尚友都不知道自己换了多少顶头上司,唯一不变的是败,败,败。 这仗,总是打不尽。 这贼人,总是杀不绝。 胡尚友疲了,他想回四川,可回不去。尔今,也就是过得一天是一天。 谁能打,谁去打! 自家几斤几两重,胡尚友一肚子数,要不然也不会事事唯李棲凤马首是瞻,实在是他这点人拿不出手,腰杆子不硬。 真要兵强马壮,还能怕他黄闯子! 李棲凤叫他不要逞能,胡尚友那是求之不得。 ........... 史德威没有让甘肃兵和四川兵打头阵的念头,一来他瞧不上这帮一天到晚只知祸害百姓,闻贼就远遁的败类;二来此次贼乱出在淮扬,身为援剿都司的他于平乱责无旁怠,故而在告知二部贼情后,便亲自督兵向前。 一直严密注视贼人的曹元看到大队过来,立时过来禀报。 “都司,贼人约摸两千人,所持多为刀矛,有披甲者百余,内有穿铁甲十余人,贼阵有马车十数辆,车上不知装了什么...另外贼人已有旗号,瞧着是淮字。” 早年做过边军“夜不收”的曹元老本领一点也没拉下,短短半个时辰就将淮军底细探了个七八成。 “淮?” 史德威从马上翻身跃下,在曹元等簇拥下爬上当地村民的草堆向北边远看,果然官道及两侧麦地有大股贼人正列阵以待。贼人阵前,一面“淮”字大旗正在寒风吹拂下“呱呱”飘动着。 “曹千总可与贼人有过接触?”从草堆跳下后史德威问曹元。 “末将并未与贼人接触,此地多是沟渠,且看贼人似有首脑指挥,不似一般贼寇,末将就未擅自行动。” 曹元说的是实情,淮扬地带虽是平原,但沟渠湖泊众多,百姓耕种地块又不似北方连成整体,而是东一片西一片,片与片之间又多是水沟,骑兵在这种地形根本无法发挥快速机动优势,反而极易坠马。再加上贼人明显成阵,长短武器众多,他就更加不敢冒然攻击了。 史德威点了点头,他少年从军于军阵之事自是有经验,刚才赶来的路上还担心曹元这边轻敌吃亏影响士气呢,现在看来自己完全是多虑了。 “都司,贼人并无其它人马,这点末将可以确保,只消击溃贼人,其必大部伏首。” 曹元不敢动用马队和贼人接触,但眼不瞎,淮扬是平原,贼人藏不得兵,因而断定这支贼兵多半也不知扬州明军至此,双方的形势是一场谁也不曾料到的遭遇战。 史德威对此认可,正沉吟派谁领兵击溃贼兵时,操守官蔡一清询问是否要派人劝降。 曹元反对劝降,道:“贼人早已发现末将马队,却迟迟未有人过来,反而加紧备战,末将以为贼人是铁了心造反,于这等贼人,唯有杀其首脑才可使贼众丧胆,进而方可纳降,否则便是现在降了,也是后患无穷。” “曹千总言之有理,都司,就让末将率部砍他几百颗脑袋再说降不降的事吧!” 说话的是史德威部下另一千总孟庆玉,此人曾是副总兵祖宽的家丁。 当年五省总理卢象升曾上奏朝廷,说:“援剿之兵,惟祖大乐、祖宽所统辽丁最劲,杀贼亦最多。” 然而祖宽骄横,兵马所过之处焚毁民宅,奸害妇女,可谓无恶不作。卢象升再三相劝,祖宽也没有收敛,最终于崇祯十一年冬因“失陷藩封罪”被处死。 祖宽一死,其部辽军大半归辽,少部被时任佥都御史,巡抚安、庐、池、太等州的史可法收于麾下。 孟庆玉就是其中之一,凭战功积升千总,是史德威手下最为信重且最为依赖的将领。 史德威略一沉思,点头同意道:“也好,孟千总就打这头阵,一叫贼人丧胆,二叫后面那两支客军知道我部强悍,不做非份之想,” 哪知话还未说完,耳畔却传来“嘿吼”的震天齐呼声。 此呼声由北边传来,声音之大,使得明军所在方圆数里麻雀惊飞于空,不断盘旋,久久不敢落下。 史德威及部下更是大惊,众人快步爬上草堆,眼前一幕让他们目瞪口呆。 竟是那贼人主动出击! “嘿吼!” “嘿吼!” 陆四一声,淮军一声。 “嘿吼”声如鼓点般,使得淮军上下如一整体,缓慢却又坚决的随着“淮”字大旗向南方勇敢踏去。 陆四主动发起进攻的原因是他和孙武进的一段对话。 “明军等会怎么进攻我们?” “必以铳队、箭队在前,以铳、箭射杀我们,待我队形不支,胆气不在,再以刀矛冲锋,我若溃散,马队必来追杀,如此我等多半无法生还。” “这么说来,被动等明军来打,不是上策?”陆四皱眉。 “除非我军同样有铳队、箭队,甚至炮队。”孙武进如实回答,他知道的打法就是这个。 “知道了。” 陆四往提刀的双手哈了口气,朝两侧均在注视自己的部下们笑了笑:“既然干等赢不了,那我们就先动手。” 言毕,长刀猛的向前一指,大吼一声:“诸位生死,全在此战,奋勇杀敌者,千秋万代!” 上架感言,拜托了! 《大流寇》今天中午12点便正式上架销售了,这是骨头十余年历史网文创作的第七本作品。 细算起来,我也是有千万余字创作的老人了,时光飞逝,十二年前的我做梦也不可能想到,有朝一日会靠自己的双手码下上千万字作品。虽然,这些作品大多不存在了,但“杀鞑好汉”这个名声却是留了下来。 术业有专攻,熟悉我的读者都知道,我一直创作明末清初作品,对于这段时期的历史应该算是“砖家”。 当年提笔写穿越历史,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想要改变。 改变的原因是沉重,是不可忘记。 不知不觉,一时的义愤竟导致网文成了职业,当年有着清秀眉目的我也变成了一个人到中年竟隐约要秃的大叔,以致于都不好意思约姑娘谈谈人生,聊聊理想,顺便看看彼此坦诚的一面。 这是个失败的人生。 不过按常理来讲,一个连续写了十二年历史网文的作者,肯定得混成风生水起的大神,不说大富大贵,财务自由,怎么也得小康生活吧? 偏偏我就混了个勉强度日,每年夏季还要去捉知了贴补家用的作者,个中艰辛以及原因,老读者们都知道。 说白了,书没了,钱也就没了。 人,总是要吸取教训的。 但吸取教训不代表忘记初心,叙事方法和手段是可以改变的,初心却绝不能更改。 因为,一旦改了,就意味着否定这十二年的自己。 我绝不会否定过去的自己,哪怕穷困潦倒,哪怕明明创作千万,却一字没有。 那么,我依旧坚持,你们,我的读者们,甚至是十二年一直在支持我的读者们,又是否可以让我不再拖国家的后腿,过上小康生活呢? 《大流寇》这本书,我自认写得并不差,所以,请诸君能够解囊支持吧! 如果诸君当中有没有收入来源的学生,实在无法真金白银订阅支持,也不打紧,起点app上章节有广告可以看,看了就拿币,也是真金白银。 最后,拜托了! 第一百零九章 不屈的勇气 “好!” 左大柱子就喜欢大兄弟说的话,听着有种还带劲,叫人心里热腾腾的,长刀往胸前护心镜猛的一敲,吼了一声“砍他们狗日的!”,抬脚便往前冲去。 “风字营,随我杀敌!” 卖油郎程霖紧随其后,长刀一挥,风字营便如被提线般一下动了起来。 营官在前,队官在前,哨官在前,什长在前,千余淮军最中坚的力量在领头人的带领下,向着当面明军勇敢扑去。 “冲吧,大家都有卵,都是爹娘养的,谁怕谁!” 真名沈大富的沈瞎子一点不觉身上的铁甲有多重,只觉这东西穿在身上冷冰冰,还真得跑动起来才行。 麻三、孙四... 一个接一个的头领们在官道两侧同时带着手下人冲了起来,就是高邮卫那些自愿参加淮军的士卒也仅是在数个呼吸迟疑之后,也提着刀矛随着淮军的大旗往南方杀去。先兵后贼的身份,让他们不得不卖命一搏,否则绝难逃脱。 “杀官兵,千秋万代!” 孙武机腾腾往前还不忘把陆爷说的话再重复几次。 队伍最后面赶马车的也将鞭子抽了下去,赶车的汉子手里没刀,马车就是他们的武器。 淮军全动,如潮般狂泄。 以命搏赢! 陆四在拼,拼扬州来的明军不比他淮军强! 拼那史德威是个绣花枕头,拼那明军还是他所认知的明军! 除此,无有取胜之道。 一目扫去几里的淮扬平原,哪里有地容他伏兵,哪里有地容他占尽天时地利。 唯有人和。 然而,淮军正动之时,却有一个铁甲人影突然加快速度冲到人群的最前方,紧接着停下猛的转身对着身后已然开动的人群疾喝道:“停下,快停下,不能这样打!” 另有一个铁甲人同样冲出,拿刀朝左右人群疯狂挥舞,不断喊吼:“停,快停!” 这两个人就像滚烫的刹车片让已然开动的淮军队伍硬生生的刹住,前后队伍难免的冲撞推挤,很是混乱。 紧跟在后面的一辆马车甚至撞倒了两人,赶车的汉子好不容易勒住马,又被后面的马车撞上,险些翻倒。 突然冒出来的两人让陆四也是猝不及防,好在,明军也来不及捕捉这一天赐战机,远远观望看到这一幕的明军甚至以为“贼人”这是要不战而溃了。 “黄昭,你干什么,找死吗!” 孙武进怒不可遏的提刀走到黄昭身边,挥刀就要砍:这王八蛋把队伍搅成一团,不是阵前反水又是干什么! 黄昭一急,朝陆四所在喊道:“陆头领,这样打法是送死!” “什么?” 孙武进挥在半空中的刀没有落下。 “为何?” 陆四冷冷上前,身后的人潮有余波往前,使得好多人被撞得不由自主往前去了几步。这也幸得淮军人少,要是上万,黄昭就是想拦都拦不住。 “太乱了!” 铁甲铁盔下的黄昭一指人群,摇了摇头:“这般打法不行,冲阵须压住阵脚,所有人如一人般向前以此压迫对手,待近身之后全力冲杀,官兵一旦抵挡不住便蜂涌而退,如这般乱哄哄一拥而上不可能打赢!” 黄昭的夹生官话让陆四费了好大劲才听明白,继而一凛,下意识朝左右扫了去,发现淮军的队伍果然有些乱。 官道左边的队伍已经跑得超出几十丈了,而右边麦地里的队伍却落了官道几十丈,看着就好像积木被抽走几块似的。 这般凌乱队形,到了官兵面前,只怕就跟“添油”战术那般徒然送死。 “是有些乱。”程霖压低声音道。 陆四微微点头,问那黄昭:“你说怎么办?” “我军若想取胜,最好闻鼓声而进,无论左中右,皆平行如一整体,前后紧随,成铜墙铁壁,以此压迫对手近身方可取胜!” 说话的是同黄昭一起冲出拦阻众人的杨祥,他的官话比黄昭标准,叫人一听就明白。 “陆爷,这两个家伙是郑泰手下的福建兵,会打铳,”孙武进想了想,又补了句,“说的好像有道理。” “陆兄弟,怎么停了!” 左边麦地里好不容易约束手下人的草堰孙四一脸困惑的爬上官道,陆四抬了抬手,没有理会困惑的孙四,而是对那黄昭和杨祥道:“这仗若胜,你二人升哨官。” “多谢陆头领好意,不过且看有没有命活下来吧。”黄昭苦笑一声,杨祥闷声不语。 “陆爷,这节骨眼到哪找鼓?” 孙武进眉头紧皱,黄昭讲得是有道理,一帮人乱哄哄往前冲是不行,可淮军也没有鼓啊。 陆四扫视众人,再看远处明军,把心一横,咬牙忽的喝了一声:“听我号子!” 尔后猛的又大吼一声:“嘿吼!” “嘿吼!” 左大柱子跟着喊了一声,再看其他人却是傻站着没动。 “我喊一声,你们就要跟一声,所有人都要跟!...随着我的号子声往前!” 面对这帮连左右都不大分得清的“农兵”,陆四哪有时间跟他们解释号子声和鼓点的相同作用,只能用最简单最原始的办法——我喊你们也喊! “嘿吼!” “嘿吼!” 阵阵“嘿吼”声中,人潮再一次开动。 陆四前进,淮军前进。 陆四喊,淮军喊。 “嘿吼”声中,淮军的队伍已是前进一里,起先队伍还是有些不适,但随着不断的十分有节奏感的“嘿吼”声纠正,原本乱哄哄的淮军队伍竟是难得的保持了一条线。 虽然这条线看起来还有些歪,根本谈不上“水平”,但比之先前已是天壤之别。 那“嘿吼”声更像带了魔力般,让每一个呼号的淮军士卒不自禁的产生了一种“集体感”,也让他们的心血没来由的澎湃起来。 “嘿吼!” “嘿吼!” 淮军的队伍越来越近,从东到西方方正正如一面人墙。 明军那边也在军官的喝斥命令声中排好队形准备迎接“贼人”的攻势。铳队和箭队被放在了前面,只等贼人靠近便打他们个稀巴烂。 两百丈,一百丈... 距离越来越近,陆四已能清晰看到明军前面的铳手长什么样,甚至能看到几名披甲的明军将领正在朝他观望。 “举盾!” 随着陆四一声大喊,军官和头领们的再次重复,三百多付缴获自监河军和高邮卫的长短挨牌在淮军队伍最前方举了起来,盾牌的后面是将近两百口的铁锅,甚至还有几十块门板。 门板上铺了两三层湿被子,这是旗牌队一名监河军降兵想出来挡箭的好法子。 “嘿吼!” 陆四的嗓子有些嘶哑,仍在有节奏的喊着号子。 “嘿吼!” 淮军前面的人口中一边喊着号子,一边将身体尽可能的藏在盾牌后面,他们甚至都是低着头,没人去看对面的明军。 不是害怕,而是不屈的勇气! 这勇气源于在第一排那面大旗,那具铁甲,以及那从不间断的“嘿吼”声! 大旗在,陆文宗在! 奋勇杀敌,千秋万代! .......... “贼人气势甚足,首脑俱有斗志,是场恶仗!” 史德威对正以一条线却非蜂涌而是缓慢压迫而来的淮军给出了很高的评价,他认为这支贼众虽不能和北方的闯贼相提并论,但比起这几年他到处追剿的土贼明显要强得多。 “都司这是高看贼人一眼了,末将以为贼众不过虚张声势以呐喊壮胆而矣,会咬人的狗可不叫!” 孟庆玉嘿嘿一声,他艺高人胆大,早年跟随祖宽纵横北地不知砍了多少流寇人头,哪里会将这淮扬地方的河工农民放在眼里。便真算他贼众中有官兵混在其中,也不过是多耽搁些功夫的事。 “都司且看末将如何将这帮贼众杀得屁滚尿流!” 孟庆玉一抱拳,转身便去前方布阵指挥,他部下千余兵是史部最精锐的,故有充足信心剿灭这帮胆敢主动向官军发起进攻的贼人。 伴随着“嘿吼”声,淮军终是踏入了明军火铳射击范围内,除了极少数人的心突然开始猛跳外,大多数不知道射程是何概念的淮军将士仍在那紧随他们的头领发出阵吼声。 陆四微微抬了抬头,发现对面的官兵已经将火铳举起后,他再次低下了头,然后依旧是一声“嘿吼”。 等待别人放铳的滋味是极其难熬的,哪怕身上穿着锁子甲,陆四依旧心跳的厉害。 明军所在官道左侧是湖和麦地,右侧是村庄,仅从地形来说并不理想。故孟庆玉命铳队以官道为基,向两侧沿伸,大致分为了四五行,每排有六十余名铳手。 铳队之后又是三队弓兵,约摸一百余人。其余刀矛兵分列两侧或稍后侧,只待贼人贴近铳队、箭手退后便迅速合上缺口。 如此布阵显然针对淮军的中央部分,对淮军两侧沿麦地行进的队伍不构成威胁。 不过,若淮军中央扛不住官军铳射,这场仗也不可能打赢。 毕竟,官道上是陆四亲自率领的旗牌兵及风字营一部,这是淮军最精锐的力量。 “放!” 在淮军的“嘿吼”声中,孟庆玉部三百多早已列阵的火铳手开铳了,呛人的硝烟味中,跟炒豆般的铳声炸得人耳发聋。 弥漫呛人的白烟也让两军阵前突然变成迷雾地带,十数个呼吸后北风才将烟雾一扫而空。 第一百一十章 火不灭,声不停 铳子打出去后,有发出闷沉的“噗嗤”声,有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有人倒下,有人惨叫。 “嘿吼”声却是不断! 没有人喊话不要乱,没有人喊话不要怕,也没有人喊话试图维持队形,有的就是“嘿吼”声和不停的脚步。 倒下的就倒下了,哪怕被同伴从他身上踏过。 很多人在身边人倒下的那刻,心头难免会突的一下,但他的思绪还来不及展开,耳畔的“嘿吼”声就让他本能的跟着喊了起来,继而机械甚至说是麻木的随着周边人群往前踏去。 “嘿吼”声如魔音般,让人顾不得去思考死亡的可怕。 身先士卒的陆四中铳了,只是铳子仅在他身上发出了清脆声,让他略为觉得一疼甚至胸闷外,丝毫没有影响他继续向前的决心。 高邮卫指挥的锁子甲,质量还是相当不错的。 和身边人一样,陆四的头也是低着,谁倒下,他不知道,他不能看,也不能想,只知道自己必须继续前进。 于淮军,于此地,他就是深夜中的灯火,绝不能灭! 以他为准的“嘿吼”声也绝不能停! 官兵的火铳声静了下来,不必抬头也知道对方肯定是在装填火药。 “嘿吼!” 陆四什么也没做,就是喊,并压着步伐,不敢快,更不敢慢。 “嘿吼”声中,淮军队伍又进了十余步,官兵的第二轮火铳打响了,头顶上空也有箭枝落下。 这一轮铳射下,淮军倒下的更多。 箭枝破空声也无比尖厉,“嗖嗖”声中,即便大部分箭枝钉在了盾牌上,落在了铁锅上,或直接穿进门板,但亦有一些箭枝跟长了眼似的落在淮军士卒身上。 有甲的好些,没甲的瞬间就是箭头没肉,直至白骨,能忍的面容扭曲不发一言,不能忍的疼得大叫。 高举“淮”字大旗的旗牌兵贾六肩膀中铳,铳子在他左肩上开了几个小血洞,血从身体中涌出,使得贾六无法再高举大旗。 “给我!” 伸手从贾六手中接过大旗的是高武,他的哥哥高进十天前奉命去了河南,临走前都没能和高武交待几句。 “嘿吼!” 左大柱子好像特别吸引官兵的弓箭手,连续几枝箭射在他身上,不过都被他身上的铁甲弹开。 只是,左大柱子这会却是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没拿一面盾牌在手上,他害怕万一哪枝箭刁钻的射中他脖子,那样他就得不到大兄弟的小红花了。 保险起见,左大柱子将脖子死命的缩短,脑袋都耷拉到胸口了,看起来就跟一个把头缩进壳里的乌龟似的。 孙武进大概也差不多跟左大柱子一样,唯一的区别是这家伙的眼睛自打进入明军射程内后就再也没睁开过。 有点眼不见心不怕的意思。 根据他的经验,只要能撑住官兵头段的火器和弓弩,这帮连流寇都打不过的废物一定会崩溃,到时一环套一环,官兵人再多又有什么用。 人多要有用,大明也不至于叫关外的鞑子揍得跟狗一样,被人家接二连三的破关烧杀抢掠了! 至于史德威? 孙武进暗哼一声,这小子真是屁都不是,给陆爷提鞋都不配,不过是仗着史可法才成为一军主将,典型的绣花枕头。 赢的机会还是有的,因为官兵太烂,这一点正宗官军出身的孙武进可不忌讳。 官兵不烂,哪还有什么李自成,张献忠之流。 问题是,淮军这帮弟兄能不能撑住? 对此,孙武进还是有点担心的,毕竟官军再烂也是兵,淮军这里虽也号军,可上下有几个正儿八经打过仗的?真和官兵打起来,难保没人会吓得尿怂。 细细琢磨,陆爷还是聪明人,他肯定想到了这一点才“嘿吼嘿吼”的,要知道这“嘿吼”比鼓声,比督战队的大刀还要叫人提神。 起码,声音大,大到让人没有杂念。 淮军队伍越来越近,官兵箭枝发射的也是越来越密。铳声倒是不再密集,原因是天气太冷,风又大,使得官兵铳手装填火药速度比往常要慢了些。 倒下的人不断增多,惨叫声也是彼此起伏,队伍难免的有些乱。 可是,唯一不变的是上冈陆文宗的“嘿吼”声,不变的是继续前进的人发出的阵呼声。 “嘿吼”是号子,是命令,更是胆气。 “嘿吼”声压过了哀号,压过了惨叫,压过了对生与死的恐惧。 ......... “贼人吃疯药了?” 望着不断有人倒下,却仍在傻乎乎喊着“嘿吼”号子往自家阵列前扑来的贼人,孟庆玉再是艺高人胆大,也不由感到吃惊。 远处观战的曹元也有些惊讶,明明只是帮农夫纠合的贼人,为何却有一股悍不畏死的气势在他们身上流露呢? 是那面旗,还是旗下的某个人? 曹元不确定也确定,胯下的战马几次撅起双蹄,似乎有些迫不及待想驼着主人冲向战场,但其实是被贼人的“嘿吼”声惊动。 “都司,贼人要贴上来了!” 随着操守蔡一清的一声惊呼,淮军的队伍在“嘿吼”声中已是距明军不足二十丈。 史德威沉着脸,一动不动看着。 一轮轮铳击,一轮轮箭射,贼人死伤很多,耳畔听到的却不是贼人的凄惨叫声,也不是他们的惊慌失措抱头鼠窜,而是一声更比一声响的“嘿吼”声,孟庆玉部下的铳兵也是头次遇到如此强悍的贼人。 铳声每响一次,烟雾还没吹散,贼人却又更近一些,这实在是让铳兵们着慌,终于,他们不能再留在原地了,否则就只能沦为贼人的刀下鬼。 十丈! 眼角余光扫到官兵的铳队正在往后退时,陆四猛的抬起了头,双目通红举起了长刀,声嘶力竭的吼了起来:“冲!” “冲!” 宝应沈瞎子双眼都是泪,他的侄子倒在后方人群的脚下。他甚至都不能回头去看一眼侄子是死是活,每一声“嘿吼”他的心都在滴血。 他恨自己为什么不把铁甲让给侄子,而是穿在他身上! 那个孙二郎说的对啊,多付铁甲多条命! “冲!” 黄昭和杨祥双双持刀冲出,这个距离已经不需要压阵了,就看谁的勇气更大,谁的刀更快! 第一百一十一章 杀人不过头点地 两位福建兵对淮军其实并没有归属感,因为不管是语言还是习俗,他们同淮扬人都差之千里。 严格来说他们也只是俘虏,是被迫加入这个陌生的造反集团,那么淮军生与死关他们什么事? 然而,两个福建兵却在淮军的生死一战中,表现出了愿与淮军共进退的意愿以及勇气。 这一切,只源于他们没有受到歧视。 源于他们发现那个年轻的领头“反贼”不管是对谁都很好,在他的领导下,淮军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兄弟相称,虽然看起来很有“匪”的感觉,但让人置身其中却无比亲切。 这种亲切的感觉,他二人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在郑家那些子弟管束下,他们更多的是被当成家奴对待,而不是士兵。在郑军中,如他们这种不姓郑的士兵,哪怕再勇敢也得不到上层的关注。 人,最渴望的就是得到别人的尊重,哪怕是敌人。 所以,黄昭站出来了,他要阻止淮军逞英雄好汉式的乱冲锋,他不想让这些朴实的农民兄弟惨死,更不想让那个每战必身先士卒、不管是谁都唤一声“兄弟”的年轻人惨死。 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很像他二十岁的时候。 只是,他没有这个年轻人的胆量而矣。 杨祥没有自己的想法,他和黄昭是同生共死的好弟兄,当年两人一起随父母渡海去日本谋生,又一起被郑家招募为海船上的水手,再之后成了官兵。 但他们不是朝廷的兵,而是郑家的兵。 黄昭说帮淮军拼一把,杨祥就拼一把,他无所谓,反正他也没拿过大明朝的一文饷钱。 再者,他也不确定淮军败了的话,扬州的官兵会不会把他们这些福建人也当反贼砍了。 唯一不顺手的就是刀太短,如果再长一些就好了。 前方,好兄弟黄昭顶着铳子将手中的刀砍在了一个正手忙脚乱装填药子的官兵脸上。 杨祥不发一言跟上,凭着身上的铁甲肆无忌惮的横砍起那些官兵来,哪怕有火铳对着,有弓箭瞄着,他也毫不犹豫上前挥刀就砍。 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火铳,这玩意对铁甲根本没有杀伤力,除非他们的铳能打在对方没有铁甲保护的大腿以下。 如果不是淮军只有十几付铁甲,这仗压根不必死多少人。 穿甲,执刀,压过去就是。 官兵? 杨祥自己就是官兵。 ……… 福建人在替淮军卖命,作为首领的陆四更是要卖命。 十丈距离约摸三十余米,这个距离于两军对阵而言已是极短了。 加速,举刀,奔跑。 一枝羽箭扎在了正在前进的陆四右胸口,这次没有弹开,而是“钉”在了上面。 一队明军的刀矛兵愕然的看着一个铁甲人挥刀向着他们冲来。 没有了“嘿吼”声,也没有杀声,更没有去死声,有的是无息动作。 陆四早已蓄力的长刀向着当面一个身穿棉甲的军官砍去,在他举刀的同时,两杆长矛刺向了他,可他只顾下劈,根本不理会那两根长矛。 军官本能的想要举刀去挡,陆四没有给他躲过致命一击的机会。 一声惨叫中,军官的脑袋被长刀砍出一个深达两三寸的裂口。 长刀就此止住,无法再继续向下切割。 人的头盖骨很硬。 与此同时,两柄矛头一左一右刺中陆四,重击让陆四的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 矛头被甲片挡在身体之外,肋骨却如同断了般巨痛。如果不是身上的铁甲,陆四爷已然阵亡。 好在长刀没有脱手。 巨痛之下的陆四沉重的身体跟山一般转过,一刀砍断矛头,矛头落地;一刀砍断手臂,断臂连同手中的长矛一齐掉落,疼得断臂主人哇哇乱叫,听着却不是淮扬口音。 陆四铁甲满是血,手中的刀更是血直淋,他没有武艺,也不会什么杀人技,但他知道必须握紧刀,必须用力砍,最重要的是必须有胆! 杀人不过头点地。 两击得手,大步往前,双手举刀,无挡者前进,有挡者下劈。 旗牌兵紧随两侧涌上,刀砍矛戳,血肉厮杀。 “顶!” 躲在盾牌手后面手执竹篙的淮军两人一组,将一直横着拎的竹篙向前方伸了出去。 已有多次使用竹篙制敌的汉子们默契的同时使力,步伐坚定的往前冲。无须任何花哨动作,只需牢牢握住便可。 突然冒出来的长竹篙同样让孟庆玉部下的官兵措手不及,他们一个个又一个的被顶翻在地,愚蠢拿刀去砍的在成为“肉串”之后肠子都青了。 付出极大伤亡的淮军队伍这次真如开闸的洪水般一泄千里,他们从官道上,从麦地里,从沟渠中,从任何一个角落向着明军疯狂扑去。 方才的压抑,方才的死亡,方才的憋屈,在这一刻,得到释放。 他们成功了,陆文宗犹在,他们犹战。 “嘿吼”转变成恶毒的咒骂。 这一次轮到明军阵中爆发惨叫声,仅在淮军贴近的那刻,便有一百多明军被无情捅翻,砍倒,刺死。 双方近身缠斗,战场已不局限在官道附近,而是向两侧及后方迅速扩展。附近村民堆的那些草垛都被掀翻了许多。 不少彼此要取对方性命的士卒们头上满是稻草,更有几人在地上晾晒的稻草里滚来滚去。 呼吸间都有生命消逝,大刀,长矛甚至是斧头,能杀人的利器一下又一下挥动(刺动)。 狭路相逢就是他娘的勇者胜! 难怪孙武进瞧不上史德威,其部下兵马真称不上精锐,先前凭借火器尚能稳住对敌,可随着淮军不畏死亡涌上贴近肉搏后,这些随史德威跟着史可法平了几年乱,却没打过一场像样胜仗的家伙们骨子里就生了怯意。 一股有小半披甲的明军甚至被一帮从麦地冲过来,连甲衣都没有的淮军汉子们压着打到了边上的庄子里。 双方在庄子里展开房屋争夺战,十几个大胆的淮军汉子在同伴的帮助下爬上屋顶,直接抄起屋顶的瓦片朝明军砸去,将不少明军砸得头破血流。 第一百一十二章 都司,给弟兄们留点种子吧 上房揭瓦! 淮军好汉们居高临下使用“暗器”,却是苦了那些躲在屋里床下的村民,好端端的房子叫人给扒了算个什么事,这真是天降横祸。 有想不开的在那床下直想锤胸顿足,想得开的屋顶瓦片叫拆了不算事,怕就怕那帮杀红眼的兵和贼人连他们一同砍了。 猎户子弟出身的徐传超带着淮军仅有的八名箭手并没有追随大队同明军肉搏,而是两人一组爬上附近的杨树和槐树,于树上张弓搭箭专射明军的军官。 把总张旺德就是被徐传超的冷箭射中一命呜呼。 明军的箭手也注意到了贼人有冷箭,他们想将那些躲在树上的贼箭手射下来,可前面的人顶不住贼人那些铁甲人和长竹篙,使得他们只能往后方越撤越远。 明军撤,徐传超他们自然就要跟着转移,有两个家伙下树的时候不忘把人树上喜鹊窝里的鸟蛋摸出,连壳也来不及剥直接往嘴里一塞,牙那么一咬一吸,蛋黄就“嗤溜”滑进了喉咙。 明军战线不住被淮军挤压得朝后,烂船还有三斤钉,有军官急眼了带兵也拼命。 “杀!” 都已经冲杀到这份上,陆四哪里会让明军绝地反击,身先士卒踏着大步举刀迎上。 “保护陆爷!” 同样一身铁甲的孙武进赶紧带人护在陆四两侧,先前陆爷被两根长矛刺到的景象可是吓了他一跳。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陆文宗于淮军的重要性,于他这个降兵的重要性。哪怕今日淮军大胜,但只要陆文宗死了,淮军也要完蛋。 明军那个急眼的军官跟陆四正面对碰,他挥举大刀重重的砍向陆四,除了“咣当”的金属撞击声,陆四并没有被他摞倒。 当这个军官奋力一搏将长刀朝“贼首”大腿砍去时,他的身子却被“贼首”一分为二。 是真正的一分为二! 这一刀,陆四使尽全力,以致一刀过后,他的双腕虎口都为之生疼,更是在颤抖,几乎不能再握刀。 铁甲、血人、血刀,屹立、怒视。 目睹这一幕的官兵骇然本能的后退,更有两个官兵哆嗦着丢下手中的长矛,朝似乎就在怒视他们的“贼首”跪了下去。 沈瞎子扶重出身,力气比陆四不知大了多少,他的刀已经砍得翘了刃,随手捡的长矛不带劲,索性抄起一根村民放在厨房外的木棍扫起那些官兵来。 真正的扫,四五个官兵就这么被他扫倒在地,继而被扑上来的淮军用刀子乱砍。 吊不如人,胆却如人的草堰孙四则“狡猾”得多,虽然一身铁甲,但从不逞英雄在前,而是带着手下那帮同乡将官兵往绝地方赶。 比如草堆中间,比如河边,比如茅厕。 官兵要冲,他们就一拥而上;官兵不冲,他们就围成圈举着武器将对方往绝地赶。 几个官兵在被一步步逼进茅厕后,其中一个实在受不了了,气急败坏的喊了一声:“不打了,我们降了成不成!” “成!” 孙四咧嘴笑了起来。 ....... 孟庆玉有些压不住阵脚了,手下的刀矛兵在贼人悍不畏死的砍杀下不断后撤,更有一部被贼人围在几座草堆砍杀,几个完全被吓破胆的士兵爬上草堆,结果下面一根又一根的竹篙朝他们捅,将他们一个又一个的捅飞下来。 村庄里也是鸡飞狗跳,不少头破血流的官兵一边捂着伤口,一边破口大骂却不是上前跟那些“暗器伤人”的贼人算账,而是灰头土脸的往南边跑。 双方的贴身肉搏让那些撤下来的官军铳兵和箭手们根本无法发挥作用,孟庆玉好不容易带着亲兵重新纠结起一支队伍压上去,结果倒不是被贼军的铁甲人击溃,而是被上百根竹篙顶翻一片,就连他本人也险些被穿成“肉串”。 有几个倒霉的直接被顶进了边上的小河中,那河里的冰再结实,也架不住一个又一个的大汉落下,冰层很快破裂,三个官兵连着身下的整冰坠下去,厚重的棉衣进水之后让他们重量加倍,“扑腾扑腾”的朝岸上人喊救命。 一切都如陆四和那个孙二郎所料,明军根本缺少死战肉搏勇气,只因他们有取舍,而淮军却无后路。 孟庆玉真是慌了,心生退意想将部下收拢撤下去,可陆四根本不给他收拢的机会。 眼看着几个铁甲人带着一大帮子刀手朝自己杀奔过来,孟庆玉不得不丢下那些正被贼人包围缠杀的部下往后逃去。 “完了,孟千总败了!” 曹元眼睁睁的看着孟庆玉大败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说地形复杂,麦地无法奔马,就说那官道上的尸体也让他的马队没法驰骋,除非他弃马步战。然而就他手下那103人这会上去,也多半是溃的多。 “这股贼人怎的如此不畏死?是有符咒么?”操守官蔡一清不住喃喃,实难相信贼人竟然强悍如斯。 从贼人顶着铳射和箭雨贴近孟庆玉部到孟庆玉仓惶后撤,都不到一柱香时辰,饶是史德威已经做好一场恶战的准备,也没法接受战败,且败的这么快。 已是中年的史德威脸阴沉的可怕,他实在是无法承受失败的耻辱,无法去想象被他视为败类的李棲凤和胡尚友知道他败了后会如何看他,更没脸去面对待自己如儿子般的史公。 “点齐所有人马,随我杀贼!” 史德威乱了心神,完全忘记他的部下真正能战的除了曹元的马队,就是孟庆玉那千把人,其余的摇旗呐喊可以,叫他们上阵搏命根本不能。 这也是明军的通病,除了当年卢象升的天雄军,其余各军人马再多,能拉出来一战的也最多四分之一。 “都司,去不得,乱了,乱了!” 蔡一清脑子还清醒着,急忙拽住史德威,建议马上向甘肃总兵李棲凤和四川副将胡尚友这两支后军求援。 史德威怒极:“你是嫌我史德威还不够丢人吗!” “都司,你就这么点兵,打光了,不管输赢这扬州城就是别人的了!” 蔡一清一脸苦色。 第一百一十三章 回不了家乡的人 “这...” 史德威滞在那里,有些失神的看着蔡一清。 他史德威不是十几岁的雏,从崇祯五年算起,也是征战了十几年,有兵才是爷的道理难道不知道? 真要把手下这点人马拼光了,扬州城还是他援剿都司的驻地吗? 史公那边这些年一直苦于无可战可使之兵,这才叫何刚去浙江重新招募义勇拟筹忠贯营。 可若忠贯营尚未筹建好,自己就把这仅有的两千余人马拼光,又该如何跟史公交待! 李棲凤和胡尚友又会不会趁机入主扬州,叫他史都司也落得丧家之犬呢? 念及于此,史德威总算是理智下来,只是他实在羞愧向李棲凤和胡尚友求援,还是蔡一清自告奋勇驱马前去。 曹元欲言,史德威无力抬了抬手:“暂避三里!” “是,都司。” 曹元无奈,只得依令而为。 ........... “陆爷,狗日的官兵叫咱们打跑了!” 望着远处狼狈后逃的明军,孙武进兴奋连连,走路都觉腿下带劲,浑身有力。 他就说嘛,能打高邮卫,就能打史德威! 只要淮军弟兄们有种,这淮扬地还真没能打的兵! 坐在村民用来压场晒稻碾子上的陆四却已经累得直不起腰,那身铁甲初时穿在身不觉有什么,连番死战下来重得跟背了一个人似的,饶是他这身子是个年轻人,也是有些没法承受。 今后,不但要练兵,更要练自己。 揉了揉还隐约有点疼的手腕,陆四吩咐孙武进道:“传我令,各队不要散开,也不要追逃跑的官兵,我估计官兵虽败但人马众多,不可能就此逃回扬州,稍后肯定还要卷土重来!趁这段功夫,大家伙赶紧休息,尽量恢复些体力。另外,你派一队人将伤员运到后面的黄庄。死去的兄弟...先不要管了。” 说完,陆四从碾子上站起,视线内却看到左大柱子傻乎乎蹲在地上在看什么。 “左潘安,你看什么?” 陆四好奇的问了句。 “噢,没什么!” 听到大兄弟的声音,左大柱子从地上站起,陆四便看到一具尸体——一具跪在地上却没有倒下去,而是一动不动面朝北方的军官尸体。 这个军官的神态和姿势表明在闭眼前,他始终在看向北方,似乎北方有他魂牵梦萦所在。 出于对死者的尊重,陆四没有踹倒这个军官的尸体,而是在想了想后伸手在对方怀中摸索起来。 继而,他摸到了一枚用布包裹着的腰牌和几颗碎银子及一把铜钱。 碎银子和铜钱陆四随手交给左大柱子,只将白布掀开,腰牌上面写着“广宁中前所,鲁春”几个已经模糊的字。 “大兄弟,这是什么人?” 左大柱子不识字,看着那几个大字一头雾水,大兄弟的神情看着也有些难过。 “一个回不了家乡的人。” 陆四的声音很是寂寥,在这关内,有多少回不去家乡的人? 很多,这个北望的军官不是唯一,只是其中之一。 而他上冈陆文宗,又不得不带领淮军和这些回不去家乡的人一决胜负。 只因,他要活; 只因,他要争; 只因,他能带他们回家! .......... 官道上,麦地里,河里,草堆下,村庄里,横七竖八的尸体不下数百具。 淮军的伤亡有多少,陆四暂时无法得知,只知道有一百多伤员正在相互搀扶往北边的黄庄而去。 他们是能动的却没法再杀敌的,为了不留在这里成为同伴的累赘,他们选择结伴去黄庄。 实际以他们的伤势也不可能单纯靠腿走到高邮,所以哪怕他们不能再厮杀,但命运却和同伴紧紧相连。 几十个重伤员被孙武进安排人抬上了马车,因为伤势过重,大部分得躺着,因此一辆车只能放四五个人。 重伤员将被直接送去高邮,哪怕他们的出现会让高邮城人心骚动,陆四也必须送他们回去。 高邮有郎中。 能救一个是一个。 在这些重伤员即将北归时,陆四突然走了过去,对他们说道:“你们如果能活着到高邮,让我表叔陈大佐派人去宝应城告诉我侄子陆广远一声,就说万一他老爷战死了,叫他带着兄弟们继续跟官兵干,另外有机会的话...” 陆四沉默了一下,“让他到这地方找一找,最好把我的骸骨运回老家埋葬。” 说完,转身离开。 沈瞎子也站在那里,车上有他的侄子。 “陆爷怎的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官兵德性陆爷又不是不知道,再来咱们再砍就是,别看他们人多,可真能打的没几个,咱们又大胜了他们一场,这帮子狗日的不知道慌成什么样...” 孙武进现在可是信心十足。 “人都有一死,有什么可忌讳的?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陆四突然止住,视线被一帮在草垛上蹦跳的人群吸引过去。 是麻三和孙四他们,这些人可能是被这场真正的血战胜利鼓舞到,在草垛上欢乐得不行。 不远处,上百个明军的俘虏被用绳子沿着河边的杨树绑了一圈,有耷拉着脑袋认命的,也有不断朝南边看满脸期盼的。 纯从伤亡来看,似乎淮军和明军打了个“平手”,但这是淮军第一次堂堂正正和官兵交手,其意义和经验对于淮军而言却是极其重要的。 只要淮军还能撑住,活下来的人就能算是精兵了,以一带五,甚至带十,淮军成为军队的真正骨架就算成形。 只是,死在进攻路上的那些汉子们仍是让陆四心如刀割,如果淮军的装备更好一些,如果淮军拥有大炮,拥有比官军威力更猛的火器,何至于一个个倒下,何至于要以命搏赢。 前世看过的无数网文那种以科技碾压对手的场面,还是让陆四十分动心的。可惜,他现在是一穷二白,除了拿命拼还能拿什么。 半响,又摇了摇头,自己想得过于天真,人家满州人造反的的时候有什么? 十三付铠甲而矣! 就是靠着拼命的精神,就是靠着不畏死的精神,一次次把兵马众多,装备优良的明军打得跟狗一样! 拼命,才是胜利的唯一法宝。 武器,不过是辅助。 没有勇气的人,拿着再好的武器,也是懦夫。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还能不能砍? “这么说,史都司是败了?” 李棲凤略有些惊讶的看着史德威的操守官蔡一清,虽然内心巴不得史德威大败,但史部刚与贼人接触就溃了下来也有些让他吃惊。 “不能说败,只是贼众多是亡命徒,又极有章法,都司为防万一让卑职过来请镇台能够稍加支援,如此你我两家再有胡将军,必可全歼贼人。”蔡一清还是很给自家兵马留面子的。 “平贼剿寇是官军本份之事,只不过蔡操守也知我部近况,就我这些穷得到处讨饭的兵,叫他们助助威可以,真叫他们提刀卖命,怕是...” 李棲凤原是想一口应下,可监军高公公却朝他微微摇头,二人相处日久也是心有灵犀,当下就从豪爽变成一付为难样了。 “镇台放心,我家都司有言,此次平贼当以镇台为首功,另外我部可以接济镇台一些钱粮,不过却须要等回扬州后才能予以调拨。” 这纯是蔡一清擅作主张,史德威并无如此交待,但有求于人,蔡一清回报之后史德威也不可能不肯。 “如此最好,那还等什么?莫不成叫贼人再来冲杀咱们?” 高歧凤明明是那种热情干脆的笑,可他那尖利的嗓音笑出来偏是干笑,皮笑肉不笑那种。 ....... 史德威部南撤之后,淮军奉命没有追击,双方保持了约有四里地的距离。 只不过双方不约而同的派精干人手互相监视,淮军这边领头的就是之前从受伤贾六手中接过大旗的高武。 在出发时,高武突然被陆四召见,对方看了他有一阵时间只说了三个字“你很好”,便挥手让他带人去南边。 这让高武有点莫名其妙,但看得出这位年轻的陆首领绝对是夸赞他,这就使高武心里有点暖和。 因为刚刚的大胜,高武同手下四个队员也是精神很振奋,往南摸行了两三里地后却发现前面有几个官兵也在悄悄往这边过来。 双方几乎是同一时间发现对方,然而就在高武抽出刀准备同这些官兵探子一决生死时,对面却突然扭头走了,压根没有和他们以命换命的打算。 “高头,这不跟咱们从前一个德性?”高武手下一个也是任万年部降兵的队员没来由的笑了起来。 “从前?” 高武将刀放回刀鞘,静静望着远去的官兵探子,微“嗯”一声,“从前咱们是兵的时候胆子好像是不大,当了贼之后这胆子反而壮得很,怪事。” “走,跟过去。” 高武抬脚垮过前面的小沟,沟里没什么水,都结成厚冰了。四下没有村庄,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的麦地,西边是运河。 “高头,别往南走了吧,万一官兵马队过来麻烦。”有个河工出身的队员道。 “怕什么,他狗日的马队来了咱们就往地里跑,他不怕断马腿就追咱们好了。” 几人听高武这么一说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当下跟着高武往南边摸去。 那几个官兵的探子也看到了跟在他们后面的高武等人,但始终没有停下拦截,直到远处官道上有灰尘扬起,几个官兵探子才终是止住脚,回头朝远处的高武等人看去,并挑衅似的将刀在半空中挥了挥,似乎在说有种你们就过来。 “回去!” 高武不傻。 ........ “知道了。” 陆四对于官军再次杀来的反应就是三个字,他原就不认为官兵会败了一阵就全军撤回扬州,那样未免太丢人了,好歹也是近万人的大军。 不过是早来还是晚来的事,可惜他淮军人不多,要是再多个三五千人,凭借刚刚大胜鼓起的士气和信心,明军再来也是添油送人头。 尔今,却是要凭这一千多号人做最后一搏。 只要再胜,明军不可能有再战的勇气! “狗日的估摸是后面人过来捡果子。” 孙武进“呸”了一声,“也就是欺负咱们人少。” “人少怎么了?人少咱们照样砍他们个人仰马翻!” 左大柱子这会很有打鸡血的无敌精神,大刀一挥朝周围的人喊了一声:“弟兄们,狗日的官兵又过来了,你们告诉陆兄弟,还能不能砍了!” “能不能砍?” 躺在一处草堆上闭目养眼的草堰孙四懒洋洋的坐起,一边扑头上的稻草,一边道:“当然能砍,我这还有把力气没使呢!” 说着从草堆上跳下,轻踢边上一个靠在草堆上休息的手下,“起来了,帮老子把那铁憨憨穿上。” “噢。” 既是孙四手下兵,也是他表婶家侄子的张二一个漂亮的鲤鱼打挺,手脚忙利的给孙四哥将那铁甲套上。 “就你能耐,”孙四笑骂一声。 张二嘿嘿傻笑,这小子小时候跟邻村的油混学过几年武术,身子很是不错。 “你左大柱子不会说话,什么叫能不能砍?咱们都跟陆兄弟造反了,不能砍也得砍啊。” 西溪郭啸天人长得比实际年纪要老许多,乍一看跟四十几的人差不多,实际只有三十出头。 手中提的双斧的斧头很干净,但斧柄上却满是凝结的血。 “让大伙准备吧。” 程霖看着南边,眼中并没有什么畏惧,相反,却是期待。而先前在听说官兵有上万人时,他可是第一念头就是要退回高邮,凭城据守的。显然,刚刚这一仗让卖油郎重新认识到了官军战斗力,也极大提高了他对淮军的认知。 大团人麻三一声不吭,只在一边拿稻草抹铁甲上的血,里里外外都在抹,要不然都是血,不说穿了看着都难受。 徐传超在数自己的箭,刚才一战他一共射出去了十九枝箭,可是只收回了十五枝,还好官兵遗留的箭枝不少,使得他的箭袋第一次装满。 打不打,怎么打,这个为避鞑子南迁的山东猎户子弟没有发言权,不过他的字典里也没有撤退这个字眼,当然,他也不识字。 陆四的视线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最后视线落在了正互相帮忙重新披甲的黄昭和杨祥脸上,他朝二人点了点头,便准备下令各部做接战准备,这时孙武进却突然爬上草堆,然后高声对众人喊道: “弟兄们,陆爷有句话我爱听,就是拿了刀,咱们就要比人家更狠!不狠的话咱们就没活路,现在官兵又他娘的过来了,他们要让咱们没活路,咱们能答应吗!” “不能!” 淮军上下齐呼,谁他娘的愿意叫人家砍。 “那这次咱们就不光砍他们个吊,还要一鼓作气杀进扬州城,到时候,俺孙二郎请大伙洗鸟!”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人狠才能活 “末将无能,请都司治罪!” 战前豪言要杀贼人屁滚尿流,结果被人家砍得丢盔弃甲,部下损失三分之二,羞愧难当的孟庆玉“扑通”跪下向史德威请罪。 “庆玉不必如此,胜负兵家常事,便是我也不曾料到这股贼人如此强悍,你已尽力,此败不全在你...” 史德威纵是心中怨孟庆玉轻敌战败,此时也断不会表现出来,况这孟庆玉跟了他也有四五年,忠心是没有问题的,于是立即扶起对方好言安慰一番。 曹元不是祖宽旧部,却和孟庆玉一样都是辽东人,因此也是劝了一番。 如此,孟庆玉心中好受些,有心想说整兵再战挽回颜面,可看部下那点残兵已然一点斗志全没,这话哪里说得出口。 “都司,李、胡二人非善与之辈,今见我军不能克贼,定会心生贪婪,借此勒索,末将料他二人怕要狮子大开口。” 曹元没和李棲凤、胡尚友打过交道,二部在凤阳的所做所为却是早有耳闻。听说史公行文要扬州府接纳二部时,曹元着实有些不敢相信。 在他看来,李棲凤为总兵,胡尚友为副将,可二人麾下兵马绝称不上是官军,倒更像贼寇多些。杀良冒功,残害百姓这种事,对二部简直是如家常便饭,天晓得史公怎么看上这种兵马的。 “若能助我平贼,钱粮方面设法筹措于他们便是。”史德威岂能不知这些,心中已是有了放血准备。 曹元和孟庆玉对视一眼,眼下局面于都司是有些无奈,若李、胡二人不出兵助战,单凭他一部根本无法与贼人再战。若李、胡二人直接退军,恐气焰嚣张的贼人就要直逼扬州城了。到那时更是麻烦,须要知道那扬州城外的富人可比城内多。 约摸半个时辰,蔡一清驱马回来报说李棲凤愿意出兵,只是果如曹元所料这位甘肃总兵“趁火打劫”,跟史部提出大笔钱粮支应要求。 “应便应了,只要他李棲凤肯出兵就好。” 史德威点了点头,让蔡一清同孟庆玉检点其部损失,并整顿残兵,待甘肃兵过来伺机再战。 李棲凤答应出兵却不忘拉老伙计胡尚友一把,说战后可将史德威那里承诺的钱粮分一些给胡。 胡尚友却是狡猾,想那贼人连史德威都打败了,肯定有些本事,哪里是轻易就能剿灭的,又想李棲凤弄不好是拿他四川兵当炮灰。 所以只叫部下游击刘兴带了400兵前去助战,理由倒也充分,他部下就这点能战之兵,所谓兵贵精不在多,真要全派上反而会给李棲凤拖后腿。 “老胡这是怕我拿他垫背呢。” 李棲凤寻思贼人和史德威打了一场,虽取胜怕也损失不小,且贼人兵力并不多,故而也没有计较胡尚友的小算盘,传令部下诸将整兵出战。 似是为了向史德威证明甘肃兵绝非草包,李棲凤是大张旗鼓,更是安排精锐家丁于前,如此与惨败的史部一比较,明显更胜一筹。 孟庆玉和曹元等史部军官站在道边望着大摇大摆从面前开过去的甘肃兵,一个个都是憋屈得不行。 “胜败兵家常事...” 和史德威碰面后,李棲凤竟也如史德威安抚孟庆玉般安慰于他,这叫史德威心中更不是滋味,可眼下有求于人也只能虚以委蛇。 “镇台准备如何破贼?”蔡一清在一侧开口。 “这个嘛,且容本将一观贼势!” 该慎重时李棲凤还是慎重的,亲自带数十亲兵驱马向前奔去观贼。监军高歧凤也骑马跟着,此人同本朝另一监军大珰高起潜一样都是御马监出身,于骑术十分精通。 在离贼人二里处,李棲凤勒马止住,于马上细观贼人,发现贼人是以官道为基,左侧一股贼人占了村庄,右侧一股贼人沿运河边麦地列阵。三股贼人约有上千人,其余各处一望平坦,不可能藏有伏兵。 “贼胜而不走,倒是有些韧劲。”李棲凤微微点头。 高歧凤策马过来:“镇台有何打算?” “先前贼攻史守而败,咱们不学史德威等人家打,咱们学贼人先下手,” 李棲凤一指官道上的贼人,告诉高歧凤贼大旗于当中一股贼人之中,故贼人勇悍者也必定多在其中,故而只须派精兵强将猛攻其中军,斩其悍勇,夺其大旗,余贼众必不能支。 高歧凤却提出不同意见,认为要攻就要全军压上,不分左中右,连同四川刘兴部400兵都派上去,凭借己方兵力数倍于贼优势一鼓歼敌,让贼人连喘息功夫都不得。 “若一击不得,贼气涨我气消,如何复击?兵法有云扬长避短,既我部数倍于贼,便当如泰山压顶一举溃敌,哪能与贼缓缓图之的道理。”高歧凤这个监军内臣也算是内廷中难得知兵之人,说的很有道理。 “全压上去?” 李棲凤若有所思,其部虽有兵四千,但能战也不过千余,若按他先前所想集精兵猛攻贼中路,万一不胜这事还真有些麻烦。 “好,便依公公的意思!” 李棲凤计定之后倒也不磨蹭,当下命所部四千兵同那刘兴部川兵尽数展开,吹号鸣鼓向贼人所在扑去。 ........ 发现明军密密麻麻扑过来后,孙武进不由举刀大呼:“弟兄们,狗日的官兵上来了!” 陆四瞧了他一眼,心道这家伙是个好学生,于动员这一块很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明军这一次学精了,直接动员数千兵力压过来主动进攻,显是不想让淮军喘气。 换作陆四指挥,也会如此。 在明军向前挺进一里左右时,陆四突然吼了一声:“大伙怕不怕!” “愿与陆兄弟共生死!”左大柱子振臂高呼。 “愿与陆兄弟共生死!” 一千余淮军将士发自心底的呐吼,哪怕明军这次来得更多,他们也没有犹豫,更没有畏惧。 人怂被人欺! 人狠才能活! “呼!” 陆四只觉胸中有热血燃烧,狠狠嗅了一口。 空气中有北风刮来的高邮湖水味,也有浓浓的血腥味。 第一百一十六章 打不死人的利器 “龟儿子的,慢点,跑这么快干什么!” 率部沿着麦地往前的刘兴一路上骂骂咧咧,跑得快的挨骂,走得慢的也挨骂,搞的那四百川兵都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不是来平贼的。 刘兴的心情很不好,他对平贼剿寇压根没心思,要不是顶头上司胡尚友非让他来,他宁可在后面找个草堆捣个洞窝里面睡大觉。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刘兴听到一个传闻,那个自称“大西王”的流寇头子张献忠正在带兵进攻四川,并且打下了夔州,而刘兴的老家就在离夔州不远的万县。 老家面临被流贼攻陷的危险,刘兴心里能不急,能不上火? 刘家在万县可是大户,以流贼的德性打下万县,能有他刘家的好? 那真是听到这个消息时,刘兴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老家,不是去带兵和流寇拼命,而是把一家老小赶紧转移走。 然而,远隔千里,他刘兴就是再惊再急也得接受眼前的事实——他救不了家人。 这两天他都是浑浑噩噩的,晚上做梦也都梦到满门被杀的惨状,梦到老母亲在血泊中喊着幺儿的名字,梦到夫人抱着两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呼唤他的名字... 整个人都憔悴了,心事重重之下还要领军杀什么淮扬贼,刘兴能有精神才怪。 再说胡副将那里有过交待,说川兵不当出头鸟,打得顺就跟着吆喝几声,割点贼人首级抢点功劳,要打得不顺也没犯傻,直接撒腿往回跑,天塌下来有他胡尚友顶着。 如此,刘兴就更加没什么逞能的念头,要打甘肃兵打,要冲甘肃兵冲,他才不想给人当炮灰。 渐渐的,四川兵便和左右甘肃兵脱了一大截,就跟一块饼被人掐掉一块呈凹形似的。 这让后面督阵的李棲凤气的咬牙切齿,要不是他甘肃兵人多势众,肯定要派人过去大骂刘兴一通。 “这人呐,不是一条心,对他再好人家也只想着自个噢。”高歧凤阴嗤嗤的说了句。 李棲凤没有接这话茬,但心里肯定有了对胡尚友不满的种子。 刘兴部是走得不快,表现得不卖力,但终归还是和甘肃兵一块向贼人“冲”去的。 只是走着走着,胡尚友就发现有什么不对,仔细看,脚下的麦地里竟然铺了好多稻草。再抬眼四下一看,这一大片的麦地里都铺着稻草。 怕冻坏麦子? 刘兴觉得可能是,最近天冷,要说百姓怕庄稼冻死用稻草铺上是合情合理的,因此没有多想。早年他在中原时也常看到百姓用稻草铺在菜田保暖。 右边的甘肃兵离贼人已经很近了,远远就听贼人那边大呼小叫什么。左边官道上的甘肃兵甚至和贼人都不到百丈距离。 双方的战斗很快开始。 “杀!” 李棲凤麾下守备谢文南迫不及待挥刀,数百手持长矛的甘肃兵踩着地上的稻草蜂涌向前。 队形有些乱,这是因为此处的麦地不成块,有很多沟渠存在,导致官兵队形没法整齐。 不过官兵人数众多有效的弥补了冲锋队形紊乱的劣势。 谢文南当面淮军约摸四五百人,他们占据村庄南边空地,在官兵发起冲锋后,负责指挥的沈瞎子很快做出应对。 一百多根长竹篙朝官兵伸了出来。 出战之前,史德威已派人简要告知甘肃兵贼人的打法,尤其强调贼人有易搅乱官兵的长竹篙,所以当看到贼人真的有竹篙伸出,谢文南丝毫没有惊讶,只呼喊要命部下散开从从翼侧击贼阵,以此避过贼人竹篙。 只是,很快谢文南就发现贼人的长竹篙不“简单”。 竹篙顶端似乎绑了什么东西,隐约看好像是大大小小的纸包,方方正正的,有的纸包上明显有密集的小黑洞。 这是? 谢文南瞧着有些眼熟,贼人的纸包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定睛一看,瞬间便想了起来,也差点没笑出声来,原来那玩意是百姓逢年过节放的花炮竹。 贼人是疯了么? 更多的明军认出了淮军用竹篙吊着的花炮竹,没有人把这东西根本杀不了人的东西当回事,有的更是想贼人或许太无知,太愚昧,以为花炮竹就是火铳吧。 一些甘肃兵下意识的笑出了声,他们打了这么多年仗,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傻的贼人,天知道那帮扬州兵是怎么叫这帮傻贼给打败的。 ......... 淮军还真就把过年用来助兴娱乐的花炮竹当火铳使了,并且为了能够炸得更远一些,他们将花炮竹用绳子绑在竹篙前端。两人一根,长长伸出,用力平端。 “点火!” 沈瞎子大喊一声,他对陆陆兄弟说的话坚信无疑,陆兄弟说这玩意能乱敌,这玩意就一定能乱敌! 十几个手持火把的汉子从阵后走出,当着正扑过来的官兵面将炮竹一一点燃。 其余的人没有捂耳朵,而是紧握手中武器,一个个的将腰略弓下去,这个姿势是冲锋的姿势。 随着一声声“噗嗤”响起,上百根竹篙吊着花炮竹炸响了。 “咻、咻、咻!” 就跟流星一样,吊在竹篙上的花炮竹就跟密集的火铳一样不断发射。无数花炮弹向明军射去,随着第一声炸响,明军阵中散发五颜六色的火焰。 一声又一声。 不知是第几声时,谢文南突然变色了,他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这花炮竹是炸不死人,可禁不住同时这么多射过来啊。 更要命的是,他的眼睛不敢睁! “砰叭!” 一声炸响,呛人火药味中,一个明军捂着眼睛惨叫起来,鲜血从他的指缝不断流出。 “砰叭!” 明军大乱,耳畔尽是炸响声,鼻间尽是硫磺味,而所有人的眼睛都是不约而同的紧闭着。 有人耳朵被炸到,有人脸被炸成麻子,有人手被炸到... 没有重伤,没有死亡,却偏偏队伍大乱。 所有的明军都是如此,从东到西,密集的烟花弹不断飞射,在明军阵中形成了绚丽的烟火。 “加特林。” 陆四低喃一句,前世过年时他爱玩。 第一百一十七章 农民式的战争手段 花炮竹,土法子。 农民式、带有狡猾的战争手段。 当时陆四在高州城让骆永年全城购买花炮竹,就是想用这些打不死官兵,但却绝对能让官兵陷入混乱的“利器”出奇不意制敌。 人再大胆,身处烟花阵中也会把眼睛闭上。 这不是身体或心理的恐惧,而是本能。 对眼睛本能的保护。 失去了眼睛,又陷于混乱之中,就是制敌的最好时机。 明军大乱。 “这...这...这...” 一连三个“这”,甘肃镇总兵李棲凤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他所看到的。 监军太监高歧凤也是目瞪口呆,饶他活了四十多年,也是头一回见人把炮竹拿来当大炮使,当火铳使的。 坐在马上方便看得更远的曹元失声道:“不好,甘肃兵要垮!” 孟庆玉也知道不好,因为除了“霹雳叭拉”的爆竹声,他什么也看不见。 冲阵的甘肃兵全笼罩在烟雾中了,该死的北风也不知怎么的停了。 远远看去,麦地里、河边上,官道上,从东到西两三里烟茫茫一片,就好像突然起了大雾似的。 这时就是傻子也知道甘肃兵不可能赢了。 史德威亦是叫眼前这一幕震住了,跟不远处的李棲凤一样,他这位都司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高,” 蔡一清低喃一声,“高明。” 这位操守官给了陆四一个很公正的评价,虽然后者不知道。 ......... “不要乱,不要乱!” 官道上的甘肃兵千总汪世达是李棲凤亲兵队长出身,可饶是见了不少尸堆血海,也经了许多血战的他这会也叫花炮竹炸得睁不开眼,慌乱中急得大喊。 四周的官兵哪里能听见千总叫什么,也不知贼人从哪弄来这么多花炮竹,那面射个不停,这边炸个不停,不少官兵耳朵都被炸懵了,没懵的也是紧闭着眼连刀也顾不得拿,捂着耳朵靠本能往后跑。 不跑不行! 跑几步,撞个人; 跑几步,吸口气,呛得眼泪直掉。 前头撞后头,后头撞前头,几乎就是十几个呼吸的功夫,明军倒自相踩踏起来了。 “啊”的一声惨叫,一颗花炮弹竟是掉在一个把总的脖子里,没等那把总意识到就“砰”的一声炸了起来。 这一炸可不得了,直接把那把总后脖给炸开了个洞,绚丽的烟花随着血水四射而开,疼得那把总在地上滚来滚去,把周围不敢睁眼的手下绊倒好几个。 此人也是此战唯一叫花炮竹炸死的人。 也不知是他幸运呢,还是倒霉透顶了。 甘肃兵装备也不行,除了军官和家丁们有甲,其余的人都是棉衣一件。那花炮竹密密麻麻炸起,火花自然而然的溅在官兵的棉衣上,不少官兵的衣服当时就叫烧着,然而他们因为害怕眼睛被炸到而紧闭双眼,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衣服被烧着,等觉得哪里烫人伸手去摸时,就跟受惊的兔子一样跳将起来。 乱,乱透了。 闭眼睛捂耳朵乱跑的,一边跳一边扑身上火的,在地上滚来滚去的,烟雾弥漫,花炮竹还在不停的炸过来,处于其中的明军真如热锅上的蚂蚁般。 让明军更加没想到的是,他们以为的老百姓用来给麦子防寒的稻草也叫点燃了。 先是一团小火苗窜了上来,接着一小块,再接着是一大块,最后从东往西,除了官道上,两侧麦地的稻草全部着了。 这些稻草当然不是百姓铺的,而是陆四让人抱去铺的。 为此,附近那个庄子的村民恐怕得有半年没烧火草,今年的麦子也得绝收。 麦子,人踩可以,开春天一暖,雨一下,生机同样盎然。可要叫火一烧,却是真的死的不能再死了。 当然,事后陆四肯定会补偿村民,正如他一直对部下们强调的那样——淮军是义师。 只是,这得等胜了再说。 陆四让人铺在麦地里的稻草并不厚,所以即便起火也烧不死人。问题是垫在最下面的稻草和地里的湿气结合,就会产生浓烟。想要不让浓烟产生,就得把上面的扒开,好让下面的草得到良分燃烧。 明军有这功夫? 本来就被花炮竹炸开的硝烟呛得没法呼吸的明军,再叫稻草浓烟一熏,还能坚持不逃的陆四也敬他有种! 这一段的运河没有码头,河岸边自然不可能平整,尽是比人还高的芦柴。通常这些芦柴会被村民不断砍割扎成捆拿回家烧锅,只是现在却又成了明军的噩梦。 淮军其实没有刻意去放火点这些芦柴,却架不住身上着火的明军到处乱奔,结果“哗拉”一下,干得不能再的芦柴花子叫点着,然后小风一吹就变成真正的大火。 “腾腾”火焰带着热浪把靠近的明军炙烤得无比炎热。 没有水深,就是火热。 陆四平静的看着他一手创造出的场景,他是不怕死,他是有血性,但他同样也有脑子。 即便淮军上下愿与他陆兄弟共生死,愿与他陆兄弟和官兵死战到底,除非实在没有办法他陆四才会人死吊朝天的带他们去拼命。 现在,还有办法。 明军的指挥系统不灵,导致他们的近万人马没能第一时间合力重击淮军,给了陆四动脑子的机会和时间。 “杀!” 随着陆四一声令下,口鼻已是系上湿布湿巾的淮军将士从各处向着已乱成一团的明军冲杀而去。 手拿长竹篙的淮军汉子们也顶着还在燃放的花炮竹涌了上去,一边跑,烟花弹一边朝前炸。 这个过程中可能会有“误击”,但更多的却是炸在了明军阵中。 汉子们有眼。 “砰砰砰”依旧密集,依旧响彻,明军,依旧乱成一团。 “砍!” 淮军队伍以一线天的人潮冲近烟雾时,几百把长刀同时挥下,几百杆长矛同时捅去。 真正的人肉翻砍,真正的人血沙场。 明军崩溃了,其实早在淮军冲锋前,他们就已经崩溃。 瞎子怎么打仗? 所有人都在拼命往回跑,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执刀转身。 军官如此,士卒如此。 当自己的部下鬼哭狼嚎从烟雾中跑出来,头也不回往南边跑时,甘肃镇总兵李棲凤的两眼皮已经跳了好久。 第一百一十八章 久经考验的逃跑将军 甘肃兵在跑,四川兵在跑。 先前的落后成了现在的优势,四百川兵出奇的毫发未伤,那些挨了游击骂的士兵们现在对游击大人真是感谢他八辈祖宗。 不能不谢啊,要不是游击大人英明果断,他们这会就跟那帮甘肃兵一样被贼人炮仗点了,当稻草切了。 “龟儿子,跑快些撒!” 刘兴一边跑,一边不忘骂,这回是真骂那些跑得慢了。没见甘肃兵们没头没脑的叫贼人撵过来了么,这要再不快些,叫那帮龟儿子赶上他们,那就真成垫背的了。 “跑,快跑!” 川兵中的军官们也在骂,一个个都是恨不得多长条腿。 甘肃兵们跑得也不慢,不慢不行,后面的贼人要命不要钱! 若是史德威有翅膀能够飞上战场上空,就会发现下面是长达两三里地的迷雾地带。 长如潮水般的明军先从迷雾中涌出,再接着也是长如潮水般的贼人从迷雾中涌出。 不同的是,前面的人在跑——逃跑。 后面的人也在跑——追砍! 想要不被贼人砍死,唯一的办法不是战斗,而是跑,撒腿狂奔。 碍事的武器不要了,嫌重的棉甲脱了,甚至是被烧得烂了几个洞的棉衣也脱了。 能扔的都得扔,要想尽一切办法“减负”,是每一个仓皇南奔的明军共同念头。 然而在发现贼人的速度更快,不断有同伴中刀中矛倒下后,南奔的明军又生了另一个共同的念头——我得比他们更快! 没有任何动员,没有强迫,完全是自愿,明军奋勇跑,淮军奋勇追。 如同猎物和猎人。 最先逃出来的四川兵在游击刘兴的带领下,明目张胆,甚至是毫不畏惧,一点也不脸红的从望着他们的甘肃总兵李棲凤的眼皮底下跑过去。 川兵是在麦田里跑的,李棲凤想派兵阻止都没办法。 而且,怎么阻止? 自家那几千人马上就跟大浪一样逃过来了! .......... “镇台,快走吧!” 高公公连叫几声,发现李棲凤还傻愣着,有点想不管他打马自己跑,但念在这几年和李棲凤共事处得不错的情份上,他还是毅然策马上前俯腰拽起李棲凤座骑的缰绳。 “走?” 李棲凤跟失魂人似的,呆坐在马上任由监军好伙计高公公拽着他南奔。有意思的是,这位失魂的总兵大人还晓得双手抱着马脖子,免得自己被颠下去。 总兵这一跑,甘肃镇就算彻底完完,亲兵和几百没上阵的辅兵们也是一窝子跑了。 “不能跑,不能跑啊!” “李总兵,高公公,跑不得啊!” 认为贼首很高明的蔡一清发现李棲凤他们竟然逃跑,急得冲上官道拦阻,他没法不这么做,真要都跑了今日便是大败,扬州拿什么守! 可失魂的李总兵眼皮抬都没抬一下,那高公公更是挥鞭猛抽座骑,大喝一声“滚开”! 一镇一监就这么从蔡一清身边险贴贴的跃了过去,要不是嫌浪费功夫,高公公说不定都能给这个低品的操守一鞭子。 “都司,怎么办!”曹元一脸苦色。 孟庆玉同样也是面如死人,他虽败可好歹收拢了一些人马退了回来。甘肃兵这一败,那是扑天盖地,是兵败如山倒的大败。 那丧了胆的败兵可是能将他们一块吞噬的! “撤,撤,快撤!” 史德威再是没法接受,这会也做出了理智选择。再不跑,李棲凤的那帮比兔子还跑得快的败兵就要过来了! “走,回扬州!” 史德威一拉马头,马鞭狠狠抽在座骑身上,座骑疼的撒蹄向南边狂奔。这位援剿都司也是够狼狈的,一边狂奔,一边还不时探头朝后看去,头盔掉了都没有发觉。 曹元带着马队也是毫不迟疑随都司狂奔,孟庆玉也有马,二话不说翻身就走。 然而有马的跑了,没马的士兵怎么跑。 史德威他们跑的快,那些没马的士卒都没得到通知,等他们反应过来时,都司跑了,千总跑了,只有他们傻乎乎的站着。 “跑啊!” 一声呐喊,千余史部明军也跑了起来,他们这一跑倒让最先逃过来的川兵成了后面垫背的,急得刘兴大骂不止。 陆四身上的铁甲早卸了,穿着那身铁甲实在是跑不动! 大胜,真正的大胜! 明军自相踩踏者足有数百,跟无头苍蝇往东西跑的也有,这些都不管了,陆四就是一个字——追! 撵着这帮败兵追,靠着这帮完全丧胆的败兵将南边的明军全部冲垮,只要还有一口气,只要还有一点力,就不停的追! ............ “将军,有人过来!” 尚不知前面战况的川兵最先发现打马正狂奔过来的李棲凤和高歧凤。 胡尚友疑惑的朝两人看去,以为是前面过来通报战况的,可随后就发现跑过来的不是他那认为大哥的李总兵又是谁。 他们跑什么? 胡尚友惊讶上前准备问个明白,没想他那好大哥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就和高公公打马从他前面跑过去了。 龟儿子的,怎么回事? 胡尚友愣愣的望着,没一会就听耳畔有人在喊:“败了,败了,贼人杀过来了,快跑!” 这声叫喊激得胡尚友险些跳起来,扭头一看我滴个乖乖,官道上,麦地里好几百号人正在往这边狂奔。 都不用问,就知道是帮急于逃命的家伙,因为那狂奔保命的景象胡尚友再熟悉不过了。 “娘的,快走!” 经验丰富的胡尚友快步冲到座骑。 翻身、勒马、抽鞭。 “驾”! 动作一气合成,如行云流水,在部下军官惊愕的目光中,胡副将已是驰出十几丈。 “跑,快跑!” 川兵也是大乱,他们本就是这些年被胡尚友陆续拉的夫子,打打顺风仗摇旗呐喊可以,遇上这种全军大溃之仗,指望他们上前顶住,那是想都不用想的。 跟炸营般,一千多川兵就这么连贼人影子都没看到就崩了。 他们这一崩不要紧,可苦了北边逃过来的史德威一行。 官道上,人挤人,车挤车,急于逃跑的川兵把个“交通”弄得水泄不通。 第一百一十九章 我是史德威 被淮军追杀的甘肃兵真是如惊弓之鸟般,身后稍有好像脚步声,他们的心就猛的为之一揪,然后两条腿就好像有无形人在帮他们拉扯般跨得更大。 人有富贵与贫穷之分,也有跑得快和跑得慢之分。 一个又一个甘肃兵被追上,淮军的刀矛或砍或刺在他们毫无防备的后背上。 败兵,哪怕人数漫山遍海,也不过是群羊。 甘肃兵千总汪世达在狂奔之中背心一疼,整个人往前扑倒,身上赫然多了一把斧头。 锋利的斧头没入汪世达的肋骨之中,疼得地上的汪世达凄声惨叫,过往忠心的部下们却已经跑出好远。 狠狠拔出斧头后,郭啸天没有再给这个官兵的军官一斧,而是继续向前冲杀而去。 木匠知道这个军官活不了,抽出斧头的那刻,血如泉涌,任大罗神仙下凡也别想活了军官命。 “追!” 左大柱子可能力气不如沈瞎子大,但跑起来还真他娘的快。 有的甘肃兵跑不动了,又不想死,索性直接往前面地上一扑,然后眼睛一闭,不知道是认命了还是想伪装一具尸体? 陆四前面的那个甘肃兵就是这样干的,他这任性的一跃一扑让陆四的长刀失去目标。 真正的砍在空气中。 虽然身子接连被好几个“贼人”踩过,这个名为曾阿牛的甘肃兵竟真的活了下来,并且在发现贼人都跑去南边后,他庆幸的从地上爬起,深呼吸一口,却发现附近有好几个同伴坐在地上看着他。 淮军仍在追,虽然他们的腿脚也酸了,可只要陆文宗在追,他们就要追! 胜利的喜悦无疑是提振精神和士气,乃至体力的最好催化剂。 就连四十多岁的吴阿福这会也如焕发青春般,带着手下的年轻人们一路狂追。 前方那些连回头看一眼胆子都没有的官兵让淮军上下在享受追杀痛快之感的同时,也油然心生自豪! 官兵,原来真是狗日的不如! 陆四现在没有收降的念头,他得用死亡威胁这些明军往更南边冲。 因为,明军有三股,这才出来两股,还有一股呢! 不趁此机会彻底毁灭这股从扬州来的明军,更待何时! 在淮军的拼命追杀下,甘肃兵们如同羊群往南边狂逃,然后不断的汇合新的逃兵,远远看去,几千人在长达数里的地平线上撒腿狂奔,也是声势浩大,更极具危险。 没有任何个体能在这股大逃奔的浪潮中独存。 有一些明军实在跑不动了,他们选择投降。 投降方式似乎是统一的,就是跪在地上脑袋垂下。 陆四不管这些投降的明军,只带队继续往前冲。 不少明军在逃跑途中因为速度过快没注意到前面的沟渠,结果一个接一个个的踏空摔落其间。后面的人潮可没人会救这些失足的同伴,反而是踩着这些坠沟的同伴往南边跳。 一条沟子里甚至摔了好几十人,被压在最下面的整个脸都被上面人身体重量压在淤泥里,活活闷死。 两里,三里,四里... 终于,南奔的大浪好像遇到了闸门,突然止了下来。 淮军追击正面的明军一下变得好多,跟数不清的蚂蚁被用线圈在当中般。 咒骂声彼此起伏,惨叫声更是不时传来。 明军在自相残杀,为了活命,他们本能的挥刀。 那些在官道上逃的明军残杀得更厉害! 史德威也在杀人,不是他第一个动手,但这会要是不杀,不把道上那些挤得乱七八糟的川兵杀掉,他们根本跑不出去。 除非,他们也和那些往麦地跑的士兵一样弃马,但那样一来,谁也不敢保证贼人会不会追上他们。 兵败如山倒的情形下,纵是史德威还有胆量和贼人拼命,他的部下,那些如人潮般逃奔过来的甘肃兵、川兵们也不会有胆量掉头。 刘兴也跑了过来,发现前面已经乱成一团后,这位一心想要飞回家乡的游击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越来越多的败兵涌了过来,人声鼎沸,不是热闹,而是恐惧。所有人都想逃出去,所有人都想活,为了活,只有不择手段。 几百名明军就这么倒在了自己人的刀下,可混乱依旧持续,并未随着杀戮停歇。 “都司,贼人上来了!” 曹元已经绝望,川兵的马车将官道彻底堵死了,就算把人都杀光,他们也没有时间了。 “弃马!” 史德威率先从马上跃下,可来不及了,百十丈外的人群开始响起更凄厉的惨叫声——贼人来了,他们在肆无忌惮的收割人命! “都司,快换衣服!” 蔡一清手忙脚乱的扒下脚畔一具死尸的衣服。 史德威犹豫,众部下苦劝。 换衣是为了方便逃跑,军官和士卒显然后者的目标更小。 “都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在部下苦劝声中,史德威不得不脱掉他那身甲衣,换上了沾着钱血的棉衣。 正当众部下准备护着都司从麦地走时,贼人之中突然有“降者免死!”的呐喊声传来。 呐喊很快变成千人的怒吼。 “降者免死!”如同魔音,令得所有明军都下意识停下了纷乱的脚步,停下正挥向友军的武器。 “降者免死!” 从东到西,怒吼声一阵又一阵。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带的头,数千明军竟“呼拉拉”的跪了大半下去,那场面十分震骇。 刘兴跪了下去,谢天南跪了下去,曹元跪了下去,最后史德威也跪了下去。 这位援剿都司显然不是自愿跪降,但他不能再屹立在那。 尘埃落定,数千明军就此尽数瓦解。 陆四带人走到了扬州兵那,环顾一众跪在地上低头惊恐不安的降兵,突然对身边一个降兵厉声喝道:“只问你一次,谁是史德威!” “我不知道。” 降兵摇头,长刀落下,首级滚落。 降者免死,不答者却死。 “谁是史德威!” 又是一声厉喝。 “他!” 第二个降兵颤抖的将手指向了一个身穿普通士卒衣服的中年男子。 “我是史德威。” 重新站起来的援剿都司如同苍老十岁般,脸上满是绝望。 第一百二十章 红豆杀黄豆 被部下指认的史德威被单独带走了,曹元、孟庆玉等史部军官都以为都司必死无疑。 然而,史德威没有被杀。 孙武进知道为什么。 在淮安的时候陆爷曾跟众人说过南下攻打扬州除了为淮军获得什么生存空间和战略纵深外,更要设法使南都的兵部尚书史可法能够招安淮军,从而可以让参与淮军的每一个“反贼”都可以太平无事的活下来。 那谁能和史可法搭上线? 没有人比史德威更合适了。 淮军内部对此没有不同意见,程霖等陆四“嫡系”都知陆四打算,沈瞎子、左大柱、郭啸天那帮汉子虽然已经大大的看不起官兵,可如果他们能成为官兵,一家老小安安稳稳,自个吃皇粮领皇差也是求之不得的。 造反的终极目标不就是为了吃皇粮领皇差么? 如果有投票的话,陆四相信有关招安的提案一定能够得到全票通过。不过,他暂时没有和史德威深谈有关“招安”的话题,只是让孙武进派人将这位援剿都司单独关押。 之所以如此,一来扬州城还没拿下,二来现在有个比招安和打扬州更棘手的事。 降者免死,是淮军的承诺。 可是,降者太多。 投降的明军将近七千余人! 淮军,只有一千余。 一比七。 望着那黑压压坐在麦地里鸦雀无声的降兵们,陆四不认为这些家伙真的就此甘心追随“贼寇”,可以说他们中的七成只要有风吹草动就会立时成为淮军的心腹大患。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仅一千余的淮军都不可能带着七倍于他们的明军攻打扬州。 甚至,只要这些明军在,淮军都无法再往扬州城下前进一步。 “陆爷如果担心这些降兵反乱,莫不如学那西楚霸王都杀了干净,听说在关外殉国的那位洪经略就是这么干的。” 孙武进的消息落后的多,洪经略是哪个陆四明白,这人在关内镇压农民军从不受降,哪怕抓了俘虏也是一律砍头,手段狠辣却是极其有效。 不过孙武进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他搬出洪承畴来可以理解为他不知道此人已经降清当了汉奸,把个楚霸王弄出来是暗喻陆爷将来也要乌江自刎吗? 没文化的人,说话都不中听。 见陆脸一脸沉思,似在思索他的建议可不可行,孙武进忙又道:“陆爷要动手可得快,这大几千号人现在慌乱着,怕着咱们,可用不了多久他们的心就定了,到时咱们真要动手宰光他们也是麻烦。” 一杀七,纵是七千多没了武器的俘虏,也绝对是个大活,一个不慎容易磕掉牙。 陆四承认孙武进的建议有效,没有什么比杀俘来得更简单粗暴且有效了,只是,他不能这么做。 食言杀俘这个恶名声可不利淮军发展,更会让以后遇到的明军拼死抵抗,绝对是个最愚蠢的办法。 他想到了另一个办法,同样是杀俘,但性质不同,手段不同。 “把所有的军官都给我带过来,五人一组,拿绳子绑了。” 陆四冷冷吩咐。 ........ 别看明军不到万人,军官总数却有七八百人。 如川军拢共两千人,却有大小官127人,除了逃走的,死的,余下竟还有75人。 甘肃兵那里也差不多,加上史德威部,一共有320名明军的军官被带用绳子绑着带到了一条沟渠边。 其中就有史德威的部下曹元、孟庆玉等。 突然被从人群中拉出,且无一例外双手反绑,继而又五人一队用绳子捆了,种种迹象表明贼人要食言杀俘,不过杀的不是兵,而是官。 军官们不是没想过反抗,但他们的部下却没一个铤身而出愿意随他们反抗的,大多数都是冷漠的耷拉着脑袋,少数还敢抬头望的眼中却明显有庆幸之色。 贼人既然杀官,那就一定不会杀兵! 既然我们这些当兵的不会有事,凭什么还要和你们这帮喝兵血的王八玩意一块死呢。 沉默,连骚动都没有,是当时淮军搜拉军官时明军的整体表现。 大多数军官在被带来的路上已经认命了,尤其是看到年轻“贼首”望着他们的阴冷目光,他们就更加的绝望。 刘兴十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跑,为什么一刀不砍就带着部下跪地投降,早知道贼人不讲信用会杀他们,他就是死也要带人和他们拼命。 纵是打不赢,也比现在的窝囊死法好。 曹元脸色平静,都司被抓走的那刻,他就已经做好了身死准备。 孟庆玉有些不甘,脖子上青筋突起,目中满是怒意。 蔡一清耷拉着脑袋,好像魂儿不在身..... 三百多军官心态各异,唯一的共同是他们都束手无策,恍若已经被捆住四蹄的肥猪,连挣扎都不得。 孙武进带着旗牌队的大刀手同样沿着沟渠而立,大刀都已出鞘,透着森森冷光。 陆四开口了。 “你们和你们部下的性命都掌握在我手中,我要你们生,你们就能生;我要你们死,你们就得死。” 平静的话语,没有激昂的语气,显现的杀气却让沟渠边的军官们如堕冰窖。 一些胆小的牙齿甚至都不受控制的上下“撞击”,发出难听的“咯咯”声。 “其实,我本无意这么残忍对你们,但你们的存在真的让我很不安心,我想如果没有你们这些当官的,你们的部下一定会很老实,并且成为我淮军的一员,而不再是明朝的兵。” 陆四的声音依旧平静,这番话却让不多的心存幻想的军官们彻底绝望,很多人闭上眼睛等待贼人的屠杀。 这个结局是注定的,换作是他们也会这么做,因为他们真的太多了,多到让人家纳降的都不安心。 唉,要是少些人投降就好了,他们就不能和贼人拼命? 有几个军官竟然这么想。 然而,就在一众军官以为屠杀即将到来时,突然峰回路转,那个年轻的贼首竟然说可以给他们一次机会,一次让他们和他们部下都能活下去的机会。 几乎所有的军官都不约而同睁开双眼,张大嘴巴渴望的望着陆四。 甚至连已经做好被杀准备的曹元都是如此。 陆四理解他们。 人,谁不想活,便是溺水之人捞到一根稻草还当救命绳,况不死的机会。 “红豆者,生;黄豆者,死。” 陆四缓缓摊开双手,一颗红豆在他的左手,一颗黄豆在他的右手。 抽签? 军官们在微愕之后脸色又黯淡下去:这的确是一个活命的机会,但能不能活不由他们决定,而是由运气。 年轻贼首的话却还没有完。 “红豆杀黄豆,” 陆四缓缓扫视,“黄豆死,黄豆部下的兵也得死,红豆,动手。” 第一百二十一章 生死天注定 红豆三颗,黄豆两颗。 一队五人,活三死二。 陆四的规则很简单,也很直接。 淮军不会杀俘,动手的是明军,虽然掩耳盗铃,但事实上活下来的六成降兵就是淮军仁义天下、言而有信的最有力证据。 谁该杀,谁不该杀,没有值得讨论的意义,更没有甄别的价值。 无论是甘肃兵还是四川兵,亦或史德威的扬州兵,从百姓角度出发,他们都不是好人。 如果有诉苦大会的话,陆四相信大多数士兵都会沉默。 因为,他们没有无辜者; 因为,他们的手中无一不沾满百姓鲜血。 这是个残酷的事实,也是个荒唐的事实。 兵不如贼,于民之害比贼更甚,于这时代就连“朝廷”都是默认。纵观崇祯朝诸多史料,那兵之恶行真可谓是南山之竹,书罪无穷。 可能,这其中也的确有极少数心存善良的官兵,可陆四没有时间去一一甄别他们。 就看各人运气吧。 快刀所斩的乱麻,从来都不齐整,只要断就可。 否则,剪不断,理还乱。 七千余降兵不是淮军大胜的“红利”,而是负担,实实在在的负担,甚至是淮军的“定时炸弹”。 李自成的教训太深刻,陆四可不敢让这七千多降兵全变成淮军,那是自掘坟墓。 如何让这些降兵为淮军所用,陆四选择了最残忍的方式,也是最公平的方式。 当“贼兵”将一只只内放五颗豆子的小罐摆在众军官眼前时,他们才晓得为何是五人一组。 谁会活,谁会死? 抽中红豆的又是否真会杀黄豆? 军官们相互看着,目光充满猜疑。 “不抽者,杀!” 陆四抬起右手,数百大刀手齐致举起手中大刀,凌厉而凶狠的目光在那些不敢回头看的军官后背睃来睃去。 没有同情、没有怜悯,有的只是怒火和解气,哪怕这些大刀手中亦有过去的官兵。 官者,狗也! 程霖、沈瞎子、左大柱子他们都在远处看着,对于陆兄弟的决定,他们坚决支持。 陆四真要将这些降兵尽数收编,淮军上下才寒心,为了这场胜利,淮军付出了多达五百人的伤亡。 怒火必须有喧泄的渠道,否则压抑的越久,质疑就会演变为不满,尽而向分裂甚至内讧蔓延。 陆四很清楚这一点,他从来都是淮军的领袖,不是什么降兵的观音菩萨。 五人杀两人,抽中黄豆的机会只有五分之二,这就是说有大半的机会能活。 不抽,马上人头落地。 生死面前,或念叨各路神仙,或念叨老祖宗在天之灵护佑自己的,或盼同伴能够比自己倒霉... 沉默中带有骚动,心跳的骚动。 “开始!” 陆四没有时间等这帮军官的心理抉择,他也不会管这些人怎么想,因为这签是必抽无疑的,这人他也是一定要杀的。 去掉四成降兵,他才能安心。 而只有动手的是明军自己,他才更安心。 这不同为了争活而自相残杀,是惨剧,是闹剧,而是一次真正的立场站队。 不论这立场有多么的不情愿,是被迫还是自愿,只要能解决淮军眼下的心腹大患便是成功。 当死亡的威胁近在眼前,活下来的希望同样近在咫尺,有多少人愿意直面死亡? 没有,一个都没有! 陆四倒是很希望有人勇敢的疾呼宁死不抽签,然而,从头到尾他也没有看到那个人。 三百多明军军官可以说都失去了勇气,不管什么原因他们在跪降的那刻,作为军人的最后一点自尊以及作为男人的最后一点血性都已不在。 包括那个被单独看押的史德威。 陆四不耐烦了,一向最会揣磨陆爷心思的赶紧走到了陆爷面前那队军官的面前,最后视线落在四川游击刘兴脸上。 刘兴很倒霉,他是第一个。 瞬间,刘兴心跳加速,脸更是白的吓人。 “你,抽!” 孙武进冷冷的看着面前的游击,“不抽,死!” 抽还是不抽? 是红豆还是黄豆? 刘兴痛苦万分,迟迟不敢伸出手去。 同样的一幕纷纷上演着,神情、动作、甚至连眼神都是一样的,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 “快抽!” 孙武进等得急了,对于这些军官,他可没好气。在明军混迹多年的他,可不认为这世上还有爱兵如子的军官,还有不杀良冒功,还有不劫杀抢掠的军官,不喝兵血的军官。 照他的意思这降兵的确太多,叫人不安心,那索性都杀干净得了,偏陆爷留他们一条生路,给他们一个机会,真是菩萨心肠。 这和早前在漕院杀李士元那帮降兵时可是判若两人,当时的陆爷说杀降时,那可是眼都没眨一下,更休提还给个什么机会。 你们这帮王八羔子还不珍惜机会! “快抽!” 又是一声喝骂后,刘兴终是颤颤抖抖的伸出了手,在其余四名军官紧张的注视下,他的手慢慢的伸到了坛中,然后摸到了五颗豆子。 有那么三五个呼吸的停顿,刘兴狠狠咽了一口唾沫,猛然从罐中捏出一颗豆子来! 咝! 刘兴都不敢去看自己抽到的是红豆还是黄豆,只眼睛本能闭住。四周寂静无声,他却似乎听到同伴的呼吸声突然加重了。 耳畔传来贼将的微哼声:“算你走运,红豆,活!” 红豆?活! 刘兴顿时如逃生出天般狂喜万分,贼将的话又如天籁般悦耳动听,只身子因为过于激动抖个不停,比之先前抖的还要厉害。许久,他才长出一口气,整个人彻底轻松下来。 有些神色复杂的回首看了一眼身后四人,刘兴嘴巴微微喃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了头。 其余四人表情苦涩而又复杂。 活命的机会少了一个。 第二个抽签的是一个把总。 和刘兴一样,这个把总同样紧张,抽签的手同样在发抖,却是没有犹豫多久,就伸手直接捏出了第二颗“生死豆”,之后他一下失去了站立勇气,整个人瘫痪倒下,绳子牵扯下害得其余四人也跟着坐倒在地。 把总摸的是黄豆——死豆。 同样一幕也在纷纷上演。 刘兴暗叹一声,为这个他也认识的家伙感到惋惜,只是有点假仁假义的惋惜,因为他已经在盘算动手的事。 如果第二颗仍是红豆,对余下的三人而言活命的机会就只有三分之一。但第二颗是黄豆,活命机会变成了三分之二。三个没有去抽的军官甚至打内心感激这个抽了黄豆的家伙。 世上之事,有正便有反,有人欢喜庆幸,便有人倒霉哭泣害怕。 第三颗红豆,活。 第四颗,红豆,活。 剩下的那个军官整张脸一点血色也没有,他没必要抽了。 不远处,史德威部的马队千总曹元从罐中捏出一颗豆子后愣了下,是红豆,他可以活了。 而与他一同被绑的孟庆玉则是满面灰色,他抽的是黄豆。 实际时间并不长,但对参与其中的军官而言却是无比漫长的抽签结束后,孙武进快步走到陆四身边:“陆爷,都抽完了!” 陆四点了点头,看着生与死已经决出的军官们,仍是以平静的语气道:“生死天注定,活着的就努力活下去吧,不能活的也不要怪谁,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言毕,他挥了挥袖子,“诸位抽中红豆的,请吧!” 没有刀,只解开了绳子。 有人想跑,但是跑不掉。 不是淮军勒住他们的脖子,而是他们一起的人。 惨叫,咒骂,呜咽,不甘.... 一切发生的都很快,快到连陆四都有些奇怪为何他们的效率这么高。 第一百二十二章 打回老家去! 杀戮不是一次进行,而是分为了若干次。 最少的一次是65名降兵,最多的一次是350名,前后死于同伴或“友军”刀下的降兵近三千人,占了明军降兵总数的约四成。 没有激烈的反抗,只有无声的窒息。 从决策者到执行者,似乎都达成了共识,那就是缄默。 第一批领着淮军发给武器的降兵从俘虏中带出一队人时,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会发生什么。 而当最后一批被带走的降兵永远消失后,夜色中已经没有了明军,有的只有淮军。 从第一批到最后一批,中间持续了很多批,出人意外的是除了发现将死时愤怒和绝望的哭泣咒骂声外,降兵竟然没有任何反抗。 个体的不算。 一次次杀戮的执行者都是不同的人马——不同的军官,不同的士兵。 量的变化产生了质的变化。 降兵人数变少了,淮军的队伍壮大了。 每一次杀戮都让淮军的力量大了一分,最后,是几千淮军。 一轮轮的杀戮过后,地里也长满了血麦,一道道沟渠直接被尸体填平,冻得无比僵硬。 这一切发生时,陆四坐在篝火前烤着徐传超在运河边射中的一只野鸭,但他怎么看都觉得扎在刀尖上的野鸭可能是只鸳鸯。 个头实在太小。 烤熟之后,陆四在野鸭上洒了点盐花,小心翼翼的吹了好几口,这才轻轻咬了口。 或许是烤糊了的原因,不好吃。 将野鸭递给一边的徐传超后,陆四走到篝火上架着的铁锅边摸出一把豆子扔进去,没有铲子就拿刀在锅里翻来覆去,直至锅中有浓郁的豆香味散出。 生怕豆子也糊了的陆四赶紧拿了块破布以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速度,将锅中的豆子一把兜出,捧在手里“和和”的吹着。然后或一颗,或几颗扔进嘴中,细细的嚼着,咽着。 投降的史德威部下千总曹元也在篝火边,他能够在“贼首”身边烤火的原因不仅是他手下有支百人马队,更重要的是他刚刚带着马队的部下诛杀了同僚孟庆玉部两百余人。 曹元带兵残杀同僚的场景被史德威从头到尾目睹,这位援剿都司初时是愤怒,不敢相信的,但随着杀戮的进行,他的表情变得茫然,疑惑,最后是平静。 当都司被“贼兵”押着从面前走过时,一身鲜血的曹元也是愕然,他想解释什么,最终只是叹了一声,带着刚刚充当行刑队的马队部下回到了他们先前被勒令呆的地方。 坐下去之后曹元就好像被人灭了三魂六魄般,再也没有动过,直到“贼人”过来将他带到头领面前。 ....... 陆四将曹元找来是想知道明军的具体情况。 在短暂的迟疑之后,曹元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都说了出来。 “李棲凤和胡尚友原归凤阳总督马士英节制......” 据曹元交待,此次扬州明军北上的确是三家人马,除史德威部外是甘肃总兵李棲凤和四川达州副将胡尚友,也正因三家互不统属,所以无法在和淮军遭遇时迅速合力,最终落个大败下场。 李棲凤和胡尚友是什么人,陆四真没印象。 他知道有个叫李栖凤的,原来是明朝的秀才,父亲还是明朝的总兵官,结果这家伙跑到关外投降洪太当了汉奸,在满清官做的很大,当过兵部尚书,做过总督,还带兵击败过李定国,是个非常有本事的汉奸。 “......李棲凤和胡尚友应该都逃脱了,不过他二人逃得狼狈,没能带走多少兵马。” 曹元的潜台词估计就是淮军这一次是全歼明军。 “这么说,扬州城内已经没什么兵马了?” 陆四脱下侄子在淮安给自己买的那双皮靴,这些天他一直穿这双皮靴,根本没有别的靴子可以换,所以靴子刚刚脱脚,便立时有股让曹元实在不敢恭维的味道散发出来。 正在吃烤鸭的徐传超也是眉头大皱,悄无声息的挪到了上风口。然而让这位箭术高超的猎户子弟万万没想到的是,陆头领竟将他那双臭鞋用刀挑了在火堆上烤。 徐传超去大解了,坐在火堆对面的程霖几人也都纷纷想起有要事没办,迅速起身转移。 只有几个旗牌亲兵职责在身,不得不强忍空气中熏人的味道,按刀伺立一侧,并一直死死的盯着和陆头领说话的那个官兵的军官。 “扬州,” 曹元迟疑了下,“应该是座空城。” “噢,那明天你们随我进扬州吧。” 陆四用的是“进”,而不是“打”。 曹元沉默,更加贴切的说,他应该是回扬州,只不过他出城的时候是明军,回城的时候却成了淮军。 真是做梦都没想到。 “听你口音是北方人?”陆四突然问了他一句。 曹元低声道:“回头领,我是辽东人。” “辽东人?” 陆四从身上摸出块腰牌扔了过去,“鲁春,你认识?” 曹元没有说话,只是捧着鲁春当年的腰牌发呆。 “你家离松花江远吗?” 陆四将烤得暖和的左靴套上脚,又将右靴套上刀尖继续烤,味道依旧很大,曹元依旧发呆。 直到陆四再问了遍,他才反应过来,赶紧说道:“不远,我老家在宋瓦江(松花江)下游。”(作者注:明宣德年间有松花江名(宋瓦江谐音)) 陆四“噢”了一声:“那你离家多少年了?” “17年了。” 曹元的声音有些低沉,不知是因为鲁春腰牌还是因为他离家竟然17年了,又或是因为孟庆元的死。 “想不想回去?” 陆四光顾着说话,险些把皮靴掉火堆点着了。 “回去?” 曹元一愣,苦笑一声:“头领说笑了,关外如今已是满州鞑子的天下,哪还有我们这些汉人的落脚地。” “不管怎么说,那里都是你的老家。咱们汉人讲究个叶落归根,死了都要埋在老家,怎么,你难道想客死异乡不成?...嗯,有首歌你听过吗?” “什么?” “我唱给你听。” 深夜,响起了一个男人的歌声。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歌声很低沉,虽然歌中有很多让人不理解的地方,但听到歌声的人都会觉得沉痛而伤感。 “大兄弟唱的不赖啊,比我的《拔根芦柴花》好听。”一边撒尿一边抖的左大柱子满脸的佩服表情。 “关外就是东北,松花江是你的老家,也是我们汉人的地方,” 套上右靴的陆四走到曹元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告诉你的人,跟着我,将来我带他们回老家,打回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跟我干,吃香喝辣 东方,淮扬大地,红日初升。 空气中,血腥味已然被寒风吹走,有的只是尚未燃尽的火堆散发出的烟糊味。 凛咧寒风中,手持兵器立于麦地之中的淮军将士们,视线无一不在正前方土堆之上的“淮”字大旗下。 在一片麦地中仅用一个时辰就堆出一个高有近九尺的土堆,孙武进着实用了心思。 只是,这个土堆不单纯是土。 站在上面的陆四也明显感到脚下的泥土并不十分厚实。 气温依旧很冷,血液却很暖。 这一夜,淮军上下包括那些刚刚加入的降兵,大部分是在露天状态下度过的。 为了取暖,附近能烧的东西都烧了,那些被丢弃在官道上的马车大半都被拆了生火,很多淮军实际需要的东西也都被拿来生火取暖了。 物资被极大的浪费,这就是陆四身边缺少得力行政、后勤助手的后果。 对此,陆四只能感到遗憾,却没有训斥自己的部下乱来。 因为,他也很冷。 东西没了可以再缴获,人没了就没了。 红日初升的麦地显得很平静,人群黑压压的站立,没有言语,只有时不时的咳嗽声,出奇的平静。 这是人心的平静。 没有了生与死的平静。 在旗牌兵的簇拥下,陆四“巡视”了他的部下,用孙武进的话说,就是请陆爷校兵。 “不错。” 这个提议十分好,陆四欣然采纳,并难得给了孙二郎两个字的夸赞,这让孙二郎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暖意,真正是士为知己者死啊。 一千余淮军、四千余刚刚加入淮军的降兵们集体面朝北方,沿麦地由东向西排列出长达一里半地的阵列。 风是从北面刮来的,人群面北而立,直面寒风,可想人群此时是有多么的受冻。 陆四也觉得这样不妥,事先应该让队伍朝南,他面北训话,如此才能体现他这个淮军领袖对部下们的关爱之情。 “陆爷要向南,向南,向南!” 孙武进激动的阐述他的意见。 双手捂着冻坏的耳朵许久的陆四,默默接受了孙武进的意见。 谁朝南,谁朝北,也不是太重要。 除了曹元的马队,其余的降兵都被打散。 旗牌队挑了200个川兵补入,风字营挑了500个甘肃兵补入,沈瞎子和左大柱子他们各选400多人为部下,相继建营,营号暂以他们的姓为号。 军官是连同部下一起被编入淮军的,只是不再是什么游击千总,而是成为队官、哨官、什长。 原本陆四准备将这些军官单独编为一支军官总队,但再三思索还是任由这些军官同原先的部下一起整体编入各营。 如此,能保证一定的战斗力。 选人过程出奇的快,比如左大柱子看中了川兵游击刘兴,手一指说声跟我走,刘兴就带着手下兵随他去,然后摇身一变“降级”为淮军的队官。 这个组织形势快而有效,虽不能确保忠诚,但能保证说走就走。 马队没有被打散,还是以曹元为主,不是陆四认为这个听过他唱歌的辽东汉子已经彻底“臣服”于他,就此愿意带着手下那些回不了家乡的士兵誓死追随他陆四。 而是陆四手下没有能统领马队的人,打散的马队就称不得骑兵。难得完整的接收了一支百人骑兵,陆四再犯傻也不会将他们散给各营当通信兵用。 史德威浪费了这支马队,他陆四不会。 校兵时辰到了,也不知孙武进说的吉时是真是假,反正陆四是迫不及待的上场了。 只能步行校兵的陆四对自己不会骑马感到遗憾,发誓等进了扬州城一定苦练十八般武艺。 整个校兵过程也不是陆四以为的那样激昂奋进。 没有激动人心的口号,没有统一标致的动作,有的只是无声。 陆四看人群,人群看他。 大部分降兵对于年轻的“贼首”充满好奇,那一道道射在脸上如同看稀罕物的目光让陆四觉得自己才是被“校”的那个人。 这让他觉得没意思,于是匆匆结束了孙武进郑重其事当成正经事业,跑前跑后一夜没合眼来干的大校兵。 陆爷似乎不高兴? 孙二郎心中的暖意和得意转变成困惑,渐渐开始回想每一个步骤,却没有发现哪里做错了。 陆四上了土堆,以后世计量尺度算,这个土堆高有怕两米了,人站在上面,可以保证对面的每一个人都能清楚看到。 只是在上面走了几步,就觉脚下的泥土似乎有些软和,不结实,低头看了眼却不知问题出在哪。 或许是这淮扬的泥软吧。 陆四收起疑惑的心思,抬头看向前方密集的人群,刀矛林立,穿什么衣服的都有,甚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官兵在此聚集。 因为,穿官兵衣服的人数明显很多。 每个人在臂上缠绕红巾,是敌我识别的笨办法。 或许,在这几千降兵之中依旧潜藏有暗流,但在这刻,他们是“淮”字大旗下的兵,是陆文宗的兵。 在外人眼里,在朝廷眼里,他们,都是反贼。 “不管你们从前是什么人,现在你们只有一个称呼,那就是淮军!” 陆四的开场白直接定性,不容置疑。 “我知道你们中肯定有人不服,认为你们是被强迫参加淮军,有这个想法正常,你们是怎么成为淮军,成为我的兵,原因嘛也不必我多说。但我陆文宗为人也实在,今儿就站在这里,当着你们所有人的面,把话给你们摞这!” 陆四长臂一挥。 “跟我干的,要钱给钱,要女人给女人,要房子给房子,要土地给土地,要当官给官!总之,只要你们肯替淮军卖命,实打实的有功,我陆文宗就保证你们吃香的喝辣的,过上比你们当官兵时更好的日子!” 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呢,人,要的是实在。 造反也好,起义也好,革命也好,都要实在。 静静的看着人群很久,陆四长臂落下。 “我没话说了,现在,你们跟我去扬州。” 说完这句话他竟直接下了土堆,朝一众伺立的旗牌兵一扬手:“出发!” 第一百二十四章 通贼诛满门 高邮城南门,看着马车上的重伤员,富安人陈大江心一下沉了下去。 陆四他奶那头的娘家侄子,也就是他的表叔陈大佐也有些慌,拉过送伤员回来的人问到底怎么回事。 “二位陈爷,我们在黄庄南边和官兵碰上了,他们人很多,怕有上万人...”送伤员回来的是离陈大佐家不远的五灶农民施三,因给地主钱家做短工,所以会赶车。 “官兵,有,有上万人!”陈大江惊的半天没合拢嘴。 “陆文宗有没有事!” 陈大佐却只想知道那个在运河边带着他们杀溃官兵,攻占淮安城,成为淮军南路军头领的表侄是否活着。 “陈爷,陆头领没有事!咱们在陆头领的带领下和官兵干了一仗,狗日的叫咱们冲散了,不过,” 施三侧脸看向那些躺在马车上或一动不动,或满脸痛苦低吟的伤员,低声道:“咱们虽赢了官兵却也损失不少人,这些弟兄都是受了重伤的,陆头领吩咐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们送回高邮,叫二位陈爷找城中郎中救治他们。” “好,好,我这就叫人去把城里郎中全请过来!” 听说表侄还活着,陈大佐心一定,赶紧朝后面的人吩咐一声,立时就有人急步去找郎中了。 “这么说,官兵败了?”陈大江也回过神来。 施三说道官军是败了,但他们兵马依旧众多,陆头领让送重伤员回来时,淮军弟兄们正在抓紧时间休整。 “官兵人马多,吃了亏之后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陆头领才叫我们将受伤的兄弟先送回来,要不然打起来顾不上这些兄弟....”施三捡要紧的说。 陈大佐听的不住点头,急问了一声:“文宗是不是让我带人增援?” 施三摇了摇头,道:“没有,陆头领只说叫二位陈爷守住高邮城,另外请二位派人通知宝应的小陆头领和漕队的谢营官他们。” 说到这,施三想到一事,忙又道:“陆头领说万一他不幸战死,就请小陆头领带着大伙继续跟官兵干,将来要是有机会,叫小陆头领去...” 说到这,施三鼻子一酸,有点说不下去。 陆头领说这些话,让人感觉跟遗言差不多。 “去什么,你倒是说啊!”陈大佐急了。 施三难过的将陆四对重伤员们说的话转告了二陈。其余赶车的汉子及车上神智还清晰的重伤员,亦都是一脸悲痛。 “不行,我得赶紧带人去支援文宗!” 陈大佐是个急性子,表侄连遗言都交待下来了,他这表叔哪里还能在高邮呆得住啊! 陈大江却是一把拽住他,道:“大佐,去不得!” “怎么?” “咱们当务之急是救人,是守住这高邮城啊!” “那就不管文宗他们死活了?” “不是不管,是我们现在顾不上,你真要去也得等谢兄弟他们过来再说!” 陈大江说的是实情,他和陈大佐手里不过千把人,这点人手既要监视城里的官吏士绅,还要监视那帮被他们收编的乡兵、火兵,哪里有能力去增援南进的人马。 “陈爷,你现在就是去也来不及,陆头领再三交待,要二位陈爷同谢营官他们齐心协力守住这高邮城,否则,真就全完了!” 施三也在劝说,他们是昨天从黄庄南边回来的,这都过了一天,陈大佐现在带人过去哪里来得及。 “唉!” 陈大佐真是急,但也知道陈大江和施三说的对,他现在去已经迟了!真要为他那表侄分忧,真要为淮军的将来着想,便只能赶紧组织人手守住高邮城,否则官兵一路直扑,莫说南路军要全军覆没,在淮安的北路军也要跟着完蛋。 定下心后,召来两个会骑马的弟兄,让他们赶紧去漕队和宝应城报讯,另外让施三他们将重伤员运进城中。 “大佐,这么多伤员进城,消息肯定走漏,万一,” 陈大江担心城里的官绅一旦知道淮军和大队明军遭遇,且受到重大损失,难保这些官绅不会蠢蠢欲动,对淮军不利。 陈大江意思是封锁消息,将重伤员就安置在南门这一带,再将给他们治伤的郎中全部囚禁起来。 陈大佐朝城上看了眼,摇头道:“已经有人看到了。” 陈大江跟着朝城上看了眼,也是无奈。 守城的不仅有淮军,还有被淮军强行收编的原高邮州城的几百火兵、乡兵及部分衙差,城下这一幕势必已经叫他们看到,不出意外的话,用不了多长时间整个高邮城都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事。 ........... “何公,好消息!” 正在州衙公房处理政务的何川被同知钱大朗急切的声音惊动。 “什么好消息?” 望着一点官仪都不要的钱大朗,何川着实奇怪。 钱大朗没有立即说,而是朝外面张望一眼,将房门带上后才走到何川边上,压低声音道:“南门那边有信过来,扬州官军打过来了,贼人似乎吃了大亏,死伤了不少人。若消息属实,何公,咱们就有救了!” “噢?!” 何川眉头一跳,激动的“豁”的立起。 “何公,你我皆为贼人所迫,乃身不由己,只朝廷未必知你我苦处,现官军到来,何公,你我可得做些事才好,否则,将来怕是难办啊。”钱大朗声音压得很低,神情却是激动,话中意思虽没有明说,但何川岂能听不出。 当下也是意动,只不知为何,片刻之后他却突然又无奈的坐了下去。 这让钱大朗甚是错愕,不由问道:“何公?” “你不要乱来,” 何川叹了一声,看着钱大朗缓缓道:“我知你心思,只现在这城中怕是没人愿意听你我的。” 几里外的骆家,骆永年对妻子说的意思竟跟何知州差不多,也是不要乱来,不然怕宝贝女儿就再也回不到他们身边了。 对淮军不利的消息早就在城中肆意传播开,从州衙出来回到自己同知府上的钱大朗甚是不甘心,但坐在厅中等了又等,却是始终没有任何人过来和他这位同知大人“通气”。 为什么? 直到天亮,钱大朗也没有想通。 或许,致仕在乡的原刑部郎中对次子等人的怒斥会让他明白其中原因。 “你们这帮畜生是想害死你们的大哥吗!你们糊涂啊,你们以为那贼人真败了,官军就会饶过我们袁家?我告诉你们,通贼是要诛满门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 老部院,我们冤啊! 高邮通判赵文在知道南门发生的事后,同知州何川什么事不做,同知钱大朗满怀希望等人想“变天”,以求“将功赎罪”不同,他是主动找到正为城中是否会乱感到忧虑的二陈。 赵文是来打听消息的,但这又不是主要目的,他主要是来告诉二陈一句话。 “满城皆贼,谁敢反贼?” 赵文直接用的是“贼”字,可不管是陈大佐还是陈大江,却谁也没有对此感到不快,反而俱是彻底安了心。 到底是做官的,于人心比咱们这些不识字的庄稼汉强得多啊! 对两个老农民的“夸赞”,赵通判是不受的,因为他根本不需要。他倒是佩服他们的头领陆四,这个年轻的贼首才是手段好。 淮军胜,高邮城中的官吏士绅肯定坚定支持。 淮军败,高邮城中的官吏士绅同样也会坚定支持。 这一切,只因为他们家家有人入贼。 入了贼,便是通贼。 各家那叫人眼红的财富,淮军不会抢,官军却会。 赵文直接可以说,这会扬州来的明军真要破了城,哪怕是那位援剿都司史德威亲自带兵,破城之后也必是高邮城中这些官吏士绅满门凄惨的开端。 高邮不是穷乡僻壤,士绅不是无知小民,他们知道得太多太多。 所以,二陈何需担心。 真正要担心的是那位年轻贼首能不能有命活下来,又能不能顶住扬州明军的进攻。 不然,他赵通判拉扬州下水的企图要落空,脑袋更是会不保。 “赵通判暂且宽心,扬州虽有大队官兵前来,但我淮军在陆将军率领下奋勇迎战,已经大胜一场...只不过官军人数众多,我南下攻打扬州人少不足,现时究竟如何,我们也是不清楚。” 陈大佐深觉这位赵通判比那个何知州更“上道”,更和他们淮军一伙,所以不顾陈大江眼色示意竟是直言相告。 这番实话可叫赵通判眼皮跳了,但很快,他的两眼皮都在跳,不是大事不妙的跳,而是激动的跳。 南门又有车队过来了,不过这次拉的不是伤员,而是拉了十几车首级。 是明军的首级。 “大胜,淮军大胜!” 随着铜锣声,包括官吏士绅在内的所有高邮人都听到了淮军大胜的消息,并且不知道是谁在“贼人”那出的主意,竟叫连同知州何川在内的官吏士绅都来城门看所谓的“大捷观”。 上千颗首级堆起的大捷观吓得不少人几夜做噩梦,也叫不少人几天吃不下饭,更叫同知钱大朗再也不敢独自去见知州,说些他自以为是的话。 “大明,真的要毁于贼人之手了么?” 回到州衙的何川将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一天,他的心真是要死了。 高邮城的人心真正的定了,哪怕城中没有一名淮军驻守,城头的“淮”字大旗也依旧飘扬。 大明,真的要亡了。 ........... 百多里外,一支一路扬起灰尘,从军官到士兵无一身上不是落满灰尘的骑兵在运河畔止住了脚步,望着对岸被大火烧得只剩废墟的清江埔,官兵们怔怔发着呆。 这是支明朝的劲旅,三分之一官兵出身于明内廷直属的精锐之师——勇士营及腾骧四卫。 他们的统领、太子太师、总兵黄得功更是明朝此时仅剩的一员悍将,此人幼年丧父同母亲生活,年少时就勇气过人,只是小小年纪却不知怎的好起酒来。 在一次又偷喝母亲酿的酒后,黄得功被母亲狠狠责怪,因为这酿的酒是他家唯一的收入来源。 “我愿赔母亲!” 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十二岁的黄得功拿了一把刀混在官军中,在战场上砍了两颗女真人的首级,不仅被明军赏赐50两银,更是被时任辽东经略的熊廷弼看中成为其亲军,日后凭战功积升为游击,后入勇士营,以副总兵衔率部南下平叛,擒马武,杀王兴国,破张献忠,战功赫赫,授太子太师,署总兵衔。 只是,尽管黄得功为明朝立下无数战功,深得崇祯皇帝信重,明朝却依旧不可挽回的走向灭亡。 在凤阳时,总督马士英曾问黄得功北方闯贼势大,传庭一败怕是京师难保,京营出身的黄得功如何自处? 得功沉默,他不知道,但他知道现在大明还没有亡,京师也没有沦陷,他为之效忠的皇帝还在苦苦支撑,所以他不用去考虑别的,只要做好自己的本份就是。 行伍十七年,黄得功一直没有机会独当一面,从来都如救火之人般东奔西走,这一次也不例外。 接到漕运总督路振飞的求援信后,深知漕运于京师重要性的黄得功一刻也不敢耽搁,直接弃了往扬州逃去的李棲凤和胡尚友,连夜带人直奔淮安。 只是,眼前的运河挡住了他的去路。 对面已成废墟的重镇清江埔也明白无误的在告诉他,淮安城恐怕已经沦贼手。 “虎山,附近一条船都没有,怎么办?” 带人找了两三里地都没有发现船只的副总兵翁之琪焦虑的带人回来禀报,他也是黄得功的大舅子,其妹翁氏正是黄得功的夫人,也是唯一的妻子。 “贼人显是料到我淮西兵马必来援救淮安,故而这才实焦土之策,以阻我靠近淮安城。” 黄得功轻叹一声,他的骑兵再是凶猛擅战,也无法在没有船的情况下渡过运河。 当下只能叫翁之琪派人再沿运河往南北搜寻,哪怕是十里,百里,也要找到船。 与此同时,安东淮安总兵张鹏翼的府上,从淮安城逃出来后忙着联络部署人马收复淮安的漕运总督路振飞接见了一个人。 路振飞不能不见这个人,因为这个人自淮安城中而来,且说他是奉淮军领袖之命来拜老部院的。 来人正是阴阳先生王二,在被郑泰带到路振飞面前后,他一点也没有犹豫就双膝跪于地,手捧一封书信向那路部院大声喊道:“淮扬数万民夫恳请老部院主持公道,为我等向朝廷鸣冤!” 第一百二十六章 淮扬陆某,功在大顺! 造反初期的动摇派一定是知识分子,或是那些与旧官僚统治体系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人。 陆四一语成谶,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 在南路军刚刚攻下宝应县城时,作为被大伙共推的淮军“领袖”,余淮书没有采纳陆四给出的意见“以打促和”,而是走了一条他自认为的正确道路——如同梁山上的宋江一般,想法设法寻求官府的招安。 由于以陆四为首的“造反集团”在进入淮安城之后实施了一系列的“犯罪”行为,并且爆发了数起令人发指的灭门事件,而这些事件必然会影响到官府对淮军的观感,故而余淮书在反复思量之后做了几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安抚城中没有遭到劫掠,却遭到陆四部淮军“强捐”的士绅富户们,向他们表明淮军今后绝不会再有任何“扰民”行为,请他们放一百个心。 为了表明自己及淮军仅仅是官逼民反自保,根本无意造朝廷反的决心和诚意,余淮书甚至还将陆四留给他的部分钱财取出一些补偿这些士绅富户。 此举,自是得到士绅富户们的热烈欢迎,并给余淮书带去了仁义的名声。 第二件事,在取得王二先生、秦五和郭老四等人的支持后,余淮书将几十个私下闯进民宅索要钱财的河工当众砍头,并请士绅百姓观刑,以示淮军的军纪严明。 第三件事是,在原刑部提漕主事、陆四“经营”淮安时被强迫当收尸队长的王允端建议下,余淮书将从前漕运衙门、知府衙门及山阳县衙的吏员尽数委用,使得城中原有秩序得到恢复。 第四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余淮书派人同淮安城附近已经开始结寨自保的乡绅地主联系,表明淮军无意攻打他们的态度。与此同时更是允许城中人员自由进出,对于入城的人也多不搜查。 余淮书认为这样做可以让淮安城的真实情况传到官府耳中,尤其是那位不知道逃到哪里的漕运总督耳中,如此对方一定会派人与淮军谈判。 郭老四私下认为余先生这么做也太没有防人之心,万一官府真如陆四兄弟说的那般不肯招安他们,淮安岂不是充斥官府探子,虚实尽叫人家晓得么。 秦五却说不必自己吓自己,莫说官军不敢来打,就是他们真敢来,城里也有四万淮军,管保叫他们有来无回。 “再者咱们还有陆四兄弟的南路军,万一真有事,陆四兄弟也不会不管咱们。” 提起陆四兄弟,秦五一点愧疚也没有,似乎当时陆四在时他接连几天不敢去见人家的事从未发生过似的。 话是这么说,郭老四还是有点不放心,老话不是讲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么。 余先生这人样样好,也是真心想为城里这几万兄弟谋个活路和出路,但似乎有些过于天真。 故为防万一,郭老四还是“逼”秦五同他加固城防,免得被官兵所趁。 功夫不负有心人,多方打听之下,王允端得知漕督路部院就在安东后立即告知余淮书,并建议对方马上派人去安东向漕运剖明心迹,否则官军一旦真的来围,于淮军于城中百姓都不利。 余淮书采纳王允端建议,并请他同王二先生一起去安东,这样安东那边更能相信淮军归顺的诚心。 事态发展十分顺利,王二先生如愿见到了漕运总督,递交了余淮书的亲笔信,并将事情前因后果道出。 当然,为了避免漕院恶感,怀疑淮军归顺用意,王二先生没敢说淮军有南北之分,更加没说淮安总兵张鹏翼满门被杀之事。 他来时余淮书就叮嘱过,此事若无人问就不说,要有人问再说。即便事后淮安总兵张鹏翼要追究,也有种种借口,如可将此事推在被杀的叛军李士元头上。 出于保全淮安城中百姓初衷,加之对那个余淮书观感不错,又一心想立下这劝降数万反贼功劳的王允端,在“私心作祟”下也没在随后路部院单独召见时将这件事道明。 对被淮安失陷搞得焦头烂额都不知如何跟朝廷交待的路振飞而言,数万“贼人”突然归顺简直就是天降的大喜事,立即亲自回书给淮安“领袖”余淮书,表明只要他是真心率领部下归顺朝廷,漕运总督衙门不但不怪他们造反破城之罪,更将上书朝廷为淮军请编营制,从此为漕督所辖大明正规经制兵马。 路振飞不是诓骗王二先生,而是真心想将这支有几万之众的淮军纳入麾下。 只因他相信这些河工的确是被吴高部的监河军逼反,本质还是良善百姓,又都是青壮,若善加利用定能为河防劲旅。 另一方面是他这位部院手下真无兵可用,淮安总兵张鹏翼表面上对他这个落难的部院客客气气,实际上却根本不加理会。 能倚为亲信的郑芝豹已经率部往安东赶来,可郑手下可用兵只一千五百人,所募北地青壮虽有三千然未加整训也都不堪用。 泗县金声桓那里是否还肯领命,也是问题,山东刘泽清又迟迟未动身南下,因此虽接连几天都在往各处发文调兵,细细算下来,他路部院能指得动的兵马不过几千人,单靠这点人马哪里能收复淮安,平定贼乱。 现在贼人主动归顺,路振飞当然是求之不得,若事情顺利,他愿意给那余淮书向朝廷担保,文则给予一县出身,武则至少游击。 事情到这里,余淮书为淮军“洗白”并争取利益的努力应当是得到正面回应,并将顺利实现的。 然而,让路振飞和余淮书都没有想到的是,淮安总兵张鹏翼却成了他们之间的挡路石。 淮安总兵张鹏翼拒不接受路部院暂停进军的命令,反而加速向淮安进军,并沿途广拉夫役,将那些结寨自保的士绅壮丁全部强征为部下,号上万之众气势汹汹杀向淮安。 “部院若受降众贼,我张家满门一百余口血债,我跟谁报去!” 早在三天前,张鹏翼就知道其长子同满门家小被杀,传出这个消息的正是余淮书看重的某位一门三举人、于淮安城中德高望重的老士绅。 为了激励部下随他杀贼报仇,张鹏翼更是许诺破城之后可任由部下劫掠三天。 同样的许诺在三百多里外的黄河边也在上演,只是说这话的是顺军怀庆总兵董学礼。 董原为明花马池副将,李自成攻陷陕西时其投降顺军,被李自成授怀庆总兵。部下有兵马两三万人,但大半都是降顺明军。 董学礼许诺破城之后可洗城的便是徐州府沛县。 他非一家来攻沛县,与之一同领军前来的是李自成新任命的河南节度使吕弼周,此人原为河南副使,孙传庭大败之后见明朝气数已尽转而降顺,被李自成封为河南节度使。 沛县若下,徐州门户洞开,若能一鼓作气拿下徐州,三万余顺军便将兵锋直指淮安,进而再下扬州,饮马长江! “此次出兵若能奏捷,陛下定然欢喜,你我皆为大顺有功之人,未必不能凭此封侯!” 年近五旬的河南节度使吕弼周虽是文官,也和一众顺军武将般同样骑在马上。 十天前,西安便向顺军控制区域派遣快马,言称新顺王将于正旦于西安城登基称帝,年号永昌,要各地各备贺章,并着手大顺朝地方政权的施政,稳定民生。 “真能一举而下淮扬,我等固然有功,那淮扬陆某更是大功之人,节度使可为他向陛下请功,不使义士寒心。” 说话的是原明朝进士武愫,此人随吕弼周一同降清,现为防御使专抚徐、沛。 “那是自然,若明朝那边尽是这等义师义民,何愁我大顺新朝不鼎立昌盛!” 在吕弼周的笑声中,董学礼部数千人一起向沛县城墙涌去。 崇祯十六年腊月二十八日,河南顺军三万余渡黄河,攻淮扬。 第一百二十七章 破城之后,皆来过我大刀! 高邮史家荡之败,扬州再无可战之兵,亦无可守之卒。 沦陷,已成定局。 甘肃镇总兵李棲凤并监军高歧凤领残兵百余侥幸逃脱,但知贼人大胜之后必取扬州,若入城中定为瓮中之鳖,又不敢逃入淮西,在高歧凤的建议下,李棲凤只得率残兵往扬州东面泰州逃去。 四川达州副将胡尚友更是狼狈,其逃跑仓促,待到勒马喘息时方觉左右只二三十人,有心停留聚拢一些溃兵,又恐贼人追来,不得已往仪征溃去。 至此,自崇祯十四年便在一起“狼狈为奸”的二将,就此一东一西分道扬镳。 叫人痛心的是,李、胡二人竟是都未派人往扬州通知兵败消息,以致明军大败扬州城却蒙在鼓里,浑不知晓。 知府谭文道甚至仍在筹措给大军粮草,而无论城内还是城外,无论富户还是平民,都在为过年置办年货,一派其乐融融太平盛世景象,恍若北边发生的一切都与这淮左重镇无关似的。 二十七日,方有败兵数十至城下,至此兵败消息不胫而走,扬州知府谭文道惊恐之下险些当场晕厥,尔后急命全城戒严,派人立时渡江往南都急报求援。 城中人心惶惶,士绅富户有门路者疏通府衙私至南门而出,又不敢留在江北均欲过江,以至江边渡口挤满人群,长长车队达十数里。 眼见人多不得过江,人群又迅速回头重返城中。 出城的,回城的,两相撞在一起,把个南门挤得水泄不通。 此时但有贼人百余就能破城而入! 知府谭文道束手无策,竟任由这乱象继续,关键时候,曾为吏部清吏司的进士郑元勋铤身而出召集若干大户,每家出人丁数十为守城力士。在其亲自带领下强行驱散出入城中人潮,紧闭南门,才让这乱哄哄景象消失。 城外有知消息的百姓也都往城中涌来,在确认贼人未至,郑元勋开北门三个时辰,放入逃难百姓万余。 扬州富庶天下,盐商众多,但这帮盐商家业又多不在城中,而在城外。 故有人说扬州之富,富在城外园林; 扬州人众,众在城郊十里。 二十八日巳时(上午十点左右),一面“淮”字大旗至官道而至城下。 城上观去,大旗之下贼人密密麻麻,步骑皆有,阵仗俱齐。 如此景象,只叫城上人头皮发麻。 .......... 淮军一路至扬州城下,并未烧杀抢掠那城外大小园林,而是一意夺城。 这一路,陆四皆是“骑马”,他虽不会骑术,但不影响坐于马上,只消前面有一执缰者便可。 执缰者非孙武进,而是曹元马队一辽东汉子,名齐宝。 眼前扬州高城让陆四想到月前大伯于他说的那番话,不由感慨世事万千,谁能想到一个月前怎么也不愿意来扬州的乡下穷小子,如今却率众数千要来夺取这淮左重镇呢。 淮军将士心态各异,有激动兴奋者,有沉默寡言者。 史德威就是沉默者。 于城下观望一会后,陆四抬手召来一旗牌兵,吩咐道:“去,告诉扬州城里所有人,不开城,官吏士绅皆要挨刀!开城,均可活!” “得令!” 旗牌兵奉令而去。 “陆爷,城里怕是未必肯开城,这城也不太好下。” 孙武进撇嘴,扬州城内虽无兵可守,但城高墙厚,又有新旧两城,方圆极大。 “能开城最好,不能开城总能破城。” 陆四亲率众将沿城巡视,最后发现扬州旧城西门地形较其余各门要低,且城外有高丘岭堆,于上可俯瞰城内,一如建瓴之势。 此地又有兴化李宦祖塋,栽种树木极多,由外达内,绝无阻隔,枝干回互,势少得出,藏兵其中,城内难以察觉。 “此地为破城关键!” 陆四大手一挥,“城中若不开城,便等漕队大炮来轰他娘的!” 史家荡之战缴获官兵药子甚多,足够那三门取自淮安西城的大炮轰上一阵。 当下便令孙武进带旗牌队伏于西门之外,其余兵马仍在北门。 北门外又有一梅花岭,虽距北门甚远无法利用,但可供扎营。 贼人兵临城下,又扬言不开城便杀官吏士绅,这叫扬州城中的士绅富户们均是不安,知府谭文道毫无办法,面对众人询问唯唯喏喏半天,却什么也主张也没有。 问得急了,就是以死报国这等屁话。 士绅富户都是绝望,但到底是开城还是不开城,这帮人也各有主张,彼此争论不休。 节骨眼上,还是那进士郑元勋出面表示由他出城与贼人商谈,看是否可以“赎金”换取扬州城的平安。 郑元勋从城中坐竹筐握绳吊下,不时就被带到陆四面前,见援剿都司史德威部下曹千总等人竟在贼首身边侧立,不远处史都司更是双手反绑被贼人押在阵中,郑元勋心头自是惊骇。 稍平心绪,冷静说道:“若头领与众位好汉不取扬州,城中可重酬头领二十万两白银!” 二十万两白银,是城中士绅富户们为换取淮军不攻城开出的价码。 “你们商量这么久,就是要祸水东引吗?” 陆四勃然大怒,挥袖怒喝那郑元勋,“回去!与那城中的知府老爷,还有那帮子富商说,我淮军不是要饭花子,区区二十万两白银就要打发我淮军吗!” 郑元勋赶紧说道:“若头领觉少,容我回去商议,可复加一些。” “复加?能加多少?二百万两还是五百万两?” 陆四不屑一顾,“今扬州为我囊中之物,你们开城也好,不开城也好,我陆文宗定取扬州!” 言罢,凶光闪现。 “一个时辰后,不得消息,城外方圆十里,必烟火蔽日,僵尸遍野!破城之后,皆来过我淮军大刀!” 待那郑元勋面无人色回去后,陆四不禁又是冷笑一声,与身边诸将道:“明之天下,为白面书生坏尽,此曹宜束之高阁......不过此人还算有胆识,他若能说动城中开门,倒能用上一用。” 第一百二十信章 淮军,中国之兵也 “传令,灶饭,煮肉!” 日头已高,陆四下令各部就在扬州城外埋锅灶饭。 军中尚有一批从高邮带来的猪肉,缴获的明军物资中也有一批腊肉,叫淮军上下大块吃肉填饱几顿肚子是没有问题的。 陆四下马在一避风处坐了,视线里那个郑元勋坐在竹筐中正在被城上的人往上拽。 被拉上城后,郑元勋立即将贼首所言于知府谭文道及众官绅直言。 众人闻言贼人一定要进城,且城中若不开门便纵兵屠杀,是谓“烟火蔽日,僵尸遍野,官绅都来过刀”,一个个都是骇得说不出话来。 谭文道这个扬州城的父母官依旧是先前那付束手无措的样子,一会看他,一会看你,就是没有个主意。 众人这会也不指望谭知府这个父母官。 “事到如今,为保外面的百姓不被贼人荼毒,我看还是开了吧。” 说这话的是盐商陈某,嘴里说的是为城外百姓安危着想,实际是怕他在城外宅子里的家人被贼人所害。 “贼人势大,史都司他们又都陷于贼手,城中一兵一卒都没有,怎么守?” “对,官兵都打不过贼人,我们这帮人又如何能扛得住贼人,开了开了!” “......” 有陈某带头,立时就有不少宅子在城外的富商纷纷跳出来支持开门投降。 有支持者便有反对者。 “诸位嚷着放贼人进来,就不怕那贼人进城之后翻脸对诸位下毒手吗?现在贼人在外,我等尚可凭高墙支撑一二,贼人若进来,敢问诸位哪家能敌贼人?” 一个年有七旬的老者坐在椅子上将手中的拐杖往地上狠狠敲了三敲。 “蒋老太爷说的对,真要放贼人进来,我等跟把脖子洗干净伸出去叫人家拿刀砍有什么不同?” “府尊已派人过江报讯,最迟三日,南都必有大军前来,现在开城我怕诸位到时后悔都来不及!”有人对援军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三日?” 闻听这话,顿时又有人嗤笑一声,道:“三日能有兵马动一动便算好的,没有个七八天,我敢保证官兵都过不了江!” “有这七八天,贼人就破不了城?” 有人叹气,“诸位千万不要忘了,贼人就给我等一个时辰,这会已是半个时辰过去,再要定不下来,大家伙就等着贼人动刀吧!” 这话叫那蒋老太爷也滞住,城上一片沉默。 飘渺的官军和近在咫尺的贼兵,如同天台的两端,刻有贼兵的那端明显沉了下去。 “开城吧。” 郑元勋替谭文道这个知府做了最后的决定,众士绅富商没有话说,便是那些不同意开城的这会也都不吭声。 岂料扬州百姓听说官绅要放贼人入城,竟群起反对不让贼人入城,他们从城中四面八方向北门聚集,群情汹涌说要打死主张开城迎贼的胆小鬼。 也不知谁说是郑元勋建议放贼入城,结果郑进士被人堵在街上饱揍,要不是支持开城的盐商叫家仆拼死将百姓冲散救他出来,只怕早就被愤怒的人群打死了。 官绅有钱人都同意开城,百姓怎的不同意? 皆因为城外人的生死与他们无关,城外也没有他们的家业。要死也是官绅有钱人,与他们何干? 万一贼人进城不分贫富,于他们才是大祸! 说一千道一万,人性之恶而矣。 望着遍体鳞伤都说不出话来的齐元勋,谭知府破天荒的硬气了一回,怒斥人群:“不开城迎贼也可,尔等现在便上城助守,一家出一男丁,与这扬州共存亡!” “只要诸位愿与扬州共殉,谭某便与诸位抗争到底,以报朝廷!” 谭文道朝北而立,若百姓们真有与城共存亡的决心,他绝不退缩。 只这话说了都没十来个呼吸,人群中就有人默默转身溜走,继而上千人就这么一哄而散。 “怎么守法?” 谭文道与左右苦笑一声,无力抬手:“开门。” ....... “史都司,如何?人心在我淮军啊!” 瞧见扬州北门缓缓打开,陆四不禁对那坐在面前怎么劝说都不肯吃饭的史德威笑了起来,然后在旗牌兵的帮助下翻身上马,朝执缰者齐宝喝了一声:“进城!” “进城!” “进城!” 一声又一声的疾呼声中,数千淮军将士在各自队伍军官的带领下向着扬州城踏步而去。 最先入城的是曹元马队,他们轻骑当先,进城后分为数队往城中各处散去,一边奔跑一边呼叫:“奉淮军陆将军令,大军入城之后百姓勿得惊惶,须用白纸写淮字于门上,但见淮字,大军不扰!” 又呼:“贴淮字者,闭家不许开门,不许外出,开门者杀,外出者杀!” 阵阵呼喊声中,扬州百姓听在耳中,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害怕,反而纷纷说道这下好了,贼人不杀人。 于是街上无有人奔跑逃命,也没有呼儿唤女声,大街小巷如同深夜一般立时寂静下来,只闻疾驰马蹄声和那淮军的安民告示声。 城门处,以扬州知府谭文道为首的官吏士绅、富户代表上百人均匍匐下跪。 被百姓打得不轻的郑元勋忍着伤痛在知府身边跪着,瞧见年轻贼首在执缰者牵引下,由一众大刀手簇拥而来后,他轻轻拽了拽谭知府的衣角,示意他这个父母代表众人上前去迎。 岂料谭知府这会又有些魂不守舍,无奈,郑元勋只好强撑站起,向已至近前的马上贼首躬身道:“还请头领守信,勿害我扬州全城百姓!” “我为何要害百姓?” 陆四轻拽缰绳,齐宝立时停下,战马也随之立住。 “尔等要知道一件事,” 陆四执鞭朝城中一指,扬声道:“这扬州城,不是诸位的扬州,而是我所有中国之人的扬州!我淮军也绝非流贼土寇,更非禽兽之兵,乃吊民伐罪膺惩失德明朝的义师,于百姓我淮军视为同胞,助我者皆为兄弟姊妹,如此,诸位有何可虑,有何可担心!” 言罢,长鞭落下。 “诸位另外也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淮军为中国堂堂正正之兵!”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大顺淮扬节度使 爆竹声中,西安城的百姓辞去了癸未羊年初夕,迎来了甲申猴年。 这一天,带领百姓为了求活而奋勇反抗明朝长达16年的李自成终于在西安称帝,建国号“大顺”,改元“永昌”。 同日,封功臣以五等爵,更定政权机构,改内阁为天佑殿,设大学士平章军事;六政府添设尚书一人,侍郎一人;增置省级机构,设节度使。 登基仪式设在原明朝秦王府,仪式后39岁的李自成又前往奉先殿祭拜列祖列宗,尔后在坤宁宫的正殿同高皇后一起接受内官及留用秦王府宫人、宦官等朝贺。 稍后,又有刘宗敏、高一功等大将夫人带着大顺朝六品以上官员夫人前来朝拜皇后娘娘。 此是皇后事,李自成这位大顺皇帝自是不必参与,与高皇后说了几句后,他便立即赶往勤政殿,今日除了登基称帝外还有一件大事,就是与众臣商定东征明朝的大事。 自来西安后,大顺建国及登基诸项事务都是由天佑殿大学士牛金星在主持,李自成很少过问,唯一亲自审阅并颁定的就是大顺朝的皇历——“甲申历”。 勤政殿内,大顺朝文武高官俱在殿中。 文有大学士牛金星、军师宋献策、吏政府尚书宋企郊、户政府尚书陆之祺、礼政府尚书巩焴、兵政府尚书张嶙然等。 武有权将军汝侯刘宗敏、泽侯田见秀、制将军绛侯贺锦,磁侯刘芳亮、绵侯袁宗第、蕲侯谷可成、亳侯李锦、英侯张鼐、淮侯刘希尧等人。 见到永昌皇帝驾到,众文武立时三呼“万岁!” “行了,少和我弄这些虚的,你们知我这人不喜这些虚礼,要不是老牛天天缠着我,我都不想当这个劳什子永昌皇帝。” 李自成哈哈一笑,丝毫没有皇帝的架子,若不是有帮文官在,他甚至都不想坐那皇帝宝座。 “说吧,东征的事你们议的如何?”落座之后,李自成便关切的问起东征之事。 牛金星忙道:“陛下,臣等初步议定,初八日是黄道吉日,届时可由汝侯领兵为前锋先行,大军初十再出发。” 李自成点了点头,环顾诸将:“你们认为这次东征要带多少兵?” 泽侯田见秀第一个发表意见,他道:“陛下,臣认为东征兵马不可带多。” “说说为何。” 李自成敲了敲桌子,立时有原秦王府的内官给大顺皇帝呈来烟枪。烟叶是上次李自成在襄阳王府中得来的。 “这一年来,我大顺攻城掠地,占了明朝不少地方,但随着我大顺地盘越来越多,这兵马就不够用了。当初我们离开湖广时,陛下说要经营荆襄,故而在那留了白旺六万人...” 田见秀的意见很正确,随着大顺朝的建立,原先没有多少兵马驻防的地区都要屯以重兵,毕竟明朝虽没落,主力尽皆被顺军击垮,但百足之虫僵而不死,又仍占据京畿、山西、山东、南直隶、湖广部分地区、江西及江南,西南等省,实力犹有。 表面,大顺声势很旺,可认真审视下来,却是处处仍在明军威胁之下。 因此,如果这次东征聚集顺军主力向京畿进发,其余地方必然会受到影响。 田见秀意只带十万精兵即可。 “新占领区域多由原明朝的降官来治理,这些人未必忠心,不少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要叫他们逮着机会八成都会复叛。” 磁侯刘芳亮支持田见秀的意见。 “说来说去,就是没兵,少兵。可真要再扩兵,拿什么来养兵?这每多一个兵,不是少一个百姓,而是少十个百姓啊。” 李自成“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旱烟,仍跟过去老农民似的一点也没有变,这让文官们看着别扭,但在武将眼中却是十分的亲近。 “当初我们起兵造明朝的反,图的是什么,图的不是自个能活,而是叫这全天下的百姓都能活,叫他们不再受那苛捐杂税的苦,可如今这反造了十多年,我李自成是称帝了,你们呐也都是一个个的侯爵、伯爵,制将军,权将军,但百姓呢?地方呢?...连年兵灾,地方残破,那地是一片片的荒着,没人种,我看着都心疼啊。” 李自成放下烟枪,缓缓扫视一众文武:“你们说,我这个大顺永昌皇帝忍心叫百姓们再受苦?把她们的丈夫儿子统统拉来当兵吗?” 言罢,认真思索了下,道:“我看呐,这次东征不需要带多少兵,有个十来万人就行了,虽看着兵不多,但你们要明白,此次东征非依仗战,而是依仗威!” “想我大顺军每至一处,那明朝的官呐兵呐哪个不是闻风而降?这次东征明朝京畿,我看那些官军也多半是要降的,十几万人不少了!”汝侯刘宗敏的声音特别宏亮,炸得殿中都嗡嗡的。 东征乃是大顺军事,文官尚书们自是不会发表意见,他们只需要做好后勤方面的事即可。 军师宋献策个子不高,笑咪咪的望着一帮将领。 大学士牛金星作为大顺实质的首辅,且对彻底灭亡明朝特别上心,所以必须发表自己的看法,他道:“陛下所言甚是,只是若老营兵带的少,就怕崇祯把关外的吴三桂给调回来,那些关宁军多是骑兵,着实能打。当年曹文诏、曹变蛟叔侄,还有那个祖宽,祖大乐都是能打的。另外,山西境内也有不少明朝的边兵,战斗力并不弱。” 牛金星这么一说,刘宗敏他们方想起明朝在关外好像是还有一支精锐在,不由都面色凝重起来,考虑仅带十来万人东征是不是妥当。 李自成却不以为然的一挥手,笑道:“兵贵神速,东征一启便要全力以赴,沿途不必耽搁,直奔北京。至于大同,阳和各处的边兵也不用在意,白广恩那帮人早联系了,我大顺军一到,他们都会投降,包括那个姜壤,唐通。取山西,如探囊取物!” 李自成对此很有信心,除了白广恩等降将早就秘密联络山西境内的明将,还因为山西巡抚蔡茂德根本就是个废物,只知道吃斋念佛哪里懂打仗的事。 “那便这么定了。” 牛金星见李自成说的有道理,也没有再说什么,只道:“此次陛下出征与往日不同,乃是最后一仗,此战定能一举而亡明朝。届时北京一破,陛下就可传檄天下,江南必不敢与我大顺抗衡...” 牛金星洋洋洒洒一通,听得一众文武都是提气。 只李自成却忽的一挼胡须,道:“老牛啊,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在意,我倒是担心一件事。” “陛下请说!”牛星金忙道。 李自成有些担心道:“我琢磨着咱们这次东征肯定不会有大仗恶战,只是咱们这要进展得快了,你说崇祯会不会南逃?” “哎呀,这崇祯要真逃到南京去,那就真麻烦了。”淮侯刘希尧一拍大腿甚是着着急。 一直没有发表意见的兵政府尚书张嶙然也是惊道:“崇祯若是南逃,恐有南宋之危!” 其余尚书们自是也想到了这一节,均是面色凝重起来。 军师宋献策于此时突然上前两步,带有笑意对李自成道:“陛下有此担心是对的,但臣却要恭喜陛下了!” “噢,军师,我这喜从何来?”李自成一脸不解。 牛金星在边上轻声一笑:“老宋莫不是说吕弼周和董学礼他们切断了运河,叫那崇祯没法从山东南逃,这才恭喜陛下?” 牛金星和宋献策是老相识,且还是他举荐宋献策为李自成军师,因此关系极好。 明花马池副将董学礼和河南副使吕弼周自投降大顺后,就负责指挥河南顺军攻掠山东,切断运河事务。 要是宋献策所说的喜就是指这二人已经完成任务,那么崇祯就无法从山东南下,要走也只能从天津出海,但没人认为崇祯有胆量冒这种风波之险。 “非也!” 不想宋献策摇头晃脑之后便从袖子摸出两封信来,内官见了赶紧上前接过呈到永昌皇帝陛下手中。 “河南节度使吕弼周上书恭贺陛下登基,同时为陛下呈递我大顺新朝初建第一大喜!...近有淮扬义师首领陆文宗率部攻占淮安,驱逐明之漕院总督路振飞,向我大顺称臣,并请我皇帝陛下早派大军南下!” 宋献策身为大顺的开国大军师,自是有权拆看各地呈递公文和密信。 “噢?!” 闻听宋献策所言,李自成也是喜不自禁,匆忙取出两封信来看,信是同一人写,内容也是同样,想来是那陆文宗为求稳妥之故。 阅后,果如军师所言! “好,好啊!” 李自成也是惊喜,真是顺天应人,永昌元年的大年初一竟有这等好事传来,岂不是上天预兆人心在顺,大顺必将取代大明吗! 若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淮扬,饮马长江,那崇祯就是想去江南都不行了! “这个陆文宗给朕解决了大麻烦,他好的很,好的很!” 信中所言所称叫李自成越看越高兴,拍案便道:“人家称我是皇帝陛下,我这皇帝陛下可不能让人家白叫!传旨,授陆文宗淮扬节度使,所部淮军义师即日为我大顺经制兵马!” 说完,又补了一句,“旨意中要加一句,就说将来陆文宗若能为我大顺平定江南,我不吝封侯于他!” 第一百三十章 杀出个黎明 “什么时辰了?” “回陆爷,丑时刚过一刻。” “丑时啊,” 陆四披上衣服,推开屋门朝外看去,外面仍是黑漆漆一片。丑时相当于他前世凌晨两点多,这会,天当然没亮。 “陆爷,离天亮还早着,您还是睡一会吧?” 孙武进挺纳闷,打昨儿和众家头领一块吃了饭后,陆爷就一直没睡,就在油灯下看《三国》,时不时的总要问问什么时辰,好像有什么事在心里放不下似的。 “不能睡啊,年三十晚上可得守夜的,老辈传下的规矩,忘不得。” 陆四打了个哈欠,冷风吹在脖间让他没来由的凛了下,继而走到墙角将昨天让孙武进去买的鞭炮统统抱到了大门。 “火折子拿来。” 孙武进一愣:“陆爷,这么早就放炮?” “你懂什么,这叫开门鞭,放得越早财气越好。” 陆四哈哈一笑,接过火折子推开大门,点起一串炮竹扔了出来,未几就“霹雳叭拉”的炸响,“嗖嗖”的花炮竹也一下在半空炸开,绽放无比绚丽的烟火。 黑漆漆的扬州城如同得到信号般,也在霎那间炸开。 从新城到旧城,从城中到城外,从扬州到整个淮扬平原... 崇祯十七年,大顺永昌元年,清顺治元年,在这满城的鞭炮声中拉开大幕。 ....... “过年好!” “恭喜发财!” 一身大红衣服的陆四走到已经列队完毕的旗牌队面前,不停的从身边孙武进抱着的竹筐中拿过装了银子和铜钱的红包递在每个旗牌兵手中。 银子大约三两,铜钱两串,说多不多,说少也绝不少了。 “今儿大年初一,领了红包不当值的就自去寻乐子,大鱼大肉也好,去找姑娘也好,我都不问,但有一条,那就是甭管你们干什么都要给钱!还有不能喝醉了闹事,这大过年的,你们总不能让人扬州百姓骂咱们是帮狗娘养的吧?” “不去找乐子的嘛,耍钱可以,但不能耍赖,大过年的耍赖要触霉头的。赢钱的高兴,输钱的也不要垂头丧气,今儿败了明日再战,那赢钱的总不能屡战屡胜吧,就跟他娘的打仗一样,败了不怕,怕的是不敢再战了,屡败屡战和屡战屡败可不同喽...” 陆四笑哈哈的大手一挥,顿时人群哄笑一声四散。 昨天陆四就吩咐下去,今儿大年初一要给每一位淮军将士发红包,让他们好好过大年。新降的也发,但比老弟兄们少一半。 谢金生已经带新一营和漕队及那几千河工抵达扬州,漕船上可是有陆四从淮安弄来的几十万两银子,他不怕没钱发。身在富得流油的扬州城,真还要缺钱,他陆四可以直接投江了。 “你怎么不去找乐子?” 陆四奇怪的看着仍留在原地不动的孙武进。 “陆爷去哪,卑职就去哪。陆爷不歇,卑职就不歇!”孙武进忠心耿耿的模样让人看着为之动容。 “嗯,” 陆四真是有点对这个任万年部的老兵油子刮目相看了,但大门口几个探着脑袋朝孙武进挤眉眨眼的家伙,让他醒悟这家伙为什么如此“老实”了。 “扬州城的消费水平挺高,一千来号人,嗯,难怪你不敢出去。”陆四一脸玩昧。 “陆爷...” 跟偷东西被人发现般,孙武进老脸一红,“消费”这个词对他并不陌生。 “人不能言而无信,你去老谢那支个三千两...五千两吧,要不然下回不好弄。” “多谢陆爷!” 孙武进激动之余忍不住说道:“卑职一定给陆爷把扬州城的头牌找来!” “扬州的头牌我没兴趣,南京的嘛,还行。” 陆四笑了笑,让孙武进去“兑现”他在史家荡大战的诺言,自个却返回大堂坐等收钱。 身为扬州城实际的主人,大年初一,这城中的官吏士绅和有钱人如果不来给陆头领拜年,陆头领就一定会去给他们拜年。 那样的话,性质就不同了。 整整一个上午,位于扬州东城的这座沈家大宅门外的车马就没停歇过,扬州城有头有脸的几乎都来了。 一个上午,陆四收到的红包就多达七万余两,其中最大的一笔是扬州知府谭文道送来的一万两。 不过谭知府这一万两有点羊毛出在羊身上的意思,因为扬州的府库现在姓了淮。 吃完午饭,陆四什么地方也没去,而是来到位于扬州西门的城中最大铁器坊于氏铁厂。 于氏铁厂在腊月二十九被淮军征用了,不是无偿,而是重金征用。 陆四成立了淮军铁甲卫。 铁甲卫的统领是福建人黄昭,副统领同样是福建人杨祥。 陆四完全照般了郑成功在南明抗清战争中创建铁人兵的经验,命黄昭和杨祥在全军之中选人。 入选条件很简单,就是以能力举三百斤,并沿教场绕行一圈者为准。 选拔范围是整个淮军在扬州的兵马,包括新到的新一营和那几千南下河工。 凡入选者,陆四给每人每月三两银正俸,并一天两顿肉。 明制一斤十六两,故实际一斤要比后世一斤要多,陆四原定是能举一百五十斤即可,但黄昭却说必须三百斤。 三百斤是什么概念,陆四反正做不到,他也不认为淮军中能有多少人做到。 结果,入此标准者竟有五百余人。 这让他再次意识到这个时代人的体力是远超后世的,如在运河挑泥两百来斤一个来回奔跑而不喘的蒋魁。 事实上郑氏在创建铁人军时,选拔条件更高,乃是“以五百觔石,能举起遍游教场者”,这个重量远超陆四的三百斤,结果郑氏于全军得五千力士,从而奠定铁人兵基础,此后接连于镇江、厦门重创清军,斩真满州近两万。 尤其是厦门之战,真满州阵亡将领达八十余,三品以上达28人,参战一万余满兵大半被歼,这对当时男丁总数只剩不到五万的满八旗是个毁灭性的打击。 次年正月,受此巨大打击的顺治离世。 如果不是西南永历弃国,大陆抗清斗争陷入低谷,郑成功决意退往台湾,南明抗清斗争将持续更久,迎来三藩之变后,历史将又一次改变。 可惜,清有大气运。 郑氏于全军择力士,皆多年征战悍勇之卒,陆四的淮军草创,无论是兵力还是战斗力亦或战斗经验都不及郑军,因而黄昭能选五百余人出来已是难得。 人有了,还得有盔。 盔须铁盔,否则何以叫铁甲卫。 整个扬州所有的打铁厂包括商人手中的生铁、熟铁几乎都被淮军采购一空,能够打铁制甲的工匠也都被征用到于氏铁厂。 为了让这些工匠们能够安心负责给淮军打造铁盔,陆四直接先给每人发五两银子,并将他们平日的工价提高一倍,初一更是又发每人二两红包。 如此,加上淮军入城之后并不扰民害民,铁匠们自然愿意为淮军效劳。只是,打造铁甲不是打锄头等农具,而是需要极高的锻造技术,因此哪怕有样品摆在铁匠们面前,他们的效率也很慢,保守估计,一天能打出两三付铁甲来已是了不起。 毕竟,按陆四的要求,除了铁盔、铁铠外,还要打造两臂、裙围、甚至铁鞋,除了脚面是暴露无铁保护外,全身上下都要罩于铁甲之内。 这个难度很大。 负责督造铁甲生产的是那位自愿追随淮军的山阳知县罗吉英,他原本是可以离开的,但见淮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扬州,这位罗知县竟然生了留下看看的念头。 陆四正好缺人,便叫这位还算务实的山阳知县专办铁甲铁兵事。鉴于扬州铁匠缺少制甲制兵经验,效率低下,罗吉英已经派人偷偷过江往南都重金聘请匠人。 原本陆四对铁甲卫的要求中没有铁面,但那黄昭却说他在日本时看到日本军队中的将领有铁面遮脸,只露耳口鼻,并妆画王彩如鬼形,临阵冲杀时看着很是吓人。 看了不少日本战国电影的陆四立即在脑海中浮现画面,于是又叫罗吉英再督造铁面。 光制甲不成,还得有符合铁甲重装步兵所用的武器。 斩马大刀显然是再合适不过的兵器。 这斩马大刀倒不用专门匠人的专门技术,只要刀身质量达到,配以长柄即可。 制刀和制锄头差不多,区别就是锻造强度和工序不同。 除入选铁甲卫的500余人外,又选同样人数为铁甲辅兵,负责临阵助铁甲兵穿甲,不临阵负责铁甲运输,甚至是吃喝拉撒。等于一个铁甲兵配一个助手,就跟曹元马队另有两百多辅兵一个性质。 铁甲辅兵倒不必精选,从各营陆续抽了一些人过来。 在铁厂巡视一番后,陆四虽然知道现在效率很低,但却不能打击铁匠们积极性,还是很生夸赞了一番的。 “铁甲兵若成,则临阵有进无退,无论步骑皆挥斩马大刀,步兵当头砍去,骑兵则砍马脚...” 铁甲卫副统领杨祥怕这位年轻的淮军领袖不太懂重甲步兵临阵使用办法,特意介绍了下。 陆四自是不住点头,最后一句你们办事,我放心。 离开铁厂前,黄昭召集入选的520名铁甲卫静侯陆四校阅,陆四也没什么好说,就大手一扬,说道: “有肉尽着你们先吃,对你们没别的要求,就是给我用这一身铁甲,用这一把斩马大刀,替咱们淮军,也替你们自己,杀出个黎明,杀出个锦绣前程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南都,无人矣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瓜州渡口,大运河汇入长江的最后一道关口,陆四负手遥望长江,水波一线自是想到那首有名的《临江仙》。 江对岸,是镇江,镇江过去便是六朝古都南京。 一道长江天堑横在淮军面前,既阻隔淮军渡江,同时也有力的保护了淮军。 因为,淮军没有能力渡过这道天堑。 漕队的那些漕船只能在平坦的运河和淮扬其它支流行驶,根本无法进入长江。 此时江上,没有一条船,原本以为可能会在扬州附近江域游弋的明江防水师没有出现。 这支水师是郑家的,统帅是郑芝龙的四弟、郑成功的叔父郑鸿逵,其是去年出任镇海江军,负责江防。当时他的侄子郑森与他一起来南都,并拜东林领袖、文坛大豪钱谦益为师,其“大木”一名也是由钱谦益所起。 据黄昭等人估测,郑鸿逵部水师约有战船百余,水兵四到五千不等。 之所以是估测,是因为黄昭等在郑军之中不过普通士卒,无法了解到更多关于上层用兵及部署情况。 这个兵力估测陆四认为不会有太大的偏差,郑芝龙是由海寇被招安转而成为明朝官军,其又一直在福建及东亚海域活动,水师是其根本,也是其实力,所以不可能往北方派遣多少兵马。 在听说明军有一支拥有战船百余的长江水师后,淮军内部有不少人担心明军这支水师会就近向扬州发起进攻。 “郑家现在没有什么人物。” 陆四轻描淡写一句,告诉诸将不必担心那支明军的水师。据他了解,郑家的这支长江水师除了存在过以外,根本没有投入过任何一场战斗。 不是郑鸿逵不肯打,而是郑芝龙不给他打。 保存实力,是郑芝龙的一惯军阀作风。 历史上清军南下之后,郑芝龙部明军基本就没与清军交过手,就是一路奉家主之命溃退溃退,最后直接全军割发留辫,主要将领傻乎乎的跟着郑芝龙去北方接受清廷的“封赏”,最后跟郑家父子一起被杀。 而这个郑鸿逵其实不错,他虽然没有带水师阻击清军渡江,但在退往福建时将唐王朱聿键带了回去,并且抢先拥立这位朱明有血性的亲王为帝,使得弘光政权瓦解之后迅速有隆武政权扛起反清大旗。 此后,郑鸿逵又私自放走了可能被其哥哥挟持去北京的侄子大木,并与侄子大木坚持抗清,直至病死金门。 观其一生,身不由己的同时还是有民族大义的,比他那个哥哥郑芝龙强得太多。 这一点,陆四还是比较认可的。 可认可归认可,眼下双方俨然也是死敌。郑鸿逵真要吃错药带他的水师上岸攻打扬州,陆四也绝计要把他们赶尽长江喂鱼。 历来,从未有过年动兵的。 陆四动了。 初二,以风字营营官程霖为主将,领风字营、陈字营、沈字营3000余兵东征泰州,除追杀甘肃总兵李棲凤和监军高歧凤外,这支部队还要一直打到如皋、海门(后世南通地区),以将扬州以东、长江以北地区全部联成一片,使州县尽在淮军治下。 陆四已派快马至盐城通令夏大军的林字营、徐和尚的新三营往南攻击富安,兴化等地,配合程霖对泰州攻势。 在给夏、徐、蒋等人的密信中,陆四要求若他们接到淮安求援,暂不必理会。淮军所到之处若有地主士绅结寨自保,或募青壮抵抗淮军,则不必手软,势以鲜血震慑地方。 “南都,无人。” 这是陆四在远眺长江之后说的第二句话,是对史德威说的。 淮军是腊月二十八攻占扬州的,今日已是大年初四,整整七天过去,长江上未见对岸而来的明军一舟一卒,南都不是无人又是什么? 二十七日,扬州知府谭文道就派人渡江向南都火急报讯,然而报讯的人到达南京后却是无处可报。 正旦,南都各大衙门竟然封印,不复签押,要等大年初三才开衙办公! 封印还非各大衙门自己封,而是由掌管天象的南京钦天监来封,这也是南京钦天监一年之中最受各大衙门欢迎的时候。 老百姓过年,当官的也要过年。 十万火急之事,竟无处可报,急得那报讯的人团团转,好不容易得人指点找到位于城中柏川桥一带的南都守备衙门。 现任南都守备太监韩赞周是信王储老人,崇祯九年就在司礼监任秉笔太监,清军入寇时崇祯命他为京营副提督巡防京城一职,于五个月前刚刚被崇祯任为南都守备太监。 坊间有传闻,韩赞周此来南都出任守备太监,是为皇帝“南狩”打前站来的。 真假传闻不知,但事实韩赞周自出任守备太监以来,就开始着手对南都三大营及操江事宜的整顿,并在这五个月内,守备衙门陆续有从北京过来的宦官任职。 加之皇帝以史可法为南京兵部尚书,又以路振飞为漕运总督兼淮扬巡抚,着马士英为凤阳总督,令京营悍将黄得功隶归马士英,种种迹象表明,空穴不来风,似乎北京的皇帝真有“南狩”留都之意。 韩赞周接到扬州来人急报时,正带着他的义子义孙跪在自家韩姓祖牌前烧纸钱。 这是韩赞周老家习俗,每年腊月二十九到年三十这两天,后人必须给先人烧纸钱,曰为“送压岁钱”,以使列祖列宗在地府那边也有钱开支。 待知江北竟生出贼乱,贼人兵进扬州,援剿都司史德威、甘肃总兵李棲凤、四川副将胡尚友全军覆没,韩赞周慌得连给老祖宗的压岁钱都顾不得烧,火急火了的坐上马车直奔兵部尚书史可法的府邸。又叫人赶紧通知南都守备勋臣魏国公徐弘基及其他勋臣。 史可法在知道消息后简直是如雷轰顶,当时就自乱阵脚,不等魏国公徐弘基赶到,就连发三道令箭。 三道令箭都是给距离扬州最近的长江水师郑鸿逵部的,第一道是让郑鸿逵马上率部过江增援扬州; 第二道是中午发的,却是让郑鸿逵暂不必过江,率水师屯于镇江,等侯新令。 第三道是下午发的,竟是叫郑鸿逵速至南都军议。 史可法的谋士应廷吉知道此事后,对其他幕僚急道:“公方寸乱矣,岂有百里之程,一日三调者乎!” 第一百三十二章 敢问贵军是否大顺王师? 史可法真的是乱了。 除淮安、扬州乃“守江必守淮”之关键外,更在于淮扬丢失将使漕运彻底中断,对于千里外的北京简直是一记绝杀。 倘若此时河南闯贼闻风南下,则淮扬糜烂必成定局,届时闯贼饮马长江,南都拿什么抵御闯贼! 另外,扬州城内有援剿都司史德威,史可法视此人如儿子般,因膝下无子去年六月还写信给老家的太夫人,询问是否可认史德威为义子,于族谱中添为诸孙。 太夫人回信说此事暂不着急,待来年看儿可否添丁再言。 史可法这才遂罢,否则定早已认了史德威为子。 几番因素叠加之下,导致惊慌失措的史可法竟是闹了出“不过百里之程,却一日三调”的闹剧来。 守备太监韩赞周眼见史可法如此慌乱,不得不叫人再催魏国公徐弘基。魏国公此时却不在府内,而是去钟山为其祖先中山郡王徐达上香。等收到消息再急匆匆赶回城中时,已是夜间了。 “史公糊涂,韩公公何以不制止的!” 听韩赞周说史可法日间给水师郑鸿逵连发三道令箭,魏国公徐弘基是目瞪口呆,如此荒唐之事,他这国公都是闻所未闻。 “不想左共之的学生竟然如此糊涂,亏他还在洪经略幕下做过事!” 同徐弘基一起赶来的还有应城伯孙廷勋,其祖上孙岩随太祖皇帝渡江,官至燕山中护卫千户。成祖起兵靖难,请孙岩协守通州,后封应城伯,不过因私杀人被成祖夺爵安置交趾,数年后再复侯爵安置南都,至孙廷勋已是降为三等伯爵。 孙廷勋也被韩赞周请来的原因是他乃操江提督。 操江,是谓江防,名义上包括郑鸿逵在内的长江沿线水师都归孙廷勋提调。 至于孙廷勋所言史可法曾在洪承畴麾下做过事,指当年史可法在西安府任过推官,其时洪承畴正是他的顶头上司,并上书朝廷夸赞过史可法。 此间,南都不知洪承畴已于去年降清,都道他已殉国。 概因明朝在关外的谋报系统完全无存,且洪承畴虽降清,洪太表面对其恩礼有加,但实际从未放松对他的防范,使其在家加以囚禁不得任意出入,除偶尔招其咨询外不给任何官职,故而降清后的洪承畴极其“低调”,以致明朝这边一直以为洪承畴已经殉国。 据说崇祯帝可能从某些渠道得知洪承畴已经降清,但概因此事太过耻辱,洪之降清影响也实在太大,崇祯只得压住此事不让外泄,对洪的家人也没有牵连。 “事已至此,还是国公多拿主张的好。” 韩赞周也看出史可法无有谋略,此间便盼徐弘基主持大局。他虽是南京内守备,但不过才任数月,于南京军务方面虽有“渗透”,但尚无法做到使诸将听命,故也只能请魏国公主持大局了。 徐弘基自是晓得厉害关系,当下与韩赞周、刘廷勋寻史可法共商淮扬贼乱。 四人在屋内商量半天,终是得出必须马上调兵遣将渡江支援扬州的决定。 援军方面,魏国公这个外守备负责的南都三大营可抽官兵5000,另外史可法再以南京兵部尚书的名义行文凤阳总督马士英,从其节制兵马中抽4000去援扬州。除此外,南都可动用的兵马还有驻防镇江的副总兵张天禄部,以及驻瓜州的郑鸿逵部水师。 但援军由谁统领,史可法和徐弘基却争执起来。 史可法意由前辽东总兵、提督大教场的刘肇基统领,魏国公却意由副总兵张天禄统领。 这个张天禄和其弟张天福最初是以义勇从军,在陕西巡抚中军任旗牌官,后在临洮总兵曹变蛟部为参将。两年前一直在瓜州驻屯,去年才改任镇江副总兵。 眼看史可法和魏国公争个不休,韩赞周忙从中做了协调,意将援军分为两路,一路由刘肇基指挥,辖三大营和内外守备操江水兵,计7000余人。 另一路由镇江副总兵张天禄指挥,除其本部4000兵外,再节制由凤阳方面抽调过来的兵马。 二将各领一军,张天禄部直接由郑鸿魁部水师运过长江支援扬州;刘肇基部经浦口至天长,会合凤阳援军自扬州西北会援。 “也好,就如此办。” 魏国公徐弘基实不想再与史可法争,便同意了韩赞周这个提议。史可法一想虽兵分两路,但刘肇基可借此节制凤阳兵马,当下也点头同意。 先不说镇江张天禄兄弟如何,且说这南都三大营,总计出兵5000,却有随军马骡510头,骑兵240人,辎重车夫830人,随军杂役400余。计装备鸟铳1500杆,三眼铳120杆,虎蹲炮30门,大杆子铳100余支。 除此之外,还有厢车数十辆,弓箭撒袋470副、大弩206张、长枪、长刀、长斧780件、火箭上万枝。盔甲方面更是有铁甲100多付、棉甲900付、纸甲500余付。 可谓是兵甲犀利,人强马壮。 如此用心,自是魏国公徐弘基亲自督促,并事关南都安危所致。 只是,这南都三大营从接到军令到正式开拨,前后竟用四天,大年初九才从中华门出发。 这还是魏国公徐弘基亲自在三大营坐镇督促的结果! ........... 仪征城下,陆四一边让人劝降躲在城内的四川达州副将胡尚友,一边将刚刚收到的消息随手叠起放进怀,对身边的谢金生道:“南都出兵了,看来我们要打一次反围剿战斗才行。” 消息是前几天偷偷渡江的高武使人送回来的,淮军占领扬州最大的威胁就是江对面的南京和镇江,陆四不可能不派人渡江打听消息。 高武带了一支只有九个人的精干小队化装渡江,一支在镇江,一支前往南京,除了商贩的伪装外,高武他们还带了几千两银子,只为能够用这些银子开道。 这年头有钱就能买得鬼推磨。 “什么反围剿?” 谢金生不是太明白陆四兄弟说的什么意思,陆四笑了笑,正准备告知实情,城内突然吊下一人来,然后被人带到陆四面前。 “这个...” 来人颇是紧张,“敢问贵军真是大顺军?” 陆四朝一侧两天前刚刚从河南回来的高武一指:“告诉他,我们是不是顺军。” 第一百三十三章 摄政皇父陆太爷 淮军的确是顺军,虽然尚未收到大顺朝的正式册封和符印,但高进带来了大顺河南节度使吕弼周给陆四的亲笔信。 信中,这位原大明河南副使的大顺节度使除对陆四率师抗明的义举大为称赞外,还以河南节度使的身份授陆四为大顺淮安防御使,其部改称顺军。 大顺官制中,节度使便是原明朝的巡抚,防御使则相当于明朝的兵备道,原明布政使则为通会,知府为府尹,知州为州牧,知县为县令。 也就是说,大顺正二品的河南巡抚给盐城人陆四授了一个从四品的官。 这种授官方式在明朝基本不可能,在顺朝却是可以。 吕弼周除了是大顺朝的河南节度使外,还有一个“权抚山东、淮扬”的衔头,这在明朝的话等于是总理两省以上的职务,或经略某一区域,本质上比总督的权力大。 李自成急于返回西安筹备正式建国及东征北京,暂顾不上河南、山东及南直隶,所以走之前索性给一帮明朝的降官降将安了若干名头,这帮人能帮他平定山东、南直更好,不能也不损他李自成一根毛。 不久之后满清也照搬李自成这一套路,让大批明朝降官带着一张张空头委任状在山东、河南大肆封赏拉人,而弘光朝却根本无意收复“无主”的中原地区,导致满清不费一兵一卒就占领了中原建立地方政权,从而使南征灭明获得战略条件。 给予陆文宗防御使一职,在吕弼周眼里已是极大封赏,毕竟陆文宗只是个农民,而同样也是防御使的武愫则是进士出身,单从这点来看,陆文宗在吕节度眼里已是大大高于进士出身的武愫,不能不说吕节度是真正高看并抬举陆文宗了。 只是,吕弼周万万没有想到西安的永昌皇帝比他更具胸怀,并更具眼光,一道诏旨就授陆文宗为淮扬节度使,这可是与他吕弼周平起平座的高官! 永昌皇帝之所以如此厚待陆文宗,除了陆文宗举义师攻占淮安可以让顺军快速南下占领淮扬,彻底断绝崇祯南逃念想并取得淮扬财赋外,更是因为这是他建国称帝后第一个主动率部来归,并于大顺有大功的义师首领。 其意义十分重大! 非节度使不能酬其功! 吕弼周这边因为消息的延迟自是不知这一情况,除授陆文宗为防御使外,他更想将其麾下这数万义师收于囊中。 莫看他是李自成亲自任命的河南节度使,名义上是大顺在河南并负责攻掠山东、淮扬的第一人,实际上河南顺军的主力被怀庆总兵董学礼掌握着,他吕节度使能调得动的不到万人。 故而,若能将数万淮军收编,于他吕弼周也是大有好处。等大顺永昌皇帝兵进北京后,北方将来不可能再有大的战事,届时大顺举国焦点必是南征。到那时,拥兵数万又在淮扬的吕弼周定能被大顺高层注视,封侯拜相指日可期。 董学礼那边也是同样念头,渡过黄河后他很卖力攻打沛县,只是不想这小小沛县倒也坚韧,竟叫他连攻数日都不得下。 更麻烦的是,山东的刘泽清可能知道淮安被义师攻占的消息,已于近日聚集所部兵马欲南下徐州。 海州的刘部日前和董学礼打了一仗,虽然规模不大,双方损失也不大,却表明刘泽清不愿顺军轻易攻占淮扬,断了他的南逃之路。 要是刘泽清不顾一切要来争夺淮扬,董学礼也不敢保证能将刘泽清击溃。 如此既要防备刘泽清,又要攻打沛县,董学礼压力很大。 ......... 高进和丁三去的时候是一前一后去的,回来的时候也是一前一后,二人路上都曾遇险。 在过宿州的时候,高进险些被金声桓部拉去当夫子。 丁三则是在淮安城下遇的险,当时他被附近乡民抓住,乡民们说他是淮安贼军的奸细要杀他,好在丁三在做山阳县捕快时曾下乡办过不少案子,人群中有人识得他这才侥幸脱险。 高、丁二人除给陆四带来翘首以盼的顺军南下好消息,及他已经成为大顺淮安防御使外,还带来了淮安总兵张鹏翼正在攻打淮安城的消息。 宝应的侄子广远也派人给老爷送信,说是初五那天有支不到百人的明军骑兵突然近至宝应,不过这支明军骑兵没有对宝应做出任何攻击行动,只是在城外搜索了一圈便退往北边。 陆四猜测这支明军骑兵恐怕就是从淮西过来的黄得功部,黄部暂时没有参与攻城的原因是他们是骑兵,需等淮西后续步兵过来才行。 有件事陆四比较奇怪,既然淮安总兵张鹏翼正在攻打淮安城,为何余淮书没有派人向自己求援的。甚至都没有派人同自己联络,询问是否攻下扬州。 这事透着蹊跷,陆四当时没心思去想这事,因为他也遇到麻烦。 随着高进和丁三的回来,淮军突然成了大顺军,并且陆四兄弟成了大顺淮安防御使消息肯定传开。 事先淮军众人只知道他们打下扬州后可能要和南京那边谈判,所以就算被招安也是向明朝投降,现在一下成了大顺军,众人脑子肯定转不过弯来,不问清楚心里都不定当。 “不是说好跟南京谈招安的事吗,怎么就成了顺军了?”程霖率部去打泰州,扬州城内有资格代表众人发问的就是谢金生这个弹棉花出身的营官了。 “诸位,当大顺的兵,做大顺的官,有什么不好?” 孙武进抢先开口,他咧嘴笑道,“难道大伙不知道这明朝马上就要亡了吗?做大顺新朝的官,难道不比做要亡的明朝官强?” 这话把众人听得一滞,左大柱子品了品,傻乎乎的点头:“照这样说,是挺不错。” 谢金生最先反应过来,摇头道:“大明还没亡呢,而且顺军离我们太远,这四下都是明军,他顺军能顾得上我们?” “我说你们犯傻吧?” 孙武进一付老谋深算的样子,“大家伙得明白一个道理,做大顺的官还是做大明的官,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谁给的价码高。” “什么意思?”西溪郭啸天一脸纳闷。 “你们想啊,咱们淮军说是自成一军,可在明朝那些官眼里咱们就是流寇反贼,他们就算真的肯招安咱们,开出的价码也不会太高。但咱们要是摇身一变成了真正的大顺官军,你们说明朝那帮当官的会怎么看咱们?”孙武进一付你们肯定没想到这关键的样子。 “我听人说顺军很厉害,官军都打不赢他们。”左大柱子的了解仅限于此。 “那不就得了?” 孙武进“嘿嘿”笑了起来,“这是陆爷费尽心思为大伙抬高身价呢!” “到底啥意思,你给说清楚些。”麻四不会怪自己大老粗听不懂人说话,他就恨知道的人说一半留一半的。 “好二郎,快说快说!” 左大柱子一把勾住孙武进的肩膀,自打下扬州后,他的气色看着可是好的很,毕竟扬州城的胭脂都是上等货。 孙武进瞧着暗自一哆嗦,赶紧挣开左大柱子,跟众人说道:“你们想呐,这明朝的官军打不过顺军,但突然有一支顺军向他们投降,你说明朝那帮官是不是觉得很高兴,脸上有面子?而且咱们接受了顺军的招安,他们再要招安咱们,是不是要比顺军那边开出的价码更高?” “那当然,价高者得嘛,昨儿我就是比老郭多出一两银子才睡在小桃红香闺的。” 草堰孙四想也不想脱口就说了句,然后忽的意识哪里不对,赶紧闭嘴不语,却是迟了,众人看他目光都是不对。 孙四的说法是不中听,但这么一形容,大家伙倒是能听明白孙武进说的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了。 “我琢磨着人顺军能给陆爷一个防御使,明朝怎么也要给总兵吧?这样的话,大家都是副将、游击,有什么不好?” 孙武进把手放在炭炉上搓了搓,这事真要成,他孙二郎也算是修成正果,不过是做大顺的官还是做大明的官,他还真没什么意见,只要有官做就行。 “原来是这样啊!” “还是陆兄弟有见识,有想法啊!” “高,真是高!” “......” 听着众人的赞许声,陆四却瞄了眼一脸得意的孙武进,心道以后自家要成了势,一定把这家伙弄得远远的才行,要不然保不准哪天自己不开心把这家伙当驴杀了。 淮军是顺军还是明军,对陆四而言真的不重要,正如孙武进所言,实在的是谁开的价更高。 无论是于明朝,还是于顺朝,还是于清朝,甚至是于大西,淮军的实力都显得弱小,那么就必然要借势,在这甲申年于“列强”环伺之下渐渐发育,直到自己成为“列强”中的一员。 不过,要是清廷开的价更高,给自己封一个王的话...这身子是不是也能卖? 陆四呼吸有些急促起来,根据前世记忆满清的操作,这事的确有可能发生。 前提,是他陆文宗有值得满清拉拢的资格。 许久,目光决绝,除非是可以夜宿宫禁的摄政皇父,否则这把骨头打死也不卖。 第一百三十四章 要城不要人 既然奉顺,则必易帜。 真顺、假顺不重要,态度才重要。 一夜之间如春风吹过,扬州城头除了原有的“淮”字大旗外,又遍插“顺”字旗。 很快,扬州城内的官吏士绅和盐商巨富们就知道淮军已为顺军的事实,奇怪的是,不管是知府谭文道还是那帮士绅富户,对扬州成为大顺治下似乎不怎么抵触。 甚至,还不断有人跟淮军打听,北方的新顺王是否登基称帝,大顺王师又是否挥师攻占北京,王师又何日过大江取江南。 还有读书人到“官府”询问新朝何时开科取士,言语关心急迫。这些多半是没什么真材实学,却想着新朝初立取士肯定宽松,说不得能“投机”一把得中功名。 由于淮军自淮安来,又有漕队封锁运河,扬州城绝大多数人对于北边的情况并不了解,故而那些在运河上跑买卖的商人见“贼军”成了顺军,想必北边都已是大顺地盘,便推代表来问运河是否畅通,货物能否北运,原先关卡厘税当如何收取... 这些,陆四都叫那郑元勋去应付。 这个明朝进士除了胆识外很有担当,淮军入城以后大小事务都是郑元勋与陆四洽谈,丝毫不顾此举可能会让他名声狼藉,甚至引来杀身之祸。 扬州知府谭文道眼见郑元勋事事愿为,也乐得将事都推在他身上,结果弄得就好像郑元勋是扬州知府似的。 那位最开始坚决不同意开城的蒋老太爷就私下骂郑元勋是小人,谄附贼人,没有气节,枉负圣贤子弟,枉负朝廷功名。 考虑到当下淮军并不缺钱粮,扬州百姓生活条件较其它地区明显算是富裕,至少温饱不愁,故陆四无意在扬州来一次“大清洗”,搞杀富户济贫民的传统造反套路,而是如同在高邮那般继续沿用明朝留下的治理体系,以使扬州局势能在最短时间稳定。 只有稳定,淮军才能源源不断的从扬州这座巨富之城获得供养,且不必大动干戈杀人如麻,真如他恐吓那番“僵尸遍野”。 这也是因为陆四起意以扬州为根据之地的原因,但是否能继续下去,就看淮军能不能顶得住明朝即将到来的军事围剿。顶不住,只能将城中富户洗掠干净快速转进,做那流寇了。 大年初六那天,陆四让人叫来郑元勋,要其与自己一同巡视市井。早在除夕那天,陆四就叫扬州府出榜安民,大致内容就是“舞照跳,马照跑”。 大年初一,一些胆子大的小商贩们鼓起勇气开张迎来第一批“贼客”,在生意爆好且分文不欠后,扬州的市井立时就热闹起来。 原定的庙会也在中午的时候鸣锣敲鼓,重新张灯结彩,全城百姓扶老携幼访亲走友,沉浸于过年之中浑然忘记这座淮左重镇已经变天。 那天,瘦西湖上画舫中的姑娘们生意最是好,歌舞升平,莺莺燕燕,一派太平景象。 甚至,扬州城门都是打开的,任由百姓出入。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暗地里包括陆四在内的淮军高层严密注视着城中一举一动,散在城外的马队更是每隔半个时辰来报一次“平安”,长江上数十条渔船在不同区域摇晃着,一旦发现江上有明军船队则立时飞报。 在和郑元勋巡视市井时,陆四发现有很多商铺和百姓在没有组织的情况下,主动在门上的“淮”字边贴了“顺”字。 “人心向背。” 陆四深为感触,事实上甲申年的开端除了江南等地外,北方人心已完全在顺,甚至闹出明军为了顺利南逃冒充顺军,在实际还处于明朝管辖的州县内通行。 结果这些州县对“顺军”的到来无比欢迎,供吃供喝,是谓乡野闻顺军至,奔走相告,皆呼安民。再有明军来,却是州县坚闭,任喊不纳。 搞出这一幕的好像就是高杰。 陆四想了又想,确定就是高杰部在南逃时冒充顺军经山东南下至徐州的,不过此时的高杰应当还在山西,这小子还得有一月才会收拾家当冒充大顺军从山西溜到河南,再从河南流窜山东,做那一路“骗吃骗喝”的勾当。 此事,也是明末对官军形象的一大讽刺。 望着街上人头攒动的人群,看着两侧摊铺上琳琅满目的货物,听着那大人小孩的欢笑声,陆四心中没来由的痛了下。 没有他的时空,这座池,垒尸及顶。 抚平心绪后,陆四让孙武进买了几串糖葫芦来,随手递了一根给郑元勋,道:“听说郑公擅画?” “啊?” 望着年轻“贼首”递到自己面前的糖葫芦,郑进士着实有些发愣。 郑元勋会画画这事还是和曹元一同投降的史德威部操守官蔡一清说的,据蔡说郑元勋的山水小景,措笔洒落,士气得韵,连已故大家董其昌都欣赏不已。 “吃,” 陆四将糖葫芦硬塞给郑元勋,自己咬了一颗酸甜之中嘴边多了糖红。 “诗画书法,小节,不当防使一提。”郑元勋拿着那串糖葫芦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颇是尴尬。 陆四摇了摇头:“诗画书法是小节,但唯有小节才是太平。” 听了这话,郑元勋不由沉思。 “对了,郑公会画地图吗?” 陆四一口一个将糖葫芦咬了个干净。 ........ 程霖初五传来捷报,其成功率部攻占泰州,但那个甘肃总兵和监军高歧凤却是狡猾,早在淮军兵临城下前就带人飞奔往南边的如皋跑了。 泰州知州在获悉扬州已经沦陷后,主动开门投降,至此,扬州所辖州县中仅仪真、泰兴、通州、海门、兴化一州四县未下,其余尽为淮军所占。 陆四除转告程霖淮军已为大顺军后,又令程霖宜将剩勇追穷寇,绝不让那李棲凤和高歧凤逃脱。 程霖接令后即率风字营向通州进军,沿途攻占巡检司一处,斩首三十余。 初七,夏大军和蒋奎等急报,他们已经包围兴化县城,只这知县不知是吃了什么药宁死不降,动员城中青壮死守,且防守十分有章法,使得淮军攻城受挫,死伤上百。 接到夏大军的急报后,陆四对此很慎重,复令夏、徐、蒋、宋等,留一营兵围而不攻,余四出乡野,就地解粮征粮,发动青壮参加淮军。 回令之时,陆四已率部抵达仪真城下。 思想统一之后,加快淮军队伍建设,尽快以淮扬为根据之地迎接即将到来的明朝军事围剿,是陆四当前工作的重中之重。 而首重肯定是军事反围剿。 鉴于淮安虽被明张鹏翼部攻击,但城池并未沦陷,北边河南顺军又大举南下这两个利好消息,陆四认为至少一个月内淮军的北部是安全的。 所以,目前对淮军具有威胁的只有两个方向。 一是隔江的镇江,二是淮西。 为此,陆四决定亲自率军攻打扬州西面的仪真城,此城虽是县城,但和南京六合相连,淮西(安徽)明军若奉南都之命前来攻打扬州,则仪真为必经之地。 军事意义同宝应一样,都是不能有失的重地。 据消息称,被淮军击败的四川达州副将胡尚友领残兵百余就躲在仪真城内,仪真城中除此并无守军。 因此,在抵达仪真城下后,陆四决定劝降。 首先,他让已降的明四川游击刘兴进城劝说胡尚友开城,并如从前般恐吓城中官绅,开城活,不开死。 原先胡尚友还是看不清形势的,哪怕部下川兵有不少已经摇身成为贼军,他还是想凭城据守以待援军,但他也没有杀来劝降的刘兴,显然也是想为自己留个后路。 直到城上惊报贼人有大炮! “我胡尚友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这满城百姓...我实不忍叫他们受这刀兵之灾啊!” “纵是死,也宁死我一人,不死百姓!” 胡尚友终是审时度势了,但是向贼人投降还是向顺军投降却有考究,所以他特意派人过来问清楚。 向贼人投降,太丢人,没前途。 向顺军投降,是识时务,有前程。 得到确定答复后,胡副将当即立断将仪真知县彭定忠五花大绑送出城,丝毫不念若无彭知县收留他胡尚友连过年的地方都没有。 彭定忠人如其名,被胡尚友押出城后竟是丝毫不惧,只怒斥以陆四为首的造反集团。 陆四也没那么多废话,命人一刀斩杀彭定忠,悬其首于城门,以警城中。 彭知县人头落地那刻,胡副将眼皮猛跳,实担心大顺淮安防御使陆大人恼羞成怒,连他也一刀砍了。 不想陆防御使真是信重之人,翻身跃马亲自扶他起身,并携他一同入城,稍后更委以其重任,给他快马三匹,要他去如皋招降难兄李棲凤。 “陆兄弟,这家伙不会跑吧?”谢金生担心胡尚友一去不返还,因为他听刘兴说这个家伙很贼。 “跑了最好,我就怕他不跑。” 陆四轻笑一声,他巴不得胡副将自个滚蛋,因为他要城不要人。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我陆四有帝王之相? 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摇。 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 仪真就是扬子,扬子段的长江便是扬子江,这江潮就是广陵潮。 陆四第二次来到长江边,上次是在瓜州,这次是扬子。 江水没有不同,同样是水波一线,同样是两岸芦苇高过人,同样是江风寒冷刺骨。 只这一次陆四在江边停留了很长时间,甚至在江边步行了几里远,中途还从岸边捡了几块石子朝江上飘去。 可惜,一个水飘都没荡出。 “陆爷是有什么心事?” 带着旗牌兵伺候保护的孙武进觉得陆爷今天的样子不太对劲,他以为陆爷可能是在担心即将到来的反围剿战斗,但想以陆爷天不怕地不怕,敢打敢拼的性子,没理由对南都那帮废物感到害怕啊。 诚然,南都那边搞出的声势是大,弄什么两路进军,可在孙武进看来完全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南都真想收复扬州,直接将能动用的兵马全部集中在镇江,然后乘郑鸿逵的水师渡江攻打扬州就是。 南都偏不这么干,他们把本就不多的兵马分成两路,其中一路非要绕个圈子从浦口那边过来,这不仅分散了他们的兵力,也给了淮军各个歼灭的机会。 天晓得南都那位史尚书脑子在想什么,而且从南京出发的明军磨磨蹭蹭,据高武传来的消息说南都三大营虽兵甲犀利,但官兵明显有畏战之意,有不少人为了避战不战花银子雇人顶替,还有沿途开小差偷跑的。 那大军出聚宝门时,更有妇人携儿哭喊高呼丈夫名字,搞得大军出城跟送葬似的好不晦气。 以致南京城有好事之人直接说这仗绝胜不了,中山王徐达复生也没办法打得赢。 镇江那边,总兵张天禄接到南都兵部公文后,也没有立即整兵准备渡江做战,而是伸手跟南都要起钱粮来。 再观长江水师郑鸿逵部,一日三令箭,把个郑总兵着实搞得糊涂,等从江上逃出的扬州百姓告知贼人已经进城之后,这位镇海将军也是毫无应对,连派人到江对岸详细查探一下是否属实都没,倒是派人八百里加急给福建的哥哥郑芝龙报讯去了。 更可笑的是,长江明明是水师长处,攻占扬州的淮军一条船也没有,郑鸿逵却好像认为淮军有支强大水师似的,不仅不派船沿江警戒,反而严令士卒不要外出,把个水营守得严严密密,唯恐淮军会渡江偷袭他似的。 反正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孙武进都不认为这次陆爷所称的反围剿战斗会失利。 现在更是拿下仪真,确保扬州西门,所以,陆爷这心事重重的样子就让他想不明白了。 陆四这边却是未答,只负手远眺大江。 棉袄,披风,毡帽,佩刀,远远看去,颇有点寒江孤影,江湖故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 许久,陆四开口了。 “这他娘的江边风也未免太大了吧,” 陆四嘟囔一声,缩了缩脖子,摸了摸自己冻的通红的脸蛋,对一边的孙武进道:“我啊,刚才在想,这人呐不读书便不知史,可读了书知了史,为何办起事来还是屎呢?是以史而鉴,还是以屎为鉴?” 什么史,什么屎? 孙武进叫这话听的一头雾水,陆爷有时候说话是叫人有点稀里糊涂,但听上去却又很厉害的样子。 这大概就是鹤立鸡群,天将降大任于斯人那种奇人吧。 要不然,何以人家年纪轻轻就是爷呢。 “当年明太祖为求活而造蒙元鞑子的反,怕是怎么也想不到日后这百姓为了求活同样也造他朱明的反吧...以史为鉴,说得轻松,历来又有几人能做到的。造反就是轮回,一次又一次的轮回啊...你说,怎么才能避免这无限轮回?” 陆四很认真的看着一脸懵逼的孙武进,有心要和这位他总是想“卸磨杀驴”的家伙好生探讨下中国历史和社会发展中各个阶段对人民带来的深远意义... “这个,喔,嗯...” “你怎么不说话?” “啊?噢,” 天赋不错的孙二郎想到了一个极妙的点子,“如果咱们淮军有一支船队,陆爷就能效仿那太祖皇帝王霸金陵了,卑职认为以陆爷的才智定能破那轮回!” “你是说我有帝王之相?虎背熊腰那种?”陆四下意识看了看自己并不算伟岸的身躯。 “这个,喔,嗯...” 孙武进第一次觉得自己最好不要乱说话才好。 “是啊,你说的这个办法其实也是个办法,你不晓得,我是很聪明的。”陆四高兴的拍了拍屁股。 严格来说,他的确是气运之子,因为,他是上天降到这个世间的真神。 “要过江得有船,咱们淮军没有船啊。” 孙武进的思路也进入正轨,这会淮军真要有一只船队能够过江的话,未必不能拿下南都。 “船?” 陆四“嗯”了一声,然后淡淡说了句:“要说船的话,我们倒有,只不过不在长江。” “那在哪里?”孙武进有些吃惊,他怎么不知道淮军有船的事。 “在海州,眼下不姓淮,姓沈。” 陆四记得清楚,他在淮安漕运总督公房中看到过一份国子监司业沈廷扬的公文,沈的这份公文是询问漕运总督是否需要他的船队帮助运输漕米。 沈廷扬的这支船队就在海州(连云港),有舟船上百艘,军士数千,并且从前一直在海上负责往辽东运米。 因为松山之战失利,辽东那边已经不需要海运粮食过去,所以沈的这支船队在海州处于“下岗”状态,心忧国事的沈廷扬这才给漕运衙门行文询问。 孙武进听后,觉得陆爷心思想的实在太远了,海州啊,那在南直最北边呢,远水能救近火? 想要人家的船,首先就得打到海州去,要打去海州,解决的可不就是南都的明军,而是要连淮安乃至徐州所有的明军全部解决才行。 这可是大计划。 “陆爷打算什么时候放那个史德威过江?”孙武进及时岔开船的事,免得陆爷不着调的乱来。 “打赢了再说,先回去吧,这江边怪冷的。” 说完,陆四挥手示意不远处的齐宝把马牵过来,又朝江对岸看了一眼,沉声道:“钟山总会起风雨,我淮军有朝一日会过这大江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谁下船,就打谁! 仪真城内但凡家境能算“中产”的,以及那有功名的,无一不接到了大顺淮安防御使的征召令。 征召令非逼其捐输,也非劝粮,而是令其家长子或长孙从军。 一天之内,先后有400余长子长孙失魂落魄,如丧考妣被手执大刀的淮军从家中带出,这些人年纪大的有四十几岁,小的十二三岁,大多是手能缚鸡却绝无杀鸡之胆的衣冠儒士。 承平之地,男儿唯读书才能出人头地,才能光宗耀祖,依然是刻在每个人脑海中的固有印象。哪怕事实上文已不值一钱,这世道变得只有大刀才能挣得功名与富贵,也只有大刀才能护得阖家周全。 出于对子孙光耀门楣的期盼,仪真城中但凡供得起子孙读书的便是砸锅卖铁也要供,除非实在不是读书的料。 别看仪真是小城,却是广陵邵伯所在,城中如此之多的读书人丝毫不为奇,否则何以南直每年中举中第士子数量都冠绝全国呢。 南直,人文荟萃宝地。 陆四当然不会把这些人真的强征为淮军,“阶级”立场不同使得他也暂无意大规模征辟不可靠的读书人为己用。 另外一个原因是目前陆四没有自己的“军政教导系统”,在没有系统体系支撑的情况下,一股脑的把大明朝的读书人往淮军中塞,最后必然会发生“淮军究竟跟谁走”的疑问。 这道征召令不过是替谢金生扫平守卫仪真的绊脚石,解除他的一切后顾之忧。 准确的说,是一次不流血的清洗。 打下仪真就要有人在此驻守,否则就不必打下这座县城。 镇江一路明军肯定要先于出浦口自天长、六合而来的那一路,所以陆四下午就要回扬州部署“反围剿”战斗,仪真这里他交给了弹棉花出身的谢金生。 为了确保明军兵临城下时仪真城中依旧稳定,那些官绅士吏不会愚蠢到想要做明军的内应,陆四将在高邮州城的“长子为质”法引用了过来。 “城在,人在。城失,人死。” 城门下,陆四冷冰冰的对人群中的官吏士绅富户们说了这八个字。 他不是威吓,仪真失陷消息传到那刻,这四百多被带到扬州的长子长孙就得为死在仪真的淮军将士殉葬。 哪怕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哪怕他们没有错。 想要自己的儿孙能活下来,仪真城的这帮士绅富户们就得尽最大努力去帮助淮军守住这座城! 陆爷还是那个陆爷。 孙武进面无表情的扫视了一众被强塞进马车的长子长孙们,心道你们还是有福气的,至少能坐车去扬州,不像他们得靠两条腿。 嗯,你们这帮少爷公子们也最好求菩萨保佑仪真能守住,否则死的未免真有些冤枉。 孙武进是不识字,对读书人却是真的敬重,见车上连个挡风都没有,便好心的叫部下找了些棉被丢在车上,供这些“人质”取暖。 这个举动让车上的公子少爷们惊慌的心稍稍定了些,觉得这大顺贼军也不像是传闻那样杀人如麻,一个个动辄砍人首级的嘛。 信息的不对称,使得仪真城包括这些“人质”真的以为淮军就是北边闹翻天的闯贼。 ........ 驻守仪真城的是谢金生的新一营,除了原本的1200兵外,又补充了1700多在淮安时自愿南下的河工,另外还有200余川军降兵。 那些被编入新一营的河工不再是刚刚南下时赤手空拳,而是装备了缴获自明军的武器,虽然尚未训练,但军心和士气却是极高。这自然是得益于淮军在高邮史家荡的大胜。 为了确保新一营能够扛住明军的进攻,陆四又从旗牌队中选了50名参加过史家荡大战的什长到新一营中当哨官。 在宝应,陆四给侄子陆广远配了李思为副手,仪真这边同样不例外,但这次他给谢金生配了两个助手。 一个就是临战不喜穿甲,只喜手执双斧的西溪郭啸天。 一个是史德威部下的操守官蔡一清。 留郭啸天协助谢金生的原因是,补入新一营的河工有部分就是郭啸天的人(乡亲),有他在可以更好的指挥协调。 并且,郭是一员猛将。 陆四自认在有铁甲可穿的情况下却不披甲,只凭血肉之躯和敌人硬战,他做不到。 郭啸天能做到。 那是真正的视死如归。 后者则是陆四觉得蔡一清这个操守官不错。 明军中的操守官是个临时职务,并不常设,多为军纪镇抚,或分守一地。蔡一清在史德威手下管的就是军纪方面的事,另外于钱粮辎重方面也有分管。 新一营近三千人,指挥谢金生和郭啸天等都是文盲大老粗,没个会写字的人帮衬肯定不行。 再者,守仪真也得和城中方方面面打好关系,所以由蔡一清这个原明军操守官来负责肯定再好不过。 于守城方面,陆四又交待了一些他认为可以实施的部署。 如在城中安置大锅熬煮热油,甚至是粪汁;于城上多置石灰,若明军攀城可撒石灰以呛其眼;使用长兵器,如在竹篙顶端绑上镰刀或铁钩,用以割断或钩倒明军攀城的云梯;城头垛口上可加门板用以挡箭... 大致十几条守城办法,其中有一条“火烟法”是陆四借鉴福建兵守淮安时的法子。 当时这个办法是淮安知府吴大千想出来的,就是若敌军以强盾双甲冒死抵入城门洞,城上无可奈何时就可从城上多扔蓄有火药的棉被,火箭点燃可将敌军从城门洞中逼出。这些守城办法陆四同时也叫人给宝应的侄子广远送了一份。 安排完仪真的一切后,陆四便与众人离别。 “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走时,陆四没和谢金生、郭啸天多言语,双方简单一句便是四目相对,尔后各自点头示意。 这是鲜血铸就的信任,一句交给你们就行。 .......... 仪真离扬州并不远,估摸也就六十里左右,万一仪真这边真的吃紧,陆四又能抽得出人手,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及时救援。 陆四手头的人马不多,从高邮出发时他带了2500多人,史家荡一战死伤七百多,战后又收编了四千余明军俘虏,迅速扩充到六千人。 下扬州后,谢金生带着漕队和河工赶到,使得在扬州的淮军总兵力达到了一万两千余。 只是,其后程霖东征泰州带走3000人,谢金生驻守仪真又要3000人,账面上陆四手头可用人手大概在六千人左右。 如果高武传回来的情报没有失误,南都方面的确是两路兵马进军,那么扬州的淮军兵力是不及这两路明军任何一路的。 但是,淮军的实力并不比明军差。 在这六千人中,有陆四从全军精挑的,可以说是目前淮军最精锐的存在——铁甲卫。 虽然目前为止连同缴获和于氏铁厂不分黑夜赶工做出的铁甲一共才56付,真正可以称之为斩马大刀的也就60多柄,然而铁甲卫的每一个士兵都是淮军最强悍的存在。 哪怕现在没有铁甲给这些铁甲卫穿,陆四相信这几百个大力汉子聚在一起也绝对够明军喝一壶的。 因为明军随时会过江,铁甲卫随时需要出战,所以除了命黄昭和杨祥加紧操练铁甲阵外,陆四已让罗吉英快速改装斩马大刀。 这种改装简易斩马大刀就是在淮军现有长刀基础上加长木柄,使刀立起时总体长度近乎和士兵平齐,达到后世计量体系的一米八左右。 因为急需缘故,简易斩马大刀用的木柄是普通的杨树和柳树柄,无论是强度和韧度都无法和铁制手柄相提并论。 有点一次消耗品的概念,但只要刀身不坏,可以随时加装。 陆四给罗吉英的要求就是一刀配两柄,顶端同锄头或斧头柄那样,可以随时重新安插。 除了已经成军却没有装备齐全的铁甲卫外,一直不是太重视火器的陆四成立了淮军的第一支火器部队,总兵力900人,全员配备火铳和腰刀。 火字营的营官,陆四委任了不懂火铳的左大柱子,但队官和哨官有三分之一是对火铳精通的闽军降兵担任,这些闽军降兵同时也是教官。 从大年初二开始,左大柱子就带着他这900火铳兵天天在扬州北门外的梅花岭练习放铳,这导致从明军缴获的药子消耗巨大。扬州一带又缺少能够制火药的硫磺,故而这个火字营也有点一次消耗品的意思。 “不要管那么多,只要你们给我留下临阵能打三轮铳的药子即可,打完扔铳提刀上。” 陆四去仪真前到梅花岭看了下,走时对那几个福建“教官”如此吩咐。 仗,打输了,提药子有什么意思。 打赢了,明军就是最好的运输队。 竹篙战法也在演练,这一次陆四是以千人为规模演练竹篙战法。 所谓战法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不过是队列整齐,长矛变成更长的竹篙而矣。 略有改进的是陆四让徐传超组织了一支200人的弓队,另外又组建了一支500人的标枪队。 这个标枪更简单,就是就地取材,用扬州盛产的竹子选重量和长度合适的前顶加装矛头,临阵掷出。 在史家荡大战中发挥奇效的烟花爆竹成了淮军的列装武器,为此扬州城元宵节那天都无炮可放。 回到扬州后的陆四一直在号召“大练兵”,他本人也在练,不是练体能,而是练骑马。 他也是真的佩服明军,腊月二十八扬州被淮军攻占,直到元宵节,江对面的明军也依旧没有任何要渡江的迹象。 这效率,难怪崇祯要上吊。 直到,史可法在十七号那天亲自赶到镇江。 消息非常确定,因为史可法到达镇江那天,全城的百姓都涌到大街上争睹史公风范。 次日,镇江明军出城向西津渡云集,这个西津渡和扬州的瓜洲码头隔岸相望。 半个月都没在长江出现的郑鸿逵部水师战船也终是现出了身影。 明军要渡江了。 怎么打,扬州城内淮军将领们意见是一致的,就是利用扬州高大的城墙和明军打一场攻防战,等明军力疲之后再以马队和铁甲卫冲其阵,一举溃之。 “为什么要缩在城里等人家来打?要打,就堂堂正正的打,打出淮军的威风,打出淮军的气势!” 陆四力排众异,将战场从扬州城放在了瓜州渡。 诚然,诸将的考虑是对的,在扬州城下打对淮军有大利,可以凭城而守的淮军没有理由不发挥以逸待劳的优势。 但在政治上,将明军放到城下打是不成熟的。 因为,这会让扬州城内的官吏士绅和有钱人们生出错误观点。 陆四需要的不仅仅是打赢明军,他更要扬州城内所有人都明白一个事实——淮军不仅仅是扬州的主人,更是一支战无不胜的强军。 “谁下船,就打谁,打到他们不敢下船,打到他们不敢再和我们打,打到他们转过来害怕咱们过大江!” 陆四一言而决,拳头重重砸在郑元勋好不容易搭建出的沙盘上。 这沙盘,难为郑进士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一把油菜花 潼阳镇,火光冲天,遍地伏尸。 镇子南边道上,两百多妇人被一群凶神恶煞的官兵驱赶着,哭哭啼啼的一步三回头向南方而去,不时有走得慢的妇人被官兵用鞭子狠狠抽打。 妇人们身上都有血迹,衣服更是被撕扯得不成样子,无一不是蓬头垢面,有的头上还粘着满是血的稻草。 这些都是潼阳一带的村民,两个时辰前她们还和丈夫孩子好生生的在家,两个时辰后却成了这副凄惨模样,造成这一切的便是打北边邳州过来的官军金声桓部。 带队的金部将领是游击何鸣骏,此人是陕西榆林人,做过边军。 十天前,何鸣骏还在邳州的新安防河,现在却不得不率部向南紧急撤退,原因是河南的顺军突然渡过黄河南下攻占单县,顺军大将董学礼的前锋已经直抵徐州。 身负防河之责的金声桓闻听顺军南下,心知徐州若失则顺军必杀奔淮扬,故领军欲救援徐州。 只是在进至徐州以南房村时,金声桓突接急报淮安失陷,其部监河军吴高部全军覆没,大惊失色的金声桓当天就率军南撤,并传令散于淮河各处的所部兵马全部南撤宿州。 中军官宋奎光得知此命令,急得赶紧来说金部诸营一旦撤防,则淮河防线将异常空虚,若顺军攻占徐州之后挥师渡淮,于淮扬将是灭顶之灾,无人能挡。 “今南北皆有贼人,你叫我怎么办?难道叫我一军独抗闯贼不成!” 金声桓未听宋奎光劝说,执意下令河防诸部南撤宿州、泗州一带,并对宋道:“淮安年前便已失陷,漕院却未遣人通告,更未檄我调兵平叛,显是对我金声桓起疑,于此间我当拥兵自重,若这淮扬真不能立足便再回左帅处便是。真若继续河防,打光了兵马,天下又哪有我容身之地!” 宋奎光苦劝不得,又知眼下局面对金部确是不利,遂无奈传此命令。结果撤兵命令下的突然,接令河防金部诸将皆不知情由,仓促之中如惊弓之鸟南窜,途中更是大肆掠杀沿途城镇,以至贼尚未至,而民皆已为僵尸。 ......... 何鸣骏这一路杀戮尤重,血洗潼阳之后率部往西沿骆马湖欲折往宿州,却有把总赵忠义带人快马而至传金声桓将令,要何部不必往宿州,改南下至沐阳。 “为何要去沐阳,不是说淮安那边闹反贼吗?” 何鸣骏大是不解,他先前以为顺军既然南下,他们多半是要回武昌的,所以这才放手劫掠,反正他们不抢后面过来的顺军也会抢。 “卑职并不清楚,只知漕院遣人命将军率部平乱,现将军已领兵向淮安挺进。将军要大人务于明日抵沐阳。” 赵忠义是真的不清楚上面的事,说来他也是几天前刚刚从淮安回到宿州。在此之前,他一直在淮安城外乡村晃荡,直到淮安总兵张鹏翼带兵攻城。随后多方打听,方知路部院已从城中逃到安东后,赵忠义方决定回去报讯。 因他想既有路部院在安东坐镇,有朝廷部院约束,金部来攻淮安肯定不会行屠城之事,顶多也是“扰民”勒索钱财而矣。 回去后,金声桓自是问赵忠义为何不早回来报讯。 对此,赵忠义自有一番说辞,无非城内城外皆乱,他们几人无法逃脱,于附近乡村潜藏多日才寻到机会。随后又将所知道的淮安贼乱情况对金声桓详细说了。 “这么说,是那吴高胡来?唉,这混蛋害死自己不说,也害我被部院生疑!” 吴高已死,四千兵就这么凭空没了,金声桓心中恼怒可想而知,可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 唯今,他这边也不知道是继续留在宿州还是马上去武昌。好在,次日就有安东使者过来传路部院令,命金部马上至淮安平乱。 安东路部院现在也是慌乱,一方面淮安总兵张鹏翼不听命令擅自攻城,使得他无法顺利招安淮军;另一方面是他也接到了河南闯贼南下攻占单县的急报。 权衡再三,不管金声桓可不可信,路振飞也必须让他赶紧率部收复淮安,否则根本无法应对南下闯贼。 唯一的好消息是凤阳总督马士英遣大将黄得功已至淮安,另有两路凤阳明军正在赶往淮安途中,所以只要能在闯贼渡过淮河前收复淮安城,几路明军实力总合是能对抗闯贼的。 就是委屈了那位余淮书。 有张鹏翼满门被杀血债在,招安显然不能了。 一听路部院让自己带兵收复淮安,金声桓想都没想就应下,毕竟他是想继续留在淮扬的。 当下唤来赵忠义,念在他忠心老实跟随自己多年情份上,金声桓授他把总衔,命其带一支马队去何鸣骏部传令并为向导。 ........... 赵忠义这边传完金声桓的将令后,就见何部抓了一批妇人在队伍中,自是知道怎么回事,但只是暗叹一声没说什么。 他不过小小把总,哪里管得了人家游击。 “那就去沐阳吧,” 何鸣骏随口应了声,传令所部加快速度,因金声桓要求他明天务必抵达沐阳。 何部下千总盖遇时听说不去宿州改去沐阳,便指着队伍后面那帮妇人问道:“要去沐阳的话,这些娘们怎么办?” 何鸣骏眉头一皱,沐阳那边耳目甚多,要是叫漕院知道他带人公然强抢民女,杀人掠财恐难交待,而且带着这些妇人行军速度快不了。 念及于此,抬手吩咐盖遇时:“把这些反贼都处理掉。” “反贼?” 对面的赵忠义于马上一愣,失声道:“这些是妇人啊!” “妇人就不是反贼了?她们不是反贼,她们的男人就是反贼!反贼的娘们不是反贼是什么!” 盖遇时嘿嘿一笑,勒马奔后,旋即队伍后面就响起妇人惊叫声。就眨眼功夫,两百多妇人就被杀了个干干净净,鲜血将道上的泥土都浸红了。 盖遇时更命手下将妇人的首级砍下,再用刀割去长发,说什么既是去淮安平乱,那就正好带上好请功。 赵忠义看的呆了,却依旧是保持沉默,这种事情他跟随金声桓多年,看得早就麻木了。 只是让万万没想到的是,何部进了沐阳城后却发生了一件事。 这事原本是小事,几个士兵喝酒不给钱跟酒铺的人闹了起来,结果领头的凶性大发竟带着手下拔刀将酒铺掌柜、伙计十几人当众斩杀。 此事看到的沐阳百姓很多,随后便立即发酵,城中百姓群情汹涌聚到县衙嚷着要知县赶何部出城。 当时何鸣骏也喝的迷迷糊糊,中军官宋奎光原意是花些银子“摆平”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可喝醉了的何鸣骏见这沐阳百姓如此不识抬举,竟敢聚众要赶他们出城,气极之下竟令部下动刀把百姓驱散。 然而,这一动刀,一见血,事情就不是简单的“驱散”了。 很快,视人命如蝼蚁的何部官兵在沐阳城中疯狂杀人,但见男子,不问是由皆一刀杀之,割其首级招摇嘻笑。 有妇人者,一拥而上,不顾天色,公然逞欲,稍不从,即断手断脚。 沐阳知县眼见官兵如禽兽一般残杀百姓,劝阻不得竟是恨得上吊自杀。其死后,杀红眼的官兵竟冲进县衙,将他的小妾侮辱。 知县都如此,更况其他人。 沐阳县城数万百姓,竟成了何部圈养猪羊,说杀就杀,说淫就淫,整整持续了一夜。 次日,大醉醒来的何鸣骏见闹出这么大篓子也是吓得慌了神,然而此人不想办法制止杀戮,保存尚活百姓,竟脑子一拍想出杀人灭口来。 结果,侥幸于昨夜活下来的百姓又遭屠杀,事后,何鸣骏毫无羞耻的派人分别去宿州和安东报捷,说是沐阳贼人欲杀官兵夺县城附反,幸被他及时发现镇压,现斩贼人首级数千级... 捷报送出去的同时,沐阳城中妇人三千余被何部官兵分押若干处,以便日后分配。 又因天气转暖,不复严寒,城中积尸无法久存,又派兵出城抓来附近乡民,要他们以牛车、马车运尸城外掩埋。 那些进城的乡民无一不被城中惨状惊呆。 而在城南某处宅中,望着眼前数十具裸尸,赵忠义终是站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许久,他咬牙从地上站起,拎刀便要往何鸣骏所在冲去,其部下见状吓得赶紧拉住他,纷纷劝说胳膊扭不过大腿,鸡蛋碰不过石头。 冷静下来的赵忠义默默看着手下这众兄弟,然后取来酒坛一一为众人倒酒,最后以匕首割破掌心滴血于碗中,再与众人道:“诸位若身在家乡,见家乡之人被如此残杀,诸位是否可以坐到无视?” 众人沉默。 谁无桑梓之情? “这官军,忠义是不当了,诸位若有愿随我者便请喝了血酒,不愿者忠义也不勉强,他日战场再见,皆不手软!” 言罢,一饮而尽,复带愿随者85人纵马出城向南狂奔。 投贼。 ...... 瓜洲渡口,陆四将自己刚从菜地里摘得的一把油菜花塞在了左大柱子手中,有些愧疚道:“小红花我没弄到,不过这油菜花也挺好看,你就凑和吧。” “只要是大兄弟给的,什么花都好看。” 左大柱子伸出兰花粗壮指,将一朵油菜花插在头上,又狠狠嗅了口手中的油菜花簇,大手一扬:“火字营,列阵!”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帮烂鱼虾 扬州段江域能供大军渡江的就是瓜洲渡口,除此渡口外,沿江大部分区域都是烂泥滩涂,大船近不得,小船能近却无法将辎重拉运上岸。故历来北军南下渡江,或南军渡江北伐,要么在采石矶,要么在瓜洲,间或浦口。 因此,陆四同样将决战地放在了瓜洲渡。 临战前,陆四终是接到淮安城余淮书的求援信,信中说明军大举攻城,不下数万大军,城中已是岌岌可危,请陆四能及早率南路军回援。 此情况,陆四未向全军通传,只一心备战。 孙武进私下与高进道:“陆爷有言,左倾冒险主义不可取,右倾投降主义也该死。” 淮军出城时,陆四下令扬州城的官吏士绅都随军至瓜州,美其名曰“观战”,实则是怕这些官吏士绅趁淮军主力与明军决战之时在城中生乱。 此令一下,城中自又是鸡飞狗跳。 明军方面的渡江“总指挥”并非原定的镇江总兵张天禄,而是从南都亲来镇江督战的史可法。 兵力方面,明军有操江水师一部千余兵、镇江总兵张天禄部四千兵,镇海将军郑鸿奎部四千兵,又有内守备处标兵千余,从江北桃源擅撤南都的抚宁侯朱国弼部数千人,计一万五千余明军参与渡江之战。 战前,史可法已从它途径得知史德威、李棲凤、胡尚友三部覆没消息,也知扬州已被贼军下,又得凤阳总督马士英通报淮安贼乱,彼时自史可法以下明军文武被淮扬糜烂局面所惊。 南都城中,保国公张国弼,隆平侯张拱日,临淮侯李祖述,怀宁侯孙维城,忻城伯赵之龙等勋臣更是认为渡江收复淮扬已无必要,当下应当收拢各军沿江部署,阻止贼军过江,为大明守住半壁江山,以侯“帝自北来”。 史可法执意收复淮扬,魏国公徐弘基也言“守江必守淮”,内守备韩赞周无主张,如此在史、徐力持下,明军方才得以继续渡江作战。 只时间又耽搁了四天。 气得已经率部自浦口渡江至江北的刘肇基恨曰:“不闻一筹一策,用间用奇,只战守不定,一日数令,此战,岂能胜!” 又痛骂镇江张氏兄弟素来溃兵,闻贼远遁,不知报效国事,只知索要内饷,延误战机。 一地鸡毛中,在史可法的亲自督促下,正月十九,江对岸的明军大张旗鼓终是渡江来战,此时距离扬州“沦陷”已是二十二天。 ......... “看这阵势,莫非下了扬州的真是闯贼?” 江上一艘战船中,遥望瓜洲渡口贼军旌旗遍布,沿阵以待,并有数面“顺”字大旗高插,一五旬老者不由挼长须惊疑。 老者乃是被南都内守备韩赞周特意请至镇江观军的总兵陈洪范。此人武举出身,因很会钻营天启年间就当上了居庸关总兵。崇祯初年时转任南京提督大教场,后来孔有德在山东叛乱,陈洪范领兵3000参与平叛,其后就在登州、莱州镇守。 当年建奴攻打朝鲜,朝鲜方面抵挡不住便向明朝求援。崇祯帝闻讯后立即组织兵马援朝。领军的就是陈洪范,崇祯特意授他平虏将军印,结果这陈洪范压根没去朝鲜,就在东江海岛上滞留,最后被革职。 被革职后的陈洪范马上又走内臣路子,再次启用在熊文灿麾下和左良玉等人一起平贼,结果剿贼不利又被革职。 人生也算得上大起大落了。 “若真是闯军,这仗如何打得了?”说话的是陈洪范边上的副将张天福,他哥哥就是镇江总兵张天禄。 陈洪范“嘿嘿”一声,朝远处史可法所乘郑鸿奎座船一指:“史公亲自督战,要钱给钱,要粮给粮,你兄弟二人难道还敢不战?” 张天福闷声道:“我又没说不打。” 甲板上一直拿千里镜朝江北看的张天禄此时转过身,忽的问陈洪范:“老兵台可识得闯军中人物?” 闻言,陈洪范有些不快:“老夫做的是大明官,那闯贼中的人物如何会认得!” “这里又没那帮大头巾指手划脚的,老兵台跟我兄弟何必藏着?”张天禄笑了起来。 “是啊,哪个不晓得那大西王把老兵台当祖宗供着?”张天福也咧嘴轻笑。 “说闯贼的事,好好的说张献忠那破事做什么?他是贼,我是兵,自古兵贼不两立,就算他供着我,叫老夫再见着他,也是一刀砍了!” 陈洪范看着不满,语气却颇为得意,因为如今闹得凶的大西王张献忠正是他给救下的! 当年张献忠是总兵王威的部将,因参加兵变犯法当斩,时任延绥参将的陈洪范观其状貌奇异,为之求情于总兵王威,张献忠被重打一百军棍除名,此后便投了流贼。 要说张献忠这人也是实在,救命之恩永记于心,于是在军中刻陈洪范像,称之父母,天天烧香上贡。 后来形势不对时,还通过陈洪范向明廷投降,结果降了未久又叛乱,连累陈洪范被解职。 去年形势不利,朝廷又诏陈洪范镇守登莱,这下陈洪范却不肯去,而是跑到南都称病。 因他的臭名声南都的勋臣和官员都不待见他,但新来的内守备韩赞周同他过去却有来往,且十分密切,视为上宾。这次大军渡江收复扬州,韩赞周自己走不开,就叫陈洪范替他过来观军,这“观军”当然也有监军之意。 “老兵台忠义之心,我兄弟二人自是清楚,只不过眼下形势说起来,”张天禄给弟弟打了个眼色,张天福忙搬来只凳子请陈洪范坐下。 “鬼鬼祟祟,老夫就知你兄弟不厚道。”说话间陈洪范已是欣然坐下。 “不是我兄弟不厚道,只这眼下局面谁还看不清?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张天禄摇头轻叹一声。 “大明真要亡了,老兵台还能到张献忠那为座上客,我和大哥又能去哪?”张天福说的更直白。 “你们尽是瞎操心,咱大明现在不是没亡呢。”陈洪范没好气的白了张天福一眼。 张天禄忙道:“这玩意跟下棋一样,得早看一步嘛...要是江北真是顺军,老兵台难道就没其它打算?” “这个...闯军那边,老夫也不认识人啊。” 陈洪范有些郁闷。 第一百三十九章 陆爷英明 江上郁闷的不止“老杆子”陈洪范,还有不久前刚刚从桃源县擅自渡江跑到南都的抚宁侯朱国弼。 凭良心说,朱国弼认为自己算不错的了,再怎么不济好歹也带了几千人到南都,不比那些在北边成片成片降贼的家伙们强? 而且他又是抚宁侯,所以南都这帮家伙即便真看不起他,也得供着他吧。 可事实是南都城中到处是关于他抚宁侯畏贼如虎的段子,勋臣官员瞧不起他,连老百姓都想着法子编排他,而这些瞎编乱造的段子又传到他小妾寇白门耳中。 素以侠女自视的寇白门虽出身娼门,还真有点侠之大者的家国情怀,对丈夫畏贼如虎的举动十分不满,连身子都不让靠,这就叫朱国弼不好受了。 想当初他为了娶寇白门,安排了5000名名士兵提着红灯笼从钞库街的寇家一直站到了朱府,规模空前强大,灯笼映红了半条秦淮河,在南都历史上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把个寇侠女感动的无以复加。 现在,仅仅是听信了外面的胡说八道就不让碰,你说朱国弼气不气。但这会他还是深爱着寇白门,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花那么大心思把人娶回家。 所以,依旧是温柔相待,想着外面的流言蜚语总会消停,到那时候白门气消了依旧会白白的躺在那任由自己把弄。 只是,老天爷好像故意耍他这抚宁侯似的,刚回南京才几天,魏国公徐弘基就将他叫了过去,然后一番语重心长“逼”得他不得不点头答应率所部去镇江助战。 魏国公的出发点是好的,想着史可法都去亲自督战了,他这国公怎么也要出点力。 人,他是肯定不能去的,但兵可以弄一些。 朱国弼不是回来了吗,正好。 有个侯爷亲自带兵,也能给前方将士鼓劲。 打魏国公府出来后,朱国弼那是垂头丧气,觉得自己也是活该,要是知道这会仍要带兵去和淮扬的贼人杀上一场,当初就应该直接带兵去救援淮安,那样的话说不定早就立下大功了,何至于回南京叫人如此编排。 回到家后,闷闷不乐的把自己要带兵打仗的事一说,小妾寇白门却高兴坏了,不仅亲自下厨弄了可口的饭菜,更是陪丈夫小饮,再之后又去好生洗了一洗,当夜把个朱国弼伺候的跟神仙似的。 叫寇白门这么一弄,朱国弼精神头子也上来了,想着那么多兵马渡江作战,又是史可法亲自压阵指挥,怎么也不可能叫贼人给败了吧,所以大胆去,一洗前“耻”。 更叫他抚宁侯爷欢喜的是,他率军出征时,寇白门竟叫了她那帮秦淮河的姐妹都来给他抚宁侯助威送行。 那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场面好不热闹。 有已嫁名士冒辟疆的董小宛,有嫁东林领袖、文坛大豪钱谦益为侧室的柳如是,有赛诗琴书画无所不能的卞玉京,有才子侯方域最喜的李香君... 总之,从前和现在秦淮河上有名的姑娘都来了,那真是一个比一个好看,一个比一个叫侯爷动心。 大家顾横波更是亲自为抚宁侯爷击鼓助威,一曲《将军令》听得抚宁侯爷跟打了猪血似的,恨不能立插双翅尽显保国一族的威风。 其部将士也深受感动,纷纷立誓此次出征必血战到底! 只是,到了镇江后,朱国弼感觉有点不对劲,似乎除了打了猪血的他外,其余人都没什么积极性。 在临战前的最后一次军议时,当督师史公殷切看向诸将期待谁主动为前锋时,竟是鸦雀无声。 可能是抚宁侯率部前来的英姿雄风让史公印象深刻,所以,在众将没人主动请缨的情况下,朱国弼被史公点了将,寄予重托,谓:“破贼首战,全在抚宁侯!” 无奈何,朱国弼只能硬着头皮当这个渡江先锋将了。 他现在别的不盼,就盼史公威望足够,能让张家兄弟他们能及时跟上,不叫他孤军奋战。 江上,雾气已经散去,能远观贼兵就在渡口列阵,看起来兵马也不少。 朱国弼心里有点打突,单看贼人阵形就不是一般贼人,莫不是真有北边的顺军过来了? 正忐忑时,家将马如龙大叫起来:“侯爷,督师打旗了!” “啊?” 朱国弼朝远处史可法所在大船看去,果有讯号传来。紧接着,便听炮声隆隆,却是郑鸿逵部水师战船向岸上开炮了。 郑家的战船有不少是仿西夷荷兰人的三桅炮船,这种炮船两侧都安有小炮,一轮齐射,火力很大。 隆隆炮声中,战鼓声,号角声相继传来。 朱国弼能怎么办,哪有前锋不上等别人上的道理。 于是,把心一横,传令出战。 .......... 江上,炮声隆隆,白烟弥漫,明军声势震天。 岸上,则是惊慌失措,不过不是淮军,而是被淮军强行从城中带来“观战”的官吏士绅和盐商富豪们。 炮声一响,这帮官吏士绅和有钱人们就站不住了,唯恐叫炮子砸着,纷纷嚷着要回城。 “去,有跑的,直接剁了!” “有乱叫乱喊的,也剁了!” 陆四都懒得回头看一眼,他现在比较关心的是明军水师的炮弹究竟能打多远。 战前于布阵时,陆四已经考虑到明军炮火给淮军带来的杀伤,所以下令列阵于距江边两里。 但现在看来,明军水师的大炮有不少射程超过两里,视线中便有几枚炮弹落在了列阵的火字营当中。 不过,明军炮弹对淮军的杀伤力并不大,除了直接砸中外,几乎没能造成什么损失。 这是因为江边的泥土过于松软,明军所发炮弹乃是实心铁弹,无法在松软地面弹跳,故而造成的杀伤就十分有限。 另外,明军炮弹是从江上战船发射出来,江上有波浪,战船并不平稳,其准头是半折还要半折。 总的看起来,明军水师打的这炮火更像是吓唬淮军,为登岸明军助势,而非真的“炮击”。 要说淮军一点不乱肯定是假的,陆四就看到有几十个士兵被炮子吓着惊慌往后跑,但很快就被军官们勒令退了回去。 不是这些还没有经过系统训练的士兵有多少胆气,而是自炮声响起后,上冈陆文宗的将旗就始终在原地不曾动过一步。 渐渐的,当发现明军的炮子是“光打雷不下雨”,淮军各队伍自然就镇定下来,不复起初慌乱。 看了一会,陆四忽的对身边诸将道:“人家炮子打的这么厉害,我们是不是应该表现得害怕一些,要不然人家见我们巍峨不动,是不是就不敢下船了?” “陆爷英明!” 孙武进本能回道。 第一百四十章 抢滩登陆 陆爷的确是英明的。 抚宁侯朱国弼原是横了心准备靠岸登陆,可眼见岸上的“贼军”竟受炮击而不乱,不由又踌躇起来,再见江上除他所部外,余各部都在江中远远躲着,更是不愿就此上岸。 所谓烂船还有三斤钉,这贼人既能打败援剿都司史德威他们,内中肯定有骁勇善战的,朱国弼担心现在就上岸冲杀贼人,很有可能讨不到便宜,所以不如等等再说。 郑鸿逵座舟中,督师史可法倒是未觉抚宁侯那边迟迟不上岸有什么不对,挼须对左右幕僚道:“看贼阵列倒也悍勇,不似一般土寇,传言扬州有闯贼兵马,现在看来怕是不假。所谓锐气不可轻试,且养全锋以待其毙...我看可使炮船抵近些轰贼,待贼不支再使兵马上岸冲杀,如此定能一举溃贼。” 话音一落,自有随从官员纷纷称赞督师英明,料敌于股掌之中,此战大军必能奏捷,光复扬州云云。 谋士应廷吉却提出不同意见,他道:“督师,贼列阵距岸边尚有距离,职认为当使抚宁侯部迅速登岸,并将阵列前推,以为我军后续兵马拓展。若单以炮击而不使兵马登岸,这药子总有消耗怠尽之时,届时,无以炮火掩护,贼若趁我军登岸之时行那半渡而击之策,怕是不好应对。” “喜臣言之有理,我险些忘了此节!” 史可法醒悟过来,急令中军旗号传讯抚宁侯部速速登岸。可讯号发出,抚宁侯朱国弼却是依旧未动。 再吹号,三击鼓,仍是不动。 史可法大怒,对应廷吉道:“你乘轻舟去,就说侯爷若要富贵自保,随他自便!本督师亲率仆从上岸击贼便是!” 督师这又是气性子话了,大军作战,岂有督师上阵的道理。 应廷吉忙劝说几句,那边郑鸿逵已使人备了小舟,派兵护他往抚宁侯座船去。 上船之时,应廷吉低声于郑鸿逵道:“督师为人性急,万一接战不利,将军可要看护些,万不可让督师轻身犯险。” “先生放心,但郑某在,督师绝不会有危险。” 郑鸿逵自是答应下来。 应廷吉一上船,水手便摇桨破浪往那抚宁侯座船而去。待近,船上有兵看到,急扔绳下来,又垂网兜。水手一边系船,一边将应廷吉顶上网兜,上面一拉就此上船。 朱国弼知应廷吉是史可法幕下重要谋士,又见他是乘小舟于江中冒险前来,自是明白肯定是他迟迟不派兵上岸叫那史督师犯了怒,这才遣应廷来来催。 正欲寻个由头搪塞,家将马如龙大喜声传来:“侯爷,贼人溃了,溃了!” 闻言,朱国弼快步至船首,果然岸上贼人终是经受不得炮击,开始往后方溃退。 贼人队伍十分凌乱,有执旗贼兵连旗都不要就跑的,且不是一处,乃是整个沿岸布阵贼人都在溃退。 “贼人显然不支,还请侯爷速速发兵上岸,此战若胜,侯爷当为大功!”应廷吉大喜之下也是催促。 “本侯早有登岸破贼之意,先生既来我这,便请先生观我将士如何杀敌!” 贼人列阵不动和大溃性质就不同了,朱国弼信心百倍,击掌大笑传令所部立即靠岸登陆。 接到侯爷将令的各船明军,也如同在南京城下受那秦淮姐妹相送时一般打了鸡血,瞬间勇武,人人争先恐后向岸边而去,就恨那摇桨的水兵力气太小,以致船速不如箭速。 ......... 岸上,淮军所布各阵都在后退。 这也幸得之前陆四遣人将诸营官召来,告知伪退,又命各营官回去召集所属各队官再告之,如此队官告哨官,哨官告什长,什长告士兵,一层一层传递,确保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伪退以诱官兵上岸,而非真退,否则后撤令一下,怕真能成了乌龙。 “今后大小战事,乃至军中一切,皆须使上下皆知,官知,兵知,官兵无有隔阂,如此进能一体,退亦能一体。” 要想使淮军从“列强”中脱颖而出,除了装备训练外,于细节处更要改变。陆四方才所言便是这个时代军队的通病,就是上面做什么,下面根本不知道。甚至官兵互相猜忌,官不恤兵,兵不畏官,结果就是兵变之事时而发生,哗营,阵前反戈之事更是家常便饭,阵前指挥更是失灵。 本质上,实际就是封建军队等级制的体现。 淮军,诚然也是封建军队; 陆四,却不是封建人物。 如此,连铁甲卫的辅兵都知道上面怕官军不敢上岸才下令假装溃退,好诱官军上岸砍他们狗日的,淮军数千人马自是不可能一轰而散。 倒是把扬州来的那帮老爷们吓的不轻,要不是年轻贼首仍在他们前面没动,只怕就算淮军会动刀砍杀他们,这帮老爷也要不顾一切的跑了。 .......... “妈的,跑这么快干什么!” 草堰孙四揪住表婶家侄子张二的耳朵,一脚就踹在了他屁股上。 “四哥,疼,疼!” 张二直咧嘴,一脸委屈,“不是你说要装得像些么?” “就你话多,老子叫你们装得像,不是让你们跑得比兔子还快,你看看,这他娘的谁有你们跑的快!” 松开张二,孙四朝四下正在跑的部下们喊了起来:“别他娘的乱跑,看着我,我停你们就停,我跑你们就跑!” 听了孙四喊,队官、哨官们也赶紧跟着喊,孙四这队人方才陆续止住脚,朝最近的脖上系巾的军官靠拢。 “狗日的官兵靠岸了吗?” 孙四回头朝渡口那边看去。 “靠岸了,靠岸了!” 张二兴奋的话音刚落,一枚炮子在距他只有七八尺的地方“咚”的一声掉落,整个的陷在泥中,把个张二吓得下意识的往边上跳了一下。 渡口处,十几条官军的大船正快速向渡口驶来,有的船慢速靠岸,有的却是直接快速撞了上去,上面的明军立时摔倒一片,从地上爬起来破口大骂那些划桨的水兵。 “下船,下船!” 军官的喝斥声中,一队队手拿火铳、长矛和大刀的明军从船上顺着伸出来的木板争先恐后的冲上岸。 第一百四十一章 千军万马抓白袍 “上岸了,上岸了!” 船上督师史公心潮澎湃,岸上官军奋勇争先,群僚齐声恭贺,炮声依旧隆隆。 抚宁侯部明军真是奋勇,没有枉费侯爷将他们一路从山东带到南都来。只是明军所乘舟船乃是福建郑家的海上大舟,比江防水师的战船要高大不少,所以和平日仅停靠渡船的瓜洲渡口码头之间的落差足有十几尺。 如此一来,即便郑家大舟之上伸出的跳板长度足够,跳板的斜度也是极大,这就使得不少性急的明有军跃上跳板之后才发觉斜得很,不等他们小心翼翼摸索下去,后面的人群推搡之下便将他们挤得直接从板上滚落下去,更有倒霉的脚下一滑就“扑通”掉进江水之中。 不少直接滚下来的明军不是脑袋叫撞得起大包生疼,就是脸上叫砖头碰得皮破肉绽,能及时爬起来的还算好,动作稍慢一步的“哗拉拉”身上就跟掉馅饼似的一堆堆人的往上压。 码头上真跟往油锅里浇水似的,又沸又溅。 船太多,不可能都停靠在码头,所以很多明军舟船选择在码头两侧停靠。 能放跳板的放跳板,不能放的就从船上扔出几十根绳子,武器之类直接往下面扔,赤手的明军拽着绳子小心翼翼往下落。 有些船身不是太高的战船靠近岸边之后,上面的明军便迫不及待直接跳下,结果下面的泥土表面看好像晒得挺干很结实,然而下面全是淤泥,害得这些跳下来的明军不得不趟着膝盖深的淤泥往岸上费劲挪去。 很乱,事先根本没有演练如何“抢滩登陆”的明军在瓜洲渡乱成一团,上岸的乱,没上岸的也乱,渡口方向尽是明军互相叫骂、埋怨的声音。 负责运送明军过江的郑鸿逵水师也显然没有“彩排”过,事先史可法主导的军议上就没有关于“登陆”细节的探讨和分工,似乎这位本兵督师以为渡江作战就是这边上船,那边靠岸下人就行。 不少战船已经把人“下”完,为了不占地方纷纷想返回,可后面过来满载人员的船只又将他们顶了回去。 能相互招呼理顺离开码头的还好些,理不顺的就在那里耗着,有聪明的还知道赶紧在船与船之间搭跳板,让后面的人从前面船下去,不聪明的大眼瞪小眼,心想前面的怎么还不走。 那前面的同样也在瞪:你他娘的不往边上去去,我怎么走! “这......” 明军在渡口的人船大乱让陆四摇了摇头:就这?难怪多铎部能大摇大摆过江。 他却没有下令趁明军大乱时发起进攻,而是一屁股往地上一坐,摸了根牙签剔起牙缝来。 “陆爷,官兵乱的很,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孙武进很有点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意思,就狗日的过江明军这乱哄哄的模样,不用全部上,就铁甲卫过去就能将他们全赶进长江喂鱼。 “不急,再等等。” 陆四真的不急,一来上岸的明军乍看是多,但江上明显还有很多明军没上岸。二来,他这人很有武德,现在杀过去很有点胜之不武啊。 “再等等,人越多越好,要不然我拿什么跟史可法换装备?” 剔出一根肉丝后,陆四一个弹指将牙签弹飞出去,模样很是潇洒。 ......... “都傻站在这边干什么,还不把人给我整齐了!” 抚宁侯爷不是不知兵之人,他略懂。先前登岸的兵马在码头上乱成一团时,侯爷心里着实有点惊慌,那时贼人要是掉头杀来,他抚宁侯爷肯定要灰溜溜的赶紧走人。 但是,贼人不知道是被郑家水师的大炮吓坏了,还是太过蠢笨,竟眼睁睁的放过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这样的话,抚宁侯爷就不能太过客气了。 他亲自披甲又系上爱妾白门给他缝制的战袍从跳板缓缓踏上了江北的土地,脚踏实地后,侯爷嘴角笑了,他想到了白门在送别他时于耳畔悠悠一句:“夫若大捷,妾必翘臀以待。” 白门嫁于他两年,可从来未说过这等叫人一想就香艳的话啊。 再一瞧自家兵马还他娘的乱糟糟,侯爷自是勃然大怒。一众家将赶紧四出约束整顿,好一阵忙活才算把上岸的两三千人整顿好。 江上督师史公虽也觉渡口那边太乱,但见抚宁侯部已陆续上岸,而贼人却是远遁不敢复还,不由也是高兴坏了,急令镇江总兵张天禄部并内守备标兵即刻登岸,与抚宁侯共击贼人,兵进扬州。 接到史可法军令后,张天福问他大哥张天禄上不上岸。 张天禄却总觉贼人退的有点莫名其妙,便问陈洪范意见。陈洪范又能有什么意见,好一阵观望后方道:“要不,你们上岸瞧瞧?” 这等于没说。 中军旗号又至,这一次没等张天禄想好是否上岸,脚下战船自己却动了起来往江边驶去。却是郑鸿逵担心二张不肯用命,直接以郑家旗语私下密令所部舟船靠岸。 无奈何,二张连同部下兵马就这么被郑家海舟往岸边送去。 .......... “那个人是谁,好...拉风啊。” 陆四原本是想说威风二字,但又觉威风二字无法体现出准确意思,所以最后用了拉风二字。 拉风的人当然是那位披甲系白袍的抚宁侯爷了。 “这个...不认识啊。” 孙武进不太懂拉风的意思,但知道陆爷说的是谁,因为只要眼不瞎,是个人都能看到海船上有个白袍男人正在从跳板上下来。瞧了又瞧,有点远,不是很清楚,再说就算他看清楚,也未必知道那人是谁。 “莫不是抚宁侯朱国弼?” 马队统领曹元不是太肯定,“我听史都司提过一嘴,说是抚宁侯所纳小妾寇白门为了激励其夫杀敌报国,亲手缝制了一件白袍,大概是取那千军万马避白袍的意思。” “朱国弼?寇白门?” 陆四“喔”了一声,眼珠子一下有了精神头。 “陆爷在看什么?” 孙武进觉得奇怪,就算那个白袍男是什么抚宁侯,以陆爷的性子也只当是个屁,哪会这么聚精会神看。 陆四突然扭头凝重看着他:“二郎,我有一件重要任务交给你。” “陆爷请吩咐,卑职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孙武进腰杆子瞬间笔直,胸膛也似股热血在燃烧。 “好!” 陆四给孙武进的任务是等会打起来,他什么也别管,就死盯着白袍朱国弼,务要将此人生擒。 “记住,一定要抓活的,要是死了的话,寇白门就不肯过江了。” 陆爷有些不放心的再三交待,这是个大事。 第一百四十二章 动手 明军的“抢滩登陆”仍在继续,略懂兵法的抚宁侯朱国弼指挥所部向前推进,以为后方兵马提供足够开阔的登陆场地。侯爷如此主动可不仅是因为贼人远遁,更多的是担心后续兵马跟不上。 明军向前推进过程中,意外发现地上有不少贼人丢弃的财货,有碎银,有铜钱,顿时便有不少士兵争相哄抢。 眼见哄抢就要蔓延,一袭白袍的抚宁侯朱国弼纵马而至,剑斩一兵,怒道:“此贼人诡计,不可上当!” 又道:“些许钱财有何可抢,扬州城内贼人财货堆积如山,破城之后本侯皆于你们分了便是!” 此言大振军心,明军哄抢行为顿时得以遏制,在大小军官带领下气势汹汹向前方扑去。 偶有人实在舍不得脚下的铜板、碎银弯腰去捡,也只是叫后面的人队形稍乱,碍不了大局。 没用多久,抚宁侯朱国弼部就从瓜洲渡向东挺进了两里地,可能是怕误伤,江上的明军水师停止了炮击。 渡口那边,二张兄弟所部也开始登岸,虽然依旧混乱,但随着时间的过去,明军主力已上岸六成。 江上督师史公决意上岸,亲督众将向扬州进军。 众幕僚同郑鸿逵都未劝阻,皆因都以为贼军已彻底溃去,督师上岸并无危险。 “三个臭皮匠还能赛过诸葛亮,到你们这尽出的馊主意,瞧见没,人家官兵不上当!” 已从地上站起的陆四一边拍屁股上的泥土,一边叫人给自己披甲,对孙武进他们出的馊主意实在是没好气的很。 “没道理啊,” 孙武进暗自低估,也觉奇怪,这一招闯军和那大西军屡使不爽,而明军屡屡中招,怎的到了长江边上就水土不服,一点用都没有了呢。 却是不知,抚宁侯爷那是叫这招吃了太多苦,俗话说事不过三,人侯爷总不能老在一个地方摔跟头吧。 而以财货诱使对手哄抢而乱阵形,再趁机掩杀的发明者也不是农民军,而是嘉靖年间的倭寇。 “上的差不多了,动手吧。” 穿好甲的陆四摆了摆手,立时有旗牌亲兵拿出火折子点燃手中的花炮仗,“嗖”的一声跟窜天猴似的在半空炸开。 这是淮军进攻的讯号。 十数里战场,光靠传令兵根本做不到同时发力,唯有这能在日间也清晰可见的烟花弹可以做到闻者皆动。 明军那里也有类似的信号弹,称“发烟弹”,此弹应是万历年间仿烟花制成,于援朝之役多有应用。 .......... 明军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岸上的“贼军”并不是单纯往一个方向溃逃,而是以三角形分别往东、西、北三个方向“溃逃”。每个溃逃方向的“贼军”都有数股。 史家荡之战后已升为队官的清江埔阿福就是东边诸路淮军中的一股,说是队官,但实际阿福这一队有近400人,都是持竹篙,配短刀。 淮军营制一队250人,阿福这一队有400人显然不合淮军现在的营制,当属于临时编制。 以战斗力而言,阿福这一队人并不强,因为除了他部下原本参与史家荡大战生还的30多名老弟兄外,一半是南下没有经过大战的河工,一半是降兵。 战前分派的计划中,阿福这一队人也不是主力中坚,而是配合铁甲卫使用。但是由于先前突然的撤退命令,导致阿福这一队人和铁甲卫脱节,距离相差有一里地。 现在全队再赶去和铁甲卫会合,就会让从后面扑上来的明军填补这一段区域的空白,有可能导致明军从侧翼包抄铁甲卫。 所以,在看到远处半空炸开的烟花后,阿福做了一个决定,就是列阵掉头直接和官兵对阵。 “大伙听好了,狗日的官兵手里有火铳,这玩意你说吓人也吓人,你说不吓人也不吓人,反正就那么回事,你要不怕它,这火铳就跟烧火棍差不多;你要怕它,这火铳就是阎王爷的索命符!所以,你们千万不要怕,越是不怕,那铳子就越打不到你!” “咱淮军自创军定下的规矩,冲阵之时,官长在前,士兵在后。营官死,队官补;队官死,哨官补...” 说完规矩后,大名吴友福的阿福就拔出了自己的长刀,吸了口江风带来的腥气,毅然决然的向着后方踏步走去。 脑海中闪现的不是即将的战斗场景,而是用镰刀割下那个欺辱女儿的军官首级场面,是妻子拉着女儿坐在马车之中向自己挥手的场景。 “嘿吼!” 史家荡之战给淮军带来的影响很大,几乎是下意识的“嘿吼”声从吴友福的口中发了出来。 “嘿吼!” 四百多两人一组,平端长竹篙的淮军士卒一边向前挺进,一边以眼角余光注意两侧同伴,或放慢或加快,一点点的将队形水平起来。 吴友福这一队人的竹篙上没有绑烟花弹,他们也没有披甲,棉甲没有,纸甲也没有,就是以血肉之躯以前冲阵。 同样的“嘿吼”声在半里外响起,在梅花岭上打了几天铳的火字营淮军士卒在营官左潘安的带领下排着不算整齐的队列,端着手中的火铳在“嘿吼”的节奏声中缓缓向距离不到两里地的明军压了过去。 200名弓箭手在队官徐传超的带领下也回了头,箭手们左手握弓,右手捏箭。 身后,是500名肩上扛了十五根竹标枪的淮军士卒。这些人的力气不是最大,但标枪投的却远。 在扬州的训练中,他们的胳膊从一开始的酸痛,到抬不起来再到麻木,直至现在。 陆四检验过标枪的战斗力,发现最远射程连30米都不到,除非敌人身上无甲可以达到杀伤效果,如果有甲的话标枪的矛头很难破开,哪怕是棉甲。 这种也属于一次性战术的标枪显然不能成为淮军的正式兵种使用,并且由于投掷距离过短,标枪兵需要贴近敌人,这就更加限制了标枪兵的使用。 用500人来练标枪,陆四最大的目的是破防。 500根标枪同时投出去,声势上是十分吓人的。 标枪扎在盾牌上因为是竹枪的缘故会弯曲,不管是列队聚阵还是前进中的敌人盾牌手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将标枪拔出,如此长长的竹柄会将他们的队形搅乱。 “披甲!” 随着铁甲卫统领、福建人黄昭的一声令下,辅兵们立即将56付铁甲给最前排的铁甲卫穿上,其余人则是清一色的棉甲,一人双甲。 将以加长木柄制成的“斩马大刀”在手中掂了掂后,黄昭合上铁面,立时就如鬼怪叫人看着阴森可怖。 第一百四十三章 鬼面重甲 黄昭等人所戴的铁面真的是蛮吓人的,当第一付铁面成形时送给陆四看的时候,他当时就有一种“噢咦哟,噢咦哟”东瀛质感。 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问题出在黄昭和杨祥这两个人身上。 如果把福建人的历史往前推个几十年,陆四不难发现数量非以万计,而是以十万计的福建人东渡去了日本。 不是鉴真和尚为了传播佛教的东渡,而是背井离乡,为了求活的东渡。 一山一水八分田的福建实在是太穷了。 东渡日本的福建人不仅在日本扎了根,更参与了日本战国乃至幕府形成的一系列重大事件中。 最有名气的当属德川幕府时期的倒幕军。 倒幕军的主体除了被幕府迫害的基督徒外,就是以福建人为首的中国人,他们的领袖叫颜思齐。 颜思齐有个小弟叫郑芝龙。 另外,德川家康最信任的盟友叫李旦,此人被称为“甲必丹”,不仅是德川家康最大的金主,也是幕府外交、海上贸易的总扛把子。 如果说郑芝龙是现在东亚海贸的总舵主,那么李旦就是东亚乃至东南亚海贸的盟主。 黄昭和杨祥属于开拓日本的后来者,他们在很小的时候就随父辈东渡,在谋生同时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日语,并且无形之中受到日本文化影响。 形如厉鬼的铁面,就是这个影响之一。 甚至于在他们无意识的影响下,于氏铁厂打造出来的铁甲同日本的武士铁甲外观有八成相似。 这就自然会让陆生有“噢咦哟”的质感了。 不过,不管白甲黑甲,只要能砍人,能打胜仗,陆四不介意淮军的铁甲是具有中国特色,还是具有东瀛特色。 如果不是自己长得不太兰陵王,陆四都想弄一付铁面戴戴,大刀金马,白纸团扇,也别有风味。 铁甲卫动了,520名力大无穷的铁甲兵提着斩马大刀黑压压的掉转方向,后面跟着同样数量的辅兵。 东、西、北,三个方向,约五千余淮军一改方才狼狈溃逃状,在烟花弹讯号的指示下在各个方向同时向后方明军掩杀。 ......... “侯爷,不对!” 最早发现不对的抚宁侯家将马如龙停下了追击脚步,顾不得多想匆匆前来报讯。 “什么不对?” 高头大马上一袭白袍的抚宁侯尚未察觉有什么不对,此时正对所部进展神速感到欣慰。 侯爷不在乎史可法给自己向朝廷报多大功劳,也不在乎南都那帮勋臣战后如何吹捧自己,他在意的是此战之后白门将会以什么样的眼神看待他这位白袍郎君,那秦淮河上又会多出多少仰慕他的姑娘。 “侯爷,贼人,贼人掉头了!” 马如龙的急促声终是让侯爷动容,赶紧于马上探头远眺,果见前方有黑压压贼人正向他所在杀奔而来。 “他们怎么不逃了?” 侯爷心中不免困惑,要说他是陷入贼人诡计肯定不是,因为贼人的小把戏早就被他识破。 那么唯一的解释是,贼首有可能是在孤注一掷。 这个解释是合理的,因为贼军就算逃回扬州,也要面临官军的大举围攻,是束手待毙还是奋而一击,相信大多数人会选择后者。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传本侯爷,斩贼首一级者,赏十两银!” 朱国弼最大的好处就是带兵从来不小气,为人特别大方,只要部下肯听他话,赏赐什么的绝对比其他兵马要多。 这也是为何他当初仅带了几十家丁到山东赴任,最后却能拉几千人随他一路往南跑的原因所在。 钱财,身外之物。 这一点,南都的勋臣比起朱国弼来,真正是差得远了。 只是,侯爷似乎忘记了一个事实,他这几千部下是乖乖听话跟他从北方一路逃到南边来,而不是一路随他浴血奋战,如那南朝白袍将军陈庆之一般千军万马杀过来的。 一开始,面对掉头反杀过来的淮军,抚宁侯部的明军在慌乱之余还能坚持列阵,甚至铳手还试图放铳驱散对面淮军,弓手也在不断放箭。 反攻的淮军铳兵同样放铳,双方中间的空白地带白烟弥漫,空气中满是硫磺味。 “射!” 猎户子弟出身的徐传超指挥所部200弓手不断朝明军阵中放箭,不是瞄装的直射,而是弓向上朝对方上空的“吊射”。 箭队后面的标枪兵没有动,而是沉默的列阵在铳兵左侧。标枪投郑距离过短使得他们目前无法在明军的铳射下近身,只能等待双方的火铳对射决出胜负。 “放!” “放!” 左大柱子一声又一声,铳声一轮又一轮。 由福建降兵充任教官勉强在梅花岭上进行了七天“集训”的淮军火字营,显然还不能成为陆四意识中的决定性武装力量使用。 三轮铳射后,火字营哑了火。 在根本无法透过硝烟形成的迷雾地带判断明军伤亡情况下,黄昭带领铁甲卫直接越过友军阵列,手执加长斩马大刀向着当面明军扑杀而去。 没有嘿吼声,也没有呐喊声,有的只是铁甲相互碰撞发出的响声。 迷雾对面的明军显然正在手忙脚乱装填火药,后方的抚宁侯朱国弼有些心惊,他没有想到贼军竟也有大量火铳手。 并且贼军不止在一面向其部冲杀,东、西两方向同时有贼兵正在猛攻,视线内一支贼军竟手持长竹篙搅得他左翼大乱, 远远看去,更有一支贼军的马队正在勒马观战,似乎随时都会冲杀过来以骑马的高速撕开他抚宁侯的防线。 侯爷心惊之余做了明智的决定,就是马上派人向后面的镇江总兵张天禄和内守备标兵求援。 明、淮双方当面战场的迷雾仍未散尽,哪怕江风不小。 此时的明军固然慌乱,但并不认为当面的“贼军”会在此时发起冲锋,因为双方的铳兵并没有决出胜负。 这个时候要是一方轻率发起冲锋,必然会遭到火铳的大量射杀。 根据经验,如果双方都有大量火铳兵,那必然会在双方对射之后一方伤亡过大时,另一方才会发起进攻。 然而,对面的“贼军”并没有按常理出牌,他们进攻了。 前排的明军铳手愕然发现迷雾之中有人影涌现。 然后是一张张如厉鬼的面孔。 第一百四十四章 那支兵不错! “这是什么东西!” 迷雾中突然出现的如厉鬼之人惊呆了正在装填药子的明军,不少人只以为自己见了鬼。 火药发射造成的浓烟就如凌晨的鬼雾,将面容狰狞可怕的淮军铁甲人衬托得神秘且恐怖。 “鬼,鬼...” 有几名明军铳手吓得手一哆嗦,药子尽数洒在了地下。 一个慌乱中只顾低头装药子的明军并不知道前面迷雾的变化,好不容易将药子装好倒入压实后抬头准备发射时,就见前面十几丈处有个头上长了两角,面容极端可怖的铁甲厉鬼正向他缓缓走来,吓得两腿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再见其两腿股中,已是湿了一片。 一个、两个...... 越来越多的铁甲“厉鬼”从迷雾中涌出,后面更是人头攒动,如同从地狱鬼门关放出来。 铁甲“厉鬼”极端的沉默使得最前方的明军士卒无一不好像胸口被人死死按住无法呼吸。 一些已然装填好药子的明军铳手本能的往后退去,他们甚至连打一铳的勇气都没有。 眼前的景象,实在是太恐怖。 “是贼人!” “放铳,放铳!” 有反应过来的军官知道从迷雾中涌出的不是什么鬼怪,而是戴了吓人面具的贼人,又见部下都叫贼人吓得慌乱失措不住后退,不由急得大喊起来。 并不是所有的明军铳手都叫吓住,有铳声响起,大约十几杆火铳打响。 然而明军火铳普便使用的铅弹从铳管中射出之后,几十米的距离根本无法穿透那些从迷雾中涌出来淮军铁甲兵身上的铁甲。 铳声中,沉默的铁甲卫在统领黄昭的带领下继续向前进压。 越来越近,身后的迷雾也是越来越远,这让他们的“真容”彻底展露在明军视线中。 回过神来的明军终是意识到涌过来的不是厉鬼,而是贼兵。 越来越多的火铳打响。 杨祥前胸被铳子打中,却只发出一身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没能让他的脚步都为之滞上一步。 前面的铁甲兵无惧明军铳子威胁,紧随在他们后面披双层棉甲的却不得不将手中的长短挨牌高高举起,用以遮挡胸腹及面部。 很多明军的铳子从前面铁甲兵的接壤缝隙处射到了后面,有的铳子打在了盾牌上,也有的击中了人。 铳子在近距离穿透不了厚实的铁甲,却能穿透那些棉甲,哪怕是双甲。不时有披棉甲的铁甲卫中铳倒地,但更多的铁甲卫却依旧在前面真正铁甲卫的带领下向明军阵中扑去。 江边的风极大,虽然气温回暖,但在风的影响下,明军铳手装填药子的时间显然比平时更长,并且更加的麻烦。 随着铁甲卫的不断逼近,能够留在原地坚持装药的明军已是屈指可数,哪怕是军官都在往后撤去。 这个时候,却有一支明军迎着后撤的铳兵顶了上来,人数约有千余,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兵,面对前方进逼而来的淮军铁甲卫都没有惧意,反而更加的凶悍。 远处在马上观战的陆四见到这一幕,不由好奇的问边上曹元:“这个抚宁侯朱国弼从前是干什么的?” “不太清楚,听说以前一直在京城,好像总督过京营,但似乎没怎么领过兵。” 曹元显然不太清楚抚宁侯的底细。 “他手下的兵不错,那支!” 陆四指了指正面攻向铁甲卫的那支明军。 他对朱国弼也不太清楚,唯一清楚的是他的小妾寇白门,另外就是知道朱国弼这家伙在南京领着一大帮子勋臣投降了多铎。 所以,理论上朱国弼应该属于纨绔子弟的那种废物形象,没想他手下的明军还比较能扛,尤其是其部下竟然还有人敢正面对冲铁甲卫,这就更让陆四称奇了。 单这份勇气,陆四自创淮军以来还真是头一回见到。 这就让陆四有点好奇,不知道朱国弼是从哪招募的这支兵马。 当然,对于战事的最终结果,陆四是毫不怀疑的。 事实上,即便有一支明军不顾生死正面对冲淮军铁甲卫,淮军在三个方向都占据了优势。 曹元打马而去,明军左翼已被孙四搅乱,他的马队是时候出动了。 ....... “举!” 全身罩于铁甲之下的黄昭举起了斩马大刀,几乎同时,与他并排而立的56名铁甲兵同时举刀。 “落!” 大刀劈下,巨力之下就如刀切豆腐,当面明军固然悍勇,但在斩马大刀的巨劈下,不是手臂被整根斩掉,就是脑袋往半空飞去,甚至有被一分为二的。 与此同时,一直没有任何作为的淮军标枪队也出动了。 “掷!” 一声令下,数百根标枪同时向明军阵中掷了过去。破空声中,带有尖锐矛头的标枪如下雨般从半空向明军笔直坠去。 阵阵“扑哧”声中,明军一片片倒地,手脚快的慌忙举盾,矛头下坠的力道使得这些明军的手臂为之一麻,那盾牌也像是突然被放了块石头般往下猛的一沉。 “掷!” 标枪兵好不容易有了用武之地,岂能放过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不必拉弦,不必装填,只需向前大力掷出。 一拨又一拨,怕是上千根标枪都不止,就那么密如泼雨在明军阵列上空倾盆而下。 淮军的弓箭手也在不停的朝明军阵中射前。 头顶有如雨泼的标枪和羽箭,前面有一片片落下的大刀,正面对冲淮军铁甲卫的那支明军终是顶不住开始向后溃退。 只是这支明军的溃退也极有章程,始终都有人马垫后压阵,在他们的迟滞下,行动本就不快的淮军铁甲卫也无法将明军当成牛羊般驱赶宰杀。 “回去,都给本侯回去!” 一袭白袍的抚宁侯朱国弼见不少兵马从前面撤下来,急得在马上挥剑大叫大喊。 “侯爷,贼人凶猛,袁时中那怕也挡不住,末将请侯爷暂避!”马如龙是真的担心自家一身白袍的侯爷目标太大,万一叫贼人盯上可就大事不妙了。 “你是说袁时中也挡不住?” 朱国弼愣了下,有些不信道:“他袁时中不是说他的小袁营连建州鞑子也不是对手么,怎的就挡不住这些贼人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二郎,请牢记你的使命! 朱国弼口中的“小袁营”是指原李自成部下大将袁时中的兵马,但朱国弼麾下的“小袁营”并非全部,而是其中一部仅千余人。 袁时中原先也不是李自成部下,只因当地飞蝗蔽日,至冬大饥,百姓无以为食,这才聚众数万起义。因其部军纪严明,战斗力强悍,故河南百姓呼他们为“小袁营”,又称“佛兵”,意指小袁营仁义。 崇祯十五年,因被明军追打,袁时中无奈与李自成合营,为攻打开封前锋。不久见李部流寇作风严重,便拔营出走欲归顺明朝。然而,明朝方面害怕袁时中是假降不敢纳他,逼得袁时中不得不在归、亳二州彷徨。 去年满清饶余贝勒阿巴泰领军入关,其部将领固山额真拜尔图统外藩蒙古兵千余并汉军三千一直往南打到了淮安府的海州,沿途烧杀抢掠,杀人无数。 袁时中听闻鞑子再次入关,义愤之下竟领小袁营至山东准备和鞑子大战一场。半道听闻有一支鞑子兵占了海州,遂领兵直扑海州,结果在海州城外和清军遭遇。 小袁营作风勇悍,先用炮打,再用箭射,最后与清军肉搏血战。清军抵挡不住逃入海州城,留在城外的骆驼、辎重被小袁营缴获一空。 袁时中随后包围海州,城中的清军被小袁营吓破了胆,固山额真拜尔图竟然卑躬屈膝派人给袁时中送礼,求他解围。 袁时中杀了拜尔图派来送礼的五十个清兵,原是想攻下海州彻底解决这股清军,但山东那边的鞑子主力听说海州被围遣了兵马来救,明朝在徐州和海州的兵竟不管小袁营是和鞑子交战,也举兵来攻说要“剿贼”。 袁时中无奈只得从海州撤走,无有立足之地的他再次和李自成会合,结果被早就猜忌于他的李自成命侄子李过将其斩杀。 李过除掉袁时中后,原是要将小袁营尽数收编,但部分小袁营士卒恨主将被杀,不愿替李自成卖命遂弃营四散。 其中一股千余人在袁时中妹夫郑思华、同乡王大龙的带领下窜到了山东和河南交接处,因不愿违背袁时中生前命令劫掠百姓,又实在是军中无粮,郑思华同王大龙商议后决定再次派人向明朝乞求归顺。 这一次,小袁营残部得到了机会。 刚刚被崇祯派往山东负责河道的抚宁侯朱国弼一听有贼寇要降,且时闯军中有名的小袁营,大喜之下立即派副将马如龙将他们引了过去。 朱国弼之所以如此重视郑思华他们,乃是因为前不久巡盐御史吴履中给朝廷上了一份题本,题本内容便是关于小袁营在海州和清军作战的详细经过。 这份名为《御前发下御史吴履中题》的奏疏是明朝方面唯一对“流贼”持正面评价,并且给予公正记录的官方文稿,并刊发塘报。 如果不是袁时中被杀,明朝方面很有可能会改变从前态度,主动派人招安小袁营。 虽说不是袁时中所率小袁营全部,但哪怕千余人也足让朱国弼动心了,毕竟这支人马可是大胜过清军的。 郑思华、王大龙领小袁营余部至朱国弼处后,这位抚宁侯爷真是信任有加,直接视他们为嫡系,时不时便有赏赐,令得郑思华同王大龙等甘心为之卖命,后一路护着朱国弼从山东南逃。 也正因有了这千余能战之兵,朱国弼才有底气答应出战,要不然任魏国公徐弘基说的天花乱坠,他也不会就此答应。 其敢下船,也是仗着有小袁营在。 然而,即便小袁营余部在郑思华、王大龙的率领下和他们眼中的“贼兵”淮军苦战,也改变不了朱国弼部崩溃的事实。 或者说猪队友坑死人。 淮军铁甲卫是锐利难挡,但终有力竭之时,郑思华原是想且战且退消耗淮军铁甲卫力气,待后方援军上来再行反击。 然而两翼其他明军却被淮军不断重创,左翼还有点还手之力,右翼直接被人家用竹篙搅得跟在肚子里放了刀片似的。 更有淮军马队趁机纵马杀入,将右翼明军的溃兵不断驱往中军,两拨人马撞在一起,活生生的把在前面硬顶的小袁营后路给断了。 还能咬牙坚持的小袁营余部大概也是士为知己者死了,毕竟朱国弼待他们不薄。 朱国弼倒是有心接应郑思华他们退下来,这位总督过京营的侯爷深知一万人马和一千精锐的区别在哪里。 可两翼同时崩溃让他有心无力,后方二张援军更是迟迟不至,勉强撑了一会见援军还是没有过来,朱国弼真的慌了,不想被“卖”的他只能打马先走,要不然贼人杀过来他想走都走不掉了。 侯爷这一走,那已是乱成一团的明军更是惊慌,狼奔鬼叫往渡口而去。这一跑,偌大战场竟就剩苦苦支撑的小袁营一团了。 王大龙有心也想跑,可郑思华却阻止他这个愚蠢决定,说如此多的溃兵涌向渡口,怕不用贼人驱赶大家伙就能为抢船逃命自相残杀。 “于其死在自己人手中,不如杀出条血路来!” 郑思华所指的血路是向西打,往仪真方向而去,说不定还有机会和另一路明军会合。 “好!” 王大龙向来听郑思华的,又见贼人群起涌来渡口追着溃兵不放,也知这会他们就是撤到渡口也不过是被人家撵着往江里跳的傻瓜,当下就和郑思华指挥残部与当面贼人铁甲兵边打边往西边退。 “陆爷,官兵败了!” 瞧见朱国弼部的明军大乱往渡口溃逃,孙武进高兴的直跺脚。 “败了就败了吧。” 陆四一点也没有孙武进的兴奋劲,对付这帮史可法拼凑起来的三流军队,要是不赢,他陆四也休称文宗了。 “陆爷,那帮子官兵还真他娘的能扛,卑职带旗牌队上去把他们砍个干净!”瞧见还有一股大概几百人的明军在和铁甲卫厮杀,没有任何崩溃迹象,孙武进跃跃欲试。 打仗嘛,对手太弱的话也没劲。 陆四却再次以深遂的目光凝视于他:“二郎,你难道忘记了你的使命吗!” “陆爷,我?”孙武进一滞:啥使命? “去,抓不住那个穿白袍的,你就不要回来了!” 陆四说完,拿马鞭轻轻敲了敲齐宝,“去,看看那帮官兵是什么来路,这么能扛。” 第一百四十六章 我史可法岂非罪人? 带领铁甲卫以斩马大刀不断劈斩不肯往渡口溃退,反而死死团在一起向西边转进明军残部的黄昭心中亦惊,他不知与其交手的是打的关外鞑子都要送礼求解围的小袁营余部,只道是南都三大营的精锐,便下了狠心一定要将这股明军精锐歼灭,否则若叫他们逃脱必会有后患。 只是这股明军真的凶悍,铁甲卫屡次以斩马大刀破其防线,但未等杀入当中,这股明军又硬顶上来,内中也有不少披铁甲的悍勇之士,虽手中长刀不及铁甲卫的加长斩马大刀,然凭着一股悍勇不畏死的心气,以不断的牺牲迟滞铁甲卫前进步伐,这叫黄昭心惊之余也是郁闷。 想他和杨祥自奉命为淮军编练这铁甲兵以来,以当年戚帅《练兵实纪》为纲要操练这铁甲兵,行营、野营、战守、练艺、练器无不操守有序,又得陆头领全力支持,吃喝供给都是全军最好,每日四餐,餐餐有肉,训练达标者更有赏钱可领,故而这520名铁甲兵中虽大半并非官军出身,入营时间又短,但在二人训练之下已经初具规模,不敢说能与北地官军精锐相提并论,但若对阵南都之官军却是绰绰有余。 在黄昭眼里,江南之兵都不堪用,包括他的原东家郑家。 淮安之战就暴露出郑家兵马于陆战的短板之处,哪怕是守城。 自上而下过于依赖火铳的郑军缺少与敌肉搏勇气,故而一旦受天时限制,长于火器的郑军只要被敌人近身便立即不能对敌。 郑家高层偏不知自家短板,眼看中原大乱,竟想在这乱世分杯羹,数次往北地派兵,以为资本。 殊不知他郑家兵往北边派的再多,只要还是过份依赖火器,不设法操练步战之法,尤其精研以步克骑之道,人数再多也不过是给人家送人头。(作者注:郑成功以黄昭、杨祥创铁人兵,便是因前番与清交战步战多不能赢缘故。) 故而,淮军下扬州之后陆四让黄昭筹建铁甲重兵一下就合了黄昭心意,加之对陆四这年轻人也是欣赏看重,当下也是将这铁甲卫当成一番事业来做。 毕竟他黄昭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从前在郑家不过底层小卒,如今在淮军中却成精锐统领,是否卖命,心中难道没杆秤? 他黄昭难道又不想于这乱世之中有所作为! 十数日苦训苦练,严格以戚少保练兵之法操练,对一手筹建的铁甲卫,黄昭不可谓不倾注心血,出战瓜洲渡更是雄心勃勃,欲一战闻名淮军,使他黄昭之名如雷灌耳。 不想,初次临阵竟是遇上劲敌,虽占优势但亦叫对方死死拖住,迟迟不能奏捷报功,黄昭心中当然郁闷。 以他眼光,眼前这帮明军的装备并不如铁甲卫,披甲者虽多,但多为棉甲,只军官和少部悍勇有铁甲,但无论是士气还是作战意识都很强,尤其遇挫不溃,退而不乱的坚韧精神铁甲卫都不如,一看就是打惯了仗的经年老兵。若非明军大部崩溃,这股明军孤军作战,恐怕铁甲卫弄不好要吃大亏。 “吃了那么多肉,今日不使出力气来,回头如何还有脸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远见淮军其余兵马已蜂涌向渡口杀去,临敌向来沉默的黄昭忍不住大喝一声,手中大刀向同样身着铁甲的一名明军将领头上脖项软甲砍去。 那明军将领也是凶悍,双手顶在刀背向上硬顶,“咣当”一声,两刀相交竟是不约而同断为两截。 二人手腕都是虎口生疼,铁面之下的黄昭骇然,对面的郑思华同样也是心惊。 硬茬碰硬茬! 黄昭弃了断刀接过身边人递来的新刀,猛吸一口气便要挥刀再斩,耳畔传来马蹄声,继而有人高呼:“大顺淮安防御使陆将军告明奋勇官兵:诸位皆是勇士,若能归我大顺,我家将军不但可保诸位性命无忧,更不吝封赏!若愿来归者,弃械出阵便可...若有诓瞒,天地可诛!” 喊话劝降的是陆四“马夫”、辽东人齐宝,这人马术可比他伺候的陆四要高超的多,嗓门也十分洪亮。 不远处的陆四听的满意,他这次是真心劝降,不再是你越能打我就越要杀你那种心态。 一方面是这支明军的顽强让陆四刮目相看,生了爱惜之意。 二来淮军现在也壮大了,可以一次性消化几百降兵。不久前,他还一次性收编了四千降兵,如今这四千降兵都在淮字大旗下奋勇杀敌呢。 当初在漕院杀掉李士元部那一百多降兵,完全是因为当时的陆四手头根本没有可以压制这帮人的力量,并且城中势力派系太复杂,担心淮军会变色的他,不得已只好杀降。 而且李士元部的军纪实在太差,那些烂兵陆四也不想多收。眼前这支明军是从江对岸过来,明朝在江南的统治还很稳固,故应当不会是那种比贼都不如的兵。 如此,陆四自是要招揽劝降了。 毕竟,淮军现在的大敌是明朝,但不久之后这个大敌就会被清朝代替。 随着敌人阶段性的变化,淮军也必然会和忠贞营、大西军一样,选择联明抗清。 联明抗清之前,陆四却须要把明打怕,不过他这边简单,因为他不需要打怕别人,只要把史可法打怕就行。 只是让陆四没想到的是,这几百明军悍勇之卒一听大顺二字,个个横眉冷对,脸上的“怒气值”也是明显飙升,更有不少人直接一口唾沫朝劝降的齐宝所在吐去。 “闯贼害我袁爷,你们这帮贼子还敢招降我们,可笑!” “我等小袁营将士与你们闯贼誓不两立,想叫我们投降,放屁吧!” “若要我等归降,除非袁爷复生!” “......” 小袁营? 明军的谩骂声传到耳中,陆四先是愣住,因实不知哪出了错。再细想瞬间明白过来,意识到他弄巧成拙了! 小袁营,袁时中的人啊! 那袁时中就是被李自成杀掉的,如今他陆四却打着李自成旗号招揽袁时中旧部,这得多缺心眼才做得出来噢。 悔啊,要知道这帮人竟是小袁营的人,陆四打死也不会喊什么大顺,直接亮出他淮军旗号得了。 那边黄昭、杨祥他们不知什么小袁营不小袁营的,只知这帮明军不肯降,陆头领又亲自过来观战,“面子”也得让他们下死力气把明军解决掉,要不然挂不住。 可陆头领却叫人敲锣收兵。 听到收兵命令,黄昭等固是不愿,也只得奉命缓缓退下,这让一直被铁甲卫死缠着不放的小袁营也有些莫名其妙。 “诸位,我家将军说当年之事他不好多言,不过念在诸位都是小袁营好汉的份上,我家将军今日便放诸位离去,但若下次战场再遇诸位,我家将军就不会手下留情了!” 齐宝喊完,喝了口水又喊了两次,确保这自称小袁营的明军上下都听的明白,要走赶紧走,别再傻乎乎的还要打。 “将军,为何放他们走?” 黄昭心中遗憾,虽说这叫小袁营的明军不好对付,可明军总体大势已去,他们这几百人不可能撑得太久,就此放他们走未免是便宜他们。 因陆四被大顺河南节度使吕弼周授淮安防御使一职,黄昭这个半“正规军”出身的将领自不能再头领头领的叫了。 “我是放他们离去,但没说放他们离开扬州啊,” 望见小袁营的那帮明军警惕的在往西边撤,陆四笑了笑,对黄昭道:“这帮人是当年闯军小袁营的旧部,很是能打,咱们不必和他们死战,徒增无谓伤亡,等会叫曹元的马队吊着他们就可......再说,仪真已在我军之手,他们想跑也跑不掉。” “让马队吊着他们?这个法子好!” 黄昭点了点头,这股明军只余几百人,内中还有伤员,就算撤走速度也快不了。淮军这边要是以马队尾随他们,这帮明军就得寝食难安,歇不敢歇,走不敢走,打又打不了,要不了多久就会自行崩溃。 这就是有骑兵的好处。 ....... 渡口边,被岸上官军奋勇开进激得胸中豪气上升的督师史公刚刚从跳板下船,就接到内守备标兵游击叶明水的急报,说是抚宁侯部向他们求援。 “求援?” 史可法很是不解,贼人明明远遁,朱国弼求什么援。 很快,叶明水又来急报,说是贼人突然回师围攻抚宁侯部,抚宁侯撑不住已经带人往渡口溃下来了。 史可法大惊失色,急令镇江总兵张天禄率部增援抚宁侯部,又急命叶明水速去接应抚宁侯,万不能让贼人杀到渡口来。 岂料,张天禄那里以种种借口拖延不发兵。史可法再三派人催促,竟得知张天禄部已经上岸的官兵有不少正在重新上船。 谋士应廷吉急道:“张天禄畏贼如虎,坐视友军不顾,若任由其部撤走,我军此役必败!这瓜洲渡也不知要死多少官兵,职请督师速赐我令剑,我持剑往其部解张天禄兵权,复令其部出战,如此才有挽回之机!” 让应廷吉目瞪口呆的一幕发生了,史公竟显得无比犹豫,喃喃道:“若我以督师之名解了张天禄兵权,其部下人马会不会因此惊恐?若是因此哗变投贼,我史可法岂非罪人?” 第一百四十七章 侯爷不可糊涂 一袭白袍的抚宁侯朱国弼大骂二张兄弟见死不救,渡口督师史公又恐二张麾下哗乱,不敢使人强命出军,明军败局再无挽回之机。 只是史可法及一众幕僚却是不知,那二张兄弟一开始是想出兵救援抚宁侯部的,但那内守备派来观军的陈洪范却阻止二张,说了一句:“今若走,南都倚之更重。” 这话什么意思,就是你们千万别去,朱国弼的人马真要败光了,你兄弟二人不但不会受到任何惩治,反而会更受南都看重。 “老兵台莫不是哄我兄弟开心?” 张天福叫陈洪范的话听的糊涂,坐视友军覆没不但无罪,还能加官晋爵,这未免太好事了吧。 “老兵台这话是在理,可是史公就在渡口,我要不出兵,他会不会使人来斩我?” 张天禄比弟弟张天福肯定更有见识,知道这年头不救友军的多了,事后也不见有谁因此受朝廷惩治的,说白了,有兵才是爷。 只要手里有兵,莫说是不救友军,就是杀良冒功,屠城掠民,朝廷那里也是一声都不会吭,反而还要继续升你官,重用于你。 可道理是这个道理,张天禄还是有些犹豫,因为世人都知史可法性急,又是督师的兵部尚书,万一脾气上来把他当毛文龙斩了就有些冤枉了。毕竟,他张天禄还是明朝的总兵,总不能真的不听督师调遣,公然抗命吧。 陈洪范却是不以为然“嘿嘿”一笑道:“放宽心,那史可法性子是急,但你兄弟可尝听闻他有治军之能?有败寇之绩?有他那上司洪承畴的手段?...且不说别的,扬州陷于贼手二十余日,他这本兵才来镇江督战,仅此,怕也不比那周延儒、李建泰强。如此人物,我料他无胆治你,大胆听我便是。” 周延儒者,前首辅。 去年清军入关,周自请督师出战,可至通州便不敢动,又知清军急于回归出关,遂整日与幕僚饮酒作乐,天天奏捷。 李建泰,督军至广宗县城,知县眼见大学士部如匪不肯放他入城。结果李大学士老羞成怒,令所部攻城。 堂堂宰辅重臣兼督师的李建泰,出京第一仗竟然攻打自家县城,屠杀城中平民、鞭笞知县,也是亘古奇闻。 与这二位相比,史可法要好些,为人好些,本领却是一塌糊涂。 崇祯八年随卢象升平寇,崇祯十一年因数年无功,朝廷命他戴罪立功。其后因岳父丧居家三年,压根就没有经略一方,统御大军的经验。 能为天下名望重臣镇守南都,只不过凭其师恩荫而矣,换旁人可能真的就能唬住,唯他史可法马首是瞻。 可天启年间就为总兵,挂过平虏将军印,见识过太多人物,十几年大起大落无数次的陈洪范哪里会看得上史可法? 说话间陈洪范朝远处渡口看去,但见败兵四面八方涌至,呼天号地,而渡口那里的官军也是乱成一团,丝毫未见坐镇的史可法有任何良法妙策解此险局。 就这兵败如山倒的场景,纵是他陈洪范手头有万兵,也不会派去一兵一卒。 张天禄也瞧了过去,心知陈洪范不让他出兵是对的,面色凝重,复又压低声音道:“老兵台莫非有叫我兄弟投贼之意?” “投贼?投哪个贼?”陈洪范扭头看着张天禄,面上有讶色。 “当然是闯贼了,” 张天禄朝视线中正在追杀抚宁侯的贼军指了指。 陈洪范想也不想脱口便道:“李自成?呸,草寇尔,能成大事?投他,棺材都来不及置办!” “那老兵台的意思是?” 这下张天禄真是糊涂了,你陈洪范若不是有叫他兄弟投闯贼的意思,为何让他二人坐视友军覆没呢。 张天福也奇怪,他还以为老兵台是叫他们兄弟二人把兵带回镇江,等将军大顺军过江时举城内应,享那大顺新朝的富贵呢,哪知对方竟如此看不上李自成。 “你兄弟二人也莫想那么多,且多保重,手下这点兵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丢了,关键时候富贵也好,性命也好,都在这点人马...” 陈洪范一付老谋深算的样子,冷笑一声:“至于将来嘛,恕我直言,这明朝气数已尽,将来是谁天下...再看,再看。” 说这话时,陈洪范脑海中闪现关外那兵强马壮的大清八旗来。 “难得老兵台与我兄弟说这掏心窝子的话,我兄弟二人若还无自知之明,就枉老兵台这般指点了。” 陈洪范说的很肯定,二张兄弟听的也很有理,于是,一道将令叫那已经上岸的兵马赶紧撤回。 上了岸又要重新上船,哪这么容易,岸上自然也是混乱,好在贼兵注意力尽在瓜洲渡,不然有二张受的。 ......... 渡口那边,史可法没有采纳应廷吉的建议强夺张天禄的兵权,倒是派了另一幕下记室、宣城人朱国材往张部再传令,要二张立即出兵攻贼人,以解渡口之围。 这下,不待大哥张天禄说话,张天福就跳将起来,指着朱国材的鼻子骂道:“出兵出兵,出的什么鸟兵!你这白面书生懂个屁,这会出兵跟送死有何区别!” 朱国材还真是个白面书生,可白面书生不懂兵,却有家国情怀,有报效朝廷之心,遂不畏张天福,再三恳求张天禄速发兵,恳求无果,气性上来,搬出督师史公,言二张若真不用听令,则军法无情云云。 “去,去,去,什么督师令,他史可法又不是大学士,再说这朝廷在北不在南!真要叫我出兵,拿陛下旨意来!” 张天禄闷声一句,把个朱国材滞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回到渡口将那二张兄弟原话照直说了,在场幕僚官吏无不义愤填膺,大骂二张败类。 “张天禄便算不愿出兵,也不必说这等胡话,唉,这像什么样子?”郑鸿逵也觉二张兄弟太过份,私下对副将等人道。 “朝廷在北不在南?是了,我哪里是什么督师,我不过是这留都的闲尚书。” 不知是这渡江之战失利打击到了史可法,还是那二张兄弟的混账话叫这位年仅四旬的督师本兵太为伤心,史可法苦笑自嘲一声,竟是无比伤感的说了一句:“人心已去,收拾不来。” 说完这句,不复任何帷幄之策,不言战,不言走,径将军务交幕僚,负手于江边望着那滚滚大江之水痴立。 应廷吉等人见状,只得纷纷上前劝说史可法,要其速上船退回江南,徐图再做收拾。 然而史可法已然生出于这瓜洲长江畔殉国念头,他摇头长叹一声:道:“此地便是吾之葬身之所。” “史公不可轻言殉国!” 应廷吉等人大急,连番劝说,史可法都是不理会,众人无奈只得让郑鸿逵使兵架史可法上船。 “吾是留都本兵,大军督师,今不但败于贼,更连镇将都无法调动,回去南都叫那万千人耻笑吗!” 史可法个子不高,愤而挣脱军士,言称众人再敢用强,他便纵身跃江。 众人吓住,皆不敢逼迫,彼此对视,束手无策。而那远处溃兵蜂拥而至,身后贼兵喊杀震天。 内守备标兵游击叶明水试图率部抵御贼兵,好保渡口不失,如此方能以舟船撤走大部,可贼兵不止精锐凶悍,更十分狡猾,眼见渡口处明军众多,遂以烟花爆竹直轰渡口,使得瓜洲渡烟火弥漫,浓烟呛人,丈许之内不能视物。 如此混乱加剧,明军更是无有斗志,只知撒腿狂奔,竟相践踏。 有不少明军目不能视物,追击之下误入长江滩涂,明知脚陷淤泥,却是一边脱去棉衣一边往前挪去,看样子竟是要泅渡大江。 就是不知有几人能横渡过去。 渡口那边史可法虽不愿走,可官兵却要活命,很多人争抢上船,有那于大船间联络的小舟被数十兵争抢,先上舟者为求速走,举刀便砍后争者。 水中,断指不少。 当真是哀号遍野。 无有援军接应的抚宁侯朱国弼于溃军之中叫天无门,又觉好像阎王有催命符贴于他身上,无论他逃往哪里总有一股贼人死追他不放,这真是要命的很。 恐是一袭白袍太过引人注目,侯爷当即解袍,却不是随手丢弃,而是命一家将系上往别处跑。 可此举并未使死追侯爷的贼兵失了目标,反而仍是死追他不放,这下朱国弼没了办法,瞧见前方渡口早被败兵挤得水泄不通,他这会逃过去是自寻死路,便往左侧江边跑。 原是想找条船,没想此处也都是败兵,那贼兵也是紧追不舍,侯爷动作要不是快了一步险些就被捉住。 大急之下,也只能往江边滩涂跑了。 未几,脚陷淤泥,侯爷却是继续横心往前挪去,一抬一踏,转眼就成了个泥人。 没法子,哪怕自己不会游泳,侯爷也只能往前挪,四下如他这般的“泥人”很多,寻思着贼人肯定分不出谁是谁,这样总有机会趁乱逃走。 往江中走了怕有小半里地,侯爷累得气喘吁吁,寻思这下总没有贼人追了吧,于是想歇会,可回头一看,身后竟有十几执刀的贼兵也在那气喘吁吁的向自己所在挪来。 前面那人一边挪,一边跟哭腔似的喊道:“侯爷,胜败乃兵家常事,您千万不可糊涂啊!” 第一百四十八章 陆爷,我把寇白门弄来了 要不是这帮“泥贼”拿着刀还在朝自己这边挪,并且好几个一脸横肉满脸贼相,朱国弼险些就以为是自家忠心仆从冒死来救了。 孙武进也是真急,千军万马抓白袍可是要了他老命,你要说真刀真枪厮杀一番,拼个你死我活也行,可一路就跟撵兔子一样光顾着跑,把个脚板底都跑出泡来了。 这抚宁侯也是狡猾,向左,向右,往东,往西,兜来绕去,把孙武进追得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更叫他咬牙切齿的是,这吊侯爷还叫人穿了那身白袍冒充他,幸好他孙二郎长了一对火眼金睛,发现假侯爷身板明显不对,不然恐怕真就叫骗了。 追到最后,这吊侯爷不弄鬼了,却一心想寻死了,眼瞅着他在江淤中头也不回往长江蹒跚而去,孙武进那是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为啥? 因为陆爷再三交待,抓不到活的他就甭回去! 没办法,孙武进只能咬牙带人也下江淤,就这么吊侯爷在前面一心寻死,他们在后面一心救生。 好不容易吊侯爷跑不动停在江淤中喘气,机会难得,孙武进赶紧朝手下打手势准备给吊侯爷来个突然袭击,没想吊侯爷却发现了他们。 孙武进不得不苦劝吊侯爷想开些,江淤之所以越来越深,全是因为江水退潮。 要不赶紧把人弄出去,一旦江水涨潮,莫说吊侯爷为他大明朝殉了忠,他孙二郎估摸也得做了大明鬼。 “你们别过来,再过来本侯就跟你们...” 侯爷的大宝剑不知扔哪去了,好在身上还有把爱妾白门花重金请人打造的匕首,名曰“灵宝”。其名取自《典论》:“魏太子丕造百辟宝刀,一曰灵宝,二曰含章,三曰素质。” “灵宝”在手,侯爷本想说跟泥贼拼了,但匕首却不听话的朝自己脖间指去,一脸置生死于度外的表情,愤声道:“尔等贼子再进前一步,本侯便死给尔等看!” 此言跟太上老君的“急急如律令”似的,一下就把众泥贼给定住了。 “侯爷千万不要想不开,我等并非要对侯爷不利...”孙武进心下着急,担心这抚宁侯真给他来出血溅江淤,情急自下往前挪了一步。 这一动,立即意识不好,正要急叫侯爷莫傻,却见那位浑身是泥的侯爷愤怒的将匕首朝他掷来,然后咬牙扭头向前挪去。 这是怕疼所以还想淹死。 “灵宝”果然是灵宝,直直在孙武进斜边落下,“扑哧”没入淤中,只露出柄端的一颗宝石。 如此宝物,孙武进岂能舍得叫它沉在江中不见天日,连跨数步一把握住那匕端,却觉下面重得很,好像匕首扎在了什么东西上。 好奇之下,伸手扒拉淤泥,发现匕首扎在一铁盒上。好奇心促使孙武进将那铁盒抱出,但见盒子锈迹斑斑,上面有扣却是无锁,打开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盒中,竟满是珍珠翡翠和那金银首饰! 百宝箱? 孙武进惊喜之下将盒子一把抱在怀中,下意识就准备上岸,有这等宝物在手还抓个吊侯爷! 献给陆爷,少不得又是一阵夸赞,再差也能将功补过。 正欲不管那一心求死的吊侯爷,那吊侯爷却突然自己扭头往回走了,神色惊慌的很。 见着横在前面的一众泥贼,且一泥贼手中还拿着他的灵宝,抱着一个铁箱,朱国弼虽奇怪但还是颤抖的大声道:“我乃大明保国公第八代孙,世袭抚宁侯朱国弼!” 声音还算洪亮,隐约透出保国一族的气质。 只是,名号报出,一众刚才追得自己喘不过气来的泥贼们却是没有反应。 无奈,朱国弼只得放低声音,弱弱的看向那手中握着自己灵宝的泥贼,一脸渴望道:“贵军真不杀我?” “啊?” 反应过来的孙武进赶紧将百宝箱连同匕首一同放下,在江淤中艰难的走向大明保国公八代孙、当今抚宁侯。 “侯爷放心,我等对侯爷敬重有加,绝无加害之意!” 泥贼此话叫朱国弼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因为江上涨潮了!再不上岸,他可就真得要淹死了。 孙武进也看到远处江水似乎有上涨过来迹象,惊慌之下却是和声对朱国弼道:“侯爷莫要慌,我等这就带侯爷上岸。” “好,” 朱国弼认命的点了点头,艰难将右腿从江淤中抽出,正要往前走时,那泥贼却突然一把将他扑倒在地,然后拿刀鞘在他脑袋上猛击几下,边敲边骂:“狗日的,你跑啊,有本事你再跑啊!” 可怜保国公八代孙被砸的头生大包,嘴吃淤泥不说,还叫一众泥贼在江淤上拖行半里地。光被拖就算了,可恶的泥贼还将那铁箱放在了他肚子上,你说气人不气人。 途中,孙武进见附近还有不少在淤泥中蹒跚艰难前进,准备渡江逃生的明军,顿时心生同情,便对他们叫道:“官军弟兄们,别往江中跑了,江水快上来了,你们难道以为真能游过去不成?赶紧跟我们上岸,放心,我们淮军不杀俘虏!” 孙武进部下旗牌兵们也有不少降兵出身,他们从这帮明军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也纷纷劝说起来。 有的更是亮明身份,说他从前也是官军,所以大家本是同根生,何必煎太急。 又有的说你们这帮大头兵怕个什么东西,淮军就是要杀也杀当官的,这当兵的到哪不是当差吃粮,何必往那江中寻死。 “别看了,上岸跟咱们淮军共享富贵去!” 孙武进一声吆喝,几个人合力将抚宁侯朱国弼扛了起来。一人专门把百宝箱换着。 两人在前一人扛一臂,两人在后一人扛一腿,堂堂抚宁侯就这么被硬生生的扛上了岸。 朱国弼能怎么办? 只能闭着眼睛,默默流泪。 别说,孙武进他们这一路吆喝效果还真的不错,等把抚宁侯朱国弼扛到陆四面前时,他们后面已经跟了五六百明军降兵。 将朱国弼往地上一扔后,孙武进“呸”口唾沫在手心磨了磨就在朱国弼身上擦了起来,一边擦一边还道:“陆爷,寇白门卑职给你弄来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你和我家白门有一腿? 胡说八道,什么弄不弄白门的! 于马上正准备跃下关心抚宁侯爷一下的陆四叫孙武进这话说的,气得险些就要拿马鞭抽这家伙一顿:没看到人家丈夫在,嘴里嚼什么蛆! 天地良心,陆四要孙武进把朱国弼弄来,是要打人家爱妾寇白门的主意,但绝非孙武进想的那般龌蹉,他陆四要当什么活曹操。 退一万步讲,便真算陆四也有人之本能需要,但他这身子可是清清白白的黄花小伙,能随便叫一身经百战的妇人给玷污? 亏不亏心? 弄来朱国弼,诱来寇白门,那是有大用的! 有鉴于即将到来的残酷抗清斗争,陆四必然要寻求多方面的支持,所以在江南甚至是全国都有影响力的“秦淮八艳”就是很好的统战对象。 莫以为这几个出身秦淮的姑娘是下九流,她们实则是这个时代的“顶级流量”女星。并且,这些姑娘的气节也是远胜读书人,朝中士大夫和什么才子不如远矣。 可惜,所嫁大多非人。 如“河东君”柳如是嫁了个不肯与其投水殉国的大宗师钱谦益; 大家横波顾媚嫁了个“三朝之臣”龚鼎孳; “香扇坠”李香君嫁给了叫那百姓在家饿死别给朝廷添乱的侯大学士侯恂之子侯方域。 据说这位侯才子给满清山东总督张存仁出了个扒黄河水淹榆园的主意,不但使山东抗清义军被彻底镇压,也使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 就这,还被编了个《桃花扇》流传千古,搞得真是才子佳人被奸臣所欺似的。 殊不知奸臣阮大铖叫清军暴尸杭州城下三日,却被污蔑随清军南下福建跑不动累死。 权臣马士英更是在太湖被清军剥皮英勇就义。 而戏文中的忠臣义士却是金钱鼠尾,当真是文人一枝笔,黑白莫分辨。 “青莲”董小宛嫁的冒辟疆,风流是风流,胆小如鼠。清军南下义愤填膺说要抗清,结果道上被大清兵抢了个精光,吓得立即回家隐居,从此做起剔发留辫的“遗民”。 那个陈圆圆就更不用说了,至于寇白门嫁的这位崇祯朝的抚宁侯,弘光朝的保国公同样不堪,同赵之龙等一众勋臣领着钱谦益他们开城降清,国公不做去当了个三等阿达哈哈番(轻车都尉),最后被囚在北京,家财被满清搜刮一空。 为了救出朱国弼,寇白门也是侠义,为这个早在清军南下时就将她抛弃的负心人筹措了两万两黄金赎身,从此与朱国弼一刀两断,重回青楼不到一年病死,落得个“丛残红粉念君恩,女侠谁知寇白门”的身后名。 前世看到这些姑娘和所嫁之人事迹时,陆四都唏嘘,如今活在这段故事所处的时代,当然是要争取改变些什么。 他真不是曹操,寇白门也好,柳如是也好,李香君也好,对这些奇女子他更多的是敬重。 这些女子的顶级“流量”对于抗清统一战线也是极为重要,如此,陆四又如何会胡来,如那孙武进以为是要做那“绑其夫,逼其妻就范”不耻行为呢。 瞪了眼自以为是的孙武进后,陆四从马上跃下,走到那被当猪一样扛过来浑身满是淤泥的朱国弼面前。 这个朱国弼不但能“诱”来寇白门,继而拉出柳如是、李香君他们,本身也是极具价值的。 因为,南京城中的朱府很有钱。 而且朱家的“集资”能力也是这个时代的顶流,否则寇白门就不会在朱国弼家产被满清搜刮干净后,还能筹出两万两赎身费来。 只是,陆四刚要伸手不计淤泥污垢扶朱国弼起来,这位侯爷却跟受惊般哆嗦了一声:“别,别杀我...别杀我...” 然后身子猛的往后一缩,继而以叫人吃惊的速度蜷了起来,如同蚂蝗似的。 陆四看的惊讶,又见朱国弼脑袋上大包不少,朝孙武进瞥了眼,后者忙将目光转向它处,意思显然是说不关他事。 “侯爷莫要惊慌,陆某乃大顺淮安防御使...” 陆四自报家门,又好生安慰,接连强调几次不会杀朱国弼,这才让变成蚂蝗的朱国弼身子稍稍拉长了些,就那么趴在地上侧脸看着陆四。 陆四也这么看着他,有些不知道如何继续交流下去,他不确定刚才孙武进说寇白门的时候这位侯爷有没有听见,所以索性开门见山道:“侯爷身上可有什么信物?” “啊?” 朱国弼许是脑袋叫打傻了还是怎么回事,“啊”了一声呆呆的望着就是不说话。 “就是家里人能识得的?”陆四耐心解释。 “是要叫我家里出钱赎我么?” 这下朱国弼不呆了,精神头子也是一下来了,要不是浑身疼得很,只怕能跳起来。 陆四点了点头,这样理解也行。 “有,有!” 朱国弼马上在身上摸索起来,却是忘记刚才逃命时不但大宝剑扔了,就连爱妾白门送他的“灵宝”也丢了,这会身上干净溜溜,哪有什么信物。 陆四这边无所谓,有信物更好,没有信物就叫朱国弼自己写封信好了,寇白门不至于连丈夫的字迹都不认得。 地上,朱国弼突然死死盯着孙武进,后者手里正握着他那把灵宝。 “那把匕首,家里识得。” 朱国弼抬手指了指,又迅速缩了回去,显然是被孙武进打怕了。 陆四朝孙武进看了眼,后者无奈只能将匕首上交。 “明天找个人,把这匕首给侯爷府上送去,跟侯爷府上主事的说,若想侯爷回家,就过江来与我面谈。” 陆四抽出匕首,寒光森冷,确是不可多得的宝物。之所以只说主事,而不直说寇白门,是怕朱国弼多想。 “来人,带侯爷去换身干净衣服。” 陆四随口吩咐一声,当下就有旗牌亲兵过来将地上的朱国弼扶起准备带下去。 那朱国弼却是迟疑了一下,然后弱弱的问了陆四一句:“将军从前与我家白门是否相识?...有过旧谊?” 神情胆小,目光却是期盼。 这话朱国弼早就想问了,他可是听得清楚,打他的那个泥贼说的是我把寇白门给你弄来了,而不是说我把朱国弼弄来了。 第一百五十章 督师,您老回吧 从前是否相识,有过旧谊,是侯爷委婉的说法,实则他是想问问陆防御使是不是曾在秦淮河花过银子。粗俗一点,就是陆防御是否嫖过他爱妾。 要是那样的话,陆防御使真对白门有什么旧情不忘,这..这就好说话的很了。 侯爷为人最是洒脱,从不在意什么名声,否则也不会纳青楼出身的白门为妾。 正所谓英雄重英雄,英雄惜英雄,陆防御真要有重温旧梦之心,便叫白门渡江来,弄便是了。 醉卧美人膝,醒插美人...此才是真英雄、大丈夫嘛。 不过瞧陆防御年纪好像不大,这就又觉对不上。 朱国弼暗自寻思他是前年娶的白门,那时白门方17,虽入朱家前早就叫人采了苞,亦接了恩客,但说同这年纪相仿的陆防御有什么佳话,也着实不像。 能做贼人者,岂是有银子的豪爽公子哥? 所以,侯爷于期待之中,又有些忐忑。 万一这陆防御同他抚宁侯并非同道中人,事情就有点棘手了。 陆四也是着难,他没想到朱国弼竟当众问他认不认识他老婆,这叫他怎么回答? 说不认识,你两人怎么分的手他陆四都知道。 说认识,寇白门长啥样他陆四都不知道。 没法回答。 有些事,越是解释越是不清,尤其是这男女之事,想那寇白门从良前是在娼门青楼,虽说不是什么客都接,想入她闺房得先对眼,但毕竟从事的是风尘行业,真要碰上多金主,接与不接也由不得白门自己说了算。 所以,陆四还是保持沉默得好,免得朱国弼乱七八糟胡猜一通,认为自和他爱妾有过一腿。 只不过,他这沉默却让人家朱国弼越发怀疑,同时也越发有了希望。 是咧是咧,这陆防御肯定同白门有过一手,只是年轻面子薄,于众人面前不好承认。 如此便好办了,等白门渡江,须与她好生说说才行。 洒脱的抚宁侯不在意头上是不是有绿帽子的,甚至此时巴不得能有一顶才好。 ........ “陆爷放心,这下都不用您开口,那吊侯爷自个都能把那什么寇白门洗干净送爷床上。” 孙武进不认字,但识人,瞅着吊侯爷那鬼祟眼神,就知道这家伙贪生怕死的很,所以,必须恭喜陆爷。 “你又嚼蛆了,一天到晚说什么麻花子,没正事了是不是!” 陆四实在是气,孙武进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心眼不好,总是以他那颗小人之心度他陆爷的君子之腹,偏偏又戳得人痒痒... 见这家伙脚边上有个铁箱,不由好奇问箱中是什么。 “陆爷,宝贝啊!” 孙武进兴奋的打开宝箱,抓起一把玛瑙翡翠捧在手心,在太阳光底下还真是璀璨。 又激动的把在江边捡宝的事说了。 “难道世间真有杜十娘,艺术来源生活,冯梦龙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 陆四诧异惊奇,却对箱中宝贝毫无兴趣,随手抓了一把叫孙武进分给众旗牌兵,然后让齐宝牵马带他去渡口。 大局已定,是大顺淮安防御使收拾残局的时候了。 ........... 明军败局,板上钉钉。 抚宁侯朱国弼麾下四千余兵马,除数百小袁营余部在郑思华、王大龙带领下往西边突围外,其余大多溃散至渡口与那内守备的标兵,及郑鸿逵的水师因争船自相残杀。 又有近千人或弃械投降,或因畏冰冷江水不敢横渡而从“泥贼”同享富贵。 张天禄部明军登陆点不在瓜洲渡码头,淮军集中人马猛攻渡口倒是放了二张兄弟一马。 眼看着“贼军”已尽涌至渡口,张天禄担心撤退不及叫贼军盯上,竟不顾岸上还有几百部下未来得及上船就逼令水师开船。 陈洪范不仅没有阻止,反赞张天禄有大将之风,行事果断。 郑鸿逵此时正因督师史可法的犟脾气急得嗓子眼在冒烟,哪里还理会得二张兄弟那里,得不到总兵命令又被二张部明军逼迫的郑部各船只得向江中撤去。 内守备标兵游击明水倒还是个有一点血性的将领,眼见诸军大溃,而督师史公却执意瓜洲殉国,情急之下起了凶性,带着数十亲兵止住溃兵人潮,并大呼:“史公在此,史公在此!” 不得不说,史可法的威望确是高,不少明军溃兵听说史公就在渡口,又见自相争船只会白白枉死,当下就有不少明军同那内守备的兵马一起掉头拒敌。 只兵败如山倒,纵有少数明军血性敢战也无力挽回此大败局面。 淮军诸营更是奋勇突进,尤其是那帮在史家荡大战中投降的。这帮人当官军的时候杀贼无能,一遇挫折就立即崩溃,当起贼军来倒是变了人似的,把个官军砍得尸横遍野,凶的不得了。 瓜洲渡口,烟火弥漫,哀号惨叫不绝于耳,以致远处被淮军强迫来观战的那帮扬州老爷们看着都是个个不忍,有士绅请那与淮军关系不错的进士郑元勋前往劝说淮军纳降。 “将军胜局已定,何必多造杀孽?经此一战,南都必不敢再望扬州,扬州士绅亦再不复他念。” 郑元勋到底是进士出身,说话就是有水平。 “那便劝降吧,” 陆四也无意再杀戮下去,便欲传令劝降,岂料前方左大柱子来报,说是渡口竟有一支明军死战不退,他们一时攻不进去。 哪又冒出来支死战不退的明军? 陆四真是见了鬼了,这明军要个个死战不退,哪还有什么大顺、大清的事。 未几,左大柱子又遣人来报,说是渡口处的明军之所以死战不退,是因为什么督师史可法就在那里。 “史公!” 郑元勋脸色当场就变了,异常激动。 陆四朝郑元勋看了眼没说什么,因他知道史可法的声望的确是大,很大。以致他死在扬州后,仍有不少人借他名义聚众抗清,可谓一呼百应,大江南北皆从史阁部。 “你过来,” 陆四马上随手一指,一个投降的朱国弼部明军总旗颤悠悠的被提了过来,害怕得腿软脚软都快站不住时,耳畔传来“贼将”的声音:“你去请史公渡江回去吧。” 第一百五十一章 甲申年第一怪事 这仗,陆四是真不能打了。 谁让史可法也过江了呢。 史可法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了史可法。 淮扬的历史线是变动了,可北京、南都的历史线没变,关外的历史线也没动,而现在已是正月底,离北京沦陷不到三个月,因此只要北京沦陷消息传到,南明依旧会如历史上那样“光荣”成立,然后往中原广发“喜诏”。 如果说其中会有什么变动,可能就是那四位在卫辉急等路振飞派兵去接的藩王吧。 这几位明朝藩王,陆四一定是会想办法将他们送到南都的,不然,按明朝立君的亲疏继承排位,南明的首位皇帝将在隆武帝和永历帝这两位中诞生。最有可能的就是隆武,毕竟这位还在凤阳坐大牢的血性唐王离南京近的很。 出于对隆武帝的敬重,陆四不希望他成为皇帝。同样,他也绝不能让史可法这位弘光第一重臣死在瓜洲。 因为,只有活着的史可法才能让陆四在扬州安心睡觉。 要换了个人,就算是马士英也不好对付。 人凤阳总督指挥黄得功他们可是把张献忠打得跟猪头一样,都不敢在南直晃悠千里奔川去了。 就这本领,史可法他行么? 反正,陆四觉得,换任何一个人来主持南明大局,他在扬州都得如芒在背,吃不香,睡不着。 想要吃好喝好睡好,大江南边还非得史可法才行。 想死,门都没有! 不打了,说不打就不打! 陆四干净利落几道军令一传,正在猛攻瓜洲渡口的淮军各营的攻势一下就收住了。 随后,朱国弼麾下的那员总旗就出现在了决意殉国的督师史可法面前,当他口角不利索的将贼首请史公回渡的意思说出后,史可法的一众幕僚都是目瞪口呆,那个急得嗓子眼冒烟的镇海将军郑鸿逵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郑鸿逵实难相信贼军竟会放史公回江南,但眼前的贼军不再进攻的事实又明明白白的告诉他——这一切是真的! “天赐良机,此时不走怕再无机会。”郑鸿逵偷偷将史公幕僚应廷吉拉到一边,让他们赶紧趁机劝史公走。 应廷吉和朱国材等谋士哪里不知机会难得,当下众人再次恳求史公能够上船南渡。 “此贼人羞辱吾之手段,难道你们看不出吗!” 陆四又弄巧成拙了,若单是淮军停止攻势,史可法为渡口这几千将士着想,再叫幕僚一劝,说不定还真能渡江。 可陆四叫人来“劝走”的行为太过真诚,真诚到史可法无法忍受。 局面变得尴尬起来。 一方收手不战,只盼史公赶紧走人。 一方急于走人,可史公却宁死不走。 双方脱离接触的士卒就这么隔着半里地彼此互望,淮军这边心想都放你们走了,你们怎么还不走? 明军那边则是我们也想走,可史公他老人家不肯走啊! .......... “这史可法闹什么妖蛾子?莫不成真以为咱们杀不得他?”左大柱子等得许久不见明军上船滚蛋,可是不耐烦了。 “史公为人廉洁奉公,与下均劳苦,士不饱不先食,未授衣不先御,心存干济,正直不回,更心系明朝,江南百官所系者只史公一人......我看,史公八成是想取义成仁吧,唉。”曹元曾随史德威在史可法帐下效命,对史可法为人品性最是清楚。 “将军,史可法不战不走,我军就得在这里陪他们耗着,可我军不能在瓜洲耽搁太久!” 铁甲卫统领黄昭提醒陆四,南都还有一路兵马在提督刘肇基的指挥下自浦口向扬州攻来,所以瓜洲这里须速战速决,然后驰援仪真,击破明军这第二路人马。如此,此役方算真正大胜。 “官军已成惊弓之鸟,何以陆兄弟却令不战?我看别管他什么史公不史公的,大伙拿刀把他们砍翻了再说!”草堰孙四也有些想不明白。 陆四怎么说? 他总不能说淮军之强盛,之将来全系史可法一人之身吧,更不能说如此好的对手大伙一定要珍惜吧。 “史可法为何不走?” 陆四也挠头,他知史可法是个固执的人,但人再固执也不能固执到这种程度。 这已经不是固执,而是傻了! 无奈,只得再派人去“劝走”,反正不能把史可法生擒,也不能让他死在这瓜洲渡。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 一日之间,贼人连遣四使来劝! 郑鸿逵目瞪口呆:世间竟有贼厚道至此! 第一次,史可法大怒。 第二次,依旧大怒。 第三次,更是大怒。 第四次,见都不见。 “活见鬼了,我就不信他史可法不走!” 陆四气性也上来了,你史可法犟,老子比你更犟! 于是,让渡口码头挤成一团的明军上下呆若木鸡的事情发生了。 当面数千贼兵竟异口同声齐呼:“大顺淮军恭请史公南渡!” “这...” 谋士朱国材和应廷吉对视一眼,二人再是博学,胸中再有韬略,此番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究竟哪里不对了。 “吾宁死不渡!” 史可法本就面黑,听了这万千贼兵齐呼,怒极之下抽出佩剑一刀砍在码头上用来系马的石墩上,“咣”的一声,佩剑一下就豁了口。 一众幕僚见状均是沉默。 到得晚间,贼兵有了动静,却是数十降兵扛着大袋米粮过来,说是怕史公来得匆忙军中粮食不够,故特意送来米粮好叫史公及明军众弟兄能有口吃的,不致在这江边挨饿受冻。 “不许食贼一粒粮!” 史可法气的胡子都颤了。 应廷吉、叶明水等人私下和郑鸿逵商量,认为贼人送粮来多半是松懈官军,夜间定会偷袭。 于是,渡口明军如临大敌,不敢放松,割来江苇于码头遍点篝火,船上水兵也不敢有半点疏忽,只待贼袭便以炮击。 一夜却是鸟事没有。 第二天,依旧无事。 只是那贼首不知是吃了什么药,就晓得接二连三派人过来问史公南渡否? 第三天,贼首派的人过来不是问史公南渡否了,而是问史公这里缺什么,需要什么。 第四天,依旧如此。 渡口上的明军哪管什么贼粮不贼粮,有的吃赶紧吃,吃完直接倒在地上呼噜睡觉,管他娘的呢,反正人家贼兵也是真心实意放他们走,是他们那位督师不领情。 “这真是甲申年第一怪事啊。” 跟二张兄弟一起逃回镇江的陈洪范听了瓜洲渡那边的奇事,也是惊得下巴都合不上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哥几个,抽两口? 虽说春暖野花开,但那也得日头高照才舒服,阴雨濛濛的还是冷。 正月二十七,江边下雨。 雨不大,却叫缩在瓜洲渡的明军苦不堪言,即便郑鸿逵使人从海船上搬下大批帐篷供明军野营,可那风吹雨淋的又在江边,哪个能受得住。 不战不走的局面已是持续五天,淮军释放的诚意越足,督师史可法宁死不渡的决心就越是足。 真正成了个死结,陆四这边解不开,史可法的幕僚和郑鸿逵他们也解不开。 明、淮双方都可谓是一筹莫展。 上万人去留存亡,尽都系于一人之身! 活见鬼了的陆四只能做最后的努力,他亲自提笔给史可法写去了一封信,信中不再是劝其南渡,而是直接劝降。信末更是恐吓,称史公若再执迷不悟,则大顺王师必将刀剑相加,届时史公欲南渡也不得也! 这是软的不行来硬的了。 可陆四知道这封劝降信根本不会起到效果,因为,对方是史可法。 但他又必须尝试下,实是因为他淮军也没法再在瓜洲跟史可法耗下去了。 两天前,左潘安奉命率一营兵西去增援仪真。四天前,曹元亦领马队西进尾随小袁营余部。 现在陆四手头可用兵马四千余,另有一千多降兵。兵力虽少了些,但对明军仍是处于优势,且作为战胜方的淮军哪怕也受江雨影响,但无论是士气还是斗志都绝非包围圈的明军可比。 可是,不能再拖。 再拖下去,只怕淮军这边对他陆四也要怨声载道了。 这次,史可法一反前几日不见不回态度,竟是写了一封名为《复顺贼陆文宗书》的回信。 信中,史可法以激烈语气痛骂“以陆文宗为首的淮扬造反集团”,要枭陆文宗等逆贼之头,以泄敷天之愤。 莫说投降了,就是谈判的念头都没有。 写完这封回信后,史可法也许意识到他现在的处境很不妙,贼首在劝降不得之后估计就会使兵来攻,于是又写了两封绝笔书。 一书是给其母太夫人的,一封留给幕僚应廷吉。 前书未有激烈言辞,只说儿在淮扬为国平贼,请太夫人勿用担心云云。 后书,更像是遗书及对一生的总结,大致内容是说他史可法一生金戈铁马,誓死报效朝廷,与贼不共戴天...今于瓜洲一不能胜,二不能战,便当于此地殉国以报陛下知遇之恩,更报恩师左公教诲之德。 “可法起家孤寒,用事十余载,陛下从未识吾,然用吾为陪京兵部,今若不竭忠死事,与国休戚,伤哉!” 留下两封绝笔书后,史可法便不复与诸将、幕僚言,一袭蓑衣持宝剑,只要游击叶明水陪立,道:“贼若至,便以长刀加我脖颈,不可使吾落于贼手。” 又道:“吾死后,若有忠义之士,当葬吾于扬州梅花岭上,北望。” 陆四这边收到史可法回信后,知道他的良苦用心是断难被史可法接受了,于是,咬牙便要下令总攻。 没办法,哪怕史可法死在瓜洲,南明换人主持大局,他也不能不打。 这时,那扬州进士郑元勋却给出了个主意,仍是劝降,但不是劝降史可法,而是劝降被困于渡口的明军。 ......... 实际上,淮明两军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对峙,两军阵前更是没有什么壕沟堑壕,就是明军弄了些江边芦苇堆在渡口前方,然后又从船上弄了些木栅、拒木什么的随意部署了下。 雨是凌晨就下的,不大,却一直没停。 “防线”后的明军披了蓑衣三五成群的在风雨中坐着,一个个现在也是说不出的滋味来。 要说被困,江上就有海船可以接他们走。 要说不是被困,被人家困在渡口战不得,走不得,算怎么回事? 几天下来,史公声望再高,明军上下也难免怨声载道,就连军官们也私下抱怨督师史公过于迂腐,拿将士性命不当一回事。更有言辞激烈的说史公不过是为他一己之名声,根本不在意官兵死活。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这也是还有吃喝,要是连吃喝都断了,鬼知道这帮明军中会不会有人冒出将史公绑了“献贼”的想法。 尽管有蓑衣,可那细雨还是可着劲往脖子里窜,各处明军都是苦不堪言,彼此团在那说的最多的就是抱怨。 “行了,都少说几句吧,没见史公也在风雨中坐着吗?”把总曹彦虎制止了部下们发牢骚,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叹了一声。 听了这话,众人也是沉默。 如果不是那位督师和大家一样也是只披蓑衣,不上海船,在这风雨中挨冻,怕人心早就散了。 突然,一个年轻的明军将手中的火铳提了起来,拿出火折子就开始吹。 旁边人看了,不由骂道:“日嫩猴子,傻了巴鸡的,你拿铳干啥?这铳能打着?” “贼人过来了!” 年轻人指着对面过来的几个身影喊了一声,仔细一瞧他那火铳药室里早浸了雨水,哪里还能打着。 “过来就过来,碍你事了?还不把铳给我放下!” 曹彦虎撑起往芦苇堆外瞧了眼,果然有几个贼兵正在向他们所在摸来,但是对方手中并没有拿兵器。 其他人也站了起来,但谁也没拿武器,只是好奇的看着那几个过来的贼兵。 一个年纪大些的兵还敲了那个傻不拉几握着火铳的年轻人,骂了句:“你要是敢把铳放出来,我一刀劈了你!” 年轻的兵叫同伴这么一说,吓得把手中根本打不着的火铳往地上一扔。 过来的几个贼兵看到探出脑袋朝他们张望的明军,为首的挥了挥手,也不说话直接带人奔了过来,然后翻过芦苇堆,丝毫不怕这些官兵会动手。 “哥几个,抽烟不?” 为首的贼兵年纪不小,一边拍头上的雨水,一边从怀中摸出烟叶袋子。 “能整两口。” 曹彦虎接过烟叶袋子捏了点往自己烟管装了些,随手跟人要了火折子点上抽了起来。 其他人有抽烟的也都过来捏了,嘴里还说着谢了,就这么,过来的贼兵和官兵竟都蹲在那抽起烟来。 第一百五十三章 老弟就不想回家看看? 烟叶这玩意打万历年间传入明朝后就颇受百姓喜欢,“吧嗒”一口,都说快活似神仙,于这阴冷雨天抽上一口,更是叫人无比惬意。 听说北方闹的凶的闯贼李自成就最好抽烟,哪怕叫官兵撵得老婆都扔了,那随身大烟袋却是怎么也不能丢的。 淮军有将士抽烟,明军这边更有。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军中习惯整两口,一番吞云吐雾,大家就算是相识了的,往后在哪再撞见,不喊一声老哥整两口,那就忒不是人了。 烟雾中,十来个“官贼”团在芦苇堆后你一口,我一口的,场面瞧着奇怪,却也和谐。 “呼!” 曹彦虎将烟管在芦苇堆上敲了敲,看着对面还在“吧嗒”的“贼人”,犹豫了下问道:“老哥过来有事?” “没啥事,就是过来问问你们什么时候走?” 山东人贾大“嘿嘿”一声,“你们呐自个在这受罪,害得俺们也跟着受罪,都不知跟谁诉这苦去。” 曹彦虎叫贾大这话说的笑了起来:“瞧老哥这话说的,俺们也不想啊,这不俺们督师不肯走嘛,要俺说了算,早他姥姥的过江了。” 贾大“咦”了一声:“怎?老乡?” “嗯哪,济南府齐河的,听老哥口音熟的很,莫不成也山东的?”曹彦虎身子往前倾了倾。 “齐河的啊?不远,俺济阳的。” 贾大放下烟管同样敲了敲里面的烟灰,略有些伤感道:“崇祯十二年叫左良玉拉的夫子,一晃五年喽,听说去年鞑子祸祸了山东,也不知俺家什么个情况。” 这话同样叫曹彦虎也有些伤心,他倒不是叫拉的夫子,而是济南卫所出身,这些年跟着上面东征西讨的来了南都,在那内守备衙门当差。 一晃也有五六年,家里什么情况同样也不知道。 去年听说鞑子打进山东,倒是派人回家看看,准备实在不行把家里人接出来,可半道派去的人就回来了,说北边要么是流贼,要么是鞑子,没个太平地,根本去不了。 这就是实在没办法了。 “但愿没事吧,真是有事,唉,就这命呗。”曹彦虎叹了一声。 “这鬼世道不叫人安生啊。” 贾大也摇了摇头,不说这伤心的事,转而问道:“你们真就这样耗下去了?” “不这样能怎么办?”曹彦虎苦笑一声。 “不成,这样真不成,你们受得了,俺们还受不得咧,” 贾大说话间伸手跟后面的人要了个布袋,然后解开袋口“哗拉”往地上倒了一堆东西。 曹彦虎等人定睛一看:我的个乖乖,都是一枚枚大银锭。 “老哥,这是什么意思?” 曹彦虎有些发怔,边上手下们一个个则是眼睛发亮。 “不要说老哥不关照你们,看清楚点,这可是漕银,足锭足两。”贾大说话间拿了枚粘了烂泥的银锭扔给曹彦虎。 银锭肯定没假,只是对方什么意思? 难道是? 曹彦虎隐隐知道对方什么意思,心里顿时踌躇起来。 贾大这边朝曹彦虎的几个手下“嘿”了声:“哥几个自己拿吧,一人一锭,管够。” 众明军听了这话,仅是迟疑一个呼吸,就呼拉上前各拿了一枚银锭在手,上面的泥水在衣服上一擦就往兜里揣去。 “老哥的意思我懂,只是俺们那督师史公不是寻常的官,俺们实在是不忍心啊,” 曹彦虎正说着,贾大却朝他一摆手,“老弟想多了,给你们银子不是叫你们去抓那个史公,就是看弟兄们也不容易,说白了都不是什么有深仇大恨的冤家,非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所以嘛,弟兄们就落个好,拿了银子换个地当兵吃饷如何?” “这个...” 曹彦虎有些动心,可还是迟疑不决,毕竟他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混上把总,还是当的朝廷官军,这投了过去就算还当把总,可总是从了贼,名声不好。 贾大能过来“拉人”肯定精明,一眼就看出对面这明军把总存的什么心思,当下就道:“明白人不说糊涂话,这大明眼下什么个局面,老弟好歹也是个官肯定比俺清楚。说句难听点的,你们瞧俺们是贼军,俺们瞧你们同样也是贼军呢...有件事你们恐怕不知道吧?” 曹彦虎忙问:“什么事?” “俺们大顺永昌皇帝已经登基,明朝这边兔子尾巴长不了了,这会你们要过来算从龙,还能有口汤水,再往后去去,老弟觉着还能落点什么?” 李自成称帝了? 曹彦虎愣在那里,这事他还真不知道,心下也是震惊,没想那李闯真的做了天子。 “也不瞒你们,再过一个时辰,俺们将军就要下令总攻了,到那时候,俺就是认你这老乡,也得手底下过真招了。老弟,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你自个得想清楚。” 贾大颇通人心的就此不语。 “这...” 曹彦虎抬头看了看贾大,又看了看一帮部下,虽说都不吭声,可那眼神明明白白的在告诉他,弟兄们只想落个好。 贾大忽的又问:“对了,老弟现在手下有多少人?” “还有七八十人吧。”曹彦虎倒是如实说了。 “那就更好了,俺们将军说了,自个过去的拿一锭,但要是带人过去的,带多少人就拿多少锭。嘿,老弟这七八十人就是小三百两了,这钱,哪挣去?” 贾大说完又朝曹彦虎那帮手下说了句:“你们想挣这钱也容易,只要你们能拉人过去就行。放心,一钱银子都少不了你们的!” 还有这好事? 自个过去有钱拿,拉人过去更有钱拿,一众明军心里都热乎开了,哪个没有相熟的老乡,又哪个没有过命交情的朋友? “老弟,俺话都说这份上了,你可得想清楚啊,真想不明白,那老哥我也是没办法了。” 顿了顿,贾大又补了句,“你就不想回家看看?” “我...” 曹彦虎知道自个要再不识趣,手下们怕就要不认他这把总了,赶紧道:“既然老哥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兄弟我再说其它的也没意思,不过,你们可得保证史公不能出事。” “这样跟你说吧,我们淮军对史公也是十分敬重的,否则就不是叫你们过去,而是叫你们直接反水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永昌皇帝诏 “史公,江上风大,还请史公能至舟上暂避。” 应廷吉已是第三次恳求幕主暂避风浪,然而尽管江上风越来越大,一身蓑衣的幕主史可法却丝毫没有上船躲避风雨的念头。 “纵使督师决意殉国于此,也请督师为这渡口数千将士计,强撑精神,而不是自觉瞆瞆...” 谋士朱国材既感幕主赤诚殉国之心,又恨幕主事到临头无一所为,只一心寻死,情急之下竟是说了重话,幸被应廷吉及时眼神制止,后面的话才没有说出。 “留都百官皆安守故常,不达时务,唯督师奔走抚辑,今日之战虽败,我军却犹存实力,督师岂可轻弃。” 应廷吉心中暗叹,自家这位幕主节秉清刚,不知是他们这帮幕僚的幸呢,还是悲。 叶明水持伞在边,默默看着。 史可法依旧负手远眺大江,就在应廷吉、朱国材等幕僚以为幕主又如先前那般不愿与他们多说一言时,史可法却长叹一声,回首看向众人,道:“五日了,南都可有一兵一卒至?诚如喜臣所言,这南都无有时务之人啊。” 众人皆是黯然,不说那不听调令擅自逃回的张天禄、张天喜兄弟,就这时隔五日对岸无有一船兵来,无一员官来,都叫人绝望。 南都百官,同那与国休戚勋臣,真正是无一人! “喜臣,邻翼,我大明天祚怕真不长矣,” 史可法缓缓转过身子,视线在一众幕僚官员脸上一一扫过,最后了无生机的摇头长叹:“吾虽有忠贞,又岂能回天?” 言罢,坚毅复现。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今吾一不能定淮扬,平贼乱;二不能调镇将,明法纪;三不能肃吏治,实时务。吾只愿以吾之死,唤醒那南都麻木众人,社稷一旦覆亡,他们岂能再醉生梦死,过那追欢逐乐,寻花问柳,燕巢幕上的日子!” 史可法真是死志已决,距贼首送信恐吓已过大半时辰,料想贼兵必将发起进攻,趁风雨之中官兵火铳无法使用毕其功于一役。 故他于这人世间,不长了。 但愿刚才这番话能入南都,叫那帮麻木之人清醒才好! 众幕僚连同那郑鸿逵、叶明水诸将都是不言,史公心意已决他们无法规劝,又知贼人即将来攻,心底算盘自各有拨弄。只现在尚能坚持,不过是为送史公最后一程而矣。 然而就在史可法屏气静待贼兵大举来攻,好做最后了断之时,远处却忽的骚乱起来,继而就见无数官兵朝贼人那边奔去。 “是何部如此悍勇?” 史可法愕然:莫不是官军血勇之士主动攻击? 郑鸿逵等人也是吃惊,因并无军令出击,何以众兵皆东去的。有不少人所想与史公一般,真以为是士兵不甘困顿,奋勇一击,不禁精神为之一振。 然而再瞧那东去诸兵,并无喊杀喝号,反倒看着欢天喜地,手舞足蹈,更远远有那呼朋唤友之声,再细听,竟有“拿银去,拿银去”,“寻富贵,寻富贵”的呼叫。 这? 游击叶明水第一个变色,显是想到什么,未几就有中官面色惊慌前来急报,说道贼人诱降,官兵尽皆投贼去了。 “朝廷之兵,竟不堪至如此么!” 史可法痛苦之下便欲抽剑斩石泄怒,然其佩剑早已豁口不用。 ....... 一传十,十传百,四千余明军争相前来投奔,此情此景让于风雨中同样屹立的陆四也是无言,发出同那史公可法一般的心叹声:“这朝廷之兵,真不堪至此么?” 淮军信守承诺,来投明军皆赏银一锭,有军官率部而来,又或拉人前来者,皆照给赏银。 所耗不过黄白之物,却得兵卒四千有余,实是划算。 再看那渡口已是空无一人,只海舟之下码头之上寥寥百来人。 “陆兄弟,我看这明朝真的不行了,咱们还是老实做大顺的官军吧,真要向你说的那个什么史公投降话,我还不如带兄弟回乡种地去。” 草堰孙四的这番话让陆四心中为之一动,再看其余众人,无一不是觉得孙四言之有理的样子。 “就这帮废物也值得我们效忠?也就是没船,若要有船,我淮军连他南都也一块打了!” 大团孙三“呸”了一口,“呸”的既是那几千为了银子一轰而来投降的官兵,也“呸”的是那码头上无能的明军统帅。 如果说从前明朝监河军、高邮卫及那扬州史德威部、甘肃李棲凤部、四川胡尚友部不过让淮军初步建立了对战明军的信心,那瓜洲渡之战则让淮军上下生出了对明军的彻底轻视之意。 这个轻视不是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轻视,而是我真的比你能打,真的比你强的自豪之心。 这个心态的建立对淮军的强大将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但同时也打乱了陆四的计划。 正如孙武进当初对众人解释为何要向大顺归顺的原因,陆四是想借势,借大顺的势在明朝那里让淮军卖出大价钱来,从而可以在即将到来的抗清斗争中减少来自淮军后方的压力。 可现在,明军不堪表现已然让这个势达到了最高点——卖无可卖。 谁也不愿意向远不如自己的人低头。 这不是尊严问题,而是真正的生存问题。 除了陆四自己,淮军内部显然已经没有几个人再愿意跟南都什么史公谈招安了。 这会,只怕诸将都已经蠢蠢欲动要将那个史公也逮了。 陆四不知道前世中李定国、孙可望、李过、李来亨他们在面临这个问题时,经历了什么样的心理斗争。 但他知道,淮军的这个“势”绝不能消退。 “回扬州,同我去接大顺永昌皇帝的旨!”陆四掉转马头,示意齐宝牵缰。 孙武进一愣,脱口道:“陆爷,那史可法?” “由他去吧。” 陆四扭头朝码头上看去最后一眼,他不会杀史可法,哪怕史可法坐在那里等他去杀。 史册流芳,虽未灭奴犹可法; 洪恩浩荡,未能报国反成仇。 陆四会杀很多人,杀人时也从不会多考虑,但有的人,他是不能杀的。 史可法算一个。 已成“光杆司令”的史可法是继续在这瓜洲渡要做明朝的殉国忠臣,还是做其它选择,陆四都无兴趣了。 他现在要去接大顺永昌皇帝的旨,正式做大顺的官。 第一百五十五章 永昌皇帝,大气! 前来淮扬宣读大顺永昌皇帝诏的是去年在襄阳出任荆州都尉,现为大顺南直隶直指使的刘暴。 此前,刘暴不过是荆州的一个举子,张献忠军流窜湖广时于家乡募勇抗贼,被明朝授予知县一职。李自成军攻占荆襄后,刘暴无力抗顺只得投降,先为荆州都尉,后随李自成至西安为直指使。 “直指使”是天佑殿大学士牛金星制定的大顺官制,相当于明朝的十三道御史。 宣旨这种事肯定不需要御史来办,只是大顺初创,虽定六政府,但除中央政府外,其余机构要么官员未能到任,要么机构权属不清,而李自成又不喜内监代表他这永昌天子,所以特意委派刘暴前来淮扬宣旨。除宣旨外,刘暴同时也改任淮扬通会,“通会”一职类似明朝的布政使。 此是牛金星的意思,这位大学士认为淮扬既下便要设官治理,永昌皇帝既授陆文宗为淮扬节度使,那么淮扬之地设省便是理所当然之事,并且所任通会、防御使、府尹、州牧等皆要由中央政府来定,不然全由陆文宗自行授官成何体统。 牛金星又意以原明朝淮安、扬州即徐州三府所辖部分州县并凤阳泗州地区为大顺淮扬省,省府设淮安,节度使衙门和通会衙门也都设于这漕运重地。将来有可能的话还要跟明朝一样,也在淮安设大顺的漕运机构。 对此,李自成都是一一采纳认可的,不过因为东征之事是当前大顺新政权的头等大事,军政注意力都在东征上,所以有关淮扬设省便只能暂时搁浅,待夺取北京之后再定。 刘暴能从直指使改任淮扬通会,不仅是因为他和牛金星都是明朝举人出身缘故,更因为此人颇会做人,私下送了五千两给牛金星的儿子牛佺。 除带了永昌皇帝给淮扬陆文诏的节度使册诏外,刘暴还携带了数道招降敕书,分别是给明朝将领黄得功、刘肇基、刘伊盛、徐大绥的。 四人名单是军师宋献策所拟,宋认为江淮一带明军能战者只此四人,若这四人能够举师归降,再有淮扬为大顺所有,则大顺将来挥师南下便如若无人之境,宇内定可一统。 刘暴是正月初三从西安启程的,先是到达河南怀庆,到后才知道河南节度使吕弼周和怀庆总兵董学礼已经提兵南下,于是立即渡过黄河在徐州见到了吕弼周和董学礼等人。 “这真是永昌第一人啊,第二人都不得这等泼天富贵啊。” 听刘暴说永昌皇帝竟授陆文宗为淮扬节度使,吕弼周是既惊又酸,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董学礼不明其意,问什么永昌第一人。 “若将军也于永昌元年正旦陛下登基之日进呈喜报,这第一人的富贵就是将军你的了。” 羡慕归羡慕,正事还是要办,因淮安附近有多股明军活动,刘暴一行数十人难以穿过明军控制区到达淮安城宣旨,所以吕弼周便让董学礼遣一将带兵护送刘暴南下。 董学礼部已改顺制,遂派了军中掌旅官骂大安率2000兵护送刘暴南下。掌旅官大致相当于明朝这边的游击,骂大安早年就是董学礼的亲兵,后在开封之战后随董一起降顺,有个小名叫“骂狗子”,为人颇是凶悍,曾有连杀26名流贼的战绩。 去往淮安城的运河被明军金声桓部控制,沿运河南下肯定不行,所以刘暴一行走的是海州至安东的路线。 途中,遭到海州刘泽清部一股明军袭击,但刘部不敌骂大安退走,尔后一路向安东方向急进都未出事。 过沐阳后,刘暴一行又遭明军何鸣骏部袭击,骂大安指挥部下击走何鸣骏。次日,在安东境内遭到一支明军骑兵攻打,该部明军骑兵很是凶悍,骂大安部损失惨重,危急关头得一支义军解救,首领自称赵忠义,原先也是明军一员。 得知刘暴竟是大顺朝派来淮扬招抚义师的,赵忠义等人因无法进淮安城,又被明军围剿无处立足便随他们一起南下。 过得安东到了盐城境内后,立时又有一支义师将他们围了起来,双方正要开打之时,赵忠义前往对方处问询,方才弄清原来这支义师就是大顺永昌皇帝要招抚的淮军。 夏大军和蒋魁、陆文亮、徐和尚他们听说刘暴竟是大顺皇帝派来的使者,急忙让徐和尚带人交刘暴一行送往扬州。 为何不去淮安反去扬州? 刘暴心中困惑,徐和尚忙将淮军分兵攻打扬州一事说出,又道淮安那里已被明军重兵围困,这会就是想去也不行了。 途中徐和尚又将淮军最近动向大致说了下,并很精明的只字不提淮安城中大家共举的首领余淮书,只说淮军是陆文宗一手创建,并在他的带领下先后攻取淮安和扬州两座重镇。 淮安被明军围困这事,在徐州时刘暴已从吕弼周等人口中得知,故而并不惊讶,如果淮安这座运河重镇被占,明军毫无动作反叫人奇怪。 他现在一门心思想到扬州宣指后,督促那位淮扬节度使马上率部北上,同徐州南下的顺军合力击溃围困淮安的明军,如此,淮扬局面便真的全盘皆活,他这淮扬通会也才能有开衙之地。 刘暴一行到达扬州的时候是正月二十五,也就是前天。 苦恼史可法不肯走,自家又不能杀之的陆四在接到扬州通传后,并未向军中通报。 而且他也不知道李自成竟然那么豪爽给封了个节度使,因此照着刘暴指点摆了香案,跪地听了旨意后,当时就有些懵,惊喜之中脑海有个声音不断在喊:“永昌皇帝,大气!” “陆兄弟,这节度使是个多大的官?几品?” 徐和尚也困惑,不是懵,而是不懂这个淮扬节度使是个啥子官。 “嗯,” 陆四想了想,“差不多就是二品的巡抚吧。” “阿弥陀佛!” 徐和尚庄严肃目,双手和什,深深给陆四拜了一拜:“朦胧院俗家弟子徐有福见过中丞!” 第一百五十六章 都督陆文宗 永昌皇帝的兔子尾巴虽说也不长了,但是永昌皇帝的留下的东西还是能让陆四消化一两年的,或者说大顺节度使这面大旗能让陆四的筹码多一些出来。 毕竟,李自成死后,降清的顺军和联明抗清的顺军数量大体相当。 而能打的都在抗清这边。 比如,忠贞营。 在淮安决意向李自成“投效”那刻,陆四就已经为将来的抗清局面埋伏笔了。 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在阶段性前提下如何发展,陆四自认还是受过义务教育,学过思想政治,略懂那么一点的。 所以,他选择“投顺”。 南明? 要不是满清这个对手太过强大,陆四势必要弄船渡江来个“攘外必先安内”。 明政权,在崇祯朝就已经彻底失去人心,没有任何指望,否则也不致于闹出明军在自家地盘还要冒充顺军的荒唐戏来。 明朝重拾人心,还是在多尔衮下令剔发易服,汉族士绅包括那些降清军阀发现不是亡国,而是亡天下之后,在此之前,明朝不过是争相唾弃的存在而矣。 事实虽让人难以接受,但在甲申年便是如此。 从利益角度出发,“投顺”可以让淮军的利益最大化,至少能让抗清的顺军晓得在淮扬有他们的“同伙”在,要是实在没地去,陆四是敞开怀抱欢迎他们到来的。 顺军是败了,但亦有许多重创清军的精锐在。 起码,不能让忠贞营这十几万劲旅,这支远超大西军的抗清重兵集团叫南明那帮王八羔子活生生坑死、累死、拖死,在抗清斗争中毫无作为。 当然,如果李自成能够在北方顶得长一些,对陆四这位大顺淮扬节度使,对淮军,也是非常有利的。 一片石同随后的陕西主战场,陆四伸不了手,家门口的河南分战场,他却是能插一脚的。 几个月后顺军将在河南发起局部战略反攻——“怀庆之役”。 这场战役对淮军是至关重要的,因为正是这场战役让已经南下的多铎不得不掉头回去,从而将南下的时间拖了一年。 这一年,对陆四,那是比金子都宝贵。 那么,这个永昌皇帝的臣子,陆四必然要当,而且要高兴的当。 谁让李自成遗产丰厚呢。 .......... 陆四兄弟成了大顺朝节度使的消息也令淮军上下兴高采烈,不过大家对节度使这个官名实在是太过陌生,所以还是习惯性的以巡抚这个明朝旧称来代替这个节度使。 一人得道,必然要鸡犬升天。 大顺虽然不长了,可只有陆四知道,其他人不知道。所以他当了大顺的高官,跟着他一块提着脑袋造反的自然要有说法。 要不光你陆文宗当了大顺高官,其他人还是泥腿子挂个什么淮军自己的官号,肯定说不过去。 陆四必然也要就此事问询代表李自成前来的刘暴,待知道对方除了宣旨外也是淮扬通会时,陆四心里不由紧了下,本能的想到这是李自成给自己身边扎钉子。 不过,刘暴显然并非陆四以为的那种“狐假虎威”之人,而是十分务实,不待陆四开口首先向他恭喜击败了江南明军,尔后表示陆四需草拟一份淮扬有功将士名单呈递中央政府,论功叙职。 “现陛下亲领大军东征,都督这边恐要等上一段,我看诸事可权宜行事。” 刘暴所说的权宜行事竟是让陆四先自行授官,如此一能凝聚激励人心士气,二是能在淮扬地区迅速建立大顺的基层政权,为淮扬一省的政治打下夯实基础。 名义上已经是淮扬通会刘暴肯定要以正式官职称呼眼前这位年轻的节度使。 当初牛金星定官节度使时曾建议以旧唐“会府”别称作为节度使官称,大将刘宗敏他们说不若叫元帅,李自成却嫌会府太文,元帅太大,便就叫称都督,这样听起来气派易懂。 都督肯定要比中丞威风,前者更能显示出节度使对所辖地区的军政领导权。中丞这个虽实际也是文武节制,但过于文官化。 刘暴如此通情达理,陆四自是求之不得,他刚刚做人家大顺的官,大顺这会又如日中天,肯定不能和人中央代表闹出矛盾来。 然而,二人在府县官员任命上还是出现了分歧。 刘暴毕竟是明朝举人出身,虽曾募义抗击张献忠,又做过大顺的荆州都尉,但骨子里还有文治理念,即文武分治。 故而,刘暴认为军中诸事诸官都可由陆四部下有功之人出任,但主政地方官员还是要尽量任命降官及地方有功名人士。 比如那位明扬州知府谭文道,刘暴就建议授他为扬州府尹,大顺在扬州府一级的官吏任命上也尽量留用前明官员。 陆四这边肯定是不愿意“旧明”官僚集团重新把持淮扬地方政权,那样的话杀的屁官,造的屁反,接下来要推行的军民一体等诸多明显会触及士绅及富商利益的政策又如何推进下去。 说一千道一万,再好的政策必须由人去执行,去落实。如果执行落实的人首先就是这个政策的对立面,那有吊用? 因此,两人意见不可避免的发生了冲突,只不过二人对当下淮扬局面都有清楚认知,所以这个冲突仅局限在人事上,而没有演变为对彼此的不满。 也就是所谓的就事论事。 这一点,也是陆四十分欣赏刘暴所在。 最后,双方不约而同的都做出了“妥协”。 刘暴同意由陆四推举府州县主官人选,陆四则同意选用前旧官绅有能者居官。 扬州府尹人选由陆四提名的前明进士郑元勋出任,而刘暴看好的谭文道则出任淮扬通会司左参政,协助刘暴构架淮扬民政事务。 因为淮安正在被明军包围,刘暴的淮扬通会司只能暂设在扬州。 其余淮军已经控制的州县官员中,原高邮知州何川留任大顺高邮州牧,原明淮安山阳知县鲁吉英出任江都县令,原高邮通判赵文出任宝应县令,原明扬州同知蒋文义出任仪真县令,原明泰州知州郭绪文留任泰州牧,原明清江司主事宋庆出任盐城县令。 又因兴化尚在坚守,泰州所辖如皋未附,淮军尚未攻占通州,所以这些未附州县主官暂且不议。 陆四又举程霖为淮安防御使,夏大军为扬州防御使,谢金生为通州防御使,沈大富为盐城都尉、陆广远为宝应都尉,蒋魁为高邮都尉,孙武进为扬州都尉,左潘安为仪真都尉,宋五为江都都尉,徐和尚为兴化都尉...... 这些武职都是挂名,并不实际出任。 陆四原以为刘暴还会让淮军执行顺军制,但刘暴却没有提,反而说了一件事,就是他想去淮安劝降黄得功。 第一百五十七章 宁死不降顺 这到底是人心所向,还是追随李自成的大顺官员们由于形势的大好,从而有了坚定的“革命”信念,不计个人生死,一心为国了? 又或者说这位刘通会是眼见明朝败亡已成定局,遂想“投机”一把,妄图以一人之力为大顺平定江淮,从而搏个恩荫子孙,与国休戚? 陆四不知道,因为他真的不太了解刘暴这个人,但可以肯定的是刘暴如果真去劝降黄得功,那么他就将成为永昌元年为大顺“光荣”的第一位地方重臣。 历史告诉陆四,“黄闯子”黄得功是明朝的忠臣,为明朝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哪怕四镇实质降了三镇,哪怕他部下的将领们也大多降清,他仍是执意战斗到最后。 所以,刘通会你劝哪门子降? 文有史可法,武有黄得功啊。 出于大家刚刚相识,而且目前刘暴这人各方面表现都不错,将来自己也需要有那么几个正宗大顺官员为他和顺军余部联络,陆四当然要劝阻刘暴的送死行为。 首先,他从黄得功的出身给刘暴分析了下,正告刘暴黄得功乃是深得崇祯信任的京营将领,并且在江淮战场屡屡建功,将和永昌皇帝并列的大西王给撵到了四川,这么一员悍将,麾下又有几千精锐骑兵,岂能有“惧贼”之心? 另外,尽管北方永昌皇帝正在率大军东征,声势浩荡,沿途府县无一不望风而降,但在江淮这一带,明军势力仍是优于顺军,所以,黄得功一无“惧贼”之意,二有兵力优势,怎么可能叫刘暴几句话就给劝降了呢。 “都督说的是有道理,但此事乃是军师再三交待之事,我不敢有负军师重望。” 刘暴听不进陆四的劝说,除了招降黄、徐、二刘确是大顺军师宋献策给其的任务,在这位新任淮扬通会自己看来,大顺定鼎取代明朝已是定局,所以明军那帮将领一定会给自己谋后路,哪怕不愿降也不可能杀害他这个代表永昌皇帝的招降使。 如此,并无性命之危,为何不试上一试? 黄得功若降,天大功劳。 不降,也没什么损失。 刘暴又颇有信心道:“都督虽年轻,所部将士却是精锐,再有我大顺河南吕都督、董将军南下助战,那明军又岂能真的不畏?” 来扬州的路上徐和尚这个佛门俗家弟子诳语说得有点多,把淮军实力吹嘘得过份,导致刘暴对淮军的真实战斗力也高估了起来。 到了扬州又知陆都督亲自率军在瓜洲击败明南都兵部尚书史可法所率大军,这就更加让刘暴对淮军产生了不切现实的乐观,认为只要陆都督亲率大军北上,再有徐州南下顺军配合,围攻淮安的明军定然会不敌溃逃。 那样一来,趁势劝降黄得功等人就更加没有问题了。 “通会有所不知,淮安那边情势已经危急...” 陆四意识到刘暴太过乐观,准备给他泼点冷水,他可不能让自己身边有一个盲动主义者存在。 不想刘暴却得出另一个结论,淮安城内的淮军以一部之力就能牵制那么多明军,不正表明明军有多么不堪么。 “......” 陆四无言以对,因为刘通会说的也有道理。 从淮安被围算起来已经半个月了,明军却始终未能破城,余淮书甚至还能派人出城向自己求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围城的明军是有些没吊用。这要是他陆四指挥围城,管保叫他淮安城中连个鸟都飞不出来。 “若通会真要劝降,我看还得做两手准备。” 陆四想了想,提出刘暴去劝降黄得功可以,但得等他这边收拾了南都明军另一路人马,挟大胜之威北援淮安时再着手。 刘暴想了想,觉得这样更安全些,也更有利对黄得功等人的劝降,当下也没有固执己见欣然同意。 陆四松了口气,他真怕这位“高官”脑子一热就去淮安给黄得功送人头。 刘暴随后问起瓜洲之战的详情以及史可法的情况,陆四吱唔过去,不愿让刘暴知道自己放史可法一马。 “史可法若能降我大顺,其一人便能顶百个黄得功啊。” 刘暴很是感慨,又可惜陆四没能生擒此人,否则莫说三顾茅庐了,就是百顾,千顾也要说动这位天下人敬仰的史公归降。 陆四没吭声,瓜洲那边史可法走没走,他连派人去看看的兴趣都没有。反正就算这位督师没走,郑鸿逵的水兵也不可能有胆量上岸。现在他的当务之急是消化瓜洲之战的战果,稍作整顿便得驰援仪真。 程霖所部在拿下泰州后已向通州出发,原本3000的人马一路收降扩充变成了七八千人,虽然大多是乌合之众,可沿途行军也是浩浩荡荡,地方大小士绅除了几个头铁聚众袭击淮军落个首级悬众外,大多乖乖的应程霖要求为淮军提供粮草。 陆四估计顶多有三五天,程霖部就能彻底拿下通州,因为通州一带没有明朝驻军,只在狼山有个备倭的水营。 没想到次日程霖就传来好消息,说通州已下,狼山水营明军不敢与淮军对敌乘船逃到了江对岸。 准确来说,通州是“和平解放”。 为通州和平事业做出贡献的,正是那个陆四随便他跑不跑的四川达州副将胡尚友。 胡尚友没跑,可能在离开仪真城后他有过打马逃往淮西的念头,但这个念头却没有扎根而是一闪而过。 天大地大,除了淮军这里,真就没有胡尚友的容身之地。 本就是被人从淮西赶出来的胡副将怎么回去? 孤家寡人的副将在思来想去后,决定留在淮军效力,所以他马不停蹄的往通州而去。 结果,还真把提心吊胆观望的难兄、甘肃总兵李棲凤给说降了,在淮军程霖部还没有抵达通州城下时,李棲凤同监军高歧凤带着所部残兵就逼迫城中大小官绅“易帜”了。 随后李、高二人由胡尚友陪同前来扬州拜见大顺淮扬节度使陆文宗都督。 只这会陆四不在扬州,而是领军去了仪真。 仪真城外,被淮军马队吊得只剩“一口气”的小袁营余部举目四望,上下皆是做好了身葬之地的心理准备。 他们,真是宁死不肯降顺的。 第一百五十八章 请诸位共杀鞑 宁死不降顺,是小袁营余部这些人的信念,陆四对此是尊重的,但他又必须收服这帮人。 不仅是因为这帮人能打,更重要的是这帮人是淮军目前遇到的,唯一和清军交过手并且战胜了他们的兵马。 打不打得过,不重要,重要的是敢打。 诚如史家荡之战陆四所言那般:“谁敢与我横刀!” 小袁营敢和清军横刀,敢于在强大敌人面前亮剑,并且大胜之,这股心气,是即将迎来抗清斗争的淮军所迫切需要的。 如此,陆四又岂能放走他们。 问题是这帮小袁营余部和那位督师史可法一样,也很固执。固执到一路被曹元马队吊得是吃不上饭,睡不上觉,走路都要合眼皮,却偏偏还死撑着,咬着牙就是不肯降。 解铃还需系铃人,陆四不可能把李自成拉过来向小袁营这帮人首歉,但他手里却有个可以说服小袁营的人。 此人就是孙二郎那货说的“吊侯爷”朱国弼。 朱国弼这几天在扬州过得还是蛮滋润的,因他跟他那位会“集资”的小妾具有重大经济价值,所以被俘虏之后享受的是贵宾待遇,不仅吃喝方面供给甚好,甚至陆四还体贴的给他安排了两个扬州青楼姑娘。 这就叫亲手抓住朱国弼的孙武进眼红又不解了,酸溜溜的说道:“都督如此对待这吊侯爷,下面可是有人说怪话了。” “什么怪话?我看就是你有怪话!” 陆四白了孙武进一眼,这家伙自个有意见不敢说,倒是晓得拿“下面人”给自己扯虎皮,真当他陆都督是二十岁的雏? “是真的,都督,卑职哪敢骗你啊,就下面都在议论呢,说咱们都是大顺的官军了,可都督你还把个明朝的侯爷当宝一样好吃好喝供着,是不是哪天咱们大顺军不做了又要去做狗日的明军咧...”孙武进这话倒不是他自己瞎编,事实上确是有不少人议论这事。 “你们懂什么?” 陆四将手里的《三国演义》放在桌上,“我供着朱国弼,是因为他能给咱们淮军换来大笔财富,你们能吗?” 孙武进没吭声,陆爷派人去南京要朱家过来赎人这事是他一手操办的,能不知? 只是,即便这吊侯爷挺值钱,能从他府上敲来大笔财富,也没必要当宝一样供着吧。 “不要羡慕人家,各人有各人的命,你如果有本事替我把南京城的聚宝门开了,我也把你当祖宗供着,就是把扬州城所有青楼包下来让你玩个够,我也愿意。” 陆四起身拍了拍孙武进的肩膀,事情真不是你想象的那般啊,这个吊侯爷除了具有重大经济价值外,还具有重大战略价值。 只是,这些就不便和孙武进说了。 南京城的聚宝门? 孙武进百思不得其解:这哪对哪啊! 但是,他终是意识到自己是不如人家吊侯爷有价值,起码劝降小袁营这帮犟玩意还非得吊侯爷出马不成。 朱国弼被提拎出扬州城时,还以为是自家小妾白门带银子过来赎人了,正想把心底话和白门好生说说,却突然被塞进马车拉到了这仪真城下,一路也没人跟他说干什么,不免就好一番忐忑。 到了地方,年轻的陆都督却是要他去劝降小袁营那帮人,对他说话还很客气,这就叫朱国弼深受感动,安心之余当场拍胸脯表示只要他前去劝降,小袁营诸人以后就给陆都督当牛当马了。 皆以为已经殉国的侯爷再次出现在郑思华、王大龙等人面前,着实让他们又惊又喜。 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恩主侯爷开口竟是要他们不要再作无谓抵抗,大家一起去降大顺陆都督,众人当时就沉默了。 半响,郑思华走到朱国弼面前,朝他躬身一拜,尔后说道:“承蒙侯爷不弃,使我等能如袁爷生前所愿成为朝廷兵马,侯爷待我们也是不薄,按理我们当听侯爷的降了闯贼.....只是我等旧主袁爷乃被闯贼所杀,我等不愿为闯贼效命才弃营而出归顺侯爷,所以非我等不愿奉侯爷命令,实是我等早已立誓此生宁死也不降闯贼...还请侯爷见谅!” 朱国弼叫郑思华这番话说愣住了,刚想再劝,那边郑思华已经转身过去,显是也不愿再奉他抚宁侯爷为主了。 小袁营其余军官也都是如此,朱国弼无奈只得回来复命。 “这么说来,他们连侯爷的面子也不给?”陆四眉头微皱。 “日你妈的,我看不是那帮人不肯降,是你这吊侯爷根本没出力,说不得还劝他们跟咱们干到底!” 幸灾乐祸的孙武进举起刀鞘就要砸,当然,他也不敢真砸,只是吓唬吓唬朱国弼,谁让这家伙日子过得太滋润。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朱国弼不等刀鞘落下,就双腿一软“扑通”倒在地上,然后身子一下蜷缩成蚂蝗状,跟当日被孙武进等扛到陆四面前时一模一样。 “嗯?” 孙武进错愕:脑袋哪去了? “胡闹!” 陆四这“胡闹”也不知是说吓唬人的孙武进,还是说具有缩骨本领的吊侯爷。 站在那沉思片刻后,他摆了摆手:“我亲自去吧。” “都督,不可犯险!” 孙武进一惊,急忙劝阻,可陆四执意亲自去劝降,无奈只得点了百来个旗牌兵随着保护,又要徐传超带了十多个箭术不错的跟着,万一不对就立即射杀对方主事之人。 陆四一行的到来让小袁营余部都是紧张起来,他们哪怕都没什么力气,还是咬牙执刀撑起,准备做最后的一搏。 “诸位不必惊慌,我乃大顺淮扬节度使陆文宗,此来非为剿杀诸位,实是有些话想对诸位说。” 陆四说话间示意旗牌亲兵们将刀放下。 小袁营众人不知如何作答,半响,郑思华从人群走出,朝陆四一抱拳:“不知陆节度使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 陆四点了点头,也朝那郑思华一抱拳:“陆某虽为大顺节度使,却敬重袁时中将军,对袁将军麾下小袁营众将士也是久仰万分。去年听闻袁将军率诸位在海州与鞑子大战,陆某当时心中澎湃,恨不得能与诸位一起追随袁将军杀鞑,后闻袁将军死讯,心中亦悲叹,只是陆某人微言轻...” 说到这,陆四轻叹一声,脸上确是伤感状,作不得假的。 “陆某知诸位因袁将军之死对闯王抱有成见,此事陆某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陆某现在做的是大顺的官...但陆某真心想请诸位能够暂时放下这段恩怨,与陆某携手共抗鞑子,如此我淮军上下感激不尽,陆某亦感激不尽。” 说完,陆四环顾眼前这几百憔悴至极的小袁营将士。当初袁时中之所以要向明朝投降,便是为了能够率部抗清杀鞑。 第一百五十九章 菩萨爹爹有鬼了 抗清,是袁时中生平夙愿。 抗清,也是陆四的责任。 北方现在是没有鞑子,但鞑子随时会破关,上次都打到海州了,下次说不定直接到江边。 因此,陆四没有诓小袁营这帮人,杀鞑子有的是机会。 陆四开出的条件就是合作,即小袁营余部可以不降顺,淮军也可以不收编他们,甚至都不需要他们参加淮军和明军的作战,双方仅限合作抗清。 在这个合作前提下,小袁营实际是听调不听宣,保持独立,一应钱粮开支都由陆四淮军提供。如果小袁营想要个立足的地盘,陆四也可以拨给他们一县。 “哪天你们要觉得陆某食言了,便可离开淮军另择他处,陆某要是强行阻止,他日便不入祖茔!” 这个誓言可比断子绝孙狠多了。 说完,陆四没有逼迫小袁营主事的立即答应是否合作,而是直接进了仪真城。 随后城中给小袁营送来粮食和十个郎中,另外又送了些治疗外伤的药物,并且一直监视小袁营的淮军马队也被撤走。 不可谓不诚意十足。 心石再坚之人对此都要动容。 “都督真豪杰!小袁营必举营来附!” 孙武进由衷说道,这要是陆爷是对别的兵马费这心思,他肯定要说怪话,可小袁营这边人的确能打。早年他随任万年与小袁营在河南交过手,吃了不少亏,以致一说佛兵来了,大家连酒都不喝了卷起铺盖就跑的远远。 然而,孙武进没说中,面对陆四的诚意和给出的优厚条件,小袁营没有给出什么承诺,也没有表示愿意合作,但他们留下了粮食、药物和郎中。 “这帮人倒不傻,看着好像咱们有点傻。” 谢金生不知小袁营名声,又未见过小袁营的战力,因而对陆四如此厚待他们感到不解。 “都督,须要防着小袁营这帮人言而无信啊。” 在瓜洲率所部数百兵投顺寻“富贵”的千总刘定生觉得有必要提醒下年轻的大顺节度使,原是想说这帮人是贼寇出身,狡猾多变什么的,但一想眼前这位好像也是贼寇出身,就是那个大顺永昌皇帝同样如此,所以下意识的收嘴。 “只要你们言而有信就好。” 望着刘定生那肥大的身躯,陆四心道你们这帮人能有小袁营一半的忠义就算老子烧高香了。 瓜洲之战除直接被俘的千余明军外,其余四千明军都是被“富贵”招诱而来,因为时间紧迫,陆四并没有着手对这帮“富贵”兵进行改编,甚至仍是由那些降将来统领他们。 如果不是淮军现在对降军保持兵力优势和压迫性的士气优势,陆四恐怕夜里都不敢起床尿尿。 四千多纯为金银诱惑而来的降兵看起来是块大肥肉,但消化不好也是要叫让人大倒胃口的。 如今正在山西一路向北京高歌凯进,不断收编明朝降军的永昌皇帝不就是叫大肥肉噎死了么。 因此,陆四将这几千降兵都带到了仪真来,驱而用之。 打光了,不心疼。 打赢了,就能用。 这个办法比史家荡“五杀二”要仁义得多,但也更残酷,大致同满清驱使绿营一个性质。 “莫管小袁营了,我已经尽力,他们真要不肯合作,也没办法。” 陆四示意诸将随他到仪真县衙议事。 入衙后,由孙武进将瓜洲之战及淮军已正式成为大顺官军这两件事,向谢金生和郭啸天等驻守仪真的将领说了。 “恭喜陆兄弟了!” 谢金生和郭啸天等人都是大喜。 “应该说是恭喜陆都督了,我等如今都是大顺官,不比从前了,呵呵。”孙武进在边上故似随意的提醒一句。 “啊?” 谢金生和郭啸天他们愣了一下,旋即意识到陆四兄弟已经是大顺朝的节度使,他们再一口一个兄弟的叫唤,是有些不太妥当。 正欲改口时,陆四却上前抬手制止他们,没好气的对那多嘴的孙武进喝了句:“你要叫都督你自个叫,他们仍唤我陆四兄弟便可!” 说完,朝谢金生、郭啸天等人笑着摇了摇头,尔后正色说道:“大伙同我一起提着脑袋和官兵拼命,又一块打下如今这地盘,我不知你们怎么想,反正在我心中,诸位是和我陆文宗生死与共的兄弟,所以不管别人怎么叫我,我希望你们永远当我是兄弟,也叫我是兄弟...莫说只是个节度使,将来哪怕我成了公侯王爷,你们也得叫我兄弟!” 言罢,又补一句:“这就算我这个大顺淮扬节度使给你们的第一道军令!” “好的,大兄弟!” 左潘安一脸敬佩的看着陆四,“我就知道,大兄弟永远不会变心。” 词对,话也对,意思表达的也清楚,就是...别扭。 陆四腮帮子酸,示意众人坐下,道:“我已向刘通会递交我淮军有功将士名单,待刘通会递呈中央政府后便可实任...谢兄弟我举为通州防御使,郭兄弟为海门都尉,左兄弟为仪真都尉...” 简单说了下为众人向大顺中央政府呈报的官职后,陆四又解释这些官职现在是“挂职”,众人自也理解。 “从浦口过江的明军按道理应该到仪真了,为何迟迟不见敌踪?”这件事陆四也奇着怪,这个时代可不是他那前世,拿出手机拨一下就什么都知道的。 因此,第二路明军就算知道由督师史可法指挥的渡江战役失利,他们这会也应当抵达仪真周围了。但是曹元马队撒出去的探马却没有发现有任何明军踪迹,这就叫人不解。 此路明军主将刘肇基是曾经做过辽东总兵的,据投降的明军交待此人领兵颇有章法,当初史可法甚至是力主由刘肇基独领大军,由此可见此人本事应当不小。 而由其指挥从浦口过江的南都三大营那五千兵也是装备精良,更随军携带大量骡马,就算他们要等凤阳总督马士英派来的兵马,也不至于就这么上百里路程七八天了也没个鬼影子的。 “妈妈的,也是菩萨爹爹有鬼了,狗日的官兵搞什么?就是一万头猪这会也跑过来了啊!” 徐和尚骂了句,见众人都盯着他的光头看,忽的意识到什么,瞬间面上凶光不再,转而是出家人的慈祥模样。 第一百六十章 陆家子,为天子 陆四老家,上冈大团。 天黑下来后,一伙人突然出现在大团村东边的大集子,这帮人有的手里拿刀,有的手里拿铁锹,但都不是兵,而是当地普通的百姓。 所谓“大集子”是当地葬先人的坟茔所在。 地多的人家有专门的田地埋葬先人,地少的就是找附近没法耕种的荒地埋葬,久而久之,葬的人多了就成了类似乱葬岗般的大集子。 立碑的一瞧就知道谁是谁,没立碑的就只能凭后人的记忆摸索。有年代久了的后人都寻不着祖坟。 这伙人来到大集子西北角,在几座坟堆处站住了。虽然四下都是坟,可因为人多的缘故,这帮人倒也不害怕。 “陆家的祖坟就是这里?” 人群中,有个身形微胖很是富态的老者拿手中火把四处照了照。 “姑爹,没错,我问清楚了,这些坟就是陆家的祖坟,打他曾太爷那辈起一座不拉!” 说话的这人叫孙保,他口中的“姑爹”就是那个富态老者——原先在山东德州当过知府,上冈这一带百年来出的唯一进士老爷,文曲星下凡的吴茂才。 孙保是吴茂才夫人的娘家内侄,因孙保有孩子,按当地习俗便得叫姑父为“姑爹”。 “好!” 吴茂才点了点头,举着火把又在陆家这几座祖坟转了一圈,然后让孙保指出哪座是陆家的老祖坟。 “这个得问陆家那小子,” 孙保说话间走到人群将一个双手被绑,口中塞着麻布的年轻人拽了过去,狠狠踹了一脚后问道:“陆小华,说,哪座是你陆家的老祖坟!” “唔唔...” 口中被塞麻布的陆小华自打落在孙保他们手里后着实吃了不少苦,浑身上下无一处没有伤疤。 “把他嘴里的东西拿出来。” 吴茂才拿火把往陆小华脸上一扫,烫得陆小华本能的将头往后缩了下。 孙保上前掐住陆小华的下巴猛的往上一抬,恶狠狠逼问道:“说,哪座是你家的老祖坟!” “呸!” 陆小华一口血水吐在了孙保脸上。 “他妈的!” 孙保抬头朝吴茂才看去,“姑爹,这小子嘴硬着,得叫他吃苦头才行。” 吴茂才点了点头,这事就跟他当年审案子一样,再嘴硬的人犯刑具一上都得乖乖认罪。 “小华子,别说你保二哥下手狠,这事要怪就怪你家小四子,他学什么不好学人家造反?你啊,认命吧!” 孙保凶相毕露,摸出匕首对着陆小华的右肩扎了过去,匕首入肉瞬间疼得陆小华惨叫一声,整个人匍在地上抖个不停,牙关却是紧咬。 孙保怒极之下又是一匕首扎了过去,这一次却没拔出来,而是手里用劲狠狠穿了过去。 陆小华疼得汗水直冒,却仍是咬牙不说。 “他妈的,真是反贼一窝的!” 孙保气的随手拿根棍子对准陆小华右肩被匕首破开的伤口捅了进去。 “呃...” 陆小华子这回真是忍不住了,发出痛苦的哀号,整个人在那不断的抽搐。 边上人群有识得陆小华的乡民见了都是不忍,有几个把头转了过去。他们都是不肯跟那帮造反的人一起走的。 “小华子,你也别犟,老夫这样跟你说吧,陆家的事跟你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就算他满门抄斩也是咎由自取,倒是你一外姓人不过随你母亲跟过来,何必同他陆家一起遭罪。你说出来,老夫现在就放你走,如何?” 侄子扮黑脸,吴茂才就得扮白脸。 陆小华疼的一脸青色,眼神满是痛苦,艰难的抬了抬右手。 吴茂才以为他是要指出陆家老祖坟所在,不由侧了身子,没想对方却道:“我...我家小四子...饶不过你们。” 说完,手一落,竟是晕了过去。 吴茂才气极之下对一帮乡民道:“全给我挖了!” “老爷,咱们真要挖人陆家祖坟?” 吴家的长工田二有些犹豫,挖人祖坟这种事是要天打五雷轰的。有人带头,余人也都嘟囔这事干不得。 “陆家是反贼,你们有什么好怕的,又有什么干不得的!”孙保凶相毕露的望着这帮乡民。 “此事乃老夫主张,你们且做就是,” 吴茂才示意侄子莫跟乡民耍威风,和声又道:“明日起,免你们三年租子,等官府平了陆家那帮反贼,老夫做主将他们的地都给你们。” 这话一说,乡民们虽还有顾虑,但却没什么迟疑了,他们不跟那帮造反的走就是不信他们能成事,当下众人三五成群的就开始挖陆家的这几座祖坟来。 接连挖了四座坟,将里面的棺木掀掉内中都是两具骸骨,没什么陪葬品。 按吴茂才的意思,孙保让人取来稻草将这些棺木连同骸骨一同烧了。 挖最后一座坟才到一半时,突然挖出个洞来,乡民们正好奇,洞中就游出一条长蛇来。 那蛇游出后伸出杏子朝众人“呲呲”,吓得几个乡民赶紧往后退去。 “一条蛇,有什么好怕的!” 孙保上前一刀将那蛇斩成两截,蛇尾团在一起,蛇头却仍在吐着杏子,着实有点吓人。 “别大惊小怪的,哪座坟里没这东西。” 孙保用刀将那蛇身挑了扔到一边,让乡民们继续挖。众人无奈只得继续挥锹,但才两锹又有人惊叫起来:“洞里有东西!” 众人都朝那长蛇游出的洞中瞧去,黑漆漆的哪看得清。 “让开!” 孙保推开众人,将火把朝那洞中凑近,发现里面的确有东西,好像是个铁牌牌。 因怕里面有蛇,孙保不敢伸手进去摸,便从乡民手中拿过铁锹在那洞边挖了几下,尔后将铁锹伸进去将那铁牌牌往外拨。 一下,两下,铁牌牌被顺利拨出,孙保一把抓在手中擦干净上面的泥,发现有字迹。 定睛细瞧,上面七字叫孙保骇得魂飞魄散,直愣愣的站着不敢动。 “什么东西?” 吴茂才见状也是惊疑,举着火把近前朝孙保手中铁牌看去,这一看也是倒吸一口冷气。 原来那牌上竟是写得——“陆家后人为天子”。 第一百六十一章 陆兄弟,你家祖坟被刨了 徐和尚说的不假,就是一万头猪七八天功夫也跑到仪真了。所以,在百般困惑之下,陆四决定主动出击,看看明军究竟搞什么鬼。 这一路出击,便是如入无人之境的到了六合城下,沿途连个明军探马都没见着。 更叫人吃惊的是,六合城内也没有明军的踪影。 这可真是他娘的怪事了! “狗日的官兵弄什么把戏?唱空城计?” 徐和尚心里那个急啊,他之所以没回去和夏大军他们一起继续围困那个跟粪坑里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的兴化城,就是想跟着陆四兄弟跟官兵好生打一仗。 陆四寻思既来了就索性把六合也拿下,这样不但能让淮军的战略纵深多出近百里来,也能让六合成为淮军伸入淮西并威胁南京的桥头堡。 可就在陆四准备驱使那帮降兵攻城时,城内却主动派人过来谈判了。 六合袁知县愿意出白银五千两换取大顺淮扬节度使不攻城。 “五千两?” 陆四很不高兴,这要换从前说不定就答应了,但现在他陆都督坐拥扬州,在淮安将本应运往北京的几十万两漕银给截了,又大贴红白纸,不能说抢,但几番搜刮下来百万两之巨是肯定有的。 为之被灭门的排成单子,恐怕得几页。 所以,五千两陆四真是看不上了。 未几,袁知县将“赎城费”提高到了一万两,并再三让来人表示六合县衙真的没有多少存银,就这一万两还是城中士绅凑起来的,恳请陆节度使无论如何也要网开一面,放过这六合城中的百姓。 陆四对此还是能够理解的,他在淮安弄到的那笔漕银除了淮扬本地的赋税外,就是应天府去年十月当解京师的税银,其中就有隶应天府的六合县银。 只是,理解归理解,一万两显然还是不能打发陆四回去,他这次过来带了七八千人的,吃的喝的,劳师动众的能空手而还? 银子嘛,凑凑其实还是有的,就看力度如何了。 两千多降军开始在城外摆开阵仗准备攻城,这帮降军打起淮军来没本事,但要叫他们破个城抢个劫,那是个顶个的赛张飞,连鸡血都不用打。 这下,不用袁知县再苦苦哀求,城内的士绅富商们就主动大出血了。否则破城之后,他们连孝敬的资格都没有。 又是一轮的艰难谈判后,六合城内终是凑出了十万两银子,外加五百石粮食,棉布、药材、甚至是蔬菜、果肉,只要是人能用得着的,都勒紧裤腰带送出来了。 “看看,这就是人心向背啊,” 望着那一车车送出城的物资,陆四倒也言而有信不令攻城,又从六合这里得到启发,既然明朝的官绅如此害怕“贼军”,他又不一定需要占领淮西,那是不是可以将那帮降军派出去敲诈一番。 只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陆四强行压了下去,倒不是怕这帮降军脱离淮军手掌心后反水回去,又或是被淮西的明军收拾掉,那样其实也省事。 正如陆四放过史可法拼命想要其南渡,是因为史可法这个对手实在是太符合淮军利益一样,降兵们跑回去再和淮军对阵,所起的效果也是同样。 陆四担心的这帮家伙太过贪婪,沿途真把自己当“贼兵”烧杀抢掠起来。那样淮军名声败了同时,对这淮西百姓也是灭顶之灾。 这种事情不是可能发生,而是一定发生,并且现在正在上演。 六合离浦口近的很,又是明军攻打扬州的必经之地,城里的官吏岂能一无所知,跟个聋子似的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据六合袁知县交待,从南都来的明军之所以迟迟没能在浦口动身,是因为明军发生了内讧。 内讧的的导火索就是那个外号“花马刘”的总兵刘良佐。 刘良佐此前一直同黄得功隶归凤阳总督马士英指挥,在宿松、庐州、六安一带参与对张献忠部的作战。张献忠撤出淮西后,刘良佐部便驻在河南正阳地区。 年初,大概是正月初六,因为淮安失陷,黄得功率部前去平乱,淮西境内又尚有多股土寇没能平定,所以马士英便令刘良佐率所部进入淮西。 结果让马士英没想到的是,刘良佐一路过来沿途淫劫,过村烧村,过镇烧镇,使得临淮各地闻花马刘将至严兵固守,不让刘良佐进入任何一座城池。 这下刘良佐不干了,于是下令所部攻打城池,把个临淮地区搅得比贼兵来了还要乱。 马士英急了,以为刘良佐是降了闯贼,所以一边下令本应去浦口和南都兵马会合的朱纪部火速北上,一边又让监军太监卢九德写信劝说刘良佐。 朱纪接到马士英军令后立即率部北上临淮,可这位朱副总兵脑子一根筋,走的时候只匆匆数语说北边有乱子,并未告诉刘肇基出了什么事。 结果那些南都三大营的兵一看凤阳兵跑了,以为他们是畏贼逃遁,加上这帮南都兵也没有谁想在江北跟贼人拼命,于是纷纷嚷嚷着不能去送死,一夜之间炸营跑了六七成,谁也收不住。 身边只剩几百人的刘肇基羞于见史公,在浦口那正彷徨着呢。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让人发懵同时又觉一切尽在情理之中。 “马士英跟那位漕院路部院一样都是引狼入室。” 陆四给刘良佐南下下了这么个定语,这个会成为江北四镇之一的花马刘同刘泽清一样简直是混账透顶的存在。 “回去,” 既然明军自己炸了营,陆四决定撤兵回扬州,他没兴趣打浦口,因为打下也没有水师,反而会让淮军承受淮西明军的压力。 显然,针对南都明军的反围剿战斗已经取得阶段性的胜利,那么淮军下一步的重心只能是北援淮安,实现淮扬通会刘暴所言的“南北夹击”。 陆四其实还不想去救淮安,毕竟,围城的明军有黄得功的骑兵,淮军现在根本没有对阵骑兵集团的战斗能力。 但是北边的河南顺军集团已经南下,他也不能坐视这支他自己请来的援军被明军击败。 如此,北援就成定局。 且看鹿死谁手了。 随着淮军的撤走,六合城的官绅包括百姓们都是松了口气,对那力主交纳“赎金”的袁知县感激不尽。 陆四这边还在半道时却有兴化那边过来的快马急报。 徐和尚识得来的人是夏大军手下的旗牌队长,以为兴化城出事了,急忙上前询问所报何事,等那旗牌队长一说,徐和尚也是当场愣住了。 “出什么事了?”陆四自己打马小跑上前问道。 “这...” 徐和尚犹豫了下,还是如实说道:“陆兄弟,你家祖坟被人刨了。” 让徐和尚意外的是,马上的陆兄弟听说祖坟被刨竟然没有暴跳如雷,反而脸上有叫人看着比较诡异的神情。 第一百六十二章 扒我祖坟 不共戴天 挖人祖坟者,不共戴天! 陆四还是给了徐和尚标准反应,虽然这个反应来得有点慢。 “是谁?是谁?是谁!” 三个咆哮将陆四的愤怒与激动展示的淋漓尽致,因为过于激动,陆四身子一晃从马上坠了下来,若不是齐宝眼明手快一把接住,恐怕要摔得不轻。 “日他娘个逼的,是哪个王八蛋刨了我大兄弟家的祖坟!”左大柱子将刚才在路边采的野花一把扔在地上,箭步上前按着那来报讯的旗牌队长喝问起来。 “怎么会这样?” 淮军诸将都是惊怒,风字营和老营不是回了陆兄弟老家那一带发展么,怎么还会有人太岁头上动土敢挖陆兄弟家祖坟的! 挖人祖坟,这他娘的比杀人父母还要恶劣! 答案很快由那个旗牌队长给了出来,夏大军和蒋魁他们带队回了盐城县后,就按照陆四的意思动员家属和乡民参加淮军,不过除了淮军家属外,大部分乡民对参加淮军有抵触,不愿跟着一起造反。 都是乡里乡亲,夏大军他们不可能逼迫乡民参加淮军,又因携带了大量辎重粮食,所以对那些乡里有势力有钱的地主士绅没有打击,占领盐城县后更是用了很多原先的衙门人员帮他们维持统治。 没办法,如果不依靠这些人,夏大军他们根本不可能建立陆四所言的地方政权,因为他们都不识字。 如此,固然使得淮军能够在盐城、兴化及富溪一带迅速站稳脚根,但同样也让那些对淮军有敌意的士绅没被打击,差不多就和陆四目前在扬州一带的举措类似——稳定之下,潜藏暗流。 也就是实际除了县城和一些交通要道被淮军牢牢控制外,其余乡村几乎还是被那些地主士绅统治着。 这些人明里不敢和人数众多的淮军对抗,被迫向淮军提供钱粮,但只要明军一来,这些人必然就会成为打击淮军的主力。 一些因害怕被淮军“抢劫”的地主甚至举家外迁,如盐城县北边的安东一带就有大量南边过来的地主士绅,这帮人天天往安东路部院那里请命,要官军火速镇压淮军,剿灭那帮胆敢造朝廷反的泥腿子。 尤其在兴化一带,因为淮军迟迟不能攻克兴化县城,导致兴化的地主士绅蠢蠢欲动。 正月十五就有个王举人聚众偷袭围城淮军的运粮队,杀害了运粮的几十名淮军。 夏大军大怒之下带人将运粮队被袭击地区的三个村屠得精光,然而却没有抓住那个王举人,反而因为屠村的事让兴化人更加敌视淮军。 到处都是关于淮军屠村屠城的谣言,十七日有童生汪某在村子里振臂一呼,从者数百;十九日有兴化衙役林某聚众作乱... 前后半个月,兴化境内就发生了七起反抗事件,虽然这些反抗事件都被镇压下去,但无疑让淮军为之疲于奔波,使得围城越发困难,宋五他们甚至建议先撤回盐城。 “这么说来,是当地的老爷挖了陆兄弟家的祖坟?” 徐和尚虽已挂职大顺都尉,但显然还没有从泥腿子俗家弟子身份转变过来,下意识的还是把那些乡村的地主士绅称呼为老爷。 “说是挖陆头领家祖坟的是他们隔壁村的吴茂才。”旗牌队长刚从兴化那边过来,还不知陆头领已为都督。 左潘安忙问陆四道:“大兄弟,你知道这个吴茂才吗?” 陆四当然知道,当初他因为接连几夜偷偷去挖洞的缘故损耗体力太大,因此特别想吃肉,而被他惦记的那条黑狗主人就是这个吴茂才,上冈一带有名的吴老爷。 “吴茂才,我非生剥你不可!” 青筋突起的陆四双拳紧握,眼神之中满是怒火。 愤怒又不觉意外。 挖人祖坟是封建社会官吏士绅的常规操作手段。 终极手段是三大姑六大姨一股脑砍头。 好在陆文亮已经将大伯一家连同陆四那个不喜欢的二伯母,都带到了淮军老营,否则很难说那个吴茂才会不会来一出血洗陆家的剧目来。 “他娘的,大兄弟放心,大柱子我这就带兵去把那个吴茂才给你抓回来!”左潘安恨恨不平,“呸”了一口:“我也把他家祖坟扒了!” 无比愤怒的陆四被齐宝扶着坐在路边,可能是伤心过度,又可能是太过愤怒,长长的在那呼着粗气。 众人对祖坟被挖都能身同感受,一个个义愤填膺表示无论如何也要替陆兄弟讨个公道,将那挖坟的什么吴茂才千刀万剐了。 那边徐和尚却被旗牌队长偷偷扯了扯,示意有话要说。 “还有什么事,快说。” 徐和尚这会也想替陆四兄弟出口恶气,他娘的有本事真刀真枪干,偷摸摸的挖人祖坟算什么事。 旗牌队长朝陆四那边看了眼,迟疑了下低语跟徐和尚说了句什么。 “喔?” 听了旗牌队长所说,徐和尚先是一愣,尔后猛然回头看向陆四兄弟,眼神无比震惊。 见状,谢金生叫吓了跳,不由问了句:“徐和尚,又昨了?”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徐和尚的眼神,均是一凛。 “说吧,还有什么事,我能受得住。” 沉浸在祖坟被挖悲痛之中的陆四无力的摆了摆手,示意徐和尚如果还有什么糟糕的事一并说出来,这会天塌下来他也能顶得住。 “陆兄弟,” 徐和尚一边心头狂跳,一边走到陆四面前,深呼吸一口,咽了咽喉咙,又朝一众看着自己的将领们环顾一眼,说道:“据那些参与挖陆兄弟家祖坟的乡民说,他陆家...” “陆家什么?”左潘安一脸不解。 谢金生催了句:“徐和尚,有事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我陆家怎么了?...是不是我爷他们出事了?!” 陆四“豁”的站了起来,紧张万分的看着徐和尚,他爹陆有文和二伯陆有富去年到海子里给人烧灶,那地方特别荒凉,地广人稀,所以陆四不知陆文亮哥有没有二人接回来。 “不,不是,陆兄弟,不是你爷他们出事,是你陆家,陆家...你陆家要出天子啊!” 徐和尚的目光无比炽热。 第一百六十三章 淮右太祖 淮左都督 虽然陆四严禁任何人在军中散布关于他陆家祖坟冒青烟的事,但“陆家子为天子”的传言却已是人尽皆知,甚至是大顺淮扬通会刘暴都耳闻了。 没办法,陆家祖坟的事太离奇了,先是有长龙飞出,后有铁牌出世,再有陆四带领河工造反创立淮军的真实事迹在,“陆家后人为天子”的说法已然如长了翅膀样传遍了淮扬大地,甚至远在通州的程霖他们都晓得了。 “陆兄弟做天子么!我早就知道陆兄弟不是凡人,要不当初在运河边我也不会奉他为主!” 卖油郎程霖对此深信不疑,沈瞎子更是惊喜交加,叫那投降的通州知州袁大仁替他写份贺章,说什么陆兄弟要做天子,他沈大富便当是从龙功臣。 “明乃火德,淮乃水德,以淮灭明,文宗当为天子!” “明太祖出身淮右,陆都督出身淮左,一左一右,正谓阴阳,五德循环,正是天命在都督啊!” 袁大仁一本正经的给贼瞎子说了一通后,就给上了贺章,心里却是幸灾乐祸,你贼淮明明是上得闯贼的船,如今却弄出什么天命在陆的鬼把戏,那闯贼能饶过你? 这天命还是在大明啊! 贼人内乱,已有痕迹! 且待老夫忍辱负重,暂且委身伺贼,以待将来吧! 沈瞎子压根不知袁大仁写出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但还是高兴的拉着程霖等人说要联名。 “这似乎不太妥吧,毕竟咱们现在投了大顺...” 卖油郎还算有点见识,让沈瞎子别乱来,不过最主要的问题是他不会写自己名字,所以怎么个联名? ...... “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左传》 谣言这种东西,其实本身并无贬义,因为传播消息本就是口耳相传,哪怕无有实据,也极易为百姓接受。客观来讲,谣言就是纯朴农民对于政治的一种自我解读及评析。 传播者,必然是信谣者; 信谣者,也必然是出于各种目的接受。 淮军九成九的官兵都接受“陆家后人为天子”的谣言,因为这个已经不是谣言,而是有实据的预言。 如果说在陆四的密令下,淮军高层还算能保持理智,但底层那些士兵,尤其是刚刚“入伙”的农民对“陆家子为天子”不是简单的深信,而是真正的将陆四视为真龙来看了。 有些愚昧的甚至在营中偷偷插香,供奉大淮文宗皇帝了。 他们不知道文宗不过是他们头领的名字,而且历朝历代岂有开国之君以“文宗”为庙号的。 这等心态,大抵是受了那太宗、高宗的影响吧,反正在这帮大字不识的农民淮军将士来看,“宗”就是皇帝。 关于淮军陆文宗为天子的谣言在经历初期淮军内部传播后,不可避免的在前明官僚士绅内部传播。 虽然,在这些前明官吏士绅和刘暴心中,有关陆文宗为天子的谣言简直是无稽之谈,荒唐透顶,除了愚昧的无知村夫相信外,但要读点书的人都不可能信。 然而,有些人却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最早的有“大楚兴,陈胜王”,最近的有“十八子,坐天下”。 而有关陆家后人为天子的谣言不知经过什么人的“加工”,慢慢变成了“都督为天子”,这就让人很容易联想到篡夺后周政权的“点检为天子”了。 原前明扬州知府、现为大顺淮扬通会司左参政的谭文道在一番心理斗争后,将最近在扬州城传播的谣言向他的上司刘通会禀报了。 这位谭参政可能是受到明军接连战败以及李自成竟然称帝登基消息的刺激,觉得大明似乎真的已成过去,所以他这个前明旧官最好还是跟明朝撇清关系,一门心思当好大顺的官。 那么,在大顺朝形势大好,京师指日可下的前提下,谭参政就不能让淮扬出现可能会影响到大顺一统天下的苗头。 比如,最近的“都督为天子”。 “还有这种事?” 刘暴刚到扬州不久对当地的情况肯定不熟悉,并且出于大局考虑他也没有在扬州弄什么耳目,这些天来一直认真的构架淮扬通会司,所以对已经流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真是一无所知。 “此事荒谬,你不会不知吧?” 刘暴怀疑谭文道的动机有挑拨大顺淮扬军政最高负责人的嫌疑,虽说他比较欣赏谭文道,但对方毕竟是前明旧官,难保骨子里没有反意。 谭文道忙道:“正因此事太过荒唐,职下才觉须报与通会,否则怕是对陆都督声名有损。” 说完,颇是担心又道:“都督未必信这荒唐事,但众口烁金,三人成虎,万一有那愚昧之徒真要以皇袍加于都督,则我大顺淮扬根基必定为之倾覆啊。” “你先下去吧。” 刘暴没有对谭文道表明自己态度,继续在公房签押各类文书,直到傍晚下衙才命人备马车前往位于东城的大顺淮扬节度使府邸。 不管谭文道是什么动机,他说的话却是有道理的,世上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比如谁曾想过当年的驿卒李自成能为今日的永昌皇帝呢? 陆文宗这人太过年轻,难保不会在有心之人的挑唆下走上背叛大顺的不归路。 于己,于国,刘暴都要给这位年轻的大顺节度使一些忠告。 除此外,他也需要对方给一个确切时间,什么时候调兵北援淮安。 昨天刘暴刚刚接到了河南节度使吕弼周的密信,这封密信中吕弼周以焦虑语气告诉刘暴,山东刘泽清率三万余兵马已经南下直扑徐州、海州,徐州的大顺军必须留出一定兵马抵御刘泽清,不能再全力救援淮安。 吕弼周的意思是让刘暴赶紧督促那位淮扬节度使陆文宗赶紧率部救淮安之围,否则形势对南北双方都将不利。 淮安若失,北方的河南顺军就要被明军南北夹击,扬州顺军这边同样也将成为孤军。 大顺主力正在东征,这个节骨眼上吕弼周也很难再从河南抽出兵马进入淮扬。 因此,扬州淮军北上就成了打开淮扬局面的唯一机会。 第一百六十四章 陆四的错觉 大顺新朝是立了,中央六政府也定了,不过除了中央政府外,大顺地方政权无论文官还是武官,在服制上大多沿用了前明体系,区别在于帽子,这大概和大顺立国太过匆忙没来得对官服进行正式定制有关。 按礼政府年初的几条规划,节度使以上官员应该戴银冠,这银冠又分六式,具体哪六式陆四不清楚,就算清楚也不会有那功夫给自己弄个来戴戴。对他而言,有李自成给的节度使名义,有刘暴带来的敕书和大印就可以了。其它的,不过是小节,要在这些小节上注重起来,就是绝对的本末倒置。 刘暴见到陆四的时候,这位年轻的都督正在一个大沙盘前与手下的将领们说些什么。 这是刘暴第一次见到很是“立体”的沙盘,他注意到沙盘主要是淮扬地形,最北端是徐州、海州,西端是淮西泗州等地,南端一条大江。内中骆马湖、高邮湖等淮扬境内的大湖及运河都有呈现,以染过色的海沙代表,北边的黄淮两条大河是黑沙。 “都督是准备发兵北上了吗?” 刘暴好奇打量眼前的沙盘,他从前在永昌皇帝大营中时曾见过这种以沙或泥土堆垒的形势图,上面敌我两方各以旗色表明,只是无论是面积还是真实度都不能同眼前的沙盘相比,可以给将领更直观的感受,不禁感慨这纯由淮扬农夫组成的淮军中还是有些能人的。 诸将对于突然到来的永昌皇帝特使还是有些抵触的,“都督为天子”可是叫这帮大字不识一个的泥腿子们着实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似乎他们将来也能成为从龙功臣。 其实心底里这些泥腿子们并不认为淮军真有抗衡明朝或顺朝的实力,但自家都督祖坟的异状愣是让他们感觉好“兴奋”,说不出来的兴奋。 用左大柱子的话讲:“大兄弟真要是真龙天子的命,咱们这帮人无论如何也得把大兄弟拱上皇帝宝座,成不成的再说,大不了人死吊朝天嘛。” “都督确有雄主之姿,想我孙二郎走南闯北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都督这般英明神明的大英雄!” 孙武进最近有点活跃,基本上扬州的各种陆家八卦和神奇事迹都是他在背后煽风点火,夸大其辞,火上加油,无中生有的。 这家伙不是吃饱了撑的,而是真的生出了野心。 嫩那帮吊玩意都能当侯爷,俺孙二郎又岂做不得国公咧? 那个谁不就说了嘛,王侯将相难道是天生的吗? 有这种心态的诸将,再瞧这个给他们带来了大顺官军正式编制的刘通会时,难免就有些不想再吊他的意思了。 “你们看什么,还不给刘通会行礼!” 陆四扫视了一帮部下,知道这群家伙心里在想什么。 诸将无奈,只得上前行礼,只是有向刘暴躬身的,有向刘暴抱拳的,有就那么老气横秋点点头的,乱糟糟,哪有大顺官员的觉悟和体统。 陆四也是无奈。 “通会来的正好,我意明日整军前往兴化,扬州这边要劳通会多费心。”说话间陆四随手拿了只凳子放在刘暴面前,他自己也是随意的坐了,整个军议厅没有椅子,就是十几条大长凳。 除了放沙盘的长桌外,厅内还有个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上面放了一堆碗,桌子下面是个炭炉,炉上放着水壶。 谁要渴了就自己倒水喝,没有专人服侍,哪怕陆四自己喝水也是如此。一切看着还是农民那种味道。 “去兴化?” 刘暴听着一愣,“都督不是应该带兵去解淮安之围吗?” “淮安之围是要解,但眼下有比这事更重要的。” 陆四将兴化城仍在坚守,并且兴化一带屡有前明旧绅聚众袭击淮军的事说了。 “不过一座县城,都督遣一大将带兵过去即可...” 刘暴并不赞成陆四亲自带兵去攻打兴化城,因为这座县城是否攻下对于淮军及淮扬当前局势没有任何意义。同时注意到那个曾带他们找到淮军的义师首领赵忠义也在厅中。 陆四可不这么看,他摇了摇头:“通会有所不知,此去兴化除了拿下此城外,我更意在那里推行清乡之策。” 所谓“清乡”,便要重拳打击那帮反动的前明地主士绅集团,确保淮军实控区的治安稳定。 自家祖坟被挖这件事以及兴化境内普遍的反淮斗争,让陆四意识到他必须着手对乡村的真正占领了。 要不然再任由这帮地主士绅阳奉阴为,挂羊头卖狗肉私下鼓动农民和淮军作对,将来肯定是要出大乱,甚至是危及淮军统治的。 “不妥!” 听了陆四所言发动淮军各部于占领区内打击乡村地主士绅的想法后,刘暴立即表示反对,态度鲜明的表明现在淮军的重心是攻占大城,如淮安、扬州这种无论是政治还是军事上都有重大价值的城池,而不是将精力用在对付乡村的土豪们。 刘暴同时表示大顺朝已经建立,所以自上而下都应当有新朝观念,不能再如从前般到得哪一处便要杀尽当地的士绅,那样会让大顺朝无法获得士绅支持...... 所言基本就是陆四从前总结的造反阶级性理念,即农民造反初期必然是猛烈摧毁士绅阶层,但到了中后期则转而以新王朝开创者的姿态拉拢、安抚士绅阶层,以求实现改朝换代。 “通会此言差矣,我淮军起于乡野,若不能扎根乡野,一昧攻城据城,将乡野仍交给那些前明士绅,则百姓必流离于我淮军周围,不得百姓支持,又如何发动他们,叫他们支持于我...我军目前实力尚弱,明朝在淮扬及其周兵仍屯有重兵,发动百姓我军才能得到百姓的源源不断支持,才能将明朝势力彻底逐出淮扬,反之....” 说着说着,陆四忽的产生一股错觉,时空的错觉。 一个中央来的代表力主攻打大城池,一个农村出生的领袖力主经营乡村。 感觉,有点怪。 第一百六十五章 都督,南京那个娘们来了 节度使和通会的分歧一下就扩大了。 双方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得出的结论自然不同。 站在刘暴的角度,大顺现在俨然就是改朝换代的新朝,为了国家能够更快的平稳过渡,旧明的残余势力能够尽快的被解决,大顺势必要得到以读书人为代表的士绅集团的支持。 否则,继续推行从前的过激政策,将导致地主士绅集团继续与大顺为敌,即便大顺的军事实力可以压服这些地主士绅集团,军事手段却肯定会让地方变得残破,这不符合大顺的利益。 国家已经内乱17年,这17年死了太多太多百姓,休养生息才是新王朝最应该做的。 自古以来无论是造反成功还是内部篡位,只要控制县城以上的大城池,国家就可以宣告统一。 如此一来,你陆文宗都督不将重心放在与淮扬明军决战,反而要带兵马下乡打击地主士绅,这简直就是不可理喻的嘛。 刘暴暗叹这恐怕就是读书人和泥腿子最大的区别吧。 一个是鼠目寸光,一个是眼光长远。 陆四这边的出发点则是建立在大顺将亡,满清即将入关的基础上,如果不能尽快完成控制区内的人力、物力总动员,实施抗清斗争的总体战,仅凭淮军目前这点人马,休说是和多铎南下的真满州大打一场了,恐怕那些汉八旗和绿营兵就能将淮军逼得不得不战略转移。 历史告诉陆四,满清之所以能那么快占领大江以北,完全就是大量的汉族地主士绅和将领向其投降,如山东和河南就是在满清没有一兵一卒进入情况下成为“大清”领土的。 如果说投降的明军为满清征服江南立下赫赫功劳,那么归顺满清的汉族地主士绅集团就是为满清政权的建立和巩固立下了汗马功劳。 有鉴于此,加上兴化县正在发生的反淮斗急,以及性质明显带有“还乡团”性质的刨祖坟事件,陆四就必然要出手“清乡”。 只要能够在淮军治下的乡村真正建立属于淮军的统治力量,被广大乡村包围的城池里即便还存在反淮分子,也不可能翻起大浪来,因为他们无法聚众。 打击乡村地主士绅的目的不是单纯为了所谓“打土豪分田地”,而是要一次性的铲除乡村的不可靠分子,为抗清斗争提供一个安全的根据地。 哪怕错杀,也在所不惜。 “此次清乡,便是要使我大顺的统治直接落根于乡村,使得我大顺政权能够直接面对百姓.....通会要知道,我等本就是乡野之人,深知乡野弊端...” 陆四现在要做的就是第一步,清乡打击地主士绅集团,建立属于淮军的乡村政权。 至于第二步,则是将那些地主士绅集团名下的土地由“官府”名义或出租,或发卖,为淮军换来一笔财富,或是源源不断提供财税。 第三步,就是乡村、城市的整合,以及通过种地农民实现淮军将士的“不种地”,从而可以让淮军上下甘愿为陆四卖命。 两世为人的陆四认可的真理不多,有一条却是坚信不疑的——那就是不管革命还是造反,让手下人奋斗到最后“不种地”才是最实在的。 说白了,就是陆四想打造属于淮军的军功集团,或是新的统治集团,一个这个时代属于先进的,可能一两百年后同样也会成为落后的代表,要被人家推翻的集团。 但,饭要一口口吃,政策的调整也得一步步做,步子跨得太大容易蛋疼的道理,陆四很清楚。 “都督若执意清乡,我这个通会也没什么好说,但是都督你要知道,淮安若被明军攻占,都督的清乡或许就是个笑话了。” 刘暴直言不讳,这也是他能被牛金星欣赏举为直指使,又任淮扬通会的原因。淮扬重地,身为大顺实际首辅的牛金星也不可能为了区区五千两就随意派个庸人过来的。 丢了淮安城,你淮军还能不能存在还是问题,搞清乡? 刘暴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虽然走的路不同,但陆四还是不想和刘暴闹得太僵,便准备解释一下自己在清乡同时也有锻炼队伍的意思,同时他也决意整编手头现有力量,结合当前实际情况在营制以上再定标、镇二级,以适应大兵团作战。 不管怎么说,陆四也不可能真将淮安当成弃子,他已经开始着手北上了。但在此之前,却不得不将内部理顺。 大概,这也是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 不想,刘暴也是个急性子,根本没给陆四解释的机会,竟然甩袖愤而说道:“都督自仪真回来已有三天,却迟迟不愿发兵北上,莫非外面传言不假,都督真有反我大顺之心!” 诸将听了这话,脸色一个个都变得奇怪起来。 陆四没有为之吃惊,而是笑了起来:“通会是不是也听到外面的流言了?” 刘暴沉默。 沉默就是听到。 “通会以为我陆文宗会反大顺?我若反大顺,又岂会率部投大顺?通会如此疑我,实叫文宗也有些恼火!” 陆四恨恨一拳砸在桌上,一脸被刘暴怀疑的不甘和委屈以及心酸,总之反应激烈程度比刘暴还有过之。 “这件事我已经派人在查了,通会如何想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这件事背后必然有人搞鬼,目的就是离间我陆文宗与大顺!通会若不想亲者恨,仇者快,大可上书陛下言我陆文宗有反意就是!” 刘暴怔了又怔,想说什么,但最后却仅说了句:“既如此,都督好自为之。”言罢,竟是直接回去了。 “这狗日的什么屁通会,他有什么资格怀疑咱们都督!”孙武进唯恐天下不乱的叫嚷起来。 “二郎,你说是大兄弟的节度使大,还是刚才那个家伙的通会大?”左潘安比较关心这个问题,因为一直以来他也没搞明白。 “这个...” 孙武进气的牙痒痒,本是想借此机会煽动诸将,结果却被左大柱子家伙给坏了气氛,着实郁闷。 正想继续煽风点火,外面自家手下一个旗牌兵却探头朝他看了眼,显是有事,孙武进忙走了过去。 “你们都下去吧。” 陆四这边挥手让诸将回去做事,坐在凳子上右手食指轻叩桌面,不知在想什么。 孙武进鬼鬼祟祟的摸了进来,在陆四旁边轻声唤道:“都督。” “干嘛?” 陆四侧脸看去,有点奇怪,“你肚子疼?” “没有。” 孙武进赶紧摇头。 “没有?” 陆四奇怪了,“那你怎么一脸想上茅厕的样子?” 孙武进轻咳两声:“都督,那个娘们来了。” “哪个娘们?” “寇白门。” “噢?” 陆四眉头一挑,站起来想说叫孙武进把人带给他看看,突然滞了一下,然后打量了自己一眼,问孙武进道:“你看我现在这样子...有没有点大男人...怎么说呢,就是有没有点大英雄的样子?” 神情扭捏之中,又带着迷之自信。 第一百六十六章 千金万金,有数就行 有,必须有,肯定有! 孙武进也是淮扬人常说的“老杆子”了,关键时候肯定全力挺陆爷。 不过,都督的胡须要是再长一些,眉毛再粗一些就好了,那样会显得更有气势,更强壮,更男人,更讨娘们欢心。 陆四不喜欢长胡子,不是因为年纪尚轻没能蓄起来,而是就不喜欢,这可能是和前世社会审美有关。再者,胡子真长了也麻烦,不卫生的很。 “似乎缺了点什么?” 陆四赞同孙武进的意见,他现在已然具有上位的某些特殊气质,但是想道那寇白门位居“八艳”,其超强的“集资”和“社交”能力若加以引导,未必不能在即将到来的抗清斗争中于江南掀起全力援淮的浪潮,比如组建个南都慰问团,发动十里秦淮的姑娘为国捐资,上街义卖什么的。 这些,都很好嘛。 抗清斗争事关民族存亡,理当人不分男女老幼,地不分东西地北,业不分高贵贫贱,人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 岂能因人家青楼出身就看不起,只以为人家是个什么玩物呢。 所以,这头一回见面不能给女侠留下坏印象,因此陆四还是特意去换了一身这年头士子们才穿的儒衫。又去洗了把脸,盘了盘头,顺便清理了下指甲缝里的陈年老土,看上去,很是清爽,给人焕然一新的感觉。 对着镜子看了又看,陆四转过身,没等他开口,孙武进那货就已经长长的“嗯”了一声,油脸点头。 陆四满意,他知道这家伙一般不会说假话。 对这家伙,他也是爱着恨着啊。 “都督,那个娘们还真是挺有种的,带了个丫鬟就敢过江来...啧啧,这娘们长得老好看了,那丫鬟也叫人挺中意...” 孙武进这话绝对不违心,事实上看到那吊侯爷爱妾的第一眼,他就惊为天人,可惜这娘们他碰不得,退而求其次,那个叫斗儿的丫鬟也挺不错,看身段怕还没叫人采过,水滑滑的。 要是都督有什么想法弄大的,那这小的孙武进琢磨肯定落自家手上了,别说那丫鬟亏不亏,好歹他孙二郎如今也是大顺朝的扬州都尉,就这身份,还配不上个奴籍? “人的名,树的影,能叫堂堂侯爷看中的女人,你说好不好看?” 陆四抬手示意土包子孙武进去带人,可想了想却又把人叫住,转而说道:“人家大老远从南京过来,咱们是不是得让人家先安安心?” “有道理,还是都督想的周全啊。” 孙武进深以为然。 将寇白门先带去见她的夫君朱国弼是有好处的,一来可以让寇女侠心中减少一些对淮军的敌视; 二来得让苦主知道“肉票”没危险,要不然怎么肯掏钱赎人。 三来,吊侯爷似乎有想和陆四攀亲的念头。 虽说陆四从来不会做那欺男霸女之事,也从来不会自坏道德对人妻妾有什么欲望,但如果... 如果, 嗯, 我也老大不小了。 坐在凳子上的陆四重新换了个坐姿,顺便将衣袍提了提,刚才想的有点多,需遮掩一二才行。 ....... 收到贼人递来的消息,见到夫君的那把“灵宝”后,寇白门在惊慌之后迅速镇定下来,她没有将此事告诉朱府其他人,而是去找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已为钱大宗师续弦侧室的柳如是。 寇白门不是想通过柳如是求助钱大宗师,而是告诉柳如是她将渡江去救侯爷,万一她要回不来,就请柳如是代为照顾朱府上下。 柳如是很惊讶,她的丈夫钱谦益刚刚还在说大军正在扬州和贼人交战,督师史可法就在瓜洲亲自坐镇,现战局胶着胜负未明,怎的抚宁侯就被贼人捉了呢? 因担心是不是贼人诓骗谋财,柳如是便劝好姐妹寇白门先派人过江打听清楚再作计较。寇白门却知夫君被擒不会有假,那把她请人打制的“灵宝”就是证据。 柳如是知好姐妹性格刚强,处世雷厉风行,故而也没有再劝,只说可从府上派些人随寇白门一起渡江,这样也有个照应。 “江北已是贼窝,姐姐府上的人去了又有何用?若真有事,不是害了他们?” 寇白门真不愧是有“女侠”之称,从钱府出来后带了婢女斗儿主仆二人就乘车赶到镇江。 只是却没能马上渡江,听人说史公可法尚在瓜洲与贼军对峙,江上根本行不得舟船。救夫心切的寇白门等不得江北决出胜负,便出重金雇了一条渔船趁夜色于五峰山夹江段偷渡了过去。 上岸之后主仆二人也是不辨方向,就那么在江边互相依偎度了一夜。天亮之后,才算是遇上几个打鱼的渔民,在他们指点下往扬州方向摸了去。到了扬州城她二人也不知应该去找谁,好一番打听才算找到了大顺淮扬节度使所在。 一路随小姐过来,斗儿倒不怕,可被贼兵带进来后,她却是害怕了,站在小姐身边不时朝外张望。 “你莫要担心,贼人眼下求财,不会害你我主仆性命。” 尽管是一身简单的妇人装束,寇白门毕竟才二十岁,因此看起来还是更像小娘多一些,无论风韵还是身段,以及身上隐隐散发的气质,都比斗儿这个俏丽的丫鬟要更加诱人。 只是这个小娘的身上却表现出与她年龄不相仿的镇定,从决定渡江救夫到被带进贼首府上,寇白门自始至终都没有流露出半点慌张,甚至她还偷偷观察了贼兵。 “小姐,你说侯爷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 斗儿想说侯爷一定被贼人打的很惨,可怕这样说了会让小姐难过担心,所以强行止住了。 “只要人在,其它的都没什么。” 寇白门神情平静,她被南都士子冠以“女侠”之称,并非是她有什么武功,而是因为她个性豪爽,颇似古代侠客。也因这个性于秦淮一众女子中别具一帜,遂风头大盛,往来文人骚客皆追捧于她,艳名远播连京师官员都之为动容。 那朱国弼也正是因为听说南都出了个大名鼎鼎的女侠,这才不顾危险千里迢迢从北京到南都只为一睹女侠芳容,结果亭亭玉立的寇白门只一眼就叫他魂牵梦绕,最终费尽心思抱得美人归。 娶亲盛况,可谓空前绝后。 “小姐,你说贼人要多少钱才会放侯爷回去?”等了许久都不见贼首过来,斗儿是又害怕又好奇。 “千金万金,只要有数就行。纵使府上拿不出,我纵是重回青楼,也要筹于他们。” 只要能救出夫君,寇白门做什么都行。 女侠,重情,更重义。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大帝豪迈歌 都督这人向来仁义,凡事讲什么人道主义,所以灭人家门留妇孺不杀,苦主上门还要让人家夫妻先见一面,真正是比那假和尚徐大福更慈悲为怀啊。 但是,都督这人仁义不假,可有些事情都督不讲下面的人得讲,否则要他们下面人干什么? 比如,这个吊侯爷到底值多少钱? 本着替都督办好每一件事的原则,孙武进没先去让人家夫妻见面,倒是先去见了那个还不知自家小妾来了,正和两位扬州姑娘吟诗作乐的吊侯爷朱国弼。 “出去,都出去!” 孙武进随手在两个姑娘臀部重击一下,“叭”的两声很是响亮,脸上同时无比愉悦,可等视线落在吊侯爷脸上时已然是没了笑脸,转而是一脸横肉那种凶相。 “他娘的,你个吊东西真把自己当侯爷了!” 骂骂咧咧中,孙武进已然抢先一步将又要变蚂蝗的朱国弼给硬生生的架住了。 “孙二哥,” 朱国弼瘫不下去,一股悲凉涌上心头。打被俘以后说良心话他还真不怕什么姓陆的贼首,倒是对这个姓孙的狗腿子怕得很。 没法,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啊。 “谁是你孙二哥!” 孙武进有被侮辱的感觉,随手将朱国弼往床上一推,“呸”了一声:“少跟老子套近乎!老子过来是告诉你一声你家来人了。” “啊?是白门来了么!” 朱国弼激动之下就要爬起来,但身子一动却又缩了回去。 “来了,” 孙武进往锦凳上一坐,二郎腿顺势一翘,捏了块桌上的点心放嘴里,边吃边道:“不过人是来了,可有些事情侯爷是不是得给个说法?” “什么说法?” 朱国弼小心翼翼的微微直起,讨好似的看着孙武进。 孙武进“嘿”了一声:“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我...” 朱国弼是真糊涂。 “赎金呐!” 孙武进桌子一拍,恶狠狠道:“老子也不跟你绕弯子,你自个说,你值多少钱!” 朱国弼发懵,这还有叫肉票自己开价的? 见朱国弼不吱声,孙武进作势就要动手:“怎么?不说?你是给脸不要脸了!” “不,不是,” 担心挨打的朱国弼急情之下赶紧报了个数:“十万两?” “噗嗤”一声,孙武进刚进嘴的甜汤还没入喉就被喷了出来,接连咳了几声,这是被呛着了。 朱国弼这边也是吓坏了,以为对方是嫌少,吓得赶紧又道:“二十万两?” 平复下来后的孙武进首次正视眼前的吊侯爷,心道这家伙果如都督所言很值钱呐! 他原先以为能敲个两三万两就顶天了,没想人家报价都是十万两起步,这是他娘的欺负他孙二郎没见识吗! 朱国弼这边其实也狡猾,二十万两对于他抚宁侯而言根本是小数,然而他没有意识到在农民眼里皇帝的扁担顶多是金子做的,所以傻不拉鸡的竟给十万两起步了。 “侯爷,你家究竟有多少钱?” 将凳子搬到床边近距离靠着吊侯爷的孙武进样子和蔼可亲,就跟老友似的。 “不瞒孙爷,小侯原先倒是有些祖产,可都在北京,南都这边都是这些年才置的业,要说多还真不多...” 朱国弼也看出不对来了,但这会没法更改报价,只能装鳖孙。 其实就这二十万两也不是朱国弼在南都的家产,而是其在淮安私截的漕银和在桃源等地搜刮的民脂民膏。 “二十万两肯定不行,再怎么说你也是个侯爷,二十万两就把你给放了,要叫同行...要叫外面知道岂不是笑我们有眼无珠?” 孙武进逮着肥猪岂能就此收手。 双方经过一番较量后,终于朱国弼多报了五万两。 “二十五万两啊?” 孙武进面上似在思索,心里已然激动的开花,正想就这么定了,眼珠子却是那么一转,又变成一脸不满意的样子,闷声道:“你一个侯爷就值二十五万两?” “孙爷,小侯那点家当真就值这么多了,就这二十五万两还得把南京两座宅子变卖了才行...” “要是还不行,小侯就叫家里人再去借个一两万两...”朱国弼又给加了点,他现在真的是急于脱身。 “借就不必了,” 孙武进重新端起茶碗饮了一口,“罢了,老话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既然侯爷手头也不宽余,老孙我也不能往死里逼你...但是二十五万两又少了些,我怕都督那里不答应,嗯,这事有点难办啊...” 说完一脸为难状。 朱国弼心中一突,踌躇要不要再加一点,那个狗腿子却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故作漫不经心的问了句:“侯爷你那小妾是花多少银子买的?” “这...” 朱国弼目中精光一闪,继而福至灵犀的将身子往前一凑,很是诚恳道:“都督要是肯放我回去,小侯愿将爱妾献于都督。” “......” 孙武进狗躯一震,半响之后起身,重重的在朱国弼的肩上拍了一拍。 一般都督认可某个人,通常就会这样做。 他现在,相当认可吊侯爷。 ...... 一点也没耽搁功夫,孙武进把寇白门带到了朱国弼面前,并特意留给他半柱香时间。 只是,带上门后的孙武进却没有走,就在门外侯着。他怕这吊侯爷忍不住会给都督戴绿帽。 真要有什么不对的动静,他必然要踹门阻止的。 没一会,门却自己开了,出来的那位都督称之为“女侠”的寇小娘神情平淡,好像和自己的夫君在屋里一句话都没说似的。 孙武进偷偷朝屋内的朱国弼瞧了瞧,后者赶紧乖巧的把头点了点,意思是事情已经谈妥。 大喜之下的孙武进立时将寇白门带去见都督,心里如吃了蜜般,给都督弄来大笔银子是大功,但给都督弄来一个美人,更是大功中的大功。 不想那种事,把人老婆弄来做什么? ......... 南都寇白门,嗯,好,好啊。 军议厅里,可能是马上就要见到传说中的“秦淮八艳”,陆四心情甚好,于是难得的哼起了小曲。 “每个人的身上啊统统都有毛,我来给你唱毛毛,到底我们身上都有些什么毛,我来唱给你们知道...到底什么毛,到底什么毛...” 歌声嘎然而止,视线内,一个年轻的美小娘一脸鄙视的看着陆四。 陆四的歌,太低俗。 第一百六十八章 好有种的姑娘 无论是作为一个祖上被朱元璋定为“罪民”的张士诚旧部后代,还是率领乡民为了求活而造反的领袖,亦是如今的大顺淮扬节度使,陆四所哼唱的小曲显然是不适合的。 寇白门可能听过更加“暴露”的小曲,但是时间、地点、人物、事由这四要素一结合,对于眼前这位年纪似乎同她差不多大的“贼首”,已是抚宁侯妾室的寇白门心中生出轻视之意也是再所难免。 孙武进也奇怪:都督是在哪学的这种艳曲?嗯,毛毛?好玩,好玩。 丫鬟斗儿起初没听清,等听到后面什么毛不毛的,这身上毛那身上毛的,“唰”的一下脸就红了,到底是没经人事的小姑娘,羞的很。 再瞧边上那个贼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大腿那边看,斗儿也就是不敢“哎呀”一声,小心肝却跳得急,跟小兔似的往小姐边上挪了挪,那是真害怕得紧。 英雄人物除了勇往直前,有人死吊朝天的拼搏精神外,脸皮更要厚,否则何以自信满满? 陆四具备了这两大特征,只见他迅速起身,朗声道:“这位莫不就是名闻天下的南都寇女侠?果然名不虚传,佩服佩服!” 毫无水准,也毫无来由的客套,干巴的能拧出水来,你他娘的是佩服人家功夫好,还是佩服人家长得美? 陆四也不知如何称呼寇白门,叫人家朱夫人显然不合适,毕竟是个妾。但要叫寇姑娘更不合适,这世上哪有做了人妻的还能唤姑娘的?小姐嘛,也不行,那是待字闺中的。思来想去,也只能用寇女侠这个称呼了。 “妾身见过都督。” 心里瞧不起归瞧不起,寇白门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上前施施然的给陆四行了一礼,典型的明代已婚女子的万福礼。不过脸上神情看起来却是十分冷漠的,想来心中有万分的委屈和万分的不甘。 是啊,想她寇白门堂堂花魁,江南士子官员无不争相吹捧,千金也难入其闺房一步,出嫁之日三大营五千官兵执红灯笼开道,风光至极,如今却被那位风光迎娶她的抚宁侯转手赠给了流寇贼人,如同一件玩物,试问,寇白门能心甘。 陆四微微点头,示意寇白门落座,他尚不知那位吊侯爷“送妾”,只道人寇女侠大老远从南京过来赎夫,心里有些情绪再正常不过。 厅内哪有椅子,就是十几张乱七八糟放着的长板凳,好在寇白门个性豪爽,对此倒也没有嫌弃,再者她现在也没有嫌弃的资格。 待寇白门坐下后,陆四轻笑一声,问道:“寇女侠可是见过侯爷了?” 寇白门微微欠身,淡淡道:“都督不必如此称呼白门,所谓女侠不过是好事者胡乱吹捧而矣,当不得都督如此郑重其事...都督直呼白门名字便可。” “也好,我与你年纪相仿,叫你名字也无妨。” 陆四也觉女侠女侠的叫着实在是别扭,便顺水推舟了。这离得近了,再看寇白门,别有一般韵妇味道,再想此女出身青楼,心中不由一荡。 正荡着,寇白门说话了,竟是问了一句:“都督可是言而有信之人?” “白门以为我是言而无信之人么?”陆四反问了一句。 寇白门未言,只是轻轻点头,道:“既如此,都督的两个条件妾身都应下了,不过二十五万两白银须妾身回去之后才能筹于都督,故都督若想要妾身的人还须等上一段日子。” 说完,她又补了一句,“白门也是言而有信之人,这一点都督大可放心。” “啊?” 陆四叫寇白门这话听愣了,什么二十五万两,什么要人家的人? 那边孙武进见表功火侯到了,赶紧上前低声将他与吊侯爷的谈判成果说了。 纳尼?! 陆四勃然大怒,斥了一声:“乱弹琴,瞎胡闹,寇女侠是何等大家,又是何等的性子,岂能如这般儿戏般叫你胡乱安排!你这杀才,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 愤怒表情绝非做作,抬手欲给这自作聪明的孙武进一巴掌,然而手到半空却变成了在对方肩膀上重重一拍。 嗯? 嗯! 孙武进心中顿时有了逼数,立时一脸惭愧装作不敢言语的样子。 “这件事想必有什么误会,白门姑娘万万不要当真。” 朱国弼的赎身银二十五万两,陆四有点嫌少,因为他知道朱国弼很有钱,也正是因为太有钱,所以才被清廷当肥猪一样敲诈个一干二净。同样,那帮在南都群起降清的勋臣们也无一没有逃过被清廷大敲竹杠的下场。 这帮明朝与国休戚的“保国一族”大概为清廷孝敬了以千万两巨资计算的庞大家产,有了这笔钱清军才得以继续南下。 打了几年后又没钱了,清廷遂将主意打到了江南士绅头上,由此掀起了江南三大案,把江南那帮降清的地主士绅骨头都给敲断了,悔都没地悔去。 所以,于其让朱国弼的银子资敌,倒不如自家收了过来。但是关于寇白门,陆四必须要表明不会趁火打劫,骑人太甚。 寇白门却未因此有了什么指望,而是仍一脸平静道:“侯爷将妾赠于都督,妾自知命运不由自主...当年也是侯爷用银子赎我出青楼,如今将我赠于都督也算是还了恩情,今后我与侯爷夫妻情份便尽,两不相欠...都督若想得妾身,妾纵是再不愿也只能委身伺侯,只白门须为侯爷筹措赎身之银,都督须给白门月余。” “寇女侠...白门姑娘,这个,那个,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嘛...” 陆四想着的是如何解释让寇白门不要误会,然而对面的寇白门却缓缓起身,薄唇轻启:“都督寝室在何处?” “问这个做什么?”陆四也是不解起身。 在盯着陆四约有十数个呼吸后,寇白门竟是说道:“妾现去梳洗,稍后都督来弄妾便是。” “......” 陆四愣住,寇白门说话怎么这么直接的? 这女人有种,爷们! 孙武进“o”的张大嘴巴直勾勾的看着,却不是看那位叫人出乎意料的抚宁侯妾,而是盯着人家带来的丫鬟。 第一百六十九章 圣人亦要跪我 本章节做了文字替换,_读_未_修_改_内_容_请_到_醋##溜##儿##文##学 大顺淮扬节度使陆都督的卧室比较寒碜。 一张床,三条被,两条垫,一条盖。 床头放了张椅子,椅子上有个碗,碗里是烟灰。除此外就是一张堆了几件脏衣服的桌子,以及放在床边的一双靴子。 靴子表面已经磨坏,看起来不能再穿,但不知为何靴子的主人并没有扔掉这双坏了的靴子,反而当成宝贝一样放在床下。 眼前这一切让寇白门以为自己不是身处扬州有名的沈园,而是在哪处乡间寒室,不禁有些茫然。 茫然之余,再想那深爱的侯爷竟将她当成礼物转手送人,不由一阵心伤,不管朱国弼是为了活命还是其它念头,此举都让寇白门对他失望透顶。 “小姐,水打来了。” 开门的是斗儿,将一盆热水放在桌上,四下想寻新毛巾,但这屋内只有一条和脏衣服扔在一起破了好多洞的烂毛巾。 “小姐怎么办啊?” 斗儿一脸嫌弃的将桌上的脏衣服连同烂毛巾裹了放到门边上,泥腿子就是泥腿子,哪怕当了山大王都有股穷味。 主仆二人来的匆忙,又是为了救人,哪会带什么贴身换洗衣物,更加莫说梳洗用具了。 寇白门虽无洁癖,也不可能用那烂了的毛巾,正发愁时先前带她主仆过来的贼将命人送来了梳洗用具,俱是新的,算是把这个问题给解决了。 “小姐真要伺候这种乡巴佬?” 斗儿将毛巾放进水中浸泡,噘着小嘴,“江南多少大好佬小姐都看不上,现在却陪个乡巴佬,就算是为了救侯爷,小姐也是太委屈了。” “没什么委屈的,我一个青楼出身的总要对得起人家侯爷对我过往一番恩爱。” 寇白门将双手放进盆中捧了泼水轻轻贴在面颊之上,热气熏腾之下倒也解了些这些天来的乏累。 “侯爷也真是的,怎么能将小姐送于贼人呢,便是他真凑不出银子来,小姐难道还替他筹不出来么...别人不知小姐本事,他能不知?莫说百金了,就是万金,小姐几个局一设,那些富商士子们哪个不争着把钱送来呢。”斗儿实在难以理解朱国弼“赠妾”之举。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他如今为人家阶下囚,身不由己,为求活命将我送人,也是难为他了...况我非他妻,不过一妾,又有什么可抱怨的。” 挤干毛巾擦完脸,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寇白门自嘲一笑:“其实这样也好,总是知道人家心中对我究竟有多看重...青楼女又值什么牵挂,自以为多了不起,到头来也不过如此,哪有什么真心人。” 轻叹一声,让斗儿出去替她看门,却是要清洗身子。 即便是不情愿,她既应了朱国弼,便无论如何要将他救出去。自家这身子,委屈便委屈了。 梳洗完毕后的寇白门神伤的坐在床边,发现枕头旁有本《三国演义》,有些好奇拿起此书翻开,却是正好翻在折叠页十六回——“吕奉先射戟辕门,曹孟德败师淯水。” 贼人识字? 寇白门微怔之余发现书中竟有批语。 “一日操醉,退入寝所,私问左右曰:“此城中有妓女否?”操之兄子曹安民,知操意,乃密对曰:“昨晚小侄窥见馆舍之侧,有一妇人,生得十分美丽,问之,即绣叔张济之妻也。”操闻言,便令安民领五十甲兵往取之。” 批语就在此段下——谓:“英雄也要管住裤腰带。” 这是什么批语? 寇白门没好气的将书放回枕头旁,静坐安待。她非少女,于男女之事甚熟,这会却是无有情趣,只盼早些完事。 ........ 陆四大概是半个时辰后才过来,进屋之后便见寇白门端坐床侧,一动不动,跟庙中塑的观阴大师一般。 “都督。” 寇白门起身施了一礼,不再言语。 “方才料理些军务,来得迟了,白门不会见怪吧?” 陆四笑了笑,走到桌边拿了凳子坐下,“这事与白门也有些关系。” “与妾有关?”寇白门不解。 “白门于南都有女侠之号,既然到我这来了,总要送你这女侠一些好处,不能叫你白来...” 陆四所言的好处竟是要将七百余明军降兵交于寇白门带回江南。 这些降兵要么是老弱不中用者,要么就是家在江南不会真心为淮军效命的。 原本陆四准备过一阵释放这些人,现在却想送个天大名声给寇白门,以为将来。 寇白门却冷冷道:“都督倒是有心了,就是不知赎回这些将士要多少钱财?” “不要钱,我不是与你说了么,这些直接交于你带回。” 陆四的回答让寇白门愣住。 陆四笑了起来,目光在寇白门身上细细打量了下,正色道:“我现在只想知道白门是真愿叫我弄,还是假意叫我弄?” “真愿假意有何区别,难道都督不想弄我么?” 寇白门说话果然直接,甚至有不合她身份的粗俗。不知是受朱国弼将她送人的刺激,还是她那侠客之称便来源于其近似男人的行事作风。 “这个嘛,要说实话,白门长得如此艳丽诱人,我岂会不想弄,不过,” 陆四顿了顿,“白门若是真愿,我则想长弄。白门若是假意,我这弄与不弄就没什么意思了。便算现在弄了,于白门看来也不过是趁人之危....心不甘情不愿跟木鱼似的也是没劲...嗯,白门大概能的懂我说的吧?” “懂。” 寇白门奇怪的看了眼陆四,尔后淡淡道:“长弄我者,须会诗词歌赋,如此才能与我琴瑟合鸣,不知都督会吗?” “不会。” 陆四很老实的摇了摇头,他只会张狗肉的诗。 “那琴棋书画呢?” “不会。” “八股经典?” “让白门失望了,这个我更不会。” 陆四依然摇头。 “那都督可真是什么都不会了,既如此,都督以为白门怎会真愿?”寇白门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丝笑意绝无褒义。 “这些我是不会,但我会杀人。”陆四的样子不是开玩笑,很认真。 寇白门一愣,旋即晒道:“会杀人算得什么本事?” “杀人当然是本事!这天下已是乱世,何谓乱世?不过是你杀我,我杀你。若不会杀人,只会白门所言的那些,必定是人家的刀下鬼!” 陆四说话间身上自有股气息散出,他杀过很多人。 “试问,这人都不能自保,会得再多又有什么用?人若不能自保,这天下再大,又哪来的安生之处?又哪来的闲情雅调可与白门饮酒作乐呢?” 过去往来皆文人墨客,达官贵人的寇白门岂会叫陆四说的这些打动,不以为然道:“都督纵是杀的人再多,也不过是个粗野武夫,谁会敬重都督?” “是么?” 陆四笑了起来,哈哈大笑,笑声中凶光闪现,“敬重?只要我手中长刀足够锋利,就是圣人复生也得跪伏于我膝下。” 第一百七十章 龙虎斗 本章节做了文字替换,_读_未_修_改_内_容_请_到_醋##溜##儿##文##学 人跪圣人,圣人跪我。 管你姓孔还是姓孟,不跪便是伪圣。 便是真圣,也是因为跪了才有圣之名。 没有机会则罢,有了机会,陆四也要满城尽带黄金甲,腰间宝剑血犹腥。 大丈夫当如是,不然要那吊何用! 陆四不是大言,这是肺腑之声,都他娘的裤腰带系人头了,这世间又有什么可惧的。 敬重要有用的话,就不会赤地千里,易子而食;就不会家破人亡,遍地浮尸了。 敬重? 能当他娘的饭吃! 没有饭吃,就是圣人,也得一刀砍了。 从起事造反至今,或直接、或间接死于陆四之手的恐怕不下万人,这万人之屠生出的凶气可不是寇白门这个“伪侠”能受得住的。 “都督好生狂妄!” 寇白门明显被吓到,从她的语气就能听出。 “狂妄?刀剑在手,便如虎胆在心,试问我这刀剑若不锋利,白门又岂会从南都那销金窟来我这,说什么让我弄不弄的?” 陆四哼了一声。 “你!...” 寇白门气的跟个小女孩似的踢了下床头柜,兀自犟着,“说来说去,都督也不过是个贼。” “我可不是贼,我乃大顺永昌皇帝亲授的淮扬节度使,你那夫君抚宁侯才是贼,前明逆贼,南京城里那员勋臣官员也都是逆贼,白门可得明白这一点。” 陆四毫不客气的顶了回去,笑话,这几个月大顺才是天命所归,你明朝太阳落山了。 寇白门又是一滞,想反驳但又无从驳起,半响,有些幽怨的盯着陆四:“你...你平日就是这么同女子说话么?”声音有些弱,不知道是没法反驳,还是因为对面的陆四看着有点吓人。 “也不是针对你,只是一时有感而发。” 陆四说的是真的,如今南都那边与那山外青山楼外楼有什么不同,商女不知亡国恨,净把些没用的白面书生当成宝。就如眼前这位寇女侠的悲惨命运不就是大清兵来了后才发生的么。 “就算白门坚信我是贼,是寇,可我这贼寇手中总有长刀能护我亲人性命,将心彼心,我问白门,你是愿意嫁给那手无缚鸡之力,只会做些花花文章却无力保护自己妻儿的风流才子,还是愿意嫁给一个能够让你不必担心安危的贼人好?” 陆四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柔和,毕竟面前的是位小娘,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真的以势相欺吧。 “我...” 寇白门无言。 “你知道答案,只是不愿说而矣。一个侯爷为了活命都得将自己的爱妾送于他人,况那帮劳什子风流才子呢。” 陆四笑了,不是嘲笑,而是同情的笑。 这话戳中了寇白门伤心处,面色一黯,低下头来。 陆四没有再“咄咄逼人”,他给寇女侠的“刺激”蛮多的了,至少能颠覆一下这个傻丫头的某些愚蠢认知。 于寇白门,陆四绝无瞧不起的意思。 出身娼门,不是她的错。 有情有义以致命运如此悲惨,也不是她的错。 一切,都是时代的错。 亡国之人,又岂能天真的以为我命由我不由天呢。 房内,一时沉寂。 床上一女,凳上一男。 也不知过了多久,寇白门幽幽说了句:“听都督口音是盐城县人?” “正是。” 陆四走到床边将侄子给自己买的皮靴拿到了别处,这靴子是广远买给他的,纵是破了也舍不得扔,只是前阵天天穿搞得里面臭了,洗了也没用。 寇白门“噢”了一声:“难怪都督要做反贼了。” 陆四一愣:“什么意思?” “盐城县人都是从前张士诚旧部,太祖皇帝钦定的罪民,打国初就敌视大明...你们那的夫妻不都是以男将,女将称呼么?所谓男将女将,不就是你们那的人骨子里还想造大明反么?” “嗯?” 叫寇白门这么一说,陆四也是恍然大悟起来,原先他也纳闷怎么上冈那片问人家丈夫或妻在哪,总是说什么“你家男将(女将)在哪块”,原来这称呼是反动的。 “从前是从前,如今我等聚众起事不过是官逼民反,寇女侠是抚宁侯的爱妾,怕是不晓得这官逼民反四字含了多少血泪。” 陆四轻叹一声,“白门以为我陆文宗当了贼首,狂妄不得了,却不知我这贼首走到今日,又是经历了多少生死之危啊。” “都督倒有点真男人,至少比我那夫君抚宁侯要强多了。”寇白门竟是赞了一句陆四。 “这乱世,不狠活不下去。”陆四说完便起了身。 寇白门疑惑:“都督要去哪?” “睡觉。” 陆四微微一笑,“难道白门真以为我会仗势以朱国弼的生死要胁于你,强弄于你?” 寇白门怔了怔,却是反问陆四:“都督可曾娶妻?” 陆四摇了摇头:“家徒四壁,哪个姑娘愿意嫁我。” “白门是青楼出身,当不得都督的女将,若都督不嫌倒是能伺候都督。”寇白门竟然做出了这个决定。 “......” 陆四惊住,“你愿意让我弄?” “嗯。” 寇白门起身走向陆四,然后拉住他的胳膊将他缓缓拉到床边,又轻轻将他推倒。 之后,竟是直接解了衣衫。 毫无女子羞涩,目中倒像真侠客般果毅坚决。 “你...” 陆四咽了咽喉咙,活色天香,肤白滚圆,他哪里受得住,翻身便将寇白门拥进怀中,继而反身压了上去,一阵摸索,突的惊道:“白门怎的没有...” “不要说出来。” 寇白门纤指点在陆四嘴上,“我若是虎,都督就当为龙。” “我为龙?” 陆四诧异,难道寇女侠也听说他陆家祖坟冒青烟的事了? 白门却是说道:“能叫圣人跪伏的只能是龙。” 权力是最好的药。 真龙一说叫陆四血脉扩张,再也无法抑制,竟是出奇顺利,果然别具滋味。 鸡叫三遍,东方已是日出。 睡得正熟的陆四隐约感觉有人在说话,心中一凛便要摸刀,一摸哪有长刀,惊骇之下方才想起刀同衣服都在地上。 正和斗儿说话的白门听到床上动静,忙转身看了过来,问道:“夫君这是怎么了?” “你叫我什么?” 陆四有些没反应过来。 “夫君啊。妾已是都督的人,不叫夫君叫什么?”忽的想到什么,寇白门脸色微变。 陆四却已然侧身将她拉了过来,摇头道:“莫胡思乱想,我便是你的夫君,哪天我死了,你才能改嫁。” “夫君休得说这胡话,” 寇白门又好气又好笑,将手中的物件塞在陆四手中。 “什么?” 陆四朝手中看去,是一块红布,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几粒碎银子。 第一百七十一章 陛下走不得了 二月初六,北京,紫禁城,乾清宫东暖阁。 三十三岁的崇祯皇帝迎来了他的生辰,宫中却是一点喜气也没有,反而一片凋零肃杀景象,皇城之中甚至弥漫着尸臭之味,以致宫妃贵人不得不躲在屋里,靠着那熏香味才能压住胃中传来的呕吐感。 去年冬天开始的瘟疫已经让大明帝国的京师成了死地,据顺天府奏报“病者吐血如西瓜水立死,京外百姓十室九空,户丁尽绝,京中居民染疫死者二十余万。” 起初,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还组织人手收敛尸体,京营也一度参与其中,但当发现抬尸的兵丁很快也染疫之后,没有人再敢去收敛尸体,只能由死者亲人自行拖出城掩埋。 那些全家死绝的则闭门于家,官府能做的仅仅是在死者家附近撒上石灰。 无法收敛的尸体在严寒之中就那么冰冷的、僵硬的冻在屋内,开春之后,这些尸体成了北京所有人的噩梦。 腐臭,到处都是腐臭。 庆幸的是,一个在京中侯补的福建举人提出“刺血法”有效缓解了瘟疫,否则,还不知道这场大疫要死多少人。 崇祯的案前放着提督京营的成国公朱国纯的一份奏报,成国公称经此大疫,京营原定兵员十万数已减半,余下五万也多半不足用,若闯军攻取山西扑向京师,则京师将面临无兵可守局面,因此成国公恳求皇帝赶紧将山海关的辽军调入京师布防,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大学士陈演、魏藻德、王永吉、吴麟征等也先后上疏,要求尽撤宁远之师入卫京城。至于辽军尽数入卫京师后关门怎么办,所有人都是心照不宣的保持沉默。 崇祯在几次迟疑之后,终是遣使前往山海关、宁远分别向辽东巡抚黎玉田、山海关总兵高第、宁远总兵吴三桂宣诏。 司礼秉笔太监王承恩奏请发宫中太监上墙助守,如此可用内监四五千人,虽说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崇祯依旧御准,他现在真的是没兵可用了。 京中原先能战之兵不过御马监所辖数千兵,却都由总兵周遇吉提领前往山西抵御闯军,即便如此,山西巡抚蔡懋德也是每日八百里快马向京师求援。 崇祯无奈只得派出最后一支他认为还堪用的兵马,就是京营副将熊通所领的2000士卒。 然而让崇祯万万没想到的是,熊通带兵刚到山西就投降了闯贼,还恬不知耻的跑去劝降周遇吉,好在周遇吉对大明真是忠心,怒斩熊通将其首级送到了京师。 然而次日,崇祯就收到了太原被闯军攻克的噩耗,守将牛勇,王永魁等督兵五千人出战尽殁,巡抚蔡懋德自缢死。 攻克太原的闯军稍作休整就向忻州进军,城内官民迎降,驻守代州的周遇吉凭城固守。 如果代州再失守,山西就要全境沦于闯贼之手,届时李自成的几十万大军就会毫无阻拦的地直入京畿,无人可挡。 崇祯的心真的很痛,登基十七年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让上苍如此惩罚他这个天子。 他自责,他痛苦,可他没有办法。 他只能不断激励自己要勤政,绝不能耽误国事,试图以自己的勤勉力挽狂澜,中兴大明。 可是情形变得更加坏了,在他的勤政下,大明即将要覆亡。 他三十三岁的生日也充满了亡国之君的悲凉景象。 朕是前世造了什么孽,老天要这样折磨朕! “叭”的一声,暖阁中传来清脆碗裂声惊动了外面的值守内监,他们慌慌张张的进来有些害怕的站在那里。 崇祯没有去看这些忠心的内监,而是看着地上的碎碗有些失神。许久,他有些不耐烦的起身,他已经懒得再去翻塘报下的奏折,那些奏折全是无用的话,没一个能真正为他这个皇帝拿出解决方案的。说来说去,不是伸手要银子,就是伸手要兵。 天可鉴,若是朕有银子,有兵,能不给下面吗! 能看着局势一天天变坏吗! 难道朕就真是一个吝啬、贪婪成性的守财奴,望着自己的江山一天天崩坏,却守着一堆银子数了玩吗! “宣李明睿!” 崇祯不想在京中束手待毙,他不想做亡国之君,早在去年他就有意效仿晋元、宋高南迁。 正月初七,崇祯秘密召见了多次主张“南迁图存”的左中允李明睿,在只有心腹内臣和李明睿时,崇祯亲自走下案阶对李明睿推心置腹道:“朕早有南迁图存之志,只朝中无人赞勷,诸臣不从,这才拖延至今,今叫卿来便是叫卿拿出章程的。” 李明睿早就南迁路线,以及随行护卫,饷银和留守事宜写好了奏疏,当下递于崇祯。 崇祯看后觉得甚妥,但苦于此事不便由他这天子主动提出,毕竟有损失脸面。 此时正好那位带兵攻打自家城池的大学士李建泰在保定派人上奏说闯贼已经称帝,贼军势大官兵根本不可敌,故他李建泰愿奉皇太子南去。 由此,是否南迁留都便由私议公之于朝堂,崇祯大喜过望让李明睿上书南迁,欲借这公议定下南迁之事。 在李明睿的这份奏疏中,南迁不是南逃,而是御驾亲征,这是给皇帝留了充足的面子。 崇祯以为朝臣们一定会勷赞于他,毕竟这帮子朝臣也不会想留在京师等死,可让他失望的是朝臣们却唯唯诺诺,不置可否。 内阁大学士们更怕皇帝南迁留下他们在京中辅佐太子居守,变成替死鬼,于是煽动下面的人上书反对南迁。 更叫崇祯气极的是左都御史李邦华竟上书宣称,说什么“陛下应当守社稷”,若实在要南迁图存,也当由皇太子去南都监国,皇帝居守,而不是什么皇帝亲征,太子留守。 “这帮人是一定要朕死吗!” 崇祯愤恨之下撕了李邦华的上书,气消之后对内侍王承恩轻叹一声,道:“即有如天之福,勤王兵及时赶到守住京师,万一哥儿监国南京,怕会重演唐时灵武旧戏,此非社稷之福。” 王承恩不敢言。 李明睿进宫后,崇祯如见救星般上前拉住他的手道:“非朕不愿让哥儿们去南都,实是朕经营天下十几年尚不能济,哥儿们孩子家家做得甚事?” 李明睿摇头苦笑:“陛下不知,现外面都说臣言乃是邪说。” “卿不必理会,朕知你便可,来人,给先生上只凳子,朕要与先生定大事。” 李明睿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陛下,恕臣直言,陛下现在就算御驾亲征也无法了。” “怎么?” 崇祯愣住。 “臣刚收到消息,淮扬那边起了民乱,河南的闯军趁势南下了,陛下亲征之事已再无可能。” 说完,李明睿长叹一声,双目皆泪。 崇祯也是惊呆,半响才喃喃道:“朕不能守社稷,却能殉社稷。” 言罢,眼前一黑,眩晕过去。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不够,砍你脑袋 知县宋泰虽知道贼人定会大举来援,但真看到一夜之间将兴化城重新围得水泄不通的贼兵时,还是忍不住心跳了起来。 城外的贼兵实在太多了,视线内皆是贼人旌旗,加上原先围城贼人,只怕不下万余之众。并且来援的贼兵显然不同之前贼人,衣甲俱利,旗帜分明,看着很是精锐,想来是传闻攻打扬州的贼军主力过来了。 “先生,今日怕是你我为国殉忠的时候了。” 宋泰朝身边一位中年儒士苦笑一声,脸上并无害怕之情。自拒绝出降决意守城那刻起,他这位兴化父母官就已经做好身死的心理准备。 “我李氏满门一百三十八口,纵是妇孺皆在城上助战,便是早就存了报国之志,只可惜这城中百姓无辜。” 中年儒士名李兴文,举人功名,曾在河南某府做过教谕一职,后见河南贼乱便辞官回乡。 李家始祖早年随蒙古大军自西域来,曾为蒙元驻扬州的达鲁花赤,后红巾兴起其祖不敌红巾避隐乡野,至李兴文这一代已是九世,除鼻梁高大外,早已没了西域人特征。 本朝,李家出过一位进士,官居户部侍郎,得这位曾祖福佑,李家如今已然是兴化有名的望族,光田地就多达数十顷,家中奴仆也多达二百余。 李家这位做过户部侍郎的曾祖就葬在扬州西门那高丘之上。之所以未返乡归葬,却是这曾祖临终前遗言,谓祖先非中国之人,来中国之后初葬扬州,因而其李家之根是扬州而非兴化。 每年,李家都要派人去扬州西门外祭扫祖先,并使银钱将那高丘他人之地尽皆买下,又雇人照应打理,种树栽花。久而久之,那扬州李氏祖莹所在高丘便是绿树成荫,成了扬州人夏日常去的避暑之地。 贼人自盐城县来攻打兴化城,李家第一个动员奴仆支持知县宋泰守城,并号召城内士绅大户出人出粮,又因贼人缺少攻城器械并部署杂乱,故而虽被围一月有余,兴化城却始终没有被贼人夺下。 只是今日看来,怕是这城没法再守了。 李兴文轻叹一声,城外贼军主力无论人数还是装备都足以和他当年在河南见到的闯贼精兵可比了,而城上不过是几千青壮而矣。 以贼人习性,破城之后,城中必是无一人可活。 ........ “给你一千人,一个时辰,够不够?”坐在马上的陆四抬起手中马鞭指向降将刘定生。 “一个时辰?” 刘定生头皮发麻,别看这兴化城小,可城上防御却有章法,否则先前围城的淮军也不可能久久不克。 “一个时辰,” 陆四放下马鞭,朝兴化城墙看了眼,淡淡说了句,“不够的话,砍你脑袋。” “啊?” 刘定生吓得“扑通”跪下,“都督,一个时辰肯定不够,还请都督能再宽容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末将誓取此城!” 陆四没有看刘定生,只是吩咐了一句:“计时。” 立时有两个旗牌亲兵将一半人高的物件抬到了陆四马前,此物名自鸣钟,乃是西洋人的计时工具,得自于沈园。 此自鸣钟据说最早是西洋和尚献给明朝万历皇帝的,因为精思神巧很得京师及江南富人喜爱,所以澳门那边的西洋教士及商人便常年捎带此物卖于明朝富人。 沈园的主人就买了一座,急于逃命没来得及带上这座钟,结果落在了随后入住的陆四手里。 因为没有准确的时间计量,以及对这个时代时辰概念的模糊,陆四见到这座自鸣钟自然喜欢的紧,但他没有将此物单纯当做是家里知道时间的工具,而是用在了军事上。 他需要随时随地都晓得现在是几点几刻。 于是,这座钟就出现在了兴化城下。 知道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刘定生不得不咬牙带着陆四分给他的一千名降兵准备攻城。 面对淮军第一镇近万兵马的威逼,刘定生可是生不出半点反水的念头,他将这帮降兵的军官召集了起来,很是明确的告诉他们一个时辰若拿不下兴化城,陆都督会砍掉他的脑袋。不过在他死之前,一定会砍了这帮军官的脑袋。 一层一层的重压,一层一层的威逼,使得这一千降兵在攻城时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 很快,兴化城墙上空就响起了喊杀声和惨叫声。 一架架云梯上是奋不顾身往上涌的降兵,他们执盾挡在头上,上面的飞落下面的又迅速攀上。 攻城的激烈程度远超之前以淮军风字营为主的攻势,那些被发了双甲的死士更是悍不畏死,任凭上面的砖块如何如雨下,也咬紧牙关手脚并用往上飞快爬去。 观战的淮军视线内,就是单调的下坠、上爬。 守城的兴化百姓很快就意识到他们守不住了,因为贼人涌上来的太多太多,就跟蚂蚁一般不停的往城上爬。 终于,有人翻上城,大刀肆意的砍杀在那些手拿木棍的守城青壮身上。 爆发出惊人战斗力的降兵们没用到一个时辰,仅仅用了半个时辰,更加准确的说是自鸣钟上的指针才走了八个格子。 “日他娘的,我们连帮降兵都不如了!” 夏大军呸了一声,他觉得很丢人,特别特别的丢人。 在他的指挥下,三千多人围了兴化城一个多月都没能拿下,而现在一帮被陆四兄弟收服的降兵仅用了半个时辰就把城破了,你说他丢不丢人。 蒋魁、宋五他们也都是一脸通红,除了丢人外,他们也有自己好像不行了的感觉。 当初在淮安分兵时,陆四兄弟和他们带的人差不多,可人家陆兄弟不仅打下了扬州城,如今更是领了一镇的精兵过来,他们却在兴化被人家搞得灰头土脸,兵没扩充多少不说,反而折损了好几百人,这人比人可气死人了。 陆文亮却没什么丢不丢人的感觉,反而很自豪,这帮降兵能打不正说明他家兄弟能干么。 但是,有件事他必须提醒自家兄弟,所以他走到堂弟边上,低声道:“小四子,这城既然打下了,你可不能再下令屠城啊。” 第一百七十三章 淮军第一镇 陆文亮的担心是多余的,陆四从来没有想过屠城。 他只会杀人。 杀应该杀的人。 不杀人,他哪来的钱财维持淮军运作,又哪来钱财赏赐那帮卖命的降兵。 做人厚道也要公平,陆四就这么个理,谁给他卖命,他就给谁好处。 早在扬州开拨之前,陆四就召集降兵于扬州梅花岭下训令,所令只一条,自即日起,但凡随淮军出战五次者,不问胜负,只问进退,凡进者皆可为淮军正兵,拿正饷、食正禄;出战十次者,斩首五级,可晋一级。 以此类推,出战次数越多,斩级越多,则晋职越高。若非随淮军同战,而是独自出战,除记出战一次,上下又可得战后缴获两成。 此为赏。 一人不进者,斩同队;一队不进者,斩同营,又为罚。 赏罚分明,治军之前提。 那么,刘定生所率出战降兵独自攻打兴化城便当记出战一次,并可得城中缴获财富两成。 两成缴获看着多也不多,少也不少,却足够这些降兵为之鼓舞了。 而不管降兵是胜还是负,对陆四都没有坏处。 胜了,再战,一次又一次,便是淮军可用之精锐。 败了,再战,一次又一次,活下来的同样也是淮军可用之精锐。 区别只在于死的是降兵,而非淮军嫡系。 说白了,就是如何使炮灰在一次次战斗中变得可信任,也可用的一个谁都会的简单法子。 视线中,已有上百降兵攀上了城,不管兴化城内动员的百姓如何顽强,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失守没有任何悬念,只看究竟要死多少人。 先前夏大军指挥风字营和徐和尚的新二营之所以迟迟无法破城,一来是因为他们缺少攻城器械,在第一次攻城失利后他们就基本上只能“望城兴叹”; 二来是兴化境内有多股反淮势力在“活跃”,这就使得攻城淮军无法安心破城不说,还被那些地主士绅拉起的队伍分散了兵力,否则不管这些人淮军的粮草输送就成了大问题。 夏大军之所以命人屠了三个村,就是因为被这些反淮队伍搅得方寸大乱,以致失去理智。 说白了,兴化城之所以能坚持到现在,不是因为守城的乌合之众有多么能打,而是攻城的淮军人少同时没法使出全力。 当拥有大量攻城器械的淮军主力赶到,兴化城的失陷就是定局了。 “夏兄弟,别多想了,打不下来不是你不行,而是我给你的支持太少。” 陆四翻身下马走到一脸羞愧的夏大军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攻城的那帮降兵道:“这些人以后就归你这个旅帅带了。” “啊?好!” 夏大军大喜,他是昨天才晓得自己被任命为第一镇第一旅旅帅的。 ....... 淮军已经是家大业大,现有兵力不计淮安那边已高达四万人。 其中,扬州地区的淮军就有旗牌队、铁甲卫、新一营三千余,南下河工又有四千余,降兵则多达八千余,总兵力高达一万五千人。 此外,通州、泰州又有以程霖新一营、沈瞎子的沈字营为主力的九千多人。 这也是陆四倍感惊喜所在,当初他只给了程霖、沈瞎子不到三千人“东征”,没想到这两人不但靠这三千人拿下了泰州、海州的广大区域,还将部队一下扩编到近万人。 战果之大,扩兵之多,让陆四对卖油郎和扶重的真是刮目相看,也不禁想到前世某支军队中那些大半都是农民出身的将领。 一个连拉出一个营,一个营拉出一个团,一个团拉出一个旅... 如果不是程霖和沈瞎子那边也没有缴获到明朝水师的战船,陆四认为这两个大字不识的傻大胆说不定都能把江南给他扫平。 盐城、兴化这里有夏大军的风字营,徐和尚的新三营,辎重营以及其余盐城县各营,虽然因为兴化这块粪坑中的石头使得夏、徐、蒋等人没法扩大战果,也没法扩军,但也有七千多人。 如此,加上宝应广远那边,高邮的二陈,仅从账面计算,陆四领导的淮军南路军就已经多达三万七千余人,这个兵力和留在淮安城的北路军差不多,实力却是远超北路军,这是绝对没有疑问的。 此外淮军老营已收纳八千余将士家属,不过老营都是老人妇孺,所以不计战兵。 高达四万人的南路军,军制最高不过营一级,各营兵力也不相等,有多有少,指挥系统也乱,且散在各处没有形成“主力”这一概念,显然已经不能适应淮军“高速”发展的需求,更加不能适应即将到来的抗清斗争起大兵团作战的要求。 故而,早在从六合回来的路上,陆四在考虑“清乡”的时候,就已经决定改编淮军。 按理,他陆文宗既当了大顺淮扬节度使,那么淮军就当按照顺军的营制进行改编,成为真正的大顺军,但陆四没有这样做。 原因是顺军的军制也比较乱,主力是五营十二将,什么权将军、制将军,果毅将军之类的,地方又有卫帅、掌旅、都尉、部总等武职,此外还有大量明朝的降将降兵,什么总兵、副将之类的明朝官职在顺军中依旧存在,权属指挥跟淮军一样也是乱得一塌糊涂。 估计顺军高层肯定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只是他们现在忙于东征北京顾不上来。 陆四这边却是要马上着手淮军的“正规化”,在考虑淮军实际情况后,他决定在什、哨、队、营原基础上再加标、旅、镇三级。 即10人为一什,30人为一哨,90人为一队,270人为一营,840人为一标,2520人为一旅,7560人为一镇。 此外,一队配旗牌兵2人;一营配旗牌兵10人;一标配旗牌兵30人;一旅配旗牌兵100人;一镇独设旗标840人,镇再辖骑兵一营,铁甲一标,这样算下来,一镇便辖官兵10500余。 定下镇制后,陆四没有马上将所辖近四万淮军一下编成四个镇,而是先建一镇,通过这个新镇的军事系统磨合淮军精锐,使之先成为主力,拥有大量实战经验丰富的军官后再建第二镇。 否则,各镇和从前的各营又有什么区别。 这个第一镇,陆四是亲自统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小四子的戾气越来越重 现在是主力,将来更要为第二、第三、第四乃至更多镇提供军事人才和各级主官的第一镇,实质就是陆四为淮军创建的大号军官教导团,甚至称之为淮军的中央军校都不为过,那么陆四必定要亲自统领,主抓第一镇的训练及军事。 没办法,谁让淮军的高级将领中就他陆文宗一人识字,其他人好些的能鬼爬似的写出自己名字,不好的只能画个圈。 比如程霖和沈瞎子在通州呈递的那份被陆四珍藏在被子夹层里,偶尔深夜会拿出来读一读的“劝进表”。 这上面末尾就是两个圈圈,外加两个红印泥的大拇指印。 所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 两个圈圈,意义很大。 既然一镇只有三旅,那么三个旅帅人选就十分重要了。 陆四将手头现有人选想了再想,方才做出决定,三个旅帅人选分别是夏大军、徐和尚、谢金生。 从表现上来看,这三位似乎都不理想,因为三人都没有参加淮军攻打扬州前后的两场重要大战——史家荡之战、瓜洲之战。 严格来说,夏大军和徐和尚在兴化之战的表现也的确不佳,性质就同陆四前世过大江吃了败仗差不多。 单论作战表现,程霖、沈瞎子、左潘安、郭啸天、麻三、孙四等人要比夏大军三人强的多,甚至是孙武进都要盖过他们。 但,陆四还是选择任命夏、徐、谢三人为第一镇的三大旅帅。 不仅仅是这三人是随他陆四一块在运河边杀出来的,更因为这三个人代表了淮军最基础的力量,也是最根本的力量。 通俗的讲,这三人同陆四一样都是淮军的创建者,将来若淮军取了天下,这三人必被史书列为开国元勋,而他陆四一个太祖皇帝也是跑不掉的。 其实程霖也符合这个标准,新兴场的卖油郎实际是第一个“入伙”以陆四为首的“造反集团”的,而且他全程参加了对明军的两次重要战斗,“东征”表现更是耀眼。 然而陆四没有调程霖到第一镇,他觉得程霖和沈瞎子搭班子的表现很好,并且泰州、通州区域人口众多,经济虽不及扬州和江南,却也是相对较好地区。二州又处于扬州东南,有长江为天险,地理上来说是淮军绝对的大后方。 按历史上的江南明军表现,他们应该没有胆量渡江袭击江北,可也不排除有这个可能,故而江防同样很重要。 那么,程霖这个虽然不识字,但无论是勇气还是忠诚都合格的他,却是陆四手头唯一能放心用以镇守这么大地盘的人选。 再有那个看似粗汉,实则也有些小聪明的沈瞎子帮衬,陆四是可以放心北上的。 离开扬州时,陆四已将自己草拟的有关“清乡”意义及实施步骤送往通州,不过因为“清乡”涉及到通、泰两地的地主士绅利益,程霖和沈瞎子又不识字,陆四怕给他们念信的人有什么歪心思,特地派郑元勋的长子郑宗安前往通州送信。 这个郑元勋是陆四目前为止认可的“三个半”读书人。 那个陆四给他自由却不走,甘愿留下替陆四效命的山阳知县鲁吉英是一个; 完全是被陆四强迫,但自打知道陆四已经成了大顺淮扬节度使后,就开始变得主动起来的原提举清江司主事宋庆是一个; 从一开始为了扬州全城百姓性命主动出城与淮军谈判,并在随后协助陆四稳定扬州市面,又在瓜洲献策使史可法变成光杆司令,现为大淮扬州府尹的郑元勋是一个。 另外半个则是那原明朝高邮知州,现为大顺高邮州牧的何川。 除这“三个半”外,其余的降官以及什么读书人,陆四都不待见。 鲁、宋、郑三人对陆四的“清乡”想法都表示了认同,不过受限于眼光及时代限制,三人倒不是从乡村政权建立,什么皇权要下乡这个角度看待清乡工作,只道是陆四为了彻底扫清境内的潜在敌对分子,从而可以没有后顾之忧的与明军决战这个角度出发。 对大顺政权及陆四同淮军的认可,使得这三位积极配合“清乡”,已经开始着手筹建乡下“反动”势力被一清而空后的基层政权组织构建,这无疑分担了陆四不少工作,因而使得陆四对这三人越发看重。 那个何川却是雷打不动的跟撞钟和尚似的继续从前的治理方式,对外也不说自己是什么大顺的官,反正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也就是务实的好官,在百姓中有好名声,加上崇祯马上就要上吊的消息肯定会影响何川的思想,不然陆四早把他弄死了。 兴化城门被打开了,刘定生是提着兴化知县宋泰的首级向陆四报喜,血淋淋的被长刀整齐断了的头发胡乱的盖着宋泰的面目。 陆四扫了一眼便让人将这位对明朝忠贞的知县首级连同其尸首一同埋葬,也算是自己对忠臣的一点敬重吧。 刘定生同时还抓住了始终支持宋泰的那个李兴文。 “李贼腿上叫砍了一刀行走不便,都督若要见此人,末将这就使人将他抬来!” 仅用半个时辰便攻下兴化城的刘定生这会可不是刚才吓得腿软的样子,而是一脸自豪。 “不必了,处死吧。” 陆四怎么可能饶过李兴文,他此次清乡重点打击目标就是地方的土豪,哪怕不是劣绅但只要反对淮军就必须清除,况李兴文这种全家老小齐上阵跟淮军对抗到底的。 因为,降清的士绅也不全是劣绅,也有很多百姓口中的好人,善人。 这些人,可能会全家老小抵抗如淮军这种农民军,但也会领着百姓剔发易服。 刘定生立即应命,又请示道:“都督,李家其余人是否也要尽数处死?” “小四子,” 陆文亮刚想说让堂弟杀几个领头的就好,别的可以饶过死罪,可不能再跟淮安城一样杀人家满门了,不想堂弟却已经开口。 “反是与我淮军为敌者,一律处死,不必再问。” 说完之后,陆四扭头看向陆文亮:“大哥要说什么?” “我...没什么。” 陆文亮轻叹一声,堂弟身上的戾气似乎比从前更重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你想当皇帝? 陆四其实知道堂哥想对他说什么,但他没有给对方说出口的机会。 有些事情,哪怕明知过份也是要做的。 造反,又哪有什么商量余地,更不存在什么温情。 要么生,要么死,要么生不如死。 杀人是为了活人。 这话听起来是个歪理,细细琢磨未必不是真理。 从兴化城抵抗淮军的那刻起,这座城就注定要死很多人,如同当初的宝应。然而正是因为宝应城那些被杀的人,才有了随后高邮和扬州等地的秋毫无犯。 所以,宝应城那些官吏士绅的脑袋真的是活了无数人。 陆文亮的年龄和阅历注定他这辈子不会成为一个心如坚铁的狠辣之人,陆四却要成为这种人,不是他愿意,而是他不愿意也得愿意。 不然,他得死,淮军上下所有人都得死。 时间也不允许陆四在这个时候朝“仁主”这个方向努力,他能做的只是保证大多数人活下来。 这,够了。 陆四没有进城,城内的杀戮还将持续一段时间,虽然命令是他下的,虽然他可以阻止,但他选择无视。 他不会满足大哥的仁义之念,那样会害死更多的兴化人。 只有让那些被地主士绅煽动起来的农民知道淮军的可怕,他们才不会盲目听从那些老爷们的话无辜送了性命。 活着,才会知道淮军的好。 陆四下马将陆文亮拉到了东门外的河边,他不想堂哥看到城中发生的事情,虽然堂哥清楚那些事。 “小华子现在什么情况?” 知道陆小华没死时陆四很惊讶,他一直以为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堂哥死在了那晚的大乱中。至于对方为何没死却不去淮安城找他们,之后又是怎么落在了挖陆家祖坟的那个吴老爷手中,陆四也是困惑。 提到小华子,陆文亮不禁叹了一声,有些难过道:“小华子的伤很重,要不是孙三爷偷偷回去把他刨出来,恐怕就给闷死了。” 陆小华命大,被孙保用匕首捅了两次都没有因为失血过多而死,然而吴茂才却命人将昏迷中的小华子装在挖出来的陆家老祖棺木里活埋。 如果不是被吴茂才逼迫去挖陆家祖坟的长工孙三于心不忍,偷偷摸回来将陆小华从地里挖出来背回家,又请郎中替陆小华医治,这人早就死了。 “...知道这件事后,我马上和你宋五爷带人赶了回去,可惜叫那个吴老贼跑了,我们将小华子接了过来安置在盐城,你大妈和二妈都在盐城,见小华子伤成那样,她们哭死了...”陆小华叹了一声。 “活着就好,” 陆四也轻叹一声,对陆小华心生敬重,因为陆小华不但在运河杀王四的那夜同他这个没有血缘的弟弟站在了一起,宁死也不告诉别人陆家祖坟是哪座也让人为之动容。 这种人,或许就是所谓的“屠狗辈”吧,平日看着胡混,但在大是大非,在亲情面前却绝不含糊。 对得起陆家了。 至于挖陆家祖坟的吴茂才跑了,陆四不觉得有什么奇怪,这事换作是他也得跑,脑子坏了才会傻乎乎的留下等陆家人来报仇。 “不过他吴家在我们那也是大族,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回头我让人将和他吴家有关的人都抓起来,全杀掉,一个不留!” 陆四的杀气不由控制的散发出来,他陆家祖坟可以刨,但是必须付出代价! “小四子,咱们做人不能这样!刨咱家祖坟的是吴老贼,关吴家别的人什么事?他们同咱们又都是乡里乡亲,你再恨吴老贼,也不能把人家不相干的人给杀了啊!” 陆文亮真急了,这个堂弟果然戾气的很,动不动就要杀人,这如何了得噢,再这样下去不就真成了人家说的杀人如麻的贼人了么。 “大哥,姓吴的挖了咱家祖坟不算,还要把咱家的人活埋,是他狠还是我狠?” 陆四抬手示意大哥不要急着回答。 “如果落在他们手里的不是小华子,是大哥你?是大伯,是广远,是我爷呢?如果是他们的人多,你说跟我陆家有关的人,他姓吴的会放过?” 说到这里,陆四握住了大哥的手,盯着他沉声道:“不是我狠,而是这件事我必须做...大哥,这件事也不是单单我陆家的事,而是咱们整个淮军的事,如果我不这么做,人家就会认为我姓陆的好欺负,认为咱们淮军是帮孬种,往后就没人再怕咱们,就会有人一个个的跳出来跟咱们做对!...我杀人,杀和他吴家有关的人,就是要让这些人知道什么事做得,什么事做不得!” 陆四的语气略微有些激动。 陆文亮怔在那里,半响才说道:“算了,你长大了,如今威望也大,大伙都服你,你有自己的想法,这以后的路也是你领着大伙走,我这个做哥哥的年纪大了,出不了什么力就别给你添乱了,这件事你看着办吧。” 说完,又告诉堂弟他早前派人去海子里接两个叔叔,可是海子里太大,当初陆有文和陆有富兄弟俩去的时候又没说具体在哪块,所以陆文亮派去的人没找到。 “没事,回头我再派人去找就是。” 陆四倒不太担心他爷陆有文和二爷陆有富,海子那边的确很大,但海子里生活的都是煮盐和贩私盐的,另外就是盐商的人,基本没什么官府的人在,故而陆四他爷兄弟俩不会有什么危险。 毕竟没人知道老实巴交烧灶的有个儿(侄)子把淮扬大地搅翻了天。 “明天大哥就回盐城,将老营带去扬州...” 这是陆四早前就决定的事,盐城是个县城,离淮安、安东太近,老营安置在那里不安全。 万一叫明军打个突袭,几千家属落在明军手中,那淮军就是不马上分崩离析,也会士气大衰,从而走上跟李自成一样起起伏伏的老路。 “好。” 陆文亮点了点头,问了儿子广远的近况,陆四便将自己有意打磨锻炼广远,命他镇守宝应的事说了。 “我已经下领再调三千人归广远指挥,明军如果不是大举来攻,广远能应付得来。” “你侄的事我不担心,有件事我却是要问问你,外面人都说咱们陆家祖坟里有块铁牌,说咱们陆家要出天子,这事你知道了吧?” “祖坟里真有铁牌?”陆四也是一脸惊奇。 陆文亮却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定定的看着陆四,看得陆四有些发毛,轻咳一声,不解道:“大哥,你这样看我干什么?” 陆文亮四下看了眼,身子往前凑了凑,低声道:“那牌牌是不是你派人放进祖坟的?” “我?” 陆四失声笑了起来,“大哥说笑了,我怎么会干这种事,再说大哥难道以为你弟弟我还想做皇帝不成?” 第一百七十六章 易步为骑 当发现学习不能使自己变强,努力也不会让自己改变命运,只有造反才可能会有那么一点点出息后,陆四选择造反,但当时的他又不具备任何造反条件。 所以,他很迷茫。 那些日子里,陆四自暴自弃过,但一次次又咬牙坚持了下来。支撑他的就是历代造反前辈们的名言格句,比如什么我不先开口,哪个敢作声。 想造反,总会有办法。 不想造反,真的只能是咸鱼一条。 在完全没有硬件基础的前提下,陆四决定先在软件方面进行一下深挖掘,艺术再创作什么的。 接连几个深夜的泥工生活,让陆四饿的不行,特别的想吃肉,最终他拉着侄子盯上了吴老爷的狗。 现在看来,这也是个因果。 如果不是他惦记人家的狗,人家何以来挖他家的坟。 抛却阶级斗争以及封建士绅对反贼的深恶痛绝,那条黑狗可能就是最大的仇恨来源,虽然双方都不会有这个意识。 已经初具硬件规模,软件的横空出世无疑在陆四的身上蒙上了一层神秘气息。 这个神秘气息在眼下是有助于淮军这个草根造反集团产生更大凝聚力的,并且显著提高了陆四在“以陆四为首的造反集团”中的威信力。 孙武进那个家伙还偷偷摸摸的跟陆四老家那边的人打听都督出生时,陆家有没有什么异像,小时候又是否展现出特别的“领导”气质,比如有没有坐在坟头上接受过小伙伴们的跪拜,又是不是遇到过什么老妇人什么的。 这些,陆四是嗤之以鼻的,然而并没有制止孙武进那货想方设法要给他陆爷搞“神迹”。 现在全国形势大坏,淮军形势却是小好。 从长远角度出发,或者说从抗清斗争这个角度出发,陆四不能让大哥文亮对他有任何怀疑。 他笑了,笑这件事太荒唐,也笑大哥太看得起他。 试问,什么样的人才能干出挖自家老祖坟,给自己造势的绝事来呢? 斩钉截铁的否定! 你自己瞅你弟有太祖的命吗? “不是你放的?” 陆文亮显然还是怀疑,除了这个越来越看不懂,也越来越陌生的弟弟外,他实在是想不出还有谁能干出这事来。 可弟弟的模样不会有假,打小看着这小子长大的,他屁股一动就知道放什么屁。 难道? 陆文亮怔住了:他陆家真要出天子? ......... 太阳快落山前,陆四才坐在马上由齐宝牵进城。实际上,他现在已经可以在马上小跑,所以根本不必再由齐宝牵缰。可能是齐宝这个马夫当习惯了,每次陆四一上马他就自己过来拉绳。陆四便随他去了。 同陆四一起骑在马上进城的还有赵忠义,这个曾做过金声桓亲兵的同乡很被陆四看重,原因是这人和曹元一样属于淮军不可多得的骑兵人才。 因金声桓部将何鸣骏在沐阳屠城,义愤之下的赵忠义愤然带着手下几十名弟兄脱离了何部,此后因无法和淮安的义军会合便一直在淮安附近区域活动,对明军的运粮队袭击过多次。 刘暴一行经安东南下时被明黄得功部袭击,赵忠义率部救援击退了黄部,随后便随刘暴一起到了扬州。 陆四其实知道这个赵忠义,因为他的表哥王四就是死在他那把菜刀之下,如果单是对家乡的乡梓之情还不足以让陆四对赵忠义生出器重之心,顶多收编其部安在曹元马队。 然而听说赵忠义仅用月余时间就拉起了一支近千人的骑兵队伍,陆四不得不对其刮目相看。 准确来说,赵忠义拉起的这支骑兵不能完全叫“骑兵”,应该叫骡子兵或驴子兵,因为这支队伍仅有62匹战马,其余全是骡子、驴及拉车的驮马。 典型的“易步为骑”。 在实地看过赵忠义拉起的这支骑兵是如何行军后,陆四意识到他犯了一个印象上的教条主义错误,总以为一定要人人配战马,双马或三马那样的才叫骑兵,实际上只要有可以替代人脚力的牲畜,可以使行军速度更快,机动能力更强的都可以视之为骑兵。 “咱们两淮地区不是没有马,可那些马大多只能用来拉车,驮人,没法跟战马比,但是行军打仗光靠两条腿肯定不行,久了人累,而且速度也慢,所以我就寻思让弟兄们骑这些骡子、驴子,虽说速度不比战马,可那些没马的官兵追不上我们,他们要追累了我们可以随时回头打他们一家伙......” 赵忠义的骡马战术让陆四想到了一直没想起来的另一个有名骑兵集团——捻军。 同赵忠义的这支骑兵一样,全员骑兵的捻军拥有战马数量也很少,几乎半数以上兵员所乘就是黄淮地区的骡马驴。 但是,这种简单“易步为骑”后的捻军却纵横中原、江淮、陕甘、两度逼近北京,击败过打败太平军的若干湘军、淮军名将,更全歼僧格林沁,一战阵斩七千余蒙古骑兵。如果不是捻军犯了流寇主义错误,没有稳定根据地,没有源源不断的粮食来源,恐怕就是另一个太平天国了。 真是骑驴找驴啊! 有捻军的先进经验在,眼前又有活生生的例子,陆四不照学就是脑袋生锈,他准备马上在全军推广“易步为骑”,大量从民间收购骡马驴,但在此之前却需赵忠义这支半机动骑兵给淮军上下证明一下提高机动能力的好处。 如何证明? 清乡就是最好的证明。 赵忠义将带领他的骑兵执行兴化清乡任务,如果事实证明这种骑兵模式可以给予对手快速打击,可以极大提高淮军的战斗力,那么“易步为骑”就将成为定策。 现在赵忠义跟陆四进城,就是要获取兴化境内反淮士绅的情报。 那帮地主士绅在乡下活跃了这么长时间,各种针对淮军的袭击行动东一处,西一处,淮军围剿人马过去却发现不了敌人,陆四不信那帮地主士绅间没有联系,也不信他们和兴化城没有联系。 先前的围城,处处是缝。 第一百七十七章 斩草除根 经历初期的杀戮之后,兴化城内安静了下来,这座不大的小县城在淮军破城之后人口就少了一千多。 有死于守城,有死于追逐,有死于破门,有死于顽抗。 从守城的角度,攻城的是贼兵,绝非正义。 从攻城的角度,守城的逆贼,更无正义。 双方,都是对的,也都是错的。 是非公理,在这个时代是奢侈的。 谁活着,谁才是对的。 误杀难免,该死的,不该死的,一切都过去后,城中很是安定。 去县衙的路上,不时有降兵推着装满尸体的马车往城外运,这些善后的事他们不做谁来做。很多大宅子的门口都有马车,里面的降兵不断的往车上搬着值钱的物计,很多金银手饰都沾着血。 这些场面甚至都没能让陆四停留一步,整个县城的街巷都是拖了一路的血迹,城墙上更是遍地血泊。血腥味起码得明天才能散干净。 “都督,他们贴红纸做什么?” 赵忠义看到有不少降兵拿着红纸到处张贴,这令他十分不解。 “清算。” 陆四的回答只有两个字。 兴化知县宋泰是死了,县衙下面六房的人却还有不少活着,这是陆四给刘定生下的命令,因为他需要活口。 乡下作乱的地主士绅和兴化城肯定有联系,这些联系又不可能由宋泰这个知县一人单线掌握,那么下面的人必然知道,并且恐怕有不少联络都是六房的人在负责。 突破口便在这些人身上,翘开他们的嘴就能知道到底是哪些人在外面煽动百姓对抗淮军。 陆四可没什么心情在公堂上问案,所以兴化县衙六房活着的书办都被带到了衙门口。 兴化县衙也破的很,看上去怕是有五十年没修过的样子。 客不修店,官不修衙。 衙门口同样有血迹,是先前刘定生的人攻入衙门时造成的。 望着这帮吓得身子都僵硬,头不敢抬的明朝“事业编”人员,陆四不禁有些感触,如果不是他的长刀更锋利,这些人才是兴化县实际的统治者,盘根错节如同千年老树一般将手中的权力运用到极致,以致有流水之官,不倒之吏的说法。 当中谁有功名,谁没有功名,陆四懒的问,直接拿马鞭在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穿儒服的中年人肩上点了一点,道:“我想知道城外与我淮军对抗的那些是什么人,都藏在哪,你能不能给我说说?” 中年男人是刑房的江先生,秀才功名,刑房这个差事权力很大,因为要管票案、勘验、堂审及县牢诸事,百姓到衙门打官司,他这个刑房可是两家通吃的。如果要给一县官吏排位子的话,江先生能排在前六。 不过江先生可能没有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究竟是个什么人,又可能正在想能交待哪些人,不能交待哪些人,或者外面闹的哪些人和他家有关系,哪些人没关系,反正就是交待也得分个亲近远疏,结果陆四等了好几个呼吸都没见他抬头。 陆四收回了马鞭,两个旗牌兵立时冲上前将江先生拖了出来,不等这江先生喊饶命或者我愿说,长刀已经落下,继而一颗双目还在圆瞪的脑袋滚在了众人脚下,引发一阵惊呼。 “你来说。” 陆四随意的指了人群中一个在户房负责催比解运的年轻人,年轻人可能被刑房老江的脑袋吓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结果在众人的再次惊呼中,他的脑袋也被砍了下来。 无头的尸首在地上不断的痉挛着,在兴化有“潘安”之称的年轻人面目扭曲异常。 这个死的真是冤,纯粹是吓坏了而非不肯交待。 两颗人头将其他人吓的是面无人色,呆若木鸡,这就算是公堂审案还要先上个刑具,拿有直接判斩的。 “说!” 陆四面无表情,冷冷看着众人。 这个“说”并无特定目标,意思再明白不过,如果还没有人说,那么就都得死。 “军爷,这件事我们真不知道,要说有也都是县尊和林师爷他们在联络,我们这帮人不过是在衙门帮衬,上面的事哪里晓得...” 管户房的老陈无疑是很清楚那些事的,外面反抗贼人的就有他陈家人,所以他不能说,但他怕别人会说,因此准备将事情推到已经被杀的宋知县他们身上。 话音未落,却见对方背转了过去,耳畔传来简短而残酷的两个字“杀了”,瞬间,老陈的心冰凉透底。 “你这贼人滥杀无辜,不得好死!” 被拖出来的老陈眼中满是仇恨的火焰,如果仇恨的火焰可以烧死对方的话,他宁可自己被火焰反噬,也要把这个杀人不眨眼的贼子烧化掉! “噗嗤”一声,长刀挥下,老陈人头落地。 “说吧。” 重新转过来的陆四脸上丝毫不见愤怒,负手在那平静的看着一众衙门人。 余下的这回没人犯傻了,他们迅速开口,争先恐后的开口。 陆四听得乱,便指了一个书办让他拿笔和纸记录。 小半个时辰后,兴化县内聚众作乱的地主士绅底细就被写了出来。 陆四接过扫了一眼,点了点头,“呼”的轻吹,待墨迹干了后,却给了旗牌兵一个“都杀了”的命令,然后头也不回就进了县衙。 “为什么杀我们!” “将军饶命!” “我们都说了啊...” “......” 惊呼、惊骂、惨叫... 十几颗人头落地。 “都督,这些人既然交待了,为何还要杀他们?”赵忠义忍不住还是问了。 “你从前当百姓时,怕这些人么?”陆四饶有兴趣的看着公堂上的明镜高悬牌匾。 “这...” 赵忠义犹豫了下,点头道:“怕。” 陆四的视线从“明镜高悬”收了回来,笑了笑:“那留下他们,是准备让百姓们继续怕他们?” 赵忠义不知道怎么回答。 “忠义,我们是造反,对敌人就得斩草除根,不这样做,这些人将来就会反咬咱们。” 陆四拍了拍赵忠义肩膀,“这次清乡同样如此,宁可血流成河,也绝不能让这些恨咱们,巴不得咱们死的人藏在咱们中间。” 第一百七十八章 自作孽,不可活 淮军先前之所以无法肃清兴化境内那些由地主士绅煽动成立的“民团”,除了淮军主要兵力用于围城,没有多余兵力对乡间清剿外,也与兴化特殊的地理环境有关。 兴化境内水道纵横,湖荡棋布,主要官道仅连接县城和几个重要集镇,其余乡村都是那种田间小路,并且桥梁很少,百姓出行主要靠小船,几乎每隔数里地就会有个渡口,这给淮军的追杀带来了极大困难。 另外,那些如棋布的湖荡中又有很多“小岛”,大的上千亩地,小的几十亩,除了少数小岛有人开垦外,大多数小岛都是荒岛,里面长满比人还高的芦苇。 袭击淮军的民团得手之后一般就会在这些荡子里躲避几天,等到搜捕的淮军撤走后他们再从荡子里出来,要么继续袭击淮军,要么就回家当几天老实农民,风声过后再聚集动手。 针对这种情况,除了必须要知道这些民团活动区域和藏身地外,就必须有一支能够沿官道快速行动的队伍,确保在主交通线这一块淮军的绝对优势,从而压迫那些反淮队伍的活动空间,再结合其它手段分而歼之。 赵忠义的骡马队没法在兴化这种地形发挥“骑兵”冲刺砍杀作用,但无疑可以达到快速兵力投放的效果。 如之前从县城派兵到某处重要集镇可能需要一天,现在有了“骑兵”就能在一两个时辰内赶到。如果知道目标藏身地,骡马队更是能在对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悄杀到,掌握主动权。 同任何政权清剿反对势力都必须有个头号打击目标一样,那个曾连续袭击淮军三次的王举人成了陆四亲自拍定的“大贼”。 王举人是万历年间中的举,已经六十几岁,平日在地方名声不错,属于典型的乡绅,曾有过在荒年免租的善举,很得乡民拥戴,历任兴化知县上任之后都要前去拜访他。 据说每到过年,只要到王家拜年的大人小孩,都会得到王家给的“压岁钱”,乡里要铺路造桥什么的,王家出的钱也一定是最多的。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善人,却在淮军进入兴化后毅然举起“抗贼”大旗,凭着在乡民中的威望聚众上千,多次袭击淮军运粮队和小股兵马。 王举人还下令将抓到的淮军俘虏拉到集镇上当众砍头,以此告诫当地乡民当反贼的下场,并严禁附近乡民同淮军进行任何形式的交易,哪怕是过路的淮军队伍到乡民家中要碗水喝都会被王举人派人斥责。 最让人发指的是,这个王举人还曾将被抓的两名淮军家属脱光衣服,强行往她们肚中灌菜油,最后等这两个妇人肚子被菜油涨得大了几倍时,再叫人用尖刀剖开,将尸体于夜里放在淮军营地外,场面惨不忍睹。 陆四昨天听夏大军他们说起这件事,都为之震惊不矣。 根据那帮衙门人的交待,王举人的队伍大致活动在兴化东南安丰一带,此地有很多湖荡。 正如陆四猜想那般,王举人和兴化城一直有联系,其袭击淮军运粮队正是知县宋泰的主意,好以此逼淮军解围。 淮军主力是昨天到的,王举人那里肯定已经知道,却未必晓得兴化已经被淮军攻下,所以陆四怕王举人收到风声转移藏身地让淮军扑空,便立即率赵忠义的骡马队赶往安丰。 到了安丰镇后,淮军弃骑改步向安丰境内最大湖荡摸去,沿途将当地百姓用于出行的船只全部拉走,确保那个王举人同手下得不到任何人的通风报讯。 到达那处荡子外围后,陆四带头跳上小船,骡马队的成员只有少部分北方人,其他都是淮扬本地人所以都会摇身,也不晕船。 “嘎吱嘎吱”的摇桨声中,上百条小船载着淮军向荡中深处划去。 当看到前方的芦苇荡里有炊烟升起,陆四知道这一次他没有白来。 可能是过于相信藏身地的隐秘,又或许是根本不懂,王举人都没在荡子边上设“警戒哨”。 赵忠义带一百多人最先上岸,当他们手执长刀出现在那些正在做饭的民团面前时,那些人都惊呆了,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全都直愣愣的看着赵忠义他们。场景如同时间突然停滞,世间万物停止转动,诡异而又让人恐惧。 “杀!” 伴随赵忠义一声令下,长刀便砍向了这些只有少量大刀长矛,多是鱼叉和柴刀的民团。 战斗没有任何悬念。 王举人最多时能聚众上千,九成是附近乡民,骨干力量仅是他的族人同家里的佃户奴仆,也就一百多人。没有战斗,王举人肯定要让乡民回去,要不然他哪有这么多粮食供应。 战斗很快结束,在被杀十几个人后,那些王氏族人和佃农奴仆们就扔掉武器跪在地上乞求饶命了。 六十多岁的王举人在两个儿子搀扶下往湖边逃去,他们想坐船离开,可惜的是已经无处可逃。四条载着淮军将士的小船堵在了王家父子三人的小船前,同时十几杆长矛戳向了王家小船。 小船很快进水,王家父子三人不得不弃船往岸上游,结果被追上来的淮军生擒。 “要杀就杀我父子三人,不关他们的事!” 浑身湿透的王举人倒也硬气,没有向陆四求饶,却是请对方饶过那些族人和他家的佃农仆人。 “你求我放过他们,那你可曾放过我那些被你抓住的部下?” 陆四右臂抬起,几十把大刀同时落下。 “贼子!” 长须皆白的王举人挣扎起身想用脑袋去撞陆四,却被身后的旗牌兵死死按住。 “听说你喜欢往人肚子里灌油?” 陆四没给这父子一刀痛快,而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之后命人用绳子将肚子滚圆的王家父子三人吊在树上。 “自作孽,不可活!” 陆四哼了一声,临走时又命放火,瞬间浓烟四起,无情的火龙吞噬着荡子里的一切。 第二天,周围的乡民提心吊胆来到荡子,见到的是一百多具被烧成焦炭的尸体,以及在荡子边柳树上微微晃动的王家父子三人。 都咽气了,但身上却还不断有油往下滴。 第一百七十九章 逐鹿中原 沈阳,盛京崇政殿。 “禀摄政王,山西范家来报,李自成已经攻取宁武关,明总兵周遇吉从马上摔下犹徒步奋战,身中数箭被擒,闯军将周遇吉悬于高竿之上乱箭射死,后将尸体肢解。据闻周遇吉的夫人刘氏领数十名妇人拒守公廨不降,被闯军以火烧死。又因周遇吉顽抗,闯军损失很大,遂屠宁武,婴幼不遗...” 正向摄政王多尔衮奏报的是内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此人原是正红旗贝子硕讬的包衣奴,去年硕讬和郡王阿达礼向郑亲王济尔哈朗、礼亲王代善、睿亲王多尔衮游说,谋立多尔衮为君,结果被多尔衮以扰政乱国的罪名处死,范文程遂被拨入镶黄旗。 殿上除了范文程外,还有大学士希福和刚林二人,固山贝子尼堪,议政大臣叶臣等数人。 “山西范家等八人实于我朝有大功,以后不可薄待了。” 32岁的多尔衮摸了摸光滑无比的头顶,看了眼躬着身的范文程,说道:“十五弟抢你妻子的事,本王和诸王贝勒议了此事,决定罚多铎银一千两,夺其十五个牛录,你看这个处罚可叫你服气?” “奴才不敢对主子有怨言,一切悉听摄政王处置!” 范文程哪敢不服气,他虽是大学士,但在八旗只是个包衣奴,从前先帝在时对他极为器重,八旗权贵们都要敬着他,现在先帝不在了,再给范文程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对抢他夫人玩弄的豫王有什么意见,更不敢说自己不服。 “这事是十五弟做的不对,在这我这个做哥哥的给你道个歉。” 多尔衮实际也头疼,他不知道自己那个弟弟是怎么想的,汉臣的妻妾有貌美年轻的取用可以,但怎的对范文程那个四旬妇人起了兴致的。他难道不知道这个范文程对大清很有价值么。 所以,将范的夫人还回去是不可能的,没有主子看上的还要赏回去的道理,但面子上总要过得去,所以多尔衮这才罚多铎一千两银,削十五个牛录。 他相信范文程应该不会再有话说。 果然,范文程很识趣,知道奴才的本份。 尼堪咧嘴看了眼范文程,转头兴奋说道:“十四叔,那李自成现如今看着倒是真成了势,宁破关一破,北京可就没挡头了,照我说,崇祯那糊涂蛋顶多还有个把月就得完了!” 多尔衮点了点头,道:“李自成进军是神速,不到一月就尽取山西之地,现在那个还算能打的周遇吉也死了,崇祯这龙椅是坐不住了。” 尼堪是多尔衮大哥禇英之子,所以管多尔衮叫十四叔,年纪却比多尔衮还大两岁。 和他两个哥哥杜度、国欢不同,尼堪打小就和多尔衮玩在一起,很是得多尔衮喜欢。 “是啊,谁想到明朝亡得这么快呢,想当年先帝还想过向崇祯称臣,没想到先帝这才走了不到一年,崇祯就要成亡国之君了。” 说话的叶臣是皇太极时期的十六大臣之一,曾斩杀过明东江镇的悍将沈世魁,现佐理正白旗事。 “当年咱们大清实力不如明朝,先帝欲向明朝称臣不过是积蓄实力,” 多尔衮笑了笑,“不过今日称臣,明日亦可称君,只要能为大清获取足够利益,虚名不值一较。” 说完,示意范文程别躬着了,对他很是亲切说道:“文程先生入金以后,反反复复向先帝言及农耕之重要,并亲自在各地推广你们汉人的农耕之法,这几年我大清国库充盈,文程先生功不可没。” 范文程哪敢居功,忙谦虚道:“奴才不过是执行先帝旨意而矣。” 说完,想了想却复道:“禀摄政王,奴才以为明朝亡国已成定局,此番关内情形如秦失其鹿,楚汉逐之,故奴才以为摄政王当出兵进取中原!” “进取中原?” 多尔衮目中闪过精光,“文程先生以为我大清当如何进取中原?” “禀报王爷,奴才以为我大清八旗战必胜,攻必取,贼不如我;然而顺民心,招百姓,我不如贼...” 见多尔衮似有进取中原之意,范文程激动之下忙将心中所想道了出来。 他提出这次入关是为夺取关内天下,因此要一改以往入关只为削弱明朝采取的屠戮抢掠政策,要严禁军卒,秋毫无犯。并且每夺得一座城池都要改以往不守之策,驻军设官安民,以招揽人心... 洋洋洒洒一通,听得多尔衮不住点头,尔后看向众人,道:“文程先生所言入关之事,你们怎么看?” 大学士刚林当即上前奏道:“禀摄政王,我大清已有中原历代朝廷传国之宝,此是君临天下的象征!昔五虎上将扈尔汉率兵东征,为黑龙江滔滔江水所阻,天公相助,一夜冰冻封江,天堑变成通途;萨尔浒大战前夜,尼雅玛山紫气萦绕...种种迹象表明,我大清顺天爱民,为上苍所佑,有神人相助。今明失其鹿,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请摄政王上承天意,下顺民心,早日发兵定鼎中原!” 尼堪和叶臣等人也是心潮激动,纷纷跪倒在地,齐呼:“请摄政王早发大军定鼎中原!” 大学士希福却没有如尼堪等人那般激动,而是斟酌后,出列奏道:“禀摄政王,贼李自成虽东逼北京,然明朝百足之虫僵而不死,若我八旗现在入关仍需与明朝的关门之兵作战。胜则才能入关,然届时必与李自成的贼军主力相争,我大清虽兵强马壮,但兵马之数却不足以和贼军相争,万一失利,我大清根基必为之动摇,故奴才以为入关之事,摄政王当三思。” 希福还有句话没敢说,就是多尔衮真有入关之心,也当与诸王贝勒相商,尤其是要取得另一位摄政王、郑亲王济尔哈朗同意才可,然后上奏天子,而不是由他一人决断。 “贼兵马众多又如何?我大清自太祖皇帝十三付铠甲创业以来,哪次不是以少击多,先帝于松山之役更是倾我国之兵,连那老人少年都要执兵随战,此等气度又岂是那明朝与贼人配有!今明朝败亡已成定局,我大清若不趁势入主中原,等那李贼稳固关内,怕我大清再无机会!” 多尔衮并非叫范文程说动起了入关之心,而是早有逐鹿之意,当下便令明日召开诸王会议,相商入关之事。 同时命范文程广派细作入关,随时掌握关内明军及贼军动向。至于关门明军那里,更是要在大清为官的诸多降将降官书信招降。 又令汉军多造大炮火器,以为入关之用。 第一百八十章 成真龙的机率 虎丘,吴中第一名胜,春秋时吴王阖闾在此修城建都,死后即葬在虎丘。 山塘街距离虎丘不过七里的路程,紧挨着白公堤,本來就是店铺林立的商埠,此时赶上复社大会,街上人头攒动,百姓路人笑语杂沓,不时有蜜蜂在花丛中飞来飞去,天上还有许多风筝,一派盛世景象,与那北方赤地千里、僵尸无数、满目苍凉形成鲜明对照,恍若世外桃源般。 码头边,一只乌篷小船缓缓近岸,船上走出一俊俏书生,其后还跟着一模样也好看的书童。不远处桥上的几个踏青小姐瞧见,都投来欣赏的目光,与身边同伴窃窃私语,娇笑连连。 “这地方好热闹啊,小姐...公子!” 斗儿打小就被卖入青楼,这是第一次随小姐到苏州来,甚觉新奇,一时兴奋之下险些叫错。 “当然热闹,今日不但复社大会江南文人唱诗说词,几社六子也会来,于百姓而言可是文坛盛事,嗯,就好像我们秦淮每年都要办的花魁会,你说热不热闹?” 寇白门笑着伸手拉斗儿往码头台阶上去,几步后却意识不妥,此时她主仆二人乃是女扮男装,哪里能在这人多的地方拉手呢,叫人家看见还以为她二人有什么龙阳之癖呢。 虽说好男风是达官贵人和才子间的雅风,骚人墨客皆不以为怪,反以为喜,称男女之间为“内交”,男男之间为“外交”,但毕竟普通百姓不懂这雅风,瞧着厌恶。 “公子,他们就这么跟着我们?” 斗儿朝后面停靠的两条小船上走出的七八个汉子瞄了眼,这些家伙都是江北那个大贼的人,说什么要保护小姐安全。 这些人一路从南京跟到这里,与她主仆二人也不说话,吃喝都是自己掏钱,也不知道他们烦不烦的。 “莫管人家,人家也是职责所在。” 寇白门笑了笑,上得台阶映入眼帘的苏州景色才真称得上江南春色。身边更是有几只蝴蝶环绕,想是虽扮了男装,但身体有香味所致。 “走吧,” 主仆二人于岸上如织人流缓步而行,后面高武等人始终不离十丈距离。于这江南地方,他们也不敢携带兵器,只一人怀中藏了把匕首。 半个多时辰后,主仆二人才远远望见虎丘山麓下,尚未踏进头道山门,就见隔河照墙上嵌有“海涌流辉”四个大字。 一座石桥横跨环山河,石桥下有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复社大会江南文士,虎丘狭小,行走不便,请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木牌四周立着几个书生,不时劝阻要上山的行人回头,倘有行人不识趣仍要坚持上山的,便有凶状家奴现身,恶声恶语吓得游人不敢招惹。 斗儿瞧着皱眉道:“公子,这些人也真是的,这地方又不是他们复社的,怎的如此霸道?” “人家的事情咱们少管。” 寇白门也觉复社如此霸道作风不妥,但她此来并非要与复社中人谋面,而是要寻那几社六子,所以不愿生事。 “几社”乃是源自复社的一个江南文人小社,社中陈子龙、夏允彝、徐孚远、周立勋、杜麟征、彭宾六人名声很大,被士林称为“几社六子”。 只是寇白门于这六子都不熟悉,倒是她的好姐妹柳如是早年流落松江时与复社、几社、东林党人交往密切,而那“几社六子”之首的陈子龙更是柳如是的爱慕者,可惜最后柳如是选择嫁于大她几十岁的钱大宗室为侧室,令得同样年纪的陈子龙扼腕叹惜。 这次来虎丘寻六子,寇白门便请柳如是写了封引荐信,不然也没法冒昧去访。 “时候还早,且歇会吧。” 寇白门走到一八角亭内坐下,准备等游人少些再上山。 斗儿没坐,只噘着小嘴道:“小姐真打算替那个当贼寇的做事?”这会没人,倒是不叫公子了。 “从前只在南都做那笼中雀鸟,不知这外面已是乱世,人命如草芥...那人说的不错,这乱世只有武夫的刀剑才能护得亲人周全,文人墨客有什么用...如今我与朱国弼已无瓜葛,既做了人家的妾,又想别的做什么。这世上,女人不都盼着自家情郎好么?还有,以后不许叫我夫君是贼寇,他可是大顺的节度使,我虽非节度使的女将,可也是节度使的妾。”寇白门笑了起来。 “公子,话是这么说,但你如此倾心助他,万一他败了怎么办?我听人说咱们大明就算丢了北方,还有这南边半壁江山呢。皇帝要是来了江南励精图治,中兴还是有望的...而且,你这么一个娇滴滴的美人配了个乡下人,叫人看着都委屈呢。” 斗儿反正看江北那帮贼寇不顺眼,小姐的夫君倒还罢了,他手下姓孙的那个贼将可真是色鬼一个,流里流气的叫人好不讨厌。 “有什么好委屈的,人家叫我女侠,女侠配大贼不是挺好么...大明中不中兴我不知道,反正我只知道皇帝还在北方...就算来了,这半壁江山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寇白门摇了摇头,有些好笑的想到那人送自己过江时说的故事。 说从前有一小姐,遇到一个上京赶考的落魄书生避雨,发现其很有才华后,便掏出一些银两并以身相许。次日小姐垂泪送书生:“君若高中莫负妾身。” 书生发誓走后,小姐便让丫鬟把书生的名字记录在册。 听到这里,寇白门当时就奇怪,问陆四为何丫鬟要将书生名字记录在册。 陆四嘿嘿一笑,告诉寇白门因为这是小姐遇到的第五十个书生,不把名字记下,她们哪记得住。 “这么多?” 寇白门惊住。 “没办法啊,因为小姐也不知道哪个会考上,所以嘛就赌一赌了,万一这五十个里面有一个考上,这小姐不就能做官夫人,赚大了么。” 陆四笑完,很认真的看着寇白门,“所以你得把我放在心里,赌我这个夫君会不会真成龙。” “是么?” 寇白门没好气的掐了下陆四,白了他一眼:“我回去之后得再找四十九个贼寇以身相许,这样出真龙的机率可能更大一些,不能吊死在你这一棵树上。” 第一百八十一章 放心,都督家的龙气接上了 盐城县,陆家祖坟,新土之上,遍地纸钱,上百根崭新的哭丧棒插满了大大小小的坟堆。 按照当地习俗头戴白帽外加麻绳系腰的陆四已经嚎哭了大概有一柱香时辰,声嘶力竭,悲痛万分。 本名徐大富,现为淮军第一镇第二旅旅帅的徐和尚端坐在地,领着一帮真和尚在那一边唱着佛经,一边“嘟嘟嘟嘟”的敲着木鱼。 别说,徐和尚的功底还真不赖,那经文从他口中唱出来,比那“依呀呀”的昆曲、江淮戏都好听。 都督家祖坟重新下葬这种事肯定要有和尚来做法事,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由“大将”来充和尚的,一来与礼不合,二来有辱淮军旅帅身份。 再者,徐和尚还担着大顺兴化都尉的“挂职”,所以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陆四也不能让徐大富替他家敲木鱼唱佛经,那样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可徐大富非要这样干,还说什么都督不让他唱经,就是瞧不起他什么的。没办法,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陆四无奈点头的同时心里也很暖和。 孙武进眼瞅着徐和尚都唱经了,心里着慌的很,但他不会唱经,所以想了又想给自己弄了顶白帽子戴在头上,手拿两根哭丧棒“扑通”跪了下去。 陆四初时没注意,等哭了一会才发现边上的孙武进也成了陆家的“孝子贤孙”,那刻真是着实愣住,然后心中感动,果然日久见人心,板荡识忠臣啊。 “哭坟”是传统,莫说陆四只是个节度使,就是贵为皇帝,祖坟被挖了也得嚎上几嗓子。 当年崇祯听说张献忠刨了他家祖坟时,不就在大殿上当时哭成泪人了么,哭着喊着什么孙儿不孝,无能之类的,然后跑太庙跪了一天,一月不食肉荤。 同样,陆四也在喊不孝。 哭是必须哭的,只是过分悲痛且过份投入的后果就是嗓子太过干哑,到后面实在是无泪可出,相当的耗精神。 这个时候按传统就必须有人过来扶起陆四加以劝慰,陆四再激动嚎一嗓子,便算完成做后人的本份。 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始终没人过来拉他起来,陆四受不住了,几次以微不可察的手势示意孙武进别他娘的假嚎了,赶紧爬起来扶老子起来。 但是可能各地风俗不同,河南人孙武进没明白都督的意思,而是傻乎乎的接连给都督送了几条毛巾擦泪,这让陆四爱恨交加。 终于,在没人劝慰的情况下,陆四自己收了声,缓缓从地上起身。之所以是缓缓,是因为跪得太久,小腿快抽筋了。 “阿弥托佛!” 木鱼声同那唱经声恰到好处的也是嘎然而止,一众真假和尚同时收音,也是整齐。 “都督,再给列祖列宗们烧些纸钱吧,” 孙武进妥贴的抱了一大捆纸钱来,陆四“嗯”了一声开始烧起纸。原先坟中的棺木连同尸骸实际都叫吴茂才命人烧毁了,因此这些新坟其实都是空坟,连衣冠冢都算不上。 正烧着,突然一阵狂风袭来,将那烧着的纸钱卷上半空。 “都督祖先显灵了!” 孙武进激动莫名的大叫起来,众人也跟着大呼小叫,把正被烟呛到眼睛的陆四也看愣了,继而赶紧诚惶诚恐的往地上一跪,连磕几个响头,喃喃有词,就是不知在说什么。 终于,风平,烟止。 陆四的神情已从悲痛变成愤怒,一声怒喝:“带上来!” 顿时,一百多人被五花大绑的带到了陆家祖坟前,皆是吴氏一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俱是惊慌恐惧,不少人看到陆四吓的直接腿软跪倒在地,哀号此事与他们无关,求陆四爷开恩放过他们。 “列祖列宗在上,孙儿文宗不孝,以致祖先宗坟被恶人所毁,于地下不得安生!...今文宗未能擒获刨我祖坟之祸首,便以祸首一族先祭列祖列宗,待他日擒得那祸首,文宗必将此人带于祖先坟前碎尸万段!” 言罢,是冰冷的一个“斩”字。 “斩!” 上百旗牌手大刀同时挥下,上百吴氏族人瞬间毙命,鲜血将陆家祖坟前的泥土、杂草全部染红。也让无数围观的乡民心为之一揪,胆小的“哎呀”一声别过脸去不敢看。 “要是诸位乡亲吓着了,陆文宗在此给诸位道声不是!” 陆四环顾一众乡民,继而一个深深躬身,起身之后,愤而扬声说道:“诸位乡亲,非我陆文宗狠毒,实是他吴家挖我祖坟在先,若不以吴氏族人血祭我陆家列祖列宗,我陆文宗何以为人子孙!” 众多围观乡民听了这话都是叹惜,但对陆家复仇之举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这吴氏族人死的是惨,然是咎由自取,谁让他们的族长吴老爷刨了人家祖坟呢。 刨人祖坟比杀人父母更可恶,比骂人断子绝孙更歹毒,莫说手里有兵的陆家,就是平头百姓也得拿上锄头和那挖坟之人拼命,杀他全家。 那边旗牌兵将被杀吴氏族人拖入事先早已挖好的大坑,上百兵一起挥土,瞬间便已为地下亡灵。 陆四没有让人去刨吴家祖坟,一来是没有必要,二来也怕挖出点什么。 “都督,法事已毕!” 脱了僧袍换上旅帅服的徐和尚看着也是杀气腾腾,和刚才低眉顺眼的慈僧模样判若两人。 “回去吧。” 最后看了眼陆家新埋祖坟后,陆四负手向着远处自家方向走去,虽然家中已经无人,但既然回来了总要住上几天,顺便主持一下盐城县的清乡工作。 待都督走后,孙武进却将徐和尚拉到一边,瞅了眼四下无人,方悄悄问道:“都弄妥了?” “弄妥了,我特意请寺里几位高僧出的手,放心,都督家的龙气断不了!”徐和尚非常肯定,因为他请来的高僧不仅是朦胧院有名的僧人,更是盐城县这一带最德高望重的大师。 “如此甚好!” 孙武进宽下心来,他别的不怕,就怕都督家祖坟的龙气叫那狗日的吴茂才给断了,那样的话,他可就当不了从龙功臣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陆四的指示 龙气,龙脉什么的,应该是道家的说法。 所以,就算真有续龙气的说法,也得江西龙虎山的张天师出马,你一小县的佛和尚能主持这等大事? 也就陆四不知道,知道的话铁定把孙武进和徐和尚骂个狗血淋头。 不过明朝崇道,弄个佛和尚来续反贼的龙气,理论上是说得过去的。 五德循环,佛道相争嘛。 具体怎么个续法,徐和尚这个当事人也不清楚,反正给了他称之为师兄的那几个朦胧院和尚一百两银子,并说若将来事成就给朦胧院修个宝塔,大小佛像都贴金身,管保几位师兄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陆四这边回了家,路上没有牧童骑牛遥指,同村的邻居倒是见着几个,可能是陆四这次回来把吴氏族人都给杀了过于吓人,因此这些打小看着陆四长大的邻居们都没敢跟小四子打招呼。 蒋魁、周旺家的婆娘连同孩子都叫接去老营,这会应该已经到了扬州,整个村子现在只有13户人家在。 这些人家陆文亮同周旺他们挨家挨户劝过,要他们跟着淮军一起走,可这些人家实在是不敢造朝廷的反,属于真的胆小怕事那种,陆文亮他们劝不动只能由着他们。 不是陆文亮他们非要拉着邻居们造反,他们是担心大团出了陆四这么号大反贼,官兵真要过来的话肯定会屠村,那样留下的邻居不免就要无辜被杀。但人家不走,他们总不能拿绳子把这些乡里乡亲强行捆了带走。 乡民不同陆四招呼,陆四却要主动跟他们打招呼,一点架子也没有,管这个叫三爷,管那个叫四妈的,那个叫七奶奶的,脸上带笑客气的很。 这也是中国人传统,在外面混得再好,做再大的官有再大的势,回了老家也得放下身段,不能有一丝所谓“官威”流露出来。 昨天回来的时候,陆四就是在离村子还有几里的地方便下马步行,晚上还让孙武进将村里13户人家叫到一起,请他们吃了顿红烧肉。用的是陆小柱子所在酒楼酿的正宗黄豆大酱,色好味道也好。 陆四让村民们敞开肚子吃,结果肉不够,又特意让齐宝去设在上冈的大营又扛了一块过来。 这也是陆四他大伯陆有才反复交待的,说不能让乡亲们背后戳陆家的脊梁骨,更不能因为当了什么大顺朝的节度使就不把乡亲们当回事。 不用大伯交待,陆四也知道怎么做。 家里,还是老样子,家徒四壁。 狗不嫌家穷,儿不嫌娘丑。 回来后陆四没让人收拾他家,进屋之后看了看,叫齐宝去抱捆稻草来烧火做饭,自己则跑到已经没人的大伯家菜地摘了些青菜,又割了些蒜叶。 鸡圈里一只鸡都没了,都叫陆四他嫂子田娥捉了带走了,说是到了盐城那还能下点鸡蛋给大伙吃,就这么杀了可惜。 这真是当了反贼婆娘也还是个过日子的。 徐和尚和孙武进打坟地回来后,就看到他们的都督正拿着铲子在炒鸡蛋,鸡蛋是刚刚齐宝拿十几个铜板到村头那个没儿子的吴老四家买的。 吴老四哪敢收钱,是齐宝强行扔在桌上并给了个凶狠表情这老头才收下。 “都督真是文武双全啊!”孙武进油脸赞叹。 “炒个菜跟文武有什么关系?”陆四对此不解。 “有关系,当然有关系!” 孙武进很肯定的说道,然后一脸正色道:“卑职听那些白面书生说什么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话卑职听着在理,用在都督这里也恰当,那个炒菜和扫地一回事嘛。” 陆四懒得跟孙武进扯蛋,叫他们在外面等着,别影响他炒蛋。 “齐宝,火小些喽,快糊了!” “哎,哎!” 坐在锅灶后的齐宝忙将灶里的柴火往外抽了些。 外面,徐和尚好奇的看着都督家“潜宅”上密密麻麻的蜂洞,不时有蜜蜂从洞中“嗡嗡”的飞出。 “老孙,你说都督家的房子里有没有蜂蜜?” 徐和尚一边将手指插进洞里,一边好奇的问边上正拿着一根树枝在劈斩油菜花的孙武进。 “蜂蜜?” 孙武进转身朝全是泥块砌成的都督老房看去,忽的脸色大变,面上也是无比潮红,呼吸更明显急促。 “昨了?” 徐和尚吓了一跳,赶紧抽出手指快步扶住孙武进。 “真龙啊,果是真龙啊,群蜂环绕,这不是异象是什么!” 孙武进激动的推开徐和尚,一个箭步趴在都督家老泥胚房上盯着那密密麻麻的蜂洞,喜不自胜的拿手指戳戳这个,捅捅那个,不一会却是“哎呀”一声惨叫,竟是叫蜜蜂给蛰了。 “怎么回事,叫什么?” 听到动静的陆四提着勺子就冲了出来。 “没事,没事。” 孙武进赶紧摇头,并眼神示意徐和尚不要乱说话,此等异象外人知道就好,当事人最好别知道。 “没事去洗手,准备吃饭。” 陆四缩回脑袋,将蒜叶倒进锅中炒起来,不一会一菜一汤就做好。 “自个拿碗装饭,中午将就吃吧,吃完我要开会。”陆四拎起小板凳坐在那满是污垢,黑不溜秋的破桌边,拿起筷子就夹了块鸡蛋放进嘴里。 “开会?” 孙武进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议事。” 说是议事,其实就是陆四给徐和尚的“工作”安排。负责兴化清乡的是夏大军的第一旅,盐城这边则是由徐和尚的第二旅负责。 “具体方针也按一正四隅的法子来,对付那些对咱们有敌意的,下手一定要狠,杀到他们打骨子里对咱们淮军畏惧!” 放下筷子,陆四想了想,又道:“当然,还是要注意区分一下的,兴化那边反对咱们的地主士绅比较多,所以要多杀人,杀他个血流成河,非如此霹雳手段不能显我菩萨心肠! 但是,盐城这边目前整体局势还是有利于我们淮军的,如吴茂才这种人毕竟少,那样的话咱们就不能乱杀人,总不能人家听咱们的话,给咱们纳粮,咱们还要把人家抄了吧?” 幽黑的破屋中,乌黑的方桌边,陆四对盐城县清乡工作做了具体指示,这个指示是符合实际的,并具有重要意义。 第一百八十三章 小四子,富贵不能忘本啊 “一正四隅”剿贼方针并非陆四首倡,而是脱胎于前明兵部尚书杨嗣昌的“四正六隅”。 当年杨嗣昌以“陕西、河南、湖广、江北”为四正,以“延绥、山西、山东、江南、江西、四川”为六隅,是谓十面之网,十巡抚专防,总督、总理二臣随贼所向,专征讨。 这个方案的核心内容就是将流动作战的农民军堵截并包围,然后加以消灭,虽然因为李自成拼死突入河南,张献忠“以走制敌”,明军围剿将领矛盾重重导致计划最终失败,杨嗣昌本人也因有愧病死,但这个方案还是有诸多值得借鉴的地方。 因此陆四在兴化搞了个缩小版的“四正六隅”,即“一正四隅”,乃是以兴化城为正,以兴化东南西北四集镇为隅。 具体部署为于四集镇分驻四营兵,控制东南西北四大角,切断区域内反动地主士绅民团相互之间的联系,同时下令与兴化接壤的宝应、江都、盐城、泰兴等地于边界处主要道路设兵管治。 第一旅主力驻兴化城,严密控制通往四大集镇的主要官道及各大渡口。再以骡马队为机动力量,进行快速的兵力投送,以此形成一张针对兴化境内反动民团的大网,从而将兴化境内的地主士绅反动力量绞杀怠尽。 有利于淮军的是,兴化境内的地主民团不具备流动作战能力,最多是在某些湖荡拥有舟船机动能力,且由于参加这些民团的多是当地人,属于战时为兵,非战时为民,因此根本不可能随那些地主士绅往外地流窜。 在“一正四隅”大网收缩打击下,兴化境内地主士绅武装力量遭到灭顶打击,不到半个月就有四股人马遭到覆没。 头号“反贼”王举人父子三人被吊死的消息更是让那些反动地主士绅心惊,随着淮军打击力度越来越大,反动民团的活动究竟被极大压缩,粮食来源成了极大问题,一些听信地主士绅参与袭击淮军的农民见形势不妙,自然而然心生惧意,开始偷偷跑回家。 如果能充分利用这一点,并严明军纪,让兴化的百姓充分意识到淮军并非如某些地主士绅所言是什么贼人土匪,所过之地不是杀人就是抢劫,那么完全可以政治手段来解决余下的民团,并彻底安定兴化。 可惜,淮军上下除了陆四一人有“政治”概念外,其余人等根本没有此类意识。 尤其负责兴化清乡的第一旅主体兵员就是参与兴化围城的风字营,及部分原盐城县河工,他们在前期蒙受了巨大损失,死伤数百人,加之部分反动士绅对淮军展开的袭击过程手段极其残忍,那么一旦双方完全颠倒,已经具备碾压优势的第一旅士兵心中最朴素的复仇心理自然会爆发。 一些亲人被杀的第一旅官兵甚至是只要看对方可疑,便不问青红皂白就将人当场斩杀。在对一些反动地主士绅家进行查抄时,更是酿成了多桩灭门惨案。 第一旅官兵的复仇心理使得兴化清乡被蒙上了一层恐怖气息。 攻占兴化城的刘定生部被整体补入第一旅,这些明朝降兵在对反动民团打击过程中也很疯狂,并且在夏大军等人的有意放纵下,他们开始扩大打击范围。如在对陶庄的一支民团打击过程中,明明对方只有一两百人,但事后斩级竟多达五百余颗。 作为第一旅帅的夏大军也不加以甄别,直接予以报捷记功。 “陆兄弟说过,消灭敌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杀死他们,不论他们是什么人,只要他们反对我们,就应该无情消灭,不然留着他们下崽刨我们祖坟吗!” 夏大军也是性子急,一心想要给自己打个“翻身仗”,从而让淮军上下晓得他这个第一旅帅绝非是浪得虚名,因此将陆四留给他的“杀的大差不差就可以了”理解为“杀光了就可以”。 眼看第一旅已经开始胡乱杀人,赵忠义知道不妙立即派人将这一情况告知在盐城县的陆四。 “这不是第一旅的错,是我的错啊。” 陆四首先自责,第一旅在兴化的杀人扩大化从根子上讲是淮军现在不具备政工人员,也没有一个完整的纲领,无论是将领还是普通士兵都是典型的“造反”心理,如此在暴力推动下发生一些极端事件是再所难免的。 但他不能因此就对第一旅进行批评,甚至是罢免夏大军这个旅帅,因为,这根本不是他们的错。 从淮军在桃花坞成立到现在不过才三个多月时间,就这短短的三个月,九成九官兵不识字的淮军,怎么可能摇身一变成为一支人民爱戴的军队,成为一支能够晓得“破坏”可怕性,从而可以在军队内部产生自我约束力的军队呢。 陆四能做的是纠正,以他个人威望对淮军进行一些必要的纠正,或者说对清乡工作的一些阶段性调整。 兴化境内的主要反动力量基本已经被肃清,那么接下来就应该构架兴化乡村及县城的基层政权。 陆四派人给夏大军下令,除为首者外不许第一旅再杀俘,俘虏中身体健康的,罪恶不大的改为输送各部队充为夫子使用。对于为首者,除了要追究这些人对淮军的袭击罪外,还要争取挖掘他们对百姓的恶行劣迹,并放大出来,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要组织“公审”,让苦主站出来控诉,从而可以淡化第一旅滥杀人造成的一些不良影响。 二月底,兴化境内最后一股由反动士绅组织的民团被歼灭,头领梁保和被俘,次日便同手下骨干8人被斩首,首级悬于兴化城门楼子风吹雨淋三月后方被取下。 三月一日,新任兴化知县陆有全由盐城县到任,此人是陆四的族叔,识字但没有功名,先前在上冈是给人家做账房的。 在此之前,陆四根本不晓得有这么个族叔存在,是他大伯陆有才极力向他推荐,大伯当时拉着陆四的手说:“小四子,你现在做官了,做大官了,但是不能忘本啊!” 第一百八十四章 陆四的试验田 大伯陆有才可能是被他所看到的淮军“小好”形势迷惑住了,又可能是真的以为已经改朝换代。 所以,眼瞅着自家侄子当了大官,自个也不用种地到扬州享福去,那么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肯定要想方设法帮一帮陆家族人,给他们在侄子手下安排些事做。 这样,大伯在家族这一块肯定脸上有面子,再说小四子身边有些家里人帮衬也是好事,总不能好处都叫别人得了去吧。 这种心态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好诟病的。 因为不识字不会写信的缘故,所以大伯是叫人给陆四捎的口信,大致就是这个陆有学在他们陆氏一门能称“秀才”,以往祭祖时都是有学在操持,为人公正,陆氏族人有什么矛盾也都是有学负责调解,是个很不错的人。 原本大伯是想直接叫小四子给有学安排个官做,却被儿子文亮阻止了,说有学叔能做什么事要小四子自个安排,是当官还是干什么,小四子心里能没杆秤?你这直接让小四子给安排当官,万一有学叔不是当官的料,把事情办砸了小四子心里怎么想?会不会怪你这个大伯多事? “小四子如今是大顺朝的节度使,管的人多,办的事也多,咱们陆家人这会最应该做的是不给小四子添乱,不能让人家大顺朝说咱们小四子任人唯亲,那样对小四子前程不好...再说了,要是小四子真听了你的把咱们陆家人都给当了官,那别人有样学样,不乱套了?” 陆文亮对他爹安排陆家人到堂弟手下当差办事是有意见的,陆家除了一两个认字的其余都大字不识一个,哪是当官的料?再看看人家刘通会和郑府尹他们,要么举人老爷出身,要么进士老爷出身,说的话头头是道,那才叫做官的,哪像他们这帮泥腿子啊。 不过他爹执意要给有学叔安排,陆文亮也不好多说什么。 陆有才一想也是,便没直接提让陆有学当官的话,可陆四何等聪明之人,从大伯这番话就知道他老人家在想什么。 对亲族这一块,陆四态度是鲜明的,能用的就要用,不能用的给些钱财打发他们回去,生活上确是有困难的也肯定要照拂。毕竟,哪一天陆四要是完蛋了,他的这些父族、母族必定要是被他牵连的。 那么,自家享受造反果实,却让亲族担着杀头危险却无法从中得到半点好处,这算什么事? 你陆四不用人家,看着是大公无私,一心为公,可对人家公平么? 显然不公平,也是极度自私自利的行为,说难听点的就是搏自家名声。 做领袖的就要胸襟宽广,任人唯亲本质上没什么不对,前提是这个人如何个用法,又如何个管法。 历代造反前辈们也大多都是亲族被官府杀了大半,余下的都提着脑袋跟着干,没办法,不干也掉脑袋。 所以,仅忠诚这一块,亲族还真比外姓来得强,至少在创业初期,亲族更值得信任。 两天后,陆四见了这个叫陆有学的族叔,因为从前双方并没有见过的原因,所以起初的气氛比较“僵硬”。 这个“僵硬”不是陆四摆什么淮扬节度使的架子,而是陆有学这个从没见过族侄的“账房”很拘束。 “四爹爹不必如此,小侄是晚辈,哪有长辈在晚辈面前这般放不开的。” 两世为人的陆四于待人之道还是有些手段的,在其刻意化解下,气氛便渐渐的开始活跃,陆有学不再如开始那般拘束了,话头聊得也多。 但自始至终陆四都没提给陆有学安排什么差事,只问了他些平日做的交易,以及陆家这一族的一些情况。 另外就是让陆有学开出一份陆氏一族年轻人的名单,叫陆有学告诉这些年轻人,如果他们愿意跟着陆四干,都可以到淮军中来。 最后,陆四留陆有学吃了晚饭,送他出去时方才道了一句:“有学叔明日可到兴化就任县令一职。” 这让陆有学愣了好一会,继而却不是欣喜若狂,而是一脸为难道:“我这连个功名也没有,怎么能做县令呢。” “谁个天生会做官,不会做慢慢做就是,具体如何做法,小侄这边有些条条框框,届时有学叔照这些办就是。其他的,小侄想有学叔连那么麻烦的账都能算好,又哪里真有有学叔理不顺的地方。” 陆四将自己写就的一份《县乡政权构建及治理》的小册子递给了陆有学,里面是关于如何在乡村设立基层政权的办法,具体为改旧明的保甲制为乡村制,村设村长,乡设乡公所,从而形成县、乡、村三级直辖管治机构。 大顺朝的府县机构除了官名变动外,几乎一成不变的沿袭了明朝制度,比如三班六房这一块。 对此,陆四无意改动,三班六房设置既然能够在明朝存在两百多年,此后的满清亦沿用,说明这个官府构架是没有问题的,并且三班六房的设置其实囊括了社会管理的方方面面,属于一个很健全的衙门设置。 既然如此,陆四就没有必要搞一些自以为是的东西出来,或者生硬的将他前世的府县机构弄过来。这年头,弄个派出所、民政局、税务局出来那得多尴尬。 兴化以外地区的府县设置因为淮军“和平”接收的原因,三班六房人员基本上都留用,兴化却是被杀的精光,所以陆有学过去就是重新构建政权。 从无到有构建一个新的地方政权,肯定就要有人手。总不能光有一个县令在衙门里,下面的三班六房一个人都没有。 根据陆四的命令,200名在高邮养伤的淮军伤兵将全员“转业”兴化,充任三班六房,另外从各部队中抽出300名老弱调任兴化,组成由县令直接掌握类似治安部队的武装力量,使得负责清乡的淮军主力能够陆续从地方抽出。 规划中,淮军主力部队的伤员及服役期限满三年的士兵都将陆续转业到各府县,从而一步步将原有的旧吏员衙役更换掉,从而保证淮军治下的府州县完全由淮军自己的人员充任。 至于书办这一块,陆四准备在兴化实施公开招募,条件很简单,就是只要识字,不管你是什么人都可以在衙门应聘,聘上就可担任具体职务,也是三年一考,合格晋升,不合格罢免,以此方式打破过去传统的家族式对县乡政权的垄断。 这是一次全新的大胆尝试,也可以说陆四在兴化推行的政策就是他对淮军根据地的一次试验。 能否有效果,能否向各地推广,就要看陆有学对陆四意图的领会及执行能力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新朝要用新人 上冈。 陆四家中,昏暗的灯火下,十几条汉子挤坐在屋内,因为有人抽烟,把个屋里弄得是乌烟瘴气。 “在徐旅帅的帮助下,下官已经初步完成清乡的第一阶段工作,眼下正陆续建立各乡公所,最迟在月底有望全部建立...” 大顺盐城县令、原明提举清江司主事宋庆坐在一只小凳上正向陆四汇报,屋内的乌烟瘴气和那臭脚味熏得宋庆几次想到外面去透透气,奈何陆都督正聚精会神听他汇报,实在是没法找个由头出去。 “嗯,好啊,盐城毕竟是我的老家,老家人民对我陆文宗这个反贼还是支持的嘛。宋县令,你接着说。” 半躺在床上的陆四随手在墙上敲了敲烟袋,墙角的烟灰已经积的很厚。这几天,陆四一直住在自己老房中,并且在这里接连召开了几次重要会议。这所陆家老屋,俨然已经成为淮军将士心目中的“圣地”。 宋庆是一个多月前从扬州至盐城出任县令的。 上任第一天宋庆就干了一件大事,竟是将原衙门三班六房的人召集起来,然后宣布他们不再被衙门录用,即刻起各自回家为民。 陆四知道这件事后颇是吃惊,因为盐城县是夏大军他们“和平”接手的,按陆四原先的吩咐如果当地没有反抗,那么进城之后原有衙门人员尽量留用,以求实现“政权”的平稳交接。 用他的话讲叫什么稳定大于一切。 宋庆显然不是根正苗红的反贼,算起来是正儿八经的京官,因为清江司提举主事是由工部直接委派的,所以宋庆就算真心投靠淮军,也没道理刚当上县令就把同他一样属明朝官僚集团成员的三班六房统统解散。 这让陆四很是想不通。 你要说这就是造反的精髓所在,那个代表李自成中央过来的淮扬通会刘暴怎的就一直要求陆四留用前明官绅,一点反贼觉悟也没有的。 “别人怎么做,下官不管,下官只是不想哪天睡得正香时被这帮小吏给绑了。” 宋庆的回答让陆四不禁沉思起来。 宋庆又进一步阐述了自己那样做的好处,他认为衙门的三班六房历来都是由县乡的地主士绅控制掌握,陆都督决意进行的“清乡”就是打击这些地主士绅,将过去他们手中的权力收归官府,那么同这些地主士绅紧密联系的三班六房人员如果不清理掉,则他这个严格执行“清乡”命令的县令又如何保证自身安全。 靠这帮和地主士绅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三班六房去执行“清乡”,又能清到什么程度? “便若割去身上的腐肉一般,如果不将所有烂肉挖去,又哪里能长出好肉来。” 陆四听着有理,但又不解:“这些小吏于一县政务十分熟悉,户、吏、兵、刑、礼、工六房负责者皆是老手,你把人家都赶走,这一大摞子事务总不能你一个县令自己做吧?” “下官就是本事再大也做不了这六房的事,不过都督有没有听过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话?” 宋庆接下来的话让陆四目瞪口呆。 “既是大顺代大明,那衙门所办便为新朝新事,那前朝旧事与我这新朝县令有何关系?” 宋庆竟是连根拔起,直接不管从前事了。 “不把这些前明旧吏赶走,我这大顺盐城县衙如何进得新人?不给盐城县其余人等出头之日,又何以替都督拉拢人心,凝聚一股真正支持我淮军的力量呢?” 宋庆的意思简单概括起来,就是新朝办新事,同样也要用新人。 这新人什么人都要用,但三班六房这一块却还是要用读书人,毕竟都是与一县大小事务相关的,不识字不行。 但这些读书人又必须是原先被排斥在官僚集团及士绅集团以外的那些不第之人,或者说是读书不行,家境又不好的,是那些原先根本不被士绅阶层视为“同伙”的寒酸人——读书人的底层。 “若从进士与举人取,当弃进士用举人;若从举人与秀才取,当弃举人用秀才;若从秀才与童生取,则弃秀才用童生。只要我新朝给予这些底层之人晋升途径,这些人必死心塌地为我朝效命,为都督效命。” 宋庆所言选人办法让陆四很自然的想到了当下那位大顺大学士牛金星,以及他的副手淮扬通会刘暴,这两个人都是举人出身。 “这些人可堪用?” 话说出口后,陆四就想甩自己一个嘴巴,满清那边位居高位的汉人秀才官员们能把他脸打烂。 李自成重用明朝底层读书人,满清同样也重用,并且都为他们的政权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原因便在于这些底层的读书人从李自成和满清那里看到了晋升的希望,看到了灿烂的前途。 同样的道理,宋庆将盐城县衙原有三班六房全罢免,改以招用那些连衙役都看不上的穷酸秀才,甚至是只有童生功名的读书人,那么这些人必然对大顺及新任的这位宋县令感恩戴德。 在淮军刀把子的扶助下,这些人不须多长时间就能完全胜任原先三班六房的职责,从而可以让宋庆有力的将“清乡”任务推进下去,因为新的三班六房和乡村的地主士绅完全没有利益瓜葛。 宋庆的思路给了陆四兴化试验的启发,如果不是满清即将进关,恐怕他已然下令把其余地方的那些旧明官吏连根拔除。 历朝历代造反的一个通病就是后期同地主士绅集团合流,大量的为原统治阶级效命的地方势力集团改个门面便能继续把持县乡村,他们的存在使得官府无法直接同百姓对接,如此便产生大量苛捐杂税,而这些不入国库的杂税额定比正税还多,一环套一环,风调雨顺不会出事,一旦遇上灾荒,不堪重负的农民起义必然就要发生。 在宋庆思路的启发下,陆四决定给三班六房及乡村公所定例钱,而不是让他们继续如从前那样没有“工资”,但个个腰包肥鼓。 从人口数据上看,陆四完全可以用淮军的伤残军人,以及三年服役未能晋升的士兵一步步取代原有的吏员帮闲跑退,从而实现一个从下至上的新集团。 本质上,换汤不换药,不过却有助陆四的抗清“总体战”思路,即动员一切人力,动员一切物力。 第一百八十六章 要用一切办法搞银子 给三班六房和乡村公所拨放“工资”是好事,最起码可以根减加在农民头上的杂税及各种名目的苛捐,并通过新的淮军官吏集团削弱士绅老爷对农民的影响力,使之可以直接服从淮军的基层政权,而不必再由那些相当于“包乡”的士绅来行使官府权力。 有了正式“工资”可领的三班六房及乡村公所人员成为淮军基层人员后,忠诚必然会培养并稳固,但是养他们的钱从哪里来? 明朝没有养他们,一分钱工资都不开,这才有了比正税还要多的杂税,因为如果不收取这些杂税,县老爷就没办法给三班六房还有自己的师爷幕僚开工资,也没法维持县衙门的运转。 本身,明朝给官员的俸禄也是出奇的低,这就导致中后期贪污腐败常态化,大量为了逃税的农民将自己的土地以“投献”方式送给有功名的士绅,结果就是那些不肯投献的农民承担越来越多的税赋,后世对此有另一个说法,叫土地兼并严重。 土地兼并的根本其实就是税收问题以及对士绅免税的优待。 强买农民土地,陆四印象中明朝没多少官员敢这么干,大多数都是农民迫于杂税太多承受不了这才无奈投献,让原本属于国家田赋的土地成了官员士绅的私产。 比如那个有几千顷田地的首辅徐阶家就是这样,否则真要是买田的话,把徐阶卖了他家也弄不了这么多地。 农民因投献得了少交税的好处,士绅因投献凭空多了不属于他的田赋来,双方都高兴。 不高兴的那个快亡了。 明太祖朱元璋可能深知小吏之恶,这才不给他们发皇粮,然而国家的运转又离不开小吏,所以地方只能自己想办法收取正税以外的杂税,久而久之,就是如今的模样。 陆四给“小吏”发工资,实际就是在源头上治理赋税乱象。按他的规划,一个县的三班六房大概会有80人左右编制,再加一县300人的武装大队,光县城就有380个吃“陆饷”的人员,现在的县域规模较后世大的多,有的县甚至是后世县的几倍,所以往少了算至少得一县十乡编制。 一个乡公所设一个乡长,三到五名副手,另外还得至少20人左右差役性质的半公编人员,如此又得有200多吃陆饷的。 村一级倒不必设太多人员,直接挑一个年纪大些农民当村长就行,反正公文之类又不用他们写。可这个村长也得每年给些补贴,叫他有当村长的积极性,这样动员村民就有劲。 光叫马儿跑,不给马儿吃草,世上可没这道理。 这样算下来,一个县吃“陆饷”的就得有六七百人,仅以陆四家乡盐城县来算,全县在册丁口有三十余万,隐户数字大概与在册的差不多,所谓隐户就是那些不在国家计税册中投献土地的农户。 盐城县对地主士绅打击的血腥程度肯定没有兴化那边残酷,所以就算把那些被打击的地主士绅名下的佃农“解放”出来,使之成为可以给淮军纳粮的丁口,所得也不过一两万人。 那么从账面上来看,大概就是五六百农户养一人,看似相当轻松了,实际上除了县乡人员外,还有人数更为庞大的淮军武装集团,以及县以上机构的“公务”人员,这个压力就很大了。 陆四给淮军正兵定的是一年30两银的饷,最低级的什长是年饷40两。 单以正兵计算,淮军目前总兵力高达四万人,除降兵外能算正兵的有近三万人,那么单是开正兵饷一年就要90万两,这还不算士兵的吃喝拉撒,如每天的口粮,肉菜,衣服、棉被、鞋子、甚至是擦屁股纸,毛巾什么的。另外还有武器装备。 大致算下来,连同饷银在内,一个正兵一年所需多达40两。 这个饷银开的并不高,当年戚家军的士卒每日大概是口粮三分三厘,行粮一分二厘,一年所耗军饷在十八两白银左右。 万历年间募兵标准上调,募军每人发三两安家银,二两行粮,入伍后还要支取每月一两二钱到五钱的月粮,这样不算安家银和行粮,一年一个士兵单月粮也要有十八两左右。 据曹元说,他们从前为辽军时,每月军饷大约在二两上下,一年能有二十四两左右。那些从西南贵州、四川援辽军队的月饷则接近三两,达到36两左右。 当然,这是表面报给朝廷的账,可能除戚家军以外其余兵马估计能发三分之一饷士兵都得烧高香了。 但名义上就是这么多。 正兵40两一年,降兵是按出战次数发银,有三分之一,有四分之一,有一半的,反正乱七八糟加起来,陆四要将淮军养起来,一年最少得200万两。 将近四万的淮军于当下单以数目看其实已经是一支不小的兵马了,镇守山海关的关宁军也不过四万多人。 当然,战斗力是绝不能相比的。 一年两百万两,够陆四呛的,他现在手头加上抢的漕银和抄家灭门的银子可能比这个数多一些,但肯定多不了多少,所以他要清乡。 不清乡,他哪来的钱? 夏大军在兴化胡乱杀人,扩大打击面,他为何没有严厉喝斥,原因就是兴化有钱人多。 那个城中满门一百八十多口人被淮军杀得精光的李家地窖藏银就有二十多万两,这还不算其它的浮财和那几十顷地。 明朝末年,国家穷得叮当响,士绅却是富得流油。 一个小小的兴化就能为淮军解决大半年军饷开支,更何况其他地方呢,比如扬州。 陆四好多次都想动手开抢,把扬州的有钱人全宰了,但一次次又忍住了,那样干就真跟李自成一样了。 起码,人家扬州城的士绅和富商们至少在表面没有反对扬州易帜,也没有聚众袭击淮军,他陆四真要为了人家的银子开刀杀人,以后他陆文宗的名头还怎么打? 现在各地搞清乡的成果可以让淮军撑个两年,但清乡显然是一次性的,不可能清完再清,那样就真把所有的地主士绅全逼到淮军的对立面了。 因此,陆四必须开源。 他不可能再如前明一样把税收重头放在农民头上,淮扬地区自古以来商业发达,然而淮军目前只占领了淮安小部,扬州大部,单以这个地盘想要恢复商业并从中大量抽取商税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从前淮扬商人的经销地大部分都是“敌占区”。 那么,陆四现在开源只有一个途径——盐。 第一百八十七章 都督开会真犯困 盐这个东西,管你富人穷人都得吃,管你是顺军还是明军又或是清军,同样也得吃。 所以即便是“敌战区”,只要你自身地盘不产盐,就得吃盐。只要吃盐,这卖盐就有钱赚。 一人赚一文,千人赚千文,万人赚万文...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守着盐这座金矿,陆四不深挖掘一下也未免太没脑子了。 明朝的都察院就有专门的巡盐御史,说是两淮巡盐使,但这个两淮盐场主要是指盐城这一片,大大小小共有19个盐场。 现在通州和沈瞎子组班子的卖油郎程霖就是新兴场的人,而这个新兴场就是盐城县的19个盐场之一。 明朝的两淮盐运使司就在新兴场设了个盐业的巡检所,专门查缉私盐。盐业法改制后,这个巡检所由查缉私盐这个主业变成了当地的治安机构。 去年盐城县出河工时,新兴场就出了些兵丁跟去维持秩序,后来运河暴乱死了不少人,余下逃回去几个,参加淮军的有三个,其中一个在史家荡之战阵亡了。 淮军的兴起实际对盐业并没有打击,因为盐主要是海子里那帮人在搞,有去烧灶赚钱的贫民,比如陆四他爹陆有文他们;有专门在那长芦苇卖的百姓,还有贩私盐的亡命徒,但更多的是盐商设在那的收盐点。 贩私盐的这会和官府没有矛盾,因为巡检所已经不抓他们,但是盐商和他们就势不两立了。 海子里那边年年都死人,很多人莫名其妙的就失踪,陆四他爷就亲眼见过几个贩私盐的被盐商的人装在麻袋里活活扔下海的。 涉及到利益,商人有时候比官府还狠。 盐怎么个生产法,陆四不太清楚,只知道海子那边有煮盐和晒盐两种手段。 前者居多但量小,所以是以少积多,通常若干灶一起煮。后者受天气影响较大,虽一次晒盐所得比灶煮的多得多,却无法常年生产,所以眼下是两者并存。不管是煮还是晒,得到的都是大颗粒的粗盐,还需再次加工粉碎成细盐。 这几个月陆四没有管盐的事,但他知道扬州那帮盐商实际一直在销盐,所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那帮家伙可能没法将其它货物大规模往外经销,但盐这个东西却是不受战乱影响的。 盐商们不卖,他们的客户也得求着他们卖。而且越是战乱,这盐价就越高。 利润高到一定程度,杀头也要干了。 “我这都督手头也没什么可用的人,我看就再辛苦宋县令一下,这盐的事就一并扛了吧,反正你也是盐城的父母官嘛,做个名符其实的盐官也好。” 陆四将整顿盐业这个重任交给宋庆,此人算是个务实的人才,既能管漕船漕厂,又能治理一县,现在把盐业也交给他打理应该没有问题。 控制盐业的手段其实很简单,只要以暴力手段即以淮军的长刀完全控制盐产地,把盐商们在那的大小势力收拾干净,如此刀没淮军利的盐商为了货源就得乖乖来谈合作。 这年头,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反正从前他们也是向明朝的两淮盐运司交税,现在改向淮军交税没什么区别。 陆四也不可能把这些盐商抛开单独干,因为时间不允许他搞垄断经销,有盐商现成的路子不用,再摸石头过河的重新搞盐路不是吃饱了撑的么。 具体怎么个操作,宋庆应该会有思路,陆四只需给他武力支持便可。至于宋庆会不会趁机大捞一笔,陆四就不操这个心思了。 这会,整顿吏治离他太远,也太扯。只要宋庆能把盐给他变出银子来,贪一些也是可以的。 水至清,无鱼。 “我永昌皇帝已经亲领大军东征,明朝京师沦陷指日可待,宋县令只要用心办差,他日一个府尹陆某还是能为宋县令向中央求来的,甚至再往上些也不是不可能。” 拿马上就要咯屁的大顺朝给宋庆一个看得见的前程,倒也不算陆四骗人,只要宋庆把盐业给他陆四办妥,给淮军提供源源不断的钱财,就算李自成真死了,他陆文宗照样也能给他个光明前途。 当然,前提是他陆太祖没跟李自成走。 “都督交办之事,下官...尽力而为吧。” 宋庆聪明,不把话说死,海子那头盐场的事他并不清楚,这会就拍着胸脯瞎保证,万一差事办砸了怎么收场? 坐在宋庆旁边的孙武进嘴歪了歪,不是不满意都督把盐业这个肥差交给宋庆办,而是不满意都督张口就是劳什子大顺永昌皇帝,都督真要认了这永昌皇帝给他当臣子,他孙武进的前程就有限的很了。 朝对面的徐和尚瞥了眼,对方已经抄着袖子打盹了。 都督这会开得,真是叫人犯困。 “那就这么定了,你且去上冈歇着,明日再回县里。”陆四拿烟袋在桌上敲了敲,“孙武进,你送宋县令去上冈。” “哎,好!” 孙武进有些不情愿的起身,走到外面从一个旗牌兵手中接过火把,示意宋庆跟他走。 “下官先行告退!” 宋庆躬身缓缓退下,到了屋外,顿时一阵轻松,屋里的气味着实不好受。 “那个谁?” 陆四的目光落在坐在锅灶后边的一个人,一时想不起这家伙叫什么来着。 “老奴高歧凤见过都督!” 一直在锅灶后给众人烧茶的原明监军太监高歧凤紧张的站了起来。 “噢,对,高公公,你过来说话。” 陆四将烟袋扔在桌上,这玩意不好抽,呛人的很,随手端起大碗喝了一口,然后“呸”了一口将嘴里的碎茶沫子吐在地上。 打盹的徐和尚不知怎么醒了,刚想张嘴打个哈欠,就见都督正看着他,顿时一个激灵。 “老奴可不敢当都督一声公公,都督只管叫老奴的名字就好。”说话间,高歧凤抬腿从前面的老搭档李棲凤及胡尚友中间穿了过去。 屋小人多,有些挤。 众人纷纷抬屁股挪小凳给这位高公公让路。 到了陆四面前,高歧凤深深的躬腰,诚惶诚恐的道:“不知都督叫老奴有何吩咐!” “没什么事,就是问问你可识得那伪福王?” 第一百八十八章 “伪福王?” 高歧凤微滞了一下,小心翼翼道:“都督问的可是伪福藩?三年前李贼...陛下亲率大军攻陷洛阳,据闻伪福藩从城上以绳索吊下出城藏于一寺中,后被我大顺军搜获执杀。” 自打同李棲凤一起“降贼”后,高歧凤这个监军太监的处境就实在尴尬,因为严格说来他不属于降将,也不属于降官,一个阉人于淮军之中有什么用武之地。 但是那个陆都督也没有把他放了,就这么一直扔在那不管不问,这次却突然让他和李、胡到盐城来,具体为什么也没人告诉他们。来了之后就跟淮军那帮泥腿子搁这小屋里开了三天会,也蹲锅灶后烧了三天水,可把他高公公老腰蹲坏了。 终于,降贼以来第一次被贼首问话了,高歧凤心理紧张同时提醒自己必须谨慎,千万不能说错话,比如那个“李贼”是万万不能讲的了。 “我问的不是那个老的,问的是小的。” 陆四示意他来到这个时代见到的第一个阉人坐下说话,这个举动让高公公有点受宠若惊。 老福王朱常洵的事迹陆四再清楚不过,这家伙最后还算硬气了一把,散尽王府家财招募勇士出城偷袭李自成的兵马,结果没能成功。后来洛阳失陷,朱常洵从城中绑着绳子吊下逃出,可惜还是被李自成的兵马抓回去给杀了。 三百多年后,河南孟津县发现了朱常洵的墓,挖出了完整的尸骸及墓志铭,据此说什么朱常洵被李自成军煮成福禄宴的谣言就不攻自破了。 在陆四看来,这个谣言有一箭双雕效果,既黑明朝又黑李自成,也就无知小儿深信不疑,稍懂历史的绝不会相信这等荒谬传言。 “那个小的叫什么来着?” 陆四想了想,“对,叫朱由崧,这个人你认得么?” “伪福世子?” 高歧凤想了想摇了摇头,“回都督话,老奴崇祯十三年就出外监军,并不曾见过这个伪福世子,倒是去年听说陛...听说崇祯命人给伪福世子送去宫中玉带,叫他袭了福王。” 陆四“嗯”了一声:“你真的没见过?” “老奴确是不曾见过。” 高歧凤不敢隐瞒,他的确没见过福世子。 陆四有点失望,又朝高歧凤后面坐在小板凳上的两个家伙看去,问道:“你们两个见过么?” 李棲凤和胡尚友忙起身,但两人均是摇头,后者迟疑了一下则道:“末将不曾见过为福世子,倒是在开封见过伪周王?” 闻言,陆四露出喜色:“那伪周王可认得你?” 胡尚友给出肯定答复,当时他可是被城中当作救星一样接入城,周王于王府之中亲自设宴款待的他,哪能不识得呢。 “好!” 陆四更是高兴,抬头见外面乌漆抹黑的,不由想知道几点了,但那座自鸣钟却不在屋内,便让徐和尚去把钟拿来。 没一会,就听徐和尚在外面叫了:“都督,我给你送钟来了!” 陆四脸颊微抽,故意装作未听见,瞧了大钟见是十一点了,便让人去弄些夜宵来,继而侧身对墙角的高进道:“你给大伙说说淮安那边的情况。” “是,都督!” 高进忙起身将他这月余查探的消息说了。 淮安那边形势不容乐观,继明淮安总兵张鹏翼部围城后,又有明总兵黄得功、朱纪二将率兵前来参与围城,二月又有明军徐大绥部自临淮地区前来,明军金声桓部自宿州等地来,攻城明军总数已有四五万之众。 不过明军迟迟无法破城,除了和明军诸部是陆续赶到淮安没有形成“共力”有原因外,也与河南顺军南下攻击金声桓后背有关系。另外,可能是城中的北路军害怕明军破城之后会屠城,所以反抗也很激烈。 “明军将淮安围得水泄不通,我们的人没法和城中取得联系,所以具体城中什么情况末将也打探不出,现在这些都是在外面打听的...” 高进说完,陆四朝他点了点头让他坐下。 “都督是要去解淮安之围?” 徐和尚来了精神,这个把月在盐城搞什么清乡,对付那些小鱼小虾实在是没劲,真要去解淮安之围那肯定是大仗。 “明军有四五万之人,咱们南路军全调过来也没人家兵多,况且明军还有为数众多的骑兵,这仗不好打。”说话的是升任第二旅标统的草堰孙四。 “淮安那城高大的很,当日要不是陆兄弟带着大伙冒死骗城,哪那么好夺。再说城里的北路军有四万多人,咱们给他们留的粮食又足够吃半年,如今才不到四个月,我想城里应该还能撑一段时间,不妨再等等。”同样调任第二旅担任标统一职的大团人麻三支持孙四的意见。 “几万明军声势是大,可他们是在城外,吃什么喝什么?眼前这局面,其实不用咱们去救明军自个也得解围。”第二旅的另一个标统杨祥竟然也不支持救援淮安。 手下总共三个标统,结果三个一个都不支持去救淮安城,可把徐和尚郁闷坏了,气道:“咱们淮军虽有南北两路之分,但分兵不分家,淮安城里的弟兄跟咱们一样都是淮军的人,怎的他们有难我们就见死不救了!那个啥话说的来着,嘴巴舌头什么的...” “徐旅帅,是唇亡齿寒。”高歧凤轻声提醒。 “哎,不错,是这话。”徐和尚朝高歧凤一咧嘴,“你这太监不错,懂得多。” 然后眼珠子又是一突,对着手下三个标统骂了句:“这石头要叫人家割了,留着嘴巴有什么用,光吃饭不成!” “旅帅,我们的意思不是不救,而是可以再等一等,等城外的明军精疲力竭时咱们再去救,这样胜算大一些。”杨祥是福建人,说话带了很浓的闽南腔,听起来很怪。 “北路军都替咱们拖了狗日的官兵几个月了,还要他们撑多久?万一他们撑不住了怎么办?他们要撑不住,咱们拿什么挡几万官兵?” 徐和尚不是傻子。 第一百八十九章 公公真是我的伯温啊 徐和尚说的有道理,舌头没了要嘴巴干什么,吃干饭么。 杨祥、孙四、麻三的话也有道理,明军有四五万之众,其中除了淮安总兵张鹏翼那万把兵是样子货外,其余几路兵马可都是能拿出手的。 黄得功部的四千多骑兵就不说了,打得八大王在南直隶呆不住的狠角色。那个朱纪也是悍将,据说是监军太监卢九德从行伍中提拔出来的猛人。另外那个从临淮地区过来的徐大绥虽然陆四对他实在没印象,但既属淮西集团的明军之一,实力应当可以。 至于金声桓的宿泗集团,别看淮军创立之初是拿金声桓部的监河军刷的战绩,扬的名声,但这个监河军只是金部的二流兵马,真要拉开来和金声桓主力干一场,鹿死谁手真的很难说。 淮军这边,能打的陆四早就扒过手指头了。 大概也就是四股。 刚刚组建的第一镇既然是淮军主力最能打的,肯定是最大的一股,兵力一万出头。 第二股是程霖、左瞎子“通泰集团”,虽然这个集团在程、左的经营下已扩编近万人,但能打的最多四千,也就是从前的“林字营”和沈瞎子的“沈字营”。 第三股是留在扬州由左潘安、郭啸天等人指挥的兵马,总人数有近万人,能打的最多一半。 第四股就是宝应和高邮归侄子广远指挥的兵马,合计也就是六千人左右。 如果陆四决意北上救援淮安,则他至少要调动三万兵马才行,如此就等于抽空淮扬控制区内所有能战之兵,这样不仅后方空虚易为明军所乘,二来也会让清乡成果毁于一旦,弄不好就遍地都是“还乡团”了。 并且就算淮军全军北上,在拥有数千骑兵的明军集团面前,获胜机率最多五成。 没办法,明军的淮西集团不是高邮卫,也不是李棲凤、胡尚之类,更不是督师史可法在江南拼凑的兵,这帮子将领连同官兵都是与“流寇”打了最少五年以上的。 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来形容的话,就是明军的淮西集团干不过李自成和清军,但却打得过张献忠,而淮军和他们任何一家相比,都属于送人头的存在,也就是欺负史可法组织的江南部队和李、胡这帮被自家人撵得没处呆的货。 救,最多五成胜率。 不救,淮安城真的能一直在几万明军围困下坚持到底? 淮扬通会刘暴已将河南节度使吕弼周给他的信让陆四看过,吕弼周直言山东的刘泽清已经大举南下,所以占领徐州的河南顺军必须要将刘泽清挡在徐州以北,如此压力很大,因为双方的实力相差并不大。 但是,即便压力很大,在吕弼周的坚持下,怀庆总兵董学礼还是派了万余兵马连同吕弼周所属的明军猛攻宿州,逼得金声桓没法全力攻击淮安,一定程度上减轻了淮安守城压力。 由此也能看出,如今降顺的明朝降将和降官是真心替大顺卖命的,不过一个多月后这帮人的立场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转变。 那个董学礼就是满清的一大功臣。 所以,淮安城真正承受的就是来自张鹏翼、朱纪、徐大绥这三支明军的压力,黄得功部是骑兵,于攻城上并不见长。 问题是,陆四集团不可能全军北上救援。 “我们当初是给北路军留了不少粮食,但我们要考虑淮安城中有几十万百姓,围城几月我们的人有存粮可食,百姓难道家家都存了几个月粮?再拖下去的话,我怕城中会易子而食啊。” 陆四内心也很复杂,他相信余淮书、王二先生他们不可能坐视百姓饿死不发粮于他们,如此城内的粮食恐怕就撑不了多长时间。一旦没了粮食,北路军还有几分坚守待援的信心就谁也不知道了。 说不定,此时城中的人心就已经不稳,毕竟距余淮书求援已过两个多月,南路军却是一兵未至,此事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叫人寒心的。 淮安城真因为缺粮而发生人间惨剧,陆四这个“始作俑者”又何以安心。 “刘通会屡次书信催我结束清乡救援淮安,于大顺中央、于河南友军、于这淮安城几十万百姓同我们北路军弟兄而言,我们南路军都当责无旁怠前往救援,然我军眼下实力确是不足以同明军进行一场会战,所以我这个都督真的苦恼啊。” 陆四伸手去拿烟袋,发现众人都盯着他看,不由道:“你们别都看着我,不瞒你们,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顿了顿,敲敲桌子,“人家说一个臭皮匠赛过三个诸葛亮,大伙都说说吧怎么解这个局?” 陆四寄希望于“民主”决策,集思广议,他是真的不知道如何击败拥有几千骑兵的黄得功。 决战地点如果在扬州境内,还可以借助扬州境内水道纵横,不利骑兵施展的地利,可淮军是要救淮安,那么肯定就要在淮安城周边同黄得功的骑兵打一场,那里可是适合骑兵集团作战的。 可是,无人吭声。 就连徐和尚这个“主救派”也想不到有什么可以制敌的好法子。 就在陆四以为这一众人脑袋跟他一样都浆糊时,那位监军高公公却犹豫再三的起身道:“都督,老奴有个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嘛,高公公既降了咱淮军,就是咱们淮军的人,有什么话说不得的?” 陆四忙示意高歧凤坐下说话,他对任何人都没有歧视,哪怕对方是个死太监。因为,任何人都有价值,关键在于如何用。 没想到高歧凤说的却是:“老奴同那徐大绥曾经有过交道,知此人最为贪财,若都督使人赠于他大笔钱财,老奴以为这徐大绥必会退军。” “啊?” 不止陆四听的愣了,徐和尚他们都愣了:送银子买人家走? 只李棲凤和胡尚友听了高歧凤的“高见”,深以为然的彼此互相点了点头。 “这...” 陆四咽了咽喉咙,“徐大绥拿了银子肯走?”隐约觉得这事怎么熟悉的,好像是个常规操作手段啊。 打不过,我给钱,行不行? 高歧凤很肯定的说道:“徐大绥的兵马不及其余几家多,所以就是破了城他也分不到多少好处,于其损兵折将亏了自家实力,老奴料他必会拿钱走人。” “嗯,” 陆四沉吟片刻,道:“就依公公的法子,只是这徐大绥退走还有别的人,总不能都给他们送银子?” “当然不能,” 高歧凤微微一笑,“黄得功肯定不会收都督的银子,不过都督可以围魏救赵,那样的话黄得功他们也不得不走。” “高公公请说清楚些!”说话间陆四已经起身,一脸讨教的看着没胡子的胖老头。 “老奴听闻漕院在安东,故都督可领兵直趋安东擒贼先擒王。若无漕院协调诸军,淮安城下的明军必定自乱阵脚,彼此互不统属,谁主谁次,这钱粮又从何而来...” “好法子,高公公真是我的张良啊!” 激动的陆四脱口就道,旋意识不妥,又忙改口:“公公真是我的刘伯温啊!” 第一百九十章 我对不住朝廷啊 “臣自江淮来,数千里见城陷处荡然一空,即有完城,仅余四壁,蓬蒿满径,鸡犬无声,曾未遇一耕者。土地、人民,如今有几?皇上亦何以致治乎?” 曾在淮徐道任参议,于去年五月擢右佥都御史,巡抚保定的徐标在进京召对时曾如此对崇祯道。 崇祯听后,掩面欷歔泣下。 徐标所言的江淮便是徐州、海州及临淮地区,自崇祯八年农民军冲出河南包围圈后,江淮地区便如徐标所奏那般了。 在扬州时,陆四曾与扬州府尹、那位前明进士郑元勋对当前局势有过一番深入交流。 就“何以得人心”这个问题,陆四曾高谈阔论一番,说要将富者之地分于贫者,实现“耕者有其田”,从而解放农村生产力,如此贫者必踊跃支持淮军。 郑元勋的回答就同徐标奏对崇祯差不多,直言江淮及中原乃至西北诸省,已然地多人少,千里未有农耕,大量良田抛荒,贫民若种地何须分地? 郑之言让陆四止语,细细想来果是在明末没有“分田地打土豪”的土壤,概因如郑所说,千亩地有,千亩地上却未必有一人。 如此条件,你陆四搞什么分田地,不是脱裤子放屁,又犯了教条主义么。 扬州及江南这边,更是没有这个打土豪分田地的土壤,却不是没人,而是江南、扬州的土地大多种植经济作物。 尤其是苏松常一带几乎遍地家庭式的手工作坊,江南人民早已从农民转变为原始形态的工人,他们的“工钱”已然能保证一家温饱,甚至还很富裕,如此要他们放弃较高的收入去种地,简直就是一夜回到“解放”前。 自古以来,“不种地”才是人民追求的幸福生活。 陆四真要在这种地区搞什么分田地,恐怕他就是那个要被人民推翻的反动政权。 至少在崇祯十年以后,中国任何一个地区都没有分田地打土豪的土壤。后世这个土壤之所以肥沃,其根本原因在于人多地少。 现在,是地多人少。 所以打那回之后,陆四再也不提什么分田的荒谬想法了,清乡所得的地主士绅田地,都是采取发卖或出租这一形式“变现”。 就这,还有很多农民不敢买,不敢租,原因是他们担心这个大顺长不了。 针对这种情况,陆四采取的是“半强迫”方式,就是强租或强卖给这些农民,并且都是以极低的价格,通过乡村公所的建立减少原先地主士绅“包乡”产生的大量中介费用——杂税,使得农民们把账一算就发现自己实际是非常划算的,那么他们的抵触心理就会减少。 最重要的是,这是“贼军”强迫他们租买,所以将来就算是官军打回来,他们也不算是“从贼”,大不了将土地交回去就是。 这种心态才是人的正常心理,陆四对此也很认可,因为只要淮军能够不断的壮大,地盘不断的增多,农民的那种“讨便宜”的心态就会慢慢稳固,从而转变为支持新政权的动力。 不管革命还是造反,都要实事求是。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历史早就证明了教条主义要不得。 十几年的战乱和外敌入侵,明朝北方人口最少下降了一半,这才有了徐标所言“鸡犬无声,未遇一耕者”,而这位保定巡抚看到的还仅仅是一小部分。 徐大绥也姓徐,但和徐标没有关系,他原先驻扎的临淮地区就是徐标所说的“即有完城,仅余四壁,蓬蒿满径”。 穷的实在是没办法,徐大绥才不情愿的带兵来了淮安,因为他要不来的话,凤阳总督马士英就有可能断他的军饷。 来淮安后,一开始徐大绥也很卖力,想着淮安是漕运重地,城中肯定富得流油,要是攻进去必能大捞特捞一把。 所以,在最开始的几天,徐部猛攻淮安北门,一度就要破城,可惜最后还是被城内的“贼兵”给打退了,折损了好几百人。 打这之后,徐大绥就没了卖力的想法,倒不是城内的反贼顽抗有多激烈,而是围城的几家兵马除了他比较出力外,其他的都明显在保存实力,非不得已才派些炮灰上去打一下,应付了事。 徐大绥有点想不通,大家伙既然是来平贼的,贼人又被困在城中,那就一起出力破城就是了,你看我,我看你的有意思么? 很快,徐大绥就知道这帮子人为何在淮安不肯出力了,因为北面的顺军打过来了。 “这是怕把兵打光了卖不了好价钱!” 徐大绥愤愤不平,更叫他恼火的是漕院答应供给的粮食老是“断顿”,每一次都要他派人去安东吵闹后才给送一些过来。 漕院那也有苦衷,说是北边的海州、徐州已无粮可调,南边的扬州又沦为贼人之手,眼下能够筹粮的州县不足一个巴掌,大军围城又日久,每日消耗都是巨资,百姓负担已是极重。 言下之意是你们这帮客军赶紧攻城,要不然再拖下去怕是连粮草都供应不上。 “是他们不肯出力,又不是老子我偷懒!” 徐大绥气不平,部下也是怨声载道,都说金声桓的兵到处抢劫,过得无比滋润,凭什么他们就要在这城下喝西北风。那么一大帮子人在这盯着,真就是破了城,又能落多少羹到他们手上。 参将赵得高骂道:“花马刘的兵比闯贼还不像话,总督那边不还是好吃好喝供着,好话说着,咱们就是后娘养的!” 一提到刘良佐,徐大绥更是恨的牙痒,那王八蛋真不是个东西,连个官兵的衣服都不要了,所过之路毁家破舍,那坏事干得他徐大绥都看不下去。 可他能有什么办法,粮草要靠安东支应,军饷要凤阳拨放,他徐大绥除非去投闯贼,要不然还真没办法走。 直到那天夜里,几个人进了徐部大营。 老友高公公的书信让徐大绥很是犹豫,但那二十万两真金白银和一千多石粮食的诱惑又实在太大。 “我对不住朝廷啊,国事至此,我辈又有甚办法。” 当着一众部下的面,徐大绥失声落泪。 次日,徐部突然有官兵闹饷,继而哗变,一哄而散渡。徐大绥等人仓皇渡过运河西窜,勉强收拢残兵,却是再也无力参与围困淮安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总兵多保重 钱能解决的事情,不一定非要拼个你死我活。 陆四是守信之人,虽然他现在也很缺银子。但如果这二十万两的投资能够盘活淮扬大局,他是绝不会多眨一下眼睛的。 不过二十万两银子加上千石粮食不可能运到淮安城交割,所以双方定的交割地点是宝应西边的鸦庄,这个地方离洪泽湖不远了。 银子是从宝应城直接运去的,当初淮军破宝应之后全城官吏士绅尽被诛杀,抄掠所得甚巨。 三月初九日,从盐城县骑骡子过来的高歧凤便带着那笔染血的金银财货渡过运河,与之一同去交割的是陆四给侄子广远配的助手、降兵出身的李思。 广远听说老叔竟然靠给银子和粮食换狗日的官军退兵,并且还要和那狗日的临淮兵搭上关系,那是怎么也想不通。 以他叔那性子,能干这事? 一向人死吊朝天的老叔,昨就突然干这种没脸皮的事了? “少都督可不能那样想,用兵之道非一昧强取,攻心为上,兵战为下,如果只用些身外之物便能使对手四分五裂,从而使我军可以分而歼之...” 高歧凤很有耐心的为刚刚才学会五十个字的少都督解释了此举的意义所在,强调瓦解明朝联军对淮安解围将起到决定性作用。 第一次听到有人叫自己为“少都督”,广远着实不适应,叫这个什么高公公直接唤自己名字,可人高公公却是讲礼的很,怎么也不敢直呼少都督大名。 广远无奈便由人家去了,心里其实也美,因为少都督听着挺威风的。 “理是这么个理...二十万两也未免太多了吧?” 广远真是心疼,老叔这出手就是二十万两可败家的很,想他这个侄子在宝应城呆了三个多月,全军上下吃用也不过万余两,现在啥事也没干就白送人家二十万两,这钱够他再守上两年的了,买卖太亏,怎么想也不划算。 李思摇头道:“少都督,这二十万两真不算多,当年张献忠给左良玉一次就付百万两之巨呢。” “你怎么知道?”广远纳闷了。 李思笑了笑:“少都督莫忘了属下原先就是左部的兵。” 这事高歧凤自也晓得,当年张献忠在枸坪关被左良玉击败,无奈率部准备突入四川。可入川途中,在太平县的玛瑙山又受到郑崇俭和左良玉的夹击,伤亡惨重。接着又受到湖广军、四川军和陕西军的追击堵截,可谓是连受重创,最后被左良玉率军团团围住,可以说已经是山穷水尽。 然而狡猾的张献忠这时却命人将历年所掠价值百万两之巨的金银财宝全送给左良玉,里面甚至还有他从凤阳皇陵刨到的若干宝贝。 又对左良玉说你的兵马军纪太坏,连我这个流寇都不如,只因现在朝廷指望你左良玉剿我张献忠,这才容了你。但要是我张献忠死了,你左良玉干的那些混账事朝廷就能放过你? 左良玉一想也对,不久前朝廷刚把另一个剿贼猛将祖宽给阵法了,原因就是祖宽部军纪太坏,于是一横心收下财货放了一条生路给张献忠。 陆四现在做的跟张献忠是一回事,打不过人家就送钱买路子,没什么好丢人的。 广远不是不明事理的,就是有点“小农”思想,格局没他老叔大,闷声道:“二十万两太多了,我可舍不得,这样吧,反正那个姓徐的已从淮安撤了下来,咱们就少给他一些,十万两吧...谅他也不敢说什么,要不服就过来找我算账好了!” “少都督,这可使不得!” 高歧凤叫这话吓了一跳,他真要带十万两过去见徐大绥,那家伙恐怕能把他拖出去剁了喂狗。 李思也赶紧劝少都督莫胡来,说真要这样干了,以后谁还信都督,谁还信淮军? “好了,我也就是随口说说,我去写字去了,这件事你们办吧。” 广远也是说的牢骚话,这事是他老叔定下的,他这个做侄儿的哪敢不听老叔的话胡来。 除了押运银子和粮食的车夫,高、李二人就带了500兵。渡过运河后,队伍便马不停蹄赶往鸦庄,大致行了不到五十里就有等得着急的临淮兵前来接应了。 “高公公!” 看到高歧凤后面长长的车队,徐大绥提了几天的心终是放了下来,这要是淮军方面诓了他,那他就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虽说事先和诸将们再三确认,又严密部署,可真“哗变”起来他们也有点收不住,最后到会合地点把人马一算,整整少了两千多,心疼之余也只能以少点人就少分些银子安慰自己了。 如同久未相见的兄弟俩,高歧凤和徐大绥同时上前,彼此深沉注视许久,最后会心一笑。 “原先听说公公和李棲凤叫贼人给掳了,我这心呐真是难过的很...” 说话时,徐大绥随手拿起一枚发黑的银锭咬了口,银锭上赫然出现牙印。没错,软的,没添别的东西,这银锭里要添了铅什么的,咬起来咯牙。发黑是因为银子可能埋在地窖的缘故。 “唉,那事说来就话长了,还好,陆都督对我和李总兵、胡副将还算不错...”高歧凤简单说了几句。 “都不容易,你们没办法,我这也没办法,” 徐大绥有些悲伤的指了指手底下的兵,“要不是为了他们有口饭吃,说什么我也不能干这对不起朝廷的事。” 验过金银,再验过数目后,双方的欢声笑语自是多了起来。徐大绥热烈挽留淮军一行在鸦庄吃饭,前几天他手下的兵把附近村庄抢了个遍,营里有不少鸭鹅。 酒足饭饱之后,徐大绥亲自送高歧凤东归。 临行前,高歧凤深情看着徐大绥,低声道:“陆都督让我对总兵说,要是你们在明朝那边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到他那边,别的不敢保证,让弟兄们有个安稳地方睡觉,有口饱饭还是没有问题的,再怎么着也比让百姓骂娘的好吧。”说这话的时候,正好有一队徐的部下赶着抢来的猪羊打河边过去。 徐大绥有些尴尬,朝左右看了看,“公公,你说咱大明真的要亡?” 高歧凤有些诧异:“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徐大绥有点发愣。 “李自成已经打到京师了。” 高歧凤轻叹一声,“咱家也不好劝你什么,总兵自己多保重。” 第一百九十二章 拿陆四的矛戳他的盾 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凤瘦马。 断肠人,在河边。 徐大绥惆怅的带着二十万两银子同千石粮食自己保重去了,他知道这大明是真的指望不上,要不然不会连太监都替贼人来当说客。 高歧凤的话,他是听进去的。 多个朋友多条路这话不假,大明真要亡,未必就不能学李棲凤和胡尚友他们投顺。 听高歧凤语气,他徐大绥要是带兵过去肯定要比李、胡二人强,因为那两人是被打的丢盔弃甲属于投降;他过去则属反正,又是带兵投靠,性质和李胡不同待遇就不同。 只是,对方开出的防御使价码尚不能让徐大绥动心,他是损失了两千多士卒,可手底下还有七八千人,就凭这些兵马徐大绥认为与其投个李自成册封的淮扬节度使,莫不如等一等,学昔日同僚董学礼一样直接向李自成的大顺中央投降,那样就算混不上节度使总也能坐镇一方,和那个姓陆的平分秋色。 只是,他现在去哪呢? 淮安没法去了,人不能不守信,这要坏了规矩就是自个断自个的后路;老窝临淮地区又叫刘良佐个王八蛋搅得一塌糊涂,花马刘手下有两三万人,自个打不过他,去了也受窝囊气。去凤阳的话,弄不好马士英要追究哗营擅撤之罪,因此徐大绥思来想去索性奔了距此不远的天长。 这是打着走一步是一步的算盘,李自成都打到京师了,再铁了心跟大顺为敌,不是茅厕里点灯——找死么。 可惜,徐大绥不知道李自成新任的淮扬通会刘暴身上就有册封他为节度使的诏书,要知道的话肯定就地改编大顺军了。 ........ 最先发现临淮兵异动的就是距离他们最近的金声桓部,临淮兵炸营突然金部险些受到波及,要不是金声桓急令关闭营门,大小将领全部现身约束整顿部卒,恐怕也要跟着哗变。 等到金声桓好不容易约束所部兵马,再纵马来探临淮兵营时,营中除了百多个毫不知情且吓的魂都没了的夫子,哪还有什么临淮兵。 万余人马就这么散了个干干净净,金声桓目瞪口呆,也顾不得弄清到底怎么回事,赶紧派人将这个情况告知驻扎在淮安东、南二面的黄得功和朱纪,却是没告诉同他一块围西门的淮安总兵张鹏翼。 原因是二人是结了梁子。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张鹏翼部下有士兵是沐阳人,听说金手下的参将何鸣骏把沐阳给屠了,那帮沐阳兵哪受得了,一窝蜂炸了起来操家伙就要跟何鸣骏拼命。 结果显然可见,这些几个月前还是平民的沐阳兵根本不是金部的对手,近千人被杀。 张鹏翼自知打不过金声桓只能吃了这哑巴亏,此后却是金攻城他不攻,他攻城金不攻,双方根本不肯协作,互相都想着对方倒霉,私底下小动作也是不断,安东路振飞让推官金澎过来协调几次都没用。 半个月前,从徐州南下的顺军猛攻宿州,宿州几度告急,金声桓想带兵回援,却担心张鹏翼会趁他离开袭击他留下的兵马,只得叫中军宋奎光带2000兵回援宿州,自己留在淮安。 说是围困贼人,倒不如说是提防张鹏翼。 这段时间,双方还为军粮的事大打出手,虽然没闹大,但矛盾基本属于不可调和。 要不是顺军猛攻他的后背,金部粮草全靠安东调度支应,金声桓只怕早就领兵冲了张鹏翼。这次他故意不向张鹏翼通报临淮兵炸营溃散,便是想让张鹏翼吃个闷亏,或者说他想借刀杀人。 金声桓认为城内贼人发现临淮兵炸营之后,肯定会趁机派兵偷袭城外明军。他这边严阵以待吃不了亏,毫不知情的张鹏翼则要吃大亏,真要叫贼人冲垮就与他金声桓没关系,安东部院无话可说。 结果却让金声桓失望,不是张鹏翼知道了临淮兵炸营提前做了准备,而是城中的贼人根本没胆量出城偷袭。 ....... 淮安城内,郭老四对他的邻居、淮军“盟主”余淮书很是失望。 当日桃花坞立淮军时,余淮书因去联络扬州籍河工便将所带一营交于郭老四统领,因此郭老四算是余淮书的亲信。这一点从他和秦五等人进入淮安城后便不太听从陆四调遣就能看出。 只是,和王二先生、秦五等人支持余淮书同安东直接谈招安不同,郭老四打一开始就是反对北路军独自同官府谈招安的。认为即便要谈招安,也得等南路军的兄弟拿下扬州再说,那样淮军有淮扬两座大城作为筹码,官府肯定要给出更多的好处才行。 可是急于要为淮军洗白,也为自己洗白的余淮书却怕耽搁得久了,淮安会遭到明军的大举围困,那时再谈招安对淮军不利,因此执意派人去安东。 北路军的大部分首领都是短视之人,否则他们也不会留在淮安,所以一听余先生要为他们向官府争取收编当官兵,上下皆是欣喜若狂,哪有什么反对意见。 眼见大伙都乐于招安,郭老四孤掌难鸣,便退了一步说派人去安东跟什么部院谈招安可以,但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大意就是要做两手准备,一边谈招安,一边却要做最坏的打算。城防该加固的要加固,人马该操练的要操练,并坚决执行陆四兄弟走时交待的“坚壁清野”方针,确保官兵在淮安附近得不到任何粮草补给。如此,大家伙在淮安城呆得也能心安。 余淮书固是相信安东部院一定会为河工主持公道,但也不可能真迂腐到不做最坏打算,因此对郭老四提出的加固城防,整训人马的做法还是支持的。但对“坚壁清野”却是极力反对,说那样做的话不仅会让官府误认他们真是反贼,也会让淮安附近的百姓对淮军生出敌意。 “陆四兄弟不是说过,淮安人不杀淮安人,既然如此,我们怎么能去烧百姓的房子,抢他们的粮食?” 余淮书是拿陆四的“矛”戳陆四的“盾”。 第一百九十三章 淮军是陆文宗的了 郭老四哑口无言,要说没道理,淮安人是不能杀淮安人,可你烧人家房子、抢人家粮食跟杀人有什么区别? 河工领袖们再浑,也没几个真狠得下心去坚壁清野,毕竟都是家乡人,见余盟主不同意这样做,大伙自然也乐得不提。 其后余淮书在淮安城推行的一些政策虽然对守城不利,却很得人心,不少城中士绅主动替淮军奔走,加上王二先生从安东带回部院愿意招安的喜讯,北路军上下立时是喜气洋洋,人人做起了当官兵吃皇粮的美梦来。 作为“盟主”的余淮书威望也是大涨,以致淮安城内一提淮军都说余淮书,真正的首创之人陆文宗的名字几乎没人提起。 文则一县,武则游击的出身,余淮书也十分满意,然而就在他准备迎接漕院到来的节骨眼,淮安城却遭到总兵张鹏翼的突然攻击。 如果不是郭老四他们奋力抵抗击退张鹏翼,恐怕淮安城已然被张部血洗。 就那一次,就死了好几百人。 明军的攻击让淮军上下对招安的美梦破碎,人人破口大骂那个路部院是骗子,要不是余盟主也是好心想为大家谋个前程,只怕也要被骂的狗血淋头。 震惊、困惑、迷茫的余淮书试图派人向张鹏翼解释张家灭门之事并非他的意思,但派去的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张鹏翼砍了脑袋,此后再也没人敢出城,也再没人对招安成为官军抱以期望了。 若有的话,可能就是余淮书同那个给自己算了几次都有当官命的王二先生吧。 形势变得恶劣起来。 越来越多的明军云集淮安城,形势一度万分紧急,余淮书前后三次派人向南路军求援,都如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音讯。 城中什么样的猜测都有,有说南路军恐怕已经覆没,有说南路军是见死不救,抛弃了他们。有说可能送信的人半途被官兵抓获,消息没能递出去... 守城四月,北路军伤亡多达数千,城中的漕粮也已经不多,正如陆四所料,余淮书和王二先生不忍居民挨饿,将本为淮军的军粮分给居民食用,此举虽让城中居是对淮军感恩戴德,却让淮军濒临断粮。 王二先生昨天查过存粮的几座大仓,得出的结论是最多还能撑一个月,前提是不能再给居民发粮。 毕竟,淮军只有几万人,居民却有几十万人,就算淮军把粮食全给居民,也活不了这么多人。 除非开城投降,但那样的话谁敢保证明军不会屠城,就算不屠城,又是否会屠杀他们淮军。 没有人知道,因此发现城外明军有一部突然炸营溃散后,郭老四看到了希望,他马上请余淮书下令北路军出城袭击明军,好利用这个天赐良机重创明军,打破明军长达四月的围困。 “好端端的官兵怎么就炸营了,是不是有诈?” 余淮书却是优柔寡断,怀疑是明军使的诡计,迟迟拿不定主意。等到郭老四他们选了勇士用绳子吊下城探明临淮兵是真的溃走,余淮书还是没拍板。 过了一日,余淮书同王二先生商量来商量去,终是有了决定,竟是再派人同城外明军谈判。 说什么淮军已经守了四个月,城外的明军也耗了四个月,双方的伤亡都很大,现在明军自己内乱,淮军这个时候向他们提出谈判,明军为了减少伤亡必定会应允,这样招安成功的机率至少能有七八成。 给予余淮书信心的不仅是临淮兵的炸营,更是北路军这四个月来的坚守,诚如他对王二先生所言那般,淮军已经展示出了实力,城外的明军如果不想再耗下去就必须和淮军重启被中断的招安谈判,否则吃亏的是他们。 “余先生这是读书读昏了头!” 郭老四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私下同他处得不错的射阳湖苏六说万一余先生他们真傻到要开城,他们可不能跟着犯傻送掉性命,到时候两家再拉上其他不肯降的弟兄从南门冲出去向扬州突围。 “管他娘个逼的了,能跑出一个是一个,就余先生这脑子,咱们再跟着他干,连他娘的怎么死的都不晓得!” 郭老四是彻底对邻居失去任何信心。 苏六也觉得再和官兵谈招安的事不靠谱,不无后悔道:“早知道这位余先生这么傻,当初我就应该跟左大柱子一块南下的。” 一脸追悔莫及状。 .“郭老四大字不识一个,他懂什么?他以为咱们这些人真能打败官兵?他当官兵那些马队是摆设?真要出城,我怕去的弟兄都没命回来!” 余淮书的议事厅不在漕院衙门而在知府衙门,并且漕院衙门现在是空无一人,大门紧闭不许任何人进入的。 “...路部院当初是真心愿意招安我等,只是叫那张总兵坏了事,这事其实也不能怪张总兵,灭门杀子之仇,换作你我怕也不会理智...不过现在咱们不能再拖了,官军内乱炸营是个好机会...” 王二先生在北路军的威望仅次于余淮书,余淮书必须争取对方同自己意见一致,如此才能说服那些头领们。 “这事也不能怪郭老四他们,毕竟他们也不知道咱们还有多少粮食。”王二先生轻叹一声,他是支持和官兵再谈招安的,因为城里真的坚持不了多久了。 “明天我就派人出城,这事不能再拖,要不然会死人的。” 余淮书看了眼王二先生,“你也别对陆文宗那边抱指望,他要来救早就来了。” 王二先生迟疑了一下,道:“陆四兄弟那边可能出了事,以他的为人应当不会不管我们。”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个陆文宗我当初说过是个做大事的人,但越是做大事的人那心呐越狠,” 说到这,余淮书右拳在桌上轻叩了几下,“我看他不是不管我们,而是巴不得你我死了才好。” “啊?” 王二先生一惊,不知余先生怎的说这话。 “你我死了,这淮军就是他陆文宗一人的了...但愿事实并非如我所言吧。” 余淮书轻笑一声,笑容中略带苦意。 ......... 两百多里外,一支长长的骡马队伍正沿着泥泞不堪的道路往西北方向行军。 “驾!驾!” 孙武进不断抽打座骑,可那骡子本就跑的慢,加上这两天道路被雨水浸湿烂得不成样子,骡子哪里跑得起来。 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里拿根木棍的陆四光着脚在泥地里一步一步的蹒跚前行,被后面孙武进的“驾驾”声弄得好不心烦,气得没好气的回头骂了句:“你再不下来牵着骡子走,我就让骡子牵着你走!” 第一百九十四章 宁错杀 不放过 “哎,我这就下来!” 孙武进可不想被骡子牵着走,吓得赶紧翻身跳下,“噗嗤”一声双脚一下就陷了进去,只见泥不见鞋。 “都督,这鬼地方连个像样的路都没有,这得走到什么时候才能到安东?” 孙武进抬腿想撵上前面的都督,可一抬脚那鞋重的跟石头似的,费了好大劲才把脚从烂泥里拔出,其中一只鞋子都没拔上来,气得他把另一只鞋子脱了下来“叭”的一声拍在骡子屁股上,骡子吃疼嘶鸣一声往前奔去,差点没把孙武进带趴在地上。 “先前叫你跑不跑,这会跑得倒快!真他娘是畜生听不懂人话!” 孙武进好不来气,叫前面的人把骡子拦住,他个大活人总不能跟个畜生呕气吧。 别说,这烂泥地还是光脚走得利索轻便些,就是冷的很。 陆四没理会孙武进,同齐宝他们一步步的在烂泥中艰难前行。 几乎所有的淮军将士手中都有木棍,一是防滑,二是支撑。他们不是空手人,一个个身上都背着二十斤重的粮食,包括陆四也是如此。 这鬼地方是哪,陆四也不知道,只知道昨晚安营的地方是山阳县东境的羊寨地区,那里也是范公堤的尽头。 盐城县北境只有两条官道,一条是通往淮安府城的,一条就是通往羊寨的。 高歧凤献策擒贼先擒王,直取安东是对的,围困淮安城的几股明军彼此互不隶属,能在淮安城下围到现在完全是漕运总督这个招牌在那镇着,协调着,因此若能擒斩漕督路振飞,就相当于把这几股明军之间的联系给掐断,再有临淮总兵徐大绥的“义举”,没有了路振飞这个居间人协调督促,明军必然会分崩离析,各自退兵,如此淮安之围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化解。 但是淮军要想攻打安东,要么走淮安那条路,要么走羊寨这条路。淮安那条路肯定没法走,有走这条路的实力陆四也不至于去打安东,直接率淮军与明军对决就好。 麻烦的是羊寨这里没有到安东的官道,倒是有条路去海州。淮军要从羊寨直奔安东,就必须走那种乡民的小路,否则,无路可走。 “兵贵神速,我军此次攻打安东重在奇袭,留辎重在羊寨,其余各部轻装疾行!” 陆四做出了轻装的决定,羊寨无路直通安东虽然增加了淮军行军困难,但同时却也给淮军这次袭击行动提供了天然保护,安东那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到无路可走的地方会冒出“贼兵”来的。 路振飞从淮安城逃出后就在安东没去任何地方,除了此地离淮安很近外,恐怕就是因为此地的安全有保障。 对淮军而言只要有路走,不管大路还是小路都行,因为他们这次携带了大量的骡马驴,粮食和甲衣之类都是靠骡马驮运,不仅机动性得到提高,也极大减轻了士卒负担。 然而,陆四什么都算到了,就是没算到天气。 在他率部自盐城县出发后的次日,老天爷就开始跟他做对,不停的下雨,气温也较前阵春暖花开时明显下降,老辈人管这叫“倒春寒”。 气温下降穿得多些不要紧,下雨也没事,顶多是军中携带的火铳用不了,但路却没法走了。 羊寨西北的那种乡村道路没有一条是用砖石铺成的,都是纯泥路,只要雨水一泡立时成为真正的“水泥路”。 当地百姓出行还罢了,左右就那么点人,可淮军几千人的队伍打这种路过,简直就是灾难。 前面的队伍通过时还算撑得住,后面的人上来基本都是双脚直接在泥里了。 骡子、驴和马这些牲畜也没法在这种烂泥地里背负太多物资前行,将士们不得不在泥泞中拽拖,使得本就不快的行军速度变得更慢。 没办法,陆四只能下令将粮食卸下用人背,自己也是以身作则背了二十斤。除了盾牌、甲衣等纯靠人力背太过吃劲的物资没卸外,其它的东西包括帐篷和棉被等只要能背走的都背了。 如此,才使得速度稍微提高了些。 沿途百姓对于出现在他们家门口的淮军队伍一开始肯定是恐惧的,但在发现这支队伍的口音和他们差不多,并且并不骚扰村民抢东西要吃的,百姓们胆子渐渐的就大了起来。 一些村民在淮军问路时主动带路,使得淮军少走许多冤枉路。当发现淮军需要人手扛东西后,这些百姓没用淮军开口就主动帮忙。 陆四肯定不会让百姓白出力,叫人给了他们一些银钱铜子,结果消息传开,来替淮军帮忙的百姓越来越多,这会队伍后面少说也有几百人。 对此,陆四是乐意看到的,他相信经过这一路行军,至少在山阳和安东百姓耳中,淮军的形象肯定远远超过官兵的。 直到傍晚雨也没停,不大,但也让人发厌。 队伍是在一个叫盐河的地方安营的,当地有百来户人家。陆四以为此地既叫盐河,那说不定就有一条直通海边的河,结果被当地人告知从前是有条打海边运盐到县城的河,可后来黄河发大水过来淹了这条河,只地名保留了下来。 有关黄河改道淮安的事情,陆四是知道的,如果他前世的地理知识没有出错的话,安东就是前世苏北境内的涟水县。 这个地方打过仗,有个姓张的将领在这得瑟过,结果后来被人家引到山东去干掉了。 下雨天在野外扎营和有个屋子能睡觉是两个概念,陆四却严禁淮军任何人入住村民的房子,哪怕是空房子。 军纪这一块,陆四向来抓得很严,他要是允许士兵进入百姓家借宿,深更半夜万一有些事发生就不好了。 谁家没有姑娘,谁家没有女人呢。 要什么,陆四都可以给,只要你肯卖命。但是陆四不允许的事情,你要是犯了,他翻脸比翻书还快。 齐宝这个马夫什么事都干,这边刚跟旁边一个村民买了些木柴在帐中生好火,就去隔壁弄吃的去了。 陆四坐在火堆旁烤火,腿上的泥都被烤干了,轻轻一敲就整块整块的脱落。 “当地村民说这里离安东县城大概有七八十里远,的确有个什么部院去年底到了安东...” 孙武进正说着,外面传来脚步声,他起身出去一会后回来说旗牌队抓到了两个村民,问他们干什么去两人也不说。 陆四搓了搓脚丫缝里的泥,摆了摆手:“杀了。” “杀了?” 孙武进一愣,“要不我审一下,问个明白?” “别费事,杀了。” 说完,陆四抬头朝孙武进看去,“这大冷天又下雨的,什么人深夜半夜不在家睡觉往外跑?” “都督怀疑这两人是想去安东通风报讯?...万一不是,杀了岂不冤枉?”孙武进有些犹豫。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但我宁愿这两人被错杀,也不希望我的数千将士枉死。” 陆四拍了拍手,都是灰。 第一百九十五章 要什么给什么 安东小县,城中除淮安总兵府外便是县衙稍为宽敞些,但任安东知县林香连如何恳求,漕运总督路振飞都不肯在他衙门办公,而是令督漕道郑标出面在城中租了两所宅子,拆了院墙临时打通以为漕院驻地。 所需各项支应,也是一切从俭。 自淮安失于贼手,几月以来,路振飞从无一日安稳觉,每日眼睛一睁便是诸多繁心事。 为平贼及筹粮二事,年方五旬的路振飞看着便如六旬老人般苍老无数,以致昨天从海州赶来的国子监司业沈廷扬显些未能认出他来。 沈廷扬家族一直从事漕运,当年东江毛文龙曾上书朝廷在淮安一带招募水兵,认为这一带的盐贩和灶丁作战勇猛,并精习舟船,所以一次募淮兵五千余,此后这支淮兵参与了东江多次军事行动。 在这些淮兵的牵线下,以沈氏家族为首的淮商大量为东江提供粮食,在此过程中这些淮商掌握了辽东海域的水文。 沈廷扬正是借此在漕运受阻的情形下筹划海运粮饷,接济锦州一带的明军,从而打造了一支拥有百余大舟的船队,被崇祯赞夸“居官尽如沈廷扬,天下何难治!” 可惜,因为松锦之役明军战败,沈廷扬的这支船队没了用武之地。现在淮安城更是被贼人占据,他想利用船队继续海运粮饷输送京师的计划也受阻。 沈廷扬这次来安东除了带来所部千余水兵外,还给安东支援了一批粮食军械。在此之前,副总兵郑芝豹团募青壮他也出力甚多。 不过,沈廷扬还给路振飞带来一个坏消息,那就是李自成军已经攻占山西,总兵周遇吉战死,大同总兵姜瓖、宣府总兵王承胤等大将悉数降贼,现贼军主力已经逼近京师门户居庸关。 “我听说陛下急诏刘泽清入京勤王,然此人却公然抗旨率兵南下,所到之处房屋俱被烧光,百姓俱被抢光,美其名曰不留一物于贼,这等人,唉。” 沈廷扬也不知如何说那刘泽清的兵马,他在海州被刘部敲诈过,要不是河南顺军突然南下攻占徐州,刘部注意力被引了过去,恐怕那帮比流寇还不如的东西就要强抢他的船队了。 “部院当初就不应该书信刘泽清引他至淮扬,此人简直混账透顶,我在海州听人说给事中韩如愈、马嘉植出京南下,因为韩如愈曾经弹劾过刘泽清,刘泽清就派兵在路上将人给杀了,这人眼里哪还有朝廷,简直是无法无天!” 郑芝豹对刘泽清也是一肚子气。 他在海州招募青壮没少被刘泽清手下的将领欺负,不是公然到他营中拉走青壮,就是抢他的粮食,要不是沈司业仗义相助接济于他粮草,他那几千人哪里能拉得出来,说不定早就因没吃的一轰而散了。 “事到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若老夫手中有兵,何至要引外人。” 路振飞轻叹一声,他也很无奈,但刘泽清哪怕十恶不赦连君王之命都敢公然违抗,至少现在对淮扬是有功的。因为若不是刘泽清渡河南下,河南顺军只怕早就打到安东来了。 沈廷扬和郑芝豹也知这个道理,明知刘泽清桀骜不驯,引他来淮扬同饮鸩止渴没有区别,然而现在却又不得不指着他。 “京师刚经大瘟,京营俱无战力,听说宫中都叫内侍上城助守了,而贼军号称百万之众,老部院恐怕要做最坏打算,万一陛下...” 有些话沈廷扬也不便公然道出,但是明眼人都知道京师是绝不可能守住的。 来安东的路上,就京师沦陷之后的局面沈廷扬同郑芝豹有过交流,二人也是同一看法,就是京师一旦沦陷,则南都这边要马上行使留都之责,否则断然敌挡不住南下顺军。 只是沈廷扬的意思是想问路振飞这位漕督是否要接应陛下、太子南下,如果可以的话他沈廷扬原率海师北上天津,不想漕院沉默片刻,却是说道:“陛下去年命老夫督漕,南来之时老夫曾转道凤阳谒拜皇陵,时有望气者言凤阳高墙内有天子气。” 郑芝豹一脸不解,不知道老部院说的是什么意思。 沈廷扬却是一惊,失声道:“唐王?!” 路振飞缓缓点头,道:“唐王喜读书,好任侠,通典故,又有太祖成祖之血性,若陛下与太子诸王无法逃出,老夫以为若能奉唐王至南都,则大明中兴有望。” “这...” 沈廷扬愣在那里,心中真是万分吃惊,然此事已非他这个国子监司业所能参于。 郑芝豹这会听明白了,不过听说那个唐王的确不错,像个朱明子孙,不像有的藩王畏贼如鼠。北京那边真要一个也逃不出来,立这唐王为天子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便暗自寻思得将此事告诉大哥。万一老部院真要拥立唐王,大哥那边可得赶紧跟着,否则这拥立之功怕就叫别人得了去。 念及于此,忙道:“若部院有此念头,须尽快着手才好,否则一旦京师沦陷,人心惶惶,淮安又陷于贼手,部院如何至凤阳迎那唐王?” 沈廷扬也关切问起淮安的情形。 “将悍兵骄,皆不用命,焉能剿贼!” 不说淮安还好,一说淮安路振飞就气不打一处来,那围城诸军于城下明为困贼,实是消极怠战,偏他这位漕督还要绞尽脑汁为他们筹粮。 “不能再拖了,万一京师沦陷,贼军声势大涨...”沈廷扬正说着,督漕道郑标慌慌张张闯了进来,惊声道:“部院,淮安急报,临淮兵炸营!” “什么?” 路振飞怔住,待听郑标详细一说,当时就觉脑袋生疼,旋即急火攻心,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仰后摔倒。众人见状俱惊,急忙将部院抬入卧房歇息,又叫速请郎中。 经郎中一番诊治,路振飞悠悠醒来,见郑标、郑芝豹、沈廷扬都守在床头,痛苦万分的挣扎着要坐起身来。 众人忙劝阻,郑标低声宽慰道:“部院身子要紧,万勿再动肝火,还是先行调养的好。” “此事已经发生,部院就是急也无用。”沈廷扬也劝道。 “上万士卒一日散光,老夫如何能不急,如何能不急!” “那徐大绥误我,误我!” 路振飞悲愤莫名。 此时安东城外黄河故滩,一个泥人从地平线上缓缓露出身影。 随后,一个又一个的泥人好像从雾气中突然冒出般,速度虽慢步伐却无比坚定的向着黄河故道走去。 眨眼间,就是一片人潮。 “到了!” 遥望远处安东城墙,陆四将手中的木棍狠狠插进沙中,侧身对身后众人道:“我陆文宗从来不说虚的,告诉弟兄们,活捉路振飞者,要女人给女人,要银子给银子,要官给官!” 第一百九十六章 大顺军到 日出而开,日落而闭。 原先安东县城从来不关闭,当年沿海倭乱闹的凶时同样如此,因为它的位置实在是太偏。 不过自打淮安闹出贼人,部院移镇至此后县城开始关闭,这让城内城外的百姓都很不适应,尤其是那些乡下进城的小贩。 官府定的规矩没人敢不遵守,关城门也是为了百姓好,真要叫贼人摸来了可不就是百姓生活不便的事,而是要死人的了。 还好,时间久了也就那么一回事,渐渐的,安东的百姓也习惯了城门每天准时开启,准时关闭。 而且,也就是最初的个把月城里特别的严,后来慢慢就松了下来,每天在城门盘查进出百姓的那些兵丁多是象征性的应付一下了事,小商小贩能有什么油水可捞。 今天,城门开的比较早,因为今天是安东的大集。 大集相当于北方那边的庙会,一月才有一次,每到这天四里八乡的百姓都要过来凑热闹,卖货的各种摊子要从城内一直摆到城外。 因为接连下了几天雨的缘故,这人都感到一股“霉意”,难得出太阳又逢大集,所以天没亮的时候城门处就聚了许多小贩,他们预感今天的生意一定会非常好。 据老人们说,十多年前有一次大集一直摆到了黄河故滩,足有十几里长。那次还是县里给请的戏班子,说是为了庆祝什么新皇登基清查阉党,足足热闹了三天。 “军爷,啥时候开门啊!” 有性急的小贩不时问城上的兵丁,换来的都是不耐烦的声音:“急什么,没到时辰呢!” 终于,半轮太阳升上来后,城门缓缓开启,等得着急的小贩立时如潮水一般推着小车,挑着担子争先恐后往城外冲去。 你推我挤,谁也不愿意落在后面,因为今天能挣多少铜子跟摊位的好坏是有直接关系的。 这些是小贩,那些城中大铺子的却是半点不慌,他们昨天就安排城外的“侉子”替他们占地方了。 “侉子”都是北边躲兵灾过来的,没地方住就在城外搭草棚,要么进城给人家打短工,要么就靠捞鱼摸虾过日子。 很快,支摊的支摊,摆货的摆货,间杂着抢摊位的争吵声,没一会一个大集的雏形就形成了。 炉火一升,各种小吃香味顿时弥漫开来,叫人闻着都香。 唱江淮戏的班子大车小车的也到了,他们的地点是固定的,没人和他们抢,因为戏班子是大集最热闹的所在。 能挨着戏班子铺摊子的生意都比别的地方好,尤其是那些卖糖葫芦的,多的时候一天能卖出上百串来。 人还在不断从四面八方往大集涌来,杂耍的铜锣敲得咣当响,县衙户房收钱的也过来了。 每个摊位收的不多,大些的十个铜子,小些的两个,卖自家菜的乡民不收,一切都有规矩。 随着日头的高升,大集上已是人头攒动,城门进出的百姓更是络绎不绝。守城兵丁或聚在墙角,或趴在垛口看热闹,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 直到几匹快马驰了过来。 因为大集的原因,城门内外百姓太多,那几匹快马却丝毫没有减速,仍是高速往城门冲去,吓得百姓惊叫着纷纷避让。 守城的兵丁是当地人,瞧着这一幕都是来了气,可一见驰过来的是总兵府报讯的快马,赶紧叫嚷下面的百姓闪让,要不然被撞倒了也是活该。 几匹快马入城之后便向漕院所在奔了过去,一刻都没耽搁,马上的人看着都很焦急的样子。 被吓着的百姓除了骂一句“赶着去投胎”什么的也不敢多说什么,军爷总是惹不起的。 “出什么事了?” 守城的兵丁彼此询问,却谁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不过这一幕很快就被大集的热闹取代,也让他们忘记了这帮急着去投胎的快马。 气温越来越暖和,集上卖鱼卖肉的摊位上甚至还有苍蝇在飞。相熟的老人坐在一起谈着家常,年轻人们则在集子里逛来逛去,小孩子三五成群的蹦蹦跳跳,有遇到亲戚的则是在那热情的邀请对方中午到家里吃饭... 几个拉着骡子的乡民正往城门城走去。 骡子驮的是海货,就是用盐呛的泥螺、小螃蟹,还有什么咸鱼干之类的。这东西不但乡下人爱吃,城里人也爱吃,因为咸,下饭。 可能是来迟了的原因,这几个卖海货的乡民没有好摊位,便想进城沿街串巷叫卖。 到了城门处,挨规矩要让守城的兵丁查一下,虽说是象征性的,但也得看看货是什么。 但不知为何,正当守门的过来时,前面的骡子却突然受惊,然后发狂的似的往城门冲去,主人拉都拉不住,急的大喊:“骡惊了,小心啊!” “快拦住了,别叫撞了人!” 守城的兵丁慌忙过去拦骡子,那骡子真是受了惊,乱跑乱撞,背上驮的咸货洒了一地,腥咸味引来了无数苍蝇。 兵丁在帮忙,那几个卖海货的也过来帮忙,在众人的合力下,受惊的骡子终于被拉住,其中一个兵丁刚想骂那卖海货的管不住畜生,却突然感到胸口一疼,低头一看却发现一把长刀捅在他的身上。 “干什么?” 兵丁有点发懵,继而就看到长刀被抽了出来,血如泉涌,然后就看到那卖海货的握着沾血的长刀看着他。 “杀!” 郑大发一击得手,挥刀二话不说朝另几个毫不知情的兵丁砍去。 “大顺军到!” 扮作卖海货的淮军勇士从骡子肚皮下抽出绑着的长刀一拥而上,大集中也窜出许多卷着裤腿的汉子,这些人手持各种兵器朝城门冲来,横冲直撞,见兵就砍。 守城兵丁毫无防备,哪里能挡得住,眨眼功夫郑大发他们就冲进了城中。 远出的黄河故滩更是有震天的喊杀声传来,从城上看去,只见无数骡马发狂的向城中冲来。 马上,是挥舞大刀长矛的“贼人”。 大集上的百姓叫这一幕都吓呆了,到处都是孩子的哭叫声和女人的尖叫声。本来人头攒动的大集瞬间鸡飞狗跳,一片狼藉,那唱戏的更是吓的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第一百九十七章 圣贤子弟 “破城记功!” 前锋得手,陆四大喜,两千余骑着骡子、驴、驮马的淮军将士自黄河故滩向安东县城杀去。 其后又有三千余步卒持矛持盾,如当年黄河浑水越过故道,喊杀之声响彻南城上空。 城外,百姓惊循,人人自危。 城内,惨叫连连,哭天喊娘。 安东知县林香连刚刚得知部院昏迷,正欲带些药材前往探视,听外面哭喊惊叫,不知发生何事,便带着人出外查看。还没走到衙门口,就见有数十百姓连同几个去大集收税的差役慌不择路涌进,叫喊什么贼人进城了。 林香连大吃一惊,骇得险些一屁股瘫坐在地。 三班有差人醒悟赶紧关闭大门,又拿竹梯架在墙上朝外看去,只见街上到处都是骑着骡马追着守城兵卒左砍右剁的贼人。有贼人凶性大发,竟连前面奔跑逃命的百姓也随手砍翻。 “大顺兵至,大顺兵至!” 众差役耳畔但听贼人大呼声,骡马驴蹄四下皆是,不知这城中究竟进了多少贼人。 “郑头,衙门,衙门!” “冲进去,捉了那吊部院,弟兄们飞黄腾达!” 原是监河军李士元部明军出身,后被编入新一营任什长的郑大发不识大字,却晓得衙门什么样,见这衙门大门坚闭,院墙之上有人张望,便以为那什么部院躲在其中,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哨子便吹了起来,顿时就有数十听到哨声的士兵汇集而来。 众人有拿刀去劈砍衙门大门的,有找东西准备攀墙的,里面差役哪敢与这帮凶悍“贼人”对抗,不待县尊说话便往后院跑去各寻活路了。 活生生的树倒猢狲散。 听着那贼兵砸门声,林香连吓的是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好在师爷马某还算机灵,一下就将县尊背在身上拼命往后跑去。 也不知这位老秀才哪来的力气。 安东县学那边,教谕诸师正为生员讲课,讲得好好的却有百姓冲入县学,叫嚷贼兵杀来,众师生起初不信,跑到儒学门那想看个究竟,半道却是吓得纷纷掉头,原来一大队贼人正沿街冲杀而来。 生员手无缚鸡之力哪能杀贼,教谕诸师同样如此,转瞬间县学就乱成了一团,师生百姓皆在乱跑,桌椅掀翻一地,圣人经典遍地都是。 有一四十多岁都没考中秀才,县里格外恩典给了个捐监童子试的机会在县学就读的童生王保庆,这人可能真读书读傻了脑袋,竟不知道躲藏,只抱着五经在那喃喃自语:“学堂…圣人之所,贼兵如何…如何敢冲进来?大家不要慌,不要慌,圣人教诲泰山压顶而不崩…” 还没等他说完,就被旁边的同学一把推到在地,骂道:“圣人也说过,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不跑也别挡着我们路啊…” 教谕林某急得直跺脚:“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不知如何是好的林教谕最后还是跑到明伦堂里准备躲避,却见县尊不知几时躲在了这里。 马师爷背着恩主跑出县衙后实在无处可去,因为到处都是贼兵,最后没办法了就背着恩主躲到了县学。他想着这里毕竟是圣人地方,贼兵再凶悍总不能连读书人的地方也要洗劫,胡乱杀人吧。 林知县这会跟失了魂的呆子一样,直挺挺的坐在地上。 林教谕眼见堂内藏了不少学生,害怕贼人会冲进来杀人,上前拽住林知县的衣服恳求这位父母赶紧拿个章程出来。 林知县哪有什么章程,实在是被林教谕弄烦了,忽的一下起身,众人以为县尊有了主意,却见县尊手脚利索的将乌纱帽一摘往地上一扔,之后又麻利的脱下官袍,然后继续往地上一坐。 众人见状,皆是无言,知道这位父母指望不上。与此同时,不少败兵和百姓在慌不择路下也涌进了圣贤之地。 人人皆以为圣贤之地贼人会敬畏,故藏于其中当能保命。 可明伦堂就巴掌大的地方,哪能容得了那么多人,林教谕急了,叫嚷师生赶紧关门。 不料门外那些百姓一听里面要关门,全急了,争先恐后的涌了上来,硬要往里挤,这情形哪里能关上门。 林教谕一时也没了主意,不知道是关好还是不关好。 一个早一步躲进来的败兵却是二话不说,挥刀上去就把一个硬要往里挤的百姓砍翻在地,然后大手一挥,吼道:“弟兄们,关门!” 这一刀见血,立时震住了门外那些百姓们,后面的人却不知道还是在朝前挤,结果将前面的人又挤了进去。里面那些急于保命的败兵便又是杀人,一下就砍倒了五六个。 外面的百姓都被吓到了,大声骂着污言秽语,却是不敢再往前挤,也仍未散去,他们不知道往哪跑,大街上全是贼兵。 时面的一众师生包括那林教谕虽被败兵杀人吓住,但见外面的人真不敢挤进来,也不知是当感激这些败兵还是憎恨他们。 贼人显然并不敬畏圣贤之地,一大队手持大刀的贼人从儒学门涌了进来,发现前方有很多百姓后,那帮贼人立时持刀逼近。 百姓惊慌失措,前有贼人,后面大门紧闭,实是无处可逃,惊叫声中却有一抱着经典的童生从人群中铤身而出,手指那帮贼人怒喝道:“百姓何其无辜,你们岂能滥杀!若要杀人,便杀我等圣贤子弟好了!” “嘿,还有个书呆子!” 带领手下一众降兵出战记功的原南都内守备标营把总曹彦虎叫这书呆子的话给逗笑了,大刀一挥便准备杀个圣贤子弟玩玩。 身后却传来喝斥声:“不得胡乱杀人!” 曹彦虎转身看去,顿时躬身行礼,原是大都督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 马上的陆四朝那站在众人前面童生装束的中年男子看了过去。 中年童生一点也不害怕,直直看着马上“贼首”,大声道:“我叫王保庆!” 陆四点了点头,朝这王保庆一指,轻笑一声,道:“你这人不错,有些胆识,这安东县令就是你了。” 说完,吩咐留下一队人看着,免得后面人马不知情况乱杀,马鞭一抽打马便走。 第一百九十八章 我路部院也! 一个大顺安东县令就这么在本人稀里糊涂,甚至说万般愤怒的情况下出炉了。 稀里糊涂是因为当身人王保庆在“贼首”离开后的很长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这城中的父母官。 万般愤怒除了因为有种“逼良为娼”的感觉外,更是王童生觉得太不像话,哪有县令父母就这么随意一指就当的? 好歹也得他考上功名再说啊。 这世上,有童生能当父母的? “王县令,这城中的事你管还是不管?”曹彦虎惦记着生擒那个什么部院的首功,哪有功夫伺候一个呆子县令。 “管,管什么?” 王保庆尚未进入角色。 “你要不管的话,我可就杀人了。” 曹彦虎作势挥动长刀,这是吓唬呆子,都督发话不可胡乱杀人,借他两个胆子也不敢把圣贤之地这上千百姓连同士子生员都给宰了。 “你们首领不是说...不得胡乱杀人么?”王保庆只是读书读迂了点,不是真傻。 “那也得你这县令管起来啊,要不乱哄哄的到处跑,我怎知哪个是良民,哪个是刁民!” 曹彦虎吹胡子瞪眼,这呆子县令傻乎乎的不办事,不是瞎耽搁他么。 “我...” 王保庆很是迟疑,不晓得自己是应该当这个贼县令还是不当。 圣贤教诲不可从贼,可贼人却以百姓性命相要胁,实叫他踌躇难办。 “县令救救我等啊!” 众百姓可算是捞到救命稻草了,哪管人王保庆心里怎么想,一个个可怜巴巴的看着王保庆,哀求有之,下跪的也有之。 人群中也不乏平日极为瞧不起这个考了三十年都考不上秀才的同学,只是这会人家要不当这个贼县令,他们就得人头落地,所以心中再是不耻也得请求王同学能为全城百姓性命着想,做这贼县令。 “我怎么管?” 王保庆终是决定牺牲名声做这贼县令,只是他实是不知道如何管才好。 “好管,诺,这队人听你吩咐,你要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管好了,你可就是大顺的官,管不好,嘿,我可就过来拉你过刀了!” 曹彦虎发释重负,留了几十个部下听这傻县令差遣,提着大刀带着其余人赶紧走,唯恐叫这傻县令缠上捞不得军功。 如他这种降将,也得出战五次方转正编,如今他才记出战一次。每月领的俸银比那帮早前就降了淮军的家伙少了三分之二,怎么想都亏的很。 这年头,谁跟真金白银过不去,莫不说大顺代明已成定局,就是没成气候也值得他卖命。 真要败了,大不了再换个门头就是。 望着匆匆离去的贼将,王保庆还是有点不适应,等留给他的贼兵催问了几句,这才转身看向人群,想了又想却是叫“手下”把明伦堂那几个杀人的败兵抓起来,继而又将那个脱了官帽官服的林知县也抓了过来。 林知县对王保庆是再熟悉不过了,此人虽然读书不行,但他家却是安东首富,因此林知县上任后念在王家“望子成龙”的苦心和那五百两的孝敬,便以“纳粟入监”的方式给王保庆弄了一个监生名额,如此王保庆就能不经童子试取得乡试入场资格。 虽说这种监生一多半还是无法考中,但也有意外,比如当年嘉靖朝的罗圭就是七次应考都不能通过童子试,但捐监后却在乡试、会试中连获第一名,成为天下奇谈。 不过这个王保庆显然不可能成为奇谈,也就是看在银子的份上林知县才对他照拂有加,只是这个照拂有加的书呆子转眼竟成了贼人任命的县令,这就让林知县着实有些无从适应。 等对方开口向他询问自己这个县令现在应该怎么做时,林知县更是有种错乱之感。 .......... 安东城中,并非淮军突入之后就全城瓦解,而是有巷战发生。 接报贼人破城后,副总兵郑芝豹、督漕道郑标连同那位送粮食来的国子监司业沈廷扬等人都是大惊失色,不知道哪来的贼人进的安东。 只这时已是顾不得弄清楚何处的贼人,耳听城中到处都是贼人的喊杀声,郑芝豹立即决定保护路部院出城去和他的兵马会合。 城外有郑从海州带来的几千团练青壮,另外还有沈司业的千余兵,因此只要能冲出城和这些兵马会合,他们就是无法击退贼人夺回安东,至少也可护着路部院转移他处再作打算。 漕院处也有三四百兵,都是郑芝豹手下的福建兵,带兵是保着路部院从淮安逃出来的千总郑泰。 已有一股淮军迫近漕院所在,这些第二旅的淮军士卒原先压根不知他们要擒获的目标就在这处由民宅打通的地方,只到那宅中突然冒出一帮手持火铳的官兵对着他们不断放铳后,带队的标统麻三意识到大鱼叫他捞着了。 哨声不断吹响,附近的淮军迅速集中过来,在麻三的指挥下向那些持铳的官兵杀去。 “砰砰”铳声不绝于耳,第二标连冲两次不但没能冲垮这些官兵,反而损失了百来人。 麻三气急败坏,他第二标没有重甲,这会就长有重甲也来不及披挂,但他又不想求援,那样的话大功可能落不到他头上。 情急之下,想到从前听说书的讲以前个什么火牛阵的,便叫人把第二标的骡子、驮马还有驴都集中过来,然后让人将火油倒在这些大牲畜的屁股上,之后直接点火,一点也不心疼这些为淮军付出极大贡献的牲畜。 牲畜屁股叫火烧起来肯定吃痛发狂,三百多头骡子、驴便跟疯了似的向官兵冲去。 郑芝豹等人见状知道不好,急令士兵放铳射杀那些马骡,一些牲畜当场倒地,可其余的却根本没被那炸耳的铳声吓住,反而愈加疯狂的冲了上来。 福建兵实在是挡不住这些发狂的畜生,被他们撞得人仰马翻,后面紧随而来的淮军趁机挥刀突入。 无法近身使用,连装药都没时间的火铳如何能和那大刀相比,很快福建兵就被淮军的大刀砍翻无数。 巷子中到处都是残肢断臂,有的更是肠子都流了一地。 半昏迷状态的路振飞叫耳畔厮杀声惊醒,眼见官兵伏尸遍地,贼兵已然迫近,激愤之下一把推开扶他的仆从,朝贼人大呼:“我路部院也!” 第一百九十九章 大员的骚操作 安东县城太小,无法驻扎太多兵马,所以郑芝豹从海州带回来的团练青壮被漕院安排在距城西南数里地的关口镇,此地也是安东往淮安的必经之地。 关口郑军大概是半个时辰后才从城中逃出百姓口中得知安东进了贼人,领军千总谢表闻讯大惊,速点兵马赶往安东援救。其营中海州水兵千余亦在沈廷扬族弟沈廷飞带领下随谢表一同前往安东。 途中遇出城难民甚多,又有溃兵散于其间,截难民问之方晓安东已沦于贼人之手,部院及众文武皆未出得城来,恐已为贼人所执。 “总兵都叫贼人掳了,俺等还当得甚兵,吃得甚粮!” “散了,散了!” 郑军所募青壮多为山东南逃之人,名为团练,实则多无训练,军械也甚少,闻听总兵和部院都叫贼人掳了,顿时炸营,叫嚷各寻活路一哄而散。 谢表手下尚有嫡系闽兵千余,此间若行镇压,斩杀为首之人当能平定内乱,聚拢团练,然而谢表乃是郑芝龙侧室谢妾之弟,并无领军治阵经验,全凭其姐得宠这才于郑芝豹手下出任千总。 遇此陡变,谢表早就六神无主,何谈镇压之策,结果郑芝豹好不容易从海州招得的数千团练青壮竟是散了大半,只余数百人因不知何处讨粮勉强留下。 谢表仍是毫无计出,在那急得竟是嚎啕大哭起来。 “哭个什么事,是男人的同我去打贼人就是!” 沈廷飞恼谢表无能,一心相救兄长,带其部水兵携铳若干自去安东。谢表见状,只得擦干泪水命余众一同前去。 ....... 安东城中,淮军入城之后便以骡马抢占城门,闭城之后便于城中大索起来。 因不知路振飞是否还在城中,陆四也是忧虑,途中见有士卒破百姓屋门抢掠,大怒之下命斩杀三人悬首示众。 未几,闻报第二标与一支官军于南城激战,那队官军多持火铳,当中似有大官。 “告诉麻三,死活不论,放走一个便提头来见!” 因怀疑那些持铳官兵是郑芝豹手下的闽兵,若是则路振飞有极大可能便在其中,陆四一边急令旗牌亲兵巡视全城,约束军纪,制止诸兵滥杀;一边又令徐和尚速带兵支援麻三,确保不叫那队官兵跑了。 稍后,率部冲入淮安总兵府,内中却无多少兵丁,只淮安总兵张鹏翼于安东所纳小妾及幼子、亲族十数人。 这帮人被带到陆四面前时皆是吓的面无人色,那两个小妾更是花容失色,让人看着就是可怜。 仔细端详一会,陆四竟命将张鹏翼的两个小妾留下赏入城有功之人,余者皆杀,总兵府中钱物尽皆抄走。 “前番在淮安灭了人家的门,这深仇大恨岂能不除根?” 说完,陆四抬脚便走,丝毫不理会这帮张家人的哭诉哀求。孙武进瞧那两个小妾颇有姿色,心道要是麻三擒了那路部院,这两女人多半归他了,届时须厚着脸皮讨要一个才行。实在不行,花钱买几天也成。 刚出总兵府未多久,徐和尚便派人来报,说是已经拿了那陆部院,现将人押在漕院。 陆四大喜,赶紧过去,到了地方便见百多人被勒令坐在地上,人群中赫然有一个身穿绯袍,胸前补子绣有锦鸡的大员,不用问此人定是那漕院总督路振飞了。 这淮扬大地能穿绯袍的明朝官员,除了漕院总督就没第二个了。 此外还有一个胸前绣有狮子的武将,第二旅第三标统杨祥悄悄上前说那人就是郑芝豹。 陆四不由朝那郑芝豹多看了两眼。 可能因为是故主原因,杨祥自始至终只在外面远远看,不上前与那郑芝豹、郑泰相认,同时派人将这一情况通报给了尚未入城的黄昭。却是想黄昭赶紧过来能和他一起劝说都督不要杀俘,毕竟被俘的除了郑家人外还有很多福建兵。 是人,都有乡梓之情。 “都督,末将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抓住这路部院,另有督漕道郑标,国子监司业沈廷扬、千总郑泰等数人...” 麻三一脸兴奋说着,陆四也是不住点头,最后却问他外面街上死了一地的骡子、骡啊马是怎么回事。 “这帮狗日的官兵仗着有铳,射杀了末将不少人,末将也是急中生智...”麻三得意的说起他的妙策来。 “崽卖爷田,你倒是不心疼,不过干得好,以后打仗就得多动脑子,别再拿人命往里填。” 虽说三百多头大牲畜是陆四花了大价钱从民间买来的,都叫麻三糟蹋了有点让人心疼,可相比擒获路振飞却是怎么都值的,尤其里面还有个沈廷扬,这便更划算了。 瓜洲之役时,陆四可是把沈廷扬的海舟想了再想,原是准备收拾完淮安之后就去海州抢那些海船,现在对方倒是直接送上门来,也是意外之喜了。 再说,他出手就送给临淮总兵徐大绥二十万两,这三百来头牲畜又值个什么。 诚如那句老话,能用钱解决的都不叫事。 钱没了,可以再抢。 人没了,就没了。 “走,去会会这位部院,” 陆四说话间往院中走去,正欲请那路部院来谈谈,却见这位部院已经站起,喝了一声:“我乃朝廷所任漕院,贼子速杀,勿多言!” “都督,这老小子不肯降,之前我们已经劝了几次了,跟那个史什么法的一样,又臭又硬。”徐和尚低声道。 “不降?” 孙武进嘿了一声,“都督把这老小子交给我,我拉他去城外黄河故道,他要不降就活埋了他!” 一听这话,陆四不高兴了,斥道:“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活埋的,我们是大顺的官军,不是土匪。” 孙武进撇了撇嘴,心道这真是什么狗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这位便是路部院吧?在下大顺淮扬节度使陆文宗!” 出于这个路振飞虽没什么名气,但也没听说降清的汉奸中有这么号人物,所以陆四还是比较客气的。 “什么大顺,闯贼耳!” 路振飞的情绪显然还是很激动,也是一脸求死之态。 “如果你一心求死,直接了断便是,何必阵前自报名号?又待我这贼首过来如何惺惺作态?” 陆四不是讥讽,而是真搞不明白明朝这帮士大夫的脑子究竟怎么想的。那个史可法也是,清兵还没来抓他就大呼我是史可法,主动上前让人家抓。 换作是他陆四,要是真想死直接跳城就是,不想死就闭嘴趁乱溜,哪来这骚操作的。 第二百章 为国家死,虽死无憾 气节值得表彰,求名心态要不得。 陆四不喜欢这个风气,因此他没给路振飞宁死不降名垂青史的机会,也没有试图劝降,而是直接让人将这位漕院送到扬州。 大顺的中央代表刘暴有没有兴趣与这位明朝的督抚重臣谈谈,是刘暴的事,反正陆四没兴趣。 时机成熟,这个部院也是要释放的,陆四希望类似史可法、路振飞这类官员能在南明小朝廷多多出现。 一个阁部胜过十万兵,一个部院也能顶上三五万人啊。 至于郑芝豹和郑泰,陆四得想想,这两人在他的前世要比路振飞有名的多。前者跟他大哥郑芝龙一块降清,结果在宁古塔被囚禁至死,没有什么建树。 郑泰却是国姓的重要帮手,相当于萧何一样的人物,一直帮国姓负责后方钱粮和海贸的事。后国姓因世子郑经和乳母私通生子一事,命郑泰杀郑经和其母董氏,然而郑泰没有执行这道命令。 郑经继位后照理当对郑泰心存感激,继续重用,没想这位延平郡王却当了白眼狼,假意要把金门和厦门交给郑泰,结果郑泰到厦门后就将人囚禁起来。 郑泰气急之下自缢身亡。 郑泰的冤死直接导致了一件有利于满清的大事发生,那就是郑泰的弟弟郑鸣骏和郑泰子郑缵绪带着海船500艘和兵将万余人降清。 此举不但削弱了郑氏实力,也使得一直苦于没有水师对付郑氏的满清如获至宝,有了可以制衡郑氏水师的能力,后来郑缵绪也充当了满清灭郑的先锋。 陆四暂时不想和土豪郑家闹僵。 因为不管是大顺还是淮军,眼下和郑家并没有实质利益冲突。 郑芝龙虽说是想将势力向江淮发展,但他郑家的陆上实力根本不足以支撑他这一大手笔,陆四大可把人给放了,这样便能和郑家结个善缘。 不管怎么说,郑家陆上再不行,在海上却是绝对巨无霸的存在,和他们撕破脸皮没什么好处。 只是这样未免太亏,一个郑芝龙的亲弟弟,一个未来国姓的萧何,怎么也值点东西吧。 陆四准备继续干一次绑票赎金的事,这一回却不是要银子,而是要东西,比如铁枪、火药、大炮什么的。 这些东西,郑家不缺,富可敌国的郑氏哪怕在势力最弱小的时候,在军械上他们也从来不缺,因为他们庞大的船队可以源源不断的从日本将这些物资带回来。 当然,大顺淮扬节度使是不能出面谈赎金的,这不仅是大顺的脸面,也是陆四的脸面。 这个任务还是准备交给孙武进,只是这一次物资清单陆四得提前弄好,免得不识货的孙武进又叫人家用三瓜两枣打发了。 那个吊侯爷的家当都不及人郑家身上的一根毛。 正寻思具体要哪些东西时,守城墙的草堰孙四派人过来急报,说是城外打南边开来了一支明军,看样子是想攻城。 “淮安的兵来得这么快?!” 陆四一凛又觉不可能,他才拿下安东不到一个时辰,淮安那边收到消息最快也得天黑,且不说那帮明军能不能协调好,就算他们肯齐心来救部院,也得明天才可能发兵,哪有这边刚破城那边就来的。 上城向南边看去,果有一支明军在几里地外,不过人数顶多三千人,并且不像是要来攻城的,因为他们迟迟没有向城墙靠近。 “去把那个督漕道带过来。” 陆四让人将被抓的督漕道郑标带来,人来后直接问他城外明军是怎么回事。 “这...” 郑标显然不是路部院那种“冥顽不灵”,一心想为大明殉节的忠臣,只稍稍迟疑了下就将城外那支明军底细说了出来。 “我道是什么兵马呢,原来是帮团练...都督,末将这就骑驴子将他们冲了!” 徐和尚信心十足,打正经官兵他不敢打包票,可要是对付帮临时招募的团练青壮,他徐和尚却是信心十足的。 “老徐,你能不能不要柿子捡软的捏?”孙武进特别看不起徐和尚欺软怕硬,主动请缨由他带旗牌兵去把那帮家伙解决掉。 陆四摆了摆手,吩咐人把郑芝豹和郑泰带过来。待二郑过来后,也不废话,直接问郑芝豹能否让外面那帮手下投降。 “如果郑总兵不肯帮忙,那陆某也只能拿郑总兵的人头去劝降了。” 陆四目光不善,他这人做事干脆利落,不喜欢谁跟他磨磨蹭蹭,要是郑芝豹敢说个不字,他还真不怕郑芝龙敢提兵北上。 一听这话,郑芝豹倒也干脆,马上请求给他纸和笔,当时就写了封给谢表的劝降信。 陆四命被俘的一个福建兵带着郑芝豹的这封劝降信出城,谢表看到信后也是为难,于是将郑芝豹的这封信给沈廷飞看。 “这是贼人诡计,谢兄弟千万不能上当!” 沈廷飞将信一撕两半,以此表明他绝不会向贼人投降。这让谢表更加为难了,左思右想之后却是决定听从四爷的话向贼人投降,于是在没有和沈廷飞打招呼的情况下,突然拔营前往安东投降。 陆四那边也知道了城外不仅是郑芝豹的部下,更有沈廷扬带来的水兵,便同对郑芝豹一般让沈廷信写信劝其弟沈廷飞率部来投。 不想这沈廷扬却是骨头很硬,哪怕陆四扬言不写劝降信就杀他,沈廷扬仍是不为所动。 “你奶奶个熊的,你当我家都督不敢杀你么!”孙武进的脾气跟闹钟似的,说来就来。 “为国家死,虽死无憾!” 让淮军众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那沈廷扬竟向北方跪下,三磕之后突然撞向一边的城墙,虽被孙武进拽了一把,仍是撞得头破血流。 “司业何必如此?” 陆四也是叫沈廷扬的气节折服,这才是真国士,赶紧示意孙武进给沈廷扬包扎。 “勿用救,勿多言!尔贼休想沈某劝降吾弟,今日之事大不了一死!”沈廷扬挣扎不欲让孙武进包扎,并欲再次撞墙,幸被拦下。 陆四轻叹一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司业死志,陆某敬佩,但陆某想对司业说一句,何不留这有用之躯阻那东奴入关呢?” 第二百章 打爆都督的庄 陆四是不能让沈廷扬死的,此人精于海运,且对沿海水文了如指掌,可以说是这个时代杰出的水师将领。 而淮军,一条船也没有,更缺少如沈廷扬这般海上专业人才。 所以,不管是为了将来依靠水师在满清后方开辟新的战场,实施敌后登陆干拢其主力行动,还是为了能够掠取江南获得年以千万两计算的粮饷,陆四都需要沈廷扬及其留在海州的水师。 否则,几个月时间陆四从哪去弄一支水师来? 从无到有打造一支水师,没个几年时间是妄想。 满清经营十多年都没能打造出一支可以抗衡郑氏的水师,况他才成军几个月的淮军。 历史上沈廷扬编练的这支水师是被刘泽清抢了去,但刘泽清压根没发挥这支水师作用,只将那些海船当作逃命工具,在海上飘了个把月后还是上岸降了清。 现在刘泽清如原本历史南下,留给陆四的时间已然不多,这支水师真要落在刘的手里,再想抢回来可就困难了。 想要说服一个人,首先就得从这个人的经历着手,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也就是世人常说的投其所好。 沈廷扬,淮商巨富出身,虽说崇祯任命他为国子监司业,但此人实际功名就是个诸生(秀才),仗着家里有钱捐了个国子监生的出身,此后一步步走上仕途,并通过海运淮粮至辽东获得崇祯器重,于去年被任命为国子监司业,专督长江兵船及漕粮军械运事。 这种人,守着万贯家财不享受,反而替国家常年奔波于海上,并且数次出入重重危险的辽东,图的是什么? 家国理念。 或者说是士大夫阶层所言的治国平天下,一腔抱负而矣。 “司业从海州过来,想来当知我大顺永昌皇帝已经兵至宣府了吧?” 陆四蹲下身帮着孙武进一起给沈廷扬包扎伤口,这位真国士刚才那一撞脑袋上开了好几个口子,虽说伤口不深勿须用针缝,血出的却多。陆四怀疑有可能还有轻微脑震荡。 沈廷扬挣扎不得,任由陆四替他包扎,却不作声。 排斥敌视意味明显。 “司业肯定是知道的,只是不愿与我这贼人说而矣。” 陆四半点不恼,轻笑一声竟是盘膝直接坐在了沈廷扬面前,毫无胜利者的架子,也毫无对阶下囚的傲慢。 “不管司业是否承认,我大顺取代明朝已成定局,我料想最多月余京师必将为我大顺所有,” 说到这,陆四顿了顿,沈廷扬仍是毫无表情,便换以询问语气又道:“只有一事陆某一直担忧,原先无人可询,现在却是可以找人解惑了...司业常替明朝办理辽东漕粮钱饷输送事,当于辽事十分熟悉,故陆某想问司业一句,我大顺若取京师那东奴会否趁机入关?” “入关?” 一直不作声的沈廷扬眉头一动,显是陆四这个问题触动了他,继而却又不再言语。 陆四将他神情看在眼中,继续道:“司业要知,大顺取代大明乃是改朝换代,中国亦还是中国,天下亦还是汉家天下。但那东奴若是入关,则是异族入侵,乃是亡天下...陆某没读过多少书,却知这江山更替有亡国,有亡天下之分。亡国者,易姓改号。亡天下却是仁义充塞,率兽食人,人将相食....” 陆四这是盗用顾炎武的话,不过顾炎武这番话还未出炉,所以后世再提此话当以他陆文宗为原创。 不过,似乎也没人会将他的话记录,陆四不认为身边这帮大字不识一个的家伙们能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可惜了,等闲下来还是要找两个秘书才行,至少以后自己讲什么话都有人记录,不至于哪天要死了没给后人留下只言片语。 比如这次的《安东讲话》。 亡国亡天下的说法让沈廷扬真的有些动容且惊讶了,实难将这番道理与眼前这个年轻的贼首联系起来。 犹豫了下,却是质疑道:“东奴便是入关,也最多是亡国,何来亡天下?” “剃发易服,断我传承,改我衣冠,不是亡天下么?难道司业以为现时辽东的汉人仅仅是亡国,而不是亡天下?” 沈廷扬一愣,捂着有些晕疼的脑袋道:“你怎么就敢断定东奴一定会入关?” 陆四如此说道:“因为,换作是我,也会如此。现关内明顺相争,好比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东奴若不趁机坐收渔翁之利,其族中便真可算无人矣。” 沈廷扬沉默片刻,摇头道:“东奴数次入关,所为不过掳掠,并无逐鹿之心。即便他东奴真有入关亡我汉人天下的念头,关门之兵也足以拒之。其若如先前数次绕道口外,便断无逐鹿可能。” 沈廷扬意就是东奴真想窃取中国,必要行仁义之举,如此才能得民心,坐天下。否则按他们先前几次入关烧杀抢掠的做法,所经之地皆起反抗,东奴又如何能得民心,治理地方,继而成逐鹿之势。 陆四没有反驳这一点,而是说道:“听说京师有诏关门之兵勤王?” “是有此事。” 沈廷扬点了点头,皇帝诏吴三桂、高第等人入卫京师已是人尽皆知,不须瞒着这贼人。 陆四点了点头,提出一个设想,便是如关门之兵没有入京勤王,而是打开关门引东奴入关呢。 “那样一来,东奴便当有逐鹿之势了。” “不可能!” 沈廷扬断然不信,关门之军与东奴对抗二十余年,士卒哪个不与东奴有血海深仇,怎么可能放他们入关呢。 “崇祯元年没有人认为17年后大明就要亡了?万历年间,也没有人会认为辽东的建州有朝一日会成为大明的心腹大患。”陆四如此说道。 “这...” 沈廷扬怔住。 “凡事没有绝对。” 陆四习惯性的想从兜里摸烟盒散一拨,却发现身上哪有烟。 “陆某并非是劝司业降我这个你眼中的所谓贼人,只是想请司业暂时留下有用之躯。若东奴入关,我大顺必将抗清,届时凡我中国之人都当齐心协力共抗外族,岂能有明顺门户之见?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道理,司业不可能不知道,真有那一天,难道司业还要继续视我大顺为仇寇,要先与我等拼个你死我活,让那东奴坐收渔人之利吗?” 沈廷扬默然。 “城外司业所部不过千余兵,陆某若欲覆没不费吹灰之力,今却苦口与司业说这些,便是希望这些健儿就是死也要死在抗击外敌异族的战斗中,而非这般毫无意义的死去!” “若司业信得过陆某,陆某便与司业打个赌,三月之内若东奴入关,则请司业与陆某共击外敌;若东奴不入关,则陆某绝不挽留司业,如何?” 陆四的诚意一如对待小袁营,不过他没敢说一个月,因为他也怕万一。 城墙静了片刻,沈廷扬挣扎起身,道:“这赌我接了,你若信得过我,我亲自出城去说。” 话音未落,陆四已然吩咐:“给司业备辆马车。”又怕沈廷扬头上伤势影响,命将被俘的沈随从挑出两个照应。 沈廷扬也不多言,微微点头便在随从搀扶下了城墙。人刚下城墙,墙上已然吵了起来,却是一帮淮军将领谁都不信都督说的鞑子会入关。 “你们不相信我说的?” 陆四最恨人家不信自己,想了想露出些许笑容道:“这样吧,我这个都督做庄,你们下注。赌东奴不入关的一赔十,赌东奴入关的一赔一,如何?” 未了,又加了一句,“赌注嘛至少千两起步。” 话音刚落,就听孙开直捅了捅边上的徐和尚,“我银子不够,你借我五百两,把都督的庄打爆!” 第二百零二章 陆爷真反贼 陆四不好赌,但他要让部下们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十赌九输。 徐和尚他们也有钱,过年的时候陆四在扬州给运河起事就追随他的部下们分过一批银子,多的有千两,少的也有几十两。 套用后世时髦话讲,这些银子就是造反的“红利”。 陆四不喜欢搞虚的,这会弄些什么信仰之类的不是没人睬他,而是大家伙不懂,听不明白。 当初淮军上下聚到一起的原因是为了活命,现在则转变为要富贵,将来便算抗击清军可以加一层民族大义,但更多的是为了保富贵而反抗。 和读书人要讲亡国亡天下,和不识字的就得讲些不能让鞑子占咱们地,住咱们房,抢咱们钱,吃咱们粮,玩咱们女人这种通俗易懂的话。 东西都叫鞑子占了去,咱们喝西北风? 是把你姑娘送给鞑子玩,还是把你老婆送去? 已经进入造反第二阶段的陆四很清楚淮军上下的利益根本所在,所以他就得围绕这个根本利益做些实际性的工作。 什么最实际,钱最实际。 淮军上下没一个圣人,包括陆四也不是圣人。不是圣人,空口白牙顶个屁,实打实的好处才是最有效果的。 老话讲,队伍大了,人心就多。 仅从目前来看,能叫淮军上下继续齐心跟他陆文宗干的唯一办法就是利! 一个利字,道尽千古真谛。 世间人来人往,无不为一个利字。 这利字也不是什么贬的,拿不出手,说不出口见不得人的东西。相反,这利字乃是人类社会进步的基础所在。 没有利,便没有进步; 没有利,便没有忠诚。 有了利,这不怕死的便能多起来。 卖命得银子是利,卖命当官也是利,卖命封妻荫子更是利,卖命衣锦还乡也是利。 利到位,人心就到位。 有时候,陆四觉得自己更像是个土著造反者,跟李自成、张献忠差不多的真反贼,而不是有着一腔为国为民,带领明末中国人民迈向康庄大道的穿越革命者。 走一步,看一步,是陆四的风格。 他不会看几步,走一步。 “老徐的银子也不是风刮来的,你要银子不够的话我可以借你,嗯,从你饷银中扣就行。” 身为庄家的陆四肯定希望有人捧他的场,因为这庄赢来的银子是他自个的。 别看淮军眼下有不少银子,可陆四自个却真没钱,这叫公私分明。 一心想要打爆都督庄的孙武进有便宜能不占?这都督是真不会做庄,世上哪有借别人钱砸自己庄的道理,也不嫌触霉头。 东奴敢入关? 就他们那点人进关抢抢就得了,还真以为能坐了汉人的江山? 打死孙武进也不信关外的鞑子敢进中原逐什么鹿,所以都督这庄必须打爆! 在孙武进的鼓动下,徐和尚、麻三、孙四他们也纷纷下重注,就是降将李棲凤和胡尚友听说这事后也凑了一千两下注,但这二人却不是下那东奴不入关,而是下的是东奴入关。 孙武进大骂这两王八蛋脑子缺根筋送钱给都督,李、胡二人却只赔笑不解释,完事后给了那孙武进一个轻蔑的眼神,心道你小子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都督这哪里是跟你们对赌,分明就是拉一头骡子过来问你们是马还是驴啊! 上官说什么就是什么,这道理要弄不明白,以后前程也有限的很。 不过有件事李、胡二人心里一直不解,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陆都督既不让他们带兵,也不给予其余职事安排,但走哪都把他二人带上,时不时还问胡尚友些周王的事,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沈廷扬出城后不是没有人怀疑这家伙会跑,但陆四却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他看来,这沈廷扬乃是少年任侠之辈,所以这种人于信义看得最重,故而绝不可能放他陆四“鸽子”。 而且沈廷扬对东奴的了解恐怕也是这淮扬大地仅次于他陆四的人,而且他那千余水兵也不可能从淮军的骡马骑兵眼皮中逃走,所以沈廷扬一定会回来。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沈廷扬就同其族弟沈廷飞带那千余水兵来投了,陆四命沈部于城中安顿,不解其兵器。 沈部这些水兵大多就是淮安府人,也就是当年毛文龙向明廷奏称的淮兵,其中甚至还有不少盐城老乡。 几句乡音一说,纵是对沈部有警惕的淮军将领们对这帮老乡也生了亲近之心。 听说郑芝豹募的团练青壮跑了不少,陆四赶紧让徐和尚派人去收拢,也勿须什么劝降,只一句安东有吃的便行。 如此,陆续又有两千多团练青壮摇身一变从官兵变成了反贼,于这帮山东难民而言,只要有吃的管你当谁的兵。 城中的秩序也大体得到了安定,那个被陆四随手指为大顺安东县令的童生王保庆进入角色之后适应很快,凭着前知县林香连的“教导”,各方面办得还不错。 陆四只要城中秩序恢复,其余的事情他暂不会干涉。 孙武进拿着他开的那份物资清单和郑芝豹商谈起来,郑芝豹一点也没有抗拒“赎金”这回事,反而很真诚的孙武进就淮军索取物资的数目进行了据理力争。 想来,他郑家于海上扣船绑人要钱这种事也干的不少,算是老本行了。 安东城中缴获的银两并不多,路振飞的临时漕院总共就抄了三千多两银子,县衙库房更是少得可怜,只六百多两,倒是淮安总兵府内抄出了一万多两。 路振飞这位部院这几月做的真是艰难,为了维持围城大军开销,他已然算是东拼西凑,甚至在漕院召集了不少士绅号召他们为官军“捐输”,可惜路振飞没有当年孙传庭的胆量,所以官绅捐输的效果不行,加起来也没几千两。 “各州县已是无有粮饷可供,仅能勉强支应大军吃用,临淮兵炸营许是和粮草接济不上有关。” 督漕道郑标不是国士,却是个很务实的人,这种人算是贼来降贼,鞑来降鞑的典型类型。 不过莫看没什么气节,办事却很卖力,陆四让他负责清点城中钱粮物资,他只用了半天就将账册给递了上来。 第二百零四章抢劫又叫捐输(谢盟主无泪懒虫小) 弄多少钱,陆四在乎,但更在乎的是安东有多少粮。 结果,郑标给出的数目让陆四有些心慌。 安东城内没有多少粮食,拢共也就七八百石的样子,这批粮食还是半个月前刚刚从海州赣榆县运来的,原计划就这两天要运到淮安供应金声桓和朱纪部,结果现在都落在了淮军手中。 明制一石大概140来斤的样子,也就是说赣榆县运来的这批粮食有十一二万斤。 淮军除了五千多本部兵外,又收降了四千多明军,合计近万人,不算牲畜光是给人吃的话,顶多维持十天。算上牲畜,恐怕也就五六天。那骡子、马啊驴的吃的可比人多的多。 对路振飞的“斩首”行动固然能让淮安明军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可要是淮军自身因为没粮不得不放弃安东撤回盐城,这个成功就要大打折扣了。 淮军现在的敌人其实比之前更多,除了围城明军外,还有山东过来的刘泽清,另外引为援军的河南顺军在两个多月后也将会从友军变为敌军。 陆四可记得清楚,怀庆总兵董学礼可是满清的大功臣,李来亨最后就是被其剿灭的。 董学礼麾下那些清军绿营,就是现在的河南顺军,从前的河南明军。 已经是三月了,北方的局势发展与陆四知道的是一模一样,那么清军一定会入关,也一定会南下,首当其冲的淮军想要挡住清军的兵锋,就必须将防线北推,如果可能的话甚至要推进到河南、山东。 也就是所谓的“外线作战”,在根据地以外同清军对决,以最大程度减少内线作战对淮扬地区的破坏。 陆四计划以河南、山东为淮军的第一防线;以徐州、海州为淮军的第二防线;淮安则是第三道防线。 如果这三道防线皆失,陆四要么就在扬州做最后一搏,不行直接跳城,也别喊什么我是上冈陆文宗了。 要么就只能走那条他并不愿意走的流寇路子——往其他省份流窜,伺机东山再起。 除此之外,倒也有条路走,那就是剃发降清,同李成栋、金声桓、王得仁他们一起替满清充当南下急先锋,然后再同这帮家伙一块来个东南大反正,给南明永历政权续口气再说。就这还不行的话,只能学吴三桂了,狗个二十几年看看有没有可能来个“四藩之乱”。 后面两条路是“理智”选择,打不过人家可以送钱请人家走,也可以直接跪了跟你“一伙”,理论上是不丢人的。 卧薪尝胆、能屈能伸,奋发图强这些成语不都是老祖宗给后人留下的经验么。 说白了,成王败寇而矣。 只是真叫陆四理智下定决心去走这两条路,他真走不出,不说给鞑子当奴才有多憋屈,就那三姓家奴的名声也注定他陆文宗无法再逐鹿夺鼎。 没有机会就罢了,有了机会不坐一坐皇帝宝座,未免也太对不起他刚来那会就寻思刨祖坟的干劲了。 而且真要降清,陆四之前对小袁营,对沈廷扬的“统战”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么。 这世间,出尔反尔最是要命。 因此,还得是人死吊朝天,干他妈个逼。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眼下安东必须占住,淮安也必须“收复”,否则淮军无法在北方建立防线。 陆四也不能以南路援军的身份进入淮安城,而要以北路军的拯救者身份进城。 这事关淮军领导权。 至于“盟主”余淮书如果不愿屈居,陆四也不会多说什么,大不了请他坐船过淮河。 淮安城中的北路军只要能活下来的,稍加训练肯定能出几千能战之兵,这个兵源可比降兵靠得住。 要在安东站住脚,就必须有粮,安东和盐城没有官道,想从盐城把大批粮食运过来简直是痴人说梦。 真能运粮,陆四也不会自个背二十斤粮食在泥地里走几天了。 缴获的粮食就这么多,怎么办? 答案其实呼之欲出——抢。 可淮军又不能跟明军一样公然抢劫百姓,那样就失去了人心,对于随后的抗清斗争不利。 陆四前世黄泛区的百姓帮鬼子打国军,可不是开玩笑的。 这真是为难的很,抢,后患太大;不抢,眼前更麻烦。 这时,不得不说前明官员们还是有些真本事的,比如督漕道郑标。可能这位督漕道也觉得明朝大势已去,所以便想在新朝立些功劳。 很快,有关淮军缺粮会屠城的谣言迅速在城中传播,并且向乡下快速蔓延,这个谣言有鼻子有眼,加上入城的真是“贼兵”,可把安东的百姓吓的够呛。前不久沐阳可是刚刚被官兵屠了的,人官兵能屠城,这贼兵又有什么不能的。 沈廷扬听说这个谣言后甚至还找到陆四,指责若他行屠城之举,则他宁可自缢也绝不与淮军同流合污。 “我乃大顺淮扬节度使,我淮军乃大顺经制之兵,岂能同那明军一样行屠城害民之事!” 陆四当然对这个谣言进行了否认,并命人立即清查此事。 全城百姓家家自危时,郑标却出现在一家家大户府上,这位督漕道是来求大户们为了全城百姓性命为淮军捐粮的,他说淮军之所以想要屠城是因为缺粮,所以只要大户们能够将家中存粮捐给淮军,淮军如何还会屠城。 相当有道理。 同样是抢劫,但多了一个自愿和大义性质就不同了。 也就两三天功夫,安东城中的富人大户就向淮军捐输了多达千石的粮食,也不知道这些家伙的粮食从哪来的,反正每天从乡下往城中运粮的马车络绎不绝。 有贫民百姓见富人们为了救他们捐献家产,深受感动之下也是竭尽所能将他们不多的口粮挤出一些主动交出来。 缺粮危机就这么化解了。 郑标担了一个好名声,富人大户们也得了好名声,百姓们也没什么损失,顶多就是少吃一口。 “如果漕院是你,我想我这个都督此刻怕已是阶下囚了。” 陆四拍了拍一点也不居功的郑标,“淮安府尹就是你了。” 心中感慨,是金子在哪都发亮。 第二百零五章 屠龙少年终成龙 粮食问题暂时得到解决,下面陆四其实不需要再干什么,用郑标的话讲等待便可。 临淮兵炸营自走,安东部院被擒,淮安城下的明军面临的是比淮军更要艰难的处境。 最关键的是,明军没粮。 “坚城不可破之,长困又无粮,且部院陷于我手,无人统筹,不出意外,职以为最迟七日,淮安之围便当自解。” 有了淮扬节度使许为淮安府尹的承诺,郑标倍加卖力,进一步指出淮西诸部退兵之后,淮军当面之敌仅金声桓部与张鹏翼部。 陆四也是这个看法,对这郑标越发欣赏,叫人搬来凳子于他坐。 “郑府且说说看,如何破这金、张?” “闻大顺河南兵马南下已克徐州,现有一部正攻宿州,宿州乃当日路部院许金之汛地,沿宿州一线屯兵防河...不过这个金声桓为人粗钝,起于盗匪,只知小利,无有长远眼光,故职以为其退走淮安之后必会洗掠沿途乃至宿州西走,重归那左良玉麾下。” “这个金声桓我是知道的,此人军纪败坏,屠城甚多,贼都不如,可惜我无力留之,不然定要斩他于马下。” 陆四认同郑标的分析,赵忠义说金声桓从武昌过来时只带了八千多兵,其后在宿泗一带拉了些夫子编为防河之兵,最多万余,吴高监河兵全军覆没,其所部能依仗的也不过数千人。却要同时应对南北,所以从兵力上而言,围淮安的金部其实是人数最少的。 因此,只要黄得功和朱纪解围退兵,金声桓肯定会如郑标所言抢一把回武昌,否则他就要陷于北有河南顺军,南有淮军的夹攻处境,单以宿州是断难应对的。 “金声桓若走,则淮安境内便只张鹏翼一军了,这个张鹏翼,”陆四顿住,他想如果张鹏翼在别的地方没有私生子什么的,这位淮安部兵实际上就是断子绝孙了。 这事,他陆四干的过份,过于歹毒了。 “张鹏翼不足为恃,其部能战之兵不过千余,围城兵马多是纠合强拉乡野团练...” 如果不是张鹏翼在淮安的一家老小被淮军灭门,郑标有很大的把握能够说降这位淮安总兵。他尚不知张鹏翼在安东的幼子也被面前这位年轻的大顺节度使给宰了。 “若非张鹏翼,只怕淮安城内贼兵...兵马已然被路部院招安。”郑标贼不贼的说顺了嘴,一时没改过来。 陆四倒不介意,只是招安这事他得问个清楚,待听郑标说完事情详细经过后,他的面色有些凝重。 因为如果余淮书招安成功,他陆四真的已经咯屁了。围困淮安的几万明军全部涌到扬州来,他拿什么顶。又或许那位被路振飞许了“文则一县,武则游击”的余盟主也会带着北路军南下剿贼,同那小说中的宋江征方腊一般。 果然,老人说的不假,投降主义永远是造反(革命)的大敌。 “都督是否准备攻打张鹏翼?” 郑标察言观色,小心问询。 陆四当然有解决张鹏翼的计划,要不然如何实现淮扬的“大一统”,不想郑标却建议暂不要攻打张鹏翼,因为当下有比打张鹏翼更重要的事。 “郑府且说说。” 陆四一脸虚心受教样,这会哪怕是洪承畴,他也照样虚心受教,只要对方能够助他淮军雄起。 “自义师起,淮安左近乡绅以灭贼扶明为旗帜,自相纠合,团结乡勇,队伍整肃,器械精好。滩河置卡,凡舟车必盘诘乃得过。即以所浚之土堆集两岸,仅容步,不可骑。沿河民家塞向壦户,留一孔以通出入,防守颇守...” 郑标所说让陆四立时重视起来,原来自淮军乱起后,淮安附近的乡村便开始出现大量由地主士绅组织的团练,这帮人为了结寨自保,害怕淮军会劫掠他们,因此发动乡民挖断道路,堆积泥土设为关卡。有些偏僻的地方甚至是直接不与外界来往。 一传十,十传百,便造成了淮安北部及东部诸多地方出现大量团练,少的几十人,多的上千人,并且因为北边河南顺军南下的原因,使得徐州境内,海州境内也涌现大量团练。 河南顺军虽攻克徐州府城,但因南下“救援”淮安及阻刘泽清南下,根本无力分兵围剿徐州境内的“土贼”,使得徐州境内的“土贼”规模最大,声势也是最大。 郑标将这个情况说出来,是从“大局”出发,他以为河南顺军南下是执行李自成争夺淮扬的军事策略,那么已经据有扬州、淮安一部的淮军就应该配合这个战略。 相较雨后春笋出现的这些乡野团练,张鹏翼部的乌合之众不值一提。因为这些乡村“土贼”不仅人数众多,更实际控制广袤农村,因此不解决这些土贼,淮军就无法从乡村征收粮食,没有粮食养兵,又何谈替大顺经营淮扬。 情况跟前一阵的兴化很相似,不同的是兴化境内的反淮力量被整体包围在淮军势力范围之内,并且因为境内河道湖荡众多原因,这些反淮力量无法流窜作战。 北边这些团练乡勇就不同了,他们拥有的骡马恐怕比淮军还多,已经具备陆四前世那支纵横中原的“捻军”雏形,所以若不尽快解决这些团练乡勇,就算陆四重新收回淮安,淮军也会因为境内存在的大量“土贼”不得不派兵再次“清乡”,从而无法执行陆四向北发展的“御敌于根据之外”的政策。 这可真是个头疼的问题,要是一两个县如此,陆四毫不担心,他的长刀很是锋利,大不了再杀个人头滚滚。 可那是相当于后世十几二十个县范围的“土贼”,就算淮军能分兵四下清剿,等到把这些土贼剿光,恐怕北边的真满州大兵已经赶着二十万绿营到家门口了。 真是日他妈妈蛋,陆四暗叹造反真不是人干的,事太多啊。 “其实解决办法并不难,” 见陆都督苦闷无计可出,郑标暗中一喜,旋即提出自己的策略,即派人广而告之大顺永昌皇帝登基,再以大顺名义招降那些团练乡勇,授予他们为首的大顺官职。 “有可用的编为淮军,不可用的都督可行免赋之策,使土贼自行解散归农...只要我大顺不坏土贼利益,土贼又如何会与我大顺为敌。” 听完郑标所言,陆四意识到他恐怕要走上同地主士绅合流的道路了。 屠龙英雄变成了那条龙。 第二百零六章 淮阴侯陆文宗(为盟主加更) 昌平,大顺永昌皇帝行营大帐,明内廷尚膳监掌印太监杜勋正跪在李自成面前。 “听说崇祯叫襄城伯李国贞督师来打朕,朕问你,这北京城里还有兵么?” 李自成“吧嗒”抽着旱烟,他对杜勋这个太监没什么好感,要不是宋军师说得派个人进京去劝崇祯投降,压根不会召这人过来。 杜勋忙恭声道:“回陛下话,京城之中名有京营数万,实则兵卒俱为老弱,根本不堪战守,奴婢以为我大顺军只要至城下,这城内守军必定望风归附,不须将士奋勇,他们自个就得开了门。” “一路过来,不是他开门就是你开门,明朝的官啊兵啊都成了朕的官兵,搞得朕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李自成笑着敲了敲烟袋。 东征以来,明朝除了那个周遇吉带兵在宁武关顽抗外,其余明将大多望风而降。民心更是在顺,顺军到宣府时,城中军民哗然皆喜,结彩焚香以迎。 京畿百姓更是人人皆望大顺王师,对明朝将亡幸灾乐祸,北京城内皆说闯王来了就给贫民每人五两银,这会都伸着脖子等闯军进城呢。 人心如此,李自成岂能不高兴。 军师宋献策挼须问道:“崇祯在干什么?听说他下旨调辽东巡抚黎玉田、辽东总兵吴三桂、山海关总兵高第,还有那个山东总兵刘泽清进京勤王,消息是否确实?” 杜勋点头道:“不假,崇祯是给这些人下了旨。” 宋献策“噢”了一声:“他们来了么?” “一个都不曾至。” 杜勋摇了摇头,“山东总兵刘泽清拒不奉旨,听说带兵南下淮扬去了。关门那边辽东总兵吴三桂上奏说入卫京师就要弃关,他们手里有几万百姓须要一同带往京师,所以一时半会来不了。” 闻听此言,同样也在抽旱烟的刘宗敏不由晒道:“这吴三桂明明是害怕我们大顺不敢进京,偏找借口。” “人家害怕咱们不好么?这样也省得再打了,少死点人不好么。” 李自成笑了笑,示意杜勋起来,然后对他道:“你替我进京跟崇祯说一下,只要他让出江山我便不杀他,他的儿女我也不杀,以后安心做我大顺的臣民便是,丹书铁券什么的朕就不弄了,反正他崇祯放一百个心便是。” “奴婢晓得,奴婢这就进京去!” 杜勋暗自大喜,李自成将劝降崇祯这等大事交给他,可是别人争都争不来的大功啊! 宋献策微微一笑,补了一句:“陛下以后也是要用内侍的,你辛苦些,将来总还能大用。” “是,是!” 杜勋还算沉稳,没敢将喜色露在脸上,起身缓缓退了下去。 “你们说崇祯会让出江山么?” 李自成将烟袋放下,随手拿起一张肉饼咬了起来。 刘宗敏和宋献策随意坐在桌边,虽说大顺已经立国,且有各项礼制,但他们都已习惯如此,且在军中也没那么多讲究。 “崇祯性格刚强,不会开城出降,杜勋料想说不动他,我看这崇祯多半会寻了短见。”宋献策猜测崇祯会殉国。 “唉,降朕又有甚为难,我李自成又不是小鸡肚肠之人,怎会容不了他?降朕总比死了好吧...其实原先你们叫朕登基称帝东征京师,那会朕倒是想来着崇祯要是与我议和,割了西北给朕便罢了,现在,这江山朕是不要也得要了,谁个知道这明朝的兵都不肯打了呢。” 月余就打到了北京,进展之快李自成都有些吃惊。 “这是陛下威望所至,也是人心向背,大顺代明已成定局,陛下莫要再想其它。”说完,宋献策却皱了眉头道,“不过吴三桂和高第不敢进京来倒是麻烦。” 刘宗敏奇道:“军师,他关宁兵不敢来不好么?” 宋献策摇摇头:“好也好,不好也不好。” 李自成“嘿”了一声,将肉饼扔在桌上,道:“军师说话怎的又弄玄虚了,昨个好法,昨个不好法嘛?” 宋献策轻笑一声:“好在我们可以轻松拿下京师,毕竟宁武关一战我军损失七万人,他关宁军真要力守北京,我军恐怕要付出很大伤亡才能拿下。” 李自成点了点头:“那不好在何处?” “吴三桂他们驻在关门,离京师不过百里之距,若不肯归降对我大顺实是肘腋之患。另外,臣担心他们会勾结满州鞑子。万一这满州鞑子趁我大顺新占京师立足不稳和关宁军一起来犯,以我入京之军力怕难以抵挡,故臣以为须再调些兵马进京才好。” 宋献策不无道理,据顺军细作探明,关门那边明军约有三四万人,而关外满州鞑子有十万劲旅,顺军这次随皇帝到北京的不过十万出头,其余兵马都留在各处监视那帮降兵,所以关宁军真要勾结满州鞑子入寇,兵力这一块大顺便是落了下风的。 李自成却不以为然道:“这件事朕也一直在想,不过我认为军师多虑了,吴三桂他们有四降于我的道理,岂会勾结满州鞑子。” 宋献策忙问道:“陛下所言四降是指?” 李自成道:“其一,唐通、白广恩等关宁旧将朕悉数重用,吴三桂他们看在眼里便知朕对明朝降将一视同仁,都予重用,如此自不会疑朕不用他们。” 宋献策点头称确实如此,又问其余三降。 李自成所言其余“三降”乃指关门明军与满州鞑子打了二十多年,双方士卒水火不容,所以不可能勾搭在一起。此外顺军和关门明军没有多大恩怨,降顺于那帮明军而言没有心理抵触。 “这其四嘛,我李自成毕竟是汉人,不是什么鞑子,仅此,难道不够吗?” 李自成摊开桌上的京师地图,雄心勃勃道:“且不说关门明军是否会勾结满州鞑子入关,就是朕这大顺新朝鼎立之后,朕也要提雄师出关会会那鞑子,要不然他鞑子就会把朕的大顺当成明朝一样欺负了。” 宋献策一脸感慨道:“陛下睿谋宏远,烛照虏情,洞悉深远,实非臣所及!” “陛下英明神武,英明神武,”刘宗敏个大老粗翻来覆去就这四个字。 “行了,少拍朕的马屁,如果连你们两个人都要拍朕的马屁,朕的大顺怕是不比明朝强多少喽。” 李自成笑着一挥手,“拿下京师后,叫唐通去关门劝降吴三桂他们,便直接对他们讲,只要来朝见朕这新主,朕不会亏他们。” “是,陛下。” 宋献策应了声,又说道:“河南副使吕弼周上奏说已经拿下徐州,现正和董学礼挥兵攻打宿州,不过淮安正被明军围困,据说围城明军有黄得功等人,兵力不少也颇能打,而且刘泽清南下,吕弼周和董学礼手头没多少兵马,没法两面同时对敌,所以希望陛下能够调派援军给他。” “那个刘泽清不肯勤崇祯的王,倒是给吕弼周他们添了麻烦,不过朕现在哪有兵马调给他。” 李自成想了想,“董学礼还是不肯用命,这样吧,你明天叫老牛替朕拟个旨意给董学礼,封他为定南侯。” “陛下英明。” 宋献策不是拍马屁,而是李自成这道册封的确能激励董学礼卖命,前天也刚封了唐通为定西伯、白广恩为桃源伯。 这也是牛金星给李自成出的主意,就是通过封赏明朝降将爵位稳固他们,使之甘愿替大顺卖命。 只是这次直接给董学礼封侯,也有些让宋献策惊讶,他认为封个定南伯就行了。 但细想淮扬地区关系大顺能不能平定江南钱粮重地,意义重大,酬以侯爵也说得过去,便没有反对。 刘宗敏却不乐意了,嘟囔一声:“陛下,这么个封法,咱们大顺的侯爷是不是太不值钱了?” 宋献策忙道:“汝侯这就不知了,那董学礼乃是杂侯,如何能与汝侯这真侯比呢。” “且封着,眼下咱们抽不得身子,还得指着人家替咱们打天下呢。他董学礼要不肯出力,这淮扬就定不下来,不拿下淮扬,将来怎么渡江?总不能北边是我大顺,南边还是他明朝吧?宗敏,你莫使小心眼子,大不了等这天下一统后,朕给你封王就是。” 李自成“哈哈”一乐拍了老伙计一下,想到淮扬还有个大功之人,一时想不起来,问宋献策道:“那个谁来着,朕封他做节度使的那个?” “陛下,是陆文宗。”宋献策提醒道。 李自成问道:“他被明军给围在淮安城了?” 宋献策道:“那倒没有,吕弼周说刘暴派人给他送过信,陆文宗已经拿下扬州了。” “噢?拿下扬州了!” 李自成大喜过望,一拍桌子,激动说道:“这陆文宗真是我大顺的功臣啊,给他封侯,给陆文宗也封侯,封个什么侯呢...淮安是不是就是淮阴?” 宋献策说是,李自成于是竟说就给陆文宗封淮阴侯。 宋献策一愣,赶紧道:“陛下,这淮阴侯怕是不妥。” “怎么个不妥?”李自成不解。 宋献策忙将当年韩信的故事说于李自成听,没想李自成听后笑起了起来,然后说道:“朕不是刘邦那个小心眼子,朕还真希望他陆文宗是朕的韩信呢,就封淮阴侯,叫天下人看看朕的肚子里能撑船。” 第二百零七章 叫人家说咱们没吊吗! 临淮兵炸营自溃,安东突遭贼袭,路部院生死不知,粮草供给瞬间中断,淮安城下明军确如已降淮军的督漕道郑标所言乱成一锅粥。 “非我不愿平贼,实是淮扬糜烂已定成局,我部再留于此地已无意义,当速西走与左帅会合。” 金声桓反应最为迅速,当天连声招呼也没打直接拔营北撤宿州,沿途也是如郑标所言纵兵劫掠。 初十,金部至宿州,密令驻守城中的中军宋奎光纵兵洗劫全城,顿时杀声遍至,刀环响处,怆呼乱起。 城外顺军次日方知明军已走,入城之后发现城中积尸如乱麻,死者多达万余。 州库之中仅余几百散于地上的铜钱无人捡拾,宿州知州付文通悬梁自缢,死前留下绝笔,痛骂兵不如贼。 大顺河南副使吕弼周看了付文通的绝笔后不无悲愤,于左右道:“皆说大顺流贼,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今官军所为比之蝗虫更甚,如此明朝,岂能不亡。” 后命收敛城中尸体于城外焚烧,积尸焦味,数日不散;焚尸之灰,犹如三月之雪。 淮安总兵张鹏翼也是计无可出,金声桓尚有宿州可去,他却是无处可走。有心想同淮西兵将一同退入凤阳,又恐兵权被夺,最后无奈撤至沐阳。 那沐阳早前就被金声桓部将何鸣骏屠城,如今城中余民不过数百人,张鹏翼在沐阳无粮可食,军中谣言又甚,人心波动,数日间逃散三四千人。 无奈,张鹏翼遣兵四出乡野寻粮,却遭地方团练青壮攻击,至此方知沐阳左近已皆奉顺。 淮西兵将得知安东陷落也是惊慌,寿州总兵朱纪意立即西撤淮西,听侯总督马士英进一步部署。 黄得功却认为贼势不明,还是打探清楚再作决断,又因安东陷于贼手,诸兵无有军粮可食,故与朱纪商量之后遣部下参将马得功,中军田雄二人领兵往南打粮。 所谓“打粮”,便是抢粮,从百姓手中抢粮。 早在去年黄得功就知道淮安南边的宝应已为贼人所据,他曾遣田雄领兵攻打宝应。 田雄率部至宝应后,发现城中贼兵守卫严密无可机趁,绕城一圈后北走。 黄得功毕竟有几分官将“素质”,对马、田二人道此番只打粮,勿要胡乱杀人。 可那田雄却私下对马得功称百姓不反贼就是从贼,于贼人岂可妇人之仁。因此二将率部至宝应后便将黄得功的嘱咐抛之脑后,所过之处岂止打粮,简直是烧光、杀光、抢光。二人又商议,马负责打粮,田率数百骑兵监视宝应城,确保城中的贼兵不会出城袭击二部的运粮队。 镇守宝应的陆广远牢记老叔所言宝应乃是扬州北边第一门户,万不能有失,故明军兵临城下只令紧闭城门,严防死守,不与他们作战。 田雄见城中淮军不敢出城,心知他们畏惧己部骑兵,遂要部下每日至城下挑衅,意激守将出城来战,借此夺下宝应城,搜刮城中财货。 城中淮军诸将眼见明军如此嚣张,个个气愤,均是嚷嚷着要出城把狗日的官兵剁个稀巴烂,但均被陆广远制止。 “你们由他们骂,这些狗娘养的有种就来攻城好了!” 陆广远态度坚决,打定主意不出城,哪怕外面骂他是缩头乌龟也无所谓。 副将李思同留在宝应的高歧凤也支持少都督不战,因为城中淮军虽有数千人,但城下却是骑兵,淮军无有克制骑兵之法,出城对敌获胜把握不大。 于是,城内城外便每日上演互相骂娘的场面,一连三天。 这日,城上正骂着凶时,忽然一下安静起来,正在城门明楼练字的陆广远奇怪,问身边顾兴出什么事了。 那顾兴是宝应乡下三次乡试不第的秀才,闻听城中进了大顺淮军,前明官吏尽被诛杀,竟是狂喜万分说什么自己的机会来了。此后主动来投,说那明朝不用他,便当为大顺效犬马之劳。 因这顾兴是第一个主动来投淮军的读书人,陆广远甚是高兴,加上自己手下也要用人,便叫这顾兴负责城中民政和军中粮草辎重事项。 顾兴到城墙后未多久便又回来,吞吞吐吐说请少都督自己去看。 “我望你滑稽呢,我叫你去看,你反过来叫我去看...” 广远疑惑,出得明楼到得城墙,只见城上士卒一个个盯着城外均是脸色难看,不由更是惊奇,待到城垛往外看去,眼前一幕让他瞬间变色。 原是明军不知从哪掳了几百妇人用绳子绑着押到城下,叫骂声中有明将纵马驰出交待几句,明军立时将那几百妇人衣服扒光,叫她们于城下赤条做那叫人脸红动作,并且还逼迫她们叫出淫靡之音。 有妇人不从,顿时尸首分离。 刀鞘,皮鞭... 妇人们被打的哭喊连连,可仍是没有人肯从,明军立时又行杀人,砍下几十颗头颅来。 “这帮狗日的还是人吗!” 城下的惨状让城上的淮军将士都是义愤,一个个握紧拳头恨不得冲出去和明军拼个你死我活。 陆广远也是气的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在官兵眼里百姓不过是蝼蚁,说杀就杀,但这般虐杀逼迫妇人,也太是禽兽不如了! 眼见少都督脸色不对,高歧凤赶紧劝道:“此不过是明军的激计之法,少都督万万不可中计!” 又道什么都督已领军前往安东行“斩首”之策,明军瓦解是旦夕之间的事,少都督这边只要以静制动便可,千万不能因一时义愤鲁莽中计。 陆广远知道明军使这一出就是激将他,只要他继续按兵不动,这帮明军也拿他没办法。 可看着城外那些哭喊向城中求救的女人,广远心头的无名之火燥得厉害,胸口更是如有大石压着叫他喘不过气来。 终于,冲动压过了理智,广远朝城墙上一众士卒道:“是不是这些女人不是我们的亲人,我们就可以见死不救?” 城上无声。 “是不是狗日的有马骑,我们就真的打不过他们了?” 城上依旧无声。 “我老爷跟我说,男人那根吊不是光用来玩女人,也是要用来护女人的,要是护不得女人,这吊不如割了!” 话音未落,广远已经抽出了他手中的长刀,朝城外一指,吼了一声:“有种的跟我出城同狗日的拼了,日他妈了个逼的,就是死了也不能叫狗日的说我们没长吊!” 第二百零八章黄闯子的兵不好打 高歧凤吓坏了,城外的明将田雄他认得,那是黄得功的中军官,两年前张献忠部流窜在英山、太湖二县时,黄得功受命率五千骑兵前往镇压,就是这田雄率千余骑兵进至石牌将那张献忠的十几万人吓的不敢应战。 如此悍将,少都督哪里能敌噢! 顺代明已成定局,这一点高歧凤看的明白,但那是就李自成主力而言,其余战场顺军并不占绝对优势,尤其是这淮西集团同那关门集团是明朝眼下仅剩的两股最强力量,淮西兵将又刚刚大胜张献忠,无论是士气还是战斗力都非宝应城中这几千乌合之众可比。 淮西兵真要好打,他高公公也不致于跟着李棲凤和胡尚友跟狗似的被黄得功往外撵了,陆都督也不致于拱手送出二十万两请那临淮总兵徐大绥退兵以便从内部瓦解明军。 “少都督,出不得,出不得!” 急坏了的高歧凤一把拽住陆广远,苦苦相劝。他可是都督亲自派到侄子这边“辅佐”的,少都督真要出了事,他高歧凤有几个脑袋够砍。而且万一叫明军捡了机会夺了宝应,他高公公如何自解身现“贼营”之中? “你们别劝我,我意已决,今日和狗日的明军拼了!” 广远真的是气坏了,老叔灭人家门尚有为了活的道理可讲,城外明军干这事有何道理可言? 难道真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无辜的妇人叫明军杀个干净? 这事换老叔在这里肯定也要出去和狗日的拼了,真装孙子缩在城里任由明军肆意杀害妇孺,不说这宝应人如何看淮军,反正淮军上下肯定要看不起他这少都督。 闻讯赶到的陈大江和“三拐子”傅贵、桃花坞阿福、宋老瓜等人一听少都督要出战,想也没想就召集所部做出城准备。 陈大江是一个多前从高邮过来的,带来了所部九百多人。 傅贵他们是十几天前接到命令从扬州开拨至宝应归陆广远指挥的,总共2000人,这样连同原先的新二营,宝应城中的守军增加到了六千人。 陆四是准备以这六千人构建第二镇的架子,因此傅贵带来的那2000人都是参加过瓜州之战,其中有一半是史家荡的降兵,原四川游击刘兴、史德威的中军蔡一清都在其中。 “我们跟随都督起事以来,还从没怕过官兵,前几日少都督说不战,大伙虽然不服气可也没话好说,现在少都督说战,大伙也没话好说,抄家伙上就是了。” “三拐子”傅贵没参加史家荡大战,因为那时他带兵守着漕队,瓜州一战却是参加了,标枪队就是他指挥的,这次也都带了过来。 “要打就打吧,打完我也能早点回家看看。” 离家的时候桃花坞大半都烧成了废墟,吴友福却还是想回去看看,没法子,那地方毕竟是他的根。 众人之中也就属阿福最恨那些明军,那些哭喊求救的妇人让他想到了自家闺女被欺负的那一幕。 “那就别愣着了,人叔叔给我弄了个娘们传宗接代,我怎么也不能让人侄子死了吧。” 宋老瓜最是干脆,他的兵器不像其他人都换上了缴获的官兵武器,而是仍就是运河工地起事时用的那把铁锹,不过锹柄叫人换了个铁的,重的很,拿在手里怕有二十来斤重。 见这帮军官没一个帮自己劝的,高歧凤知道拦不住了,便赶紧让人将都督托他带给少都督的铁甲拿过来。 高歧凤可重视这铁甲,他记得当年袁崇焕在广渠门之战被鞑子箭矢射的两肋如猬,但就因身上穿了重甲没被射穿。 广远这孩子冲动是冲动,可也不傻,便由着这个老叔派给自己的阉人替自己披甲系扣。 完事后,高歧凤又叫顾兴去将城中的大车全调过来。 “调大车干吗?” 陆广远第一次穿铁甲,有些不适应。 “少都督,明军是骑兵,咱们是步兵,出城后明军肯定会趁咱们没来得及立阵打马过来冲,弄些大车顶在前面他们就冲不过来。” 高歧凤大致说了下车阵的作用,他是御马监出来的,虽说比不上连崇祯都看重的高起潜,但怎么也是晓得些如何克制骑兵法子的。 “出了城,只要能救回那些妇人,少都督千万不要逞能和明军纠缠,明军要是打马逃奔,少都督也一定不要去追...” 高歧凤絮絮叨叨,将田雄有可能使出的手段再三跟少都督讲,又叮嘱李思必须随时随地护在少都督身边。 那边陈大江和傅贵他们已经安排妥当,出城兵力3000余,顾兴搜罗了三十多辆大车,又按高起歧的吩咐找来上百块木板铺上被子,用水浇湿,再一块块的镶嵌在大车四周。 “弄这些东西干什么?是挡箭么?”广远到底是没经过大战,不晓得这些东西的用场。 “回少都督话,这些是用来挡明军铳子的,据老奴了解,黄得功的兵马多使三眼铳...” 听了高歧凤讲的,广远更加好奇了,拿手拍了拍那些钉在木板上的湿被子:“被子浇水真能挡铳子?” “不是都能挡住,但至少能挡一半,比盾牌好使些。” 高歧凤对此还是能肯定的,因为最先弄出棉被挡铳子的就是御马监所辖的勇士营。 “公公懂得真多啊,” 广远有些佩服的点了点头,“公公说的这些能不能给我写出来,回头一条条的再说给我听,我怕记不住。” “只要少都督肯学,老奴这点本事又算什么。” 高歧凤心道你少都督这会能听我的不出去,我就千恩万谢了。 城下正在汇集的淮军队伍中,大部分人都不愿叫人家看不起白长一个吊,但也有一些人却心慌,基本上都是明军的降兵。 “黄闯子的兵都是骑兵,咱们可是一匹马都没有,这步兵打骑兵不是去送死么?” “好好的守在城里就是了,偏要出去送死,龟儿子的,上面是怎么想的?” “别管上面怎么想了,等会出城后要是见机不对,弟兄们腿脚可要快些,迟了这城门一闭,咱们可就完了。” “.......” “你怎么不管管?” 蔡一清看了眼边上的刘兴,他二人都是降将,现在却不得不“从贼”了。 “有什么好管的,只要你我不跑就行。” 刘兴苦笑一声,“不过蔡兄,别说下面人慌,我这心里也慌啊,黄闯子的兵是不好打。” 第二百零九章 少都督与骑兵的较量 “他们还真出城救人了?!” 看到宝应城门真的打开,贼人一队队从城中涌出,田雄颇是惊讶。 一旁马上的马得功笑道:“田兄,送上门来的军功咱们不要的话,以后可就没法带兵了。” 马得功的名字和主将黄得功一字不差,不知是哪位先生开了以得功、进忠、进功作武夫将名的开端,以致军中到处都是得功、进忠、进功。如黄得功麾下有马得功,马得功麾下有常进忠。 田雄于城下挑衅数日不果,原意是准备撤兵退回的,反正打的粮食也够军中坚持一段时间。这会说不定总督大人下令退兵的军令也到了,没必要再在这里和这帮贼人死耗。 带兵打粮回来的马得功却觉得贼人在一座小县城驻了这么多兵,这城中钱粮肯定不少,要是破了的话就算从淮安撤军他们也不亏。于是命人从附近抓了些妇人来,说是这些妇人可以引诱城中贼人出来。 田雄问为何。 “贼人都是淮扬本地之人,贼首若是不救本地妇孺,恐怕下面的人多半就不肯从他。且贼人起事不过数月,尚不及李张二贼心狠手辣,看到这幕哪能无动于衷。” 马得功竟是欺淮扬贼军是“生瓜蛋子”。 田雄没有说话,他不认为贼首会因这些妇人是本地人就冒险来救。 至少,他田雄不会。 当年,满州大兵押着数万人从他守御的城池而过,其中有很多田雄家乡的百姓,可任凭部下如何恳求,田雄就是按兵不动,眼睁睁的看着家乡人被鞑子带出关。最后更是叫人悄悄的拔掉满州大兵留给他的那块“各官免送”木牌。 不过,他田雄怕满州人却不怕贼寇,自归黄得功指挥之后,他可是斩获不少功劳的,有好事的将他田雄、马得功、还有翁之琪等黄得功麾下八将领称为“八虎”,个个都是剿寇的好手。 官兵都不肯救人,贼人又凭什么救人。 认为这年头只要死的不是自己,谁会多管闲事。 贼兵是生瓜蛋子不假,可能为贼的哪个又存了什么仁义之心。 田雄以己度人,不认为马得功的这个法子有效果。 然而贼人还真出城来了,这让田雄有些佩服贼首够仁义,佩服之余却是暗笑贼首也是愚蠢到家,平白为了几百素不相识的妇人丢了性命,也丢了城。 这种人也能聚众造反,实是笑话。 ........ 广远有个长处,就是不懂就学,不会就问。 他是按着高公公的办法出的城,几十辆大车驶出城后立时呈扇形挡在前面,出城淮军以这扇形车阵为盾,紧跟在后缓缓向前推进。 远看那大车之上竖了不少木板,上面还有湿棉被,这让田雄有些诧异,因为腾骧四卫那帮人和李自成的流寇交战时,多以此法挡铳,却不知这淮扬地界的贼人是如何晓得这法子的。 “常进忠!” “末将在!” 马得功已经开始部署,其部下常进忠打马向城下奔去,却不是指挥所部和出城淮军交战,而是下令押着那些妇人往后退。 这是要诱出城淮军远离城墙,同时后撤的明军也可以拉开距离方便积蓄马力冲杀。否则,与贼人离的太近,战马速度提不上来。 骑兵的马要不是跑不起来,跟步兵就没有什么差别了。出城淮军有三千人左右,明军却只有一千多人,如果不能利用战马,单兵力而言明军是处于下风的。万一和淮军陷入近身肉搏那种混战,对明军更是不利,因为他们没有预备队,而淮军城内还有兵马未出。 “少都督,明军是想诱我们前出!” 降兵出身的李思到底是读过几年书的,又跟着李士元随左良玉打了几年仗,明军的把戏如何看不出来。 陆广远跳上前面的大车,朝前方正在往后退去的明军看了看,下令继续前进。 “少都督,” “救人要紧!” 既然出城了,陆广远便不想空手回去,不能击败明军也得把妇人们救一些回来。 “前进!” 各部听到命令后继续跟着大车往前推进,即便那些心里着慌的降兵这会也都定得下来,毕竟双方没有交手。 尽管李思数次提醒淮军不能离城太远,急于救人的陆广远还是执意往前压,不知不觉出城的淮军已推进到离城三里多地。 这让城上的高歧凤看的揪心,三里多地不远,但要是少都督那边撑不住被明军的骑兵咬住,再想退回来可就困难了。 马得功见火侯差不多了,开始下令转头进攻。他和田雄合作多了,彼此都了解对方的打法。 常进忠打马领所部三百余骑兵最先掉头,其余诸部明军也纷纷转身,随着战马从小跑到快跑,蹄声顿时大作。 淮军之前没有过和明军骑兵交手的战例,史家荡之战明军倒是有曹元的马队,可一来受地形限制,二来曹元马队只有一百多人,所以根本没有发挥余地,甚至最后还因为四川兵的崩溃堵塞官道导致全员被俘。 因此,这次实际是淮军第一次真正和明军骑兵较量,除了少数降兵知道骑兵的厉害,大多数淮军士卒起初都不认为骑兵有什么可怕。 但等耳畔传来好像群兽踏地的急促蹄声,眼前看到如潮水般黑压压上来的明军骑兵后,那些不以为骑兵有什么可怕的淮军士卒一下知道了为何骑兵可怕。 因为,真的很吓人。 “狗日的敢直接冲咱们?” 宋老瓜半趴在马车上朝远处冲来的明军看,他不信那帮明军敢直接冲上千根长矛竖着的淮军大阵。 这样就算他们能冲进来,也得死上一大批。 明军当然不会这么直接朝淮军的车阵撞,而是先合为一股以“箭头”向淮军阵前冲来,继而在距离淮军阵前三四百丈距离时突然“箭头”一分为二,向淮军的左、右两侧掩杀过去,之后便听铳声大作。 黄得功部骑兵多使三眼铳,这种铳点火之后可以连发三铳,非常适合骑兵使用。 瞬间,就听铳声大作,淮军前面的扇形车阵上的挡铳板“噗嗤噗嗤”作响。 第二百零一章撑下去 “蹲下,蹲下!” 明军铳子密集,军官们纷纷呼吼,不少铳子都打在挡铳板上,也有很多打在了板后的淮军将士身上,不少人惨叫倒地。 一个探头朝外看的什长刚想把脖子缩下来,整个人就仰面朝后摔倒,“扑通”一声砸在大车的扶杆上弹了一下坠落在地,脑门上赫然一个血洞。 明军的三眼铳根本不须瞄准,只要对着淮军阵中就行,除了人中铳外,很多拉车的驮马也被铳子打中,或吃痛往前方冲去,或是嘶鸣倒地,将拖着的大车也掀翻在地,躲在那些大车后的淮军吓的赶紧趴在地上,原本如林般树立的长矛阵列也是乱成一团。 正前方的铳声很快就歇了下来,两侧的铳声却是大作起来。明军骑兵分成两队沿绕淮军大阵兜转,左侧和向右侧,右侧的向左侧,根本不冲阵,只拿火铳对阵中轰,轰完打马就走,根本不停,阵中的淮军将士想拿长矛捅他们都够不着。 很快,明军的骑兵回到了原点,再看淮军阵形已是彻底大乱,前面的车阵多了好几处豁口,后面的步兵惨叫哀呼声不绝于耳。 一身铁甲的陆广远自是没有受伤,脚下两个旗牌兵的尸体正在“汩汩”的冒着血,虽然人还能动,眼也睁着,但任谁都知道活不了。 看着这两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旗牌兵,广远难过的站在那,他想蹲下去安慰他们两句,可身上的铁甲让他无法下蹲。 “少都督有没有事?” “三拐子”傅贵从一辆马车上跳下,顾不得查看部下伤亡从人群中一边穿一边大声喝喊。 “傅贵叔,我没事!” 陆广远应了一声,见到傅贵后有些难过道:“傅贵叔,我是不是不应该带你们出来?要是我们不出来,就不会死这么多人了。” 傅贵怔了下,说了一句:“少都督,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愿意跟随都督造朝廷的反?我们可不是单为了活命才提着脑袋跟你叔叔干的。” “那为什么?” 广远也是一愣,难道不是老叔可以带大伙活命吗? 傅贵摇了摇头:“是你叔叔让我们这帮泥腿子感觉能像个人了,”说完一指远处被明军丢在一边的哭喊的妇人们,“是人的话,就得救她们。谁都有爹娘老婆孩子,人心也都是肉长的,如果我们眼睁睁的看着她们被官兵害死,我们还是个人么?我们和那帮畜生有什么区别?要是连我们都不拿家乡人当人看,外面的人谁还看得起咱们淮军?别人不说,我怕咱们当中的宝应人就要对咱淮军离心离德了。” “傅营官说的没错!少都督,刀枪无眼,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但我们不后悔,至少我们宝应人愿意给少都督卖命!” 一个原宝应县河工出身的哨长提刀从人群中挤了过来,看了眼四周,吼了一句:“宝应的给个响,别叫少都督以为咱们宝应的男人都他娘的没长吊!” “在呢!” “没死呢!” “......” 几百个不同的声音从队伍中各个角落发出,甚至有几十个受伤的。 “没死就动起来,狗日的官兵等会又要上来了!” 那哨长喊完这声后朝陆广远一抱拳,又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广远若有所思,朝那消失在人群中的哨长点了点头。 傅贵有些不解的问李思明军为何退了,刚才又为何兜马绕圈光打铳不冲阵。 李思说这是从前边军的惯用打法,因为明军也怕死,要是强行冲阵的话哪怕能破阵,他们也得死上一批,所以就用这种法子打击对手的士气,破坏他们的阵形,然后伺机寻找突破口。 “这骑兵可精贵着,养一个骑兵的耗费能顶五六个步兵都不止,明军将领都把骑兵当宝贝,不到绝境哪个舍得这些宝贝当炮灰?从前我在明军时,每次都是叫我们这些步兵往前冲,打出个缺口后再叫骑兵上,根本不把步兵当人看。这会也就是明军没步兵,要不然肯定先驱一批过来当炮灰,哪里需要骑兵直接上来。” 李思冷笑一声,又道:“蒙古鞑子和满州鞑子也是这样,不过满州鞑子现在火器比咱们厉害,冲阵之前那大炮就能把咱们轰得稀巴烂。” 广远想了想:“这么说,就是除非咱们崩了,不然明军的骑兵不敢贴近咱们?” “对!” 李思很肯定,“或者他们有步兵。” “那好,咱们还能撑!” 广远朝傅贵看去,“傅贵叔,等会你的标枪队得杀杀狗日的威风,叫他们知道咱们不是没有还手之力。” 明军的战术的确如李思所言,无论是田雄还是马得功都舍不得拿手下的骑兵当炮灰使,所以习惯性的用起“战术”,可是对面的淮军虽被打得苦不堪言,损失很大,但竟然没有立即崩溃,这让田、马二人都有些意外。 “贼将还算有些本事,这次却看他们能不能撑住了。” 远见淮军正在重新整队,马得功如何会给淮军机会,挥手下令,明军的新一轮攻势立时开始,仍是那常进忠带队在前面,也仍是同先前一样根本不冲淮军的正面,而是继续从两侧攻击。 只是这一次明军没想到淮军竟然有反击之力。 “掷!” 三拐子傅贵大喝一声,数百杆标枪同时向两侧正兜马放铳的明军掷去,一直以为淮军没有弓弩,没有火铳之类远射武器的明军顿时吃了大亏,高速奔驰中被标枪掷中便是棉甲也会被破开,数十明军当场坠马。 常进忠更是大惊,身子一弯半身贴在马肚上险险躲过,翻起后迅速打马绕到一侧不敢再冲。 马得功大怒,命亲兵将大杆子铳抬上去。 大杆子铳装药是寻常火铳的五六倍,一铳开出不但声音极大,威力也是惊人,膛内填的铅子铁弹都是散丸,如仙女散花般杀伤面也是极广。 十几杆大杆子铳一起开火,淮军中铳者将近百人,若非被手下推了一把,宋老瓜也险些被铳毙。 第二百零二章老营就是人质 大杆子铳的装药量大注定射程比火铳要远,傅贵手下的标枪队技艺精熟者可于50步内投中敌人,大多数却只能投出四十步左右,原因是淮军的标枪采用的是竹枪构造,不仅导致标枪重量不足以远射,而且准头也不好。 瓜州之战标枪队在实际作战中起到的效果也很有限,战后陆四便放弃扩编标枪队的打算,倒是让郑元勋找了几个木匠替淮军打造一种可以连续发射五枝甚至十枝的“枪机”,原理类似古代的重弩,但几个月下来那帮木匠也没能摸出个所以然来。 没有长射武器的淮军在明军的大杆子铳打击下只能躲在盾牌和大车后面,田雄担心这样耗下去可能太阳落山也没法将这帮淮贼歼灭,便叫部下罗星贵弃马步战,以火铳进压淮贼,使得淮贼承受不住压力自溃,如此便可纵马砍杀,进而趁机夺城。 马得功心疼几十名部下的损失,不敢再叫所部兜马铳击,见罗星贵那边将淮贼压得头都不敢抬,也叫常进忠他们弃马易步。 两股明军约七百余就这么从左右两侧不断铳射淮军,铳子不断从各处缝隙打进来,让躲在盾牌和大车后面的淮军防不胜防,不时有人中铳,迅速被拉到后面去。 远处城墙上看下来,两千多人团在一起,就同被圈在一块的蚂蚁似的。 高歧凤急得不得了,在城墙上直跺脚,却也没有办法破解这个局面。 “狗老天,怎的就不下雨的!” 傅贵抬头看天,风高日丽,指着老天爷变天叫明军的火铳变成烧火棍是不可能的。 四周,到处是中铳士兵痛苦哀号声,耳畔火铳的炸响从来不断,那帮官兵的火铳可能没法长时间发射,开始一阵一阵轮流打,即便如此,淮军也仅仅是伤亡下降却仍是没有反击之力,也不敢冲杀过去。 一半的明军没有下马,就在不远处积蓄马力等淮军冲出“乌龟阵”呢。 “都给我撑着,看他狗日的有多少药子!” 吴友福不信这个邪,参加过史家荡之战的他战后翻看过被杀的明军铳兵,发现他们随身携带的火药最多不过一斤,一次装填要五六钱,所以他想着明军不可能一直打铳。 琢磨对面打了很长时间应该没什么药子,便从挡铳板后抬头张望,结果左臂忽的一疼,却是叫铳子击中,当时就血流不止,疼得冷汗都出来了。 “福头!” 几个手下赶紧过来七手八脚帮吴友福包扎止血。 “别管我,死不了!” 吴友福推开众人,又急又气,明军这种打法可真让他憋屈的很,偏是毫无应对法子。 这要是都督在此,早带铁甲卫执斩马大刀上去砍这帮王八蛋了! 可要都督在这里的话,他会救人? 吴友福也不知道,他是少数几个知道北路军三次向都督求援,都督却一兵不发的人。 ......... 宝应的淮军毕竟不是主力,在这种完全被动挨打的局面下能够撑到现在已是不错,但再要他们强撑到最后也是强人所难。 打到这会,明军也是完全摸透了面前这股“淮贼”的底细,这帮人除了大刀长矛和一些标枪外,压根没有其它武器。 所以,他们现在要的就是淮贼之中有人承受不了跳起来跑,他们不会射杀这些逃跑的人,更不会纵马去追砍,因为他们需要这些逃兵成为尚在坚持的“淮贼”榜样。 只要“淮贼”集体往城墙逃奔,这场仗就算彻底定局。 前面的陆广远和傅贵他们想到了这一点,也意识到再这样下去溃崩肯定会发生,并且都认为最先跑的肯定是那些不太靠得住的降兵。 战前,陆广远就安排宋老瓜在后面坐镇,又将自己的嫡系新二营调了一队人给宋老瓜指挥,并告诉宋老瓜如果有人逃跑就立即斩杀,千万不要手软。 然而让陆广远没有想到的是,首先生出逃跑念头的就是他新二营那队人。 “老瓜,这仗打不了,你就让我们走吧!” 新二营的队官周二和宋老瓜是一个村的邻居,在前面指挥的三拐子傅贵也是他们村的。 “我们现在跑还来及,要迟了的话想跑都跑不了了!”周二想着自己和宋老瓜是同村,还沾着些亲,所以就想拉宋老瓜一起走。 “没有少都督的军令,谁也不许走!” 宋老瓜却是想都不想把刀架在了周二的脖子上,眼睛近乎喷火般狠看着周二。 架在脖子上的大刀顿时吓住了周二,惊慌道:“老瓜,你别乱来!...明军太厉害,我们打不过的,得赶紧撤回城里,要不然人家放马一冲我们都得死。” “放你娘的狗屁,老子叫你跑!” 宋老瓜怒不可遏,提刀便要将这贪生怕死的混蛋砍死,可他刀刚举起,身子就被重重一撞,还没等他搞明白怎么回事,几个周二的手下将他的手中的刀夺了下来。 “你们干什么!” 宋老瓜的部下执刀围了过来,紧张的看着周二那帮人。 “弟兄们别动手,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们不过是不想死在这里。”周二示意手下将刀放下,走到宋老瓜面前劝道:“老瓜,一块走吧,这情形再不走的话真就来不及了。” “没有军令,谁也不能走。” 宋老瓜气的浑身发抖,他一直防着前面那些降兵逃跑,没想到周二他们竟然要先跑。 “老瓜,你脑子进浆糊了!”周二也急了。 宋老瓜哼了一声:“你们既当了淮军,就得服从军纪,没有军令你们就不能走!” “他娘的,我不当这个淮军行不行!我回家种地行不行!”周二气的将身上的衣服脱下甩在宋老瓜身上。 “对,我们现在要回家种地!” 周二手下的士兵见状也都将军服脱了下来,吵嚷嚷着要走。 “你们?” 宋老瓜愣住了,嘴唇紧紧咬住,直到渗出鲜血,脸上枯丧得如死人般,半响,沉声道:“你们这一走,前面的少都督肯定撤不下来。” “这会先保住自己命吧。” 周二叹了口气,那个少都督对他是不错,可这会他没法子不为自己考虑,难道真要给他姓陆的陪葬不成。 “保自己命?” 宋老瓜盯着周二,嘴角微咧露出诡异的笑容,“你们可以走,我不拦你们,但有件事你们别忘了。” “什么事?” 周二叫宋老瓜的样子看得有些头皮发麻。 “你们走了,陆文宗一定会杀掉你们的老婆孩子,别忘了,她们可都在老营。” 宋老瓜说完侧身让到一边,示意周二他们可以走了。 周二他们的脚却迈不动。 第二百零三章谁让我姓陆 周二不敢走。 淮军上下都知道上冈陆文宗话不多,但灭门无数。 如果让陆文宗知道因为周二带人逃跑害死了他侄子,这个后果,周二能承受得起? 宋老瓜走到一屁股瘫坐在地的周二旁边,将自己的烟袋点上递了过去。 周二没说话,“吧嗒”狠抽了一口,结果呛得咳了起来。 “这件事...” “什么事?” “嗯。” 周二将烟袋还给宋老瓜没有说话,默默起身朝一众看着自己的手下环顾一圈,弯腰捡起自己脱掉的军服重新穿好,吐了口气后提刀朝前边走了过去。 地上几十件衣服被主人重新捡回,他们想活命,却承受不了害死老婆孩子的后果。 也许,他们后悔不应该叫人捎信回家,让家人到淮军老营享什么富贵。 但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 只能拼到底了。 淮军内部的动乱暂时平息,可那帮没有老婆孩子在淮军手里做人质的降兵们却开始了。 最先跑的是四川兵,大概十几个人,很快,十几个人变成了几百人。几百人的溃逃一下就成了兵败如山倒的局面,使得整个淮军全线大乱。 “还算不错,也一个多时辰了。” 田雄竟然夸了淮贼一句,边上马得功已然打马前驱,却是率部去夺城了。 周二没跑,但他手下有人跑了,不是主动跑,而是被前面溃下的人潮裹着跑。 宋老瓜试图弹压,连杀数人都止不住蜂涌过来的逃兵,甚至那些逃兵举着刀矛准备对他这个拦路石动手了。 “走,去找少都督!” 打运河起事以来,宋老瓜也是第一次生出了退意,他不是怕死,而是眼前的局面让他无力,什么也做不了。 他现在也不想别的了,就是想着得把那个少都督救出来,要不然对不起人陆文宗大兄弟。 “你怎么还不走!” 看到周二带着十几人出现,宋老瓜很是惊讶。 周二闷声道:“我怕陆文宗会秋后算账,这事你不说总有人说。” 宋老瓜愣了下,点了点头:“也好,救出少都督,也是将功赎罪。” ......... 兵败如山倒的局面任谁也救不了,这会就是陆四在这里恐怕也是无用。 “明军很厉害,这个打法我要记住了。” 陆广远没有跑,仍是留在大车后面,身边是傅贵和陈大江等人,大概还有几百人团在那。 让陆广远惊讶的是老爷派给自己的两个降将刘兴和蔡一清竟然没有跑,反而带了一帮人找到了自己。 他问二人为何不跑,这会就是跑他这个少都督也不会怪他们。 “跑不掉的。” 蔡一清回答的很干脆,视线内明军的骑兵已经打马向溃兵冲了过去。跑的人太多了,这会是明军收割的时候了。 “跑不掉可以降啊,你们本来就是明军。”广远笑了起来,他竟然一点也不害怕。 “降不了。” 刘兴苦笑一声,当初他们就是被这帮淮西兵追杀进入扬州的,现在连官兵都不算了,那帮淮西兵能饶他? 傅贵叹了一声:“少都督,撤吧,顶不住了。” “我知道。” 陆广远出奇的平静,“傅贵叔,你带大伙撤,我留下替你们拖住明军。” “这怎么行!” 傅贵吃了一惊,刘兴和蔡一清等人也是动容。 “有什么不行?老爷跟我说过,不管什么时候我们姓陆的都要冲在最前面,走也要走在最后面,要不然我们就不配带这个头。” 广远看了看四周,大车稀稀拉拉散了不少,溃兵让淮军的战阵出现无数缺口,一些打铳的明军都已经上马,看样子是准备做最后一击了。 “对了,你们不会怪我这个少都督无能吧?...唉,我哪是什么少都督,你们还是叫我陆广远好了。” 广远想摸摸脑袋,头上却是尖盔,人很平静,却是一脸的自责。 “少都督别这样说,我们知道你尽力了,现在就让我们这些宝应人替少都督出最后一点力吧。” 说话的是那个宝应县的哨官,身上有血,不知道是受了伤还是同伴的血。 人群中,竟然有一半是宝应县的士卒。 “少都督快走!” 众人纷纷催促。 “你们快走,我可不想老爷骂我是胆小鬼...我这个侄子这次算是给他丢人了。” 广远憨憨一笑,看了看那些正打马冲过来的明军骑兵,不无羡慕道:“我要是有一支骑兵就好了。” 众人哪里肯走,李思急得上前拽住少都督要强行将他拖走。 “我让你们走,你们不走。你们让我走,我也不能走。那这样吧,一块走吧,能活几个算几个。” 陆广远突然杀气盈脸,望着那帮冲来的明军骑兵,“反正我不能让你们白叫我一声少都督,大不了人死吊朝天,反正我老爷肯定会为我报仇!” 在陆广远的坚持下,七八百没有溃散的淮军士卒将他们的少都督护在中间,结成人阵缓缓向后退去。 田雄没有奇怪,他知道淮贼还能撑着一股,说明他们的主将就在当中。 马得功去趁乱夺城了,田雄这里肯定不能让淮贼主将退回去,寻思也该砸些本钱,便亲自拔刀带队打马冲杀了过去。 没有了大车掩护的淮军残兵在明军骑兵的一掠而过下,几十条性命被收割。 一次次的鏖战,淮军残部一次次被冲散,但一次次又聚集在一起。残存的淮军将士凭着一口气用长矛捅刺那些速度奇快的明军骑兵,几条命才能偶尔换取对方的落马。 一身铁甲的陆广远始终屹立在人群当中。 人的惨叫,马的悲嘶,战场上,人间地狱。 身旁,上百具敌我士卒的尸体,无一不是断手断臂,肠穿肚烂的比比皆是。 人,不怕死,但是痛却是让人难以忍受的。 重伤的士兵们发出哀叫。 陆广远清楚的听到就在身边几尺外的地方,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微弱的叫喊着什么,他想走过去听,可是却怎么也走不动。 渐渐的,那声音消失在四周。 一条年轻的生命之花就此凋落。 第二百零四章外甥李延宗 原来打仗竟然这么残酷。 望着四周的尸横遍野,广远第一次感受到战争的残酷,这个残酷比他同叔叔一起在运河兵反抗官兵还要剧烈,还要真实。 想到叔叔带着一千多人在史家荡和上万明军血战,广远越发觉得自己太没本事了。 愣神的功夫,耳畔有蹄声疾至,紧接着身子一重,如风筝般被捅飞很远,重重摔倒在地,后背疼的厉害。 “少都督!” 宋老瓜从尸堆中抄起长刀砍向那明军战马的后蹄,刀起蹄断,马上明军还没回过神来就连同手中折断的长矛向前飞落,“噗嗤”一声当场摔晕过去。 “我...我没事。” 挣扎着从地上起来的广远嘴中有血流出,不是刚才那明军的长矛刺中了他,而是摔飞落地时受了内伤。 接连几个喘息,广远将嘴中的血水吐出,咬牙提刀四顾,傅贵叔和大江叔他们正在拼死和团团围上来的明军厮杀着。 四下里,明军的骑兵追着淮军逃兵跟砍牛羊般肆意收割。远处,那些妇人的身影早已不见。 “少都督...” 广远脚下突然一紧,俯身一看,愣住了,一名被削去半边身子的士兵紧紧抱住他的脚,竭力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齐腰以下只有那拖了几尺的血肠连着胃子,双腿早已不知所踪。 因为失血,士兵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几翻挣扎后,他放弃了站起来的念头,不再动弹,巨痛早已令他麻木,此刻,他已不知痛。 乌青的嘴唇动了一动,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右手的拇指轻轻动了动,脑袋轻轻的垂了下去。 就那么垂着,一动不动。 双手,却握着陆广远的脚。 广远落泪了,起事以来第一次落泪。 他轻轻的将脚从这名士兵手中抽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 直到最后,全凭着一口气吊着,出手已经没有章法,说是乱打一气也不为过。 终于,两臂再也举不动,步子也再也迈不动,前方,却有数名明军同时向自己冲来,广远颓然一叹,倒下的身体,定格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少都督!” 迷迷糊糊中,似是听到有人在自己的耳畔大声叫着,可是却又听不清。 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天空一片昏暗,好像天塌了一般。 渐渐的,广远的脑海变得一片空白,昏昏欲睡。 眼皮已快合上,远处,却又传来马蹄声。 恍惚间,似又听到明军的鬼叫声。 ........... 沐阳,郑标小心翼翼的述说宝应传来的军情。 “...少都督受了重伤,还好救了回来...吴友福、陈大江阵亡...左都尉已经接过宝应城防,问都督是否出击黄得功部,为死难将士报仇。” “人救回来就好,” 陆四摆了摆手,“告诉左潘安不要管淮西兵了,由他们退走便是,他就是想替广远报仇也打不过人家。” 左潘安虽然也能打,但还真打不过田雄和马得功,别看黄得功手下就五千骑兵,可就是这五千骑兵把张献忠十几万人打的不敢在淮西呆下去,老营也叫这几千骑兵给端了。 如果陆四没有记错的话,那个田雄和马得功更是他前世所言的满清绿营十大将,是都有真本事的。可惜,这些有真本事的却是宁愿帮满清屠戮同胞,也不敢同这些鞑子真刀真枪拼个你死我活。 说完,又补了一句,“传话给我那侄子,打不过人家没什么丢人的,只要有命在吸取教训就是,将来总有复仇的机会。让他给我好好养伤,伤好了之后还得给我冲在最前面,谁让他姓陆。” “是,都督!” “随广远出战阵亡的将士,有家人的给予抚恤,没有家人的也不能让人家尸骨无存,就在宝应找块好地方妥善安葬。回来的都给记功,让他们去扬州休整一个月,多发些银子给他们。” “另外,临阵脱逃的一律处斩,不管是咱们自己人还是降兵,若是军官,其在老营的家眷拉出来处死,不是军官的营下罚为奴五年。” 陆四冷冷说道,浑然不在意这道命令一下扬州老营要有多少妇孺被杀。 大敌当前,唯有重典。 陆四可以容忍败仗,一次两次都能容忍,打不过人家没什么好说的,但要是连打的勇气也没有却是绝不能忍的。 郑标一一记下,迟疑了下又问如何处置淮安总兵张鹏翼。 “你怎么看?” 和自己有灭门之仇的张鹏翼竟然投降,这让陆四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觉得人生观都颠覆了。 可再想那三顺王哪个不是和满清有血海深仇,尤其是尚可喜,他爹他哥他尚家一百多口子都是死在和清军的战斗中,也算是灭门之仇了,然而人家还是降了满清,并且死心踏地的给满清出力。现在的关宁军也是,上上下下哪一个不是和满清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但丝毫不影响关宁军同样成为满清入关的急先锋。 所以,奇怪的不是陆四的价值观,而是这个时代的价值观。 “职以为张鹏翼实是走投无路才降的都督,其部也的确没有立身之地,故都督可以放心收编,委张鹏翼个有名无实的职事即可,如此,职也能拿此事做些文章。” 淮军创建以来,张鹏翼是第一个投降的总兵,意义不可谓不大,郑标的意思是发挥好这个马骨,对于收编淮、徐一带其他明军大有好处。 陆四沉吟片刻,道:“你说的不无道理,只不过我杀了人家一门老小,还留着人家在我手下干事,你说我这心能安?” “都督的意思是?” “不管是真降还是假降,不管有用还是没用,还是让他张鹏翼同他一家老小呆一起吧。” 陆四看向孙武进,“这事你去办。” “好!” 孙武进精神一振,“埋了?” “埋了。” 陆四随口道,之后看向身边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吩咐道:“你替舅舅去看看你哥。” 少年是陆四的外甥,母亲是陆四大伯陆有才的女儿陆小巧,姓李名延宗。 陆四当初起名时可不知道这个外甥名字也有个宗字,不然恐怕就得叫文化了。 第二百零五章不跟舅舅造反可惜了 大伯陆有才连陆家族人都想到了,哪里想不到女儿女婿。 陆文亮派人到海子里找二叔、三叔时,陆有才便让他把妹妹一家接来。 娘家兄弟们扯旗造了反,陆小巧肯定得跟娘家人一起,可她男人李双喜却是个胆小怕事的人,说什么你娘家造反是要杀头的,可不能跟他们混到一块去,万一叫官府捉了去都没地方喊冤。 陆小巧再怎么想回娘家毕竟是嫁了人的,将来死了也是李陆氏,男人不让去也没办法,便托人带话给哥哥文亮让他们多加小心,万一打不过官兵就往海子里跑。 这陆家姑娘倒是有点心,那海子里延绵几百里都是滩涂,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芦苇,别说藏她娘家兄弟几个了,就是把她娘家兄弟拉起来的队伍全藏进去,也够官府好一阵找的。 女婿不肯来,陆有才也没法子,也是疼闺女在海子里吃苦,叫儿子捎了一百两银子,又置了些用得着的东西用车装了送去。 东西李双喜没要,叫送去的人又拉了回来,银子倒是留下了,却是想着将来就算老婆娘家坏了事,他老实本份的也能跟官府撇清,毕竟左邻右舍都能证明陆家的东西他可是一件都没要,造反的事那就是更加没掺和了。 这是既想讨舅子们的便宜,又不想沾麻烦。 大姐夫做的也忒不厚道。 送东西过去的人也是陆家的一个族人,和陆小巧两口子说话间提到了淮军在派人找她那两叔叔的事。 小巧也不晓得两个叔叔究竟在哪替人烧灶,而且小四子他们就算没造反,按理两个叔叔过年也应该回家,怎么就一点音信也没有的? 这事透着古怪,李双喜虽然不想掺和陆家造反的事,还是顺嘴说了件事,就是听说海子里有些盐贩子会去哄外地人过来烧灶,到地之后却是不让再走了,有敢跑的就叫打手把人弄死扔海里,更有手段恶毒的把人腿打断弄瘸,这样就是想跑也跑不掉。 这事可不得了,那陆家族人生怕陆有文哥俩也叫盐贩子扣了赶紧回去报讯。 陆家一门就小巧一个女娃,打小叔叔们就疼她,听说两个叔叔可能叫盐贩子弄瘸扣了,陆小巧当时眼睛就红了,吓的赶紧托人四处打听,没想到正着急时儿子李延宗却突然不见。 这个李延宗可是叫陆小巧两口子头疼,打小就不肯读书,成天学人家舞刀弄枪,稍大后长得五大三粗的,一天到晚跟附近几个不学好的混在一起成天偷鸡摸狗,隔个三五天总有附近的人摸到陆家闹,把陆小巧两口子脸都丢尽了。 眼瞅着过了年延宗就十七了,陆小巧想给儿子讨个媳妇,好把心收收正经过日子。但他儿子在附近人眼里就是个不学好的,哪家肯把姑娘嫁过来? 实在没招了,陆小巧便想托人说个侉子,没想娘家兄弟那边竟然造了反,一慌乱自是顾不上给儿子说媳妇。李双喜没要老丈人送来的东西却留了那一百两银子,其实也是想用这钱给儿子讨媳妇。 儿子的失踪急坏了陆小巧两口子,问那几个平日和儿子一块玩的狐朋狗友都说不知道。最后还是闺女春兰偷偷跟娘说,大哥是去找二外公和三外公了。 大人都找不到,这小子能去哪找? ......... 李延宗是不晓得二外公和三外公叫哪处的盐贩子给扣了,可他平日和人厮混时也晓得这海子里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猜测两个外公八成叫盐贩子扣了当黑工。 听说舅舅们扯旗造反,李延宗就想过去投奔,他才不像他爹那样胆小怕事。但又怕四舅不重视他,所以便想独自把两个外公找回来。 因为不知道在哪,李延宗离家之后就到各个地方打听,风餐露宿,没吃的就偷人家东西吃,好几次险些被人家捉住打死。但哪怕再苦,延宗都没想过回去,就是一心要把两个外公找回来,生要见人,死要见鬼。 经过两个月的多地辗转,跟个乞丐似的李延宗终于在通州小洋口听人说了一件事,就是当地有北边盐城县的人被扣在这里当灶工。 事实果如李双喜猜的那样,陆有文兄弟俩去年听人说海子里煮盐有钱赚,就想给儿子们挣点老婆本,兄弟俩高高兴兴收拾东西便去了,结果到地方之后就叫人家关进了海边的棚子里。第二天又将他们弄上船运到了离家两百多里的小洋口,不过他兄弟俩不知道地方是什么。 下船之后就同一块被骗的十几个人被人拿刀子赶去干活,每天天不亮就要去滩涂割芦苇回来晾晒,太阳出来再烧灶,没日没夜的。 吃的是发霉的米,就着海里的咸鱼什么的,几个月下来兄弟俩活脱脱的瘦了一圈,眼眶子都凹了进去,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李延宗也是胆大,竟然偷偷摸了过去,结果真见着两个外公被人押着在那烧灶。 这小子想都不想直接抄了一根木棍从背后摸去,先是一棍子砸在一个监工的后脑勺上,再一棍子砸在拿刀的监工腿上,然后上前夺过刀就砍。 监工的有四个人,长得也是五大三粗,可谁也没想到会冒出个小子来,且下手迅速且狠毒,都没来得及反应便叫李延宗剁翻在地。 杀了监工后,李延宗拉着两个没认出外孙的陆家老兄弟往外跑,结果发现两个叔外公的腿上都锁着铁链。 从监工尸体上摸到钥匙开了链子后,李延宗又帮其他人开锁,然后让他们先跑,自己则留下来把窝棚给点了,然后又在芦苇荡里到处放火,瞬间火光冲天。 附近的盐贩子急于灭火,也没察觉有人潜来杀人救人,李延宗就这么趁乱带着两个烧灶烧傻了的外公和其他人跑了出来。 爷三担心叫盐贩子追上,一路专走偏僻小路往北边走,两天后遇上一队打着淮字旗的兵丁,想着娘说过舅舅们造反拉的就是淮军队伍,李延宗便叫两个外公躲好,自个去找那队兵丁。 一听大都督的父亲和伯父还有外甥就在自己的辖区,正在执行清乡的沈瞎子赶紧从县城过来将三人接了过去,然后派人快马往扬州报讯。 扬州又往盐城报讯,盐城再往安东。 陆四外甥救人的经过也是惊奇,于左右道:“这外甥不跟着舅舅造反真是可惜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亲朋好友齐造反 淮安总兵张鹏翼出降那天,李延宗被盐城知县宋庆派人送到了安东,同他一块来的还有四个陆家的年轻人,分别是陆有德、陆有贵,陆文才、陆义良。 这四人是去兴化当县令的陆有学挑的人,算是陆家年轻一代能拿得出手的。陆有德和陆文才两个还上过几年社学。 相比大伯陆有才的女婿李双喜极力和陆家撇清关系不同,陆氏一族是全员参加淮军。 用陆有学的话讲,只要没出五服的都来干了,没法子,谁让他们姓陆呢。 四个陆家年轻人都是二十岁左右,按“有文广义”的班辈来说,陆四得管陆有德和陆有贵叫叔叔,不过这两位叔叔来的时候肯定被陆有学点拨过了,所以见到族侄后直接按军礼见过,半点长辈的架子都不敢有。 陆四也尬尴,族叔是不假,往上推三代一个老太爷开的枝散的叶,可两位族叔年纪和他相仿,那一声叔父真是叫不开出口,好在这两位族叔也很自觉,省了他陆都督不便。 陆文才这个平辈兄弟比陆四小两岁,那个陆义良比陆四大两岁,却是晚辈,所以管陆四叫“四爷”。 陆四对这四个陆家年轻人比较满意,让识字的陆有德和陆文才在郑标手下先干着,让那不识字的陆有贵跟第二旅的标统杨祥学本事,而那个管自己叫四爷的陆义良则直接带在身边。 陆四希望这四位陆家年轻人能够多学本事,好生磨炼,要是能得淮军上下认可,将来就要和广远一样独当一面南征北战去,谁让他们姓陆。 宝应一战,侄子广远犯错甚多,但淮军上下却没有人指责这位少都督,反而均是佩服广远遇强不怯,敢于一战。 被淮西兵撵的不敢止步回头的降将李棲凤听说此事后也感慨道:“这位少都督天人也。” 高歧凤在给都督的上书中也道:“心为气城,兵为城城,心固则气固,兵固则城固。少都督不惧强敌,仁义为先,宝应军民无不敬服,虽败犹荣。” 陆四对侄子显然也是认可的,夫战,勇气也。 活命也好,救人也好,凭的就是心性,心性若失,便是常胜将军亦不足用之。如那田雄、马得功、董学礼之辈哪个不是良将,用兵有方,谋定而动,未虑胜先思败。然此辈人,哪个能用之。 广远这一战折兵两千余,损了吴友福和陈大江这两位老兄弟,但却赢了人心,诚如高歧凤所言,现在的宝应已经成了淮扬地区最支持淮军的一县。 县中青壮积极从军,老人妇孺积极输粮,上下同仇敌忾,已然视那明军为仇寇。短短数日,往宝应城中投军的青壮多达七千余,就是那乡间的地主也使长工将粮食装于大车送于城中,言称淮军保卫乡梓,家乡父老理当出力。 这个人心不是淮军光靠刀枪就能得来的,长刀锋利是能得民心,可只要长刀稍微受挫,钝了,那民心必然反嗜。 陆四相信,现在宝应数十万百姓哪怕是满清大军开来,也会同淮军一共生死,如那江阴城中的数十万人般。而若无此勇于救百姓的事迹,怕那满州大军开来,宝应孤城独守也,县中人等个个冷眼旁观,谁个肯“从贼”,“助贼”。 仅此,广远有功。 将为兵之胆,经此一战,这第二镇的军胆便算打出来了,只要广远这孩子活着,那几百随他同生共死的淮军将士们也必然会成为淮军的新精锐。 广远之缺在于过于太平。 所谓太平乃指淮军起事后广远未有大战经验,无论是指挥才能还是临阵经验都不足以应对淮西劲敌。 陆四手中也没有什么名将能派去给广远当老师,但他知道这孩子一定会成熟起来,因为这孩子肯学。 宝应一战教训很多,可不管是明军还是清军,淮军迟早要和大规模骑兵集团较量。 所谓晚打不如早打,宝应一战总结的教训和经验对目前的淮军而言,那真是宝贵的财富。 没有人能从一个学步的孩子变成挥舞巨斧的勇士,就是李自成、张献忠这两位大师也是从被人家揍成狗开的局。 在放广远留在宝应的那刻起,陆四就是放手让这个侄子自己去干,自己去学,如果败了丢了命,大不了就是侄死叔再死。 这年头,不就是死中求活么。 ......... 陆四是第一次见到外甥,身体的原主人可能见过几次,但他真的是第一次见。 看着这五大三粗,比舅舅还要壮实的外甥却有点害怕自己,不敢上前,陆四笑了起来:“见舅如见母,你怕舅舅干什么?” 17岁的李延宗小声道:“人家说舅舅是万人敌。” “舅舅不是万人敌,舅舅说不定都打不过你小子,”陆四有些好笑的拍了拍外甥的肩膀,“以后跟着舅舅干,舅舅当不了万人敌,你小子得当。” “好!” 李延宗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舅舅最好给我爹写封信,我怕他会过来带我回去。” 顿了顿,“我爹其实笨的很,哪有舅舅们造反,他这个做姐夫的能独存?我这个做外甥的不被官府捉去砍头?” “吆,你小子蛮聪明的嘛,” 陆四哈哈笑了起来,“你爹也是为了你好,毕竟舅舅们造反可是提着脑袋,随时随地都要死的。你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要是有了闪失舅舅可赔不起。” 说完,神情一肃将广远在宝应吃了败仗受重伤的事告诉延宗。 李延宗一听急了:“他妈的,我去给表哥报仇!” 陆四当然不会让李延宗这会去给表哥报仇,而是让他替自己去宝应看望广远。 同时给广远带去了两本书。 一本是戚帅的《纪效新书》,一本是茅元仪的《武备志》。 .......... 沐阳城外一处荒地,孙武进一脚将五花大绑的张鹏翼踹进挖好的坑中,然后回头看了眼张鹏翼手下的那帮军官。 这些人略作迟疑便提着铁锹上前铲起土来,一锹锹的很快填平了大坑。 第二百一十七章 我陆四也可以拥立个天子 张鹏翼部原有万余人,除其本部淮安卫千余兵外多是拉的团练乡勇,自淮安撤到沐阳途中便有三四千人逃队回乡。 入了沐阳城因无粮可食,前后又陆续散了两千多人。淮军兵临沐阳,张鹏翼走投无路出降时只余了不到四千人。 实际上不是张鹏翼想降灭门仇人,而是他不降也不行,因为手下的军官们已经蠢蠢欲动,他若坚持不降恐怕就成了这帮人的投名状。 于其被手下卖了,不若自个卖自个,不得不说张鹏翼也是个狠人。并且,张鹏翼也不认为自己降贼后会被杀,除了他这个淮安总兵是贼乱后降贼的最高官员外,也因为他那灭门之恨。 “我与贼有灭门之仇,今我放下这仇恨反来降贼,贼人必不敢杀我,且需依重于我替他招降四方。若杀我,此后还有谁敢降他?” 给张鹏翼不会被杀的信心来源于三国时期张绣的故事。 那张绣因曹操纳了他的婶子偷袭曹操,杀其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猛将典韦。如此深仇大恨,张绣却听从谋士贾诩的意见再次降曹,结果不但被曹操封为扬武将军,也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曹操之子曹均。 由此可见,在利益面前,什么样的深仇大恨都能放下。 可惜,张鹏翼将自己比为张绣,陆四却不是曹操。 或者说,大顺淮扬节度使有曹操之能,却无曹操之德。 一句我怕睡觉不安心竟下令坑杀张鹏翼,从而让这位淮安总兵真正的全家团圆了。 郑标以为张鹏翼的被杀会让其部下降兵惊惧,引发哗乱,然而就好像张鹏翼从来不在这个世上般,那帮降兵对主将之死波澜不惊,直接参与动手的几个军官也是挖坑卖力,铲土带劲。 这帮惊弓之鸟现在但求有口吃的就行,就同郑芝豹从海州带回来的那些山东难民一样,谁给饭吃他们就替谁扛旗。至于是不是卖命,就要看上面给什么待遇了。 张鹏翼之死更是没让沐阳、安东、灌云等地的明军残兵生出什么拼死抵抗之心,反而在听说宿州也被大顺军拿下后,争先恐后来投同样打着大顺旗号的淮军。 对这些明军包括那些地主乡绅拉起来的“土贼”,陆四一律以大顺淮扬节度使的名义予以收编,一下授出去七个都尉,十几个部总,使得本来处处敌视淮军的淮安乡村势力一下就是遍地顺旗。 陆四给官,土贼们给粮,双方一时倒也相处融洽,井水不犯河水,真正的是造反队伍同造反对象同流合污了。 这些土贼贡献来的粮食也极大缓解淮军因为大量收编降兵造成的粮荒,随着大顺军主力快要拿下北京的消息传播,除了徐州那边因为山东刘泽清南下,地主士绅处于观望动摇之中,其余地区基本都已是准备做新朝百姓了。 孙武进同郑芝豹进行了四轮交锋后,双方也达成了初步协议。 郑氏一方将为淮军提供铁枪1000杆,药子两万余斤,火炮8门,银九万两。除此外,就是五万斤熟铁。 郑家如果按协议将淮军所需要物资全部提供后,淮军将释放以郑芝豹、郑泰为首的福建兵1350人。 在接到弟弟的书信后,远在福建的郑芝龙派人快马赶到长江水师郑鸿魁那里,让其全权负责和淮贼的谈判。 火铳对于郑家而言不算什么,火炮他们的船队更多,九万两更是九牛一毛,真正值钱的是这五万斤熟铁。 郑芝豹和郑鸿魁都不想付这么多熟铁,因为熟铁他们郑家也没有多少,需要大量购买,故提出愿以二十万两白银代替。 孙武进见钱眼开便想同意,陆四却坚决要铁不要银。 相对于银子,淮军更缺铁。 五万斤熟铁能让淮军打造若干铁甲、兵器,是淮军眼下仅次于粮食的战略物资。 淮扬地区没有铁矿,徐州那边有,但开矿治矿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人手,所以陆四希望直接通过敲诈郑家先解淮军的燃眉之急。如果不是郑家那边也没什么战马,他恐怕还得跟对方要个几百匹过来。 郑芝豹和郑鸿魁派来的人商量了又商量,最后咬牙答应。郑鸿魁收到物资清单后,却没有马上命人准备,反而派人向淮军提出必须释放漕运总督路振飞,否则郑家无法达成协议。 “他们要路振飞做什么,漕运都没了,他这个部院还有什么价值?”陆四很是意外。 郑标却知道为什么,当下将路振飞早年在福建做巡按时于郑家有恩的事情说了,并言郑芝龙长子郑森能为国子监生,就是路振飞替郑家向朝廷求来的。 “另外,职以为郑家可能是有野心。” “野心?” “郑家可能知道北京保不住,所以想在南都政权中有一席之地,如此,路部院这个漕运总督就是他们在南都的最好的发声之人。” “这样啊,” 结合前世历史上郑家的表现,陆四认为郑家可能真的是这个打算。不过郑标随后说的一件事让他一下警醒。 “路部院曾在凤阳望高墙,言墙内有天子之气。” 当初路振飞对沈廷扬和郑芝豹说此事时,乃是借望气人之言,可郑标却知道哪有什么望气人,实际就是路振飞认为高墙内的唐王有天子之范。 唐王,路振飞,郑鸿魁,郑芝龙,隆武政权... 一系列人物和历史结合起来,陆四似乎明白了什么。 说好点听,是一群忠于明室的人居安思危,末雨绸缪。说难听点,一帮自诩为忠臣的人早就在崇祯没死的时候,就想另立新主。 现在福王、周王他们还在河南卫辉没有南下,淮扬又被他陆四率领的淮军占据,那么本应该逃到淮安的福王就不可能再出现在淮安。如此,南都那边听到北京沦陷,崇祯殉国的消息后,谁还能当皇帝? 除了被囚在凤阳的唐王,还能有谁! “这么看来,是郑芝豹透露消息给郑鸿魁了,这才想要回路振飞,啧啧,这拥立之功确是诱人,不过” 陆四负手在屋内来回踱了几圈,忽的停下问郑标:“你说咱也拥立个天子好不好?” 陆四冷笑一声,“他们真是好打算,竟然谋划起拥立之功来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我陆四岂能造反! 郑标愣住了,是真的愣住,完全不理解,听不懂。 什么拥立个天子? 大顺不是永昌皇帝么。 “这个...” 陆四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和郑标说这话,因为对方如此替自己卖命筹划的原因除了保命外,更是因为顺代明的定局刺激,即所谓大势。 说好点听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说难听点就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各人管各人。 这马上就是大顺军进北京的造反高潮了,你陆四堂堂大顺淮扬节度使却屁股一转说要拥立个天子,人郑标不是想这事好不好玩,而是直接无法接受,甚至会产生一种错乱:你陆文宗难不成想造反? “我的意思是说他郑家想拥立个朱天子,那咱们就给他添添乱,也送个朱天子到南都去,让南都那帮人打打对台,这样咱们这边就轻松些,要不然他们真要拥立那唐王做了天子,首先就得北伐打咱们大顺,咱们淮军可就首当其冲了。” 陆四的解释很合理,事就是这么个事。 “妙啊!” 郑标明白过来,正宗文官系统出身的他一下就看出都督这一手绝对是一手好棋,就南都那帮勋戚官员的德性,真要同时有几个选择,肯定会立即分成几派相互攻击,不知要争到什么时候。 南都为了帝位而争,当然就没法形成北伐为先帝报仇的共识了,这对淮军,对大顺,都是重大利好。 “只是咱们哪有天子给他们送去?”郑标又不解了,都督这法子是妙,可问题是他们手里没有能与唐王抗衡的前明宗王。 “你看看这个。” 陆四从抽屉中取出那封在漕院衙门找到的明潞王给路振飞的书信。 郑标知道这封信,并且当时就建议路振飞派兵北上去接四位亲王南下,言亲王乃是国家贵胄,今既遇险,理当接之并妥善安排。 “你说,要是崇祯在北京殉国,诸子无一人逃出,按伦序的话哪些人可以坐那南都小朝廷的龙椅?” “神宗诸子除穆宗外,有福藩、惠藩、桂藩,桂惠二藩乃崇祯叔辈,按礼不当继位,今若崇祯断嗣,则福藩以兄终弟及承继最是合乎伦序。” 说完,郑标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潞王虽是神宗兄弟,但素有贤王之名,若南都群臣以中兴需明主为由,这潞王倒也能立得。另外路振飞曾言唐王刚强,有汉之光武气度,也较得人心,且离南都甚近,故职以为崇祯真若断嗣,南都那边拥立当以这三藩为先。” 陆四“嗯”了一声,鲁王和那个永历这会真不在皇帝侯选名单,一个太远,一个则是他爹好像还没死,轮不到。 “对嘛,你都有这个想法,那南都城中想法岂不更多?他郑家想拥唐王,咱们就把这福王和潞王给他们送去,叫他们关上门先斗一会。” 陆四冷笑一声。 “都督这办法是好,只是那四位伪藩尚在河南,就算都督这边肯让路,怕他们也过不得徐州,如何能到南都?”郑标指出了计划的不可行之处。 现在徐州那边河南顺军董学礼部和山东明军刘泽清正打成一锅粥,所以就算淮军愿意让路,四藩也不可能南下,这种就是有棋盘无棋子的局面。 “这个嘛,我自有考虑。” 陆四当然有考虑,否则也不会把李棲凤和胡尚友这两个明朝降将带在身边,尤其是那个胡尚友还识得周王。 办法总是人想的,那个高杰敢化装成顺军南下,他陆四同样也能化装成明军北上。 这年头,谁比谁要脸呢。 见都督胸有成竹,郑标自是不会细问如何去做,但必须提醒一件事,他道:“此事虽能让南都乱上一阵,但都督乃是大顺臣子,故而职以为这件事最好能上奏陛下,免得事后有人知晓于陛下处进谗言,于都督不利。” “你倒是有心。” 陆四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点一点这个郑标的好,于是说道:“你是降官,对咱有多少忠诚咱先不说,不过你总是做过明朝的官,现在又是替咱办着事,出着力.....那有些事咱就对你讲一讲,你可知当日我对那沈廷所说过东奴可能会入关的事?” 郑标是降官,沈廷扬虽说有合作性质,但实际也是降官,陆四不禁他们自由,二人私下会有些交流,故而沈廷扬肯定对郑标说过他与陆都督的赌约。 “这件事,职听沈司业说过一些。” 郑标倒也不敢瞒,淮安总兵张鹏翼被坑杀一事他也有些毛骨耸然的。 “那万一我所言成真,东奴真的入关,我大顺永昌皇帝守不住北京,这天下局势会如何?” 陆四坐了下来,这也算是考较郑标,此人相对郑元勋、宋庆、罗吉英等人于实务更有见解,毕竟他从前所做的督漕道才是实际负责运河事实的官员。其所建议的怀抚土贼也取得卓越成效,使得淮军名义上的控制区已经由盐城县向北拓展了两百余里,直接促成了淮军在这些地区同造反对象“同流合污”。 虽隐患很大,但现实意义却极大,至少,粮荒这一问题得到了解决。 “如果是这样的话,” 虽然并不认为关门明军会当汉奸勾引东奴入关,但郑标想了想还是说道:“当是大顺、前明、东奴三国鼎立。” 陆四又问:“那南都会如何做?” “南都?” 郑标愣了下,提出南明若知东奴入关,恐怕必会联奴抗顺,原因是若南都承明之法统,则南都文官之首史可法必为南明政权首臣,而此人最恨农民军,所以在知道东奴入关攻打大顺,他一定会采取联奴抗顺之策。 “我猜他史可法也会这么做,所以我才要将伪福藩和潞藩送到南都去,让他们先斗一斗。” 陆四印象中史可法一开始就是想拥立福王,可叫东林党和复社的人一闹,又想改立潞王,最后让马士英和四镇摘了果子。 现在四镇没有成形,又多了郑家想拥立唐王,南都那边真是要大戏连台了。 事实上,陆四不清楚的是,拥立唐王其实是郑鸿魁的意思,并且郑鸿魁是不同意郑芝龙降清的,一直坚持抗清到最后。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待我去过淮安之后便着手此事,总不能让他郑家如愿,那个路振飞暂时倒放不得了,放回去有他替郑家张目,真把那个唐王从凤阳弄到南都抢先登了基,福藩再送去就没意思了。” 郑标听后没吱声,眉头却微皱着。 “怎么?” 陆四奇怪。 郑标迟疑了下却道:“都督真想叫那福藩承继明之大统?” “当然,唐王不合咱的利益啊。” 陆四这是心理话,唐王登基绝对不合他的利益,因为唐王真的是进取之君。 要是南都一开始就拥立唐王,郑家的影响力没那么大,这唐王还真能搞出个光武中兴来。 “这样的话,职以为除非都督凭淮军拥福藩登上大宝,这福藩绝无可能成为继统之君。” 郑标的话让陆四怔住,半响嘀咕了一句:“老郑啊,你这是什么馊主意,咱可是大顺的淮扬节度使,怎的能保他伪福藩做皇帝?难不成你是让咱当三姓家奴不成?” 第二百一十九章 你真是咱的萧何啊 郑标当然没有劝陆都督叛顺归明的意思,大顺如日中天,兵强马壮岂是前明可比,那东奴怎么敢入关窃夺中国。 你陆都督要把福藩、潞藩弄到南都让那帮勋臣官员相互争斗是可以的,也是高招,可你削尖脑袋非要福藩承继大宝,那你陆都督怕是真不能再当大顺的臣子了。 因为,福藩虽伦序当排第一,却是个落难亲王,既无潞王之贤名,又无唐王之血勇,真到了南都除了血统与崇祯较近外,拿什么去和潞王、唐王相争? 而且这血统固然是福藩承继的优势,却也是最大的劣势! 众所周知史可法是东林党人,而东林党人在南都的势力很大,这几十年东林党大概就做成了一件事,那就是“国本之争”时坚决反对神宗废长立幼,从而使光宗能够顺利登基,从而有了天启、崇祯两朝。 从万历朝到天启朝围绕储君问题展开的“妖书”、“梃击”、“移宫”三大案都同福藩祖母郑贵妃有关,如此一来,东林党人把持的南都朝野又怎会迎立福藩呢。 这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颠覆根本,万一福藩登基后重翻旧案,东林党势必会在朝堂失势。 因此,哪怕史可法有公允之心,南都其他东林党人也必不会同意立福藩。 如此一来,郑标断定福藩不可能承继明的法统,除非有兵马拥他为帝。 谁拥? 谁提出的谁拥呗。 听了郑标一番解释,陆四也脑壳疼,似乎他看问题是流于表面了,福王之所以能成为弘光皇帝,最后靠的不就是四镇的“枪杆子”么。 现在没有四镇,他把福王弄到南都去,谁替这个东林党最讨厌的亲藩摇旗呐喊呢。 换言之,没有枪杆子,就没有弘光帝。 “看来这件事得从长计议,” 陆四摸了摸已经有一指长的胡子,目前他还打算把大顺的招牌扛一扛,突然就摇身一变再打明朝的旗帜,怕下面人转不过弯来。 至少,也得一个多月后北京李自成战败消息传来才能搞“归明”的吹风,反正,陆四绝不能让自己陷于南北皆敌的局面。 说来也是惨,清军南下,陆四首当其冲;南明北伐,他也首当其冲。 这个淮扬地盘富是富,人也多,问题是南北皆要相争啊。 真要把自己弄成“四镇”拥了福王那小子,陆四倒不担心大顺军余部会敌视他这个叛徒,因为大可以由他提出“联顺抗清”的策略。 至于南明那帮拖后腿的,刘泽清、高杰、刘良佐、黄得功都能搞定他们,他上冈陆文宗又有什么搞不定的。 大不了学刘泽清不满意就把派来的官宰了,或者学高杰掀了香案大骂滚滚滚,宣你娘个吊旨! 就这,南明还得供着,哄着,搜刮江南的财富不断的孝敬这位四大佬。 只要对抗清大业有利,陆四真不介意打什么旗,两姓家奴总比三姓家奴好吧。 眼下还是先把当务之急处理了再说,陆四问郑标放还是不放路振飞。 “都督担心的是部院去了南都后会替唐王张目,所以不愿放他,但职以为部院纵是在南都为唐王张目,也未必就能得逞。” 陆四问为何。 “路部院与东林党人有仇。” 郑标当下将路振飞当年弹劾东林复社领袖周延儒一事说了,因了这事,路振飞去年督办漕院时便和南都闹出不少矛盾来。 陆四没想到还有这么桩事,不由高兴起来:“这么说来,就算路振飞去了南都,也不可能影响东林党人同他一块倡立唐王了。” 郑标对此很肯定,结合自己对南都政局的猜测,认为即便没有福藩、潞藩,东林党人也不会迎立唐王,而是很可能另选宗王。 “凤阳总督马士英与阉党阮大铖私交甚好,同挂逆案...后复社和东林党人图谋以周延儒再相,便筹措大量金银行贿内廷。阮大铖趁机献给东林党万两黄金,周延儒复为首辅后想举用阮大铖,结果遭东林党人反对,阮大铖便推马士英代替自己,此后马士英便复起,因剿灭流贼有功,崇祯用他为凤阳总督....” 按郑标的说法,当年马士英复起是因为阮大铖“赞助”东林党魁周延儒万两黄金,可周延儒因为和党内有约定不起用“逆案”之人,加之阮大铖和东林党的关系太僵,名声太臭,所以最终便宜了马士英。 虽说马士英此后一心相和东林修好,东林党人对“逆案”中人却始终耿耿于怀,根本无意和马修复关系。 然而马士英是凤阳总督,唐王就是由他看管,那么东林党就算真的想拥立唐王,首先就得拉马士英一道,如此问题就来了,这马士英必然要借机获得新朝内阁的权势,这对东林党又是桩麻烦事。 所以,最后搞来搞去,哪怕立个较远的宗王,东林也不会同意唐王当皇帝的。 当然,这是郑标的一家之言。 不过陆四却认为多半还真如此,反正南都那边真他娘的是一团浆糊。 “那就放他回去。” 既然放路振飞也不会导致唐王登基,陆四当然乐得拿这个漕运总督做个人情。郑标却说不能白放,要抓住郑家朝中无人,急于需要一位督抚大员替他们张目的心理,狠狠宰他们一笔。 陆四当下就让郑标替了孙武进那个憨货去和郑芝豹再谈,结果在紧握郑家心理的郑标“力争”之下,不但“赎金”提高到了十五万两,另外郑家还得出8000石军粮,除此还有些其它物资。 加上先前约定的那些,总价值达到了70余万两。 郑芝豹实际没敢答应,因为这要价高了,可是郑鸿魁却爽快答应了,但提出一个要求,就是这位路部院不能是放,得是救。 于是,副总兵郑芝豹拼死突围,力保路部院过大江的英雄事迹就在南都传开了。 被魏国公三次亲至瓜州,以江山社稷为重劝回的史公可法闻听此英勇事迹后,也不禁感慨:“倘我朝之兵皆如郑芝豹,何悉贼寇不灭啊!” 安东这边,陆四也是高兴的直拍郑标的肩膀:“老郑真是咱的萧何啊!” 后者比较谦虚,自认萧何当得,但陆都督显然读书少,泥腿子习性,说话有点胡咧咧。 除了成功从郑家敲来一大笔财富外,陆四还得了一个好消息,刨他家祖坟的那个吴茂才有了下落。 第二百二十章 悄悄的进寨 自淮军占领盐城、兴化、宝应一带后,便有部分忠于明朝的士绅举家逃难,有往淮西、江南逃的,也有往安东逃的。 往安东逃就是因为漕院临时驻地在此,用陆四前世的话讲,叫政府在那里。 逃往安东的地主士绅之中又以相邻不远的盐城县居多,前些日子这帮人就天天聚在漕院门口请求部院早发大军平贼,那一个个咬牙切齿的恨不得能马上给官兵带路把泥腿子们都杀光。 吴茂才也是其中之一,带人刨了陆家祖坟的次日,他便带着孙保连同一家老小三十几口人逃到了安东。 不跑不行,这陆家祖坟被刨了,那反贼陆四能不带人回来找他算账? 因为吴茂才是进士出身,又做过德州知府,尤其他还率人刨了反贼头子的祖坟,所以不但被路振飞接见两次,在安东县城也成了家喻户晓的名人。 那帮“逃难”的地主士绅更是说什么陕西出了个边大绥,淮安出了个吴茂才。 边大绥何许人也? 此人是陕西米脂县的知县,曾奉陕西总督汪乔年的密令刨了李自成家的祖坟。 只是同刨了李自成家祖坟之后就吓得辞官不知下落的边大绥不同,吴茂才丝毫不惧陆贼的报复,反而将此事大肆喧染,唯恐别人不知道。 这不是他吴老爷昏了头,而是别有用心。 如今淮扬闹起贼乱,府县官员死难无数,官军平定贼乱之后朝廷必定要重新委任官吏,所以吴茂才便想凭刨反贼家祖坟这一功劳能在家乡为官。 这在从前不可能,现在嘛,时局不同,用人权急夺情,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路振飞这位总督虽接见过吴茂才两次,但对他刨人家祖坟的事其实不以为然,认为这是小人做法,非士大夫所为。 但因吴茂才忠于朝廷,不计个人名声与生死,故路振飞也不好多说什么。也的确是想向朝廷起用他,但因淮安城尚在贼人之手,路振飞自己都与京师断了联络,这事只能放在后面再说。 然而没过几天路振飞就听人说城中到处流传什么陕西出了个边大绥,淮安出了个吴茂才的话。 这让路振飞勃然大怒,下令以后不许再提刨陆家祖坟的事。 为何? 什么陕西边大绥、淮安吴茂才的,这哪是给朝廷出气,分明是给贼人涨脸! 他吴茂才和边大绥并称了,那陆家子岂不是能和李自成平起平坐了? 这事,便渐渐的给压了下来。 吴茂才一直盼着拨开云雾见日月,哪曾想局面一天比一天坏,官军围攻淮安城数月竟不能破城,而那北方的闯贼兵马也南下了。 且听人说那陆家子奉了闯贼为主,被李闯封了什么节度使,这让吴茂才有些后悔不应该刨陆家祖坟。 只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后悔药可吃,每日便只能烧香拜佛求菩萨早日显灵,官军能够大败贼兵。 可能是香火贡的不够,菩萨将贼兵引来了安东。 淮军破城当日,吴茂才手里拿着绳子几次就要悬梁,他知道若是落在反贼手里,就凭他刨陆家祖坟之罪,定然是生不如死。 幸运的是,淮军占领安东后忙着收编降兵,安定人心,没有在城中甄别那帮从其他地方过来的地主士绅。 第三天淮军还开城允许百姓出入,吴茂才一家趁机分成几批混出了城,出城之后便去了东安县境东北的黄圩。 那里住着吴茂才夫人娘家表兄饶焕宗一家,饶焕宗也有功名,万历年间中的举人,淮军起事后,他同附近的乡绅一样也拉起了队伍结寨自保,也就是郑标所称的“土贼”。 对于表妹夫一家的到来,饶焕宗是相当欢迎的,让他们躲在饶家为主的寨子里,并严禁族中任何人对外说起这事。 只是,渐渐的饶焕宗的心理发生了变化。 导致这一变化的原因是隔壁镇的地主吴老二因为带人向淮贼投诚,被什么节度使封了个大顺都尉的官。 这家伙,打安东城回来后吴老二就抖逼活塞的很,连摆三天宴席,请了江淮戏的小班子唱足三天,搞得四里八乡的现在都晓得吴都尉,不晓得他饶举人了。 而且,种种迹象表明,那淮贼并不像一般的土匪流寇打砸烧抢,反而真跟官军一样安民,对地主士绅们也不打压,只要照常交粮就好。 饶焕宗的心理防线一步步开始坍塌,最后,淮安总兵张鹏翼率部降贼的消息彻底击垮了他为大明“守节”的最后一道防线。 于是,饶家媳妇带着小孙子回了趟娘家,再不久,沐阳的大顺淮扬节度使陆文宗都督亲自骑兵带着骡马队星夜兼程赶往九十多里外的黄圩。 “都督,这种小事你交给我办就是,管保把那个姓吴的给您揪到跟前来,哪用你亲自出马啊!” 孙武进从骡子上翻身跳下,眼明手快的抢在齐宝前头扶了下马的都督一把。 “此人刨的是我家祖坟,不是你家!” 陆四很生气,全程脸都是绷着,不共戴天之仇,他不亲自来马上清明了哪有脸面烧纸钱给高祖、世祖诸位列祖列宗。 黄圩因为近海缘故,土地盐碱严重,所以良田不多,一眼看去,都是一片片芦苇荡围着一块块田地。 “贼子躲在何处!” 陆四一手执鞭,一手按刀,环顾四方。 不一会,第二旅的标统草堰孙四带着饶家的人过来了,指了指几里外一处说饶家寨子就在那里。 “都围上了?” 陆四将用玉带吊着的千里镜拿起,朝饶家寨方向看去。这千里镜是缴获自淮安总兵张鹏翼的,也是淮军目前仅有的一根。 孙四忙道:“能过人的地方都伏了兵,另外饶家人说吴茂才一家都被蒙在鼓子里。” “很好,” 陆四朝孙上后面有些畏缩的饶家人看了眼,微许点头:“这次你们饶家做的很好,你前面带路,事成之后本都督不会亏待你们饶家。” “是,是,都督请!” 饶家人不停点头哈腰。 “嗯!” 陆四放下千里镜,大手一挥,“进寨!悄悄的!” 第二百二十一章 冥冥之中有困果 饶家寨子太过荒僻,没有当地人带路的话还真不好找。 尤其是那到处都是的芦苇荡,里面的芦苇比人还高,跟个青纱帐似的,人在其中穿行,感觉好像被天地吞噬,特别的渺小。 时值三月,芦苇都已经发青,从中穿过时到处可见鸟窝,偶有不知名的小兽突然窜出来能把人吓一跳。 虽然知道孙四的第二标已将这个地方探查过一遍,但真行走在这一眼望不到头的芦苇荡中时,陆四心里还是有点发毛。 这会突然冲出一群伏兵来,他陆都督弄不好就要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了。 所以,郑标的建议是对的,对占据广袤农村的土贼现在要抚而不是剿,否则光这个饶家寨就不知得耗淮军多少精力。 “快,快!” 四下里,一队队手持刀矛的淮军将士或沿着田埂,或在芦苇荡中的各条小路悄悄的向饶家寨疾奔而去,好似几十枝利箭从四面八方向一处射去。 “都督,你慢着点,别叫刮着了!” 孙武进在前边不时拿刀将斜伸出来的芦苇砍断,免得刮着都督英俊的脸庞。自古以来,凡开国帝王必是相貌堂堂,不可身有残疾,面有刮花。 接连穿过两片芦苇荡,约摸小半个时辰后,陆四眼前视线一下开阔,就好像自小生活在群山中的人突然来到了山外,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平原般。 “都督,那里就是饶家寨子了!” 前头的孙四停了下来。 陆四一眼望去,就看到前方里许处有一棵十分高大且枝叶茂盛的老槐树,好像前世在乡间看到的某处祖坟上老树,至少有一百多年树龄那种。 老槐树下面是一圈泥胚土墙,墙内是高低不平的各种建筑,有茅草屋,有砖瓦房,虽然杂乱但看得出明显带有防御性质,高处有人值守。 高处值守的人明显看到了从四下芦苇荡中钻出的淮军,却没有敲响铜锣示警,寨子里同往日一样平静。 陆四走上前去看了几个呼吸后便将马鞭朝前一指,顿时一队劲卒跳过田埂,向饶家寨飞奔而去。 ......... 吴茂才的夫人孙氏是信佛的人,从前家里正堂就供着佛祖像,每日太阳下山前必要烧上两柱香。从老家随丈夫出来避难时,除了金银细软外,孙氏只带了那尊她供奉了二十多年的佛像。 其实早先孙氏是信弥勒佛的,她祖籍是山东临沂,那地方的百姓多信弥勒教,孙氏自小耳闻目睹且受家里老辈人影响便也信了。 只是这弥勒佛老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尤其是那白莲教,两百多年来老是煽动信徒造朝廷的反,国初有个叫唐赛儿的女的更是把大明折腾的不轻。打那以后,官府严禁百姓信弥勒,最严的时候但凡逮到有人家里供奉弥勒佛,都要视作反贼杀头。 孙氏对信弥勒便是要造反这个观点不以为然,当年太祖皇帝不也是信弥勒的明教徒嘛,那太祖皇帝信得,怎么这后人就信不得了? 可心里想归想,孙氏又哪敢不把官府的禁令当回事,后来跟父亲一同迁往淮安,再之后嫁的丈夫又科举中第,她更是不敢供奉弥勒,转而一心拜佛。 只是,一辈子吃斋念佛,心地善良的孙氏怎么也想不到自家夫君能干出刨人祖坟的事来,并且还把人家给活埋在坟中。 这件事还是侄子孙保事后告诉她的,当时孙氏就吓坏了,认为丈夫干出这丧尽天良的事一定会遭来上天报应。 果不其然,那陆家反贼并没有因为祖坟被刨就被官军平定,反而声势越来越壮,甚至连朝廷的督院都被他们掳获了。 害怕被陆家找到报复的吴家不敢再在安东呆下去,可天下之大哪有他们的容身之地,幸好黄圩还有个可以投靠的亲戚。一家老小三十多口人跟逃难似的,当真是有家难回,有苦难言。 饶家是当地大族,孙氏的表兄饶焕宗虽不像她丈夫一样考中进士,但也是举人出身,在黄圩一带很有声望。 表妹夫一家的到来,饶焕宗极其热情,各项吃度供应都是尽着好的,每天还要过来两次同表妹夫两口子说说话,这让孙氏很是感动。 只是表兄再客气,毕竟不是自个家,往常睡前要念一段经文的习惯就必须要改成下午,不然人家都休息了她这个表姑妈在那“笃笃笃”的像什么。 这边见日头已经西下,孙氏便在丫鬟小翠的搀扶下来到临时设为香堂的屋中,虔诚的点上三柱香,将《法华经》恭敬摊开,轻轻念诵起来。 袅袅香烟飘散在屋中,闻上去一股淡淡香味。 孙氏这是为全家老小乞求佛祖保佑呢,她信神鬼怪力之说,现在十分担心吴家的劫难无法过去。 因为,陆家子要为天子。 这件事哪怕丈夫再三说是陆家反贼故弄玄虚,欺骗无知乡民随他们造反,但孙氏却是深心不疑。 那块铁牌是她丈夫刨出来的,不是陆家哪个人刨出来的。如果陆家反贼真要装神弄鬼欺骗无知乡民,怎么也应该搞些乡民们很容易发现的事,哪有把东西埋在祖坟不为人知的。 这于理说不过去。 冥冥之中注定有因果。 孙氏现在能做的就是替吴家多敬佛,多礼佛,乞求佛祖能够给吴氏一门一点生机。 只是,也不知为何,今日这《法华经》念的总是不能让孙氏心定,反而有些烦燥,甚至有些紧张。 木鱼敲打也是有些乱。 “老爷去何处了?” 心乱的孙氏放下木鱼,轻声问一边的小翠。 小翠道:“表老爷请老爷过去赴宴了,说是有海州的族人过来。” “噢,那小姐呢?” 孙氏缓缓从蒲团起身,她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年方十八,当是嫁人的年纪却要跟着父母离乡避难,也是委屈了。 “小姐和表公子他们在一起...夫人不诵经了么?” 小翠也不知道小姐和表公子他们去干什么,见夫人起身忙上前扶住。 “出去走走吧。” 心绪不宁的孙氏缓缓走出屋子,鼻间嗅到的是带着海腥味的海风。 第二百二十二章 刨我祖坟者在哪 孙氏刚出来就见到表兄饶焕宗的次子饶国毅和几个人在外面说话。 见着表姑妈过来,饶国毅愣了下,然后快步走了过来,说道:“姑妈,外面风大,您还是进屋去吧,免得着了凉。” “你英妹妹呢?” 孙氏四下看了眼没见女儿吴英,不由有些奇怪,小翠不是说女儿和表侄在一起的么。 饶焕宗有两个儿子,长子饶国忠已经娶妻生子,次子便是孙氏眼前的饶国毅,今年二十一岁,有秀才功名,人长得不错,知书达礼。前些天吴茂才还和孙氏商量来着,说把英儿许给国毅如何。 孙氏却不乐意,因为她想把女儿许给娘家嫡侄孙保。可是女儿似乎不喜欢这个嫡亲表哥,对母亲的提议并不回应。这些天在饶家也不大和孙保在一起,倒是喜欢与那远房表哥饶国毅在一起,孙氏对此也是无奈。女儿真要喜欢国毅,她这做母亲的也只能委屈嫡侄了,毕竟强扭的瓜不甜。 “英妹妹和孙保出去了。”饶国毅说道。 孙氏问:“出去了?去哪了?” “英妹妹说想吃海里的虾,侄儿本是叫人去东边海子买的,可英妹妹却说要看看人打渔的,侄儿劝不住正好也有些事,便请孙保表哥陪英妹妹去了。” 说完,饶国毅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快回来了。” 孙氏点了点头,没有多想,反而有些暗喜,因为女儿这些日子都不大愿意和孙保在一起,现在两人一块去海边,说不定能有些意外收获。 “你去忙你的吧,我到上边看看。” 孙氏说着就往旁边的台阶上跨去,饶国毅见状却挡在她前面,脸上挂着笑容道:“姑妈,上面风大,您还是回屋吧,真着了凉姑父又要说侄儿了。” “你姑妈我又不是病秧子,哪能风一吹就着凉呢,你去吧,我看看风景就回去。” 高处是不胜寒,但现在是三月天,虽说海风有些大但也不凉。而且登高望远,四下景致一览无遗,确是能让人心旷神怡。 哪知,饶国毅这个表侄却仍是挡在姑妈前面,不让她上去。 “国毅,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孙氏眉头轻皱。 饶国毅忙摇了摇头:“没,没有。” “没有为何阻我?”孙氏不解。 “侄儿只是想着风大,怕姑妈着凉不是。”饶国毅仍是那套说辞。 “是么?” 盯着表侄打量一会,孙氏突然从饶国毅边上快步冲上台阶,饶国毅一惊竟是脸色突变,猛的上前一把拖住孙氏肩膀,同时一手捂着她的嘴巴将孙氏强行拖了下来。 “唔唔...” 孙氏没想表侄如此对她这个姑妈,当时就叫骇着了,瞪大眼睛惊惧的望着。 “啊?!” 小翠吓的叫了一声,刚想上前帮夫人,却有两个饶家人同时冲上前来将她抱住,同样也是捂着她的嘴巴不让她喊出来。 “少爷,怎么办?”有饶家人问道。 “拖进去,用绳子绑起来,别让她们跑了,要不然可麻烦着!” 饶国毅吩咐过后,自个走上高处的小楼,里面绑着两人,不是孙保和吴英又是谁。 “英妹妹,实是对不住了,我饶家若不这样做就要有杀身之祸。” 饶国毅叹了口气,抬头朝寨子外面看去,已经有一队大顺官兵到了寨门口了,急忙赶了过去。 ......... 饶焕宗的确是在设宴款待表妹夫吴茂才,也的确有个海州的饶氏族人过来,并且这个叫饶焕文的族兄还是从北京逃出来的。 一番寒暄后,话题很自然的说到京师情况了。 “我离开京师的时候,顺军已经兵临昌平了,京师真是人人惶急,莫知所措,听说皇帝敲钟命百官上朝都没人去了。那城中的官员相见,唯唯否否,均是没了主意。你们知道那帮官员议论最多的是什么吗?”饶焕文“嘿嘿”一声。 吴茂才急忙问道:“是什么?” “说是莫不如劝陛下答应李闯的条件逊位,这样皇室能得以保全,百官亦能保全。” 说完,饶焕文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帮官员呐,如今都在想着如何归顺那李闯,没一个替朱明着想的了。” “京师已经这样了?”吴茂才一颗心沉到底。 饶焕宗看了眼表妹夫,挼须道:“京师城坚势重,外有关门吴、高二帅可依持,尚有京营可战,未必就挡不住李闯大军。” “不说京营还好,一说京营就叫人来气。” “怎么?” “我听说陛下叫那襄城伯李国祯统京兵三大营于城外驻扎,本是指着这李国祯抵御顺军,可顺军一到李国祯竟带官兵全部投降了,所携带的大炮转手就成了人顺军攻城的利器喽。” 饶焕文直摇头,“现在北京城中守垛的那帮兵士平日既无训练,又缺粮饷,饥不得食,每天就是带着老母和孩子到城上喝口粥,一日要没粥喝,就散去大半。听说陛下急了眼,要守城的将领行军法,可都找不到将领。没办法,只好让几千宫中的太监到城上去守,你们说,这能守住?再说那关门之兵,反正我逃出京的时候没见关门有一兵一卒至京师。” “这么看来,北京肯定守不住,这大明真的要亡了噢。”饶焕宗一脸唏嘘。 饶焕文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倒:“真要亡了也是没法子,这会谁能救得了北京呢。” “就算京师沦于贼手,我大明尚有半壁江山,只要陛下脱难,重整山河,我大明养士两百余年,岂能就没有忠臣良将了,这两百多年的基业又岂是说亡就亡的!” 吴茂才激动了,“便如我与饶兄这般,是怎么也要和贼人拼个你死我活的。” 话音刚落,却听一边的饶焕宗却道:“吴兄,我乃大顺安东防御使,怎么会和你这个前旧余逆搅在一起。” “呃?” 吴茂才一怔,不解看向饶焕宗。 这时,门外却突然传来阵阵脚步声,继而一众手执大刀的甲士冲了进来,吓得那毫不知情的饶焕文惊的手一抖将酒杯落在地上,发出“咣当”的清脆碎裂声。 “人在哪!” 怒发冲冠的陆四在一众旗牌兵簇拥下踏步入内,“刨我祖坟者在哪!” 第二百二十三章 祖坟的文物 吴茂才不恨陆家子,只恨饶焕宗! 他做梦也没想到有举人功名的饶焕宗竟然厚颜无耻的降贼,以他一门老小三十八人的性命换取贼人的富贵! 望着那站在贼首身后大气都不敢喘的饶氏父子三人,吴茂才真恨不得食此三人血肉! 更暗骂自己糊涂,竟然生出将女儿嫁入饶家的念头。 “爹,” 饶国毅叫表姑父吃人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轻轻拽了拽父亲的衣角。 饶焕宗扭头看了眼,低声道:“将死之人有何可惧的?” 说完,转身向那大顺淮扬节度使陆都督行了大礼,恭声道:“都督,前明逆贼吴茂才一家三十八人皆已被擒,如何处置还请都督示下。” 闻言,饶国毅突了一下,暗道父亲难道准备亲手处死表姑父一家?这未免太有些不近人情了吧。 饶国忠却是面不改色,弃明归顺正是他向父亲提出的,以表姑父一家换取饶氏一族在顺朝的晋身之阶,也是他的想法。 因为,饶国忠认定明朝已无回天之力,大顺代明已是板上钉钉,所以他们这些地方实力派绝不能傻乎乎的为明朝陪葬,而应顺天应人,早归大顺。 原先若无表姑父一家,他饶家投顺之后顶多也就是维持现状,但现在有了表姑父这个刨了大顺淮扬节度使家祖坟的元凶在,他饶家可就不是维持现状,而是要为子孙换取一个真正的富贵了。 果不其然,陆都督给了他父子二人可观的回报。 “授印。” 陆四没有立即处置与他有不共戴天刨坟之仇的吴氏一门,而是叫齐宝将两枚大印取出分赐饶焕宗,饶国忠。 这两枚大印一门铜制,一门铁制。 铜制为大顺安东防御使印,铁制为都尉印。 这两颗大印是郑标前些日子命工匠紧急赶制出来的,共有四十余颗,最高防御使,最低部总。 现已经陆续发出二十七颗,为淮军拉拢地方势力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多谢都督!” 手握大印,饶氏父子三人都是暗喜。饶国毅虽未得授官,但父为防御使,兄为都尉,他还愁不能为大顺官不成。 “我大顺朝新立,正是新朝气象,自中央至地方,官吏诸多空缺,故你父子三人只要好生替咱这个都督办差,团结地方,安定百姓,将来何愁不能平步青云,光宗耀祖?” 怒火稍稍平息了些的陆四负手打量饶家父子三人,语重心长又道:“莫要以为本都督在说大话于你们听,你等可知我大顺宰相牛大学士便是举人出身,宋军师更是无有功名,所以我大顺朝自上而下用人唯才是举,不问出身,只要你们父子三人是真有本事,本都督断然是不会埋没你们的。” “是,是,下官父子三人今后必为大顺效犬马之劳,为都督扫平这安东境内的逆贼,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饶氏父子三人连忙表态,并且已是急不可耐。 听说隔壁镇也授了都尉一职的吴老二已经纠合一帮人马,打着大顺旗号讨伐那些还没有降顺的地主士绅,收获很是可观。 “如此,最好。” 陆四微微点头,忽的问饶焕宗可从那吴茂才居所搜得什么东西,比如一些较为稀罕的东西。 “这?不知都督指的是何物?” 饶焕宗让长子国忠去搜过吴茂才夫妇的居所,但除了一些金银首饰和吴茂才的文集笔录外并无什么稀罕物。 见饶焕宗确是不知,陆四心中纳闷了,因为孙武进也带人搜过一遍,却没有找到那块起自于他陆家祖坟的铁牌。 审问吴茂才,这个老王八蛋却是一声不吭。问那孙保,答说铁牌是被吴茂才收着的,他根本不知。 “你们先出去吧,这里暂用不着你们。” 陆四示意饶氏父子三人先下去,这饶家绝无胆量敢藏那块铁牌,铁牌对他们毫无意义,反而献给陆四才会有价值。 “下官告退!” 饶焕宗暗松一口气,出卖表妹一家他心中不可能不无愧疚,若是陆都督让他饶家动手杀人,他也真的会良心不安。 饶国毅也是如蒙大赦,他真的担心这位陆都督会让他饶家动手处死表姑父一家,那样传出去他饶家名声可就臭了。 饶国忠却是有些失望,他是想在相当于明朝总督一职的大顺要员面前表现一二的,这样能在对方心中加深他饶家忠心的印象,为他以后在大顺的仕途增加资本。 饶氏父子三人退出去后,孙武进赶紧凑了上来,低声道:“都督,要不末将再审审?” 二郎急啊,那块铁牌可是都督为天子的铁证,怎么就无缘无故消失了呢。这要是能找出来让淮军上下个个看一眼,大家伙还不铁了心的保都督做天子! “算了,此物消失也好,不然恐中央疑我。” 陆四一付如释重负的样子,他急于想知道牌子下落是想毁尸灭迹,而不是如孙二郎那个憨货所想当宝贝一样到处显摆。 原因是,那铁牌牌正宗拼多多的货。 就陆四的水平,能有什么仿古造假技术? 当初也是一时冲动,想着不能白来一趟,所以就找了块铁牌自己刻了那“陆家后人为天子”几个字。 新,太新了,无论是铁牌还是那字迹,都很新,明显人一眼就能瞅出是赝品。 所以,他陆四还自以是的将铁牌扔进粪坟泡了十多天才取出来,结果用水一洗还是新的一塌糊涂,怎么看都像是上周的,而不是商周的。 可能味道多点。 就这,也就是刚出土那会能唬住帮农民,真要找出来让什么行家验验,立马就得现形。 但陆四要的就是农民愚昧的口耳相传,现在这个效果已经达到,所以“文物”本身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谁要真把那牌子找出来,陆四铁定得杀人灭口。 “噢。” 孙武进十分失落,对都督能为天子他是深信不疑的,并且通过各种机会营造都督的真龙气象,比如都督自幼群蜂环绕就已经被他说的神乎其神。 现在,最好的证据不见了,你说他能不来气,不失落。 第二百二十四章 让你看看什么是反贼 气急败坏的孙武进便要替都督亲手宰了吴家这一帮逆贼,他让人将吴家老小全押了过来。 先前被孙武进审过的孙保已经无法自己走路,两个旗牌兵将他直接从地上拖了进来。 饶家门槛很高,孙保是趴着被从门槛上硬生生拽进来,疼得本已经麻木的他忍不住再次哀号起来。 院内其他吴家人听了孙保的哀号,都是惊惧,哭喊连连。 吴茂才听了孙保的哀号,也是本能的腿颤了下。 他不怕死,他怕的是永无止尽的折磨。 他也知道完了,都完了。 陆四侧头看了眼孙保便转过头去,此人用匕首切开陆文华肩膀,又以树枝捅进去乱搅的那刻,就已经注定他生不如死。 “放那!” 孙武进朝前面空地一指,两个旗牌兵将孙保重重摞了过去,疼痛使得孙保的额头、脖子青筋突起,脸颊也不由自主的颤抖。 看到对面的姑父,他先是怔了一下,继而眼神无比怨恨,嘴巴微微张了张,却什么也说不出。 孙氏同女儿吴英也被押了过来,到这会孙氏哪里还不晓得发生什么事,看到被五花大绑的丈夫和打得不成人样的侄子,腿一软就瘫在了地上。 吴英赶紧蹲下将母亲扶起,又一声不吭的将母亲扶到了父亲那边,自始至终没有朝站在那看自己的贼首看一眼。 这让一直冷眼看着的陆四有些意外,既而有些敬佩,吴家这个女儿看起来十七八岁的样子,小小年纪能有这份心性着实不易了。 不过,这反而让陆四有了杀意。 “都督,人齐了,末将给他们一个个过刀!” 孙武进杀气腾腾,他的愤怒比都督还要过之。虽然他和徐和尚找来高僧把都督家的龙气给续上了,但不管怎么说也被吴茂才这老东西断了一次,所以高僧法力再高明怕那龙气也不如从前深厚,将来都督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吴茂才这老匹夫就是死上一万次都难泄他孙二郎心头之恨。 陆四缓缓走到吴家老小面前,视线一个个的扫过去,最后落在了那位他不过是想吃他家狗,他却带人刨了自家祖坟的吴茂才脸上。 “我与你无怨无仇,又是乡里乡亲,你为何要刨我祖坟?”陆四的声音并不大,也没有明显的怒意。 吴茂才却惊惧的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个陆家年轻人的眼神极其可怕,比他刚才看饶家父子还要可怖。 “老爷,因果报应,因果报应啊...”靠在女儿身上的孙氏双目含泪,她相信这是报应,是老天爷对她吴家的惩罚。 “不说话?现在不说,你就没有说话的机会了。”陆四摸了摸鼻尖,他很想问问对方到底把他陆家的文物弄哪去了,但想了想还是没问,这事就让带进棺材吧。 吴茂才依旧没有开口,只是腿越发哆嗦的厉害。 他知道,自己绝无生机。 但就是哆嗦的厉害。 这是人的本能,意志都无法压制。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陆四说的是实话,他是希望有人刨他家祖坟,但他没想到是同乡吴老爷做这事,而不是外地来的那些官兵。 “错了就要认,挨打要立正,你夫人说的有道理,因果报应,所以你不要怪我这个同乡后生心狠。” 陆四准备动手,列祖列宗在天上看着,不能叫他们等太久。 吴茂才的女儿吴英却突然咬牙说了一句:“我爹没有错!” 这话让陆四不理解了:“你爹刨了我家祖坟,你还说他没有错?” “你是反贼,我爹刨反贼家祖坟有什么错?”吴英表情平静,似乎她真是这样认为的。 “你真这么想?” 陆四认真打量起吴家这位千金来,摇了摇头:“第一,我不是反贼,我是大顺永昌皇帝所封的淮扬节度使。第二,就算我是反贼,也是官逼民反,被逼无奈。所以你爹刨我家祖坟肯定不对,大错特错。” “不对!” 吴英竟反驳起来,“如果你真的有冤屈,朝廷会为你做主,而不是你带人造朝廷的反。” 说完,有些憎恶道:“你知道有多少人因为你们的造反无辜死去?” 陆四“噢”了一声:“你的意思是我们当初应该乖乖的任由官兵砍杀,那样的话不过死上万人,现在因为我们的造反死了几万甚至十几万人,所以我是错的?因为我不对,你爹刨我家祖坟就是对的?” 吴英反问:“难道不是?” 陆四有点错乱,吴家这个女儿怎么给他那么熟悉的感觉,明明强辞夺理但看起来却好像大义凛然。 “那好吧,你既然说我是反贼,我便让你瞧瞧反贼的手段。” 陆四突然拔刀斩向地上的孙保。 刀锋落下,但听“噗嗤”一声,一股鲜血狂喷出来,溅得陆四和那吴英满脸都是。 孙保没有被一刀斩为两半,陆四用的是刀,不是斧头,就算是斧头,也没有那个巨力。 刀,深陷在孙保后背;血,不住的流。 “啊啊...” 孙保疼得两只手不停挥舞,两脚也在乱蹬,惨叫声和可怕的样子让吴家众人看的呆了。 孙氏直接晕死过去,吴茂才也终是支撑不住瘫坐在地。 吴英的脸因为被表哥鲜血溅的都是缘故,看不出是不是面无人色。 孙保在爬,本能的动作。 一根长矛却穿过他背上的胁骨扎在了地上。 孙保爬来爬去,身子都离不开那根枪头完全没入泥中的长矛。 “都督,毛巾!” 接过孙武进递来的毛巾,陆四擦了擦脸,看着那一脸是血的吴英,咧嘴露出白牙笑了笑:“很残忍是吧?觉得我这个反贼恶毒无比是吧? 嗯,那你知道他是如何对我兄长的么? 你又是否知道你父亲让人将我兄长活埋?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知道我是反贼,反贼就该死,所以你们什么都对,哪怕刨人家祖坟都是对的。” 将毛巾团在一起扔在地上后,陆四扭头吩咐孙武进:“将吴茂才碎尸万段,少一段就扣你一个月饷。” “遵令!...啊?碎尸万段?!” 孙武进有些为难,这可是个技术活,苦着脸嘟囔道一句:“都督,这活你还是换个人吧,末将怕干不了。” “这些人都交给你处置。”陆四指了指站着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吓傻了的吴英。 孙武进眼睛一亮:“都督是说都交给我处置?” “你对我的话有什么疑议吗?” “没,没有!” 孙武进精神大振,浑身充满干劲,一拍胸脯:“都督放心,末将一定将吴老贼碎尸万段,少一段末将自个都不答应!” 第二百二十五章 大敌要来了(谢盟主碧血剑) 北京,三月十八日夜。 京师已无望,死气沉沉,城垛守兵十不复一二,只宫中内侍持刀站城,各门关要皆由太监把控。 作为兵部尚书,实际已无一兵一卒可调的张缙彦在太阳落山后,还是尽了他本兵职份带人巡城。 各城门巡来,或百来兵,或十几兵,或空无一人,沿途所经,十户有七户空,街巷之上无一行人。酒肆店铺同那青楼胡同,也都不见一家开着。有居民在门口摆了香案供桌,不知是为何。 一派大厦将倾,王朝末日的景象。 张缙彦心中伤感,沉默不言,走到正阳门时却见城上灯火通明,不禁奇怪,便要人停下轿子上城察看。 到了城上,却见城楼正中设有酒宴,而那席上只坐了一人,旁边皆是几个青袍宫中内侍。 两侧城墙之上,拿刀执守的也都是宫中的伙者,难得看到几个京营兵。 “是本兵爷来了!” 宫中内侍有识得张缙彦的,有几人迎了过来,独坐在席上那人却纹丝不动,只朝张缙彦看了眼便又继续夹菜喝酒。 张缙彦不识得那人,又见内侍对那人十分恭敬,不由困惑,低声问过来的内侍:“那是何人?” 内侍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不瞒本兵爷,是城下的都督爷。” “什么!” 张缙彦大吃一惊,失声道:“贼将怎能上城来!”惊怒之下便欲令人上前擒贼。 众内侍都是慌张,为首的赶紧道:“本兵爷勿怒,有手谕。” “手谕?什么手谕!” 张缙彦更是惊疑。 有内侍匆忙拿出一纸来,乃是皇帝御书草纸,上面以硃写四字“再与他谈”。 字迹,是皇帝亲书! 张缙彦倒吸一口冷气,看了看众内侍,再看那端坐不动只顾吃喝的贼将,哪里不晓得出了什么事。 最终,轻叹一声,问那为首内侍:“怎么谈的?” 内侍忙说顺军要陛下逊位,可降为亲王,太子诸王可封公侯,顺朝礼待,永享富贵。 张缙彦叹了一声:“陛下怎么说?” “陛下那边迟迟不决,怕是想拖延,等关门那边兵来,具体奴婢们也不是太清楚,只奉命招待这位城下的都督爷...“ 内侍正说着,却听远处有人谩骂着上得墙来,怕是受了什么气,谩骂声很大,一路来一路骂着。 等灯笼近了,张缙彦认出来的是监军太监杜勋,司礼太监王德化。不过那杜勋不是已经降贼了么,怎的竟在城中出现的? 张缙彦不解,那杜勋识得本兵,却丝毫不怕,反而“呸”了一声对身边的王德化道:“他太不晓得好歹,我来来回回与他说几次,哪个不是为他好?倒头来,反是我杜勋是奸人要害他不成!这种人,就该给他进琴弦及绫帨,让他自去,如此,不也是成全了他。” 王德化却是不吭声。 张缙彦听得糊涂,上前两步唤了一声:“二位公公深夜所为何事?” “本兵爷回去歇着吧,” 杜勋竟是理都不理张缙彦,直接从这位兵部尚书身前穿过,兀自摞了一句:“大顺兵强马壮,城外有百万雄师,锋不可当,本兵爷好自为之吧。” 张缙彦愣住,疑惑看向王德化:“陛下那里?” 王德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但什么也说了。 张缙彦也是微微摇头,知道事无法挽回。 杜勋走到那吃酒贼将前低语几句,后者听后桌子一拍便以绳索下城,城上人隐听那贼将似在说今夜就破了这鸟京师,看他还想拖到几时。 当夜,大顺军未经抵抗不费吹灰之力爬城而入,攻占外城。 闻听外城沦陷,崇祯火烧眉毛,彷徨殿廷,计无所出。内官张殷上前请皇爷速降,崇祯大怒挥剑砍死张殷。又叫内侍去皇亲巩永固、刘文炳等处召集家丁护驾,却皆说人心已散,无法可想。 崇祯犹不死心,手持三眼铳带着一帮太监没头苍蝇向齐化门、安定门乱窜,却均碰壁而回。不是顺军已至,而是守军不让陛下出。 由此,殉国已成定局。 次日,大顺军由大将刘宗敏带领由外城通过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进入北京内城,军容甚肃。 京师百姓皆在门口设立香案,大书“大顺永昌皇帝万岁,万万岁”字样,甚至有人在帽子上也贴上“顺民”字样,往来奔走京师,一切如故。 后李自成入宫,明太子朱慈烺跪迎于门左,李自成命人将太子扶起,又搜获永王朱慈烔,定王朱慈焕。 兄弟三人皆身穿民间破衣,帽子上亦贴“顺民”二字。 “今日即同我子,不失富贵。” 李自成命人给崇祯三子换上新衣,嘱咐他们不必害怕,随后将太子和二王交刘宗敏营内看管。 待在后宫看到被崇祯杀死的幼女昭仁公主,砍伤的袁妃和长公主,和被逼自缢的周皇后,李自成大为震惊,令扶去本各加以调理养伤。 然始终不知崇祯下落,尚玺卿黎志陞奏称崇祯可能藏在民间,必须立即满城搜捕,绝不能让崇祯逃出城去。 李自成立即下令诸将遣兵城中搜捕崇祯,又令兵持牌于城中大呼凡能出首崇祯者赏金千两,敢有藏者诛全家。两日后,方有内侍在煤山发现崇祯所骑的马,寻踪找到已经吊死的崇祯尸体。 李自成亲至现场,发现崇祯衣袖上写有“因失江山,无面目见祖宗,不敢终于正寝”一行字。 另有一行字,为“百官俱赴东宫行在。” 李自成命将崇祯与周皇后的尸棺移出宫禁,在东华门示众,诸臣哭拜者三十人,拜而不哭者六十人,余皆睥睨过之。 ......... 千里之外的淮安城外,陆四忽的心绪也是不宁,旋问左右今天是什么日子,待答说是三月十九日,陆四一愣,勒马立住径直看向北方。 神情有些许哀伤,也有些许振奋。 “都督在看什么?” 徐和尚纵马过来一脸不解。 陆四沉声说了一句:“咱们要抓紧了,大敌马上来了!”说完一甩马鞭,纵骑奔向淮安。 第二百二十六章 顺予我侯 明当予我公 黄得功部田雄、马得功虽取得宝应之战的胜利,淮安局面并未因此战改观。金声桓部弃宿州西走武昌,致使河南顺军七千余人在副将白邦政的带领下急向淮安杀来。 淮安总兵张鹏冀闻听安东沦陷后也如惊弓之鸟率部逃往沐阳,不久便在其部下裹挟下降贼。 至此,围困淮安的明军竟然只剩从淮西过来的两支客军,放眼淮扬境内竟再无本地兵马。 黄得功和朱纪御下有方,军中人心总难免惶惶。二将一面使人往南边打粮,一边焦急等侯淮西军令。 十一日,白邦政占领桃源县,前锋最近距淮安城不过四十里地。 十三日,凤阳总督马士英和监军太监卢九德分别遣人召回黄得功和朱纪,后者更密告朱纪京师将有大变,当速收拢兵马南渡。 朱纪遂西撤南行,沿途郡县,掳掠一空。 黄得功亦率所部骑兵返回凤阳,途中却有朝廷旨意到,皇帝封其为靖南伯。 宣旨官员一个多月前从京师南下,途中遇险数次方入淮西,除告知黄得功闯贼已陷宣大外,来宣旨的官员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京师既危,陛下为何不召我勤王,难道我黄得功还不及他刘泽清吗!” 黄得功又急又恨,却也知皇帝不召他勤王是因远水救不了近火。而皇帝在京师告急之时却专门派人授予他靖南伯的爵位,可见在皇帝心中对他黄得功有多么的看重。 “臣必为陛下效死!” 向北三拜之后,黄得功抹泪而走。 ........ 陆四是十五日才知道白邦政领军到了桃源,当时麾下诸将徐和尚、杨祥、麻五他们还高兴异常,认为有大顺河南军赶到就算那淮西兵将不肯走,他们也能联合河南顺军与之决战。再加上淮安城内的北路军,胜算能有七八成,大可一洗宝应之战失利之耻。 陆四却知不妙,连夜从黄圩赶回安东,并令各军除留下必要驻防队伍外,全部向淮安集中。 又令兴化夏大军率所部第一旅、谢金生率所部第三旅马上向淮安调动。同时命通泰的程霖、沈瞎子抽兵3000调至宝应,左潘安即刻着手筹建淮军第二镇。 之所以如此急迫,便是陆四担心那位有“投降主义”倾向的淮军盟主余淮书可能会选择倒向河南顺军。 淮安城内的北路军当还有两三万之众,如果余淮书脑袋昏头,为一己之利不愿屈居陆四之下,那他的选择就会让陆四一系列的努力付诸东流。 大规模从南线向淮安调兵同时,陆四让孙武进先行前往淮安,一是告诉城中的北路军陆四已经是大顺永昌皇帝亲授的淮扬节度使,使北路军至少能够形成一个陆四兄弟和那位河南节度使平起平坐的印象,这样就算余淮书想投吕弼周,也得考虑下面的人是不是愿意。 毕竟,在陆都督手下当大顺官军和在吕都督手下当大顺官军没有什么不同,并且陆都督还是淮军的创始人,南北两路淮军当初定好是分兵不分家的。 家乡人不跟家乡人一起,反而跟河南来的外人一起,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 另外,就是将陆四为解救淮安所做的一系列努力告诉北路军,不能让北路军以为明军解围溃散是因为河南顺军的到来。 余淮书真的昏头要和陆四兄弟分道扬镳,恐怕就不能带走多少人。 孙武进也带了七八颗大印到淮安城,以此人在某些方面特殊的本领,想来也能拉拢一批人和余淮书对着干。 大顺还有四十多天的造反高潮,这个时候身为大顺官员的陆四是不能向河南顺军动手的。因为,除了他知道河南顺军将来会是满清南下的先锋,别人不知道。 现在就动手,除了让自己担上叛徒恶名,使得顺军阵营对自己敌视,没有任何好处。 陆四还指着将来能够收编顺军那批战斗力强悍的兵马,肯定不能将自己推向顺军阵营的对立面。 那么,就必须想方设法阻止余淮书倒向吕弼周,不然事情还真没法子收拾。 可就在陆四正向淮军急行军时,河南节度使吕弼周的使者却找到了他,让他前往桃源接旨。 “接旨?” 陆四心道我接你个吊旨,李自成这会正忙着在北京享受胜利果实,哪有功夫给他下旨啊。 搞不好是吕弼周想给他弄个鸿门宴,甚至说不定这位吕都督已经和余淮书搭上了线,伏了五百刀斧手准备送他这位淮扬节度使上路。 “陆都督真是年轻有为,董学礼将军受封定南侯,都督得封淮阴侯,淮扬一日出了两位侯爷,真是幸事啊。”吕弼周的使者是做过前明知县的张廷礼,一脸的恭维。 “什么?” 陆四一愣,“你是说陛下封我为侯爷?” 张廷礼忙道:“是,是,听宣旨的文谕院官员说,都督得封的是淮阴侯。” “淮阴侯?” 陆四又愣住了,很想骂娘,李自成是真没文化还是假没文化,难道他不知道淮阴侯有多么不吉利么? 可能是看出陆四的疑惑和惊讶,张廷礼笑着道:“都督这淮阴侯爵是陛下钦定的,听人说陛下在决定封都督淮阴侯时,曾对左右说道他不是小心眼的刘邦,但却希望都督是大顺的韩信呢。” “噢?” 陆四觉得这传闻八成是真的,以李自成的性格弄不好还真这么想。 张廷礼又说此次吕节度请陆都督去桃源除了接旨外,就是要商量双方合兵北击刘泽清部的军务。 “打刘泽清好啊,我早有此意!” 陆四当下拍板前往桃源,让那张廷礼先下去歇息,稍后同他一起前往。待人走后,看了眼边上的郑标:“老郑呐,你说大顺都封我做侯了,我要如你说的拥了那福藩承了前明的大统,他至少得封我个国公吧?” “......” 郑标一脸无语,这都督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我随便说说,你准备下,我们先去桃源。” 封侯的好事,陆四肯定要去的,解决刘泽清也是当务之急。 第二百二十七章 淮阴侯 桃源县大概就是后世的泗阳,陆四他大伯最爱喝的洋河酒产地,包括陆四本人也爱喝的梦什么的也那地方产。那酒,喝了绵柔,不辣不呛,不上头。 不过这个时代的桃源县很大,县城在运河西边,属后世安徽地盘,所以大顺河南、淮扬二节度会面地点是在运河东岸的小袁庄。 此地离宿州有五十多里地,离淮安也差不多是这个距离,从这一点来看,河南节度使吕弼周是充分尊重陆四这个淮扬节度使对淮扬治权的。 “崇祯十六年十一月到崇祯十七年三月,经历了长达五个多月的艰苦斗争,南北两支义军终于成功的在小袁庄会师,这是明末农民起义的一次重要历史事件,对于巩固淮扬根据地,推动全国造反形势发展,从而掀起全面抗清斗争高潮,意义重大。” 陆四觉得将来翰林院或是文史馆的学士们,可能会如此形容这次他和河南节度使吕弼周的会面。 说不定那帮学士们还得过来请他亲笔提几个字,当然,前提是他陆家祖坟真的冒青烟。 为了这具有重要意义的会师,陆四将铁甲卫、旗牌兵、第一镇第二旅等共计6000余精兵带到了小袁庄,光马骡驴这些大牲口就多达四千多头。长长的队伍旌旗招展,行军队列就有十来里长。 带这么多兵来为的是什么,那就是心知肚明的事,没法言传。 陆四为人向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可不想自己跟高杰一个下场。 也就是这个时代没什么防弹衣,也没什么金丝软甲之类的,真要有,铁定穿两件在身上。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虽说那吕弼周现在是大顺的河南节度使,从前也是做的明朝河南副使,是负责辎重钱粮的文官,但谁敢保证这位吕都督没有熊吞淮扬的念头。 到了小袁庄一看,人吕弼周只带了随从百余人在庄头等侯。 “都督,对面就这点人?”徐和尚很是怀疑。 陆四也怀疑,所以偷偷叫徐和尚把第二旅骡马队的探马撒出去几拨,可探马外放了十来里,最终还是确定人家就带了一百多人。 “都督,咱们是不是...” 徐和尚想说什么小题大作,杯中蛇影什么的,却被陆四直接制止了,脸不红心不跳,闷声道:“此来便是叫吕都督和中央看看咱们淮军的实力,省得人家以为咱们淮军真是帮泥腿子,传令下去,叫弟兄们打起精神来,一定要让中央过来的对咱们刮目相看,这样我淮军以后就不被看作杂牌军了。” 说完,却从袖中摸出什么东西随手甩进了运河。 徐和尚没看清是什么东西,郑标却是看清楚了——那不是昨天夜里都督喝酒时用的酒杯么,怎么还带在身上了? “这淮阴侯莫不是以为咱们是来火拼他的,带这么多人来?”吕弼周手下的副将,曾为明朝柳沟参将的郭陞见着浩荡而来的淮军队伍,不由失声笑了起来。 “据闻这位陆都督年纪尚轻,又起于乡野,恐真有此念头。” 说话的是大顺文谕院宣旨官员刘若达,此人从前是明朝山西临汾的知县。大顺政权建立后,前明官绅降员从中央到地方,大致占了大顺政权文官七成的职务。本质上除了官职更名外,大体还是沿用了明朝的治理体系。 “没什么,也是应有之议,毕竟人家也没和咱这个河南节度打过交道,防着点是应该的。” 吕弼周微微一笑,主动迎了上去。 远处马上的陆四见了赶紧翻身下马,示意齐宝他们跟自己一同过去。 同淮军一块过来的张廷礼急忙上前为陆四介绍起来,道:“陆都督,这位便是吕都督了!” “吕都督!” 陆四拱了拱手,见这吕弼周不过四十左右年纪,相貌很是堂堂的样子,单从面上看不出狡诈阴险。 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陆四也不敢掉以轻心,心中仍保持警惕。因为他以为这个吕弼周不久后会和董学礼一起降清,却不知人家吕弼周实际是大顺的大忠臣。 在没有他陆四的时空中,吕弼周督兵渡黄河南下欲取淮安,结果被路振飞联合刘泽清、金声桓击败,本人也被明军生擒。 然而被擒之后的吕弼周却拒绝回答任何有关李自成的事,最后被路振飞命人缚于法场竿上命人连射三矢,又在吕弼周尚活的情况下分裂其肢体,手段极其残忍。 就这,吕弼周至死都不曾讨饶半句,真正是铁骨铮铮,与其为明朝官而降顺判若两人。 后世有史学家认为如吕弼周、刘暴等前明降官之所以为大顺死节,最大原因就是崇祯十五年以后李自成开始经营治理地方,采取宽民养民政策。 各级大顺政权的官员到任后主要干的就是两件事,一是追赃助饷,打击官僚士绅;二是宣布钱粮免征三年,使农民得以喘一口气,安心恢复生产。 追赃助饷打击的是官僚士绅集团,对广大农村的地主富户并无多少侵害,由此得到了乡村地主阶层的拥护。 这大概就是顺政权的“统一战线”,或者是分化,将造反对象分为官僚士绅与地主富户两个集团,从而区别对待,争取人心。 而如吕弼周等为顺朝死节的降官,更多的是目睹十几年战乱给百姓带来的荼毒,所以迫不及待想要恢复民生,因此对顺政权采取的政策便极力拥护,并坚决执行。 实际追赃助饷这一政策也是对的,因为不这么做,顺军根本无法获得维持大军和治理地方的资金。 不追赃助饷打击前明的官僚集团,则压力仍是要转嫁给农民,这与明朝就没有两样了。 陆四也在追赃助饷,宝应被屠的官吏士绅以及兴化、盐城各地采取的清乡政策,本质就是追赃助饷维持维军。 “陆都督,先接旨意吧。” 吕弼周也在好奇打量年纪轻轻就成了永昌第一人的陆四,之后笑着拉过陆四走到已经设好的香案前面一同跪了下去。 刘若达忙上前展开永昌皇帝的大诏,宣读了晋授陆文宗为大顺淮阴侯的旨意。 宣旨后,刘若达将一枚铜制九叠篆官印交到陆四手中,笑道:“淮阴侯还不叩谢陛下隆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陆四一番感激涕零模样,双手略微颤抖的捧着那枚淮阴侯印,耳畔是诸多部下的恭贺声。 “淮阴侯,请吧!” 吕弼周一指庄头一家稍好些的瓦房,“定南侯那边告急几次了,我这次同刘学士一同来见淮阴侯,便是请淮阴侯能够早日北上。” 第二百二十八章 眼前的敌人是伪军 农家三间两厨堂屋中,大顺河南节度使、淮阴侯同那中央来的刘若达,各自围着四方桌坐了。陪坐的还有副将郭陞。 可能是照顾淮阴侯出身农家子弟,吕弼周等人没弄什么繁文缛节,直接叫那农户杀了只鸡弄几样菜,说是边吃边谈。 身为中央代表的刘若达有心想和淮阴侯打好关系,看起来也是没半点中央代表架子,言谈举止都很随意。 进屋前,徐和尚悄悄给了陆四一个眼神,意思前屋前屋后他都看过了,甚至是前后的油菜花地他都悄悄让人摸进去看过,没伏兵,安全得很! 陆四心领神会,如吃定心丸似的步伐一定,坐下之后又见屋内只四人,虽说对方有三人,吕弼周和那中央的刘若达乃是文官,只郭陞一个武将,真要动起手来,他也能挡上一挡。除了腰间佩刀外,他靴子里还藏着寇白门订制给朱国弼的灵宝匕首。 双方很快就目前的局面进行了交流。 陆四这边简短的将瓜洲之战及淮军在扬州府县的情况对吕弼周说了,这些就算他不说,那位淮扬通会刘暴也会说。 听说陆四放过史可法,刘若达吃惊之余大是惋惜,叹道此人于天下读书人心中有大份量,怎么就给放了。若是能够劝降于那史可法,不亚于收得千军万马啊。 吕弼周却笑了笑,道:“史可法庸人也,不足为虑,此人也不可能降我大顺,淮阴侯放他回去也好。倒是那位漕院有些本事,原先我还以为淮阴侯会从扬州直接北攻淮安,不想侯爷倒是出了奇兵....” 言语间,吕弼周对陆四奇袭东安的做法很是夸赞,问起路振飞现在何处。 “我已将此人送至扬州。” 陆四没有将与郑家协议之事告诉这位大顺河南节度使。 吕弼周点了点头,道:“现在淮安之围已解,淮西黄得功、朱纪相继退回,我料不久之后这淮西兵多半要向我大顺倒戈了。” 陆四表示不解。 吕弼周看向刘若达,后者笑道:“淮扬侯可知我大顺军已经兵临京师,不日永昌陛下就要入城了!” “这真是太好了!” 陆四当然知道,并且还知道北京这会已经拿下,却要装作初闻此事,一下激动的站起来,搓着手感慨得难以言语。 “我大顺本就得民心,京师若定,则这天下又有几人还敢拒这大势?淮阴侯可知,我自昌平而来时,人言皆说北地盗贼密布,跬步难移。但我大顺辖区,居民已有生机,诸乡村肩菏而来,日中为市,至晚方散,如此太平光景,也仅我大顺了。” 刘若达又说了一件南来途中趣事,那些仍为明朝官吏占据的地方有百姓聚众抢掠富家财产,结果一个名为耿权的士绅诈说大顺永昌皇帝有檄至,严禁百姓掠夺,结果一时传数百里,各地无论盗贼还是百姓皆不敢动。 “民心所向,大势已成,如黄得功、朱纪、徐大绥等辈,又岂会冥顽不灵?” “刘通会此来淮扬本就有意招降黄得功等人,我看京师消息一至,淮阴侯便能得喜讯了。” 吕弼周丝毫不认为明朝的残兵旧将还会与大顺对抗,更不认为南都的明朝势力还会有所作为,并非眼界低,而是自古以来北方定,南方必定,尤其是这淮扬地区已为大顺所有,南朝再无与大顺拉锯争夺机会。 “待平定刘泽清后,我意淮阴侯可与我一同上书陛下于河南、淮扬诸地重开乡试...” 陆四无法打击吕弼周的乐观主义,因为他不是神棍,胡说不得,于是便连连附和,最后问道:“定南侯那边如何?” 董学礼这个定南侯现在压力真的山大,因为他所占据的徐州南邻两淮,北连山东曹、兖、沂三州,西连河南归德,东接海州,是兵家必争之地。 更要命的是,徐州也是刘泽清南逃的必经之地,眼瞅着李自成主力都快拿下京师了,刘泽清哪里还在山东呆得住。 本就准备南下到淮安的他一听河南顺军抢先一步夺了徐州,急得赶紧让侄子刘之榦与麾下副将郑隆芳率兵万余立即渡过黄河攻打徐州。又命早前就窜入海州的部将姚文昌率所部由海州方向攻进徐州。 昨天吕弼周接到董学礼的最新战报,丰县和沛县已被刘泽清部攻占,而那海州的姚文昌也在邳州城中内应的帮助下夺取了邳州,据闻刘泽清已经抵达微山湖一带,形势对董学礼十分不利。 因此吕弼周这次到小袁庄来主要目的就是和陆四这位淮扬节度使商议淮军北上事项,两家合力击败刘泽清,使山东、河南、淮扬联成一片。 “淮西兵将既退,南都又经瓜州一战暂无力渡江与我再战,此番当是我陆文宗回报都督援救之恩的时候了。” 陆四首先表态他淮军肯定会北上协同董学礼作战,但犹豫了下却问:“定南侯手头现有多少兵马?” 吕弼周也未有隐瞒,说董学礼现有兵近两万,而他这边则有万余,两家兵马连同最近招降的一些土贼合计不到四万人。又直接了当说虽有兵近四万,但实际能战之兵不到万余,其余多是收编的河南降兵,不足堪用。 这般说法也是怕陆文宗这个淮阴侯不愿北上。 陆四心中大致有数了,刘泽清那里有三万人,董学礼和吕弼周这里不到四万,那两家合起来就是七万。 而这七万兵马不出意外很快就会摇身一变成为清军,历史上多铎部是偏师南下,真满州和汉蒙八旗总共不过两三万人,到了长江边却变成了三十万人,就是因为大量的明军和顺军降了清。包括高杰部、刘良佐部、黄得功部。 因此,只要陆四帮董学礼先解决掉刘泽清,再回过头来干掉董学礼,这七万清军就将从满清的账面上消失,且最少能给淮军的账面添上三四万人。 彼消我涨,想要挡住多铎,陆四就必须把这将近三十万的“伪军”收拾掉。 所以,哪怕吕弼周不来请他淮阴侯北上,他陆四也会北上。 “最迟半月,我必提兵相助定南侯!” 陆四一锤定音,吕弼周和刘若达都是大喜,这首要大事定了,其余小事自是不必细说。 四人当下吃起饭来,有说有笑,均是放得开,倒像百姓家常便饭。 饭后,吕弼周又邀陆四于村中闲步,他年长陆四二十余岁,对这淮扬后起之秀不无欣赏,相聊甚欢,无意却说道:“陆都督如今是我大顺侯爵,想来你那淮军之中没有人会不服于你。” 第二百二十九章 告诉二郎,我头疼 “都督,怎么了?” 从小袁庄回来,徐和尚就见都督脸色有些难看,好像十分不高兴,便纵骡子靠过来问了声。 陆四摇了摇头,道:“和尚,我问你,要是有人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吃我的喝我的,却总想着把我的锅给砸了另起炉灶,这种人要怎么办?” “谁这么大胆?砍了!”徐和尚火冒三丈。 “砍了?” 陆四一愣。 “当然,不砍留着下崽不成?万一真要叫他把都督的锅给砸了,那弟兄们喝西北风去!” 徐和尚“呸”了一声,他平生最是痛恨这种吊人,怔了下心中一突,难道都督是说的自己人,不由紧张起来,小心翼翼的问了声:“都督,这人谁啊?” 陆四却没有告诉徐和尚是谁,只是想了想招手让骑在后面的齐宝到前边来,然后吩咐他道:“你去淮安城找孙武进,告诉他我过两天再进城。” 顿了顿,又补句,“要是孙武进问我为什么迟两天,你就说,嗯,咱头疼。” ......... 淮安城。 在郭老四营门外犹豫了许久的射阳湖苏六还是叹了一声,转身朝老城方向走去,最后拐进了一条小巷子,在一座不起眼的小院门外迟疑再三,还是轻轻敲了起来。 门很快被打开,一个大汉朝苏六看了眼,什么也没有说直接将他带进了屋内。 屋中,抱着一个女人的不是大顺扬州都尉、淮军旗牌标统孙武进又是哪个。 “去吧,这没你什么事了,等忙完爷再找你。” 孙武进将一枚银锭朝那女人手中一塞,又掐了把对方突出的胸膊,这娘们可比吴家那小妞巴适,叫人处处舒服。 想到那吴家小妞,不免有些遗憾,也很是好奇那个施剑翘是何方女子,能让都督如此紧张,硬是不让把人留下。 扭头朝进来的苏六笑了笑,孙武进“啧啧”道:“苏六兄弟可真是贵人呐,咱叫人请你几次你不得空,这回怎么主动到咱这来了?怎么,不怕那余盟主知道怪罪你?” 苏六待那胭粉很浓的女人走后,方才闷声道:“孙武进,你什么意思?” “咱能有什么意思,坐下说吧。” 孙武进指了指凳子,将桌上一封信直接扔向苏六,“这是你爹给你的信。噢,不过你爹不识字,这信是请人写的...你要不识字我就找人给你念念?” 苏六是射阳湖那边的人,而射阳湖在宝应境内,也就是苏六的家人在南路军手里。 “你究竟想干什么?” 苏六脸色很难看,他没有看他爹那封信,他不识字,也不需要人给他念信中写的是什么。 因为,这封信本身已经告诉他了。 “咱不想干什么,咱就是替咱都督不平。你苏六兄弟应该知道这淮军是咱都督一手创立,且是咱都督领着南路军兄弟拼死给你们北路军解的围,当初说好的分兵不分家,所以现在围也解了,这淮军南北两路军是不是就得合二为一?”孙武进给苏六倒了碗茶。 这茶叶可不是他跟在都督身边喝的碎沫子,而是正宗的杭州雨前龙井,左大柱子给他的。但也不是左大柱子买的,乃是高邮富商骆永贵听说少都督受了重伤,特意请名医过来诊治顺便给淮军各位好汉的小小心意。 别说,那骆永贵会做人,孙武进寻思过一阵便跟都督替他骆家求个情,把那小女娃放回去。 “合兵的事,我和郭老四商议过,也问过其他人的意思,大家基本上都没意见。” 苏六的确和郭老四,陶麻子、李二狗、花点王等人商议过,众人对南北两路军重新整编都是支持的,所以他实是不明白孙武进还要搞这些干什么。 “这事我知道你们都没什么意见,但是合起来后那位余盟主是不是不太适合再做这大当家的了?”孙武进饶有深意的问道。 “这?” 苏六愣住。 “苏六兄弟可要知道,我家都督现在不但是大顺的节度使,更是大顺的淮阴侯,他余淮书是什么?” 孙武进“嘿嘿”一笑,“听说那位被咱们活捉的漕运总督许了余淮书一个知县的缺是吧?咱就算他是个知县,可这知县能和咱都督这侯爷比吗?” 苏六没吭声,有关余盟主和路部院谈判的事北路军上下都知道,细说起来,这件事不止余盟主对不起陆四兄弟和南路军,就是他们这帮人也是良心叫狗吃了。 “县令肯定是没法跟侯爷比的,现在什么局面苏六兄弟也清楚,既然这位余盟主不肯屈尊让贤,听说还想和外人搭线,那么,咱就不能看着他余盟主把咱淮军给祸祸了,让分兵不分家便是彻底分家,所以,只能请苏六兄弟帮帮忙。” 说完,孙武进起身走到苏六身边,学着都督的样子一只手按在了苏六肩上,“这件事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苏六兄弟,你苏六兄弟可不能让我不好做人啊。” “说半天,你到底要我干什么?”苏六眉头紧皱。 “不干什么,就是请你帮忙除掉那位余盟主。”孙武进凶相毕露。 “除掉余盟主?!” 苏六吃了一惊,一下站起脑袋跟拨浪鼓似的直摇,骇道:“不可,万万不可,我要是杀了余盟主,王二和秦五他们肯定要和我拼命!” “你以为余淮书真死了,王二那个阴阳先生和秦五这个给人盖房子的会和你拼命?” 孙武进哼哼一声,将苏六重新按坐了下去,“不会,他们绝对不会,说不定他们还巴不得你这么做呢。” “就算他们不和我拼命,以后我怎么还有脸在淮军?谁个还拿我苏六当人看?”苏六不想背上骂名。 “你放心,事成之后我就把你弄到海州去当标统如何?离王二、秦五他们远远的。” 言罢,孙武进从苏六怀中拿起他爹的信缓缓放在桌上,“你可要想清楚了。” “你!” 苏六面如死灰,继而豁的一下站起,死死看着孙武进,沉声问道:“这件事陆四兄弟知不知道?” 第二百三十章 淮安之变 苏六一人干不了这事,他想拉郭老四一起,但郭老四虽对余淮书不满,可毕竟是人邻居,又沾着远亲,叫他去投奔陆四兄弟的南路军他干,叫他除掉余淮书肯定不干。 最后,苏六找到了花点王和李二狗。 “花点王”全名叫王三桂,因为左脸有一大块花斑所以得了这“花点王”的外号。 李二狗没大名,快四十的人了光棍一条。 两人在河工起事初期名不经见传,但在明军围城之后却从一众人中脱颖而出,很是有点亡命徒的味道。敢打敢拼,几次带人把攀上城的明军砍了下去,因此被他们所在片区的人推出来当了首领,手下加一块有四千多人。 “除掉余盟主?” 李二狗有些发愣,没想到苏六找他们竟是为了要杀余先生。 “陆四给了你什么好处?” 花点王挠了挠头皮,“哗哗”的往下掉屑子,跟下雪似的。 “别废话,你们就说做不做。” 苏六将椅子往后挪了挪,也不知道花点王这得的什么毛病,瞧着就吓人。 李二狗犹豫了一下,问道:“就杀余盟主一人?” “嗯哪。” 苏六盯着挠头屑的花点王看,“好处不好处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现在南路军坐大了,人陆四兄弟都混成了大顺的节度使,余盟主这边可什么都不是。” “我好像听说余盟主派人和那个河南的节度使联系过。” 花点王“呼”的吹了下,腿上、身上的白屑顿时飞扬起来,然后又把手伸进腰间挠了起来,没法子,真痒的很。那腰上的皮看着可瘆人,跟个蟒蛇皮似的,有人说他是蟒蛇投的胎。 “你别往我身上吹啊。” 李二狗一脸没好气。 苏六闷声道:“这事我不清楚,不过真要叫余盟主领着大伙和南路军分了道,你们说陆四能放过咱们?别忘了,这淮安城可是人陆四带人打下的,他余盟主凭什么献给外人?” 李二狗点了点头:“这倒也是。” “与其咱淮军南北两路弟兄自相残杀,不如死一个人...不管怎么说,咱们不能为了他余盟主一人私利跟着犯浑,咱们死的人不少了。”苏六叹了一声,最终让他下决定的就是因为他不想再死人。 “干,宰了余淮书,把淮安城还给陆四兄弟!”李二狗没意见,他早就看余淮书不顺眼了,书呆子一样愣要把大伙往火坑推。 花点王盯着苏六看了一会,没吭声。 苏六知道花点这是同意了,当下也没什么好顾虑的,对他们说道:“既然你们同意做这事,那就没什么好说的。郭老四那边好办,我和他有些交情,就是王二和秦五那边得防着些,这事不能让他们知道。” 花点王起身走到墙边上,然后一边靠在墙上磨着后背,一边道:“他两个敢多事,就把他们一起做了!” 李二狗也凶狠说道:“不错,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把王二和秦五先干掉!” “都干掉?” 苏六愣住了。 花点王耸了耸肩,走到发愣的苏六面前,“这事陆四应该直接找我,找你干什么?” “不是陆四兄弟的意思,他,他不知道。”苏六摇了摇头。 “他知不知道有什么区别?” 花点王抓起桌上的腰刀,“要做就抓紧,别磨磨蹭蹭的。” ....... 当天夜里,李二狗就带着几十个信得过的手下悄悄摸进了王二住的山阳县衙,等到王二闻听动静披衣出来时,手下人已被李二狗的人解决了。 “你们干什么!” 王二难以置信的望着一身是血的李二狗,本能想要转身跑,两把刀却架在了他脖子上。 李二狗刚想下令手下把王二宰了,苏六却制止了他,然后命人将王二关押进牢房,又让人将衙内血迹稍加清洗,叫人去诱骗秦五过来。 正在和手下喝酒的秦五听说王二叫他过去,也没多想带着几个亲兵就到了山阳县衙。 进去后没看到王二,反而是射阳湖苏六和李二狗等人在,不由心中奇怪,再一看苏六和李二狗看自己眼神不善,秦五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撒腿就要往外跑,后路却被花点王带人给断了。 “你们想干什么,造反吗!” 秦五注意到墙角有尚未来得及清理的血迹,知道不好,懊悔没有多带人过来,以致叫苏六他们给阴了。 “什么造反,造哪门子反?” 苏六一边说着一边提刀逼近秦五,“大伙就是不想再跟姓余的一条道走到黑而矣。” “余盟主对你们可不薄,吃的喝的可没短过你们!”秦五惊恐,手下几人也是握着刀慌张不安。 “狗屁的不薄,他不过是哄着咱们支持他跟陆四兄弟对着干,拿咱们的命换他的富贵!” 花点王哼了一声,他是不识字,可不傻,打明军解围后余淮书却不派人同南路军接洽,反而派人和北边的什么副将白邦政接触,他就知道这位余盟主安了什么心思。 “这事我劝过余盟主,天地良心,我也不支持...”秦五知插翅难逃,竟生出求饶之意。 李二狗看了眼苏六,苏六迟疑,秦五手下人不少,是北路军最强的一股,要是他也支持干掉余淮书,那这事基本就没问题。 “都动手了,还能放过不成?现在不杀他,你以为他就会忘记咱们想杀他?” 花点王一句话就让苏六和李二狗不再迟疑。 眼见无望,秦五气得大骂:“你们这帮背主的小人!” “说我们是背主小人?” 花点王一听这话不干了,喝骂道:“难道你秦五不是小人!你别忘了,没有陆四兄弟,你他娘的早叫官兵砍死在运河了!还不动手!” 言罢,快步上前挥刀斩去,众人急忙动手。秦五就带了几人来,哪里是苏六他们的对手,都没来得及反抗就被乱刀砍翻在地。 “老秦,别恨咱们,这年头谁本事大咱们就跟谁,要怪就怪你跟错了人。” 花点王将腰刀从秦五肚中拔出,抬脚将他踹在一边。 第二百三十一章 谁敢杀我这盟主! 山阳县衙的血迹未干,淮安知府衙门血腥再起。 苏六、花点王得手之后,立即带人杀向淮安知府衙门。此次不是诱杀袭击而是强攻,因为余淮书仿南路军陆文宗也建有一队五百人的旗牌亲兵,领兵的都是余的家乡人,对其十分忠诚。 杀声很快将睡梦中的余淮书惊醒,也惊动了城中其余北路军将领。 “怎么回事?明军去而复返了吗!” 连鞋都顾不得穿的郭老四提刀就从帐中奔出,四下都是惊慌冲出的人群,谁也不知发生何事,就隐约听见喊杀声传来,似老城方向。 很快,城墙那边来报说是并无明军攻城,郭老四怔了一下意识不好,急忙想带人前往,但走到营门却迟疑起来,继而下令所部严守大营,谁也不许出去。 其余各处将领也都惊疑万分,有带兵往知府衙门赶去的,也有思来想去不掺这混水的。 知府衙门,苏六等人督兵猛攻,余淮书的旗牌亲兵也是奋力抵抗,但因乱兵是他们的数倍之多,加之事发突然,饶是这些旗牌亲兵都是北路军的精锐,也是难以敌挡乱军,被一步步压进了知府衙门。 余淮书怒斥苏六、花点王率众以下犯上。 李二狗不甘示弱,骂道:“你不过是乡间给人写对联的,连个秀才功名也没有,既不是明朝的官,也不是顺朝的官,和大伙有什么区别,哪里来的以下犯上!” “别跟他废话,杀进去,宰了他!” 花点王人狠话不多,持刀率部进逼。 王二和秦五一个被抓,一个被杀,等于断了余淮书的左膀右臂,没了这两个领头,他们麾下的那些人也不可能第一时间就来救余淮书这个盟主。等他们商量好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但也不排除北路军还有其他人忠于这个呆子盟主带兵来救,因此必须速战速决,免得横生枝节。 苏六也知道其中厉害关系,带头猛攻衙门,余淮书的旗牌兵苦苦支撑。 “你们真的要背叛我!莫要忘记,你们发过誓,插香奉我为盟主!”余淮书等来等去不见援军,心中也是越发急燥,知道王二和秦五他们可能凶多吉少。 “不错,弟兄们从前是发过誓插过香奉你为首,但如今是你姓余的背叛淮军,要令淮军分家自相残杀,我等弟兄岂能容你!” 花点王大喝一声,持刀斩断一个余部旗牌队长的胳膊,疼得对方在地上直打滚。 余淮书语滞,此事确是他的软处,但他固然有一己私利,但何尝不是想为北路军这帮人谋个更好前程。 南路军在陆四的带领下兵强马壮,陆四又被大顺的永昌皇帝封了淮扬节度使,看起来淮军声势大振,但真正能从中得好处的是随陆四南下的那帮人,而不是北路军这帮人。 就是换作他余淮书领的南路军成了气侯,也会重用随他南下的,而不是这些留在淮安不愿卖命一搏,只享眼前富贵的。 所以,真要南北两路并合,他余淮书这个盟主首先就得让位,下面这帮人更加不可能得到陆四的重用。 于其什么好处也没有,倒不如与那宿州的大顺河南吕都督接洽,如此不但同样能有大顺的官职封赏,更能据有淮安与据有扬州的陆四分庭抗礼,有什么不好? 为何苏六他们就不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 余淮书又恨又急,他知道眼前这一幕绝不可能是苏六、花点王这帮连字都不识的能想出来的,背后指使的一定是那个上冈陆文宗! 这种事,也只有做大事的人才干得出来。 “余某还是淮军盟主,不管南北哪路军,都得奉我之令,你们现在就是以下犯下,公然作乱,你们以为杀了我,你们就能得到什么好处吗?” 情急之下余淮书在墙内竟是挑拨起来,说他毕竟还是淮军的盟主,苏六他们倘若杀害于他,他们背后之人为了名声着想一定会把动手的推出来以平息北路军的怒火。 “日你妈的,有道理啊!” 李二狗叫听的一愣一愣,悄悄奔到正带兵往里砍的苏六,低声道:“老苏,咱别真给人当枪杆子使了?回头要不认账,咱们岂能死无葬身之地了?” “不会吧?” 苏六嘴里说着不会,神情却是犹疑的很。 “他妈的,这事跟你们有什么关系,是老子让你们干的,都督要杀也是杀我,你们怕个吊!” 一直躲在暗处的孙武进见苏六他们停了下来,不得不带着高进等人现了身。 “姓余的摆明是在拖,你们再不抓紧,天亮了死的就是你们了!” 孙武进气的踹了苏六一脚,苏六回过神来赶紧带兵又攻了上去。可是余淮书的旗牌亲兵抵抗得也十分顽强,苏六他们人虽多,一时半会也攻不进去。 “一帮废物!” 孙武进气急败坏,四下看了眼,发现知府衙门周边民房很多,马上让高进带人去拆房子将木头弄来堆在知府衙门外面。 “放火,烧死他们,熏死他们!” 李二狗这边也派人帮忙,一大帮“叛乱”的淮军也顾不得什么不扰百姓了,四下里扒门扒窗,没多久就在知府衙门外面堆了厚厚一层。又找来火油浇上,很快,就燃起了熊熊大火。 火攻之术很快取得成效,大量浓烟飘进衙门里面,熏得顽抗的旗牌兵眼睛都睁不开。 终于,旗牌兵们受不了,纷纷叫嚷着投降放下兵器跑了出来。余淮书见大势已去,并没有勇气自我了断,而是一袭儒袍在浓烟中走出,看着那帮苏六、花点王等作乱的人冷笑一声:“淮军盟主就在这里,你们谁来取我首级献给陆四兄弟?” “老苏,这功劳让给你了。” 李二狗福至心灵的推了推边上的苏六,示意自己绝不跟他抢功。 苏六轻咳一声却往后退了两步,旁边的花点王见状,咬牙持刀上前准备拿下这大功,但走了几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娘的!” 孙武进“呸”了一声,一把从苏六手中夺过他的长刀,快步上前一刀挥下,“噗哧”一声,余淮书脖子喷出的鲜血如一道血柱般。 第二百三十二章 取我大刀来! 余淮书死了,淮安城中的乱事理当结束,那些赶来准备救援“盟主”的各部只要好生劝说基本上都会散去。 然而让苏六、花点王、李二狗等参与作乱的将领没想到的是,那个孙武进竟然让他们将这些来救援的也都杀了。 “我们不能给都督留下任何隐患,这些人既然带兵过来,说明他们对余淮书是忠心的,那他们就必然不忠于都督!” “那样的话,会让大家都不安心的。”苏六不识字,所以说不出人人自危这个成语来。 “我看就到此为此吧,咱们还是去请陆四兄弟入城吧。”李二狗也不想再杀人。 花点王觉得再杀下去是不合适,毕竟都是乡里乡亲的。 见苏六、花点王他们犹豫不肯动手,孙武进也是冷笑一声:“我这可是为了你们好,杀余淮书这事我老孙可以替你们扛下来,都督要打要杀也是我老孙一个人的事。可都督不找你们麻烦,别人就未必了,哪天你们要被这帮人给做了,可别怪我老孙今天没给你们提过醒。” “这...” 苏六还是不太肯。 但是花点王和李二狗却叫孙武进说动,二人先是诱杀那最先带兵赶到的秦五部下营官宋纪,然后将追随宋纪过来的三百多兵尽数杀害。 其后,二人又逼王二出面召集部下军官,原是想趁机将这帮军官全部诛杀,然后收拢他们的人马。 没想到王二部下有人怀疑有诈,最终只来了七个人。等这七人被杀之后,其余人立即意识到花点王那帮人是要除去他们,因此召集部下反扑花点王部。 城中一下又乱了套,上万名淮军参与进了这场本应该避免的残杀。眼看花点王和李二狗两人都杀得血流成河了,难善其身的苏六无奈只得率部加入进去。 两方在老城、联城展开火拼,最后火拼范围越来越广,新城也被波及。整个北路军除了郭老四一营人马和邱三那一营人外,全部卷入了这场大内讧。 淮军的大内讧让城中百姓也都是吓着了,谁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甚至一些士绅还以为是官兵杀进来了。 随孙武进一同潜入淮安城的高进不明白孙武进为何要让北路军自相残杀,这般杀下去恐怕得死上一半人。 “咱们淮军只能有一个领袖,那就是都督!任何不忠于都督的人,哪怕一点点不忠都不能留!” 站在曾经吊过几百颗人头的联城楼上,望着远处厮杀的人群,孙武进丝毫不认为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 以都督的为人及对家乡人民的深厚感情,肯定不会清算那帮追随余淮书的人,所以这帮人可能因为余淮书之死而归顺都督这位淮军新领袖,但难保其中没有人会记恨此事。 万一有人铤而走险行刺都督,或者将来大战之时反水怎么办? 宁杀错,不放过。 这场内讧就是大浪淘沙,剩下来的人才能真正信得过。 “这件事没什么不对,那个李自成不就是因为火拼了罗汝才才当了永昌皇帝的么?明朝那位开国皇帝不也是做了什么小林王么...别想了,做大事就得心狠手辣!” 孙武进拍拍高进肩膀,语重心长,“你要明白咱们毕竟不是都督的家乡人,所以要想在淮军中有一席之地,就得替都督多想多做多担当,这样咱们才能水涨船高啊。” 说完,不无兴奋搓了搓手,“嘿嘿”一声又道:“这才几个月,都督就从泥腿子变成了侯爷,啧啧,这离封公封王还远吗?你好好干,都督对你兄弟俩也看重的很,将来少不得你高氏兄弟一场大富贵!” 高进沉默不语,他觉得孙武进可能说的对,只是这死的人未免太多了,都督那里真的能允许孙武进如此乱来? 经过一天一夜的厮杀,花点王、苏六他们终是控制了淮安城的局面,只是在这场惨烈的残杀中,淮军北路军整整损失了七千多人,连同先前守城战死的,北路军仅余了一万六千人左右。 很多人是莫名其妙被卷入进来,先是跟什么叛军杀,杀完又跟友军杀,哪知道谁是敌谁是友。说是苏六他们控制了局面,倒不如说双方都杀累了,也砍不动了。 事情到这里,虽说死了七八千人,但能换取北路军余下这一万多人的效忠,孙武进也算有功。 然而,在此人的煽动下,歇了半天的淮军又开始杀起人来,这一次不是自相残杀,而是将屠刀对准了城中的士绅富户。哪怕那些曾经向淮军捐输过的士绅富户也不例外。 余淮书在时所定的政策全部被推翻,竭力安抚才形成的局面也是彻底被摧毁。 第一个被杀的是深得余淮书器重并穿针引线为北路军同安东和谈出力不少的,原刑部提漕主事王允端。 随后,有组织有预谋有针对性的屠戮便开始了,等到陆四接到消息时,淮安城中士绅富户几乎九成被杀,灭门者不计其数,一日便收尸多达九千余,抄出带血家财多达百万两之巨。 “你背着我杀了余盟主和秦五兄弟还不满足吗?为何还要杀那么多弟兄,又为何在城中大开杀戒!” 怒不可遏的陆四一脚将孙武进踢翻在地,抄起马鞭狠狠抽了下去。 孙武进也是硬气,竟硬挨了十几鞭也不喊疼。 陆四怒极,怒吼:“我刀在哪里,我刀在哪里!” “都督息怒!” 徐和尚一看不妙,赶紧扑在孙武进身上替他求情,并让孙武进赶紧给都督赔罪。 一旁齐宝有些犯迷糊,都督的大宝刀不就在他腰间挎着么,找什么刀? 可能是叫孙武进气糊涂了。 “我没罪!” 孙武进却是昂首不屈,脖子一昂铮铮说道:“末将心中只有都督,所做所为也皆是为都督,若这也有罪,末将不服!” “你还有理了!” 陆四气极反笑。 “末将不懂大道理,末将只知道一城不扫,何以扫天下!” 孙武进腰杆一直,朝身后淮安城一指,掷地有声,“末将不杀光那些对都督不忠的,不把那帮有钱人的银子弄出来,都督何以逐鹿天下与那李自成相争!” 第二百三十三章 阻我富贵者,杀 深夜,淮安联城。 徐和尚四下看了眼,悄不声息的溜到了淮安最高建筑镇淮楼下面,顺着台阶上了城墙走到楼中。 映入眼帘的一幕可把徐和尚惊呆了,就见楼中立着一根硕大无比的十字架,他亲密的好战友孙武进就被吊在上面。 “阿弥托佛!” 一声佛号,徐和尚难过的眼眶一红,鼻子都忍不住抽了一抽。 “我又没死,你哭个什么劲?” 十字架上的孙武进没好气的嘟囔一句,将两只手从铁环中抽出,竟是从架子上跳了下来。刚才两脚放着的地方赫然有两根铁钉扎在那。 “你?” 徐和尚呆若木鸡。 “你什么你?外面那帮人是我的部下,他们能让我受罪?” 孙武进一把夺过徐和尚带来的烧鸡,撕了一半就啃了起来。这都吊了好几个时辰了,可把他饿得够呛。 “没带酒来?” 孙武进吐出一根鸡骨头。 “哪敢给你弄酒,万一都督过来瞧你,闻到你身上有酒味,我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徐和尚随手撕下鸡大腿塞进嘴中。 孙武进边吃边问:“都督干吗呢?” 徐和尚道:“小袁营的人过来了,都督在和他们说事。” “小袁营?” 孙武进怔了一下,一脸鄙夷道:“这帮家伙吃咱的喝咱的,却屁事也不帮咱们,弄得跟帮老太爷似的,叫人看着都来气...都督跟他们说什么?” “刚我在外面偷听了几句,似乎说什么抗清不抗清的。”徐和尚嘴里有鸡腿,说话含糊不清。 “抗清?” 孙武进又是一怔,“打鞑子?” “嗯哪。” 徐和尚点了点头,随手将鸡架子甩到了城墙下。 孙武进看看自个手中还有大半的烧鸡,再看看正用袖子抹嘴巴的徐和尚,脸颊不由自主的抽了一抽。 “都督真在说抗清的事?” 孙武进撕下鸡翅膀咬了起来,这翅膀是活肉,他最爱吃了。 “我骗你做啥?对了,我听都督说要将小袁营编进咱们淮军第二镇,让第二镇专门组织人手跟他们学对付鞑子骑兵的战术。” 徐和尚刚说完,孙武进一拍大腿,叫了声:“坏了!”用力过猛,把鸡屁股都给摔掉地上了。 “昨了!” 徐和尚叫吓了一跳。 “完了完了,和尚,咱们这次怕是要输得底朝天了!...我就说都督怎么这么傻开什么庄,原来他是包赢不输啊!”孙武进一脸懊悔不已的样子。 “什么底朝天?” 徐和尚还没反应过来。 孙武进一拍他的秃脑袋,急死人道:“咱们那三千两啊!” “哎呀!不会吧,我可是借的银子啊!” 徐和尚一听也吓坏了,他听孙武进的鬼话说稳杀不赔,不但把自己的一千两拿了出来,还跟黄昭借了五百两,准备打爆都督的庄。这要是输了,他哪有钱还给人家黄昭。 “不对不对,你别瞎嚷襄,这鞑子可没入关呢。” 定过神来的徐和尚又觉时间没到,不能因为都督跟小袁营的人说要抗清就认为他们一定会输。 “你真笨,咱那位都督能做赔本的买卖!草率了,是我轻敌了,我就应该知道没这好事,唉!” 孙武进垂头丧气,对徐和尚说以都督的为人不可能没有理由的就把小袁营那帮太爷请了北上,又将他们编进第二镇,还兴师动众要第二镇跟小袁营学打鞑子骑兵的战法。再加上还以联手抗击东虏由头骗了那水师沈廷扬合伙,种种迹象表明,那关外的满鞑子真有可能如都督所言那般杀进关来。 “小袁营从前是土贼袁时中的兵,他们在海州打过鞑子,听说鞑子为了求他们高抬贵手都主动送钱给他们,这可是辽事以来头一桩,都督肯定是想借重他们,毕竟咱们连黄得功的骑兵都没把握打赢......等等,” 孙武进突然面色变得凝重起来,眼神一闪一烁的。 “又怎么了?” 徐和尚纳闷这老孙今天说话怎么老一截一截的,就见老孙那油手在自个秃瓢上一拍,咧嘴激动道:“和尚,咱们的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 徐和尚叫孙武进搞得一愣一愣的,随手拿袖子在秃瓢上抹了把。他这衣服有日子没洗了,也不在乎再脏点。 “王侯将相的机会啊!” 孙武进很是兴奋,“李自成不是带兵打北京了吗,那鞑子要是这会入了关肯定要和李自成掐起来啊!...万一李自成打不过鞑子,你说接下来会怎么样?” “.......” 徐和尚一脸懵。 “永昌皇帝气数尽了呗!” 孙武进抬手又想拍对面,徐和尚却是迅速将脑袋往后闪了下,只得讪笑一声收手。 “李自成要是气数尽了,他那大顺肯定要分崩离析,那是不是咱们都督的机会就来了?都督的机会是不是就是我们的机会?咱都督真要当了皇帝,就凭咱们的功劳,你说要不要封侯拜相?” 孙武进越想越兴奋,浑不在意他那一千五百两银子没了。 徐和尚“啊啊”的就晓得点头。 “和尚,我跟你说句实话,我是真想保咱都督当天子。你知道吗,我他娘的活够了!” 孙武进很是感慨的样子。 “啊?” 徐和尚眼发直,世上还有人活够了的? “你听我讲,我从前当明军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自己将来会怎样,就是有的吃就吃,有的睡就睡,因为我也不知道哪天眼睛一闭就见了阎王。而且混来混去也是个小喽罗,给人家当炮灰的命,拼命是这样,不拼命也是这样,你说我还拼命个屁啊!” 孙武进这次是拍在自己大腿上了。 “但到了都督这,我大小算是个人物了,不过那时我也没敢想封侯拜相,想着就是替都督把事办好,活下来就好。但自从晓得都督家祖坟那事后,我就决定拼命了,因为我要当从龙功臣,我要当王侯将相,我不想再当小喽罗,谁不让我富贵,我就杀他全家,你懂吗!” “懂。” 徐和尚一脸认同,“我也想升官发财。” 说完,朝外面看了眼,“我得走了,要不然都督万一过来把我也吊这就没人给你送吃的了。” 徐起身,瞥见地上还有块鸡屁股,徐和尚顺手捡起吹了吹塞进了口中。 他就是当了国公,也不能糟蹋东西。 第二百三十四章 咱们要有八堵墙 小袁营当初在海州是怎么打的清军,简单来说就是三步走。 第一步,拿炮轰,拿箭(铳)射。 第二步,骑兵对冲。 第三步,步兵披甲执盾上去砍。 据袁时中妹夫郑思华说,小袁营鼎盛时袁时中就学李自成编练过一支人数千余,但人皆有三马的骑兵精锐。 “当时袁爷听说海州来了鞑子就带着俺们过去,那鞑子约摸三四千人,又有真鞑子和假鞑子...” 郑思华口中的“真鞑子”指的是清军八旗中的汉蒙八旗,假鞑子则是指那汉八旗。 王大龙在边上补了句,说当初海州清军里还有帮没有旗号的蒙古人,穿得破破烂烂,装备很差,这帮人什么都抢,而且每战都冲在前头。 陆四知道那些是满清从蒙古诸部落征来的抢劫帮手,比科尔沁这些和满清联姻的蒙古部落还要穷,所以入关后跟进了宝库一样两眼放光,抢的不亦乐乎。除了外藩蒙古外,这几次入关抢劫的清军队伍中还有朝鲜兵。 满清抢劫集团的成份构造大概是真满占了三成,汉军占了四成,蒙古占了两成半,余下半成是朝鲜。 越往后,汉军成份比例越高,比如即将滚雪球变成三十万大军的多铎部,真满和汉军比例是一比九。 崇祯年间清军的几次入关使得明朝雪上加霜同时,也有效缓解了小冰河对满清的影响。 上次阿巴泰入关,陆四前世满清就有详细档案,记录了大概俘虏人口牲畜九十二万,掠得黄金一万二千两、白银二百二十万两。 这是弄到手带出关的,没到手的,被杀的,被烧的,被破坏的更多,仅山东和河北人口损失这一块,保守估计在三百万左右。 所以,陆四前世有批屁股极歪的人说什么同样小冰河,你明朝完蛋,满清却安然无恙,这不正证明大清制度优越于你明朝。 用淮扬人的话讲,这种人就是二逼卵子。 要现在有这种人搁陆四面前,他肯定要真取大刀了。 “鞑子初以为俺们是官兵,所以不把俺们放在眼里直接打马来冲,袁爷一声令下,俺们用那缴获的十几门炮朝鞑子马队猛轰,袁爷又亲自带骑兵和鞑子对冲,儿郎们皆是不怕死.....那鞑子叫俺们打怕了丢下几百具尸体躲进了海州,袁爷说不能放这帮鞑子走,俺们便把海州城给围了,那鞑子的大官吓的给俺们送礼...” 作为海州之战的亲历者,郑思华于此战的细节肯定知道甚多。 陆四听出了三个关键词——火炮、骑兵、勇气。 要想打赢清军,这三个因素缺一不可。 而淮军缺两个半。 火炮,骑兵是肯定缺的。 目前淮军缴获能用于野战的火炮只有4门,所以为了解决淮军没有大炮的困境,这才有了那份和郑家签订的火器和熟铁占大头的协议,此外就是通过扬州商人想办法从南边购买一些虎蹲炮,尽可能在清军南下之前组建淮军的炮队。穷则想方设法穿插迂回,达则给老子轰。 陆四当然是希望成为老子的。 谁他娘的想做孙子。 骑兵这一块,虽然淮军已经开始执行陆四“易步为骑”的决策,各部陆续组建了骡马队,使淮军的机动和运输能力大大提高。 但骡马队不能称为骑兵,至少,军中现在能拿出来的战马不到七百匹,其中大头还是史德威部下千总曹元的那支马队。 真要实现骑兵对冲,以骡子、驴、驮马为主的淮军“骑兵”肯定干不过人家。 勇气这一块,陆四认为打明军的话,淮军是不缺勇气的。 无论是史家荡之战还是瓜州之战,奇袭安东之战,乃至侄子广远失利的宝应之战,淮军在勇气这一块都是可圈可点的。 但这个勇气除了宝应之战面对的是明朝仅剩的强兵淮西集团外,其余都是建立在对手比淮军更垃圾的前提下。 因此,对上连淮西兵都打不过的八旗,淮军还能有多少勇气,陆四不抱乐观。 他保守给出半个评价。 如何使这半个勇气变成一个,并能延续并始终保持下去,就必须得到另外两个因素——火炮和骑兵。 自古以来,没有保障的勇气从来都不会持久。 好比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前提是重赏。 “我听说顺军那里有三堵墙?这个你们了解么?”陆四见桌上的菜有点凉了,喊了声齐宝让他叫厨子把菜热一下,另外再多炒几个菜来。 “这是膘,清脆可口,就是用油炸过的猪皮很是鲜美,来,尝尝。”陆四起身给郑思华、王大龙一人夹了一筷子膘。 郑、王二人连忙谢过,二人到现在还是有点拘束。 “曹元,忠义,你们就自己动手了,人家是客,你们是主,怎么,难道还要我给你们夹菜不成?” 陆四笑着抓了把黄豆扔了几颗进嘴里。 曹元和赵忠义是一前一后赶到淮安城的,曹元带来了已经有五百人规模的淮军马队,赵忠义带来的是他那一千多人的骡马队。二人可以说是淮军仅有的骑兵将领苗苗,陆四宝贝的不得了。 “都督说那闯贼的三堵墙是吧?这三堵墙实际就是闯贼的老本,有红、黑、白三旗,一旗有七千二百骑兵,人皆三马,临阵便有两万之势,很是吓人。” 小袁营和李自成的仇恨真的不是陆四可以化解的,所以哪怕陆四被李自成封了淮阴侯,郑思华对李自成的称呼依旧是“闯贼”。 曹元放下筷子,有些奇怪道:“三旗?不对吧,我怎么听说三堵墙有三万之众的。” 郑国华解释道:“那是外人讹传,一旗七千二百人,再人配三马,不知道底细的以为三堵旗有三万之众,实际就两万出头。” “噢,” 曹元点了点头,他随史德威一直是和张献忠部作战,对于李自成那边真不清楚。 赵忠义却是知道,这些年金声桓可没和李自成的大顺军交手。据他说李自成的三旗骑兵与明军交战时会分为三阵,且只许进不许退,若前阵返顾,后阵则尽杀前阵。 “...要是三堵墙遇上劲敌久战不胜,李自成就会让三堵墙佯败以诱明军,再使步卒三万长矛手击敌,趁明军和顺军步军混战之时,那三堵墙再回击,无有不胜。” “打仗,还是要有骑兵啊,这也是为我为何把你两人叫来的原因,咱们淮军要壮大就一定要有自己的骑兵,三堵墙...最好咱们能有八堵墙...” 陆四正说着,众人突然听到“噗嗤”一声响,随后空气一下变味。 “是我放的,哎,这几天豆子吃多了。” 陆四原先是下意识先看向身边赵忠义的,但最终还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了。 没想,这个屁,却妙了。 气氛竟然活跃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淮军四镇 孙武进被吊在镇淮楼里思过,要不这会肯定会嘀咕一句真龙之气,与众不同。 郑思华、赵忠义四人肯定没有孙武进那种天大地大不如真龙大的思想觉悟,但陆都督的这屁声却让他们一直紧绷的心弦“叭”的一下松开了。 “你们谁还要放屁的,赶紧一块放了...咱都是实在人,有仇报仇,别憋着使坏打咱一个埋伏啊。” 陆四很有农民出身的觉悟,屁股抬了抬将尾气排了个干净。 “我没有。” 曹元笑着摇了摇头。 “都督别看我,我也没有。” 赵忠义鼻子抽了抽,忍住想拿袖子捂上一会的冲动。 郑思华和王大龙干笑两声,默不作声的将陆四夹给他们的膘给吃了。别说,这猪皮用油炸过之后还真的好吃,一点也不腻。 “咱不是那种装腔作势的人,屁来了就放嘛,没什么难为情的,大伙都是人,哪能有屁不放是吧?以后啊你们有事就直接跟咱说,别藏着噎着,咱这摞句话给你们,今儿把你们四人聚到一起,就是让你们做好打大仗的准备。” 陆四端起酒杯示意四人干了。 然后说自己准备建立淮军第二镇,这第二镇同样也编三个旅,番号分别是四、五、六三旅。 第四旅以小袁营这几百人为中坚,补入淮安总兵张鹏冀部降兵1000人,再补淮安城北路军2000人。 第五旅以宝应之战随侄子广远死战余生的几百人为中坚,补入由泰州调过来的3000人。 第六旅以左潘安从扬州带过来的3000人为基础,再补几百降兵。 第二镇原先陆四是准备交给侄子广远的,但广远伤势未愈,所以便由左潘安来指挥第二镇。 三个旅帅分别是郑思华、郭啸天、陈大佐。 除郑国华属“外来合作户”外,郭、陈二人都是老弟兄,那个陈大佐还是陆四的表大爷。 第二镇先在宝应组建,整编之后立即开拨至淮安,随同第一镇由陆四亲自指挥北上徐州。 驻防通州和泰州的程、沈集团也接到陆四军令,以所部余下人马组建淮军第三镇,不足兵员就地招募。 扬州那边,蒋魁、宋五、周旺等人则筹建淮军第四镇,陆四从北路军抽5000人调至扬州归蒋、宋、周等人节制。 暂时只组建四镇,第一、第二为主力,第三、第四为二线部队。 或者说第一、第二两镇主要对敌方向是北方,第三、第四对敌方向是南方。 此外,再以北路军及部分降兵以及负伤不能上战场的淮军组建各县武装大队、各乡的巡兵,替换原明朝衙门的三班六房,实现淮军对县、乡两级的完全控制。 淮扬通会刘暴的一些理念与陆四不合,并且实际操作中也要考虑对淮军支持的士绅力量,所以陆四只负责“武力”构架。 即组建县乡武装力量,保证这些地方在没有淮军主力驻扎的情形下不会有哪个不开眼的士绅跳出来。 “文治”这一块除宝应、兴化这两个士绅力量被连根拔除的县,其余各县尽量维持原样,不强行更换“小吏”以免引起地方动荡。 淮军现实际控制扬州府3州(高邮州、泰州、通州)7县(江都、仪征、泰兴、兴化、海门、宝应、如皋县)。 淮安府则控制了山阳、盐城、安东、沐阳、清河五县,这五县除盐城外,其余四县并未能实现彻底控制——淮军占据县城,大量接受淮军给予大顺政权官印的“土贼”占据乡村,实现了表面的“统一”。 淮安府城却是彻底落入陆四之手了,郑标这位大顺淮安府尹正在组建新的府衙体系。 因为城中官吏士绅几乎被北路军杀绝的原因,郑标便大量从城中百姓中招募秀才和童生,另外还将府衙一些职位拿出来拉拢乡下“土贼”。 随着淮安城中的血腥散去,用不了多久淮安城就会恢复朝气,成为继扬州之后陆四的又一座财赋重镇。 北路军除拨5000人至扬州组建第四镇外,又拨了2000补充小袁营,余下还有八千余。 陆四下令抽选1000精壮补入黄昭的铁甲卫,使铁甲卫的正兵达到1000人,辅兵也是1000人。再抽500人编入旗牌亲兵,这样陆四的旗牌队达到1500人。 铁甲卫和旗牌队也是陆四手头目前为止最精锐的人马,战斗力比第一镇还要高。 尤其是铁甲卫,可以说是陆四的拳头部队,也是陆四付出极大心血加以组建的部队。 剩下的人如何安置,陆四准备见过那三位被孙武进煽动起来的“刽子手”再说。 “我等对都督无尺寸功劳,都督却以一旅相授...”郑思华和王大龙都没想到这位年轻的陆都督竟然对他们小袁营如此看重。 “莫说这些屁话,别的不说,就凭你们打过鞑子还赢了,我不指着你们指谁?” 陆四希望郑、王二人回头整编过后,不仅要把第四旅打造成小袁营这样的敢战之师,更要帮助第二镇帅左潘安编练全镇,争取在短期内将第二镇战斗力提高一个档次。 “军饷、装备、粮草这些你们都不必担心,我还是那句话,你们跟我干,我别的不能保证,但保证你们不短吃,不短喝,立了功就升官,不想当官就发赏银。” 陆四说这话相当有底气,他是重罚了孙武进,恨他让淮安城死人无数,但这个家伙也确是替他解决了燃眉之急。 淮安城中带血的百万两巨资能让淮军的整编壮大实现质的突破。 没有钱,陆四又如何能做到孙武进那厮所言的逐鹿天下。 只不过孙武进不知道他陆都督不是和李自成争,而是和东虏争。 “如果鞑子真如都督说的会入关,那我小袁营上下肯定不退缩,愿为都督效死!” 郑思华一饮而尽,他们小袁营的汉子不是白眼狼,这几个月人家陆都督怎么对他们的,都是拿眼睛看的。 王大龙迟疑了一下,却道:“当初都督说过我小袁营只在都督麾下抗击鞑子,现我小袁营上下愿意相助都督杀鞑,只不知都督当初所言是否还算数?” 王大龙显是担心他们小袁营成了淮军第四旅后,会被逼着去和明军作战。 第二百三十六章 苏进忠 王进功 李得功 “山东刘泽清这种人你们也不打么?” 陆四笑着给自己夹了个肉圆,这可是好东西,原料是糯米、肉、葱、生姜、鸡蛋,淮扬人称之为“坨子”,南方那边好像又叫狮子头,是淮扬八大碗必不可少的一道名菜。 “刘泽清?” 王大龙怔住。 “打!” 郑思华毫不犹豫,“我们小袁营是不打对百姓好的明军,可刘泽清部比流贼都不如,烧杀抢掠,杀人如麻,袁爷在时就说过屠民之兵,泽清是最,这种生食人脑心肝的禽兽,都督不叫我们打我们也打!” 当初袁时中围困海州鞑子,刘泽清便曾遣部下兵马至海州,却不是帮袁时中打鞑子,而是帮鞑子打袁时中,气得袁时中破口大骂刘泽清狗都不如。最终在清军和明军的“联合”逼迫下,袁时中不得不率小袁营转移重投李自成,最终身死。 因此细究起来,小袁营的仇人除了李自成外,刘泽清也得算一个。 至于郑思华所说刘泽清生食人脑心肝之事,陆四也有听闻,说那刘泽清设宴招待客人,把酒斟到金杯之中叫蓄养的猿猴手捧金杯跪着递给客人。 猿猴样子很凶,客人浑身打颤,犹豫着不敢接。 刘泽清见状大笑,下令带来一名囚犯,在堂下打死后剖出脑和心肝放在金杯里和酒,让猿猴捧到跟前,一边喝一边嚼,面不改色。 那客人则被吓得当场晕了过去。 从这件事便能看出刘泽清的性格有多残暴。 在明军之中,也以左良玉、祖宽、祖大寿、刘泽清、刘良佐这五人对百姓最是狠毒。 左良玉军纪糜烂,祖宽屡屡屠城,祖大寿是直接食尽几千民夫,刘良佐烧杀抢掠,刘泽清是集这些人于大成,对百姓狠,对官员狠,对自己家里人更狠。 以致后来成了弘光四镇,有“屠民伯”一称。其后来所谓的反清也不过是见南方明军打出了高潮,进行的一场政治投机而矣。 所以陆四不怀疑小袁营不肯打刘泽清,等到解决刘泽清再对付董学礼,小袁营这帮人直接都不须他鼓动。 当下将淮军要北上攻打山东刘泽清一事说出,并表示如果东虏入关,那淮军就要进入山东、河南乃至北京抗击清军。 又对曹元、赵忠义道:“咱们淮军现在没有一支拿得出手的骑兵,你们两家队伍要合并成立我淮军的骑兵旅。” 陆四意以曹、赵二部为基础,将军中所有战马全集中起来组建淮军真正的骑兵。 虽然人数少,战马少,但首先要解决“没有”这个问题。 “除了战马外,你们再去挑能用的大牲畜,选一千还是选两千,甚至更多你们两个看着办。总之,这个骑兵的事咱就交给你二人办了。” 隔行如隔山,组建骑兵的事陆四全权放手曹、赵二人,要什么人,要什么物资,要多少银子,一律照给。 他不问过程,只要结果。 北上之后万一真的碰上清军,曹、赵二人的骑兵得能冲上一阵。 赢也好,输也好,陆四不在意,他只在意能不能冲,敢不敢冲。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咱请了客,把要说的也都说了,接下来就要看你们四位的了。” 见天色不早,陆四让四人先去歇着,明天再着手办理自己交待的各项事务。 他这边却是没法歇着,因为还有帮人要见。 .......... 王二、郭老四、邱三、苏六、花点王、李二狗等一帮北路军的人在另外的屋中也在吃饭。 陆四这边结束时,他们也吃的差不多了,只不过吃的很不愉快,虽没有争吵,但充满火药味。 原因,自是不必多说。 陆四进来的时候,王二正沉着脸死死盯着苏六看,后者可能尚有良心,所以始终不敢正视王二。 倒是花点王和李二狗却是一脸不在乎的望着王二,大概是在说人已经被咱们杀了,你能拿咱们怎么样。而且不是咱兄弟留你一命,你还能坐这吃饭不成? “陆四兄弟!” 王二是正对着门坐着的,最先看到进来的陆四,忙起身脱口喊了一声。 郭老四和邱三等人也赶紧起身,却见那花点王突然一脚将凳子踢到一边,快步上前单膝跪在陆四面前,口呼:“参见侯爷!” 李二狗和苏六一愣,也下意识的学着花点王的样子跪了下去参拜起侯爷来。 王二和郭老四他们发怔,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到意识到这位陆四兄弟已经不是兄弟,而是大顺的侯爷后,他们想学花点王三人行礼,但那陆四兄弟却径直走到他们当中,朝他们摆手示意不必多礼。 “都吃饱了?” 陆四大刀金马的一屁股坐下,并没有让那三个跪地行礼起身。 王二等人忙说吃饱了。 “坐下吧,” 陆四笑了笑,这才侧脸看向三个跪在那的,淡淡道:“你们也起来吧。” 三人连忙起身,心中却都开始紧张不安起来,因为侯爷打进屋后似乎对他们很冷淡。 “你就是花点王?” 当日淮安大会时人太多,大小首领一百多人,陆四哪里个个认得,但是花点王却是不会认错,因为外貌特征太明显,是典型的牛皮癣。 “是,小人就是花点王。” 花点王点头同时,后背却已经凉意嗖嗖了。 “李二狗?” 不待李二狗点头,陆四已然笑了起来,“这都什么名字,可有大名?” “没,没有。” 李二狗茫然摇头,他打小就被他娘二狗二狗的叫着,哪有什么大名。 陆四想了想,欣然说道:“你们以后都是做官的人了,得有个像样的名字,总不能二狗二狗的吧,这样吧,既然你没有大名,我就给你起一个,便叫得功吧?如何?” “得功?” 李二狗很是茫然,边上花点王却是意识到什么,赶紧拉了他一下,“还不谢侯爷赐名!” “啊?” 李得功忙“扑通”跪下,“李得功多谢侯爷赐名!” 陆四又问苏六和花点王:“你们二人有大名吧?” 苏六赶紧摇头:“回侯爷,小人没有大名。” “那就叫进忠吧。” 陆四随口便赐了苏六进忠之名。 “侯爷,小人是有大名,但小人觉得三桂这个名字不好,可否请侯爷赐名?”花点王脑子转的很快。 陆四一愣:“你叫三桂?” “是,是。” “三桂这个名字是不好,你以后别叫三桂了,我看叫进功吧。” 说完,陆四看向一边的王二,“你觉得本侯给他们三个的赐名如何?” 第二百三十七章 我说崇祯没死就没死 进忠,进功,得功。 这三个名字表明了陆四的态度,那声“本侯”也让王二这个算命先生的思想觉悟得到了升华,终是放下了心中执念开始正视自己的处境。 次日,王二便被委任为“清盐使”,率兵丁七百余前往海子整顿盐务,打击不法豪强,并解救被盐贩私扣百姓。 为了让王二这个“清盐使”看着更像正经官职,陆四还特意给扬州的淮扬通会刘暴写信,请刘暴于海子某处择一地方设立清盐使司,并归刘暴直接负责。建议这个清盐使可向大顺中央奏定为正四品。 当日,升苏进忠为沐阳都尉,升王进功为山阳都尉,升李得功为桃源都尉,各领兵1500人军下听用。 郭老四和邱三这两个未参与城中内讧的首领,陆四也没有加以排斥,升郭老四为赣榆都尉,命其领军前往收复赣榆县城。 升邱三为东海都尉,领所部千余兵同沈廷扬部一同前往海州,营建海州水师大营。 至此,北路军一万七千余人基本被整编完毕,上下情绪稳定。 陆四又听取郑标的意见,发动安东、沐阳、赣榆、东海等地的“土贼”及百姓修建海州直达盐城的道路,这样淮军就有两条直趋北方的路,而不是只能走运河这一条路。 海州境内除明军少许残兵外便是刘泽清的兵马,不过刘泽清现在徐州和董学礼拼命根本顾不上海州,因此已经得到海州大部分土贼支持的淮军完全能大摇大摆进入海州。 等到陆四亲率淮军主力北上,刘泽清就是明知海州落入淮军之手,也无力回天。 余淮书的尸首早前被孙武进秘密葬在城外,陆四没有前往凭吊,搞个什么哭祭的鬼把戏自欺欺人,只叫人给余家送去白银五百两以为安家之资。 死于淮安之乱的七千余北路军将士,但能知道姓名找到家人的,均给予十两左右不等的银钱,非抚恤之名,而是以救济的名义发给。 淮安之乱基本上是冷处理,陆四没有深究参于此事的任何人,更无意于军中掀起对余淮书的批判。虽然清算会让淮军的思想得到高度的统合,时间却不允许陆四这样做。 真要清算的话,一个“投降主义”,一个“妄图分裂淮军”的罪名就足以让淮军上下认知到余淮书路线对淮军的恶劣影响。 三月二十九日,宿州的吕弼周转来大顺军攻占北京的好消息,此时距离崇祯自缢已是过了十天。同时,吕弼周催促陆四早点领兵北上,因为董学礼的压力越来越大。 北京的沦陷让刘泽清跟疯了一般,天天督兵猛攻徐州,为了消耗城中顺军物资,这家伙甚至还将附近掳来的百姓押来强行攻城,用百姓尸体去填徐州的护城河,消耗城上的火器和箭枝。 其实陆四有些困惑,按刘泽清反复小人的性格,此时既知北京沦陷,崇祯自缢,那他还拼个屁的命,直接易帜降顺学山西、宣大那帮明将一样摇身一变成为顺军不是很好么。 郑标给出的解释是刘泽清名声太臭,以致连大顺都不会纳他。 陆四觉着可能是这个原因,而且纳降不是简单换个旗号这么简单,要给出地盘,给出粮饷。 然而蛋糕就这么大,山东又是京畿眼皮底下,虽然被清军祸害了几次,但山东相对河南,河北而言还算好的,如此一来,大顺中央的军头们哪里就容刘泽清这个败类继续在山东做土霸王。 陆四将北京沦陷的消息通告了全军,也向扬州刘暴转告,可与此同时他却隐瞒了崇祯已经殉国的消息,反而让郑标派人散布崇祯并未殉国,北京沦陷当日这位天子出城逃到天津并有可能从海路南下的谣言。 郑标不解,问为何要这么做。 “若叫南都知道崇祯已死,三子皆未逃出,他们就会考虑拥立何人为新君承继明室,虽说拥立哪个宗室要半上一会,但最终还是要弄一个皇帝出来.....所以,咱要说他崇祯没死!” 陆四才不会让南都立马出个新帝出来,只要他这边封禁道路,再往江南大肆传播崇祯未死消息,南都想要弄清事实真相,至少得一两个月,到时候再拥唐拥桂什么的,又是个把月,有的折腾。 而他,可是念念不忘福藩的。 ......... 自江北淮贼兴起,先占淮安,后夺扬州后,南京方面其实就收不到任何北方传来的邸报。 史可法瓜洲之战的真相,南都的百姓不知道,勋贵大臣们又哪里不知了。 知道又能如何,他们哪个又有史可法的骨气敢与淮贼对峙呢? 谁又敢嘲笑史可法无能? 谁敢带兵去江北平贼! 朱国弼的下场在那,听说为了将这位抚宁侯赎回,他那小妾寇白门只带了个丫鬟就渡江去见贼首,单这份勇气,南都城中谁敢与之相比? 后来听说那寇白门为了七百多被贼人俘虏的官兵能够释放,变卖了所有产业,又开局筹金万两用于赎人,这份侠义心肠,南都城中又有谁能比? 那些渡江归来的官兵们都说寇白门是观音菩萨转世呢! 史可法这边之所以听了魏国公劝渡江回南都,而不是执意在瓜洲殉国,除了贼人压根不搭理他外,最大原因就是魏国公那句“北京若危,半壁还要依仗于公。” 想到大明的江山社稷都在自己肩上,史可法便重新振作,回到南都便召各衙门大臣、守备太监、勋臣齐来商议再行调兵渡江平贼之事。 然而议事堂内,南都一帮人都是眉头紧锁,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谁也说不出个丁丑子卯来。更有人从头到尾盯着屋上梁看,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兵,是没法调了。 史可法亲自指挥的这一路好歹还过了江和贼人打了一仗,京营那一路是直接半道哗变,连贼影都没见着。 就军心士气而言,现在哪里还有兵将敢渡江平贼? 倒是有人提出如今除了调兵平贼外,更应治那镇江总兵张天禄临阵脱逃之罪。 结果,史可法犹豫半天,以恐张氏兄弟降贼为由竟揭过此事。 最终,众人达成共识,就是由史可法领衔发布“号天下臣民起义勤王捐赀急事”的南都公檄,檄文中提到“南北之耗莫通,河山之险尽失”之类的宗社危情,但檄文中除了大义凛然的话外也没什么实际措施,如果说有,就是号召百姓捐钱。 第二百三十八章 大丈夫死亦五鼎烹 三月二十八日,水师总兵官郑鸿魁急报南都,说有副总兵郑芝豹拼死护卫漕运总督路振飞突围至通州沿江,他已令所部水师官兵乘舟接回。 南都自与淮扬失去联络后,皆以为路振飞已经身死,不想他竟然突围,史可法立派幕僚万元吉前往迎接。 内守备太监韩赞周却称路振飞乃皇帝亲授漕院,今淮扬虽沦于贼手,但路振飞并未降贼,节气犹张,故只以区区本兵幕僚相迎,恐叫人诟病,也会让随路振飞突围的将士寒心。 韩赞周意可使一勋臣代表南都前往,并携大量犒赏。 史可法不置可否,魏国公徐弘基做主命诚意伯刘孔昭前往郑鸿魁处。 刘孔昭乃那开国功臣刘基后人,其祖上得封诚意伯。但据说就是因为他祖上刘基对大明没有诚意,反而始终心怀故元,更欺瞒太祖皇帝承认蒙元法统,所以后来太祖皇帝为了敲打刘基,才给他封了个诚意伯。 魏国公让自己去接人,刘孔昭虽然不愿意也不能不去,结果人是接回来了,但也给南都带来了一个惊天噩耗——北京已经沦陷! 这个消息可不是刘孔昭半道听谁嚼蛆得来的,而是那拼死突围的漕运总督路振飞亲口说的。 饶是南都群臣都已做好北京沦陷的心理准备,但还是被这个消息惊得是五雷轰顶,乱成一团。各大衙门可以说是一天内全部瘫痪,上至主官,下至小吏,哭的哭,急得急,没一个能站出来稳定局面的。 路振飞在见到内守备太监韩赞周后,立即表明他的态度,道:“南京当务之急,首当立君,其余诸事都当延后。” 京师沦陷,大行皇帝必是凶多吉少,又不见太子诸王逃出,大行潜宅出身的韩赞周痛苦之余认同路振飞的意见,于是找到魏国公和史可法,称为大明社稷着想,南都群臣当马上拥立新的天子共抗北方顺贼。 “都门失守,大行皇帝凶问频传,虽所传不一,大略颇同。今公当率诸臣奉迎凤阳唐藩,临莅南京,此中外臣民之所愿也!” 路振飞果然坚定支持拥立就近囚于凤阳的唐王为帝,史可法和魏国公对此提议并不反对,因为眼下最近南都的就是唐王,并且唐王刚毅果强极类太祖,正是力挽狂澜之人。 一心想拥立唐王的郑鸿魁也在南都城中大派金银,鼓动一帮官员为立唐王造势,各类公揭出了不少。 不曾想,在籍东林领袖、大宗师钱谦益等人却反对路振飞提出的立唐之议,钱更是连夜从老家常熟赶到南都,以宗室亲远伦序为名,到处游说,提议当从神宗其余诸子中迎立,如福藩、惠藩、桂藩都可。 “神宗四十八年,德泽犹系人心,岂要舍神宗后裔而立唐藩?若今日不以伦序立君,万一左良玉拥楚,郑芝龙挟益,手中有兵武人各挟天子以令禇侯,朝堂谁能禁?且唐王既立,不是要置福藩、惠藩、桂藩于死地?” 钱谦益的意见十分中肯,坚决反对拥立唐王,并说如果拥立了唐王,那神宗诸子将来是要处死他们还是要幽禁? 东林党人,南京兵部侍郎吕大器、南京户部尚书高弘图、右都御史张慎言等人皆支持钱谦益,也均反对立唐。 只可惜陆四不在南都,否则定会瞠目结舌,因为随着他的出现,那最反对拥立福藩的东林党人倒把福藩推在了前面,张嘴神宗,闭嘴神宗,好像他们的先辈当年和神宗皇帝关系好到穿一条裤子似的。 这大概是因为福藩这会还在北方“敌境”,绝无可能南逃的缘故,所以东林党把这位最恨的福藩推出来不过是不想让路振飞、马士英得了拥立之功,从而让他们在朝堂之中失去权势。 史可法心中为难,一方面路振飞所说有理,当务之急必须马上拥立新君,稳定人心。 但另一方面拥了唐藩那马士英肯定会入主中枢,因为唐王就在他手中。而且神宗诸子孙尚在,拥了唐王将来怎么办也是大问题。 正为难时,却有从江北逃来的难民声称崇祯皇帝已乘舟由海道南下,太子也从间道得以逃出。 随着越来越多逃回来的难民将这一消息传回,南都方面一开始也是怀疑,但在派了不少细作潜入江北,从那已经投了闯贼的淮贼处花重金确认崇祯皇帝真的逃出来后,那真是官民人等喜形于色,奔走相告,泣不成声。 史可法更是激动的将这个消息写信告诉好友、詹事府詹天事姜曰广,说上苍不绝大明! 既然皇帝未死,又已逃出,立新君此事自是无从提起。 于是,南都群臣派了若干人沿江守侯,内守备太监韩赞周更是派兵往崇明海口等侯,大小群臣连同勋戚无一不盼帝舟早至。 ............. 江北,淮安,镇淮楼上。 一身戎装的陆四执剑屹立于垛口内侧,静静的看着城下正在一队队汇集的部下。 上万人马的聚集,令得淮安城外飞尘上扬,远处见了,只以为乌云盖顶。 “舅舅,大哥说他的伤没好,不能随舅舅北上杀敌,但让我给舅舅带了一人过来,说这人虽是个书生,但颇有谋略,当能替舅舅出力...” 听外甥说侄儿给自己送来一个人才,陆四自是命将人带过来。一见,却是个儒生装扮的年轻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 “在下陈不平见过淮阴侯!”那儒生上前躬身行了一礼。 “陈不平?” 陆四笑了笑,“这名字不是你的真名吧?” “假名。” 陈不平回答干脆。 这让陆四反而愣了下,道:“怎么取了这么个假名?” 陈不平回道:“昔有陈平,今有陈不平。” 陆四点了点头,造反嘛,真名假名无所谓,他陆四能叫文宗,也能叫武尊,再随意些叫得胜、得功都可以。 名字,不过是个符号,关键是能不能干事。 “听我那侄子说你是凤阳人,祖父和父亲还做过明朝的官,怎么想起来投我这个反贼了?” 陆四对此不解,凤阳那边仍是明朝的地盘,这陈不平既是明朝官宦世家子弟,没理由不靠父祖荫庇,反而大老远从凤阳跑到淮安来当“反贼”的。 “大丈夫生不得五鼎食,死亦五鼎烹,在下不愿庸碌一生,故而求陆都督给一个五鼎烹的机会。” 陈不平的说法让陆四听着很有知己之感。 第二百三十九章 淮阴侯的迷茫 “咱给你一个五鼎烹的机会!” 侄子推荐的人才,还是明朝官宦世家的子弟,不管这陈不平真名叫什么,是哪个陈家的子弟,陆四都放手用之,反正他也需要用人。 以陆四现在的身份,明朝的官僚集团还不至于给他派一个高级间谍来。可能这个化名陈不平的年轻人真有大丈夫当五鼎烹的雄心,不过抛开年轻人的抱负和逆反心理来看,陆四更认为这是中国士大夫阶层一惯的两面下注手段。 同一个家族出身的,却在不同的阵营效力,太司空见惯了。 “且在咱手下做个书办,若真有本事,咱会给你机会的。”陆四轻笑一声,转过身去继续看城下正在列阵的兵马。 城下各部,除第一镇、铁甲卫、旗牌队、骑兵旅外,还有第二镇刚刚抵达的两个旅,另外一个旅要明天才能到。 按陆四所定的淮军兵制,一镇有7290名兵,此外,一队配旗牌兵2人;一营配旗牌兵10人;一标配旗牌兵30人;一旅配旗牌兵100人;一镇独设旗标840人,镇再辖骑兵一营,铁甲一标,这样算下来,一镇连同军官在内大致有10500余人。 不过第二镇并没有骑兵和铁甲,因此兵力较第一镇少了一千多人,满打满算只有9500人左右。 第二镇帅左潘安前天就到了,李延宗便是跟他一同过来的。 左潘安提前过来的原因除了向陆四汇报第二镇组建情况,也是过来接手郑家交付火器的。 为了弥补第二镇没有骑兵和铁甲兵的导致的战斗力不足,参考小袁营海州之战,陆四将第二镇的第五旅升级成了纯火器旅。 除了郑鸿魁交付的1000杆火铳外,淮军陆续缴获的火铳也有2000多杆,除了旗牌队有一支500人的火铳兵外,其余火器尽数配发第五旅。 左潘安当初在扬州也练有火字营,虽说当时火字营完全是一次消耗品(药子只能打三五轮),但经过梅花山的实训和瓜州之战的实战,多少也算培养了几百名合格铳手。 这些原先被调入不同部队的铳手们也都被集中到了第五旅,原补在第五旅的通泰兵则抽出同样人数回调出去,没有影响各部的兵员编制。 郑家交付的药子有两万斤,所以第五旅分到药子九千斤,摊到每名士兵头上,一人能有三斤多药可用,完全可以应付一场战役级别的大规模战斗所需。 火器的训练其实也简单,就是多打铳,锻炼装填火药速度和打铳的平稳度,不需要铳手同神箭手一样铳铳命中,因为真打起来的时候,火铳是以密集的排铳方式克敌,而不是瞄准哪个目标之后再放铳。 战术更是简单,明朝开国那会沐英搞出的“三段击”原封不动拿来就是,核心思想就是保持持续不断的射击,以此形成阵地前沿的火力屏障。 训练,战术,问题不大,不需要识字也都能明白的道理。 真正需要解决的是火铳质量问题。 郑家给的这一千杆火铳质量相对要比淮军缴获的要好一些,这可能和郑家经常同国门之外的西夷打交道,所以对火器认知比国内更深刻。当然,也是他们富可敌国,有钱用好的。 火铳的维护也是个大问题,如果维护跟不上,那火铳用久了就难免会发生意外,进而导致士兵不敢用铳。 打起仗来端着火铳却忐忑不安,害怕炸膛,这铳又如何能打得好。演变到最后,就变成敌人冲上来闭着眼睛放一铳,打完就扔,扭头就跑的局面了。 陆四已经让扬州的郑元勋想办法从南都高薪聘请火器匠人了,只眼下还没法建立淮军的火铳生产维护体系,这不是银子不银子的事,而是涉及到系统工程,尤其是人才问题。 有钱,没人才,也没用。 淮军的药子也不多,郑家给的两万斤药子几乎占了淮军自身火药的八成,而火药消耗很大,因此陆四也必须要建立淮军的军工生产体系,至少保证有药子可以用,火铳坏了有地方修。 和铁甲制造、大刀、弓弩之类武器的生产维护一样,都属于军工系统范畴,饶是他陆四有一万个想法,想要都实现起来也难。 毕竟,他现在是一无所有。 想要从无到有把淮军的军工体系弄出来,相当于让一个不会画画的人在白纸上画个关二爷千里走单厅,难度很大,三五年之内能把关二爷的自行车画出来就相当不错了。 眼下军工人才最多的其实有两个地方,一个是北京城,另一个则是盛京。 规模上,盛京不如北京。 质量上,北京不如盛京。 无法自立更生,也没有时间发育,陆四就只有两个办法。 一是抢,一是买。 抢,当然是从敌人手中抢,即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 买,则是从国门之外买,如葡萄牙、荷兰、甚至是日本。 买这一块,陆四已经在考虑,否则也不会对沈廷扬的那一百多条海船如此上心,更不会向郑家这个海上霸主释放“善意”。 甚至,陆四想一个多月后派沈廷扬的海舟去一趟盛京,看看能不能趁清军主力入关,把他们后方的军工生产体系给“打包”回来。 单纯“打包”那帮替清军造炮、造铳,造各种武器的汉人工匠,理论上执行难度要比去端掉盛京要轻松的多。 就是诺大的辽东,没有熟人带路,谁知道满清的“军工厂”究竟在哪里。 第五旅的旅帅是喜欢使斧头的西溪郭啸天,这人对火器使用属于门外汉,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陆四当初用左潘安这家伙练火字营,这个大柱子不也是一窍不通,因此陆四相信郭啸天一定能胜任淮军的火器总教头。 郭啸天临战的勇气也是第五旅的一大财富,所谓兵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原先孙武进与郑芝豹谈的火炮只有8门,在郑标拿捏住郑家需要路振飞的情形下,火炮由8门变成了16门。 郑氏交付的这16门炮叫红夷炮还是叫佛郎机,陆四搞不清楚,只知道这种炮由炮管、炮腹、子炮三个部分组成,炮母专门由炮车装载,一炮配三门子炮。 虽是门外汉,但陆四至少得知道这炮怎么打。所以昨天炮一从通州运来,他就让郑家“借”给淮军的那些炮手演示。 射击方式其实很简单,就是先将火药弹丸填入子炮中,然后把子炮装入炮腹中,引燃子炮火门进行射击,完了再取出子炮,重新装入另一个子炮,依次为之。 射速很快,根据实际操演,前三炮射击总共费时不到20个呼吸,相当的了不起。散热也快,并且因为一次子炮的装填量是固定的,所以不会轻易发生因装填药子过多导致炸膛。 而且还有一个陆四没有想到的好处,就是这种炮竟然不是装的实心弹,而是装的霰弹,也就是同虎蹲炮一样用的散子。 据郑家那些炮手说,他们水师船上大口的炮装的是实心弹,炸船和炸城墙威力很大。但因为海上作战更多是双方船只贴在一块,所以这种霰弹炮用的多,毕竟一炮朝对手船上开过去,能打死一大片。 唯一的缺点是这种炮射程不远,大概只有两里多地左右。并且这些炮虽然是用炮车装载,然而太重,身长难移,机动性很差。想要转移时,甚至得十几二十人一同出力扛动炮管置于大车之上,再赶牲畜拉运,速度相当的慢。 不过不管这炮有多少缺点,只要是炮,比火铳和弓箭打的远,都是陆四的宝贝疙瘩。 他将这16门炮连同缴获自淮安城的那4门更为笨重的大炮一起编成了直属的炮队。 炮队中还有12门虎蹲炮,7门是缴获自张鹏冀部,5门是高邮商人骆永贵绞尽脑汁从江南吴淞口水师那里重金买来的。 为了表彰骆永贵“捐炮”壮举,陆四特意下令释放骆永贵的女儿,并将这个事迹在“长子长孙营”中广为宣传,从而能够号召更多的士绅商人为淮军捐献军火。 也就是没时间,不然怎么的陆四都要开几次巡回表彰大会,给骆永贵发一张奖状或者牌牌什么的。 人民战争的动员和鼓动办法,陆四会的很多,虽然在前世的他看来,那些手段太土太好笑,但必须承认这种手段却是非常有成效的。 炮队的指挥官就是当初被逼加入淮军的福建人洪宝,陆四任命他为营官,整个炮队的炮手连同郑鸿魁“借”的那20名炮手,一共是175人。 淮军兵制一营有近300人,洪宝这个营官算是高配了。 不过别看大小炮才32门,但用于拉炮的骡马大牲畜却有300多头,划下来一门炮配10头大牲畜,以致别的部队都眼红,说什么人不如炮。 城下第一镇已经列阵完毕,第二镇的两个旅正在入场,陆四便随口和外甥李延宗闲说起来,问这个外甥是想当马上的好汉,还是当马下的英雄。 李延宗说自己想当骑将,那样威风。 “是么?” 陆四笑了起来,这外甥还小,他想留在身边培养一段时间然后再放出去。至于是往骑兵将领培养还是往步兵发展,届时再说。 “不管是马上的好汉还是马下的英雄,都得识字,我让你大哥广远识字,你也同样要识字。不识字的话,就算是英雄,也是个草莽英雄,成不了大气候...” 陆四寻思找谁给外甥当老师,视线内那个陈不平正津津有味的看着城下淮军列阵,不由笑了起来,心道这现成的读书人不给外甥当老师,提灯笼去哪找呢。 抬步走去,却听那陈不平在哼什么小曲,曲调很熟悉。 “都督!” 陈不平没注意陆都督到了他身边,等到发现时心中还吓了一跳,赶紧行礼。 “不必多礼。” 陆四笑问陈不平在唱什么小曲。 陈不平忙道:“回都督,在下唱的是我们凤阳的花鼓戏。” “噢,唱来我听听。” 陆四心道难怪调子那么熟悉。 “好!” 这陈不平竟也不怯场,当下又哼唱了起来:“说凤阳,道凤阳,手打花鼓咚咚响。凤阳真是好地方,赤龙升天金凤翔,数数天上多少星,点点凤阳多少将。说凤阳,道凤阳,手打花鼓咚咚响,凤阳真是好地方,皇恩四季都浩荡,不服徭役不纳粮,淮河两岸喜洋洋。” 唱完,却发现对面的都督眉头紧皱同时脸上很是迷茫。 这歌,是这么唱的么? 陆四觉得,不对,肯定不对,这他娘的压根就不是他所熟悉的那首歌。 第二百四十章 大军出征 万石军粮 陆四听过的版本是:“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户人家卖骡马,小户人家卖儿郎,奴家没有儿郎卖,身背花鼓走四方。” 陈不平唱的版本和陆四听过的版本区别之大,如同黑白,无法调和。 同样一首《凤阳歌》,两个版本的巨大差别,让陆四终是理解了何为杀人诛心,何为断人传承。 小小的一首《凤阳歌》,折射出的却是三百年的黑暗,也是指鹿为马的最高境界。 流毒之广,以致陆四前世那满清都亡了一百多年,国人都深信不疑凤阳人民在明朝那是真正的一个苦啊,恐怕凤阳人自己都这样想,殊不知在明朝,他们凤阳人那就是生活在蜜罐中。 其实,稍微理一下明朝的政治体系就能明白,凤阳是明朝的中都,其政治地位虽不及北京和南京,但却是超脱两京的存在,好比陆四前世的魔都。 朱元璋对家乡的感情恐怕也是中国历代帝王谁也不能比的,为了让家乡人民不再受穷,这位朱皇帝不但将凤阳升为中都,更迁了十几万富户填实凤阳,给家乡人民世代免税,并给予各种特权,由此使凤阳成为仅次于京畿、江南、淮扬的富庶之地,要不然八大王张献忠就不会一门心思要往凤阳打了。 真要如陆四版本所唱,八大王那真是瞎了眼要来凤阳这个卖儿卖女的地方来发财,此后也一直想要占据包括凤阳在内的淮西之地,只因实在是打不过淮西明军这才被迫转移江西,继而奔湖广入川。 从张献忠的活动轨迹,以及以凤阳总督马士英为首的淮西明军集团的强大来看,也能得出凤阳哪怕被张献忠“祸害”一次仍很富庶的结果。要不然,养不了淮西那几万明军,更无法让张献忠那十几万大军在淮西流窜达两年。 抢掠,要有东西可抢可掠,穷得卖儿卖女的地方有个屁给张献忠抢。 难怪历来都说“枪杆子”和“笔杆子”缺一不可。 陆四感慨,不知前世有多少被篡改了的历史继续一代一代的流传下去。 历史,不仅仅是史书,更包括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一个习俗,一首歌谣,一句俗语,都是历史。 “这首歌有些不妥,在下可以改改。” 陈不平很快就意识到不妥,他这首《凤阳歌》可是凤阳百姓称诵明太祖的,哪能在“反贼”头子面前唱呢,所以必须改。 陆四却笑了起来,道:“没什么不妥,明太祖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有大功于中国,我等今日反的是他无能子孙,反的是明朝贪官污吏,与明太祖有何干系。将来我大顺也是要修《明史》的嘛。” 言罢,将外甥李延宗拉到对方面前,提出让陈不平当延宗的老师,教他读书识字。 “舅舅,叫我读书写字,你还不如让我回家呢。”李延宗一脸苦相。 “你当舅舅这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吗!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敢说一个不字,把你屁股打烂!”陆四必须拿出“四舅”的架子来,要不然震不住这小子。 “我...” 李延宗吓得不敢吱声,脸上那表情却比杀他一刀都难受。 陆四也是没办法,趁这孩子还小好歹逼他识点字,总不能将来连自个大名都写不出来吧。 这方面侄子广远做的很好,都能给他这个老叔写信了。 广远的信中还有他近来读兵书的“读后感”,不是如陆四前世在学校写的检讨书那般空洞无物,而是结合了宝应之战写出的一篇总结。如教训在哪,错误在哪,以后再遇敌时如何应对。 陆四看后很是欣慰,坚信广远一定会成长为淮军的优秀统帅,如果自己不幸死于抗清斗争,广远一定能追随他的脚步与满清战斗到底。 谁让他姓陆。 陈不平对于当都督外甥的老师,自是不会推辞,并且很高兴,因为这也是进入淮军高层的捷径。 “读书识字,不仅是明道理,更是要讲道理。真正的万人敌不是自己有多强,而是要让跟随你的部下都变得跟你一样强。” 陆四对延宗寄予厚望,他有想过在全军推行识字运动,并将自己的简化字技能发挥一下,但这个运动苗头在他的旗牌队却遭到了失败。 那些士兵你叫他们杀人放火,他们个个来劲,二话不说,个顶顶的争先恐后,但叫他们坐下来学认字,那真是比要他们命还难受。怎么说呢,反正被陆四挑中识字的那哨兵坐在屋里就跟便秘一样。 这个问题肯定要解决,士兵识字也必须推广,但显然不是现在。 解决问题的办法也有很多,除了强制外就是激励,可以通过士兵晋升必须识字这一点来刺激士兵,或者在没有战事的时候专门搞一次大的运动,不求一次成功,只要十分之一甚至三十分之一的士兵能够成为“先识字”的那帮人,并且实打实的感受到识字的好处,全军推广识字不是什么难事。 郑标过来了,这位新任大顺淮安府尹这几天可是忙的团团转,除了淮安府县治理体系的重新构架外,为淮军北征兵马筹措粮草也落在了这位郑府尹的肩上。 如果淮军是在淮扬内线作战,粮食问题是可以解决的,毕竟淮军或实际,或名义已经建立了地方政权,跟从前明朝官府一样继续征粮便能解决粮食问题。 但如果战线拉到徐州,乃至山东、河南,那粮食问题就是大问题了。首先粮道运输会拉的很长,单从后方运粮消耗极大。 北上兵马将近三万人,算上大牲畜,一天需要粮食至少要达到八万斤,一个月就是240万斤,再算上途中消耗,也就是说保守估计,维持淮军北上一月粮食至少要有500万斤。 500万斤折合成当下的石,就是四万多石。 淮安这边因为府县衙门体系刚刚搭建,尚未能搞清楚有多少人口。扬州那边粗步弄出高邮州和泰州的人口,前者丁口是50余万,后者70余万。 也就是说淮军一月所需要的粮食大概就是高邮一州能提供的正税额目。 第二百四十一章 带血的粮 明面的账,打一个月就得一州一年的正税,打几个月就得搭尽整个扬州府,所以仗打得越久对淮军就越不利,因为,淮军的地盘就这么点。 而这只是账面上的数据,实际上高邮州去年征上来的秋粮已经交过,陆四在淮安城搞到的那批漕粮就有一部分是高邮征上来的。 现在才是三月,离今年夏粮收割还有两个多月,扬州各府县包括淮安控制的地盘都没法征粮。 那淮军之前的粮食从哪里来的? 除了抢得的漕粮外,就是带血的粮。 清乡的成果。 初步统计,清乡大约造成了七万人死亡,其中以原明朝官吏士绅、地主富户为主的反淮势力占了六成。 仅夏大军在兴化清乡就致死多达三万人,兴化数家世代传承的望族被连根拔起,其中不乏在嘉靖年间与严讷、郭朴、袁炜同有“青词宰相”一称的大学士李春芳家(李春芳的孙子李思诚在天启年间为礼部尚书);崇祯十五年任东阁大学士,为内阁次辅的吴甡家。 这些兴化望族被查抄出的金银、铜钱堆积如山,田产粮食更是不计其数。也正是靠着清乡的成果,淮军才得以稳定发展,并为四镇组建及县乡基层政权构建打下夯实基础。 如今清乡已经收尾,淮军即将北上,不可能再兴师动众搞什么清乡,府县地方政权的构架也不是为了横征暴敛,那么怎么在夏粮收割前筹措几万甚至十几万石乃至更多的军粮? 郑标使了三个办法。 第一个办法就是由淮安府衙出面向占据广大农村的“土贼”征粮。这个征粮是合法的,毕竟这帮“土贼”得到了大顺的承认,并且很多人还被授予了大顺官职。 在得到大顺官职并得以继续保持其对乡村“统治”地位利益时,这些“土贼”就得向淮军表示他们的诚意。 所谓权利和义务对等。 各县土贼累计交纳的粮食约有四万余石。 第二个办法就是拿钱买,从任何途径购买,前后大约购得一万余石。 第三个办法则是“借”。 郑标让大量刚刚进入大顺官府办职的吏员书办、县乡人员到百姓家打条子“借粮”,说所借之粮可以抵扣今年的夏粮,如果多出的话届时官府可以退回并给予一定补偿。 这个“借粮”在实际操作中难免会带有半强制,一些地方为了完成上面交给的任务,甚至手段还过激了些,造成了一些不好的影响。 但“借粮”总比直接抢粮要更让百姓接受,毕竟前阵明军在淮安境内的所做所为百姓们不是瞎子。 所以,有条子拿总比直接被抢的好,而且再坏这条子也能顶税不是。 通过“借”这个办法,郑标大概筹措了三万多石粮食。 陆四在知道郑标叫人向百姓“借粮”后,一开始很不高兴,随后却让郑标组织人手印刷专门的借条,将借粮人由淮安府衙变成大顺淮扬节度使,使之更加具有官方权威性。 同时,借鉴明朝的“捐栗纳监”的办法,允许百姓通过捐粮获得府县乡地方政权的职位;如果不想当“官”,则根据出借粮食多少额定多少利息。 同时命直接张榜告示,明确“借粮条”可以全额抵扣赋税,并在官府指定地方与白银、铜钱进行兑换,但是兑换比例要低于市场价。 比如一百斤粮食市场价是400文的话,那一百斤的借粮条只能兑换350文。兑的越多,比例越低。 这个指定地方目前就定在淮安城原漕院衙门,如今这个衙门也是淮军的金库,里面大小房屋堆积的都是从淮安城中士绅富户查抄的家产。 郑标担心即便兑换比例较市面为低,但如果那些拥有借粮条的百姓还是蜂涌前来兑换真金白银,那样还是会让淮军的“硬通货”大量外流,造成无法发放军饷的局面。 陆四一想也是,他暂时还没有精力理顺经济包括金融方面的事,所以让郑标每天只许兑五千两左右。 其实也是做个小试点的意思,看看借粮条会对民间经济结构产生什么影响,之后再在政权稳固后加以调整改进。 郑标前后筹措了有八万多石军粮,可以保证两个月作战需求,也能顶到夏粮收割。 三个办法也是对淮安府境淮军实际控制区域的变相“暴征”,但只要淮军能够立足不败,最终对百姓的伤害不会太大。 说白了,也是没办法。 为了尽可能减少粮道拉长对运输的压力,以及尽可能减少运输途中粮食的消耗,陆四沐阳城做为存粮基地,这样可以缩短一百里的运输距离。 除沐阳外,又圈定三处地方为粮站,两处设在运河边桃源县境内,一处设在海州赣榆县境。三个粮站各囤粮五千到一万石不等,并派兵驻守,确保淮军主力进入徐州境内后粮草供应能跟上。 粮草运输这一块,陆四已决定让第二镇的第六旅,也就是他表叔陈大佐那一旅专门负责。 同时,以郑标为首的淮安府衙也要大力发动境内百姓,比如在交通要道沿线的“土贼”和百姓都要参与运粮,甚至还要组建担架队支援前线。 在大部分百姓目前还没有和淮军融入一体,达不到军民鱼水那种程度的前提下,如何让百姓积极支援淮军。 陆四给出的是利诱。 就是百姓只要积极参加官府组织的运粮队,支前队,担架队,就可以得到一定的工钱,还可以通过累积次数换取赋税的减免。有立功的,甚至还可以得到官府给予的奖赏。 淮安境内不同扬州,存在一定的无主土地。土地的原主人多半因战乱原因死亡,因此这些无主土地也可以拿出来做为奖赏。 “同时,你这个淮安府尹也要让百姓们知道,我们淮军北上打刘泽清不是平贼那么简单,更是为了保证淮扬人民的家园。” “保家卫国”这个概念是一定要提出来的,相较“卫国”这一概念,“保家”显然更贴近,并且更容易让百姓懂。 第二百四十二章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发动百姓的最高境界肯定是淮扬人民用独轮车推出淮军的伟大胜利! 但这个最高境界,陆四知道他达不到。 人贵有自知之明,以陆四现在的施政方针,以及对淮军融入时代特色的领导,充其量他上冈陆文宗就是个缩小版的李自成。 真正的反贼。 与革命毫不沾边。 那么,如何才能将自己从小号反贼变成大号反贼,进而同李自成那般问鼎天下,与那铁蹄入关的八旗一决雌雄! 陆四认为除了用一切手段来调动淮扬的一切资源为淮军所用外,就是调动他所构建的属于淮军的新官僚体系的能动性和积极性。 这方面,从前实际负责漕运的郑标干得很好,思路很好,执行得也很好。 半个多月时间,已经实筹三万多石军粮,另有近五万石在运输途中,绝对能当一个干臣的评价。 “咱说过,你就是咱的萧何,咱呐看人很准,你要好好干,不要辜负了咱!” “......” 郑标对此有些免疫,他听说这位年轻的淮阴侯爷在盐城还把那个高太监唤作刘伯温呢。 说白了,还是出身低,读书少,所以说话没水平的原因。 “你办事,咱放心,北上后,家里就交给你了。” 陆四说完执剑下城,翻身上马出城。 今天是淮军应河南节度吕弼周之请北征徐州之日,本来陆四是准备直接率师出发,但那个刚被他从镇淮楼放出来的孙武进却说必须搞一个誓师大会。 说什么这个誓师大会不仅能让淮军将士士气大振,更能让淮安的百姓看看淮军的威风,同时也能彰显都督的权威,有百利而无一弊。 郑标也同意这个提议,因为淮军的军威越大,他的工作就越好进行。对百姓、对土贼、和地方的士绅,让他们畏威显然要比要让他们怀德要好。 既然誓师有诸多好处,陆四便叫孙武进戴罪立功安排誓师的相关部署。这家伙在这方面有特殊的造诣,算是个长处。 结果,让陆四没想到的是,这孙武进竟然在城外空地上搭出了一个恐怕有两层楼那么高的誓师台。 台上,夏大军、徐和尚、谢金生、左潘安、程思华、黄昭、杨祥、孙四、苏进忠、王进功、李得功、曹元、赵忠义等大小将领36人执刀分立。 众将皆是一身明盔明甲,看起来十分威风。 台下,又有包括降将李棲凤、胡尚友等人在内的72名军官领500旗牌兵分立两侧,很是隆重。 随着陆四座骑从城中驰出,顿时便有从城墙一直排到大阵的旗牌兵大呼“都督到!” “都督到!” 随着陆四的马蹄,一声传递一声,无数目光向他看来,这让陆四难免也有些激动,并且很是受用。 自运河起事以来,他还真是第一次感受如此威风。 难怪自古以来豪杰多感慨好男儿当造反。 至誓师台翻身跃下,齐宝上前牵过战马,陆四则抬步上台来到前方。 视线内,第一镇、第二镇、铁甲卫、骑兵旅、炮队、旗牌队等各沿石灰划好的区域分列。又有上万淮安百姓在淮军大阵右侧观看,在这些百姓后方则是新添的无数坟头。 孙武进看了眼台下的大钟抬了抬手,远处一直盯着的炮队洪宝立即落旗,顿时三声炮响掠空而过。号角手将长长的号角高高仰起,“呜呜”号声直穿九宵。 日头阳光下,两面红色大旗在风中瑟瑟舞动,一面绣:“大顺淮扬节度使陆”;一面绣“淮军”二字。 号角声停歇后,城门处有大车驶出,前后竟有上百辆。每辆车上都摆满大箱,车轱辘滚过留下深深厚印。 这些装满箱子的大车并未在誓师台前停下,而是直接驰到各方阵前,之后便有旗牌兵将车上箱子抬下一一打开,里面堆放的竟是整整齐齐的银锭。 “我陆文宗和大伙一样都是起于乡野,所以我不弄那些虚的,就一句话,我绝不会亏待跟我干的弟兄!这里是三十万两,大伙分了,人人有份!” 说完,陆四屹立不动。 刚才所言瞬间就被那些排成长列的旗牌兵们一声接一声的传递到远处,保证淮军每一个人都能听见。 淮军队伍一阵骚动。 誓师台上台下的将领军官们也是惊愕。 城墙上的郑标没有表情,这三十万两是从他手里开出去的,数目之大一般人听到都得吸口冷气,觉得没有必要。 但诚如都督所言,提升士气最好的办法不是虚无的让将士们卖命,而是实打实的好处。 “钱给足了,就是人心,不必给伤兵吸脓。” 站在“学生”李延宗边上的陈不平一摇羽巾,微微一笑,这位大顺淮阴侯治军领军确是与那些明将不同,够大方。 三十万两银子摊到每个士兵头上有十两之多,且是在饷银之外给予,不管正兵、降兵、辅兵都能拿到,这让列阵的三万淮军将士自是激动不已。 他们以队为建制,依次而领,秩序井然,但每一个人的脸上除了欢喜就是激动。 约摸小半个时辰,陆四一声大喝:“钱都领到了?” 回答他的是三万人的轰然回应声:“领到了!” 陆四又问:“咱对得起你们吗!” “对得起!” 三万人异口同声。 “这点钱不算什么,充其量也就够你们买两三亩良田,算不得富贵,想要富贵的就随咱北上!” 陆四右臂高举,静侯自己的话被一声接一声传递出去。直到远处最后一声消失,他的右臂才重重落下。 “什么是富贵?” 这句带有问话性质的声音同样被传递出去。 “王侯将相就是富贵!” 陆四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这世间没有人天生就是做王侯将相的,也没人天生是贵种生下来就高人一等!” “在别人眼里,我们淮军是帮泥腿子造反!但在我眼里,咱们淮军上下都有王侯将相的命,没一个是贱种,但为什么你们还没有富贵!” “因为,你们没有拼命!” 陆四大手一扬,“所以别他娘的废话了,要富贵敢拼命的就跟老子北上吧!” 第二百四十三章 北方的天要变了 淮军北征徐州誓师之日,北京城的永昌皇帝却突然下令于北京实施“追赃助饷”政策。 原因是入主京师后,李自成没有听取那些明朝降官建议,同以前改朝换代一样宣布不许侵犯官僚地主的私产,继续执行明朝的赋税政策,从而可以实现北方的全部平定,南方的传檄而定。 李自成认为他这永昌皇帝说话不能不算数,所以当初其在襄阳建国时提出的“三年免征”的事不能更改,即从大顺永昌元年至永昌三年,大顺政权和军队不向辖境内任何一个农民征收一文赋税。 然而,若是“三年免征”,大顺政权上下官吏俸禄从何而来,维持中央六政府和地方衙门的资金从何而来,连同明朝降兵在内的百万大军又如何维持,给开国功臣们的赏赐又哪里来? 在牛金星、宋献策等人的建议下,李自成决定没收前明宗室、勋戚、太监的所有家产,并对在京前明官员“追赃助饷”,以此来获取大顺新朝立国之后的财政资金。 三月二十七日,旨意发出,命派饷于在京前明各官,不论用与不用。用者派少,令其自完。不用者派多....额定输饷之数,中堂十万,部院、京堂、锦衣七万,或五万、三万,科道,吏部五万、三万,翰林三万、二万、一万,各衙部属,各以千计。 “追赃助饷”实由大将刘宗敏、李友等人执行,对抗拒不纳或不及数者,用夹棍刑追。但实际未受刑出饷者甚多,大抵降者十分之七,刑者十分之三。 至四月初八日,“追赃助饷”政策为大顺政权在京获白银三千七百万两,黄金一百五十万两。 均为皇亲国戚、百官衙属所献,属崇祯内帑仅有银两万一千三百两。 宋献策不无感慨道,若这些皇亲和百官将家产一半,或三分之一乃至五分之一献于崇祯,大顺恐怕也不会如此轻松夺取北京。 可能是发现前明官僚太过有钱,刘宗敏在执行时不由将目标范围扩大,命军士向京师以外地区开始追赃,这使得京师以外的前明官绅如罹汤火,人人自危,开始掀起反抗大顺的武装活动。 李自成知道这个情况后,于四月初八日命停止追赃助饷,前后追赃共十一天。并下严旨于天下,谓“五年不征,一民不杀。” 大顺军攻占北京之迅速,同大批明朝太监开门迎降有直接关系。 李自成入京时,内廷司礼太监王德化领内官三百多人排班迎接。杜勋在奉李自成之命入京谈判时,私下对同伙说“吾辈富贵自在也,无虑。” 然而李自成却突然下令尽驱阉宦出城,不许复入,北京城百姓知道这个消息后群呼“打老公”。 被从宫中逐出来的大小太监们哀泣奔走,一钱都不得随身,百姓大快人心之余更是痛下杀手,一日之内竟有百多内侍被百姓群殴致死。 驱逐太监同时,李自成又命废除明朝的东厂、锦衣卫,厂卫头目一律从严惩办。明朝的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城陷后投降,献银三万免受刑,但仍被羁押。 相比太监被驱逐,厂卫被废除,北京城中降顺的勋戚遭到的却是毁灭性打击。 成国公朱纯臣于三月二十二日被处死,两天以后,勋卫武职官员二百多人被顺军斩于平则门外。 其后又有英国公张世泽、定国公徐允桢、怀宁侯孙惟藩、襄城伯李国桢等诸多勋戚被处死。 扬武侯薛濂生性暴戾,好掳掠民财,故追赃最酷,听闻这位扬武侯被杀,京师百姓拍手称快。 崇祯皇帝的丈人嘉定伯周奎在女婿生前一文钱也不愿相助,结果顺军从其家中抄出白银七十万两,绸缎以车载之塞满整条街道。 李自成痛恨这位前明国丈贪婪成性,宁要钱财不要女儿女婿,下令将周奎同其妻夹断十指后木棍打死。 崇祯阁臣大学士首辅陈演先主动献银四万两,后又从其家中挖出窖藏金银数万,旋被处死。 “追赃助饷”将崇祯生前信重的百官真面目撕扯暴露,将那些勋戚的贪婪也是公之天下,京师百姓无不恨极。 李自成于四月初六接见了明降官和京师城郊士老,了解民间疾苦。在文华殿召见明中允梁兆阳时,梁叩头道:“先帝并无甚失德,只因刚愎自用,至使君臣之谊否隔不驼,以致万民涂炭,灾害并至。” 头戴大绒帽,身穿天蓝箭衣,同大顺其他将领并无区别的李自成亦难过道:“俺只是为了百姓能活才竖的义旗。” 梁又叩头道:“主上救民水火,自秦、晋抵燕,兵不血刃。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神武不杀,比隆尧舜,汤武不足道也。臣遭逢圣主,敢不精白一心,以答陛下殊恩!” 梁兆阳的奏对让李自成十分高兴,留坐款茶。梁退下时向上打躬,李自成竟也举手作揖回礼,随后任命梁兆阳为大顺兵政府侍郎。 在追赃助饷,安抚人心同时,李自成又严令入京顺军加强操练。四月初六日,李自成亲往万寿山观将士骑射,仅随从就有数千人。 对关门明军的劝降也取得了进展,在给出吴氏父子可封侯的条件后,吴三桂同意投降大顺。 三月二十四日,吴三桂先领兵至永平府,大张告示,说本镇率所部朝见新主,所过秋毫无犯,尔民不必惊恐。 三天后吴部行至玉田县,却接到消息说吴三桂的父亲吴襄被大顺的大将刘宗敏逮捕,向其索饷二十万。 吴三桂惊怒交加,认为若是进京的话会被李自成杀害,于是率部回返山海关,向镇守关门的唐通发起攻击。由于变生意外,唐通猝不及防被吴军击败,山海关重新被吴三桂占领。 唐通被吴三桂打败后带着残兵驻于关城西北一片石,派人向北京告急。直到四月初十日,李自成方接到吴三桂叛变的消息,一头雾水的他立时找来军师宋献策问吴三桂为何叛乱。 宋献策迟疑之后,将汝侯对吴襄追赃之事说了。 “这个刘宗敏瞎胡闹,咱这边劝降人家吴三桂,他怎的能抓人家老子!” 对此事一无所知的李自成大怒,叫来刘宗敏狠生骂了一通,然后又亲自去吴家对吴襄进行抚慰,并让牛金星代吴襄写了一封信给吴三桂,解释此事原由。 然而,宋献策却认为吴三桂既已叛变,那此事断无回旋余地,所以必须马上调集大军东征平乱。 李自成沉思之后决定亲率大军东征,次日清晨命牛金星和少数将领带一万老弱残兵留守北京,自率精兵六万东征山海关。随李自成一同东征的还有崇祯的三个儿子,以及在西安、太原俘获的秦王、晋王。吴三桂的父亲吴襄也被带在军中。 关门明军两镇兵力合计不过五万,山海关又是一隅之地难以筹措粮饷,内无军需,外无援旅的情形下,愿意随吴三桂叛顺的将领并不多,大多数都是人心惶惶,不保朝夕。 在与与蓟辽总督王永吉、辽东巡抚黎玉田、总兵高第、副总兵童逵行、方光琛等人商议后,吴三桂决定引导清军入关,击败李自成。 于是,吴三桂一面派人去盛京向满清求援,提出以京东要塞山海关为见面礼,一面派人到李自成那里谎称仍愿意投诚,请求缓师。 过于轻敌的李自成竟然答应了,派明朝降官密云巡抚王则尧以兵政府尚书的头衔同吴三桂谈判。 而此时的盛京,朝鲜使臣郑太和正在秘密写给本国的急报,内中称“顷日九王闻中国本坐空虚,数日之内,急聚兵马而行。男丁七十以下,十岁以上,无不从军。成败之判,在此一举。” 四月初九日,满清摄政王多尔衮统领满州、蒙古八旗兵三分之二及汉军恭顺三王,续顺公兵,合计兵马十一万余杀奔辽西。 留守盛京的郑亲王济尔哈朗道:“我大清自开国以来前后兴师,未有如今日之大举,此番进军,当是紫气西去,一夺中国也!” 北方,天变。 第二百四十四章 小淮海战役 鞑子入关了,中堂粮饷装备兵马娘们皆短缺,故急需贤达士绅订阅支持,请诸位贤达能至起点(唯一正版)捐输几文铜子(订阅)。 他日江山在手,共富贵。 ........ 邳州在陆四前世是徐州的地盘,但现在属于淮安府,其州下辖宿迁与睢宁两县。 宿迁也是运河重镇,现被吕弼周占据。睢宁也有吕弼周部驻防,不过驻兵只有千余人。 金声桓西撤时,将宿州和泗州一带洗掠一空,为了维持所部万余兵马,吕弼周不得不派兵占领属淮安府的宿迁和睢宁二县。 此事吕曾向淮扬节度使陆四通报过,当时陆四忙于“收复”淮安城,加之也没有兵马北进,故而默认了吕弼周的“越界”。 在淮军北上之前,董学礼不断求援,吕弼周已命麾下副将郭陞、白邦政率主力九千余人先行赶往徐州。留下驻守宿迁、睢宁包括宿州、泗州的兵马都是吕部较弱士卒及刚收编的明军降兵和土贼。 淮军北上后,因同为大顺阵营又是援军,自是得到沿途吕部顺军的欢迎。只是,淮军行军速度却是迟缓,用了整整九天方才进入邳州境内,平均每天行军不到三十里。 徐州那边一日三催,吕弼周也不断使人来问为何行军缓慢,陆四给出的答复是一方面淮军携带辎重过多,并且军中粮草均要靠运河输送,实在无法加快。 另一方面则说淮军多是淮扬农民,留恋故土,对北上徐州作战抱有抵触,所以必须好生安抚,谓“不敢催逼过急”。 吕弼周对此虽有怀疑,但淮军成军不过数月是事实,且是由淮扬河工组成,此前没有出过淮扬作战先例,因此军中将士不愿离开家乡作战也属情有可原。 而且淮军若不愿北上助战,也不会纠集三万之众北上,所以吕弼周尽管有怀疑,但还是让所属各部为北上的淮军提供方便。 实际上,却是陆四故意磨蹭,下令放缓行军速度。 陆四是想让徐州的董学礼和刘泽清再多拼一会,最好两家拼个同归于尽,他淮军过去直接收尸才好。 誓师之前,陆四已经清楚的告诉北征诸将,他们这次北上的目标除了歼灭刘泽清集团外,就是要夺取海州全境、徐州部分地区,并将淮军势力向山东境内延升。 有地盘,才有富贵的道理,不必陆四废话连篇。 为了完成这个战役构思,陆四亲率第一镇、旗牌队、铁甲卫、骑兵旅及苏进忠部,合计两万官兵沿运河北上,经宿迁至睢宁进入徐州境内,协助徐州董学礼对刘泽清展开决战。 另一路由左潘安指挥的第二镇两个旅为主,加王进功、李得功二部约一万人由沐阳至海州向新沂方向迂回,并一举攻占新沂,切断徐州刘泽清部往海州的道路,尔后或西进徐州合攻刘泽清,或出新沂向北边的山东沂州府进军。 “海州是咱们淮安的最北境,咱们的水师基地也在那里,一定要确保完全控制在我淮军手中,这场小淮海战役也是关系我们淮军的生死存亡之战,你左大柱子可不能马虎大意!” 陆四是在和送左潘安出发时首次提出“小淮海战役”的说法,指出只有完全控制海州,面对有可能入关并南下的东虏,才能做到他一直讲的“御敌于黄淮以北”的抗清指导思想。 左潘安倒不觉得关外的鞑子会入关,因为怎么想也不可能,但是大兄弟老说这事,而且十分郑重,那他这个好兄弟也得真当一回事。 拿下海州是没有问题的,除了手头这一万兵马外,前期已经有郭老四和邱三带兵去了海州,另外还有个水师队伍,左潘安觉得自己再蠢再笨也不可能让大兄弟失望。 带着大兄弟的谆谆嘱咐和大兄弟从路边亲手摘的小红花,左潘安骑上骡子便雄心勃勃的出发了。 ......... 四月十三日,陆四率部抵达邳州和睢宁两县交界处的峄阳山,这也是淮军将士行军十二天来第一次看到的山。 据当地人说此山广袤二十七里,西峰最高,因常有云蒸霞蔚,故称“白云崖”,越过峄阳山,便是徐州的丘陵地带,行军相对淮扬平原要困难些,尤其是炮队。 邳州境内有刘泽清部在打粮,所以这峄阳山内躲了不少躲避明军的附近百姓。 淮军过来时,这些百姓以为是明军搜山了,吓得抱着孩子就往山上跑。 “百姓为何如此畏惧当兵的?” 陆四在马上指着那些逃往山上的百姓问身边诸将。 这是个很好的思想政治教育。 诸将皆是沉默,此中道理却是晓得的。 “都是爹生娘养的,我不求你们什么,只求你们莫将手中刀剑砍向这些百姓。同时你们要明白一个道理,若无百姓,何来泼天富贵?” 陆四摇了摇头,让齐宝带人过去告诉那些逃跑的百姓莫要惊慌。但效果却不好,齐宝这边人还没到,那百姓跑的更快,山上也到处都是呼夫唤子声。 陆四叹了一声,又叫齐宝去后面粮队拿些粮食和咸肉干放在山脚,严禁士卒上山,只于山脚扎营便可。 未几,见淮军打出的非是明旗,而是顺旗,且扎营灶锅灶饭对百姓丝毫无扰,便有大胆的从山上下来取淮军给予的粮食肉干。 等到确认这支大顺兵不会害民后,山上的百姓渐渐从山上下来。有胆大的百姓还将家中种植的蔬菜摘来与淮军的伙兵交易粮食。 陆四带人察看了下四处地形后在一块平坦的地方下马休息,不远处有几个孩子在地上的草丛中寻找什么。 陆四好奇走去瞧他们在干什么,结果发现这些小孩是在拔毛针。 “毛针”就是春天刚长出的嫩草芯,拔出剥开后里面是白嫩嫩的,能吃。陆四前世小时候也常和小伙伴一起拔毛针,当下生了童趣与这个小孩一块拔起毛针来。 最后,拔了满满一大把,让齐宝给了那几个小孩一把铜子后,笑着一边剥“毛针”一边往回走。 赵忠义回来了,有收获。 他们在路上碰到一队出来打粮的明军,约有两三百人,赵忠义率部一个冲锋就将这股明军击垮了,还抓回来几十个俘虏。 陆四让孙武进去审一下这些明军是不是刘泽清的部下,如果是的话就好生审一下。 孙武进答应一声便要过去,陆四又叫住他,摆了摆手,道:“审完后,一个不留。” 第二百四十五章 陆四指定专用 刘泽清的兵,陆四是不要的,但也不能放了,因为放了他们等于间接祸害百姓,所以只能杀了。 孙武进审问基本离不开刑讯那一套,不过特别好使,没一会就把这帮俘虏的底细审了出来。 据俘虏交待他们是刘泽清部将姚文昌的部队。 这个姚文昌是刘泽清手下的一个游击,明军从山东一路打到海州时,他就在前面一路跑到了海州,看起来就跟给明军带路一样。后来小袁营到海州打清军,姚文昌回头帮着清军一块打小袁营,属于不是伪军的伪军。 明军撤回关外后,姚文昌带人就留在了海州境内,因为这地方比被明军抢过一遍的山东要富得多。大体也没干什么,就是烧杀抢掠,强拉民夫,所以漕运总督路振飞准备援引刘泽清南下守河时就遭到了很多淮安官吏的强烈反对,认为刘部虎狼之师若至淮扬,不亚流寇入境。 “姚文昌部大概有七千多人,一个月前接到刘泽清的将令攻打徐州,夺了邳县和邳州城,不过在吕梁山那里叫董学礼的人给打败了...” 姚文昌在吕梁山那一场败仗真是惨,连同强拉的民夫在内上万人被董学礼部将王一正以两千不到的兵力击败,阵斩几百人,但被俘的却多达三千余。 败退后的姚文昌如惊弓之鸟东逃,邳州也不要了直接跑到邳县,又从邳县跑回了新沂,几天后发现董学礼的顺军并没有追赶他,这才收拢了败兵又聚了几千人重新回到邳县。 刘泽清听闻姚文昌大败后气急败坏,严令姚文昌必须重新夺回邳州城。姚文昌叫王一正打怕了根本不敢去,刘泽清便将山东郯城的3000人调给姚文昌。其后打听到王一正竟然没有占领邳州而是领军退回徐州,姚文昌这才壮起胆子率领东拼西凑的几千人重新夺回了邳州。不过之后却是再也不敢领军进犯徐州了,吕梁山那一仗把他魂都快打没了。 干守邳州城的姚文昌没吃的就派人到处打粮,活动范围大概就是东起骆马湖,西至吕梁山这片区域。 “先拔了姚文昌这颗钉子!” 陆四手头没有完整的徐州府地图,但是凭印象也能知道个大概,而且邳州城就在运河边,挡在淮军进军徐州的必经之地,因此必须要拿下。 “曹元、忠义率骑兵给我扫荡邳州左近,将姚文昌的打粮队都给我收拾掉,收拾不掉的想办法将他们往邳州城赶。苏进忠带兵去打邳县,拿下之后派人和东边的第二镇取得联系,伺机夺取新沂。其余人马随我向邳州进军。” 陆四快速做了安排,以淮军的实力如果收拾不掉叫人家两千顺军就能击败的姚文昌,他还不如灰溜溜的滚回淮安,等大清兵过来易帜投降,看看能不能混个第四藩得了。 下午,第一镇就向邳州城进军,与此同时曹元和赵忠义各率骑兵一部清剿从邳州城出来的明军打粮队。苏进忠也领所部1500兵向邳县进发。 姚文昌部没有骑兵,派出去的打粮队多的不过两三百人,少的就百多人,内中还多是新近拉的夫子,哪里能打得过淮军的骑兵。 很快,姚部的打粮队不是被淮军歼灭,就是被吓得逃回邳州城。 邳州城内的姚文昌也终是知道打南边运河过来了一支大顺军。 淮扬闹贼乱的事姚文昌听说过,因此第一时间便判断这支所谓大顺军多半是淮扬的民贼,想道自己打不过王一正还打不过一帮泥腿子们,所以竟纠集四千人出城主动向淮军发起进攻。 姚的手下不是没有劝过,说这民贼有骑兵,冒然出击恐怕没有多少胜算。 “没有吃的,就是坐以待毙!” 姚文昌可不是真的冲动,而是邳州城没粮,任由民贼围困,不用他们动手饿也饿死了。 两军相遇是在四月十五日,双方首领的反应是陆四目瞪口呆,姚文昌呆若木鸡。 陆四发呆是因为他没想到姚文昌不把他当人看,或者说没把他麾下两万淮军将士当人看。 姚文昌发呆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猪油吃多了蒙了心还是怎么的,怎么会想着出城来战。 对面民贼一眼扫过去少说也得有个一万七八千,而他手里只有四千来人。 以少击多,那是王一正。 但此时也容不得他姚文昌不打,双方是突然遭遇,此时他要拍马撤退,恐怕最多能逃回去几百人。 战斗在姚文昌极不情愿的情况下打响了。 姚文昌获胜的唯一希望就是直冲对面“淮贼”中军大阵。就这么着四千多姚部明军被充当督战队的姚文昌亲兵队催逼着向淮军发起了冲锋。 冲锋途中,明军发现前方的“淮贼”阵中有红色的烟花在半空炸起,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随着他们的速度加快,距离缩小,前方“淮贼”阵中又相继有红色烟花炸响。 先是两发,后来是三发。 三发过后,前方的淮贼步卒突然趴了下来,之后冲锋的明军看到几十门黑洞洞的炮口正瞄着他们。 “轰”的一声,淮军的大炮打响了。 伴随十多声炮响,如暴雨一般的铁丸向冲锋而来的明军阵线打去。小小的弹丸带着火药爆炸产生的巨大动能,毫不迟疑的穿透进了那些硬着头皮冲上来的明军身体之中,和春天的山野一样绽放无数花朵。 血花。 如同风吹麦浪,前方的明军瞬间倒下一片,惨叫声被轰隆的炮声掩盖,使得运河上空只听炮响不听人叫。 大概炮队打了四轮,陆四就摇了摇头,挥手示意旗牌兵打旗停止炮击,之后一名亲兵将一盒烟花抱到了前方空地,点燃之后那烟花立时“嗖嗖”发射上空,在半空中不断的炸响,什么颜色都有。 这叫花炮,除了可以在作战时用于搅乱敌军阵线外,也是很好的讯号弹,特别好使,陆四指定专用。 一发,两发,三发同样颜色的“钻天龙”是告诉各部别急,稳住。 “嗖嗖嗖”的乱炸,就是时候到了,一起上。 不识字不要紧,有眼睛看就行。 第二百四十六章 刀切豆腐 不算陆四自己这个文宗,淮军中高级将领中识字的就三个人。 其中两个是福建人黄昭和杨祥,这两位不仅识字,还通晓外语,一口地道的日本岛津萨摩腔。 黄昭是铁甲卫统帅,杨祥是第三旅旅帅,同小袁营出身的程思华、金声桓部出身的孙武进一样,属于淮军高级将领中的“外来户”。 另外一位是曹元,他和赵忠义一起指挥骑兵旅,因陆四对骑兵的高度重视,所以给这二位淮军仅有的“骑将”苗子授的是旅帅军衔,算是高级将领。 其余如夏大军、左潘安、徐和尚、谢金生等都是大字不识,但基本上能把自己名字写出来,而那镇守通泰的卖油郎和沈瞎子直接连名字都不会写,以致通泰方面送过来的文报都是那个投降的前明通州知州袁大仁写的,落款是五个圆圈。 两个圈代表程霖,三个圈代表沈大富(沈瞎子全名)。 两人之间又为了加以区分,程霖的圈饱满一些,沈瞎子的苗条一些。 高级将领文盲率百分之九十,下面的可想而知是个什么情况了。 陆四都没心情做个“普查”,因为他知道肯定惨不忍睹。 倒是收编的明朝降将识字率挺高,如那史德威的中军蔡一清,四川游击刘兴等人都识字。 李棲凤和胡尚友这两个没有带兵的降将也识字,并且前者据说还是个秀才出身。 除此外,扒不出来了。 不识字,怎么看军令,怎么读旗号,怎么知进退。 除了旗牌兵人工口语传令外,陆四想到的就是这好看的烟花了。 也没搞那么复杂,目前就定了“稳住别动”和“一起上”这两个烟花令。 事实证明这套简单的战场讯号体系是站得住脚的,比派人传令还要快捷有效。 要知道战场人数一旦上万,那就不是集中在一块,炸喝一嗓子个个晓得了,而是最少都要拉出几里地的。并且因为距离远近原因,命令的及时性也无法做到,好比陆四下令全军攻击,但等到命令传达完毕后,肯定会出现有的已经行动,有的则刚刚才晓得的状况。 如此一来,有什么比在半空中炸响的烟花更一目了然,并且第一时间就能做到全军动作的一致。 “一起上”的命令很快就被各部接收并迅速被执行。 “弟兄们,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愿意学习文化但不肯识字的徐和尚喊完陈不平给他总结的那句口号后,将自个大刀朝前一指,两腿一夹催动麾下的骡子带头向着被己方炮火打得东倒西歪的明军冲了上去。 徐和尚的部下们也是士气高昂,吃都督喝都督,关键时候不卖命怎么对得起都督! 发现徐和尚的第二旅比自家第一旅快了一步后,夏大军不佩服了,提刀就朝前冲去。 他不敢骑骡子,因为觉得双脚不着地是个危险的事,万一骡子发起疯把他颠下来就得不偿失了。 谢金生那边肯定也不会落后,先是活动下十个手指头,“叭叭”的响指不断,这是他以前弹棉花时养成的习惯。 准备工作过后,进攻的手势便落下了。 “出战,记功!” 已经升为第三旅营官的原明南都内守备标兵把总曹彦虎看到旅帅手势,大刀一挥带头冲锋,不是硬着头皮,而是心甘情愿要卖命。 这年头,在哪当兵能比得上在淮军呢! “杀!” 第一镇上万将士从东西长达三四里的战场上如潮水一般向明军涌去,光声势就吓得那些被淮军炮火收割一片的明军生了惧意。 “舅舅,让我去杀几个贼兵吧!” 十六岁的李延宗叫大军冲锋的架势弄得很是激动,提着手中的红樱枪跃跃欲试。 “小心些!” 陆四就喜欢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当下让齐宝领一队旗牌兵随外甥上阵。 其余旗牌队和铁甲卫根本没动,因为这两支兵马是陆四的拳头力量,也是淮军的总预备队,非到决生死分胜负的关键时候他是绝不会轻易出动的。 不管打什么仗,手头一定要有预备队,这是陆四前世某位常打神仙仗的将领给陆四的教诲。 胜负,其实已经分出。 被淮军炮火打得丢盔弃甲、伏尸一片的明军根本不可能在淮军的总攻势前做到拼死一击,绝地求生。 遍地身上都在流血的尸体吓的明军中一些不久前还是农民的夫子胆都破了,再看前方黑压压冲过来的淮军,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呼号快跑就直接转身往后方溃逃了。 争先恐后的溃逃中,不少明军被自己人撞倒在地,不等他们爬起就被无数自己人践踏而过。 冲锋而来的淮军手持长矛,后面是边跑边射的弓箭手,不时有明军或被长矛捅穿,或被箭枝射中。 姚文昌拼死弹压溃兵不果,已然决定先跑,勒转座骑转身时,视线内看到一支约千人左右的“淮贼”喊着整齐的号子,踏着整齐的步伐以一个“人阵”向明军推来,而这些“淮贼”手中端着的不是长矛,是一根根粗长的竹篙。 这个“人阵”是第一镇第三旅的竹枪兵,也是第三旅的主力标。 竹篙,这个在淮军起事创立之初立下过赫赫功劳的简陋武器没有因为淮军的壮大,武器的“正规”化而被抛弃,反而被陆四正式定为淮军的标准装备,并在第一镇第三旅大量装备。 “红黑红,红黑红!” 一千名竹枪兵随着自己的号子声,迈出左脚再迈右脚,始终保持一个整齐的方阵。 红就是左,黑就是右。 鉴于不少士兵分不清左和右,所以操练时常常闹出笑话,陆四使用了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左脚穿红鞋,右脚穿黑鞋。 向左转就是红鞋转,向右转就是黑鞋转。 等到士兵们完全熟悉红与黑并形成本能反应后,再代以左右,如此就能解决这个时代很多人不分左右的毛病。 手拿千里镜的陆四一直关注着第三旅,他想看看已经制度化的竹筒队是不是能表现出更强的战斗力,进而可以判断他们在面对骑兵冲击时的表现。 可惜,没有。 不是竹篙这个土武器没有用,而是当面明军跑得太快。 第二百四十七章 可为将,不可为帅 “打仗,我不怕他,他必怕我,怕人的一定失败,不怕人的一定胜利。” 陆四放下千里镜,对左右如此说道,这个道理其实就是他从前对侄子广远说的“谁狠谁活”的道理。 北上首战就能大胜,陆四自然是十分高兴,因为这能大大提高淮军的军心斗志、 类似姚文昌这种杂鱼部队再来个十支八支让淮军练手,陆四做梦都能笑出来。 至于以多击少,胜之不武这些,陆四是从来不想的,他巴不得这辈子能一直以多击少呢。 但很快陆四面色变得凝重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家外甥竟骑马去追杀正在逃跑的姚文昌。 一心想做万人敌骑将的李延宗十几天前就缠着齐宝教他骑马了,同舅舅一开始只敢让齐宝牵着“骑马”不同,李延宗只学了半天就趁齐宝上茅房的功夫翻身上马甩鞭狂奔。听到动静的齐宝吓得屁股都没来得及擦就撵了出来,可哪里拦得住。 凭着一股子什么也不怕的精神头子,小小年纪的李延宗在骑了几天马后已经能跟师傅齐宝并马驰骋,比他舅舅强了若干。 第一次上战场的李延宗肯定是憋着劲想要立功,可眼前的明军真的太不堪了,没一个敢回头打的全在一窝蜂往西边跑。 第一镇那边已经是边跑边抓俘虏了。 心急的李延宗不想第一次上战场就两手空空,所以在发现敌军主将带着一队亲兵正在狂奔后,他都不跟师傅兼“保镖”的齐宝打声招呼,红樱枪一提就纵马追了上去。 齐宝见状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就赶紧带人跟了上去,要不然都督的外甥有个三长两短,他齐宝罪过就大了。 “这小子,真是胡闹,他一个人去追什么追,真是天大的胆子!” 陆四嘴里这么说着,心里仍是高兴,外甥这种不怕天不怕地的冲劲正是淮军最需要的。 管你是谁,老子说打你就打你! 一旁的陈不平却摇了摇头,说道:“都督这个外甥可为将,不可为帅。” 陆四听了一怔,旋即点了点头。 ......... 正在打马逃奔的姚文昌没想到淮贼中竟然有一个年轻小将纵马来追,并且越追越近。 气急败坏的姚文昌于马上喝令几个亲兵回头宰了那淮贼小将,立时有三个亲兵勒马回头,挥舞手中长刀向淮贼小将冲去。 为首的那个亲兵是山东响马盗出身,骑术很好,快要接近时于马上大吼一声,手中长刀照冲过来的李延宗面目砍去。 李延宗却是丝毫不惧,目光如炬,持枪的胳膊上鼓起一块块键子肉,握紧的手背上亦暴起一条条青筋。 “去死吧!” 响马盗出身的那个明军锋利的刀尖堪堪就要削中李延宗咽喉时,异变陡生,只见李延宗的身影不可思议的矮了一截,那明军志在必得的一刀竟然落空。 但听战马凄厉长嚎响,随后猛然翻倒于地,那明军整个人被狠狠地摔向半空。 闪着寒光的红缨枪头掠过长空。 “呃啊!” 惨叫声嘎然而止,半空中的那明军胸前被刺出个血洞,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眨眼功夫,身体下便是一大滩子血。 另外两个明军见了这一幕目瞪口呆,因为实在是太快了,他们只感到眼前一花,队长就已横尸当场,而那手执红缨枪的淮贼小将却是毫发无损,此刻挑衅似的将手中长枪对准了他二人。 两明军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拉拽马缰就想逃跑。 “来了就别走!” 李延宗一声大喝,纵马挥枪向那两个欲要逃跑的明军冲去,枪尖如花,两明军一前一后落地。 远处正在率部追杀明军溃兵的营官曹彦虎看到了这一幕,惊道:“那小将是谁?” 有见过李延宗的军官叫道:“好像是都督的外甥!” “厉害啊!” 曹彦虎说完扭头大声疾吼向前方明军杀去,阳光照耀他手中冰冷的刀刃,反射出死亡的森寒。 那边李延宗连杀三名明军还不甘心,纵马又追了上去。 发现回头的三名手下都叫身后淮贼小将格杀后,姚文昌更是心惊,连头不敢回,只晓得拼命抽打座骑。 终是因为距离远,李延宗无法追上,又见大队明军步卒正往自己所在方向溃逃而来,索性掉转马头向这帮溃兵冲了过去。 “齐师傅,随我杀贼!” 李延宗以长枪开道,等从这帮溃逃的明军穿出来后,身后已是一条血路,数十名明军被他们砍死在地。 发现主将早已逃走的明军终于不奔了,迅速跪地向追上来的淮军乞降。 而那姚文昌侥幸从战场逃脱,却是没命回邳州城,半道被早已等侯的赵忠义截住,箭如雨下,将随姚文昌逃回的几十亲兵射落马下。 赵忠义嗔目欲裂向姚文昌射去一箭。 “嗖!” 尖锐破空声响起,只听“铛”地一声锐响,霎时激溅起一丝炫目火星,一支锋利地羽箭正中姚文昌的胸间,然而却被护心镜挡住弹了出去。 姚文昌来不及庆幸护心镜保命,又是一支羽箭闪电般射至,这箭力道比先前那箭更猛,姚文昌正要闪避,却发现这箭并非射他,而是射他胯下座骑,只听“噗”地一声脆响,锋利地羽箭已然射中了姚文昌胯下座骑后臀,深没及羽. “咴律律!” 战马吃痛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惊天悲嘶,将主人从身上狠狠的掀了下来。 “去死吧!” 姚文昌落地之时打了一个滚,等他站起时,赵忠义已是拍马杀到,一声炸雷般地暴喝,姚文昌不及转身便感到颈项一凉,尔后就觉整个人好像轻飘飘的飞将起来。 悠忽之间,整个天地开始旋转、翻滚起来,就好像坠入一个无尽头的深渊之中。 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姚文昌诡异的看到自己仍然立于大地之上,只是项上少了一颗人头。 我的脑袋?! 姚文昌的意识很快迷糊,人头落地时双眼仍是睁得很大,似乎想看看他的脑袋究竟在哪里。 赵忠义纵马过来俯身用刀尖挑起姚文昌的首级,命将下将那一众被乱箭射成刺猬的明军全部斩杀,割下首级带回请功。 第二百四十八章 福藩在手,富贵我有 祁家庙一战,淮军共歼敌一千一百余,俘敌两千余,缴获战马35匹,其余牲畜200多头,武器若干。 首战告捷,上下鼓舞,陆四命将俘获自明军的牲畜挑50头宰杀犒劳全军。 因天色已晚,除传令曹元率所部至邳州城监视城中外,其余诸部就在祁家庙就地扎营。 都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可陆四不爱吃驴肉,所以让已经升任第一镇第一旅营官的徐传超到骆马湖边打了几只大雁来烤着吃。 这会,莫说大雁了,就是白天鹅或者陆四前世的国宝丹顶鹤,只要能弄来,陆四都不介意尝尝味道,甚至要能搞来大熊猫他也可以做一回蚩尤。 徐传超那一营兵也是淮军唯一的弓箭兵,培养一个弓手所需时间远比训练一个火铳手要长,因此陆四没有大力打造弓弩部队,只叫徐传超领这个箭营归夏大军统带。 离开淮安时扬州郑元勋传来一个好消息,说是那帮工匠终是打造出了可以连发弩箭的床弩。 郑元勋亲自观摩,命置铁甲于百步,一弩射出穿甲而过。又置三百步,仍是一弩穿过。再置五百步,虽不能破甲,但使铁甲凹进。又于六百步命射榆树,入榆木半寸。 最远射程能达八百步,大概九百米的样子,比弓箭和火铳都射得远,杀伤力也更大。 如果淮军大规模配备这种床弩,再辅以铁甲兵、骑兵、铳兵、长矛兵,完全能够和任何强敌硬扛一波不落下风。 所以,陆四精神头子也很振奋,可惜的是这种床弩目前仅造了五具,并且在试射过程中有三具因为弦力过紧散架,说明匠人使用的制弩材料仍存在问题,短期内无法大规模量产。 陆四回信让郑元勋一方面让匠人继续寻找新的材料,一方面则就现有材料加急赶制一批,同于氏铁厂下一批运到军中的铁甲、斩马大刀一块送来。 满清入关之后主力一直是追着李自成的大顺主力不放,但多铎会领偏师几个月后南下,而顺军也会在怀庆发起一次局部反攻。 所以,陆四必须在这几个月壮大淮军同时,要尽可能的将淮军武装到牙齿,不求能战胜多铎,至少要让满清无法占领山东和河南。 故而哪怕那些床弩具有“质量”问题,陆四也要先拿来用。只要能撑住多铎南下这一波,全国抗清局面必将发生重大变化,而非前世那般多铎在毫无抵抗的情况下收编近三十万明军直达扬州。山东和河南也在南明没有作为的情况下被满清收入囊中。 原山阳知县鲁吉英虽被任命为江都县令,但于氏铁厂这块还是鲁吉英在负责,他这个江都县令是扬州附廓县,倒也不必来回奔波。 只是陆四需要的东西太多,扬州又有淮扬通会衙门在,鲁吉英很多事情不是太方便,因此郑元勋这个陆四亲自举荐的扬州府尹也承担了一部分“军工”方面的担子。 郑鸿魁交付的五万斤熟铁便是由郑元勋负责接手,这件事也是一直瞒着淮扬通会刘暴和那个原先是扬州知府,现在被刘暴任命为淮扬参政的谭文道。 对刘暴,陆四不是怀疑他的“造反”信念,而是怕此人知道他和明朝方面有联系会产生不好的联想。那个谭文道,陆四则是一点也不相信的。 郑元勋这人和郑标一样属于务实的官僚,对大顺取代大明是持双手赞成的,同鲁吉英、宋庆一样是陆四暂时可以信任的文官。 “舅舅,这大雁肉不好吃,没嚼头,我还是吃驴肉好了。” 李延宗丝毫不理会舅舅的好心,将舅舅给他的半边烤熟了的大雁随手给了边上的孙武进。后者正愁分给他的肉不够,赶紧一把接过三下五除二的就撕咬起来。 “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你乱来,命只有一条,要是没了的话我怎么跟我那老姐姐交待?” 光顾着训外甥,没注意盐洒得有些多,把陆四齁的赶紧叫齐宝拿水给他。 水是冷下来的白开水,这年头水中寄生虫多,所以陆四下令军中用水除非没有煮沸条件,否则一律要烧沸再饮。 从宿迁过来的路上,陆四看到不少村民有大脖子病,尤其是骆马湖这一带更多,一些水源地明显能看到钉镙,这种镙就是血吸虫的宿主。故而等淮军稳定下来后,陆四肯定要发动百姓打一场“送瘟神”的战役。 “都督,有大雁吃啊?怎么不叫我们的!” 徐和尚的特色是人没到声先到,瞧见这边在烤大雁,蹲下就从孙武进手里抢了一块过去,气得孙武进直撇嘴。 “你这个酒肉和尚,就这么几只,叫你们吃了咱吃什么?...俘虏都甄别完了?” 陆四拿着那把白门爱妾的灵宝匕首挑牙。 徐和尚边吃边道:“甄别完了,叫他们自己指认的,有600多是刘泽清的兵,其他都是从海州还有邳州拉的夫子。” 陆四想了想道:“拉的夫子给他们两个选择,愿意在我淮军干的先当辅兵,不愿意干的每人发他们点干粮,再给50文铜钱让他们自己归乡。” 徐和尚“噢”了一声,又问:“刘泽清的那些兵呢,也这样办?” 这时边上的孙武进却起身了,把个油乎乎的双手在腿上一抹,道:“都督,我去办事了。” 因为嘴里还有肉的缘故,孙武进说的含糊不清。 “去吧。” 陆四随手扬了下。 李延宗可能呆着无聊,又可能是不想跟舅舅呆一块听他说教,也起身想去看孙武进干什么,陆四却一把拽住他,闷声道:“吃饱了没有?饱了就去睡觉。” “噢。” 李延宗嘴里答应,也乖乖去了帐篷,可眨眼功夫就溜了,悄悄跟在孙武进等人后面来到一处荒地,眼前一幕可把这位陆都督的外甥看呆了。 孙武进竟是在杀俘,六百多刘泽清的兵被他下令用长矛刺死一半,余下尽数坑杀。 两百里外的徐州城下,攻守双方都是静悄悄,长达一个多月的攻城让双方都是精疲力竭。 明军大营中军帐中,刘泽清神情凝重的看着侄子刘之榦,沉声道:“京师已经沦陷,陛下殉国的消息不会有假,我们必须要把福藩控制在手中,否则天大富贵就叫旁人得了去。” 第二百四十九章 常宁郡主 刘泽清早在三月二十八日就知道京师沦陷、崇祯自缢的消息,当时他没有丝毫悲痛,反而深深的松了口气,因为崇祯一死,他拒不奉旨北上勤王的事便没人与他算账了。 但崇祯这一死,就逼得刘泽清必须加快南下步伐,否则北边的大顺军一旦南下,他想跑也跑不掉。 其实刘泽清不是没想过投降李自成凭手里的三万人马在大顺换个富贵。只是大顺那边根本不愿意接纳他这个声名狼藉,比“贼”都不如的山东总兵,降顺的那帮昔日同僚也没一个愿意帮刘泽清说好话,反而说他刘泽清渔肉山东百姓,蓄有万贯家财。 刘泽清是有钱,很有钱。 他在山东这些年除了畏贼畏虏如虎外就是成天纵兵抢劫,其原先驻地临清一带基本被他的兵马烧光、抢光,通过对百姓的荼毒,刘泽清攒下了四百多万两白银,五十多万黄金的家当。 这么多的家财,换作任何人都会眼红,更何况刘泽清还听说顺军正在北京追赃助饷,如此一来,他只能和堵在他前面的董学礼拼命了。 四月四日,就在刚刚过微山湖进入徐州境内时,刘泽清听到一个消息,说是福藩、周藩、潞藩从河南卫辉逃出来了,现在流窜到了曹州境内。 曹州知州汪国梁散尽家财募了几百乡勇拼死保护三位亲藩南下,眼下可能在曹州的定陶县一带。 得知此消息的刘泽清立即派了一队人马去定陶寻找三位亲藩,但派去的人却没有找到,刘泽清大发雷霆命将带队的千总斩首,又叫来侄子刘之榦让他亲自带兵去寻那三藩。 刘之榦初时并不明白叔父为何要找那三位落难藩王,认为这三位落难藩王是拖累,带着他们南下得不偿失。 “陛下殉国,皇太子诸王一个未出,但大明依旧有半壁江山,故南都诸臣闻陛下大行消息后必拥新君,论序当以福藩为天子,故福藩若在总兵之手,便是拥立之大功。” 刘之榦在成武县结识的绿林人士李化鲸虽是江湖中人,但眼光却毒,一眼就看出那三个落难藩王的价值所在。 果然,刘泽清就是打的拥立福藩往江南谋大富贵的主意,只要侄子能把那三位落难藩王带到军中,他就是拼死也要冲出徐州南下,哪怕为此折损一些兵马也都值得。 刘之榦次日就带了两千兵马北上曹州寻找那三位藩王下落。 .......... 曹县八里湾,磅礴大雨。 一处寺庙中,却是哭声一片。 从开封逃出辗转一年多四处避难的周王朱恭枵终是经不住颠沛流离,又闻京师沦陷,悲痛之下一气提不上来咽了气。 这位周王,于太祖亲藩后裔中算是难得贤王了。 第一代周王朱橚好学,能词赋,曾作《元宫词》百章,又编著有《救荒本草》、《保生余录》、《袖珍方》和《普济方》等医书,对明朝的医药事业作出了极大贡献。 李自成第一次攻打开封时,周王朱恭枵为了激励守城将士,拿出周王府两百年的库藏白银五十万两分发守城将士。又悬下赏格,杀一贼再给五十两。同时变卖王府在城中的所有产业,连王妃的首饰也拿了出来凑钱加筑开封城。 在周王倾家荡产的激励下,守军人人奋勇,击退了城外的农民军。崇祯闻讯下诏褒奖,说:“此高皇帝神灵悯宗室子孙维城莫固,启王心而降之福也。” 次年,李自成再攻开封,正值雨季,黄河水泛滥,河南巡按高名衡献策挖掘黄河大堤水淹贼军,同时与御史严云京等人在城内打造船只,结果明军掘河大溃农民军,逼得李自成不得不放弃唾手可得的开封城率部退走,损失惨重。 然而开封城内也被大水泡的一塌糊涂,王府、宫殿都被淹没,周王同明朝守城官吏无法在城中居住,便以事先打造好的船只划水逃出开封,此后寄居在彰德府。又因李自成军大败孙传庭,河南大半地方被顺军占领,周王在彰德无法落脚便往卫辉崇王处躲避。 途中遇到从洛阳逃出的福藩一行,两家便一起往卫辉。到了卫辉才晓得潞王也在城中,崇王提议河南已经不能再留,四王当结伴扶持南下,便由潞王提笔写信给淮扬的漕运总督路振飞,希望他能派兵来接引四王。 可信发出后不到一个月,李自成的兵马就过来攻打卫辉,周王、福王、潞王逃的及时没能遇难,崇王朱由樻及其弟河阳王朱由材、世子朱慈辉却被俘杀。 三个藩王连同子女、随从护卫三百多人,没衣服穿,也没东西吃,一路同难民一样往南狼狈而行,途中几次都要挖野菜求活。 到了曹州才得知州汪国梁搭救,可曹州情形也不好,河南顺军随时会来攻打,无奈之下汪国梁只得募了几百乡勇保着三位藩王南下。在定陶时却遭到百姓攻击,原是前番刘泽清部明军过境时烧杀抢掠,所以百姓对官兵恨之入骨。 没办法,汪国梁只好改变计划带三位藩王折向曹县,然而曹县城已叫顺军攻占,一行人不敢接近县城,更加不敢在白天活动,只得于白天找无人荒僻处歇息找食,夜晚悄悄往南穿行。 行至八里湾时,年近六旬的周王终是心力交瘁倒了下去,众人惊慌赶紧寻了一处寺庙将人抬进去,未几,周王便咽了气。 周王世子朱绍烱同几个弟弟、妹妹都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办理父王后事。 福王朱由崧和潞王朱常淓也是伤心难过,最后由潞王出面同那寺中僧人说将周王尸体暂埋于寺中空地,等他日朝廷派人过来重新收敛。 掩埋周王尸首时,其女常宁郡主悲痛欲绝,竟趁兄长不备欲割腕殉父,幸被众人及时发现抢救下来。 “国破家亡,哥哥们男儿身尚可与贼拼命,我一女儿身不过累赘,若陷贼手一不能杀贼,二不能保名节,将来有何面目见父王!” 常宁悲痛,仍意求死。 第二百五十章 我这破落户能穿皇袍? 常宁郡主朱慧珍生于崇祯元年,今年十七虚岁不到,是周王最小的女儿,也是周王唯一存活的女儿。 常宁上面有两个姐姐,一个在五岁时早夭,一个则在李自成第一次攻打开封时恰好生产,结果因惊吓难产而死。 常宁的哥哥们却是许多,除大哥周世子朱绍烱外,还有二哥朱绍?,三哥朱绍烥,四哥朱绍烿、五哥朱绍焜,另外还有三个襁褓中的弟弟,尚未取名。 儿子众多,女儿却仅剩一个,周王自是对常宁疼爱有加,逃难途中也是一直将常宁带在身边,王府随从找来的食物总要匀些给女儿,现在周王死了,作为女儿的常宁自是悲痛,一时想不开生了随父同去之心,以免落于贼手辱没朱家脸面。 哥哥们劝不住,最后还是叔祖辈的潞王出面劝住了这个倔犟的侄孙女。 辈份上,周王是周府的“勤朝在肃恭”的恭字辈,福王是燕府“厚载翊常由”的由字辈,因此二人同辈。 潞王是常字辈,辈份最大,换言之就是常宁同那周世子朱绍烱的叔祖。 劝住一心寻死的侄孙女后,潞王又不放心,让福王嫡母也就是他嫡叔伯兄长朱常洵的继妃邹氏照顾常宁,又请汪国梁派人到附近百姓家买一些纸钱来,如果百姓尚有余粮便再买些米来。 吩咐完这些事后,潞王本人信佛,不忍侄子周王如此便去,再请寺中僧人给周王做了个佛教小法事。 僧人却有些不愿意。 逃难途中众人所携带金银早就没有,潞王先前将仅有的银钱给了汪国梁,便将自己亲手制作的一张古琴连同他的心血之作《古音正宗》琴谱“押”给僧人,说待他们南下稳定后派人前来赎取。 如此,僧人们才勉强给逝去的周王念起往生咒来。 法事结事后,已是后半夜。 除了周王的几个儿子为父“象征性”守夜外,其余人都被潞王叫去歇了。南逃以来,三家上下都是憔悴不堪,与那携老扶幼逃难的百姓没什么区别,又个个忍饥挨饿,哪有精力再熬着。 寺庙不大,三家随从连同汪国梁募的那些乡勇有四五百人之多,便也没什么讲究,乡勇和王府下人、护卫们几十人聚一屋靠着打个盹就是。女眷则几人一屋,相互扶持照顾着。 福王没歇,潞王也没歇,周王的死让这两位朱明子孙心中都不好受,但两位朱明亲藩现在更多的是迷茫。 “潞王叔,咱们现在去哪?” 朱由崧虽是潞王的晚辈,年纪却比潞王朱常淓大一岁,乃是万历三十五年出生,今年三十七岁。而潞王是万历三十六年出生,今年三十六岁。 “往南走,走到哪是哪吧。” 朱常淓叹了口气,拿树枝挑了挑篝火。因为下雨的缘故夜里很冷,福王府的邹存义特地跟僧人求来一堆柴火给两位王爷生了取暖。 朱由崧从前很胖,和他父亲朱常洵活脱脱一个模子出来,他大伯也就是光宗皇帝更胖,现在却是瘦了不少,同当年衣食无忧的福世子判若两人。 比起几个月前才离开王府逃难的潞王叔,福王朱由崧算是吃了大苦的。三年前李自成攻破洛阳,朱由崧和嫡母邹氏及王府一些人逃出城后就一直在黄河边搭棚子住。 当时河南境内大乱,福王府这帮人生活无着,没有粮食吃,邹氏就带着一大家子人到处乞讨,甚至同灾民一样去剥树皮,甚至有一次都想去吃那根本消化不了会胀死人的观音土。 时为福世子的朱由崧也和嫡母邹氏的弟弟邹存义一起下河打渔,就这么忍饥挨饿的度过了半年时光。 等到那位决策开挖黄河的河南巡抚高名衡找到福王府众人时,这帮人惨得连原先王府的官员都认不出来了。 高名衡也是心痛,向朝廷上奏疏说道:“福世子尚无子女,流离孤苦,惟有母子相依,诚可悲矣。” 听说嫡叔伯兄长还活着,崇祯赶紧派驸马都尉冉兴让、司礼太监王裕民、给事中叶高标携银赴河南。 除让朱由崧这个兄长袭封福王外,崇祯又叫他回到洛阳。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洛阳又遭李自成兵马攻打,朱由崧无奈只得带着府上两百多人逃到卫辉。他福王府本来就穷困潦倒,到了卫辉后连饭都吃不上,朱由崧便厚着脸向叔叔潞王借银子。 以后两家和周王府一块又从卫辉出逃,南下之路可谓是风雨飘摇,一派末世景象,要不是曹州知州汪国梁及时援引,恐怕就要落得个和百姓一样卖儿卖女了。 朱常淓不知道如何回答侄子的问题,他现在也不知道南边是什么情况,漕运总督路振飞为何不肯派兵前来接引他们,所以只能走到哪是哪。 有几次朱常淓倒是生出与其这样苟延残喘,倒不如被贼兵抓住,因为李自成那边对大明的藩王也不是都一刀砍了,听说晋王和秦王等人就活着。 他这个潞王自认并未渔肉百姓,且一心礼佛修乐,与世无争,如此,李自成便没有杀他的理由。 可这个想法,他却不敢跟侄子讲,只能深藏心中,眼下,还是同舟共济,扶持着南行。 “二位王爷在里面?” “在呢。” 屋门推开,进来的是曹州知州汪国梁。福王和潞王不约而同起身,汪国梁对他们有救命之恩,现在更是带人护着他们南行,于情于礼,他们这两个落难亲王都得对人家汪国梁以礼相待。 汪国梁进来却是说等天一亮,不管这雨下还是不下,大家都得马上启程。 “曹县有贼兵,白天上路不是危险吗?”朱由崧有些不解,这些天他们都是夜间行路的。 汪国梁却道:“殿下,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们必须马上走,大明的江山社稷都寄在殿下身上,殿下须早日抵达南都!” “啊?” 福王和潞王都愣在那里,不知道汪国梁怎么说出这话来。 见两位王爷还没明白,汪国梁急道:“陛下殉国,太子诸王无一得脱,按我朝礼制伦序,福王殿下当承继大统啊!” “我?” 朱由崧怔了半天后,丝毫没有欣喜,反而摇了摇头朝自己鼻子一指,自嘲一笑:“我这破落户的样子哪里像穿皇袍的人?” 第二百五十一章 辫子,辫子 “今天几号?” “都督,今天二十一号了。” 邳州城墙上,孙武进已是第三次回答都督这个问题,虽然都督看起来依旧相貌堂堂,走路也是帝王威仪的外八字,但孙武进总觉有什么不对。 哪里不对? 一时就是想不起来。 反正都督今天挺奇怪,又像有什么心事,又像是陡犯糊涂。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视线看向遥远北方的陆四心头沉重,今天是崇祯十七年也是永昌元年的四月二十一日,就在此刻,在他看不到的千里之外,决定中国命运的一场战役即将打响。 而他,却只能在千里之外被动等待早已知道的结果,无能为力。 陆四不是没想过通过某些渠道,比如淮扬通会刘暴、河南节度使吕弼周、大顺派来宣旨封侯的文谕院官员刘若达这些人向北京示警,从而影响到一片石战役,至少让顺军输得不是那么惨,不必匆匆撤出北京,从而使满清获得北京这个明朝法统在京畿迅速立足。 陆四没有这么做,一来时间来不及,二来他相信大顺中央包括北京的明朝降官肯定有无数人提醒过李自成要警惕东虏“趁火打劫”,但李自成依旧只带了六万人前往山海关,这件事表面上看是李自成被“革命乐观主义”冲昏了头脑,听不进那些提醒。 实质上却可能是李自成也意识到吴三桂会开关勾结满清,所以必须速战速决,抢在满清大举入寇之前歼灭吴三桂,从而控制关门将清军挡在关外。 只是李自成没有想到满清的动作更快,在他抵达山海关的同时,十几万辫子兵已经出现在辽西走廊了。 陆四前世种种史料都在表明,吴三桂决非临时起意降清,而是早在京师未沦陷前就已经与满清“洽谈”,并且吴三桂也没想到李自成进军那么迅速,所以在满清还没有给出正式答复前、关宁军的中下层将领基本都愿意降顺的情况下才决意归顺。 直到,满清终于开出封王的条件。 相比大顺给出的父子封侯,封王显然更吸引吴三桂。 参战兵马,顺军六万,清军连同吴三桂是十五万,接近一比三。 哪怕东征的顺军有两万“三堵墙”骑兵精锐,其余四万也是顺军最强劲的人马,对手同样也很强。 结果,注定了。 既然上天注定李自成必须东征,陆四这个才投大顺不过几个月的淮阴侯又能做什么呢,提醒不提醒又有什么区别? 他现在最应该做的是马上解决刘泽清,然后在李自成兵败消息传到南方时迅速北上抢占山东和河南,并趁董学礼没有动摇之前除掉他,从而将河南顺军集团收入麾下,这样北上淮军就能从三万之众暴增一倍变成六万,甚至更多。 在武器、装备不如对手的情况下,疯狂暴兵是最无奈也是最现实的选择。至少,这些从前的明军比临时招募的农民要强。 绿营其实很能打,关键是看如何驱使。 陆四别的不敢保证,满清能给的,他这边同样也能给,并且会更多。 对吕弼周陆四不太了解,对董学礼却是十分清楚的。 董是满绿十大绿营将之首,可惜最后还是被编入了贰臣传。但能入贰臣传,便表明了董学礼的本事。 印象中这个董学礼在清军南下后不作抵抗就投降了,并马上写信给投降大顺的那些明军将领帮助满清招降,又随阿济格攻打李自成主力,最后好像抬入了汉军旗,被满清封了爵。 十八年后,又是这个董学礼在陕甘总督李国英的指挥下歼灭了中国大陆最后一支抗清集团——夔东李来亨,从而使得满清彻底占据中国大陆。 所以,此人留不得。 是强行火拼还是诱杀,陆四也在反复思量。 纠结陆四最大的问题是他无法确认董学礼的动摇是从什么时间开始,所以在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董学礼会叛顺降清前,他要是动了手,那么叛徒这个帽子反而就是扣在他淮阴侯头上了。 淮军这边祁家庙全歼姚文昌主力后,留守邳州的姚之部将马三宝果断率守军两千余开城向淮军投降。至此,淮军通往徐州的大门被彻底打开,另外苏进忠也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邳县,由此彻底隔断了徐州刘泽清往东进入海州的道路。 不出意外,这两天左潘安率领的第二镇将拿下没有多少明军驻防的新沂,如此邳州和海州就连成一线,即便徐州尚有刘泽清部,第二镇也可以新沂城为跳板进入山东境内。 昨天,徐州的董学礼得到邳州被淮军占领的消息后,立即派人前来联络,约淮军共击刘泽清。 约定战后缴获双方一家一半,邳州等已被淮军占据的城池也都归淮军所有,甚至董学礼的使者还隐讳表示徐州都可以让出。 陆四由此分析董学礼怕是要顶不住了,因为他这个怀庆总兵的部队都是由各路明军降兵、溃兵收拢起来的,名义上也有两万余众,实际战斗力其实不如刘泽清。 相对董学礼部的“杂”,刘泽清部要“纯”很多,除了姚文昌这支偏师,刘的主力都是随他几年的兵马,因此董学礼部几次出城都被刘泽清打败,不得不据城坚守,向吕弼周和淮军这边求援。 时间上,徐州被刘泽清围了一个多月,城中怕也没多少粮食,因此董学礼才开出如此诱人的条件,或者说给陆四的淮军画了个大饼。 不过这张饼,陆四吃了。 “走吧!” 陆四的视线从北方收回,下达了全军西进徐州的命令。二十一号了,再有七八天估计李自成兵败的消息就会传到徐州。 “出发了!” 两千多邳州降兵听到命令后从地上爬起,拍拍肚子拿起武器在军官们的带领下向西边开去。 陆四没有下令坑杀这些邳州降兵,反而让他们充任前锋,甚至仍是由马三宝这个降将带领。 除了军旗易帜,马部连衣服都没换,为了区别,每个士兵的胳膊上都系上了红巾。 千里外的关门,成片成片的明军将一根根白布系在了肩上,在一处不起眼的山坡上,一大堆明军将领犹豫之后咬牙剃去了长发,在脑后结了条小小的辫子。 第二百五十二章 淮军头上的刀 “四镇皆分队于村落打粮,刘泽清尤狠,扫掠民间几尽。”——崇祯十年进士、官福建道御史郝锦《九公山房集》 ......... 徐州城南云龙山脚,一支两百余人的骑兵在赶了半天路后停在了山脚,派出几个探马后,这队骑兵决定先到半山脚歇下脚,顺便把肚子填饱。 这支骑兵隶属淮军骑兵旅第一标的第二营,营官是辽东人冯汉。 早年作为“关宁铁骑”一员的冯汉随名将祖宽入关剿贼,杀贼很多,但杀百姓更多。 后来祖宽被朝廷正法,这冯汉同曹元等一百多人被史可法收留,一直跟着史德威打大西贼,直到高邮史家荡之战降淮。 淮军的骑兵旅虽定编三千人,但实际能骑马并且称之为骑兵的只有六百多人,其余都是骡子和驴,冯汉所带的这一营骑兵便是主力三营之一。 淮军由邳州西进徐州后,陆四下令骑兵旅分别由曹元、赵忠义率领,搜寻邳州以西,徐州以东地域内的明军打粮队,若遇大股明军则立即通报,由第一镇出兵协同剿灭,不能剿之的就将明军往徐州驱逐。 如此做的好处有两个,一是让徐州城下的刘泽清主力无法通过打粮获取粮草; 另外则是让刘泽清的兵马都聚集到徐州城下,从而方便一鼓歼之。要不然东一股西一股的,虽然加以剿灭不是难事,但坏在陆四时间不多,要是不能聚歼,哪怕跑出几千人在淮扬后方祸乱,也足以让前方不稳。 “小淮海战役”的歼敌目标就是刘泽清集团,这一点在陆四的多次强调下基本是连最下面的士兵都知道的。 陆四定下的赏格是生擒或阵斩刘泽清者,官晋三级,赏千两银。擒斩刘之子侄或大将者,晋两级,赏银五百。余出战斩首者均记功叙赏。 刘泽清部能在徐州坚持那么长时间,就是靠不断打粮维持,其围城时间越长,打粮队的范围就要越广。攻城最激烈的时候,这些打粮队还前后抓了上万百姓送到徐州城下去填护城河,可以说双手沾满徐州百姓的鲜血。 由于邳州和邳县地盘丢失过快,淮军从邳州西进时刘泽清都蒙在鼓子里,其部打粮队也如从前四出,结果派在徐州以东的多支打粮队遭到淮军骑兵袭击,损失惨重。 从淮军骑兵刀下侥幸逃回的明军很快就让刘泽清知道邳州失守,有一支兵马正向徐州挺近的消息。 从邳州过来的这支兵马到底是哪家人马,有多少人,刘泽清不知道,但他知道如果放任这支兵马接近徐州并成功进入城内,那他这一个多月就白辛苦了。 据那些从徐州城里跑出来投降的顺军交待,城内已经没有粮食,甚至开始以人相食。 所以,只要刘泽清再坚持一段时间,城中的顺军必然会不战自溃,这个时候若是放任顺军的援军入城,刘泽清真的就前功尽弃了。 于是,他果断派出大将柏永馥率所部三千余骑兵东出邳州,阻止董学礼的援军接近徐州。 柏永馥此人甚是狡猾,早年是响马盗出身,跟随刘泽清后因作战勇猛步步高升,如今已是副总兵,其部骑兵也是刘泽清部的精锐之师。 去年李自成围开封时,刘泽清率兵渡黄河来援,柏永馥率部与李自成部大将郝摇旗大战数回不落下风,双方各有伤亡。 后来李自成派大将李锦率兵支持郝摇旗,柏永馥依旧不惧向刘泽清请战,结果刘泽清自己却怕了,担心再这样打下去他就算能撑住也会元气大伤,所以带着精锐连夜拔营,都不告诉那些被他拉来当炮灰的杂兵,结果那些杂兵们仓皇奔逃,溺死在黄河之中的多达数千人。 挖陆家祖坟的吴茂才当时就在刘泽清军中,靠着随从拼死抢到的一条小渔船才得以渡过黄河。 柏永馥用兵颇有谋略,认为淮贼有上万之众,且新败姚文昌士气正隆,正面阻击恐伤亡会大,所以率部东进后隐匿其部踪迹,结果打了率部驱逐明军打粮队的曹元一个猝不及防,连同有马骑兵在内损失五百多人,曹元本人也身中两箭,好在均不致命,一路狼狈逃回。 已经领军行至吕梁山一带的陆四闻讯大惊,召来那降将马三宝问刘泽清部骑兵底细。 “柏永馥?” 听了这个人名,陆四眉头下意识的皱了下,因为此人比刘泽清更难对付,在满清十大绿营将排第四,同董学礼一样都是被抬入汉军旗的汉奸名将。 “日他妈逼的,都督,我去替骑兵的兄弟报仇!” 徐和尚听说骑兵叫刘泽清的兵给打的跟狗一样逃回来,气急败坏的很。不过他不认为这是对手太强,而是认为自家的骑兵太孬,不是淮军精锐,所以干不过人家。 夏大军、谢金生他们也是这个想法,之所以在这帮淮军高级将领眼中骑兵太弱,是因为骑兵旅上上下下几乎都是他们这帮老弟兄的手下败将,所以哪怕都督重金编练骑兵,把骑兵当成心头宝贝一样,在这帮不会骑马的老弟兄眼里他们才是淮军真正的底气。 “舅舅,那个柏永馥很厉害么?让延宗去会会他吧!”李延宗将他的红樱枪往地上一敲,以此表明他的勇气和本领。 曹元一脸羞愧,陆都督如此重用他,他却吃了这么大的败仗,简直丢人的很。 “打败仗没什么,谁能一直打胜仗,你能回来就对得起咱了。”陆四拍了拍曹元的肩膀,让随军的郎中替他包扎一下。 他这话可不是单纯的安慰,而是真的觉得曹元对得住他,因为对方没有因为战败而降了明军。这要是打不过就投降,那他陆四才真正寒心。 “传令忠义,让他马上把人撤回来,不要再吃了柏永馥的亏。” 让人给还不知道曹元战败的赵忠义传令后,陆四命召集标统以上将领军议。 柏永馥这支骑兵现在便如淮军头上的一把刀,不把这刀拿下,陆四是绝不安心的。 第二百五十三章 陆式皮球前进战术 柏永馥部是淮军成立以来碰到的骑兵人数最多的对手,陆广远宝应一战当面对手田雄和马得功不过千余骑兵,这次却是三千多,数量翻了三倍多。 陆四无法估测柏永馥部的战斗力与八旗骑兵哪个更高,但肯定比他淮军的骑兵要厉害,否则曹元也不会被打得几近全军覆没。 一支多达三千余人的骑兵就在淮军左近,随时都会扑上来撕咬,陆四肯定睡不着觉,所以他必须先解决掉柏永馥。 只是他淮军的三个骑兵主力营被打残了两个,其余各营都是骡子和驴组成的“骑兵”,根本不可能派出去寻找柏永馥然后与对方“单挑”,那样同送死没有什么区别。 想要解决掉柏永馥,就必须依靠淮军步兵数倍于对方的优势,将柏永馥诱出来,然后选个不利骑兵的地形打他个埋伏。 陆四是这样认为的,并且这个想法得到了麾下大部分将领的支持,众人齐声称赞都督英明。 英明的都督当下就准备找几个熟悉地形的降兵问问,然后就如何“诱敌”集思广议,听取这帮文盲的意见。 三个种地的,赛过拿笔的。 这时那个陈不平却失声笑了起来,陆四问他笑什么,陈不平反问道:“都督此来徐州目的是什么?” 陆四一怔,说当然是来打刘泽清的。 陈不平再问刘泽清不让自家精锐骑兵在徐州盯着城中的顺军,派到东边来干什么。 “应该是阻我接近徐州。” 陆四若有所思。 “既然如此,都督何必费尽心思诱敌,只须继续往徐州挺进便是。都督须知我淮军离徐州越近,刘泽清压力便越大,如此就算柏永馥不肯与我淮军对阵,刘泽清也会逼他出战。” “是这个道理!” 陆四一想也对,自己是有些主次颠倒了,只要抓住刘泽清这个主,柏永馥这个次便随主动,而不是倒过来主随次动。 文人的脑袋还是管用的,要以陆四的思路,他就是被柏永馥这三千多骑兵牵着鼻子走,因为只要他想着“诱敌”,就等于将战争的主动权拱手让出去。 战争的主动权决定的不仅是胜负,更是时间。 萧何给了郑标,刘基给了高太监,陆四一时没东西给陈不平了。 不过考虑柏永馥三千多骑兵的杀伤力极大,陆四制定了一个“皮球前进”的战术。 所谓“皮球前进”,就是以马三宝的降兵同第一镇的第一旅为皮球前侧,以第一镇的第二、第三两个旅为皮球的中侧,以铁甲卫、旗牌队及剩余骑兵、炮队连同辎重为皮球的后侧。 行军时前侧抵达一定距离后,中侧立即越过,后侧跟上,如同一个皮球不停朝前滚动。 这样可以确保淮军任何一部遇敌时都能及时得到其余各部的支援,从而可以同踢球一般将所有的力量集中,“扑通”射门。 只是这个“皮球前进”战术十分考验淮军的组织能力以及将领们的临阵应变能力。 陆四也是一次大胆的尝试,时间不允许他就战术开展什么演习磨合,所有的问题只能在实战中发现并解决。 按照陆四的命令,淮军两万余人开始了“皮球前进”,第一天就出现了问题。 混乱。 这个混乱虽经陆四不断调整,但只是从大混乱变成小混乱,陆四对此很是感慨,认为自己现在越来越像前世那位微操大队长了。 皮球前进的战术其实很好,可是缺少操练的淮军只能将这个战术执行一半,陆四是想停下来整改,“皮球”已经滚到了云龙山,想要调整也不可能了。 ........ 云龙山在徐州城南,距离徐州城只有三四十里地。 这个距离相当危险,如果柏永馥任由淮军这两万人马携带大量辎重粮食从云龙山过去,那么刘泽清集团就要面临“破产”。 然而直到淮军出现在云龙山脚,柏永馥依旧没有出现,可能他一直在暗处观察淮军的前行队列,但始终没有出现,相当有耐心。 只是,这个耐心也有限。 如陈不平所料,柏永馥不可能让淮军就这么大摇大摆的推进到徐州城下,他只是在选择最佳的战机和最佳的战场。 云龙山就是柏永馥选择的地点,这座山不高大概只有一百多米,地势以丘陵为主,很适合藏兵,包括骑兵。 柏永馥一直藏在山中,他准备在淮军从山脚下过去的时候冲出将淮军截为两段,使淮军前后不能相顾,一举歼灭。 陆四也意识到云龙山危险,但又不能绕道,所以将冯汉这一营淮军仅存的骑兵主力派在前方探路。 冯汉他们从山脚下过来时根本看不见人烟,路过几个村子不是残垣断壁,就是人去屋空。 由于事先冯汉已被告知敌人可能就藏在云梦山的某处,因此这个辽东汉子也很紧张,就在他们停下歇马时,一名士兵突然指着远处某处山坡叫了一声:“有人!” 正在吃干粮的淮军骑兵立时一个激灵,纷纷起身向那山坡看去。 不远处的山坡,有几十个骑马的身影出现在淮军将士视线中。黄昏时分,因为光线的原因,冯汉看不太清楚,但直觉告诉他要找的人出现了。 那几十骑敌军也是注意到这边,吆喝打马向冯汉他们所在奔了过来。 “上马,抄家伙!” 两百多淮军骑兵纷纷翻身上马,拿刀的拿刀,拿弓的拿弓,拿矛的拿矛,甚至还有几十个拿三眼铳的,这是降淮的辽兵。 骑兵在上马前,火铳里面必须要装填弹药,用木塞塞住,避免临敌的时候装弹耽误时间,这时拔下木塞,用通条夯实就可以。 对面的几十骑终于是到了冯汉他们不远处,不管光线如何,总归是看得清楚了,明军的装束,身上都披着皮甲或棉甲,一看就是类似于“夜不收”的精锐。 前方的“淮贼”明明有两百多人,但是这几十个明军的探马却没有任何畏惧,因为他们是来探底的。 第二百五十四章 杀我者无罪 淮军第一镇的第二、第三两个旅在皮球滚动战术的推动下成为了皮球的前侧,正在云龙山脚下行军,前后长达数里地。 一处高丘,陆四正负手眺望蜿蜒如龙的云龙山,陈不平说当年汉高祖刘邦抗秦起义后曾在此山藏匿。 “此山总有一片祥云,形状如龙,据闻此云常围绕刘邦头顶,故刘邦立国大汉之后,当地百姓将此山称为云龙山。” 世家子弟的陈不平十分博学,连徐州这座不起眼的小山来历都一清二楚,并说南朝刘宋皇帝刘裕未称帝前在彭城数年,几次登云龙山,曾见云中有龙环绕,数年后刘裕便做了南朝宋的皇帝,谓人中之龙。 “那这地方可是个宝地啊!” 孙武进听了陈不平的话后就一直死盯着都督脑袋看,不时抬头望天,但半个时辰过去也没见都督头上有什么云气,更休说龙环了。 许是在山边尚未在山中缘故,又许是真龙之气非常人能见,孙武进如此想道。 陆四视线中山上隐约有座大佛,不知是哪朝所修。 中国人历来有个传统,就是凡山川之地,不管是名山还是不名山,总会有若干景点名人古迹在。而名人墨宝越多,这山就越发有名。 陆四这世也是第一次登山,虽说不过百米小山,但居高处视野突然开阔的感觉却是十分的怡然,就好像一直被关在小黑屋中,突然整个房子被扒开。 山脚下正在沿云龙山穿行的两万淮军将士让陆四觉得自己不比刘邦、刘裕差,所以,他觉得自己应该留下一首墨宝。 “记!” 陆四大袖一挥,充为记室的陈不平忙取出笔墨开始认真记录。 “龙潜海角恐惊天,暂且偷闲跃在渊。 等待风云齐聚会,飞腾六合定乾坤。” 陆四让陈不平记的是一首七言绝句。 “好诗!” 孙武进不识字,但听得出好坏,又是龙又是天,又是聚会又是乾坤,好的不能再好的诗。 陈不平则是重新看了遍自己记下的诗句,目光微动,面无表情,心中却如大江翻腾。 因为,这是首反诗。 山脚下,旗牌队、铁甲卫连同炮队也开始出发,前方探路的骑兵并无警讯过来,所以各部必须按计划继续前进。 “柏永馥可能是趁我军从山中过一半时再出击。”陈不平认为柏永馥迟迟不动手是想达到“半渡而击”的效果。 陆四也认为柏永馥多半是打这个主意,这是个聪明的打法,不然就算他柏永馥骑兵厉害,淮军也有两万余众,结成一团能把柏永馥牙给啃掉。 细细想来,只存在了一年多的弘光朝给历史作出最大的贡献恐怕就是给满清输送了一大批精兵强将。 就陆四印象比较深刻的就有高杰麾下的李成栋、李本深、胡茂祯,李元胤;左良玉麾下的金声桓、马进忠、李国英、张勇;黄得功麾下的田雄、马得功;刘良佐麾下的沈豹、曹虎、胡守金等。 刘泽清部在这一方面相较其他几镇又表现突出,可谓是人材济济,如王遵坦为四川巡抚、马化豹为贵州提督、柏永馥为平凉提督、张国柱为云南提督。 可以说,弘光朝的几十万明军基本是一枪未放就集体做了伪军,而顺军却从一片石、怀庆、潼关、陕北、武昌不断和清军大战,虽然不断的战败,但却不断的反抗,一直反抗到伪康熙元年,整整18年。 顺军嫡系有降清的,却是屈指可数,所以仅从反抗侵略这一点来看,将大顺政权及其军队视为正统,才更合乎历史。 而他陆文宗,现在就是大顺军的一员,他帮不了已经在一片石战败的李自成,却能帮弘光朝肃清那帮败类汉奸。 远处山中有铳声响起。 “来了!” 陆四嘴角微翘,双臂平伸,齐宝立时将一付铁甲拿来小心翼翼为都督穿上。 “传令,许进不许退,未得军令擅退者,后阵杀前阵,镇帅以下皆斩!” 下达完这道军令,陆四又看了眼诸将,拔出自己的长刀,沉声道:“陆文宗若退,任何一人皆可斩我,赦无罪!” ........... 随着铳声响起,明淮双方骑兵的小规模交战很快打响。 明军虽只有几十人,但精锐悍勇的他们丝毫不将人数远超于他们的淮军放在眼在,几十匹马同时排开就冲了上去。 铳声中,有几个明军中铳坠马,身子或翻下斜度不高的山坡,或被身后同伴的座骑一踏而过。 硝烟还没散去时,纵马互冲的双方已经冲撞到一起,交汇那刻,十几条生命瞬间消逝。 一名淮军骑兵被冲来的明军长矛击中,钻心巨痛中长矛从他的肋骨穿出,这名淮军骑兵痛得一边叫一边想挥刀朝对手砍去,长刀却根本不着持矛的那名明军。 疼痛终于让这名士兵再也挥动不了拿刀的手臂,身子不断摇摆,最终痛吼一声从马上摔了下来,“扑通”一声重重落地。 大刀,长矛的挥击声伴随人仰马翻声响彻在半山腰。 冯汉用力挥格长刀,一边格去一个明军砍来的马刀,一边向着对面一个拿矛的明军劈砍而去,手中的长刀狠狠的砍在对方的肩臂之上,将对方的右臂连着手中握着的长矛一起削飞而去。 失去右臂的明军先是目瞪口呆,尔后是撕心裂肺的惨叫,最后是疯狂的向冯汉扑过去,用他那还在的左手试图一把拽住冯汉,下意识的想用他的右手去扼对方的脖子,臂膀间却只在如泉涌般喷血,无一物可供他伸出。 冯汉轻而易举的将这个没了手臂还要逞凶的明军踢倒在地,长刀斜举,一下切断了对方的脖子。 定了口气,四周满是正在厮杀的敌我双方,虽然明军只有数十骑,但却精悍异常。双方军士不断有人落马,但淮军的伤亡明显更大。 四处的山坡丘陵后,一队队明军骑兵身影出现,冯汉知道不能恋战,否则会被明军合围。 “撤!” 随着冯汉一声令下,淮军骑兵将士奋勇将当面明军逼退,返身向着山脚纵马冲去。 第二百五十五章 天下第一旅 冯汉部狂奔下山时,云龙山中有号角声响起,来自不同的方向,但号声均来自明军。 柏永馥动了,不动也不行,因为淮军发现了他。 柏原本是想将淮军的前队直接放过去,专打淮军的中间,现在却必须提前动手,要不然山脚下的淮军重新缩成一团,在没有步卒配合的情况下他根本啃不动。 西边的太阳也快要落山,如果明军不能在天黑之前一鼓作气将淮军冲散,天一旦黑下来对明军也将不利。 黑夜,是厮杀双方共同的敌人。 因此,只有在天黑之前将淮军冲散,从而使得夜色放大淮军的惊恐,让他们无法收拢组织,最终崩溃,柏永馥才能说这一仗他打赢了。 “杀!” 潜藏在云龙山各处的明军听到号声后纷纷翻身上马,有的是直接纵马向山脚的淮军冲杀而去,有的则是在离淮军还有一定距离时再次下马,取出弓箭和火铳向淮军攻去。 柏永馥将所部骑兵分成了三部,一部由他亲自率领,一部由部下杨文启统领,一部由詹世勋统领。 杨文启原是辽东人,曾是祖大寿麾下把总,大凌河一役随祖大寿降清后又伺机渡海潜逃回登州,后入刘泽清部为守备。詹世勋是刘泽清亲兵出身,娶了刘的侄女为妻,现为副将。 “敌袭,敌袭!” 发现明军后,山脚下长长的淮军队列立时响起铜锣声,与此同时一颗又一颗“钻天龙”飞射升空,这是向前后友军示警,同时也是“稳住别动”的意思。 稳住的另一层意思自然就是必须顶住。 “狗日的,就晓得你们在这哈,他妈的,弟兄们,列阵!” 最前面的第一旅旅帅夏大军脸上丝毫没有任何紧张,反而是无比兴奋。 这个从前靠给人扶重和宰牲畜的旅帅,胆量不比淮军领袖陆文宗差。 除了自身敢夜里在乱葬岗瞎逛悠的胆量外,第一旅的强悍也给了夏大军不惧任何对手的底气。 以林字营为中坚的第一旅清一色都是运河起事的老弟兄,虽未经历与明正规军的大战,但在兴化围城和随后的清乡之战中却是杀人无数。 人杀得多了,哪怕杀的不过是反抗淮军的地主士绅和他们鼓动起来的百姓,第一旅从上到下也都透着一股杀气。 夏大军这个旅帅更是淮军诸将中公然下令屠杀百姓甚至妇孺的,兴化人将他称为“夏砍头”。听说“夏砍头”带兵离开兴化后,当地的百姓就差放鞭鸣炮了。 第一旅的三个标统也都是强悍之辈。 第一标的标统沈三元是沈瞎子的侄子,高邮史家荡之战奋勇当先结果叫明军铳子击中身负重伤。现在伤势已经痊愈,但可能仍有铅丸在他体内,所以每逢刮风下雨沈三元都会感到阴疼。 陆四知道这个情况后曾想让人给沈三元动手术取出身体内的弹丸,但这个时代虽有麻药,可哪有这么高明的郎中,只能等后面看看是不是自家培养一批敢“开刀”的医生。 第二标的标统万四是随陆四夺取宝应城的一百勇士之一,也是战后活下来的68名汉子中的一个。 这人也是平日看着吊儿郎当,但要是接了任务却是一丝不苟,拼了性命不要也要完成的主。 组建第一旅时,陆四征询夏大军三个标统人选时,夏大军推荐的就是万四。 第三标的标统戚呆子是第二个登上宝应城的河工,第一个是左潘安。后来史家荡一战,这个戚呆子一人就砍翻17名官兵,是目前为止淮军之中单场作战杀敌人数最多的人。 杀俘最多的是孙武进,目前至少有三千人被他或坑杀,或刺杀。 淮军仅有的一支弓兵营就在第一旅戚呆子手下,营官是山东猎户子弟徐传超。 “大车在外,牲畜在内!” 第一旅是易步为骑的旅,军官士兵都有“座骑”,因此有三千多头牲畜。但除了这些充为座骑的骡子、驴和驮马外,第一旅还有两百多辆大车。 这些大车除了装运辎重和粮食外,每车还配有挡铳板三块,棉被九床。遇敌之时,将大车或以环形,或以圆形置于战阵之外,棉被湿水覆在挡铳板上用以挡铳或挡箭。 这个办法自是宝应之战总结出来的办法,“发明人”是那位没有鸟的高太监。 在防御前提上,夏大军等人又将车阵改进了下。每辆大车在车架上开凿六个洞,每洞安插一根长矛,再将前方本应套在牲畜身上的扣环取下,于车架后面安装两根大木棍,使得本应由牲畜拖拽的大车变成由人在后面推行,类似民间百姓用的独轮车。 这样由于前端插有六根长矛,车上又安有三块挡铳板,完全可以变成攻击性武器,另外还可以在车上站两到三名铳手或箭手,从而达到在攻击之时能够远程再攻击的效果。 陆四觉得夏大军他们这个改造很好,是农民式战争手段的升级,亲自将这种战车定名为土坦克。 官兵是精锐,人人有杀气,全旅营官以上都有铁甲,五分之一皮甲,三分之一棉甲,盾牌1200余付,弓弩400多付,可以说是武装到牙齿,如此第一旅又岂会畏惧明军,哪怕对方是骑兵。 连同夏大军在内,第一旅上下巴不得明军放马来冲,从而叫他们知道淮军第一旅的厉害。 然而,山坡上明军喊杀声不小,蹄声也是急促,可等来等去却没有任何一支明军朝第一旅冲杀而来,反而是后方马三宝的降兵那边打了起来。 欺软怕硬? 夏大军“呸”了一声,一脸的失望,他还想看看自家的土坦克能不能克制骑兵呢。 边上的戚呆子皱眉道:“旅帅,明军是看出马三宝那帮人不顶用,他们也多半顶不住,我怕明军会驱他们来冲咱们。” “都督有令,许进不许退,不管什么人只要敢退,一律阵斩!包括我这个旅帅也是。” 夏大军冷笑一声,“明军想捡软柿子捏,我还想看他们狗咬狗呢。” 如果不是陆四兄弟没有下令,在邳州的时候夏大军就想把这帮不把百姓当人看的降兵给屠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淮阴侯的价码 马三宝是软柿子。 对昔日同属一个阵营的马三宝部,柏永馥太清楚不过,所以从一开始马部就是柏永馥重点打击的目标。 昔日“友军”从藏身处冲出来时,马三宝部下的那两千多降兵都没摆开阵形,仍是保持行军队形,结果在匆忙列阵的过程中被明军杨文启部八百多骑兵轻而易举冲乱,软得不能再软。 然而让杨文启吃惊的是,这些杂兵在被冲乱后却没有立即化作鸟兽四散,从而为明军所用冲击淮贼本兵阵列,而是在大小军官的带领下一团团的于山脚各处顽抗明军。 远远能看到马三宝带着几百人团在一处土丘上,用他们不多的火铳向正纵马驱杀的明军射击。 绵延云龙山脚下南北十几里地,不断有红色烟花在半空炸响,喊杀声也是响彻于耳。 按柏永馥的计划,杨文启部在冲垮马三宝后就当驱使这帮杂兵去冲淮贼另外的本兵队伍,可是马部不应该有的表现让他的计划打了折扣。 柏永馥不知道的是,在从邳州出发时,淮军陆四都督曾亲自向马三宝许诺,只要他临阵不退,大败刘泽清后马三宝便可率部向山东进军,若得一县之地为守备,若得一府之地为参将,若得数府之地即可为总兵。 原话是:“得一县,为部总;得一府,为防御;数府可为提督,入大顺正官。” 马部降兵则被告知凡被他们击杀的刘部明军无论将领还是士卒,其身上所携财物均归他们所有。 若是攻城,则按淮军现行军功赏赐,以“独攻”和“同攻”分别记功,领不同赏赐。 真金白银,绝不拖欠。 战功积累足够,入淮军正编。 无论是“前程”还是“财货”,大顺淮阴侯开出的价码都很诱人。 马三宝部下这两千多兵在刘泽清那里不过是杂兵炮灰存在,能给顿饱饭吃就甘愿卖命了,这实实在在的利益好处往他们面前一摆,任谁都要动心。 结果就是让明将杨文启震惊的一幕发生了,那些在他看来一触即溃并会跟无头苍蝇一般向淮贼本兵冲击的杂兵,竟然在被他率部冲乱之后仍未崩溃,反而跟他的骑兵缠斗了起来。 明军来回纵马驱驰砍杀,道路为之一清,但他们刚走,后面那些逃散的杂兵又复聚了过来,根本不按明军的想法去冲击淮军本兵阵列。 虽然这些被冲散的杂兵对明军也构成不了威胁,却像狗皮膏药似的让明军烦不胜烦。 “妈啦个巴子的!” 杨文启顾不得去想马三宝怎么变了个人,那帮炮灰又是怎么变得这么不怕死,他没时间再和这帮杂兵纠缠了,因为詹世勋已经攻了过去。 .......... 前方马三宝降兵被明军攻击时,第二旅也遭到了明军詹世勋部的攻击。 第二旅处在道路中间的狭长地带,明军攻过来时整个旅的行军队列长达三里多地。 山坡上蹄声疾至时,从未有过与骑兵交战的第二旅官兵难免有些心慌,他们当中有不少是明军降兵,加入淮军以后只在盐城执行过清乡及奇袭安东之战,没有打过什么硬仗,所以即便事先知道会遭到明军骑兵攻击,列队的速度也要比平日迟钝许多,加之地形受限,明显慌乱。 “老子是徐庆标,老子就在这里!” 关键时候,身为旅帅的徐和尚一边大声叫喊,一边命旗牌亲兵向天空连发三枚“钻天龙”。 听到远处传来的旅帅声音,再看旅帅处升空的讯号弹,虽说很多人其实看不到旅帅身影,但那心却是瞬间踏实许多。 古往今来,百姓也好,当兵的也好,都要有个主心骨。甭管再多人,没个主心骨在那就是一盘散沙,成不了气候。 冲击第二旅的明军詹世勋部就是几天前重创淮军曹元部的兵马,有着大败淮军骑兵的心理优势,詹部上下自然不会将山脚下正在慌张列队的第二旅放在眼里。 作为刘泽清的侄女婿,詹世勋从不轻敌,但山脚下这些从邳州过来的淮贼还是让他起了轻视之意,他认为这支淮贼除了极少数精锐,其余不过是拿着兵器的土匪和农民。 骑兵的优势不在于攻坚,而在于快速机动,捕捉对手失误和薄弱而击,然后将对手的薄弱处撕开,撕成一条血淋淋的大口,最后让对方血流而亡。 在詹世勋的指挥下,明军开始加快马速向着淮军冲去,不是全力奔驰,而是控制马力,这样可以在一击不中的情况下可以快速从对方阵中突出来,而不是就此陷进去。 双方都在抢时间,一方要布防,一方则是要打乱对方,战场上可用争分夺秒来形容双方的速度。 第二旅的三个标统草堰孙四、大团麻三和杨祥都是经过血战的将领,虽是第一次与大规模骑兵交战,上下均是有些紧张 明军来的太快,到达三四百步距离时,第二旅的阵线才刚刚完成。 “稳住,稳住!” 大团麻三将长刀举起,大声的喝喊着,下面的营官、队官也在不断的吼叫着。 明军骑兵在百多步外突然分成了两拨,一拨是平端长矛继续加快速度往淮军阵线冲去,另一拨却是勒住座骑下马,然后从马上取出大弓开始向淮军射箭。 要想在马上把箭射得又准又狠,难度不是一般的大,战马前冲的时候,马上的骑士会被颠簸的厉害,这个时候在马上射出去的箭不会有什么准头。 不管是明军还是顺军,包括满清八旗在碰到列阵的对手时,大多选择下马步射。 阵型结合很紧密的步兵队列,骑兵往往很难直接撼动,就算冲阵成功伤亡也会很大,对于骑兵很宝贵的任何一支军队而言,直接冲阵都是绝对要避免的打法。 徐和尚的旗牌亲兵跟在他身旁,牢牢护卫着旅帅大人和他们的军旗。 数百明军纵马呼啸而来,另有数百明军张弓搭箭,一轮箭雨在前头骑兵还没有冲到淮军队列前就射了过来。 “举盾!” 第二标的三百多名盾手将挨牌顶上了头顶,既保护自己也保护着那些同伴。 “嗖嗖”声中,几百枝箭钻入淮军阵中,掉在挨牌上发出“噗噗”的闷沉声,声音好像下冰雹似的。 第二百五十七章 淮军的传统战术 几个月时间滚雪球的发展让淮军拥有两个主力镇,两个后备镇及其他兵马将近五万余众,单论人数,淮军是绝对超过刘泽清部明军、董学礼部顺军的。 然而淮军的武器装备却少,尤其是火铳和弓弩这类远程作战武器。第二旅作为第一镇的三个主力旅之一就没有火铳和弓兵,全旅标配就是大刀长矛、盾牌棉甲。 在此基础上,旅帅徐和尚是以练胆为第二旅练兵首要。 是谓操训以练胆气为第一,练伍法为第二,练手足为第三,练耳目为第四,练营阵为第五。 大字不识完全是农民出身的徐和尚为了锻炼部下胆气,还多次组织官兵到乱葬岗宿营,甚至还大胆搞过三次“营啸”的演习。 第一次,担任演习的第二标全标混乱,两名士兵死亡,七名士兵受伤,一标官兵一夜跑散七成,用了两天时间才收拢完整。 陆四知道此事后气得大骂徐和尚乱来,可徐和尚却不死心,嘴里说着再也不敢胡来,可没过几天又瞒着陆四搞了一次。 这一次,四人受伤,没人死,但参加演习的一标官兵还是乱跑了几百人。 陆四知道后却是没骂徐和尚,因为他也好奇这种主动“放毒”式的训练是不是有效,并且给出了自己的建议,那就是务必要告诉士兵们演习的目的是什么,要做到上至旅帅,下至伙夫辅兵,人人明白练兵意义。 得到支持的徐和尚很快就组织了第三次“营啸”演习。 这一次睡梦中惊醒的士兵们无一慌乱,反面迅速起身拿起武器聚集,并通过各营间的口令确定彼此是友非敌,有效的自我压制惊慌情绪,不仅没有炸营反而进行了一次很难得的“紧急集合”。 陆四盛赞,并命徐和尚将此次演习的经营和从中得到的经验整理出来,准备全军推广。 孙武进的三次杀俘事件,第二旅的官兵参与执行过两次,而参与的官兵基本都没杀过人的河工。 徐和尚认为杀人会更壮胆,用他的话讲人杀得多了,菩萨爹爹见着了都得打摆子。 通过这两次大规模杀俘事件,确是让第二旅的官兵胆气为之壮了许多。 既是以练胆气为全旅操训第一,第二旅的胆气肯定不会让徐和尚这个旅帅失望。 因此虽没有对阵骑兵的经验,远处高速驰奔过来的战马让第二旅上下都很紧张,但没有一个人生出逃跑的念头,反而训练有素的支起盾牌,以营为单位结成一个又一个的圆阵。 一些狭长地带实在列不了阵,就以队为编制结在一块,任凭头顶箭如雨下,却个个保持沉默不吭不喊的半蹲于地。 福建人标统杨祥的一名旗牌亲兵被箭正中面门,一个队官也被一箭贯穿整个左脸。不时有中箭的士兵仆倒在地,有的盾牌上至少扎了六七根箭。然而,一个个圆形盾阵始终屹立着。 冲阵的明军骑兵在发现“淮贼”没有溃乱时已经来不及勒马了,只能平端着长矛硬生生的“砸”了上去。 战马撞翻人阵,长矛捅进战马,惯性作用下不断坠落的身影以及那被一扫而过的人群,真正是一片人仰马翻。 这一幕几乎是同时在四五个不同地方上演着。 没有远程攻击武器的第二旅全凭胆气硬扛明军骑兵的冲击,仅在初期伤亡就多达三四百人,相当于一个半营被当场“报销”。 “一发!” 铁面下的徐和尚看着远处不断冲击纵马奔驰己方兵马的明军,让旗牌亲兵发射了一枚钻天龙。 “退者,杀无赦!” 伤亡再大,徐和尚都不在乎,他只知道必须将这帮狗日的明军骑兵死死拖住,咬住,哪怕第二旅死光了,也要钉在这。 都督有句话徐和尚是听进去的,那就是你第二旅胆气训练得再多,也不及一场实在的厮杀来得更现实。而只有人死的越多,第二旅才会越精锐。 .......... 硝烟弥漫,烟尘遮天。 明军骑兵分成多队在长达三里的第二旅阵线上来回奔驰,好像几条长蛇游来游去,使得第二旅的伤亡越来越大。 表面看上去明军似乎已将第二旅撕开很多口子,占据了主动权,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不难发现冲进第二旅阵线的明军骑兵马速却不断的在下降,甚至在一些地方因为过于密集的淮军圆阵阻挡,明军根本施展不开只得弃马步战。 做为主力的第二旅表现出的韧劲扛住了明军的冲击。 经历了最初的混乱后,第二旅开始反击。 在军官的指挥下,士兵们用长矛不断捅刺那些明军,一些勇敢的士兵甚至飞身扑向马上的明军,有的则是拼命拽住马尾巴,哪怕被战马拖出几十丈都死死拽着不肯松手。 “压上去!” 杨祥果断把握战机,将一支突进来的明军骑兵压缩在他和麻三第二标的中间地带,这支明军大概有三百多人。 发现第三标将一支明军骑兵压过来后,麻三立即意识到杨祥想干什么,亲自带着一营兵手持长矛逼了过去。 那支明军骑兵意识到他们陷入重围,前不进后不能退,更无法打马冲上山坡,只能咬牙同两面进逼的淮军死战。 可任凭他们左冲右突,根本跑不起来的战马却让他们成为淮军长矛手的活靶子,不断有明军被刺落马下。有的更是被几杆长矛同时刺中然后活生生的被从马上“挑”起抛下。 一队手持大刀的淮军更是不住挥砍明军的马腿,明军一旦坠落连哀号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被乱刀分尸。 马的尸体,人的尸体倒的倒处都是,将本来就被淮军两标压缩的这支明军骑兵的活动范围变得更小,最后被如林的淮军长矛手密密麻麻围在中间苦苦支撑。 失去了机动性能的骑兵在人数远超过他们的步兵面前,同样也是不堪一击。 远处正率部冲击第一标的明将詹世勋发现自己一支部下被淮军重围,知道不妙想率部前往救援,可道路同样被一个个圆阵阻挡。那些结成圆阵的淮贼生生的将詹世勋给拖住,让他救而不得。 关键时候,前方攻击马三宝部的杨文启率兵赶到,发现詹世勋部陷进淮贼之中后,杨文启二话不说就带兵猛冲。 当面孙四的第一标实在是顶不住杨文启部被冲垮,两个老河工兄弟出身的队官当场阵亡,其中一个还是夺取淮安城的六十八勇士之一。 第一标的被冲垮,使得詹世勋得以到同杨文启部会合,不过却是无法救出被两标淮军压缩包围的部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密密麻麻的长矛阵中逐渐消失。 杨、詹二人都能从对方眼神中看出惊讶,尤其是詹世勋,他没想到这支完全是土匪和农民组成的淮贼队伍竟然如此能战,难怪姚文昌会被打的全军覆没。 这么一支劲旅抵达徐州城下,会对局面产生什么影响,杨、詹二人心知肚明。 已经冲了下来的他们此时也是骑兵难下,只能督兵继续冲杀下去,期望这支淮贼能够不支溃退。 夜色,已经开始浮现。 ............ “他姥姥的!” 第一标被冲垮让徐和尚大怒,亲自带着旗牌亲兵赶了过来。 淮军每个旅都有一支100人的旗牌队,不仅是旅帅的传令兵也是护卫亲兵,人人披双层棉甲,穿红衣,可以说是每个旅最精锐的人马。 军中又称各旅的旗牌兵叫“红甲兵”。镇帅手下的旗牌队则是穿黑衣披双甲,所以被叫做“黑甲兵”。 红甲兵、黑甲兵、铁甲兵,统称为淮军三大甲兵,其中又以铁甲兵最是能打。 第一标的标统孙四在抵御杨文启部的冲击时被战马撞倒负伤,不知是胸骨断了还是肋骨断了,反正不能站立。 按淮军军制,主官负伤或阵亡不能指挥时,就由下面的军官补上。既是营官也是孙四表婶家侄子的张二临时接替孙四指挥,收拢第一标余部三百多人准备向第二标靠拢,要不然他们就会被会合的明军围住剿杀。 “旅帅上来了!” 发现旅帅带红甲兵赶来后,张二马上带余部抬着受伤的孙四靠了上去。 “孙四个狗娘养的哪去了...” 徐和尚后边骂人的话生生咽了下去,因为他看到了被抬着的孙四正一脸痛苦的望着自己。 孙四的痛苦不是因为打了败仗,而是疼的实在受不了,他能咬牙忍住不喊完全是不想在这么多部下面前丢人。 “把孙四给我抬下去,其余人都跟我上!” 徐和尚大刀一挥,带头向不远处的明军冲去。 旅帅身先士卒,旗牌队同第一标的残兵们哪有不跟随的道理,举着手中的大刀和长矛就随旅帅杀了过去。 发现一股淮贼竟敢反击过来,杨文启立即命放箭。 无数箭枝朝徐和尚射来,身穿铁甲的徐和尚连抬臂遮挡都不做,直接提刀往上冲,麾下的红甲旗牌亲兵们也是悍勇,双方很快厮杀在一起。 麻三和杨祥在解决了那支三百多人的明军骑兵后也带人增援旅帅,此时西边太阳已近落山,远处平原未黑,云龙山脚下却是起了黑影,但见喊杀震天,双方却是无法看清局面到底如何,是明军占了上风还是淮军占了上风。 明军直到此时,仍有一支兵部并未动,这就是明军主将柏永馥亲自指挥的一千余骑兵。 柏永馥没有动的原因是杨文启和詹世勋没能完成任务,计划中二将率部击溃淮贼后将驱使大量溃兵直冲淮贼后队,柏永馥再率兵冲出,一战定乾坤。 可现在,淮贼中央虽被明军撕开无数口子,但淮贼抵抗却是顽强,后队更是没有受到冲击,柏永馥自然不能动。 相比对手两万之众,他的骑兵数量还是太少。 淮军这边陆四也没有动,接报前面的第二旅遭到明军多支人马攻击,伤亡惨重他也没有派兵增援,只是死死看着云龙山上。 半个时辰后,夜色终是完全笼罩云龙山,厮杀的明淮双方陷入无法识别敌人的困境之中。 然而,双方都没有打出火把,因为双方都知道此时要是打出火把就会完全暴露在对手面前。 渐渐的,喊杀声开始变小,似乎明淮双方都想结束这场厮杀。 这世间,能打夜战的兵马很少。 柏永馥也在犹豫是否撤军,因为不仅是天黑原因,更是这场仗已经打成了“夹生饭”,难以再啃下去。 这不是柏永馥轻敌,如果轻敌的话他不会将战场放在离徐州城这么近的地方,而是淮贼表现出的战斗力远远超出了他的估计。 然而现在下令撤军有一个坏处,就是山脚下的己方部队因为看不见地形,在撤退时恐怕会发生自溃,从而让淮贼捡了便宜。 正迟疑时,眼前的黑夜突然一下明亮起来,如同白昼! 山坡上的明军眼睛在同一时间都不约而同的睁大,他们看到山脚下突然有无数的烟花爆炸开来,五颜六色的烟花不但绽放绚丽的烟火,更让本在黑夜中隐藏的明军一下暴露。 “这?...” 柏永馥来不及想淮贼从哪弄了这么多烟花,而是心猛的突了一下,他知道那些烟花的作用是什么。 照明! “嗖嗖嗖”声,无数的烟花弹向着明方的明军笔直射去,在明军阵中炸开同时将这帮人的身影明明白白的展现在淮军将士眼中。 猝不及防的明军根本无法抵御来自淮军的烟花攻击,他们也无须抵御——烟花不杀人。 杀人的是他们看不见,却能看见他们的对手。 不少明军座骑被烟花弹炸伤眼睛,惊恐的乱跑,任凭马上的主人如何勒缰也不肯停下。 淮军的“传统”战术,在史家荡一战取得惊人效果的烟花攻击再次在云龙山上演。 如同史家荡之战那些无法睁眼的明军,杨文启、詹世勋部的骑兵同样也不敢睁开眼睛,他们要不就是紧闭双眼,要不是就埋头抱着马脖子死死伏下。 烟花好像多得用不完,不停的向着明军发射。 绚丽烟花中,一队队手持长长竹篙的淮军将士向着前方的明军逼近。 “红黑红,红黑红!” 整齐的号子,整齐的步伐,整齐的动作。 第二百五十八章 人仰马翻 竹篙、烟花,这两件自运河起事后便为淮军立下赫赫功勋的土武器,陆四从来没有忘记。 武器,从来没有简陋无用一说,有的是会不会用。 会用的人,两把菜刀也能打天下。 不会用的人,给他加特林也不过当烟花放。 如陆四,第一次杀人,就是一把菜刀。 掀起运河数万河工大暴动的也不过是一面铜锣。 决定胜负的永远是人。 云龙山,谈不上是个好地方,这山虽然不高,但丘陵地形对淮军依旧不利。然而明知柏永馥会利用云龙山的地形阻击淮军,陆四也依旧将“皮球”滚了过来。 这不是什么胸有成竹,或是已经有了必胜的把握,就是单纯的干一场。 人死吊朝天那种的干一场。 既然迟早都要干,晚干不如早干。 淮军迫切需要和大规模骑兵集团作战的经验。 正如陆四对徐和尚所言,胆练得再多也不如实实在在的干一场。 无数战马高速冲驰给人带来的压抑和恐惧感,是云龙山脚下的淮军从没有体验过的,但是又必须体验,并且压抑和恐惧将一次比一次强烈。 陆四已经做好牺牲一个旅甚至两个旅的思想准备,只要能全歼柏永馥的三千多骑兵,这些牺牲便是值得的。 除掉柏永馥,便等于斩断刘泽清的翅膀,没有了翅膀的刘泽清,他就是想飞也飞不掉了。 马三宝可是交待的明白,刘泽清的军中携有数以百万计的大量金银。 得到这笔金银,淮军就有北进的勇气和底气。 不过战况显然比陆四预测的要好,第二旅虽然伤亡很大,但却扛住了明军骑兵的冲击,并将他们成功滞留住,使得淮军的中央虽被明军彻底搅乱,但明军却无法获取更大的战果。 陆四一直在抬头看山上,不是要看什么大佛像,而是在看天色什么时候黑。 他知道,夜色会加倍甚至数倍放大淮军对于敌人的恐惧。 他相信柏永馥也是这样考虑。 很多天前的一次军议上,陆四以不容质疑的语气命令诸将如果与敌接战是夜间,不管撑得住还是撑不住,都不允许首先点燃火把。 萨尔浒的教训他陆四可不能犯,他可是连明军的影子都没看见就将铁甲老实穿好的。 张献忠的教训也不能犯。 看不见敌人不是瞎子么,瞎子怎么打仗? 部下们嘟囔质疑。 陆四当然不会让自己的部下成为瞎子,他早就为淮军装备了大量的照明弹。 中国人逢年过节助兴的玩意在这个科技不发达的时代,其实就是最好的讯号弹和照明弹。 现在,一朵朵在明军阵中绽开的烟花为淮军指明敌人所在的同时,也将敌人搅得一塌糊涂。 “这玩意...” 炮队标统、福建人洪宝看着远处密集绽放的烟花十分过瘾,这场景从前只在过年时发生过,那些有钱的大户人家在除夕夜相互间跟较劲似的你方放罢我方放,乐得穷人家的小孩子们能在外面手舞足蹈的看到深夜。 “原来能这么用。” 洪宝点了点头,下令部下们将已经装填好的药子清理出来。他之前得到的命令是不管前面是什么人退下来,他炮队都要立即开火将他们射杀。 洪宝有些不敢相信,因为他前面是第一镇的主力三个旅,所以他特意跑去向都督确认命令的真实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洪宝着实心惊。 远处,绚丽的烟花绽放中,步兵的攻击开始了。 “红黑红!红黑红!” 第三旅谢金生部的一千名竹篙兵以五十人一行,三人一组的方式排成密密麻麻的方阵,紧握竹篙向正被烟花“攻击”的明军压了过去。 明军能够听见耳畔传来的吼声,但他们却看不到攻不过来的淮军。 烟花很夺目,很绚丽,于黑夜之中让人忍不住一直看,但那是在半空中炸响,而不是在眼前炸响。 烟花爆炸产生的大量硫磺味呛得明军眼睛无法睁开的同时,呼吸也变得困难,因为真的太呛人了。 如果是选择被炮火攻击还是烟花攻击,可能大多数明军会选择前者,因为前者什么也看不见,被打中了就打中。后者却是打中不要命,问题是能看见,而眼睛受不了这么近距离的夺目光亮。 为了躲避那些烟花,明军只能趴在马上,感受到危险的时候他们猛然抬头,眼前却是突然一黑,又突然一亮,刺得他们本能就将眼睛闭上。 远处,却依旧是一片漆黑,只有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五颜六色的光亮。 很多明军被受惊的战马带着远离了战阵,有的直接被带到了淮军那边,结果马还没停,就被黑暗中的长矛挑落。 有的则是往边上的山坡奔跑,没跑几步就因战马看不清地形或从马上摔下,或被树枝直接摞倒。 “红黑红”的声音越来越近,密集的脚步声也是近在咫尺,不用眼睛看就知道敌人已经到了跟前。 危险迫使一些明军不得不睁开眼睛,继而就看到无数根竹篙朝着他们“顶”了过来。 竹篙很长,三人同持一根跑步前进,继而合三人力气向一人同时捅去,那力量大到足以将人“捅”飞。 一个又一个明军被竹篙捅飞,落地时不是将后方的同伴砸落马下,就是重重撞在战马上,引发连环的骚动。 “刺!” 密集的竹篙阵随着混乱的明军往他们阵中不断突进,阵前接触当面的明军无不一被捅落马下,大量的战马也在密集的淮军竹篙阵的压迫下往后面奔去。 这一次的人仰马翻成了单方面。 简单的动作,举,捅,收,再举再捅再收。 淮军的竹篙队如入无人境,将他们眼前被烟花炸得混乱一片的明军骑兵不断捅落马下。 落马的明军是死是活,竹篙队浑然不顾,只是依旧排着密集的阵形不断往明军后方压去。 詹世勋最先崩溃,压根不能视物的他们根本无法组织反抗,即便有士兵如瞎子般往前方放上一箭,或是打上一铳,对于汹湧而来的淮军竹篙队而言,也不是一枚石子落在深潭之中,无声无息。 詹部不断向后面的杨文启部退,杨文启知道不好,喝令部下随他往后面冲,然而不等他们跑出几百丈就被硬生生的堵住了。 不是后面那些被他们打散的马三宝部杂兵堵住了他们,而是几十辆大车将路给阻断了。 当面的淮军没有用烟花攻击他们,但黑漆漆一片,那些纵马狂奔的明军直到身子突然连人带马被“钉”在大车前的长矛上,才知道黑暗之中隐藏着可怕。 “放箭!” 徐传超一声令下,四百多淮军仅有的弓弩手张弓拉弦向着前方的黑夜中射出了手中的箭枝。 “嗖嗖”声中,被挤压乱成一团的明军不断惨叫落马。 几轮箭雨,就听前面到处都是马的悲鸣和人的哀号。 “进!” 随着一声令下,“土坦克”由六名淮军大汉推着往前奋力推去。车架前的六根长矛没有竹篙长,但相比竹篙只是将人“顶”飞,那矛头却是直接将撞上的人和马直接扎出一个个血洞。甚至将人直接“钉”在了大车架前,至少十几辆大车无法再前进一步,哪怕六名“推手”使出吃奶的力气也不动弹,因为车架前连战马都被扎在上面。前端重量加重让一部分大车前进不得,更让一些车前端沉下,后端翘起,怎么压都压不下来。 明军绝望了,黑暗中零散的铳声响起,却只在那些大车前的挡铳板上发出“噗嗤”的闷沉声,对后面的淮军造成不了任何伤害。 前面有配合烟花弹逼上来的密集竹篙队,后面有大车堵路,前后不通的明军在双重打击下彻底溃乱。 刘泽清的侄女婿詹世勋魂都要吓飞了,在意识已经陷入绝境后他翻身下马,朝着坡上拼命跑去。 主将的逃跑让詹部也是彻底崩溃,一帮丧了胆的残兵闭着眼睛往两侧乱跑。杨文启知道大势已去,在淮军占尽优势且有大量烟花照明的情况下,柏永馥不可能带兵下来救援他们,他们现在只能自求多福了。 可是混乱中,杨文启却被溃兵裹着无法向两侧坡上逃命,本来还能替他们在前面挡上一阵的詹部溃散的结果就是让淮军的步兵大阵直接突了过来。 上天无门,下地无路是杨文启现在最好的写照。 无奈之下,他只能闭着眼睛打马跟着乱兵又一次向着前方的黑暗冲了过去。 四击到处都是战马撞击大车的声音,那嘶喊绝望的叫声如同地狱场景。杨文启忽的猛然勒缰,疯狂掉头往另一面突了过去。座骑刚刚离开原地,几枝羽箭就落了下来。 追随刘泽清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被流贼压着打,追着打,但如今天这般绝望的场景,杨文启这辈子都没遇过。 “快走,快走!” 杨文启不甘心的大声喊道,不断有烟花在他附近炸响,将马上已近疯狂的脸照得一清二楚。 终于,杨文启看到了敌人,他本能的提刀,可人还未及近一杆杆长长的竹篙就伸了过来。 杨文启下意识的挥刀就砍,然后哼都没来得及哼一下就觉自己突然悬空,低头一看,一根竹篙笔直的扎在他的肚子上。 竹篙很长,长到锋利的尖端已经透出杨文启身体三尺多。不远处,没有了主人的战马却被一个淮军高兴的抓住尾巴,大声喊叫着什么。 第二百五十九章 宜将剩勇追穷寇 杨文启伸手想拔穿透身子的竹篙,可竹篙太长,长到他根本拔不出。 护心镜依旧明亮坚实,肚腹之上的铁片却脱落大半,串连的绳索同虫子一般垂在肚腹间。 竹篙那头,三个淮军士卒如获至宝的望着杨文启。 无声的眼神交流后,最前面的那个淮军松开了紧握的竹篙,缓缓拔出腰间的佩刀向着根本无法动弹的“猎物”走去。 杨文启的嘴巴、鼻子都有鲜血涌出,这个17岁就成为祖大寿家丁的明军将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竟然爆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勇气,使出全身力气向前走去。 “啊!” 一步、两步、三步... 每一步,都是一声大吼,面容狰狞痛苦的吼叫; 每一步,背后冒出的竹篙变得更长,青绿的篙身也变得无比艳红。 每一步,地上滴落的鲜血更多,形成一道长长的血路。 尚能动弹的双手在动作着。 左手微微抬起,右手紧握着长刀斜举,杨文启是想临死前替自己“报仇”。 然而走向“猎物”的淮军士卒没有给“猎物”任何反杀的机会,在距离“猎物”几尺的地方定下看了眼后,猛的向前一个箭步,一刀斩断“猎物”抬起的右臂,之后又是一刀向“猎物”的脖子砍去。 这一刀,用尽了全力,却未能将“猎物”的脑袋砍下来。 只是,斩断。 杨文启的脑袋半挂在左肩上,喷出的鲜血却不多。 在他不断的往前迈步同时,身体中的血液就如破底坛子中的水在不断流失。 看了眼自己不够锋利的腰刀后,那淮军士卒没有选择再砍,而是示意两名同伴用手中的竹篙将“猎物”横着推倒在地,之后毫无危险的上前直接拽着“猎物”的头发狠狠用刀朝脖间断口开始切割。 伴随着肉骨撕扯声,杨文启的脑袋被分离,那淮军士卒提着杨文启的首级兴奋的朝同伴摇晃并高声喊道:“五百两,五百两!” 这是个将领,都督的悬赏是晋两级,银五百。 不远处活捉杨文启座骑的是第二标的一名士兵,虽然他没有挣到五百两的赏绩,但同样也很高兴。 因为抓获一匹活的战马同样也有五两银子的赏赐,而做为降兵的他额外还可计出战一次,如此今日便是出战两次。加上先前盐城清乡和安东之战,他再出战一次就能转为淮军正兵了,届时就能领正兵的饷,同正兵一样晋升了。 烟花照映下,目睹主将被人割去脑袋的明军愣在了那里,很多人将手中的武器扔在地上,继而从马上翻身下来,跪在地上默不作声。 无论是士气还是力气,在这些明军身上都彻底失去。 他们不想在绚丽的烟花下丧命,他们想活,唯有投降。 还有很多明军在跑,没有人愚蠢的试图再纵马往山坡上跑,坡上那些被座骑甩下或被树枝扫落的家伙们正抱着断臂断腿在哀号呢。 这个节骨眼受伤,和死亡没什么区别。 山脚下,坡上到处都是丢弃的兵器,奔跑途中被士兵脱下的棉甲东一件西一件。 无主的战马更是多达几百匹,有的已经被淮军收拢,有的则仍是受惊乱跑。 被淮军完全打怕了的明军残兵大概四五百人,同被狼群驱赶的山羊一般,慌不择路往黑暗中跑。 黑暗是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安全处,然后很快他们就发现黑暗同样危险。 詹世勋也在半山腰跑,太黑了,他根本不辨方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往跑,只知道远离山脚那片被烟花照亮的地域。 有心想抬头看看北斗星的方位,从而可以大体确认南北方向,可惜,天上没有一颗星星,连月亮都没有。 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 詹世勋尚不知道杨文启的脑袋已被“淮贼”割去请赏,他只知道自己得赶紧跑回去报讯。 但往哪跑? 跌跌撞撞的詹世勋脸上已被几根树枝刮倒,有一根险些戳瞎他的眼睛,在山上跟个瞎子似的拿刀小心翼翼朝前探路,一有风吹草动就吓得趴下来,过了好久才敢再次起身往前探路。 照这速度,恐怕天亮了詹世勋还在这坡上瞎摸。 ......... 对面的柏永馥同一众部下沉默的看着山脚,没有人说话。 沉默中有人牙齿在微微打颤,有人双腿在发颤,有人脑门上满是汗。 突然间战马发出的一声喷嚏都会让这帮人的心为之猛的一揪,一些军官开始下令士兵赶紧拿布包住马嘴,以免被山下的淮贼发现他们的藏身处。 山脚下的烟花突然不再炸响,取而代之的大概是几十个呼吸的一片黑暗。 然后就是一团团篝火在山脚下一堆堆的升起,从南到北,好像一颗颗繁星突然点缀在玉龙山。 远远能看见一队队的“淮贼”在篝火中穿梭,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丝毫不担心点燃篝火会暴露他们的存在。 山上也有火光亮起,起初是一点两点,很快变成了几十点甚至上百点。这是逃到山上又实在看不见的明军士兵点燃的火把,不这样做他们随时都会因为失足滚下山坡,更休说成功逃出生天了。 玉龙山脚最南端的一处丘陵地带,又有烟花炸响,这次不是平射,而是向着半空飞射。 随着那枚烟花弹的炸响,柏永馥部看到山脚下的“淮贼”士兵一队队的走到篝火旁,然后一队队的往两侧山坡上搜索而来。 如果说溃逃的明军打的是火星,搜索追击的淮军就是一条条火龙。 “宜将剩勇追穷寇!” 下令搜索追击的是陆四,下令点燃篝火的也是他,因为不是他不惧尚未出现的柏永馥部,而是大胜的淮军不再畏惧对手。 柏永馥的确不敢动,他不敢督兵冲向山脚下公然燃起篝火的淮军,这样做的下场和杨文启、詹世勋没有什么两样。 可柏永馥也不敢走,伸手不见五指,他要是敢下令全军撤走,于这黑夜中的云龙山,不用淮军动手他这一千多人也得自溃。 他现在只能等,等到天亮趁淮军不备冲出云龙山同大营会合。 第二百六十章 吓唬吓唬 柏永馥部焦虑不安的在黑夜中潜藏,那些溃逃在山上各处的明军却是火急火了拼命的逃奔,但跑的越快摔的就越惨。 一些明军都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被脚下什么东西绊倒,跌的脸上是擦伤,额头是肿包,头发上不是树枝就是草皮,狼狈不堪。 茫茫云龙山上,单靠火把的光亮只能照得身边一小段路,不足以使这帮溃逃的明军辨明方向,因此“鬼打墙”的事情就发生了。 很多明军跑来跑去,发现自己始终围绕一个地方转圈,而不远处的追兵越来越近,真就跟见鬼似的冷汗直冒,大气也不敢出。 一些聪明的明军开始意识到身后的“淮贼”之所以一直甩不掉,是因为他们手中火把的缘故。 于是,这些聪明的家伙迅速熄灭火把,可眼前的再次黑暗让他们寸步难行,只得跟瞎子似的捡起树棍敲敲打打乱摸。 摸来摸去不是被淮军发现擒获,就是几个“难兄难弟”撞在一起,相互间又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便拿木棍和树枝乱咋呼。 更有离的近彼此都先下手为强,或扭或抱厮打在一起,最后被听到动静的淮军一锅端。 被抓住后,这帮明军反而人人都似得到了解脱,刚才那瞎子走路的感觉真的是没法形容。 “前边的兄弟,你他娘的能不能别跑了,我们又不杀你!” 降官之中表现堪称优异的原内标兵把总、现为第二旅营官的曹彦虎是各支搜索队中官职最高的,按道理搜索追击残兵这种事不必他这营官亲自带队,可曹彦虎还是亲自带队。 因为,利益大。 淮军军规对于抓获俘虏也有相应的军功赏赐,如曹彦虎这个营官只要所部累积抓获3000名俘虏,他就可以在没有其它战功的情况下晋升标统。如果有其它战功,则抓获俘虏数量可以抵扣一定军功。 从营官升为标统,不仅仅是多指挥几百人,领取的饷银也大大提高,且所部功劳立的越大,在正饷之外军官们获得的赏赐也会更多。 如此,爱财如命,当日在长江边将自己手下士兵折价几百两就给卖了的曹彦虎肯定要以身作则,多抓俘虏了。 在曹彦虎这个榜样作用下,其手下的淮军将士也养成了多抓俘虏的习惯,这一营人也是迄今为止淮军唯一一个“不杀俘虏”的营头。 营官亲自带队,曹彦虎手下的兵个个积极,不一会功夫就抓了四五十个俘虏,其中一半是跟驼鸟一样趴在草丛中,暗自祈祷打着火把从边上经过的淮军看不见自己的家伙。 更有两个手脚快的是在树上被发现的,当时一个淮军士卒因为尿急在一棵大树边撒尿,无意发现树上有脚印,心知不对的这个淮军士卒便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尿完抖了抖就去追前面的人。 爬上树的两个明军见状都松了口气,可没一会却发现树下多了十几根火把,几根长矛在他们脚底下的树枝上乱敲,躲不过去的两个明军这才怏怏从树上缓缓顺下,束手就擒。 得知有明军上树后,曹彦虎立即让手下注意头顶上,又不断让人大声劝降那些潜藏的明军,就这么着陆陆续续倒叫他逮了一百多号人。 当从俘虏口中得知刘泽清的侄女婿詹世勋也潜藏在某处,曹彦虎两眼立时亮了。 他好像记得都督说过只要能擒斩刘泽清子侄或手下大将的一律晋两级,赏银五百。 因此,只要他能活捉詹世勋,就不是升标统了,而是一跃而为旅帅了!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大到曹彦虎途中撞见别的搜索队都没吭声,他害怕人家同他争抢詹世勋这条大鱼。 途中,又抓到两个明军,让曹彦虎无语的是,这两个家伙被抓的时候正隔着一棵树相互恐吓——均称自己是淮军,让对方老实出来投降。 .......... “都督,柏永馥个王八蛋肯定还在云龙山!” 孙武进刚刚审过几个被俘的明军军官,想从他们口中知道柏永馥部藏在哪里,可惜那几个俘虏也不知道。但孙武进认定柏永馥不可能跑掉,因为天这么黑,明军不管是人还是马都不可能在无法视物的情形下跑掉。 “都督,让我们上山搜吧!” 一心想替曹元报仇的赵忠义也接连请求陆四派自己上山搜寻柏永馥部,白天吃了亏折了好几十名手下的冯汉也是摩拳擦掌,这两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子劲。步兵表现得越出色,作为骑兵的他们脸上就越难看。 陆四环顾两侧,心道这会就算知道柏永馥部藏在哪也没有意义,因为柏永馥虽不敢攻击大胜的淮军,但淮军想要将之找出并歼灭也很困难,毕竟对方是一支建制尚在的骑兵集团,而非那几百吓破了胆乱跑的残兵败将。 思来想去,陆四准备聚拢兵马迅速通过云龙山脚,暂放过柏永馥一马,此地离徐州不过四十里地,全军加速前进中午就能赶到,届时就是与城内的董学礼配合同刘泽清的步兵主力决战。 柏永馥这千余骑兵基本上不可能影响到决战,所以在此耽搁下去反而不划算。 今天已是四月二十四日,距李自成兵败山海关已经过去三天,再有三五天这个消息就当传到徐州,因此陆四必须抢在这个消息传来之前击溃刘泽清。 否则,可能以为是吴三桂“借兵”东虏,大明气数未尽的刘泽清肯定要“硬”起来; 而董学礼则会因李自成的大败退出北京而变得动摇,那样一来对淮军就是大大的不利了。 只有先收拾掉刘泽清,陆四才能全力对付董学礼。 本着这个念头,陆四当下便命第一镇三个旅清点战场,其余各部抓紧时间通过云龙山。 孙武进、赵忠义他们都有些失望,但也知都督的安排是稳妥的。 这时,那陈不平却建议可派人往山上打一些烟花弹,并将炮队的虎蹲炮抽出往山上放上几炮。 “干什么?” 陆四不解。 陈不平竟说吓唬吓唬柏永馥。 第二百六十一章 淮贼讲话有道理 吓唬有什么好处? 就是能让柏永馥老老实实的呆着。 陈不平认为柏永馥部肯定已被杨文启、詹世勋二部惨败吓着,要是再吓他们一吓,加深他们对淮军的恐惧,这帮骑兵甚至有可能都不敢窜回徐州。 只要都督那边能大败刘泽清的步军主力,陈不平就敢劝降柏永馥,从而将这柏手里这支骑兵收编进淮军。如果这件事能由他陈不平办成,那他在都督心目中的份量肯定会大大提高。 背着家里从凤阳跑来投淮军的陈不平可不想一直做一个记室书办,他的野心很大。 “齐宝,你带一队人去弄吧。” 陆四不觉得吓唬人有什么意义,但既是陈不平这个主动投靠的前明世家子弟献的策肯定要给个面子。 再说军中烟花反正多的是,虎蹲炮打几发要不了多少药子,便让齐宝去安排一下,管他吓到吓不到,全当是庆功烟花叫大伙看个乐。 齐宝去办后,陆四则解下铁甲,这玩意穿在身上累人的很。要不是坚信小心驶得万年船,他也不可能在“后方”都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陆四这人也奇怪,先前紧张的时候一点尿意没有,这会轻松下来反而觉得膀胱胀得很,又安排了几件事后裤子一提便去撒尿。周围都是大老爷们,他这淮阴侯不喜欢端侯爷架子,自是不须避着谁。 大碗喝酒,大泡撒尿,也是农民阶级造反的本色。 诚如陆四给扬州老父家书所言,他永远都是农民的儿子。 从前是,现在是,将来更是。 然而让陆四万万没想到的是,纯粹是吓唬的举动竟真将柏永馥部给吓着了。 ......... “嗖嗖”声中,一大团烟花在一片广袤山腰上空炸开,五颜六色的亮光下却是看不见人,只有一片片密林,以及密林之间空旷的原野、土坡。 “没人,换一个地方!” 看了片刻,齐宝便准备带人换一个地方再放,那原本静悄悄的山腰处突然一阵骚动,然后便听有蹄声响起以及人的喝喊声。 齐宝一愣,赶紧让人对着那个方向再放,之后便看到有很多身影从那处山腰向不同方向逃奔。 “在那里!在那里!” 伴随齐宝激动叫声,一枚枚烟花“嗖嗖”的在明军藏身地的上空炸响。 虽然淮军实际看不到明军,然而明军却以为淮军发现了他们。 造成这个错觉除了烟花让他们在明,淮军在暗,更是之前山脚下那场惨败。 成了惊弓之鸟的柏永馥部发生自溃。 几个士兵的溃逃演变为几百人溃逃,再到整支兵马的大乱,前后也不过就转瞬的功夫。 “快放!” 洪宝带着十门虎蹲炮上来了,明军藏身处离他们还很远,但洪宝依旧命令炮手开炮。 炮声同催命咒语一样,让已经开始溃乱的明军更加混乱,同黄河大堤被挖了小口似的一下崩塌。 “贼军上来了,贼军上来了!” 明军大呼小叫,很多人连马也不要直接撒腿跑,逃命的架势就跟淮军有千军万马从山下涌上来似的。 柏永馥试图弹压乱兵,但已经迟了,那一枚枚不断朝他们所在方向逼近的烟花弹给了乱兵极大的心理恐惧感,这个恐惧感又被黑夜放大无数倍,最终淮军的几声炮响让柏永馥部完全崩溃。 “走,快走!” 发现根本阻止不了崩溃后,柏永馥没有任何犹豫打马就走。 就这么着,在淮军没有一兵一卒向明军发起攻击的情形下,上千名明军骑兵戏剧性的自溃了。 山上到处都是惊恐的喊叫声,密集的烟花缩放都挡不住。 “这...” 正在畅快撒尿的陆四叫远处传来的动静惊的目瞪口呆,这位淮军领袖的大脑甚至出现几秒的“宕机”,因为真的太让人意外。 “明军乱了,快追,快追!” 回过神来的陆四不顾才尿了一半就将家伙收在裆部,一边系裤腰带跑一边朝同样呆立惊愕的部将们大声疾喊起来。 “弟兄们,跟我上!” 赵忠义二话不说操刀带着部下往山上涌了上去。 “给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冯汉也带人冲上了山。 孙武进反应的也快,带着两队旗牌兵跟了上去。 陆四的外甥李延宗也提着红缨枪跟着孙武进一起上了山,远处在清理战场的第一镇第三旅在发现后方突向山上攻击后,旅帅谢金生没有任何迟疑就派出一标人马前往助战,并同时派人向前面的第一、第二旅通报。 黄昭带领的铁甲卫却是依旧坐在地上,他们没有披铁甲,只是人手拿着一把斩马大刀。队伍后方是同样数量的辅兵以及专门驼运铁甲的几百头骡子。 北上以来,铁甲卫一场战斗都没打过,哪怕黄昭向陆四请战数次,铁甲卫也依旧没有出战。 每次陆四都是同样的话:“放心,咱不会白养你们的,你可是咱手里的牛刀,这牛刀用来杀鸡就大材小用了。” 此刻的明军,用风声鹤唳都不足以形容,都说兵败如山倒,可这帮明军却是败都没败就先倒了。不少明军嘴里喊着“淮贼”杀过来,头也不回疯跑,可身后哪有“淮贼”的影子。 最近的“淮贼”离他们都有半里多地呢! 柏永馥完全失去对部下兵马的掌控,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带着尚能掌控的士卒迅速北撤,逃出一个算一个。 只知逃奔的明军很快就隐入詹、杨二部残兵逃跑时的囧境——天黑,看不清路,也不明方向。大量明军因为慌不择路互相撞在一起,接着又各自乱跑,再撞在一起。 林子中,土坡上,平地间,到处都是跌倒的明军士卒,到处是无助的叫唤。 一团乱象之中,哪怕这些明军中有不少悍勇之士,在此刻要么随大流无头苍蝇乱跑,要么就束手待擒。 齐宝也是聪明,一边让人将扛上来的烟花不断朝前施放,一边让人赶紧通知下面将烟花运上来,不然烟花一停,黑漆漆的鬼都看不见,到哪捉人去。 第一个带兵上来的是赵忠义,借着烟花在半空炸响的光亮,他发现好多股明军在逃跑,不管三七二十一逮住最近的一股就追了上去。 这一股明军溃兵中有条不大但也不小的鱼——柏永馥的副将廖文祥就在当中。 廖文祥本是随柏永馥一起跑的,跑出上百丈后就因为看不见的原因同柏永馥走散,结果很不走运被赵忠义撵上了。 借着忽明忽暗的烟花光亮,赵忠义抬手一根长矛向着廖文祥刺了过去,矛头正中廖文祥大腿,疼得廖当时就一个跟头摔倒在地。 哪想先落地的是中矛的腿,腿上的长矛被边上的一个明军身子一支,竟形成了反作用力,结果一下就刺穿了廖文祥的大腿,鲜血直喷。 陆四若在的话,大概率会说一句大动脉破了,没救,该叫唢呐就叫唢呐吧。 越来越多的淮军追到了根本逃不快的明军,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反抗。 零星的反抗还是有的。 只是这些垂死挣扎的明军在潮水涌上来的淮军滔天大浪中,连汪洋中的一条小舟都算不上。 浪头打来,一切便归于虚无。 很快,淮军点燃火把开始搜索那些跑不了只能躲藏的明军。 柏永馥一开始是纵马跑,跑不出百余丈他就老实的翻身下马了,实在是看不见。 很多明军完全是自己吓自己,鬼喊鬼叫,忽东忽西,除了浪费自己的体力外根本跑不出里许地。 不少明军实在跑的没有力气,又是两眼抹黑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索性一屁股坐倒在地,不躲又不跑,不知道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还是听天由命。 有些明军倒也乖巧,沉思之后拿出火折子在附近寻些干草点上,然后跪在火堆旁边。 淮军从这些明军经过时,也没有刀矛相加。 双方默契很好。 其余躲藏的明军连放淮军冷箭的勇气也没有,因为一旦淮军发现,他们必死无疑。 “降了,我们降了!” 一个明军的千总带着几十人大声嚷嚷着投降,李延宗红缨枪一指让他们滚到火堆处,这千总竟真的带人走了过去,犹豫了下没有跪,而是坐在了地上。 不过没一个耷拉脑袋的,反而都翘着脑袋看天上的烟花,甚至还有取出烟袋往火堆上凑凑点上,“吧嗒吧嗒”吸起来的。 五颜六色的烟花,真的很好看。 柏永馥没有跑出去,他跑的地方离淮军搜索队伍也远,一时半会淮军搜不到那边。 只是,柏永馥身边就剩了几个亲兵,一匹马都没有。这帮人躲在小土坡后面,看着远处空中不断绽开的烟花,听着附近淮军的吆喝声,真正是大气也不敢呼一声。 “将军,怎么办?” 亲兵队长低声问了一句。 柏永馥也不知道怎么办,没有马他们就算天亮也逃不出去。 同样不知道怎么办的还有詹世勋,他和两个亲兵在一个树洞中已经藏了很长时间,来来回回打他们藏身地经过的淮军最少有三拨,可没一拨发现詹世勋三人的。 远处,有淮军在劝降,詹世勋的一个亲兵忍不住偷偷探出脑袋看,发现出来投降的同伴不少,看上去“淮贼”也没有杀害他们的意思。 过了一会,那个亲兵小心翼翼的低声说了句:“要不降了吧?” “降?” 詹世勋沉默了,他心中很煎熬,刘泽清对他不薄,而且他的妻儿都在刘泽清大营中,所以,他怎么降? 煎熬之时,远处搜索的淮军有人在叫,说什么这是最后一次劝降,再不出来的明军一旦被发现就格杀无论了。 “你们就是藏起来也没用,我们肯定封山,你们跑不掉的!就算你们能躲下去,饿也饿死了!” 曹彦虎很是苦口婆心。 这喊话果然很有效,陆续又有百多个潜藏的明军再三掂量后果后出来投降。 詹世勋的两个亲兵望着同他们蜷缩在一起的将军,两人嘴唇动了动都没说话。 人淮贼说的可没错啊。 第二百六十二章 卖命就得有回报 马三宝部损失很大,在邳州投降时其部有2600余人,现在却只剩1000出头。 詹世勋、杨文启二部明军溃败后,马部剩下的降兵就自觉的清理战场。他们先是搜寻活着的伤员,将淮军连同他们自己的伤员抬出置于空地,由淮军那边的随军郎中给这些伤员上止血金创药临时包扎,天亮之后再抬上马车送往后方邳州进一步治疗。 明军的伤员则随意的抬到一处,任由他们在那哀呼惨叫。不过莫听这帮明军伤员叫的惨,但叫的越大声越说明他们死不了,叫不出来的反而离死不远。 几乎百分之八十的伤势都是由刀矛造成,被刀砍的还好些,只要当场没死的多半就是皮肉撕裂伤,及时止血包扎能活一半,最多也就是断胳膊断腿。 被长矛刺中的多数活不了,因为矛头刺的太深,九成胸腹部中矛的人内脏都会损坏,以现在的医疗条件根本救不了。 降兵们也是见得多了,所以在抬伤员时发现是矛伤且伤势在肚腹部的,多半会直接补刀,无论是敌人还是自己人。 莫看这样做很残忍,实际对于受伤的却是最好的“人道主义”。与其生不如死在那痛苦等侯死亡,感受生命的消逝,不如一刀了断解脱的好。 伤员抬完便是搬尸,每具尸体都被这帮降兵挨个摸过,银子铜钱包括值钱的东西都会被摸走。 不过淮军这边,降兵们不敢。 淮军也无须降兵们去搜,战前哨官会吩咐下面的什长将手下人身上的财物、重要物品统一上缴保管。 如果不幸阵亡,财物就会由活下来的人平均瓜分,其它重要物品则会专门寄回家属,并实额发放抚恤。 士兵带在身上的财物其实不多,淮军大部分士卒都是淮扬本地人,在领取饷银和赏赐后,他们总会将钱寄给自己的家人,身上只留一小部分。 淮扬以外的士卒,几乎一半都没有家,有家也在很远的地方。没有亲人牵挂的他们饷银大多花在了女人和吃喝上。不是这帮人没心没肺,而是他们真的不知道家人现在是否还活着。 在阵亡将士抚恤这一块,在陆四的亲自安排下,淮军可以说是做到了这个时代最好。 老营那边就有专门的抚恤机构,由陆四的大哥陆文亮负责,除了足额发放抚恤,在土地、子女、居住这一块,也有对应的措施。 陆四当初在淮安城外乱葬岗就曾对淮军说过,只要淮军还在,阵亡牺牲将士的子子孙孙永受淮军庇护。 这个庇护实际就是陆四给予追随者的一个特权,用他前世的话讲,这个特权就是使追随者的后代在出生之后和普通百姓孩子就不在一条起跑线。 看起来,很不公平。 但,很公平。 因为,这是人家父辈拿命换来的。 将心彼心,如果陆四拿脑袋替别人卖命,却无法使自己的后人从中获益,恐怕陆四也要反他娘的。 封妻荫子自古就是中国人最正的价值观,没有之一。 不能封妻荫子,也要让家人过得好,这是最起码的。 卖命必须有回报。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信仰。 陆四想要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他就必须尊重这个时代的信仰,并一丝不苟的去执行,去保障。 中国人骨子里就是要为儿孙谋福,谁也不愿意儿孙再吃他所经历的苦。 努力,拼命,为儿孙谋福,没有错。 陆四不做违背人性的事,他也知道这么做不过不过是让历史重新来一次轮回。 但显然,现在考虑的不是这个。 儿孙自有儿孙福。 三百年必有王者出。 陆四,做好自己的就行。 每一个淮军,无论是军官还是普通士兵,都有一枚腰牌。军官是铁牌,士兵是木牌,上面只记录三样东西,姓名,籍贯,年龄。 徐和尚脚下放着四个大麻袋,里面装满了腰牌。 第二旅伤亡很大,直接阵亡九百余人,伤五百多,其中军官17人,标统孙四负伤。 这么大的伤亡,换句话说第二旅残了,就算补充新兵,至少三个月,这个主力旅都得“闲置”。 陆四给出全力救治伤兵的指示,并让陈不平就伤兵退役转任县乡同淮安府尹郑标、扬州府尹郑元勋对接。 重度残疾的则要在后方修建几座专门的荣军所,家人愿意照顾的拨专款,家人若不愿接收或不便照顾的则在荣军所安置,根据伤员功绩和职务享受超一档待遇。 如正兵,享乡公所专员待遇;如哨官,享三班待遇;如队官,享县令待遇。 快寅时,淮军大规模搜山结束,前后一共抓获了1300多明军,缴获战马1600余匹,毙敌1300余。 从伤亡数据来看,明淮双方差不多一比一。 但从战斗性质来看,无疑是淮军的一次大胜,毫无花头的大胜。 柏永馥骑兵集团的覆没为淮军全歼刘泽清集团创造了一个极有力的战场条件。 可惜的是,到目前为止没有抓到柏永馥,不过陆四相信这家伙肯定没跑出云龙山,所以命令第一镇的第一旅立即封堵云龙山北端,让孙武进率旗牌队封堵云龙山南端,赵忠义的骑兵旅则分成数支天亮之后继续搜索。 其余各部暂时休整,灶锅埋饭,天亮之后再向徐州进军。 吩咐完这些没多久,一个好消息传来,刘泽清的侄女婿詹世勋被擒获。 擒获詹世勋的是其手下两个亲兵,这让一直想要抓大鱼的营官曹彦虎十分郁闷。 因为詹世勋如果是被曹彦虎的部下直接抓获,那功劳肯定要算在他这营官头上。可现在詹世勋是被自己手下绑住送来,虽说也记功,但却大打折扣。 陆四一听前头捉了詹世勋当然高兴,让赶紧将詹世勋送过来准备问问刘泽清大营情况,没想这个詹世勋见到他后竟说只要淮这不杀他,他愿意为淮军招降。 当然不是招降刘泽清,而是招降刘手下的将领。 詹世勋说了两个人名,一个叫张国柱,一个叫张士仪。 第二百六十三章 兔子尾巴长不了 詹世勋有很大把握能劝降二张,因为二张同他叔丈人刘泽清最信任的大将马化豹不合,尤其是张国柱和马化豹几近水火不容。 陆四是知道张国柱这人的,这人很有名气且相当能打,郑成功不是他对手,李定国也不是他对手,在清廷做到了云南提督,是真正的地方军政实权派。但随后却第一个支持吴三桂反清,成为吴氏周朝的大将,封国公,是陆四前世学者研究“三藩之乱”绕不开的一个人物。 张士仪这人陆四却不太清楚,詹世勋说此人是南直隶太仓人,现在刘部为副总兵,平日和张国柱走的较近。 通过詹世勋的交待,陆四大概挼顺了刘泽清部下关系。 如果说刘泽清、黄得功、刘良佐他们属于明朝治下的大山头,那这些大山头又是由若干小山头组成。 最大的一股小山头肯定是刘泽清的嫡系,将领有郑隆芳、马化豹、柏永馥及其侄子刘之榦,大概有步骑一万五六千人;此外有张国柱、张士仪统领的步军六千多,另外还有虞绍勋、黄中色等将领统带的几千人马。其余杂兵若干,如已被歼灭的姚文昌部。 “张国柱为何同马化豹不合?” 陆四以为张国柱和马化豹不合多半是因为从前争抢利益所致,没想到詹世勋却说是张国柱痛恨马化豹食人。 “食人?” 边上的陆四外甥李延宗骇了一跳:世上还有这种事? 陆四却表情不变,因为这种事于明末清初太过正常,且开创这种可怕风气的就是大明朝自个的正规军——关宁集团。 大凌河城中八千为国家效命的民夫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会成为朝廷官军的腹中食。 更可怕的是,食人魔祖大寿在从清营回来后,在其子侄部下都降清的情况下,崇祯却能继续用他当辽东总兵。 让人不得不佩服崇祯用人的本事。 詹世勋说张国柱好歹是个人,对马化豹这个禽兽自是百般看不上,偏刘泽清器重马化豹,加上这些年两人也的确因为钱粮问题产生过诸多矛盾,所以二人关系可谓是水火不容。 “...从前张国柱或许不肯降,但若由我出面向其劝降,其多半肯降。张士仪一向唯张国柱马首是瞻,张国柱降了他一定跟着降。” 为了活命的詹世勋一点“亲情”也不念,丝毫不想二张要是降了淮军对他那叔丈人将是个什么样的打击。 “你若能劝说二张降我,不但可免死,咱还会救出你妻儿老小,并向中央保举你!” 陆四本来想顺嘴给詹世勋个山东节度使干干的,可一想他自个才是淮扬节度使,大饼哪能画得太大。 太大,人家不信呐。 詹世勋本人肯定是不可能被放回去劝降的,因此他给二张分别写了信,由部下几个靠得住的给送了过去。 “这个詹世勋不可用。” 陈不平阴侧侧的说了句。 陆四咧嘴笑了笑,过河拆桥这种事总得把桥先拆了再说。 陈不平又侧身鞠了一躬,恭喜道:“二张若降,刘泽清必败无疑,在下先给都督贺喜了!” 陆四又是一笑,刘泽清的兔子尾巴是长不了了。 ......... 东边邳州失守后,刘泽清便觉形势不妙,赶紧命柏永馥率骑兵东出抵御那支淮贼。 几天过去,除了开始柏永馥命人送来捷报说斩杀了几百淮贼骑兵,此后便再无消息。 郑隆芳他们都是紧张,认为会不会是柏永馥部出事了。 刘泽清还是沉得住气的,说淮贼人马再多也是步军,柏永馥手下却是骑兵,即便真打不过也不会折损多少人。进一步猜测柏永馥可能是想放淮贼入云龙山一带,从而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城中董学礼在发现刘泽清部有骑兵不在城外后,意识淮扬援军可能已经过来,立即派人主动出城攻击明军,以此牵制刘泽清用兵,将他拖在城下。 一点没把从前不过是小小花马池副将的董学礼放在眼里刘泽清自是气恼,将出城顺军逼回城中后,就命各部下死力攻城,可攻了两天还是没有进展。诸将也是相互埋怨,都说对方不肯出力,把刘泽清脑袋都听炸了。 这日上午马化豹再次领兵攻城不顺退下来后,发现原本应该同他一起攻城的张国柱压根没出兵,气冲冲的带人去了张国柱营中。 虞绍勋听说后生怕马化豹和张国柱打起来,赶紧也过去劝架。 马化豹到了张国柱营中就发现张国柱竟拉着张士仪在那喝酒,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就掀翻了桌子,指着张国柱喝骂道:“好你个张国柱,不出力攻城反在这喝酒!” 张士仪有点怕这吃人的家伙,低着头在那不说话。 张国柱却是一点也不怕,轻笑一声吩咐亲卫将帐中收拾一下,然后请马化豹和虞绍勋落座。 马化豹不肯坐,怒冲冲道:“张国柱,老子每日不停督兵攻城,不知折损了多少部下,你倒好竟敢不遵军令按兵不动,说,你究竟想干什么!” “马化豹,你想说什么?说我保存实力?”张国柱不动声色。 “你敢说你不是在保存实力!”马化豹气急。 张国柱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哼一声:“我便是保存实力,你又能拿我如何?” 一听张国柱竟敢这么说,马化豹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疯了不成!京师已经沦陷,闯贼主力随时都会南下,不打下徐州咱们都要被闯贼杀干净!今儿你必须给我个准信,明日你到底攻不攻城!” “攻城攻城,攻了个把月了,除了白白葬送士卒性命,还有什么用?”张国柱冷冷道。 “你这是什么话!”马化豹眉头紧皱。 张士仪抬头扫了眼张国柱,瞅见马化豹朝他看来,又立时低下头去。 “什么话?” 张国柱冷笑一声,指着徐州城道:“你以为凭我们这些人真能打下徐州?” “如何不能!董学礼个北侉子手下净是帮乌合之众,徐州又是一座孤城,怎的就攻不下!” 马化豹气急。 “国柱,不管怎么说,咱们现在只有南下一条路可走,拿不下徐州大伙可就真的要完蛋了...” 虞世勋好言相劝,生怕张国柱和马化豹扭打起来。 一直没敢吭声的张士仪闷声说了句:“董学礼的援军过来了,咱们怕是拿不下徐州了。” 虞绍勋道:“董的援军不过是帮淮扬的民贼,有什么好怕?老柏带兵去收拾他们了。” 张士仪看了眼虞绍勋,忽道:“要是老柏打不过人家呢?” 第二百六十四章 张国柱,堪用 “你这话什么意思!” 马化豹瞪了眼张士仪,后者忙摇头道:“我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马化豹有些不相信,因为张士仪的神情有点慌张,好像做贼心虚那种,再看张国柱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隐隐有不妙的感觉。 “咱们如今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形势摆在大伙面前,不拿下徐州咱们这帮人肯定长不了,要是大伙还不一条心,不把劲使一处...” 虞绍勋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只以为二张就是单纯想保存实力不愿攻城,在那好生劝说着。 张士仪却叹口气道:“老虞,就算我们能拿下徐州,后面怎么办?” “当然是跟刘帅去江南了,咱大明还有半壁江山,有长江天险在,他闯贼能拿咱们怎么办?...只要咱大伙齐心,大明未必不能中兴,收复京师。” 虞绍勋嘴上是这样说,心里也真是这样想的。江南富庶,只要钱粮不成问题,未必就打不过李自成。 “没用的。” 张士仪摇了摇头,犹豫了下终是说道:“老虞,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明朝真的气数已尽,李自成占了京师,麾下百万之众,听说唐通、白广恩、姜瓖他们都降了李自成,人家如今真正是改朝换代,咱们这帮残兵败将就算逃到江南又能干什么?古往今来,有几个偏安能长久的?” 话音刚落,马化豹已经变色,喝道:“你张士仪难不成想背叛大明不成,我饶过你,刘帅也饶不过你!” “背叛大明?” 边上的张国柱冷笑起来,“要说背叛大明的怕是刘帅自个吧,抗旨不遵,私弃汛地...咱们这帮人谁敢有脸说自个是大明的兵!你马化豹敢说!” “我!” 马化豹一滞,又气又怒,偏是真不敢说。 虞绍勋轻叹一声,他是愿意北上勤王的,可刘帅不肯,他又能如何。 张士仪微一迟疑,开口道:“既然咱们本就是明朝的叛军,又何必给明朝陪葬。要我说,不如趁着咱们手上有兵降了吧。” “降?” 虞绍勋怔住,尔后心头一紧,下意识将手按在了刀柄之上。 马化豹更是往后退了两步,拔刀在手指着二张:“老子就知道你们两个王八蛋有异心!” “有异心又如何?他刘泽清若不是名声太臭,怕是早就降了!”张国柱手一扬,顿时冲进一帮亲兵将马化豹同虞绍勋围住。 马化豹一惊,转身向外看去,不见自家亲兵进来,知道多半是遭了二张手下人的毒手。 虞绍勋呼吸变得急促,视线在张国柱和张士仪脸上不断来回,最后叹了口气,道:“你们要降就降,何必要害我们?” 张士仪忙道:“老虞,我可没想害你。你跟我们一块降,大顺淮阴侯说了,只要我们过去,原先在明朝做的什么官,到他那边官升一级,吃的喝的都不缺,弟兄们先发半年饷!” “柏永馥败了,詹世勋给我二人写的信。”张国柱持刀紧紧盯着马化豹,短短一句话,却透露出两个重大讯息。 “这...” 虞绍勋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有些难以置信。 张士仪微微点头。 “难怪你们两王八蛋敢有异心!” 马化豹也明白了,同时也知道自己肯定没法活着离开这里。他心跳的厉害,持刀的手却越握越紧。 张国柱面不改色盯着马化豹,冷冷道:“我早就想杀你这个吃人的畜生,今天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到了阎王爷那别怪我张国柱。” 言罢,猛喝一声:“动手!” 众亲兵立时持刀向马化豹砍去,马化豹奋力挥挡,奈何寡不敌众,腹部被长刀穿过,背上更是被斩了七八刀。 “小人,老子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马化豹不甘轰然倒地,眼睛仍是死死瞪着。 虞绍勋没动,呆立在一边看着死不瞑目的马化豹。 张国柱突然上前一刀将马化豹的脑袋砍下,然后让亲兵找来一块布裹了。 “这是做什么?” 张士仪不解,人杀了就杀了,但大家总归同僚一场,何必叫马化豹死无全尸。 “没有这颗脑袋,人大顺淮阴侯如何信咱们?” 张国柱说完转身看向呆立的虞绍勋,“老虞,识时务者为俊杰,刘泽清不仁不义名声早就臭了,你再跟着他绝没好下场。” 虞绍勋默立许久,颓丧坐下。 “把尸体拖出去,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进大营!” 命人将马化豹无头尸身拖走后,张国柱将送信来的詹世勋手下叫来,叫他们将马化豹的首级带回,除此并无其它话。 之后召集部下将决意归降大顺淮阴侯之事说出,一众部下听后竟是无一人震惊反对,反而均是说早就应该降大顺了,再跟着刘泽清迟早死无葬身之地。 张士仪这边也回去布置,张国柱却没让虞绍勋回营,因为他怕虞绍勋会泄露他们归顺之事。 虞绍勋也知道自己现在必须留在张国柱营中,便让亲兵将几个亲信军官叫来当着张国柱的面安排归顺之事。 与此同时,按淮军的要求,张国柱下令各部于营中撕缠红布裹肩。不然同系明军,以何为辨,恐误杀。 ......... “这就是马化豹的首级?” 陆四让齐宝解开白布,一颗狰狞满是血迹的头颅立时呈现在众人眼前。陆四朝一边的詹世勋看了眼,后者忙上前仔细辨认,最终确定这颗头颅的确是马化豹的。 “张国柱,有诚意,这份大礼好,堪用!” 陆四赞了一声,手一抬一个明将被带了上来,却是那躲了一夜都没被发现的柏永馥。 柏永馥不是被淮军搜山队抓获的,而是主动带人走出藏身地投降的。 “马化豹死了。” 陆四淡淡道。 柏永馥看到了马化豹的首级,略微有些伤感,继而拱手道:“若都督信得过在下,在下当为都督取来刘泽清首级!” 马上的陆四上下打量了眼柏永馥,道:“你说咱该不该信你?” “这...” 柏永馥不知如何作答。 “给你500骑兵,还是你的人,够不够?” 陆四手一挥,赵忠义纵马过来将一枚令牌扔给柏永馥。 “够!” 柏永馥接过,躬身后退三步,快步翻上一匹战马, 第二百六十五章 别追,自己人! 柏永馥可不可信,陆四用实际行动表明了,他信柏永馥。 因为,李自成兵败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 因为,大顺淮阴侯带着淮军来了。 因为,这个满清十大绿营将还没有降清。 在还有选择余地的情形下,没有多少人会主动当汉奸,哪怕有“屠民伯”之称的刘泽清也是先跑到海上飘了个把月,见南明实在不行这才上岸降的清。 如今,还有选择的余地。 这个选择肯定是归顺而不是保明,或者降清。 柏永馥是聪明人,马化豹首级意味的可不是刘泽清一个大将被杀,而是刘泽清集团的分裂。 不分裂,面对淮军和顺军两个对手,失了骑兵的刘泽清也不可能翻盘。 如此,既然是自己主动出来投降,柏永馥肯定要把握最后的机会,否则他柏永馥就是保住性命,在大顺淮军阵营中也不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再说,詹世勋这个刘泽清的侄女婿都能出面劝降张国柱和张士仪,他柏永馥又何必假惺惺装清高。 就这么着,柏永馥带着本就属于他的500骑兵出发了,这帮昨天夜里陆续被俘的明军骑兵战斗意志出奇高。 随后是赵忠义率领的两千多淮军骑兵,缴获自明军的一千多匹战马让骑兵旅“鸟枪换炮”,看上去有点骑兵的样子了。 “上骡子(驴)!” 第一镇的将士纷纷翻身上了“座骑”,“驾驾”声中,数千头大牲畜跟野牛群一样往徐州方向奔涌而去。 速度不快,数量却是惊人。 铁甲卫、旗牌队、炮队、辎重、马三宝部降兵连同新俘虏的明军在陆四的亲自带领下,依旧沿着官道保持正常速度向徐州进发。 有内应的徐州之战,可能比云龙山之战还要轻松,这几乎是淮军上下的共识。 当柏永馥带着500肩膀上缠着红布的骑兵出现时,张国柱愣住,张士仪则是吓了一跳,他们以为柏永馥回来了。 可当柏永馥看也不看他们就纵马向刘帅中军大营冲去时,二张不约而同的狂喜起来。 “动手!” 张国柱翻身上马,挥刀率部冲向王遵坦的军营,虞绍勋部则攻打副将黄中色,张士仪部攻击郑隆昌。 张国柱部四千余人,虞绍勋部三千多,张士仪部两千多,三家合起来近万人马突然作乱,对刘泽清其余的兵马是个什么样的打击可想而知。 城头上的顺军更是看得惊了,不知道围了他们一个多月的明军怎么突然自相残杀起来。 董学礼接报赶到城头时也是目瞪口呆,旋即意识这是一举击溃刘泽清的天赐良机,然而他却没敢下令出城,因为敌我实在难辨。 没搞清楚状况,他董学礼冒然把兵拉出去,弄不好就会被搅成一锅粥陷在外面。 ........ 刘泽清好色贪淫。 男人好色其实没什么,不过刘泽清好色的有点夸张,他的中军大帐中常年蓄有不下十名美女,不管到哪里,哪怕行军打仗刘泽清都会带着这些他抢来的美人。 就在刘泽清抱着美人白日宣淫时,他的长子刘之信刚好从王遵坦营中出来,结果被突然发难的张国柱逮了个正着。 “杀!” 张国柱想也没想就纵兵杀向刘之信。 “张国柱,你干什么!” 大惊失色的刘之信本能的掉头往王遵坦营中跑,结果被身后纵马杀上来的张国柱亲兵一刀就给砍翻在地。 刘之信的护卫都是刘泽清的本家族人,这些忠心的族人奋勇挥刀抵御乱军,却被潮水淹来的人群瞬间吞没。 王遵坦部明军发现了冲杀而来的张国柱部,可是根本来不及关上营门就被张部突了进来,随后整座军营就乱成一团。 刘之信其实不是被张国柱亲兵那一刀砍死的,那刀虽将他砍翻,但并不致命,要他命的是随后冲过来的几千乱兵。 人潮过后,刘之信浑身上下的骨头被踩得没一处完整,整个人软绵绵的好像一条被抽了筋的蛇似的,大腿中间更是被“挤”出了黄色的便溺物,也没了“厚度”,看上去就好像身体被抽光血一样干瘪。 王遵坦营盘被张国柱冲破时,副将黄中色的营盘同样遭到了虞绍勋部的攻击。 然而除了冲进来的初期杀了几十名黄部士兵后,虞绍勋没有再对黄中色部下狠手,而是朝一脸慌张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黄中色大喊了一声:“不想死就让你的人系红布,快!” “什么?” 黄中色还没转过弯来。 虞绍勋叫了一声:“我和张国柱、张士仪降大顺了,你降不降!” “啊?” “啊!” 两个“啊”字后,再见远处喊杀震天,有骑兵冲进了刘帅的中军大营,黄中色哪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赶紧呼吼部下找红布绑上。 “快去跟我抓刘帅,千万别让他跑了!” 虞绍勋顾不得再和黄中色多说,带兵就向刘泽清中军冲去。之所以放过黄中色一马,原因是早年黄中色救过他一命。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抓刘帅!” 黄中色脑门一拍,带着上百个已经裹好红布的亲兵跟着虞绍勋他们就往刘泽清中军冲。 真他娘的见鬼了! 刚才虞绍勋部冲进营中时,黄中色的部下吓得到处乱跑,鬼哭嚎叫的,这会红布一裹去冲大帅中军,一个个跟他娘的打了鸡血似的格外带劲,喊打喊杀的好不卖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淮军主力呢。 张士仪也冲垮了完全没有防备自家人的郑隆昌,到处都是溃逃的明军,不少明军在跑的时候发现追他们的那帮叛军肩上裹了红布,便跟吃了聪明药似的一个个也弄了红布往肩上一裹,然后刀一挥朝那帮没裹红布的自家人冲了过去,结果是没多久,他们就摇身一变成了光荣的叛军一员。 一些只找到够裹几个人红布的明军发现大队叛军冲来,争抢着把红布高高举起摇晃,大呼自己人。 这一招也有用! 叛军们只要发现有红布的,不管是裹还是摇都不理会,最后的结果就是城外的红布军越来越多,明军越来越少,而被杀的却没多少。 第二百六十六章 我怕你报仇 只要是红色,哪怕沾点红,都能保命,几乎成了明军的共识。 无论是追的一方,还是被追的一方。 危急之时,死人的血也被争先恐后抹在身上。 效果,同样很好。 刘泽清集团从山东南下时除原在海州境内的姚文昌部有兵马三万余众,其中嫡系本兵一万五六千人,柏永馥部折掉三千余,刘的嫡系兵尚有一万多人。 除此还有其他几部未作乱的,人数加一块不少。现在却是城头上的顺军一眼望去,徐州城外好像都是红布军,哪有什么明军了。 被张国柱部冲垮的王遵坦率兵边逃边骂,骂的却不是作乱的张国柱,而是骂马化豹,因为马化豹的兵跑得比兔子还快。这会他不知马化豹已被张国柱杀害。 不能怪王遵坦骂,马化豹部是刘泽清集团最精锐的兵马,只要他们奋勇反抗,张国柱他们哪能这么轻松就得手。 然而马化豹的死却让这几千精兵群龙无首,加之事发突然,毫无防备,结果就是无人指挥的几千精兵瞬间大溃,连挡都没挡一下。 马部的大小军官们谁也顾不上谁,一个个拼命的往北边跑,看到同僚被乱军撵上他们也不肯施以援手,因为这样反而能让他们安全逃出的机率加大。 这是经验。 等到实在跑不动了,这帮人原地摇身一变也加入红布大军追起同伴来。 王遵坦的座骑叫张国柱手下兵给射中,没了战马的他只能在亲卫的簇拥下撒腿狂奔。 快五十岁的人,身上膘不少,跑起来却不比谁慢。 张国柱几次要追上王遵坦,又几次被王逃脱,气得牙痒痒。 寻思自个已经杀了马化豹,若能再杀王遵坦,凭这两人首级肯定能让大顺淮阴侯对自己刮目相看,所以张国柱不放弃、不抛弃,带兵死死咬住王遵坦不放,把前面的王遵坦急得七窍都要冒烟。 刘泽清跑出去了,听到外面传来喊杀声时,多年养成的警惕让他一把推开骑在身上的美人,随手拿上裤子跳下床就冲出了大帐。 一看外面已经是大乱,刘泽清二话不说翻身跃上亲兵骑来的座骑打马就跑。 跑了一阵才发现浑身上下凉嗖嗖的,这才意识到自己衣服裤子一件没穿,赶紧让一个亲兵将裤子脱给他。 毕竟是堂堂大帅,光溜溜的像个什么样子。 那亲兵脱裤子的时候内心却是极度不情愿,这叫什么事吗,等回头人追兵过来看他光着屁股不得笑死,要是有触寿的拿刀比划他的吊不要命么。 .......... 赵忠义带领的淮军骑兵赶到时,刘部明军基本上已经崩溃六七成,根本不须他来个最后一击,所以想到都督的吩咐赵忠义便命手下大呼“降者免死”,就地接收俘虏。 张国柱、虞绍勋部听淮军那边喊降者免死,自也跟着喊,原先都是一个阵营的,要没得手大家拼个你死我活,现在大事成了就没必要再自相残杀。 而且大家伙一块投过去,相互间也能有个照应不是。 这叫心照不宣。 甭管是在明朝还是在顺朝,抱团总没错。 不愿降的都司林立章被红缨小枪李延宗一枪刺死,成为这场闹剧中为刘泽清尽忠的唯一将领。 同林立章在一起的中军官耿神功见状,一刀将身边的旗杆砍断,然后将带有红色的军旗往身上一裹,大叫着让士兵们赶紧投降,千万另连累他耿中军。 马化豹手下的旗牌官毛得林也不愿投降,结果被张士仪的兵围住。这个毛得林平日对部下不错,因而一帮子士兵尽管害怕,可还是硬着头皮随毛得林抵抗乱军。 张士仪寻思大事已定了,再杀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而且自己的兵死多了也不划算,便在人群中叫喊要毛得林投降。 又把那帮临时“反正”的马化豹手下挑了几个出来让他们劝降毛得林,这几个身上刚裹了红布的毛得林同僚们也算厚道,要毛得林为部下性命着想不要再傻乎乎的反抗了。 正劝降着,淮军的大队赶到了,张士仪生怕淮军那边对自己有什么误会,便挥刀准备解决毛得林。 毛得林却降了,干净利落。 刘泽清的军中有文官,山东布政使司右参政黄云贵、高唐知州邹士怡就在刘的军中,这两位跟随刘泽清南下是因为不愿降闯贼,哪曾想这会刘军会内讧大溃。 刘泽清逃命时连儿子、女人都顾不上,又哪里会顾得上这两个文官。黄云贵算机警的,一瞧情况不对赶紧跳上马车要随从打马走,可拉车的马受了惊瞎跑,险些将黄云贵从车上摔下。 邹士怡那是更是手脚大乱,这位高唐知州会骑马,结果好不容易上了马却和逃过来的一个骑马军士撞到一起,当时两人就滚落在地。邹士怡人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座骑踩了一下,疼得他立时就是一声惨叫。 那个被邹士怡撞落马下的军士爬起来后,却是恶从胆边生,拔刀就朝惨叫的邹士怡脖子砍了下去。 “噗哧”一声,邹士怡人头瞬间脱离身子,鲜血直喷,惨不忍睹。两腿直伸了许久,身子才停止抽动。 这一幕,可把邹士怡的随从吓坏了,惊得大呼小叫,一个个腿都软了。那杀人的军士却是看都不看这帮人,重新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 王遵坦跑的气都快岔过去,张国柱带人死追他不放,四面八方都是乱军,声势如十面埋伏般。 一口气跑了有四五里地,王遵坦喘的舌头都要吐出来了。左右亲兵也是累得不成样。 可那张国柱好像认准他王遵坦,又从后面追了上来。 王遵坦没力气骂张国柱,只能强撑着继续跑。 很快,张国柱的兵追了上来。 一个骑马的亲兵在马上拉开骑弓朝王遵坦放了一箭,这一箭不偏不倚正中王遵坦后背。 中箭后的王遵坦整个人向前扑倒,惨叫呼救,可部下们却没一个回头去拉他,反而更加不要命的往前跑。 背后追兵的蹄声到了。 忍住钻心巨疼,王遵坦“啪”的一声折断了背上箭枝,痛苦挣扎着想往前继续跑,可每跑一步背上都疼得让他像是要抽筋,无奈只得停下朝后面晃动双手大叫:“别杀我,我是王总兵,我愿降!” 纵马冲过来十几个骑兵是张国柱手下的亲兵,当然认得这位王总兵,于是跳马将王遵坦押了回去。 “张国柱,算你狠,老子降了,找人给我把箭头拔出来!”见着张国柱后,王遵坦是扭头说的这话,心里气性很大,也十分不服气的很。 张国柱四下看了眼,却是朝亲兵队长使了个眼色,后者拔刀上前对着王遵坦就是一刀。 “老王,别怪我,这一箭之仇我不能不防着啊。” 张国柱从马上翻身跃下,走向被砍倒在地的王遵坦,抽出长刀斩断对方的脖子。 第二百六十七章 四镇去其一 相比都司林立章的战死,马化豹和王遵坦这两个总兵官死的就很窝囊了。 刘泽清更窝囊,光着上身穿着亲兵裤子在马上被亲信爱将柏永馥追的也是七窍冒烟,魂飞魄散。 这会用屁股想也知道柏永馥是投了淮贼! 自知落在淮贼手中绝没好下场的刘泽清发疯抽打座骑,拼命的跑,拼命的跑... 可还是被柏永馥追上。 刘身边的亲兵不住落马,最后同余下的十几骑被柏永馥的人堵在了河边一排柳树下。 “庆远,放过我吧,我待你什么样你应该知道!” “什么人都能杀我,独你柏永馥不能杀我!” 刘泽清脸上没有愤怒,他呼呼喘着粗气,心跳的厉害,甚至有喘不上气的感觉。 很痛苦,身心俱痛的苦,走投无路的苦。 “刘帅,我...” 柏永馥叹了口气,有些迟疑,刘泽清待他的确很好,否则也不会将骑兵交给他统领。 只是若放走刘泽清,他又如何跟淮军那边交待? 如今大顺已经取代大明,北方完全是顺军的天下,他柏永馥总不能带着这么点残兵跟刘泽清去当土匪吧。 思来想去,柏永馥决定带刘泽清回去,是杀还是留由大顺淮阴侯决定,如此也算全了刘泽清对他的知遇之恩。 念及于此,他探询道:“刘帅不若跟我回去?” “好。” 刘泽清竟一口答应,半点反抗念头都没有,就他身边这十几个人怎么也不可能从几百人手底下冲出去的。柏永馥不当场斩杀他便等于给了他活命的机会。 “脱件衣服给刘帅!” 见刘泽清光着上身,柏永馥让部下给了他件衣服,刘泽清有些感激的点了点头。 等柏永馥押着刘泽清重新回到大营时,大局已定,除了零散明军逃走,大部分明军都已经安静的适应了大顺淮军的新身份。 “自今日起,尔等便是咱陆文宗的部下,只要尔等忠诚于咱,咱就好生看待你们,将尔等与咱原先的部下一视同仁!...若是违反誓言,对尔等有杀害之举,便叫菩萨打雷将我轰死,将我淮军炸得粉碎!” 大顺淮阴侯陆文宗正在安抚一众肩膀上裹红布的降将降兵们,说到激动处,右臂不时挥舞。 一众红布降将听着也是激动,一个个都是安心,这淮阴侯当众说出的誓言总不会食言吧。 众人中尤其是刚刚才临时反正的那帮人格外听得入神,没法子,谁让他们是半道上的船。 “都督,抓到刘泽清了!” 齐宝过来打断了正给降将降兵吃定心丸的陆四。 “噢?!” 陆四大喜,速令将刘泽清带来。 很快江北四镇之一的“屠民伯”被带到了陆四面前。 陆四细细打量,发现刘泽清长相一点也不凶恶,甚至还有点喜色,怎么看也没法将这人的相貌同那杀人如麻,视百姓如蝼蚁的“屠民伯”联系起来。 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刘泽清不知道陆四的身份,也没人告诉他,站在那里呆呆的望着马上的年轻人。他注意到城里的董学礼部没有出城。 边上一众裹红布的降将们则是尴尬,很多人都不敢直视刘泽清。 张国柱更是暗骂柏永馥为何不把人直接杀了,带回来是想让大家伙羞的站不住么! 陆四刚要开口,詹世勋却突然从人群中迈步上前,“扑通”跪在地上道:“请侯爷饶刘帅一命!” 不管怎么说,詹世勋都是刘泽清的侄女婿,这会不替叔丈人求情未免太不地道。 刘泽清可不知道他的好侄女婿把他裤衩都给卖光了,瞧着还很感动,想着淮贼这个年轻的侯爷多半也不会杀他,因为他刘泽清毕竟在行军打仗这块很有经验,有用得着的地方。 詹世勋这一带头,不管愿不愿意,张国柱、张士仪、马三宝、虞绍勋、黄中色等人都跪下替刘泽清求起情来。 刘泽清心中更有底了,却不敢表露出来。 陆四环顾这帮降将,抬了抬手,道:“你们先起来吧,咱何时说过要杀刘帅的?” 众降将连忙起身,退在一边各自神情不同。 有人却于这时发出了一声冷笑,是孙武进。 这声冷笑显得十分突兀,很不合适宜,却让一众降将听得“咯噔”一下,然后集体沉默,没有人开口说话,也没有人动。 刘泽清心中也是一突,脸色难看,竭力使自己保持平静,迅速拱手道:“刘某愿为侯爷效犬马之劳!” 声音听起来隐约有些颤声。 话音刚落,一把长刀却重重向刘泽清砍去,将刘泽清背上的肌肉深深翻开,一条血口露出精红鲜肉。 这一刀无声无息,刘泽清痛苦惨叫,挣扎回过头去发现砍他这一刀的竟是刚才第一个替他求情的侄女婿詹世勋。 “三叔,我,我...” 詹世勋满脸通红,手足无措。 没等刘泽清开口,又一把长刀砍在他的前胸之上。这一刀砍得很重,甚至能听到骨头被砍断的声音。 动手的是副将黄中色。 这一前一后两刀,绝对要刘泽清的命了。 目睹此状的陆四眉头微皱了下,却是一句话也没说。一旁的孙武进却是打鼻腔中哼了一声,阴侧侧的看着那帮发怔的降将。 张国柱意识到什么,看了眼边上的虞绍勋后来,提刀上前就砍了刘泽清一刀。 虞绍勋也跟着上前,柏永馥迟疑了下也拔出了佩刀。 一个接一个... 有砍在背上,有砍在胸前,有砍在胳膊上,有砍在大腿上... 刘泽清哀号惨叫着生生被砍了十六刀。 旗牌官毛得林直接一刀将刘泽清的左手砍断在地,中军耿神功则砍断了刘泽清的右手。 两只手掌一前一后脚地,浑身满是绽翻伤口的刘泽清在地上不住滚动,不住滚动。 滚到谁的脚下,谁就往后退去。 最后,孙武进提刀向前让刘泽清再也滚不了,抹了抹刀上的血迹后,又看向那帮降将,鼻子抽了抽,“嘿嘿”一声:“你们现在可以向都督求情给你们的刘帅一个全尸。” “准了。” 陆四不用降将们求情,直接发了慈悲,因为高兴。 四镇去其一的小目标达成了,这是阶段性的胜利,值得高兴。 第二百六十八章 刀斧手何在!(谢盟主无泪懒虫) 刘泽清的命运改变了。 他部下近三万明军的命运也改变了。 永昌元年四月二十七日,在陆四的努力下,三万明军将士不再是充当满清平定中国的急先锋,而将摇身一变成为反击异族侵略的英雄。 小淮海战役的既定目标完成,淮军通过这一战役极大提高官兵战斗力,也直接打击了满清侵略集团。 因为,账面上满清失去了三万绿营兵,以及指挥这三万人马的若干优秀绿营将领。 这不是直接打击满清又是什么? 只是,这是理想状态下最乐观的说法。 实际上,形势并不乐观。 陆四面临着一个大问题,那就是投降的明军太多。 除了张国柱、张士仪、虞绍勋三部近万人马“光荣”起义外,又有黄中色、毛得林、耿神功等部战场反正,再加上马化豹、王遵坦部的降兵俘虏,淮军大概接收了两万七千余明军,而自家抵达徐州城下的才两万人。 接收比自身兵员还要多的降军,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事就是让徐州城下的淮军人数增加到了五万人,再加上东进海州的左潘安部,淮军北进集团一下拥有六万人马,成为徐州及山东、河南地区实力最强大的军队。 要知道几个月后,多铎从北京开拨时兵马不过三万出头。 明朝这边,临淮地区的刘良佐部大概两万多人; 淮西黄得功部这会不超过万人,因为黄部主力是骑兵。在成为四镇之后黄得功才开始扩军到三万,结果手下八总兵除大舅哥外全部叛变降清,白白便宜了多铎。 正在从陕西拼命向山东化装潜逃的高杰部这会大概也就一万人,甚至可能只有几千人。同黄得功一样,高杰部的扩编也是因为南明给予大量钱粮供应之后。 顺军这边,徐州城里的董学礼在守徐州这段时间损失很大,眼下可能只有一万多人。河南副使吕弼周也差不多是这个数,两家合起来不会超过三万人。 其余就是以千为计量单位的明、顺杂军和地方土贼,这些杂兵大概也有几万,清军南下时九成都在地主士绅和前明官僚的带领下降清。 仅目前淮军实力而言,陆四如果向明朝南方政权臣服,他必然就是江北四镇的首镇,也是最强悍的一镇。 大顺封侯,南明除了授国公,没有其它选择。 这就是兵马翻倍带来巨大威望的好处。 坏处在于大量刘部降军的加入会让淮军的体系再次紊乱,并且也将给淮军的后勤带来极大压力。 军饷这一块刘泽清的几百万两金银几乎都落入陆四之手,可以保障淮军大半年所需。 粮食这一块却没什么缴获,因为刘泽清是靠打粮来维持他的大军,而不是同淮军一样从根据之地输送而来。 淮军肯定不可能跟明军一样打粮抢百姓的,那么就要保证有足够的粮食来养活这三万降军,有吃的人家和肯卖命,没吃的鬼睬你,然而淮军现有的粮食产地就是淮安和扬州两府。 以两府之地或者说半个江苏来养北边六万大军和南边的两万兵马,无疑是相当吃力的一件事。 这也是为什么陆四念念不忘想拥立福王的原因,他没粮,江南有粮! 不能保证粮饷,就不能保证降军的忠诚,没有足够利益也无法驱动这帮降兵提着脑袋跟辫子干。 但首先是得先“消化”这些降军,使之快速融入淮军之中,不然大胜之后就是大混乱。 如果这个混乱持态持续到几个月后的清军南下,到时这帮降军还会不会剃发,就是个说不准的事了。 所以,怎么让这帮降军死心塌地跟自己走,就成了陆四必须马上解决的事,一刻都不能耽搁。 淮军北上之时,陆四对刘泽清部的态度是能坑杀的就坑杀,不能坑杀的也要坑杀。 因为,刘泽清部的军纪太坏,是四镇之中军纪最烂的兵马。 他实在不想要这些烂透了的兵,哪怕他们成为清军之后很能打。 这才有了吕梁山、祁家庙的两次杀俘。 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制造问题的人,这也是有道理的。 但随着淮军深入徐州腹地,北方山海关之役打响,陆四仔细想了想,觉得不能这样简单粗暴。 如果对刘泽清部秉持“一个不留”原则,淮军遇到的抵抗就会增多,且激烈程度会不断加大,最终自身伤亡也会随之加大,实在是件不划算的事。 没有哪个傻子在知道投降之后也会被杀,还傻乎乎的举双手喊着我降了的。 不纳降刘泽清部肯定会影响到淮军对其他兵马的招降,有杀降的恶名在,谁敢跟淮军打交道。 再者,这些明军现在没有降清,他们中有很多人在日后参加了“三藩之乱”反清,如张国柱。 这说明在这些明军将领眼中,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他们是敢和辫子兵拼个你死我活,而不是一定要在脑后留根小辫子当汉奸的。 如此,又何必将他们赶尽杀绝。 搞不好,本来没有降清当汉奸念头的这帮人反而会被淮军逼得去降清。 弄巧成拙也不是不可能。 整编,成了陆四的当务之急。 让人将刘泽清的尸首拖去掩埋后,陆四就让孙武进去接收清点刘泽清的家当。 那几百万两金银可是他陆四北上和爱新觉罗争锋的底气,绝对不能有失。 城中的董学礼在确认刘泽清部已经不复存在后,激动的赶紧让大顺委任的徐州防御使、原明朝进士武愫出城盛情邀请淮阴侯入城。 是淮阴侯入城,而不是淮阴侯部入城。 董学礼是真心感激淮军前来解围,之前求援时也暗示可以让出徐州,但是如果能将徐州控制在自己手中,对他这个大顺定南侯而言肯定也是好处多多。不到万不得已,董学礼是不愿让出徐州这座兵家兵争之地的。 武愫这人同淮扬通会刘暴很相像,都是一心认为大顺新朝必然鼎立的前明官员,而且为官很清廉,上任之后就迅速招降了徐州所属州县,若不是刘泽清大举南下,恐怕海州一带也会被这个徐州防御招降成功。 陆四是大顺的淮阴侯,自然不会屈尊去亲自迎接武愫,便让陈不平代他去和武愫接洽。 可能武愫也觉得定南侯不请淮阴侯的兵马入城不妥,所以说话比较委婉。陈不平何等聪明之人,几句一听就晓得董学礼的心思,回来将情况与陆四说了。 “你去告诉武愫,咱现在军务太忙,暂时就不进城和定南侯碰面了。”陆四现在也压根不想和董学礼那边做些假客套。 陈不平去和武愫说了,武愫点了点头,迟疑了下将城中极度缺粮的事说了,请淮阴侯能够支援城中一些粮食。 “这件事我知道,” 陆四沉默片刻,徐州城不是极度缺粮,而是根本无粮以致以人为食了。淮军带来的粮食也不多,但陆四还是让陈不平往城中先送几百石粮食、两百头牲畜,另外派人快马向后方催粮。 “这点粮食杯水车薪,你告诉武愫,既然刘泽清已死,就请定南侯打开城门放百姓出城,让百姓自寻活路。” 徐州城内的居民大概有二十余人,几百石粮食供应董学礼的兵马都勉强,哪里能让供应全城的人。 让城内居民出城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起码能让这些百姓有个活下去的希望。再怎么说城外能找到的吃的肯定比城内要多,去投奔乡间的亲友也能撑下去。 董学礼听进了陆四的意见开城放百姓出城,望着从各处城门出来拖家带口饿得不成人形的徐州居民,陆四长长叹了口气,叫陈不平再筹措一些粮食在道路上分发,免得这些居民在投奔亲友的路上饿死。 淮军的大牲畜很多,要宰杀的话肯定能让不少人暂时吃饱,但陆四不能这样做,不是他心狠,而是这些大牲畜也是淮军好不容易搜集来的,杀了的话太可惜,而且也治标不治本。 徐州居民想活下去,只有分散到乡间,除此没有其它办法。 “二郎,你去给我请客吧。” 陆四给了孙武进一个任务,就是邀请降将吃饭,千总以上军官都要出席。 单是请吃饭,一众降将肯定高兴,可是千总以上军官都要去,这就难免让降将们心生疑虑了。 然而,他们还是硬着头皮赴宴了,因为,他们也没有选择。 宴席就在刘泽清的中军大帐,陆四过来时发现有几个姿色不错的女人,问齐宝后才晓得这些都是刘泽清抢来的,摇了摇头后陆四叫齐宝问问她们有没有家人,若有的话给些盘缠让她们回家。 “都督,” 齐宝吞吞吐吐。 “怎么?” 陆四奇怪这个辽东汉子怎么突然婆妈起来的。 齐宝犹豫了,低声道:“不留两个?” “嗯?” 陆国目光一动,说起来自打和白门一别后,他的家伙什也有好些日子没用武之地了,而这些女人长得的确不错,不如... 这个念头很快被陆四强行驱散,他不是刘泽清,干不出抢人家妻子女儿享受的事。 “都是可怜人,让她们回到父母丈夫身边吧,我想她们的家人一定牵挂着她们。这年头,团圆不容易啊。”陆四挥了挥手,有些疲倦的坐在刘泽清的椅子上。 齐宝确认都督说的是真话,很是敬佩的点了点头,让人去安排这些可怜女人回家的事。 说是宴席,就现在这条件也不可能搞个八大碗出来,就是现杀的两头驴,大锅用盐煮了一人面前放一大块。 拿刀割还是直接咬,随意。 酒,淮军有,还都是上好的洋河酒,专门用来给伤员消毒的,平日没少被官兵偷来喝。 有酒有肉,又是大顺淮阴侯宴请,降将们按理当是欢天喜地,可上百个人坐在那里却是谁也不敢伸手,一个个的看着十分紧张,包括张国柱、柏永馥、詹世勋、马三宝他们。 陆四看出不对,放下酒碗笑了起来,道:“一个个都不敢吃的?怎么,你们是担心咱在外面埋了五百刀斧手,只要咱这手中酒杯一摔那刀斧手就冲进来把你们都宰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你们能不能听咱的话 “咱看着像是说话不算数的人?” 陆四“叭”的一声将手中的酒碗狠狠摔在地上,碎裂的瓷片甚至蹦了几片到降将的桌上。 这个举动把一众降将可是吓了一大跳,有几个下意识的就站了起来准备往外冲。 然而,帐外静悄悄,没有刀斧手冲入,侍立的旗牌亲兵也没有拔刀。 一切如常,除了地上多了一片碎瓷。 “......” 几个站起来准备往外冲的降将叫这一幕弄得着实不知所措,站在那无比尬尴。 “你们干什么?还不快坐下!” 张国柱见站起来想跑的有自己的手下康夫,是又急又气,生怕这混蛋会牵连自己。 张士仪则将自己边上站了一半还没完全站起来的部下杨安一把拽了下来。 “......” 站起来的康夫等人这会真不知道是坐还是不坐,自家人看着他们,淮军那边看着他们,更要命的是淮阴侯爷也在看着他们,那一道道目光让他们很快从尬尴变得恐惧。 淮阴侯发话了。 “这里是徐州,不是鸿门,咱是大顺的淮阴侯,不是西楚霸王,你们几个是什么意思?真当咱请你们吃饭没安好心呐?” 陆四一脸玩昧的看着康夫等人。 “我等,我等...” 康夫等人面红耳赤,吱吱唔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没法解释他们突然站起来想干嘛。 “坐下吧,这份机警也不错,不过用错地方了。” 陆四“哈哈”大笑起来,尔后竟起身走到那几人面前,一一将他们按坐下去。 众降将见状神情各异,有发呆的,有愕然的,有沉思的,有不安的,也有不好意思的。 “大丈夫做事讲的就是一个坦荡荡,你们降了咱,咱收了你们,大伙今后便是一个锅里搅勺子,想要荣华富贵,大伙一块去挣便是。你防着我,我防着你,没有意思,那样的话还不如咱放你们走便是。 老话讲,买卖不成交情在,以后你们中的哪位再和咱对上了,要记着情份就让着咱一些,不记着情份咱们就真刀真枪杀上一场,大不了人死吊朝天。” 陆四手一摊,“诸位说咱这话不糙吧?” “侯爷,这几个家伙不懂事,侯爷您千万别见怪,大伙也决无二心,是真心追随侯爷的...” 说话的是马三宝,这人在刘泽清部地位很低,却因为第一个投降淮军身份飙升,已在和张国柱、柏永馥、张士仪等人坐在一排了。 这也是应该的,古往今来最先投效的总要安排好点。 “咱没见怪,人之常情,换成咱也一样。这样吧,咱不管你们怎么想,先给咱一个面子,干一碗如何?” 陆四手一扬,齐宝立时拿了新碗过来,替都督倒了满满一碗洋河酒。 陆四一边心道这辽东汉子太实诚,一边将酒碗端起,什么话也没说直接一饮而尽,打了一个酒嗝后将空碗一反拿在手中叫众降将自己看。 众降将哪敢不喝,上百人齐哗哗的端起酒碗干了。 “咱酒量不是太好,酒多了却不发酒疯,顶多就跟头死猪一样一觉睡到天亮,就是十个八个娘们脱光了在咱面前,咱也不顶事,那话昨讲?” 陆四一拍脑门,“对,叫有心无力!所以你们呐尽管放心喝,咱保证不会发酒疯把你们宰了,再把你们的兵马都收了。” 众降将叫这话说的谁也不敢接茬。 “你们不信么?白日咱便与你们说的明白,只要你们真心跟咱干,咱就真心待你们,若是有杀害你们之心,便叫那菩萨打雷将咱轰个稀巴烂。” 说完,陆四指了指自己鼻子,“咱打小就敬畏老天爷,所以咱说的是真话,不过咱们做人得厚道,咱对你们真心,你们对咱真不真心?” “末将对侯爷一片真心,愿为侯爷效死!” 詹世勋第一个起身抱拳。 “愿为侯爷效死!” 众降将见了赶紧起身表态,那个康夫喊的最大声。 “好嘛,好嘛,坐,都坐,把酒都满上。”陆四连连点头。 这一次齐宝依旧傻乎乎的要将酒碗倒满,倒了一半手腕却被弹了下,继而手一抖便只倒了半碗。 “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别的话先不讲,吃!” 陆四不爱吃驴肉,可空肚子喝酒容易醉,因此撕了一块嚼了起来。众降将见状也放开吃起来,一片狼吞虎咽声,气氛比刚才轻松许多。 众人这会都有了一个共识,那就是这位年轻的大顺淮阴侯是个直脾气的人,讲话不拐弯抹脚,是个真性情。 陆四吃了一会,忽的抬头对众人道:“咱与你们实话说,你们这帮人在刘泽清手下坏事是干尽了的,这个你们要承认吧?” 众降将没想陆四这么问他们,一个个都是沉默。他们当中无论跟随刘泽清多久,几乎每一个双手都沾满百姓鲜血。好比痛恨马化豹食人的张国柱在纵兵抢劫时也从没落后于哪个。柏永馥更是有过屠城恶行。 “咱想问问你们,都是爹生娘养的,你们在杀人放火祸害百姓时,真的可以做到坦然处之,没有一点不安或者羞愧吗?” 众降将沉默。 陆四摇了摇头,道:“外面没有刀斧手,咱也不会杀你们,更不会追究你们,咱只是想知道你们是真的喜欢这么干,还是不得不这么干?” 哪个敢说? 陆四摆了摆手,叹道:“从前的事,怎么说呢,也不能全怪你们。什么样的人带什么兵。但你们想过没有,你们仗着手里有刀胡作非为,但你们谁敢保证你们的后人不会被别的拿刀的当猪狗待?” 说到这,陆四顿了一顿,“好比我现在把你们全解散,让你们变成老百姓,你们是想人家拿刀的把你们当人看,还是当猪狗待?” 众降将依旧沉默。 “与你们说这些,其实咱就是想让你们以后不要再胡乱杀人,把咱百姓当人看,不叫人家骂咱是畜生,做个好官军,行不行?” 说完,陆四拍了拍手掌,进来的依旧不是刀斧手,而是二十个抬着大箱子的亲兵。 箱子打开后,里面是一锭锭黄金。 “咱要求你们做好人,咱就会尽到自己的责任,这些金子是分给你们的,明日起,你们手下的兵每人先发半年饷,从今往后你们就是我淮军一员,吃的喝的用的咱都负责到底... 死了咱给抚恤,伤了归咱养,病了归咱冶,想要娶个老婆成家立业啥的,咱也负责给他找个媳妇,但咱就一个要求,你们能不能听咱的话!” 第二百七十章 侯爷指东,我就朝东 陆四不可能追究这帮降将降兵从前干的那些事,没有人能追究,因为这是明末——一个易子而食的时代,一个兵不如匪的时代,一个人性沉沦的时代。 一番掏心窝子的话换来的可能是降将暂时感动,以及对过往的反省愧疚,然而却不足以让他们脱胎换骨真的就放下屠刀,成为好人。 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不可能因为某个人的三言两语就能马上转变。 想要让这帮降将做个听话的“好人”,做个不再害民的畜生而是为国抗击异族的英雄,当然不能空口白牙画个大饼给他们,得有足够的利益。 二十箱黄金大约重一万七千两,平均每箱八百多两,均是每枚十两的足锭,这批金锭下面有“崇祯三年登州折收秋粮赤金十两五钱重”字样。 据刘泽清手下专门负责钱粮的军需官朴国昌交待,刘泽清军中的黄金大多是从山东诸州县抢掠来的。 这批登州的折收秋粮金锭就是崇祯六年刘泽清任左都督时在恢复登州之役中强行吞没的,也是刘泽清家当中唯一铸成锭的黄金。其余多是乱七八糟的首饰,很多箱子打开首先闻到的就是恶臭味。 两万七千多降兵按刘泽清在时的饷银计算,如果一次发放半年就要陆四拿四十余万两出来,摊在每个人头上将近十五两左右。 这个数目陆四是能接受的,因为他淮军正兵一年饷银近四十两。 给军官一万七千两金子,给士兵四十余万两银,吃喝拉撒又是陆四全包,出战记功次数达到便享受淮军正兵待遇,如此还要去杀人放火,胡作非为,那就真的无药可救,想试试淮阴侯的刀是不是钝了。 “你们谁先拿?” 陆四环顾众降将的视线还没到一半,那个刚才站起来就准备往外跑的千总康夫已经从桌位上冲出来。 绝对是冲,因为速度太快,前面的桌子都叫他撞歪。 “侯爷说干什么,我康夫就干什么!侯爷指东,我康夫就往东;侯爷指西,我康夫就往西!侯爷说不祸害百姓,我康夫打今天起要是再害一个百姓,就叫我生儿子没屁眼!” 因为激动而满面通红的康夫抓了四枚金锭在手,想想觉得不妥,又往里面放下一锭,再想想又放下一锭,继而又想想,不知是放还是不放了。 这让被康夫抢了先的詹世勋庆幸自己没有冲动,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拿多少,要是拿多了侯爷会认为自己心黑,拿少了自家又亏。 一边的孙武进瞅这康夫有点不顺眼,隐隐有危机感,但此时又必须他出面提醒,所以轻咳一声,喊道:“千总每人四锭,以上翻倍领取!” “噢,噢!” 康夫赶紧将放下的两枚金锭又抓在手中,十分欢喜的向陆四深深鞠了一躬:“多谢侯爷赏!” 有钱不拿是傻子,降将们都动了,不过很有规矩,千总先去领,然后是守备、都司、副将、总兵。 张国柱、柏永馥、虞绍勋三人各领640两金,刘泽清麾下就五个总兵官,另外两个马化豹和王遵坦已经被杀。 詹世勋、张士仪等人是副将,而那第一个投降的马三宝只是邳州守备。 金子肯定是够的,事先早就核算过,如果不是刘泽清部下太乱,军官太多,恐怕能省下一半。 一众分了金子的降将坐回桌位后,一个个都是眉开颜笑,因为这回算是真的安心了,淮阴侯爷对他们的确是真心。 有很多人不约而同将刘泽清同陆四比较,得到的结论刘泽清这个守财奴远不如陆四这般待人真诚,敞亮大气。 虽说陆四不让这帮人再抢劫害民,却给予充足的钱粮供应,并且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确保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兵都在淮军这个体系中受益,且这个利益有保障,长远,甚至将来能子孙传承荫袭。 反观刘泽清,他不给部下直接发钱粮,而是纵容部下去抢。抢劫得来的财物肯定更多,但抢来的除了维持各部生存外,刘泽清那边还要分走大半,各级将领也要分别抽走不等数目。 遇上危机,刘泽清也往往只带嫡系逃奔,不管非嫡系死活。如此一比较,谁更值得卖命对于那些非刘泽清嫡系的将领们而言,用屁股想也知道。至少,他们不用担心会被当炮灰,会被抛弃。 “咱给你们的钱哪里来的,你们应当清楚,不过不是咱不多给你们,不当家不知油盐酱醋贵,巧媳妇还难为无米之炊,我淮军如今连同你们有十万之众,处处都要用钱,也是艰难,你们得体谅咱。 另外,咱刚才跟你们说的可不是诓骗你们,而是咱真的要对你们,对你们的手下负责。咱想,多余的话就不用咱再细说了吧。” 陆四依旧老农般有话直说,不藏着。 众降将对此均是明白,钱都给他们分了,侯爷拿什么练兵养兵,而且侯爷麾下的淮军将士们总不能比他们拿的还少吧,一个个都是深以为然的点头。 “拿了咱的钱,就是咱的人,下面咱就正式收编你们,你们在我淮军当什么官,领多少兵,趁着这会就一并说了吧,省得你们胡乱猜测。” 陆四摆摆手,陈不平忙拿着先前按陆四意思拟好的整编方案上前宣读。 第一条,却是从降军中抽调5000人分别补入淮军精锐铁甲卫和旗牌队。 怎么个抽调法,便是仍以在场这些军官为基准,千总出40人,以上翻倍,总兵官出640人,要求必须是精壮士卒。 听了这一条,众降将脸上的欢喜劲当场就有一大半消失,因为抽的如果是精壮士卒,就意味着他们嫡系兵马要被抽走一大半。这不就是变相的吞并他们的人马么。 “怎么,不愿意?” 陆四笑了笑,意味深长说了句,“讲老实话,咱身边一下多了这么多你们的心腹,咱这侯爷睡觉也不塌实,说句难听的,咱真要有心害你们,怕是就得防着你们的部下天天刺杀于咱喽。” 第二百七十一章 董、吕、陆北上 北京,永昌元年四月二十八日。 乾清宫。 李自成在崇祯生前勤政所在的宫殿前驻足许久,却始终没有进入,反而几次长叹,最终还是没有进去,因为他已经决定明天就撤出北京。 辫子兵已经逼近京师了。 山海关之战,已经击败吴三桂的大顺军惨遭突然入关的满州兵马攻击。 鏖战了一天的大顺官兵面对十余万满州步骑的进攻虽然心惊,仍是奋勇作战不肯后退,然而狂风陡起,扬尘蔽天,处于下风口的大顺将士们被风沙刮得眼睛都睁不开,满州军趁机掩杀,大顺军终是不敌被冲垮。 四万余随李自成东征西讨的顺军精锐覆没,其中由大将刘宗敏统领的“三堵墙”骑兵几近全员战死,刘宗敏本人也负重伤。 最初,李自成并不知满州参战,他一直立马在小岗阜上督战,听说据守山海关北翼城的吴军向大顺投降还很高兴,但随后前线战事就开始不利,远远看去有无数兵马从东边攻杀过来,冲在最前边的挥舞白旗。 当地一和尚跪在李自成的马前说执白旗的并非关宁,而是满州。 李自成惊疑之时前线急报说大量辫子兵涌入一片石,这才知道吴三桂开关勾结满州,见败局已定无奈下令余部且战且退往永平府方向撤去。 满州兵尾随顺军追杀产了二十余里地方才退回山海关。 随李自成退往永平的还有崇祯三个儿子,吴襄以及降顺的明朝秦、晋二亲藩。 下半夜,身负重伤的刘宗敏被部下抬到了永平,李自成侄儿李过同其余将领领溃兵也相继赶到永平,经清点只余步骑一万四五千人。 此役,顺军除阵亡四万余精锐外,另有三万京师附近随军的民夫被满州兵屠杀于一片石。 李自成一面派人护送刘宗敏同其余负伤将领回北京,一面给留守京师的牛金星送去密令,让他统领留守北京的万余兵马前来永平。 发出这道命令时,李自成有意在永平一带阻截吴三桂和满州兵,这时他仍不知道满州此次入关乃是举国前来,因此想在永平与满州人再战一场,一方面意图折损满州一些兵马使之不敢向京畿迫近,另一方面也为从其他各处调兵增援京师抢得时间。 然而两天后满州兵同吴三桂已经全员从山海关出发向北京杀来,两家兵马过十万之众,李自成知道就算牛金星那一万多人赶到永平也不可能挡住满吴联军,便命侄儿李过率一万骑兵断后,他领其余兵马回京师。 出发时,命人带来吴襄将其斩杀,首级悬于高杆之上。如何处置崇祯三个儿子同秦、晋二亲藩,不少将领主张立即杀了,以绝明朝复兴之念。 这会,大顺军虽战败,但上下均不以为满州有窃取中国的野心,只以为是吴三桂向满州借兵。 宋献策也主张杀掉崇祯的三个儿子,李自成再三思量之后却让人将崇祯三子带来。 崇祯太子朱慈烺、永王朱慈炤、定王朱慈炯被带到李自成面前后都很害怕,可谓是面无人色,三个孩子都以为李自成兵败会杀他们。 然而李自成却对三个孩子说道自古亡国的皇帝、太子、诸王没有一个不被杀,但他永昌皇帝却不这么做。 “你们三人年幼无知,深居宫中,国家大事全然无干。你们父皇虽是亡国之君,却非昏君,只是刚愎自用亡了社稷。朕早年也是你们父皇的子民,故而朕不杀你们。” 说完,李自成便让人给三个孩子一些金银,由这三个孩子的随从带他们逃生。并嘱咐不可落入满州人之手,否则满州人恐会以你们要挟明朝军民。 “你们三个什么都可做,便是想为你们的父皇报仇,聚兵杀我都可,但万万不可做满州人的儿皇帝,那样你们父皇九泉之下也不会安生。” 李自成叹息一声,挥手让人将崇祯三子送出。又叫宋献策将秦、晋二藩同军中其他明朝郡王统统释放,这才翻身上马撤往北京。 回京之后,李自成却是下令尽杀吴襄全家三十四口。也是在这一天,已经剃发的吴三桂被清摄政王多尔衮承制封为平西王。 杀了吴家满门后,李自成又下令拆除京师外面的关厢民房和羊马墙,准备固守北京。 牛金星、宋献策等人却反对守北京,认为大顺虽在宣大地区驻有不少兵马,但很多是原来明朝的降军,那帮人要是听说吴三桂勾结满州来攻,多半就会反复,根本不可能将他们组织起来保卫北京。 而且如果将这帮降军连同监督他们的顺军一并调来,那山西包括河北诸地的前明官绅和地主们可能也会立即反叛。 李自成听取了这个建议,决定放弃北京,收缩防线聚拢兵马,却决意在离开北京前在武英殿举行即位典礼,由牛金星代行郊天礼,六政府各颁敕书一道。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北京是明永乐之后的都城,具正统地位。在北京登基,乃是向天下宣布大顺已经是中国唯一合法政权,北京也是大顺的定鼎之地。 登基典礼由牛金星操办,北京城中的大顺官员武将几乎都是大顺嫡系,文官却九成是西安和北京的降官。这帮人在听说大顺军在山海关吃败仗后各有心思。 西安过来的比较平静,认为胜负兵家常事,大顺此役不过阵亡几万人,但尚有百万大兵,又岂是吴三桂那两三万人可以敌的,即便吴三桂跟满州人借来大军,那满州大军也总要回去的。 所以,对忠于大顺的西安官员而言,放弃北京这座孤城是对的。 北京的这帮降官却是个个心慌,实是不知他们是要跟李自成离开京师,还是留在京师。 跟李自成走的话,万一明朝复兴,他们这帮人可就死的惨了。不跟李自成走,又怕李自成直接杀他们,当真是左右为难。 就在这一片乱糟糟中,二十八日,李自成于武英殿登基。 登基典礼前,北京收到急报,吴三桂的兵马已经过了玉田,而满州人的大军就跟在吴三桂的后面。 登基典礼结束后,李自成于武英殿召集将领,商议退出北京的后的方针。 军师宋献策认为离京后要确保山西控制在大顺手中,尤其是重镇大同。如果山西保不住就放弃,主力退守陕西,守住潼关、榆林、商洛三个重镇。 兵政府尚书喻上猷则认为绝不能轻易放弃山西,而且还要将陕西的军力调出来进驻河南。 “陛下,河南绝不能有失,若失河南,潼关、商洛难守!”喻上猷是崇祯朝进士出身,去年为吏政府侍郎,刚刚转任兵政府尚书。 河南之地的重要性当然不需喻上猷再说,只河南那边顺军只有零散人马,主力是以原明朝降军为主的怀庆总兵董学礼部,河南节度使吕弼周部,现二部渡过黄河南下徐州境内,留在河南的兵马很少,所以明知河南很重要,李自成也没有军队去驻防。 喻上猷说可八百里加急给董学礼、吕弼周,让他们马上收兵回防河南,确保怀庆、卫辉,防止吴三桂同满州兵趁河南空虚之时收取中原之地。 “董、吕二人会北上吗?” 大将刘芳亮对这两个明朝降官在大顺撤出北京后还会不会听命表示怀疑。 户政府尚书杨玉休想了想道:“除了董吕二人,陛下不是还册了一个淮阴侯陆文宗,可叫他同董、吕二人一同提兵北上河南,这样也好相互监着些。” “也好。” 李自成点了点头,吕弼周和董学礼都是明朝的降官,陆文宗却是淮扬举义之人,从相同性上来看,这个陆文宗明显比吕、董二人更与大顺亲近,也更值得大顺相信。 宋献策同意,因为陆是造的明朝反,不可能和吕、董这两个明朝降官同流合污。 “就算他们肯来,兵马怕也不堪用。” 李过摇了摇头,吕、董二人部下兵马尽是明朝的败兵,陆的部下是淮扬农夫,说句难听点的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就算三家能凑几万人进驻河南,又哪里能挡得住满州人。 一片石之战,那些辫子兵的强悍李过印象深刻。 李自成挥手道:“死马当活马医,让他们三个先北上河南,再叫白旺从荆襄带兵过来。就这么办着,老牛拟旨,今天就发出去。” 白旺是大顺军另一悍将,其在荆襄经营两年之久,所部六万顺军也是精锐。 除白旺这六万精兵外,大顺在其他地方还有袁宗第、田见秀、高一功、刘体纯等大将统领的十几万兵马,顺军主力是有三十余万之众的,加上投降的明军,百万之众可能没有,五六十万却肯定有的。所以即便一片石战败折损了四万多精锐,大顺的军事实力依旧很强。 宋献策有点担心道:“自古要保关中,必保山西,要保山西,就必须确保大同,但大同那边很不可靠。” 大同守将是明朝降将姜瓖,这人和唐通有关系的,同吴三桂也是世交,如今唐通不知下落,有极大可能已经投降满洲,而当初又是唐通劝降的姜瓖,所以宋献策不能不怀疑唐通会替满州人劝降姜瓖。 一旦姜瓖在大同叛变,太原就要危险了。姜瓖投降后,李自成派制将军张天琳率兵在大同、阳和一带驻守,在太原留的是降将陈永福。 张天琳是老兄弟,可靠,但其部只有几千人。陈永福是明朝降将,会不会抵御姜瓖和满州人也难说。 “先离开北京去山西再说。” 李自成担心大同反复,便决定派李过率三千骑兵走宣化去大同,与姜瓖共同守大同和阳和。 万一大同不稳,李过可从偏关往西过河,或守榆林,或守延安,使满州人不能渡过黄河。同时加封陈永福为文水伯,又叫袁宗第密切注视大同方向。 做完这些部署后,李自成便让诸将即刻准备出发,考虑到他这一离开北京就是座空城,为防满州人屠城,李自成又下令京师百姓出城避难,同时放火焚毁明朝宫殿和各门城楼。 一时之间,北京城中扶老携幼者络驿不绝,李自成御营开拔时,很多投降大顺的明朝官员选择随李自成去往西安。 当李自成从广安门出北京城时,城中已经有许多地方起火,他回头望了眼,摇头叹了一声,纵马西走。军中携有数千万两拷自北京官绅勋戚的赃银。 此时距离他挥师入京不过42天。 ............ 徐州,四月三十日。 大顺淮阴侯陆文宗对刘泽清部的收编已经进行了一大半。 将自己的亲兵精锐放在淮阴侯身边,一众降将一开始觉得这是淮阴侯在吞并他们的人马,但很快就意识到这样未必是坏事。 因为铁甲卫和旗牌队是淮军精锐,尤其后者还是侯爷的亲兵,所以这支亲兵中如果有他们的人在,对于双方实际都是一个约束和监督,并且更是双方互相信任的一个表现。 再说,有的选择么。 5000名健卒,有3000人补入铁甲卫,余2000人编入旗牌队,使得铁甲卫的正兵、辅兵各有3000人;旗牌队也从1500人增加到3500人。这两支兵马总数9500人,实际已是一镇规模。 在接收了投降的明军骑兵2000余后,淮军骑兵旅拥有战马的正骑兵就一下达到了2500余人,加上其余的牲畜骑兵,骑兵旅扩充到了5300余人。 余下不到两万人如何改编,陆四给了降将们一个自由选择的机会。 两个方案,一是抽调各部同淮军第一镇的第一旅、第二旅混编为新的第一镇;再与第一镇的第三旅混编组建第五镇。 这个方案大概需要补充两镇一万两千人左右。 另一个方案降将可以选择不加入淮军,领其余部为单独旅建制,在接受陆四指挥这一前提下独立领军。 陆四诚意很足,给这些降将三天时间考虑。这三天除了从各部抽选健卒补入铁甲卫和旗牌队,陆四便是让陈不平派人收购百姓的头发,再将这些头发制成辫子模样系在稻草人后供淮军操演砍杀。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不是投降,是起义 随着几千脑后系有辫子的稻草人分发全军供操训,一个流言也传遍了淮军上下,那就是淮军将北上抗击满州人。 淮军的中高级将领大多数都从都督那里听说东虏可能入关的事,虽说都没当回事,但对北上抗击满州人多少有点心理准备。 且因为他们大多数没有见过满州人,也没有和满州人打过交道,对满州没什么畏惧,因此大部分觉得都督所言脑后有辫子的满州人不过和明军一样,没什么了不起的,都督叫打就打,大不了人死吊朝天。 这便是淮军组自组建以来不断取得胜利的好处了,现在的淮军上下士气都很高昂,对带领他们不断取得胜利的陆文宗近乎是盲目的崇拜。 尤其传言都督有真龙之气。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在部分将领心中,北上打满州人也好,打李自成也好,只要有仗打,他们才能有王侯将相的命。 不打仗了,哪来的富贵,回家当土财主可不得劲。 这部分将领以孙武进、徐和尚最为典型,操练也最是卖力。 众降将却是紧张的很,他们有半数都是辽东人,如张国柱是铁岭人,柏永馥是宁远人,虞绍勋是盖州人,如此对于满州的了解自是比淮军将领多得多,深知关外那帮辫子兵的可怕,故而对于北上抗击满州人是既震惊又困惑。 实是不知道远在徐州的淮军集团怎么就要突然北上抗击满州人,结合当前北方局势,大部分降将猜测莫非是取得京师的李自成要出关扫平满清? 这个猜测是可能的,满清就在山海关外,如同卧榻之侧睡着一只猛虎,尤其是满清这十几年几次入关,对中国破坏很大。 李自成的大顺既已取代明朝,肯定就不能容忍满州兵再入寇,说不定真是李自成有意东征满清,淮阴侯这边接到了北京密旨才做相应北上准备的。 有部分降将认为李自成挟定鼎北京之势,率百万大军出关东征胜算极大,若是能一举荡平满清收复被满州占领的关外之地,大顺朝的威望也将彻底超过明朝,南方说不定能传檄而定。 但也有部分降将认为自古出关打击异族都是大一统王朝才能做的事,然而现在大顺才取得北方数省之地,南方仍被明朝掌握,尤其是江南钱粮重地并未取得,故李自成统一北方之后不饮马长江收取江南,反而聚大军出关打击满清,有点主次颠倒,轻重不分。 他们认为满州人什么时候都可以打,平定南方却是一刻也耽搁不得的。万一叫南方的明朝势力得了喘息之机,将来再平定就很麻烦。 众说纷纭中,张国柱第一个找到陆四询问淮军是否真要北上。也只能由他出面,因为他是降将中唯一一个担任淮军镇帅的。 再三考虑之后,张国柱决定将自己手下的四千兵马同淮军混编,原以为自己会被授予旅帅一职,没想到年轻的淮阴侯却任命他为第五镇的镇帅,这让张国柱受宠若惊。 对于张国柱获任第五镇帅,淮军内部肯定反对声音很大,因为夏大军、徐和尚、谢金生这三个第一镇的旅帅都有资格出任第五镇帅,并且众人也都认为第五镇帅肯定会由淮军老弟兄出任,没想都督却给了一个降将,如此大伙心里头肯定不服气。 陆四纠正了老兄弟们的说法,首先张国柱不是降将,而是起义的将领。其次,如果不是张国柱临阵起义,固然淮军依旧能够战胜刘泽清部,但肯定不会如现在这般轻松。 “张国柱有功,有功咱就要赏,叫他当这个第五镇帅,不仅是酬功,也是给这帮降将树立一个榜样,一视同仁的榜样,只要他们有功于我淮军,在咱这里就不必担心卸磨杀驴,更不必担心没有前程。” “区区一个镇帅而矣,不值你们这般小鸡肚肠,难道我淮军就止步于这五镇了吗?” 陆四明确告诉诸将,淮军将来一定还会扩军,因为今后战争形势会越发残酷,两万多降兵也一定要利用起来,所以给予起义将领优厚待遇是淮军必须要做的。 陈不平补充解释千金买马骨的道理。 众人听了这番话后,才稍稍平定了些。 张国柱找到陆四时,陆四正在和他的表大爷、第二镇第六旅旅帅陈大佐说话。 陈大佐刚从淮安赶过来,受命负责粮草运输的他通过运河漕队将两万一千石军粮运到了徐州,和这批军粮一块送来的还有二十万枚高邮产的鸭蛋和鹅蛋。 鸭蛋鹅蛋不是陆四要的,而是扬州府尹郑元勋从高邮采购送到前线来的,因为立夏快到了。 立夏吃了蛋,热天不疰夏。 “就因为立夏要吃蛋这习俗就让你运二十万枚蛋过来?”陆四有些不相信。 陈大佐笑着说其实是那个不愿投降,又被迫替淮军干活的高邮知州何川求郑元勋在高邮采购的鸭蛋。 “何知州说要咱们淮军以后专门采购高邮百姓的鸭蛋鹅蛋呢,这位老父母虽性子犟,不服咱们,可对百姓是真的好。”陈大佐对好官是真佩服。 “可以嘛,既能让将士们吃着蛋,又能叫百姓得实惠,挺好。” 何川的这个思路很是启发了陆四,淮军“寄生”于淮扬百姓,靠他们的赋税钱粮支撑,那是不是可以在不断壮大过程中反哺百姓,从而实现真正的军民一体化。 “你拨三千石军粮给城里的董学礼送去,回头派人跟河南吕节度把账算一下,该什么价就什么价,吕节度要是一时拿不出钱来也不要紧,记下就成。” 陆四当然不可能白送军粮给董学礼,他淮军自己的军粮都是大缺口呢,但眼下双方还是“友军”,要是不给董学礼支援面上过不去,另外董部无粮的话肯定就要四出打粮,那对徐州境内的百姓而言就是灾难。 徐州是兵家必争之地,这十年来受的兵灾也不小,但毕竟人口还保有很大数量,只要保证徐州不受乱兵祸害,迅速构架地方政权体系,一两年就能恢复生产,同淮扬联成一片是可以成为坚实根据之地的。 所以,陆四必须把董学礼弄出徐州,这就需要借重吕弼周了。 第二百七十三章 我们要勤王了 吕弼周是大顺河南节度使,现在淮扬已经为大顺所有,又有大顺淮扬节度使、淮扬通会,军政体系完全构建,河南节度使不回河南赖在淮扬就很没道理了。 因此,陆四要“请”吕弼周回河南。 吕弼周回了河南,他部下的万余兵马肯定也要回河南。这样一来,就剩占着徐州的董学礼万把人,好解决的很。 对文官,对武将,两个手段。 对董学礼,陆四保留武力解决的最后手段。 对吕弼周,陆四则尽量和平相待。 文官嘛,好脸皮。 小袁庄会谈,吕弼周给陆四留下不错的印象,此人大局观很强,否则不会告之余淮书有意投他之事。当初若吕弼周真就接受了余淮书来投,淮安城的归属就会严重牵制陆四,没法这么快整军北上对付刘泽清。 故陆四以诚、以礼相待。 陈大佐也给陆四带来了他父亲的消息。 在海子里被盐贩骗去的大半年时间内,过度劳累透支了陆有文的身体,回到扬州后没多久就生了病,加之听说儿子带兵北上甚是担忧,病情有些加重。陆文亮和郑元勋他们请了扬州的名医在治,同时派人传信希望陆四抽空能回去几天,毕竟陆有文的病很大程度上是想儿子。 陆四赶紧提笔给父亲写家书。 “男文宗跪禀,父亲大人金安。 四月一日,佐大爷告知父亲大人劳累过度伤着身子,且日加沉剧,儿不甚担心,恨不能速回扬州。然儿此时身在徐州,且北方形势大坏,关外满州鞑子入关,永昌皇帝已弃京师,儿不日便将提军北上勤王与大顺其余诸部共击满州,实难分身回扬州照顾父亲大人。 ......儿知父亲大人膝下独儿一人,现儿又远离未尽为人子之职,罪责深重,然北上之举事关中国,更关系千万淮扬人民性命,儿在此唯求父亲大人原谅...” 写完给父亲的信后,陆四又提笔给大哥文亮写了封信,自是托文亮照顾父亲,并四方延请名医为他父亲诊治,不管花多少银子。 同时告诉大哥文亮他替广远选了一个媳妇,就是当日在淮安城被他收在老营的一个叫温青的女孩子。有机会的话文亮可去老营看看这个姑娘,待广远伤好后择个日子成亲。 这件事,完全是陆四一手安排,侄子广远浑不知道。陆文亮和陆有文都不识字,这信自有人与他们读。 想了想,陆四又提笔给宝应养伤的侄儿广远写了封信。 这封信与其说是做叔叔的给侄子的信,倒不如说是淮军领袖给继承人的交待。 信中,陆四让广远不要因宝应之战失利而有所自责,但反省是要的,叫他养伤期间除要多读书,多识字,更要多走多看。并且要严密注意淮西方向明军。 “老爷我在徐州很快就要北上,此次北上抗击满州鞑子,老爷我心中实无多少把握,万一有所不幸,后面的事便要由你出面扛起来,可与你父、蒋魁、宋五、周旺商议,承继我之事业。大军、和尚、金生、程霖、沈瞎子他们多半不会反你,你要同我在时一样信重他们。我用的人,如郑元勋、郑标等也要器重,不能分了薄彼。这些明朝的降官是能帮我们稳定的...” 最后,陆四叮嘱广远一旦收到他不幸的消息,首先是带人进驻徐州,但不要北进试图替他报仇,要严守徐州门户,闭寨坚守。万一实在是挡不住就退往淮安,做好在淮扬地区与满州人决战的准备。 淮扬再守不住怎么办,陆四没说,因为没有必要说了。 世上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侄子广远眼下就是陆四唯一的继承人,这是事实,北进抗击满州也充满凶险,陆四必然就要着手安排后面的事。 他不希望一人之牺牲导致全盘之崩溃,如李自成死于湖北,张献忠死于重庆。 写完这三封信后,陆四亲自送大佐到运河,这位表大爷任务很重,其所领的第六旅也要长期肩负从淮扬往徐州运粮的重任。 目送陈大佐上了漕船再次南下后,张国柱过来了。 “听说侯爷准备率兵北上?” 犹豫了一下,张国柱还是将来的目的问了出来。 陆四没答,而是反问张国柱一句:“国柱敢不敢打满州人?” “末将,” 张国柱愣了一下,误以为真是大顺军要出关东征,当下便道:“若大顺举全军之力出关,末将愿随侯爷打满州人。” “为什么一定要是大顺全军出关你才敢打?要是就我们这帮人呢?”陆四随手拿了个两个煮熟的鸭蛋,一个自己剥了,一个递给张国柱。 “啊?” 张国柱的困惑不知道是因为陆四递给他一个鸭蛋,还是因为陆四说的那句话。 “咱是问你敢不敢打满州人。” 陆四笑了笑,将剥掉壳的鸭蛋放进嘴边咬了一口。 张国柱沉吟片刻,道:“若粮饷充足,装备齐全,诸军合力,末将自是敢与满州一拼。” 这个回答中规中矩。 陆四咽下另半边鸭蛋,拍了拍手道:“如果咱告诉你满州人已经入关了呢?” “什么?!” 张国柱一愣,满州人怎么会入关的? “刚收到北方过来的消息,吴三桂背叛大顺勾结满州人入关,在一片石击败我大顺永昌皇帝亲领大军。” 说话的是陈不平,这个消息不是陆四编的,而是昨天赵忠义派在北边的探马从一队南下逃难的商人口中得知的。 知道这件事的目前仅有几人,陆四下令封锁南北官道和运河,暂无意将此消息告诉徐州城的董学礼,因为他要等吕弼周从宿州过来。 “吴三桂放鞑子进关,大顺败了?” 张国柱大吃一惊,打心底的大吃一惊,无论如何想不到的吃惊。 “所以咱问你敢不敢随咱北上打满州人,因为不是咱们要主动打人家,是人家要来打咱们了。” 陆四看了眼运河上连绵数里的漕队船只,又补了一句,“我们要勤王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侯爷的蛋,众望所归 立夏将至,鞑子来了。 大运河畔,陆四面朝北方释放了明确的信号。 那就是淮军必须北上,打着勤王名号北上! 绝不能坐守徐州、淮安、扬州,任由满清同原本历史时空一样一兵一卒未派,单靠北京降清的明朝官员带着一大批空白委任状就把山东、河南这两个大省收入囊中! 陆四前世,李自成西撤之后,山东、河南等地的大顺地方政权就被前明官绅颠覆。 清军主要占领的是以北京为主的京畿地区,而京畿地区根本没有任何反抗清军的活动。 除了多尔衮率军入关后听从了范文程、洪承畴等汉官一改以往屠戮抢掠政策,严禁军卒、对京畿百姓秋毫无犯外,清军在战略上也改变了以往得城不守之策,并采取大量笼络汉族官绅地主的措施。 如为崇祯服丧三日,大张榜示对北京的降官许诺只要归顺清朝就官复原职,甚至加官晋级。同时宣布凡被顺军夺去的田产一律归还本主,让前明官绅地主无不弹冠相庆。 这些政策为满清迅速在京畿立足打下了夯实基础,而因为清廷的优待,北京城中的降官们便纷纷向清廷献策,一个个主动请缨前往山东、河南替满清招降,这才使得仅有京畿之地的满清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山东和河南两大省,为几个月后的多铎南征奠定基础。 这件事,是绝不能再发生的。 山东和河南二省于中国版图的重要性更是不必多言。 那么,陆四就必须抢在那帮替满清效力的汉奸大举南下招降前,以徐州为前进基地先把山东和河南拿下,镇压那帮听说李自成败退北京后就跳出来杀害大顺官员,高举“复明”旗帜的地方士绅和前明官吏,再把那帮揣个空白委任状就来“摘果子”的北京降官们诛杀干净。 如此,山东和河南就不会再同陆四前世一样成为清军南征的后方,而是他们京畿大门口的祸患。 这件事实际上毫无任何操作难度,只要淮军北上就行,因为清军主力这会正追着李自成咬,在山西和陕西,顺军不断的清军会战,虽说顺军不断战败,但清军同样也无法分身南征。 等到满清腾出手想要南征,就必须先把河南和山东拿下。 不费吹灰之力就取二省同派兵攻取二省性质可不一样。 这就是陆四的机会,也是淮军的机会。 虽然给侄子广远留了近似遗书的书信,但形势未到根本绝望时期,陆四决不放弃战斗;牺牲未到最后关头,他也决不轻言牺牲! 将战场放在山东和河南,也是“御敌于根据之外”的既定政策。哪怕这样会引来满清的重点打击,但只要李自成的主力依旧牵制大部分清军,陆四就要带着淮军死顶下去。 这样的死顶不是毫无意义。 一个有利于淮军的事件就是大顺军会在河南发起怀庆之役,在此战役发起前,淮军如果能在山东和河南占领区内镇压地主士绅,建立不会被颠覆的地方政权,协助配合顺军将这次反攻战役的战果扩大,很有可能会歼灭或重创由多铎、孔有德、耿仲明统领的南征偏师,为李自成兵败山海关之后的全国抗清暗淡形势注入一剂强心针! 唯有如此,才能阻止清军南下。 这是唯一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放弃这次机会,坐视满清收取山东、河南,仅有两府半之地的淮军面临的斗争形势就更加残酷。 在山东和河南失败,还有淮扬可退。 在淮扬失败,退无可退。 “北上作战,官兵人等奋勇杀敌,本侯不吝黄金白银!敢于进取者,高官厚?!” 四月初二,陆四召开淮军营官以上的军官会议,在这次会议上,他正式命令淮军各部做好北上准备,并通报山海关之役结果及北京沦陷的消息。 这两件事引发哗然一片,也才晓得近些日子为何拿辫子草人练兵,原来真是要北上杀鞑子。 同日,徐州城内的董学礼被告知清军入关,北京失守。 陆四暂没有心思去想董学礼怎么想,因为他要忙两件事。 两件比赛的事。 一是“撞蛋”大赛; 二是全军大比武。 .......... 淮扬人的习俗立夏这一天要“撞蛋”。 所谓“撞蛋”就是用煮熟的鸭蛋、鸡蛋、鹅蛋尖头部分互相撞击,蛋壳坚而不碎为赢。 考虑淮军上下连同降军处在磨合初期,彼此关系还属僵硬。而官兵人等很快就要北上,为了缓压也是为了促进官兵融合,陆四欲用这个“撞蛋”比赛活跃一下全军气氛,所以决定在立夏这一天举办“撞蛋”大赛。 赛前一天,淮军每人发三个鸭蛋,一个鹅蛋,降兵则是两个鸭蛋,一个鹅蛋。 比赛先以队为单位组织,获胜者给予五两银赏赐,队中胜出者参加营比赛,获胜者分别给予十两、二十两、三十两奖赏。 再以标、旅、镇互比,参赛级别越高胜出者的奖赏也随之更高,最后镇一级的获胜者陆四给出的奖励是正兵晋一级,降兵记一次功,并额外每人得500两奖励。 这个比赛相当有趣,不少官兵一下想起儿时和小伙伴的撞蛋游戏,所以一经宣布立即得到了几万淮军的热烈拥护,包括降兵在内大家的参赛兴致都很高涨。 赛前,为了赢得巨额奖金,官兵们也是绞尽脑汁在蛋上做手脚,五花八门,有把蛋头粘上糯米汁的,有把蛋头涂成各种颜色的。 为了讨彩头,还给自己的蛋取了若干名字,有叫常胜蛋的,有叫勇往无敌蛋的,有叫王八蛋的.... 官兵要撞蛋,将领也要撞蛋。 立夏嘛,图个吉庆热闹。 因此,旅帅以上军官单独组织一次高级将领赛,陆四以侯爷都督之尊也亲自持大鹅蛋一枚出战。 结果,不出手则罢,一出手战无不胜。 凡是与侯爷蛋为敌的那些将领尚未出战,气势就被杀了一大半,他们的蛋要么不争气自碎,要么就是跟张纸似的不堪一击,最终,侯爷以八胜不平不负的优秀战绩取得了高级将领赛的冠军,为自己赢得黄金五百两的巨额奖赏。 众人都说侯爷的蛋取得冠军,是实至名归的,是众望所归的。 第二百七十五章 赌品好,放手用 比赛是公平的,这是毋庸置疑的。 淮阴侯向来提倡公平、公正、公开,就连帐中悬挂的都是“天下为公”的草书。 凭实力赢取的比赛,所以500两黄金的奖金陆四肯定要收下。 公私要分明。 一码归一码。 “这次输了不要紧,下次努力,机会是平等的,咱这个侯爷可没和你们甩赖。” 赢得比赛的淮阴侯爷高兴之余又请众位参赛将领喝酒,饭后更是以这五百两黄金为赌本同一众将领搏杀了两个时辰,直闹腾到半夜方才散了。 真正的是丝毫没有架子,也是真正的与众同乐。 只是,众将散后陆四并未歇着,而是叫来陈不平。 “观察得如何?” 陆四端起茶碗呡了一口,这回喝的不是碎茶沫子,而是缴获自刘泽清的上等黄山毛尖。 陈不平拱手道:“张国柱、虞绍勋、毛得林、柏永馥四人赌品较好,黄中色、耿神功、张士仪、詹世勋等赌品较差。” 陆四笑了笑,道:“具体说说。” 陈不平正待细说,却见侯爷突然脸色大变,然后快步冲出帐外呕吐起来。 “呃...唔...” 将胃中的饭菜连同酒水一同吐出来后,陆四这才觉得脑袋好多了些,不禁奇怪今儿这酒怎么后劲这么足,都过了两个时辰还能发作出来。 酒这东西,看来得少碰啊。 陆四下意识的就要拿袖子抹嘴,旁边却递来了一块热毛巾。 “齐宝你倒是...” 陆四刚要夸齐宝有长进,却发现边上站着的竟是一个约摸二十多岁,长得颇有姿色的女子。从这女子的发饰来看,显然是出嫁的妇人,而非待字闺中的姑娘。 “你是?” 陆四惊讶,一边拿毛巾擦脸一边打量这女子。 “民女高英,是齐将军叫民女侍侯侯爷的。”女子的声音很小,显是有些害怕面前这位年轻的大顺侯爷。 “齐将军?” 陆四纳了闷了,抬眼就看到齐宝站在不远处朝这边瞄着,手一招对方忙硬着头皮过来。 “怎么回事?” 陆四有些生气,不是生气自个的马夫兼伙夫外加贴身保镖的齐宝摇身一变成了齐将军,而是气这个家伙竟敢背着领导自做安排。 “都督,您先别生气,这事我准备跟您说的,可您军务太忙...”生怕挨训的齐宝忙将情况说了。 原来那天他奉命将刘泽清抢来的女子送回家中,可这些女子却没一个愿意回家的。 一开始齐宝以为她们是无家可归,仔细问了之后才晓得这些女子不是无家可归,而是因为名节身子皆失,害怕夫家不纳不敢回去。 陆四愣了一下,摇了摇头:“纵是夫家不纳,父母总不会不纳吧。” “都督有所不知,” 陈不平上前替齐宝说起原因来,这些女子都是山东人,而山东这边因为曲阜孔庙的缘故所以百姓对礼教这一块看得很重,平日家中办宴都讲究头席、次席,长辈晚辈也是礼数分明,对女子名节看得尤重。 所以对于那些妻子被抢走的男人而言,重新接受失了贞节的妻子,就算他们本人心里没有疙瘩,可亲朋好友、邻居们也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而那些女子的父母纵是再爱女儿,也要顾虑儿孙名誉。 “强行送她们回去,恐怕会有父(夫)逼女(妻)死的人伦惨剧,所以齐宝同我便自作主张将她们先留在军中。” “唉。” 陆四叹了一声,万恶的封建礼教许男为贼,不许女失节,荒唐而又悲哀。只是这种事情不是他能干涉得了的,便摆了摆手吩咐齐宝:“你好生安置她们,不许军中任何人打她们主意,回头我自有安排。” 齐宝忙答应下来,这个辽东汉子当年虽跟着祖宽也干过不少杀人越货的事,但那是全军都在干由不得,本质还是个好人。 陆四又看了眼边上的女子:“你叫高英?” “是,侯爷。” 高英的声音依旧很小。 “你不用怕咱,咱不是刘泽清那个畜生。你呐以后就给咱洗洗衣服,搞搞卫生...” “什么是卫生?” “这个,就是我住的地方,办公的地方要是乱了脏了,你就打扫打扫。”陆四如此解释。 高英点了点头。 陆四一时也没什么话说,头还有些疼,便叫高英去打盆烫些的水来。 “你同我进去说。” 陆四转身进帐,陈不平忙跟了进去,齐宝这边则赶紧叫人将都督的呕吐物处理掉。 “要说赌品最好当的属张国柱和毛得林二人,这两人输得多了不急眼,很是沉得住气,也敢出手下大的。赢钱也不退缩,不刁,别人打多少给他们,他们就打多少...” 陈不平正说着,高英端着打来的热水进来。 “放桌上。” 陆四示意高英将木盆放到桌上,走过去捧了把热水在脸上扑了扑,又将毛巾放进水中烫了一会再拿起略微挤了些,便往脸上一蒙,脖子微微往后仰,顿觉浑身毛孔都好像扩张了般,十分的舒服。 “呼!” 取下毛巾后,陆四长出一口气,自个将水倒在了外面,这让高英有些无措。 陆四却自顾自的走到床边,想了想突然脱下鞋子往床上一趴,对那无措的高英道:“你会捏捏敲敲么?” 高英怔了一下,以蚊子般微不可闻的声音道:“会。”继而脸上有点羞红。 陈不平在那瞧着,觉得自个是不是应该出去半个时辰,可都督又没有让他走的意思,真是尬尴了。 高英轻步走到床边坐在陆四边上,一双纤手按在陆四脑袋上,指头轻轻揉捏着他的太阳穴。 这滋味十分的舒服。 很久没有享受过的陆四,心无杂念的趴在那,闭上眼睛,静静的享受着头皮放松的感觉。 帐中一时寂静,陈不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如坐针毡。 就这么过了一会,陆四方才想起陈不平还在,忙摆了摆他那平放的右手,道:“不平,你继续说,莫管我,这几个月咱真是累的很,别地还罢了,这脖子,这腰间可酸疼的很。” 说完,“嘿”了一声:“你知道咱为什么叫你观察那帮人赌钱吗?” “都督如此吩咐,自有深意。” 陈不平一时还真想不到这有什么深意。 “咱有屁的深意,” 陆四失声笑了起来,“不过咱知道赌品就是人品,赌品好的人咱敢放手用,赌品不好的人,咱就得慎重的用。” 这是什么道理? 博学的凤阳世家子弟闻所未闻。 第二百七十六章 不走就打你 书读得多了,未必就通晓这天下的所有道理。 书读得少了,也未必就不明事理。 有些道理,是最简单的为人处事,这种道理是读书人不屑去了解的,但却又真真实实存在的道理,甚至可以说是与人性直接挂钩的道理。 赌品就是人品。 张国柱和毛得林在赌桌上沉稳放得开,赢钱不缩,输钱不急,在陆四看来这就是大将风度,可以大胆放手用之。 关键时候,这两人敢拼命,置之死地而后生。 反之,赢点钱下口袋就不愿打出来,生怕又输了,这种人就是保守没出息,输钱再要红眼的话,那人品就是一塌糊涂,于战事不利时肯定会自乱手脚,这种人,能大用? 小小的牌桌,大大的道理。 对降军的整编已经进行了一大半,张国柱、虞绍勋、耿神功等人选择将所部混编加入淮军;黄中色、张士仪、毛得林、马三宝则选择所部独立成军。 选择两个方案的降将各占一半。 什么人可堪大用,什么人不可堪大用,陆四就要进一步考量了。今晚这一场赌局就是他大顺淮阴侯对新部下们的一次“面试”。 接下来北进山东、河南,则是对这些新部下的一次大考,有多少人会出局,多少人会留下,陆四是无法决定的,因为他自己都没法决定自己的命运。陈不平退下了,带着淮阴侯所说的赌品就是人品的道理去兀自寻思了。 帐中,高英依旧在替侯爷按着捏着敲着。 高英的捏敲手艺肯定不是太娴熟,毕竟人家不是专业干这个的,但不知不觉陆四已经酣睡。 睡得很香。 这位大顺淮阴侯真是有底线的,绝非刘泽清之辈可比。 ......... 次日,一场轰轰烈烈的“撞蛋”比赛在徐州城外各大军营开展起来,官兵参赛比拼的积极性相当的高,到处都是人头攒动,彼此相熟的见着第一句话肯定是“你蛋碎了吗!” 相当有趣的比赛令得各处军营满是哄笑声,伴随着哄笑声,淮军与降兵之间的疏远也是一点点的被拉近,取得了陆四想要的效果。 有时候,强行拉到一块以军纪军法威摄还真赶不上一次游戏能让本不熟悉的双方迅速贴近。 陆四想着此类比赛以后要多开展,比如拔河、赛跑、踢球什么的,甚至是集体拉歌这些。莫看这些手段简单,有点土掉牙,却是凝聚无数人智慧和经验的大成之作。 不和谐的是,在如火如荼的比赛下,却有若干军官私下开暗庄,赌张九蛋胜出还是王八蛋胜出。 参赌士兵的积极性比撞蛋还要兴高彩烈,往往前脚自个蛋碎了,后脚便跑去下注别人了。 陈不平提醒军中赌搏不好,想请都督下令整治。 “今儿立夏,便让大家放松一下,这会整治,弟兄们多半不高兴。” 陆四一笑置之,不做干涉,因为这也是官兵融洽的体现,而且昨天夜里他这个淮军领袖还公然聚赌呢。 淮军在城外开展的“撞蛋”比赛自是吸引了城内的顺军,不少顺军官兵一开始不知道怎么回就偷偷跑来看,结果发现“友军”竟然在撞蛋,还能压注,“哗”的一下消息就传遍全城。 结果大量的顺军也跑来参赌,更有一些拿着不知从哪搞来的鸭蛋、鹅蛋问淮军这边能不能参赛。 下边人不敢做主便报了上来,陆四大手一挥:“只要有蛋,都比得,赢了照赏!” 挥过之后便叫孙武进偷偷发蛋给那些没蛋的顺军,结果孙武进这小子中饱私囊,以每枚蛋三文钱的价格大量出售,偷偷卖了三百多两。 热热闹闹中,徐州防御使武愫过来了,在知道是淮阴侯下令举办“撞蛋”比赛,这位前明进士着实愣住,然后摇了摇头,虽没说什么,但大概认为淮阴侯此举有点胡闹。 大军之中,如此儿戏,成什么体统呢。 武愫来的目的是替董学礼探探陆四口风的。 满州人入关,永昌陛下弃了京师西走,现在北方局面就变得很微妙了。 到底是吴三桂向满州人借兵“平寇”呢,还是满州人想窃取中国? 如果是前者,伴随李自成大败,大顺士气肯定要受到影响,又有满州兵助战,明朝说不定真能中兴。 如果是后者,那就更棘手了,南方人可能对满州鞑子的厉害没什么感觉,北方人却是晓得的。 打明军是一回事,打鞑子是另一回事,从前的明朝花马池副将骨子里是畏惧鞑子的。 形势急转之下,北方突如其来的变局对徐州这边又有怎样的影响。 说白了,董学礼是想问问兵马比他多得多的陆文宗是什么想法。 “我等不但是大顺臣子,更是中国之人,便是陛下未下旨诏我等北上,我等也当北上勤王,与那满州鞑子一决生死!” 陆四态度斩钉截铁,请武愫回去告诉董学礼做好全军北上准备。 武愫严格说起来其实是陆四的属官,因为他是徐州防御使,而徐州在明朝属南直隶,名义上归南都直辖,但淮扬巡抚衙门和淮安的漕运总督衙门对徐州都有“指导”权力。 大顺委派刘暴为淮扬通会,说明淮扬是省治,那江北原南直隶地盘肯定要划归淮扬省。如此一来,武愫这个徐州防御使肯定是淮扬节度使陆四的属官。 武愫本人当然希望淮阴侯和定南侯能北上勤王,因为满州人占领京师对大顺北方格局是个重大影响,他既已为大顺臣子,肯定不想大顺这座大厦一夜之间崩塌。 只是武愫回去将陆四的意思说了之后,董学礼却犹豫起来,对北上勤王不置可否。 先是说他的兵马损失太大,怕是无力北上。又是说缺粮缺饷,或说未得中央旨意不能冒然行动,反正问题一堆。 “董学礼是不想同咱一块勤王,还是不想做我大顺的定南侯了?” 陆四冷笑一声,对那武愫道:“回去告诉董学礼,如果他不愿同咱一块北上勤王,那打今天起咱这淮阴侯什么事都不干,就领着咱十万淮军将士盯着他董学礼打!” 第二百七十七章 先取山东 北京,五月初七。 由于李自成在离开北京时命人放火焚烧紫禁城,前明皇宫很多宫殿都被焚毁,只有武英殿得以完整保留,故多尔衮率部进入北京之后暂以武英殿为军议重地。 入京后,多尔衮主要做了三件事。 一是派兄长阿济格领平西王吴三桂、智顺王尚可喜率满、蒙、汉军三万余人追击西撤的李自成。 二是为崇祯发丧,拉拢北京的前明降官,稳定人心。 三是商议迁都的事。 32岁的多尔衮雄心壮志,在山海关一战获胜之时就已经开始酝酿将大清的都城从盛京迁往北京,多尔衮认为要图进取必须迁都北京,只有占据北京这个关口才能进而夺取整个中国,以建万年不拔之业。 这个想法得到了大部分入关的八旗将领支持,大学士刚林和范文程等人更是盛赞摄政王迁都英明。 初七日,两个好消息传到多尔衮耳中。 一个是阿济格率军在直隶的庆都城东追上了西撤的顺军,并再次击败顺军,斩杀了闯贼任命的蕲侯谷英,抢夺了大约一千多万两的白银。 接着清军又在真定再次获胜,这一次斩获更多,光拉运白银的马车就有三千多辆。 这两次战斗迫使顺军在京畿一带完全无法立足,阿济格报称李自成已经井陉退入山西,只留少量精兵扼守固关。 “八王这次可是为大清立下汗马功劳了,有了这几千万两缴获,我大清便有了夺取中国的实力。” 说这话的是多尔衮亲信、固山额真何洛会。 多尔衮笑着点了点头,阿济格这两仗打的是很漂亮,缴获之多远超他这个摄政王的想象。 另一个好消息是李自成任命的遵化节度使宋权发动叛乱向大清归降。 这个宋权是原来明朝的遵化巡抚,在李自成进京时主动拜表投降,结果一听李自成在山海关战败,立即发动叛乱。 宋权叛乱时,李自成派在遵化的守将黄锭还被蒙在鼓里,仍以对上司的礼节待宋权,结果被宋权诱进府中杀害。大顺委任的防御使、府同知和县令等一干官吏也尽被宋权杀害。 同其它地方发起叛乱的官绅有很多是举着“复明”旗帜不同,宋权重新控制遵化一带后立即派人向北京的满清投诚。 “这是宋权的降表,另外他还给摄政王上书献治平三策,请摄政王过目。” 大学士刚林将宋权的降表连同上书一同递了上去。 多尔衮自幼便学汉文,自是能看懂汉字。见宋权上书中还请求大清为崇祯确定庙号,便问范文程等人的意思。 范文程等建议可将崇祯同周皇后尸首迁葬思陵,庙号可定怀宗,谥号庄烈愍皇帝。 多尔衮点了点头:“这些你们看着办吧,迁陵之时尽量隆重一些,另外中宋权为遵化巡抚。” 刚进北京时,多尔衮就下令在京官民人等为崇祯服丧三日,这个举动为满清赢得了京畿一带官绅人心,官绅都夸大清仁义,对之前清军数次入关烧杀抢掠都不愿回忆了。 宁完我又奏道:“八王请示摄政王,是继续入山西追击闯贼,还是班师回京。” “八王”说的是领军追击李自成的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按序称“八王”。 “天气越来越热了,叫老八他们先回京。”多尔衮说完摸了摸光秃秃的脑门,这几天京中温度升的很高,很是闷热。 刚林又奏又书召天启年间大学士冯铨的事有了进展。 “冯铨愿意入京,请问摄政王如何安置官职?” “国家尊贤客,冯铨是前朝大学士,不能委屈了,可为内院大学士,”说到这,多尔衮又补了一句,“朝政位列你们之上。” 刚林又奏:“降官人等,有在明官职较低,在顺官职较高,吏部是以明之官职留任还是以顺之官职留任。” “人家既归顺我大清,自要高官厚禄待之。” 多尔衮指示吏部以较高官职任命,与满官一体办事,并说要鼓励这些降官举荐人才,对于降官所举的人,吏部一律委任,哪怕无甚才干也要任用。 众学士听的不住点头,都道摄政王为政举措比之先帝在时更胜一筹。 “禀摄政王,我大清此次入关严禁杀掠,故京畿百姓对我大清并无反感。只是剃头令下后,百姓多有愤怒,不愿剃发,奴才以为我大清初占京畿,是否可暂不叫剃发,免得民心不定。” 多尔衮在刚进关时曾下令沿途明朝军民一律剃发结辫,遵从满俗。入京后叫京师官民为崇祯服丧三日后就剃发改制,这让不少新归附的汉官非议甚多,在野的更是惊畏不至。 范文程考虑到清军眼下只据有京畿之地,要是强行推行剃发恐怕会引起混乱,因此建议暂时停止剃发。 多尔衮眉头微皱,道:“予前因归顺之民无有分别,故令其剃发以别顺逆。现在百姓既不愿,可暂停剃发,叫天下臣民照旧束发。” 说完,问何洛会可是查到崇祯三子下落。 何洛会说崇祯的太子可能在吴三桂军中,其余二子下落不明。 “吴三桂藏着明太子想干什么?派人去跟他说,将明太子送来京师。另外两个也要彻查,若找出来不必问我。” 多尔衮略带深意的看了眼何洛会。 范完程和宁完我等人都未说话,事实上他们已经达成共识,那就是崇祯三子绝不可留。 范文程又奏了另一件事,就是山东德州的原明御史卢世潮、大学士谢升之弟生员谢陞等人推翻了李自成任命的官员叛乱,推举逃难到德州的明宗室庆藩奉国中尉朱帅炊(金字旁)为济王号召远近,山东和北直隶不少官绅响应。 刚林道:“都察院参政祖可法、张存仁上书称山东乃粮运之道,山西乃商贾之途,急宜招抚。若二省兵民归我大清版图,则财赋有出,国用不匮。” 范文程道:“奴才等人商议后认为可使降臣方大猷为监军副使招抚山东,以降臣王鳌永以户、工部侍郎专抚山东、河南。” 多尔衮准奏,他也知山东和河南二省重要性,然现在却是无法抽调大军攻取二省,故若能招抚最好不过。 “单叫方、王二人前往招抚,未必能震慑二省地方,还请摄政王派一支兵马护送才好。” 范文程的意思多少派点兵,起码得让方大猷和王鳌永有点底气。 多尔衮沉思片刻,命固山额真觉罗巴哈纳、石廷柱统兵3000南下先收取山东。 第二百七十八章 骗吃骗喝的高杰 山东,济宁州金乡县这几年可谓是水深火热,境内先后遭到阿巴泰部清军、刘泽清部明军的烧杀抢掠,人口下降了六七成,大部分村庄也都被烧毁,活下来的百姓不少都选择南下乞讨。 金乡知县贾公让是崇祯八年山东乡试中的举,去年九月才到金乡担任知县。 贾本是没有资格出任知县的,但前后三任知县被清军杀了一个,被大明的官军杀了一个,还有一个弃官逃走,吏部这才把侯任教谕的贾给派来金乡当知县。 贾到任后,因金乡境内到处都是土匪贼寇,便带领县城仅存的几千居民守城。城门昼夜紧闭,只白天开半个时辰让居民进出。 县境凋敝,百姓不易,贾公让还算是个清官,不忍再加重劫后余生的百姓负担,所以自个在衙门后面的空地种起菜来。 这日正和老奴担粪浇菜时,负责守城的典史陆元却急慌慌跑过来,面无人色的说道城外来了大批贼寇。 贾公让一惊,险些失手将粪桶打翻。 “快,快到城上去!” 贾公让一边往城墙跑,一边又让衙门的差役赶紧敲锣集合城中青壮准备守城。 到了城上,果见外面黑压压的一大片贼寇,这帮贼寇不仅人数众多,更一个个都骑着马,一看就比金乡境内的土匪要厉害的多。 “这可如何是好!” 正在贾公让心生惧意时,那贼寇突然有十几骑从阵中驰出,然后打出一面旗帜奔城墙这边而来。 “顺!” 陆典史看到贼寇打出的旗帜后失声道:“是闯贼的兵,是闯贼的兵!” “是大顺的兵吗?” 和陆典史恐惧的声音不同,贾知县的声音却是很激动,并且不是说闯贼,而是说大顺,这把陆典史听的愣了。 “城上的听着,我等乃是大顺王师,奉大顺皇帝之命前来尔境安民,你们速速归降,备些吃喝,我等还要奔州城!” 城下的骑士接连喊了三声。 第三声刚喊完,贾公让就从垛口伸出脑袋问下面:“不知大顺皇帝如何安民?” 下面的骑士想也不想就道:“禁掳、禁杀,敢违者斩无赦!” “好,好,本县愿降!” 贾公让毫不迟疑就做了决定,然后朝发愣的陆典史等人看去,催道:“还愣着干什么,这大顺的兵难道还能比朝廷的兵更坏不成!凭咱们这点人又如何能守住,速去弄些吃喝来,不要惹着大顺的兵。” 完全没有“降贼”思想准备的陆典史等人花了很长时间才消化了知县要降贼的决定,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终也是达成一致降就降了吧,他们这帮人打打土匪还行,和闯贼的兵马打就真不够看了。 “你们速去弄吃的来,我下去开城迎接大顺兵。” 贾公让正准备下城开门时,他那老仆却一把拽住他,道:“老爷,这帮人看着不像是大顺军。” “怎么?” 贾公让怔住。 老仆说外面那些兵马一个个穿得破破烂烂,灰头土脸,也不见有什么辎重,倒像是被人家追杀逃命的,哪里是像什么来安民的军队。 叫老仆这么一说,贾知县也警醒起来,跟陆典史他们趴垛口仔细瞧起来,结果发现许多问题。 比如这支自称大顺军的兵马似乎没有几面大顺旗帜,而且隐约好像一些士兵穿的还是明军的服饰。 “官兵?” 贾公让的脸色沉了下去,真要是明军的话,他是打死也不能开门。 ....... 城下,的确不是顺军,而是明军。 带队的将领是总兵官高杰的部将李成栋和胡茂祯,这二人在高杰麾下勇敢善战,所向披靡,很得高杰信重。 高杰原是李自成部将,绰号翻山鹞,很是能打,却因私通李自成的夫人邢氏而投奔明朝,积功至总兵官。 年初大顺军东征,明军将领望风而降,高杰因为邢氏缘故不敢投降李自成,率部由陕西经山西、河南一路逃到山东。 到山东后,发现地方百姓对明朝军队十分敌视,为了顺利通过各州县并取得粮饷,高杰就下令所部全部扮作顺军,结果一路“骗吃骗喝”到达济宁。也因逃跑太过顺利,高杰部并不知道北方已经发生重大变故。 李成栋和胡茂祯手下各有一千多骑兵,他们是替后面的高杰大队步卒骗粮的。 见城内半天没动静,李成栋的义子李元胤不由父亲李成栋道:“阿爹,是不是城里察觉到咱们不是顺军了?” “有这可能。” 李成栋点了点头。 李元胤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本姓贾,原是南阳的一个秀才儿子。少时被李成栋掳来收为养子,跟在身边七八年出生入死,父子感情很深厚。为了让养子成材,李成栋还给他请了老师教导,邢夫人便称赞元胤少年明事理,知大义,有器量。 “李诃子,城里不上当,咱们强攻了吧!”胡茂祯等得有些不耐烦。 李成栋却摇头说不能强攻,金乡此地离徐州已经很近,听说山东总兵刘泽清正在攻打徐州,他们莫不如先赶去徐州同刘泽清会合。 胡茂祯想了想强攻也很麻烦,因为他们没有攻城器械,便同意了李成栋的意见。 “得派人告诉后面一声。”胡茂祯道。 李元胤忙道:“父亲,儿子去向高帅禀报吧。” “你是惦记夫人那里的吃食吧,去吧,路上小心点土匪。” 李成栋笑了笑,李元胤挠了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的也笑了起来,带着自己的亲兵打马奔后面去了。 三十几里外,一支约摸有五千人左右的步卒正衣衫褴褛的向着南方行军。 队伍中的一辆马车内,一个长相极美的妇人正敞着胸衣为怀中的婴儿喂食,因为马车颠簸,婴儿的小嘴时不时就会咬着妇人,疼得妇人不住颦眉。 妇人便是高杰的妻子邢氏,她曾经是如今的大顺永昌皇帝李自成的妻子,一直在军中帮助李自成管理后勤辎重,是李自成不可多得的贤内助。 可惜,因为看中长相英俊的高杰,邢氏选择与他私奔,否则这会恐怕她很可能成为大顺的皇后。 “夫人,” 车外驾马与马车并行的高杰在马上弯腰掀开车帘,见邢氏正在给儿子元爵喂吃的,不禁笑了起来,继而舔舔嘴巴道:“夫人还是那么白。” “没个正形。” 邢氏白了高杰一眼,有些担心道:“我们已经离徐州不远了,你说马士英不会接纳我们?” “我派人去寿州告诉马士英我们有三万兵马,马骡九千,他马士英不可能不动心。” 有兵三万肯定是高杰虚报,他手下实际只有步骑八千余人。 第二百七十九章 微山湖 提议先派人同凤阳总督马士英取得联系的是邢氏,邢氏认为高杰麾下如今只有几千人,又是从陕西一路狼狈逃过来,如果得不到南边明朝督抚的援引接纳,这几千人恐怕连就粮之地都没有。 没有粮饷,这兵可就要散了。 去年高杰随孙传庭与李自成作战时,孙传庭就曾说天下督抚唯今能为朝廷分忧者不过寥寥数人,贵州马士英就是其中之一。朝廷启用马士英为凤阳总督数月,大贼张献忠就无法在南直隶立足,可见马之才能。 打了这么多年仗,高杰深知跟对人的重要性,便采纳了邢氏提议,派自己的外甥李本深带人扮作难民直接从河南穿过前往寿州。 不出意外的话,马士英一定会接纳于他,因为他高杰毕竟替明朝征战多年,忠心耿耿,马士英想要在江淮挡住南下的顺军也需要高杰这支不可能投降李自成的兵马。 “小家伙吃的真香?” 看着自己才出生几个月的儿子高元爵,高杰满脸慈爱,要不是急着赶路真想上车好生逗逗。 “你儿子跟你一个德性,咬得我疼。” 邢氏换了个姿势,拍了拍小家伙的屁股,又道:“要是马士英接纳我们,你可以让爵儿拜他为义父。” “这是为何?”高杰不解。 邢氏说高杰虽是总兵官,但一直以来都没有汛地,被明朝差来差去,如今又如丧家之犬般南投,故想要马士英器重信任,就得让儿子拜他为义父。 “这事总不能我自个提出来吧,看着就像是巴结他马士英似的...”高杰有些不情愿。 “咱们现在不巴结马士英,还能巴结谁?” 邢氏叹了口气。 “那好吧,等见着马士英我说说看,也不知人家愿不愿意给爵儿当义父呢。” 高杰正说着,李成栋的儿子李元胤带人过来了。 “金乡城内有些机警,可能是识破我们的身份不肯开城。父亲和胡将军商议后决定绕城南下,同徐州的刘泽清部取得联系,先跟刘泽清借些粮饷。”李元胤大概说了下。 高杰点了点头,让李元胤回去告诉他父亲既然离徐州不远了,就不要再扮顺军,免得和刘泽清的人误打起来。 “是,高帅!” 李元胤应下,却没有急着走,而是朝马车看了眼。 见状,高杰笑了起来,拍拍车窗,对里面的邢氏道:“还有什么吃的?” “胤儿,拿着。” 邢氏从窗户中将一盒坚果递了出来,看着19岁的李元胤一脸微笑。 “谢谢夫人!” 李元胤高兴的上前接过,将那盒坚果抱在怀中,好像谁会抢他似的。 高杰笑骂了句:“夫人这点小吃都落你肚子了。” “那是夫人疼末将。” 李元胤憨憨一笑,抱着这盒坚果同邢氏道别。 .......... 鱼台镇,微山湖畔一个不起眼的镇子,镇上的百姓多靠在湖中打渔为生。 刘泽清部过境微山湖时,这一带的渔民不是被杀就是逃到湖中央,以致诺大的镇上空荡荡的跟鬼城一样。 午后,突然闷热起来,继而天色就开始着变,呼呼大风刮得湖边的芦苇东倒西歪,紧接着便是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镇上的一些茅草屋顶也被大风刮起,在半空中时而上升时而下降。 天空是响雷不断,不一会整个微山湖一带就好像天黑一般。 “阿欠!” 镇子上一间民房内有人打了个喷嚏,继而有人嘟囔太黑找东西生起火来。 火光亮起后,潞王朱常淓四下看了眼,发现周王府的女眷不在,便问一边的李化鲸可曾妥善安置,他担心会有兵丁惊着女眷。 “王爷放心,女眷是刘将军的亲兵队在护看,就安置在隔壁屋子。” 李化鲸原籍是北直隶人士,后在山东成武县做衙役时结识了刘泽清的侄子刘之榦,因他与山东绿林关系很好,所以便跟着刘之榦和这些绿林人物打交道,收编了不少响马盗。 奉伯父之命带2000兵马北上寻找三位逃难亲藩的刘之榦,在找了四天后才在单县一带发现了跟难民一样的三位亲藩队伍,当时这帮人正被一支几百人的土寇围攻,要不是曹州知州汪国梁带乡勇死死抵挡,恐怕大明朝的两位亲王加一帮宗室就要被一帮土寇害了。 “过了微山湖就到徐州了,刘帅千叮嘱万叮嘱,一定要将二位王爷照顾好,可军中实在简陋,只能先委屈二位王爷了。”李化鲸说着将两块熟牛肉取出分别递给潞王和福王。 “刘帅有心了,若不是你们及时赶到,唉...” 潞王朱常淓有感而发,虽说刘泽清部军纪太坏,但人家能在此时还想着派兵接引保护他们这帮落难宗室,军纪再坏他潞王也得夸一声刘泽清仁义忠厚。 福王朱由崧没说话,只默默的吃着牛肉,昨天这个李化鲸曾悄悄与他说刘帅会带兵护送他到江南承继大统。 之前汪国梁与他说大明江山社稷就在他这福王肩上时,朱由崧还不觉什么,甚至感到很荒唐,他都落魄到这种地步了还能穿黄袍不成。然而,随着刘泽清兵马的出现,他隐隐觉得自己似乎真能当皇帝。 这让朱由崧内心狂喜的同时也开始不安起来。 不安来源于他对面的潞王叔。 不远处的一间民房中,周王府的常宁郡主同三哥朱绍烥、四哥朱绍烿及他们的妻妾坐在铺有干草的地上。 鱼台镇不大,镇上房屋总共就一百来间,一下涌进两千多人肯定拥挤的很。但不管是常宁还是她的哥哥们,都已经习惯这种同难民一样的生活。 只是,这间屋子很脏,满是霉味,不知道多少天没人住了。 门口的地上还有股发黑的印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洒在上面。 朱绍烥正和弟弟朱绍烿说话,忽的一阵狂风,紧闭的窗户一下就被风吹开,雨水打进屋中的同时也给众人带来清新的空气。 “我去关窗户。” 朱绍烥起身走到窗户边,可是伸手出去那刻却愣在那里,然后一动不动的盯着外面看。 “三哥,怎么了?” 常宁感到奇怪,起身走到兄长身边朝外面看去,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 朱绍烥没有说话,神情却从发愣变得紧张起来。 常宁很是困惑,但她的视线中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 直到,一道闪电划过天空。 电光闪过瞬间,常宁同她的三哥一样也呆住了。 她看到,本空无一人的街上突然出现好多骑马的人。 他们戴着铁面具,看起来就好像厉害一样。 第二百八十章 茉莉花 突如其来的暴雨让正沿运河北上的淮军骑兵将士猝不及防,荒郊野外没有避雨之地,几千将士只能纵马(骡)冒雨前行。 雨实在太大,很多人的眼睛都睁不开,四野看起来水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就好像突然置身于水泽之国一般。 天空不断炸响的惊雷更让不少战马受惊乱窜,马上的骑士呼吼声不断。 一条极长的如游龙一般的闪电掠过天际,“叭”的一声炸中荒野之上一棵高大的杨树,吓得四周的人群匆忙躲避。 “侯爷,此地离鱼台镇不远,可到镇上避雨!” 狂风暴雨中,熟悉山东地形的柏永馥在雨中大声指着前方某处叫道。 “对,对,去鱼台!” 詹世勋也想到了这个曾被他带兵屠过的镇子,印象中好像离得不远。 “延宗,带百人队过去探路!” 陆四不加思索便派外甥带领刚刚组建的百人队赶往鱼台。 这支百人队便是刚刚经全军大比武选拔出的100名勇士,除了武艺高绝,身材高大外,骑术都很精湛,其中刘泽清部降兵竟占了三分之二。 这个事实侧面表明职业军人在个人武勇方面的确要比以农夫组成的淮军要强,可惜在刘泽清的带领下这些强悍的勇武之人却成了一盘散沙的存在。他们的武勇更多的是体现在对手无寸铁的百姓身上,而非国家的敌人。 百人队成员人人配三马,重甲铁棍,铁面铁盔,行军之时都着重甲,可换马却不能下甲。虽只百人,但于冲锋之时却当一旅使,无疑是淮军骑兵最精锐的人马。 这支精锐人马的指挥官就是陆四的外甥李延宗,做舅舅的终是满足了外甥想当骑将的念头。 “百人队,跟我来!” 同样一身铁甲的李延宗尽管因为大雨原因视线模糊,看不清前方,但听到舅舅的命令后仍是毫不迟疑一甩马鞭纵马奔出,呼喝声中一百条身影紧随而去。 “传我令,各部整束兵马,随我大旗前进,有掉队者,斩!” 陆四抹了把铁面上的雨水,如此暴雨下达掉队者斩的军令,不是陆四无情,对军士苛刻,而是他必须这么做。 因为,满清有大气运。 从努尔哈赤时代起,老天爷就一直在帮助他们。 从沈阳到萨尔浒、从辽阳到浑河、从大凌河到山海关。 明清双方的一次次大战中,或飞沙走石、或天降浓雾、或风向陡变,与其说明军是被清军打败,不如说是他们是被清军同老天爷一起击败。 一片石之战,这一幕再次上演,三万多顺军精锐被狂风卷起的泥沙吹得睁不开眼。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巧合,三次是巧合,四次,五次... 尽管两世为人,陆四相信这世上怕真有气运一说。 陆四也不知道老天爷如何看他这个“局外人”,但他必须与天斗、与地斗。 哪怕孤注一掷,哪怕身死魂灭,他也要斗下去。 怕什么呢? 我有吊,鞑子有吊,难道老子的吊不如鞑子吗! 这场暴雨就是考验。 对淮军的一次考验。 “都督有令,紧随大旗,掉队者斩!” 严酷的军令在旗牌亲兵的呼喊中于暴雨中传递。 狂风暴雨中,几千人马在暴雨形成的种种阻碍中开始缓缓向前方移动,可是这雨实在太大,大到视线里什么也看不清。 大旗在哪里! “都督,看不见啊!” 升任标统的冯汉是将头扭向后方叫喊的,因为一旦扭到前面去,雨水就会迅速打进他的眼睛中,连擦都来不及擦。眼眶中满是雨水的痛苦比被人砍一刀还要难受。 “看不见,就下马走!闭着眼睛走!” 陆四带头从马上跃下,顶着狂风暴雨牵着自己的座骑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前行。 他浑身上下已经湿透,双腿的每一次迈动都能听到明显的水哗声,如在瀑布之下。 身后,下马的军令不断往后传递,一个接一个的士兵从马上翻身跃下,牵着同样睁不开眼的战马缓缓向前。 只是,他们仍旧看不见,除了身边模糊的身影,他们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前方的陆四停了下来,看着乌云压顶的天空,看着身后在暴雨中举步维艰的部下,嘴唇动了动。 有歌声响起。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草也香不过它,奴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来年不发芽。” 陆四的歌声低沉有力。 是谁在唱歌? 狂风暴雨中,歌声从一个人变成十个人、百个人,继而变成所有人。 嘹亮的歌声穿透狂风,穿透暴雨,响彻在旷野中,如黑暗中的明灯给茫然不知的人群指引了前进的方向。 “好一朵金银花,好一朵金银花,金银花开好比钩儿芽,奴有心采一朵戴,看花的人儿要将奴骂。” “好一朵玫瑰花,好一朵玫瑰花,玫瑰花开碗呀碗口大,奴有心采一朵戴,又怕刺儿把手扎。” 微山湖畔,始于洪武年间基于花鼓戏的小调在风雨中不断的唱响,一阵接一阵。 淮扬人、山东人、河南人、甘肃人、辽东人、四川人... 几千淮军将士都在唱,因为这首歌他们的祖辈已经唱了两百多年。 歌声让人的情绪在暴雨中突然释放,本来艰难前行的队伍一下快了许多。 没有人掉队,因为歌声响起的地方就是他们前进的地方。 短暂的沉寂后,歌声再次响起。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铁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飞禽走兽,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辽东人曹元唱出了在高邮那夜听到的歌,很多人愣住,他们没有听过这首歌。 但有很人发愣的同时,却不约而同的流下了泪水。 因为,他们的家,在东北。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柏永馥低喃一句,突然抬头死死看向前方的雨雾,眼睛很红,雨水不断的打在他的脸上,不知道有没有泪水。 很多辽东籍的军士们下意识的记住歌词,在没有人带头的情况下不约而同的自己唱了起来。 他们想家。 想回家。 第二百八十一章 谁的兵更强 雨还在下,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比黄豆还大的雨点打在富裕人家的红瓦顶上,发出“霹雳叭拉”的声音。 天空的闪电同一条条长蛇般不断扭曲的同时,也给昏暗的大地带来转瞬即逝的光亮。 此时,不过是午后。 日夜却完全颠倒,不远处原本静悄悄的微山湖也是惊涛骇浪,为躲兵灾藏身湖中各处小岛的渔民无助看着他们的小船被狂风不断掀来掀去。 成片成片的芦苇荡被狂风吹倒,折伏一片,暴雨也让微山湖的水面不断抬高,甚至一段官道都被水淹没。 蹒过这段被水淹没的官道后,淮军百人队有人叫了起来:“前面有房子!” 众人闻声看去,前方的确有建筑在风雨中时隐时现。 “是鱼台镇吗!” 李延宗探首看去,离得尚远风雨又大,看得不是太清楚。 “小爷,是鱼台,没错!” 百人队中一名籍贯济宁的山东兵肯定的叫了声,因为一个多月前他随詹世勋在这鱼台驻过一段日子。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就是在这个地方他们曾将上百具被杀的渔民尸体扔进湖中。 “刘晓亮,你带两人回去向都督报讯,其余人跟我进镇。”李延宗说完提着长枪纵马前去,其余人急忙跟上。 刘晓亮是百人队中唯一的一名甘肃人,其老家是会州靖虏卫,当初与同乡王进宝一起入伍。不过随后他隶归了甘肃总兵李棲凤,王进宝则跟副将张勇在左良玉军中。现在双方一个是顺,一个是明,俨然是敌对阵营。 百人队在风雨中走了不到半里地,鱼台镇就真的出现在他们面前。 “进去!” 李延宗摘下头盔甩了甩完全打湿的头发,重新戴上头盔后,缓缓纵马向镇子驶去。 镇子上听不到人畜的声音,只有雨点打落的噼啪声。 来到镇子中央,李延宗准备下马时,刚才那个出声肯定此地就是鱼台的山东兵刘大却突然低声道:“小爷,镇上有人!” “镇上肯定有百姓,我们只是来避雨的,尽量不要惊吓他们,可以唤来里正乡老,与他们商议腾一些空房给我们,给他们些钱便是。” 舅舅关于军纪的嘱咐,李延宗可是牢记在心,不敢违背。 舅舅可是半告诫半恐吓对他说过,想要全军令行禁止最好的办法就是拿他这个外甥开刀。 所以,李延宗不敢干犯军纪,他知道四舅舅不是与他开玩笑。 刘大迟疑一声,却道:“小爷,镇上不应该有人。” “怎么?” 李延宗一愣,再见刘大古怪神情,顿时明白什么,也本能的握紧红缨枪四下看去,发现四下房屋的门窗户都是紧闭。 如果镇上没人,那门窗应该有很多是开着的。 紧闭,说明真的有人。 镇上的百姓既然都死了,这人是哪来的? 其余的百人队成员也察觉不对,一个个不动声色的握着铁棍警惕的看着四周,随时准备应对突如其来的袭杀。 这时一道闪电掠过,有人看到远处一座民房的窗户是开着的,并且窗户后面站着两人,一男一女。 “什么人!” 这一声喝问不是百人队发出,而是从近处一间瓦房传出,继而四下就听一阵开门声,伴随急促凌乱脚步声出现在百人队周围的是上百名持刀的汉子,与此同时还有女人的惊呼声。 冲出来的上百名持刀汉子并没有第一时间上前砍杀淮军,而是将他们围住,神情同淮军一样警惕。不远处还有更多的开门声和脚步声,显然这鱼台镇中藏了很多人。 李延宗没有惊慌,他的部下也没有惊慌,敌人虽然众多,但他们真想要走,这些人拦不住他们。 “你们又是什么人!” 李延宗环顾四周,发现对方穿的是明军衣服,立时意识到舅舅要找的人可能出现了,于是忙又喝了一声:“我等是大明官兵,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大明的官兵?” 冲出来的那些明军是刘泽清侄子刘之榦的亲兵,一听对方也是官兵,他们在狐疑的同时倒是暗暗松了口气。 打起来,他们占不到便宜。 因为,对手虽然人不多,但人马皆是重甲,谁个挡得住。 “你们是何人部下,为何来这里?” 刘之榦在亲兵的簇拥下站在离淮军大约三丈的地方,身后的屋子大门开着,被惊动的潞王、福王和李化鲸三人正朝马上的铁面淮军看来。 “我等是甘肃李总兵的麾下,奉李总兵和刘帅之命前来救寻福王、潞王、周王三位亲藩。” 李延宗说完翻身下马,很是镇定的来到刘之榦面前,开口询问:“你们是不是刘将军的人?” “甘肃李总兵?” 刘之榦有些困惑,不知道甘肃镇的人怎么跑到徐州来,父亲那边又怎么让他们过来的。 “詹世勋、柏永馥二位将军正在来此路上,这位将军有什么话可与他们说,末将只是先过来探路的。” 李延宗年纪不大,却是异常狡猾,生怕被对方看出破绽,不着声色的将詹、柏二位降将给推了出来。同时将自己脸上的铁面摘下,露出略显稚嫩的脸庞,雨水打在上面,看着很是真诚。 果然,一听柏永馥和詹世勋马上就要过来,刘之榦立时也信了,再见面前这个带兵的小将如此年轻,便叫他们先找间屋子避雨。 李延宗却摇头说已经湿透,还是等后面人马过来再作安排吧。 “那好,你们自便。” 刘之榦没有多想,回去将父亲另派兵马来接的事与潞王、福王说了,二位亲藩忐忑之心顿时安了下来,对刘泽清更是感激。 “小妹,不必担心,是刘帅的兵马过来接咱们了。” 一直紧盯着看的朱绍烥松了口气,他刚才可真被那些铁面士兵吓着了,这帮人要是贼寇的话,恐怕这鱼台镇就要倾刻伏尸一片了。 常宁点了点头,却没有坐回去歇着,而是好奇的看着那帮铁面士兵在风雨中一动不动屹立着。 她不知道怎么分辨军队的强与弱,但知道这些铁面士兵比刘将军手下那些兵要强。 因为,刘将军的兵都回屋子避雨了,人家却在外面跟铁塔似的站着。 第二百八十二章 姑娘别怕,咱不是坏人 常宁不知道外面风雨中屹立的是淮军领袖陆文宗通过大比武选拔的100名精英,这些享受队官待遇的精兵如果比不过刘之榦手下的兵,那这次大比武也未必太儿戏了。 一直好奇盯着风雨中那些铁甲兵看的常宁更没有注意,有两个铁甲兵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这些甘肃兵真像当年的戚家军,如果朝廷兵马多是这种,贼寇又岂能坐大如此,陛下又岂会殉国。” 潞王朱常淓几次透过窗户向外看去,发现那些甘肃铁甲兵始终在风雨中屹立,不由联想当年戚继光在蓟镇召诸军大比,结果突然大雨如注,诸军骚乱离队避雨,独南方调来的戚家军于风雨之中纹丝不动,且军容整齐。 “我也听父王提起过此事,说戚少保在浙江平倭时恰逢天降大雨,当地百姓邀少保入室避雨,少保却说将士皆在外面淋雨,统帅怎可避雨。治军有方,这兵马才能英勇善战,如此看来那甘肃李总兵也是当世将材...” 福王朱由崧暗暗记下这甘肃李总兵,若他真能为南都之主,此等治军有方之人一定要大用才好。 外面的雨稍稍小了些,三家王府的女眷实在受不得屋中味道,纷纷打开了门窗,看着外面站在雨中的铁甲兵指指点点。 约摸有半个时辰,镇口有蹄声传来,不一会便有一大队骑兵奔至。 刘之榦接报之后立从屋中带亲兵奔出,当先看到的不是他的姐夫詹世勋又是谁。 “二姐夫,你们来了啊!”刘之榦激动上前去迎。 “总算找到你们了!” 詹世勋翻身下马踏着地上的积水也是高兴来到刘之榦面前,一拍他双肩就急切问道:“福王在哪?” “福王、潞王就在屋中,” 刘之榦朝身后大屋一指,又说周王不幸去世,但周王府世子连同众人都在。 “好,你立了大功了!走,你跟我去见一个人。” 詹世勋大喜,拉着刘之榦就往镇口走。 “见谁?” 刘之榦哪里怀疑这个姐夫,一边随他走一边问道,“可是甘肃李总兵?” 詹世勋步子微滞,道:“不是李总兵,是陆都督。” “陆都督,哪个陆都督?” 刘之榦正疑惑时,柏永馥带了一队骑兵过来,见了他于马上点了点头说陆都督就在后面。 “就在这等吧。” 詹世勋拉住刘之榦,又朝马上的柏永馥笑了笑,道:“你先带人过去找些屋子避避雨吧。” 柏永馥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纵马带着一帮部下从二人面前跃过。很快,就又有一大队骑兵奔涌而来。 纵马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脸戴铁面的将军。 刘之榦心道这人怕就是姐夫所说的陆都督,却一时想不起大明军中有哪位姓陆的都督。 正好奇着,那铁面将军已在一众亲卫簇拥下到了他们面前,缓缓勒马立住,就于马上拿马鞭朝刘之榦一指,问道:“福王是你找到的?” 刘之榦眉头微皱,心下极是不快,这陆都督不以真面目示人就罢了,这般居高临下问询也太没礼貌了。 但见边上姐夫詹世勋没说什么,便按下心头不快点了点头。 “好!” 马上的铁面将军缓缓点头,右手却往边上一伸,一名铁甲兵立时将手中铁棍递了上去。 没等刘之榦弄明白怎么回事,那铁面将军就持铁棍狠狠朝他脑袋砸来。 “你干什么!” 双方距离太近,刘之榦毫无防备,躲无可躲,脑袋硬生生的被铁棍砸中,当时就觉天旋地转,整个人站不住,视线也瞬间模糊,却是大量血水顺着他额头滴落。 不等刘之榦摔倒在地,他那好姐夫已经抽刀在背后向他捅去。 “噗嗤”一声,长刀没入刘之榦体中,继而又被猛的拔出,再次刺入。 刘之榦轰然倒地,鲜血在雨水冲涮下流向一边的墙角。 他至死都没看到是谁拿刀刺的他。 这一幕发生的太快,不过几个呼吸,以致刘之榦的亲兵们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等到他们惊觉不对时,詹世勋将还在滴着大舅子鲜血的长刀朝他们一指,喝道:“刘之榦已死,不想死的原地别动!” 伴随这喝声的是一众风雨中站了许久的铁甲兵手持铁棍往前整齐踏了一步,是那些在马上抽刀在手的骑兵,是远处不断传来的蹄声。 刘之榦的亲兵们没有动,他那两千部下也没有动。 风雨中,除了被雨水冲涮得干干净净的刘之榦尸体,没有任何人再倒下。 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安静。 直至一个女人的惊呼声打破这诡异的安静。 惊呼声是周王府的常宁郡主发出来的,她目睹了刘之榦之死。 骚乱中,一队队淮军将士破开了一间间紧闭的大门。 鱼台镇,瞬间是男人女人的惊呼。 ......... “砰”的一声,即便朱绍烥和弟弟等人拼死在门后抵着,大门还是被外面的士兵无情踹开。 重力让一帮周王府的男人重重摔倒在地。 几个手持长刀的士兵冲了进来,冷冷看着吓得面无人色的周王府众人,但他们却没有挥刀砍杀,而是侧过身让进来一位头戴狰狞铁面的将军。 那铁面将军进屋之后扫了一眼就挥了挥手,说了一句:“让让,咱要避雨。”然后拿起地上一只断了小半根腿的木凳放在脚下,一屁股坐了上去。 “过去!” 周王府众人连同常宁都被持刀的军士逼到了墙角,他们吓得身子不住发抖。 陆四则是坐在坏凳子上,一边保持平衡,一边摘下铁面递到一边的齐宝手中,再从怀中摸出一条干毛巾自顾自的擦起脸和头来。之后用力一拧,地上便多出一滩水来。 “这雨不能再下了,要不然肯定会发洪水,不知要死多少人。” 陆四叹了一声,一边拿拧干的毛巾擦拭脖子,一边侧脸看向墙角一众惊恐的周王府众人,最后视线落在一个手拿剪刀的少女脸上,先是愣了一愣,然后笑了笑,摇头道:“姑娘别怕,咱不是坏人。” 第二百八十三章 造反的乐趣? 大顺淮阴侯、淮扬节度使肯定不是坏人。 所以,女眷不必害怕。 “把剪刀放下吧,别扎着自个。” 陆四说话间将毛巾往自己肩上一搭,弯腰脱下皮靴。 因为靴子进水缘故,两只脚不但泡的发白,脚底板更是起了一道道皱皮。 “叫潞王府和福王府的人互相指认一下,别把人弄错了,另外叫他们对两位亲藩客气一些,咱们是大顺官军,不是流寇土匪。” “刘之榦的那些兵让詹世勋接手,暂为降兵用。” “军中携带的生姜叫随军郎中用大锅熬煮,所有人都要喝一碗姜汤。” 交待齐宝几句后,陆四便摸出灵宝匕首开始剔脚底板,因为水泡久了脚上的老皮变得很容易削下来。却是忘记昨天他还拿这灵宝匕首削梨来着。 削了一会觉得冷,便叫另外两个亲兵去找些干木来生火。 说来也奇怪,在风雨中浑身湿透不觉冷,不受风雨浑身上下却觉凉意嗖嗖。 两个亲兵出去找木材的时候,外面的雨停了,乌云也在渐渐散去,昏暗了快两个时辰的鱼台镇终于重新有了光亮。大雨过后整个镇子的空气都变得十分清新,让人忍不住想多嗅两下。 “你们是哪家王府的?” 陆四抬头问那个拿着剪刀的少女,见对方仍将剪刀紧握着对着自己,不由有些好笑,心道这少女肯定是将自己当成好色之徒了。 常宁却是一句话不说,只将剪刀紧握着。 只要眼前这个坏人胆敢起身向她走来,她马上就将剪刀反过来扎向自己心窝,宁死也绝不让身子和名节受污。 少女脸上的决绝和死志只要是个人都能看出来,陆四眼不瞎,他摇了摇头,将视线看向少女身边的人。 “有没有人告诉我你们是哪家王府的?”陆四的声音很平静,平静中却带有不容拒绝的威严。 人群沉默两息,常宁的三哥朱绍烥硬着头皮,有些结巴的说道他们是周王府的。 “周王府的啊...刚才听说周王去世了,可惜,咱知道他是个贤王,原本还想同他说些事的。” 说完,陆四竟是不再理会这帮周王府的人,只顾闷头“打理”自己的脚板底。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经常足疗,是圣人教诲。 陆四事先是真想和周王“商量”南都继统之事,因为这位周王虽然辈份不如潞王,但地位却是尊崇,乃是太祖亲藩,于朱明宗室有很大发言权。 那两个亲兵大概是直接在隔壁屋搞了“拆迁”,扛了好几块大床板来,然后两人在那拿脚一根根踹断,摸出火折子准备点火时却发现没有引火的草,瞥见周王府一帮人脚下铺了不少干草,便要过去捡。 不想,都督自己去了。 陆四是直接光脚过去拿草的,但他这个动作却让一直紧张的周王府众人变了脸色,尤其是紧握剪刀的常宁更是下意识的将剪刀对准了自己胸膛,可没等她刺下去,双手就被一只雄而有力的大手紧紧捏住,剪刀在距离常宁胸膛不到一寸的地方硬生生的止住。 “小小年纪,为何动不动就想死?活着不好么?你父母将你带到这个世上,是让你好好的活着,不是让你动不动寻死的...你知道吗,这世上有多少人想活都活不了呢。” 陆四完全是一付长辈口吻,伸出另一只手将面前少女的手掰开,夺下剪刀随手递给过来的亲兵。 事实上,前世的陆四真能做少女的长辈。 松开常宁手腕时,陆四发现这少女的腕口上有一道伤疤,不由愣了下。 常宁则是花容失色,她以为对方下一步会侵犯她,可对方却愣在那里,然后从地上抓起一把干草直接退了回去。 这反而让常宁发怔,边上两个兄长则是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如果这年轻的贼将真要对妹妹如何,他二人身为兄长又能如何?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火生起来后,浑身湿透的陆四便觉一阵暖意。 “你们别愣着了,赶紧把身上衣服脱下来烤一烤,要不然病了麻烦的很。” 陆四抬手示意几个旗牌亲兵一块蹲下烤火,自己也将衣服脱下。 正烤着,齐宝进来了,见状不须陆四吩咐赶紧脱衣蹲下来。 几个大男人就这么当着周王府女眷的面脱下湿漉漉的上衣,赤着上身围着火堆烤。 常宁羞的把头扭到一边,两个嫂嫂也低着头,不敢去看这帮光着上身的“贼人”。 朱绍烥兄弟俩则一动不动的站在那,生怕发出动静会为他们惹来杀身之祸。 “是福王和潞王,人肯定没错,李棲凤和胡尚友在陪他们说话。”齐宝示意边上人帮他一块先把上衣拧干,这样干得快。 “等我把衣服烤干,你去把那个福王给我带过来。” 说到这,陆四想到什么侧脸问墙角的周王府众人:“周王的世子是哪个?” 朱绍烥忙道:“我大哥不在这屋。” “噢。” 陆四点了点头,然后竟让他们到周世子屋里去。 周王府众人都有些迟疑。 “还不快去?” 齐宝催促一声。 朱绍烥、朱绍烿这才赶紧带着妻妾拉着妹妹小心翼翼的往外走。 到门口时,陆四突然指着那个被他夺了剪刀的少女问朱绍烥道:“她是你什么人?” 朱绍烥心中一突,犹豫一下,低声道:“这是我妹妹。” “你妹妹?” 陆四发现自己好像还没问这两个男的是谁,等知道他们是周王的三子和四子后,立时就知道那少女原来是周王的女儿,崇祯几年前给封的常宁郡主。 “去吧。” 朝常宁看了眼后,陆四朝周王府众人一摆手,让他们出去。 等人走后,齐宝若有所思,将身子往前凑了凑,道:“都督,这小郡主长得是蛮好看的,都督若是想,“ “咱想什么?” 陆四直接截断了齐宝的话头,很认真的问齐宝他们:“你们是不是觉着,咱们提着脑袋造反除了活下去,最大的乐趣就是把这些王公勋臣的女儿压在身下?” 第二百八十四章 想不想当皇帝? 造反的乐趣、人生的意思、为什么而活。 这个充满哲学性的问题问的非常好。 好到难以启齿。 齐宝干咳一声,其他几人目露沉思状,渐渐的,众亲兵神情无不庄严肃穆。 都督的问题直击他们的心灵,虽然他们不知道答案,但他们知道不能乱说。 “怎么一个个不说话的? 陆四觉得很奇怪,便先抛出自己的观点,同样很认真的说道:“你们不敢说,那我说。我觉得这个没有问题。” “嗯?” 几道目光“嗖”的一下带有震惊的望着光着上身、白白嫩嫩的淮阴侯爷。 自打运河起事至今,淮军大小也打了十几仗,可淮阴侯身上却一点伤也没有,着实令人敬佩。 齐宝私底下可是听孙武进那家伙说了多少遍都督是真龙,说什么真龙不会受刀剑之伤。凡是受了伤的不是真龙,比如他们名义上效忠的永昌皇帝就不是真龙,因为他瞎了一只眼。 “他李瞎子要是真龙的话,怎么就叫鞑子给打败了,灰溜溜的逃出京师?数真龙,还看咱侯爷啊!如今这局面是什么局面?那是大争之世,那是社稷空虚,兵强马壮者为天子啊!” 孙武进笃定。 齐宝呢,没孙武进这家伙这么神神叨叨,但这家伙说的挺有道理,不说都督家祖坟的事,就都督几个月时间从淮扬一农夫小子摇身一跃成为十万人大军的统帅,毫发无损,相貌堂堂,虎前熊腰,这等气运,这等经历,古往今来谁能做到? 所以,齐宝也越发相信都督是真龙。 真龙说的话,肯定是对的,也肯定和凡夫俗子理解的不同。 众人齐致屏息倾听都督训话。 “淮安北上誓师时,咱对你们说的明明白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拼命为的是富贵,富贵就是王侯将相,王侯将相压一两个前朝贵女在文人笔下可不是荒淫好色,乃是美人配英雄。” 陆四一边说一边将自己上衣翻过来烤,肩膀上搭的那条毛巾让他看起来很是朴实。 他说的话也很朴实,因为历史本来就是如此,既然历史和现实都是一个性质,他又何必去给部下灌输一些道貌岸然、无比虚伪的道理呢。 “所以,咱想压,咱也希望你们都能压,可世上的贵女有几个?咱淮军十万将士,这世上有十万个公主、郡主吗?” “没有!” 这个问题齐宝他们回答的很快,并且精神头子因为都督的道理变得很是亢奋。 “所以你们要努力了,努力就是要拼命,拼命就是要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得高了,王侯将相了,比如到我这个位置了,你们说这前朝贵女能不能轮到?”陆四捏了捏上衣觉得差不多了便套在身上,又解下裤腰带脱下裤子继续烤。 “能!” 又是一次达成共识的回答,与此同时也是纷纷脱裤子。不过这一次众人的目光被都督的大红内衣给吸引了。 从徐州出发时,陆四考虑今后行军打仗诸多不便,特意让高英给自己缝了十条内裤,颜色无所谓。但这条红色内衣却让齐宝他们不禁联想到明是火德,尚红的说法来,纷纷猜测都督以红色为内衣,是不是另有深意。 “能的话,就要跟我好生干了,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们拼命,什么都会有的。” 陆四随手加了两根木材架在火堆上。 齐宝等人立时表态,稍后,齐宝结合都督教诲,进一步道:“那这个周王府的郡主都督准备如何安排?” 言下之意是都督要不要先压。 边上牛二道:“其实咱都督年纪也不小了,咱们淮军如今也有十万人马,怎么也该有个主母。” 余人都是点头,有一个还说了句:“少都督那边可比都督还大咧。” 这话却冷场了,众人谁也不敢再说。 陆四笑了笑,道:“你们的意思是咱得娶个老婆,生个娃?” “对,对。” 众人都是点头。 “鞑虏未灭,何以家为,咱们淮军这次北上的对手可是劲敌,我哪有心思娶老婆生娃。” 陆四感慨一声,却又说了句,“这个常宁看住些,姑娘家家的,外面世道兵荒马乱,贼寇横生的,别出什么事。那周王是个贤王,咱不能叫人女儿出啥事。” 众人脸上露出明白的意味。 陆四心知这帮人多半乱想,摆了摆手让齐宝去将福王带过来。 ......... 朱由崧进来之后便看到一个穿着红色内裤的年轻男子正在烤他的裤子,边上还有几个撅着屁股的大汉。 这场景,让朱由崧着实有点没法接受。 “坐吧。” 陆四示意朱由崧坐下说话,发现没有凳子,便将自己刚才坐的那只断了一条腿的小板凳丢在朱由崧面前。 身为阶下囚的朱由崧颤微微的坐了下去,一只手扶着小板凳,生怕倒了。 陆四随口道:“李棲凤和你说了咱是什么人吧?” 朱由崧连忙点头:“说了,说了。” “北方的局面与你说了吗?” “说了,说了。” “那你怎么看现在的形势?” 陆四抬头打量朱由崧一眼,发现这家伙蛮瘦的,和他那传说中的肥爹有很大差距,看起来跟乡下人没多大差别,想来这两年苦吃多了的原因。 “我...” 朱由崧不知如何回答。 陆四没有在意,自顾自问道:“你认为满州和我大顺哪个是你明朝的大敌?老实说,不用怕。” 朱由崧微愕,心道这个还要问吗,肯定是你顺贼了。他爹就是被顺贼杀害的。 陆四又摆了摆手,道:“不过你别急着说,有件事咱必须和你说清楚。吴三桂不是向满州借兵攻打咱大顺,而是已经投降满州人,那满州是来取你明朝社稷,不是打着什么帮崇祯复仇旗号帮你明朝中兴的。” “啊?” 朱由崧怔在那里,这件事他还真不知道,李棲凤只告诉他吴三桂勾结满州入关把李自成逐出京畿了,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内心可是十分的激动。 “就事论事,你是福藩,按明朝的承继伦序,你这个福藩肯定是排第一位的,所以你想不想去南都当皇帝?” 蹲的时间长了,陆四起身捶了捶后背,胯下微微一颤。 第二百八十五章 没事,我再问问潞王 陆四让淮安府尹郑标散布崇祯没死,三子逃出的消息为的就是让南都不敢擅自迎立唐王登基。 他要送福王过江。 那么既确定要送朱由崧去南都承继皇位,陆四就必须让这位弘光天子意识到“借虏平寇”是死路,“联寇抗虏”才是他唯一的活路。 史可法、马士英主持的弘光政权在初期采取“借虏平寇”这一决策,不但不敢发兵收复空虚的山东、河南,还将大量漕银漕粮送往北方“款待”清军,甚至还大封已经投降满清的吴三桂等关宁将领,不仅仅是因为情报不明原因,更多的是缺乏战略眼光,一味退缩观望,以致坐失事机。 有北宋“联金抗辽”,“联蒙抗金”两个血淋淋的教训在,如史可法、马士英等饱读史书的南明诸公又岂会真的不知道“联虏”的后果? 可他们还是坚持“联虏平寇”这一愚蠢的政策,归根结底就是不敢进取,想划江而治,偏安一隅! 所以将弘光朝的灭亡归咎于朱由崧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朱由崧实际在国策上面并无发言权,说白了就是根本没有实权,朝堂国政掌握在史、马等东林党人之手,兵权在江北四镇。 他朱由崧能指挥得动谁?又有哪个肯听他的话? 因此,说朱由崧是个傀儡天子,才更符合历史实际。 但那是陆四前世,现在有了陆四,当然不能让朱由崧再成为傀儡,哪怕还是傀儡,提绳的也得是他大顺淮阴侯,而不是共同采取“联虏平寇”决策的史可法和马士英。 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 有十万淮军将士保驾护航,有“正统”承统法理在,朱由崧还搞不过史可法和马士英,那他这个福藩就未免真的废物了些。 联明,是必须的。 这个决策可是直接关系淮军生死存亡,在北线死顶和南北两线同时遭到攻击概念大大不同。 陆四也从来就没想过把大顺旗帜一直打到底,因为李自成的死注定大顺这个才定鼎不过一年多时间的政权没法同两百多年的明朝相比。 二十多万顺军精锐整编为忠贞营,而不是奉李过为帝继续打大顺旗帜,说明在顺军高层眼里明朝还是正统。张献忠死时更是直接留言让四个义子马上归顺明朝,也说明问题关键。 既然如此,陆四一个人又怎么把大顺的旗帜扛下去。 他姓陆,可不姓李。 就算他扛到底,也成功阻止华夏陆沉,这江山是不是要拱手让给李家? 不让,就是篡位,提国不正。 让了,就干他娘的吊了,不是被部下刺死,就是被李家诱杀。 不会有好结果的。 所以,这会打大顺旗帜不过是帮助吸纳一部分顺军精锐。 后面,还是要联明。 只不过,不是形成以南都为核心的抗清统一战线,而是要形成以陆四为核心的抗清统一战线。 这一点,陆四拿捏得非常清楚。 诚然,淮军北上是打着“勤王”名义,但战略却是收取山东和河南二省,建立缓冲区,从头到尾陆四压根没跟任何人说过要带兵跑陕西去救从元婴降级到金丹的永昌陛下。 刚刚筑基的陆四,能力有限。 抗清统一战线的建立是当务之急,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大战略。不论朱明此刻有多么的失人心,陆四也要打起这面旗帜。 淮军最缺的是什么? 是粮食,是饷银! 哪里有? 江那边有。 明知土豆在那里,不去一挖一麻袋,陆四肯定是脑子抽了。 不能破坏统一战线的前提下,陆四肯定要把朱由崧这个法理第一人捧出来,让他推行“联寇抗虏”国策,而不是“联虏平寇”。 问题是,这个朱明江山排序第一的继承人却被只穿一条内裤的大顺淮阴侯搞懵逼了。 啥? 你闯贼要保我当天子? 不止朱由崧错乱,齐宝他们也错乱啊。 “我大顺以前是你朱明的大敌,现在却不是,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入关的满州人!所以,咱从大局出发送你去南都继承朱明法统。” 问题回到了刚才的问题。 陆四不喜欢跟人废话,说话云山雾罩的,开门见山不是蛮好的嘛。 “咱与你说两点,第一,你要是想到南都当天子,咱马上就派兵护送你去。走陆路的话可能不太方便,咱毕竟是大顺的淮阴侯,哪能保着你渡江?不过你放心,咱在海州那边有船队,可以让你从海道抵达江南。” 沈廷扬应当是十分愿意送福王到南京继位的。 “第二,为了表示咱对你这位大明天子的敬重,以及确保你在南京不会遭到东林党人的反对,咱还会派一支兵护送你过去。当然,这支兵马肯定不会打咱顺军的旗号。” 说到这,陆四顿了顿,“其实不用咱多说,福王心里肯定也有数。” “......” 朱由崧大致有数了,眼前这个闯贼阵营的侯爷要派兵护送他到南京当皇帝,为了掩人耳目,就要有一些手段。 “现在,给咱一句话,你要不要去南都当这个皇帝?如果要,那具体细节咱们再说。” 陆四看着朱由崧。 迟疑半响后,朱由崧有些不确定道:“你真的肯送我去南都?” 陆四笑了起来:“咱跟你说了这么久,是在这嚼蛆玩吗?” 一阵沉默后,朱由崧点了点头。 “好,我就知道福王是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 陆四搓了搓掌心,“不过咱这个大顺侯爷帮你福王当上明朝的皇帝,你福王又要怎么谢咱呢?” 付出要有回报,交易需要公平,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朱由崧当然知道对方不会这么好心肠,已经做好相应的准备,但他想来想去也不知道如何酬谢这个莫名其妙要助他当皇帝的淮贼,总不能割土封疆吧? 朱由崧很是踌躇,出价高了他未必能做到,出价低了又怕对方不高兴。 “如果福王想不通,那咱就去问问潞王。世人都说潞王有贤名,若能为九五之尊,也是百姓的福气。” 陆四将裤子穿上,光条对着有可能成为皇帝的亲藩,是有些不合适,搞得跟枭雄似的。 第二百八十六章 天子宝座 价高者得 穿上裤子,不仅是暖和,也是形象,更是态度。 没穿裤子说的话,有几句能信? 陆四不逼朱由崧,他从来不喜欢逼迫某人做某事,他要某人自愿且高兴的去做事。 现实情况实在的摆在那。 皇帝宝座只有一个,竞争者却有很多,大顺淮阴侯手里就有两位明朝亲藩加一个亲藩世子,那么,你朱由崧是不是得认真想一想,把事情想通。如果真的想不通,肯定要问问人家潞王的意思。 伦序法理上,朱由崧是第一人。 可论被东林把持的南都朝堂人心,朱常淓同样也是很好的人选,而且也是东林党的首举人选。 所以,不管送谁过江,陆四都能保证送过去的肯定能当上皇帝。 但是究竟送谁去,就要看谁更让他满意。 天子宝座,价高者得! 这是一次考验,更是一次拍卖。 几个月前还在运河挑泥的农家子、一个以造反起家的大顺侯爷竟然决定起明朝的帝位承继来,历史在甲申年五月真的是给明朝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福王觉得潞王会像你这样考虑么?” 陆四朝齐宝打了个手势,后者忙将大烟袋递了过来,弯曲朝火堆点上“吧嗒”了那么一口,很是神清气爽。 抽烟,是这个年代大人物的标配。 李自成爱抽,张献忠爱抽,多尔衮也抽,据说朝鲜专门为“九王”进贡上等烟草。 那三位都抽,陆四肯定要抽。 “嘟嘟嘟”,烟袋叩了两叩,就在陆四不耐烦时,逃难的破落户拿定主意。 “满州真如都督所言乃是入关窃取我中国神器,由崧登基之后便放下前嫌,与大顺缔结盟约,合我两家军民之力共同抗击满州。” 朱由崧首先表明愿与大顺合作的态度,他以为这个态度一定能得到对面的认可,因为如果李自成真的被满州人赶出北京城,那现在的闯贼阵营日子一定不好过。 所以,闯贼阵营迫切需要得到明朝的支持,不然他们绝对是打不过满州人的。如此,便有了眼前这位大顺淮阴侯的“鼎力”扶助。 顺军帮助明朝选出新皇帝,看起来荒唐,但却在情理之中。面对满州这个共同的大敌,两家联合是趋势。 一个敌视顺军的明朝皇帝和一个亲近顺军的明朝皇帝,显然后者更符合闯贼阵营的利益。 对面年轻的侯爷却不满意朱由崧的说法,也不说话,就是看着朱由崧,脸皮慢慢的绷紧,似有什么不快。 朱由崧困惑之余不禁害怕起来,他真的很害怕对方把他赶出去唤来他的潞王叔。 从前是明朝官兵的齐宝忍不住“提醒”福王道:“找到你的是我家都督,派兵帮你去南京登基的也是我都督麾下的淮军,跟大顺有何关系?” “啊?” 没有关系吗? 这不提醒还好,一提醒朱由崧越发糊涂了:李棲凤不是说这陆文宗是李自成封的淮阴侯么,怎么就突然李贼没关系了? 难道是? 朱由崧心下一个激灵,不是害怕,而是从心底生出狂喜来。 “小王愿与都督缔结盟约,只要都督这边需要,不管是钱还是粮,小王只要能当上皇帝,都愿为都督提供。总之,只要小王力所能及的,就一定为都督送来!” 朱由崧反应得非常快,他不傻。 眼前发生的这荒诞一幕并不荒诞,而是李自成兵败山海关的连锁反应! “若都督有意弃暗投明,小王原以国公厚赠相酬!” 这句刚说完,陆四嘴中冒出一个烟圈来,然后烟袋一甩,道:“取纸笔来。” 纸笔取来同时,又叫搬来一张小桌子。 “请福王一条条的写,咱这人读书不多,所以空口白牙说的咱不敢信,得白纸黑字才好。” 陆四将白纸推在朱由崧面前,亲自为他磨起磨来。 朱由崧略一迟疑,提笔一条条的写了。最后,不用陆四提醒,他取出了那枚他父王留给他的福藩大印按了上去。 拿起朱由崧写的“承诺书”仔细看了看,吹干之后陆四认真的叠起放在自己的牛皮小包里。 这个牛皮小包方方正正,是陆四特意让高英缝制,专门用来放贵重物品,比如福王的这份合约。 陆四点了点头,道:“陛下既诚意十足,那咱明日就送陛下去海州,至于哪些官兵随陛下去南都,稍后陛下就会知道。” 陛下? 朱由崧只是不住点头,陛下的称呼让他十分有幸福感,并且认为自己很有可能会成为中兴之主。因为,他还没有登基就收降了闯贼阵营大将。 “总之,只要陛下一切按咱说的办,帝位就绝不会落到别人头上。”陆四亲切的拍了拍比他大十岁的朱由崧。 这个动作让陛下有些不适。 “我府上的人?”朱由崧有些担心问道。 “自是一并跟去。” 陆四大手一挥,“咱信陛下不会言而无信,弄些人质,未免小瞧陛下了。” 闻言,朱由崧如释重负。 继而,想到一事,踌躇再三,还是道:“小王有不情之请,不知都督可否成全?” “陛下请说。” 朱由崧的高度配合让陆四心情愉悦,只要不涉及他大事的要求,都可以满足。 不想朱由崧竟是说他之前在卫辉时曾向潞王借银三千余两,想请陆四帮忙还给潞王。 “陛下至南都之后贵极,区区三千余两何须咱来还...” 陆四突然止住,上下打量了眼面上有些微红的朱由崧,沉吟半响,点头道:“陛下放心好了,这件事咱会办的。” 朱由崧被送回去了,潞王朱常淓却被人叫过去。 两位亲藩在路上遇见的时候,相互还微微点头致意。潞王可能是担心,但福王却是内疚。 潞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很有贤名,可惜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对于这位朱明宗室第一个投降满清,并表示要结草衔环、举家焚顶祝颂大清皇帝圣寿无疆的亲藩,陆四倒真的想帮朱由崧除去隐患。 但他考虑再三,却是抬手示意潞王坐在朱由崧坐过的那只小板凳上,然后很是客气的问他:“你想当皇帝吗?” 第二百八十七章 制造两个明朝 历史是什么,就是发生过的事,并被记录下来的事。 后人通过对历史的分析解读,知道老祖宗们干过什么,从而能以史为鉴。 那么,历史事件的当事人就必须对历史高度负责,绝不能让自己一生的所做所为成为什么疑案,不解之迷。 故出于对后人的负责,陆四准备批发一下皇位。 因为,他发现自己小看了朱由崧,这破落户胆子不小,竟想利用他大顺淮阴侯借刀杀人! 这,不行。 确保南明成为淮军稳定钱粮供应的关键在于确保皇帝的绝对忠诚。 陛下,是不能造反的! 陛下要造了反,都督明年哪有蛋比赛。 都督蛋碎了,天下就碎了。 为了防止朱由崧造反,穿上裤子不认人,悍然撕毁由他亲笔签署的承诺书及相关备忘录,陆四就不能满足他的愿望——帮忙干掉竞争帝位的另一位选手潞王叔。 莫看朱由崧这个破落户历史表现不堪,但只要他有杀潞王的心思,就说明这家伙内心深处隐藏着野兽。 龙椅坐稳了,野兽就会蠢蠢欲动。 没有人心甘情愿做傀儡,尤其是坐在皇帝宝座上的人。 天下的诱惑太大啊。 为了防止朱由崧扮猪吃老虎,陆四就要拴住朱由崧心中的野兽,单是派人监视他不行,历史上能造反的皇帝哪个不是在监视下翻盘的。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比赛继续。 具体说,便是将潞王这个刚才被陆四淘汰的选手重新引入竞争机制。 ........ 从气节上来看,朱常淓肯定差得一塌糊涂。 朱由崧好歹知道跑,宁死不降,他这潞王叔却是主动降。 但从客观现实来看,除了朱常淓本人胆小如鼠外,也因为扬州、江阴、嘉定等系列屠城惨案在前,所以为了杭州城中的几十万百姓,朱常淓被迫选择降清。 陆四前世,得以保全的杭州百姓感恩朱常淓,将他称为“潞佛”。 这件事,不能完全抹杀。 任何事情都有双面性。 站在客观角度看,人无完人,选择死守杭州导致全城军民被屠和降清保全几十万生灵,一方是气节,一方是百姓。 真的不好评价。 陆四个人看法,将朱常淓完全视为不堪之人未免有失公允。至少,杭州几十万百姓是感恩这位胆小如鼠的“潞佛”的。 胆小如鼠是坏事,也是好事,因为这成了朱常淓重新被引入比赛的优势。 陆四为什么不肯让唐王成为皇帝,原因就是人家不胆小。 现在有个非常胆小的在面前,不好生利用,暴敛天物。 “福王想当皇帝,所以他给咱写了些东西,你拿去看看。” 陆四随手拎起牛皮小包,从中将朱由崧的“承诺书”翻出递给了朱常淓。 朱常淓一脸困惑的接过,颤颤抖抖的打开,看完后愣在了那里,半响方艰难的道了一句:“福藩此举,小王并无异议,若能实行,实是国家幸事。” 这话让陆四对朱常淓刮目相看了,胆子是小了点,不过很有大局观。 没有大局观的亲藩看到另一个亲藩的“卖国书”,哪怕再胆小,也必然会气愤,不敢在脸上表现出气愤也会通过沉默来表达声的反抗,而不是如朱常淓这般中肯的评价一句。 站在全盘角度看,朱由崧列出的“十六条”卖的是明朝利益,但于国家确是幸事。 陆四道:“咱不喜欢阴谋诡计,咱是真想你们明朝能够同咱一起抗击鞑虏,潞王可曾听说合作双赢这话?” 朱常淓一脸微愕,他第一次听这个词语。 “简单说,就是咱保你们这些亲藩去当明朝的皇帝,你们则全力支持我在北边抗击鞑虏,双方共同合作,这样你们明朝得以保全,我这边也能安心打鞑子,所以合作这件事于你我两家都没坏事,其中道理福王知道,你潞王也知道,唇亡齿寒嘛。” 说完,陆四却摇了摇头,又道:“不过合作双赢是国家的幸事,是你朱明的幸事,但肯定不是你潞王的幸事。” “这...为何?” 朱常淓不是太明白。 陆四一边抬脚踏灭火堆,一边道:“福王签署十六条的前提是要咱这大顺淮阴侯杀了你潞藩。” 踏灭火堆是因为随着外面太阳升起,屋内温度明显高了。 也没有如实说,朱由崧是先签署再提议杀潞王,而不是先提议杀潞王再签署。 两者,看起来一样,但性质稍稍不同,有个加重的印象。 “什么!” 朱常淓叫陆四的话给惊住了,不敢相信福王侄竟然会让大顺的人杀他! 天地良心,他朱常淓可是半点争夺帝位的心思都没有的啊,他现在只想安稳到江南做个太平客,哪怕去浙江,去福建,去广东都可以。 朱由崧怎么能这么做! “事情咱都如实告诉你了,现在是你潞王表态的时候了,要生要死你潞王自己决定。” 陆四说完穿上靴子。 朱常淓则是脸上阴晴不定,时而看桌上福王亲笔,时而看向对面年轻的大顺淮阴侯,最后,他忽的一咬牙,把心一横道:“福藩所写诸条,小王都能做到,并且小王愿以王爵酬谢都督!” “郡王?” 陆四眼皮不抬。 “亲王。” 陆四抬起眼皮,将另一张白纸在桌上微微挪到朱常淓面前。 朱常淓想都不想,提起毛笔就开始写起来。字迹比福王要好,看得出是经过大家指导的。 “好,潞王且去歇着,后面的事咱会安排。” 陆四同样将朱常淓的承诺书吹干叠好揣进牛皮小包,好生加以保管。 等潞王走后,齐宝实在是忍不住心中的震惊和困惑,问道:“都督,南京城的皇帝宝座就一个,你却同时许了潞王和福王,这怎么弄?” “有什么不好弄的,潞王许都督王爵,福王许的是公爵,当然是尽王爵的先弄了。” 牛二“嘿嘿”一声。 陆四提了提裤子,奇怪的看着一众亲兵:“谁说皇帝宝座就一个?” “啊?” 众亲兵愣住。 “咱们要制造两个明朝,甚至是三个明朝。” 陆四右手一扬,“要以无数个明朝来造就一个新的国家!” 第二百八十八章 都督,万岁 制造两个明朝,三个明朝乃至更多的明朝,完全是陆四对朱明宗室的尊重,以及对历史的尊重。 因为,他们原本就是这么干的。 此举只导致一个后果,那就是拥有大半江山的明朝被满清一路平推,甚至在退到两广后,双方政权的精锐兵马在明知清军已经到广东的情形下,也要不管不顾的先干一仗。 而打着拥唐拥桂拥鲁等各式旗号的军阀们也相互攻击,如国姓郑成功也没有跳出这个怪圈,宁死也不愿与李定国联合,使李定国两次东征打通“唐桂”的努力付诸东流。 怪圈最后还延伸到了“三藩之乱”,在耿精忠已经率军打进浙江直逼南直隶的情况下,大明最后一个藩王郑经操枪猛扎耿精忠的屁股。 派系之争从头到尾贯穿了南明历史。 无法避免。 因为,还是那帮人。 陆四现在不过是将这一历史进程提前几个月,并且人为修改几点。 比如,紧密团结在以陆四为核心抗清阵线的拥福的南明政权; 比如,紧密团结在以陆四为核心抗清阵线的拥潞的南明政权。 比如...... 与其让一帮朱明宗室没有目标的内讧,不如让他们有目标的内讧。 福王当得皇帝,潞王当得皇帝,都能当得皇帝嘛。 陆四深情的看了眼福王皇帝、潞王皇帝坐过的那只小板凳,这只小板凳在几十个呼息前,无疑已经升级为皇帝宝座。 而他,也坐过,所以呼吸急促,目光深情。 皇帝,他也想当。 为了这个目标,陆四就必须先批发一批皇帝来。 亲手建立两个明朝政权,是陆四为联明抗清打下夯实的基础,也是确保陛下们不会造他反的手段。 名义上,南都那个政权肯定更具有法理。 但,朱明宗室和军阀们哪个理会过这个法理正统。 法统,无所谓的。 “你们遇事除了拼命外,还要动脑筋去思考,现在就是让你们开动脑筋的时候,想一想,要是潞王和福王都是由咱们扶保当了明朝的皇帝,会发生一个什么样的情况呢?” 不识字不要紧,能动脑子就行。 身为淮军的领袖,陆四无时无刻不给部下提供思考的机会。 牛二最先发言,很是兴奋道:“潞王和福王肯定会互相打起来,这样他们就没功夫对付咱们,咱淮军就能在都督的率领下专门和鞑子打了!” “对,对!” 其余众人茅塞顿开。 “牛二说的不错,潞藩既知福藩想杀他,他必然不会与福藩合流,而且都当了皇帝,又哪个肯向对方臣服?” 陆四首先夸了牛二两句,然后指出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如果这两家谁也干不掉对方,形势又将如何发展。 “这个...” 齐宝也灵智开了,“哈”了一声:“他们肯定都想求都督帮他们!” “抱大腿,抱都督的大腿,因为他们的皇位是都督给的,除了都督他们靠不了别人。”另一个叫刘大的亲兵进一步道。 “那咱们应该怎么做?” 陆四很高兴这帮大字不识一个的亲兵能够踊跃发言,他相信未来他们当中一定能走出几个将军来。 “当然是谁出价高帮谁了。”牛二想都没想。 齐宝细细一琢磨,道:“要帮,但也不能真帮他们,得吊着他们,不停的让他们出血。今天福藩给的钱多,咱们就做做样子敲打敲打潞藩。同样,潞藩出价高,咱们就敲打福藩。” 说到这,想了想又笔划起来,“就好像一根扁担挑着两桶水,哪边水少了咱们就得加一些,让这两桶水始终保持水平。” “阿宝这个比喻说的恰当啊!” 陆四很是拍了拍齐宝的肩膀,“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咱们出人出力帮这两位藩王去江南当皇帝,南京一个,别地再弄一个。确保他们皇位稳固的同时,也要确保他们不会被地方干掉,让他们求着咱们,这样,南线无战事啊。” 陆四想到了他真诚劝过江的史可法,本质上弄两位皇帝和放史可法回去是一个道理。 你们可劲玩,别影响我就是。 “咱这大腿其实不粗,但眼下对这两个破落户而言却是很粗的大腿,咱们要让人家抱,不过前提是咱这大腿别叫鞑子弄折了。” 陆四有感而发,安排得再好,满州要砍了他的腿,那两位反过来就是他陆四的大腿了。 “都督准备如何安排?” 齐宝很是好奇都督扶保两位明朝皇帝的伟大构思到底要如何个落实法。 说真话,这个伟大的构思陆四也是刚刚想出来,所以还真没想好如何落实。 需要强而有力的人选去落实。 眼下,能够执行这一长期潜伏计划的倒有个人选,那就是二郎孙武进。 还差一个。 还有谁? 陆四犯难。 “都督,咱们是不是真的不跟李闯干了?” 牛二不知道这个问题当不当问,但他还是问了,因为都督一直开门鼓励他们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这个问题让齐宝他们也下意识竖起耳朵来。 陆四微一沉吟,淡淡说了一句:“人要靠自己。” 尔后将自己的右手握着拳头状,环环扫视齐宝他们,“我们连皇帝都能扶保两个,这世上还有什么事,咱们干不出?只要咱们豁得出去,有坚定的人死吊朝天信念,我们就不必靠任何人,也不必跟任何人干,咱们自己就能干!不做则已,做了,就要做最大的!相信我,王侯将相不是梦!” “干了,愿为都督效死!” 众亲兵胸潮澎湃。 都督,是这个世上说话最坦诚的人,是这个世上最值得他们追随的人,也是这个世上最可爱的人。 他们跟随过无数主将,却从无一人如都督这般待他们,为他们指明人生的意义,奋头的目标。 “都督万岁!” 刘大竟然跪了下来。 “都督万岁!” 一众亲兵都跪了下来。 陆四手抖了一下,嘴唇也抖了一下,整个人都抖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只一一扶起这众贴身护卫的亲兵,一个个肩膀拍过去。 最后,他看向齐宝:“你去旅帅以上将领召来,我忘了一件事。” 齐宝好奇:“什么事?” “有一个叫高杰的人好像来了。” 陆四不是太肯定高杰这会在山东哪,但肯定这家伙应该乔装过来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咱想招降翻山鹞 淮军骑兵旅帅以上的将领九成是降将,如曹元、柏永馥、冯汉、詹世勋、李棲凤、胡尚友等,只一个赵忠义是弃暗投明主动投奔的淮军。 旅帅以下,河工老弟兄出身的军官大概占了两成,余下八成仍是以降军为主。 这个军官体系的组成非常危险,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步军淮扬系出身的军官占了六成左右。 换言之,淮军的骑兵基本操控在降将手中,如果这些降将作乱,淮军就会失去好不容易建起来的骑兵。 陆四对此也是无奈,因为骑兵不是速成就能形成的军种,需要的是长时间训练,而一个合格的骑兵军官养成需要的时间更多,他恰恰缺的就是时间。 与马上就要到来的战斗相比,队伍成份的复杂和忠诚值自然就要先放在一边。 这会要是把降将全部清洗掉或闲置不用,同钢铁慈父大清洗没什么区别。 孰轻孰重,陆四掂量得很明白。 有些事,明知道不妥,有隐患,却让人没有选择余地,大概也是这个年头抗清势力面对的共同问题。 眼下淮军骑兵总数近五千人,其中战马3100余匹,骡子2000匹。不论步军,单说这支骑兵战斗力放在江淮地区不如黄得功部,但肯定要比刘良佐、董学礼等强得多。 董学礼之所以肯乖乖北上,除了从北京出发经河南赶到徐州的特使左懋泰带来了李自成诏发“董吕陆”北上的旨意,与淮军强大的实力和陆四本人的强硬态度脱不了干系。 ......... 左懋泰是崇祯七年的进士,在明朝官至吏部郎中。顺军攻陷北京后降顺授为兵政府左侍郎,兼密云防御使。 李自成出京时纳兵政府尚书喻上猷之策命渡过黄河的吕弼周、董学礼北上河南建立防线,又诏陆文宗所部淮军协同北上,从而能够迟滞满州南下,为顺军抽调精锐进驻河南争取时间。 毕竟,河南中原要地,李自成不可能轻易放弃。 当年,他为了开封和洛阳,可是在河南和明军大战好几回。 兵政府选定南下传诏的就是左懋泰。 河南境内仍有一些地区未被顺军占领,但大部分地区的官绅已经降顺。左南下时山海关战败的消息尚未传至河南官绅耳中,因此一路过来沿途地方都把左当成天使奉送。 结果,左前脚离开,后脚那些降顺的官绅立即作乱。眼下山东和河南北部,大顺的地方政权可以说是被完全瓦解,包括董学礼的驻地怀庆。 左懋泰只是来传诏“董、吕、陆”北上河南,并无指挥决策之权,所以算特使但不算钦差,便由吕弼周陪同见的陆四。 陆四的淮阴侯不及李自成封给刘宗敏、袁宗第等人的一字侯,大小也是侯爷,而且这位淮阴侯在消灭刘泽清后军力暴涨一倍,对外号称拥十万大军(实际不到八万),吕弼周同董学礼加一块也不及他,故而左懋泰就算是钦差,他肯定也要以下官礼来见手握大军的陆四。 见到淮阴侯如此年轻,左懋泰还愣了一下,正欲行礼时,对方却先开口问他可识得左懋第。 左懋泰一怔,回说左懋第乃是他堂弟,在南都以右佥都御史的身份出巡长江防务。犹豫了下,开口解释他与堂弟虽一个在顺,一个在明,但绝无私通。 这是认为淮阴侯疑他左懋泰对大顺不忠。 “左侍郎不必解释,我大顺军政官吏前明旧官占了多数,陛下都不曾相疑,本侯又岂会多心。不过,你那个堂弟不错,若能为我大顺所用,实是陛下幸事。” 陆四说完示意吕、左二人落座,此后便未再提及左懋第之事,只是询问左懋泰李自成离京西走的一些情况,之后就北上事项询问吕弼周的意思。 吕弼周称自是奉旨北上,但如何个北上法,还需和定南侯商议。 “那就碰个面吧,陛下诏我三家北上,总不能有人不去。” 陆四请吕弼周入城转告董学礼,三方就在城外举行北上事项的详细军议。 吕弼周颇具大局观,进城后做了大量工作,终于说服董学礼出城参加三方会谈。 结果这次的三方会谈,陆四一反小袁庄表现出的“谦虚”和“恭让”,态度极其强硬,根本不给董学礼拖延时间,只说两天后三方便出兵北上,绝不能让满州人占河南空虚占领。 “定南侯不会同那刘泽清一样抗旨不遵吧?” 陆四话中的威胁意味毫不掩饰。 董学礼讪讪无语,他虽畏惧满州人,但上有李自成的旨意,下有淮军的虎视眈眈,局面容不得他不北上。 最终,董学礼同意北上。 根据陆四的部署,吕弼周部、董学礼部由徐州出发进入河南汝宁府,北上开封,接管洛阳等地,就地镇压反叛官绅,收降纳叛,建立关洛防线。 董学礼表示他的兵马只一万余人,难以同时驻扎这么多地方。陆四表示淮军可出一支兵马协助董、吕于河南布防。 这支兵马就是淮军刚刚组建的第五镇,镇帅张国柱,全镇官兵一万两千余人。 为了不给董学礼任何磨蹭机会,陆四除给予董、吕二部约六千石粮食接济外,还各赠一千头骡(驴、驮马)。 淮军这边则由陆四亲自率领自徐州、海州进入山东境内,由运河进军至东昌府,占领济南、青州、德州、济宁等地。 军力除徐州第一镇、海州第二镇外,另有铁甲卫、旗牌队、骑兵,共计步骑近四万众。 董学礼一听淮军这边主力进山东,不由腹诽,认为陆四有避敌之嫌。因为满州人真要南下,首当其冲肯定是河南,而非山东。 吕弼周看出董学礼心中所想,说道:“我以为满州人若南下,怕是多半沿运河走,淮阴侯率主力进山东与满州遭遇的机率要多于我们。” 闻言,董学礼未再说什么。 陆四瞥了董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董学礼历史上是主动降清,但当时其若不降清,便要遭到北清南明的双线夹击,现在南线无敌,是不是还降清就多了一层变数。 三方主力北上后,徐州这边由防御使武愫暂代徐州府尹,前番武愫招降了不少徐州府辖州县,任命了很多地方官吏,这会正是将他们发动起来构建地方政权的好时机。 收割夏粮,收拢安置山东、河南过来的难民,做好安民及剿匪工作,是陆四给武愫这个防御使的任务。 为了让武愫能够迅速且有效的稳定徐州局面,陆四命令第二镇第六旅由沐阳进驻徐州,苏进忠部进驻邳州,这两支兵马除确保粮道外,就是协助武愫镇压徐州境内的少许散兵游勇和土寇。 同时,陆四命人送信给宝应养伤的侄子广远,让他近期北上徐州坐镇,通泰组建的第三镇、扬州组建的第四镇各调一旅兵进至徐州。 大体计划便是如此。 五月初九,陆四率骑兵先行进入山东境内,名义是北上察探动静,实际则是要搜寻福藩、潞藩下落。 不过刚进入山东境内就遭遇暴雨,不过塞翁失马,焉知祸福,本以为需要花很大精力搜寻的福藩、潞藩竟在鱼台被发现,这算是北上的一大成功。 吕弼周、董学礼两部是在陆四出发后的第二天率兵马进入河南,第五镇也由张国柱带领开进河南。 陆四没有给张国柱定下明确任务,只要其见机行事,并密令其若董部有异动可加以诱杀。 张国柱自是意会。 第五镇是以原第一镇的第三旅,也就是弹棉花出身的谢金生旅为主混编刘泽清部降清军组建的,其中大股降军就是张国柱的四千兵,马三宝的两千余兵,其余是凌散小股。 莫看谢金生是弹棉花出生,但其狠辣程度不下张国柱,加之除张国柱本部四千兵外,其余降兵各有派系,因此陆四不疑第五镇有反复。就算张国柱能拉走所部降清,其余兵马也未必会跟他走。 对谢金生,陆四不必多做交待,走时只与他说了一句多加小心。 ....... 齐宝那边挨个通知过后没多久,旅帅以上的骑兵将领就陆续过来了。 “舅舅!” 第一个过来的是陆四年仅十六岁的外甥李延宗,他虽不是旅帅,但却是都督外甥,又直接指挥都督重金打造的百人队,所以齐宝第一个把他找了过来。 “去搬些凳子来。” 陆四让外甥去找凳子,将百人队交给外甥不仅是满足外甥想当骑将的心愿,更是因为陆四希望这个外甥能早点成长起来。 曹元、柏永馥、冯汉、詹世勋、李棲凤、胡尚友等人陆续进屋。李棲凤和胡尚友这对难兄难弟虽被陆四授了旅帅职务,但二人处境有些尬尴,因为他们没有直系兵马。可不管陆四到哪里,这两人都被他带着,没事也喜欢找他们闲聊几句。 陆四示意诸将坐下后,直接问了句:“有个叫翻山鹞的,你们谁认识?这个人现在就在山东境内,弄不好就在我们前面,你们要有人认识的话能不能帮咱去招降。” 第二百九十章 妻儿咱来养 “谁唤翻山鹞子来,闯仔不和谐。平地起刀兵,夫人来压寨,亏杀老媒婆,走江又走淮。” 翻山鹞子,高杰; 闯仔,黄得功; 夫人,邢氏; 老媒婆,史可法。 这是陆四前世江淮地区的一句古老童谣,说的就是高杰死后军中无主,部将乱作一团,黄得功趁机生了瓜分高杰地盘和兵马心思,史可法来回奔走劝解的故事。 陆四有心招降高杰。 事实上,除高杰本人很能打外,他的外甥李本深、部将李成栋、胡茂桢、杨遇明等人都很能打。 江北四镇降清后组成的绿营兵将中,高杰旧部为满清打下的地盘也是最大,仅李成栋一人就下浙江、福建、广东,并擒斩南明绍武帝。 跟随多铎南下后,高杰旧部也充当了为满清卖力杀戮的前驱,扬州和嘉定都有他们的身影,双手沾满江南人民鲜血。 但陆四知道这帮人不是主犯,因为主犯是满清的豫亲王多铎,大学士范文程,汉军旗梅勒额真、兵部尚书张存仁。 高杰被诱杀后,史可法虽调停了高杰部下和黄得功的矛盾,但自始至终没有将这支流寇出身的兵马视为明朝真正的官军,这从他不肯认高杰子为义父,反叫提督江北钱粮的太监高起潜做人家义父就能看出。 在清军大举南下,南都无有任何援助,阁部又“歧视”的情形下,高杰部将只能降清,被迫替清军充当南下急先锋,此后成为清军屠杀的帮凶。 这是满清的用人手段,也是陆四的用人手段。 满清驱使绿营,陆四驱使降兵,目的一样,手段一样。 区别在于满清为了让降军忠诚逼迫他们大量屠杀江南抗清百姓,陆四没有,他只是在淮军创建早期逼迫降军自相残杀,从未驱使他们屠杀平民。 鉴于淮军自身实力的弱小不足以独力抗清,那么将原本的“绿营”收入淮军,通过“淮涨清消”的手段削弱满清南下的实力,自然成了陆四的既定方针。 说白了,陆四连刘泽清的部将都愿意收编,自是不会放过高杰这帮人。并且,对于收编高杰的迫切远甚于刘泽清的部下。 陆四前世,一个很值得重视的现象,那就是刘泽清的部将只有一个张国柱反清,而高杰的部将却无一例外全部反清。 他们或直接反正归明,或参与此后的“三藩之乱”,结局是全部牺牲,无一独活。 表面看,高杰麾下将领似乎都是反复之徒,以利益为重。 但更深层次来看,却是这帮人自加入农民军之后骨子里的反抗精神,当这个反抗精神随着形势的进展和民族大义结合后,这帮人自然而然的反思过往,从而出现他们后面人生轨迹的逆转。 骨子里压根不畏惧满州,是高杰部下这批将领更得陆四“喜欢”的根本原因。 如果能收编高杰,给之钱粮供应,许以更大的前程,陆四相信这帮人一定会成为淮军的中坚。 “都督,我识得翻山鹞的部将胡茂桢。” 李棲凤到底是在明朝混了多年的总兵官,人脉很广,认不得高杰却认得他手下的大将。 其他人听说过,但不认识。 陆四点了点头,直接问李棲凤能不能去招降高杰。 这也是他为何一直把李棲凤和胡尚友带在身边的原因,毕竟是在明朝当过总兵和副将,打仗没本事,去拉人头总会吧。 满清那边之所以起用大量明朝降官,除了安定人心外,也是指着他们去拉人头。 “这...” 李棲凤有些犯难,觉得难度不小,为啥? 因为淮军打的是大顺旗号,而那高杰拐了李自成老婆是天下人皆知的。 高杰要是能降顺,他就不会带人拼命往南跑了。 “高杰现在走投无路,北方他肯定是呆不下去的,若真南逃至山东肯定是想往江淮地区跑,但现在徐州为我淮军所有,他压根过不去,此时都督若招降于他,对他高杰而言其实是雪中送炭。唯一麻烦的就是怎么让高杰相信都督不会把他送给陛下。” 柏永馥是降将,虽然出任骑兵旅帅,但肯定不知道他如今效忠的大顺淮阴侯压根没有臣服李自成的念头,反而早就准备取而代之了。 陆四想了想,挥手对李棲凤道:“这样吧,你先带人去找高杰的人,把京师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就说他要是肯降咱的话,山东可以拨几府给他养兵。” 李棲凤斟酌道:“都督,高杰这人性格凶狠,单以利诱,未必肯降,就算一时走投无路降了,怕也没多少忠心。” “他高杰就算能打,也不过一帮残兵败将,咱淮军几万人一口吞了他就是,何必麻烦?” 赵忠义对于招降一支败兵不以为然。 “不管是什么人,咱们都要给人家机会,先试一试嘛,万一人家肯降呢?真不愿降再动刀。咱们这次北上除了收取山东外,便是要将满州人挡在北边,咱还是那句话,肯跟咱杀鞑子的,高官厚?咱都给,地盘也给,嗯,不过这个要自己打,包括你们,想当总兵提督的自个拿刀去砍,去拼,要不然咱拿什么封赏你们?” 陆四笑了笑。 众将也笑了起来,侯爷说话就是坦诚,半点虚的也没有。这也是众人归顺以后愿意替这年轻侯爷卖命的原因所在。 “高杰好像有个儿子,还有个夫人邢氏,你把咱的意思跟他说,他不降,咱便踏平他,杀他老婆孩子。肯降,咱把心窝掏给他,不过必须把邢氏和他儿子及军中将领家眷都送来,扬州繁华,可在那里安顿。” 陆四右脚跟在地上点了几点,又对李棲凤道:“另外,咱尚未娶亲,膝下无子,高杰若愿降咱,咱可收他儿子为义子。” 说完,抬手示意诸将散下各自忙碌,要李棲凤即刻带一队人到北边寻找高杰部,只要胡尚友留下。 “你和李棲凤算是最早降咱的,一直以来咱也没给你二人什么重任,想来你二人心中肯定有怨言,说咱不信任你们。” “都督,” 胡尚友面色一变就要剖析忠心,陆四却按住他,道:“其它话就不要说了,现在咱有重任给你,咱意你为山东招抚使,不知你可愿意?” 胡尚友心扑通跳了一下:终于轮到我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加价,加价,加价! 终于轮到前明四川达州副将胡尚友为国家效力了。 是都督陆四选择了他,也是老天爷选择了他。 按照徐州“三方会谈”军议精神,淮军主力沿运河挺进山东腹地,分偏师占领山东各府州县,主力陈兵德州、临清一线,抵御有可能从北直隶南下的满州。 山东境内事实没有明朝驻军(驻军就是刘泽清部),满州兵马也没有南下,在实际没有任何对手的情形下,淮军进展再迟一个月也能夺取山东全境,从而和河南东西呼应,或御满州于北直境内,或以山东为战场与满清拉锯。 然而天公不作美,淮军北上第二天就天降暴雨。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如同淮军奇袭安东时碰到的情况一样,使得道路变得十分泥泞,这就导致淮军接下来的行军速度必将为之放缓,尤其是携带大量辎重的步军主力。即使有运河可以帮助运输粮草,行军速度也没法同正常天气相比。 考虑到历史上满州五月份的时候已经稳定京畿,将有大量明朝降清官吏奔赴山东、河南替满清招降,在这些人的招降下,山东各府官绅地主掌握的乡兵性质的武装会摇身一变成为清军。 所以,陆四要派人先北上,同那些降清的明朝官员比赛,看谁拉的人头多。 如果不这样做,很有可能淮军还没到济南,山东大部地区已经降清。 虽说不管是野战还是城池攻防,那些由乡兵土寇组成的清军都不是淮军对手,但这帮人守着大小城池拒不和淮军合作,一个个的打过去也是非常吃力的。 毕竟,淮军的粮草不可能完全由淮扬运输,也需要在山东就地筹措一部分。 那么,淮军遇到的反抗越多,淮军的处境就越加糟糕。 另外,要是淮军主力被山东的“伪军”拖住,便无法参与顺军在河南发起的怀庆反攻,如果不能借此次顺军的反攻重创满清一部兵力,形势对淮军必然是不利的。 如此一来,天降大任在胡尚友头上。 选择此人,最大的原因就是他做过明朝的官。 怎么个招抚,陆四给出的方针是:“山东各府,无论官绅匪寇,只要愿附,皆给授官职。” 胡尚友打仗不行,道理明白,点头之后又问:“具体如何给授?以何名义给授?” 这个问题问的很好,也把陆四给问住了。 抚招,满清那边给的,陆四这边肯定也要给,不然叫什么招抚。 只是满清是以中央政权形式拉拢山东官绅地主,能给官绅地主大学士、督抚的衔头,这些是陆四能给的吗? 他只是大顺的淮扬节度使、淮阴侯,充其量是一个地方王侯或者说一个地方军镇,根本无法代表李自成的大顺政权。 仅此,在大义上,陆四就弱了满州两三头。 更何况随着时间的流逝,山东、河南的前明官绅都能看出大顺兔子尾巴长不了,哪里还肯降顺。 就算愿降一方势力,正常人也是要看看哪方开的价码高的。 比如,满清的招降官和胡尚友同时做一个人的工作,满清许出的是尚书,胡尚友许什么? 比较烦恼而又现实的问题,郑标在淮安的成功经验基于所给官职都是节度使所辖,那些土寇得到一个都尉的校官嘴巴都能合不拢。山东这边,小小都尉真的是拿不出手的。 在官职上如果不能同满清抗争,招抚工作肯定就要落后于满清的招降团。 “北边具体情况咱们还不清楚,但咱想大概就四个情况...” 陆四认为的四个情况一是顺政权仍在,即原先归降大顺的地方政权没有被前明官绅推翻,那么对这些人就谈不上招抚,而是支援,给他们坚持下去的信心和勇气,不致被那些投降满清的明朝官吏“忽悠”住。 第二个情况就是大顺的地方政权被颠覆,即李自成任命的山东地方官员被前明官绅暗杀,这些人获得地方权力后立即降清。 第三个情况是前明的官绅颠覆了地方政权,但没有降清,而是仍奉明朝。 第四个情况就是不顺不清不明,即地方权力被当地豪强掌握。 四个情况要分别对待。 首先,陆四明确指示胡尚友:“以大顺名义给官,上至六政府尚书,地方节度,下至都尉部总,你皆可一言而决。” “啊?!...如此给授,恐怕中央未必承认。” 胡尚友真是惊住了,他一个山东招抚使就能把大顺所有官拿来“卖”了? 一边的齐宝也是炸舌头:我的个乖乖,这么个搞法,李瞎子能答应? “中央承不承认不由中央,由我!” 陆四拍板,只要能把山东官绅拉到自己阵营,莫说六政府尚书了,就是封一帮侯爷出来也划算,反正最后到底是真侯假侯都由他这个兵强马壮的淮阴侯说了算。 “不要打我名义,直接以大顺名义,你必须时刻提醒自己不是代表我去招抚山东,是代表大顺永昌皇帝。” 陆四需要胡尚友做到这一点,不管别人信不信,他这个招抚使必须信。 “啊,噢,嗯。” 胡尚友懂了,点了点头。 “你过去之后先确定哪些地方还愿奉咱大顺,告诉这些官员,大军就在路上,让他们无论如何坚持住。另外,这些人你要大胆用,放手用,让他们发动人手帮助你一起去招降。要不然你人生地不熟,跟个瞎子似的光有个招抚使衔头又有什么用。” 陆四做了第一点指示。 “不顺不明不清的地方,你要去予以拉拢,满州给知府,你就给参政。满州给参政,你就给节度。武将同样也是如此,总之,我不管满州出多少钱,在他的基础上都给我加一文!明白?” “明白,明白!” “仍奉明朝的地方,你派人对他们说满州入关乃是窃取中国,大顺和明朝同为中国之人当联合抗击满州。再跟他们说,我大顺军过境之时不会攻击他们,让他们安心。” 攻不攻击到时候再说。 “已经降清的地方,你也要去做工作。做不了总兵知府的工作,就做下面人的工作。我给你一万两黄金带着,能用钱买通的就不要浪费口水,明白?” “明白,明白!” 如果不是携带不便,陆四恨不得再给胡尚友一万两金。 加价,就是陆四赐予胡尚友的法宝。 这个法宝厉害了,因为会间接提高满州的出价。 第二百九十二章 逍遥自在的大柱子 加价,其实就是一种近似无赖的做法。 因为,陆四给出的其实是空头支票。 大顺,兔子尾巴真不长了。 试问大顺都没了,支票哪个来兑现? 满州不一样。 虽然满州给出的同样是空头支票,但作为一个拥有完整政府机构的政权、一心想窃取中国的政权,它的支票再假也必须兑现,因为这关系到“政府信用”。 今日不兑,明日不兑,哪个还愿意同它合作? 明朝官绅地主不同满州合作,“九王”哪里能实现万世之基业。 陆四这边,反正就是加价,至于兑不兑现全看心情,心情不好大概谁要兑现就请谁去找李自成了。 左右又不是他陆文宗开的支票。 当然,有才能的,有功劳的,他陆四肯定也愿意兑现。 在“加价”的攻势下,满州那帮招降团工作效率必然要受到沉重打击,因为他们根本做不到对手这般无赖。 准确说,满州的招降团没有权力开出对手所开的价码。 好比满州招降团开出参政职务,对手却开出类似巡抚的高官,他们想要赢得比赛至少也要开出巡抚来,等他们开出巡抚来,对手直接总督(节度),这怎么弄? 而且满州招降团需要请示,这个年头可没有电话,这边说一下那边就能立即给出明确指示的。 一来二去,黄花菜都凉了。 胡尚友这边,一言而决,说你是尚书,你自个想当侍郎都不行! 就是这么任性。 当然,陆四不可能让胡尚友一个人北上,必须给他一队保镖,要不然半路叫土匪宰了就是笑话了。 不过,他也得防着胡副将卷款潜逃。 胡尚友的保镖是高进,这位原来是李士元部下的兵,后来被陆四派到河南同吕弼周联系。回来之后得了陆四重用,现今为旗牌亲兵队的队官。 曹元调了一百名骑兵供高进指挥,太阳还没落山前,胡尚友就带着这支“加价”小分队轻装疾行出发了。 可以肯定,他们的北去不但能极大提高山东官绅的身价,更将为他们带去人生最幸福的声音。 ........... 海州,竹岛。 第二镇镇帅左大柱子正跟沈廷扬在岛上采摘特产黄花菜,两人心情都很轻松。 远处海面上,隶属淮军的东海水师战船正挂着旗帜在海面来回巡曳,只是若仔细瞧的话,就能发现水师战船挂的依旧是明旗而非顺旗。 原因自是在于安东赌约的合作性质。 拥有各式战船两百余艘的沈廷扬部无疑是当下北京到江南这段广袤海域,最强大的海上力量。 而这支海上力量以“合作”性质隶归淮军,证明陆四的抗清统一战线理念是可行的,也是成功的。另一个抗清统一战线的成功例子是以小袁营为主改编的第二镇第四旅。 相对主力进军徐州还和明军打了两三场大战不同,第二镇这边可以说是势如破竹,不费一兵一卒就夺取了海州全境。 沿途遇到的明军和土寇望风而降,姚文昌留在新沂一带的三千多明军更是在淮军未到就提前易帜挂起了大顺旗。 第二镇入海州的只有两个旅,加上王进功、李得功两部共计一万人,这会却是因为大量收编降军和土寇扩充到了一万七千人。 第二镇的进展之快,也导致淮安那边郑标都来不及抽调足够人手前来海州“当官”,便只能采取在淮安搞过的安抚手段,任命一批地方土寇为都尉、部总,让这帮新出炉的都尉、部总协助淮军维持地方的安定,并剿灭不降的小股土匪,确保地方治安及驿道。 陆四在知道第二镇扩充不少人后,命令左潘安选3000人加以组织训练并入第二镇,余下的人建立州大队、县大队、并为衙门三班六房,关卡税丁使用。 作为海州的实际军政最高负责人,不识字的左大柱子知道自个能干什么事,不能干什么事,所以组建州县政权和武装力量拜托给了沈廷扬。 后者少年任侠,读书甚多,在民政这一块自是比大字不识一个的左大柱子要懂得多。 稍加整顿,沈廷扬便在以原海州知州衙门基础上迅速构建了新政权,使得海州全境得到稳定。 军事上第二镇的两个旅帅程思华、郭啸天比左大柱子这镇帅更上心,王进功和李得功这两个原北路军的将领对左帅也相当服从,所以徐州没有具体命令过来的话,大柱子倒变得无事人般。 不是跑花果山弄个猴脑尝尝,就是跑竹岛、连岛弄些大龙虾吃吃,要么就是逛逛海州城买些好看的花衣服,胭脂水粉什么的,日子过得很是逍遥快活。 也不知道谁告诉他竹岛的黄花菜好吃,死缠着沈廷扬跟他去竹岛挖菜,一口一个“好大哥”叫着,沈廷扬无奈只能陪他来竹岛。 “打仗呐,还是要看咱们步兵的,你们水师再强也没用。” 采黄花菜就采黄花菜吧,大柱子非要贬低人家沈廷扬的水师,好在沈廷扬知道他性子也不跟他顶,权当没听见,笑眯眯的陪着一块采黄花菜。 采了有一篮子时,沈廷扬的族弟沈廷飞派人来报,说是又抓到一批从京师南下的官员。 “这是第几批了?” 左大柱子嘿了一声,之前他收到都督密令,要水师封锁海州海域,不许任何人从海上南下。 结果这一封锁可网了好多鱼,全是打北京城出来从天津上船南下的明朝官员。 前后抓了七八批人,当官的有一百多人,连同他们的家眷随从足有上千人之多。 这会全被关在连岛的水师营地。 沈廷扬认识其中几人,如官至翰林院检讨,降顺后被任命为户部侍郎的杨士聪。 杨士聪因为被拷饷了两万两,所以没随李自成西走而是留在京师。但他也不愿意降清,正好他的门生方大猷当上清军的监军副使,所以在方的帮助下离开北京,从海道出发准备去南都,结果在海州被淮军给截了下来。 “也不知都督昨想,不杀不放,养着他们不要钱么?” 左大柱子嘟囔一句,总觉这事不划算。 第二百九十三章 福左、潞右、其余中间 连岛,蒙元海运南方钱粮至大都的必经之地,明朝在此建东海千户所,隶淮安卫。 沈廷扬的水师就驻在连岛,自崇祯十五年算起,他在连岛已经营两年之久,现所部水师有大小海船216艘,火炮100余门,火器千余杆,水兵4800余人。 去年在给漕院路振飞的公文中,沈廷扬称可一次北运漕粮数十万石,并请求路振飞及南都能够支持他扩充水师,募集两万之众加以简练,进可运钱粮供应京师,退可沿江上下习战。 因北方山东境内的运河遭到闯军袭击,漕运不时中断,路振飞有意海运,然而局势发展太快,挑河农夫突然暴动,不仅使淮扬地区尽为“贼”有,路振飞本人也成了阶下囚,海运钱粮至京自是无从谈起。 南都那边,东林举荐郑鸿魁为总兵操江,郑部自有战船若干,肯定不会支持沈廷扬于海州扩军。 尔今,南都不管的连岛水师已成淮军的盟友,钱粮供应都由淮军方面提供,在淮军序列中又称为东海水师。如果说和明朝还有什么关系,可能就是军中仍就竖着明军旗号。 水师官兵中除几百当年东江镇的老淮兵外,多是沈廷扬这两年在淮扬沿海招募的淮民,内中以海州、盐城人居多。 因为多是淮兵缘故,故沈廷扬部对隶归淮军并无多少抵触。可能将领之中对明朝依旧存有忠心,底层官兵却是对明朝毫无好感,原因是他们一直被“官兵”欺负。 欺负沈部的就是刘泽清部将姚文昌。 姚文昌被斩杀消息传到连岛时,水师官兵无不雀跃,都说那姚贼罪有应得。 沈廷扬是重信守诺之人,既与淮军都督陆文宗有约,加之淮军第二镇进驻海州,而且陆都督对水师十分重视,欣然表态全力支持水师扩编,做到要银子给银子,要人给人,所以明知封锁海州区域会让江南无从知晓北方真实情况,沈廷扬还是执行了这一命令。 不过,由于东海水师官兵仍穿明军服饰,打明军旗号,使得那帮被拦截的明朝官员还以为他们只是被官兵截留,而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刚脱“虏口”,又落“贼口”。 陆四给左潘安、沈廷扬的密令中没有杀害这些南逃官员的意思,因为陆四对于这帮官员的气节是肯定的。 同为中国之人,同为中国政权,改朝换代无可厚非。 但若是跪降满州异族为汉奸,则是万万不能。 实际上,经海道南逃的官员并不多,只占两成。跟随李自成西走的明朝官员大概占了五成,其余三成是自河南、山东南下。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受得住海上颠簸的。 清军进入北京的次日,就开始出现大量明朝官员逃京现象,为此满州摄政王多尔衮下了一道谕令,说什么“近见各官纷纷南下,有隐忍于流贼之时,反长往于清明之日,予所不解。” 谕令发下后,又让降清的原明朝锦衣卫都指挥使、现为天津巡抚的骆养性挽留这些南下官员,但收效甚微。 多尔衮之所以没有下令强行扣留这些南逃明朝官员,完全是从政治上考虑,不想让刚刚夺取北京的满清给明朝官绅留下坏印象。 沈廷扬将所有被扣的官员都安置在连岛水师营地,专门腾出营房供这些人居住,吃的喝的都由水师供给,除了不许他们出水师营,其余一切都自由。 一百多号大小官员聚集在一起,不知何时能启程南下,吃喝又没有问题,自是讨论起现在的局势。 一开始官员讨论的多是顺军占领京师和满州入关的各种事情,互相打听对方知道的最新消息,渐渐的,顺军和清军的动态无人关心,反而尽数加入了一场大争论。 争论的焦点就是谁做皇帝。 南都方面必须马上拥立新的皇帝同满州、同大顺抗衡,这一点是所有官员的共识。 但在拥立谁做皇帝这一点上,官员们却是达不成一致,众说纷纭。 大体上是这么几个观点,一是只立监国,待先帝三子逃出择一人而立; 二是拥立神宗其余子孙为帝; 三是拥立健长有德望的贤王为帝。 三个观点各有优点,所以各有支持者。 大概讨论了有半个月,三个观点中的第一个观点被抛弃,因为谁都不认为李自成和满州会饶过先帝三子。 于是,新的观点形成,新的派系也形成。 两个大派系,两个小派系。 大派系是拥福和拥潞,小派系是拥唐和拥桂。 拥福和拥潞成为大派系的原因是福藩伦序第一,潞藩贤望第一。 唐藩和桂藩各有支持者的原因是唐王类太祖,桂藩也是神宗后裔。 总体上,拥福派占了上风,这一派的主要成员是庶吉士周钟,工部员外郎赵士锦。 周钟的伯父周应秋、周维持都是崇祯初年定的逆案成员,也就是阉党,而“阉党”主要成员又是当年被东林打击的三党人士。 所以周钟肯定要支持拥立东林的“死敌”福藩为天子了,这样很有可能会给“逆案”翻案。 赵士锦被大顺的吏部录用过,但他辞官不就,一直被关在刘宗敏的军营中。四月初八日被释放,五天后就离开北京南下,结果在海州被截下。 政治立场上赵不是阉党也不是东林,支持拥立福藩是出于公论。 同样持公论观点支持拥福的还有给事中光时亨,这人又被不少官员指骂是害死先帝的元凶。 年初先帝有南迁念头,内阁大学士陈演、魏藻德反对,他们指使光时亨激烈谏阻,坚决主张先帝固守北京,从而导致先帝殉国。 北京城破后,光时亨投降大顺,被留任兵科给事中。连岛百官中投降过李自成的有一半还多,所以不算什么事,但时光亨导致先帝殉国,被骂的就凶了。 支持拥潞的有去年殿试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复社名士陈名夏。这人喜结天下名士,为秀才时已名重天下。 北京城破前十天,陈名夏建议召集山东义勇救援京师。京城陷落之日,陈上吊自杀未果,后被人推荐加入大顺弘文馆为学士。 除陈名夏外,又有陈扆诵、高斗先、于允中等官员支持拥潞,几乎不是东林复社中人,就是和东林复社有关系。 反对拥福的原因自是不必挑明。 这日刚吃过早饭,一众官员习惯性的又来到营地校场,按各自阵营盘膝而坐,便准备开始每天的大争论。 真正是日复一日,谁也说服不了谁。 也是闲得蛋疼,不过似乎除了这件事外,他们也没别的事可做了。 第一批被截的官员都快一个月了,天天争论,竟然形成规矩,有人主持了。 主持的是宗室朱议漇,这家伙倒霉的很,顺军入京后装作乞丐在北京城行乞,后从京城的下水道爬出才得以逃出。 朱议漇正欲开口讲两句时,营外忽有一队骑马甲士簇拥一辆马车驰入营中。 尔后为首一将领纵马来到他们面前,马鞭一甩,喝道:“都听好了,我只说一句,拥福的站左边,拥潞的站右边,其他的站中间!” 第二百九十四章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望着眼前从发怔到错愕再到自觉站队的一众前明京官,孙武进内心情绪复杂。 他的思绪也瞬间回到了微山湖畔的那一幕。 四天前,当孙武进跟随大军蹒着泥泞赶到鱼台时,早就等着的齐宝将他拉到了微山湖畔,说都督正在那里摸鱼,传话说二郎到了马上来见。 “摸鱼?” 孙武进纳闷着,心道都督别是在微山湖摸鱼吧,那湖这么大,哪能摸得着。 都督当然不可能是在湖里摸鱼。 准确的说,都督带着一众亲兵挖泥堵上了微山湖畔一条沟渠,然后上百号人一起用木桶在往外舀水。 这条沟渠是刘大解手时无意发现的,因为前几天暴雨缘故,微山湖的鱼不少游进了沟渠,这会因水位下降全搁在里面了。 陆四一听还有这好事,饭都没吃就带亲兵过来弄了。 有鱼不弄,天打雷劈。 “一、二!一、二!” 孙武进到的时候,陆四的裤腿直卷到大腿根,正顶着炎炎烈日大声喊着号子。 伴随号子声,一众亲兵“哗哗”的往外舀水,没多大一会,一人深的沟渠水就降了一半。里面的水叫受惊的鱼搅得一片泥黄,不时有大白鲢和草鱼“扑通”跃起,有在行的还说可惜没网,要不然往沟子里埋网还能捞不少泥鳅。 “都督,我来帮忙!” 孙武进叫这一幕看乐了,一边卷胳膊一边就奔了过去。 “二郎来了啊!” 陆四示意齐宝接替他的岗位给众人鼓劲,踩着烂泥迎向孙武进。 这个举动着实让孙武进激动不已,上前正要开口,却见都督两只雄而有力的大手重重按在了他的肩上,大声说了一句:“咱等你好几天了,可算是把你盼来了!” “啊?” 孙武进内心更是激动,正要说路上难行,却见都督拉着他就往沟渠边走,一边走一边说:“你先有个思想准备,咱有重要任务要给你。” “重要任务?” 孙武进愣了一下,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郑重起来,呼吸也粗了起来。 “对,重要任务!...不过你先等一下。” 陆四说完“扑通”一声跳进沟渠中,之后浑身泥水的将一条大白鲢高高举起,笑得合不拢嘴,直喊:“快拿竹筐来!” “哎!” 孙武进四下扫了眼,发现竹筐在东头赶紧跑去拎了过来。 陆四已经上岸,将那条大白鲢往竹筐中一扔,一抹脸上的泥水乐道:“这条不小,怕有七八斤重,鱼头炖汤,鱼身红烧,肯定好吃!” 说完,朝昨天过来的族侄孙陆义良挥了挥手,“小良子,你把这条白鲢给常宁郡主送去,另外给郡主弄些油盐,就说是咱请她吃的...郡主要是不会杀鱼,你就帮着弄一弄。” 想想又有些不妥,叫义良先别急着送,道:“等一会,再弄几条给周王府的人送去,莫叫人家说闲话。姑娘家家的,别再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 “太爷,晓得了!” 陆义良比陆四还大五岁,但“有文广义”辈份在这,他足晚了陆四两辈,故算起来陆四是他族爷爷辈。陆义良已经娶妻生子,按淮扬习俗得跟小孩叫,便唤陆四为太爷。 陆四这人重亲情,也重宗族,因此对陆家人都比较照顾。 当初陆有学送来的四个陆家后生中,识字的陆有德和陆文才在淮安府尹郑标手下办事,不识字的陆有贵跟第二旅标统杨祥学本事,就这个陆义良跟着陆四。 被人喊“太爷”要搁陆四前世,肯定有些不适,这年代却是再正常不过,没什么奇怪的。 往上推,一个祖宗。 周王府的人?常宁郡主? 孙武进听着奇怪,隐隐感觉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重要事件。 “二郎,你来得太好了,有件事我想来想去只有你能去干,别人不行。”陆四扭头看向孙武进。 “都督但吩咐二郎便是!” 孙武进一下激动的难以言表,脸也瞬间烫红起来,这句话是对他孙武进一生的肯定,也是对他最大的认可。 “眼下局面对咱们淮军不太好,北边满州人入了关占了京畿,闯王西走,据说闯王那边情况非常不好,满州人的主力一直追着他,咱想满州人一旦腾出手来肯定要南下,所以留给我们的时间真不多了。” 陆四对李自成的称呼已从“陛下”变成“闯王”,这是合情合理的,谁让陛下降级了。 “都督,这些末将都知道。” 孙武进不仅知道,还很肉疼,因为满州人入关,他和徐和尚两个人赔了三千两。 要不是在徐州都督发赏,给旅帅以上的淮军将领一人发三百两黄金,两千两白银,他都不知道到哪找银子还给黄昭他们。 “知道就好,这次咱们北上干什么你也知道,老话讲兵马未动,钱粮先行,咱们现在坏就坏在没什么钱粮,这没钱没粮怎么和满州人打下去?” 陆四指了指南方,“不过明朝还有半壁江山,尤其是江南很富裕,要钱有钱,要粮有粮,可是咱们现在不能打过去,那样的话就会便宜满州人,这个道理你懂吧?” “懂,懂!” 孙武进连连点头,这会淮军要是乘海船南下打江南,是能一举拿下南都,但那样意味淮军就要和明朝残余力量打到底。 不说淮西还有几万明军精锐,就是武昌的左良玉二十万兵马就够淮军喝一壶的,况东南、西南、两广的明朝力量。 最关键的是,淮军如果将重心放在南方,不但山东和河南会被满州人拿去,徐州、淮扬也肯定要丢。 这要丢了淮扬老家,淮军恐怕就要分崩离析了。 “所以咱们得先联明,从明朝那边得到支持,怎么个联明,我已经决定了,就是扶保两个明朝的亲藩去南方当皇帝...” 陆四将制造两个明朝的意图与孙武进说了,是仔细说,而不是简略说。因为孙武进是这个计划的重要执行人之一。 “都督真是天降神人啊!” 孙武进一脸崇拜:这么好的点子他就想不到,真龙就是真龙,岂是凡夫俗子可比的! “神不神的以后再说,现在咱给你的重要任务就是你去南方,” 陆四满是泥水的大手重而有力的拍在孙武进肩膀上,“南方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第二百九十五章 疯狂愚勇,必能改变 “啊,让我去南方?!” 孙武进傻眼了:这就是重要任务? “是的!” 陆四重重点头,凝神看着孙武进,深情说道:“从你跟随咱的那一天起,咱就知道你不仅对咱很忠心,也是一个有本事的人。 有本事的人当然就要去有作为的地方施展自己的本事!所以咱要你去南方走出一条前人不曾走过的路,走出一条与众不同的路,走出一条具有咱淮军特色的路!” “都督,我对您忠心耿耿,到底我做错什么了,您要赶我走...” 孙武进却不愿意接受都督的深情,他压根不想去南方,因为他是要做从龙功臣的,去了南方怎么做从龙功臣? “是不是有人在都督这里进我的谗言了?都督,你把他叫过来,我要当面与他对质!” 孙武进情绪激动,他要力证自己的清白。 “我知道,我知道,你情绪先不要这么激动,” 陆四没想到孙武进的反应会这么大,他忙再次拍了拍孙武进的肩膀,向他竖起大拇指,道:“我知道,你对我忠心耿耿,我的部下之中,就数你孙二郎最忠心。” 这是陆四的内心话,这个孙二郎可是替他做了不少事,其中很多都是身为淮军领袖的陆四不能亲手去做的。 忠诚值这一块,也确是爆表的,这也是陆四为何选择他的原因。 “都督既然知道,为何要赶末将走!满州大敌当前,末将愿随都督杀鞑,哪怕战死沙场,末将都无怨,可都督怎么能让末将去南方,让末将远离都督呢...” 孙武进竟然哽咽起来,他真的不愿离开都督,离开淮军。 要知道,刚被俘虏时,他孙二郎只是一个低微的士兵,现在却成了淮军旗牌队的旅帅,是淮军统帅信任的将领,这和从前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他深信,只要自己继续保持这份忠心,继续为都督卖命,不久的将来,他一定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成为都督口中的王侯将相。 去南方,能有什么? 不管真相如何,在外人眼里他孙武进就是背叛都督的狗贼啊! “二郎,你听我说!不是我要赶你走,而是这个任务很重要,不仅事关我淮军生死存亡,更事关我们这个民族,我们这个国家!” 陆四双手紧握孙武进激动的双臂,说出了最具份量的话:“二郎,派别人去,我不放心!” “啊?” 孙武进的心弦为之一荡,紧绷的肌肉瞬间松垮。 沉思许久后,他一脸苦涩道:“可是都督,即便末将愿意去南方,但末将大字不识一个,去了能做什么?末将害怕耽误了都督的大计啊!” 陆四赶紧道:“没事,不识字没关系,只要你会做人,秦桧你知不知道?” “知道。” “你去做秦桧,做明朝的秦桧。” 陆四很是自然的说出对孙武进的要求,不错,他去南方就是当秦桧。 “这...我当秦桧?” 孙武进的声音有些颤抖,都督怎么能让他当秦桧那个奸贼呢,那坏绝了的家伙听说还在西湖岳王墓前跪着呢。 我要当了秦桧,后人是不是也要把我铸成铁像呢? 孙武进一个激灵,呆若木鸡。 “你这个秦桧是好秦桧,对明朝不好,但对我们淮军好,对我们这个民族,这个国家好。大事大非面前,你孙武进是不糊涂的。历史也会证明你是为了国家当这个秦桧!历史也会证明我陆某人不是完颜鞑子!” 陆四再次凝重看着孙武进,缓缓说道:“相信我,二郎,这个秦桧是暂时的。将来你会堂堂正正的回到我身边,以英雄的姿态回归淮军这个大家庭,人们不会骂你是奸贼,而是英雄,真正的民族英雄!” “英雄?” 孙武进怔在那里。 “对,英雄!” 陆四重重一拍孙武进,“你必须是英雄,因为只有英雄才能拯救我们这个民族,我们这个国家!” “我们这个民族为什么会沦落至此,为什么老百姓活不下去,为什么鞑子一次次来欺负我们,就是因为我们这个民族没有英雄!你孙二郎,必须去做这个英雄,哪怕被世人不解,被世人误解,但我相信胜利来到的那一天,你一定会以英雄的形象归来!我发誓!” 陆四的声音非常激昂有力,与之配合的是沟渠中因为水位越来越低而不断跳跃的大白鲢和青鱼。 “末将去做秦桧,末将不做英雄,就是做英雄也只做一个无名的英雄。我们要以无数无名的英雄来造就一个英雄,这个英雄只能是都督!” 孙武进感动了,他愿意为都督牺牲,无论是名节还是性命。 “好,非常好!” 陆四激动,右臂重重一挥,“如果不能建立抗清统一战线,我们的国家就会在满州人的铁蹄下被揉虐,我们的人民会被满州人当猪狗一样屠戮,我们会失去我们的衣冠,失去我们的文化,变成侏儒般的存在! 想要改变,我们就要联合,我们就要抗争,我们就要动员一切的力量!哪怕我们的敌人再强大,只要我们足够疯狂,哪怕是愚蠢的勇敢,我们也必定能打败他们!” 越说越激动的陆四紧握孙武进双手,“二郎,华夏正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是黑暗还是光明,全靠我们的奋斗。如果我们不去做,中国就会变成地狱! 要有信念,必胜的信念!有了必胜的信念,我们心中的热血就会沸腾!现在,你孙武进,挺起胸膛,大声告诉我,你能不能去当明朝的秦桧!” “都督,我能做到,我要比秦桧做得更好!”孙武进的胸口在跳,他的胸膛笔直。 “好!” 泪水从陆四的眼眶中滴落,将孙武进的手高高举起,大声道:“去吧,去南方做一个为国为民的秦桧。我相信,未来的华夏大地,一定会传诵你的事迹!” 深情的对视中,陆四将贴身携带的灵宝匕首赠给了孙武进,以鼓励孙武进在明朝做得更好。 “小良子,看看有没有大鲶鱼,有的话弄上来派人给邢夫人送几条,这玩意吃了下奶。” 陆四很会做人,哪怕高杰那边还没有表态是否愿降,他也要给人夫人送几条鱼补补。 第二百九十六章 孩儿要做中国皇帝 扶保潞藩、福藩南下各自为帝,人为制造两个明朝,这是一个疯狂的计划。 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在于三点,一是南都的明政权现在不知道崇祯及其三子是否活着,因此帝位空悬。 二是南都政权只在淮西、武昌有两支强大兵马,而在其余地方并无强军。淮军以东海水师沈廷扬部海渡兵马至江南,不会遇到当地明军的阻拦。 三是,无论潞藩还是福藩,都有资格被拥立为帝。 基于此三点,陆四提出制造“两个明朝”的大胆设想,只要将所拥立的明朝亲藩送到江南,并同时传出崇祯及三子殉国消息,已经等了一个多月的南都文武肯定要立即拥立新君。 他们等不了。 如此一来,成功“脱险”南渡的福藩或潞藩就会如愿祭拜孝陵,从而成为明朝南方的新君。 这不是陆四前世“四镇”武夫策立,而是正统承继,远在武昌的左良玉无话可说,近在凤阳的马士英同样也必须接受事实,更莫说黄得功和刘良佐这两位还不算大人物的军头。 先送福藩还是先送潞藩,陆四在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先送潞藩过江,让这个原本就是东林党最支持的“贤王”先为帝。 好处是三个,第一自然是潞王胆子太小,易于控制; 二是潞王登基不会遭到东林党反对,东林党的魁首史可法就是南都的实际掌权人,因此在没有福藩竞争的情况下,潞藩的上位可以说是毫无阻力; 三是潞王承序资格不如福王,又知福王想要除掉他,故而当上皇帝后一定不会同后面成立的福王政权妥协,从“两个明朝”变成一个明朝。 只要两个明朝争相拉拢陆四,竞赛“酬北”,陆四才能源源不断的从江南获取钱粮。 哪怕在北方不断的吃败仗,只要有南方的两个明朝持续“输血”,淮军就能顶下去。 这个局面很有点像当年的蒙金宋。 当然,陆四只是借鉴这段历史,他绝非完颜鞑子。 孙武进临危受命,肩负起保卫明朝的重任。 他是陆四眼下最值得信任,也是唯一能拿出手先去建立一个明朝的人选。 因为,这家伙够黑,够狠,也够狡猾。 不识字的人,有的时候比识字的人还难对付。 要想确保孙武进这个明朝的秦桧能坐稳,不会被人拉下马来,首先就必须要有武装为其保驾护航。 陆四将孙武进原本指挥的旗牌队1000精兵交由其统领,这支旗牌亲兵队也将成为潞天子的锦衣亲军。 再调冯汉部500骑兵,第二镇抽2000人,第三、第四两镇各抽3000人,计9500名官兵随孙武进南下。 以南都和江南区域的明军实力,孙武进手头这9500名“明军”可以说是无敌的。 另外沈廷扬的东海水师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为孙武进的外援,江南真要发生战事,这支水师可以随时将通泰的第三镇运过江。 届时是淮贼南犯还是友军来援,就要看形势的发展了。 光有兵马不行,还必须为潞王政权配备一支同南都政权稍有不同的文官队伍。 海州这些被截扣的南下官员就是很好的政府班子成员,尤其是这帮南下官员还“自觉”形成了拥福派、拥潞派... 拥潞派的成员多是东林复社成员或与东林复社有关系,这些人随潞王回到江南虽有“投顺”之嫌,但东林党和复社肯定不会拿自己人开刀,加上潞王又是他们最支持的藩王,一个以潞王为天子的完全东林党政权可以说是必然建立的。 但南逃这些拥潞派官员毕竟有“降顺”的污点,即便党内不会追究他们,这些人在南都政权也未必如意,因此利用好这些人,不仅能对东林一家独大的“潞天子”政权造成麻烦,也会给淮军在南都政权中批发出一帮小秦桧来。 一个大秦桧外加无数个小秦桧,以及一个由于淮军的鼎力扶持才坐上皇帝宝座的天子,这个“潞天子”政权可能比“福天子”政权还要亲近江北。 孙武进身后马车内坐的就是潞王,他一路上都在背诵一段讲话稿。 陆四亲手写给潞王的讲话稿。 “呼!” 都督在沟渠边满脸泥水的样子仿佛就在刚才,想到自己肩膀上的重任,孙武进深呼吸一口,从马上翻身跃下,朝右边站立的几十名官员一指,喝道:“你们过来!” 这架势可把陈名夏、高斗先、余允中等拥潞官员吓了一跳,一帮人犹豫着是不是不上前时,一队手持大刀的甲士就向他们走了过来。 尔后,不用这些甲士亮刀威逼,一众拥潞官员就颤颤微微的走了过去,他们被带到了那辆马车前面。 “陛下,这些都是营中拥护于您的臣子,请陛下下车与他们说几句话。”孙武进闷声闷气,心里有一万个不甘。 “啊?好,好的,好的啊。” 潞王将“讲话稿”放下,从车中探出清瘦的身影。 “是潞王!” 远处拥福派和拥其它派的官员有识得潞王的当时就失声叫道。 陈名夏等一帮拥潞派官员更是激动,不敢相信潞王就在他们眼前。 潞王缓缓走下马车,环视一众看着他的官员,脸上先是有复杂的情绪,继而坚定的咬牙,忽的激昂说道:“东虏入关,京师沦陷,北方告急,中国告急!诸位,大明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要铤身而出,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新的长城,将满州鞑子赶出中国!” 激昂声中,潞王的身影显得很是高大。 他的言辞不仅让拥潞派官员们激动起来,也让拥福拥其它的官员都激动起来。 拥立新君是他们的共识,抗清同样也是他们的共识,否则他们不会南下! “孤是穆宗亲藩,于此国家危难之际,孤断不会置之不理!而你们中有些人在京师从贼,” “殿下,我等...” 陈名夏等人心中一慌,急于解释当时的无奈。 潞王却挥手打断他们,掷地有声道:“不必解释,因为无须解释!不管你们是否投降过闯贼,孤都赦免你们!孤以为降贼是为难民,降鞑才是奸贼!” “殿下!” 所有官员听了潞王的话都眼眶一红,有些人甚至忍不住落了泪。 “祖宗江山社稷绝不能断送,中国之地也绝不能为满州所有,孤今日就要带着你们去南都,孤要你们同孤一起奋发图强,继承太祖事业,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激动的声音中,拥潞派的官员连同他们的家眷随从一起被带出了营地,追随潞王上了一艘高大的海船。 这让留在营中的其他官员感到不解,不知为何潞王不带他们一同南下。拥立观点不同,但既然潞王首先脱险南渡,那大家为了大局也肯定会支持潞王的。何以就这么抛弃了他们? “沈司业,潞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不是大明的臣子吗?”庶吉士周钟发现国子监司业沈廷扬正在与人说话,急得抓着栅栏大声喊了起来。 “这...” 沈廷扬叹了一声,要弟弟沈廷飞去准备潞王南下的事,走到栅栏外对那周钟道:“你们...等下一批吧。” 这就是答案。 ....... 盛京,忽然八门同时擂鼓,声震全城,连宫城都被惊动。 上百骑于盛京城中纵马奔驰,马上的八旗将士兴高采烈的大呼:“入关了,入关了!” 这上百骑以极快的速度将摄政王率大军击败李自成,成功夺取明朝京师的好消息传遍盛京。 留守盛京的镶蓝旗主、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也在同一时间将这个好消息报进宫中。 清宁宫中,刚刚送走郑亲王的庄妃博尔济吉特氏欢喜的抱着自己的儿子福临,高兴的摸着儿子的脑袋道:“皇帝,你要去关内做中国人的皇帝了!” “额娘,我是满州人的皇帝,为何要做中国人的皇帝?” 九岁的福临对于中国的概念很是模糊,他只知道自己是大清的皇帝、满州人的皇帝,不明白怎么突然就要去做中国人的于帝。 这个问题让庄妃怔住,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想了想道:“做中国人的皇帝是你父皇生前的夙愿,也是他一直努力的目标,现在这个目标由你来实现,额娘想你父皇在天之灵一定很欣慰。” “噢,” 福临点了点头,抬头看着自己的母亲:“额娘,那我怎么做的中国人皇帝?” 庄妃道:“当然是你叔父睿亲王的功劳了。” 福临不明白:“叔父做了什么?” “他啊,带着咱大清的勇士打败了夺取明朝江山的流贼,要把咱们大清的都城迁到北京去,所以你马上就要做中国人的皇帝。” 庄妃心中很激动,因为这件事是满州多少年的心愿,不想真的实现了,而且是自己的儿子去当中国皇帝。 “叔王打败了明朝的流贼,孩儿就能做中国皇帝?”福临显然还没明白。 “当然!” 庄妃笑了起来,“明朝的流贼是很厉害的,他们都被你叔王打败了,以后就更加没有人是我们对手了。” 福临懂了,点了点小脑袋,却说道:“额娘,那应该是叔父的功劳,是他打败的流贼,理当他做中国皇帝,怎么轮到孩儿做呢?” 庄妃一愣,摇头道:“你是皇帝,你叔父是你的臣子,他手下的勇士都是你的臣子,他们是在替你这个皇帝冲锋陷阵,所以只能由你来做中国的皇帝,他们不可以的。” “噢,这样啊。” 福临彻底明白了,继而很是开心问母亲:“那孩儿什么时候能去中国当皇帝?” “快了,快了。” 庄妃抱着的是儿子,脑中浮现出却是小叔子多尔衮的身影,想到多尔衮的几次夜入,旷了一个多月的身子没来由的一暖。 她很快就会见到多尔衮了。 ......... 大顺军撤入山西以后,多尔衮下令阿济格率部停止追击,返回北京休整。 这段时间,多尔衮一直以为李自成会在太原坐镇,然后从陕西等地火速调兵入晋,加强山西防务。然而让多尔衮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李自成没有留在太原坐镇,反而同刘宗敏等大将率主力继续西撤,像是准备直接渡过黄河回到西安。 这给了多尔衮攻占山西的信心,但在此之前他却给吴三桂连发三道手谕,要求将潜藏军中的崇祯太子送到京师。 吴三桂对此却是犹豫不决,先后回信都说崇祯太子不在他军中,乃是外界有人造谣,意离间吴三桂与满州关系。 事实上崇祯太子的确在吴三桂军中,乃是由一个老太监带着太子扮作百姓投奔过来的,吴三桂当时大吃一惊,不敢声张命人偷偷藏在军中。 只是这件事不知怎么就被满州人知道了,搞得吴三桂现在也很矛盾,他虽已经降清并接受满州平西王的册封,然而军中依旧打着“复君父之仇”旗号,并且与明朝不愿降清的官员保持一定联系,这说明吴三桂现在对局面也看不透,或许说他也不认为满州能占中国,因此现在要是把崇祯太子交出,无疑就是断了他的后路。 只是,多尔衮催逼甚急,吴三桂若还是不将崇祯太子交出,恐怕满州真的会怀疑他。 自山海关之战后,吴三桂一直被多尔衮逼迫为前锋追击李自成主力,大小数战虽斩杀了不少顺军,吴军的损失同样很大。一片石之战,本就伤亡一万余,现在吴三桂军中健卒已不到两万。要是满州人怀疑他调兵来攻,吴三桂是万万难以敌挡的,并且,吴三桂也不可能再投顺。 所以,这件事真的是棘手。 不知道是交还是不交的吴三桂向其幕僚方光琛讨教。 方光琛是原辽东经略方一藻的儿子,善奕、能诗、多游谈,常常以管仲、诸葛亮自比。 当时在舅舅祖大寿部下为中军的吴三桂主动拜于方一藻门下,与方光琛相识。方一藻去世后,方光琛便一直跟着吴三桂,帮助其襄赞决策,名为幕僚,实是军师。 方光琛直接说道将太子送给满州人,必定是被杀害的多,建议吴三桂最好是不要交。 吴三桂犯难道:“不交多尔衮必疑我,我们可打不过八旗。” 方光琛摇头道:“长伯,李闯没有杀害太子,连永王、定王,还有秦藩、晋藩全都没有杀害,你又岂能连李闯都不如。况眼下明朝势力犹大,难道你真要永远侍清不成?” “这...” 交也不是,不交也不是,吴三桂头都大了,暗骂太子跑哪里不会偏跑他这里来。 “我看不如悄悄放了,命人送他往江南,这样一来长伯名声不损,二来万一太子能够至南都,将来...” 说到这,方光琛止住,他相信吴三桂能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好,就依献廷的办,九王再催,咬死不知便是。” 吴三桂拿定主意,命人将太子偷偷送出军营,密令护送之人一定要将太子送到江南。 几千里外的山东南境,同样围绕送还是不送,一大帮人争论了半天。 第二百九十七章 邢夫人 在分析高杰至山东南逃路线时,淮军将领大致有两个意见,一是认为高杰会沿运河南下,那么只要在鱼台这个运河必经之地设防,就一定能堵住高杰; 第二个意见是认为高杰部如果是从河南潜越而来,未必会深入运河一线南逃,而是可能走曹州南下徐州,因为这条路相对较近。 “两条道都给他堵住,咱做事向来一个原则,那就是两手都要硬,软一个都不行。” 接到都督军令后,由徐州出发渡过黄河的淮军第一镇立即由砀山县北上进入山东曹州单县。 单县城中军民两万余人向淮军投降,成为淮军入山东之后占领的第一个县城。 与此同时,奉命北寻高杰部的李棲凤在金乡县的寨里集发现高杰军踪影,当时高杰部手下大将李成栋因为暴雨缺粮,便率手下骑兵围剿当地的一支土寇。 土寇不支,被杀数十人,余皆四散,结果逃跑途中被李棲凤率领的百人精骑发现。截住抓来两土寇询问得知有一支兵马在寨里集,虽并不是如都督所言打顺旗仍是明军旗号,但李棲凤依旧判定这支人马就是南逃的高杰部。 李棲凤一面派人向鱼台急报,一面带人赶往寨里集,因其部未打旗号,淮军甲衣又都缴获自明军,故李成栋误认为是徐州刘泽清部,忙遣人来接触。 李棲凤将错就错带兵至李成栋部,尔后直称乃是甘肃镇总兵,问李成栋部是何人兵马,从何而来,去往何方。 李成栋不疑,尽皆相告。 李棲凤故作惊喜道:“原是翻山鹞的兵,久仰的很!”后询问胡茂桢下落,称与胡茂桢乃是故友,当年曾一起同闯贼战过两场。 李成栋更是不疑,赶紧让人去告诉带兵在附近找粮的胡茂桢,这边同其养子李元胤好生招栋李棲凤一行。 见李成栋部虽打下土寇窝子,但缴获的粮食却不多,官兵上下看着精悍,但一个个明显面有菜色。李棲凤便叫随行官兵取出携带的咸肉干、咸鸭蛋赠于李部,这让李部上下都是感激。 未多久,胡茂桢闻讯赶到,见着李棲凤自是激动,上前与这位甘肃镇总兵热情攀谈起来。 众人正吃着,李棲凤忽的放下筷子将实际身份与李成栋、胡茂桢托出,李、胡二人大吃一惊,在听徐州、淮扬皆为李棲凤所称的那位大顺淮阴侯据有,现淮军十万之众北上,二人更是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与老胡旧识一场,这才过来与你们说实话,愿意与否在你们。不过我想二位就是不愿随我家侯爷,总不会把老李我捆住杀了吧。” 李棲凤哈哈一笑,实际心里也有点犯沭,毕竟这帮人从前是流寇出身,要不讲规矩胡乱把他宰了也冤枉。 “李镇未免小看双峰和虎子了!” 胡茂桢起身向李棲凤一拱手,客气的请他和随从先在帐外等侯,容他和李成栋商量一下。 “也好。” 李棲凤将佩刀直接解开往桌上一扔,随手拿起一颗咸鸭一边剥一边道:“要真信不过你胡双峰,我何必来呢。” 言罢走出屋子。 屋内,沉寂片刻后,胡茂桢问李成栋怎么想。 “若李棲凤所言是真,徐州我们是肯定去不得了。”李成栋面色凝重。 李元胤接口道:“父亲,怕他们会来打我们。” “刘泽清败亡于那淮阴侯之手,此人军力实非我等能敌,若不降的话,前有这淮阴侯,后有那李自成,我们怎么都是死。”胡茂桢眉头紧皱。 “高帅同李自成什么过节,我们不是不知,这淮阴侯是大顺的人,咱们降了他不就等于降了李自成,到时高帅和夫人怎么办?父亲,我们可不能对不起夫人啊!” 李元胤担心父亲会动摇投降。 “高帅等我二人恩重,此事,由高帅自己定夺吧。”李成栋叹了一声,让元胤将外面的李棲凤请进来,将他们无法做主,须由高杰亲定的意思说了。 “这是你二人忠心,真要想都不想便投了我家侯爷,怕我家侯爷都不信过你们。” 李棲凤“哈哈”一笑,当下提出他随李、胡二人去见高杰,所部随从就留在寨里集。 这是姿态。 李成栋和胡茂桢对视一眼,同意下来,当下就带着李棲凤往北边去见高杰。一行人傍晚时分才赶到,听闻李成栋和胡茂桢过来,高杰惊讶之余知道定是有大事发生,忙叫二人过来,又让人去请夫人邢氏。 邢夫人虽一介女流,但当年李自成都道她有大将之风,才智在容貌之上,故而高杰虽桀骜不驯,对邢夫人却是言听计从,军中大小事务,向来都由邢氏做主。 “双峰和虎子一块来,定是有什么事他们拿不定主意。” 邢夫人一言便知事态,与丈夫高杰携手来到军前,待听了胡茂桢所说之事后,高杰色变,惊疑、恐慌、不安。 邢夫人却镇定道:“那位侯爷不派兵来打,却叫降将来寻咱们,便非和李自成一条心,事情有转机,夫君听我定夺便是。” 说完,让胡茂桢将李棲凤请进来,待之上宾,详细询问南边情况。 李棲凤知无不言。 听说李自成进京之后又被满州人和吴三桂打出北京城,高杰众人都是震惊,没想到他们南逃这个把月,北边竟发生这等惊天之变。 “我家侯爷有言,咱们淮军这次北上除了收取山东外,便是要将满州人挡在北边。侯爷说了,肯跟他杀鞑子的,高官厚?都给,地盘也给,如高总兵便可拨山东几府安置。” 李棲凤说完,迟疑一下又道但有个条件。 邢夫人不动声色道:“什么条件?” “便是请夫人及诸将家眷至扬州安顿。” 李棲凤如实说道,原以为这个条件会让邢夫人恼怒,没想对方却微微一笑道:“这是应该的,换我是你家侯爷,也须这般安排。” 李棲凤点了点头。 邢夫人却又道:“将军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未说?” “什么?”李棲凤一怔。 “若我夫君不愿降呢?”邢夫人轻笑一声。 “夫人女中豪杰,什么都瞒不过夫人,也罢,老李我就都说了吧,实际侯爷还有一句话。” “请说。” “侯爷说,若高总兵不肯降,那他只有领军踏平高总兵,诛他部下,杀他妻儿。” 高杰勃然大怒,“豁”的起身骂道:“日他姥姥的,他敢!” “你骂什么?人家说的有什么不对吗?坐下。” “夫人,他们欺人太甚...我...唉。” 在夫人的目光注视下,高杰的气性竟是慢慢消失,一屁股坐了下来。 第二百九十八章 本侯只吃鱼肚 邢夫人一言令夫君高杰讪讪而坐,丝毫没有在部下和外人面前觉得有什么丢脸。 这便是邢氏的独特之处,擅于御夫,便是当年李自成待她也是言听计从。 “将军是直人,你家侯爷更是直人,我家夫君不降,便是你死我活局面,岂会有妇人之仁。” 邢夫人看了眼李成栋和胡茂桢,继而又与李棲凤道:“不如这样,还请将军辛苦一趟回去与你家侯爷说,便说是妾身问的,李闯如今被满州和吴三桂所溃,北方已非顺有。如此,侯爷这所谓的大顺军侯是否生了弃顺归明之意?若有此意,我家夫君愿追随侯爷左右。” 邢氏未说没有此意当如何,这种话也没有必要说。 李棲凤朝高杰看去,高杰闷声点头:“夫人的意思便是俺的意思。” “好!” 李棲凤欣然起身,觉得这个问题其实不大,他来前听说都督有拥立明藩的意图,不管是联明还是拥明,还是都督另有所图,眼下同明朝势力接触都不是坏事。毕竟,李自成退出了京畿,势力收缩的厉害。 胡茂桢见外面已经天黑便说不如明日再回去,又言此地多有土寇,夜间行路危险。 “有你胡双峰陪着,夜路再险也走得...高总兵、夫人,老李我就先行告辞了!” 李棲凤在明朝做的是甘肃镇总兵,比高杰这副总兵还高一级,如今又是淮强高弱,自是不必假客套的委屈自己在高杰面前承小。 “双峰,你带人护送李将军,要是将军出了什么事,提头来见。”邢夫人说这话时丝毫没有妇人颜色,俨然就是一军女将。 “夫人放心!” 胡茂桢重重点头,当下亲自护送李棲凤趁夜前往寨里集,召了李棲凤所带的一百骑兵,各持火把向鱼台而去。 鱼台距离寨里集其实只有不到四十里地,虽夜路难行,道路又泥泞,一众人还是在天快亮的时候赶到了鱼台。 胡茂桢出于双方阵营未明原因,不便与李棲凤一同去见,便在鱼台镇不远处侯着。 此处淮军不仅有精骑南北奔行,更有延绵不绝军帐,旌旗招展,直接证明李棲凤所言淮军大举北上并非虚言。 李棲凤怕各部不明胡茂桢产生误会,特意让随行骑兵队官带人守护,自去见都督。 陆四夜里与诸将研究山东各府州县的情况,睡得很迟,临睡前看了眼一直随军带着的大钟,是凌晨一点三十五。 李棲凤到的时候陆四已经起床,睡了不到五个小时,正在按前世习惯用牙刷刷牙。 牙刷是猪毛制成,没有牙膏,用细盐漱嘴。 咽了一大口水正“咕噜咕噜”在喉咙和着时,李棲凤来了。 陆四忙吐出口中水,一边拿毛巾擦脸一边问李棲凤是不是有消息了,要不然不会深夜赶路,天亮就到。 “都督真是料事如神,那高杰部的确就在山东境内,且离我们不远。” “早饭没吃吧?走,一边吃一边说。” 陆四将毛巾随手往盆中一扔,拉起李棲凤就往帐中走,走了几步想道什么忙问李棲凤手下都在何处,须叫人给他们送吃的。 李棲凤忙说高杰部将胡茂桢就在鱼台外围。 “怎不带来的?” 陆四急忙让人弄些食物给胡茂桢他们送去。 帐内,陆四的侄孙陆义良刚把一锅粥端进来,桌上还放了几张薄饼,一碗咸菜,还有一尾红烧鲤鱼。 “高杰怎么说的?” 陆四亲自给李棲凤盛了一碗粥,又拿了张薄饼给他。这让李棲凤颇是感动,当下将情况说了,并转述了邢氏所问。 陆四听后点了点头,没有就邢氏所问说什么,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听说邢氏从前是李自成的妻子,长得不错,老李觉得如何?真是美人?” 这声“老李”把个李棲凤听的更是欢喜,说那邢夫人姿色确是出众,且有英武之气,非一般美人能比。 “邢氏多大了?” 陆四端起粥碗砍了吹,刚煮的,有点烫。 李棲凤想了想,道:“看着三十多岁的模样。” “噢,好啊。” 好在哪里,陆四没说,笑了笑,拿筷子夹了一块鱼肚放进嘴中,尔后道:“你去告诉邢氏,咱食鱼只吃鱼肚。” 李棲凤不明白食鱼只吃鱼肚,和邢夫人所问是否弃顺归明有什么关系,但还是在用过早饭稍事休息后同胡茂桢一同赶回寨里集。 一行人赶到的时候,高杰同邢夫人已经到了,显是对淮军劝降之事也十分重视。 “我家侯爷说他食鱼只吃鱼肚。” 李棲凤如实说道。 邢夫人沉思片刻,道:“将军可回话侯爷,我夫君愿降,只是家眷是否前知往扬州安置,我夫君却须与诸将商议之后才能决定。” 高杰补充说道他的兵马暂时就在寨里集一带驻扎,并请淮军方面能够接济一些粮食。 陆四这边收到李棲凤的回报后,也没有二话,直接让李棲凤去安排拨五百石军粮供高杰部先顶着。 此后两三天,陆四一直没有催问高杰那边是否要交出“人质”,只忙于淮军北上的事务,顺便忙中抽空带着亲兵队弄鱼,还特意让人送了几条下奶的大鲶鱼给邢氏送去。 此外,又想方设法给邢氏送去了一些女人用品,什么胭脂水粉、地方小吃、金银首饰什么的,应有尽有。甚至连内事带都有,真可谓是无比细心。 同样收到这些礼物的还有周王府的常宁郡主。 相比邢氏那边,常宁郡主收到的礼物次数不是以天计算,而是以时辰计算,大概两个时辰左右肯定会有人奉淮军大都督之命给常宁送来各种各样的礼物,吃的喝的样样不缺。 这让常宁的几个兄长和嫂子们从中看到了什么,一个个看妹妹的眼神都不对了。 只是,突然离开的潞王府众人让周王府和福王府这边又开始紧张起来,尤其是福王。 朱由崧已经几次求见淮军大都督,但大都督要么就是不在,要么就是正在休息,要么就是在出恭,反正就是没空。 第二百九十九章 鱼肚,无刺 作为一个视信誉比泰山还重的男人,陆四不是躲着朱由崧,而是不好意思见他。 毕竟,人家是第一个愿意合作的,且签署了合作相关文件及备忘录,可他陆都督裤子一拎就把人家搁到一边,还背着人家把潞王先弄到江南去当天子。 这事,于朱由崧而言,是非常不厚道的。 所以,心虚的陆四不想见朱由崧,至少暂时不想见他。 另外还有个麻烦是,陆四不知道要把“福政权”设在哪边。 按道理的话,明朝有三都,南北两京外加一个中都。 北京沦陷,剩下两京都可以立天子。 所以最好就是潞王在南京当天子,统辖江南、浙江、福建、广东等地。 福王则在凤阳老朱家祖坟当天子,统辖淮右、江西、两湖、西南诸地。 如此局面,大体就是个势均力敌。 谁也甭想吞了谁。 只是,问题坏在凤阳那边有几万淮西精兵在,就是把淮军全拉过去也未必能压制得住这帮淮西兵将,所以把福王弄到凤阳去的话,有很大的可能是这位福天子在发现自己也兵强马壮后,大概率会撕毁协议,翻脸不认人。 因此,凤阳肯定不行,陆四还指着淮西兵将能服从潞政权不给他添乱,送福王过去就是自个砸自个脚。 湖广一带有左良玉的二十多万兵马在,更加不合适,余下可供选择的大概就是浙江和福建了。 不管是在浙江还是在福建,都必须得到东南最大实力派郑芝龙的支持。 郑家陆战不行,水师力量却是强悍,郑家不配合的话,远在江北的淮军对于“福政权”的影响力就会降低,毕竟淮军没法越过郑家水师同“福政权”直接挂钩。 而且孙武进为潞王保驾护航带去了近万兵马,陆四眼下又必须调集重兵北上山东、河南,他也抽不出同等军力的兵马保福天子到东南去。 再抽,后方淮扬就完全成了空架子。 就算潞王登基后南都同淮扬保持全天侯亲密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也要防着淮西那边军将搞“摩擦”。 这一摩擦,人家要是发现淮扬空虚的很,会不会扩大,就很难说了。 故而,思来想去,陆四决定先缓一缓福政权的建立,至少也要等他在山东扛住满州的第一波攻势再说。 缓立福政权也有好处,就是能让潞政权的合法性再大一些。这样,屁股已经在龙椅上的朱常淓更加不会让出皇位给承序第一人福王了。哪怕崇祯的太子跑到南都,他朱淓也不可能让位! 等到福政权设立,两个明朝的内战就是不可避免的。 只要他们不联合“北伐”,打破脑袋陆四都不正眼瞧一下。 基于这一系列考量,陆四当然宁可出恭也不愿见朱由崧了。 让这家伙提心吊胆一阵也好,饿得很了,突然能大鱼大肉才晓得个中滋味来之不易。 至于给周王府的小郡主送东西,陆四单纯是同情这个小姑娘,没有邪念淫心在内。 小姑娘手腕上那道割腕的疤痕让陆四印象很深,在知道小姑娘是想以死殉父并保全名节后更是感动,没来由的就想关心小姑娘,慢慢抚平小姑娘的内心,让她知道这个世间的好。 乱世之中,一点温暖、一点关心,比金银都贵。 只是,他可能是没有经验,又可能是太有经验,两个时辰一次送礼的频率已然把人小姑娘砸得晕头转向,更让小姑娘的家人们起了不应该有的念头。 道路再难走,陆四也要往北边派出兵马,这些兵马是淮军北上的信号,也是正在开展工作的大顺山东招抚使胡尚友的底气。 曹元和詹世勋奉命率两千骑兵克服重重困难向济宁开进,第一镇那边已入曹县,按先前计划除留少数兵马驻扎曹县外,主力向曹州城开进。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几天后曹州就当完全被淮军控制。 左潘安的第二镇在收到军令后,程思华、王大龙指挥的第四旅已经开进沂州。 沂州地区多山,太平年间还好,如今乱世多山便多土匪,所以程思华部的主要任务不是攻城掠地,就是剿匪。 陆四给第二镇的指示是剿抚并用,土匪不降的就地剿灭,投降的话则驱为前锋,是死是活看他们造化。 现在摆在陆四面前的还有一桩麻烦事,那就是前阵的暴雨还是引发了山东地部州县出现洪水,不少地段被洪水冲毁,骑兵涉水可以通过,但步军主力和辎重肯定没法那么轻松通过,尤其是一些河流上的桥梁被洪水冲垮,需要重新搭建。 山东境内虽然因这几年先后被清军、刘泽清部明军荼毒,人口下降很快,但全省百万人口还是有的。 洪水过后必然有瘟疫,且会造成百姓流离失所,防疫救灾这一块淮军肯定要承担起来。 此次北上夺取山东的关键除了军队的抢先进驻,更在于夺取山东百姓的人心。 放任百姓不管,甚至继续强征,那么淮军是很难在山东立足的。 陈不平被陆四派了出去,不管他是抓还是骗还是哄,反正弄些读书人过来搭建一个类似治灾办性质的机构,淮军没有到达的地方陆四不管,已经到的地方就必须发动百姓,组织百姓。 如果地方实在残破,陈不平就要动员活下来的百姓南迁至徐州、淮安。这也是陆四最后的部署,万一他在山东顶不住,就将所有活人都迁往淮扬,哪怕是用刀逼着,哪的迁一个人死一个人,他都在所不惜。 给了高杰三天时间都没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陆四耐心有限了,他叫来李棲凤,让他给高杰部下达最后“通牒”:交出“人质”,所部立即改编为淮军第六镇,并向东昌府进军。 李棲凤很快就将都督的指示传达给了高杰,并暗示淮阴侯急于北上抗清,真的难以再容高杰考虑。 高杰这边基本上对于投淮军没有意见,因为邢夫人将吃鱼只吃鱼肚的道理告诉了丈夫。 “鱼肚,无刺。食鱼只吃鱼肚,便是不愿去刺。” 第三百章 好一个雄伟的少年侯 高杰年纪与同乡李自成差不多,但比李自成多一个优势,那就是长得比李自成好看。 如果说还有,那可能就是高杰也比较能干。 刨除这个优势,高杰相当草包,他不识字,能在明朝混到副总兵,完全是靠了拼死不要命的精神。 其实,高杰不拼命不行。 拐了李自成老婆,要让李自成成了事,岂能有他高杰活路。 明朝这边也正是利用这一点,逼迫高杰不断率部跟李自成军拼命。无论是洪承畴还是孙传庭,都不过是将高杰当作杀人的刀在用,从未打心里信任过高杰,否则高杰也不可能替明朝卖命八年,立了无数战功直到去年河南决战前,才被孙传庭授予副总兵。此举,也不过是让高杰卖命而矣。 邢氏当然知道自家夫君的长处与短处,因而进一步解释道:“一个人吃鱼若只爱吃无刺鱼肚,不愿费力去剔刺,这种人实际就是趋利之徒,只想不费功夫就把好处弄到手。” “嗯?” 高杰挠挠脑袋,夫人说的他还是不明白。 “李棲凤说这位淮阴侯乃是淮扬义军自行起事,夺了淮扬之后主动向李自成上书称臣,那时李自成已有席卷天下之大势,故这位淮阴侯是想趋李自成的利,要在李自成的大顺做从龙功臣,从而搏个封妻荫子的世爵。” 邢夫人分析的差不多,只是她不知道那位侯爷趋大顺利为的不是做大顺的从龙功臣,而是想取代李自成做真龙。 高杰“噢”了一声,点头道:“照夫人这么一说,现在李自成兵败于满洲和吴三桂之手,那位侯爷便不想趋李自成的利了,是这个意思么?” “李自成进京前对这位侯爷而言就等若鱼肚,夹筷可食,只要投效就能做从龙功臣,何乐而不为?” 邢氏轻笑一声,目露几分不屑,“现在李自成兵败,这鱼肚便成了鱼尾,满是刺,再想要将鱼肉吃进肚,就得费心思把肉中的刺剔掉。如此一来,他就得替李自成卖命,可以他的实力真去招惹满洲人,岂会有便宜可占?” “那他领军到山东来做什么?”高杰奇怪了。 邢夫人很肯定道:“待价而估。” 高杰一愣,疑惑道:“夫人是说这位也想学吴三桂降清?” “不是说吴三桂被满洲人封人平西王么,谁知道这位侯爷是不是也想封王。” 邢氏顿了顿,“不过他若能取山东、河南,再复有淮扬之地,南都那边怕也能封他为王,就看是满洲人先拉他还是南都那边先许他了。” “这种小人也值得俺投靠?” 高杰“呸”了一声,恨恨道:“俺不管他封不封王,反正叫俺当汉奸,俺宁可和他拼了!” 大是大非这一块,高杰可有数的很。 “你又急个什么?当不当汉奸是以后的事,眼下这几千人的性命握在你手中,不降人家,人家先来打咱们,咱们一没吃二没喝的,拿什么抵挡?”邢夫人没好气道。 高杰语滞,无奈道:“夫人的意思是?” “趋利之人不是蠢人,说不定这会人家已经暗中部署要消灭咱们了。” 邢夫人薄唇微呡,“先降了他,暂时有个安身之地,他若真降满洲人,咱们再南下就是。” “好!” 邢氏的意见高杰向来听从,当下便召集诸将告之降淮一事,部将李成栋、胡茂桢、杨遇明等对降淮无异议,因为投降淮军对于他们这帮人而言是再明智不过的事。只是在送家眷到扬州这一点上,诸将意见不一,讨论了三天都没能达成一致。 最主要的原因是李成栋不肯交出家眷。 胡茂桢因李棲凤的关系赞成“送质”,杨遇明妻子早逝,军中无家眷,所以无所谓。 独李成栋有一随身爱妾甚是喜欢的很,不论到哪都带着,所以坚决不同意将爱妾送到扬州做人质。 其余人心思各异。 高杰自己其实也拿不定主意,万一邢氏和爵儿去了扬州,那位淮阴侯又学吴三桂降清,老婆孩子在人家手里捏着,他怎么敢南逃。 不走,跟着当汉奸,他又宁死不干。 踌躇之下,邢氏却说她亲去和对方谈,争取能够说服对方允许高部家眷在山东安置。 “不可!” 高杰担心对方会趁机扣下邢氏逼迫他同意。 “那位虽是趋利之人,却非小人。” 邢氏对此倒也肯定,并告诉丈夫对方是真心希望他能归顺,否则也不会走“夫人路线”,天天给她送礼来。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妾身得了人家许多礼物,自当去拜访才是。有些事,你们男人不便出面解决,妾身这个妇人或许能办到。” 邢氏说的在理,有些事情两个大男人在那争执不下,换个妇人出面是能把事情圆满解决。 因为,男人爱面子。 “这...” 高杰有心想劝,但邢氏在军中的威望不比他低,并且甚有主见,执意要去,加上事关他高部数千人马安危,只得同意下来,让李成栋的儿子李元胤带一队精兵护送夫人前去。 胡茂桢这边知夫人要亲和淮阴侯谈,也不觉有什么不妥,忙派人通知李棲凤,李棲凤又赶紧禀报都督。 一听邢夫人要来见自己,陆四自是高兴,为表自己诚意,特命外甥李延宗代替自己去接邢夫人过来。 “淮军李延宗奉舅舅之命前来接夫人!” 李延宗是在半道接的由李元胤护送来的邢氏。 “原来是个小将。” 邢氏从车窗掀帘来看,见来的是同元胤一般年纪的少年郎,不由喜爱,随口赞了几句。 李元胤则是盯着李延宗手中的红缨长枪看,估摸是在想自己武艺和对方谁更高超一些。 “夫人请随延宗来!” 李延宗也是个少年性子,叫邢氏夸的脸红,赶紧掉转马头在前方带路。约摸一个时辰后,邢氏的马车停在了一小村庄边,庄子外面的路上有不少淮军将士正在推运马车朝北。庄子里也是人声鼎沸,炊烟袅袅。 “夫人,到了!” 李延宗翻身从马上跃下,提着红缨枪来到邢氏马车边。 “你舅舅在何处?” 邢氏起身走下马车,因地上泥泞,不得不提着裙摆。只视线内除行军的队列外,并无什么侯爷身影。 “夫人,我舅舅在水里呢!” 李延宗朝北边一指,“我这就带夫人过去。” “水里?” 邢氏不解,带着李元胤等护从随那小将往北边步行而去,约摸走了不到半里地视线内便出现一条河。 河两岸人头攒动,插着不少军旗,正有大量军士在过河。邢氏注意到南岸还有不少炮车,怕有几十门,心中更是坚定不可与淮军为敌的念头。 “小延宗,你舅舅在哪里?” 邢氏看到河岸边有好多骑马的将领,但不知哪一位是淮阴侯。 “夫人,我舅舅在水里啊!” 李延宗咧嘴朝河里一指。 邢氏一愣,这才发现河中哪是什么桥,而是有两三百汉子赤身站在水中,用肩膀扛着一块块木板连接起的一条“人桥”。 一队队士兵就从这“人桥”鱼跃而行,边上还有许多船在装运大辎重。 “你舅舅不会是在水里同士兵一起扛木板吧?”李元胤有些吃惊。 “是啊,这里原本有座浮桥,可是叫洪水冲垮了,我们淮军又急于北上,所以舅舅便想出这人桥的办法来,还亲自下去扛桥,说当统帅的要在任何时候都要身先士卒...” 李延宗的声音透着自豪,普天之下带兵的将领有几个能如他舅舅这般。 邢氏闻言也是面色一动,惊骇那位淮阴侯竟能如此。 “夫人,你等一下,我去唤舅舅过来。” 李延宗说完就朝河边跑去,边跑边喊:“四舅舅,夫人来了,夫人来了!” 岸上的淮军将领和正在过河的淮军将士听了这话,纷纷好奇扭头看向邢氏那边,不少人还兴奋的指点起来。 这可把邢氏弄红了脸,心道李延宗这小家伙怎么能乱喊什么夫人,喊高夫人、邢夫人都可以啊,这把人误会的。 好在邢氏也有女将之风,微红之后便坦然面对那些目光,并开始细心观察这些淮军的队列。 河里有人“哎”了一声,继而便有一身影向岸边游来,上岸之后快步向邢氏这边过来。 离的近了,邢氏不由怔住,来的竟是个年轻人,看样子也就二十岁,难道这就是手握十万兵马的淮阴侯? 邢氏有些不敢相信,一边的李元胤也是吓了一跳,心道这侯爷怎么这么年轻的。 “可是邢夫人!在下淮军陆文宗,早就听闻夫人大名,今日得见,夫人果然女中豪杰,单这身姿世间多少美人见了都要自愧不如啊!” 陆四在水里泡的时间有些久,身上白花花的,一边说着一边顺手从肩膀上取下垫肩的毛巾擦起脸来。 擦完,抬头时却发现对面的邢夫人神情有些别扭,很不自在的样子,不由也愣了下,以为自己哪里不对,低头一瞧瞬间也是面红耳赤。 却是裤子都湿了的缘故,露出好大一砣不太合适的轮廓来。 真是,丢人。 第三百零一章 夫人得给咱面子 自觉丢人的陆四实在是找不到裤子换上,便随手将毛巾往裤腰带上一搭,本意用于遮挡一下避免尬尴,可这个举动却如同此地无银三百两一般,让邢氏表情更加不自在。 一脸窘态的陆四知道这样不行,赶紧朝外甥打了个眼色,道:“延宗,带夫人到那边奉茶,我这身湿衣服可不行,得去换一身来。” “噢。” 李延宗可不知舅舅尬尴在哪,应了一声上前请邢夫人一行与他到舅舅与诸将议事的棚子中。 棚子是临时搭建的,里面有张桌子和十几条长凳,另外还有个炉子正在烧着水。地上脏鞋子、脏衣服一堆,都是诸将换下丢在这里,亲兵没来得及拿去清洗的。 棚上挂着一付用毛笔构勒的地图,邢氏略看了下似乎是北方的地图。上面又用红、蓝、黑三色分别圈划了一些地区,如京畿一带是黑色,京畿以西是蓝色,京畿以南是红色。图上还有几条箭头指向,不知代表什么。 “这是地图吗?” 李元胤自小读书识字,对军略之事尤为喜爱,突然见到这么一付地图不禁兴趣上来,好奇看起来。 “这是我舅舅自己画的北方形势图,诺,黑线圈的这一块就是鞑子的...” 因为年纪相仿,李延宗对李元胤很是友好,指着地图给他说了起来。但他其实懂得也不多,陈不平教了他一个多月,才学了三十多个字,平均一天一个字。其中还有一到十。 “元伯,不可乱看人家的东西。”邢氏担心这付地图是淮军的军事机密,怕那年轻侯爷过来看到元胤在乱瞧不高兴。 李延宗笑道:“夫人,没事的,看吧,舅舅说地图画出来就是让人看的,要是不让人看画出来擦屁股么?而且这地图一天到晚不知道多少人看过了,就是马夫也能瞧着,不是什么机密。” 邢氏听了这话不由笑了笑,未再多言。 不远处河边,陆四匆匆叫侄孙义良将他在淮安时郑标命人专门做的一套戎装拿来换上。 这是堂堂大顺淮阴侯唯一拿得出手的衣服了。 换完之后又对着河水倒影瞧了瞧,觉得不错之后方才去见邢氏。这是基本礼仪,也是待客之道,尤其关系高杰部来归,陆四不能大意。 于邢氏,陆四前世了解到的各种资料都表明她绝非是高杰妻子这般简单,而是实际高杰军的“总指挥”,不但管着钱粮,还直接参与指挥高部的军事行动,在决策拥福、北伐诸事上,邢氏都起到了关键作用。 有些史料说邢氏随高杰私奔时将她保管的大量李闯钱财带出,还带出了一支由其指挥的老营队伍,如果这件事属实的话,那邢氏与高杰除了情投意合的情人关系外,也是合伙人的关系。 所以,邢氏在高杰军中地位很高,被尊称为“邢夫人”,明末历史上能以自家姓氏冠之夫人一称的,除了邢氏外就是李自成的正妻高夫人了。 这么一个重要人物,陆四当然要待之以真诚热情,要展示最好的一面给对方。 片刻,当一身戎装的陆四再次出现在邢氏面前时,与先前狼狈模样判若两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年轻人的朝气感,让邢氏惊讶于淮阴侯如此年轻的同时,也下意识的朝年轻侯爷的裤子扫了一眼。 这倒不是邢氏有什么龌龊想法,而是她这般年纪妇人习惯,便如乡野小民家的媳妇刚入门时羞涩,时日一久都爱拿后生仔开心。 “夫人,请用茶!” 陆四示意邢氏尝一尝他缴获自刘泽清的上等毛尖,这茶叶可不多,他可珍贵着。军议的时候都舍不得拿出来泡,生怕叫那帮大老粗糟蹋了,可夜防日夜,家贼难防,这茶叶还是叫牛大、刘二这帮亲兵偷泡了不少。 邢氏微呡一口,她此时心思不在喝茶,而在夫君及数千将士之前途性命,正思索如何开口时,对面那年轻侯爷却热情的说道:“听说夫人要来,咱可是高兴的一宵没睡着,激动啊,夫人可不晓得,咱是真心欣赏高将军,若能得高将军相助,咱就是如虎添翼啊!” 说完,瞧见邢氏身后站着的小将很是孔武有力,也很年轻,不禁想到一人来,便问邢氏这是何人。 待邢氏说是部将李成栋之子李元胤时,陆四不禁点了点头,随口赞了几句未有多言,心中却是波涛。 自来这个时代,陆四还是第一次有这等心境反应,原因是这李元胤比其父李成栋更为悲烈。 莫看李元胤年纪不大,但真是智勇双全人物,于永历朝有三斩叛将的典故,其父成栋死后依旧独力抗清,后被清军重围于郁林,绝望之下,穿上大明朝服,登城四拜,哭叹道:“陛下负臣,臣不负陛下!” 自刎而死,随之同死官兵上千人,后人谓“东勋英烈”。 如今这东勋英烈就在自己面前,陆四又岂不感慨,岂不波涛。 “路上不好走,夫人想来辛苦了。对了,在下让人给夫人送去的东西,夫人都喜欢吧,也都用得上吧?” “侯爷有心了,妾身多谢侯爷。” 邢氏面上虽是平静,心底却有些难言之羞,毕竟对面这年轻人给她的礼物中有不少妇人用品。 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但不得不承认这位年轻侯爷很是心细,自家夫君这么多年来可是想都未想过与她购置什么妇人用品。 “那就好,夫人,咱们就开门见山吧,要不然你心里没底,咱心里也没底。” 陆四笑了笑,直问邢氏高杰可曾决定好了。 邢氏迟疑了一下,道:“我家夫君愿归顺侯爷,只是有一件事还请侯爷能够予以缓办。” 陆四道:“夫人但说便是。” 邢氏当下提出随军家眷不去扬州,就地安置于山东的事。 “我军将士多思家眷,若迁往扬州安置,将士心恐不定,不过侯爷放心,我军是真心归顺,绝无二心,只是往扬州安置家眷之事太过急促,一些将士有些想不通,故妾身意先缓办,待将士们适应下来再作决定不迟。” 邢氏认为这件事可以商量,不想,对面的年轻侯爷却摇头道:“夫人,恕在下直言,其它事情都好说,唯有此事咱不能答应夫人。” “为何?”邢氏颦眉。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陆四将茶碗往前一推,很是干脆道:“咱是要用高将军的,所以高将军必须让咱不疑,那这世间还有什么比妻儿老小更值得人信任呢?故而,此事不是咱不给夫人面子,而是夫人必须要给咱面子。” 第三百零二章 夫人去扬州 什么都可以,老婆孩子必须交出来,这是陆四的底线。 如高杰这等桀骜不驯之辈,除了妻儿为质,陆四也绝不作它想。 其实相对高杰本人,陆四更看重的是他麾下的李成栋父子、胡茂桢及高杰的外甥李本深。 这几个家伙是绿营的翘楚,反正的李成栋不说,胡茂桢和李本深可都是名入绿营十大将的。故要是高杰归降,加上张国柱和柏永馥,清初绿营十大将便被陆四收了四位。 如同陆四前世有些网文喜爱收取名将,陆四这会也有些类似,不过别人是集邮名将,他是集邮汉奸将——能打的汉奸将。 有朝一日若能集齐绿营所有排得上号的将领,大概这天下也就姓陆了。 高杰能打,但这家伙行事却无法无天,或者说极大胆大妄为,曾伏兵袭杀同为四镇之一的黄得功,诛杀了几百随黄得功南征北战的亲兵家丁,黄只以身逃回。要不是黄得功顾大局听了史可法劝,只怕多铎还在路上时,南明四镇先打成一锅粥了。 故而对胆大妄为,行事根本不考虑后果的高杰必须有效约束,否则这翻山鹞就是一颗随时会爆的炸弹。 邢氏同高杰唯一的独子就是最有效的约束“工具”,有这两个高杰最亲的人在手中,陆四就不怕他高杰敢乱蹦。 虎毒不食子,况就这么一个独子。 不交老婆孩子,陆四绝不会放高杰一兵一马南下,甚至不惜兵戎相见,哪怕将李元胤在内的高部悍将们全部诛杀怠尽,陆四也不会后悔。 用人是要不疑,但用之前却须把人完全拿捏住才行。 什么约束都没有就放手用之,轻一点陆四可能就是“老媒婆”史可法,说几句话都被高杰顶,重一点就跟黄得功一样得防着高杰背后捅他刀子了。 立夏已过,烈日蒸人,陆四后背叫太阳晒得有些发烫,便将凳子往里挪了挪,顺手端起茶碗“咕嘟”一口。 远处大队淮军步卒正在从“人桥”上鱼跃而过,岸边炮队的辅兵喊着号子几十人同时使劲将一门门炮往船上运。 “此事不用再想,恕咱直言,夫人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如果连这点诚意都没有,要咱怎么信得过高将军?...将心彼心,换作夫人是咱,怕也同样信不过咱,那咱是不是也得把老婆孩子交到夫人手中,如此大家都能安心?” 陆四不是咄咄逼人,甚至在说这番话时表情很是平淡,邢氏却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决然,心下暗惊,没想到对面这位年轻的侯爷态度会如此坚绝,根本不给她任何商量余地。 “除此外,其余诸事皆可商量,咱意高将军所部为咱淮军第六镇,高将军为镇帅,以下军官任免都由高将军自决,咱不干涉,只要高将军听从咱指挥,钱粮方面咱都担了......至于夫人所担心的事情,咱也可给夫人一句明白话,只要咱还在,普天之下便无人敢为难夫人。” 邢氏担心什么事,陆四不必挑明,双方心知肚明。不说李自成马上就要完蛋,就是李自成没有完蛋,陆四也不可能把高杰和邢氏交给这位永昌陛下。 “夫人好生考虑,咱这人说话不拐弯抹脚,有一说一,夫人不去扬州,咱就只能和高将军较量一场了。” 说完,陆四静默,一边喝茶一边看着河上。 李元胤站在邢氏身后,小小年纪竟也能做到不露情绪于表面,让陆四更加欣赏。 有那么几十息的沉默后,邢氏先是轻叹一声,尔后淡淡道:“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世人都说扬州繁华,妾身从前读古人诗作便想去扬州瞧瞧,只从前一直没有机会,既然侯爷给了妾身这个机会,那妾身不日便动身好了。” 这是同意做人质了。 邢氏没有别的选择,如果她不答应,双方的开战就难以避免。如果说之前邢氏不了解淮军,还有底气与之打上一场,但眼前这热火朝天北渡的场面,让她生不起半点较量之心。 陆四心中一喜,知道事情定了。 邢氏话锋一转却又道只有一事必须请他通融,陆四心道邢氏同高杰子只要肯去扬州,其它事都好说,当下便请邢氏道明。 “妾身夫君帐下有一亲信爱将李成栋...” 邢氏当下将李成栋的事情说了,这么一说,陆四倒记起一件事来。 ....... 李成栋在广东反正之前是有很大顾虑的,因为他的眷属都被满清留置在松江做人质,所以他要反正归明,松江眷属必定会被满清杀掉。 然而正当李成栋犹豫不决时,他身边的随侍爱妾却道:“公如能举大义,妾请先死尊前,以成君子之志。” 说完,此妾自刎而死,李成栋抱妾尸体大哭,深感岂能连一女子都不如,遂易帜反正抗清。 这个小妾各种史书中都没有名字,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是李成林掳来的,虽无名,但其事迹却让后人敬佩。 如果邢氏所言的那个小妾就是劝李成栋反正归明的女子,那无疑是值得陆四通融破例的。 遂道:“扬州富庶,夫人居于城中可享富贵,风景也是不错,有瑕到处走走看看,甚好。至于夫人所说之事,咱就破个例,允那李成栋可携妾于军中。” “妾身代李成栋多谢侯爷,” 邢氏正要谢,陆四却打断他,笑着道:“夫人先别急着谢咱,咱也有一个要求,不知夫人能否答应?” 邢氏忙道:“侯爷请说。” 陆四视线朝邢氏身后的李元胤看去,笑道:“咱很是欢喜这小将,不知夫人可否让他随在咱身边?” “啊?” 李元胤一愣,不知这年轻侯爷怎么就看上他了。 “这...” 邢氏不是不愿,只是元胤是李成栋的养子,所以是不是留在淮阴侯身边得人家父亲表态。 “不急,夫人回去问问他父亲便是。” 陆四不认为李成栋不愿意,人要识趣,淮阴侯给你李虎子破了例,你李虎子总不能一点好歹都没有吧。 邢氏也是作风爽快之人,既替丈夫定了大事,也不多留,当下便要回返寨里集。 陆四留之不得,遂让外甥延宗护送邢氏回返。 第三百零三章 虎父无犬子 邢氏回到寨里集时,天色已近傍晚,远远就见丈夫高杰带人在等侯她。 见到邢氏安全归来,高杰提了半天的心总算彻底落下。他始终担心那位淮阴侯会借故扣下邢氏胁迫于他。 “谈的如何?” 将邢氏从马车上牵下后,高杰低声问了一句。 邢氏摇了摇头,说先回去,这让高杰心一沉。 到了临时居住的百姓屋中,邢氏先是去看了儿子,刚好儿子醒来,便一边奶着一边将事情大概说了。 “这么说,夫人和爵儿是一定要去扬州的了?”尽管已有心理准备,高杰还是觉得有些憋屈,同时也很不舍。 “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东奔西走没一日安稳的,难得有个地方安置,你当为我和爵儿高兴才是,再说我们南逃为的不就是有处安身之地么。” 邢氏摸了摸儿子的额头,满是母亲的慈爱,她之所以愿意去扬州为人质,很大程度上也是不想自己的孩子再随母亲颠沛流离。 “爵儿未出生前,我们在延安被李过追的走投无路,大家都以为必死无疑,没想爵儿一出生黄河就结了冰,这孩子真是我们的福星。” 高杰也是感慨,当时的情况真的是凶险无比,前有黄河天险,后有李过追兵,真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偏偏这时夫人肚子开始阵疼,把高杰急得如热锅蚂蚁一般。 结果爵儿刚从肚里出生,前面就来报说是黄河结冰,喜得高杰赶紧带人渡过黄河。隔一日李过率追兵赶到黄河边时,黄河的冰面突然融化,使得李过无法渡河追击,这才让高杰逃脱身死厄运。故军中都说小家伙是大家伙的福星。 “为了爵儿,也为了我,你就安生跟随那位侯爷。过去之后,你当淮军第六镇的镇帅,兵马仍是你自己的,那边不会安插人过来,钱粮方面也由那边开支...” 邢氏将高部改编为淮军第六镇的事详细说了,这些也是高杰最关心的事。 一听兵马仍由他指挥,钱粮也均定额发给,只须服从淮军调遣即可,高杰的憋屈瞬时好了许多,脸色也平缓下来。 “这位侯爷倒也大度,有将帅之风。”高杰有些佩服对方连监军都不派。 邢氏笑道:“人家可年轻着,我看也就二十岁吧。” “这么年轻?”高杰甚是吃惊。 “有理不在声大,有志不在年高。人家虽然年轻,但做人不比咱们差,我看,少年老成说的就是这种人吧。” 见儿子已经吃饱,邢氏一边将捞起的内衣放下,一边轻轻拍打儿子的小屁股哄他入睡。 虽然刚刚喂过,但这些日子得益于淮阴侯送的补品太多,邢氏乳水很足,以致都发涨。 “对了,你不必担心那位会逼你当汉奸。”邢氏说了这么一句。 高杰好奇道:“夫人何以这么肯定?” “淮军这次北上收取山东、河南二省乃是为了抗击满洲。” 邢氏第一眼看到那棚中挂着的地图时,就从那些箭头指向中捕捉到了重要讯息——“抗清”。 高杰向来听邢氏的,见她确定淮军不会学关宁军投降满洲人,便也没什么顾虑,轻身走到邢氏身边,将她抱在怀中:“那你和爵儿什么时候走?” 邢氏说明日就走。 “这么急?”高杰心慌了一下。 “迟早都要过去,早去晚去一个样,况早点过去能让下面人安心,也能让人家安心。” 邢氏说完将睡着的儿子放到床上,拉着丈夫的手道:“大伙都在等着,我们去宣布吧。 屋外面,李成栋、胡茂桢、杨遇明等高部大小将校数十人站在那窃窃私语着,见着高帅同夫人出来,众人忙上前施礼。 邢氏示意众人免礼,看了眼丈夫后对众人道:“大概情况你们都知道了吧?” “知道了。” 众人都是点头,他们刚才已从李成栋养子李元胤那里晓得了夫人和淮阴侯谈定的事。 邢氏环顾众人,和声道:“大伙要没有意见的话,明日起便归顺淮军,军中家眷则跟我去扬州安顿。” 诸将听后都未说话,显是已经达成一致。独李成栋有些着急,正要开口询问,邢氏朝他一笑,道:“你那位美人可以留在军中,淮阴侯独为你李虎子破了例。” 李成栋一喜,忙道:“定是夫人帮着说了不少话。” 邢氏却摇头道:“你也别急着高兴,有得有失,人家同意你留下美人,却要走你儿子。” 李成栋一愣:“这是何意?” 高杰也是困惑,邢氏便将淮阴侯点名要元胤的事说了。 “噢,” 高杰问李成栋可是愿意。 “末将,” 李成栋有点拿不定主意,索性便问邢氏:“夫人以为元伯是去还是不去?” “为什么不去?这是好事。” 邢氏微微一笑,“至少对元伯是好事。” “那好。” 李成栋寻思养子在淮军那边的确要比在自己身边好,便应了下来。 “既然大伙没有异议,就各自去通知下面人,老婆孩子该见就见,该睡就睡,要不然可得有一阵见不着。” 高杰挥手示意众将散去,待人走光后不等邢氏开口便猴急的一把将她扛进屋子。 夜里动静极大,把百姓家东炕都给压塌了。 次日,高杰遣胡茂桢向淮军方面传达正式归顺之意,并请淮阴侯前往寨里集检阅高部。 虽说高杰胆大到敢伏兵袭杀黄得功,但陆四相信这家伙现在绝无胆量敢这般对他,不过为防万一还是率旗牌队和骑兵一部,共计步骑三千余前往寨里集,并为高部士卒带去犒赏之物。 至寨里集,就见高杰所部步骑几千人已经列阵相侯,军旗皆已易帜,却是皆打淮军,无一顺旗。 “参见侯爷!” 高杰心中虽不服臣服对象的年轻,但仍与夫人邢氏领众将依足规矩拜见。 陆四从马上跃下,上前扶起单膝跪拜的高杰,尔后一拍高的肩膀:“你知咱最欣赏你翻山鹞子什么?” 高杰愣住。 “是你翻山鹞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拼命二郎精神,往后在咱面前别弄这些虚的,也别叫咱什么侯爷,同他们一样叫咱都督便是。” 说完,陆四注意邢氏手中抱着一襁褓中的婴儿,忙问:“这就是元爵?” 高杰忙道:“正是犬子。” “错了。” 陆四摆手,同时摇头。 “错了?” 高杰同邢氏等人不解。 “虎父岂能有犬子?要说虎子才对。” 陆四弯腰凑近看那高元爵,小家伙虎头虎脑的却是叫人欢喜,越看也越是高兴。 李棲凤见状不失时机上前笑道:“都督尚未娶妻生子,既这么欢喜高将军的虎子,莫不如认做义子。” 第三百零四章 淮军第六镇 “你老李不说咱险些忘了自个还没讨婆姨咧...听说夫人是米脂的?有道是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赶明就请夫人帮咱说个婆姨,嗯,咱要求也不高,有夫人一半贤德就好。” 陆四原是想说有邢氏一半漂亮,话到嘴边却改成了贤德。邢氏是陕西人没错,但是不是米脂的他也不确定,不过往美人上讲肯定没错。 “都督尚未娶妻?” 邢氏同高杰等人微诧,这位淮阴侯年轻就罢了,连老婆都没一个就真叫人惊讶了。 陆四一指自个鼻子,朝众人嘿嘿一笑,道:“咱是想娶媳妇来着,可祖上几代贫农,家徒四壁,穷得就差当裤子了,哪家愿把姑娘嫁咱这穷鬼。” 说完,朝高杰手下诸将打趣起来,“你们摸良心讲,哪个愿意把姑娘嫁穷鬼?” “若是都督这样的人物,再穷末将也得嫁,姑娘不嫁末将自个嫁!”胡茂桢颇是识趣,适时配合气氛起来。因为他是高杰部将中唯一知道淮阴侯有意认高杰儿子为义子的人。 其余人听了胡茂桢这话,不由都是失声笑了起来。 陆四也乐了,假作骂咧道:“咱要你个光棍汉做什么,你啊站着说话不腰疼,想要咱当你女婿,你先把姑娘生出来再说。” 胡茂桢转头对邢氏道:“夫人为都督说媒时可别忘了给末将也找一个,会生儿子的不要。” 邢氏笑而不语,心里却真盘算起给这年轻的都督找个媳妇的事来。 因这岔子,高部诸将与淮军这边倒是一下贴近起来,初见面的拘束和隔阂不经意间去了大半。 “说正事,” 陆四面色突然一正,高杰等人也忙收了笑声,不想这年轻的都督却是很认真的对高杰两口子道:“老李既然说了,咱也是真心喜欢这孩子,不如就让咱给这孩子当义父吧。” “啊?” 高杰性格是桀骜,但缺临场应变能力,又习惯诸事都从夫人的,于是下意识看向邢氏。 邢氏微微一笑,却是直接摊开右手来,说了一句:“妾身可没听说认义子的是空手的。” “对,对,夫人不说咱差点忘了这一出!” 陆四一脸欣喜状,急忙在身上摸索,摸了一遍却是苦恼起来,咂嘴道:“坏了,来得匆忙,兜里空空,什么也没有,这可如何是好。” 邢氏一怔,刚想说有这心意就成,那边李棲凤开口问高杰:“不知高帅可给这孩子取了小名?” “啊?不曾取。” 高杰摇了摇头,这是事实,这孩子除了元爵这个大名外,还真没有小名。 李棲凤点了点头,向陆四提议道:“那就请都督为这孩子取个有寓意的小名吧。” “好,好。” 陆四觉得这点子不错,当下沉吟起来。 高杰同邢氏好奇看着,不知这年轻的侯爷会给他们的孩子起个什么小名。 李成栋同杨明遇等将领也是期待,独胡茂桢面带微笑看着不语,高帅之子无小名这事是他透露给李棲凤的。 “有了!” 陆四想到了,伸手轻捏邢氏怀中小家伙团团肉嘟嘟的小手,挼了挼自家并不长的胡须道:“咱们做长辈的不求晚辈能有多大本事,能做多大官,建多大功,但求平安一生,幸福安康,所以这孩子小名就叫平安吧。” “平安”和“富贵”是陆四昨天晚上同李棲凤商量的两个名字,最终采纳前者。 “平安,高平安,这小名不错。” 高杰点了点头,平安好啊,儿子这一生只要平安,就是他这做爹最幸福的事。 大名元爵,小名平安,邢氏也觉得这一大一小两个名字很不错。 正要谢时,陆四却道:“夫人可否让咱抱抱平安?” 邢氏当然不会不允,伸手将孩子递给对方,本以为这年轻的侯爷不曾娶妻生子,不知道怎么抱孩子,没想到对方伸手接过平安在怀,动作娴熟的很。 更难得的是平安这小家伙在义父怀里也十分乖巧。 “都督,这是我军名册,官兵人等实有七千二百一十三人,马骡四千余。” 高杰将代表正式归顺的军中名册递上,陆四左手抱孩子,右手接过却看都不看就递给一边的李棲凤,尔后对高杰道:“第六镇的事咱插手,因为咱信你翻山鹞子!” 李棲凤笑道:“高帅还是给都督介绍一下咱们淮军第六镇的英雄好汉吧!” 高杰这才想起没给人介绍呢,忙为年轻侯爷一一介绍起来。第一个是他的副将胡茂桢,第二个是李成栋... 让高杰同一众部将诧异的是,年轻的淮军都督竟是抱着平安,挨个伸手同他们握手。 这是什么礼节? 众将不知,但却是人人同年轻的都督握了手。 待高杰介绍完最后一人,陆四这才将怀中的平安还给邢氏,尔后环顾众人,道:“知道咱为何同你们握手么?因为以后你们就是咱生死与共的手足兄弟!” 此言一出,便是连高杰也为之动容。 邢氏更是心中叹服:这位侯爷年纪轻轻便如此礼贤下士,难怪数月之间便能崛起纵横。 “今日诸位归顺于咱,咱很高兴,是发自肺腑的高兴,俗话说三军易得,一将难求!今咱却得高帅以下数十将,胜得三军!” 陆四大手一挥,李棲凤忙将事先前准备的第六镇组建章程及将校军官任命凭证转交高杰,按高杰呈具名单,旅帅三人为李成栋、胡茂桢、杨遇明。此来又给高部官兵一人五两饷,半斤肉。 “咱对诸位一视同仁,对第六镇也是寄予厚望,但咱还须与诸位约法三章。能做到的才是咱的手足兄弟,做不到的兄弟可就做不成了。”陆四神情郑重。 众将都是凛然,不知是哪三章。 高杰身子微欠,拱手道:“请都督吩咐!” “很简单,不掳掠百姓、不奸淫百姓、不乱杀百姓,能做到吗?”陆四喝问。 高杰一听原来是这三道命令,心道只要你给我足粮足饷,我是吃饱了撑的要去祸害百姓,毕竟他自个也是百姓出身。 “末将等愿奉都督令!” 高杰带头表态,李成栋、胡茂桢等忙也大声轰应。 “那就好,” 陆四欣慰点头,面色一肃:“高杰接令!” “末将在!” 高杰急忙出列。 “着你部于明日开拨,北上郓城,兵进东昌,夺取临清!” 令罢,陆四侧身看向邢氏,“夫人几时动身?” 第三百零五章 满洲大兵,仁义之师 北直隶,河间景县吴桥镇。 十三年前,吴桥发生的兵变震动北直隶,震动京畿。 当年因为祖大寿部被后金军围困关外大凌河城,登莱巡抚孙元化急令孔有德率八百精锐骑兵往前线赴援。 孔有德率部抵达吴桥时,因遇大雨雪部队给养不足,孔便派人到镇上商铺购买,结果商人皆闭门罢市不卖粮食给孔有德的兵。 孔部下有一士兵饿极便偷了吴桥有名望族王象春家仆人养的一只鸡,结果这名士兵被当地人逮住“穿箭游营”。 士兵受此大辱气愤不过,愤而持刀杀了那王家仆奴。王家不肯罢休,联合当地官绅要孔有德交出杀人凶手,正好孔有德的副将李九成将孙元化给孔部的军饷输光,害怕被追究的李九成趁机煽动士兵哗变。 至此,一场席卷山东、北直隶的兵变发生,最后孔有德、耿仲明、李九成等率叛军及家眷10000多人投降时国号为“后金”的满洲。 因为孔有德带去了后金急需的红夷大炮及匠人、若干孙元化重金打造的火器,所以皇太极对他们的投降极为重视,亲率诸贝勒出盛京十里迎接,并使用女真人最隆重的“抱见礼”相待,仍以孔有德为都元帅,安置辽阳,自成一军,称“天佑兵”。 而由于此次兵变发生在山东腹地,导致明朝大量军民死亡,仅官兵就伤亡数万,阵亡副将以上十多员,死于叛乱的百姓多达数十万。 兵变过后,登莱荒芜,东江动摇,海上牵制再也无从实施,明对后金的战略反攻更是无人问津,至此,明朝彻底丧失对后金的战略优势。 如今,孔有德已是满清恭顺王、耿仲明为怀顺王,二人同智顺王尚可喜都已领军随清摄政王多尔衮入关,而当年兵变事发地吴桥早已变得冷清,不复当年北直、山东连接交通要道的繁华。 此时,镇子上的百姓都躲在家中不敢出来,原因是镇子上突然来了一大队脑后留着小辫子的清军。 从京师南下后,天气就越来越热,尤其这两天闷热异常,满洲大兵们在马上坐不到片刻,就人人衣衫尽透。 “下马,就在这镇子上歇一会,热死了!” 满洲正蓝旗固山额真、觉罗巴哈纳一边翻身下马,一边骂骂咧咧的脱掉身上的甲衣。甲衣解开那刻,顿觉一阵清凉,再看衣衫已经湿透。 听到额真下令休息,一众也早已热得不行的满洲大兵如蒙大赦般纷纷从马上跳下,然而他们却没有去砸开镇上百姓的房屋,而是拿着兵器半倚在房檐下,喝水的喝水,吃干粮的吃干粮。 看起来,不仅军纪严明,更是一支对百姓秋毫无犯的军队。这让躲在家中的吴桥居民困惑同时对这些辫子兵生出了亲近的好感。 满洲兵前面过去的还有汉军镶红旗的兵,巴哈纳在下令休息时派身边的戈什哈向汉军镶红旗固山额真石廷柱通报,得知后面的满洲兵要休息,石廷柱也让所部汉军下马休整。 镶红旗汉军已经过了吴桥镇,便在官道两侧的树林里休整。同后面的满洲大兵一样,汉军也是热的不行,三五成群靠在树上,“咕嘟咕嘟”大口喝水。 同样,汉军也没有人去骚扰官道两侧百姓房屋,南下之后,无论是汉军还是满洲兵,沿途所过都是这样,真正执行了摄政王多尔衮秋毫无犯的军令。 三十七岁的巴哈纳是满洲宗室,清景祖觉昌安三兄索长阿之四世孙,十七岁就从先帝皇太极征伐,二十八岁升任满洲正蓝旗固山额真,于行伍已是二十年。 只是对于这趟同石廷柱南下收取山东,巴哈纳其实有些不情愿,倒不是巴哈纳担心南下会遇到强敌,而是摄政王刚刚下令西征的大军都回京休整,北京城里八旗又在准备迁都的事。 相较征讨李自成,迁都更事关八旗利益。哪旗进关,哪旗不进关,各旗怎么个安置法,闹哄哄的,所有人都在争。所以这节骨眼叫巴哈纳带兵到山东去,他心里肯定不定当。 只是摄政王的军令,巴哈纳不敢不从。 眼下八旗除了豪格敢和摄政王针锋相对,其他人哪敢?便是原两黄旗那帮先帝重臣爱将,这会也都屁不敢放一个。 不过豪格也没好果子吃,八旗入关前,豪格因语言中伤摄政王,被固山额真何洛会告发,议罪削爵。 这是摄政王给八旗上下的一个警告,巴哈纳虽是宗室,但想来自个差了豪格十万八千里,故只能乖乖带兵离京。 此次南下,巴哈纳带了正蓝旗三个牛录真满兵不到千人,另外两千兵马是石廷柱手下的汉军。 石廷柱老姓瓜尔佳,其家族在明朝成化年间就归顺明朝,并改姓石。原先石廷柱在明朝做广宁守备,见后金崛起,便生了贰心,天启二年同孙得功、金砺等人开广宁城门投降后金,被太祖皇帝授游击世职,现累军功积升汉军镶红旗固山额真。 石廷柱找到巴哈纳时,这位觉罗正吃着手下人不知从哪找来的一只香瓜,边吃还边让手下人拿几个铜板放在摘瓜的地方,并弄一个显眼的记号,免得瓜主人瞧不着以为满洲兵白吃他家的瓜。并叮嘱不可再去摘瓜,违令者重杖。 “不过一个瓜而矣,何值你这么郑重其事的,吃了就吃了,那瓜这么多,少一个种瓜的也不晓得。” 石廷柱虽是汉军旗的固山额真,但老姓也是女真八大姓,资历也高,所以不同其他汉军将领对满洲人畏惧,反而同满洲人打的火热。 “刘爱塔说笑了,摄政王的军令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次咱们大清入关重在得人心,可不能同以前那样把汉人当小羊崽子杀了。一个瓜虽小,但能叫汉人真切感受到咱们大清这次入关是真心待中国人好。” 巴哈纳“哈哈”一笑,他去年跟随巴阿泰入关到过山东,且负责对登州等地的攻掠,结果一时杀得性起屠了两座县城,致死十几万汉人。回去之后先帝论登州略地诸将罪,巴哈纳被坐夺俘获财物,可把他郁闷坏了。 第三百零六章 汉军旗的福地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八旗入关目的就是烧杀抢掠,持续不断放明朝血以滋补关外同时受灾的大清,所以杀死的汉人越多对大清越有利。 这会摄政王决意夺取中国,听了那帮汉官的意见要争中国人心,以清代明,严禁八旗屠戮汉人,劫取汉人财物,巴哈纳当然不敢违令。 “爱塔”是满洲人对值得信赖的伙计亲切称呼,石廷柱是太祖年间就降大清的明朝将领,又是汉军镶红旗的固山额真,三朝老臣,这次两人一同南下略取山东,巴哈纳当然要对人家客气,况人家本来就是真满洲,汉军八大家名列第二。 石廷柱亦笑道:“你这红带子未免太小心了些,此地汉人早就归降我大清,不侵犯他们便是仁政,何必做样子给他们看。” 石所言是有依据的,自大清兵入北京后,原明朝北直隶的官绅地主大多归附,如河间、真定、保定、大名、广平、永平等府皆已由吏部派官,吴桥此地虽是北直隶最南端,但所属河间府早在半个月前就奉表归附,故吴桥居民现时便是清民。 “摄政王的嘱咐咱可不敢忘,爱塔莫非忘记前番京畿盗贼大乱?” 巴哈纳所言的“盗贼”并非真盗贼,而是由于清军占领北京附近地区后强行推行剃头政策,导致汉人惶惧不宁,三河、昌平、良乡、大兴、天津、武清等地陆续出现汉人群起抗拒剃头。 这些自发抗拒剃头的汉人多则数千,少则几百,一度使得京师以外恍若都是“敌境”,甚至连北京所用的西山煤炭都因道路阻隔无法运入城内。闹得最凶时,京师内的汉人都盛传清军将有屠民之举。 有鉴于此,摄政王多尔衮及时暂停剃头,同时为了震摄汉人,派兵遣将于京师附近大肆扫荡,杀死汉人多达六万余众,但凡被清军捕获的汉人“反贼”,哪怕老人婴儿不能弯弓操刃者,也一律砍头。 大规模的屠杀和大量明朝官绅的拥护使得京畿地区的统治重新趋于稳定,然而这次由剃头引发的汉人反抗事件也给满洲高层提了醒,那就是他们才刚刚在北京一带立足,而中国之大远非一个北京。 若不能得中国人心,中国人处处反抗,军力仅有十余万的清军根本无法平定中国,时日久了甚至有亡国灭族之危。 加上满洲头等大敌李自成的大顺军尚扼守山西,随时有可能聚集重兵来犯,多尔衮不敢以主力南下收取山东、河南,便只能采纳降官方大猷、王鳌永等人的意见派人前往招抚。 为了不让山东、河南等地的汉人对大清有敌视,巴哈纳出京时多尔衮亲自召见,叮嘱南行途中务要展示大清军容,使汉人畏惧,同时大清兵也要“爱民如子”,使汉人畏惧同时亲近,无有抗拒之意。 巴哈纳理解的很到位,这才有吃一瓜都给钱,由此也可以看出这位觉罗红带子虽在八旗不起眼,但也是一个人才,推算开来,如今的满洲真可谓是人材济济,精兵强将如云。 “那个德州的明朝济王是怎么回事?”随手将瓜皮扔远后,巴哈纳拍拍屁股站了起来,露出爱新觉罗特有的黄牙问道。 也因为爱新觉罗一家普遍牙齿发黄,有别于一般女真,所以早年关外其他各族都叫爱新觉罗家的人为“黄牙辫子”。 现在,这黄牙辫子可是没人敢说了。 “方副使说那个济王不愿归附我大清,不过此人部下都是乌合之众,又得不到任何明军支援,困守德州能成什么事。另外德州的原明朝知州张有芳是个明白人,知道打不过咱们大清,怕咱们破城之后会屠城,所以正在私下游说这个济王的部下。” 石廷柱拿着蒲扇扇风,他也不适应关内的炎热。 德州的情况是招抚副使方大猷报过来的,方有七成把握那个张有芳会说动济王部下开城降清。 巴哈纳点了点头,道:“但愿那个张有芳能成事,要不然这济王守着城总要咱们费力去打。” “打就打吧,区区德州城,咱大清已下过它一次,大不了再下它一次。” 石廷柱对此很有信心,去年德州就被大清兵攻破过,擒斩明鲁王朱以派及乐陵、阳信、东原、安邱、滋阳诸王。 兵马人数上,石廷柱部肯定不如当时的饶余贝勒阿巴泰大军,手下只有两千汉军,但实力却是明军一万人都不能敌的。 早在太祖时代,汉军就是满洲方面最早拥有火器的兵马,每旗都有枪营、炮营、护炮藤牌营。士卒均配皮胄,棉甲,堪称精锐之师。 太宗时正式确立汉军八旗,规定汉军一百人配炮十门、长铳八十枝,所以石廷柱这两千汉军就携带了大小炮近200门,长铳一千余枝。 火炮千斤以上的就有60门,铜炮数量大概占三分之一,为此,军中除真满和汉军外,还有五千多京畿一带归附的降人及征发的民夫随军。否则这些大炮光是拉运就得把汉军这两千人累成狗。 这还是石廷柱的汉军镶红旗,其余七旗火炮同样众多,以致现在清军出战都是大炮先轰,步骑再动。反观不管是明军还是顺军,拥有的火炮数量连清军零头都比不上。 “这个地方就是孔爱塔当年造明国反的地方?”望着家家闭户的镇子,巴哈纳若有所思。 石廷柱笑道:“没错,是吴桥。” 巴哈纳“嘿”了一声:“先帝在时说孔有德来归是咱大清的福气,那这吴桥同样也是咱大清的福地,嗯,也是你石爱塔的福地。” “我的福地?” 石廷柱有点不明白巴哈纳的意思。 “当然,要不然你哪来这么多大炮的?” “那倒也是,这么一说,咱们可真要对吴桥的百姓好一点才是。”石廷柱笑了起来,大清始有火器,源于三顺王;三顺王,源于吴桥。 巴哈纳摸摸脸上的络腮胡,露出黄齿哈哈一笑,道:“让儿郎们出发吧,所过地方官兵叫他们出来迎接,违者以抗师治罪!” 第三百零七章 衍圣公,什么公! 曲阜知县自唐代始即由孔家族人担任,原因是“圣人后裔不宜为他人统摄。” 不过真正让孔家世袭曲阜知县的却是金代,其后蒙元沿袭这一制度。明朝建立,洪武皇帝改“世袭”为世职,规定曲阜知县仍由孔姓担任,不过要由衍圣公保举孔氏贤良者送吏部选授,领敕后方赴任,这使得曲阜知县不再被衍圣公府“霸占”。 现任曲阜知县孔元庆是举人出身,去年刚由衍圣公孔胤植举荐为曲阜第四十七任知县,不过上任之后孔元庆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同衍圣公一起在孔庙供奉大顺永昌皇帝龙位,并向一千一百里外尚未进京的大顺军献马120匹,饷银一万两。 时还在昌平的李自成闻曲阜衍圣公遣人来降,还比较茫然,因为这位农民出身的永昌皇帝不知道衍圣公是个什么玩意。 待牛金星激动解说一番后,李自成当然高兴,立命人制新的衍圣公印专人经河南送呈曲阜。 大顺衍圣公新印到达那一天,在济南、济宁等地仍为“明治”的情形下,孔胤植就公然命易帜归顺,同时与知县孔元庆及孔家大小人员一同在孔庙跪迎永昌皇帝恩诏,并跪接大顺印信。 这件事曲阜主薄文彦杰从头到尾参与,此人家世也很显赫,乃是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的后人,祖籍江西凫塘祖,后随父迁往四川,崇祯十五年乡试中举,于吏部挂名侯任。 曲阜知县虽由衍圣公举荐孔姓贤良担任,但主薄、典史佐贰官却还是由吏部派出,所谓世职流吏,也是大小相制的意思。 文彦杰这个主薄上任时间其实比孔元庆这个知县还短,他是二月刚刚从京城前来上任,并为衍圣公府带来了一套二品官服。 年初,五十三岁的衍圣公孔胤植自感时日无多,便向朝廷奏请授予自己长子孔兴燮二品官服。时李自成大军开始东征,北京城由于瘟疫死人无数,内外都是人心惶乱,可接到孔胤植的上书后,崇祯仍是于第一时间命礼部将孔兴燮的二品官服送往曲阜。正好文彦杰被吏部补了曲阜主薄一职,这套官服就由他一并带来。 对于衍圣公叛明降顺,文彦杰并没有反对,因他从京师来山东的路上看到遍地饿殍,加上李自成的大顺已成气侯,如新朝建立肯定会整顿民生,所以便同知县孔元庆一起帮孔府那边筹划归顺之事。 只是让文彦杰没想到的是,近来却有消息说关外的满洲人入关窃夺了京师,李自成的大顺军西走晋陕,这件事不但让文彦杰焦虑,也让早就递了降表的衍圣公孔胤植也是措手不及,近些天来一直与孔府主事人员商议如何是好。 文彦杰估计孔府很有可能会重新归明,现在就看那位衍圣公几时将李自成的龙位从孔庙中移开了。 这日,正在衙门办公的文彦杰得知县孔元庆通知,要他一同往孔府去一趟。文彦杰猜测多半孔府那边拿定主意了,便将手头事交给下面小吏,换了一身衣服去见孔知县,半道却看到几个衙役正在用棍子狠打一个农夫。 那农夫身上衣服都被打烂了,浑身上下不住抽搐,不住求饶,看着甚是可怜。 见那农夫面相忠厚,不像犯事的,文彦杰便问衙役这人犯了什么事。 其中一个衙役道:“回文主薄话,这刁民胆大妄为,竟敢到孔林捡树枝!公爷说他侵犯圣脉,叫衙门好生惩治!这不,县尊叫我们几个收拾他呢。” “孔林”乃是孔圣及其后裔的墓地,与孔府、孔庙统称“三孔”,占地极大,历代衍圣公都葬在孔林。 只是,百姓不过在孔林捡些树枝怎的就成了侵犯圣脉? 文彦杰想不明白,便叫衙役且住手。 那农夫见状赶紧喊冤,说家里没柴烧,周围山林又都叫公府占了,百姓想要柴禾烧都从孔府那边买,他家实在是穷,想着孔林里有很多去年掉落的树枝便想捡些回来烧锅,可不敢有半点侵犯圣脉的念头。 文彦杰听后知道大概怎么回事了,衍圣公府在曲阜很是横行霸道的很,欺男霸女不说,还到处圈山占地。 说什么县内的尼山是圣人母亲感天而生圣人所在,是圣脉,不许百姓随便樵采。又说尼山对面的颜母山也是圣脉,一草一木都不许动。旁边还有一个昌平山,也动不得。总之,曲阜境内所有的山都是他孔家的圣脉,胡家山、五老峰、五花顶这些离尼山老远的山脉一律被孔家划为禁地,不许百姓进入。 圈占山林不说,孔家还强行圈地。 孔府仆奴拿着公爷给的什么牌子到得一处,牌子一插便说这地是孔府的,百姓想要继续租种就要交佃子,不交的马上打出去。百姓牛羊只要误入禁地,轻则牛羊罚没,重则倾家丧命。 更叫文彦杰气愤的是,上个月有个贫农在离尼山山脚半里多远的自家地里挖出一块石头,结果被孔府知道说破坏了孔家的“风脉”,把那贫农捉到公府的私衙,关押毒打一个多月。最后,贫农家里被逼得把仅有的五亩地卖了才把人赎出来,抬回来后那人已被糟踏得皮包骨头不成人形,没两天就死了。 地没了,人死了,那贫农的妻子眼看人财两空,又气又恨想不开上吊自杀。留下两个姑娘,十岁的那个被卖给人家做童养媳,小的那个文彦杰原是想收养那,可叫人找了几次都没有,就这么从人间蒸发了。 “这件事我去和县尊说,你们莫要把人打坏了。”文彦杰生出恻隐之心,当下就找到知县孔元庆,求他放过那农夫。 孔元庆却是摇头道:“公爷亲自交办的事,我要是不从,这曲阜还有我立足之地吗?” 文彦杰滞在那里,无话可说。 孔元庆又让人给那农夫戴上大枷,叫人牵着在孔林四周和附近乡村游街示众。 班头问道:“县尊,游到什么时候?” 孔元庆想也不想道:“一天游一次,游三个月。” 文彦杰吃了一惊,道:“不可!大枷五六十斤重,游几次便可,三个月这人腰定要残了!” “活该,谁让他在孔林捡树枝,坏了圣脉的。” 孔元庆根本不理会文彦杰,“跟本官去圣公府,公爷指名要你去。” 文彦杰不解:“指名要我去?为何?” “因为你是文天祥的后人。” 孔元庆挼了挼须,看了眼文彦杰:“你知道吗,清廷派人来了。” 第三百零八章 哪个罪更大 大清? 文彦杰“咯噔”一下,心道孔元庆怎能以大清称呼满洲鞑子,进而心中更紧,暗道鞑子派人来曲阜做什么,难道是劝降衍圣公? 这一想心中更是慌张,因为衍圣公府代表的可不仅仅是孔圣后人,而是天下读书人宗庙所在,要是衍圣公降了满洲,那便是当年孔元用投降蒙元的再演! 性质极其恶劣! 但究竟是不是如他所想,文彦杰也不确定,又见孔元庆不肯放过那农夫,便心事重重随孔去了衍圣公府。 衍圣公府于曲阜又被称为孔府,占地极大,历代都有扩修。到得孔府后,便有孔家人引文、孔二人至内堂,说圣公等得急了。 “接到圣公传话,下官就赶紧过来了,可不曾耽搁半点。” 孔元庆是曲阜知县,带路的不过是孔府的家奴,但他竟然待之若尊长,这让文彦杰看着更加不是滋味,同时也为孔府在曲阜的势力感到心惊,难怪孔元庆会说不按公府交办,他这知县便无法立足。 到了内堂前,那家奴让二人侯着自去通报,不一会返回才叫二人入内。文、孔二人进入后发现堂内有数人,除衍圣公及其长子孔兴燮外,其余人文彦杰一个都不认识,但其中一人却让他格外注意,因为这人脑袋前额光秃,只脑后吊着一根如同鼠尾的小辫子。 “参见圣公!” 文彦杰发愣时,孔元庆已经上前行礼,他慌忙也跟着施了一礼。 衍圣公孔胤植点了点头,示意二人免礼,对堂内其二女婿罗尚忠道:“你于我曲阜的父母介绍下韩参议。” “是,父亲。” 罗尚忠是进士出身,崇祯九年做过太常寺卿,娶的是衍圣公的二女儿,当下起身对文、孔二人介绍那位留辫子的中年男子,却是大清山东布政司参议兼按察司佥事青州道韩昭宣。 韩原是明朝宁远兵备道,崇祯十五年降清,一个月前同方大猷一起南下招抚,除负责青州招抚事项外,更担负对曲阜孔家的招降事宜。 “下官曲阜县见过韩参议!” 孔元庆很是客气的同韩昭宣说了几句,毕竟他要是随衍圣公降清,这韩参议就是上官,必须打好关系。 文彦杰却是惊疑万分,惊的是青州何时降了鞑子,疑的是这个韩昭宣来孔府的目的难道真是劝降衍圣公的? 这边惊疑着,那边孔胤植说道:“观生,韩参议,你们说本公这份表文写得如何?” 被唤作“观生”的是孔府另一重要人物孔闻謤,其天启二年与族兄孔闻诗同榜考中进士,授官为礼部行人司主事,又升任礼部郎中。崇祯七年出任河西道副使,后丁忧回乡。只是丁忧期满见流寇四起,害怕命丧流贼之手便未再出仕,一直在曲阜帮孔胤植处理事务。 文彦杰偷眼瞧去,发现衍圣公面前写有一份墨迹方干的表文,上面说“伏以泰运初享,万国仰维新之治,乾纲中正,九重弘更始之仁。率土归城,普天称庆。恭惟皇帝陛下,承天御极,以德绥民.....”字样。 全文通篇竟是谀颂满洲君主入关承天御极,以德绥民,是六宇共戴神君、八荒咸歌圣帝,山河与日月交辉什么,简直不堪入目。 文彦杰难以想象代表天下读书人的衍圣公竟然能写出如此无耻的表文,便是当初给李自成上降表都不曾有这般不要脸面。 “圣公这份表文写得很好,道明我孔府对大清皇帝拥戴之心!” 孔闻謤赞了一声,不过却有疑惑,转而问那韩昭宣:“听说大清摄政王要我汉人皆剃发从满洲衣冠,可有此事?” 不待韩昭宣回答,又摇头道:“我曲阜孔家乃是先圣孔子后裔,也是中国典章礼仪制定之祖,其定礼之大首要于冠服,所衣缝掖之服,为万世不易之程,子孙世代守之。自汉唐宋金元及明朝,三千年未有令之改者,故若摄政王令天下剃发改衣冠可,但却须容我孔家遵先祖之礼,毕竟我孔府乃中国读书人宗庙所在。摄政王要得中国,必须得中国读书人之心,我想韩参议当明白我的意思。” 韩昭宣却是脱口就道:“绝无此事!” “那韩大人?” 孔闻謤视线落在韩昭宣的脑后。 韩昭宣脸微红,忙道:“摄政王有言剃发与否全凭自愿,本官乃是自愿。至于衍圣公是否剃发,本官以为大清对儒教及先圣之尊崇绝不会低于前朝。” “如此就好。” 孔闻謤点了点头。 韩昭宣捧起那份《初进表文》,仔细再看一遍,极是高兴道:“摄政王看到圣公这份进表,定当欢喜万分!” “不求摄政王欢喜,但使摄政王知我曲阜孔府心意便可。”五十三岁的孔胤植略有自得。 韩昭宣将表文仔细收好,问道:“不知圣公差何人使北?” 孔胤植朝文彦杰一指:“便是这位文主薄。” 韩昭宣心下奇怪,衍圣公府归顺大清这等大事,怎么使北者却是一主薄,孔府是不是有点不敬大清了。 孔闻謤看出韩昭宣心思,笑道:“韩参议有所不知,这位文主薄先祖乃是宋之臣相文天祥。” “噢?文相后人,那真是太好了!” 韩昭宣大喜,心道这位衍圣公真是好心计,使文天祥后人北使奉表,岂不是说大清会同那蒙元一样得中国嘛! 未料那文主薄却突然变色,指着衍圣公大骂:“堂堂衍圣公,竟然起意要做汉奸,你还有何面目为先圣后人!” 孔胤植愣了一下,却未恼,反而笑道:“文主薄此言差矣,什么汉奸?金元之入主中国,汉人降顺者甚多,天下人都于金元治下,子孙亦为金元之人,岂不是人人都是汉奸?” 文彦杰气不过,正要再骂,孔胤植却道:“也罢,便姑且认同你汉奸一说,但当年先祖降金元虽有罪,但存文化,教异族有功!本公问你,存先圣文化于千秋万世,使子孙得以教化不为禽兽,同文化传承皆没,子孙不识礼仪,不知春秋,哪个罪更大?” 第三百零九章 祖先当得汉奸,我当不得? 即局势如此,存中国文化,使子孙不为禽兽,这是孔胤植决意降清的动机。 世人可骂他衍圣公为汉奸,但内中忍辱又岂是外人可道哉。 “诸夏亲昵,不可弃也;戎狄豺狼,不可厌也。我大清与中国并无两样,八旗子弟十五岁以下,八岁以上俱令读圣贤书,若不读书则不令披甲出征。 先圣曾言有教无类,虽中国有华夷之辨,然夷狄进于中国则中国之,中国退于夷狄则夷狄之。尔今大清入主中国便当是中国,视满汉一体,崇儒重道,开维新之治......圣公上表大清,承继先圣,使圣学继续崇隆,何来汉奸一说!文主薄偏执过矣!” 韩昭宣这个明朝宁远兵备道说话也很有道理,当然其是见孔胤植并无恼这小主薄出言不逊,有意与其道理这才陈辞一二。 “衍圣公不过一封号,公府无有强兵,非诸侯军镇可比,今大清兵至,我父为保中国文化奉表北使,何来指责?难不成要这曲阜全城同千年三孔尽沦为废墟,文主薄才觉气节吗?”孔兴燮身上穿的是崇祯临死前专程命礼部给他制的二品官服。 孔闻謤未作声,却是想起自己将衍圣公有意降清之事告诉族兄孔闻诗时,对方反应与这姓文的小主薄一模一样,皆骂圣公无耻。 当初对衍圣公上奉降顺,孔家就有不同意见,但赞成为多,毕竟李自成同大顺乃是中国之人、中国政权,顺代明是最正常不过的改朝换代。 如今却突然要降清,孔家很多人就没法接受了,只是孔家实行的是族长制,孔胤植是衍圣公,更是孔家大族长,所以反对降清的人那些人做不了孔家的主。 孔闻謤对降清没有意见,但对剃发易服却十分抵制,这才有了先前之问。 “荒唐,中国文化岂由你衍圣公府一家来承!天下千千万万读书人读的可非你孔家一姓之书!你孔家名为衍圣公,实则曲阜一土豪,何德何能承我中国文化!” 文彦杰不愧是文天祥的后人,愤怒之下全然不顾自己是在人家地盘之上,竟放言指责孔胤植降清。 “中国之与夷狄,内外之辨也。以中国治中国,以夷狄治夷狄,犹人不可杂之于兽,兽不可杂之于人也!满州东虏,教习文字便是中国?它若是中国,十数年来死于它刀下的千万亡魂作何想!我犹记去年满兵犯山东,报死难百姓六十二万众,被掳三十七万人,足近百万人!这等禽兽绝非中国,只不过是披着羊皮的恶狼,正宗夷狄禽兽!” 文越说越是激动。 “君臣之义可变,华夷之辨不能变,隔绝夷狄于华夏,正如隔绝禽兽于人类。你若以变通之名而事夷狄,一事夷狄,其污不可洗,今日文彦杰骂你汉奸,明日天下人都要骂你汉奸!” “我中国之思想,概文化儒本位,民族汉本位。文臣读圣贤书,忠孝名节,危而忘身,一心赴国难。如今无论大明、大顺都未亡,满州东虏窃取京师,隔绝尚远,何来大兵至,圣公不思抗击东虏,反罔顾先圣教诲,屈膝降清,难道不觉可耻么!” “你个混账,我仿先祖,有何不可?” 孔胤植气得也不掩饰,直接搬他降金降元的先祖说事。 降清,是可保文化,对后世有功,但更可保千年以来孔家特权。 “大清对圣公向来尊崇,前番大清兵入山东,对曲阜秋毫无犯,便是诚意。”韩昭宣附言。 “明朝待你孔家不薄!想太祖皇帝称帝伊始,就赐你孔家祭田两千大顷,配拨耕种祭田佃户。不但如此,太祖皇帝还让你孔家位列朝班文臣之首,文臣之首,这是何等荣耀。如今明朝尚有大半江山社稷,你孔胤植就背主求荣,去向那满州夷狄摇摇尾不成!” 说到最后,文彦杰已然什么都不顾了,直接指弟孔胤植鼻子骂道:“顺来降顺,满来降清,他日来了一条狗,你堂堂衍圣公也要跪迎不成!” “大胆!” “放肆!” 孔家诸人连同那韩辫子均是不约而同起身喝骂。 “文主薄,你如此辱骂圣公,是嫌活得久了么!”孔元庆话中是狠,但却存了拉属下主薄一把的念头。 “文某先祖有绝笔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孔圣后人不宵,文家后人却不敢辱没祖先!” 文彦杰负手而立,怒视脸色铁青的孔胤植。 “反了你了,小小主薄,好生不识抬举!” 身着鲜艳明朝二品大员官服的孔兴燮怒喝,“来人,将他押到地牢去,好生折磨!” 顿时冲进几个孔家恶仆,不由分说就将文彦杰往外拖去。 孔元庆犹豫一下,还是没替自己的佐贰官求情。 人被拖走后,孔胤植仍是怒极,越想越气,本是想弄个文天祥后人替自己北使奉表弄个好彩头,不想竟是个榆木疙瘩,不开窍的很。 “圣公不必为这等无知之人着恼,北使之人另行遣派便是。”韩昭宣劝道。 “只能这样了。” 孔胤植看向自己长子,“起吕,你便同韩参议进京一趟。” “是,父亲。” 孔兴燮连忙应声,孔胤植又怕不称妥,请孔闻謤同去,后者也点头答应。 “叫人将庙中的李贼龙位移出砸了烧火。” 毕竟年纪大了,且精神日感不行,孔胤植要长子等人宴请韩昭宣,自去休息。这边孔府众人自是传令设宴,对刚刚剃发结了辫子的韩昭宣极是盛情款待。 府内热闹时,府外小巷边,一孔府奴仆将对面人递给的金锭塞进袖中,低语说了一通,之后身影一晃回了府中。 不远处一酒楼包厢中,听了手下密报,高进嘿了一声:“没想到叫都督料中了,这位衍圣公还真是没骨头的很。” “现在怎么办,是回去向胡招抚禀报么?”坐在高进对面的是却是原刘泽清的亲信李化鲸,此人与山东绿林关系甚密。 “来不及了,如果让孔家的奉表到了北京,这事就没法收拾,” 高进沉吟片刻,对李化鲸道:“你找些绿林好汉半道把那个韩昭宣给截了,我这边请胡招抚速发兵来。” 第三百一十章 无百姓,无官,无兵 山东全省形势进入五月后,错综复杂。 五月二十一日,在原明朝德州知州张有芳的极力游说下,于德州号“济王”聚众反顺的明宗室朱帅钦被迫解散部众,拜表归顺清廷。同日,巴哈纳、石廷柱率满汉兵三千并随军降人、夫役五千余进入德州。 德州的降清不仅表明京畿以南霸州、沧州彻底为清廷所有,也标示清廷对山东的略取取得重大突破。 因为招抚德州有功,摄政王多尔衮着方大猷为山东巡抚,又以部臣王鳌永为山东总督,并谕令速抚曲阜衍圣公。 大学士范文程奏称,对山东的招抚德州为臂肢,济南为腹心,曲阜却是大脑。 “得德州,大清可集中兵力出击;得济南,则可总控山东;得曲阜,却可动摇中国士人之心,我为大清据有中国破除华夷之防。” 同样深知衍圣公重要性的方大猷在收到多尔衮的谕令后,立即派出专抚青州的参议韩昭宣前往曲阜,同时收降散兵游勇,东拼西凑了一支六千人的山东营兵,由他这个山东巡抚直接指挥。 为了区分山东营兵与真满汉军,方大猷奏请清廷授之以绿旗,清廷准之,故山东营兵又称绿营兵,此也是绿营兵之始。 山东绿营成立之时,改任山东总督的部臣王鳌永接到门生、历城明朝知县朱廷翰的密信,称省城空虚,营兵尽汰,无有兵卒,故请恩师即刻领真满州大兵速至济南接收。 王鳌永大喜过望,那边方大猷说来了德州,被摄政王好一阵夸,他这部臣总督可不能落后方,故只带了兵丁百余就从武城县的甲马营直奔济南府而去。 济南那边,明朝委任的山东掌印都司苏邦政、济南府推官钟性朴等人都叫朱廷翰说动,纷纷表示只要总督大人带满洲大兵一到,济南大小官绅立时归降,绝不与大清为敌。 这些官员都是叫去年阿巴泰率军寇山东的烧杀抢掠吓破了胆,再者事实上他们这些还“坚守”的明朝官员也的确无兵可用。济南城中原有的营兵都被刘泽清强行拉着南下了。 清廷的一个意外之喜,明宗室泰安王朱由弼在听说真满洲进了德州后,竟率领德藩各郡王宗室给德州的满州将军上表说愿意归降。 这份上表中,朱由弼使用了如此说法,称“自贼寇兴起,宗室屡遭荼毒,今若满洲大兵至,如父母太君,中国之喜,宗室之喜。” 巴哈纳和石廷柱看了又看,也没明白那个泰安王怎的将他们满洲同太君联系在一起,不过归顺之诚意和孝心却是溢于纸上的。 山东另一大州青州的得来更是连口舌都没有费,韩昭宣仅带三名仆从到青州城中摘下帽子露出辫子,青州通判李懋学、推官彭钦就惊为天人,当下跪拜以青州城归降大清。 至此,除德州全境、青州大半外,又有临清州,东昌府北境、济南府北境约三十余州县为清廷所有。 但也有很多地方不肯降清,如新泰县在大顺委派的县令周祚鼎坚持下,拒绝王鳌永招降,带领全城军民誓死抗清。 靠近北直隶的冠县在大顺县令逃跑后,乡民裴守政、马瑞恒等聚众也拒绝清方派出的招抚人员,表示去年满洲残害山东百姓近百万,此仇不报,鲁人岂能为人。 胶东地区的登州、莱州尚未有清方招抚人员赶至,现在也是土寇四起,其中原明朝登州防抚曾化龙掌握两千余正规军,势力最为雄厚。 未降清的各州县几乎是明治与顺治更占一半。 淮军方面,大顺山东招抚使胡尚友于五月初七先招抚金乡知县贾公让,仍授贾为金乡县令。 胡于金乡停留两日,先后招抚县境土寇三股,得寇众两千余。喜不自胜的胡大使即以这两千寇众为大使亲兵,定名“雄威营”。 初十,胡尚友以雄威营往济宁州城,沿途大张旗鼓,称“大顺淮扬节度使简选虎贲十万北上,牌仰山东等处速速投降。” 此后,又有淮军将领曹元、詹世勋领两千骑兵归胡尚友调遣,声势更众,先后又有济宁境内土寇塔山李文盛、宋二烟、高平山杨氏兄弟率众来归,点检所部竟多达三万余人。 济宁州城内仍为明朝官吏所据,闻南方有大顺精兵北来,又有降牌四发,该州知州温友故电断开出城出降。 过两日,附近地方收到大顺降牌的土寇纷纷派人来济宁城同胡大使接洽,其中嘉祥满家洞有宫文彩称擎天王,拥贼两万多。傅家楼等地还有马应试(大顺授掌旅),闫清宇二人领导土寇,人数不下数万。 只不过这些土寇人数虽多,动辄上万,但实际能战者不过几百,其余多是附近百姓摇旗呐喊以壮声势。 成功招抚济宁州城后,胡尚友一心建立地方政权,仍魏原济宁明朝官吏为大顺官,且各加一级,如那知州温友故升知府,此举令济宁明朝官吏雀跃。 只是随着给出的委任状越来越多,前来济宁归附的土寇也是越来越多,济宁城中的粮食却有点吃不消了。 为了缓解粮荒,胡尚友命温翰廷张榜公示,于州境征粮,结果榜示不到半天,前番来降土寇竟散去一半还多。 胡尚友大吃一惊,不知何故,问了温知府才知原来土寇皆知大顺朝廷三年免征这才蜂涌来投。结果一看仍要征粮,哪怕十征一成,他们也觉这顺军说话不算数,故而便散了。 不得已,胡尚友赶紧派人快马向都督请示,称“今则无百姓,无官,无兵,而总因无饷。” 也就是说山东境内现在根本没有百姓,因为百姓多不种地,全跟土寇混在一起以抢掠为生。 无官,则是很多地方原明朝委任的官员都跑掉了,接管地方权力的是乡绅。 无兵,则是指他胡大使无饷可供,招来官兵也出营与土寇混做一起去了。 “给他专断权力,怎的什么事都来问我?没粮没饷他自个想办法啊。” 收到胡尚友“告急”时,陆四已率大军行至距离济宁不到百里的师家庄。可牢骚归牢骚,山东的实际情况还是要给出解决办法。 第三百一十一章 劫孔救淮 同胡尚友奏报差不多的是,清山东巡抚方大猷也向清廷同样称“山东无百姓,也无一贼。” 原因就是百姓是贼,贼是百姓,贼民根本不分。 这就是山东现在的实际情况,除极少数地区,省内大多地方的农业生产完全停顿。 造成这一局面的除了去年入寇的阿巴泰部,也有今年刚在徐州被剿灭的刘泽清部,同时大顺军自河南进入山东西部引发了山东境内百姓自发抗明,从而形成各式土寇。土寇多,百姓就少,这庄稼自然少人种。 想要有统治,首先要有官,有官前提是要有民,有民的前提自然是无贼。 任何一个人面对这种局面,首先想到的肯定是“解贼于民”,使民安定生产,局面自然就能恢复。 然而,李自成三年不纳粮的瞎吹牛逼给山东局面又打上一个死结。 济宁发生的聚散事件就是这个死结的具体表现。 既然百姓和土寇都知道大顺免征三年钱粮,那淮军想要争取他们,肯定就不能开征钱粮,哪怕一成都不能。 你要征可以,百姓可以选择用脚投票。 不征,是百姓; 征了,就是土寇。 孔孟之地,民风也彪悍。 如此就造成一种困局,那就是陆四原先设想的钱粮问题是后方通过运河运输一部分,另一部分在山东就地筹措。 现在因为山东百姓根本不纳粮,官府一叫纳粮立马就四散继续土寇生涯,地方如何稳定?生产如何恢复?淮军进入山东的兵马吃喝又从哪来?没吃没喝,又怎么能在山东抵御满洲? 问题很现实,也很实际。 打天大的仗,打神仙的仗,都得他娘的先让自家士卒吃饱喝足才行。 就淮军这类似陆四前世地主民团性质的兵马,没吃没喝,陆四给他们跳不穿衣服的舞蹈也没辄。 成军不过七月,滚雪球滚到七八万人,把这几万人聚在淮军大旗下敢北上,敢打,已是难得,再强求这几万人饿着肚子继续和满洲人干就说不过去了。 “说说看,怎么个解决法?” 通常自家想不到合适办法时,陆四就喜欢开大锅饭,就是集思广议,大家伙一起想办法。 众将没一个吱声。 “世子先说说嘛。” 陆四点了朱绍烱的名,这位周王府世子被他强行带在身边,而其兄弟及妹妹则被送去了徐州。 对朱绍烱,陆四这个淮军大都督也是相当照顾,名义上叫他随军参赞,实际就是好吃好喝的供着,时不时叫来喝杯酒,搞得这位周王世子是他大舅哥似的。 “啊?” 朱绍烱一脸茫然,跟着淮军北上三天了,这位世子还是稀里糊涂着,一问三不知,又哪里晓得怎么解决山东问题。 “无妨,好生想就是。” 陆四不计较周王世子犯迷糊,又问其余诸将。 一帮子大老粗你看我,我看你,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倒是铁甲卫统领黄昭说了一个看法,就是要将来降的土寇精壮编练成营,于各地驻防为淮军辅助兵马使用,其余人等则解散归乡。 “所得人马只留十之一二即可,余者本就是农夫,许他们不征粮,叫他们回去种地便可。另外,可再张榜发文,有马兵给银四两八钱,骡兵给银三两八钱,步兵一两八钱,外加一钱...有马有骡的收在咱们骑兵中,步兵分补各营,多扩一些人马出来...” 黄昭说完自己的看法,也不知对不对。 陆四点了点头,黄昭这个办法其实就是宋朝收编流民的翻版,或者说是加强版。 土寇中有马有骡的肯定是精悍之士,这些人一定要将他们收编下来不能放归,否则就是一个个山大王。而能有武器的步兵,战斗力肯定要比持农具和没武器的土寇强。 通过给银的办法把这些强悍的收编进淮军,一来可以削弱土寇,二来扩大淮军,是个非常行得通的好办法。 陆四首先肯定了黄昭的意见,但却又道:“这个法子是好,但治标不治本,咱是要收山东全境的,这鲁人怎么也有百万之众吧,从中收取精兵两万之数肯定要有。其余人等就算解散归民,仍叫他们种地,却半点钱粮不征,那两万收取的精兵同咱们自家兵马搁在山东,吃什么喝什么?” 说完,很是苦恼道:“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要不是缴获了刘泽清得了不少补充,咱们又哪能北上山东。可那点缴获能撑多久?山东还算好的,河南那边更加赤贫,第五镇甚至是董学礼、吕弼周他们都要我淮军接济,我又哪来这么多钱粮供应?所以,眼下找钱找粮食就是治本。” 言罢,见诸将一个个坐在小板凳了竖着耳朵做“洗耳恭听”状,却没一个面色突然一激动似有办法出来,不由气急,闷声道:“这么多人,一个法子都想不出来吗?这事事都要我拿主意,哪天我还不被你们累死!” 诸将面面相嘘,却是都在心道你是都督,你不拿主意谁拿。 “传下话去,谁要是能给我找到粮食和钱,武官授总兵,文官授巡抚。”陆四也是急坏了脑子,他是大顺的淮阴侯,怎么能授出明朝的官职来。 不想这急糊涂了的话刚说完,那边拿着小本子在记录会议内容的陈不平却“豁”的一下起身,面带激动问道:“都督这话不骗人?” “你看我陆文宗从头到尾像个骗人的么?”陆四“嘿”了一声,瞬间也是来了精神,这凤阳子弟莫不成能给他解此大难题? 陈不平“嗯”了一声,走到都督身后指着北方形势图道:“都督,山东百姓是没钱没粮食,可有人有。” 闻言,陆四似是想到什么,摇头道:“我知道你陈不平是想说什么了,可是叫我学闯王拷饷索银不成的,咱们此来山东重在争取民心,百姓的心是民心,官绅地主的心更是民心,后者相较百姓而言其实更重要,失了他们的心,就全都投到满洲人那一边了。” “不成,不成。” 陆四连连叹气,这要没有满洲在北边跟他抢人头,说不定真要借鉴闯王的办法,可现在这局面要这样干了,那就等于拱手将山东让给满清,智者所不为。 不料陈不平却道:“都督,我没说学闯王,事实上山东官绅地主是一个都不能动,动了他们咱们便输了,但有一人可以动,只要动了钱和粮食便都有了,只是,都督却要担上这天下读书人的骂名。” “嗯?” 陆四眉头一皱,继而猛的一挑,“你是说孔家?” 第三百一十二章 世间从无圣人 夜色下的曲阜县城,黑漆漆的看不到一点灯光,空无一人的街面上连个打梆的更夫都看不到,只有城门上手持火把的兵丁在走动。 这些兵丁不是官军,而是衍圣公府的家兵。 甲申开年以来,山东就是全省大乱,但不管怎么个乱法,曲阜城却是太平的很,生活在城中的孔家人和居民感觉不到外面那种乱。 就如同与世隔绝般,不管是土寇还是兵匪,及那杀人不眨眼的满洲鞑子,都对曲阜充满敬畏,半点也不敢靠近。 因为,这里是圣脉! 官兵不敢擅进,土匪不敢强入,强盗绕城而走! 这,就是圣脉给世人的敬畏之心。 没有人敢在曲阜放肆,守城的孔府家兵自然也不会有多尽忠职守,装模作样的在城墙上晃一圈后便三三两两的或躲去睡觉,或在一起聚赌。 这些家兵有很多其实并不是孔府的奴仆,而是圣公府强行摊派的杂役。他们最少的要值七天,最长的要值一个多月。值守期限,通常由他们交纳多少银钱决定。 曲阜城中的居民大半都姓孔,但他们又大半根本不姓孔,之所以全成了孔姓,完全是被圣公府强迫所致。 孔家在曲阜真的霸道,随便哪个老爷、太太死了,孔家所属的庙、佃、屯户和城中居民都要素服摘缨二十七日,百日内不准婚嫁,不准唱戏,不准聚宴。不仅如此,居民还要被组织起来去给孔家的老爷、太太嚎哭。其它各种欺压,更是让人瞠目结舌,想都不敢想。 所以强迫改姓孔,替圣公府差各式差役,对曲阜居民简直是家常便饭,他们很多人反抗过,甚至上京告过御状,然而因为孔家的特殊性,御状也改变不了曲阜居民的现状,反而告御状的回来之后下场更惨。 自有衍圣公府以来,曲阜居民就算是孔家的世代奴仆了,想走都不成。 孔庙、孔林、孔府这“三孔”便是曲阜的核心,城中所有建筑都不能越过三孔,而那孔庙更是朝廷特许仿皇帝居住的紫禁城样式修造,花了五年时间十五万两白银才造成功,一百多年不知有多少圣贤子弟来此祭祀过先圣,瞻仰先圣遗迹。 此时孔庙东南的一处民房边,却有十几个黑影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如同索命的僵尸般躲藏在夜色中,似随时都会跳出来咬人一口。 屋内的主人一家被用绳子绑在一起,几把大刀明晃晃的放在他们面前,但使他们敢挣扎叫唤一句,恐立时就要人头落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一个黑影动了,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道:“时辰到了,动手。” 其余黑衣人闻言忙将脚边摆放的竹篓用扁担挑在肩上,竹篓里是一坛坛装满火油的罐子。为了将这些火油运进城中,这帮人花了不少银子疏通守城的孔府家兵。 一个黑衣人弯腰将竹篓担起时,却迟疑再三,终是忍不住低声说道:“真要放火烧孔庙?那可是圣人祭祀所在啊。上千年的东西,就这么烧了不可惜?” 有黑衣人听了这话,哂道:“哪有上千年,不过百多年。” “百多年?” 说烧孔庙可惜的这个黑衣人名费哲,原刘泽清部将詹世勋的亲兵,现为淮军前锋营一员,隶属高进指挥。 前锋营非淮军正式军号,乃是大顺山东招抚使胡尚友给定的军号。为了彰显威风,胡大使将自己的亲兵号为“雄威营”,将高进指挥的骑兵号“前锋营”,听起来很是吓人。 实际雄威营两千兵全是土寇,前锋营虽是淮军骑兵,但不过百余人,除一小队贴身保护胡大使外,余者皆在高进指挥下潜在各处联络绿林好汉,执行特殊任务,倒有些前锋的意思。 “你不知道?孔庙正德年间叫刘六刘七兄弟烧过一回,后来朝廷为了遮羞就对天下人说什么是雷击焚毁了孔庙,嘿,也就糊弄不知底的外地人,咱们山东人哪个不知道?” 说话的这个叫樊霸,名如其人,山东沂州人,原是绿林的一名响马盗,经李化鲸介绍加入前锋营。 其所说刘六刘七兄弟造反烧孔庙是正德年间的事,当时孔庙被烧,曲阜一带的人都说是报应,有很多孔家的佃农、奴仆参与了这次起义,可惜最后被明朝镇压了。 “还真有人烧过圣人的庙啊!” 费哲伸了伸舌头,暗道那刘六刘七兄弟真够有种的,就不怕圣人劈死他们。 “什么圣人?” 前面的黑衣人侧过脸看了眼费哲,“圣人给你饭吃?圣人给你钱花?还是圣人给了你什么好处?” “这...” 费哲摇了摇头,打他出生到现在,好像真不关圣人什么事。 “可是圣人...” 费哲想说什么,却被高进直接打断,哼了一声,道:“都督说过,世上从没有圣人,人活着只能靠自己。只要咱们够狠,就是真有圣人也得跪在咱们面前求饶!” “......” 费哲叫这话听傻了,这什么人能狠到圣人都得求饶。 “狗屁的圣人,高头说的对,别说他孔圣已经死了上千年,就是活着也不配称圣人。他真要是圣人,有什么圣贤学问传下来,咱们老百姓怎的就要易子而食了!” 樊霸呸了一口,五年前他跟弟兄们去过一次河南,当时的一幕让他现在都有点不敢吃肉。 那真是人世间最大的悲剧,做母亲的竟然守着亲生儿子骨架如野狗般活着! 看到陌生人过来,那失了心智的母亲还将骨架揣在怀中,生怕别人夺了去。 樊霸一刀结果了那个可怜的母亲,对方咽气前眼睛流下的泪水让他久久难以释怀。 高进拍了拍费哲的肩膀:“别想没用的,这把火不烧起来,咱们淮军几万弟兄就得死在山东!” “高头,上吧,就算有圣人也住在地下,咱们烧地上的不碍他们什么事。”樊霸说着就挑着担子向不远处的孔庙走去。 “唉,造孽,烧了孔庙,将来俺孩子昨个进学嘛。”费哲嘟囔一声,还是把竹篓挑在肩上。 “先等你有了婆娘再说,不过这婆娘你得自己讨,圣人可给不了你。” 高进看了眼不远处黑夜中的孔庙,捏了捏手中的“钻天龙”。 第三百一十三章 孔家无道,佃农起事 孔庙外围,无人把守,因为没有任何看守的意义。 高进一行挑着火油罐子就这么大摇大摆穿过棂星门、圣时门,一路如入无人之境直到奎文阁才被大门堵住。 “翻过去!” 几个前锋营汉子立时组成人梯,由身手矫健的樊霸攀墙而上,之后打开奎文阁大门,又如法炮制打开大成门,来到了孔庙核心大成殿。 此时,负责看顾孔庙的公府人员仍在睡梦之中,任谁也想不到会有帮胆大妄为之徒潜了进来。 乌漆抹黑的大成殿供奉着先圣孔丘圣像,七十二弟子及儒教历代先贤塑像分侍左右。 这是孔庙的核心,也是历代帝王祭祀先圣的场所。 始终怀有敬畏之心的费哲咽了咽喉咙,头都不敢抬一下,心跳的厉害。 旁边的樊霸却“咣”的一声将油罐砸在了先圣像上,一声接一声,大成殿中的空气满是火油味。 先贤的“身体”上,火油一滴滴的滴落,“滴答”声于黑寂的大成殿中格外清脆。 高进挥手示意众人退出,看着自己并无法看清的先圣像后,他却突然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起身之后摸出了火折子。 “噗呲”一声,一道微弱的火苗在殿中发出幽暗的光,之后,那幽暗的光却瞬间暴涨,使得众人眼前一亮,继而就见火焰如蛇般“游”满整个大成殿。 先圣被大火吞噬,七十二弟子同无贤们无一幸免。 大火吞噬着一切,塑像,木头,房梁... 一百多年耗费无数人力物力修成的大成殿就这么陷入火海之中。 与此同时,启圣殿、金丝堂、崇圣祠、孔家的家庙等孔庙大小建筑无一不被点燃。 连日高温使得孔庙建筑中的木头本就干热,火油助燃之下“霹雳叭拉”蔓延狂烧,冲天火光也将这圣脉核心映得如白日。 “嗖”的一声,一枚烟花在孔庙上空炸开。 高进将手中的长刀朝天一指,于空旷的大殿外朝天怒吼:“孔家无道,佃农起事!” “孔家无道,佃农起事!” 数十条大汉振臂齐呼、 “嗖嗖!” 孔林、孔府的上空也有烟花绽放,同样也有烈焰腾空而走。伴随大火肆虐同时,“孔家无道,佃农起事”的叫喊声也响彻整个曲阜城。 曲阜人都被惊动了,他们从屋中惊慌奔出来时,眼前看到的就是“三孔”被大火吞噬。 ......... 最先发现孔庙失火的公府人员吓了一跳,急慌慌的喊着快救火时,就见火光下有持刀黑衣汉子朝他们冲来。 “什么人!” 有公府人员冲向了那些黑衣人,但很快就倒在了血泊中,等到那“孔家无道,佃农起事”的叫喊声传来时,余下的公府人员愣住了。 大概有那么十几个呼吸后,这些人目中露出狂热,他们丢掉了手中准备引水的木桶,疯了一样开始冲向那些尚未着火的建筑。 起风了,虽然风势并不大,但却让大火燃烧得更凶。 “走水了,走水了!” 孔林那边同样如此,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公府人员只道失火,他们想救,可大火已经腾空而起非人力可以扑灭。 “便是火灭,我等也是死路,不如起事!” 火光中有人突然拿起木棍砸向圣公府派来监管的恶奴,这些人是孔府的“红契家奴”,是世世代代为奴,没有任何自由的孔府最底层的贱奴。 第一个孔姓恶奴倒下去后,红契家奴们的反抗便无法阻止,他们跟随那些放火的黑衣人一起冲向了他们平时不敢怒也不敢言的孔家人。 衍圣公府同样失火,大火不是从外面燃起,而是在府内着的。 放火的是三个“红契家奴”,他们反抗的勇气源于他们一辈子都得不到的金银。 “怎么回事,怎么会走水了的!” 有些还没有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的孔家人一边慢吞吞的穿衣服,一边对外面的奴仆放声怒骂。可等他们穿好衣服出来时,四周已被大火包围,而那些奴仆们或是无影无踪,或是在火圈外看着他们发呆。 “快救火,快救火啊!” “救命,救命!” 公爷、小姐们再也没有往日主子的威严,他们骇得放声大叫,不少人腿都软了。 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浓烟,有奴仆摄于主子们平日的威严冲进去救人,但很多却是偷偷的往外面跑。 衍圣公府太大了,被大火逼的到处乱跑的孔家人像无头苍蝇般到处乱窜,可是窜来窜去却是找不到逃生的路,绝望之下有人开始哭喊,有人怔怔的跪在地上望着大火发呆。 更让他们心惊的是,公府外面传来了无数呐喊声。 “咳、咳、咳...” 不断有公府人员捂着胸部大声咳嗽,浓烟呛得他们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流,不甘心就此葬身火海的他们疯了似的直接冲向大火,幻想能够瞬间冲出去逃出生天,可结果只是一个又一个被大火吞没,除了在火中短暂的跳来跳去、翻来翻去和发出几声临死前的惨叫,便再无动静。 大火烤得人身上水份急速流失,也烤得人头晕脑涨,额头上、脸上、手上都是滚烫,红通通的,如血气十足。 “呼....吼...” 受不了浓烟的熏烤,无路可逃的大公子孔兴燮只能趴在地上拼命的用鼻子呼吸每一口空气,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的,他已经无法呼吸,更无法视物,虽然四周明明是通红一片,可对他而言却是漆黑一片。 “三孔”升腾的大火让曲阜居民目瞪口呆,耳畔传来的佃农起事声如魔咒般让他们在短暂的沉默后,加入了冲向圣公府的队伍。 城外的尼山圣脉,因为不许百姓上山樵采,尼山到处都是密林。 就在这密林中,却有成片黑压压的人马。 马趴伏着,人坐着。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远处曲阜城中的大火吸引着。 陆四也在看着,面无表情的看着,许久,他想起什么,对一边的陈不平道:“这个烧法可不行,孔府肯定有不少名贵字画,万一叫烧了不是可惜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抢救性保护 陈不平轻咳一声:“起事佃农多是贫民,不识文字,如何晓得字画古董之类价值所在。” “噢,对,对。” 陆四不住点头,农民起义的局限性是有待商榷的,但曲阜饱受孔家欺压的佃农自发起事诛孔,这个造反精神还是要予以肯定的。 就是可惜那衍圣公府千年聚敛收藏的若干古董字画了,要是拿到江南叫白门帮着发卖,定能大赚一笔。 当下,一文钱都是好的。 可现在烈焰腾空,冲天火光,那名人字画古董宝贝又哪里能存得了。 陆四大为懊恼,后悔没早点想起这事来,要不然怎么也不能让高进他们放火。好在黄金白银不怕火烧,否则,这趟买卖肯定不划算。 放火焚毁“三孔”其实不是陆四的意思,两世为人的他倒是晓得一点古建筑保护的道理,加之此来曲阜求财而矣,没有必要把孔庙给烧了。 提议烧孔的是陈不平这个圣贤子弟。 在提这个意见前陈不平首先问陆四,淮军若有充足钱粮保证,能否在山东挡住满洲人。 陆四说五五开。 然后陈不平就说那必须把孔府,孔庙,孔林都给焚毁。 陆四惊诧。 陈不平反问李自成离京时为何要放火烧毁紫禁城。 陆四愣了一下,旋即明白焚毁三孔的政治意义何在。 三孔若全,便是衍圣公孔胤植全家被杀,满洲人依旧可以找个孔姓人立为新衍圣公,甚至弄个不姓孔的孔来做都行。 真孔假孔不重要,谁当衍圣公更不重要。 重要的是“三孔”! 只要“三孔”仍在曲阜完整保存,那所谓天下读书人的宗庙就在此地,政治上的巨大意义就在! 能挡住满洲人,淮军可以保留三孔。 挡不住,不烧了留给满洲人立一个新衍圣公出来,然后告诉天下人圣人后裔都侍我大清,你们还抵抗什么? 五五开不保险,一点都不保险,在一夜辗转难眠后,陆四在做文化建筑传承上的罪人和华夏民族的功臣上做出了选择。 他要做功臣,所以他必须焚毁“三孔”。 只是,放火的不能是淮军。 哪怕陆四心里压根不认为“三孔”能代表中国文明,孔家能代表天下读书人,他依旧不能以淮军的名义焚毁“三孔”。 于是,曲阜的佃农受不了孔家盘剥起事了。 乱民为了报仇,为了发泄对孔家千百年来的仇恨,怒火中烧之下做出了一些极端的事,可以理解。 “孔家是当世第一世族,珍贵之物定有秘室收藏,外面摆设多为象征,都督不必心疼。” 到底是世家子弟出生,陈不平一句话就点出问题关键。 “噢,对,对。” 陆四又是不住点头,这次明显精神头子振奋不少。鼻中突然奇痒,张大嘴巴感受半天,终是一个喷嚏打出,整个人好像骨头都被捏过似的,舒服的不得了,那滋味,比床上都有味。 曲阜城中明显已经大乱,到处都在喊叫冲进圣公府。就这乱象,莫说衍圣公府就只有一帮家兵,纵是有一帮官兵护着,那位衍圣公恐怕也得被百姓撕碎。 死了的衍圣公才是好圣公,这一点陆四和陈不平是意见一致的,尤其是这位衍圣公竟然在满洲人离他家还有几百里远就主动上表归降,实在是无耻透顶。 但是死了一个衍圣公,却须有新的衍圣公。 这是个没办法回避的问题,不可能因为孔胤植死了,这个传承千年的圣公府就此断绝。 陈不平建议可派人去浙江寻访孔家南宗贤良之人立为新的衍圣公,这件事最好由已经南渡的潞王去做,这样更加光明正大。 陆四却觉得没此必要,意随便在曲阜找个姓孔的先带在身边,甚至说从前设立衍圣公本意不过是为了方便祭祀孔子。从这个角度看,孔子后人可以主持这个祭祀任务,他的七十二弟子后人同样也可以祭祀这位师祖爷。 “衍圣公不能再世袭,也要世职,这个圣公可以姓孔,也可以姓孟,姓颜嘛...死了就选新的,孔圣读书人认得,其余圣贤读书人就不认了?” 当然,这只是陆四的个人看法,以他现在的身份大概就是个设想,哪天他做了皇帝或许能把这设想让臣子们议议。 “孔家到底有多少钱?” 一阵沉寂后,陆四还是问出了他最关心的事。他知道孔家有钱,但怎么个有钱法,却是模糊的很。 “叭”的一声,陆四一巴掌拍在腿上,抬手一看好家伙,好几只吃饱了的蚊子血乎乎的粘在掌心。 周围官兵们也在不住拍打蚊子,刚来的时候这蚊子倒不多,人马在里面时间一长,蚊子就嗡嗡不断,十分折磨人。 “看来这尼山也不是什么圣脉嘛,真是圣脉,岂会有蚊子。”陆四随手将掌心在树根上摩了摩。 衍圣公府的家当究竟有多少,陈不平又哪里能知道,但他用了“富可敌国”的成语来形容,这个说法是有根据的, 宋以前因为战乱诸多原因,曲阜孔家或许也有流离,但宋之后曲阜孔家便持续稳定,历代皇帝赏赐不断,曲阜全县俨如孔家私有,几百年盘剥积蓄下来,孔府家财怕是明朝的亲藩都远远不如。 “这个孔家仗着历代对先圣尊崇,胡作非为,把曲阜经营成他孔家一姓之城,也太无道理。莫说百姓自发焚毁三孔,我看先圣复生,怕也要带头烧那孔庙!” 陆四实在是被蚊子咬得受不了,拍拍屁股起身,马鞭朝曲阜城一指,“百姓诛孔,也算是给祖祖辈辈报了仇,给子子孙孙造了福。咱们淮军乃百姓之师,如何能在这里旁观,随我进城!” 陈不平惊住,赶紧劝阻:“都督千万不可以我淮军名义诛孔!” “我没有啊,” 陆四放下马鞭,沉声道:“三孔毕竟是历代民脂民膏修建而成,就这么烧了可惜,我意赶紧去抢救一二,再者城中大乱,难免伤及无辜,须及时保护良民才好。” 抢救性保护以及发掘,是陆四的初衷。 这林子里实在是呆不下去了,再呆下去,他淮阴侯就要成阴侯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 拆,卖 孔府家兵是有正经编制的,叫林庙守卫司,负责“三孔”的守卫事宜。 守卫司最高为百户,最低小旗,从上至下都是由孔家人担任。兵丁除一小部分是孔家家生奴外,其余多是以“公牌”名义强迫服役的曲阜居民。 这也是为何孔庙、孔林相继失火后,那些原先担负看管重任的家兵没有同起事的“佃农”战斗,反而跟着一块反了的原因。 平日里,实在是压榨的很了,难得有人敢带头,这帮居民不跟着一块反才没道理呢。又许是深夜之中,法不责众,谁也不知道谁,趁机发泄一下的心理作崇。 现任守卫司的百户是衍圣公孔胤植的叔伯侄子孙兴誉,因为排行第四,所以府内又叫他四公子。 不过这位四公子不住在孔府内,而是住在离孔府不远的一处大宅中,听到外面家奴叫喊走水了什么的,孔兴誉急忙披起衣服出来,结果就看到不远处的圣公府大火滔天,并伴有无数乱民呼喊。 “快去救火!” 知道不好的孔兴誉赶紧带上府里几十家兵赶往公府,路上却见无数乱民从四面八方往公府方向涌去,有手持农具的,有手持菜刀的,有手持木棍的,边奔边群情汹涌喊道打死姓孔的。 这让孔兴誉及跟随他的孔府家兵都是心颤,他们意识到这不是简单的走水,而是城中发生了暴动。有人当时就打起退堂鼓来,生怕现在去了圣公府会被乱民打死。 孔兴誉也慌,眼看乱民黑压压的,公府那边又是滔天大火,怕是圣公已遭不测,且自己就这么点人去了也镇压不住乱民,便有心回去当缩头乌龟。又想乱民说要打死姓孔的,这曲阜城怕也不能呆,得赶紧出城才是。 然而正当孔兴誉准备掉头回家收拾细软,带上妻妾时,后方却传来一阵蹄声,众人转身一看发现来了一大群身着甲衣的骑兵。 此时“三孔”的大火把城中早就映得通红。 孔兴誉以为是哪里来的官兵,大喜之下便奔上前双手摇摆呼喊:“我是林庙守卫司的,城中乱民造反,还请...” 没等他把自家名号报上,为首的骑兵已快马从他身边飞跃而过,当时孔兴誉就觉自个脑门中央好像挨了什么东西一击。 “咕嘟”一声,无比闷沉。 等到确认自己被打了后,孔兴誉就觉脑袋沉得厉害,旋即好像有什么东西遮住眼睛,隐约只听周边满是惊呼声,可他偏什么也看不清。 几个呼吸后,孔兴誉脑袋就晕乎的厉害,怎么也站不住,“扑通”一声双膝落地,身子一软,倒在地上腿肚子直打抽。仔细一看,他那脑门中央被扎出了一个血窟窿来。 李延宗一枪刺死不知道是谁的家伙后,看到前方还有几十人朝他望,也不出声,红缨枪尖一挑就朝那帮人冲去。 “快跑!” 众家兵叫李延宗这架势吓的撒腿就跑,等李延宗纵马奔至时,哪还有一人。 “延宗,别傻愣着了,快去圣公府,大事要紧!” 带人马赶上来的李元胤猛甩一鞭,勒骑直奔大火滔天所在。前方有无数乱民挡道,李元胤却不降速,只在马上呼吼:“不想死的让开!” “不想死的让开!” 数百骑从街道上冲来,蹄声震人,声势更是惊人。乱民以为是官兵来镇压他们了,哪个敢挡在前面,发一声喊四下逃去,大多溜回家了。 到得正在起火的衍圣公府大门,李元胤翻身下马,拔出长刀喝令部下堵住大刀,将院墙外的乱民逐走,同时也不令府中人出来。 “有救了,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大门后有孔家人听到马蹄声,从墙上往外看发现来的是一队官兵(淮军兵服大多缴获自明军),直觉来了救星,急忙打开大门。 圣公府二管事孔元全谢天谢地的上前就要哭谢官兵来的及时,李元胤却抬手一刀将这孔元全砍倒在地。动作之快,孔元全到死也没搞清楚发生什么事。 “你们干什么!” 跟在孔元全后面的一孔姓家兵惊愕,不待反应过来,李元胤又是一刀将他整个右手从肘部整齐砍下,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那孔姓家兵惊恐睁大双眼,见鬼似的看着地上还在微微动着五根指头的自家断掌。 府内一众家兵都叫看傻,均是不知道官兵怎么不是救人反而杀人的。 “杀!” 李元胤长刀一挥,顿时上百人挥动长刀涌入杀向那帮孔府家兵。 只不过在曲阜城中耀武扬威的孔府家兵哪是这帮淮军精锐的对手,不一会就被砍倒好几十人,余人大喊“官兵杀人”,惊恐往各处逃奔。 大队淮军陆续赶到,在高进等人的指引下相继封锁孔庙、孔林,孔府,原先群情激昂的曲阜居民渐渐都冷静下来,在发现进城的官兵只是叫他们回家并不杀人后,这帮居民哪还敢再去冲什么圣公府。 曲阜知县孔元庆在三孔失火,居民暴乱后一直就躲在衙门里不敢出来,等到衙役说官兵来了,乱民散了后,这才鼓起勇气带人准备去圣公府救火,可衙门大门刚打开,外面就是上百把刀剑对着他们。 在陈不平等人的簇拥下,陆四来到孔府,首先看到的就是大门上高挂的“圣府”门匾,陈不平在边上低声说是嘉靖时奸相严嵩手书。 “严嵩的字不错,是个宝贝,回头拆下带走,拿去江南看有没有人要。”说完,陆四翻身下马。 却见外甥延宗同李元胤两人傻乎乎的站在那,而圣公府里的大火还在烧着,不由气的大骂:“你们还不带人去救火!” “啊?噢!” 两个年轻小将这时才反应过来,慌忙带部下开始扑火。 “齐宝!” 陆四又叫来齐宝,“你带人进去搜,那个什么圣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明白?” “明白!” 齐宝应声带了一队人冲进府内。 陈不平见这火不小,便道:“都督,衍圣公多半死于大火之中了。” “死了最好,省得麻烦。” 陆四随口说了句,负手走到二门,发现二门上悬着一块“圣人之门”的竖匾,陈不平的博学又派上用场了,说这块匾是当年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的手书。 “六十二代衍圣公孔贞干是李东阳的外孙,建昌侯张延龄的女婿。” “嗯,把这匾也拆下来一块拿去江南卖。” 陆四对这些官宦人家的关系不感兴趣,他关心的是李东阳的手书能卖多少银子出来。 第三百一十六章 开展抗清敌后斗争 牛大等亲兵闻令忙找了梯子上前拆匾。 陆四这边因为孔府的大火还在继续,便就在这二门边上的耳房坐着休息。耳房的地上躺着两个孔府家兵的尸体。 “除了这府内的金银窖藏外,只要是能卖出银子来的都要拆下运走,不要怕费事,咱们既然来了,就要干净利落些。噢,对,桌子椅子家具什么的,要没烧坏就搬出去发卖给曲阜百姓,便宜些卖就是。” “我刚才看这孔府的不少木头不错,怕是好料子,也拆了运走。府内要是有什么名贵山石都一并弄走。” 陆四本着绝不浪费原则,就孔府的拆迁事项对陈不平进行具体指示。 “孔庙那边明日你过去看看,大体也照这边办。” 陆四从怀中取出装烟叶的小袋子捏了点烟叶出来,却不是装进烟锅袋,而是摸出一叠裁成巴掌大的宣纸,从中抽出一张将烟叶卷在其中,伸舌头舔了下再用火折子点上抽起来。 “孔家的地很多,佃农也多,听说除了曲阜外山东省内还有他们家不少田庄,具体情况回头你要找孔府管事的问明白,他家的产业,粮仓都要弄清楚,不能有遗漏。” 钱和粮食,孔家都有,因为他家除了是全国首富外,拥有的土地也是全国之最。 就山东的明朝亲藩鲁王和德王两家加一块,也没有孔家的地多。 而因为一个“孔”字,孔府的土地基本上被“黑白”两道都承认,就是阿巴泰率军过境听说哪处田庄是孔家的,也严令清军不得抢掠,所以孔家是“旱涝保收”,有钱也有粮。 钱可能孔府窖藏大部分,粮食却不可能堆在孔府,自是存在各处田庄米铺,所以必须进行深入性的挖掘。 “孔府的家奴明日就可还他们自由,包括那些佃农,可以把孔家的土地分发给这些人,让他们往后也能自食其力。” 说到这,陆四弹了弹烟灰,“那个孔家的知县不能留,你看看什么人合适顶上。” 陈不平一一记下,尔后征询道:“都督,孔林那边?” “孔林...” 陆四眉头微皱,这孔林其实就是孔子及其后裔的家族墓地,按照封建社会达官贵人下葬的习俗,这孔林的地下绝对埋藏着惊人财富。 两世为人的陆四坚信一个道理,那就是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人有任何资格将任何人民创造的财富带到地下。 怎么来的,就怎么去。 所以,他个人是倾向对孔林进行保护性挖掘,使得那些长埋于地下的各式珍宝能够重新为人民所用。 但是,那孔林毕竟埋着孔夫子,天下读书人的老宗师。 那么,即便他再想挖,也不得不考虑挖坟的后果。 中国人的传统观点就是刨人祖坟与杀人父母无异。 他陆四不就把刨他家祖坟的吴茂才一家干掉了么。 挖孔林,千夫所指啊。 陆四有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除非逼急了实在没招。 眼下,还没红眼。 “地上建筑一律焚毁推平,地下不动,也算是咱给孔圣一个面子。” 现在这个孔家与孔子究竟有无关系,陆四不确定,因为这是个历史迷案。 正说着,高进过来了。 陆四拿起边上的条凳递给高进,让他坐下说。 “......李化鲸亲自带人去截了,料想明后天应该有信过来。”高进将情况简短说了。 “孔胤植给满洲人的初进表文很重要,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在满洲人手里。李化鲸若能把这表文带回来,先授他为青州总兵,叫他联络山东的绿林去取青州。” 说到这,陆四回头叮嘱陈不平,“表文拿回来后,你马上派人送给潞王,让他于南都公示天下。” “这么一来,北孔就没有资格再为衍圣公了。”陈不平一心还是想从浙江的南孔择选宗子。 “衍圣公这件事回头我再想想,” 陆四转过身看向高进,“有个重要任务交给你。” 高进忙起身:“请都督吩咐!” “咱考虑如今这山东形势错综复杂,满洲人已经把手伸了进来,不少地方官绅叫满洲人吓破胆子降了过去,所以咱决定成立锄奸队,选出精干人员于山东、河南、北直隶甚至京畿一带广为活动,任务就是刺杀那些降清的汉奸,并同各地反清力量取得联络,给予他们一定支持,将来满洲大军南下,锄奸队就在他们后方活动,打击汉奸,破坏粮道,使满洲鞑子陷入我中国人民反抗的汪洋大海之中...” 陆四拟在淮军抽调一千人,协同李化鲸联络的山东、河南、北直绿林,组建若干小分队散入北方,开展敌后游击斗争。 “这个事情就由你高进负责,人你自己挑,咱淮军营官以下你都可以选,要多少银子,照拨。锄奸同时,你也要配合胡尚友的招抚工作,他招不来的你就派人刺杀...” 陆四正就暗杀与招抚两结合做具体指示时,齐宝兴冲冲的跑来说是抓到了衍圣公。 “没死?” 陆四和陈不平不约而同起身,双方同时在想这么大的火怎么就没把孔胤植烧死的。 “人在何处?” “就在前上房!” 齐宝嘿嘿一笑,说他是在孔府接待至亲和近支族人的前上房茅厕逮住的衍圣公,当时这老小子和大女婿罗尚忠藏在那里。 起初齐宝他们也没想到茅厕里藏着人,加上前上房还着着火,所以匆匆搜了一下就准备到别地去。 没想一个士兵听到茅厕突然传来屁声,觉得不对就拿长矛朝里捅了捅,喝喊道:“谁在里面,快出来!不出来我就放铳了!” 其实哪有铳,就是吓唬,没想到茅厕里却传来惊恐的讨饶声:“别放铳,我是衍圣公,这就出来,这就出来。” “都督可没见着,那老小子吓的尿都快出来了,两腿抖的厉害着呢。我说咱们是大顺官军,老小子这才镇定下来。”齐宝龇牙在笑。 “你告诉他我们是大顺官军?”陈不平一脸无语。 陆四也无语,半响,摆了摆手:“去瞧瞧这位衍圣公吧。” 第三百一十七章 圣公失足 佃农起事同大顺军相比,前者真是把圣公魂都要吓飞了,因为那佃农是会要他圣公命的,而大顺军却不会。 真是菩萨保佑,大顺官兵来得太及时了! 否则千年公府就要毁于一旦。 望着奔进奔出忙于扑火的顺军,哆嗦了半天的孔胤植总算把魂给收住,年纪大了也实在是站不住,便拉着女婿一同坐在了地上。这当口,哪还顾得上什么衍圣公的仪态。 岂料屁股刚着地,孔胤植却突然一下又站了起来,一脸惊慌状,这把女婿罗尚忠吓一跳,赶紧问岳父出啥事。 “那个,那个李贼...啊,不对,永昌皇帝的龙位从孔庙移出来了?”孔胤植声音发颤,虽然还没得到女婿的确定答复,但他已经有不妙。 “移出来了,并按父亲吩咐砸了烧火。” 罗尚忠的声音也打颤,翁婿二人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而且更坏的是他们还把满洲的皇帝龙位给请进了孔庙! 这要是被大顺军发现,他孔家岂不立时就有灭门之祸! “坏了,坏了,这可如何是好!” 孔胤植急得直转,也悔的肠子都青了,本来身子就叫大火烤得发热,这会更是额头豆大汗珠往外渗。 罗尚忠也好不到哪里去,那脸叫烫得通红通红,是又急又怕。突然,瞧着远处火光,却是心中一喜,赶紧低声对岳父道:“父亲莫慌,孔庙那边也起了火。” “嗯?” 孔胤植不愧是先圣后裔,书读得多,道理懂得多,朝远处孔庙方向看了一眼顿时就明白过来,如释重负松了口气,尔后右拳击在左掌上,很是喜道:“烧得好!” 罗尚忠也是点头,这场大火真是孔家的及时雨,同时也盼孔庙那边千万别把火扑灭了,让大火烧得再猛烈些! “不知兴燮那边如何?” 再次坐下的孔胤植额头汗不大出了,虽然被火烤得还是热,心里却是清凉。没了迫在眉睫的生死之危,这会却是关心起自己的独子是否安全。 罗尚忠宽慰岳父说兴燮那边家仆不少,宅院也大,应当没有事。而且府上现在由大顺军护着,外面的刁民哪里还敢进来。 “这就好,这就好。” 孔胤植老脸皱纹一松,又恨恨说道火是从府内着的,必定是府内家奴和刁民串通放的火,回头一定要狠生查,查出谁放的火关进地牢,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等会顺军将领过来,你不可失态,免叫人家小看了我们公府。” 孔胤植挼了挼长须,再瞧自己穿的还是睡衣,不由苦恼起来,想叫个家奴去将自己的公服拿来,但家奴们都在同顺军一块扑火。 那帮顺军士卒显然不知道自己衍圣公的身份代表什么,对他不理不睬的,想着事出紧急不算无礼,便歇了此念,省得被帮无知的小卒戏辱。 罗尚忠还好,身上常服虽然被烧破几处,头发也被烧焦一些,但整体还算得体。 坐了一会,孔胤植又道:“贤婿可知这顺军是从何处过来?” “小婿也不知。” 罗尚忠摇头,他是真不知道。 “这就怪了。” 孔胤植了解到的情况是一个多月前,有顺军进入山东与河南交壤的濮州、曹州、德州一带,但并未进入济宁和济南。 李自成败退北京后,进入山东的顺军主力也都相继撤走,各地官绅见状立即组织起来推翻顺军委任的官吏,故而孔胤植断定李自成的大顺一点人心不得必不持久,遂起意降清。 至于为何降清而不归明,孔胤植的看法是满洲兵强马壮,自神宗末年起便屡胜明军,崇祯年间又相继破关数次,兵锋直达南直隶,沿途明朝州县无一抗拒得了。今又得吴三桂接应入关占据京师,已经是气吞山河,定鼎中国之势,绝非日暮西山的李自成和残延苟喘的明朝可比。 在时局眼光这一块,孔胤植相信自己不会比任何人差。 但突然曲阜来了一支顺军,孔胤植就免糊涂了,实不知这支顺军从何处冒出,难道是撤走的顺军又杀回山东来了? 静下心来的罗尚忠琢磨事情有点不对,不由提醒岳父道:“父亲,今晚这事怎么看着有点不对,太巧了吧?这顺军和刁民是不是一伙的?” 叫女婿这么一说,孔胤植愣了一下,也不禁怀疑今晚的佃农起事是不是顺军那边煽动。 继而又摇头,“他们这样做有什么好处?难不成他李自成敢不承认我这衍圣公?” 正纳闷着,院外有急促脚步声传来。 “哪位是圣公?!” 陆四在众甲士簇拥下踏过台阶环顾前方大院,注意到有两人坐在地上,其中一人老者模样,心道多半就是这位了,赶紧上前。 孔胤植和罗尚忠也是忙起身,那声“圣公”的叫唤让孔胤植心中虽疑,但却也大定,倘若李自成的兵马要他对不利,这会只怕多半喊的是孔老贼,而不是圣公了。 “大顺淮扬节度使陆文宗见过圣公!” 陆四很是客气的朝孔胤植拱手行礼,孔下意识的要回礼,陆四赶紧制止说衍圣公超品,历代尊崇,更是先圣嫡系后人,岂能向他一介武夫还礼。 一番话说的是孔胤植心头暖和。 陆四见二人所站地方离火场不远,火势甚是炙人,便道:“圣公可否同在下过去说几句。” “好,好,将军请!” 孔胤植却没想到陆都督将他带到了原先藏身处的茅厕边,心里想这位陆都督许是不知此地作用,正要开口时,那都督却突然将他一把推进茅厕中,结果“咕嘟”一声掉进了粪坑。 原先铺在坑上的地砖不知何时叫人撬走了! 粪坑中的孔胤植慌得就想张嘴呼救,可嘴一张,顿时“咕嘟”一声,吓得他怎么也不敢张嘴。 齐宝探头朝里看了眼,一挥手,几个士兵又将刚才撬走的地砖抬了过来,然后一块块的不嫌脏的直接盖了上去。 渐渐的,一切归于平静。 “不好了,衍圣公掉进茅厕了!” 惊呼声响起。 “圣公!” 陆四一愣,悲呛莫名,双膝一软“扑通”跪地,“快救人!” 第三百一十八章 谁跟圣公走? 这一跪,跪的是天,跪的是地,跪的是先圣! 这一跪,跪的是情,跪的是义,跪的是早死早超生。 经多方抢救,圣公,卒于茅厕,享年五十三。 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圣公这是第三次失足了。” 茅厕外,陆四几次想进去,却几次又止了步。 陈不平问哪三次。 “弃明降顺为一失足,弃顺降满为二失足,此番当然为三失足了。” 陆四摇了摇头,撇了撇嘴,“虽三次失足,但这位圣公真是连失足妇人都不如。” 女人何来失足? 陈不平不解,都督却不告之,只能猜想。 “是否捞出葬于孔林?” 陈不平出于大局着想,认为都督在孔林来个三哭圣公比较合适,如此能让山东士人归心,有助于收取鲁地。 “哭他奶奶的嘴,要哭你哭,老子不哭,咱又不是他孔家的孝子贤孙!” 陆四拂袖而走。 众亲兵你看我,我看你,这是捞还是不捞? 陈不平想捞,毕竟是先圣后裔,当代衍圣公,虽失足茅厕而死,但总不能尸体都不捞吧。 可想都督那态度,捞出来怕是不会夸他两句。 岳父掉茅厕? 罗尚忠确认绝无此事,因为他看的清楚,分明就是那个自称大顺淮扬节度使的年轻贼子将他岳父推进茅厕中的! 而且他看到,几个彪形大汉抬了几块地砖压在了他岳父头上! 圣公之死,绝不是意外,是谋杀,是众目睽睽之下的谋杀! 凶手,正在向他走来! 是杀人灭口?! “你是圣公什么人?” 陆四上下打量罗尚忠,他是准备杀人灭口。 “我...” 罗尚忠腿发软,大脑空白,骇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哪里说得出话来。 “妈的,都督问你话呢!” 齐宝抬手给了罗尚忠脑门一下,劲太大,把人一下给拍倒在地。 “唔...” 罗尚忠脑子转圈,瘫在地上都觉如喝醉酒般摇晃不停。 一桶水从他头上兜头浇下,给其浑身降温同时也让他一下清醒过来。 齐宝将空桶还给救火的军士。 “你是圣公什么人?” 陆四蹲在罗尚忠对面,越看越觉得这家伙不是一般人,因为相貌堂堂,浓眉大眼,很有官架子,怎么也得是个处级以上。 “不说,就叫你吃刀!”齐宝拔出半边刀来恐吓。 “我..我是圣公女婿...” 害怕吃刀的罗尚忠颤抖的交担了身份。 陆四一听这家伙不仅是圣公女婿,还做过崇祯朝的太常寺卿,立时就刮目相看。 “圣公府的家当底细你都知道吧?” 既然是对孔府进行抢救性保护和发掘,就不能蛮干,必须有懂行的人,这个圣公女婿无疑是个很在行的人。 罗尚忠却不吭声。 “咱对你们读书人很看重,尤其当过官的读书人,咱更是看重,这样吧,我直接问你好了,你是跟咱走呢,还是跟你岳父走?” 陆四给出并不困难的选择题。 罗尚忠天人交战之后,选择跟陆四走,并交待孔府管库房和各处产业的其实是孔家族人孔闻謤。 “齐宝,去把那个孔闻謤找出来。” 陆四挥了挥手,又叫来陈不平,指了指罗尚忠,对陈道:“具体事情你们二人商量着办,总之我不要过程,就要结果。” “是,都督。” 陈不平朝刘二他们打个眼色,几人立时上前将浑身都软的罗尚忠拖走。 陆四转过身,前上房的大火已经扑灭的差不多了,不过建筑损坏比较严重,视线内就有不少瓷器碎裂在地,其中好像还有景泰蓝,这让陆四很是心疼。 李元胤过来报称在孔府的前后堂楼抓了不少孔家人,怕有两三百口子,请示如何处置。 “把这些人先看管起来,另外一定要找出孔兴燮,绝不能让他跑了。” 孔兴燮是孔胤植的独子,也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代衍圣公,所以必须把这人抓住,不然要让他跑到满清那边也很麻烦。 “跟我去孔家地牢看看。” 陆四前世就听说过曲阜孔府的地牢,今世有机会当然要去看看了,另外他得把被孔家关在地牢的文彦杰找出来。 找此人的原因除了他不肯与孔家同流合污外,就是此人乃是文天祥后人。 前脚刚走,后方一块大匾支撑不住轰然倒下,匾上赫然是“诗书礼乐”四个大字。 孔府的花院是当年大学士李东阳亲自督建,只不过这位大学士没有想到在他将花园移交孔府后,孔家却在花园中重新开工,建了一处地牢。 地牢的进口就在敬花神的石坛边,十几个孔府的家兵惊恐不安的站在进口,听到淮军命令后赶紧打开地牢点着火把走了进去。 越往下面走,越阴暗,也潮湿异常,壁道上甚至都长有青苔。 地上是天下读书人宗庙所在,地下却是世间最阴毒之处,曲阜孔家,真就让人佩服的很。 捏着鼻子曲曲折折走了一会,孔家地牢就呈现在陆四面前,大约有二三十个牢间,有的空着,有的却关着人。守牢的孔府家兵说被关的都是犯了错的家奴和附近同孔家做对的佃农。 “把人都放了。” 陆四摆了摆手,“前些日子被你们关进来的曲阜主薄在哪里?” 当下有家兵指了指最里面的一间,陆四点了点头,牛大等人持火把走在前面。 推开铁门后,便见有一人被吊着,身上满是鞭印。 “还不快将人放下!” 牛大朝那傻站着的孔府家兵骂了声,几人赶紧上前将文彦杰放下。 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文彦杰模糊间感到有人摸了摸他的额头,又对周围人说着什么,不一会便觉身子一轻,却是被人抬了出去。 等他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三天了,且不是在孔府的牢房中,而是在曲阜县衙自己主薄的公房中。 外面有人在说话,听着很不高兴。 “孔家千年世族,怎么可能才几百万两家产,肯定还有你这个当女婿的也不知道的藏宝库!” 陆四咬牙切齿,“你们给我挨个审孔家嫡系族人,就同他们说,如果不将藏金银的地方交待出来,咱就带人刨了孔林,让他们也都跟圣公走!” 第三百一十九章 真满洲大兵 费了好大劲,才弄了四十五万余两黄金,三百多万两白银,陆四能甘心? 刘泽清都比圣公有钱! 但是罗尚忠同那个孔闻謤的确没有隐瞒,孔府内窖藏的金银数目就是这么多。 另外还有不少古董字画,这些要拿到江南去卖,也能卖出百万两银子来。其中不乏道君皇帝真迹,甚至还有画圣吴道子的。 问题是就算加上这些古董字画,数目也远不能让陆四满意,要知道淮军现在光是军饷开支一年就要多达近四百万两! 还不算装备、牲畜、新占领地区的百姓民生恢复,官吏俸禄。 淮安府尹郑标给陆四算过账,保守估计要维持淮军在淮扬、山东、河南的经营、作战,至少每年要有七百万两白银的进项。 现在能稳定提供财赋的就是扬州和淮安二府,大概每年能供饷八十万两左右,这个数目同二府给明朝缴纳的税赋差不多。其余地区,如徐州今年是别指望百姓有什么钱粮交纳了。 山东,不征钱粮就是顺民,一征钱粮就是刁民,三年内别想山东人民能为淮军的钱袋子做半点贡献,他们能支持淮军在山东跟满洲鞑子打下去就算是对得起三年不征了。 淮军的“金山”淮盐这一块,如果能尽快恢复起来,郑标估计光是淮军治下地盘的盐税就能有大几十万两。 如果淮军能够为淮盐打开更多的市场,比如淮西、湖广、中原甚至西北,那么单是盐税这一块每年都能提供几百万两以上的军费。 陆四何尝不知道打开市场倾销淮军特产赚取军费的道理,可他眼下又哪里腾得出手去为淮盐打市场。 他得先把满洲人挡在山东! 北方这一块的市场盘子其实已经不大,因为人口锐减七成,所以淮盐最好的市场是江南、江西、湖广等地。 算时间,潞王这会应该到江南了,史可法他们什么时候拥立他为天子也大概就是最近的事。 淮盐市场问题,还是要潞王“帮忙”,不过就算潞天子一登基就下令和江北互市,允许淮盐在江南销售,陆四眼面前的经济危机也没法解决。 钱,钱,钱! 没有钱,淮军在山东寸步难行,更休提招抚了。 除非,陆四放开套在淮军脖子上的绳子,让他们成为“绿营”。 但那显然不行,陆四自个都过不了自个的良心关。 这世上,也没有人比陆四更清楚眼下的局面,不是满洲人有多能打,是他们有钱! 不说屠掠辽东汉人积攒的财富,就是数次入关就有上千万两金银落在满清手中,现在他们更是从顺军手中抢回几千万两北京勋戚文武的赃银,仅从帐面上算,清廷拥有的白银数量已然是以亿计算。 这就是为何清军能够持续展开攻势,能够大规模招降的原因所在。 有钱,任性。 可以说,直到剃发令前,满清除了主力追着李自成咬之外,其余所有地盘有八成是拿银子、拿官帽砸下来的。 为了对付满清的招降团,陆四采取“加一文”政策,那么就必须拿出钱来。官帽子可以批发,最后有多少含金量他陆四一个人说了算,可钱总要真金白银捧出去吧。 胡尚友把那一万两金子花的差不多,已经派人过来两次请拨“活动经费”,说什么清廷的招降团给出的价码太高。 初步估计,想得一县至少得付五千两;想得一府至少得五万两;想要拿下山东全省,没个百万两搞不定。 这百万两还是建立在淮军在山东占有绝对武力优势的基础之上,稍差一些,还得加钱,要不然人家凭什么冒着被真满洲大兵压境的危险投靠你顺贼。 胡尚友现正在开展对济南府的招降工作,实际接触的是济南府推官钟性朴。一开始,胡尚友就给对方开出济南知府职位,认为诚意十足了。 可那钟性朴却让人带话过来说什么大清至少也是四品,并且总督王鳌永又赠千金。 济南府这位推官也是狡猾,知道济南城对山东全省的意义,竟然反过来坐地起价,要两头比赛了。 胡尚友咬牙切齿,却不得不提高价码,给了钟性朴山东布政司右参议兼济南知府的官衔,这是三品官。另外许诺只要钟以济南城献,再给万两银。 此事报到陆四这里,他能说什么? 加价口号是他提出来的,难道还能打自己嘴巴不成。 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再拨银十万两供胡尚友“活动”,另外就是咬牙切齿要把曲阜孔家压成饼渣。 一个千年世家就这么点钱? 三四百万两你好意思称大明首富的! 陆四真是怒极,如今处处要银子,没有钱他卖身都来不及。 李自成在北京拷饷那帮勋戚大官还能弄出几千万两,独霸曲阜一城的孔家怎么也得有个上千万两吧! “掘地三尺!” 在陆四的严令下,本来就被烧毁大半的孔府再次被“洗劫”。 这一次“洗劫”更加彻底,残余的建筑都被扒掉,所有铺了砖的地面全被撬开,然后淮军将士们拿着铁锹一尺尺、一寸寸的开挖。 高进手下山东绿林出身的樊霸献策在孔府各处放置不少大缸,使人贴缸,再叫人敲地,如果缸中没有声响说明地下是实的,有一点空响就说明地下是空的。 这是把守城防止敌人挖地道的办法都拿来了。 不过还真是有效,接连找到两处藏银点,里面赫然堆积的都是银箱,取出之后清点多达百万两。 因为存放在地下的时间过久,这些银锭在开箱时瞬间发黑。 又于后堂楼下找到一“宝库”,里面存放的历代名人字画和珠宝玉器的数目多的叫人骇然,光是珍珠就多达上万颗。 保守估计,至少二百万两左右。 接连取得的重大进展让陆四脸色终于好了一些,粮食方面也有重大收获。孔府实际大管事孔闻謤将孔家的地契田产全拿出来,计在山东全省有地一百七十八万亩。 其中公田四十八万亩,私田一百三十万亩。 所谓公田,就是金、元、明相继赐给孔家的祭田;私田则是孔家在这几百年陆续购买的土地。 孔府的地收上来的粮食可不向明朝交一粒,所以孔府各地粮仓、米库存有的粮食多达百万石。这些粮食除了供应孔家外,便多在市场流售,大致就是灾年加价的老套路。 曲阜、邹县、滕县、宁阳四县是孔家田庄最多所在,陆四立即命人以孔府名义进驻这些地区接收粮食,并分批向济宁城中输送。济宁有运河之便,地处山东南部,离徐州又近,是一处很好的屯粮点。 孔家其余产业也在陆续清点,陆四的意思是能为淮军用的就收归军用,不能用的就卖。 至于孔家拥有的上百万亩土地如何处置,陆四早前是说分给佃农和孔府家奴,使他们自力更生,但陈不平建议不能白分,要征粮。也不征多,十征一二。 “山东百姓闻大顺三年不征,故皆抗拒我淮军征粮。但这些土地是孔家所有,现由我军做主发卖分发,岂有白送之理?得田者,或交粮,或出人,如此,才可持久。” 要么交粮,要么出人服役,总之天上没有馅饼。 陆四考虑了下觉得可行,他淮军也没有金山银山,总不能真在山东搞土地大派发吧。 孔家产业这块具体事务太杂也太多,必须有个专门机构负责,这个机构陆四命名为“孔府善后办”。 所谓善后,自是大顺军平乱之后出于对孔府的保护进行的相关安排。 负责孔府善后的就是文彦杰,这位曲阜主薄在淮军陆都督与他促膝长谈,屡次举杯吟诵他先祖文臣相的诗作后,欣然领命,愿为抗击满洲贡献薄力。 曲阜县令陈不平也物色了一个人,这人也是孔家人叫孔闻诗,是孔闻謤的族兄。 之所以选择孔闻诗出任曲阜县令,是因为此人曾任过吏科给事中,后来在真定井隆兵备副使任上曾与入塞昌平,寇犯京畿的清军交战过。 “孔胤植虽无节气,但先圣后人万万,固有迎降者,亦不乏抵抗守节者。孔闻诗知孔胤植决意降清,便誓与圣公府一刀两断...” 陈不平对孔闻诗非常欣赏,所以不断为其说好话。 曲阜县令人选,陆四哪里在意谁来当,他在意的是听不听话。既然陈不平说这个孔闻诗可用,便准了其所请。 孔闻诗上任之后却是立即向陆四献策“以孔治孔”。 身为孔家一员的孔闻诗大义灭亲,称圣公府一系腐朽不甘,道德沦丧,欺男霸女,胡作非为,故理当对他们严加惩治。 这是孔闻诗的话,陈不平翻译过来却是说孔家在曲阜是最大的恶霸,但孔家内部上千年来繁衍出的孔姓后人多达数万,他们分为嫡宗和旁宗,好处大多在嫡宗手里,也就是衍圣公府这一系,为恶的也多是圣公府这一系。旁宗基本上与朝廷给孔圣后人特权沾不得半点光,反而还要受嫡宗欺压。 “孔闻诗的意思是孔胤植既失足而死,圣公府又被愤怒的百姓放火焚毁,那正好趁机会整顿嫡宗。” 陆四嗯了一声:“他真是这么想的?” 陈不平肯定,又道:“孔闻诗又说,嫡宗这一脉还掌握着很多财富,账面上不属圣公府。” 陆四不待陈不平说完,大手一挥,立行“以孔治孔”,要从重、从严、从快打击胡作非为欺压百姓的圣公一系。 “要发动孔家旁宗,让他们检举揭发嫡宗隐匿的家产,举一个就抓一个,抓一个就查一个,查一个就抄一个,抄一个就杀一个。” 陆四也是茅塞顿开,难怪圣公府没搞到多少钱,原来钱有很多都被嫡宗分家产分掉了。 正进一步指示时,侄孙魏义良领了一人进来,是山东招抚使胡尚友派来的人。 来人行礼之后将胡的一封信递上。 陆四先看了信封上的蜡封,以及他和胡尚友约定的“记号”,确认无误后方拆开,扫了一眼后脸色顿时一变,有些不确定呢喃一句:“德州有真满洲大兵?” 第三百二十章 满洲威风,令人神往 大顺永昌元年六月十四,济南府长清县。 约摸上午时分,有一队百来人的兵丁到了县里,也不知是哪的兵,就看打了几面绿油油的旗。 这队兵到了城外后就派人到城下说请城中主事的说话,可城中哪有主事的? 二月底的时候,明朝委任的长清知县在听说大顺军已经进入东昌府后,就吓得连夜潜逃不知所踪。 没了县尊,长清县着实慌乱了一阵,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们一商量,把个天启年间的王举人给推举出来暂管县事。 王举人考中乡试那年就已经四十五岁,如今二十五年过去,老人家都七十岁的人了,哪里能管得了什么事。 也就是凑和应付一下。 半个月后,一支大顺军的小部队到达长清,不等这支顺军派人同城中接触,王举人就叫人开了城门,从而使得长清县成为济南府仅有的一个降顺县城。 可没几天,那支顺军人马就突然走了,走之前也没交待县里事怎么个弄法,于是,长清又没官府了。 王举人年纪真是大了,死活不愿再出来管事。有头有脸的那帮人一商议,索性各家出点人负责守门,然后就这样过吧。 管他明朝还是顺朝,反正谁来就降谁。 长清县城于是又安静了,其实也真没什么,不管是大顺还是大明,谁进城都一样。 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不过改称了什么,举人老爷还是举人老爷,有头有脸的还是有头有脸,三班的戚捕头也依旧是戚捕头,一切,没什么变化。 ........ 那支打着绿旗的兵马到了城外后,县城人心就动摇,有说是大顺的兵回来了,又有说屁的大顺兵,明明是大明的兵来了。 “狗屁的大明兵,崇祯爷死了,这大明的兵要给崇祯爷发丧报仇吧?那怎么也得白盔白甲,搞个绿油油的旗算怎么回事?”有见识的人断然排除城外来的是大明兵说法。 有一个前阵到北边去过的货郎却道:“你们别胡说八道了,那是满洲人的兵!” 怎么就是满洲人的兵了? “你们不知道,满洲人给咱山东派了总督巡抚,那总督巡抚手下有满洲大兵,打的就是绿旗,跟城外一模一样,我亲眼瞧见过的,没错,肯定是满洲人的兵!” 货郎信誓旦旦,不过他还是没搞清山东绿营和真满汉军不是一回事。 不过有一点他说对了,城外来的还真是清军。 只是由于山东绿营刚刚组建,各方面也乱着,并且没有剃发,除了打绿旗外,看上去跟明军、顺军没多大区别。 百姓听了货郎这话,一个个都吓的不敢说话,为啥? 害怕啊! 有胆小的当时就腿脚发软溜回家。 众人正惊疑时,躺在墙角的一个乞丐却坐了起来,“嘿”了一声:“什么满洲人的兵,你们晓得个屁,那满洲人都是剃发留辫子的,外面这些绿旗兵脑袋上跟咱们一样,哪里是什么满洲人的兵了。” “你一要饭的晓得什么,滚滚滚!” 货郎破口就骂,一众百姓又哪里信个要饭的讲的话,纷纷嗤他。 “一帮二逼卵子。” 马新贵暗呸一声,知道自家在这帮长清人眼里就是穷叫花子,所以也不跟他们废话,爬起来拿上破碗,提上打狗的棒子就往城东的城隍庙走去。 半道看到酒肆,闻着那酒香味,马新贵口中不由生津,犹豫了半天,还是将兜里最后的三枚铜子摸出放在柜台上,然后将他那个满是泥垢的葫芦递给打酒的伙计。 要不是瞧在三枚铜板份上,伙计连正眼都不瞧面前的穷叫花。 揣着装满酒的葫芦回到城隍庙后,马新贵独自一人坐在泥身都塌了半边的城隍老爷下面,想着这半年的遭遇,是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拔出葫芦就“咕嘟咕嘟”往嘴里倒酒。 空肚子喝酒容易醉,况两天没吃东西。 很快,马新贵就有些上头了,觉得自家真是背运,倒霉透顶,伤心透顶。 打淮安北上逃到河南后,马新贵和伯父老马先跟了一帮土寇,然后成功加入了大顺军,凭着机灵劲混上了旗鼓官并跟着大顺军开进山东。 本以为可以在大顺混出人样子来,将来带着伯父衣锦还乡,哪想局面突然就陡转直下,原本看他们跟看老虎似的那帮官绅地主一个个翻了脸。 老马为了保护侄子死在了地主民团的长矛下,死前拉着侄子的手只说了一句,就是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的骸骨带回老家埋在太爷旁边。 马新贵含泪弄了些柴禾把伯父烧了,捡了些骸骨装进布兜背在身上。可没了大顺军的庇护,他一个人又能怎么办。只能带着伯父的骨灰到处乞讨,算起来在这长清县也快个把月了。每日浑浑噩噩,讨着饭吃一口,讨不着就饿着,过的真正是生不如死,还经常被势利的人家跟狗似的撵。 这真是越想越憋屈,越憋屈这酒就喝得更凶。 没一会,马新贵就完全上了头,脸红脖子红。 最后一口酒喝完,他气的把葫芦甩出城隍庙,坐在那呼呼的喘着粗气,时而咒骂老天爷,时而抽泣掉落。 突然,想到刚才那帮长清人在听说来了清军后吓死了的模样,马新贵气血腾腾的往上涌,对那威风不可一世的满洲大兵没来由的一阵神往。 之后,竟是一咬牙,摸出随身的匕首开始绞断头发,然后生生的剃起额头。 一道又一道,都刮出好多伤口,血淋淋的很! 剃干净额头后,马新贵又刮后面,最后将脑袋后面仅剩下的一小摄头发转成一根,来回结成了条辫子! 弄完之后,跑到城隍庙后面的水沟把脑袋整个伸进去,之后站起猛的一甩脑袋,疯了一般摇摇晃晃的就冲了出去。 “满洲大兵进城了,满洲大兵进城了!” 马新贵大声呼喊着,用尽全声力气呼喊着,声嘶力竭,又把手中的打狗棍子舞的哗哗,就好像是把大刀似的。 正路过的几个行人被突然冲出来的马新贵吓坏了。 马新贵也怔了一下,他没想到外面真有人,一时有些愕然。 双方就这么互相看了几个呼吸。 让马新贵没想到的是,那几个行人在看清他的脑袋后,竟然露出惊惧的目光,然后一个个的跪倒在地,口呼:“大满洲饶命,大满洲饶命!” 第三百二十一章 剃发者,形同造反! 真满洲的威风,竟然能让人如此畏惧?! 酒头上的马新贵激动了,有那么一阵瞬间的恍惚,他就是这天地间的真满洲! 再见那几人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动都不敢动,马新贵脑袋一下激灵起来,意识到改变他命运的机会来了! “走,走,走,随真满洲夺了城,人人饶命,人人有赏!” 挥动木棍的马新贵决意开始他人生最大的一次冒险,要么重新富贵,要么就死在这长清。 他要换种活法! 让人吃惊的是,那几个跪伏的行人在听了马新贵的叫喊后,竟然没有生出半点抗拒,反而均是精神一振,起身二话不说真的就跟着马新贵向县衙冲去了。 他们紧紧跟着前面的“辫子”,一个个都是满脸的荣幸。 “满洲大兵入城了!” “顺者饶命,抗者杀头!” 沿途,他们大声呼喊满洲大兵进城,不大的长清城一下就被惊动,尘封了将近一年的满洲大兵过境记忆在居民脑海中再次翻出。 那是个无比可怕的记忆。 于是,“真满洲”马新贵身后的队伍越来越长,不到一里地竟然就跟了好几百人。 越走人越多,密密麻麻,声势惊得整个城中的鸟雀无一不飞出十数里。 很多人根本不知道满洲兵在哪,就见前面有人在喊便也跟了过去振臂高呼,似乎不这样做满洲大兵回头就会要他命。 有理智一些的居民左看右看不见真满洲,下意识的想问问究竟怎么回事,但身子很快就被附近的人群挤着往前不断涌去。 从长清城墙上看下去,一条“人龙”往县衙“游去”。 队伍最前面的马新贵格外耀眼,被长清人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他们声嘶力竭的高呼着真满洲,高呼者降者不死。 密集的人群就好象一群提线的木偶,“真满洲”动,他们动;“真满洲”停,他们停;“真满洲”叫,他们叫;“真满洲”笑,他们也笑。 全是疯子! 也不全是疯子,有人就认出了队伍前面脑袋光秃的“真满洲”不就是那要饭的叫花子么,怎么转眼就成真满洲了? 可是这些质疑在疯狂的人潮面前根本无人理会,也无人敢说。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在盲目的追随真满洲,只因他们相信真满洲会信守诺言放过他们。 “哎,不对啊!” 货郎的担子被人群撞翻了,他张大嘴巴,难以置信的望着从他面前高呼而过的“真满洲”。 就在货郎犹豫是不是揭穿“真满洲”的真面目时,人群突然停了下来,然后那位真满洲将手中的木棍猛的朝货郎一指,龇牙怒喊:“此人抗拒满洲大兵,打死领赏!” “打死他!” 人群哇的一声大叫冲上,可怜货郎在蜂蛹而来的人群前,就像是一只蚂蚁,瞬间就被吞没。 这是长清沦陷事件中唯一死难的“抗清”义士。 望着被活活殴打致死的货郎,马新贵好不解恨,他的步伐不再停留,他必须马上抢夺长清城的至高权力。 这个权力,在县衙! 上千人在“真满洲”的带领下冲到县衙,那衙门中却没有主事的县尊,就是一帮小吏书办和衙役,即便如此,马新贵也做好了战斗一场的准备。 可当他带着归附满洲的长清顺民们到达县衙时,衙门的人已经在外面列队,很是恭顺的立队,七十岁的王举人颤颤悠悠的将长清城中居民黄册递给了马新贵。 此举,表明长清县全体向真满洲投降。 长清县,就此沦陷。 被所有人承认的“真满洲”马新贵带着“部下”们接管了长清所有“专政”机构,同时派人到城外同那些绿旗兵接触。 正等着城中回话降与不降的绿营兵们在看到留着辫子的马新贵后,竟一个个也惊为天人,表示愿意接受马满洲的指挥。 事情很快就报到了满清山东巡抚方大猷那里,这位当然知道遥远的长清县不可能有什么真满洲,但还是激动的命将一套绿营游击官服同大印送到了长清,并连夜提笔疾书将长清发生的“义民”事件上报京师摄政王处。 多尔衮闻讯,不由喜道:“原来孔圣故里百姓早就心慕我大清,早知如此,当再早遣使招抚。” 后传谕,赐山东绿营游击马新贵朝衣、缎匹,银五十两,又赏记半个前程。 随同大清兵一同入关的镶黄旗下包衣牛录佐领、原明蓟辽总督洪承畴听闻此事后,上书摄政王称山东义民一人剃发就能收取一城,足见满洲衣冠对中国之人有极大威慑,故当谕令绿营官兵剃发提振军威,同时示与从前决裂,焕然一新。 潜台词是让绿营“狐假虎威”,这样对于平定地方及对明军、顺军征战有好处。 多尔衮同意,着颁兵部知晓,再有绿营定编,一律剃发。 马新贵不知道因为他的剃发导致山东绿营六千人全部光了脑袋,正在长清城中快活的很。 自成为“真满洲”后,马新贵就过上了梦寐以求的日子,顿顿都有猪油渣吃,非但如此,那个王举人还将孙女许给他为妻。 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天天上门请游击大人赏脸赴宴,也天天有人上门给他送钱花。 这日子,别提多有滋味了。 只是,让马新贵气恼的是这长清城里竟然有人模仿他剃发蓄辫! 这简直就是公然造反! 生怕自己地位会被动摇的马新贵下令城中任何人等,未得他马满洲同意一律不许剃发蓄辫,并称谁敢剃发谁就是满洲的敌人。 “留头不留辫,留辫不留头!” 杀气腾腾十字令一发,长清城中的剃发风潮为之一敛,所有人都乖乖的汉人衣饰,可不敢激怒那位马满洲。 不过这个月底,长清却来了一个自称奉大顺招抚使之令前来招抚的家伙,这家伙上来就说满洲人给游击,大顺这边给副将。 “去去去,什么吊的副将,你就是给我个总兵,我马满洲也绝不背叛大清!” 马新贵直接让人乱棍将这个什么狗屁顺使撵走。 笑话,你们知道老子有今天这一切,都是因为这辫子吗! 叫老子去了这辫子,门都没有! 第三百二十二章 夺济南 马新贵还是有点香火之情的,没把那个来招降的顺使给砍了,毕竟他跟伯父老马在大顺军中干过三四个月。 撵走想让自己割辫子的顺使后,马新贵就去后堂泡澡了。自打剃发蓄辫后,他再也不用为从前脑袋上的虱子烦恼。 要知道讨饭的那两个月,马新贵可是饱受虱子折磨的,有时手随便挠两下都能听到“霹叭”声,再看手指甲上都是血。 痒起来,那真是活受罪。 “夫君,你是真满洲么?” 正在给丈夫擦背的王举人的孙女王娥突然问了句。这个问题她前两天就想问了,一直忍着没说,但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因为她的父亲和爷爷迫切想知道答案。 “当然,你夫君我正宗满洲,老姓马达佳斯佳!” 马新贵眼也不睁就肯定的回答了妻子,当顺军旗牌官那会听老兵说满洲人都有老姓,所以他这个真满洲也得有老姓。 不过他不知道满洲人老姓和汉人取名不同,所以硬是给自己生造了马姓的老姓出来。 “看到了吗?这就是你夫君我真满洲的证明!”马新贵得意的用右手一拨辫子。 自打有了这根辫子,他的人生变得才有意义。 王娥瞥了眼那根辫子没吭声,默默替丈夫继续擦起背来,大概十几个呼吸后,她有些好奇的问了一句:“那夫君为何一口淮扬腔?我爹说...” “叭!” 伴随着一记清脆的耳光,马新贵怒气腾腾的从澡盆跳出将话还没说完的妻子踹倒在地。 浑身上下不着寸缕的王娥摔倒在地,惊恐的望着丈夫,胸前大兔也是起伏不定,如波涛,青筋清晰可见。 “你们王家想干什么!敢怀疑我满洲的身份?哼,我看你们王家是活腻了是吧!” 马新贵目露凶光,眼前这个妻子于他而言不过是睡觉的工具,哪里有什么夫妻情份。 王娥吓得不敢吱声。 “不管老子是真满洲还是假满洲,老子如今是大清的游击,你也好,你王家也好,都给老子招子放亮着些,惹恼了老子,老子带兵把你们全家砍了!”马新贵气的很,他最恨人家怀疑自己的身份,哪怕实际上很多人都已经知道他并非真满洲,但他也绝不容任何人在他面前流露出半点质疑。 只要没人敢说,他马新贵就是真满洲! 不过叫妻子这么一问,他也没心思洗澡了,想着对方既敢问出来,说明王家那边多半晓得自己底细,为防万一,还是要给自己弄个真满洲的身份才行。 听说满洲那边也分三六九等,头一等的是真满洲,次一等的是蒙满洲,再次一等的是汉满洲。 不过不管是哪一等,都是八旗满洲,高高在上,所以要是能为自己弄个满洲身份,再借十个豹子胆给王家,他们也不敢放半句狗屁! 正寻思着怎么成为真满洲时,房门却被“砰通”推开,马新贵之前要饭结识的“难友”,现在长清绿营当旗牌官的许大力冲了进来,然后一眼就看到了地上坐着的王娥,由于这位满洲夫人实在是太大,当时就把心急如焚的许大力眼给晃着了。 “呀!” 王娥全身赤着不着寸衣,叫个别的男人瞧着,羞的赶紧背过去找自己衣服。 “娘的,老子洗澡呢,你跑进来干什么!” 马新贵气的牙痒,不过却没上前踹许大力冒失,原因这人跟他是患难之交。 当初要不是许大力冒死跟那恶犬搏斗,马新贵恐怕腿都叫恶犬咬烂了。 “啊?啊!” 许大力反应过来,一前一把拉住马新贵,急道:“不好了,闯贼攻进来了!” 说完还朝王娥又瞄了眼:这王家的孙女可真白啊。 “闯贼打进来了!” 马新贵惊住,脸颊不由自主的开始抽动起来,有些不敢相信,喃喃一句:“闯贼不是要招降我的么,怎么会打过来的?” 许大力心道你马满洲不是把人顺军使者赶跑了么,你不降,人家顺军当然要来打你了。 这时,隐约听到城中有喊杀声传来,越来越近。 “走,快走!” 马新贵脸色再次一变,二话不说拿起衣服一把拉过许大力一边往外跑,一边穿衣服。 跑了没多远,却“哎呀”跺脚,着急着了的又跑到一间屋中将伯父老马的骨灰盒带出,撕了块布一裹就往背上一系。 “快去把马牵来!” 马新贵不是傻子,自家手下所谓的长清绿营除了那百来个散兵游勇外,就是新募的几百个长清人,根本打不了仗,更何况人闯贼的兵都攻进城了。 这会不跑,他马满洲的小命铁定要没,却是从头到尾都没想过带自己的妻子王娥走。 跑到县衙外一瞧,到处都是惊惶奔走的百姓和自家绿营溃兵,马新贵也顾不得那么多,翻身跃上许大力牵来的座骑,把帽子一戴马鞭一甩就往北城方向跑。 “大人,等等我,等等我!” 许大力也有马,长清绿营成立时可是弄了好几匹马给军官代步。一路纵马狂奔,快到城门口时迎面却冲进一队骑兵,二人当时就骇得魂都要飞了。 “抓住他们!” 过来的淮军骑兵见有两个骑马的过来,立时纵马围了上来。 “兄弟盐城的?我也是盐城的啊!” 带队的淮军军官刚要举长枪时,对面的马新贵就叫了起来。 军官一愣,就这愣神功夫,马新贵趁机纵马跃了过去。许大力也是机灵,他骑术不是太好,不过抱着马脖子闭着眼睛也冲了出去。 “追!” 百人队没想到有人敢从他们眼皮底下跑掉,一个个气的就要掉转马头去追,李延宗却摆了摆手说道:“算了,那两个家伙是我老乡,放他们一马吧。” 听了这话,百人队这才止住。 马、许二人冲出城外,发现闯贼的兵没有撵他们,这才松了口气。 “大人,我们去哪?” 人是逃出来了,可接下来怎么办,许大人就犯愁了,他可不想再去要饭了。 “咱们去找真满洲大兵,请他们替咱们报仇!” 马新贵恨恨的看了眼长青城,马鞭一甩向北方奔去。 “吁!” 不远处,陆四突然勒马立住,看着北边过去的两骑一脸疑惑,继而叫了声:“忠义!” “末将在!” 赵忠义打马过来,以为都督有什么吩咐,却见都督指着北边正在逃奔的两个人问他是不是眼熟。 赵忠义摇摇头,光看背影哪里认得出。 “算了,” 陆四摇了摇头,心道马新贵那小子多半死在运河成无名尸了,怎么可能在山东出现。 “传令下去,不要扰民,只叫城中大户弄些吃食,吃完咱们就走!” 陆四可不是专程来打一个小县城的,他是要去济南的。 德州进驻真满洲的情报通过多方面渠道得到了证实,一下打乱了陆四的节奏,逼得他不得不亲自率骑兵北上抢夺济南。 否则,济南若被清军进驻,山东全省形势就要出现重大变化。 第三百二十三章 总督大人的好事 陆四还是慢了一步。 济南六月十一日就已经“易帜”降清,主导此事的是驻守济南的山东掌印都司苏邦政同济南府推官钟性朴。 钟性朴一直同大顺招抚使胡尚友接触着,并且这个招抚工作在六月初的时候取得过实际进展。 在胡尚友开出山东右参议兼济南知府衔,并给予银五千两的条件后,“坐地起价”的钟性朴有所动摇,但是没等他拿定主意,满清任命的山东总督、部臣王鳌永就带人赶到了济南城外。 曾做过明朝勋阳巡抚、通州巡抚、户部右侍郎的王鳌永将山东都司苏邦政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除授苏邦政为山东总兵外,又颁赏银一万两,准苏邦政募兵五千,保举副将以下若干,更将济南、青州、登莱诸地划归苏邦政部就饷之地,不过这些地方有很多尚未归降大清,需苏邦政自己带兵去打,去招。 王鳌永的门生、历城知县朱廷翰事先在城中就做了官绅大量“工作”,于是手里有三四百兵的苏邦政在没有任何人反对的情况下打开城门迎王鳌永入内,至此,清大学士范文程所言的鲁地腹心落入满清之手。 据有济南之后,王鳌永立时命苏邦政招募各地的散兵游勇,同时以山东总督名义任降官陈锦为登莱巡抚、降将夏成德为沂州总兵、柯永盛为胶州副将,让这帮前明降官降将自己招募人手去清剿各地土寇和顺军、明军势力。 另一方面又派随自己南下招抚的员外郎张慎言、主事胡之彬、潘臣等人前往河南境内招降彰德府、怀庆府、开封府、归德府、卫辉府及明德王朱由栎、衡王朱由棷等。 河南方面,早在五月初得知李自成退出北京后,大量明朝官绅立即发动叛乱。 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归德知府桑开第勾结原崇祯朝督师丁启睿的弟弟丁启光作乱,他们诱捕了大顺任命的归德府管河同知、商丘、拓城、考城等地的县令。 结果被从徐州进入归德的董学礼痛击,桑开第一听大顺主力又回来了,吓得连夜逃出归德府。 丁启光不信邪,带着拼凑的上万人马同董学礼部战于归德东南的文家集,双方从上午一直打到下午未分胜负。 接董学礼求援的淮军第五镇赶至,于文家集后方向丁部展开攻势,前后夹击之下丁启光不敌仓惶逃窜,其部被杀一千余,俘虏七千余,余多四散。 被俘人马,董部分得四千余,淮军得两千余。 休整两天后,董学礼领兵攻打归德府城,淮军则攻虞城、夏邑等地。吕弼周部则进军归德府城西北的柘城。 董部攻占无兵据守的归德府城后,得知原明朝河南援剿总兵许定国纠集了一帮散兵游勇窃据睢州一带。原明兵部尚书张缙彦在北京已经投降大顺,此时也逃回新乡招集官绅土寇同许定国勾结攻打河南境内的大顺军。 而河南全境,土贼四起。 势力较大的有占据汝宁的刘洪起,占据许州的韩甲第,占据登封的李际遇,占据裕州的李好,占据襄城的刘铉等。 张国柱向都督陆文宗奏报,称“贼寇各分辖数百里,拥众各十万余,局势已近糜烂。” 可以说,短短一个多月时间,河南已经翻天覆地,董学礼原先留在怀庆的三千兵马也被当地官绅策反。 归德以外河南府州县,尽是“抗顺”。 这个局面导致徐州“三方会谈”所定吕弼周、董学礼二部由归德北上取开封,接管洛阳,招降纳叛,建立关洛防线的企图变得难以实施。 吕、董二部兵马本就不多,强行北上极易陷入四面楚歌境地。在派人同撤至西安的李自成取得联系后,吕弼周同董学礼商议后决定两家合兵出归德西进占据南阳府,接引大顺军荆襄部队进入河南。 因于形势发展过快及时间问题,吕、董二人未将此事通报同他们一起从徐州进入归德的第五镇,还是张国柱发现董部西走之后派人追问才被告知。 陆四接到消息时又是过去几天,便回令张国柱命其率第五镇自归德西进独自夺取开封,尔后据开封暂按兵不动。 土寇若能招抚就行招抚,若不能招抚也不要攻击。同理,对那些发起叛乱的前明官绅也不要主动攻击,尽量维持双方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 之所以给第五镇下如此命令,原因是相较山东已经数十州县降清的“糜烂”,河南境内目前叛乱的明朝官绅和土寇都是打的“复明”旗帜,尚未出现降清现象。 而潞王政权即将在南都成立,所以对于河南的明朝势力有政治解决的希望,加之清廷派出真满洲南下,山东北境全部沦陷,争夺济南成了淮军此时的重心,因此陆四无意让第五镇在河南同“复明”的官绅土寇大打一片,那样做除了便宜满清的招降团,对淮军并没有好处。 吕、董二人西进南阳对局面也有利处,荆襄的顺军精锐若能进入河南,怀庆之役肯定会如期实施,要是顺军的精锐人马不能进河南,那这场局部大反攻肯定难以实施,对陆四下半年的计划要产生重大影响。 德州那边,巴哈纳和石廷柱进入德州城后,在恩县击败了李自成部裨将赵应元统率的数千人马,这件事让刚刚夺取了济南的王鳌永更是笃定山东招抚易如反掌,并且方大猷那边对曲阜衍圣公的招降也取得成效,当代衍圣公孔胤植已遣人奉表。 孔胤植的奉表一到,大清略取中国的合法性就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这日,济南得到一个好消息,明山东总兵刘泽清的部将柏永馥叛离北归,愿携所部归降大清,不日柏就将亲率人马至济南归降。 这可真是天大好事,王鳌永自入山东以来招降的明朝降将大多都是山东都司管辖的卫所军官,而柏永馥是刘泽清手下的大将,其部兵马远甚留在山东的这些卫所烂兵,故能招来柏永馥无缝如虎添翼。 惊喜之下王鳌永一面派人去柏军中接洽,另一面则将此好事通报京师,却是没告诉山东巡抚方大猷。 第三百二十四章 和硕额驸 这就是红眼病,私心作崇了。 王鳌永和方大猷都是满清派在山东的招降首脑,二人一个为总督,一个为巡抚,名义上方大猷这个巡抚要服从王鳌永这个总督,可实际上二人却是互不统属,谁也不听谁的。 相当于总督一套班子,巡抚一套班子。 自入山东以后,督抚双方也是憋足了劲派人四处招降,如同比赛似的,谁都不想落后于对方,降了自家在摄政王心中的份量。 而在实际进展方面,方大猷这个山东巡抚明显强于王鳌永这个总督。德州全境是方招来的,青州那边又是方的人招来,曲阜孔家更是方招来的,而王鳌永除了收来济南府城并无多大建树,因此柏永馥的来降就变得至关重要。 截至目前为止,山东二督抚可是谁也没有招降过明朝成建制的正规军,故而王鳌永可不能告诉方大猷,免得这家伙从中作梗坏了他的好事。 为郑重起见,王鳌永派门生也就是那位在济南替恩师劝和的历城知县朱廷翰去柏永馥联络。17日时,朱廷翰遣人回报,说柏永馥确是真心归顺大清,现正领军北返,大概二十日就能至济南城。 王鳌永喜不自禁,立即让济南知府钟性朴购买牛羊牲畜和粮食。因为他知道柏永馥自刘泽清部叛出来归肯定没有多少军粮,所以弄些虚的欢迎礼节,不如让柏永馥的部下吃饱喝足来的实在。等他们吃饱喝足了,再把恩赏一一颁布,如此就能一下就将柏部人心收买住,使他们死心塌地为大清所用。 不过济南虽说还是山东省会所在,但除了城墙,城中其实已经没有多少房屋,更没有几个百姓。 原因是六年前济南被清军屠城过。 崇祯十一年,多尔衮、岳托率军攻打济南。当时驻守济南的明军主力却奉命调去德州,济南城中仅有老弱残兵500余人和由莱州赶来增援的700多人。 面对敌众我寡的严重局势,济南百姓在巡按御使宋学朱的带领下进行了长达六十多天的顽强抵抗。可惜,次年正月初二济南还是被清军破城,宋学朱受伤被俘,被清兵绑在城门楼上纵火烧死。 济南参政邓谦,在战役最激烈的关头,在城墙上坚守10昼夜,亲自架炮向清军轰击,直至矢尽石穷。城陷后,邓谦仍执劲弓射杀清兵多人,后负伤为清兵杀害。城中另有山东布政使张秉文,城破后与清军展开巷战,最后被乱箭射死,壮烈殉国。历城知县韩承宣,德王府明朝宗室宁海王等守城官吏均毫不退缩,战到最后。 由于济南的坚守给清军造成了一定损失,多尔衮为泄愤下令屠城,济南十三万人两天之内被清军屠光。多尔衮撤军时又令于城中放火,将济南这座山东布政首府之地烧成废墟。 济南屠城事件让附近的州县对满洲大兵都是畏惧,以致婴儿啼哭,妇人都以再哭真满洲来了来止哭。 清军走后,明朝重新任命新的山东布政官吏,几年下来,城中人口也不足万。去年阿巴泰率军寇山东时就没有再攻济南,因为知道济南城中没什么财货可供清军抢掠。 如果不是因为济南城对于掌控山东的重要性,王鳌永才不会亲自来收降,只是这城中民生实在凋敝,将总督衙门设在这里各方面的供应都无法保障,因此王鳌永有意将总督衙门于年底迁到青州。 钟性朴这个曾在顺清之间坐地起价的济南府办起差来却是用心,用济南府库仅有的钱财从附近百姓那里收购了一些牲畜和粮食,还弄了一些蔬菜水果来,这让王鳌永十分满意。 十九日,柏永馥派人来说他们已经过了长清,离济南已经不远。 次日,王鳌永决意亲自出城十里相迎,以示对柏永馥来降的重视,便请同他一起来济南的汉军三等副将石华善点起兵马与他一同出城。 石华善是石廷柱的长子,官居汉军镶红旗三等副将,年纪却是不大,今年才21岁。不过他的妻子来头不小,乃是睿亲王多铎12岁的二女儿,所以八旗那边又叫他和硕额驸。 得知王鳌永收取济南后,石廷柱便让儿子石华善带一个牛录汉军300人前往济南,目的是帮助王鳌永震慑收编的绿营。 汉军也是八旗,说是真满洲也不为过。 “一个降将值得你这总督亲自出城去迎么?”石华善对王鳌永出迎举动有些不以为然。 “额驸不知,这柏永馥早年是辽军出身,其部兵马相较明朝其它兵马要健锐许多,若能收降归于山东绿营,便无须真满洲同汉军过来,就足以荡平山东各地反贼了。” 王鳌永是山东总督,石华善虽是额驸,但只不过是个三等副将,然而双方地位却又完全颠倒过来,总督对副将持下礼,原因便是人家石额驸乃是汉军八旗,而他这个总督不过是个汉官。 满汉有别,尊卑等级,主动请缨为大清效命的王鳌永是不须别人提醒的。 “随你便吧,阿玛叫我来时便交待一切以你为主,就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石华善笑了笑,让身边的汉军佐领齐泰拨30匹马出来,等会那柏永馥过来时赐于他们。 “额驸要赐马?” 王鳌永有些吃惊。 “你这个总督给人家又弄吃的又弄喝的,我这个额驸总不能什么也不给吧。你们汉人不是说用一千两金子买根马骨头么,我这30匹马虽不值千金,也差不多了,权当是我帮衬你这个总督一把。” 石华善虽觉王鳌永小题大作,但做事却是不含糊的。 “主子,三十匹马,奴才可有些舍不得。”佐领齐泰可是心疼。 “瞧你那小气的样子,回头我让阿玛再拨你五十匹就是。”石华善笑着拿鞭子轻打齐泰,他石家虽是归入汉军旗,但却是真满洲,旗下人自然是奴才。 “三十匹马换来几千能打的明军归心,再叫这些明军去替咱大清收服更多的土地,获取更多的财富,你说这买卖划不划算?” “当然划算了,还是主子想的明白,看的远!” 齐泰嘿嘿赔笑,他从前是辽东汉人,后来叫满洲人掳去做了阿哈,因为干活卖力不偷懒叫满洲主子看中带着出征,一次次仗下来倒也出人头地,拨到这汉军当上佐领了。 “行了,少拍些马屁,叫儿郎们精神些,让那帮降兵看看咱们汉军八旗的威风!” 石华善一拉马缰,当先当马出城,身后十几名背后插着镶红三角小旗的亲兵紧随而去。 第三百二十五章 鹰视狼顾,国家大祸 隆重相迎也要示之以威,除了石华善手下这300镶红旗汉军大兵外,王鳌永又让新上任的山东总兵苏邦政派500兵同他一起出城。 原先是明朝山东掌印都司的苏邦政认得柏永馥,但正是因为认得,所以对柏永馥的来降十分抵触。 也没别的原因,就是苏邦政担心这个刘泽清手下的头号大将降清之后会取代他的地位。 怎么安置柏永馥,王鳌永这里其实也为难。 柏永馥自称有精兵5000,其中骑兵就有千余,这个力量放在山东绝对是头一号。不说他和方大猷拼凑的山东绿营不过几千乌合之众,就是盘距在登州一带的明朝防抚曾化龙手下也不过才两千来兵,德州那边真满汉军加一起也只三千人。 所以柏永馥麾下这五千人马在山东真的是屈指可数的强兵了,再加上柏永馥在明朝又是副总兵,带这么多兵马来降总不能还是个副总兵吧。 可山东总兵的位子王鳌永许给了苏邦政。 苏邦政虽没什么兵,但人家有献出济南城的大功在,加上招抚工作正如火如荼进行着,王鳌永怎么也不能翻脸把苏的总兵给撤了。否则这事传开,叫那些未降清的明朝官将如何想? 那怎么安置柏永馥? 王鳌永有两个打算,一是向摄政王奏请柏永馥为河南总兵,叫他带兵去平河南。二是是奏请其为山东提督,归他这个山东总督节制。不管哪个打算,前提是必须将柏永馥的兵马归由总督衙门提调,而不能叫方大猷占了便宜。 只是,王的想法却没跟苏邦政说,这就导致才上任不到十天的山东总兵对柏永馥的来降万分“敌视”,500绿营兵是派出来了,却是前几天才招来的散兵游勇,一个个兵不像兵,匪不像匪的。 倒是带这500兵出城的济南守备程有时很乖巧,知道手下这500兵没法子给总督大人涨脸面、“撑场子”,就将济南城里的大小旗帜全带了出来,把个500绿营兵变成了500掌旗兵。 别说,这么一弄,远远一看还真是旌旗招展,好不威风。 王鳌永哪里看不出苏邦政派来的这五百兵有点不像样子,从中也知道了苏邦政的心思,但见程有时这么一布置也看不出什么底细,便满意的点头夸赞程有时几句,把后者听的是心花怒放。 王鳌永同石华善带队出城后,起先还担心柏永馥他们上午赶不过来,但等了半个时辰,派出去的探马来报说是有一队人马自长清方向而来。 “多半就是柏永馥了!” 王鳌永松了口气,他怕万一柏永馥半道改变主意不肯来降,那这煮熟的鸭子就飞了! “长清那边是不是有个剃发冒称满洲,以一人之力收取一城的事?”石华善听说这事时也觉稀罕。 “此人叫马新贵,方巡抚已授他为长清游击...哎呀!” 正说着,王鳌永突然大急。 石华善一惊忙问何事。 “柏永馥来降之事并未告知那马新贵,万一此人带兵袭击柏永馥,误会就大了!” 王鳌永很是忐忑,生怕那马新贵不晓得好歹坏了他的大事。可这事就算真的发生也怪不着人家马新贵,因为是他这总督大人“暗箱操作”,压根没知会巡抚那一系的人马知道。 “大人多虑了,柏永馥有步骑五千,他不去打长清那马新贵就谢天谢地了,哪里有胆攻击柏永馥。” 说话的是随王鳌永一起南下招降的原明朝工部主事丁大年,此人平生兴趣在于相面。 李自成进京时明朝在京百官都去朝见,随后大多降顺,这丁大年却偷偷与人说李自成面相非帝王之相,这大顺未必长久,所以不肯到大顺的吏政府报名。 此后听说吴三桂保着太子回京来了,便与百官又一同到城门去迎,没想来的却是留着辫子的满洲大兵。只不过,这一次丁大年却选择降清,因为他觉得满清摄政王有龙虎之相。 丁的老家是山东沂州,听说部臣王鳌永奉命南下招抚山东,他赶紧也跟了过来,平原县就是他招抚的。 王鳌永叫丁大年这一说,脸色顿时好看得多,一想也是,那马新贵手下哪有什么兵马,怎敢袭击柏永馥呢。 石华善在马上却是默默想了想,继而面色一凝,侧过脸看向佐领齐泰,吩咐道:“叫儿郎们机警些,防止来人诈降!” “喳!” 齐泰打马过去传令。 王鳌永见石华善竟这么想,挼须笑道:“额驸放心,那柏永馥本就是辽东人,如今我大清军中辽东将士何其多也,连吴三桂都降了我大清为平西王,那柏永馥又哪敢欺瞒我大清,与我大清为敌。” 石华善摇头道:“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小心驶得万年船吗?” “有额驸汉军八旗大兵在,柏永馥真就是诈降,也不过是给额驸的战功薄上多添一笔。”丁大年恭维道。 石华善笑了笑,就算那个柏永馥真是诈降,有他这300汉军将士在,纵是擒不得柏永馥,也绝对能护着王鳌永撤回济南城。 “叫人打旗!” 根据和柏永馥的约定,王鳌永命打绿旗,如果双方打起的旗帜不一样,那就说明事情不对。 奉命打旗的是王鳌永的亲兵,纵马向前奔出十几丈后用力挥舞起一杆绿油油的大旗。 随着旗帜挥舞,清军这边一个个目不转睛的盯着前方看,尤其王鳌永那脸紧紧的绷着,心“扑通扑通”跳着。嘴里说着不会有事,可也怕真出事。 “绿旗,是绿旗!”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前方过来的大队人马中有几名旗士奔出,朝清军这边奋力挥动绿旗。 王鳌永一脸喜色,喊了一声:“程守备!” “下官在!” 程有时赶紧从边上跑过来。 王鳌永朝正纵马过来的几十骑一指:“瞧瞧当中有没有柏永馥。” 程有时眯眼向前仔细瞧去,不一会便点了点头,确认来的骑士前面为首的就是柏永馥。 .......... “柏永馥参见总督大人!” 离的还远,柏永馥就带领身后几十名部下翻身下马,向对面的王鳌永单膝跪地。 “柏将军快快请起!” 王鳌永热情万分上前扶起柏永馥,激动说道:“自听说将军弃暗投明,归顺于我大清,本官就不胜欢喜,于济南城中日思夜盼,总算是把将军盼来了!” “柏将军归顺大清,可喜可贺!” 丁大年也是满脸笑容,目光在柏永馥同其部下脸上一一扫去,却突然又回到其中一人脸上,“咯噔”一下,面不改色,心中却甚是惊讶。 这边王鳌永牵着柏永馥的手便带他去引见石华善,双方一阵热闹客气。在柏永馥将所部名册递上后,王鳌永立请柏永馥往济南城中,说已为柏部将士准备饮食,今日不说正事,且让将士们吃饱喝足。 柏永馥顿时感动,又道自己刚刚率部来降,理当将部下安置城外,如此才是归降之道。 “将军率部来归,本官岂能使将士们于城外风餐夜宿!” 为了拉拢柏永馥,使其甘心为自己卖命,王鳌永可以说是掏心窝子待之了。 “那末将先替儿郎们谢过总督大人!” 柏永馥也不是婆妈之辈,当下便去吩咐部将各带人马前往济南。 这边,丁大年却悄悄走到王鳌永身边,低声唤了句。 “怎么?” 王鳌永见丁大年脸色有些不对,顿时奇怪。 丁大年犹豫了下,低声道:“下官刚才见柏永馥身后有一副将鹰视狼顾,料定此人乃桀骜不驯之徒,大人若有机会必要除之,否则定为国家大祸。” 第三百二十六章 果然桀骜不驯 陆四不知道他那憨厚的面相竟然还能被人家说成鹰视狼顾,他也就是刚才躲在柏永馥身后做了些观察而矣,真要形容,大概“贼头贼脑”更合适些。 王鳌永这边听了丁大年所说,却也没放在心上,就算丁大年说的是真的,那柏永馥的手下真有鹰视狼顾之辈,王鳌永也不可能下令把人杀了。 清军这边底细一目了然,几百个扛旗的绿营兵,外加三百个骑马的骑兵。对那几百绿营兵,陆四是用鼻孔看的,就这帮乌合之众根本都不需要打,咋呼一声估计就能吓跑一半。 倒是那三百汉军值得重视,柏永馥说这三百汉军来自满清汉军镶红旗,带兵的是一个叫石华善的什么和硕额驸。 陆四大概晓得这个石华善的底细,汉军,石姓,多半同石廷柱脱不开关系。 要说观感,那位满清任命的山东总督王鳌永长相确是不错,面庞白皙,长须翩翩,举手投足皆重臣模样,让人油然生敬同时也觉亲切,可惜那脑后的小辫子有点煞风景。 另外边上那个不知道什么官的家伙看起来也有点“逼格”,似乎挺有仙骨的样子。 可惜,这帮人骨头太软。 赵忠义按不住性子,悄悄询问是不是动手宰了这狗日的什么总督。就清军这边步骑不到千人的样子,他有十成把握把对方全剁了喂狗。 “舅舅,我去挑了那个狗屁额驸!” 李延宗也是跃跃欲试,李元胤也蠢蠢欲动,这两个小将可是听好多人说过八旗军厉害,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他们当然不服。 “急什么,你们肚子不饿我还饿呢。” 陆四有耐性,既然人家连酒肉都准备好了,那就进城先吃他娘喝他娘的再说。 当然,这也是陆四担心现在动手,济南城得了警把城门一关,他就要望城兴叹了。 这次北上抢夺济南是轻装急行,哪有什么攻城器械。 “知道怎么做了?” 陆四看了眼被外甥延宗和元胤两个小将夹在当中的朱廷翰。 “都督放心,下官原先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如今有了反正机会,如何还能为那满洲鞑子卖命!” 已经被任命为大顺济青防御使的朱廷翰一脸忠心,事实也证明了他的忠诚,因为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出声向其恩师示警。 聪明人的好处就是知道取舍,清军这边最多不过千人,淮军这边光骑兵就有一千多,后面还跟着一支三千人的步兵,而在南边更是有几万之众,打起来谁强谁弱,朱廷翰是拎得清的。 更何况淮军陆大都督开价就是防御使,足金大锭五十枚,而他那位恩师直到现在也没给他安排个职务,真就跟使唤家里人一样半点好处没给。 真正是爹亲娘亲,不如都督亲。 一片热情之中,大清山东总督王鳌永同弃暗投明的明副总兵柏永馥并肩策马,回返济南城。 到了城门,就见有上千百姓在城门洞子两侧站立,看到总督大人领着归顺兵马回来,人群立时爆发出欢呼声。 这是济南知府钟性朴的安排。 马上的王鳌永不禁点头,心道这个钟知府办差果然用心,他日一定要重用才好。 百姓的欢呼声中,柏永馥翻身下马,甚是感动的向着王鳌永深深一躬,近乎哽咽道:“末将早有归顺大清之意,只因前明种种缘故一直延至今日才如愿以偿!...今后,末将愿为总督大人效犬马之劳!” “愿为总督大人效犬马之劳!” 陆四同外甥延宗,李元胤、赵忠义等柏永馥的“部将”也跟着拜倒。 这场面就是王鳌永想要的,十分欢喜道:“都起来,都起来,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不分你我。” 说完翻身下马再次亲手拉起柏永馥,并直接拉着柏的手一同入城。 陆四看了点头,难怪山东这么快就叫招降了几十州县,单看这位王总督为人做事就知道原因了。 待人之真诚,丝毫不逊于他上冈陆文宗。 柏永馥却是有顾虑,再次提出只带少量兵马入城,其余大队留在城外即可。 “将军再说这话,就是信我不过了!” 王鳌永脸上露出不快,柏永馥推辞不过,只好下令随他先行前来的千余骑兵将士入城。 石华善原先倒是想劝王鳌永答应那柏永馥,毕竟对方兵马太多,但见这位总督大人一心想要拉拢柏这个马骨,便也未多言。 “主子,那30匹马还给不给?”佐领齐泰还想着这事。 “不用了。” 石华善不仅不给,反而惦记起柏永馥部的战马来,他原先以为柏是虚张声势,没想到他麾下真有上千骑兵,且内中有不少上等蒙古马。回头得跟阿玛那边说说,绿营兵实力太强也不是好事。 进城之后,便是酒宴。 正式开席前,王鳌永先叫钟性朴将准备好的酒肉送给进城的柏部官兵,再见柏永馥手下的官兵瞧着酒肉露出的欢喜,脸上的欺盼之色,总督大人更是得意,知道这等周到安排没有白费,自古得人心者还是好酒好菜啊。 招待柏永馥的酒宴肯定要比官兵吃的还要好,除了王鳌永这位总督坐陪外,石华善也在,另外山东总兵苏邦政、济南知府钟性朴连同先前往柏部联络的朱廷翰等人都在坐陪。 因为过去是同一阵营,并且打过交道的缘故,苏邦政虽心里抵触柏永馥来降,但面上还是和柏永馥好一阵哈哈,杯来酒往,众人喝得不亦乐乎。大快朵颐,吃得也是不亦乐呼。 王鳌永身为总督,自然不会如武人们这般匪气。 钟知府起初还有些好笑柏永馥他们不懂礼节,后来却是变得同情了,看来这些明将真是吃了大苦,说不定已经饿了好几天呢。 席间王鳌永问了些南下的刘泽清的情况,柏永馥自然是两嘴一咧瞎掰了一通。 差不多吃到一半时,王鳌永举杯敬了柏永馥及诸将,然后道:“将军来降,乃是天大喜事,只是有一事本督却须与将军言明。” 柏永馥赶紧放下酒杯,抱拳道:“总督大人请讲!” “大清摄政王新近有谕令,凡归顺我大清的官兵都须剃发,遵我满洲衣冠,不知将军这里...” 话还没说完,就听有人骂了一声:“去,去,去,什么狗屁的摄政王,剃他娘的吊头!” 总督大人吃惊之下朝骂声那人看去,竟是丁大年说的那个鹰视狼顾的副将。 这厮果然桀骜不驯! 第三百二十七章 真鞑子?假鞑子? “放肆!” 既是大清臣子也是摄政王嫡亲侄女婿的石华善哪里还能坐得住,气的桌子一拍“扑通”站起,指着对面一个手里正拿着半边猪蹄的柏部军官怒喝一声:“敢对摄政王不敬,我砍了你!” “砍我?有种你就拔刀!” 陆四“豁”的起身,二话不说便将手中的半边猪蹄砸向石华善。 石华善没想对方会使“暗器”,“叭”的一声被猪蹄正中他额头,把个额驸弄得一脸油渍不说,光秃秃的脑袋上还叫“盖”了块猪皮。 一边的山东总兵苏邦政也遭了“池鱼之殃”,一块粘乎乎的猪皮“趴”在他的鼻梁上,一块瘦肉则“堵”住他的耳朵。 “混蛋!” 石华善气急败坏,愤而拔刀就要上前砍死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 不想他那刀还没出鞘,对面“咣咣”的就是一阵抽刀声,一大帮子柏部的军官同时抽刀在手指着他这位额驸。 “保护主子!” 佐领齐泰一见这架势骇了一跳,赶紧拔刀带着几个亲兵挡在额驸前面。 苏邦政、钟性朴、丁大年等清方官员都叫这一幕惊住,苏邦政更是下意识拔刀,却想起自己压根就没带刀来。 总督大人的好门生、大明朝的历城知县、大清劝降济南城的有功之臣、大顺新任命的济青防御使朱廷翰大人却是悄悄的将凳子往后边挪了挪。 “住手,都给我住手!” 王鳌永一见两帮人竟要动手,情急之下赶紧喝止,对那出言不逊的柏部军官斥道:“你等既随柏将军归降我大清,便当守我大清规矩,剃发乃是摄政王颁令谕旨,岂容你等不守!” 虽心中气急,总督大人却也知这帮丘八大字不识,做明军时就目无朝廷,目无法纪,粗卑至极,有此表现再是正常不过。 此时也不能因一个粗卑丘八的混账言语坏了招降大事! 须先安抚下来,他日再秋后算账。 “老子是粗人,不晓得什么摄政王不摄政王,但老子晓得身体发肤受之爹娘,爹娘不发话,莫说什么摄政王了,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这头发老子都剃不得!” 陆四随手拿起桌上准备的一块毛巾擦了擦脸,刚才猪蹄啃的太香,弄得一嘴油。 “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咱们也不剃发,弄根老鼠尾巴丢死人,老祖宗都蒙羞!”齐宝咬牙喊道,他是辽东人,对辫子真是深恶痛绝。 “不剃,就是不剃!” “有本事你们给我们剃!” 李延宗和李元胤这两个小将一边喊,一边挑衅似的将刀在和硕额驸的脸上笔划来笔划去。 可额驸石华善却强按怒火没动! 他动不得! 这场酒宴本就是王鳌永款待来降“明军”,拉拢降将人心的,自是明军的人占多,真动起手来清军方面讨不得半点便宜,并且完全处于下风。 如此,石华善再恼火,也不敢轻举妄动。 “柏将军,如果你们不剃发,便算本督极力在朝廷那里为你们说话,事情也难办的很。” 王鳌永强压怒意,一脸为难的看着柏永馥。 他以为这帮丘八都是柏的部下,所以只要柏表示愿意剃发,这帮丘八就不敢闹。 不想柏永馥竟摇了摇头,看向那出言不逊的丘八,用下官对上司的语气恭敬道:“总督大人说的没有错,如果我们不剃发,事情真的很难办。” “难办?” 陆四看看王鳌永,又看看对面拔刀在手的和硕额驸,忽的笑了起来,“那就不要办了!” 言罢,一把将面前的桌子重重往上一掀。 伴随着桌子倒地,碗盘碎裂声响彻大厅。 “柏将军,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王鳌永眼皮不由自主的开始猛跳,隐隐意识到不妙。 柏永馥不吭声。 “吃饱了就动手吧!” 厅中响起的是陆四的暴喝声。 山东总兵苏邦政一怔:动什么手? 没等苏总兵搞清状况,旁边的丁大年就急得喊了起来:“总督大人快跑,柏永馥诈降!” 诈降?! 总督大人还没回过神,苏总兵先骇了一跳,下意识就要跑,对面却有两人挥刀朝他砍了过来。 因为没有兵器格挡,苏邦政情急之下一把拉过旁边的济南知府钟性朴推了过去。 “苏总兵,你推我干什么!” 钟性朴吃惊的话音还未落下,一把大刀就朝他斩了过来。 “噗嗤”一声,刀刃一下没入他半个身子。 “滚一边去!” 赵忠义抬脚将钟性朴踹倒,抽刀时对方的鲜血喷了他一脸,热乎乎的。 拿钟性朴挡刀的苏邦政却趁机向后跑去,赵忠义和牛大挥刀追杀过去。没有刀的苏邦政急得魂都要飞了,随手捡起一个酒坛砸向二人。 “咣当”一声,酒坛粉碎,浓郁的酒香味弥漫整个大厅。 “想跑!” 牛大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刀斩在苏邦政的左腿上,疼得对方一声惨叫。赵忠义也扑到跟前,将苏邦政一把推倒在另外几只酒坛上,继而不断挥刀落下。 一刀又一刀。 血水、酒水淌了一地,把个厅角弄得异常湿滑,也异常好闻。 “来人,快来人!” 突如其来的变故骇得山东总督王鳌永肝肠寸断,尤其是济南知府趴在地上两条腿不住抽搐的样子更是吓得他六神无主。 耳畔传来一声惨叫,捂着鲜血狂喷脖子的丁大年摇晃着扑在总督大人怀中,似乎是想叫总督大人赶紧走,又似乎是求总督大人救救自己。 总督大人却是“啊”的一声,尖叫着将他推倒在地。 地上的丁大年一只手捂着被砍断的脖子,一只手撑着想站起来,可怎么也站不起来。 呼吸越来越困难,每吸一口气,喉咙乃至嘴里都是泛血的泡泡。 最后,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嗓子就好像被人用泥堵住,一点空气都进不去。 就见嘴里“咕嘟咕嘟”往外泛着血泡泡。 饶是王鳌永在明朝做巡抚,在清朝做总督,多少也带兵上过战场,可每次都是远远观战,哪里如此近距离的目睹这血肉横飞场面,整个人是彻底吓得瘫软在地,两股不断发颤。 柏永馥提刀走到一动不动的王鳌永边上,手一抬便要结果这个鞑子总督,却被陆四喝住:“留他活口!” “好!” 柏永馥随手拿刀鞘朝王鳌永脸上一击,疼得这位山东总督嘴一张“啊”了一声,然后一口血水和着两颗断齿吐在了地上。 大厅外也响起了喊杀声。 另一边李元胤手起刀落,长刀硬生生的从齐泰脑袋劈下,生生的卡在了他脑袋当中。 泛着寒光的刀刃鲜血直滴,却是再也抽不出刀来。 刀卡得太深,脑袋也太结实。 就算那刀抽出来也不能再用,因为中间的刀刃都翘了边。 这鞑子也不过如此嘛! 李元胤一击得手,很是兴奋,他这是将八旗的汉军也当成真满洲了。 整个济南城中此时都有喊杀声响起,镶红旗的汉军、山东的绿营兵无一不遭到了进城淮军的袭击。 临时招募拼凑的山东绿营兵完全是一帮乌合之众,根本无法抵御刚才还在喝酒吃肉,却眨眼就放下酒坛袭击他们的淮军精锐。 镶红旗汉军是能打,但面对突然袭击的淮军,人数完全处于下风的他们不断被淮军砍倒,缺少有效指挥的他们很难翻盘。 随着绿营兵的崩溃,这帮汉军也逐渐被淮军逼到各处死角。 有一股四五十人的汉军十分顽强,守在城门处拼死抵御蜂涌攻来的淮军,并且试图冲破淮军重围解救他们的额驸同佐领,但始终被淮军压制在城门处无法突出。 最后,百人队的一支十人小队赶到,这些通过大比武选出的最精锐的淮军官兵看到这帮辫子兵死战不降,也是凶性大发,挥起铁棍就朝他们砸去。 汉军的刀碰到铁棍直接就是被砸断,脑袋挨上当场毙命,身子挨上一口老血。 最后剩下的十几个汉军实在是撑不住,这才扔下武器跪地求饶。 有零星铳声传出,是汉军有人取到火铳朝淮军发射,可一铳打过,对面黑压压的人群非但没退,反而怒吼着再次涌上,直将他们砍成肉饼。 大厅内,李延宗同手下几个百人队军官“以多欺少”砍死石华善的四名亲兵后,将这位大清的和硕额驸围在当中。 石华善脸色铁青,喉咙不断咽着口水。 一开始外面传来的喊杀声让他燃起活命的希望,但随着喊杀声的不断减弱,然后几名背上插有镶红三角小旗、浑身浴血的亲兵被一大帮手持大刀的“明军”逼进大厅中后,额驸知道他跑不掉了。 “真鞑子?比一比?” 李延宗不太喜欢用刀,进来的部下刘晓亮将他的红缨枪递了过来。 石华善摇摇头,不知道是说他不是真鞑子,还是说他不愿意和对面这个年轻小将比试。 “假鞑子?” 李延宗有些失望,假鞑子就没有意思了。 石华善还是摇头。 “娘的,真不真,假不假的,你难道还是个杂种鞑子!” 李延宗性子可暴的很,正想拿长枪挑死这杂种鞑子时,他的舅舅却制止了他。 “将额驸给我吊到北城。”陆四吩咐道。 “舅舅,是直接吊死吗?”李延宗问道。 “别弄死。” 陆四指指额驸脑后的辫子,“就用这辫子吊,应该撑得住。” 第三百二十八章 打破辫子兵不可敌的神话 一根辫子能不能把人给吊起,头皮是否会被拽脱落,人又是否会受不住疼死,这些力学上的事情,陆四不太懂,以前也没干过。 但他知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所以究竟会发生什么情况,总要把额驸吊起来才知道。 石华善变色了,后脑勺没来由的一阵发凉,继而惊恐万分,因为他的脑海中已然浮现辫子被吊,人在半空中摇晃的场面。 “扑通”一声,一百五十多斤的大清豫王女婿、摄政王侄女婿、汉军镶红旗固山额真之子放下了所有的荣耀,放下了所有的尊严,跪地求饶了。 “只要将军不杀我,任何条件都可以商量!” 额驸是万万不能让自己被吊起来的,他不认为自己的头皮会硬得过脑后的辫子。就算硬得过,辫子一断,他也会被活活摔死。 “是么?” 陆四眉头一动,额驸感到害怕才是对的,合乎科学道理。世间又哪那么多不怕死的。 将被自己掀翻的桌子扶正后,陆四惊讶的发现一只绘有公鸡的大碗竟然纹丝不动的“钉”在桌上,碗口也没有任何碎裂。 官窑还是民窖? 惊讶一闪而过,陆四随意的坐在桌上,打量石华善,淡淡道:“既然额驸开口了,那就劳请额驸给咱说说德州的情况吧。” “是,是。” 为保性命的石华善忙不迭将德州的底细给吐露出来,这也不是什么机密,对方想知道就告诉他好了。 “三千人?” 陆四一愣,旋即暗骂胡尚友真是瞎咋呼,竟然说德州来了满州上万大军,吓得他连孔家都顾不上就往济南赶。 甚至还做了最坏打算,就是让高杰的第六镇、张国柱的第五柱全部收缩至济宁、曹州一线,放弃对山东中部、北部的略取计划。 因为依满清用兵习惯,上万满州大军必然会配备不低于这个兵力的汉军、蒙军,以及新附兵。 那么,这就是至少四万人的重兵集团,而多铎南下不过三万兵马! 突然就来了四万人,陆四能不慎重么,一度怀疑历史因为自己的到来发生重大改变,满清提前派出多铎南下,不想却是虚惊一场。 同时深感情报工作的重要性,高进组织的锄奸队北上之后不但要锄奸,更要成为淮军在北方的耳目,确保满清的一举一动都能及时为陆四知道,从而不致再叫“吓住”。 三千人... 陆四突然有些激动起来,巴哈纳的真满一千兵,石廷柱的汉军两千兵,而石华善这里又被自己解决了三百人,这说明德州的真清军主力只剩2700人,而他带到济南的步骑近五千,另外还有曹元、詹世勋的两千骑兵在西边的东平州。 主力方面,第一镇、铁甲卫、旗牌兵、炮队在从济宁沿运河北上,短时间内是无法赶到济南。第二镇负责略取沂州和胶东半岛,第六镇负责濮州、东昌、临清的略取,也不可能突然改变原定计划向济南靠拢。 因此,陆四现在手头能够调度的兵马就是带到济南的这五千步骑,另外就是较近的曹、詹指挥的两千骑兵,在兵力规模上是倍于德州清军接近三倍的,且这些部队是淮军的精锐,故而陆四觉得可以尝试同德州清军打一仗。争取小胜一场,挫挫清军的威风,打出个1644年的平型关出来,提升山东人民抗清的信心和斗志。 这一点非常重要,长清一个剃发冒充满州人的乞丐就吓得全城百姓乖乖顺从,看起来荒唐,但实际却是山东民心的一个缩影。 由于清军两次入寇鲁地,残杀鲁人达百万之众,使得活下来的山东人对于辫子兵普遍有恐惧敬畏。虽说也有一些地区誓死同清兵抗争,但大部分地区对于清军真是害怕到骨子里的,尤其是官绅。 这也是为何满清招降团对山东招降工作进展神速的原因之一。 那么,想要让山东人民不再恐惧辫子兵,让他们组织起来同淮军一起抵御辫子兵的侵略,就必须打破辫子兵不可敌的神话! 德州这支已经不足三千的辫子兵显然是个很好的打击对象。 当然,主动攻击德州,陆四是不敢的。 石额驸交待的清楚,他阿玛手头光大小火炮就近两百门,清军以外又有降人民夫好几千,所以陆四头再铁也不可能蠢到去“攻坚”,那么想要打击德州清军就必须将他们引出来。 想到这里,陆四的视线再次落在了石额驸脸上,然后大手一挥就叫侄子延宗把人带去吊起来。 石华善等着对面开赎人的价码,没想对方却是提都不提还是要将他吊起来,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如捣蒜般不住磕头,换来的却是对方将他同猪崽似的往外拖。 还是直接拽着他脑后辫子往外拖,疼的石华善什么话也说不出,就知道双手握住辫根试图用“反作用力”减轻他脑袋的疼痛。 一路哀号真跟被杀猪似的。 陆四又叫将投降的、被俘的汉军辫子兵全吊到北城去,不过要求是不弄死他们。 就吊着,风吹雨淋,随风摇摆。 他这是要让德州的石廷柱冲冠一怒救儿子,主动过来。 将辫子兵吊在济南城上,对济南城和附近的百姓也是一种激励,告诉他们辫子兵也是人,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兽。 “总督大人是不是也想吊一吊?” 陆四正要同大清山东总督王鳌永说几句,地上一具尸体突然动了起来,继而向他猛的扑来。 陆四从桌上一跃而下,顺手抢过亲兵牛大的刀,对着那“尸体”的后背就是一刀,反手又是一刀,一只手掌掉落于地。 “找死!” 怒极之下的陆四又斩那辫子兵大腿一刀,许是切断了动脉,那辫子兵的腿顿时如同装满水的袋子被剌出洞来,“噗嗤”血水以一条直线往外喷出。 “接着!” 陆四甩了甩刀上的血,将刀扔还给牛大。 自高邮史家荡一战后,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亲自动手杀人了。 但他一直在锻炼自己,每日必须挥刀,每天早起五下,晚睡五下。 牛大等亲兵私下称为“陆十刀”。 第三百二十九章 你要对老夫做什么? 柏永馥、赵忠义他们看着地上那具已经喷不出血的辫子兵尸体后,均是松了口气,同时一个个心悸,这要是都督出了事,他们就是杀再多的辫子兵都没用了。 陆四却如无事人般,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轻步来到王鳌永面前。 总督大人如石像般站在那里,脸上除了惊恐还是惊恐,愣是一动不动。 让人意外的是,继“诈尸”的的汉军辫子兵,又一个头铁的站了出来。 此人是随王鳌永南下对河南卫辉等地招抚的原明朝户部主事潘臣,按理事情已经发展至此,他不求饶命也最好是保持沉默,这样怎么也能捡条命。 可这位潘主事却不知吃了什么错药,竟是铤身而出指着边上的柏永馥骂道:“卑鄙小人,竟敢诈降,害我官兵,大清绝不会放过你!” 柏永馥一怔,没想这个文官如此有胆,正欲吓他一番,一把长刀却向潘臣脖子砍去。 “噗哧”一声,潘臣的头颅滚落到石化的王鳌永面前。 晃了两晃,定住。 双眼圆鼓,还有灵光,甚至眼珠左右动了动。 无头尸上的鲜血直溅房梁。 齐宝随手拭刀,身为都督亲随的他绝不能让刚才危险的一幕再次重演。 防患于未然,错不了。 陆四看了眼便转过头去,视线落在了大清第一任山东总督脸上。 这是个能干事的人。 第一眼看到王鳌永时,陆四就很欣赏,因此想王能幡然悔悟为他所用,这样让大清的山东总督转过来再去招降那帮降清的官绅,应该是极有趣的事。 而且,政治意义极大。 即使这个王鳌永的总督含金量不高,他也是满洲入关以来任命的第一个总督重臣。 念及于此,便和声说道:“你从前是明臣,难道不知满洲残暴,何以助纣为虐,甘愿剃发使祖宗蒙羞?...” 不想话还没说完,明明怕的要死的王鳌永竟然破口大骂起来。 骂的很斯文,也很难听。 “你这般骂咱,难道真想做那满洲人的大忠臣不成?” 陆四诧异,以他识人的眼光,这位总督大人没道理如此铁骨铮铮,真要气节无双,他应该是跟崇祯去殉了明朝才是,怎的就成了满洲人南下的急先锋了。 而且,王的好学生朱廷翰交待过,王在北京还降过顺,拷饷那会交了五千两银子才混过关的。 这么一来,更没道理突然打鸡血就大义凛然,变成傲骨铁心般宁死不屈的英雄来了。 人性的变化,总要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吧。 王鳌永可能是受惊过度,也可能是骂累了,直接扭过头不答,脖子挺得硬硬的,如果不是脑后那根不合时宜的辫子,怎么看都是骨傲心铁的汉家英雄。 陆四若有所思。 朱廷翰看在眼里,知道是他表现的时候了,连忙上前走到恩师边上,低声劝说道:“老师,事情都这样了,你又何必再为满洲人卖命?老师不是常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么.....以老师大才只要幡然悔悟,学生想都督必定会待以上宾,且比满洲那边更加重用老师的。” 朱廷翰不劝还好,一劝顿让王鳌永怒火攻心,再次破口大骂起来。 “......你这无耻贼子休得再呼老夫为师,枉老夫瞎了眼竟认你为门生,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一番恶毒骂辞,比先前还要激烈。 “学生...” 朱廷翰脸上讪讪,被恩师唾了一脸,当真是尬尴得要死。 陆四摆手示意朱廷翰退到一边,沉吟片刻,道:“王鳌永,当年杨嗣昌督师好自用,每失机宜,你屡次劝谏不听,遭杨嗣昌奏劾罢职。后嗣昌败,崇祯重新用你为户部右侍郎。任上,你上书崇祯重启宝钞法,设立宝钞局,不久又改任通州巡抚,督办军务,事事都能理顺,事事也皆有条理,使得崇祯甚为器重于你。而如今,崇祯死不过三月,你就算不愿食顺禄,又怎的甘愿为满洲走狗,替它满洲南下劝降我中国之人了?” 这个问题显是说到王鳌永的心中,他难得没有再破口大骂。 “士为知己者死,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伺,满洲从前虽对中国有荼毒,但此番入关八旗上下军令严明,严禁抢掠,已非从前。摄政王更是天纵神武,安民和众,恩加中国,人望皆归,榜示天下,与诸朝绅荡涤前秽,不计前嫌,礼敬贤客,更为先帝发丧移陵,上下皆定,内外皆安,此新朝维新气象,比之明朝与李闯不知强了多少倍,此等君主,正是我辈读书人之明主,何来走狗一说?” “噢,懂了。” 陆四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是满洲人入关后不再胡乱杀我中国之人,也不再烧抢,所以他们已非率兽食人之师,而是王者之师,故而我们不当再计较他们从前对中国干的那些恶事,理当为满洲新朝的建立和一统中国出力,如此有明主在上,我中国必定能再次繁衍,政通人和,天下太平。” 道理上,王鳌永是没有错的。 陆四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甲申年的满清,实际是得人心的。 在这一年内,大量明朝官绅、百姓主动降清附清,表明以多尔衮为首的满洲权贵集团入关之后的种种举措,是走在时代前面的。经历了十几年战乱的北方百姓也渴望在满清治下过太平日子,或者说相信满洲大兵能够给他们带来太平。 正如同他们相信李自成进京后建立的大顺新朝,会同千百年改朝换代一样,迅速结束战乱,给中国大地重新带来生机。 这个历史事实,陆四从不否认。 “你既明白这个道理,何须问我?”王鳌永微哼一声。 “我知道归知道,不过你可否想过这二十年来,死于满洲屠刀下的千万中国人又是否会计较?这济南城中十几万被杀百姓又是否会明白这个道理?难道因为屠夫暂时放下屠刀,我们就真的要将他们供为菩萨?你又怎知这满洲安民和众会一直下去,哪一天不会再次向中国的百姓举起屠刀?” 陆四摇了摇头,“大道理就不多说了,毕竟有些事你我都看不到,只是你始终是汉人,今甘愿为满洲卖命,千秋之后一个汉奸贰臣的恶名恐怕断难逃脱吧。” 王鳌永听后讥笑一声:“老夫知你这年轻人想劝降于老夫,不过老夫实话于你说,老夫只重生前名,人死如灰灭,管后人说些什么。你也莫要与我做口舌之争,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休想老夫向你屈膝。” 陆四皱眉:“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有何可考虑的!” 王鳌永意志坚定,然后突然脑袋一疼,却是刚才还和颜悦色与他说话的年轻人揪住他的辫子就将他往外面拖。 动作同刚才亲兵们拖和硕额驸那死猪一模一样! “放开老夫!” 王鳌永未防陆四竟然如此不将他当人待,就这么被拽着辫子在地上拖在,十分的狼狈。 陆四哪里肯松手,王鳌永越是挣扎,他越是用力,直将这老匹夫生生的大腿磨得皮都烂了。 外面正在抬运尸体的淮军将士们看到一个老辫子被都督亲自拖出来,不由发出一阵哄笑。 “狗贼!” 王鳌永又羞又恨,真想咬舌就此了断。可牙刚咬到舌头,却又怕起疼来,实在是下不了这个狠心。索性把眼一闭,等着人头落地,虽说也痛,但肯定要比咬舌头来得痛快吧。 李元胤、齐宝、赵忠义、柏永馥等一干人跟着出来,见都督把人家满清的总督一直往外拖,都不禁好奇都督这是要做什么。 王鳌永被陆四拖到了北门楼下。 猛的将老匹夫甩在前面后,陆四手一挥:“架柴堆!” “是!” 十几名亲兵立时将附近的桌椅拿来踢倒用刀劈砍,堆叠起来。 城墙上,几十个身影吊在垛口下正摇晃着。 额驸石华善不知道疼晕了几次,每一次醒来都能感受头皮似要被整个撕扯开,可每一次人还在半空中挂着。 金钱鼠尾辫的韧劲和强度得到了真理的检验。 就跟麻绳一样,散开的麻用力就能扯断,但编在一起后怎么使劲,那麻绳都结实着。 被吊的汉军辫子兵无一不是如此,除了头皮的巨疼外,让他们更加恐怖的是脚下空无一物。 悬空,又时刻担心辫子会断的感觉,让他们的心空落落的。 当额驸再一次睁开眼时,就看到下面一帮明军在架火堆,心下疑惑,不知道这帮明军在做什么。 额驸到这会还以为吊他的是明军呢。 看着一个大大的柴火堆慢慢在自己面前垒起,王鳌永渐渐生出不妙的感觉,心底寒气升起,手脚也不自觉的抖动起来。 城门楼下聚集了好多淮军的官兵,也有好多济南城的百姓,他们时而抬头去看吊在城墙上的辫子兵,时而去看那越架越高的火堆。 王鳌永越想越怕,终于,内心极度的恐惧迫使他主动寻找答案,结结巴巴的朝身边的陆四问了一句:“你要对老夫做什么?” 第三百三十章 抗清第一城 “娘,上面是满洲大兵吗?” 北门楼下,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有些不安,也有些好奇的抬头望着那一具具被吊着、不时自个转起圈来的满洲大兵们。 母亲点了点头。 孩童更加惊讶了:“满洲大兵怎么叫人吊在上面了?姑姑不是说满洲大兵很厉害的,一个能打咱们一百个汉人么?” “这...” 母亲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早上这些满洲大兵还在城中纵马跑圈,下午却成了这付模样。 正想着怎么跟儿子说时,人群突然发出一阵惊呼声,竟是一个满洲大兵从城墙上坠落下来,重重摔在距离母子二人的前方两三丈处。 血肉模糊,一动不动。 城墙上,原先这满洲大兵悬挂的位置一下空了出来,只有一根绳子拴着一条带皮的辫子在随风飘动。 人群在惊呼过后,也瞬间鸦雀无声。 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 “六年前济南城中发生的事情,你们这些活下来的济南人应该还记得吧?” 陆四走向了那具头皮不如辫子坚硬的汉军士卒身边,却没有多看这倒霉的汉军一眼,而是环顾面前的济南人。 “当年如果不是满洲人,这座城中一定热闹繁华的很,绝不是如今这废墟模样。” 陆四轻叹一声,走到一老妇面前,和声问道:“老人家,告诉我,你有亲人死在满洲人手中吗?” 老妇犹豫了下,眼眶泛红,点了点头。 “你们呢?” 陆四将自己的帕子递在老妇手中,握着她的手看向边上的济南人。 没有回答,有的却是哽咽抽泣声。 母亲鼻子酸酸的握紧了儿子的手,六年前,她的丈夫被满洲人驱赶着从城墙上跳下。 就在这北门楼。 被迫坠墙而死的济南人多达三千余。 “十三万人,六年前,就在这济南城,死在了满洲人的屠刀下!...他们有老人,有小孩,有男有女,有秀才,有补锅匠,有裁缝,有伙计...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该死吗?” 陆四的声音很大。 “不,他们什么也没有做错,他们更不该死,但他们死了!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六年过去了,他们的血肉已经腐烂,你们甚至连他们埋在哪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你们也不知道哪一具白骨是你们的亲人!” 越来越多的济南人向北门楼聚焦,越来越多的淮军将士也向这里靠拢,他们想倾听都督的声音。 “逢年过节,你们纪念亲人的唯一办法只能是在家门口画个圈烧些纸钱,因为你们死去的亲人没有坟,你们连给亲人上坟的机会都没有! 六年的时间,可以冲淡你们对亲人的寄思,可以冲淡你们对亲人被杀的仇恨,但你们真的能忘记六年前发生的事吗?” 陆四摇了摇头。 “如果没有满洲人,这十三万人不会死,当时的秀才大概能考上个举人老爷,上京赶考得个进士出身,外放做官,然后封妻荫子,享尽富贵…” “如果没有满洲人来,当时的学徒这时候应该出师了,靠着自己的手艺养起家来,娶上媳妇,再后用攒下的积蓄买块田,子孙满堂…” “如果没有满洲人来,那时死去的孩子想来都大了,襁褓中的婴儿这会也有好几岁了,要么写字要么读书,要么天真无忧的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捏泥巴,跳毽子...” “如果…” 陆四的声音越来越低,两眼望着北方,似乎要用目光把天际刺破。 二十年前,如果不是满洲人,辽东三百六十万百姓还活得好好的,每年过节赶集,百姓们聚在一起赶大集,其乐融融; 十四年前,没有满洲人,遵化城的十万百姓还在准备年节的米面猪肉; 十年前,如果不是满洲人,淳县的几千妇人和幼女还在家中同她们的丈夫、父亲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八年前,定兴县城的几万父老乡亲... 六年前,山东死难的百万父老... 二十年来,死难满洲屠刀下的百姓多达千万之数。 “二十年来,没有满洲人,辽东的沈阳、铁岭、广宁、金盖复兴诸州,关内的宣府、京师、广平、顺德、大名,还有你们山东的德州、莱州、青州以及这济南城的千万父老乡亲,大多还活着。 但是他们在哪?他们在哪!他们死了,成了白骨,成了荒郊野外一具具无名的白骨,成了给那满洲人做牛做马的奴隶!” 悲愤让陆四的目中满是怒火,让他的胸口不住起伏。 “你们觉得你们只要乖乖的顺从,满洲人不会再同六年前那样对待你们,我告诉你们,那不是因为满洲人真的变好了,而是他们想要将我们所有中国人都变成他们的奴隶!那是因为满洲人在吃别人的肉,还没轮到你!” “可能这些日子,辫子兵对你们很好,那些自称是大清的官员对你们也仁义,但咱在这里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们,只要满洲人还在,你们就是待宰的猪羊!只有早晚被宰割的区别,没有不做猪羊的自由。” “可就算是猪羊,被杀的时候也要嚎叫也要挣扎!只要这满洲人在,总会有人造反,总会有人反抗,总会有人不想做猪羊,想要做人!” “也总有人记着死难亲人的仇恨,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天生懦弱胆怯,没有血性!” “我们绝不能被满洲人的小仁小义迷惑,甘愿做他们的顺民,忘却他们本来的面目,我们要反抗!” “是,你们弱小,你们手无寸铁,你们打不过满洲人,可现在有我,有我们淮军!” “满洲人没有多可怕,看,那些被吊着的就是满洲人!他们同我们没有任何区别,他们同样也会惊惧,同样也会害怕!” “相信我,跟着我,我会带你们反抗,带你们去报亲人的血仇!” “满洲人到来的那刻,我,会永远站在你们前面!” 陆四的声音如火山熔岩一般喷涌而出。 “我,陆文宗,淮军都督,自带领儿郎进入这山东境内,我只做一件事,那就是让这天下的百姓不再被满洲人肆意屠杀,让所有人有田耕、有饭吃、有衣穿,不会被人随意侮辱,不会被人抢劫杀害。老人能够被孝养,幼儿能够被宠爱。” “但只要满洲人还在,只要他们还在我们的土地上,他们就绝对不愿意我们过上这样的日子,因为他们需要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活!” “我们必须反抗,我们不能让双手沾满我们鲜血的满洲人摇身一变成为我们的主子,让杀害我们亲人的满洲人成为这中国的主人!” “记住,我叫陆文宗!” 陆四紧握的拳头在半空中突然滞住。 他的心好痛,真的好痛。 这世间不是他陆文宗在反抗,很多人在反抗。 可是,败了。 江阴城的阎典史败了、湖广想要反攻的堵军门败了、舟山的苍水公败了、西南的李晋王败了、厦门的延平王也败了,夔东的临国公也败了,我们一次次败,同心死义的军民千万不止! 但我们最终还是败了。 这一败,祖宗的传承断了,父母所赐的发肤变了,什么都没了,什么都绝了,什么都毁了。 文明,没了; 文化,没了; 只剩被一遍遍篡改的文字。 我们中的绝大多数成了一具具空有血肉,而无灵魂的行尸走肉,他们或顺从,或甘为满洲人为虎作伥,甚至反过来污蔑打压我们中仍在坚持不做猪狗,奋起反抗的英雄们。 幸好,我们有邹容,有秋瑾,有林觉民... 幸好,我们有那每读一次便要落泪的《与妻书》。 “......吾平生未尝以吾所志语汝,是吾不是处;然语之,又恐汝日日为吾担忧。吾牺牲百死而不辞,而使汝担忧,的的非吾所忍。吾爱汝至,所以为汝谋者惟恐未尽。 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卒不忍独善其身。 嗟夫!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以模拟得之。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一恸。” 这些我们当中的少数人,这些不被大多数人理解的少数人,他们始终在坚持,只因他们的骨胳中被刻入“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八个大字。 世世代代,刻在当中。 “就在这里,满洲人烧死了带领济南百姓誓死抗击满洲人的宋学朱大人,杀害了披甲仗剑与他们死战的山东布政张秉文!” 陆四愤而指向北门楼,指向那悬挂着几十个辫子兵的城门楼。 “他们烧死了守护济南城的英雄,今日咱们就烧死他们的总督,让济南成为今日中国抗击满洲的第一城!” 陆四大喝一声:“把汉奸为总督王鳌永给我架上去!” “是!” 牛大等人一拥而上将已经瘫软的王鳌永抬上了柴禾堆。 “饶,饶命!” 这位铁骨铮铮的总督大人终是害怕的求饶了,可迟了。 “今日便拿此汉奸祭我济南城十三万无辜枉死生灵!” 随着陆四的手势挥下,几根火把同时点燃木材,浇了火油的柴堆立时火焰升腾。 大火中,王鳌永凄厉叫喊。 第三百三十一章 誓将淮贼碎尸万段(谢盟主樊霸) 德州。 大清镶红旗汉军营地,虽然天色将晚,营地仍是无比热闹。 德州本地、霸州、沧州、天津,甚至是京师都有商人在营中挑选货物。 货物便是大清军这些日子征剿贼寇的战利品。 五月下旬,镶红旗汉军固山额真石廷柱率所部在陵县击败一支人数约摸三千人左右的土寇。土寇余部携家眷千余向大清兵投降,石廷柱命留女眷,其余男丁尽被坑杀。 六月初三,巴哈纳、石廷柱合兵攻打在恩县、平原、武城等地活动的大顺军赵应元部。 赵应元部初战不敌,军中有将领带兵450人携独眼火铳8杆,三眼铳5杆,火药两桶归投大清兵。巴哈纳下令火药、火器留用,余450顺兵俱杀。 此后真满汉军再次在陵县以西击败赵应元主力,斩首级600余颗,俘5000余,赵应元只带百多残兵向东窜往青州。 被俘顺军连同家眷,巴哈纳令男人分杀,妇女分留。 此等残酷对待倒非巴哈纳违令擅为,而是摄政王有令对闯贼与前明作乱官绅要区别对待,对明朝被俘诸官兵要加以安抚,对闯贼被俘官兵则要加以诛灭,谓之“肃清贼根”。 这是清军在京畿地区取得的“先进经验”。 正是因为对闯贼人马的残酷打击,确保地主士绅利益,大清在京畿、北直地区日益得官绅人心,统治越发稳定。 男丁诛杀,女眷分留的结果就是德州城中多出几千逆贼女眷出来,几日的“分赏”后,这些女眷导致清军军纪有些混乱,营中更是乌烟瘴气,无形之中给大清兵的形象造成了一定困扰。 为此,石廷柱麾下的三等梅勒章京胡有升建议将这些逆贼女眷发卖。 这个胡有升原是辽东一道士,八年前大清军攻锦州时,他与师兄崔应时密谋献城投降,结果事泄崔应时被明军抓捕下狱。 胡有时则逃出降清,被清方赐鞍马、妻室、奴仆,授世职,先隶汉军镶黄旗为三等梅勒章京,后转镶红旗征伐,进二等副将。 巴哈纳同石廷柱商量后也觉军中弄这么多女眷不像话,便叫胡有时安排发卖。 于是在胡有时的联络下,各地人贩接踵而至,长相不错的能折银十几两,中等的七八两,差些的一二两。 被买走的“逆眷”也因各自长相不同走上不同命运。 此时汉军营中大概还剩下一千多逆眷,三五成群的被用绳子绑在一处处圈起的“货摊”前供买主打量挑选。 这些逆眷都已认命,不认命的不是咬舌自尽就是被大清兵杀害。活下来的只盼着能有好主顾将自己买走,不管是为妾为奴,哪怕是给庄稼人生养种地都比卖去青楼妓窟要强。 不时有真满洲大兵喝多了酒过来汉军这边挑人,他们肯定不用付钱,一个个在汉军营中肆无忌惮走着晃着,不时拿刀鞘去挑那些货物的脸蛋,粗鲁些的则是旁若无人的将货物衣服扒开,就地滚弄起来。 汉军们不敢得罪真满洲,一个个在边上哄笑,不时给真满洲叫上几句好,天可怜见,很多年前他们的妻女也是这个下场。 闹哄哄时,两匹打南方来的快马却急奔大营而来,急促的马蹄声在夜色之中传得很远。哪怕营中都是杂音,还是有很多汉军听到了营外传来的急促蹄声,纷纷好奇转头望去,想看看谁这么大胆敢在大清八旗的营外纵马。 “开门,快开门!” 马上的两个骑士速度很急,近到大门都没有减速,只朝守营汉军大吼开门。 守营汉军初时都很警惕,甚至已经抬铳,待看到那两个纵马过来的骑士后,带队的却赶紧命令手下打开营门。 原来纵马过来的两个是大公子石华善的亲随。 两名亲随奔马进营后也不减速,直接往固山额真居住处奔去,速度很快。沿途汉军和那些挑货的商贩纷纷躲避,唯恐被撞倒自认倒霉。 “他娘的,不开眼的汉军找死吗!” 一个被惊着的真满洲大兵用汉话破口大骂,继而将身下的汉女摞到一边,准备追上去痛打那两个家伙,可对方却跑得没影,气得他抬起脚踢了那汉女一下,疼得这个可怜的汉女抱着肚子痛苦不已,却又不敢将双腿合上。 “快带我们去见大人!” 石华善的两名亲随翻身下马后就往里面冲,却被固山额真的亲兵们挡住。 带队的什得拔喝道:“什么事?” “什得拔”是满洲八旗队长的意思,汉蒙八旗都依满洲八旗军制,军中官职一律等同。 前面那亲随急道:“额驸出事了!” 闻言,那什得拔一惊,赶紧挥手:“快跟我来!” 屋子里,正在同一个姿色不错的逆贼女眷肉搏的石廷柱已经被外面动静惊动,一边披衣一边喝骂道:“咋咋呼呼的,出什么事了?” 打开门后,就见儿子华善的两名亲随快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其中一个哭道:“大人,出事了,额驸叫人抓了!” “什么?” 石廷柱一怔,没反应过来,等对方又说了一遍后,顿时身子没来由的一颤,急得上前一把揪住那亲随脖上衣领喝问道:“到底怎么回事,额驸怎么会被人抓了!” “是淮军,他们冒充明军诈降...”那个亲随脖子都被勒得喘不上气,连哭带喊的将事情说了出来。 “大人,淮贼把额驸吊在济南的北门楼上,是拿额驸的辫子吊着的!你得赶紧带兵去救,迟了怕是额驸的辫子撑不住!” 两名亲随在那痛哭流泪,他们不是被淮贼俘虏后放回送信的,而是城中事变之时在外,等回去后才发现济南已经沦于淮贼之手,他们的主子同一帮同伴被淮贼吊在北门楼上。 “什么?!” 石廷柱如遭雷击,身子一晃,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几步,站定后猛的一拳砸在边上的柱子上。 因为用力过猛,手腕竟是震裂,鲜血顿时流出。 “吹号,点兵,我要将那帮淮贼碎尸万段!” 石廷柱的脸黑的吓人。 第三百三十二章 拿酒给我! 山东总督王鳌永被杀,和硕额驸石华善被擒,总兵苏邦政连同济南知府钟性朴等文武官员皆没,这个消息别说巴哈纳听了骇然,就是京师那边闻讯也要大吃一惊。 急于救子的石廷柱匆忙召集汉军,因为事先没有和满州那边打过招呼,突然大举调动的汉军肯定惊动附近的绿营和满洲,德州城一下就人心惶惶起来。 不知出了何事的巴哈纳第一时间就赶到汉军驻地。 等石廷柱红着眼睛将济南发生的事情一说,巴哈纳也是惊的半天说不出话来,继而是半句废话没有,急命戈什哈持令牌令所部满洲兵立即整装收拾,随时准备出发同汉军一起前往济南。 巴哈纳如此“义气”,一方面是因为汉军石家其实是真满洲;另一方面是济南丢失将严重影响大清对山东的收取。 最关键的却是那位被吊在济南城墙上的和硕额驸! 如果摄政王的嫡亲侄女婿、豫王的亲女婿死在济南城,饶是巴哈纳这个红带子爱新觉罗怕也兜不住二位王爷的怒火。 不过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乌漆抹黑的肯定没法出城行军。巴哈纳便一边安抚心急的石廷柱,一边让人叫来德州知府张有芳向其询问夺取济南的淮贼底细。 “淮贼?” 张有芳却是摇头,说从不知什么淮贼。 巴哈纳让他好生想想山东境内可有淮字旗号的土寇,张有芳想了又想,最终笃定山东境内也没有一支打着淮字旗号的土寇。 “那这淮贼是哪来的?” 巴哈纳顿时奇怪,德州、济南、包括青州及西边东昌府的临清州一带已经没有顺军主力,仅有的一支顺军赵应元部也被他同石廷柱击溃,只贼将赵应元逃出。所以他首先可以排除有顺军主力自河南入境山东袭取济南,可如此一来,这支淮贼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将那两个逃回的汉军叫来再三询问,可除了知道淮贼是冒充明军来降骗夺的济南城外,这两个汉军对淮贼的其它情况一无所知,淮贼有多少人马更不清楚。 “废物,拖出去打!” 石廷柱气的让人将这两家伙拖出去各抽十鞭子。 在那两汉军凄惨的叫声中,巴哈纳做了简单分析,除去诈降之后突然袭击这个先天不利清军的因素外,济南城中有新任山东总兵苏邦政收拢的两千多游兵,石额驸又有300人的汉军,另外山东总督王鳌永的护卫随从也有一两百人。 “绿营兵不顶事,但额驸的三百汉军还是能以一敌五的,由此推论,淮贼人马不会少于三千,否则很难得手。” 巴哈纳的推论是建立在他对明军及土寇的认知上,只是这个推论却是错的,当时动手袭取济南全歼灭绿营及汉军的淮军只有1200人,其步卒大队尚未进城。 整个夺城过程也极其轻松,石额驸的300汉军尽管也做了一定反击,但始终是被淮军压着打,根本谈不上以一敌五。 “淮贼?” 张有芳突然想到什么,赶紧说道去年冬月时曾有运河行商说南边的淮扬发生河工作乱,此后运河中断,再也没有南方的船只经运河抵达山东。而当时山东正陷于河南顺军入寇,全省惶惶,半数官吏弃官逃跑,属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理会得到淮扬。 巴哈纳不知道淮扬是什么地方,张有芳忙解释说淮字一般指明朝的两淮地区,这片地区以淮安和凤阳为东西两中心。而淮安是南直隶江北的核心所在,掌控运河,明朝的漕运总督就设在那里。扬则是指扬州,南直隶数一数二的繁华之地。 “先帝在时曾命摄政王沿运河南下袭扰,为的就是断绝破坏明朝南方向北京输送钱粮,摄政王那一次为咱大清带出关的阿哈就多达九十余万众。去年饶余贝勒领军寇山东时曾南下至海州一带,那里已经是淮安府的地盘了。”石廷柱也说了几句。 巴哈纳大致明白了二人意思,却觉更加困惑,因为如果是淮扬的河工作乱,他们千里迢迢跑到山东境内做什么? 这个张有芳真不知道,淮贼有可能是淮扬做乱河工只是他个人基于“淮”字的一个猜测,不敢肯定,更没法在这个假设前提上做精确推算。 石廷柱突然对张有芳道:“济南的事情暂时除你之外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张有芳愣了一下赶紧点头道:“下官明白!” 这件事当然不能泄露出去,至少在大清军没有收复济南前绝不能让德州城中的官绅知道。 要不然,总督被杀,总兵被杀,真满洲的额驸被人跟晒咸鱼似的吊在济南城墙上,这事还不得立时在德州官绅当中引发轩然大波,继而让一些人蠢蠢欲动。 要知道,当初参与朱帅炊自立“济王”号召左近反抗李自成大顺的前明官绅们,不都是愿意降清的。 他们只是听张有芳说要是凭城坚守,大清兵过来一定会屠城,再加上他们招集来的都是乌合之众,怎么算都没有打赢满洲兵的胜算,这才不得不把召集来的青壮练勇解散献城降清。 因此,要知道大清兵在济南被人家打的这么惨,总督都叫活活烧死,这帮人肯定会心生对大清兵的轻视之意。 那后果可比济南丢失还严重! 山东北部包括北直隶南部这些府州县,之所以如此迅速降清,除了大清确保官绅利益外,全是因为对清军的恐惧! 这个恐惧甚至导致官绅百姓对清军的称呼也从“建奴”、“东虏”变成了“满洲大兵”。 前阵京畿附近汉民百姓因为剃发闹乱时,清朝任命的地方官员是一封封十万火急军情往北京报,上面出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速请真满洲大兵到!” 那么,一旦这个恐惧不再,这帮人还能甘心当大清的臣子么? 崇祯爷是吊死了,可大明朝也没亡呢! 德州献城的第一功臣张有芳肯定不能让最坏的局面出现,因此建议道:“要不要把那帮宗室关押起来,或是将他们送到京城去?” 张说的这个宗室不止是那个当过一段时间的“济王”朱帅炊,还包括泰安王朱由弼等原明德藩的郡王宗室。 朱由弼等明德藩所属宗室是在听说德州来了真满洲后主动具表归附的,然后被山东巡抚方大猷“请”来德州,名为安抚确保前明宗室无恙,实际就是囚禁。 “不必,” 巴哈纳没有同意张有芳的建议,他认为现在还没有这个必要,或者说他可不想被什么淮贼就吓得方寸大乱。 石廷柱虽急于救子,却是刚听到消息时急的晕头,现在却也渐渐冷静。知道如果这会把囚禁在德州的明朝宗室关押或解往京师,反而不利山东、河南的招抚,尤其是对另外两个亲藩德王朱由栎、衡王朱由棷的招降。 万一因为此事导致河南和山东的前明宗室号召官绅反抗大清,他和巴哈纳一定会被摄政王降谕惩治。 “明日我与石爱塔带兵去济南,留你100真满州、200汉军监视城中。” 巴哈纳觉得有300真辫子兵在,再有城中刚组建的德州绿营的2000兵,张有芳是可以镇得住的。 “有真满洲在,下官可确保德州万无一失!”张有芳心里暗松一口气,别说一百真满洲,就是五十个也能唬住那帮前明宗室。 次日天还未大亮,巴哈纳同石廷柱就领军出城南下“收复”济南。 清军计有巴哈纳统领的900正蓝旗真满洲大兵,石廷柱统领的1500镶红旗汉军,另外就是北直地区的明军降人及部分民夫,大概不到四千人,主要是充作辅兵和夫役使用。 军中携有战马近3000匹,牲畜2000多头,大小火炮近150门,火铳1300余杆,其它刀盾弓弩若干,大车一百多辆。 德州南下济南必经陵县地区,此地有“京津门户,九达天衢”之称,境内多丘陵地带。 陵县被清军“扫荡”过,顺军赵应元部主力就是在陵县被清军击败,故而自德州出发后,清军便直接急行军向济南扑去,甚至都不曾外放探马。 这不是巴哈纳和石廷柱大意轻敌,而是过陵县后的平原、禹城、齐河诸县皆为平原地形,非常适合骑兵作战,无险可伏,无险可设,他们根本不担心夺取济南的淮贼会在平原伏击他们。 而且就算这淮贼有胆量伏击,巴哈纳和石廷柱也是求之不得。相比可能进行的济南攻城战,这两位真满洲更乐意同淮贼在城外野战。 八旗军野战无敌,不是神话。 攻城折损的人手一定比野战多。 陆四也是这个想法,只是他是反其道而想,所以他没有留在济南等清军来打,而是率部到济南北边的齐河县马官屯庄,这是清军进入济南的必经之地。 淮军北上之后与清军的第一次真正较量,陆四要野战。 一匹匹战马驮着背上插有两面小旗的旗牌亲兵,不断将清军的距离向马官屯报过来。 清军来了,已经到了十几里外的小辛庄。 “再探!” “拿酒给我!” 骑在马上望着一望无垠的平原,陆四端起齐宝倒满的一碗酒“咕嘟咕嘟”灌进了喉咙。 第三百三十三章 去问问鞑子降不降 自入关以来,除闯贼的顺军外,还没有一支军队敢和大清八旗列阵对抗,但见大清旗帜来,不是望风而逃就是弃械来降。 眼前这支淮贼又哪来的胆量? 在马官屯庄列阵的淮军让率部赶到的巴哈纳很是惊讶,很快,他就注意到淮军是列了三阵。 正前方是步军大阵,约有两千左右步卒,大车百余辆,未见火炮。步军前方另有百余骑兵护翼。左右一阵,距步军大阵约两里地,大概各有五百骑兵的样子。 除此之外,未见其他“淮贼”人马,总兵力大概四千人左右。这个数字和巴哈纳分析的三千之数略有误差,但属于可接受范围。 “额真,看不出是哪家的人马。” 巴哈纳麾下的佐领、原太祖亲帐白甲摆牙喇壮大喀尔塔喇看了半天,也没从对面淮贼的军服上判断出他们究竟是明军还是顺军。 但有一点,喀尔塔喇可以肯定,就是这支淮贼相对他所遇到过的明军要强,所以他内心倾向于这支淮贼可能是顺军。 “额真请看,淮贼肯定是料到了我军会来,所以提前占据了那座桥。”喀尔塔喇指了指“淮贼”步兵大阵后的那座横在河上的五孔石桥。 “背水一战么?” 巴哈纳轻蔑的笑了笑,六年前他在巨鹿追随多罗克勤郡王岳托攻打一支死缠着他们的明军时,对方就是在一座桥前布阵。 当时多罗克勤郡王就说明军是打算背水一战,学那个什么西楚霸王。 可惜,大清八旗不是骊山的刑徒。 战后,巴哈纳得知那座桥叫嵩水桥,而那个被他射中两箭,临死前身上铁甲脱落露出里面服丧白衣,却始终单手撑刀不愿倒下的明军统帅叫卢象升。 “去跟石爱塔说,淮贼既然要与我们野战,便如他们愿好了。”巴哈纳扶了扶他的尖盔,将下巴下的松紧绳系的更紧一些。 “喳!” 然而就在巴哈纳的戈什哈要去汉军传令时,对面的淮贼阵中却响起“呜呜”的号角声。 “打旗!” 真满汉军的佐领不约而同的挥手准备应战,他们以为淮贼是要向他们发起主动进攻,除了佩服对方的勇气,他们也只能骂一句对方的愚蠢了。 难道这帮蠢货看不到大清兵携带的上百门火炮吗! 石廷柱也以为淮贼是要主动冲锋,心中还高兴了下,因为这样他就不必将炮队前移,直接等淮贼来送死就可以了。 然而真满汉军们很快就发现“淮贼”的三阵都没有动,反而有一队人排成队从他们步军阵中走出,向着清军方向缓缓走来。 “是我们的人!” 喀尔塔喇失声道。 巴哈纳也看到了,对面走出来的是一队脑袋光秃秃的辫子兵。 他们的姿势很奇怪,后面的人是将双手搭在前面人肩膀上,一个连一个,同时迈步,很整齐。 而走在最前的,不是和硕额驸又是哪个! 仔细看的话,能够发现额驸同身后的汉军脖子都被一根长长的绳子套着。 “是额驸,是额驸!” 真满汉军发出一阵惊呼声,那些给他们拉炮拉辎重的明军降人和夫役们则是好奇的看着,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继而一阵骚动。 似乎在说怎么可能战无不胜的辫子兵会被人家当成牛羊一般驱赶! “阿玛,阿玛!” 和硕额驸看到了阿玛的旗帜,那一刻他的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对生的渴望让他张大嘴巴拼命叫喊。 “阿玛救我!” 额驸用力往前跑去,旋即脖子就如同被铁钳夹住般,让他瞬间无法呼吸。 “唔唔...” 额驸想伸手去拽脖间的绳套,可这支长长的队伍只有两个人的手被反捆着。 一个是“蛇头”,一个是“蛇尾”。 很不幸,和硕额驸是“蛇头”。 他的双手拿不出来。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一个呼吸后,额驸老实了下来,不敢再往前跨出大步。 于是,他能重新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自由,轻松的空气。 但他还在喊。 “阿玛,阿玛!” 额驸的声音随风飘向北方,回荡在真满汉军的耳中,回荡在他的阿玛耳中。 他的阿玛眼眶通红,眼中更是噙满泪水,他的嘴巴喃喃着,他想呼唤自己的儿子,可理智告诉他不能喊,他的儿子也不能喊! “阿玛...阿玛...” 头皮满是淤血,也满是青色的额驸嗓子都哑了,可对面的阿玛却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他镇静了下来,不再从口中发出任何声音。 “为什么不喊了!” “叭”的一声,一条辫子抽在了额驸俊俏的脸庞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红印。 “喊,给老子喊,给老子喊啊!” 樊霸一鞭又一鞭的抽打着大清的和硕额驸,额驸的脸疼得跟翻开精肉的伤口撒入盐一般,钻心的疼。 “我求求你,别打了,别打了!” 额驸实在是吃不住打,哭着哀求。 “哼!你说不打了就不打了?” 话是这么说,樊霸却还是停止了鞭打,望着被他抽的满脸开花的鞑子驸马,望着这鞑子驸马后面那一个个耷拉着脑袋的汉军辫子兵,他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这一幕,他无数次在梦中做到。 终于,他做到了! 他感激都督能给他这么一个在鞑子面前露脸的机会,因为,他要报仇。 十三年前,他抱着一根木头从金州跳海游到东江镇,身后是倒在血泊中的爹娘妹妹。 他的家,没了。 他的亲人,没了。 他的根,没了。 从此,他不知生死为何物。 他在东江打过鞑子,他在山东杀过官兵,为了活下去他跟同伴们去抢劫,成了一个绿林强盗。 直到,他被人介绍给了淮军; 直到,他第一个带头去烧那狗屁圣人的庙。 “走,继续向前走!” 樊霸只挥了挥鞭子,那些往日狂傲自大,将关内的同胞当成猪狗一样宰杀的汉军就下意识的继续刚才的动作,整齐的踏步向前。 有的汉军身上伤痕累累,不是鞭子抽的就是棍子打的,无一例外,他们的头皮都跟前面的额驸一样——头皮满是发黑的淤血,以及脑后那一条好像快要枯死的辫子。 不止一个汉军脸上被用烙铁烫黑,焦肉连着翻出的嫩肉就这样暴露在酷热的空气中,让他们的五官变得扭曲麻木。 “停!” 随着樊霸的喝喊声,汉军辫子兵们停下了脚步。 “都督!” 樊霸躬身后退两步,因为一碗酒下肚而脸变得通红的陆四来到了汉军俘虏面前。 看了眼和硕额驸被抽的不像样子的脸后,陆四摇了摇头,吩咐樊霸:“你去让鞑子投降。” 第三百三十四章 赤身陆文宗 “啊?” 樊霸愣住了:问鞑子降不降? “去问问吧,总要给他们机会。” 陆四打了一个酒嗝,一抬手,齐宝忙又将一碗酒端了上来。 仍是“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入口的绵柔,喉咙间的微辣到心肝脾胃的火烫,让陆四的脸变得更红。 然后,他竟脱去上衣。 两碗了。 天热,他也热。 带着一肚子困惑和不解的樊霸来到了清军阵前,扯开喉咙吼了一声:“鞑子听着,我家都督问你们降不降!” 这一声,对面毫无反应。 鸦雀无声,真满汉军无不目瞪口呆。 “我家都督问你们降不降!” 樊霸以为对面没听清,又吼了一声。 对面仍是没有反应。 因为,太荒唐了! 荒唐到真满汉军回一个字都觉荒诞。 好! 樊霸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他还真的担心鞑子们降了。 “额真,这些淮贼莫不是傻子不成?”喀尔塔喇嘀咕一句。 “先声夺人,这些淮贼可不傻,他们是想以气势压过我军,嗯,或者说壮胆。”巴哈纳做了中肯的分析,至少他是这样看的。 “万一他们拿额驸要挟石廷柱,”喀尔塔喇有些担心为了儿子安全的石爱塔会不会做出不理智的行为。 “不会的!” 巴哈纳摇了摇头,他太了解石廷柱了,这位满洲的功臣是绝不可能为了一个儿子就倒戈的。 石爱塔当然不会投降,但他也无法保持冷静,因为他的儿子在对面。 胡有升偷偷看了眼固山额真,心头打鼓,担心额真大人受不了淮贼的刺激冲出去救子。 好在,额真大人虽然脸色难看,但始终不为所动,并且下令炮队立即展开铺架夯土造设炮位。 ......... “都督,鞑子们骨头硬着,不肯降咧!” 樊霸带着一颗轻松的心回来复命。 “知道了。” 陆四酒量现在见涨,两碗酒还不足以让他摇晃,反而有点意犹未尽。 抹了一把额头汗水后,他对一众部将道:“宝应之战时,黄得功的部将田雄和马得功用宝应妇孺激我那侄儿出城。嘿,我那仁义的侄儿还真的被他们激着了,结果妇孺没救出来,反而被明军打败折了不少人,自个也受了重伤。可我从来没有怪我那侄儿,你们知道为何?” “因为救人从来不是错事,因为心中有百姓不是错事,因为仁义不是错事!如果因为敌人强大就吓得畏缩不敢出战,不敢亮剑,任由百姓被敌人屠杀,那他就算做得再好,骨子里也是一个懦弱的人,这种人如何配做我的侄子!又怎么能跟着我造反打天下!” “打仗总要死人,总有个你强我弱,总有个高低之分,打败仗不要紧,要紧的是敢打,就像我们现在要跟真鞑子一决生死般,狭路相逢勇者胜嘛!” 陆四从牛大手中接过斩马大刀。 “不过有件事我那侄子不晓得,就是他老叔其实很恶毒...不过这一点我不希望他学去。” 说完,陆四大手一扬,“拿酒来!” 仍旧是一碗倒满的洋河大曲。 但这一次,陆四却没有“咕嘟”干了,而是一口酒入口却没咽下去,反而喷在了斩马大刀上。 “拉出来!” 一个汉军被樊霸拉了出来,生生拽着他的辫子,使得他的脑袋向前方低下去。 这个汉军意识到他要被处死了,他浑身哆嗦着,他的四肢都在颤抖,牙关在抖,眼皮在抖。 他不想死,他想挣扎,他想反抗,但他就是动不了。身体就好像被魔法定住般,除了抖还是抖。 “世间有因果!” 话音未落,陆四手中的斩马大刀已经挥落。 “噗嗤”声中,汉军的脖子被一分为二,脑袋在樊霸手中抛出一个弧线,然后在半空晃悠着。 “去!” 樊霸拽着辫子将首级在空中挥了几下后猛的向北方甩去。 直飞出三四十丈! “咕嘟”一声掉在一片草地上,向前又滚了几尺方才停下。 远处的真满汉军终于有了反应,他们愤怒的吼声、骂声响彻在整个马家屯的上空。 这已经不是挑衅,而是蔑视,对大清八旗的蔑视! 沉稳如巴哈纳也是色变,目中满是杀人的怒意。 “酒来!” 又是一口酒,又是喷在刀上,只这一次刀上有血。 第二个汉军被拽了过来,刀起,刀落。 樊霸依旧甩。 一颗又一颗,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在真满汉军的愤怒下,陆四接连砍断了九个汉军的首级。 第十个被带出来的是和硕额驸。 望着那九具尸体,石华善已然吓的是瘫软无力,是生生被提着辫子拽过来的。 “酒来。” 陆四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咆哮,没有怒吼,就是淡淡一句。 “饶命,饶命!” 额驸走路没力气,磕头的劲却大,一下又一下的磕在泥地上,硬是“砸”出了一个凹坑。 “噗!” 陆四口中的酒依旧喷在了刀上。 “阿玛救我!救我!” 额驸惊惧的声音尖厉刺耳,令得远处的清军阵营一阵骚动。 阿玛动了。 当父亲的在儿子的呼唤下终于动了,再也无法保持镇定。 固山额真石廷柱的座骑如离弦的箭向着前方冲了过去,几百汉军骑兵瞬间也是呼啸而出。 “杀!” 巴哈纳没有任何犹豫拔出了佩刀,带领他麾下的九百满洲大兵向那杀千刀的淮贼冲了过去。 上千骑黑压压涌来,蹄声扬起的尘土如尘暴一般。 烈日下,陆四却是仅瞧了一眼,就将视线落在了额驸的身上。 然后,刀起,刀落。 和硕额驸成了一具无首的尸体,脑袋连着辫子被甩飞数十丈。 “华善!” 石廷柱凄厉的叫声让人心痛。 “斩!” 四十八柄斩马大刀同时落下,四十八颗汉军脑袋同时滚下,鲜血让那一滩河畔的黄泥变得通红。 陆四依旧没有动,就那么笔直的看着正在冲杀而来的八旗骑兵。 他的右手紧紧握着那柄连斩了十个汉军的斩马大刀。 刀尖上,是大清和硕额驸的首级。 俊俏的脸庞面朝北方,看着他的阿玛。 第三百三十五章 尼堪第一悍兵 蹄声,震得草丛中的蟋蟀、蚂蚱集体蹦出,如蝗灾,铺天盖地; 蹄声,震得远处齐沟河滩叼吃小鱼的白鹭集体受惊飞上半空; 蹄声,让列阵于五孔石桥的淮军步卒瞳孔都瞬间扩大。 蹄声,让东西两里外淮军骑兵的战马不断打出响鼻,站立难安。 蹄声,却让酒精作用的淮军大都督越发炽热,也越发豪气,胸中的热血燃烧得更旺,好似一腔火焰要焚尽这天下一切的不公! 刀在手,江山,我有。 刀在手,只有我杀人,无有人杀我! 陆四的脸红得不能再红,额头的汗水止不住的往下滴。 胸膛、胳膊、肚子、背上... 浑身上下无一不是汗水。 汗水,让他燥热,也模糊了他的视线。 浓郁的酒味更让他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好似大伯爱喝的家乡小酒。 视野内,高耸的尖盔,急速的战马,反射耀眼阳光的寒刃。 清晰而又模糊,好像镜面波折,好像火焰之中。 扭曲的画面,无尽的杀机。 高速冲驰的战马令得清军辫子好像被吊起般笔直。 神辫! “真满洲大兵!” 陆四放声笑了起来,笑得无头无脑,笑得莫名其妙,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笑声同样感染着刀尖上的人头——额驸的首级分明在微微颤动。 笑声中,是那呼啸而来的真满汉军,是那恶毒的诅咒。 ........ “杀光这帮尼堪,杀光这帮该死的尼堪!” 巴哈纳的咆哮是从心底吼出来的,自随太宗皇帝征伐以来,他还从未有过如今日般的滔天杀意! 尼堪杀死了和硕额驸! 他们在满洲大兵的眼皮底下杀死了和硕额驸! 他们竟将满洲大兵视若无物! 如果不能将这帮该死的尼堪杀光,他巴哈纳将面临京师二王的雷霆怒火! 他会被焚化的! 石廷柱听到了巴哈纳的咆哮,他知道“尼堪”是满洲语对汉人的称呼,太祖皇帝的嫡孙尼堪就是因为长得像汉人,才取了尼堪的名字。 但此时汉军的固山额真、女真老姓瓜尔佳的石廷柱心中怒火比宗室更加强烈。 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比得上亲眼看着儿子被人斩首,来得更让做阿玛的心碎,心痛! 尤其是,儿子的脑袋还在贼将的长刀之上! “啊!” 双眼红得如同全身血液都聚于眼球之中的石廷柱纵马在黄泥野地奔驰,他发誓要将杀害儿子的贼将活剥,从他胸膛取出卑劣的心脏生吞! 他要让尼堪们知道犯满洲者绝不会有好下场。 他要让尼堪们知道真满洲的怒火绝非他们可以抵御,他要让这齐河,让这济南所有的尼堪为他的儿子陪葬! “阿布,阿布!” 真满汉军不断提升的马速让他们距离淮军越来越近。 他们看出来了,这帮该死的尼堪没有火炮,他们甚至连火器都没有! 所以,他们在找死。 一直不动的陆四终于动了,却不是向后方撤去,而是是大喊了一声:“酒来!” “都督!” 齐宝将又一碗倒满的洋河大曲送到了都督手中,他的目中有担忧。他担心大敌当前,都督这般喝酒会不会把自己灌醉了。 “泰山不倒我不倒!” 陆四已经是醉熏熏的,但恰到好处。 只见他猛的将斩马大刀插入黄泥之中,刀尖上的额驸首级终是静止下来。 这刀,也钝了,不能用。 端着酒碗的陆四转身缓缓看向身后的两千余将士,什么也没说,只将手中酒碗向前一举。 “诸位,请酒!” “谢都督赐酒!” 两千余淮军将士轰然应声,将手中早已倒好的碗中酒一饮而尽。 大碗摔落于地,陆四身子微一摇晃,吼了一声:“鼓来!” 立时有亲兵将一面装在大车之上的牛皮大鼓推上前来。 “待我擂鼓为弟兄们壮威,今日,与满洲不死不休!” 酒劲上来的陆四推开想要扶他的齐宝,接过牛大递来的鼓槌跳上大车,将腰带用力一勒,深呼吸一口,将鼓槌重重朝鼓上敲去。 “咚咚”! 鼓音犹在齐沟河畔回荡,犹在淮军将士耳畔回荡时,又有铜锣和唢呐同时响起,继而是声势更大的鼓声传出。 所奏乐声激昂有力。 是《将军令》! 奏响此曲的五十名锣手、五十名唢呐手,十名鼓手无一不是济南人。 他们奋力挥动鼓槌,鼓足腮帮,只为给杀鞑的好汉们助威。 激昂的乐声让饮了大碗酒的淮军将士们无一不是血气上涌,霎那间,人人胆气无双。 此时,便是前方有刀山火海,亦一往直前,无所畏惧。 此时,便是山也给他搬空! 远处蹄声更近,前方狰狞的真满汉军模样已是可见。 “有进,无退!” 陆四跳下大车,接过牛大递来的新斩马大刀,竟是不披甲就这么抬步上前。“有进无退!” 五百同样赤着上身的淮军将士双手紧握斩马大刀的木柄,如同一片刀林缓缓向前方移去。 “嗖嗖”两枚红色烟花弹冲向半空,绽放炸开。 “杀!” 震天的吼声从河畔发出,从东西二里方向发出。 人动,马动。 这一幕让正在高速冲锋的真满汉军无一不愣住,他们见过战场上吹号擂鼓的,却从没见过在战场上奏曲的! 他们更没有想到这支尼堪的淮贼竟然会向他们发起主动进攻。 尤其是那几百赤着上身连甲衣都没有的尼堪! 这是要以血肉之躯阻挡八旗铁蹄吗! 这是何等不怕死精神! 真满汉军动容了,哪怕对手是他们要剁成肉酱的存在。 他们也不由敬佩起这股无畏的勇气。 “自入关以来,此淮贼当为尼堪第一悍兵,必要诛绝,绝不能使其逃出一人来!” 巴哈纳的脑海中只有这一个念头,狂喜也从他心底升起。 那帮傻乎乎的尼堪真的在乐声中向着他正蓝旗铁骑扑了过来! 这是帮自以为是的蠢货,这是帮极度未开化的蛮子。 难道他们以为那听起来的确很激昂的鼓乐声可以让他们刀枪不入吗? 又或是这是他们的“法术?” 事实好像在验证巴哈纳的猜测。 那个走在最前面光着上身的尼堪贼将沉浸在鼓乐声中不可自拔,竟呼吼起来:“嘿吼!” “嘿吼!” 五百满脸通红的大汗同时将手中的大刀指向前方。 双方的距离只剩百丈。 这个距离同那连甲衣也没有一件的对手让真满汉军们都懒得张弓搭箭,懒得去摸火折子点燃手中的火铳。 直接撞过去就行。 血肉之躯终归是血肉之躯! “杀!” 巴哈纳的长刀斜举起来,这个姿势有助于一刀砍断蠢货的脖子。 杀声中,左前方的三名真满洲大兵胯下的战马却突然失足,将他们摔飞向前方。 第三百三十六章 都督喝的有点多 世上任何事物都有蛛丝马迹可寻,只要用心留意。 齐沟河上空那群被清军战马蹄声惊飞的白鹭并没有就此飞远,而是一直在河畔上空不停盘旋,不时还有胆大的飞下从那些还没有被烈日晒干的泥土中叼出蚯蚓,一口吞进嘴中。 于这些白鹭,肥嫩的蚯蚓比起河中的小鱼还要诱人。 然而三天前,齐沟河的河畔是没有这么多泥土的,马家屯一带更没有这么多的白鹭。 大清的和硕额驸告诉淮军的都督,他阿玛手下虽只有不到两千汉军,但拥有的火炮数量之多却是一万明军也未必及得上的。 陆四相当重视这个情报。 因为急于抢夺济南的缘故,北上的淮军先头部队是轻装疾行,没有重甲,也没有火炮,更没有火器,那么在对手占据绝对火力优势的情形下,陆四当然不能头脑发热让他的淮军将士向清军发起自杀式的进攻。 可这仗必须要打,更不能在济南城中坐等拥有上百门炮的清军来攻,陆四深思熟虑后将战场放在了马官屯。 这是清军去济南的必经之地,他们可以绕路,但至少要耽搁四天。 入关前、入关后都没有遇到对手的清军当然不会绕路,于是,战场的主动权天然的落在了陆四手里。 在仔细察看过马官屯地形后,陆四将最终的决战地放在了五孔石桥的北岸。 他要将石桥北岸变成清军的葬身之地。 他从来没想过什么背水一战,什么破斧沉舟,他只是在想怎么全歼巴哈纳和石廷柱统率的这支不足三千人的清军送死队。 泥工作业是陆四想到的办法,他让淮军将士当了两天的挖泥工。 同他去年在运河挑河一个性质。 不同的是,一个是淤泥,一个是硬泥。 南北宽大约百丈距离,东西长约两里,用陆四前世的计量法则算,大概就是三到四万平方米面积。 在这块区域内要挖三条沟,每条沟相距二十丈左右,最前面和最后面的要求一人深,中间为半人深。 五千淮军将士轮番上阵,挖泥的挖泥,担泥的担泥,整整挖了两天才算将这个工程完工。 挖出来的泥连同土中的蚯蚓被堆在了齐沟河畔,于是引来大片白鹭。 甚至,只要陆四愿意,他可以让齐沟河断流。 这些深沟就是陆四为清军骑兵准备的礼物。 柏永馥问怎么才能让清军踏上这片死亡之地,因为如果淮军要在这里和清军对阵,拥有火力优势的清军很有可能不会主动进攻。 只要稍有常识,清军的指挥官都会首先发挥他们的炮火优势,而不是先动用骑兵冲锋。 陆四说有办法。 一个非常有钱,并且时刻在炫富的人如果被讥讽为穷光蛋,这个人一定会愤怒。 一个无比强大且有着自尊心的人被一个骨瘦如柴的家伙说是废物,这个人同样也会暴怒。 人一旦愤怒就会失去理智。 和硕额驸同那五十七个汉军就是激怒清军的工具。 光着上身的陆四自己,也是工具。 五百赤着上身的大刀手,更是工具。 激昂的《将军令》给喝过酒的淮军将士提气同时,也是刺激清军的工具。 莫说是清军了,就是淮军自己也没见过这等阵仗。 用陆四的话讲,他已经把逼装足了。 把衅也挑到了极点。 柏永馥自认他如果是石廷柱的话,一定会受不住激,因此开始准备与清军的决战。 己方的完全主动和事先准备,让柏永馥这位辽东军出身的降将对击溃清军信心十足。 将领有信心,下面的士兵就更有信心。 一切都如陆四所愿进行着,受不了淮军阵斩汉军和赤身挑衅刺激的清军,放弃了他们的炮火优势在红了眼的石爱塔带领下纵马攻了上来。 “他妈的,好像喝的有点多。” 陆四嘟囔了一句,瞥了眼齐宝,“你扶着我些。” 这马上就是肉战了,他可不能倒下。 .......... 大清兵们也是理智的。 这个理智表现在他们的眼睛不是光看着前面的五百光身蠢货,而是时刻注意前方地面。 什么绊马索,铁蒺藜,陷马坑的,久经战阵考验的大清兵见的多了,所以必定要提防。 好在这些会迟滞他们的东西并没有出现。 百丈距离内是一望无垠的野地,绿草和野花铺织的田园风光也很是好看。 距离已经近到纵马几个呼吸就能收割人头。 可是,随着第一个真满洲大兵的坠马,高速冲锋的大清兵们一个又一个的从马上坠落,然后是尖厉的惨叫和哀号。 他们的脚下不再是实地,而是一条长长的沟。 随着大清兵不断连人带马摔入沟中,野地的真相浮出。 深藏在绿色和间些艳色之下的是深沟,深沟上面铺着的是木板,甚至是芦苇柴,在木板和芦柴上面又洒了好多泥土,泥土上面又“栽”上了成片的野草,还有正在绽放的鲜花。 甚至,这些“草皮”还是湿的。 为了让草皮和野地看起来更真实,不会因为没有生机而暴露,陆四特意让亲兵队客串了一下园丁,一块块的洒水。 有了水的草地,哪怕生机依旧是短暂,却在枯萎前让世人感受到了田园景色。 大清兵们看到的就是真实的野地。 “扑通扑通”,坠马的真满汉军跟下饺子似的往沟中摔,惨叫哀呼从东到西响彻一片。 那坑中,“扎”满了尖利的竹子! 马掉进去,瞬间无数血洞。 人掉进去,透心凉。 后方来不及勒马的清兵马术好的猛提缰绳从沟上一跃而过,可来不及等他们收住马速,又“扑通”陷进下一条沟子。 突如其来的陷井让清军彻底混乱。 当哀号和混乱正在进行时,第三条平静的沟中无数人头从草丛下一跃而出,挥舞大刀扑向近在咫尺的清军。 他们不管前面的是人还是马,只将手中的大刀不断挥落。 一条条马腿,一条条人腿... 几十吸功夫,第二道沟边就是一堆堆残肢断臂。 沟里是那些脚掌、手掌被贯穿的真满汉军。 第三百三十七章 该死的尼堪! “尼堪,尼堪!” “危险,危险!” 有不太会说汉话的满洲兵一边勒马在混乱的人群中乱转,一边急得不住大吼。 高速冲驰的清军骑兵根本无法收住马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连人带马坠入沟中,或是闭眼冲向前面的人群。 人仰马翻,嘶鸣惨呼不绝于耳。 长达两里的深沟让差不多三四百满洲兵连同汉军旗兵摔落马下,不是成了沟中被无数竹尖扎住不能动弹的“植物人”,就是被战马和同伴的身体重重压在下面,连惨叫都发不出。 身为固山额真的巴哈纳于冲锋之时肯定不是在前面,在发现前面的满洲汉兵不住坠落后,这位宗室知道上了尼堪淮贼的当。他在第一时间就猛的勒住马缰,高速奔驰的座骑吃痛悲嘶一声放缓了速度。 然而命运跟这位爱新觉罗的红带子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本已经勒马站定的巴哈纳被后面来不及控马的戈什哈给撞到了前面。 继而一个壮大从马上坠下的时候,出于自救本能拽了身边的人一把,结果这一拽将额真大人也给拖下马。 被拖下马也没什么,前面夺命的沟子离巴哈纳还有好几尺远,他只要重新翻身上马就可以。 可是,额真大人小看了后方高速奔驰战马的冲击力,哪怕马上的满洲兵们已经在勒缰减速,可是战马的惯性还是将一波波冲击力传递到了前方。 这导致从远处看去,清军是一波波的撞击在一起,很多人不是因为战马失足坠马,而是被自家人硬生生的撞下马。 满洲兵、汉军旗兵,无一不是如此。 到处都是撞在一起的清军,盔甲相互撞击发出的金属声闷沉有力,很多承受“第一波”冲击的清军甚至被撞的直接吐出一口血来。 一些主人坠马的惊马也在乱奔,巴哈纳就是在刚刚爬起还没来得及扶正尖盔时,为了躲避迎面而来的惊马本能向后退了几步,可是仍没逃过被惊马撞进沟中的噩运。 “噗嗤!” 不等巴哈纳发出怒骂,一根竹尖就从他的左眼眶中刺了进去,疼得巴哈纳下意识将拳头砸在地面。 结果又是“噗嗤”一声,他的右手被锥尖穿过。好在,他的左手触及的是泥土,否则他的双手就要被钉住了。 “呃!” 因为左眼被竹尖刺中,巴哈纳的脑袋根本无法抬起,右手又被扎中,他只能拼命的用左手摸索着去找刺中眼睛的竹尖。然后五指一起用力去刨竹尖的根部,试图将这竹子的根部松动,从而能够让他抬起头来。 然而,越刨越深,左手指甲盖都断了三根的巴哈纳始终摸到的还是竹身,那竹身如铁棒一样坚挺,任他怎么往上拔都纹丝不动。 他不敢晃,因为那会让他眼中的伤口被竹尖两侧搅得更烂。 眼睛被刺中,右手被刺中,脑袋又紧贴着地面,看不到任何事物,甚至连呼吸都困难的巴哈纳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不甘心这么窝囊死去的宗室放弃去刨竹子,在心中默默数了三个数字后,他猛的将自己的脑袋往上用力抬去。 “啊!” 伴随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巴哈纳的头终于抬了起来,那一刻的光亮和呼吸的自由让他想要流泪。 他的眼珠却永远的离开了他的眼眶,粘着一些眼眶中的碎肉在竹尖上。 “尼堪,该死的尼堪!” 仅剩一只眼睛的巴哈纳恶毒的咆哮着,还能视物的右线看到的是沟上不断挥刀的淮贼,看到的是一个又一个倒在淮贼大刀下的部下,看到的是不时飞落沟中的残肢断臂。 愤怒之下的巴哈纳再次咬牙,忍着钻心巨疼将自己右手掌心生生从竹尖拔出。 掌心脱离竹尖那一刻,这位额真宗室就好像过了数十年般,他不敢去看自己那因为疼而在不断抖动的右手。 也不知哪来的意志力和力气,巴哈纳“豁”挺直胸膛站了起来。 但连一个呼吸也不到,巴哈纳却怔住了。 他根本没有站起来,还是双膝跪在泥坑中。 他以为自己的身体受了重伤,低头看去,他的身上却完好无损,只骨头隐隐作疼,是刚才摔进沟子的时候铁甲被竹尖顶到的缘故。 不得不说,满洲大兵的甲衣质量很好,不但没有被竹尖顶破,反而将那些竹尖全部压成几掰的碎片。 身体没有受伤,为何人却站不起来? 巴哈纳疑惑起来,当他用独眼再次看向自己的双腿时,沟中传出他那如鬼嚎般的惨叫声。 整整六根竹尖分布有序的扎穿了巴哈纳的大腿、小腿,就好像是这位爱新觉罗红带子的两条腿上长出了三个带尖的器官。 “斩!” 伏在第三道沟中的是五百旗牌兵,他们的任务就是砍。 不管是人是马还是什么,只要是敌人的,就砍! 很多清军凭着身手敏捷避过坠沟的命运,但他们连人带马被困在两条沟中间仅二十丈左右的狭长距离内,根本无法腾挪。 面对突然出现蜂涌而至的淮军大刀兵,这些清兵只能本能的挥动武器去挡,迎接他们的却是无数把大刀。 不少清军在马上坐的好好的突然就身子一沉,座骑的马腿被整根砍断。 落马的他们还没有翻身,脖子上、胳膊上、腿上,甚至是脚跟上都有锋利的大刀落下。 淮军东西两方向的骑兵部队在李延宗、柏永馥的指挥下快速冲杀了过来。 当面,更多的淮军向着陷入混乱的清军扑来。 “砍死他们!” 酒意熏腾的陆四几次举着斩马大刀要冲上前去同真满洲肉搏,他要亲手斩杀几个真满洲! 可是齐宝、牛大他们却紧紧的将都督抱着。 他们哪敢让光着身子,走路都摇晃的都督上阵犯险! 五百赤着身子的斩马大刀兵们却越过都督所在,向着正在被切瓜砍菜的辫子兵冲杀而去。 这么近的距离,那一个个挤得不能动弹的辫子兵就是一枚枚金锭、银锭。 没有甲衣反而让他们更加活动自如,一个接一个的从第三道沟跳过,挥动着斩马大刀将辫子兵当成稻草人剁。 几里外的汉军炮队,胡有升呆呆的看着,手下的辫子兵们也都呆呆的看着。 一门门已经铺设造好炮位的大炮黑洞洞的炮口对着南方。 可是没有人敢开炮。 第三百三十八章 满洲,不可冒犯 汉军旗的炮莫说打不着,就是打得着,他们也不敢打。 敌我完全混战在一起,这炮怎么打? 自有汉军旗以来,又有哪个敢向满洲大兵开炮! 打输了,他们是死; 打赢了,他们还是死。 满洲,不可冒犯! 这是刻在汉军旗血脉中的铁律。 三等梅勒章京、从前明国的道士胡有升急的是冷汗直冒,视线内石桥北岸列阵的淮贼步兵大队正向陷于混入的己方骑兵扑过去,而在东西两侧的淮贼骑兵亦打旗加入了战场。 一切就好像掐好时辰般,三面同攻。 此地,是淮贼早就设好的陷阱,是他们精心为大清军布置的埋骨地! 想要阻止淮贼的合围,想要阻止全军覆没,就得将已经造好炮位夯实过土的大炮往前移动,但这根本来不及。 眼下倒还有一支人马能用,就是那帮在北直隶地区陆续来降的明军降人,但胡有升最终还是没敢让那帮降人上去,他担心这帮明军降人可能在半道就会掉头反冲他汉军的炮队。 因为,他看到那帮明军降人此刻除了震惊外,很多人的脸上还有兴奋之情。 甚至,胡有升都不能分兵去监视那帮明军降人,他手头只有几百人! 好在这帮明军降人还被真满洲的威风震着,不敢造反。 现在只盼着额真大人他们能够稳住阵脚,就算撑不住也能及时撤回来,那样淮贼一旦追击,这些大炮就能发挥作用。 ....... 淮军的预设战场中,是真正的肉搏。 500披甲旗牌兵连同500赤身斩马大刀兵在不到百丈距离内肆意挥砍大刀,利用突然性、灵活性,将一个又一个无法腾挪的辫子兵砍成人棍。 那些喝了酒的赤身斩马大兵更是凶悍,这群被清军认为是蠢货的悍兵真正是挥刀如麻,一个个身上就好像从血桶中爬出来般。大量血液的喷射让他们张嘴时都有鲜血从嘴巴流出。 混战中,汉军的火铳连打响的机会都没有,满洲兵引以为傲的大弓连拉弦的时间也没有。 太近了,一个真满洲大兵刚用刀格开前面挥刀的大刀,背后就同时有两三把大刀向他的大腿砍去。 随着越来越多的淮军步卒涌入,大量的长矛也开始戳向那群孤立无助的清军。 不止一个清军是被几杆长矛同时刺中,然后硬生生的“架着”挑落马下,然后在他惊惧声中被乱刀分尸。 有些酒量明显不行的赤身斩马大刀兵跟入了魔般,一手拎着辫子兵的断肢,甚至是还在滴血的首级,一手挥动大刀,嘴里发着清军听不懂的吼骂。 他们的样子忒是吓人,以致于明明他们走路都在摇晃,可辫子兵们却被吓的不住后退。 几乎是一边倒的屠杀,短时间内,陷在第一第二两沟之间的几百真满汉军就被砍倒一大半。 “以多欺少”也是这场屠杀的真实写照。 已经升任标统的曹彦虎也在带头砍杀,他已经砍倒两个辫子兵,当他将手中斩马大刀向着第三个辫子兵面门重重砍去时,却发现对面是一张稚嫩无比的脸蛋。 稚嫩的脸上满是惊恐。 小鞑子?! 曹彦虎愣了一下,眼前的小鞑子太小了,连少年都不是,当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 迟疑却只在一息之间。 “噗哧!” 斩马大刀入肉切骨,十二岁的苏安锡不敢置信的看着尼堪将刀从自己脑袋上拔出,他的视线在血水喷出那刻一下变得模糊。 这个在三月同十一岁弟弟一起披甲出征的满洲孩童再也见不到他的额娘了。 事实上,正在被淮军砍瓜切菜的满洲大兵中有数十名不到十四岁的童军,他们是在摄政王“七十以下,十岁以上俱披甲从军”的动员令下入关来到明国的。 清军的这次入关是前所未有的举国动员,力度比松山大战时还要大,为之几乎抽光了满洲所有的男人。 现在的盛京城中,除郑亲王济尔哈朗指挥的万余留守八旗兵外,尽是老弱妇孺。 走在盛京大街上,看到的也几乎是清一色的旗服女人。 尼堪怎么这么强? 苏安锡死前除了有些不敢相信,脑海中浮现的就是在盛京出发时的一幕。 他们的额娘、玛玛阿姆哈、克罗玛玛们,他们的姐姐妹妹们高兴的为他们祝福,鼓励他们效仿长辈为国杀敌的同时,也殷切的希望他们能够给亲人带回关内汉人的财富,尤其是那些汉女的首饰脂粉,这些在盛京是很受欢迎的。 可现在,他没法孝敬额娘了。 ........ “砍死他们,一个都别放过!” “老子有的是钱,砍,真金白银!” “辣你妈妈的,你们别拦着我啊!” “啊...嗝!” “......” 舌头已经大了的陆四无法亲自上阵肉搏,但眼前一边倒的杀戮让他的精神头子特别的足。 这场杀戮比夺取淮安,比全歼刘泽清,比在曲阜烧孔更让他兴奋。 因为,这是淮军第一次对真满洲的战斗! 巴哈纳还没有死,不过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无法动弹的他面容枯萎的“跪”在泥坑中,顶着尖盔痴痴的看着不断倒在沟中的部下。 他看到了滚落在前方的苏安锡脑袋,记得一个多月前一片石大战时,小家伙还用稚嫩的声音说他一定要成为满洲的巴图鲁。 现在,巴哈纳喉咙咽了咽。 继续跪着。 喀尔塔喇在拼死反抗,手中的大刀一下又一下劈砍着,然而,对面的尼堪却是越来越多... 当几把大刀同时砍向他的时候,喀尔塔喇绝望的吼叫起来。 刀刃入肉切骨,血水喷涌。 就好像整个人身上全是火药突然爆开,他的脚臂不约而同离身而去。 真满洲抵抗的意志力还是很顽强的,哪怕他们的人越来越少,他们仍在咬牙厮杀,没有跪地投降的。 除了极个别掉头踩着沟中同伴身体往沟那边爬的胆小鬼。 东侧的淮军骑兵加入了战场,冲在前面的是人马具装的百人队。 这是淮军最精锐的骑兵。 统领他们的是陆四外甥李延宗,小将一马当先,前后左右都是手持铁棍的大汉。 第三百三十九章 天命在我! 傲气面对万重浪,热血胜似红日光。 全身重甲,面罩狰狞鬼面的百人队出现在清军视线中时,就给那帮陷于混乱和屠戮的汉军辫子兵极大震撼。 “骑兵,骑兵!” 没有陷入坑中的汉军旗辫子兵惊呼东看,急切勒马欲迎敌。可是拥挤的队伍根本施展不开,那些用大刀在砍他们马腿的淮贼步兵如潮水般死死拖着他们。 “举!” 小将李延宗的红缨长枪举了起来。 一百根齐眉铁棍同样也举了起来。 一百步、八十步、五十步... 远处河滩大鼓、唢呐、铜锣奏响的《将军令》也越来越是清晰。 激昂的鼓点,刺人心肺的唢呐,震耳的铜锣,伴随着铁蹄踏踏之声。 “哒哒”、“哒哒”... 蹄声和着鼓点,鼓点和着蹄声,碧波高壮,浩气荡扬。 “是我那外甥!” 陆四奋力推开牛大和刘二,将手中斩马大刀狠狠插进地下一具真满洲大兵的口中。 一脚踩在这真满洲大兵的肚子上,一边兴奋的连连放声大笑。 “小儿辈,大破贼,快哉,快哉,酒来,酒来!” 在舅舅的放声大笑中,李延宗手中的红缨长枪猛的向前挥落。 后方四百弓骑立时将马弓斜向半空,用力拉弦,松弦。 “嗖嗖”声中,四百枝羽箭飞向前方半空,继而如泼雨般突然坠下。 锋利的箭头直指那些面无人色的汉军辫子。 “噗嗤”声中,一个汉军佐领额头中箭向后仰去。 有中面目,有中四肢,有中战马。 数十汉军旗兵哀号坠马,加剧混乱。 哀号之中,鬼面铁甲的铁蹄已然踏至,没有任何停顿,没有任何迟疑,没有任何畏缩,就这么直接撞向对面的清军人群。 没有喊杀声,没有惨烈的搏斗,有的只是人仰马翻。 如同两个巨力无比的壮汉在各跑了十米后猛的相撞。 当面数十骑马汉军只觉瞬间一股强大的冲劲向他们袭来,在他们惊慌举刀时不是整个人向后飞去,就是像被人拽住双腿猛的往下拖去。 武装到牙齿的淮军具装重甲百人队,如入无入之境将当面汉军辫子兵尽数撞飞,冲阵数十丈内如麦浪倒伏,横七竖八躺着上百辫子兵。 从战场上空看下来,又如同一片稻田被从中收割了一块。 一根根齐眉铁棍砸向那些试图反抗的汉军,“咚”的一声,当者不是脑浆碎裂,就是骨断手折,丝毫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进!” 鬼面小将沿袭着舅父的作风,眼也不眨催动战马继续向前冲去,踏着倒地的人马尸体向前。 横冲直撞。 马蹄踏下,肠穿肚烂,一片血花。 后面跟上的四百骑兵则持刀、矛将那些晕头转向的汉军辫子斩(挑)落马下。 地上的持刀大汉趁着辫子兵被骑兵搅乱的空当,发着吼涌上来。 恐惧、慌恐声不绝于耳。 “撤,快撤!” 眼看那支淮贼的重甲骑兵就要把他们吞噬,上百汉军吓得慌忙便掉头想逃跑。 可哪里来得及逃出去,鬼面已近。 不甘心就这样被淮军撞死的汉军旗兵们不少人选择弃马,头也不回往北跑。一边跑一边脱甲衣,狼狈至极,从未有之。 失去主人的战马被空气中的血腥震慑,望着那些面戴鬼面的怪物,动物的本能促使它们远离这块是非之地,撒蹄四奔。 “进!” 鬼面小将的红缨小枪再次举起指向前方的满洲兵。 “杀!” 柏永馥率部从西边冲进了满洲兵当中,已然被淮军步卒砍得七零八散的满洲兵们根本形不成有效抵抗,完全是被淮军骑兵当猪羊砍。 当发现一支尼堪的重甲骑兵从东边的汉军阵中冲出奔向他们,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头戴极其可怕面具的尼堪将领后,一个满洲的黄牙辫子惊恐的大呼起来:“虎曹,虎曹!” 闻听此呼,众满洲大兵皆心肝寸断。 “虎曹”是满洲兵对明朝悍将曹变蛟的称呼,松山大战时曹率部于十万清军之中纵横冲突,如入无人之境。最后在大军败亡之际悍然率死士纵骑直冲皇太极御营,欲以一人之力挽此天倾! 八旗兵挡不住,皇太极的亲军护卫抵挡不住,以勇毅闻名的固山额真图尔格、伊尔登、内大臣锡翰、遏必隆等都挡不住! 肥胖的皇太极一边捂着正在出血的鼻子,一边在侍卫推扶下爬上战马东奔! 可惜。 天亡大明! 身中数箭的虎曹因为失血过多在冲进皇太极御营后落马昏厥,其部死士将其勒于马上于数万八旗辫子兵合围之中突出! 此战,皇太极大怒,上百清军将领受到重罚。 虎曹之名也在满洲传诵。 今日,“虎曹”再现。 被淮军步骑连番揉虐的满洲大兵终是全线崩溃,他们无法接受被尼堪当猪羊的宰割,狂奔的他们甚至连回头看一眼对方的勇气都没有,只知哇哇大叫四窜而逃。 败了? 望着真满汉军的同时崩溃,望着几十个赤着上身,满脸通红手持斩马大刀向自己逼近的汉军固山额真石廷柱面若死灰,握缰的两手不停的颤抖。 他的身边没有一个站着的辫子。 起风了。 大风让战场上空的炎热瞬间消失,让浑身都是血汗的双方为之清凉。 但,无数的灰尘在大风的吹拂下如乌云盖顶飘向马官屯。 所有人突然都似被定格,歇斯底里的呐喊消失了,因死亡带来的恐惧叫喊也定住了。 风,大风。 带来的不止是清凉,不止是扬灰,更是如远处天际传来的闷雷声。 胡有升的瞳孔放大了。 汉军炮队的炮手们怔住了。 明军降人呆住了。 夫役们惊住了。 “哒哒哒…哒哒哒…” 北际的地平线,一支骑兵如同崩堤的洪流一般,气势万钧的向着汉军炮队冲杀而来。 “淮”字大旗在大风的吹拂下“咧咧”作响。 大风,带来的扬尘眯住了清军的眼睛。 那一刻,残存的真满汉军无不想到了一片石。 “天命在我!” 大风中,陆四向前踏出一步,挥动手中的斩马大刀,“一个不留!” 第三百四十章 跪下吧 风,大风,狂风! 无数次大风为满洲赢得胜利,让他们绝处逢生。 老天爷姓了满。 但,这一次,变了,陆四要让老天爷改姓! “风利中国,天命在我!” 陆四“呸”的一声吐出口中的灰尘,摇摇晃晃的提起斩马大刀向风沙中走去。 于此间,他就是天。 他说一个不留,那就一个不留! “都督,弟兄们围住了石廷柱!” 樊霸看到风沙中出现的都督身影,兴奋的喝叫起来。 “好!” “七千将士斩辫子,风烟滚滚我最大!” “瓜尔佳在哪,让我斩他两刀!” 此时叫酒劲搞得俨然快要登基的陆四不顾齐宝等人的劝阻,执意上前亲手去斩石廷柱。 “护着都督,招子给我放亮些!” 齐宝等无奈,只能如铁桶般将陆四围在当中,虽说辫子兵已经大溃,但谁知这遍地死尸中有没有装死的。 先前在济南,不就有个没死透的汉军旗兵暴起袭击都督的么。 而且,都督这会,可还光着身子呢! 冷多半是不冷的,那酒暖心着咧。 没看都督这会都要持刀斩仙了嘛。 “瓜尔佳在哪,瓜尔佳在哪!” 浑身有劲,好像使不完力气的陆四跌跌撞撞的想跳过前面的第三道深沟,结果少算了点距离,“扑通”一下掉了进去,吓得众亲兵赶紧跳下去扶。 “莫扶咱,咱没事,没事!” 嘴里这样说着,陆四却是自个爬了两次都没爬上去,不得已只好让几个亲兵将他“拱”了上去。 远处骑兵冲杀之声响彻天际。 北地冲杀而来正是曹元、赵忠义、詹世勋三将带领的2300骑兵。 陆四打仗,必有预备队,这个习惯他从来没有改变。 哪怕必胜之仗,他也如此。 北进至东平一带的曹、詹统帅的两千骑兵就是他的预备队。 自接军令后,曹元、詹世勋便率部昼伏夜出,于禹城西南清水河畔与早已率300骑兵抵达此处的赵忠义会合。 此后三将就在清水河畔密驻,为了不被发现,他们连火都不敢生,渴了饮生水,饿了啃干粮,忍受蚊虫叮咬在清水河畔足足熬了三天。 这三天用赵忠义的话讲,不砍十颗八颗满洲大兵首级,都对不住他受的活罪。 好在,这罪没白受。 他们穿插到了清军后方,并在预定时间准时出现。 两千骑兵在大风的助阵下“裹挟”着黄泥飞尘向当面的清军炮队直杀而去。 汉军旗没有做任何反抗就崩溃,他们的炮口是面朝南方的。 他们手中还有火铳,可他们的眼睛却被迎面狂啸而来的扬尘眯得无法睁开。 漫天灰尘中,淮军骑兵涌入汉军炮队,大刀劈砍,长矛挑刺,三眼铁铳硬砸.... 同样在风尘中的明军降人则不约而同坐在地上,有武器的也将武器整齐的堆放在一起。 他们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的看着远处哀号奔走的大清兵。 赵忠义纵骑跃过,三等梅勒章京胡有升就定住了,脑袋突然往左侧一耷,一道血水从他脖间喷出。 一个个汉军炮手在向南奔跑途中后背中刀,倒在那些正往北的满洲汉军面前。 绞杀。 淮军步骑从东西南北将几百真满汉军围在当中,不顾对方的哀号求饶,一刀又一刀的将他们砍翻在地。 几十名满洲兵连同上百汉军辫子被生生的撵到了齐沟边畔。 望着一百多丈宽的齐沟河,望着天空不时盘旋的白鹭,他们咬牙跳进河中。 这是会水的汉军。 满洲大兵不肯跳,他们不会水,惊恐无助的他们回首。 风尘中,一个又一个的人影出现,如狂风尘土就是他们带来那般。 如林的长刀,如林的长矛,黑云一般向他们逼近。 满洲大兵们跪下了,他们解开了身上的甲衣,解开了头系的尖盔,撅着屁股拼命的磕头。 脑后满是灰尘的辫子随着他们脑袋的起伏而起伏,不再笔直,不再神。 进逼的“黑云”停了下来。 一个骑马的淮军将领纵马向前几步,看了眼那几十个满洲兵后,赵忠义将手中的长刀刀尖朝下。 “踏死他们!” 上百骑呼啸而出,马蹄向着这些满洲大兵踏去。 满洲大兵绝望了,他们跳进了河中,拼命的划动双臂,然后一个接一个的沉了下去。 风停了。 尘停了。 水面也重新平静了下来。 汉军镶红旗固山额真石廷柱的心却无法平静,上百赤着身子的大汉提着斩马大刀将他围得水泄不通。 视线内,十几个拿着短刀的淮贼正在切割真满汉军的首级。 四下里,到处都是伏尸。 地上的、沟里的,哀号痛苦的叫唤让石廷柱的手脚冰凉。 他看到了一个人影,一个走路都摇晃的人影。 在几十名甲衣大汉组成的“铁桶圈”中向他慢慢走来。 深深的呼吸一口后,石廷柱扶了扶自己的尖盔,扑了扑身上的灰尘,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但,他要死得有尊严。 他是瓜尔佳! 一颗人头从赤身大汉组成的刀圈扔了进来。 石廷柱的心颤了一下,那是他的儿子。 “刀圈”分开了一条道。 陆四走了进来,他看着马上的石廷柱没有说话。 “大清勇士何止十万,今日你杀我,他日大清兵必将你踏平!”石廷柱的傲气犹在,哪怕他败了。 可惜的是,他不知道打败自己的究竟是明朝的哪支兵马。 “为何不是我踏平你的大清?” 陆四斩马大刀向前一扬,“拉他下来!” 樊霸轰然应声上前一把拽住石廷柱的右腿,将之猛的拖下。 摔的一嘴血泥的石廷柱挣扎着站起,又想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头盔。 头盔却被一把刀挑到了一边。 一个满脸通红,光着身子的年轻人站在了他的面前,看着他的眼睛平静的说了句:“跪下吧。” 石廷柱怒意刚显,却对这年轻人朝他摇了摇头。 短暂的迟疑之后,石廷柱竟然真的跪了下来,并顺从的低下头伸长了脖子。 陆四扬起斩马大刀用力斩下。 “噗嗤”一声,汉军镶红旗固山额真,原明朝广宁守将石廷柱的人头滚落一边。 第三百四十一章 光着膀子拎大刀 “呼!” 一刀斩落石廷柱首级的陆四,抬头看天,乌云已散,红日当头,嗅鼻深吸,刺鼻血腥,放眼看去,人尸遍地。 无主的战马、丢弃的兵器、斩断的旗帜、变得殷红的野地..... 胜了,淮军胜了,陆四胜了! 临阵三碗酒,光着膀子拎大刀的陆文宗赢得了这场1644年的平型关大捷! 他打破了八旗辫子兵不可敌的神话! 这一战,他将留名青史。 这一战,亦将注定他陆文宗如一颗冉冉红星在东方升起。 这一战,是逐鹿之战,是夺鼎之战,更是一个民族向另一个民族吹响战斗号角的宣言。 1644,汉人可以说不。 狂风过后的马官屯上空,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阵风的清凉之意很快就被炎炎烈日炙晒得无影无踪,齐沟河畔一排杨树上再次响起了蝉鸣。 几千明军降人和北直隶的民夫们依旧坐在地上,望着那些正在给未死清军补刀及切割首级、捡拾兵器、收拢战马的淮军,这些人的目中无一不是敬畏。 他们刚刚目睹了一场自“建奴”升级为“满洲大兵”后的败仗,亲眼看到他们畏之如虎的满洲大兵如丧家之犬哀号求饶,然后被对手无情的践踏。 这一幕让他们为之震骇。 尤其是那些“一枪未放”就弃械投降的北直明军。 他们佩服,他们惭愧。 同时,他们也在等待他们的命运。 十几骑奔至他们面前,马上的骑士高傲且自豪的扫视这帮不争气的同胞。 柏永馥纵马前出,将手中的马鞭朝远处一门门列开的大小火炮一指,喝了一声:“将这些炮连同清军的辎重送到济南城,之后愿意追随我淮军抗击满洲的留下,不愿意的各领五十文盘缠回乡!” 说完,打马便走,没有一句废话。 降人和民夫们一个接一个的站起,走向了他们熟悉的工作岗位,拉车的拉车,挖土的挖土,抬炮的抬炮。 一切都显得那么熟练,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 远处,几十只盛满首级的竹筐摆在一片血泊之中,十几个得胜的淮军将士脱下身上的甲衣,一边数着一边在笑着什么。 几个光着身子的淮军将士将一匹受惊的战马赶到了沟旁边,其中一人正要上前拉拽马缰时,却被沟中的一幕吓了一跳。 一个头戴尖盔的满洲军官可怜巴巴的看着他,用生硬的汉话求道:“能给我喝点水吗?” 淮军将士点了点头,跑去拿来自己的水囊递给了这个满洲军官,然后蹲在那里同情的望着他双腿上的六个竹尖。 “咕嘟咕嘟”,因为失血过多和炎热天气导致极度口渴的巴哈纳喝光了水囊,内心的燥热却没有得到一丝减弱,他抬起脑袋咽了咽喉咙却没有再向那个淮军将士要水,而是低声道:“请你给我一个痛快。” “好。” 淮军将士拔出了刀,向着这个与死人没什么两样的满洲军官的脖子上砍了过去。 虽然对方是满洲鞑子,是敌人,但这个淮军将士依旧给了敌人最后的尊重。 在将巴哈纳的首级从沟中捡出扔进竹筐后,这个淮军将士继续去与同伴逮马。 “都督呢,大捷啊!” 曹元、赵忠义、柏永馥、詹世勋、曹彦虎、李延宗等一干将领兴高采烈的过来向都督请功了。 这真是一场大捷,虽然只斩杀了不到三千清军,但对手却是真满洲和汉军八旗,是货真价实的辫子兵,是十年来中国与满洲对敌从未取得过的大胜! 都督的亲兵队长齐宝却露出迟疑的声色,小声道:“都督他...” 小将延宗见状吓了一跳,失声道:“我舅舅怎么了?” 其余诸将也都是一凛,均以为出事了。 见大家这么紧张,齐宝忙道:“别慌,都督没出事,他只是...只是睡着了。” 齐宝朝不远处的十几个亲兵组成的人圈中一指。 “啊?” 众将一愣,赶紧快步过去看,一看都是愣住。 只见光着身子的都督正枕着一具无头尸体酣睡着,并不时发出很有节奏的呼噜声。 “都督他连喝了三碗洋河大曲,真是喝多了...撑不住了...”齐宝挠头,早知道都督酒量这么差,他就不应该把碗倒那么满。 众将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都是无语。 这时,却见酣睡的都督翻了个身子,搂着那无头尸的右腿,满脸笑容:“玉儿,过来,让我看看你的小...呃...” 一个饱嗝。 都督呢喃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诸将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玉儿是谁?” 赵忠义一头雾水。 “我哪知道。” 齐宝一脸愁意,“这太阳晒人的很,可不能让都督就这么睡着啊,各位想想办法?” “延宗,去把你舅舅叫醒。” 詹世勋比较聪明,把都督的外甥推了上去,这样就算都督被强行叫醒,要骂也是他外甥,可不关他们的事。 诸将都深以为然,认为是上策。 天真不知人心险恶的李延宗傻乎乎的真去了,可他舅舅睡得太死,外甥在边上叫了七八声舅舅,推了好几次都没能弄醒。 齐宝头大了:“这可怎么办?” 柏永馥想了想,叫人去弄了个担架来,众人合力将都督抬上担架。又叫几个百人队的大汉过来担着。 “抬回去吧,还能怎么办。” 柏永馥让齐宝、李延宗他们先将都督抬回去,这里有他和赵忠义他们收拾。 睡梦中的陆四可不知道自个正被几个彪形大汉抬着,就觉身子一上一下,屁股带劲,手带劲,浑身上下都带劲,结合美梦那叫一个滋润,浑身上下也叫一个湿。 正快活时,耳畔却隐约听到什么人在唱歌。 “吃罢了饭来堂上坐,大漠里的妹子爱哥壮!”甘肃人刘晓亮嚎着嗓子唱着家乡的民谣。 “我的小呀金莲呀爱哥哥!” 抬担架的几个百人队成员咧着嘴和着,这歌他们都叫刘给教会了。 “喝碗酒来撒泡尿啊,大漠里的汉子爱妹娇!” “我的小呀金莲呀爱妹娇!” 一帮人唱上兴头,把个担架担得跟花轿似的上下颠来颠去,愣是把陆四给摇醒了。 听着耳畔的歌声,陆四笑了。 笑得很开心。 担架下,两颗用辫子系着的人头在歌声中也一上一下的晃动着。 第三百四十二章 南都又要变天了 陆四率领淮军七千将士于齐河痛歼南犯清军时,千里外的江南却因拥立何人做皇帝而沸沸扬扬,当真是你家唱罢我来唱,好不热闹。 由于控制江北的淮军军政体系严密封锁南下道路,并广为散播崇祯及三子从海道逃出的消息,南都的明朝官员信以为真,一个个喜形于色,奔走相告。 为了迎接皇帝,南都群臣派了不少人沿江守侯,内守备太监韩赞周更是派兵在崇明海口等侯,群臣连同勋戚无一不盼帝舟早至。 可是等了都快一个月了,沿江不见帝舟,海口更不闻帝来,甚至连皇帝诸子都不曾见。 渐渐的,谣言四起,都说皇帝恐怕已经殉国。 就连一开始深信皇帝“南来”的史可法也为之动摇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五月十九日,凤阳总督马士英快马来报,皇帝殉国! 这个消息是从北京逃出,化装为平民经河南至淮西的原大学士魏炤乘带出来的,此时距离崇祯殉国已经过去两个月。除带出皇帝殉国消息外,魏炤乘还言太子及永、定二王皆被李闯擒获。 陆四也是千算万算,没算到会有个大学士不走海道,不走运河,反而从“敌占区”冒险徒步穿过跑到凤阳去。 实际上,这位魏大学士是降了顺的,并且在满洲人兵临北京时跟着李自成一块往西逃。 只是跟了没两天后,魏大学士突然开了窍觉得李自成兔子尾巴长不了,就偷偷的开溜,硬是凭着两块脚底板从京畿一路走到淮西。 凤阳总督马士英见到这位东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时,险些没认出来,那叫一个惨。 皇帝殉国的消息马士英可不敢瞒,于是立即将这一重大消息快马报至南都。 只是,这位马总督却是同时派了两拨人往南京传讯,一拨是19日走,一拨是20日走。 19日走的那拨将消息先告诉了从江北脱险的漕运总督路振飞,这使得路振飞同水师总兵郑鸿逵比南京城提前一天知道皇帝殉国。 而在此之前,路振飞曾去过凤阳,就唐王登基的可能性同手握重兵的马士英进行了一番深入“交流”。 噩耗传来,南京城中当政和在籍的大臣们如雷轰顶,乱成一团,大小衙门、大小诸公无不放声痛哭。 一日之间,南都竟成哭城! 哭了一天后的群臣们第二天算是清醒过来,然后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关系所有人命运的大事——谁来当皇帝? 一场争执就此展开。 南京及其附近地方的大臣、勋贵、太监和手头握有兵马的将帅全部加入进来。 以血统亲近而言,崇祯祖父神宗皇帝诸子、孙还有福王朱由崧、惠王朱常润、桂王朱常瀛,另外神宗兄弟的儿子则有潞王朱常淓。 那么在皇帝和直系继承人都不存在的前提下,按照大明立君储序制度,皇位人选首先必须考虑福王、桂王、惠王。 而在福、桂、惠三王中福藩朱由崧又处于优先地位,这是因为三亲藩中福藩居长,桂、惠二藩又比崇祯帝高一辈,不如朱由崧援引“兄终弟及”继统适宜。 然而问题出现了,福藩至今下落不明! 当政大臣们不可能拥立一个不知是死是活,也不知在哪的亲藩为帝,于是礼部提出建议当按礼法当在桂、惠二藩中择立一个。 只是,这个建议又面临一个大问题,那就是桂、惠二藩在崇祯十六年时张献忠部进入湖南时逃往了广西,距南京实在太远。光是送信过去就得一个月,接信启程一来一回最快也得两个月。 大明的江山社稷能两个月没有天子吗? 漕运总督路振飞同凤阳总督马士英“重拳出击”,联名上书南京通政司,倡立唐王。 在这份联名书上还有凤阳监军太监卢九德、总兵黄得功、刘良佐、朱纪、郑鸿逵等大小将校27人。 此事引发南都朝堂轩然大波,以在籍礼部侍郎钱谦益为首的东林党人坚决反对拥立唐王,南京兵部侍郎吕大器、南京户部尚书高弘图、右都御史张慎言、詹事府詹事姜曰广等大小官员159人上书称以亲以贤,唐王都不可立,且先帝在时明诏天下囚唐王于高墙之内,现先帝尸骨未寒,怎能让唐王承继江山大统。 史可法也头疼,朝堂百官不同意立唐王的占了多数,他本人虽是主政南都第一人,但毕竟也是东林党出身,虽知拥立唐王登基于此时局面是最好,但也不能不考虑党内反对声音。 争执不下时,马士英“图穷匕现”,竟以凤阳总督名义正式致书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宣布率凤阳节制十万将士拥立唐王。 消息传出,南京群臣目瞪口呆,虽然他们义愤填膺,但手中没有兵马的他们怎么对抗手握重兵的马士英,很多人开始见风使舵,转而拥唐。 因担心马士英凭拥立之功入主中枢的东林党魁钱谦益慌了,南京本就酷热,他却于酷热之中赶往户部尚书高弘图的府中,渴得连喝了三碗绿豆汤,问高弘图可有挽回之策。 高答:“不从,淮西兵将必过江。” 钱谦益黯然。 高弘图劝道:“事已至此,拥立唐藩未必对我党不利,马士英一人又如何能左右朝堂?更有史公在,将来还不是要靠我党号召天下?今既为定局,我党若不从,淮西兵将至,拿何反抗?总不能叫诸君子同那大兵说吧?” 钱谦益顿悟,遂令仆从拿来乌帽,起身对高弘图道他亲去浦口侯驾。此举也是为了挽回他前番反对拥唐的影响。 东林党魁转变态度,其他人可想而知,一时,拥唐成为定策。 然而任谁也没有想到,就在钱谦益准备启程渡江去浦口等侯唐王大驾从凤阳来时,崇明海口急报,有国子监司业沈廷扬、山东总兵刘泽清部将孙武进等人率水陆官兵两万余人保潞王至江南! 风云突变。 钱谦益的屁股一下又热了,东林党人闻此喜讯更是欢呼雀跃,称贤藩至,福至福至。 第三百四十三章 去去去,鸟的监国 南京兵部侍郎吕大器闻潞王已至崇明,立即赶到魏国公府,请魏国公率南都勋臣百官准备仪鸾往崇明迎立潞王,奉至南都祭孝陵。 钱谦益等也立时找到史可法,请他这南都第一文臣往崇明迎立潞王。 “先马士英以淮西武夫要挟朝堂,百官不得不屈从,今潞王有北来两万兵将拥护,我等还如何怕他马士英!” 户部尚高弘图同右都御史张慎言等群情激昂。 已和崇祯朝大学士魏炤乘赶至浦口的马士英闻南都竟转向拥潞,亦是大急,派人渡江邀请南京各衙门官员赴浦口,欲将拥唐之事生米做成熟饭。 然而南京六部官员竟一改前番附唐姿态,都说凤阳总督不过是地方督抚,无法召集朝臣开会。 气得马士英在浦口跺脚大骂一帮酸儒不知此事厉害,那潞王再贤也是懦弱之人,此国家社稷存亡关头,哪能以懦弱之人为主! 曾在天启年间秉魏忠贤意,修《三朝要典》的南京礼部尚书王铎因感崇祯来一直闲职,无有实权,今难得有两藩争立良机,认为这是老天爷赐给他参与定策的重要机会,竟在史可法和魏国公、韩赞周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带领礼部一众官员前往崇明迎潞藩。 并称,“立潞,天意也,甚佳,但须速耳,迟恐有变。” 王铎这一私自行为却得到了钱谦益等人的大加赞赏,他们坚持拥潞,反对唐王登基就是害怕马士英和太监卢九德会凭定策之功进入朝堂,排挤东林党势力。 在高弘图、詹曰广等人的再三劝说下,史可法终于决意迎潞。 但于拥潞,这位南都第一文臣却有与众人不同的看法,并非纯因为潞王有贤名。 “以齐桓之伯也,听管仲则治;听易牙、开方则乱。今吾辈之所立者,岂其不惟是听,而又何患焉?” 史可法的意思很简单,就是潞王贤德,但天性胆小,并且虽有北来兵将护送他南来,但根本潞王却仍是个落难亲藩。 故这位落难亲藩陡遇富贵爬上皇帝宝座,享尽人间富贵便心满意足,绝不会同“察察为明,诸事亲问”的先帝一样,登基之后也肯定是个庸主,如此朝政大权由东林君子掌握,重现天启初年众正盈朝局面,国家必能转危为安。 史可法这番话是同党内几个大员说的,真正是最实在的话,不想,内中却有人将史的这番话透露了出去。 结果拥唐派一听这话,纷纷大骂史可法为东林一党私利拥一庸主,这等行为哪里是重臣作为。 路振飞更气的写下公揭命人张贴于南京各大城门,一时之间舆论矛头纷纷指向说了“老实话”的史可法。 更有人将史可法从前在江淮带兵无一胜绩,在漕运任上无一作为,前番带兵渡江讨贼竟被贼漠视的种种事迹翻出,搞得史可法狼狈不堪。 古语有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不管舆论如何,他史可法总是南都手握大权的第一大臣,只要坚定去迎潞王来南京就可,潞王血脉较唐王近,又有贤名,更有兵马护卫,同时江南士林无不支持潞王,只要潞王先拜了孝陵,马士英一个凤阳总督难道真敢狗急跳墙,举兵造反不成? 那淮西兵将号称十万,实则不过四五万人! 可惜史可法缺少挡担,总想处处应付,八面妥贴,竟跑到浦口同马士英密议,称可由潞藩监国,唐藩行兵马大元帅。 这样,潞藩之贤,唐藩之刚,二者结合,更加有利。 马士英有点不愿意,但没一口拒绝史可法,只说回凤阳与唐王、诸将商议,并要求史可法暂缓迎潞。 出于大局考虑,史可法同意下来。 但就在史可法回到南京的当天,就接到苏州地方急报,说自崇明登岸的潞王已在北来兵将护卫之下到了苏州,并旗鼓鲜明向南京进军要拜谒孝陵。 除北来一万余官兵外,又有陈名夏、陈扆诵、高斗先、于允中等数十名自京师南下官员随同。 此前偷偷跑到崇明的礼部尚书王铎等人赫然也在队伍之中。潞王所经地方东林、复社士子官员无不鼓舞,或为潞王捐输军饷,或为大军提供粮草。 一时之间,江南诸府皆是潞王贤德之名。 拜谒孝陵意味什么,自是不必说,史可法大吃一惊,生怕潞王此番举动激怒马士英,赶紧派人前往苏州加以劝阻。 “去去去,什么狗屁的史本阁,回去告诉他,国家不可一日无主,若想这国家沦于满州鞑子之手,他便将南京城门关了不让潞王进城就是!” 史可法的使者连潞王的面都没有见到,就被孙武进手下的兵将乱棍打走。 潞王一行便如游行般,一路无有任何兵将敢来阻止。镇江的张氏兄弟更是早早派人同潞王身边北边接触,献银献粮,领着麾下几千将士摇身一变也加入了扶保潞天子的大军。 至此,大局定了,南京城中史可法就算不接受事实,他也没有兵马阻止这一幕。 六月初七,潞王朱常淓在王铎、陈名夏、吕大器、沈廷扬、孙武进等陪同下,乘舟抵达南京城外燕子矶,南京官绅以史可法、魏国公、钱谦益、高弘图为首前来朝见。 次日,朱由淓登岸,先拜谒孝陵然后从朝陽门进城,驻于内守备府。 按理潞王既已拜谒过孝陵,史可法等人便当迎为新帝,立即主持登基典礼,可史可法却不知听了谁说万一先帝三子逃出事情怎么办,一想也对,于是主张再等一段时间,便先请潞王暂为监国。 “去去去,吊他妈的监国,潞王要做就做天子,监他狗娘的国!” 大字不识一个的孙武进当着礼部尚书王铎的面,直接将史可法草拟的监国诏书撕个粉碎。 一众南都官绅面面相嘘。 “这...” 王铎看向潞王,心道这孙将军是武人不懂事,潞王当是懂事的。 不想,潞王先看看地上撕碎的监国诏书,再看看百官,半天说了一个字:“对。” 第三百四十四章 弘光天子我来赐 潞王似乎也不懂事。 局面一下又僵持开了。 围绕潞王是先监国还是先登基,南都及至整个江南又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讨论。 从朝堂百官到市井走卒,甚至连那拉车的都在唾沫横飞的指点江山,就好像如今这天下的大事除了潞王做不做天子,就没其它的了。 闯贼没了,大西贼没了,被吴三桂放进关的东虏也没了。 争了累了,依旧是歌舞升平,十里秦淮的生意甚至比先帝殉国前还要好。 因为,南京如今又要成为大明的京都了。 力主潞王登基为帝的给事中李清愤而上书指斥当政大臣误国,不愿潞王御极,极力主张早上尊号,不可迟滞。 北京南逃官员高斗先、于允中等人也纷纷揭贴,称若不早定大局,万一左良玉挟楚,马士英挟唐,郑芝龙挟益,各地督抚军镇各挟天子以令诸侯,大明立时就要四分五裂,届时谁能挡闯贼,谁能御清军? 不过对于这帮北京南逃的京师官员,南都不少官员对他们很是诟病,认为这帮人都是顺贼。 而对这帮人所称的满清于大明之祸比之闯贼更甚,南都官员们更是嗤之以鼻。 便是听到此类说法的史可法都觉荒唐,认为是小儿无知的看法。 在知道是吴三桂开门引清军入关击败李自成的大顺军后,南京城里竟然出现了两本小册子。 一本名为《平巢事迹考》,一本名为《太白剑》。 这两本小册子的作者分别是在大学士孙承宗幕中任过职的茅元仪,另一个则是史可法的幕僚姚康。 在南京城所有人都将目光焦点放在潞王是先称帝还是先监国的时候,这两位有识之士却将目光放在了北方。 两本小册子均是描绘唐朝平定黄巢起义的故事,用意是说光靠有郭子仪、李光弼这样的大将不够,还需要借用李克用的沙陀兵,招降像朱温这类义军叛徒,才有中兴之望。 随着这两本小册子的传播,吴三桂是郭子仪,高第是李光弼,清军就是李克用的沙陀兵,高杰就是朱温这类义军叛徒的说法开始广为流传。 史可法是第一个看过《太白剑》的,当时就认为写的很好,并肯定吴三桂借清兵击败闯贼,收复神京,是功在社稷的义举。 不过眼下南京城最大的舆论风潮还是在潞王这边,南都城中的众勋臣倒是对潞王是当监国还是当天子都没有意见,反正只要是姓朱的出来主持大局,他们这帮开国功臣都接受。 魏国公徐弘基等人甚至还劝史可法早定大局,别再拖延不办,免得马士英同左良玉他们有什么可趁之机。 “称了天子,先帝诸子南来怎么办?” “称了天子,马士西挟唐王督淮西兵将来犯南都怎么办?” “......” 史可法明明知道这事拖不得,可总是找出若干自己认为必须重视的借口来。 南都城中另一实权人物、内守备太监韩赞周也不同意潞王直接登基,这位先帝潜宅老人还抱着太子南来的一线希望。 守备文臣,守备太监都不同意潞王直接登基,魏国公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这帮白面相公忒多事,也忒不知轻重缓急,这都什么时候了不叫潞王做天子反做什么监国?真他娘的笑掉老子大牙,自来可见坐皇极殿的不穿龙袍?” “北兵”之首孙武进晓得史可法他们不肯让潞王做天子,气得指着南京城中大骂,并扬言天下事就是叫白面相公坏了的,再拖着不办,他就点起兵马把白面相公们杀绝了。 这可吓坏了一众文官,包括那帮随潞王南来的官员。礼部尚书王铎固有意在潞王登基后混个定策大功,但怎么也不能让带兵的武夫胡来啊。 偏潞王对这孙副将言听计从的很。 国子监司业沈廷扬眼看双方僵在那,先是给北边去了封信后就开始做起孙武进的工作来,认为于其这样干耗,不如先把监国大权拿到手,毕竟北边急等着江南钱粮。 史可法那边肯定也有人去劝,但劝不动,跟他老师左光斗一样犟得很。 钱谦益他们没法子,就一起来做潞王的工作,并将马士英同路振飞等欲拥立唐王的事情说了。 潞王一听,脸色变了,也是有点发急。 “当老子打不过他马士英么?” 孙武进嘴里这么说,心里却真没底,因为他还真打不过马士英。少都督在宝应城被淮西兵揍的很惨,眼下都督又率主力北上山东打满洲人去了,那吊的马士英真要带淮西兵渡江,孙武进恐怕得请潞王出海避一避才好。 于是,一轮新的谈判和妥协开始了。 就这么着,在多方妥协之下,初九日,潞王朱常淓正式在南都就任监国,用黄金铸造监国宝,颁谕天下说: “孤避乱海州,惊闻凶讣,既痛社稷之墟,益激父母之仇......敬尔来迎,谓倡义不可无主,神器不可久虚,因序谬推,连章劝进,固辞未获,勉循舆情,于崇祯十七年六月初九日暂受监国之号,朝见臣民于南都,孤夙夜竞竞,惟思迅扫妖氛,廓清大难....” 就任监国之后,朱常淓依照廷臣会推,任命原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为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入阁办事;又给马士英加东阁大学士、兵部尚书、右副都御史衔,仍任凤阳总督。 以原詹事府詹事姜曰广为礼部左侍郎,与原礼部尚书王铎二人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 以张慎言为吏部尚书,召刘宗周为都察院左都御史,其他衙门官员也先后作了安排,随之南来的京师官员也给予了一些安排。 可因为有“降顺”失节之过,潞王就是想给这帮南来官员安排高职也越不过朝堂。 此外,以海州副将孙武进忠勇护卫有功,晋京营统制,以下将校分赏。 沈廷扬为国子监祭酒,仍督海州水师往来南北。 大体潞监国的人事安排都是按照史可法和钱谦益的意图来办,也总体上满足了东林党人的愿望。 然而,这种局面很快就改变了。 监国次日,孙武进等北兵将领就同南都兵部因为钱粮供应产生磨擦,此后竟有人要起“顺案”,意将潞王身边那帮南来官员尽数逮捕下狱,挨个审问。 孙武进怒了,潞王也怒了。 朝会时,潞王破天荒的斥责了他的内阁首辅史可法,此事发生后,南都风向陡的转变。 魏国公徐弘基等原先顶奉史可法不啻天人的一帮勋臣,也开始对史可法诟病连连,说什么可法渡江无功,不配当首辅。 幕后煽风点火的却是马士英。 在知道史可法他们拥了潞王监国后,马士英是又气又急,但却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因为,当初黄得功、刘良佐、朱纪等淮西兵将联名拥唐时,并不知道有个潞王逃出来,所以兵将们都以为是扶保大明。 但如今大明的江山有主了,唐王承继伦序又太低,法理上潞王就是直接登基都没有问题,况现在只是监国,故淮西兵将没有任何名义反对潞王。 大义不在,兵将们未必肯卖命,马士英也得妥协! 可他哪甘心手握重兵却不能干涉朝堂,自是不会满足几个空衔,于是,在魏炤乘的建议下,马士英竟以重金贿赂潞王身边的孙武进,请其能引他入内阁。 孙武进见钱眼开,立时答应,还真在潞王面前替马士英美言几句,结果第二天潞王朝会时提出此议,一帮东林党人大惊,以淮西直面闯贼,总督不可轻离为理由反对。 廷议不过。 孙武进也没办法,但十万两银子他是不可能退给马士英的。 钱没了,官也没弄到,马士英急眼了,竟让好朋友阮大铖在南都公然宣称凤阳总督不日将领大军至京师请监国校阅。 这个问题一下就严重起来,严重到孙武进得赶紧求援。 接到孙武进的“叫急”时,距离潞王监国已经过去七天。 “马士英想入阁,就让他入阁好了,谁那么多事?” “这个孙武进怎么搞的,我让他去当秦桧,秦桧是什么?是权臣,是能说一不二的,怎的就叫人家给压制了?” 陆四寻思孙武进可能刚上岗,尚没适应工作需求。 不过马士英入阁其实是好事,因为他要还留在凤阳当总督对淮军才是坏事。 “还有,怎么就弄了个监国出来?要当就当天子,他朱常淓不想当这个天子,我就派别人去了。” 陆四骂骂咧咧,叫侄孙陆义良去拿笔和纸来。 想了片刻,拿起毛笔在大清德州知府张有芳的胸口上蘸了一下,然后在纸上写下红通通的“弘光”两个大字。 “拿给孙武进,半个月内潞王必须当天子,就用这年号。” 说完,陆四又挥了挥手,“叫扬州第四镇往天长方向动一动,摆出咱们要打淮西的架势出来。” 言罢,抬起一脚将就剩一口游气的张有芳踢下城墙。 德州,昨日光复。 ....... 陆四爷于德州给父老乡亲作揖,言辞恳切:“望各位贤达能够至起点中文网给《大流寇》三五个铜板的正版订阅,事关生死存亡,万请加急办理。” 第三百四十五章 摄政王的惊怒 北京,武英殿。 31岁的大清摄政王多尔衮从上午开始就不停的接见满汉官员。 月初,在大学士刚林、范文程、宁完我等人建议下,多尔衮将先帝时的内三院改组,起用大批明朝降清官员,不管这些人在崇祯朝是否被清流弹劾,又是否在崇祯朝贪污受贿,总之明官前番各罪一律不计,一律起用。 在多尔衮这一英明决定下,内国史院、内秘书院、内弘文院半月之内入汉官180余人,皆称大学士,可谓是人材济济,真正维新之朝。 大量汉官大学士入值三院,让年轻的摄政王自然也是无比忙碌。每日都要召见三院学士们商讨如何剿灭流贼,进兵江南,几乎每日都要召见七八人。 但每次召见,范文程和刚林必在列。 抽空吃过午饭后,多尔衮召见了学士、礼部右侍郎孙之獬。此人原是明天启年间的进士,在翰林院先授检讨,后迁侍读。天启年间,正是魏忠贤当权之时,孙之獬便投入阉党。但好景不长,崇祯上治清算阉党,孙之獬竟不明时局,抱着魏忠贤编定的《三朝要典》到太庙痛哭,崇祯大怒罢其官职,让他滚回老家,十年后方才重新启任在礼部任职。 清军进入北京后,孙之獬果断降清,半个月后多尔衮命举行大清入京第一次朝会,朝臣分满汉两班站立,结果这个孙之獬为讨大清欢心,标异而示亲,竟然主动剃发留辫,改穿满官服饰,焕然一新。 只是,这个举动却引发了朝会的“秩序”混乱,满班大臣说孙是汉人,不许他入满班。汉班大臣说孙是满官打扮,不能再入汉班。两边都不让站的孙之獬又羞又急,进退不得,狼狈万分。 于是一怒之下便上疏提议让大清之前在关外颁布的剃发令在关内马上执行。 “陛下平定中国,万事鼎新,而衣冠束发之制,独存汉旧,此乃陛下从中国,非中国从陛下也。” 孙之獬的上书一下就让多尔衮重视起来,于是命剃发,不想剃发却在京畿地区引起汉官汉民的反弹,到处暴乱,不得不暂停下来。 一些汉官借机攻击孙之獬,请求朝廷将孙之獬罢免,多尔衮却护了孙,还让其在内秘书院任学士,前些日子又叫任礼部侍郎。 大概每隔五六天就召见一次孙,所问所谈不过几句,却让孙之獬如沐春光,并从中知道摄政王之心思。 这一次召见同样也是表面性,不过孙之獬却主动向摄政王提出大清何时发兵南下,他愿为大清招抚江西。 “孙爱塔心是好的,对大清也是忠的,只眼下我大清用兵须在晋陕,对南方用兵还要缓上一缓。” 多尔衮笑了笑,刚才他还和范文程讨论过南征之事,但均认为时机不成熟,须等畿辅、山东、山西、河南稳定下来后才能发兵。 范文程基于李自成顺军主力不断被大清击败,南方明朝又无战兵可用,中原空虚,提出最迟十月可以大举用兵,且不再针对李自成一路,而是两路用兵,一举奠定中国。 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多尔衮深以为是,心中已有计划,就是到十月秋高气爽之时,由兄长阿济格领吴三桂、尚可喜率八万人马直攻西安;由弟弟多铎领孔有德、耿仲明率军三万人马取江南。宣府、大同、山东、北直等地明朝降兵一律征调,毕其功于一役,以达万世之基。 摄政王这一声“爱塔”可把孙之獬叫的心都要暖化,这边摄政王却让他去南宫瞧瞧。 “我大清皇帝即将迁来北京,孤于武英殿只是暂住,听说南宫是你们明朝之前一个复辟皇帝居住的地方,没怎么被李贼破坏,你去看看,哪里要修,哪里要补,拟个单子出来给工部。” “喳,奴才这就去南宫替摄政王看着!” 孙之獬心里那是一个激动,摄政王连自家住处都交给他去办,这是何等的器重和信任啊。 待孙之獬退出后,多尔衮随手从冰桶中拿出块冰擦了擦额头,继而笑了起来:“这个孙爱塔有趣的很。” “是识趣的很。”范文程道。 “对,识趣,倘若中国之人都这么识趣就好了。”多尔衮接过内侍递来的烟袋,“吧嗒”吸了起来。 满州将士多有吸烟习惯,这一点倒和那李闯的贼军差不多。 吸了几口烟后,多尔衮将烟袋放下,问范文程:“姜瓖的那份奏报你怎么看?” 几天前,多尔衮接到吴惟华的喜报,说是姜瓖叛顺,率亲信杀死了顺军在大同的守将柯天相和张天琳。 吴惟华是原明朝恭顺侯,降清后请招抚山西自效,多尔衮巴不得有这好事。不想这吴惟华果然有本事,真的说动了那降顺的大同守将姜瓖叛降。 姜瓖的叛变令大同地区落入清军之手,吴惟华乘势招抚了大同南面的代州及所属繁峙、崞县。 同顺军李过部一起西撤的唐通在陕西府谷地区,看到顺军处境日益艰难,就在清廷诱降下突然向李过发起袭击,将兵马拉过黄河驻于山西保德地区,但暂时没有向清廷正式拜表投降,可能是想观望一段日子再说。 大顺山西节度使韩文铨,制将军陈永福,山西巡按李若星等见形势日益紧张,加强了保卫太原的准备,处死明宗室上千人,又将大批太原明朝官绅押往陕西,以消除内患。 姜瓖现仍被多尔衮授为大同总兵,不过他两天前给北京上了一份塘报,塘报中抄了一份李自成发出的行牌。 牌上说:“长安二府田(田见秀)、绥德、汉中高、赵(高一功、赵光远)从西河驿过河,统领夷汉番回马步兵丁三十万,权将军刘宗敏统兵十万过河从平阳北上。又报皇上统领大兵三百五十万从长安起兵。三路行兵,指日前来。先恢复宁武、代州、大同、宣府等处,后赴北京、山海,剿除辽左。至叛逆官兵尽行平洗,顺我百姓无得惊循。” 长安二府田指的是李自成大将田见秀,汉中高、赵则指李部大将高一功、原明朝汉中总兵赵光远。 从这份李部行牌来看,上面所说显然夸大至极,不说李部将领,就说李自成老营本兵何来三百五十万众,不过这行牌却表明李自成的顺军在做反攻准备。 “山西诸商家密报,李贼在平阳府各县派征钢、布、翎毛等物,在潞安,泽州打造盔甲,种种迹象表明顺军有整兵渡河,同我大清再决雌雄的意向。” 范文程是主管关内细作的,除山西与大清关系极好的商家为清军提供李自成部动向外,至少有千余清军细作在山西、陕西活动,从而让满清方面对李自成顺军主力动向了解得一清二楚。 “文程,你认为李自成何时会发起反攻?” 多尔衮眉头微皱,姜瓖搞来的这份李贼行牌肯定是夸大无数,但从现有情报来看,李贼的顺军的确是在准备向大清发起反攻,所以反攻时间和地点的确定就至关重要了。 兵部右侍郎金之俊也上书称:“臣接易州道塘报,流贼尚在太原,日事招练。又询真定副将王燝云,知贼将马总兵径倚固官蔽我,且连日据守门官军盘获流贼奸细,供称来京探信,实繁有徒。可见逆闯包藏祸心,固未尝一刻忘东向者。” 半个月前,顺军派出一支人马东出固关,占领了北直隶的井陉县城,这个带兵的马总兵可能是顺军大将马重禧。 “摄政王不必忧心。” 范文程却说李贼虽在准备反攻,但可能这个反攻无法实施。 多尔衮不解,问范文程为何如此判断。 范文程首先说顺军现在的兵力绝对是不足的,不然他们就不可能放弃畿辅,对山东、河南无力顾及。从顺军这两个月的收缩来看,眼下李自成的防御重心就是在山西一线。但是最近山西除了姜瓖叛变外,又发生了多起地方官绅叛顺事件。 五月上旬,平定州、榆次县、太谷县的官绅背叛大顺,他们关起城门不让顺军进城,并填塞水井,给顺军饮水灶饭造成极大困难。 另外,大顺军从西安运来的饷银数十万两在定襄县,被当地明朝官绅组织的游兵劫去。 “算下来,山西半省皆乱,故而李贼在山西无法久镇,这才退回西安。因此就算李贼有心反攻,他散于各处的兵马也无法迅速赶到山西,并且先须平乱,另外奴才认为李贼在山西虽留不少兵马,但多是明朝降军,各自为战,现有姜瓖反正来归,此事必将触动其余明将,山西之地恐用不了多久就会成糜烂之势,使李贼失此关山,如此李贼又岂能反攻畿辅,与我大清再决雌雄?” 自吴惟华前往山西招无后,降顺的那些明将或态度模糊,或跃跃欲试。范文程认为李自成的顺政权在山西都不稳定,他又怎么可能在山西组织反攻。不过为防万一,范文程建议还是要派一支兵马进入山西。 六月天气酷热,八旗兵实是不耐,多尔衮这才下令阿济格领大军返回京师休整,但考虑山西的重要性,当下传令议政十六大臣之一、满洲悍将、镶红旗固山额真叶臣率五千兵马前往山西,攻打太原。 “洪承畴来了么?来了就叫他进来吧。” 多尔衮这次召见的名单有在镶黄旗下任包衣牛录的原明蓟辽总督洪承畴,自随大清兵入关来,洪承畴一直没有被任职,也没有被任为内三院学士,这次是多尔衮第一次召见他。 早在外面侯着的洪承畴听到摄政王有宣,忙整了整衣衫便准备入内,却见满洲大学士刚林一脸急色快步走来,看都不看他洪承畴一眼便径直入得大殿。 未几,殿内传来摄政王的惊怒声:“三千将士无一生还?不可能!...巴哈纳误我,石廷柱误我,王鳌永误我!” 第三百四十六章 大清平南王陆文宗 刚林手拿的是自山东临清州快马加急发来的“山东巡抚第一次紧急塘报事”,发来塘报的是山东巡抚方大猷。 塘报表明,济南失守,德州失守,兖州失守、东昌失守...前番山东北部数十州县如今只青州、临清州及济南府东北部十余县治尚在清方手中,其余尽被贼寇所占。 “...臣闻贼每夺一城,便遣贼兵持捕官吏,或缚以投河,或自城墙下坠,或以火烤,或以锅煮,手段残忍至极,更有连株恶法,谓一人投清,满门尽诛;一门投清,全族尽戮,以致鲁地皆恐怖,人心惶惶...” 被贼所杀要员山东总督王鳌永、总兵苏邦政以下大小官吏百余人,真满汉军无一生还,绿营兵将闻贼讯或倒戈,或瓦解,或仓皇逃奔,各地土寇纷纷四起,攻袭清官清吏,山东全线告急! “闻贼据德州,扬言大兵十万,不日进犯京畿。值臣紧急奏报之时,有贼兵数万自东昌来犯,步骑遮天弊地,声势浩大,臣惟据城死守,请朝廷速派真满洲大兵一万,星夜南驰,否则鲁地将尽丧,北直亦将动摇。” 方大猷显然被贼兵吓昏了头,塘报前后混乱,用辞极为夸张,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宗室巴哈纳、汉军固山额真石廷柱所率真满汉军已然全军覆没。 方又称探得此贼为逆贼李自成所授淮阴侯,真名不详,贼号“四天王”,有说姓陆,有说姓路,有说有鲁,不知哪个。 山东之役,阵没千名真满洲,两千汉军,总督殉国,是清军入关以来从未遇到过的罕见损失,自是让多尔衮惊怒。 很快,山东的败仗就传遍了在京满洲高层,29岁的豫王多铎听闻女婿石华善死于贼手,愤而向兄长多尔衮请命提领大军南征,誓将杀害其女婿的贼寇碎尸万段。 多尔衮也怒,其深知对山东的招抚一旦失败,那山东的贼兵就会成为京畿的重大危胁。 一旦李自成在山西发起反攻,山东贼兵必会趁清军主力于西线作战之时北犯,届时清军将面临两线作战。 此两线作战非多尔衮原先设想的由阿济格、多铎分别领军,一路向西攻李自成,一路向南收取江南,而是被动在畿辅作战。 这对于刚刚占领北京才两个多月,实际才稳固京畿同北直地区的满清而言,将是十分危险的。 并且,山东贼兵一旦成势,势必会影响河南局面。 要是河南也尽沦为贼之手,则山西、河南、山东便为贼接连一片,只有北直地区的清军就将被贼包围。 贼可由各处击之,清则要则则防之,如何能持久? 所以,绝不能让山东贼兵成势,有时间经营鲁地略取河南,更不能让他们入犯北直。 幸运的是,方大猷奏报这支夺取济南,进占德州的贼兵是打着李闯旗号,不是打着“复明”旗号。 这令得北直和京畿刚刚归降大清的前明官绅们不可能动摇加入其中,从而如顺政权在山西那般引发大片叛乱,使顺军疲于应对,难以全力组织筹备反攻。 故,满洲高层达成共识,当务之急是必须派兵南征,剿灭或逐退这支贼兵,挽回因巴哈纳战败导致对大清的不利影响。 大学士刚林等人却认为眼下正是关内一年最为酷热之时,炎热的天气极大影响满洲将士作战,也会让满洲将士的行军变得困难,所以要调动满洲将士南征,最好等到八月气温下降之后。 一心要为女婿报仇的多铎却等不及,在兄长多尔衮面前接连请战,多尔衮从大局考虑硬生生的将多铎的请战压了下去。 但若等到八月再南征,局面有可能演变到不可收拾地步,要到那时李自成的西线主力发起反攻,山东这边就更顾不上。 多尔衮还是决意南征,但不想让多铎去,更不想派太多兵马去。 固山额真何洛会进言不妨让先帝长子豪格戴罪立功,率一部分正蓝旗兵南下山东平贼。 多尔衮心动。 豪格前番因语言中伤多尔衮被何洛会告发,削去肃亲王封爵,但其仍是正蓝旗主,而正蓝旗又因豪格缘故对多尔衮这个摄政王十分敌视。 另外两黄旗虽在多尔衮的指挥下入关参战,可两黄旗的不少满洲将校对多尔衮削豪格王爵不满,其中代表人物图尔格、索尼、图赖、锡翰、巩阿岱、鳌拜、谭泰、塔瞻等人去年也都是极力拥戴豪格称帝的。 所以豪格一日不死,多尔衮是一日难安。 当年皇太极为巩固权力,将多铎、阿济格二人统领的正黄、镶黄二旗改为正白旗与镶白旗,又将自己亲领的原正白旗改色为正黄旗,夺取杜度的镶白旗主之位交由长子豪格担任,改为镶黄旗。 后来正蓝旗主莽古尔泰意图谋反事败遭诛,皇太极趁机夺走正蓝旗,将正蓝旗与正黄旗混编,成为新的两黄旗。又从中分出8个牛录交给豪格,再将豪格的原镶黄旗改为正蓝旗。 这个正蓝旗比之两黄旗更铁杆效忠豪格,在山东战死的巴哈纳所领一千满洲兵就是出自正蓝旗,那么由豪格这个旗主再次带领正蓝旗南下平乱,名正言顺。 豪格赢了,山东局面稳定,对大清有利。 豪格败了,多尔衮便能趁机夺取正蓝旗。 所以,不管豪格是赢还是输,对多尔衮都有好处。 只不过多尔衮毕竟雄才大略,虽有心借刀杀人,却也不想豪格真的打输了,而且他也不能让豪格将正蓝旗6000满洲将士全部带出京,他得防着豪格有了兵权之后会对他这个叔叔有异心。 范文程看出摄政王心思,便建议可由豪格领3000正蓝旗将士出征,另外让恭顺王孔有德领本部汉军随豪格同征。又提议启用洪承畴,借这位明朝重臣的能力帮助平定山东、河南。 多尔衮立即采纳,以洪承畴仕明时的原职衔任命他为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入内院佐理军务,授秘书院大学士,挂“招抚南方总督军务大学士”衔,敕赐便宜行事,但对于“禁止机密”之事须书报摄政王商量。 满汉大军离京南下须做准备,最快也得半个月,多尔衮令洪承畴先行赴德州探明局势。 洪承畴临行前入武英殿跪见多尔衮,呈平贼十策,又道此次南下当还以招抚为主,武力为辅。 多尔衮着其便宜行事,是抚还是打,都由他这总督军务大学士一力办之。 洪承畴叩谢,又道:“臣问摄政王,若能招抚陆贼,以何爵位相酬?” 范文程点了点头,洪承畴这个问在点上,考虑到李贼刚刚击败巴哈纳所统真满汉军,其麾下十万兵马肯定没有,但两三万人当是有的,且其若能归降大清则山东必定,便建议可授其为一等公。 “小气了,李闯能授之以侯,我大清当比李闯更为大度。” 多尔衮微一沉吟,竟道:“若陆某愿归我大清,可仿平西王例,封其为平南王。” 第三百四十七章 淮军的困境 东昌府城,全城如同火炉,大街小巷不见一人,就听满城的知了叫。 “妈拉个逼的,这他娘的要热到什么时候?再热下去,莫说行军打仗了,就是坐着都能热死!” 率部攻占东昌府城的胡茂桢光着身子,只穿一条短裤坐在东昌府衙后院几棵老槐树下,一边拿蒲扇扇着,一边不住骂娘。 这鬼老天真的是太热了。 空气,是热的。 呼的气是热的,吐的气也是热的! 这导致胡茂桢扇来扇去,浑身上下的汗水不见半点少,反而是越来越多。 “他妈的,水怎么还不来的!” 胡茂桢心烦意燥。 自六月以来,山东乃至整个北方都是艳阳高照,那太阳把个大地晒得水干土裂,把人晒得也是七晕八素。 东昌境内几条主要河流的水都快要见底,下河摸鱼的百姓把河底的田螺、河蚌都给摸干净了。 这也导致淮军供应第六镇的军粮输送成了大问题,因为运河的水也不多。济宁向北的运河段除了安山湖(梁山)一带有湖泊积水勉强维持河道外,再往北几乎不能通行,只能弃船上岸。陆运效率低下,加之天气炎热,根本无法及时将军粮输送过去。 好在,第六镇进军途中没有遇到任何反抗,几乎是兵至城开,要不然恐怕第六镇就得因为无粮折回了。 东昌府城是胡茂桢同李成栋合兵于两天前攻破的,城内的原明朝署东昌道工部主事于连跃冥顽不灵,死心踏地要做汉奸,城破之后仍领乡兵与第六镇巷战,致使胡、李二将折损多达三百余。 这三百多阵亡将士可都是跟了胡、李多年的老卒,脾气暴躁的李成栋气不过就要下令屠城。 胡茂桢也恼,可想到都督的三不禁令,还是将李成栋劝了下来。最后只斩杀了包括于连跃在内的四百多人,其余无知乡民都叫放回。 本来攻破东昌府城后,胡李二部便要立即向山东境内运河另一重镇临清进军,可由于后方粮草无法及时运上来,天气又太过炎热,胡李二将便想在东昌稍作休整,一是等军粮过来,二是等气温降下来。 第六镇其余人马在镇帅高杰的指挥下攻破了阳谷、范县、莘县,并同堂邑县、博平县、茌平等地的坚持顺政权抗清的力量取得联系。 按照都督的指示,高杰或是将这些散落的顺军游兵收编补充第六镇,或是仍委以地方县令管治之权。 按计划,高杰本部也将同攻破东昌的胡、李二部合攻临清州,然后以临清州为第六镇本部驻地,同德州、济南形成“三角”关系,共同抵御有可能南下的满洲大军。 只同样因为天气原因,高杰那里也是苦不堪言。 高温导致的旱灾,使得阳谷、博平等地禾苗尽枯,庄稼绝收,蝗虫肆虐,饱受兵灾的当地百姓无法存活,纷纷外出乞讨,淮军在当地能够收集到的钱粮可以说是杯水车薪。 后勤的严重压力反馈到了济宁这座淮军的大粮仓,因为对曲阜孔家近乎灭绝性的抄查,大量孔府存粮被转运到了济宁,可是因为运河水位下降原因,这些粮食也没办法快速输送到北方。 因此,事实上淮军的“夏季”攻势是暂停的,除了德州方面。这也是为何在淮军如此众多兵力北上的情形下,手里基本没兵的清山东巡抚方大猷仍据有北部十余州县的原因。 不是淮军不想一举收复山东全境,实是他们没办法做到。强行北上临清,第六镇面临的不但是无粮,更是炎暑。 “旅帅,水来了,水来了!” 几个胡茂桢的亲兵满头汗水的抬着两大桶水从衙门的后院侧门担了进来。 “快拿来!” 胡茂桢不等水桶放下,就将脑袋连同半个身子伸了进去。 入水那刻,浑身毛孔为之一扩,舒坦得不得了。可等他再次出来站了没到小半柱香时辰,浑身上下又燥热起来。索性叫亲兵找来原先知府老爷洗澡的木盆,直接躺了进去。 “你倒是快活!” 李成栋过来的时候瞧见躺在木盆中的胡茂桢,二话不说上前就将他往外拽,然后自个跳了进去。 “有你这么干的吗!” 胡茂桢气得牙痒,旋即自个拿了个小凳子坐在一边,看着在水里快活的李成栋,忽的叹了一声,“算起来,这北方旱灾有好几年了吧?” “我记得崇祯十二年的时候山西的汾水、漳河就开始断流,后来直接枯竭,收。打这以后连着好几年都这样,去年河南大旱遍及全省,禾草皆枯,洛水深不盈尺,草木兽皮甚至连蛆都叫百姓扒出来吃干净,可也不济事,最后还不是饿得到处死尸。” 李成栋说完将身子直接缩进水里,连鼻子都不露。 胡茂桢坐在小凳上没吭声。 他是陕西人,十五年陕西大旱时米市都绝了,木皮石面食尽,听说没吃的父子夫妇拿刀剖对方...大量灾民弃耕逃亡,很多村庄变成无人村,那一幕幕都是惨绝人寰。 “看今年这情形,怕旱灾更严重啊。” 胡茂桢幼年家贫,有大志,面对波罗堡大路深沟,曾指月为誓,必填此沟,后随高杰造反后对贫苦百姓也多怜爱。想着今年依旧大旱,不知要死多少人,心里不免有些难过。 “这是天灾,又不是人祸,咱们能怎么办?” 李成栋浮出水面,摇了摇头上的水,“咱们连吃的都成问题,又哪有粮食去救百姓。” “我想是不是可以将百姓往南迁?” 胡茂桢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与其让东昌境内的百姓易子而食,不若把他们迁到南边寻个活路。 李成栋愣了一下,问道:“往哪迁?” 胡茂桢说可以迁到徐州去,再不行迁到济宁那边也可以,那里旱灾不严重,又有微山湖,只要安置妥当,虽不能吃饱总能保住命。 “你倒是个菩萨心,不过这事关系重大,这东昌境内十万人总有吧,就咱们这几千人怎么迁法?而且咱们还得北上抵御满洲人,哪里能抽得出手来...” 李成栋不认为“移民”的事能办成,但见胡茂桢心思很重,便说真想干的话得上报。 他道:“这为了百姓好的事,高帅和陆都督肯定会同意的,我只是怕鞑子会南下。” “怕什么,咱们怕热,他满洲鞑子就不怕热了?” 胡茂桢认为至少入秋以前,北方的清军是不可能大举南下。 第三百四十八章 最好的教育 反正天热也没办法北上,胡茂桢便直接进屋写给高帅和都督的信。他虽是波罗堡营卒出身,但于行伍之间却总是抽空读书写字,比起不识字的镇帅高杰和同僚李成栋来说,简直就是个秀才了。 “老胡心善跟个菩萨似的,可他有菩萨心,咱们也没菩萨的本事,这么多人往南边迁,能行?愿意的倒还罢了,不愿意的拿刀逼他们去吗?逼得狠了,激起地方反抗,岂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外面李成栋正同其部将杜永和说话时,其部另一标统郝尚久大呼小叫的跑进来了。 “旅帅,小虎回来了,小虎回来了!” 郝尚久和杜永和是李成栋部下最能打的两名悍将,杜永和擅守,郝尚久擅攻。 李成栋追随高杰归正改编为淮军第六镇后,杜永和、郝尚久分别担任其部标统,另一标统是李成栋的同乡阎可义,也是成栋养子元胤的弓马师傅。 这个阎可义更加了不起,是正宗秀才造反,也是高杰部唯一有功名的部将。 李成栋外号虎子,养子元胤自然被将士们称为小虎。 “我儿在哪,想死你爹了!” 一听养子回来了,李成栋“咕嘟”从盆中跳出,鞋都来不及穿就冲向郝尚久,却是未见元胤身影。 “我儿呢?”李成栋纳闷。 郝尚久咧嘴道:“旅帅,小虎在城门呢!” 一听元胤没过来,李成栋急眼了:“怎么不带他过来见我这个老子!” 郝尚久忙道:“旅帅,是小虎自己不过来的,他说有好东西要你同胡帅去瞧呢。” “什么好东西?...这小子是在都督那得了什么赏赐,要孝顺他爹我么?”李成栋乐了。 “我也不知道,小虎说这东西必须你同胡帅过去瞧才行,我想先瞅瞅都不让呢。” 郝尚久见地上盆中有水,赶紧弯腰捧了一把在胸膛上,那叫一个凉快。 李成栋“嘿”了一声便要叫胡茂桢,后者已经推门出来了,一脸不乐意的朝他骂了句:“李虎子,你说你瞎昨呼个什么东西,老子写个信都不得安稳。” “别写了,赶紧跟我走!” 李成栋上前一把拉过胡茂桢就往衙门外跑。 “去哪?去哪啊!我这还有事呢!” 胡茂桢被拉的直奔。 “城门!我儿子回来了!” “啊?好!” 李成栋和胡茂桢二人顶着个大太阳跑到城门时,就瞧到小虎李元胤带着一帮手下坐在城门洞里纳凉。 “臭小子,你倒快活得很,可热死你爹了,” 李成栋上前就笑骂着抬手给了元胤一下,“什么东西神神秘秘,非要你爹和你胡叔大热天的跑过来。” 说完,不等元胤张口,把他前后一转,仔细打量起来。 “爹,我跟着都督哪会受伤,瞧你担心的...再说我也不小了,自己会照顾自己的。” 李元胤咧嘴直笑。 “吊再大也是我儿,当爹的关心儿子昨了?犯法啊?” 李成栋是真将这个养子当亲儿生子,事实上元胤这个养子就是他的继承人,因为他没有儿子。 杜永和、郝尚久还有胡茂桢的几个部将闻讯都赶过来了,见着李元胤,众将纷纷上前招呼,个个目中都是亲近,这小虎也是他们从小看到大的。 “小虎,这车上就是你给你爹带的好东西?...乖乖,几大车啊,你这是发了!得,我先瞅瞅是什么,” 胡茂桢笑嘻嘻的伸手就往铺着麻布和干草的马车上摸去,掀开麻布一角往里一摸,感觉捏到个什么顺手就往外一提,然后“啊呀”一声将那东西甩得老远。 李成栋、杜永和等人也是脸色大变。 原来胡茂桢从车上提出来的竟是一颗人头。 “小虎,你弄这玩意来孝敬你爹?” 郝尚久嘴有些歪,倒不是嫌这玩意晦气,而是大热天的这玩意臭得快,容易生疫。 李成栋也是一脸不解,不知道养子弄这些干什么。 “这是?” 阎可义却蹲下仔细看起那颗滚在脚下人头,忽的目中一凛,颤声喊道:“是辫子兵!” “辫子兵?!” 众人一惊,不约而同将目光朝阎可义脚下看去。 “是辫子兵!” 不需要什么证明了,阎可义手里提着根辫子。 就在众人惊诧时,李元胤嘿嘿一声:“爹,各位叔叔伯伯,这可不是一般的辫子兵,是真满洲!” “真满洲?” 李成栋、胡茂桢等人再次惊住。 李元胤也不二话,直接朝一众部下挥手喝道:“掀了!” 随着四辆大车上的麻布和干草被掀起后,诸将都是倒吸一口气,原来那麻布下铺在石灰里面的是一颗又一颗辫子兵的首级。 于稍有些昏暗的城门洞子中,极其的可怖。 李元胤随手拎起两颗首级,朝上一扬,道:“天热,鞑子脑袋存不住,都督便要人用石灰和大盐铺在上面,路上我看过,效果还行,一点也没烂!” 阎可义伸手抓起一把石灰,果然这石灰里有不少大盐,闻着味道却不是太好,但不是生腐的味道。 “都是真满洲兵的脑袋?” 胡茂桢呼了口气,上前从李元胤手中接过一颗脑袋,一点也不嫌脏的猛掐脑袋下巴,然后往那口中瞧去,却是一嘴黄牙。 “还真是满洲鞑子!” 胡茂桢激动了。 他从前听兵部的人说过,验看敌军首级是否真满洲不能光看辫子,因为有的辫子兵是汉人和蒙古人,有的是杀良冒功来后剃发编的辫子。所以想要核验是否真满洲,必须得验牙口。原因是真满洲人不但长得和汉人不同,牙口更是有尖、黄两个特征。 “长得不像咱们汉人,是真满洲!” 阎可义点了点头,满洲人把汉人叫做尼堪,如果有谁长得像汉人,就会起名叫尼堪。 “这些满洲鞑子?” 胡茂桢看向李元胤。 “都督在齐河大败清军,斩首三千,其中真满一千......” 李元胤兴奋的将齐河马官屯之战说了出来,众将听后都是骇然,均觉不可思议的很。 “爹,胡叔,都督说满洲鞑子和咱们一个样,都是一个头来一根鸟,两条胳膊两条腿,没什么三头六臂,也不是什么凶神恶煞,所以叫各镇都分一些给将士们瞧瞧,省得大伙以为鞑子有多凶...” 同样的一幕在泰安第一镇、开封第五镇、沂州第二镇都在上演着。 齐官之战缴获的真满汉军首级在各镇巡回“展出”后,还将送到徐州、淮安、扬州,让后方的官民百姓都瞧瞧鞑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陆四说没什么比亲眼瞧一瞧来得更教育人了。 尤其是死鞑子。 第三百四十九章 大顺兵至 大概是在淮军攻取德州同时,东边的青州发生了一件大事。 在陵县被清军击败其主力,仅率百余兵逃脱的顺军将领赵应元因无处可去,便窜入东边的青州。 途中遇到被当地官绅推翻的大顺县令杨王休,杨建议赵应元往青州假降,趁机夺城。 只剩百余人的赵应元也是胆大,当下就在杨王休的带领下前往青州。杨先入城向城中的原明青州府通判、现为清青州知府的李懋学请降。 青州虽在方大猷委任的权青州府事的韩昭宣招抚下降清,但城中并无大兵驻守,只原先李懋学同推官彭钦组织的一支约五百人的乡兵。 李、彭二人知杨王休无处可去,如丧家之犬,因此不疑其有诈,欣然纳降。次日晨,赵应元以入城拜会为名,仅率二十死士入城。如此,更让城中深信不疑。 不想赵应元等人刚刚进城便拔刀大呼“大顺兵至!”,二十死士人人悍勇,将城门上百乡兵斩杀驱散,又开城门放城外余部入城。 之后,赵应元以60步卒上城头摆垛,自己则带五十人骑马直入青州府衙。 李懋学以为赵应元是率部前来归降,突然看到兵将持刀露刃蜂拥而进,仓皇躲避到上房。 后来听见人声鼎沸,城内到处大呼“大顺兵至”,知大事不好,赶紧翻过院墙藏到隔壁一房姓乡绅家中。 彭钦也从家中逃出藏在城中。 无有指挥的青州乡兵随即四散,或为赵收编,或自行归家。 控制青州后,杨王休让赵应元赶紧下令搜捕李懋学、彭钦,称绝不能让这二人逃出。 赵应元于城中扬言拿获伪知府者赏金五十两,拿获堂下官一员者赏银十两。敢有藏匿者,满门诛杀。 在此严令下,房姓乡绅害怕祸及满门,偷偷叫仆从往赵部告密,不久李懋学就被赵部军士搜出,赵应元下令将其处斩。又搜出彭钦,令长矛刺死。 然而奇怪的一幕发生了。 赵应元本是大顺军,只因在德州的陵县被清军击败这才窜入青州,故既已夺取青州,当重建青州大顺政权,招兵买马抗衡清军。 杨王休也是这般认为,可赵应元却对他说道:“我不保李自成了,如今占了这青州,只为扶立明朝一人抗击东虏而矣,如此也不枉我为中国人。” 杨王休默然,同意如此。 于是赵、杨二人将明朝封在青州的衡王朱由棷找出来,以拥立衡藩号召青州左近,定于七月初八扶衡王坐殿称帝。 不想这衡王朱由棷却是个脓包,早在青州降清时就被韩昭宣招诱向清廷上了降书,因此惟恐赵应元拥戴其复明召来杀身之祸,每天只知在那哀号痛哭,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 赵应元为了加强抗清力量,四门竖旗招兵,又广为联络青州左近的土寇前来,结果招来昌乐、寿光等县的土寇首领赵慎宽、秦尚行、郭把牌、翟五和尚等,一下拥兵上万。 此时,刚刚在半道袭杀清山东右参议韩昭宣,夺回孔府给北京呈递进表文,因功被淮军方面授予青州总兵的李化鲸募集绿林好汉、土寇三千余正往青州挺进,已夺取新泰和沂源二县。 闻青州事变,有人号召左近拥明,青州大半州县都投了过去,李化鲸一时不知是打还是不打,便派人快马向济南报讯。 济南城此时负责“山东巡抚”事项的是刚从曲阜过来的陈不平,此人竟在没有向德州请示的情况下,直接回令李化鲸必须夺取青州。 李化鲸手头只三千人,青州那边却有上万人,因此强攻肯定不行,思来想去李化鲸竟也决定诈降。 李军中有青州绿林响马盗王五同青州城中的翟五和尚是拜把子兄弟,便由这个王五进入青州城中充当说客。 王五对翟五和尚威胁利诱,劝他转投淮军,事成之后可委以广饶副将一职,并保证只擒拿赵应元、杨王休等为首之人,其余不戮一人,并且余众只要降淮,均可受赏赐分封。 翟五和尚被说动,又和城中的郭把牌、秦尚行等人暗中勾结,开始劝说赵应元接纳李化鲸来降。 赵应元不知李化鲸降淮,只道是山东有名的绿林好汉,加之其部有三千人马,自是欣然纳之。 李化来到青州后,赵应元带甲士数百名出城同李化鲸会面,双方钻刀歃血对天起誓。 当天晚上,赵应元在府城北门的瞻辰楼设筵,大张酒乐。李化鲸的人马则按李化鲸等约定的计划,伏兵城外。席间炮声突发,李化鲸、王五、翟五和尚等当场翻脸拿下赵应元、杨王休,赵军大乱。 城外李化鲸的人马在内应帮助下蜂拥入城,又将那衡王捕拿,青州遂为淮军所有。 胶东半岛在四五月间的时候也是大乱,和淮军无关,和清军也无关,乃是当地义军攻打仍被明朝登州防抚曾化龙据有的城池。 灵山卫土寇张大雅、张千出,高密县土寇单之赏、张宇等部都想占领胶州,便合起来围攻胶州。 六月初的时候,曾化龙派登州守将滕胤玉统兵击退土寇,解了胶州之围。此后又有昌邑县土豪李好贤率众向曾化龙投降,张大雅、张千出被擒杀。 可是,曾化龙得知清军占领京畿,竟吓的慌了手脚。等到清山东总督王鳌永委任的登莱巡抚陈锦、胶州副将柯永盛带着百十来个人到登莱开始招抚时,这位手握两千余正规军,又收编不下数千土寇的明朝防抚却丢下登莱,同胶州知州郭文祥一道航海南逃了! 曾化龙这一跑,可乐坏了陈锦和柯永盛,二人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胶州给收了,并且以大清名义四处招降登莱土寇。 等到德州、青州相继落入淮军之手后,最东边的登莱却又半数沦于清廷之手,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如何处置赵应元、杨王休的公文送到德州时,陆四正在接见大顺政权新泰县令周祚鼎,此人六次拒绝王鳌永、方大猷的招降,率全城两万军民誓死不降清,让陆四十分敬佩,以淮阴侯、淮扬、山东二节度的名义授为济南府尹一职。 接见周祚鼎时,还有明朝御史卢世杰、赵继鼎、主事程先贞、大学士谢升之弟生员谢陛等人在场。 这帮人就是当初拥戴朱帅钦假称济王造大顺反的明朝官绅,但也是这帮人听了张有芳的话背着朱帅炊解散了召集来的义军,以德州降清。 “济南府说说,这帮子大明忠臣怎么个安排法?” 陆四面带笑容的环顾一帮子大明忠臣们,随手捏了个知了猴扔进嘴里嚼巴起来。 这是他昨天晚上带人在德州城外某河堤边杨树林捉的,油炸之后甚是干脆。 第三百五十章 被惹火的陆四 德州很惨,惨到陆四为了让将士们有“蛋白质”补充,不得不亲自带兵到处捉知了猴这一他前世山东人民最爱吃的美味佳肴。 所谓“知了猴”就是在土中刚爬出来的蝉。 德州惨到什么情况呢,比被屠城过的济南还要惨,大概是“一户之中只存一二人,十亩之田只种一二亩。” 没办法,谁让德州是山东门户,清军每次入寇必经德州。 崇祯七年五月,清太宗皇太极绕开山海关兵分四路杀入长城,这次清军入寇华北地区以“杀、烧、抢”为目标,谓之“伐明如伐树”,即攻不下北京这座明国的树根,就把京畿、北直、山东、山西这些枝叶全砍光,以不断替明国放血来削弱明朝的国力,进而滋补满清。 这是德州第一次被清军袭扰,但德州城没有被攻破。崇祯十一年清军再次入关,先后攻克高阳、衡水、枣强等城池。 时任山东巡抚的颜继祖为守住北大门而带领山东明军主力移师德州。清军则避开重兵把守的德州城,分三路向德州以南进发,使德州以南的禹城、齐河及济阳沿黄河的城镇都遭到严重摧残和掠夺,饱尝清军残暴。 崇祯十五年,皇太极任命多罗饶贝勒阿巴泰为大将军,率领清军进攻明朝。 皇太极给阿巴泰的手令中道:“大军没有与明朝议和之权”。 清军进入内地后如出入无人之境,明朝各地官员不是望风而逃、就是献城投降。清军先后攻占了河北、山东八十八城,德州城也被攻破,这次劫难是德州遭受的最严重一次劫掠破坏。 至陆四率淮军攻占德州,经清点,全城百姓不足八千。 崇祯三年的黄册则显示,德州城有丁口13万2千余,未入丁口数字与隐户当为丁口两三倍,也就是说清军的三次入寇德州直接导致德州府城的人口下降了九成。 期间,从未有农民军进入德州范围。 德州所辖各州县大体亦是如此。 当初御史卢世杰、赵继鼎、主事程先贞、大学士谢升之弟生员谢陛拥戴朱帅钦为“济王”造反,号召远近豪杰青壮来投时,可能是德州这十几年来最高光的时候,城中军民一度达到三万余。 不过,随着“济王”降清,这三万多人便散了大半。 巴哈纳留在德州的一百真满、两百汉军同淮军进行了殊死搏斗,为了表示对这些敌对一方英雄的敬重,陆四命割首级巡军,余尸不做破坏,择一土堆掩埋,上书“定魂”二字。 当地人又称之为“定魂碑”。 德州是光复了,但除了缴获自城中清军营中囤积的一些粮草及几万两银子外,淮军一无所获。 天气酷热,德州这边同样也面临很多困难。 为了让将士们有蛋白质补充,陆四只能以身作则,每天傍晚太阳落山带着亲兵队亲自捉知了猴,以致被德州百姓称为“猴兵猴帅”。 “捉猴”同时,陆四则开始对德州城内的明朝官绅做思想说服工作。 其实,这帮人是很毒的,下手干脆利落。 李自成任命的武德道闫桀、知州吴徵文被这帮人吊死,景州、故城、武邑、东光等处顺中央吏政府任命的官吏不是被砍头就是被分尸,更有那故城防御使崔某被这帮人砍成人彘。 德州“济王”造反影响很大,除德州、东昌、青州、临清、武定、高唐等山东部分府州县外,北直隶的河间、大名、景州、冀州、沧州、衡水、清河、曲周等,共四十三个州县的明朝官绅地主都起来响应,导致大顺在山东、北直的地方政权一夜之间崩塌。 可以说,清廷之所以能够在北直、山东招抚那么顺利,就是因为这帮明朝官绅造反,导致大顺在这片地区的军政系统瘫痪,根本无力组织反抗。 对于这帮人,按过去的陆四思想,那就是二话不说请群入瓮的。 然而,复杂的北方形势以及对所谓“人心”的争取却让陆四不得按下他的性子,着手对这帮明朝官绅进行思想工作。 毕竟,这帮人代表的是北方大多数官绅的思想动态,强力打击的后果就是将这帮人尽数推到清阵营,拼死和淮军为敌。 陆四不求这帮人能够归顺于他,但求这帮人至少能对抗清做出一点贡献。 或者他们白天可以是清官,晚上变成抗清官,都是可以的。 在“抗清统一战线”及淮军在山东遭遇的困境双重作用下,陆四开始寻找突破口。 突破口是谢陛,这个家伙是崇祯朝大学士谢升的弟弟,也是德州造反的首倡者。 一个秀才当然不可能号召这么多明朝官绅动手,背后真正的主使者肯定是那位崇祯帝任命的少保兼太子太保、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刚刚又被清廷任命为建极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的谢升。 不过谢升尚没有赴北京任职,还在德平老家。 既然还没去上任,那姑且不管你谢升是不是真心要当汉奸,陆四决定先把人拉过来再说。 毕竟,有一个崇祯大学士相助,于对于山东、北直、河南官绅士子的招揽能起到不小作用。 在济南积极“反正”的朱廷翰接到光荣任务,赶到德平谢家。 “先生乃是大学士,可谓是熟读圣贤之大儒,胸中有万千学问,故而先生当知华夷大防。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满洲人数次入关屠我千万汉民,使我百姓活于水深火热之中,先生看在眼里,难道就甘心为虎作伥?甘心同袍受那异族荼毒?甘心看我华夏衣冠从此断绝?…我家都督知道先生是有大本事的,降清也不过是不得已之举,故而今日特让我来请先生相助,共襄抗清大业!” 朱廷翰寻思德州都落入淮军之手,德平这里虽然淮军还没过来,但也没清军,谢升要是晓得好歹,不用他话说完就应该做出明智回复了。 没想道那谢升竟说他已经降清,便没有再掉头的道理。 朱廷翰惊住,不知道谢升怎么会这样想。以为谢升是学那诸葛武侯,要刘备三顾茅庐,便诚心再劝。 谢升却是油泼不进,根本不为所动,一幅铁骨铮铮的忠臣义士之样,叫朱廷翰好不着恼,知自己说不动他,只好悻悻而去。 “你劝不动,那就让他弟弟去。” 正举着火把在树林“捉猴”的陆四点了谢陛。 被从牢中拖出来的谢陛一听是让他回老家劝哥哥来投,赶紧点头哈腰答应下来。 “兄长!” “二弟!” 兄弟相见,自然是一番唏嘘伤感。 谢陛见一旁的朱廷翰朝自己打眼色,忙对谢升说道:“兄长,我是奉淮军陆都督之命来…” 话还没说完,谢升就一个激灵,松开弟弟,眼神之中尽是疑惑:“都督之命?” 谢陛点了点头,一脸期盼。 “你想说什么?” 谢升的手开始抖了起来,脸上阴晴不定。 谢陛劝道:“兄长,良禽择木而栖,你本就是明臣,那满洲人乃是大明世敌,何必固执呢?” “你真是糊涂…唉…” 拿眼角余光瞥了下不远处的朱廷翰,谢升故作不经意的朝前迈了两步,以极低的声音对弟弟道:“你道为兄真要为那满州人殉死吗?” “那兄长为何如此?” 谢陛无比困惑,大哥既不想为满州人殉死,何以不肯归顺? “为兄当年可曾与你说过鸡蛋莫放在一个蓝子里的道理?” “这道理我明白,可这与兄长投顺有何关系?” “你糊涂,李自成百万大军都挡不住那满洲铁骑,那姓陆的不过李自成麾下一县侯,又岂能挡住满洲人?莫看那淮军齐河小胜一场,可那是满洲人忙于对付李自成,根本没往山东派多少兵马。现在叫这姓陆的一闹,你说满洲人的大军会不会过来?” 谢陛点了点头。 “满洲人大军真的杀过来,他淮军能挡得住?” 谢陛摇了摇头。 “那为兄如何能叛清?你我兄弟若皆在他淮军一方,我谢家岂不没了后路?” 谢陛再次点头,继而颇是担心:“只是兄长若是不肯归顺,怕那陆都督会对兄长不利。” “为兄已经老迈,活不了几年了,要杀便杀,怕个什么?若是为兄的死能为咱家带来满洲人的福荫,为兄就是再死上十次也心甘情愿。” 谢升真是看淡生死了,他今年已经72岁。 “你要知道,为兄和你都是那篮中的鸡蛋,若放在一块万一篮子掉了那便都碎,放在两个篮子中,则碎一个还能保一个。现在为兄就是那要碎的蛋,只有为兄碎了,你们才能安全,明白吗?” “万一满洲人不能做稳中国的江山?” “你回去之后便为那淮军效力,他们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用心做,好生做,为兄身后的名声将来还要靠你去补救,我们谢家的将来也要靠你。” 说完,“叭”的一声,谢陛的脸上重重挨了谢升一耳光,谢升假装身子气得直抖,指着谢陛骂道:“滚,你马上给我滚!” “兄长...” 谢陛捂着半边脸,做出无比委屈的样子。 “还不快滚!” 谢升咆哮的声音传得老远。 ..... “这样啊...” 听了朱廷翰绘声绘色的描绘,陆四解下系在腰上的围巾,将炸知了猴的油锅交给齐宝,让他看着点火,然后对朱廷翰道:“你带兵去德平把谢家满门都给我诛了,把谢升给我烤了。” “啊? 朱廷翰一愣:这么狠? 第三百五十一章 你家的蛋,都碎了 三顾茅庐得三次,这才两次就把人宰了? 陆四明确表示是宰了,并且是连根拔起,颇是不耐烦的让朱廷翰马上去办。 他已是仁至义尽了。 用谢升,是因为他是崇祯朝的大学士,于北方有一定影响力,能够帮助淮军招揽前明官绅人心。 但是不用这个人,顶多就是加大招揽难度,其他倒也没什么影响。 眼下局面,说白了还是谁刀利,谁说话硬气。 搞几个有头有脸的加入淮军阵营,不过是让淮军这个官绅眼中的“贼寇”变成义师,具有一定合法性和迷惑性而矣。 再想要有其它效果就不大了,毕竟天命光环已因李自成退出北京消失了。 朱廷翰有点庆幸自己都没用都督亲自开口就主动表示投顺。 这位前明朝的历城知县做起事来也是漂亮,深懂杀人须诛心这一法则,于是带兵到了德平后先是将谢家庄围住,将不是谢家人的奴仆、佃户放出,余者尽数当着谢升的面砍杀。 最后算下来,大概就是在德州的谢陛没有被杀,其余人等包括谢陛的儿孙无一落网。 可叹那位满头白发的谢生员还在德州同前明御史卢世杰、主事程先贞他们商量如何掩饰他们之前残杀顺政权官吏的事。 然而却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有想到的怪事。 望着谢家满门上上下下的尸体,当事人谢大学士竟“善终”了。 怪哉。 “死了?怎么可能?” 朱廷翰愣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再三探鼻息确认谢大学士真死了的朱廷翰不由一阵落寞,要知道明朝开国两百余年来,可没有过大学士死于知县之手的。 所以,要是谢升死在他朱廷翰手里,他朱某人就将开创这一历史,从而青史留名。 可惜,可惜了。 转念一想,这事他不说谁能知道? 于是,朱廷翰亲手操刀补了谢大学士一刀,并怒吼一声:“奸贼,我代鲁地被满洲残害百万生灵取尔首级!” 完事后,朱廷翰叫那谢家的佃户将庄中钱粮用车装上运去德州,走时又将谢家田契尽数取出,当着佃户面拿火烧了。 这一烧,可让谢家的几百佃户欢腾了。 原是想一把火把谢家庄烧了的,可见谢家房子都不错,又见佃户们都贫穷,朱廷翰竟是发了善心叫佃户们自去谢家取可用之物。 半日之间,百年老宅就被百姓拆卸一空,莫说其内家俱了,就是窗户都被扒光。 又半月,地基上的砖石也都叫搬空。 回到德州,朱廷翰刚好遇上陆都督召见新泰县令周祚鼎。人群中有那帮在德州降清的前明官绅,谢升的弟弟谢陛也在其中。 朝谢陛看了眼后,朱廷翰不动声色走到人群边上。 陆四也瞧见了朱廷翰,朝他点了点头,然后突然指着谢陛、卢世杰等人问周祚鼎如何处置他们。 这个问题让卢世杰、程先贞等人都是一惊:这什么意思? 周祚鼎也是有明朝举人功名的,但在大顺军到新泰后,他却带领乡民积极拥护大顺政权,于是被北京的吏政府被任命为县令。此后表现出的风骨节气让人当真是万分敬服。 鉴于周祚鼎也是前明官绅一员,所以陆四想听听他的意见。 不想周祚鼎却看也不看那帮人就微哼一声:“都督不问我,我不言。既问我,我便直言。依我看,这帮人最好是尽数坑了。” “嗯?” 陆四一愣:周县令你这是要让本都督成为北方士绅的公敌吗? “胡说八道!” “休得胡言!” “都督莫听此人厥词,姓周的心术不正,用心歹毒...” “......” 谢陛、卢世杰等一帮官绅叫周祚鼎的话骇得魂都要快飞了,继而一个个破口大骂起来。 陆四扭头朝这帮人看了一眼,顿时鸦雀无声。 “济南府为何给我这个建议?且说说理由。”陆四想知道周祚鼎是怎么想的,给他出这么个“馊主意”。 “无它,只这些人都是反复之徒,表里不一小人耳!” 周祚鼎当下便将谢陛等人“造反”时对各地大顺官吏的迫害说了出来,每说一桩面上怒意就增一分,而谢陛等人则是越听越心惊,越听越发慌。 “他们从前做过什么,我自是知道的...” 陆四真无意将这些投降的前有官绅一股脑杀了,因为那样做的后果对淮军真的不太好,哪怕这帮人之前所做所为的确够得上砍十回头。 但当下抗清大形势摆在这,有些事情也不能率性而为。 杀一个谢升无所谓,杀千千万万个谢升麻烦就大了。 不想他刚说了一句,就被周祚鼎直接打断,反问他道:“都督既知道,还留着他们做什么?” “这...” 陆四刚想说,又被周祚鼎打断。 这位新泰的强项令真的是强项。 “都督莫非是想以他们招揽民心?” “啊,对。” 陆四点头,要不为了民心,他早开刀了。 “呸!” 周祚鼎朝那帮敢怒不敢言的前明官绅吐了一口,恨声说道:“他们算什么民心?不过一群顺来降顺,清来降清的软骨头!” 言罢,掷地有声问陆四:“都督既是我大顺之人,那我要问都督了,我大顺本是一汪清水,何以非要引入这些污浊溪流?若都督用他们,如我这等忠于大顺之人,又何以处之?难道我等就不是民心了!” 陆四听的心头一震,是啊,他要把这帮前明官绅都用了,那其余坚持抗清的顺政权官吏怎么想,怎么看? 杀害大顺官员,清军一来就开城投降,自己不但不治他们罪,反而还想用他们,借以招揽所谓北地民心,自认为高明,却不知此举却会让本就是自家阵营的抗清军民心寒。 账面上,降清的官绅是多,抗清的官绅是少,但内在,这些抗清的官绅才是他陆四的基本盘,才是他陆四需要大力拉拢的存在啊。 周祚鼎的比喻很好,一汪清水引来无数浊流,这汪清水还会是清水吗。 “满洲大敌大前,首重非那飘渺民心,而在于阵营稳固,人心一致,如此才能军民团结,共御大敌,否则,必是人心各异,如这帮人又岂会真心为我大顺效命...” “济南府不必再说,我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陆四挥手打断周祚鼎,然后朝边上齐宝看去,齐宝手一扬,一众兵丁立时将谢陛、卢世杰、程先贞等数十前明官绅按住,吓得他们腿软脚软,纷纷喊冤。 “坑了!” 陆四吐出的二字,让一半前明官绅瘫软在地,如烂泥般。 朱廷翰再次充当行刑官,当谢陛被拖到坑前时,他不无得意的对谢生员说了一句:“你家的蛋,都碎了。” 第三百五十二章 给你们讲个笑话 官绅降清,陆四表示理解。 宗室降清,算哪门子事? 人家满清可是要夺你朱明江山社稷的。 所以朱帅钦这个自辽事以来第一个降清的宗室让陆四大感惊诧,之前张有芳他们决定降清时并没有强迫这位“济王”同他们一起,原因是朱帅钦只是宗室第六等的奉国中尉。 按明太祖朱元璋给儿孙定的爵位制度,一等亲王、二等郡王、三等镇国将军、四等辅国将军、五等镇国中尉、六等辅国中尉。 六等以下,一律为奉国中尉。除亲王、郡王世袭外,余皆降等,后来满清也采用了明朝这一降等袭爵制。 但哪怕是不入流的辅国中尉,总是朱明宗室,你要不抗清也行,绝无道理降清。 因此在处置了不应该汇入清水的污水后,陆四命人提来朱帅钦,想弄明白这位奉国中尉降清时是个什么样的思想,然后请这位好好上路,然而得到的回复却让陆四惊掉下巴。 朱帅钦可能是已经做好被杀准备,显得很“光棍”,直接回说他是为吃饱肚子降清的。 这个答案可谓是真稀奇。 堂堂朱明宗室为了填饱肚子毅然降清,厉害了。 陆四一脸我不信,除非你开水烫那玩意的样子。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这快死的人,跟你这贼人又有什么好花头的。我降清就是为了填饱肚子,我假称什么济王,也是为了填饱肚子,你道我真要保他朱明不成!” “......” “你可是太祖子孙,朱明宗室!” 陆四必须提醒面前这位好汉他的身份,从而注意说话时的态度。 “啊呸,狗屁的朱明宗室!” 陆四不强调还好,一强调朱帅钦激动起来了。 “崇祯未死之前,我一家老小八口人连锅都揭不开,逼得我这太祖子孙出去偷盗,前后叫官府抓了不知几回,挨了多少顿打!...当时他朱皇帝怎么不想起我这宗室来!嘿,他崇祯把太祖留下的江山败光了,倒叫我们这帮宗室出来保明,世间没这道理!” 朱帅钦一脸气乎乎,想来真是恨那朱皇帝。 陆四一阵无语,语气稍稍弱化,问道:“你好歹也是奉国中尉,不至于惨到要出去偷东西养家吧?” “咱们这帮太祖子孙除了姓朱,捞着他朱皇帝啥好处了?...科举不让我们考,生意不让我们做,手艺不让我们学,要这样也成,你朝廷把禄米按时发我们啊!... 再苦一些,按太祖定的规矩,我这奉国中尉一年怎么也有200石粮食,可实际上呢?一年就给我三四石粮食,一家七八口人摊不到五十斤粮,怎么活!就这还是我跑到德藩、衡藩那边哭诉才给的!” 朱帅钦两眼通红,这是真苦。 “朱家的宗室真这么惨?”陆四半信半疑。 朱廷翰点了点头,迟疑了下又给陆四讲了一个笑话。 这个笑话说的是周王系镇国中尉朱勤熨家里实在是没米下锅,一家老小饿得嗷嗷叫,结果跑到京里要告御状却被夺爵关进了凤阳高墙。 爹去做牢了,朱勤熨的两个儿子还在外面挨饿。 这时有个聪明人给这两个儿子出了个主意,说宗室进谏不过被囚高墙,不会被杀,但要是关进凤阳便和你们的爹一样吃喝不愁了。 朱勤熨的两个儿子越想越觉得这人说的有道理,于是瞎琢磨一番后,兄弟二人便联名上书抨击当朝国政,反正就是胡说八道一番,之后很顺利的同他爹在凤阳高墙碰了面,从此再也不用担心被饿死,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 这两个人的事迹感动了很多同样没吃喝的宗室,于是凤阳高墙一下成了宗室们的向往之地,最后逼得朝廷不得不下令不许宗室再议国政,总算是把这“歪风邪气”给打压了下去。 想当皇帝的秋风,哪怕是亲戚,都不行! 一个好荒唐的故事,一个和陆四前世广为流传的百万朱明子孙吃垮明朝的故事完全不同的版本。 同凤阳花鼓戏有的一拼。 陆四牙酸。 “宗室确是过得惨,年过三十不得婚配的大有人在,有死后十年无钱下葬的,有行乞市井,有行乞民间,有流徒他乡,有饿死道路。名虽宗室,苦甚穷民,俯天仰地,无门控诉。” 周祚鼎有感而发。 因为朝廷的禄米根本发下不来,大多数宗室穷的要命,在这种情况下,很多宗室开始作奸犯科,尤其是奉国将军以下的宗室。 而当地藩王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三法司也不敢俱奏,导致那帮没饭吃的宗室在一些地方成了有“特权”的小偷专业户。 “终明一代,宗室作乱六起,燕王之靖难,宣德汉王之乱,景泰广通王叛乱,正德安化王、宁王叛乱,以上诸王皆怀野心而乱,唯那奉国将军朱聪灼是吃不起饭而乱。” 朱廷翰说的这个奉国将军朱聪灼是明太祖十三子代王的六世孙,同样因为家里穷的揭不开锅,就跑去抢知府刘永的行李,结果被嘉靖处以剥夺一年禄食的重罚。 本来就没什么禄米的朱聪灼急了,竟然联络一帮宗室准备杀代王及镇抚大臣,勾结蒙古鞑靼入边,可惜在出塞路上被边兵擒获镇压。 所以,人朱帅钦为了一家老小有口饭吃站出造大顺的反,又同样为了填饱肚子投降大清,完全是合理合规的。 这个人,很聪明的。 他知道可以把自己这个朱皇帝都不管的宗室价值发挥到最大。 “现在朱明宗室到底有多少人?” 陆四有必要弄清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很重要。 可朱廷翰和周祚鼎又哪里知道太多,二人算了下,太祖开国时宗室58人,到成祖永乐时扩至127人,最近一次关于宗室人口数量的官方调查是隆庆年间内阁首辅李春芳编篆的《宗藩条例》,上面好像说是两万八千多人。 万历至今这几十年因为种种原因,明朝没有公布新的《宗藩条例》,但推算最多翻两到三倍,也就是说现在朱明宗室人口当在七万人左右。 “不是说有百万宗室的么?” 陆四诧异。 朱廷翰和周祚鼎也是诧异。 朱帅钦见面前的贼将竟然同人在那给宗室算人数,不由嗤笑一声:“有什么好算的?玉牒之上不录名,宗室同乞丐有什么不同?这宗室,谁爱当谁当去,反正老子不当,老子也不保什么朱皇帝!我话说完了,要杀就杀,别他娘的废话。” 有种! 陆四微微点头,他很喜欢这位很光棍的朱帅钦,于是决定放其一条生路,但前提是这家伙得做件事。 “那个衡王你知道吧?” “昨滴?” “他在青州,你去帮我把他杀了,我就放你回家,噢,对,再给你几百两银子,省得你这个宗室饿死了。” 弄明对方降清不过是为混碗饭吃的陆四,同情心一下就起来了。 第三百五十三章 大清真是敞亮 主观恶性不大,只是为了混碗饭吃,并且没有实际权力的奉国中尉可饶,但那位同衍圣公孔胤植一样未见清军就上降表,赵应元奉他坐殿复明都不敢的衡藩朱由棷却是不能留的。 同样胆小,潞藩起码是清军到了杭州才开的城。这么一比较,衡藩就真的是太丢老朱家脸了。 其实陆四真想把这位衡藩送给满清,好让他知道人心险恶。 论对前朝宗室之恶,古往今来也没哪一朝比得上满清了。 被俘的,投降的,被各种优待骗来的,无论老人小孩,都是一刀。 可惜,这位衡藩现在是落在他淮军手里。 朱由棷再差劲,也不能由淮军杀,毕竟还有个联明抗清的局面等着陆四去盘活。 由朱帅钦这个宗室出手性质就不一样了。 可以说是恨其不争,也可以说是宗室内斗,总之,不关淮军的事。 朱帅钦也是个豁得出去的,二话不说就带着由他“招募”的上百义士前往青州办差。 至于赵应元和杨王休二人如何个处置法,陆四综合了二人事迹,做出决定,将那赵应元解来德州听用,原因是此人虽然脱离李自成,但却仍是一条好汉子。 那杨王休则被陆四授予青州防御使一职,配合由沂州北上的第二镇及李化鲸部收复胶东半岛,对付清登莱巡抚陈锦同胶州副将柯永盛。 胶东半岛的登莱二府陆四是很看重的,因为这两府是山东境内较为稳定的地区,可能拥有的人口占了如今山东全省人口的一半。加之又靠海,登州和莱州都有良港可供淮军使用,经营得当便可发挥水师作用。无论是海运粮食到胶东,还是由胶东港口为基地袭扰辽东,甚至京津,都大有可为。 李化鲸部主力是其招募的山东绿营好汉,此后又收编了青州城中原投奔赵应元的那一众地方土寇,人马多达一万五千,其中自己带马备甲的就有一千多。整体作战能力很差,可单兵作战能力却很强,大小头目不乏多年响马盗。 陆四传令改组李化鲸部为淮军第七镇,以青州为第七镇驻地。 这个决定让淮军不少人感到惊讶,因为这个李化鲸在两个月前还只是刘泽清部的一个“闲人”。 陆四却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他知道,这个李化鲸是好汉。 在他前世山东爆发的榆园军大起义就是由此人发起。 得了第七镇编制的李化鲸大喜,带领部下绿林好汉出身的贾云五、王五等人立约率第七镇一万余步骑攻打青州东边的昌乐、维县,向莱州府进军。攻破昌乐、维县二城后,李下令杀赃官,开官库,释囚犯,并严禁军士掳掠,大军出城后,城内民房官舍无一被焚毁。 可能是绿林情节太重,又可能是受山东梁山好汉精神影响,第七镇在进入莱州府境后,竟是打出了“替天行道”的旗号,号召百姓反清。 占领沂州并在境内执行剿灭土寇的第二镇也在镇帅左潘安的指挥下北上青州府境,攻破莒州,向莱州的灵山卫进军。 如此,第二镇在南,第七镇在北,两镇步骑近三万人以雷霆之势扑向胶东半岛,根本没有多少兵马的清登莱巡抚陈锦、胶州副将柯永盛要么投降,要么就学那个明朝防抚曾化龙出海逃奔,没有第三条路走。 大顺山东招抚使胡尚友的工作也是取得了极大成绩,原明朝东昌知府宋炳奎、曹州知府张问行前后降淮,分别被任命为济宁防御使同东昌防御使。 截至淮军占领德州,经胡尚友接触招抚的未降清官绅有数百人之多,另外约有百余顺政权委任的官员,已降清的官绅则有四十余人。 由于淮军的突然北进,也解救了大批被叛乱官绅擒获的顺政权官吏,如泰安防御使郭都,兖州府尹高克家,运河同知刘主敬、推官董贶玺等人。 原顺政权任命的济南府尹高丹桂在官绅作乱时逃跑藏于民间,在听说济南被淮军夺取后,高丹桂便前来投奔,被陆四许为“山东巡抚”一职,实称山东通会的陈不平暂授高为曹州府尹。 另外还有同样逃出来的莱州府尹王毓奇、军粮同知薛桂、济南防御使丁昌期、临清防御使王皇极也在知道大顺有主力进入山东后主动来投。 对这些顺政权任命的官员,陆四指示一律官复原职。 此外,有隶顺军建制却与主力失去联系的几股顺军加入淮军,其中兵力最多的是自称权将军的郭升,其部有兵一千三百余;部总王道成,有兵六百多;姚应奉部五百兵。 “真顺军”大计在四千人左右。 这些有的被高杰的第六镇收编,有的则是由第一镇收编。 至六月底,淮军共计收编了将近三万人,内中多半是土寇,兵员素质参差不齐。 陈不平确有治材,在他的主持下,兖州、曹州、青州、济南、东昌府相继恢复了原先被当地官绅推翻的地方政权,虽说因为时间原因,这些地方有些区域还存在土寇,但大体上府城、州城、县城是被完全恢复,并建立起可以为淮军服务的地方体系。 第六镇旅帅胡茂桢的上书转递到德州后,陆四拿给朱廷翰和周祚鼎看。 周祚鼎原定明天就要去济南上任,主要工作是配合山东通会陈不平恢复济南民生,安置流民,恢复生产,并组织人力引水抗灾。 “是否移民,就要看都督准备在山东大打还是小打了。”周祚鼎没有先给出自己的看法,反而先问陆四。 这个大打和小打的说法让陆四很高兴,觉得这个周祚鼎是能人,大大的能人,正准备说说当前形势,齐宝却来报,说是清军派使者来了。 “谁派来的?” 陆四好奇,时间上看多尔衮肯定知道德州失守的消息,难不成是北京派人来了? 那样的话,得好生谈一谈。 人很快被带了进来,却是称乃奉大清招抚南方总督军务大学士洪承畴之命前来。 “洪承畴?” 陆四点了点头,该出场的总要出场,于是不等那使者说些废话,直接叫他将洪的信拿来看。 看完,陆四眼睛亮了。 大清,真的是敞亮人啊。 第三百五十四章 酬以亲王,便可易帜 洪承畴的使者名卢兴祖,汉军镶白旗人,由国子监官学生授工部启心郎随同招抚南方大学士办差。 此次奉洪之命出使德州,卢兴祖内心难免忐忑,担心这淮军是土寇出身不懂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道理,那样的话,他卢兴祖死的就未免冤枉。 好在,淮军方面知两国通使道理,对卢并无刁难,甚至相当礼遇,不禁其自由,任其城中自看。 多方探问下,卢兴祖方搞清淮军来历,原是南方淮扬河工作乱而起一支反明义师,后奉表李自成得以为顺军。其统帅姓陆非路,前番讹传陆四天王乃鲁地无知百姓谣传。 卢兴祖注意到,城中淮军所打旗帜皆为淮字,并无顺字,由此猜测这支淮军可能是因为和李自成的顺中央失去联系重新独立,又可能是知李自成兵败起了脱离之意。 如此,倒有几分拉拢的把握。 只是于城中行走期间,卢兴祖见不少淮军士卒对其脑后辫子指指点点,更有甚者目露贪婪之意,不明所以,内心不免发寒。 三日后,陆四再次接见卢兴祖,将其已经写好的回信交于卢兴祖带给洪承畴,并问:“贵国此次入关,是为窃居我中国,还是替明朝崇祯复仇?” 这个问题问的可谓刁钻,若说是窃居中国,则清为中国之敌。若回说为崇祯复仇,则清无法理占据中国。 怎么回答都不对。 卢兴祖也是有才之人,略一整理思绪,道:“我国深痛明朝嫡胤无遗,势孤难立,故移我大清宅此北土。厉兵秣马,必歼丑类,以靖万邦。非有富天下之心,实为救中国之计。” “噢,救中国。” 陆四点了点头,这个说法在1644年是很有市场,并且很得中国士绅甚至百姓之心的。 “我听贵国国族为满洲,而满州人少,兵力有限,今入中国七十以下,十岁以上皆征,故按此判断,贵国此次入关当为全国总动员,若兵员折损再加补充恐非易事,如何能救中国?” “我国八旗将校骁勇善战,所向披靡,无人可挡。” 一问一答毫无营养。 正题开始了。 陆四发问:“是贵国洪学士做主招我为平南王,还是贵国摄政王授我以平南王?” 卢兴祖立道:“乃摄政王!” “摄政王一言可决?” “可决!” 陆四“噢”了一声,继而摇了摇头,有些不满道:“只这平南并非亲王。按我中国习俗,二字王号皆为杂王,便如那明朝二字郡王。今我手握十万雄师,坐拥鲁地、淮扬,地盘之大有如两省,百姓之多不下千万,区区一二字杂号王岂能叫我对贵国生出亲近之意。” 卢兴祖则道:“我国前有三顺王,近有平西王,都督若肯归我国,则是满洲国族以外第五大王。但虽为第五大王,但以都督之实力,又可为国族以外第一王。” 又说清国体制不同明朝,不存在一字亲王二字郡王之分。 陆四微一沉吟,摸了摸胡须,道:“有件事你们怕是不知道吧?” “何事?” 卢兴祖不解。 “明朝潞藩已于南都登基称帝,年号弘光,而弘光皇帝意我为明朝亲王。” 说到这,陆四“哈哈”一笑,直接了当道,“北有清朝,南有明朝,南北皆有意于我,你说我当如何处之?” 卢兴祖心中一动,不加思索道:“自当是价高者得。”却是不说清强明弱这种无意义的话。 “那就对了嘛。” 陆四大腿一拍,站了起来,同卢兴祖道:“你回去和洪大学士说,他从前也是明朝重臣,很有本事,当知若我以鲁地、淮扬投明,则于南都而言北伐之势立成。如此有江南亿万钱粮接济,有明天子之号召,有陆某十万大兵为前锋,贵国八旗再是善战,怕也挡不住这源源不断之势吧。” 说完,又“嘿”了一声,“况且,贵国八旗也并非多么能打,我前番刚斩三千好头颅。适才问你贵国兵员哪里补充是给你留了面子。” 卢兴祖并未指出前番巴哈纳部兵力过少,这才遭致全歼,或说什么八旗大军云集京师,有多少悍兵强将,对鲁地轻视种种,反而是点了点头,问了一句:“都督自称顺之淮阴侯,然卢某何以不曾听都督提及半句顺?” 陆四一怔,摆了摆手道:“不知我永昌皇帝何在。” 卢兴祖躬身,提出愿以金银赎回前番战死真满汉军将士尸首。 陆四说天气炎热,尸身难以保存,皆已掩埋。 “若贵国不怕瘟疫,可使人去挖回。” 说完,陆四命送客,言中说道他的意思都在信中,洪大学士看了便知。 ...... 赶到沧州坐镇的洪承畴除一面使卢兴祖与德州淮军接触外,另一面则加紧部署对河南北部府县的收取。 他向多尔衮请以杨方兴为河道总督,苏弘祖为分巡河北道,申朝纪为分守河北道,罗绣锦为河南巡抚,祖可法为河南卫辉总兵,金玉和为河南怀庆总兵。 文官皆为在京降清官员,武官则都是随满洲入关的汉军旗将领。 在给多尔衮的上书中,洪承畴认为大军南下之前绝不可与山东淮贼交战,而是要集中收取河南,断绝山东与陕西、山西顺军联络,谓:“使鲁地成孤军之势,方可使招抚倍半功之。” 而事实上,占据德州的淮军没有再向清山东巡抚方大猷据有的地盘发起攻击,两方于这炎暑之下倒是达成了“默契”,就是谁也别找谁的麻烦。 卢兴祖回到沧州后便将陆四的信递上,洪承畴并没有马上打开来看,而是先听卢兴祖说了在德州见闻,及那淮军都督言谈。 “价高者得?” 洪承畴笑了起来,撕开信封取信来看。 信中,陆四表示要淮军亲近大清可以,但清廷必须承认他对山东全省、淮扬地区的统治权,并以亲王封爵相授。 除此之外,还要将河南划给淮军做筹粮养兵地。同时,地方文武皆由陆四委任,清之吏部、兵部必须承认,而陆四方面向清廷举荐的官员清廷同样要予以任命,不得驳回。 另外,须先拨付淮军养兵养马银500万两,家眷安置费300万两,粮草若干,其余辎重若干。 若大清同意,则淮军可以易帜,但不剃发。 第三百五十五章 请嫁真满洲公主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自古以来,谈判不二真理。 不可能说宝友开价一万,还个三十就能成交的。 所以,洪承畴没有因为淮军方面的“狮子大开口”而生气,反而很有兴趣的问卢兴祖如何看。 “若淮贼能以两省实界易帜归我,则鲁地无窃发之虞,大兵无南顾之忧。再者,淮贼有十万之众,势亦难散。散之则各自啸聚,地方不宁;聚之则师旅繁多,日费巨万。大军不亦劳师远图,空费帑金何止万万者乎...” 卢兴祖认为可以答应淮军方面的要求,因为山东、淮扬及河南之地本来就不为清有,尤其是淮军占据的淮扬和山东中南部。 所以可在表面答应淮军要求,请摄政王封那陆四以亲王爵位,这样至少在朝廷解决李自成大顺主力前,山东及河南这一块是不大可能有战事发生,节省下的军饷数额当是巨大的。 要是强行进剿,十万淮贼散分则啸聚山林,各地不宁,短期内想要平定并非易事。聚在一起又是一股极大的力量,要想消灭肯定要调真满大军,消耗之钱粮怕也得千万计算。 因此权衡利弊,抚绝对划算得多。 另外一个最实际的好处就是,易帜归清后的淮贼可以替大清抵御南方的明朝,使大清安心平寇。将来腾出手来再以淮贼为前驱渡江收取江南。 至于淮军方面要求的总计八百万两饷银,这个却是肯定不能给出的,但给多少,可以谈。 洪承畴听后微微点头,在他看来淮贼没有一口拒绝而是狮子大开口,这固然是淮贼贪婪,但也从侧面表明他们知道仅凭自身实力难以抗拒大清兵。 如此,不管淮贼是真心还是假意,这招抚的基础还是有的。 “剃发乃是底线,只要淮贼愿意剃发,其它倒真是可谈。” 洪承畴决定继续谈,因为他也需要为大清争取时间,京里传来的消息豪格同孔有德的真满汉军最快也得七月中下旬才能南下。故而在大军南下前,他这位招抚南方总督大学士得通过各种手段确保山东淮贼不北犯。 淮军方面,陆四是真想谈的。 原因同洪承畴差不多,他也要时间。 于是,接下来在双方都想谈的基础上,淮清双方接连进行了三次谈判。 这三次谈判不再是接触性质,而是正式性质。 卢兴祖全程参与了这三次谈判,但三次谈判清方的主要官员却有了变化。 第一次是清山东巡抚方大猷,谈判地点在吴桥。 淮军派出的谈判代表是被陆四紧急召来的山东招抚大使胡尚友。 会谈一开始,方大猷就将洪承畴定给陆四的信交给了胡尚友,信中说道:“大清诚心招抚,若能翻然削发归命,自当藩封,永为柱石。” 北京对于是否授陆四为亲藩,尚没有答复,这是洪承畴“便宜行事”。 在饷银和地盘上面,方大猷同胡尚友争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不错的结果来,就是河南可以不划给淮军。其它方面仍是不可更改。 这个结果连同陆四的回信一同送到了沧州。 陆四回信中表示:“前番信中条件已开出,今做退让,割出河南之地,先生若念同为中国之人,当为咱力争。只要不剃发,诸事好商议。” 又说剃发恐引来李自成和明军攻击,反正一堆理由,只想要好处不想付出。 双方各自商议,大概有五六天没有接触。在这期间,陆四特意派人向沧州洪大学士送去几车大西瓜,谓礼轻情义重。 洪承畴欣然收纳,回礼沧州特产金丝小枣、泊头鸭梨各一车,又说京师摄政王对双方谈判极为重视,陆四所请亲王爵位已交议政王大臣会议合商。 这几天,淮清双方真可谓是蜜月时期,甚至两方人马在界点巡逻遇见时,还能互相打个招呼。 第二次谈判是在七月初九,这一次淮军方面的谈判代表除山东招抚大使胡尚友外,又有权德州防御使朱廷翰等人。 清方仍是由山东巡抚方大猷同卢兴祖为谈判代表,不过就在清方以第一次谈判进程为基提出新的方案时,淮军代表却提出“比照朝鲜藩属国关系”,进一步拥有独立性,并资给粮饷。 这个要求显然过份了,谈判不欢而散。 第三次谈判是在七月二十一,这一次清方的谈判代表却突然变成由京师南下的都察院右参政、一等梅勒额真张存仁。此人原是明朝副将,后随祖大寿降清,因招降吴三桂有功,升汉军梅勒额真。 张存仁的到来,表明北京满洲高层的确对招抚淮军十分重视。而张存仁带来的也是让淮军方面没有想到的“痛快”。 张存仁直接了当提出两个条件,只要淮军答应这两个条件,则大清立即以亲王爵位相授,鲁地及淮扬地区可为淮军永镇之地,淮军方面向京师保荐官员可以“陆选”官任用。 淮军谈判代表朱廷翰好奇问是那两个条件。 张存仁的条件除了一直争执不下的剃发外,竟然多了一个遣子入京为质的条件。 并声称如果陆四不答应这两个条件,那谈判即日起中断破裂,大清唯有与淮方兵戈相见。 “兹事体大...” 胡尚友和朱廷翰不敢做主,回说须奏明都督。 张存仁给予三天时间。 如此强硬的底气来自于肃王豪格已领大军出京。 三天后,胡尚友、朱廷翰复话,称质子不行。 “为何不行?”张存仁眉头一挑。 “因为我家都督无子。” 胡尚友干咳一声,紧接着提出淮军的条件。 “我家都督说若要我淮军剃发,则请大清下嫁真满洲公主,待我家都督与公主有子之后,则可至舅家为质,同时我淮军十万将士易帜剃发!若大清不应此条件,则我十万将士不日挥师北伐,与尔清兵决战京畿!” 张存仁愣住,这淮贼比他还强硬啊! 可下嫁公主这事,他哪敢答应,于是吱唔说要上禀。 事情很快报到洪承畴这里,这位大学士怔了半天,骂了一句:“王八羔子拿老夫寻开心呢。” 第三百五十六章 豪格大军南下 洪承畴认为淮军方面毫无诚意,完全是在肆意挑衅大清的底线,蓄意挑起战争,但是作为当事人的陆四却不这么认为。 他是真心想同大清和平相处的。 因为,他打不过。 不是说打不过三五千大清兵,而是打不过三五万大清兵。 所以,没有谁比陆四更希望得到和平了,只有和平才能让他变得更加强大。 只有强大,他才能开出更高的价码来。 比如,求娶的不是公主,而是太后什么的。 正所谓“春官昨进新仪注,大礼恭逢太后婚”。 陆四求娶满洲公主,是真心诚意的,并非如洪承畴以为的拿他寻开心。 “和亲”自古以来就是诚意最大化的体现,满洲自奴尔哈赤时期就有“和亲”蒙古的传统,并且很多满洲姑娘嫁给了汉军,比如奴尔哈赤一喝醉就暴揍的比他还大的老女婿李永芳。 所以,要不要把满洲姑娘嫁到山东来,其实是陆四对多尔衮的一次考验。 如今,满洲人的逼格还没那么高,满汉通着婚呢。 这事换成他爹奴尔哈赤和他哥皇太极,估摸都不用商量就把人送来了。 能不能为人杰,是不是具有其父兄之大格局,就看多尔衮的器量了。 皇太极是有姑娘的,不过怕都出嫁了。 多尔衮有没有姑娘,陆四不清楚,他弟多铎肯定有的,前番在济南被砍了头的石华善娶的不就是多铎12岁的女儿么。要是多铎咽得下这口气,给他闺女重新挑个女婿,陆四也未必不能接受。 “要是满洲人真把公主嫁于都督,我淮军真要剃发向满洲称臣?”山东招抚胡大使对这个问题很上心。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不过人家是要我送质子过去,不管怎么说也得容我先同他满洲姑娘生个儿子再说啊。” 陆四守信,绝对守信,现在就看大清是不是高瞻远瞩了。 大清同意,他陆四就真娶。 娶回来,要是年纪还行就造人,人造出来就送到外公家去当人质,挺好的。 不过造人这事情是不可控的,一年能造出来,两年也能造出,三年五载的谁知道呢。 看了眼已经没有居民的德州城后,陆四抬了抬手,几千将士立时动手开始刨起城墙来。拆除德州城墙不算,城内的民宅房屋也一律要放火烧毁。 陆四先行返回济南,上马后他深情的看了眼德州城,说了一句:“今天我离开了这座城,但将来,我一定会回来的!” ............ 淮清双方第一次谈判时,淮军各部队就已经开始执行“移民”的任务。 这个任务是除东进胶东半岛的第二、第七镇,河南开封第五镇以外所有淮军的头等任务。 德州方面,陆四迁光了德州城中的八千多居民,也将德州所辖各县约两万百姓迁到了济南。 在山东通会陈不平、济南府尹周祚鼎等官员的组织下,由第一、第六两个镇及部分骑兵部队的配合下,德州全境、济南府北境,高唐州、恩县一带约六万多百姓被整体往济南迁移;东昌境内约四万百姓被迁往泰安州、济宁州。其余各处约两万人。 一个多月,大体将山东北部百姓往后方迁了十二万人左右。 对于世代居住在这片地区的百姓而言,这个迁移明显是不太友好的,是违背了他们意愿的。 初期的说服工作以及对满洲大兵打过来的种种暴虐做的宣传,大体只让三成左右的百姓自发南迁,余下的几乎都是在刀矛威胁下进行的搬迁。 前脚百姓刚搬出村子,后脚淮军就开始放火焚烧房舍,填塞水井,尚未断流的河泊则扔进大量牲畜死尸加以污染。 彻底的坚壁清野。 这一切建立在周祚鼎关于“小打”还是“大打”问题基础之上的。 济南府认为的“小打”就是保卫德州,将清军挡在北直不让他们深入山东。 如此自然不须坚壁清野,也不须移民,只要守军有足够勇气,兵力足够多,凭借德州城至少能同清军抗衡半年之久。 所谓“大打”则是放弃德州同济南以北地区,诱使清军主力南下,拉长他们的粮道,然后在济南附近集中淮军在山东所有能战之兵与他们进行一次正面对决。 一战定乾坤。 小打的好处是战场局限在德州,不会对山东其余府县造成太多的破坏。但是淮军固然有德州城可依,清军同样也有北直地区依靠,主守的淮军也不可能给清军造成大多的杀伤。同理,攻不下德州城,清军也不可能重创淮军。 战事相持下去,对两方都有利有弊。 但大打的话,就是一次全力搏杀了。 淮军这边如果集中北上的第一、第二、第五、第六、第七五个镇兵马,连同精锐铁甲卫、旗牌亲兵及炮队,是可以动员十万之众的。 去除其中不堪用的兵马,三万可战之兵是有的,而且可以肯定清军即使大举南下,动员的兵马也不会太多,毕竟他们不像淮军一样可以全力作战,必须始终将主力放在西线,以提防李自成的顺军主力趁他们大举南下反攻京畿。 如此,大打一场的敌我条件是成立的。 周祚鼎建议大打一场,以彻底阻断清军南下。陈不平那里也认为可以同清军大打一场,要不然山东局面始终处于反复之中,不利稳定和经营。 在多次考虑之后,陆四决定大打。 他判断多尔衮可能会因为山东局面的反复提前派多铎南下,而多铎部最多不会超过三万人,去除其中汉军八旗和蒙古兵,真满洲可能也就万人左右。 大打一场的后果有可能是淮军北上集团元气大伤,甚至会狼狈撤出山东,但要是能将多铎重创,使得顺军在十月于河南发起的怀庆之役成果扩大,这买卖也是划算的。 大打的方案很快确定并传达到淮军旅帅一级的将领,坚壁清野的命令也迅速落实,山东北部的淮军各部都在争取最后的时间移民、破坏、“搜刮”... 七月底山东北部的一场暴雨让空气一下清爽起来,也让战争阴云更加密布。 洪承畴那边再也没有派人过来同淮军接触,并且他们已经知道淮军拆除了德州城。 “淮贼是想诱我军深入。” 老谋深算的洪承畴一眼就看出了淮军的打算,不过也没有好的破解办法,因为这实际上是阳谋。 你清廷想要夺取山东,就必须同淮军打一场。 或者说清廷想要将淮军重新押到谈判桌上,也必须通过一场胜利确定他们的优势,从而可以让陆四乖乖的签字。 八月一号,陆四突然传令授予徐州的侄子为淮扬徐三镇节度使,命侄子全权统筹后方,包括对明朝的谈判。 当天,带人潜在北直霸州境内的高进传回准确情报,满洲的肃王豪格统领真满汉军近万人的大军已经到达河间府。 第三百五十七章 不管怎么说,优势在我 “豪格?” 陆四蛮奇怪的,他一直以为多尔衮会派亲兄弟多铎南下,没想却派了大侄子过来。 待知豪格只带了其担任旗主的正蓝旗三千真满兵,另外是孔有德的六千汉军南下后,脸不上由有些异样。 这是真小看他陆四天王,还是当叔叔的存心借刀杀人? 不到万人的清军,让陆四心理压力一下就得到了极大减轻。 感觉多尔衮将山东之战打成了添油战,不断的送人过来,却始终不能形成对淮军的绝对优势。 这大概就是后起之秀的好处了。 有时候,不被人重视,也不见得是坏事。 想了想,吩咐朱廷翰:“你给我写封信给大太子,就说满洲之内我只服大太子一人,别人都不配为满洲之主。” 朱廷翰不解,大太子是哪个? 陆四摇了摇头,这敌人都打进关几次了,你们这帮前明的基层干部却连敌人中央高层情况都不知道,是怎么当的差? 好歹他陆四前世一介布衣还知道川拜之争呢。 于是,耐着性子给朱廷翰说了点爱新觉罗家的家事。 “这么说来,清廷之主当是这位大太子豪格啊,怎么会轮到那幼弟福临?”朱廷翰表示无法理解,立嫡立长怎么都应该是大太子登基,不可能轮到一个幼弟的。 陆四便又讲了几句有关盛京夺帝的事。 “照都督这么一说,这大太子豪格有两黄和正蓝三旗拥戴,那九王多尔衮只有两白旗拥戴,如今却成了满洲实际的皇帝,以摄政王之名行天子之实,如此一来这九王岂会放过与他争位的大太子?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呀,真是天助我中国,满清内乱指日可待啊,都督!” 朱廷翰兴奋起来,从常理角度去看,清廷内部的确存在动乱的可能,所谓一山不容二虎。 陆四却知道动乱根源是有,但却没乱起来,原因在于多尔衮运气太好,豪格太衰。 或者说多尔衮能力太强,豪格能力太弱。 八旗进关没几个月,原本支持豪格的两黄旗就因为得到大量好处被多尔衮拉拢的妥妥,从而让豪格从原先的优势方瞬间变成了弱者。 之后被他叔多尔衮想尽办法派出去送死,却命大怎么也没死掉,最后多尔衮没办法才亲自下场把这侄子彻底弄死,顺便还将侄媳妇娶了。此事导致八旗内部一场清洗,鳌拜、索尼他们也险些被杀。 多尔衮死后福临又开始清洗,闹出原先属于多尔衮势力的两白旗被逼得在昆明去劫被吴三桂关押的永历,准备反清复明,可惜事泄被吴三桂给镇压了。能让真满洲大兵铤而走险反清复明,这福临是把两白旗祸祸成什么样子噢。 好像清军刚入关那会豪格被什么人告发对多尔衮不敬,被剥夺了王爵,直到他兄弟福临从盛京迁来北京后才给恢复的肃亲王。 现在福临同他娘肯定还在盛京,豪格这肃王爵位却提前恢复了,且还有了兵权南下出征,从因果关系上论,大太子这是沾了他陆四天王的光啊,要不然这会还被囚在北京郁郁不得志呢。 所以,陆四是豪格的恩人,起码有一定关系。 “都督写信的的意思是离间这位大太子同九王?”朱廷翰猜测,这是条好计谋啊,要是能让满洲人内讧,对淮军,对中国都是天大的好事。 “哎,这哪算离间?” 陆四摇了摇头,“我对豪格他爹是真心敬佩的,对豪格未能继承他爹的帝位也是深感遗憾的,从个人情感上,我是同情豪格这位大太子的。” 这不还是离间? 朱廷翰腹诽,正要下去准备写信时,陆四却又叫住他,面容古怪的在那想了半天,说了一句:“你信中要有这么一句话,就说我这淮军大都督只承认以豪格为首的大清,不承认以多尔衮为首的大清。” 完了,又补一句,“把我这意思散出去,如果洪承畴那边再派人过来,直接回绝,对他们说我淮军不以多尔衮为谈判对象,要谈只和豪格谈。” 朱廷翰张了张嘴,他想说这离间的意思太明显了,清廷那边再蠢也不可能上当吧,但想了想死马当活马医吧,反正写信也不费力气。 这边陆四让齐宝将他前几天画的地图拿出来,然后拿着自制三角小尺在图上扒拉来扒拉去,最后将尺子往地图上一扔,命齐宝将在大营的步骑标统以上将领都召集来军议,并将这幅地图拿去军议处挂起来。 ......... 得到命令的诸将很快赶到都督大帐,另外山东通会陈不平、负责后勤粮草辎重事务的左参政文彦杰等十几个官员,共七十余人各自取了小板凳分步、骑,文武阵营各自坐下,抽烟的抽烟,闲聊的闲聊,吃瓜的吃瓜。 离开德州时,陆四就已经传令各部,包括在河南开封的张国柱第六镇,命各镇派人来济南就济南战役的部署与落实会商。 用陆四前世话讲,就是北上淮军集团的一次碰头会,也是战前对各部的一次总动员。 文武在帐中的表现还是一眼就能分得清的,武将们大喇喇的,动作大,声音也大。文官们则端坐一边,说话也是慢条细理。 讨论最多的话题已经不是前阵的马官屯大捷,而是现在的山东形势。 “都督到!” 随着齐宝的响亮喝喊声,帐中文武却是不约而同“豁”的起身,帐中立时一片肃静。 刚刚去方便了下的陆四一边拿毛巾擦手,一边步入帐中,并未说话,而是负手踱步来到悬挂的北方大地图面前,凝视半响后缓缓转身,将手中的毛巾随意放在桌上,右手微抬,道:“坐吧。” “叭!” 文武立时端坐,一动不动看着站在那里的陆四。 “念!” 陆四抬手,陈不平忙起身将接到的高进密报内容宣读于诸将知晓。 “一万清军?” 诸将一阵骚动。 陆四抬手,帐中顿时又安静下来。 “清廷派出了肃王豪格,这是皇太极的长子,听说很是能打,这一次又是带着将近一万八旗主力,看起来很吓唬人,但是我淮军北上人马有十万之众,以十打一,不管怎么说,优势在我!” 陆四大手一扬,“我淮军建军虽不到一年,但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内,我们滚大了,我们打精了,我们积累了与清军决战的有力条件,好比东升之骄阳,我们要发光发热,要燃烧起来,要冒烟,要烫人,要使我们的敌人知道我们的刀是锋利的。不拔则矣,一拔必要有千万头颅滚落!” 浓重的淮扬方言,于帐中文武耳中回荡。 第三百五十八章 济南会战 “都督说的是,一万鞑子怎么了?前番马官屯一战,咱们砍的那些鞑子首级难道是假的不成!莫说一万,再来他个三五万,旁人不敢说,我曹彦虎反正要砍他十颗八颗,有军功不领是软蛋,有银子不花是傻子!” 因记功次数达标已调任旗牌队任标统的原南都三大营把总曹彦虎摩拳擦掌,对即将到来的一万清军倍感兴奋。而在半年前,他连江对面的贼寇都畏之如虎。 “对,咱们的刀刚见了血,还没吃素的道理!” “来一个,咱杀一个;来一双,咱砍一双!” “正愁没银子花,难得鞑子给咱送钱花,咱要不领这份情可对不住人家鞑子!” “......” 参与齐河之战的一众步骑将领群情激昂,这帮人无一不在齐河之战大发鞑子财。得赏最多的小将李延宗一人就领了四千两银子,下面的官兵最少的也领七八两银。 重赏加大胜的双重刺激下,以及在陆四天不怕、地不怕,鞑子来了先喝酒的性格感染下,参战将领们俨然一付天老大,我老二的样子,很是威风的很。 没有参加齐河之战的将领们看在眼里,也是眼红,一个个再仔细琢磨,清军是来了一万人,可他们淮军加一块也真有十万之众,又有全歼三千鞑子的战绩在这,所以都督说的没错,以十打一,优势在我。 那还怕个吊! 扯膀子跟他们干了! 气氛一下热闹起来。 陆四非常欢喜这种气氛,虽然他的神情显得极为庄严肃穆。 这是朱廷翰的进言,说都督身为大军统帅,不能老是类似“吊儿郎当”样,和部下打成一片是好事,但在重大场合还是要保持上位者的威严才好。 威是德,德亦是威。 陆四抬手,示意众将安静,然后拿起木棍指向身后《济南会战形势图》。 “根据情报,清军已经到了河间府,大概五天就会沿运河抵达吴桥进入德州境内。目前我军执行收缩任务,将原定在德州外线歼敌方案调至为诱敌深入,在济南内线作战。 这个方案是有利于我军,而不利于清军的。首先因为我军的坚壁清野,清军一旦深入就面临无粮可筹,无民可役,无水可饮的“三无”境地,其若坚持与我军于济南对决,则势必就要依赖北直粮草供应。 此给了我军可趁之机,清军只不到一万之众,我军却有十万之众,只需出骑兵于清军后方袭击其运粮队伍,清军就无法安心与我军对决。时日一久,受制于缺粮,豪格必急于同我军决战,然我军却不与其决战。大家以为到那个时候,豪格会怎么做?” 将防线收缩到济南一线除了便于淮军调动外,最大的目的就是拉长清军的粮道,从而可以通过袭击清军运粮队来一步步瓦解清军。 八旗辫子兵再能打,也不是铁打的,总要吃饭! 打仗打仗,打的不仅仅是双方的军心士气,也不仅仅是武器装备,更重要的是钱和粮。 甚至可以说,粮食才是决定胜负的唯一因素。 兵力上,淮军是占着巨大优势的,但这个优势其实并非陆四所说的什么以十打一,优势在我云云,那完全是为了提振军心的言辞,实际淮军于山东境内真正能够参与大战的兵马不会超过三万,是以三打一。 听起来,还是占优势,但陆四却不会天真的以为这个三打一就是稳赢不输了。 齐河之战清军的失败完全是一步步落在陆四的算计之中,在淮军预定战场进行的一场被动的,完全丧失长处的战斗,并且参战的淮军将士也是最精锐的兵马。 所以,战斗一开始,结果就是注定了的。 但这一次,清军不可能再如齐河之战那般完全没有还击之力,一步步掉入淮军的圈套之中。 仅兵马数量,这九千真满汉军是可以视为至少三镇淮军的。 所以,确切说应该是一打一。 这是对淮军自身实力的客观估算,也是对清军战斗力的公正评价。 那么,陆四就需要通过各种手段削弱清军的战斗力。 粮食,无疑是打击清军最好的手段。 但豪格也不是傻子,陆四现在就要与会文武们“动”起来,开动他们的大脑加入这个对战事预演的推算游戏当中。 这不仅能让将领们知道他们的任务和目标,更能极大提升他们的主动能动性。 坐在右手边第四位的柏永馥不假思索道:“豪格会撤兵!” “未必!孔有德的汉军旗原先是鞑子的什么天佑兵,别的没有,就是火炮多。我倒是觉得清军真被逼到那份上,反而会拼死攻下济南。”原金声桓的亲兵、淮军骑兵旅帅赵忠义的看法和柏永馥完全相反。 “两个可能都会发生,所以我们要在这两个可能性上做相应部署,首先,济南城绝不能丢!” 陆四看向刚从泰安赶来的第一镇镇帅夏大军,“第一镇有没有把握守住济南城?” “都督再给我一两个旅,城在人在。” 夏大军话不多,直接提出要求,因为他第一镇虽然收编了自称顺军权将军郭升部及部分土寇杂兵,总兵力达到了一万五千人,但面对可能携带数百门大炮的清军,夏大军也不敢放言就这一万五千人就能把济南守住。 陆四点了点头:“记录。将那三千多明军降人连同原先济南绿营的俘虏兵暂编为独一、独二两旅,全部拨给第一镇。” 说完,问夏大军还有什么要求。 夏大军看了眼边上的徐和尚,后者“嗯”了一声,便转过头道:“没了。” “好,济南丢了,我不砍别人,先砍你和和尚。” 陆四也没别的话。 夏大军同徐和尚不约而同“噢”了一声,便再也没话说。 柏永馥点头道:“豪格要是攻不破济南,只有撤军一途了。” “想来就想,想走就走,哪有那么容易。” 陆四微哼一声,“我意袭击其运粮队之外,采用破袭之术断其归路。” 何为“破袭”? 即抽调精干人员骑乘战马或骡子,以百人或千人为编,通过快速机动的办法从德州至济南这一广袤区域内任意一处出至清军后方,挖断道路,拆毁桥梁,使清军进无粮草,退无路可走。 第三百五十九章 王侯将相,陆某来封 “总之一句话,我要豪格来了就回不去!” 不以全歼敌人为目标的统帅不是合格的统帅,陆四既然决定大打,哪怕拼着再大的牺牲也要一口吃掉豪格、孔有德集团。 诸将精神为之振奋,一次全歼近万人的清军集团,可是自有辽事以来想都不敢想的辉煌战绩。 接过齐宝卷好的烟后,陆四点了起来,吸了一口,环顾众将道:“只要大伙跟我陆文宗一条心,甩开膀子跟我干,以我们的实力是可以吃掉豪格、孔有德集团的,这一点我是坚信无疑的!鞑子嘛,没什么好怕的,那脑袋我还亲手斩过一颗咧。” 陈不平起身对众将道:“现在山东局面虽说因为前阵天气原因导致我们的部队出现一些麻烦,无法进一步收复临清等地,但整体形势山东大部已为我所有。只要第二镇、第七镇近期解决能够胶东的清登莱巡抚陈锦和胶州副将柯永盛,那山东中、东、南、西四部便能连成一片,战场态势于我是有利的。” 陆四问道:“第二镇的代表是哪个?” 第二镇旅帅程思华起身道:“回都督话,是末将!” 陆四点了点头,又问第七镇的代表是谁,站起来的是李化鲸的结义兄弟,也是第七镇旅帅的贾云五,此人同李化鲸一样都是山东绿林的好汉。 “你们俩给我个准话,最迟什么时候能把陈锦和柯永盛的人头取来给我看?” 陆四弹了弹烟灰。 贾云五同程思华肯定是有过商量,便由程思华回道再有一个月时间登州和莱州一定能够拿下。 “二十天!” 陆四扬起两个指头,“你们两家差不多有三万人马吧,那陈锦和柯永盛才几个人?还须一个月?回去对左大柱子和李化鲸说,二十天,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歇着,等我这边打完鞑子再过去帮你们干。” 程思华和贾云五闻言是一脸羞愧。 “你们今天就回去,第二镇把火器旅给我拉出来,八月十五号同第七镇那抽出来的人赶到这里待命。” 陆四手中木棍指着的是济南府同青州府接壤的青城县,距济南大概有一百多里的样子。 “对了,你们能够出动多少披甲兵?”陆四回身问贾云五。 第七镇是李化鲸以山东绿林和响马盗为基础拉起来的队伍,此后又收编了赵应元的人马,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陆四也不太清楚。要比较的话,这第七镇算是淮军杂牌的杂牌,倒有些像他前世的孙殿英部队。 “这...” 贾云五有些迟疑。 “我要实数,莫给我虚的。”陆四放下木棍。 “有马有甲的大概千人左右,有马无甲的三千人左右。” “就抽你们有马有甲的,由你贾云五带领赶到青城,由程思华统一指挥,有没有问题?” “没,没有。” 陆四点头:“那就好,出了事情唯你贾云五是问。” 程思华犹豫一下,问道:“都督,我们的任务是?” “待命。” 说完,陆四坐下。 “济南和德州的光复让清廷在山东的优势全部丧失,那个方大猷靠着十几个州县残延苟喘,山东民心已然向我...如果济南之战我淮军上下用命,一举全歼豪格集团,那我淮军就可趁势逐走方大猷,彻底据有山东全省,虎视北直!”陈不平略微有些激动。 原顺政权吏政府任命的济南防御使丁昌期听到这里,起身欣然说道:“我同意通会说的,济南之战打好了,不但能使我大顺重新拥有山东全省,更能有力牵制清军,为我皇帝陛下西线作战创作有力战机。” 这番话说完,丁昌期却发现竟无人附和,也无人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反而有不少人如看稀罕物般看他。 陆四也没吱声。 丁昌期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一边的陈不平岔道:“都督,如果确定在济南一线同清军决战,需要考虑河南和山东绿营会不会参战。他们虽是清廷刚刚收编的乌合之众,但加一起也有上万之众,若从西线临清一带向济南同豪格会合,会让我军变得被动,故而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些绿营兵给挡住。” “胡茂桢!” “末将在!” 听了半天代表第六镇过来的胡茂桢赶紧起身。 “你不错。” 陆四朝胡点了点头,然后道:“河南同山东绿营兵的堵截任务就交给你们第六镇了。” “遵令!” 胡茂桢应声,相比淮军其余部队同清军真满汉军作战,第六镇的任务明显轻松许多,就对付那帮散兵游勇组成的绿营兵再要喊什么苦,反正他胡茂桢是干不出来的。 陆四又对原曲阜主薄,因处置孔府钱财有功的文彦杰道:“其实清军那边困难,我们又何尝不困难。这么多兵马调在济南一线,至少得几万人吧?吃什么?粮食是个大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说,能不能取得这次会战的胜利,要全看你文参政的啊。” “下官全力而为。” 文彦杰之前已经从陈不平那里知道济南会战意图,关于粮草如何调拨,他已经拿出一个章程来。 孔家的银子多,粮食更多,现在的济宁城中大概已经堆积了上百石粮食,可以支持淮军三个月作战所需。 当然,这点粮食还是远远不够,因为还要承担从北边迁移过来的十二万山东百姓的口粮,因此除了孔家存粮外,文彦杰还要和徐州方面对接,将淮扬运输的粮食从运河不断往北输送。 陈不平突然说道:“诸位,山东这个地方历代大规模征战不下数十次,是非曲折难以论说,但各位需要注意一点,山东决定了多少王朝盛衰兴亡,此兴彼落,所以自古以来中原之地广义便是指河南、山东及徐州之地。如今徐州为我淮军所有,若再全面收取山东,则中原大半为我淮军所有,此王霸之资。” 王霸之资? 这番话让不少将领心中一动,那济南防御使丁昌期则是一愣。 “没有那么多话讲,此次决战豪格、孔有德集团,就是赌我们淮军的命运,赌我的命运,也是赌你们的命运!这个赌字很不好听,可又找不到一个更恰当的字代替它,就是这么一回事,啪的一下押上去了。” 陆四起身拿毛巾擦了擦额头。 “赌赢了,我陆某人吃肉喝汤,你们这帮随我浴血奋战的将士们也人人荣华富贵!说的再实在点,王侯将相摆在你们面前,就看你们有没有胆去拿了!” 放下毛巾,陆四轻叩桌面三下,“此战若胜,天下则为明、清、顺、淮四家,王侯者,别人不封,我来封!” 第三百六十章 多尔衮害我 桑园,离吴桥不远的运河畔一处小镇,镇上居民多姓莫,据族谱显示乃是唐德宗神策军大将军莫仁的后代。 当年吴桥之变,桑园这里同样也被乱兵洗劫,虽说此事已经过去十三年,但镇上依旧可以看到不少长满青草的残砖断垣。 凌晨时分,桑园一带下起雨来,不大,到了午时方才渐渐停了下来,但天空却没有为之转晴,仍是一片晦暗,这使得设在桑园镇南运河畔的清军大营看着就好像被笼罩在一片雨雾之中。 紧靠清军大营的运河边停靠着一只庞大的船队,上面打的既非满洲八旗旗帜,也非汉军八旗旗帜,而是恭顺王旗,一些标旗则为孔字。 三顺王的兵马在清军之中具有“半独立”性质,同汉军八旗一样都是汉人,可却不归汉军八旗,这是当年皇太极给予三顺王的特殊待遇。不过听说满洲大学士刚林已经上书摄政王建议将三顺王兵马也隶归汉军八旗,此事正在商议之中。 雨停之后,随军民夫在孔部汉军的指挥下将遮雨的麻布一一掀开,免得船舱中的粮食因为湿热发霉。这次南征山东,除在北直降清地区筹措粮草外,清军自身也携带了很多粮食。 京畿现驻扎着十几万大清兵,每日食粮如天文数字,而京畿一带残破,单靠京畿根本无法提供清军所需粮草,故而必须从关外往关内大量运粮。 几个月来,山海关城运粮的马车就是络绎不绝,没有一日中断过。而其中有很多粮食来源于朝鲜。 粮船前面是炮船,装炮的船只大概有百多条,有的船上装了几门炮,有的船上却只放了一门炮。但那炮身却是无比巨大,船身吃水很深,炮管上面还披挂有红旗红布。这就是被清军称为“天佑助威大将军”的红衣大炮,原名红夷炮。十三年前,当时还叫后金的满清在沈阳利用俘虏过来的工匠刘汉,成功仿制了明朝购买的西洋红夷大炮,从此之后,在对明朝的战争中,清军开始取得绝对的炮火优势。 松锦大战中,清军光是这种重达几千斤重的红衣大炮就多达六十门,于战事中发挥极大战力,接连轰塌明军据守的塔山、杏山二城,断绝了明军的粮道,从而奠定松锦大战胜利的基础。 孔有德部本就是明朝登莱巡抚孙元化重金打造的火器新军,降清后孔部的火器优势被皇太极进一步加强,导致孔部虽只有六千汉军,但光是红衣大炮就有25门,其余大小铜铁各炮多达六百余门,火铳上万杆,是三顺王火器实力最强的,新晋平西王吴三桂更是不如。 八年前对朝鲜作战就是孔有德等三顺王充当前锋,凭借朝鲜人难以想象的火器优势迫使朝鲜投降清朝,从而使明朝失去了东面牵制清军南下的重要藩属。 这一次奉摄政王之令随肃王豪格南下平定山东,孔有德部是倾巢而出,连同随军辅兵民夫多达两万人,动用天津段漕船400余艘,各式车马500余辆,牲畜战马7000余头。 满洲那边,披甲人3000,随军阿哈2000,战马5000余匹,羽箭十余万枝,各类甲衣七千余付,几乎是半个正蓝旗的家底。 同明朝出动千余家丁配些辅兵就敢号称上万大军不同,满清用兵不计阿哈民夫,所以淮军方面侦察到的情报显示清军南下只有不到万人的真满汉军。 实际上,要将随军阿哈、民夫辅兵算上去,此次南征山东清廷动用的人手也是多达三万的。 而且,满洲八旗所属阿哈的战斗力并不弱于汉军绿营。 清军未入关前,在辽东能给披甲人为奴实际是被清军披到关外汉人的一种奋斗目标,那样能让他们有机会随军,从而改变奴隶身份获得抬旗资格。因而上了战场,这些阿哈反而比满洲人更凶残,历次清军入关屠城,阿哈们都是是首当其冲。 出京时,孔有德于妻子白氏曾言如此阵仗对付山东土寇,简直是牛刀杀鸡,何须肃王率满洲压阵,便是他孔有德一人也能剿平鲁地。 更言此去山东乃光宗耀祖,要以大清恭顺王爵入孔府,祭孔林,因为他孔有德乃是孔圣后裔。 孔有德无子,只一女名四贞,乃白氏所生,今年十岁,被孔有德视为掌上名珠,出外征战都将这明珠带在军中。 这次南下孔有德同样将白氏同女儿带在军中,因为桑园这个地方有不少梨园,早上白氏便同女儿在参领陈德等人的保护下去梨园摘梨了。 这个陈德是清军唯一浙军出身的军官,当年浑河之战时才15岁的陈德被金军箭枝射中,同在军中的叔叔将其藏在马车下面,可还是被随后搜检的金兵发现将其掳去。 因浑河之战浙军同川军死战,除几十人幸免逃回辽阳,其余大小将校120余人连同数千官兵全部阵亡,赢得了被其重创的对手尊重。 所以对于陈德这个唯一的俘虏,奴尔哈赤没有下令斩杀,而是令人为其治伤,后拨在满洲镶红旗下。 几年后,孔有德率部来归,陈德同其余满洲旗下的汉军被一同拨到了天佑兵,此后便隶归孔有德部,凭战功升为参领。 只是孔有德不知,陈德与白氏早在几年前就已经私通,期间白氏曾有过身孕,但算日子显然不是孔有德的种,吓得陈德想尽办法给白氏打掉了腹中胎儿,否则白氏肚子一大起来,几个月没碰过白氏的孔有德还不把二人浸了猪笼。 雨停之后,孔有德收到招抚南方总督大学士洪承畴的公文,便同部将李九成、缐国安、孙龙等人前往满洲大营同肃王豪格商讨。 李九成便是当年与孔有德一起发动吴桥兵变的副将,现为汉军梅勒额真,也是孔有德的左膀右臂。 一行人骑马来到满洲营地,但见大营当中只有升腾的炊烟,并无人声鼎沸,甚至称得上是鸦雀无声。又见披甲满洲兵即便浑身湿透也依然坚守岗哨,不禁都是感慨满洲之军纪,世间绝无第二。 孔有德虽是恭顺王,但在先帝长子、大清肃王面前却是不敢有半点王爷架子,叫孙龙前去通报。 在满洲军官带领下,孙龙到得肃王大帐前,不等引路满洲军官入内通报,就听里面传来怒骂声。 “我尚未出过痘,多尔衮却叫我领军南下,他分明是想害死我!” 声音显然是肃王豪格。 第三百六十一章 爱塔能听我的么? 出痘即为天花,满洲人于此病无有什么抵抗力,十人出痘,死者四五,是满洲人极为畏惧的一种病。不过只要出过天花,人就会没事。 豪格的气愤之语是对亲信机赛时和希尔艮说的,这两人一个是正蓝旗的议政大臣,一个是梅勒额真。 只是豪格在此之前却有过两次入关经历,一是随其父皇太极于崇祯七年寇宣府;一次是崇祯十年领军自董家口破边墙入寇山东。 这两次,豪格都不曾说他没出过痘的怪话。 因此,孙龙听这话后第一念头就是肃王又在说摄政王的不是了,并且深为后悔这番话怎么叫他听到了,再迟一步也好。 原因是前不久摄政王刚刚处死了一批肃王亲信,很多人被杀的罪名是没有及时揭发豪格的“乱语”。 夺位失败后,豪格对多尔衮就一直含恨在心头,因此屡次在不同场合言语攻击多尔衮,甚至说多尔衮不是有福之人,乃有病之人,其摄政之位必不长久。 结果被多尔衮的亲信何洛会等人告发,而原先依附豪格的满洲将校胡式、凌图、硕格等人也害怕豪格将要乱政,于是这帮人同何洛会一起向多尔衮揭发豪格“乱语”。 多尔衮知道后自是大怒,立即与郑亲王济尔哈朗召集诸王、贝勒、贝子、公及内大臣共同会审,当场将豪格幽禁。只是事后在济尔哈朗的斡旋下,多尔衮又以豪格“罪过多端,岂能悉数,姑置不究”的名义将豪格释放。 原因是豪格毕竟是先帝长子,而多尔衮辅政不久地位还不稳固,害怕囚禁豪格会引发两黄旗同正蓝旗的“众怒”,这才无奈释放,只是多尔衮却趁机夺了豪格正蓝旗7个牛录,又罚银5000两,将豪格废为庶人。而豪格的亲信俄莫克图、杨善、伊成格等人则被多尔衮处死,算是杀鸡给猴看。 所以孙龙听了肃王又“乱语”,心中岂能不惊。 大帐中有人在劝。 “主子,生死天命也。我大军已至德州,正是主子为国报效之时,出痘之说千万不能再提,否则恐京中又要降罪于主子。” 说话的是正蓝旗议政大臣机赛时,他的哥哥杨善不久前刚刚被多尔衮处死。 梅勒额真希尔艮也连忙劝说主子千万不要再“胡言乱语”,否则恐祸事更大。并言此次摄政王既让主子领军南征,虽有歹心,但主子却可趁此机会立下大功向满洲各旗证明才干,如此摄政王又岂敢再下毒手。 “你们都怕了多尔衮?句句要我隐忍,我又要隐忍至何时!” 豪格没有喝酒,但声音很大。 机赛时和希尔艮哪敢说话,虽说正蓝旗是豪格当的旗主,可谁知道这正蓝旗中有多少人被多尔衮收买了。 豪格见这两个亲信不敢说话,心下更是烦闷,又见甲喇章京硕兑面无人色的站在一边,气乎乎道:“你是谭泰的大舅子,为什么不去劝说谭泰重新归我?” 谭泰原是正黄旗重臣,在去年盛京夺位之时也坚定支持豪格,可入关以后却被多尔衮拉拢过去,这让豪格十分的不舒服。谭泰的“倒戈”可是影响了两黄旗很多人的立场。 硕兑却不敢吱声,显是被前阵摄政王掀起的大狱吓怕了,唯恐自己说错什么话惹来杀身之祸。 “一个个都是无胆的鼠类,我阿玛怎么就让你们辅佐于我了!” 豪格真的很生气,却不想想因为他屡次胡说八道,害死多少拥戴他的八旗重臣。 赛机时正不知如何办时,外面来报说是恭顺王孔有德求见肃王。 “孔有德来干什么?我阿玛对他那么好,他为何不站在我一边!” 豪格简直有点无理取闹,把个在议政王大臣会议都说不上话的孔有德也给埋怨了。 “主子,莫在汉官面前失态,恭顺王心中还是有主子的。”赛机时低声劝道。 豪格怔了怔,摆手道:“我知道了,叫孔有德他们过来吧。” ...... 孔有德带着部将过来时,因为天色有些昏暗,豪格的帐中点着油灯,灯光下,豪格却捧着一本书在读。 书是《三国演义》,汉人写的,当年皇太极在时曾特意要豪格多研读这书,说只要把这书读透,内中讲的道理弄明了,往后不管打仗还是治民,都无往不利。 豪格将阿玛的话听在心中,不管到哪都要带着这本《三国演义》,哪怕前阵被关押的时候也日夜在看。 和其他满州王公大臣不同的是,豪格的汉文水平很好,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也是一直提倡重用汉人的满州大臣。哪怕他反对多尔衮,可对多尔衮提出的以汉制汉政策却是非常赞成的。 这次多尔衮启用明朝降臣洪承畴为招抚南方的总督大学士,豪格就是支持的。 “王爷也爱看汉人的书?” 孔有德进帐行礼后随口说了句。 “汉人的书是好东西,对咱满洲人有大用的很,可小看不得。就这本书,大道理可多了,我看了二十来年,都觉没看透呢。” 豪格一扫先前在满洲亲信面前暴怒不理智的样子,笑着将书放下,示意孔有德坐了,问他何事。 孔有德朝部将缐国安看了眼,后者忙上前将洪承畴发来的公文报于肃王知晓。 “淮贼弃了德州,连德州城墙都给毁了?” 豪格很是惊讶,他以为南下第一仗必是夺取德州,没想对手却是弃城跑了。 孔有德道:“洪总督的意思是淮贼这是诱我军深入,可能会在济南一线与我军决战。” 豪格“噢”了一声,放下《三国演义》,冷笑一声,道:“诱敌深入?...不过济南城墙比之德州如何?我那七叔去年不是攻破过济南城么?他再是诱敌,也得能守住济南才行。” “王爷,我是担心若继续向济南进军,粮道不得运河运输之便,恐会堪忧。”孔有德担心道。 豪格却不以为然道:“淮贼若有胆量与我决战,就不会轻易弃德州南逃。即便是诱敌深入,以我军之实力,难道还怕他不成袭扰粮道不成?” 说完,却叹了口气,心事重重道:“孔爱塔,这次南下本王其实压力很大,其实不用本王说,你也应该明白,京中不想我顺利把山东平了。” “这?...” 孔有德怔住。 “有的人巴不得我吃亏才好,这样他们就能名正言顺的拿我问罪了,不过,” 说到这,豪格深深打量了一眼孔有德,“阿玛在时对爱塔什么样子,爱塔应该知道,本王也不想要爱塔助我什么,毕竟有些事爱塔也插不上话...本王现在就问爱塔一句话。” 孔有德忙躬身道:“王爷请说!” “爱塔的兵将能听本王指挥么?” 说完,豪格趋步上前,拉着孔有德的手,凝视于他。 第三百六十二章 大顺军的反攻 重庆,凌晨时分。 江上大船,大西王张献忠负手遥看岸上通远门,身后站着他的三个义子孙可望、刘文秀、艾能奇,另有丞相汪兆麟等人。 在此之前,孙可望奉义父张献忠之命劝说重庆城中明朝官吏投降,可城中的四川巡抚陈士奇、兵备副使陈纁拒绝投降。 张献忠遂令攻城。 因重庆位于长江和嘉陵江汇合处,三面临江,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山城,大西军先从西面陆路攻占重庆门户浮图关,张献忠义子李定国亲率将士进抵城下,将重庆城团团围住。 在李定国的指挥下,大西军强攻重庆两次却均未能破城。刘文秀献策以火药炸开重庆通远门,李定国遂下令搜集军中火药,用一口棺材密封,又命军士佯攻以掩护棺材运至城下。 约寅时,重庆城内外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巨响,城墙上的明军更是第一时间就觉城墙摇晃。 天公打雷?! 明军在听到巨响声的第一反应不是向城下看去,而是下意识的抬头朝天上望,等到发现不对时,城墙上已被黑烟笼罩,更听到有士兵在发出惨叫声。 烟雾阻挡了人的视线,明军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脚下在剧烈晃动,通远门那段城墙上更有无数城砖飞起。 “发生什么事了,西贼哪来的炮!” 四川巡抚陈士奇在听到巨响后冲了出来,等看到通远门一带已被黑烟笼罩后,顿时惊得张大了嘴巴,不知道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城内其他明朝官员连同瑞王朱常浩亦是骇然。 通远门的城墙上,明军可以用鬼哭狼嚎来形容他们,很多倒霉鬼是在爆炸的一瞬间就被飞起的巨石砸得稀巴烂,更多的则是随着突然塌陷的城墙掉下去,随即就被复落的泥土、石块、城砖生生活埋掉。 “城墙塌了,城墙塌了!” 惊魂未定的明军如见鬼似的看着眼前出现的一大截空档,原先连绵的城墙就好像被神仙硬生生搬走一般,露出了一个宽约数十尺的巨大豁口。 “擂鼓,攻城!” 在城下指挥的李定国率三千披甲将士顺着炸开的豁口攻入城,城内明军根本无法抵挡,在李定国的猛攻下纷纷溃散。 重庆城破。 天亮后,明瑞王朱常浩,巡抚陈士奇,知府王行俭、知县王锡等被大西军捕获。 李定国遣人问禀义父如何处置这些明朝官吏,大船上的张献忠命全部处死,又下令将据城抗拒的明军士卒四千余全部砍去一只手,然后释放。 同前番大西军在湖南长沙一样,张献忠在进入重庆后立即宣布三年免征,同时严禁军士劫掠。 不久前大西军攻取衡洲及其所属州县时,所到之处,纪律严明,当时有秀才给远方亲人信中说道:“张献忠来衡州,不戮一人,谣传其杀人如麻,耳闻确不如眼见。” 张献忠又令发银一百万两。 此是大西军惯例,每攻破一地,必令将军中从明朝宗室藩王、府库、官绅处劫来的银子分发贫民,一是招揽人心,二是为大西军招募兵员。 数量最多的一次是在武昌破明楚王府,分发白银多达六百万两,远近贫民多称大西王为散财王。 大西军是在正月到达四川的,先攻克夔州,不过到万县时因江水暴涨,被迫在对岸留屯三月。待水位下降后,大西军连克梁山、忠州和涪州,击败明总兵曹英,破佛图关,明四川总兵秦良玉率兵来战,亦被大西军击败。 张献忠在重庆呆了不到十天,便命部将刘廷举守重庆,他则率四个义子分三路向四川首府成都挺进。 沿路州县望风瓦解,烽火数百里不绝,成都大震。接任的新四川巡抚龙文光由顺庆驰援成都,又调总兵刘镇藩及附近土兵守城。 一时成都援兵四集,张献忠纳义子孙可望策,使精兵伴作明朝援兵混入成都,明四川巡抚龙文光根本辨认不出来。 结果在这些混入城中的大西军将士接应下,大西军从四面同时攻城,仅用三日,成都城破。 明藩成都王朱至澍、太平王朱至渌自杀,四川巡抚龙文光、巡按御史刘之渤、按察副使张继孟等明朝派驻四川的主要官员因拒不投降,均被张献忠下令处死。 去年李自成在襄阳称“新顺王”时,张献忠不甘示弱也在武昌称“大西王”,因此在取得成都后,张献忠有意在蜀地正式建国。其以耶稣会士意大利人利类思,葡萄牙人安文思为大西军顾问,又以“深通天文地理,又知各国政治”赐二教士为“天学国师”。 利类思私下对安文思道这个大西王智识宏深,决断过人,知足多谋,其才足以治国。 有感张献忠对教士的尊重及对西洋知识的重视,利类思同安文思便有意在大西军传教,可是张献忠却不同意。 “吾深知尔等之教,活而且圣。惟一天主真神,应受朝拜,尔等当朝拜之。然当在欧洲朝拜之。因我等生于中国,亦有我等之敬礼,谨当守之。” 张献忠的态度很明确,你们这些西洋人在西洋可以拜上帝,但我们中国只拜父母,不拜上帝。 又对孙可望等义子道:“这些个传教士借传教之名,暗行其私意,窥探中国底细,报知母国。不过只要我中国刀锋足够,传教士可为我用。他日我大西定鼎中国,你们叫那教士带路,点上大兵,讨平他们的母国,将他们先进于我中国的东西都学来,学不来就抢来。” 军事上,大西军虽夺取了重庆和成都这两座四川重镇,可四川绝大部分地盘仍为明军控制。 有明参将王祥、杨展,游击马应试等占据四川南部,松潘副将朱化龙等占据川西,他们不断的从川南、川西向大西军发起进攻,令得张献忠不得不派四个义子分别攻打。 就在张献忠准备于成都正式建国时,却传来李自成在北京兵败的消息。 “我就说李瞎子没有做皇帝的命,他叫辫子兵撵出北京城了!”张献忠的大西国丞相汪兆麟很是幸灾乐祸。 “你高兴个什么劲?李自成要是败了,他辫子兵就不来打我了?就算他不来打我,我张献忠就不打他了?中国之地,我们自己人怎么争都是我们自己的事,他辫子兵凭什么来争!” 张献忠有意联顺抗清,然而李自成任命的怀仁伯马科却率一万兵从汉中入川。 马科是明朝降将,以偏裨平流寇积功至总兵,敢战著称,仅次于曹变蛟。投降大顺后就被李自成派来四川,因为消息遥远,此时尚不知李自成兵败北京,在攻取汉中后仍按原先李自成的命令向四川进军。 随李自成退到西安的宋献策曾在上个月建议李自成派人召回马科,一方面聚集兵马同清军再战,另一方面则是同张献忠修好,两家共同抗清。可李自成却没有召回马科。 马科的“入侵”让张献忠十分气愤,也不管李自成正在和满清辫子兵作战,点起大西军主力就往川北准备先打退马科的进攻。 大概是张献忠领军出发的第三天,李自成收到河南节度使吕弼周的“捷报”,说是大顺的淮阴侯、淮扬节度使陆文宗已率所部北上山东,先后收复济宁、曹州、兖州、济南等地,并斩杀清山东总督王鳌永,满洲宗室巴哈纳所统三千真满汉军亦被全歼。 吕弼周同董学礼合兵业已攻下南阳。 军师宋献策十分高兴,向李自成进言应当趁清军被山东淮军吸引之时,立即组织在山西、河南发起对清军的反攻。 第三百六十三章 舅舅我要入主北京 李自成最近一直没有睡好,山西那边传来的消息很不好。 满清的英王阿济格同吴三桂他们率清军主力自真定回返北京后,清廷又派出大将叶臣率满蒙八旗兵五千攻打山西。 叶臣领军自北京出发后并没有立即去山西,而是从北直隶的饶阳先去了河南怀庆,帮助清廷委任的怀庆总兵金玉和平定了怀庆所属诸州县,此后才折道西进太原方向。 叶臣这支满蒙八旗兵虽只五千人,但战力彪悍,向山西进军途中先后定府九、州二十七、县一百四十一,并署置官吏,安辑居民。凡是原明朝官将,叶臣一律遣人劝降,现已兵锋直抵太原。 李自成任命的山西节度使韩文铨同文水伯陈永福一面做好死战准备,一面向西安紧急求援。 韩文铨奏称满洲兵连同招降的新附兵有三四万人,但到太原后并没有马上攻城,据细作探知满洲人是在等什么西洋神炮。 所以,韩请求皇帝能在一月之内向太原派来援军,否则满洲人的西洋神炮一到,太原城墙肯定难以抵挡。 另外,降清的明恭顺侯吴惟华和叛变的姜瓖也占据了山西北部,三个月来因为前明降官降将作乱,导致大顺将领多达数十人被叛兵所杀,损失兵马也达四万多。 其中让李自成最心疼的就是制将军张天琳的被杀,张是当年商洛十八骑之一,是李自成老伙计中的老伙计。之前也有两个老伙计战死,一是蕲侯谷英,另一个是制将军谷可成。 短短三月,大顺就丧失了三分之二的山西府州县,使得原定以山西为前沿反攻的计划一拖再拖,甚至牛金星等已经建议放弃太原,将山西境内所有兵马全部撤入陕西,坚守潼关。 李自成恨恨问牛金星他们为何山西会处处皆乱。 牛金星斟酌之后,道:“主要是因为陛下东征之后对明朝官绅行宽柔手段,以致这些乡宦官绅,世家大户没有被打击,在地方拥有很大势力。若陛下未败在一片石,这帮人定是认陛下为中国之主。可现在,这帮人见陛下退出北京,便以为我大顺实力不济,便趁机叛乱,妄想恢复明朝江山。” “恢复明朝的江山?这帮人眼睛都瞎了吗?难道他们不知道如今是满洲鞑子要来占中国,是那吴三桂当了汉奸吗!”李自成愤愤不平,连烟都不抽了。 “道理我们懂,可那帮人不懂。他们都以为吴三桂只是向满洲人借兵。”牛金星摇头道。 “不管了!这局面再坏,难道还能坏过崇祯十年!” 李自成郁结之下去看养伤的刘宗敏,将当下形势跟这老弟兄说了一番后,却不再发愁,而是忽的笑了起来,哈哈道:“要再坏下去,你们还跟不跟俺上商洛山?” “刚有了婆姨,还生了两崽,倒是有些不舍得,” 刘宗敏说到这,敲敲大烟袋,“啥时要上商洛山,你提前说一声,俺好下手,省得叫鞑子捉去威逼要挟俺。” “有你这话就成,俺总不能让你刘宗敏绝了后,姓朱的也好,姓鞑的也好,想要叫俺李自成认输,须得割了俺脑袋才成!” 从刘宗敏那里出来后,李自成又恢复了斗志。 也真是天无绝人之处,处处皆噩耗时,却有一个好消息传了过来——山东打赢了! 这个消息让李自成惊喜交加,没想到他这永昌皇帝主力接连败北,年初在淮扬新收的“小弟”却在山东替他这永昌皇帝出了一口恶气。 身为军师的宋献策在仔细阅看吕弼周的捷报后,大胆提出一个反攻方案。即让已经夺取济南的淮阴侯陆文宗全师北上直隶,向京畿一带展开攻势,大顺主力则在山西太原、河南怀庆地区同时发起反攻。 “只要陆文宗奉旨北上,清廷必不敢让其部威胁京畿,届时定派大军前往征讨,如此我们这边的压力就轻了。” 牛金星反复思考宋献策的方案,认为可行。 制将军马世耀却打抱不平起来,对宋献策道:“宋矮子你不地道,你让陆文宗兄弟全军北上吸引满洲鞑子,那鞑子真就全力而出,陆兄弟不是死的很难看?” 李自成也觉这个做法有点不合适,摆明了是让陆文宗替大顺当“炮灰”。 “这怎么能是让人家送死?老马,打仗不是儿戏,得从全局出发,你想陆兄弟要是能将清军主力吸引过去,牵制住,咱们这边动手猛打叶臣,他叶臣能挡得住?叶臣若败,山西全境立时就重新收复,到时我们趁清军主力腾不出手挥师进逼北京,那鞑子还不得将兵马再撤回来同咱们打?” 宋献策反驳马世耀的“短视”,指出让淮军北上直隶并非真的让淮军当炮灰,而是吸引住满洲主力,等大顺光复山西全境向北京进军,满洲人还得把大军撤回来,哪里会和淮军死缠。 “只要淮阴侯的兵马能够吸引清军主力三五个月,我大顺就能将鞑子合围在北京!” 牛金星下了断言。 李自成再三商量,认同这个方案。 宋献策进一步道:“山西这边由袁宗第、高一功、刘见秀、李过、刘芳亮五位将军的兵马为主力,以十万之师会太原陈永福先攻叶臣,再剿灭姜瓖、唐通这帮叛将,然后从井陉挥师京畿。” “河南那边呢?”李自成问。 “河南让白旺兄弟领精兵三万入南阳,会董学礼北上怀庆,这样既能配合山西这边,也能减轻山东陆兄弟的压力。” 牛金星补充道:“河南山寨大则数万人,占据许多州县;小则万余人,也占领一州一县。这些土寨,倘若投降满洲人,是我之大患;如被南都加以名号,为南京所用,也是我们的大患。” 牛金星的意思是要吕弼周不惜金钱拉拢河南境内的土寇,让他们不要与顺军为敌。哪怕不愿归顺,也要让这些土寇暂时观望,不要投降满洲。 “既然你们都说可行,那就下旨吧。” 李自成估算如果东线的淮军能够牵制清军主力,西线的反攻就一定能够奏捷。 只是,永昌皇帝却没有想到,几千里外的东线,他年初新收的淮扬小弟却对自己的外甥说道:“只要李自成能够吸引清军的主力,咱们这边就小敲小打,积小胜为大胜,到时趁满洲人和李自成两败俱伤时,你舅舅我就能入主北京了。” 第三百六十四章 陆四的大寿 陆四不是跟外甥开玩笑,他是真想去北京坐一坐龙椅。 天子者,谁能救中国,谁能为之! 朱家不能救,李自成不能救,张献忠不能救,李定国不能救,郑成功不能救,陆四来救,成了,这皇帝自然就应该他来当。 不成,人死吊朝天而矣。 红日东升,淮扬文宗! 想要达成这个目标,就需要李自成同多尔衮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让大顺和大清都为王之前驱,让腐朽的大明扫进历史的尘埃之中。 “喝!” 光着身子的陆四给同样光着身子,已经被舅舅灌的脸通红的外甥也是光着身子。 舅甥两人都是一条短裤。 今天是陆四的生日。 八月十五,二十大寿。 没有人知道今天是陆四的生日,外甥延宗也不知道,只有陆四自己知道。 大清早,他跑到厨房下了一锅面条,叫齐宝同牛大、刘二等亲兵过来同自己一块吃面。 一碗面,一根大葱,一碟酱油,一碗咸菜。 这个生日过得很简单。 直到晚上,陆四才让齐宝弄了些猪头肉来,什么人也没叫,就叫来自己的外甥延宗同侄孙魏义良。 可侄孙义良酒量真不行,一碗才喝了一半就天旋地转,无奈陆四只得让人将侄孙扶去睡觉。 “舅父要做天子吗?” 喝的醉熏熏的李延宗叫舅舅的话弄的很是激动。 “有甚做不得的!他朱家能做,他李家能做,他爱新家能做,我陆家就不能做了?” 陆四将半碗酒倒进嘴里,拿筷子夹了片肥肉塞进嘴中,又抓了一把黄豆在手中,拉着外甥的手走到墙边,“叭”的右手在京畿一带重重一拍。 “你要是能替舅舅我打进北京城,我封你做亲王,同你哥广远一起给舅舅守江山!” 陆四一个饱嗝,重拳出击在京畿地图连砸三下,丝毫不觉疼痛。 “好,舅父当皇帝,延宗当亲王!” 酒精和兴奋的双重作用下,热血沸腾的外甥已经浮想自己率大军攻入北京的一幕。 “这可不是你舅舅我痴人说梦,而是咱们有争天下的资格!延宗,你记住,不管这目标有多大,只要胆子足够大,敢豁得出去,舍得这一身剐,就是天王老子咱们都能给他拽下九重天!” 陆四深呼吸一口,拉着外甥又坐了下去,抱起酒坛子将两个大碗又倒满,抓起一把炒黄豆嚼了起来。 山东的局面已经改观,但西线顺、清双方的格局依旧没有变动,如果任由历史车轮继续向前转,那再过两个月顺军的山西防线、河南防线就会基本瓦解。 十月下旬,北京的清军主力会兵分两路攻打陕西,一路由英亲王阿济格率领吴三桂、尚可喜等军由大同向榆林进兵,然后从陕北南下西安;另一路由豫亲王多铎率领孔有德、耿仲明等部,从河南怀庆攻击潼关。 之后便是潼关战役。 潼关失守,陕西陷落,三个月后,李自成死于湖北九宫山。 这个历史也意味着留给陆四的时间只剩六个月。 一旦李自成身死,大顺军分崩,清军必将大举南征。 山东,首当其冲。 陆四挡不住全力出击的清军主力。 那么,陆四就要在李自成的顺军主力还能同清军决一生死之时,于东线牵制住豪格集团,使得两个月后的怀庆反攻扩大战果,延缓李自成败亡的速度。 只要李自天多撑一天,西线顺军主力始终吸引清军主力,陆四就能不断壮大,最终成为逐鹿的一方。 但东线怎么个打法,也是有讲究的。 首先,不能打快。 打的太快,哪怕能全歼豪格集团,淮军的损失也必定很大,得不偿失。而且,要是豪杰集团这么快就被淮军吃掉,那对满清而言,山东的淮军就是不弱于西线顺军主力的存在。 多尔衮要是狠下心来先消灭淮军,陆四反过来就成了坐山观虎斗中的一只虎了。 故而,得将豪格集团诱进山东腹地,拖着他们,不与豪格决战,一直拖到顺军在怀庆发起反攻,然后吞掉豪格,使得多尔衮有心想解决淮军,也必须首先解决西线的顺军。 满洲的兵马虽强,毕竟有限。 这一点陆四必须加以利用。 可他不知道,远在几千里外的永昌皇帝已经决定他这个淮阴侯为战略做出牺牲了。 ........ 八月初二,孔有德部将孙龙率部攻占已成废墟的德州城,孙部遍搜城中,却无一百姓。 全城房屋尽被焚毁,水井也被堵塞,整个德州城除了死寂还是死寂。 陵县、恩县、德平、平县诸县无一不是如此。 无民,无房,无粮,饮水也极度困难。 清军面临从未有过的困境,正蓝旗中曾随阿巴泰于去年到达山东的将校纷纷说,这淮贼作为比之八旗更甚。 清招抚南方总督大学士洪承畴将行辕从沧州迁到了吴桥,洪与张存仁、卢兴祖等于此地统一部署北直、河南、山东三省军政事项。 八月初九日,清山东巡抚方大猷亲自押送于临清征集的二十万石军粮运至已挺近至禹城的豪格大营。 从初三日起,南下的清军就不断遭到淮军小股骑兵的袭扰,这些淮军骑兵以百人为规模,或与清军探马交战,或袭击清军运粮队,或于清军夜宿扎营时于营外鼓噪惊嚷。 豪格派出真满洲骑兵加以驱逐剿杀,至二十日,前后斩获淮贼首级四百余颗,自身仅损失六十余披甲人。 只是,淮贼在遭受巨大损失同时,却加大了袭扰清军的规模,二十二日甚至一次出动两三千骑兵于禹城东南方田各庄向孔有德部将缐国安带领的一支千人规模兵马发起进攻。 双方从早上交手一直持续到午后,因清军骑兵增援,淮军在丢弃三百余具尸首后向东逃窜。 此役,凭借火器优势的缐国安部只损失不到百人。 渐渐的,清军方面算是摸透了淮军的用兵方略,就是企图通过不断袭扰清军以期疲惫清军。 这个办法不能说无效,的确使清军为了保护粮道而不得不多派战兵,同时也让清军得不到充足休息。 只是,却还是不能阻止清军向济南方向挺进。 八月二十九日,清军抵达济南。 第三百六十五章 陆四什么意思? 济南府肥城县,一队淮军士卒在当地里正的带领下来到一处村庄。 带队的军官是旗牌队的队官万景,原刘泽清部将詹世勋的亲兵,马官屯一战以两颗真满洲首级晋为队官。 同万景一起过来的是原大顺吏政府委任的东昌府军粮同知薛桂,他是陕西人,崇祯五年进士出身,去年三月在陕西降顺,后被派到东昌。前几个月明朝官绅作乱时险些被杀,幸被北上东昌的高杰部救出,现在山东通会陈不平手下帮办移民及防灾诸事。 这个村庄半个月前突然闹疫,但当时染疫的只两个人,所以村民们没当回事,不曾想随后染病的人越来越多,起初是头晕发烧,后来是接连做噩梦,之后一些患者脸上会出现一团团散开的深红色斑,有时还会遍及周身。 当地里正害怕疫情扩散,赶紧将事情报到了县里,原以为县里顶多派些郎中过来帮助救治,没想却派了一队大兵过来。 这些大兵究竟是明军还是顺军,里正也搞不清楚,只知道现在知县老爷不叫县尊,叫县令了。 万景带队到村口后,便让几个手下同一起过来的马姓郎中进村,并请那马郎中一定要弄清是什么病。 大概过了有半个时辰,马郎中同那几个士兵就出来了,一个个都是脸色发白,有两个士兵还跑到一边呕吐。 “是什么?”薛桂将马姓郎中拉到一边,“麻风?” “不是,” 马郎中摇了摇头,“是出花子。” 薛桂听后点了点头,问马郎中可有办法治疗。马郎中说花子这病会传人,来得很急,但不是不能治,就是花费大些。不过那些早期的花子病人可能救不了,因为打发病到现在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薛桂吩咐道:“你尽管用药,回去之后我就差人将钱拨你。” “好。” 马郎中应了,他原先还担心官府不肯出钱救人。随即提出要将这庄子隔离,不能让里面的病人出来,外面的人除非是出过花子的,否则也不能进去。 薛桂一一记下,并要随同过来的肥城县衙人员立即着手办理。尔后同万景低语了几句,后者听了一怔,但还是点头同意按薛桂说的去做。 未几,十几个出过花子的士兵用布蒙面,戴上布套又进村了。 深夜时分,这些士兵赶着两辆马车出了村子,然后一路向北。 ........... 济南城成型于宋朝,明洪武年间在土城外瓮以砖石,将济南改为砖南。 城墙周长大概有十三里,共有四个城门,西门称泺源门、南门为历山门、东门称齐川门、北门为汇波门。此外还筑有瓮城,建有城楼4座、箭楼3座,敌台、铺舍等防御设施也俱全,大小垛口三千余,可谓固若金汤。 然而就是这么一座固若金汤的济南城却在六年前被清军大炮攻破,致死十几万军民。 清军撤走后,明朝方面抢修了被清军大炮攻破的西门。不过这次抢修廖胜于无,因为城中基本没有任何“省会”价值。后来清多罗饶余贝勒阿巴泰再次率军入寇山东,就过济南而不入。 淮军第一镇进驻济南城后,却开始立即组织人手加固西门,除使用大量砖石外,又用糯米和土于墙后再建同样高的两道土墙,上面部署大量防御器械。使守城器具同火铳、火铳、弓弩形成淮军都督陆四所说的“立体防御”效果。 “第一镇要让济南成为满洲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镇帅夏大军多次于军中重复同乡陆四对他的交待。 为了向全军将士展示自己与济南共存亡的决心,夏大军又叫人给自己打了口棺材摆在西门后面,当然,这也是从同乡陆四给他讲的西方某国将军携棺出征故事得来的灵感。 同样是陆四老乡的第一镇二号人物徐和尚也有样学样,在他负责的东门也摆了一口棺材。 不同的是,徐和尚的这口棺材不是放在城门后面,而是抬上城墙摆在城门楼下,而更让人炸舌头的是,徐和尚每天竟然就睡在棺材之中! 醒了,爬出棺材,嚷一句:“老子又多活一天!” 然后,在画满“*”字符号的棺材前念上一段《金刚经》或是《法华经》,稍后洗把脸就去啃猪蹄子。 东、西、南三门都被第一镇重新加固,独北门没有修。 原因是北门是济南四城唯一的水门,城中大明湖的湖水就是通过北门楼底下的涵洞排入护城河的。 当年清军攻破济南后,有几千济南百姓就是被清军从城中驱赶从北城跳下淹死于河中,清山东总督王鳌永也是在北门被淮军都督陆四下令烧死。 所以,清军不可能从北门攻击,除非他们有水师。 清军抵达济南后并没有立即攻城,因为汉军的炮队还在后面。 没有大炮,清军除非是昏了头才会披甲登梯强攻。 满洲肃王豪格命大军于济南西、东二门扎营,所扎营盘俱挖深壕,立竖栅,撒铁蒺藜,又置箭台、铳台,并留有可供骑兵通行的道路。 这让城上的淮军第一镇上下都有些佩服。 徐和尚建议可由他带领死士趁清军立足未稳,营盘未建时冲一波,杀杀他们的士气。 镇帅夏大军却没有同意,他的任务是死守济南,不是打击清军。只要将济南守住,成功将清军拖住,就算大功告成。 为了防止清军掳掠济南府城附近的百姓用来填平护城河,或打击城中淮军士气,早在一个多月前,济南附近百里的百姓就被淮军往后方迁移,大多同德州过来的百姓安置在济宁、泰安等地。 这个做法也确是给清军增加了破城难度。 见清军似乎主攻东、西二门,夏大军便将北、南二门守军又调拨一些加强东、西二门的守卫力量,同时让北门继续水运。 清军也知道有护城河保护,他们无法阻止城中淮军在北门水运辎重、粮草,所以也根本不来看。 双方就这么一个在城内,一个在城外,各干各的,但双方都知道,这个平静很快就会被打破。 豪格带人实地看过济南西门后,认为恭顺王的炮队是完全可以再次轰塌城墙的,所以对破济南并不担心,唯一麻烦的是怎么填平护城河。另外就是不知道淮贼的统帅是否在城中。 “济南城主子是一定要拿下的,要不然摄政王就会以主子师久无功降罪...” “恭顺王那里有不少汉人民夫,真个掳不到人,就拿这些民夫去填好了。” “攻城时,东、西二门同攻,叫淮贼顾此失彼...” 大帐中,正蓝旗的一帮满洲将校正就如何攻破济南议论时,豪格却突然问道:“你们说,这个陆四只承认以我为首的大清,不承认以多尔衮为首的大清,是什么意思?” 第三百六十六章 豪格收女婿 豪格率军进至德州平原县时,淮贼就使人送来了一封信,信中声称只有豪格配为满洲之主,余人皆不配,更说什么淮贼只愿同豪格谈,不同多尔衮谈。 正蓝旗众满洲将校一致认为,这是淮贼陆四对大清使的离间之策,且看起来太荒唐可笑。 大清已经兵临城下,你淮贼陆四难道以为向肃王示好,就能换取八旗将士退兵不成? 而且就算豪格同意和谈,正蓝旗这帮满洲将校也不答应。 原因是同巴哈纳一起阵亡的那一千满洲将士都是他们的亲戚。 齐河这一败,不仅仅是折了正蓝旗七分之一的实力,更是让正蓝旗家家带丧。 尤其是阵亡的满洲将士首级竟然都被淮贼割去,这让随豪格南征的三千满洲八旗将士是人人义愤填膺。 几乎没有人认为淮贼送这封信来是真要和肃王谈,可是豪格却觉得这事未必就荒唐了。 他对亲信机赛时说过一句话,是谓:“不想中国也有知我冤屈之人。” 并在同恭顺王孔有德的一次会面中提及重启议和的可能性,说若能不动刀兵解决山东,对大清也是多有裨益。 孔有德回去后却对部将缐国安、孙龙说道:“我观肃王心思不在征战,这不是好事,北京若是知道,肃王多半又有凶险。” 因有感当年皇太极对自己的知遇和厚待,孔有德这个恭顺王肯定不可能不支持豪格,只是他并非满洲议政王公大臣会议的成员,也不敢公然站出来支持豪格夺位,毕竟,帝位已经有主。 其实孔有德对满洲人还是很了解的,满洲族人太少,所以打太祖时期满洲人就形成一个习惯,那就是内部分歧再大,但只要外面还有强敌,他们就会互相妥协,从而确保满洲不会因为内讧而分裂,继而消亡。 这体现在当年太祖同弟弟舒哈尔齐的争斗,体现在太宗同莽古尔泰、阿敏的争斗,现在则体现在多尔衮同豪格的争斗。 历次争斗中,哪怕彼此恨的要命的双方在结果出来后,旗下的将校就会立即放下仇恨,团结在新主旗下同外敌继续斗争。 这才有了入关后两黄旗很多人“倒戈”向多尔衮称臣,有了豪格被削爵夺位却没有满洲将校再敢带刀闹事。 “肃王领军征战是把好手,但于朝堂之上却不甚聪明,过于莽撞了,王爷最好不要与肃王走的太近...” 孙龙劝说孔有德不要掺和豪格同摄政王的争斗中,徒惹不必要的麻烦。 孔有德点了点头,道:“我对豪格是听调不听宣。” 大意就是于战事中,他孔有德是全力听从豪格调派的,但绝不会帮助豪格造多尔衮的反。 孙龙等人听了这话也顿时安心。 “你家小子不错,待四贞再大些就许给你小子,将来我死了,叫你小子承我这恭顺王爵。” 孔有德对孙龙的儿子孙延龄很喜欢,他膝下无子就一个闺女,所以有心想让孙龙将儿子给他当倒插门女婿,要不然他这恭顺王的爵位可就没人继承了。 “就算王爷再喜欢我那小子,总得我那媳妇大些再说吧。”孙龙呵呵一笑。 “你放心,将来两小家伙生了娃,总留个有小鸡的跟你姓孙。” 孔有德亦是笑了起来。 豪格那边,是真的动了和谈心思,半点都不假。 他对梅勒额真希尔艮说如果淮贼陆四真的愿意归顺大清,他这个肃王可将女儿下嫁。 豪格今年35岁,比他的大仇人叔叔多尔衮还大四岁,现有七个儿子两个女儿。 大女儿今年14岁,小女儿5岁。 豪格打听的清楚,淮贼的首领陆四年方二十,尚未娶妻,其又向张存仁、洪承畴他们提出请大清嫁满洲公主便可剃发称臣,所以要是他豪格将长女许给陆四,陆四说不定真的愿意归顺大清。 而他豪格则将因此事成为大清于东线战场的最大功臣。 这个想法可把希尔艮吓坏了,劝说主子千万不要背着摄政王同淮贼和谈,因为对方如果是真有意同主子谈,就不会到处张嚷说只愿同肃王谈,而不同多尔衮谈了。 “汉人都将我国内情看的明白,我国人却是视而不见,这是什么道理!” 豪格恨恨不平,大清的皇位由他继承是天经地义的事,人家外人都晓得这个道理,满洲内部何以这般冤屈他这太宗长子,大清的太子! “淮贼人马数万,虽不甚精锐,但若能归我,于山东、淮扬我便有说话的权力,总不能让他多尔衮说废我就废我吧?高墙之内,我是不愿再进去了,真如阿敏、莽古尔泰一样,还不如死了算了!” 豪格越说越气,也益发坚定由他招抚淮贼的念头。 入关之后,原本拥有三旗支持的豪格势力急速削弱,带领满洲夺取北京击败李自成的多尔衮在八旗之内获得了空前的威望,两黄旗大半倒戈,正蓝旗又被多尔衮夺走7个牛录,巴哈纳损失3个牛录,豪格现在真正能指挥得动的就是现在带到山东的10个牛录! 所以,重新获得自由的豪格比任何人都焦虑,也迫切希望扩大自己的势力。 希尔艮心中暗叹一声,道:“主子就算有心招抚淮贼,也得先拿下济南。” 豪格知道希尔艮说的是对的,眼下淮贼气焰还是很嚣张的,但要是能夺取济南这座山东腹心之地,淮贼地盘就要为之被分割,届时他这大清太宗长子再向对方示好,愿嫁女,那淮贼陆四才会乖乖归顺。而且,拿下济南也能向北京证明他豪格的才干,同时也能安抚正蓝旗上下。 希尔艮在豪格的要求下将肃王的好意通过特别渠道传达给了淮军。 “豪格是想让我当耿精忠?” 陆四有些愕然,没想到豪格竟然愿意嫁女。前世记忆中,陆四好像记得豪格有个女儿是嫁给耿精忠为妻的。 “人家要做我丈人,我这女婿总不能不晓得好歹,传话给济南,人都死光了,济南城也不能丢!” 陆四杀气腾腾。 清军也是杀气腾腾。 九月初四,清军开始炮击济南。 第三百六十七章 人命如泥 有过被炮击轰塌的济南西城无疑是清军炮击的重点目标。 西门的炮击由孔有德的部将缐国安负责,调动了包括25门红衣大炮在内的各式铜铁炮近三百门。 孔有德部的炮手都是多年老卒,军官大都是在当年登莱巡抚孙元化所建新军呆过的,降清之后又几乎参与了明清战争的所有大规模战事,身经百战的他们可以说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炮兵。 当年松山之战,清军能够快速攻破塔山、杏山二城,一举占领明军粮道所在笔架山,这支天佑炮兵在其中发挥关键作用。 一片石大战时,虽说是满州兵和吴三桂的关宁军和闯军正面硬战,但若无三顺王的炮兵在后方掠阵,压制住了顺军步队,那一战清军固然还是会赢,但不会那么轻松。 炮击前后持续了一个时辰,向济南西门砸了不下千颗实心弹,导致重新修建并加固的西门城墙部分区域出现松动及坍塌。 炮身巨大且重达数千斤重的红衣大炮的炮击声更是震天震地,隔了二三十里地都能听到济南城下的炮声。 守卫济南的淮军第一镇并没有开炮还击,一方面是他们的火炮数量不及清军,尤其是没有射程较远的红夷炮,所以冒然开炮还击暴露炮位,极易遭来清军红夷炮的轰击。 另一方面是淮军的药子数量不足,这也是困扰并严重影响淮军火器装备的致命处。 目前为止,淮军所需的火药大半都源于战场缴获,自身因为缺少原材料原因尚无法自制火药。 除缴获外,就是重金在南方购买,购买对象不局限于南都方面,也有福建郑家,甚至替淮军服务的一些商人在淮西明军那里也有购买。只是,购买量有限,始终无法保证淮军有足够药子使用。 反观清军这边,盛京“兵工厂”之完善已是亚州第一,入北京后又全盘接收明朝最大的火药生产衙门内廷兵仗局所属军器司,单是这个军器司每年火药产量就多达五十余万斤。 换言之,清军可以用大炮不停的轰轰轰,丝毫不在意火药的消耗,淮军这边却得掐着算着,不到迫不得已那炮是不敢打的。 十几年前的大小凌河之战时,时为后金军的清军就跟现在的淮军一样缺少药子,以致差点让明军张春部翻了盘。 战后深感火药重要性的皇太极命负责乌真超哈炮营的佟养性,重金请山西的明朝商人帮他们购买火药、聘请火药匠人到盛京,从而帮助满洲人实现了火药自给。 坐镇西门的淮军第一镇镇帅夏大军以为清军在炮击的时候就会派人填河,但清军却没有一边炮击一边填河,而是等炮击停止后才开始组织人手填河。 炮击的时候,夏大军用手中陆四给的千里镜看到,有上百名头戴尖盔的辫子兵簇拥一清军大将在观察济南西门受炮击的情况,当时就恨自家的炮打不了那么远,不然百炮齐发,一定能将那辫子兵大将轰死。 济南的护城河绕济南城一周,河宽五丈左右,水深约七尺。 六年前多尔衮指挥清军围城破城时,驱使上万济南附近居民背泥填河,后面更是直接于河边斩杀汉民推入河中,方才堆出一条宽二十几丈的“人路”。 而除了背泥填河,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填平济南的护城河! 炮击结束后,孔有德部就开始驱使随军的汉人民夫携泥平河。 城上的淮军也开始抢修城墙。 随着号角声,五千名已经准备就绪的汉人民夫分成若干队从营中冲出,身上背负的是一袋约四五十斤重的泥土。 这些来自北直隶地区的民夫们知道他们的填河行为会导致济南城的失陷,但他们却没有任何办法去阻止,因为他们不进就是死。 没有选择。 为了活下去,五千名汉人民夫如潮水般蜂涌而上,为了给自己壮胆,他们发出啊啊的大叫...跑到护城河边将泥土丢下就回头跑,唯恐跑慢了一步就会被城上的铳子、箭枝射中。 “放铳!” 眉头紧皱的夏大军终是下令射杀这些苦命的同胞。 几百根火铳顿时打响,这些火铳同样也是缴获自清汉军旗石廷柱部的。 “砰砰”声中,铳子打倒了或在往前奔,或在往回跑的上百名民夫。 倒地的同伴和身上的血洞让没有被打中的汉人民夫们惊叫起来,可在短暂的骇叫之后,他们却将受伤的同伴抬起直接往河中扔去。 这是大清兵告诉他们的活命办法——想要早点结束,就得早点把河平了。 倒下去的人,同样也是填河的工具。 人命,同泥土一样,没有区别。 倒下,什么也别怪,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 死了几百人的民夫还是疯狂的在背泥,淮军不得不发炮了。 伴随着炮声,一颗颗实心铁弹从半空落下,然后在地面飞弹而起,快速旋转的实心弹从一个又一个民夫身体中穿过,断肢残壁连着五脏六腑让河畔异常滑溜,不少民夫摔倒在血泊之中。 填河却仍在继续。 远处城墙上的炮子可能要命,但未必就打倒自己。后面大清兵的刀却是锋利,不上去的话立即就挥落。 济南西城护城河前的空地上,就这么上演着一出同胞相残的人间惨剧。 炮子、铳子不断在民夫当中飞射,有人看到前面的同乡被炮子砸掉脑袋,而无头的身体依旧向前跑... 清军的大炮也响了,他们一直在等淮军开炮。 炮击中,十几门淮军的火炮被清军的铁弹掀翻,砸死好几个人。 淮军的射击仍在继续,第一批五千民夫可能死了有一半时才被调下去,换上来的是又一批准备就结绪的汉人民夫。 同样也是五千人。 在他们后面还有两批。 孔有德乐观的认为,最多死上两批人,护城河就能被填平。 事实上可能也差不多,因为刚才死去的两千多汉人民夫已将护城河填了四分之一多。 如同刚才负泥的民夫一样,又一轮血肉开始。成片成片的汉人炮灰倒下,鲜血将护城河染的通红,甚至连北门那边的河水都红了。 一开始的绝望和恐慌导致的尖叫已经渐渐小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只知向前跑的人群。 不少民夫是被后面的人群直接撞进河的,是故意的。 为了求活,人性的本能在生死危机前被无限的放大。 那些被同伴推进河中的可怜民夫们,拼命的伸手扒拉下面的尸体想往上爬,可双脚却好像被水鬼拽住般,怎么也爬不上来。 就算他们爬上来,也逃不过岸上如下雨般落下的麻袋。 又一轮过去,护城河填平了一半。 一条血红的道路从护城河边一直延伸到后方取泥处,所有人的脚都是红的。 他们的面目要么是狰狞,要么是麻木。 第三百六十八章 史上独一份的拒降书 孔有德预备填河可能会死上万民夫,但结果却是只死了五千多人,横在大清兵面前的护城河就被“尸泥”生生填平了。 从发起填河到结束,大概三个时辰多一些。 这个进展让清军将领们都是满意,豪格也很高兴,毕竟这些民夫虽然是汉人,但都是已经归降大清的顺民,凭白死了也是损失。 因为河道突然被堵,护城河出现一面水位陡涨,一面水位奇低的现象。 不过不管是高的一面还是矮的一面,河水都是通红,水中有不少鱼浮出翻着肚皮,不知道是缺氧还是水中的含血量太高。 孔有德按惯例派人到城下劝降,一般来说护城河只要被填平,就意味着守军基本没有守住的希望。 城上的淮军却没有任何回答。 出于招抚念头,豪格亲自写信劝降,并派士卒至城下射到城上。 信上除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外,就是告诉济南守军若顽抗大清军,城破之后便如六年前,无论军民,玉石皆碎。 这是屠城的恐吓。 “他鞑子以为老子姓夏名大军,就是吓大的?” 被兴化人称为“夏砍头”的夏大军不会写字,便拉过边上的济南府尹周祚鼎叫他给那鞑子的什么肃王回信。 “怎么回?” 周祚鼎有过六次拒降的经历,对如何答复满洲人自有认识,而且知道这位夏帅没文化,因此就是随口问下,真正落笔怎么写是一肚子数。 不想,这夏帅却是说了句:“辣你妈的逼。” “啊?” 周府尹一愣:你骂我做什么? “不是骂你,” 夏大军见状,赶紧摇头,说道:“你就写我说的这句。” 于是,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上独一份的拒降书出现了,全文就五个字,但却彻底表达了守军宁死不屈的决心。 “这是什么意思?” 豪格不太理解淮扬人骂人的话,何为辣,何为逼? 对方回这么一句究竟是什么意思? 孔有德大概明白什么意思,因为俗语对那个器官是通称,于是委婉的将大致意思同肃王说了下。 豪格很气愤,他好心给城中一次机会,这帮淮贼却一点也不买账,真是岂有此理。 看来还真得如机赛时所说,要和的前提是必须先打疼这帮淮贼。 其实最好的办法也不是攻城,而是围城,围得城中精疲力竭,围到城中人心惶惶,围到城中断粮。围城的同时派出精锐人马扫荡周围,使被围之城成为孤城。 这样的话,再攻城就会事半功倍。 当年豪格的叔叔多尔衮不就是围了济南六十多天么。 可是,豪格没有时间。 如果不能尽快拿下济南城,他将面临很大的麻烦,并且肯定比城内的淮贼先断粮。 该死的淮贼在大清兵来之前就将济南附近百里范围的人畜都迁走了,这使得分兵打粮也无法做到,只能完全依靠后方运粮。而为了保护粮道,豪格也不得不分兵据守后方几座县城,一定程度削弱了攻城清军的实力。 而且,豪格也急于通过拿下济南向北京证明自己,同时也让淮贼的首领陆四重新回到谈判桌上。 那么,只能是强攻了。 清军当天没有发起进攻,因为快傍晚了。 城中的淮军也没有派人出来偷挖被清军填平的护城河,一来工作量太大,二来清军也一直看着。 几千具尸体在水中沤着,加之这几天秋老虎天气,味道之难闻可想而知。 次日,清军继续炮击。 淮军没有开炮反击,任由清军炮轰城墙。 中午时分,在清军红衣炮的不断重击下,济南西门一段长约七八丈的城墙轰然倒塌,扬起的灰尘如药子库爆炸。 城墙倒塌那刻,护城河对岸的清军大营爆发出欢呼声,城内的淮军却是鸦雀无声,似乎已经做好城塌的准备。 随着几面大旗在风中摇动,一队队披甲的辫子兵从各处向护城河的人桥汇集。 清军终于发起攻城。 只是,这次攻城的却并非清军,而是满洲正蓝旗随军的两千剃发阿哈。除了这两千披甲阿哈外,还有三千昨天从淮军炮子、铳子、箭枝捡回一条命的汉人民夫。 “鞑子是用咱们的人消耗咱们的武器。” 夏大军恨恨说道,可知道归知道,却是没有办法破解清军这个“阳谋”。 只要淮军想要守住济南,就不可能放那些同胞进来,那么他们的守城器械就要被这些同胞消耗掉,从而减轻清军攻城受到的打击。 随着孔有德一声令下,三千名手里拿着清军发给简易武器的民夫在披甲阿哈们的督阵下,如工蚁般顺着护城河上的人桥往清军大炮轰开的豁口冲。 淮军的火铳和大炮再次打响,清军同时也在炮击。 民夫和阿哈们如潮水般涌来,不断消耗城上淮军的器械,也不断的倒下,成片的被收割走性命。 按理这等一边倒的屠杀理当导致民夫和阿哈们崩溃后退,可不知道这些人吃了什么药,还是不要命的往前冲。 只有七八丈长的豁口很快就被尸体堆满,一个又一个民夫和阿哈顺着尸体往上面爬。 从高空看去,就好像有人在高处撒了蜂蜜,惹来无数蚂蚁。 这幕疯狂也让淮军不得不停止铳击,放箭,开始用大量的砖石向下方砸去。 耳畔清军炮子的呼啸声不绝于耳,不时有垛口被炮弹砸中。 “倒油!” 曾和第二镇镇帅左潘安一起爬上宝应城墙、史家荡一战砍死17名官军的标统戚呆子大喝一声,同旗牌亲兵一起用力将已经烧得滚溅的热油倒了下去。 “嗤!” 滚烫的热油不分阿哈还是民夫,顺着他们的脑袋往脖子、往胸口流。所流之处,皮肤无一不是瞬间通红,起而破烂, 一些直接被兜头倒下热油的民夫阿哈的脑袋甚至都“胀”了起来,跟淮扬人喜欢吃的“膘”一样——猪皮用油炸过的样子。 下方的人群哭爹喊娘,终是受不住,一波波的往后方退去。 “差不多了。” 豪格从守军稀落的铳声判断他们的火药不多。 孔有德点了点头,朝边上的李应元看了眼,后者也不二话,手中红旗一挥,立时一队手持火铳和大刀的汉军从阵中开出。 第三百六十九章 济南保卫战 李应元亲自指挥攻城。 这一次清军不再是以“人海”战术消耗守城淮军的器械,而是在炮击掩护下抵近城墙,利用强大的火铳优势射杀城上两侧胆敢冒头的淮军,同时一队身披双甲的清兵开始抬运豁口上的尸体,为大部队的前进扫清道路。 清军的铳击很有章程,百人为队,三队一组,轮流发射,密集的铳子压的城上淮军根本没法冒头。 很多淮军士兵被射中,尤其是那些在塌陷口的淮军因为过于暴露,不少人身子刚刚探出就中铳,连着手中的石头一块下坠。 标统戚呆子见状将分配给他指挥的两百多铳手全部集中起来于豁口处与清军对射,一方在上面,一方在下面。另一侧豁口上的淮军也将不多的弓箭手组织起来,拼命向下方放箭。 可是清军的火铳实在太多,因此哪怕淮军居高临下也无法压制清军。城墙下的清军又开始将盾牌举高,那些披双甲的清军在盾牌下拼命的将尸体往外拖,原先堆积到小半个城墙高的尸体一点点的下降,最终豁口的障碍被再次清光。 负责指挥攻城的李应元立时下令攻城,几百披双甲的清军手执大刀在铳手的掩护下鱼惯而入,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堵同城墙差不多高的土墙。 土墙下是密密麻麻的“竹林”。 “顶!” 标统万四大刀向前一落,五百根竹篙同时落下,向冲进来的清军用力顶去。 手执大刀的清军敢死队没想到对手使用的是竹篙,前面的人猝不及防被竹篙顶得大乱,有挥刀劈砍竹篙,有紧握着竹篙面红耳赤、呼吸困难,身不由己直往后退的。 好在这些清军都是披了双甲,即便顶向他们的竹篙被砍断成为竹枪,也刺不破他们的甲衣。 可淮军的竹篙太多,顶得清军根本无法站立,几百人在豁口内外被顶得大乱,无法向前攻进一步。 土墙上的淮军铳手、箭手趁机放铳放箭,大乱的清军不得不匆匆结束这次进攻。 此次进攻,孔有德部损失了三四百人,淮军阵亡两百余,多是在城墙上被清军铳子击中,及被落下炮子砸中的。 相关战况很快就报到了豪格这边,得知淮贼于济南城墙后又立了一道土墙后,孔有德立时拿出相应的解决办法,就是将火炮推进豁口外侧轰塌淮贼的土墙。 机赛时提出为何不用红衣炮轰塌土墙,孔有德说有济南城墙挡着,红衣炮的炮子没法打过去。又说土墙不是砖墙,不需动用红衣炮,只要几十门轻炮就可以。 准备了一番后,清军于下午再次开始攻城。 这一次仍然是由孔有德部负责,满洲大兵观战。 孔有德仍让李应元指挥,在李应元的指挥下,一千名铳手、一千名大刀兵同时进攻。 又有一千名铳手继续上午的战术,用轮流发射密集铳子的办法压制城墙上的淮军,这个手段经实战检验是很成功的,可以确保砖墙上的淮贼无法干扰由豁口攻进去的清军行动。 果然,在清军火铳的打击下,淮军竹篙队不得不退下。与此同时,四十多门几百斤重的铜炮被清军拉过护城河运到城墙豁口外。 城上的淮军意识到清军要干什么,但却无能为力。 清军很快开始对着城后的土墙炮击。 果如孔有德所说,土墙不及砖墙,在清军的持续炮击下,相继出现坍塌。 有一段土墙塌陷时,不幸将退下来的一队竹篙兵活埋,致死数十人。 “杀!” 土墙的坍塌让清军士气大振,在灰尘和硝烟中向前冲去。只是很快,却有惨叫声传来。 “啊,我的脚!” 好多清军一边惨叫,一边抬着脚在那跳来跳去,好像地上有咬人的毒蛇。 原来挡不住清军的淮军在后撤时往地上撒了无数铁蒺藜,这些用来对付骑兵的武器让攻上来的清军根本无处落脚。 他们的脚掌再厚也不及马蹄厚。 有的地段倒是没有铁蒺藜,可地上却密密麻麻扎着一根根削尖了的竹桩、铁钉,就跟刀山一样,密集的让人看着都心惊。 一些地方则有规则的挖了陷洞,清军要是踩落,瞬间就被扎个透心凉。 有的清军则是被地上的绳子绊倒,然后被各式机关扎透。 这就是淮军都督陆四宣称的“立体防御”,这个“立体防御”的要素就是发动淮军将士的想象力,军官们鼓励士兵想出可以制敌的办法,不管什么办法只要试验之后有效,就立即采用部署。 一个清军参领就是被独户出身的一个淮军设置的“机关”给吊在了土墙上。 有的地面看起来很平整,脚踩上去后也顶多就是个小凹塘,可就在那凹塘中,却藏着一个个捕兽夹,甚至是捕鼠夹。 这不仅是淮军的济南保卫战,更是中国人民反抗外敌的全民之战。 济南城墙和土墙中间上百丈空阔地带,因为灰尘和硝烟缘故让人难以看清脚下,越来越多的清军双脚被刺破,有的甚至被活活钉在那。被捕兽夹夹中的清军更是疼的满头大汗,抱着被铁齿夹过的腿脚哀号不已。 没有坍塌的土墙上则有淮军将大量生石灰往下洒,一包包的直接划开大口子扔下去,然后又往下面倒水。 漫天掉落的石灰让清军的视线和呼吸变得更加困难,而那生石灰遇水之后不但产生高温,更产生一股刺激性气味,呛得下面的清军连咳嗽都不能,置身其中俨如火锅之上的蒸笼。 “撤,撤,快撤!” 清军顶不住了,他们于石灰浓烟、泥土灰尘和硝烟中寻找后撤的道路,可眼睛睁不开,呼气上不来,很多人不是被地上的铁蒺藜扎住脚,就是被高温的石灰烫得满地打滚,导致身上全是血洞。 率军攻城的孔有德部副将、广宁人全节的眼睛被石灰呛到,没等他去揉眼睛,土墙上一桶水就倒了下来。 全节的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被水浇到,眼中的石灰立时就在他的眼睛中发热起来,活生生的将全节的双眼给烂透。 一些清军被周围人的惨叫吓的不敢动弹,空气的难以呼吸却注定他们必须跑,要不然必死无疑。 一些清军开始咬牙同伴推倒在地,成为他们活命的踏脚板。 城外护河城对岸的清军大营,豪格等满洲将校却什么也看不到。 第三百七十章 缐国安的困惑 随着最后一个辫子兵仓皇从豁口逃出,坍塌城墙后就再也见不到一个站着的辫子兵了。 不须下面回报,豪格和孔有德也知道这一次进攻又失败了。 负责指挥的李应元咬牙切齿的从“人桥”退回,损失在城中的汉军可是他的嫡系人马。 暂时还没法统计损失人数,但从那些溃兵惊恐的狼狈样子便能知道怕是死伤不少人。 可惜,即便清军仓皇撤退,城内的淮军也没法趁势冲出抢夺他们运过护城河的大炮。 城外清军的火铳太多,太密。 成批的清军披甲兵在铳手的掩护下从豁口相互搀扶退往“人桥”,一些人还是一边柱着刀矛,一边跳着脚撤出来的。 能逃出来的就算受伤也是轻伤,逃不出来的现在就算没伤也活不了。 孔有德的部将孙龙带了一队汉军在桥畔接应。 豪格同孔有德都是有些难以理解,明明济南城墙已被己方大炮轰塌,里面的守军按道理应该是如鸟兽四散才是,怎么还能组织起来击退己方攻势的。 “莫非陆贼也在城中?” 除了淮贼首脑陆四在城中外,孔有德想不到别的解释。因为莫说这帮淮扬河工出身的土寇,就是明军正规兵马在城塌后也很难组织反击,即便巷战也不过是大清兵一边倒的杀戮。 孔有德印象中明军同清军搏杀最厉害的一次巷战是高阳之战。 这一战明大学士孙承宗带领子孙二十余人同高阳军民在城破之后还坚持与清军巷战,最后全城军民连同孙家一同殉国,但此巷战也不过是让大清兵多折损了两百多人而矣。 眼前这座济南城,却已经让清军损失了上千人。 孔有德很自然的想到了前不久巴哈纳全军覆没的马官屯之战,当时他和部将们一致认为是巴哈纳轻敌被淮贼以数万人马围困,这才导致寡不敌众全军覆没。 现在看来,可能淮贼的战斗力要比一般土寇要高,不排除其中有类似顺军三堵墙骑兵的精锐,甚至可能有部分明军参与其中。 要不然,巴哈纳他们不会被打得连一个逃回报信的人都没有。 有一定数量的精兵,外加首领陆四也许就在济南城中,如此就可以解释进攻失利的原因。 俗话说烂船还有三斤钉,要是淮贼这么不经打,城墙一塌就被破城,那巴哈纳他们死的才叫冤枉。 “贼颇精明,知仅凭城墙难挡我大清火炮,故而于后方再修土墙,于当中再设防御...” 缐国安有不同看法,结合退下来兵将描绘的城中情形,他认为淮贼很有可能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依靠济南城墙对抗大清兵,而是将济南全城打造成了战场。 即处处设伏,处处陷阱,利用他们对济南城的熟悉将大清兵拖进城中,从而利用提前部署好的防御工事同大清兵对耗,进而不断杀伤大清兵。 “淮贼不过土寇,他能有多少兵马与我们耗?” 孙龙质疑缐国安的看法,这种战法听上去可行,但却要守城的兵马都是精锐,人数还要多,且个个有死战不退的决心才行。 要不然,墙一塌,这帮守军就会自乱阵脚,瞎跑起来。从前攻破的明朝城池哪一座不是这样。 “城内贼兵数量恐不低于三万。” 战前,清军观察过济南四门,得出的结论守军不会低于万人。缐国安却说城内可能有三万以上人马,这和战前估计的兵马差出两万人来,肯定要让孔有德吃惊。 孙龙眉头微皱,道:“就算贼有两三万人,又怎敢和我军巷战?我军刚才因不知城中实情吃了小亏,他淮贼后面难道还能占这便宜?” 缐国安明白孙龙的意思,只要清军全力攻城,不留后手,真满汉军一同上阵,淮贼机关再多,可大清兵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最大程度让淮贼的防御工事发挥不出作用,已经突进城中的清军怎么可能让淮贼翻盘。 毕竟,双方的实力差距摆在这。 田各庄一战,缐国安自己不就是只带千余官兵凭借火铳、火炮优势硬杠了淮军数千骑兵的攻击么。 再说,如果淮贼真的很能打,他们也不可能搞什么坚壁清野,让清军直达济南城下的。 坚壁清野这个战术实际对于守卫一方的伤害更大,破坏也更大。 只有不得已,才会采取坚壁清野。 因为,事后想要再将这些地区恢复过来,没个十几二十年是想都不用想,甚至一两代人都未必能够。 清军沿途可是看的明白,连茅草屋都被淮贼烧光了! 坚壁清野到连口水井都不给对手留,表面是摆明淮贼抵抗的决心,侧面却也可以说是淮贼害怕的要死。 缐国安突然道:“王爷,我担心淮贼可能根本不在乎济南。” “什么意思?” 孔有德不解。 “末将的意思是说济南是个诱饵,甚至山东都是诱饵...” 缐国安接下来的见解很是有点危言耸听,他认为淮贼打一开始就不是想占领山东,而是要将山东变成糜烂之地,让大清即使占领山东也无法得到鲁地的钱粮人口,这样对于才占领京畿同北直地区的大清而言,是很难继续发动灭亡中国战争的。 没有钱和粮食,八旗将士再骁勇善战,也无法西征南讨。 孙龙笑了起来,缐国安说的太荒唐了,淮贼真要打着将山东变成赤地的主意,他大可直接四下烧杀抢掠,把山东百姓要么杀掉要么掳走,何必在济南这座省会留驻数万人马同清军对峙呢。 济南城越是坚守,就越说明淮贼重视这座城。 而只有淮贼想占据整个山东,他们才会把精锐放在济南这座鲁地的腹心之城。 “这个...” 缐国安的逻辑同孙龙的看法显然冲突,眼面前的淮贼坚守济南也间接证明他的看法不对。 所以,淮贼还是想要占领山东的。 不在乎济南,又在此地留下精兵防守,打的还这么顽强,到底为的是什么? 缐国安一时之间真的有些摸不透了。 第三百七十二章 天降大任,必先神圣 “死了的拖出来割了首级,尸体拖到土墙坍塌处堆土,没死的补一刀!” “抓紧些,鞑子等会说不定又上来了!” “小心地上,别把自个扎了!” “......” 标统万景一边呼吼着,一边扑头上的灰。 他那头上是又黑又白,黑的是泥灰,白的是石灰。脸看着就像南都附近溧阳煤厂挖煤的工人,黑的不能再黑。 “把咱们受伤的兄弟都送到医所去,实在不成的...补一刀,把牌子收好,回头按地址给他家人发抚恤。” 对身边的旗牌亲兵吩咐几句后,万景扑了扑身上的灰,站起来时看到头顶上有个辫子兵头朝下,双脚被一根绳子系着正在晃荡。 因为长时期被吊着,这个辫子兵的脑袋可能充了血,脸看起来跟个猴子屁股似的。 “上面的,把人放下来!”万景朝土墙上喊了一声。 “哎!” 一脸土的沧州人二宝探出头来应了一声,他是自愿留下参加淮军的北直民夫,在老家还是个挺有名气的猎户。 将那清军参领吊起来的陷阱就是二宝弄的,原以为能吊个兵,没想到吊上来个官,这可把二宝乐得不轻。 就这参领至少得让二宝得十五两银子赏,搁他在老家得打多少兔子、野鸡才能挣来啊。 那十五两还一分不扣! 加入淮军的时候,人淮军就带他们这帮新兵去北门看了,一船船的银子往济南城运,上面说大都督为此次济南保卫战准备了一百万两银子,有没有本事拿,能拿多少,就全看各人造化了。 究竟有没有一百万两,二宝他们肯定不清楚,但他们知道淮军说话是真算数的,因为那些不愿意参加淮军的同乡真拿了盘缠和干粮回去了。 不过听淮军的老兵说,这些银子是圣人家的。 哪个圣人,二宝没搞明白,但潜意识却把这个圣人骂了一通,认为是个狗屁圣人。 这世上哪有圣人搂银子的。 因为刚才忙着和同伴抢救被土墙掩埋的淮军,二宝没顾得上他的“战利品”,听到下面当官的在喊,赶紧从墙上拿了把刀朝绳子砍去。 结果被吊的那个汉军参领直接脑袋落地,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不动弹了。 再一瞧,脖子直接扭断,整个脑袋不是同身子一起朝下,而是身子趴着,脑袋朝上。 那死的叫一个惨。 地上,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那,不过不是脑袋被冷却的石灰包裹,就是腰身粘满石灰。 “我叫你把人放下来,没叫你把人弄死啊!” 万景还准备审一审这个辫子兵的军官,没想人直接给弄死了,又气又急,见那辫子兵军官落地时有个铁牌掉出来,上前捡起看了,刻着金州李养性几个字。 “小的没听清楚,小的该死,该死...” 从土墙上顺下来的二宝吓得只知道赔罪,生怕标统大人责罚于他。不过那标统看过这鞑子军官的铁牌后就走了。 瞧着人走到镇帅那里,二宝松了口气,四下一瞅,赶紧跑到摔死的那个鞑子军官边上,见脖子好像断了便伸手拽首级,结果没拽动。 骨头断,皮没断,连着筋呢。 二宝之前杀过野猪,宰过山猫,但真没杀过人,所以在那磨蹭了半天才咬牙拿刀开始割起这鞑子军官的首级来。 没办法,淮军这边核验军功领赏银需要核验首级。 因为生手的缘故,二宝割了半天也没弄下这鞑子军官的脑袋,倒是弄了一身血。 最后还是旁边的一个淮军老兵实在看不下去,过来帮他一刀斩断,将脑袋丢给二宝。 淮军有个好处,就是严禁士卒抢功,该谁的就是谁的。谁要是抢同伴的军功,被查出来后严重的甚至要砍头,叫人知道了也没法在淮军再呆下去。 当官的一天到晚就跟下面人讲什么荣华富贵、王侯将相凭自个双手去挣! 只要不怕死,将来弄个万户侯就不是梦想。 除了给士兵们灌输富贵要靠自己的理念,当官的还鼓励士兵们要敢想敢干,说什么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其它什么屁话、废话,这当官的是一句也不说。 反正把个才加入淮军的二宝弄得是热血沸腾,他倒没有当王侯的梦,就是有个回家做土财主的梦。 现在,距离这个梦想已经跨越了一小步。 十五两银子,在他老家沧州能买三亩上等好田呢。 ......... “都督真是料事如神,知道光凭城墙挡不住鞑子。” 站在城墙上的夏大军看着被清军又拉过护城河的大炮,眼中露出一丝遗憾。 “鞑子的火炮是厉害,这么大一座城墙竟然挨不过半天。” 升任淮军炮队旅帅的福建人洪宝望着那一段被轰塌的城墙有感而发,如果不是淮军提前在砖墙后又堆了两座土墙,设置了各种防御工事,清军说不定就破城了。 “想不到鞑子竟然有这么多炮,这往后守城就得用些心思了,再跟从前一样光指着城墙,还不叫鞑子一一破了。” 说话的是炮队“顾问”郑庆远,他并非淮军的“在编”军官,而是因为淮军与郑家的协议交换来的。 当初淮安府尹郑标代表淮军同郑家谈判时,除了要求郑家提供火炮和火器外,就是再派几十名懂炮的帮助淮军建立炮队,充任教官。 郑庆远就是这支郑家教官队伍的带头人,现在挂着淮军标统衔。 “都督当初说清军可能一天就轰塌济南城墙,事实上人家只用了不到三个时辰。” 洪宝是用福建话同郑庆远说的,后者点了点头,这个速度和攻击力度让他这个跟葡萄牙人学过两年炮的老炮兵也震骇。 “都督以前是不是同鞑子打过仗?” 郑庆远有些好奇,要不然都督怎么知道鞑子的炮这么狠的。 洪宝不知道,夏大军却知道陆四肯定没和鞑子打过仗,因为他是打小看这小同乡长大的。 以前看着也真是普通,就去年跟他们出来挑河后突然就变了一个人。 夏大军记得自己在兴化清乡时,陆文亮从盐城去扬州经过兴化的时候,还跟他说过觉得这堂弟越来越陌生,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要不是这世上没鬼,陆文亮都怀疑自家弟弟被什么人给附了体。 当时听这话,夏大军咧嘴一笑,还打趣文亮说你是见不得兄弟比你这大哥能干吧。 现在想想,也真是怪事。 一个什么都不会,也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后生,怎的就变成这等英雄了。 或许,这就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使其神圣吧。 第三百七十三章 以人命换胜利 经过一夜的左思右想后,缐国安意识到自己思维最大误区在于他始终认为淮贼计较的是山东得失。 占领也好,放弃也好,着眼都是山东于大清的作用,却忽视淮贼如果计较的根本不是地盘,也不是钱粮,而是他们这些大清兵呢。 这个问题在脑海中浮出以后,缐国安就感觉喉咙好像被鱼刺卡住,万分难受同时也很是心惊,更加困惑,不知道淮贼究竟在济南布了一个什么样的局。 这些日子,派出去的探马最远有百里之地,但都没有发现淮贼骑兵踪迹。 有一队探马在东南方向的济阳一带发现几十个躲藏的村民,可这些村民对淮贼动向也是一无所知。 前一阵经常袭击运粮队的淮贼骑兵也销声匿迹,不见踪影,这些反常再同济南城内淮贼的部署一结合,缐国安敏锐觉察到淮贼似在将济南作为诱饵迫使清军主力进行旷日持久的攻城,而另有一支强悍人马躲藏在某处,只等清军在济南城下撞的头破血流时再一鼓作气杀出。 越想越惊的缐国安将自己的判断禀报了孔有德,孔有德听着有理,没有耽搁立时又将此事告诉了豪格。 “爱塔是说淮贼想吃掉本王?” 豪格不相信,不是他愚蠢,而是以八旗的野战能力,莫说几万乌合之众,就算是几万明军都不可能撼动他。 而且不管淮贼的意图是什么,他也必须拿下济南城。如果他拿不下济南城,哪怕没有什么损失班师回去,他那位好叔叔也一定会让他重新失去自由。 连土寇都平定不了的肃王在满洲将士心目中的份量,也必将一落千丈。 所以,不管淮贼有多大的企图,济南也必须拿下。 在豪格的大帐中,满洲将校同孔有德麾下的汉军将领们再三讨论后,拿出了一个新的进攻方案。 这个方案的重点在于火炮。 从九月初六开始,孔有德就调集了所部将近五百门火炮继续炮击济南城墙。 炮击的重点是被炸塌豁口的两侧。 不断的炮击下,豁口两侧没有倒塌的城墙不断下塌。 三天后,济南西门两里长的城墙竟被清军的大炮炸塌了三分之一。 远远看去,就好似济南城墙被人硬生生挖走一段。 将近一里长的城墙坍塌后,后面的土墙一览无遗的暴露在清军视线之中。 没有了前方砖墙的遮挡,清军的火炮便能直接在护城河对岸炮击土墙。 在孔有德部炮兵不惜药子的轰击下,土墙多处坍塌。 初十,清军发起强攻。 总计六千多名清军参加了这次进攻,其中有正蓝旗甲喇章京硕兑率领的600名满洲大兵,人皆双甲,持盾。 有数十名满洲兵是从前的红甲摆牙喇兵,汉话叫红甲护军,是八旗各旗主的直属侍卫亲军。 汉军方面,孔有德部将缐国安、李应元各指挥两千人,另外是一千多名随军的披甲阿哈。 这次攻势可以说是豪格手头能够动用兵马的极限。 数轮炮击后,进攻的号角声吹响。 军旗摇动之下,数千清军顺着护城河上的“人桥”向看似豪无遮挡的济南西城涌去。 披甲阿哈在前,汉军在中,满洲在后。 淮军顽强抵抗,坚守一线的是标统戚呆子指挥的两千余将士。他们依靠坍塌城墙形忆的数处“高地”利用火铳、弓弩打击清军。炮队旅帅洪宝也将手头仅有的十几门虎蹲炮用在第一线。 双方很快对射,伴随密集铳子、弩箭,不时有士兵倒地。 在付出两百多披甲阿哈的损失后,清军的人潮同坚守的淮军撞在一起,双方展开了激烈的肉搏。 因为装备的落后,以及清军人数的众多,第一线的淮军渐渐不支,戚呆子指挥所部边打边撤,清军则步步推进,不再同上次一样莽撞涌进,导致淮军的防御工事大打折扣。 冲在前面的披甲阿哈不少人手中拿着用以清理地面铁蒺藜的工具,这种工具柄是木制,下方是一块长方形的木板。 使用者只需将这工具平放在地面往前推,就能让淮军撕在地上撒落的铁蒺藜被推到一块,从而给后方的清军清理出一块安全的攻击地域。 不过还是有很多披甲阿哈被铁蒺藜扎中,还有很多踩中各式陷坑,可这些披甲阿哈本来就是替主子们“趟平”道路的。 孔有德部将孙龙率亲兵击溃当面淮军一营守军,打开北侧缺口,大量清军随之涌入,继而向另外方向的淮军包抄。 眼看戚呆子部要被清军合围,标统万景率部增援,彼此互不相让的他们,就在倒塌的土墙前方上演惨绝的人命大战。 炮声、铳声、爆炸声从未停歇过。 弥漫战场的黑烟令得远处根本无法看清战局,只知喊杀震天。 越来越多的披甲清军涌入济南城中,那些满洲兵尤为悍勇,淮军渐渐处于下风,但让清军意外的是,这西门后竟然还有一道土墙。 土墙后面,淮军镇帅夏大军面无表情的站在那,前方是五百名手持大刀的披甲大汉。 “活下来,拿钱;死了的,寄回家中!” “都死了,我上!” 夏大军手中拿的不是长刀,而是一把铁锹。这把铁锹还是他在运河边杀官军时使的。 “弟兄们,跟我上!” 远在泰州的沈瞎子侄子沈三元一身铁甲,长刀一扬,带头从土墙下的门洞冲了出去。 这五百淮军当中有第一镇的镇属旗牌亲兵,可以说是第一镇最精锐的人马。他们的参战立时就遏制住了清军的攻势,双方近万人在里许长的战场厮杀在一起。 敌我双方的混战让淮军的炮队没办法开炮,只能眼睁睁看着。 炮队教官郑庆远摇头道:“夏帅,这般打下去,咱们恐怕撑不住,辫子兵贴近了打比咱们要狠。” “再狠,他能有多少人?” 夏大军的脸抽了抽,“我第一镇就是死光了,只要能杀他一半人,这仗,我们就赢了。” 郑庆远愣住:第一镇拼光了,这仗怎么就赢了。 “夏帅说的没错,” 炮队旅帅洪宝叹了一声,“我们就是拿人命换胜利。” 第二百七十四章 济南鏖战 夏大军不是不心疼他的第一镇,但他没有办法。 领命坚守济南城的那刻,他就知道等待第一镇的是什么。 他那同乡陆四在离开济南前对夏大军说了最后一番话。 “没有援军,你要死了,回头我肯定把你骸骨弄回老家葬了,不让你做孤魂野鬼......不过你最好在下面给我打个前站,保不准哪天小四子也下来了。” “阎罗王的反,不好造。” 夏大军闷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目送从小看到大的小四子上马消失在东方的天际。 济南城的守卫兵力连同北直民夫和济南绿营改编的两个旅将近两万人,但能战之兵大概六千左右,都是原先第一旅和第二旅的老底子,不过这六千人的能战是相对于明军,而非清军。 其余人马要不就是在徐州收编的刘泽清降军,要么就是北上沿途加入的顺军游兵和土寇。 看上去,第一镇多达一万五千人,实际还不如没有改编前的三个旅能打。 被抽出第一镇的那个旅是弹棉花出身的谢金生旅,现在第五镇张国柱手下当副将旅帅。 两个新编的旅,一直是由徐和尚指挥负责济南城墙加固和工事修建,让他们在城墙上协助防守是没有问题的,但要让他们拿起武器同清军面对面的生死搏斗,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所以,夏大军真正可以依靠的就是他那六千人的老底子。 幸运的是,清军的兵力同样也少,虽然豪格和孔有德是在济南东西二门同时扎营,但开战以后攻击的目标却是西门,这就使得夏大军可以将能战的兵马大半放在西门。 沈三元带着第一镇最精锐的五百旗牌兵杀上去后,暂时挡住了清军潮水般的进攻,将淮军的防线稳定在第二道土墙前大概百丈的距离。 阵脚一稳,淮军于土墙之间修建的防御工事就开始发挥作用,第二道土墙上的淮军铳手和弓箭手也在不断放铳(箭)射杀清军,但是如热油、滚木、石灰这样的防守器械却是不敢使用,因为极容易误杀(伤)自己人。 攻势被迟滞的清军一面继续以精兵突击,一面巩固已经占得的城中地盘,使用大量火铳阻止淮军夺回失地。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济南城已经被攻破,现时进行的是巷战。 不过这个巷战没有巷子。 如果不是近三个月持续不断的训练,以及对城墙被轰破后进行的各种战术演练,使得第一镇上下人人做好城破的准备,恐怕已经崩溃瓦解。 战况不断的被报到心急如焚的豪格这里。 豪格不能不急,如果这次他压上几乎所有筹码的攻城战还是不能夺下济南,那他肃王就将面临夺位之后的最大危机。 济南城中的淮贼看上去没有援军,可他肃王同样也没有援军。 沉默之后,豪格当即立断,将他手头的最后筹码压了上去。 满洲正蓝旗议政大臣机赛时亲自带领1500名真满洲兵入城作战。 诺大的清军大营中,剩下的满洲兵已是不到五百人。 孔有德实在是抽不出兵力来了,因为再抽就只能抽炮手了。 .......... 让人意外的是,清军中攻杀最厉害的不是孔有德的汉军,也不是满洲兵,而是那些披甲阿哈。 阿哈们的作战之勇猛,不仅让淮军动容,也让清军为之震骇。 很多阿哈为了能让后面的主子安全通过淮军的陷坑,不惜自己的生命直接用身体去滚淮军的铁蒺藜,将自己扎得浑身都是血洞的同时,还挣扎着用双手去搂身边的铁蒺藜,或去拔那些竹尖。 这些十几年前、乃至几年前被满洲人披到关外的汉人,现在却是比满洲人还要满洲的辫子兵。 因为阿哈们同样是剃发蓄辫,所以一度让当面的淮军以为他们是满洲人,要不然哪来这般狠劲的。 淮军这边,在军官们的带领下依托第二道土墙和清军殊死搏斗。 后方土墙下的门洞子里,镇帅的棺材清晰可见。 有很多士兵看到他们的镇帅就站在棺材边上,左手搭在棺材盖上,右手则提着一把铁锹。 门洞子前方倒着十几具尸体,脑袋一颗没有,无头尸体穿的却是淮军兵服。 “真满兵!” “挡住他们!” 混战中,万景发现了一支同其余辫子兵不同的清军在向门洞子那边突击,知道可能是真满洲兵,但他四周都是清军,无法抽身带人阻击。 沈三元也看到了那支横冲直撞、不断往里突的清军,立即带着手下几百披甲精兵冒着清军铳子硬扛了上去。 大刀挥舞中,双方将士不断惨叫倒地,但明显是那些披双甲的满洲兵占了上风。 曾在高邮史家荡之战负重伤险些死去的沈三元发了狠,双眼通红的带着部下拼死抵挡。 一个满洲军官被一身铁甲的沈三元撞翻在地,同时摔倒的沈三元重重压在这个满洲军官的身上,将对方压得喷出一口血来。动弹不得的满洲军官却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沈三元,没有半点屈服害怕的意思。 沈三元二话不说伸出右手戳向这满洲军官的双眼,硬生生的抠出对方的眼珠,疼得这满洲军官捂着眼睛不住哀号。 然而站起来的沈三元还没来得用刀结果那没了右眼的满洲军官性命,一支羽箭就向他飞来,不偏不倚的射在他的咽喉偏左的部位。 “标统,标统!” 发现标统中箭的沈部士兵惊呼起来,几个人同时上前护住标统。 “我...” 沈三元想说话,可喉咙却疼得厉害,继而就觉自己的脖子好像漏气。他用力推开挡住自己的部下,跌跌撞撞的提刀向前走了几步,然后痛苦的停了下来,单膝跪在地上,朝四周的部下使劲喝了一声:“我不行了,你们别管我!” 说完,猛的从喉咙中拔出羽箭,反手再次扎进自己的脖子。 另外一条腿也同时发软跪了下来。 身子却是没倒。 昂起的脖子渐渐一点点向下屈倒,最后一动不动。 第二百七十五章 佛爷度你一程! “我怎么跟沈瞎子交待?” 夏大军目睹了爱将沈三元将羽箭插进自己喉咙的那一幕,他的心颤了一下,喃喃一语后,便将视线重新投回正在突进的清军阵线当中。 沈三元的阵亡让其部淮军将士悲痛同时,阵脚也为之一乱。 当面正蓝旗甲喇章京硕兑趁机指挥所部满兵猛攻,数十名红甲护军如羽箭的箭头般直往前面突,竟一下往前突了数十丈,搅得淮军大乱。 “妈的。” 夏大军提起铁锹就要走出门洞,一只手却拽住了他。 回头一看,是徐和尚。 “都督说过咱们淮军是队官死了营官上,营官死了标统上,标统死了旅帅上,死到最后才是你这个镇帅...你官大,还是我先上吧,阿弥陀佛!” 徐和尚双手合什,诵了一声佛号。穿的也很奇怪,铁甲外面竟披了个袈裟,而且脑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剃光了。 “开元寺秃驴的,说是老祖师传下来的木棉袈裟,价值不菲,我瞧着怕是真值钱,便跟寺里的秃驴借来穿了,嘿,你知道的,我这人信菩萨,见着跟菩萨有关的好东西,不弄来心里就痒。” 徐和尚有些炫耀的将袈裟往前一扯,让夏大军摸摸料子是不是不错。 夏大军没好气道:“你不在东门守着,跑这边来干什么?” “东门连鬼都没有,我不到你这儿去哪?” 说完,徐和尚朝门洞外瞅了眼,“赶情鞑子全到你这边来了,正好,有些日子没杀人了,你看着,我过去露两手。” “东门那边怎么办?” 夏大军眉头微皱。 “你这边丢了,还有东门什么事?” 徐和尚说完抽出自己的长刀,朝身后带来的800精兵一扬手,当先往外走去。 走了没几步却停下来回头对有些发愣的夏大军道:“有件事你得记下。” “什么事?” 徐和尚咧嘴一笑:“我还欠黄昭和杨祥各三百两银子,回头你帮我还了。” “噢。” 夏大军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说了句,“你小心点,别被烧死。” “噢。” 徐和尚也点了点头,转身提刀就朝冲杀最狠的一群辫子兵冲了过去。 当面满洲兵被披着袈裟冲出来的徐和尚弄的有些发愣,不知道这尼堪究竟是贼将还是贼和尚。 念头还在脑海中盘旋时,双方就如两股洪水对撞般,撞在了一起。 “吃你佛爷一刀!” 身披木棉袈裟,如有菩萨相助的徐和尚双手持刀斩向当面一满洲兵,那满洲兵面色疾变挥刀提上格挡,双刀交错但听“咣当”一声,满洲兵手腕如被铁锤击中,巨震之下酸疼难耐,整个人往后连退三步,瞬间意识到这尼堪贼将乃是个劲敌。 好在身为红甲护军的他也是本领高强,不待喘息便持刀扫去,可那怪模怪样的尼堪贼将却已经刀朝他胸前砸来。 不是刀刃,而是刀背! “佛爷度你一程!” 徐和尚额头、脖子青筋突起,巨力挥动大刀斩下的样子同他身披袈裟的模样格格不入。 “咣当”一声,红甲护军双眼瞳孔猛的放大无数倍,胸口如被万斤巨石砸中,疼得连气都喘不上来,就好像五脏六腑全都放错了般。 “双甲!” 见这满洲鞑子在自己一刀之下都不倒地,徐和尚这才注意对方是套了两层棉甲,不由大吼一声双手格刀再次朝这满洲兵额头砸去。 仍是刀背! 这一砸,那红甲护军就觉脑袋也被巨石砸中,时间如静止般,继而耳畔嗡嗡不已,再之后鼻子、耳朵、嘴巴、眼睛都在往外冒血,整个人摇晃几下仰头就倒。 “杀!” 两击砸死一个满洲兵的徐和尚大刀一扬,身后数百精兵受此激励,纷纷呐喊着向对面满洲兵扑去。 其余淮军将士更是为之鼓舞,原本已经斜向清军的天平又被一点点扳回来。 门洞子里的夏大军也是吃惊,几时这徐和尚变得如此凶猛了,跟那说书的说的花和尚倒有的一比。 莫不成在棺材里睡觉能让人脱胎换骨? 夏大军下意识的瞄了下给自己准备的这口棺材。 “三个!” 已经接连砍死两个满洲兵的徐和尚径直破开了另一满兵的双层棉甲,然后狠狠的从他肚中斩过。 刀刃划出那刻,那满兵肚中肠子和着血水以及其余脏器落了一地,好像牛羊牲畜被开肠剖肚般。 “啊!” 满兵惊恐欲绝的的抱着自己被剖开的肚子,每一次大口呼吸都能看到已经掉下来的肺叶在一涨一消。 “杀!” 数千淮军将士爆发阵阵喊杀声,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当面清军。 震耳欲聋的铳声响起,却是孔有德的部将缐国安见势不妙,组织所部铳手向着前方淮军放铳。 铳声中,淮军将士倒下一片,也有数十名孔部汉军被自己人击中。 硝烟立时弥漫,淮军的反击为之一挫。 门洞中,突然有上百头骡子哀嘶着冲出来。 骡背上挂满很多坛子。 这些吃疼的骡子冲出来后就往前冲,撞倒了淮军,也撞倒了清军,在人群中四处乱奔。 狂奔过程中,骡子身上的坛子不时跌落摔在地上,里面竟然是火油。 清军发现了骡子身上的不对劲,他们大呼小叫的想将骡子拦下来,可骡子太多,拦得住这头拦不住那头。 一些淮军将士更是直接用刀去砸经过身边骡子身上的坛子,使得火油随着骡子的奔跑倒得到处都是。 “放铳!” 缐国安焦急的命令中,几头骡子在铳手前方扑腾倒地,火油坛子碎得到处都是。可有些中铳的骡子却没有倒下,而是继续向他们冲过来,被火铳打得都是洞眼的坛子如漏气的水壶般,不断的喷洒着火油。 第二道土墙上有“嗖嗖”声响起,继而几道红色的烟花在半空炸开。 看到这红色烟花弹,正与清军鏖战的淮军将士们立时向后方飞撤。 有的淮军将士却因为与清军贴得太近来不及撤,只能咬牙继续那帮辫子兵死战。 徐和尚没跑,在土墙上火箭还没射出前,就摸出火折子扔在了前方的火油上。 瞬间,一道火柱升腾而起。 城墙上无数火箭同时射下。 火焰从战场的各个角落着起,继而变成一片火海。 火海中,哀号的不仅仅是清军,也有淮军。 第二百七十六章 自己的债,自己还 当初淮军在都督陆四带领下从盐城北境百里奔袭安东时,时为标统的麻三在城中被郑泰所率的福建铳兵所阻,一气之下竟将所部“易步为骑”代为脚力的三百多头骡子尾巴点了驱往冲击福建铳兵,结果一举冲乱福建兵,生擒了明漕运总督路振飞、副将郑芝豹等人。 这个与火牛阵很相似的战法被一群大字不识一个的淮军将领津津乐道,更让麻三得到了淮军名将的美誉。 夏大军就将这事给记在了心头,并且在济南上演了安东火攻。不同的是,麻三是直接驱骡子硬冲,夏大军却是使用了大量火油。 火油是高邮商人骆永年替淮军采购的,据说是陕西延安一带产的,又叫石脂水,遇水不灭,除边军有作为守城使用外,多是卖到京师、江南等富裕地方供民间照明使用。 不过因为兵荒马乱,陕西现在又被顺军占据,所以骆永年不可能大规模采购,只能通过几个中间商前后购得大概一千坛左右,花费不到三千两,除去中间商的一半利润,算下来一坛三十斤重的火油才几十文钱,便宜的很。 陆四让骆永年买火油,原本是准备发起渡江战役时用于焚毁郑鸿逵水师战船的,却被夏大军都要到了第一镇。 当时陆四还问夏大军要火油干什么,夏直接说火攻。 陆四噢了一声,就批了条子让后方将火油通过运河运到济宁,之后又用马车送到济南。 这还是七月份的事,当时潞王已经送到南都,所以渡江作战已经没有必要。 时隔两个多月,这批火油终于被夏大军用上了。 在决心用火攻前,夏大军一直犹豫要不要用火油,因为一旦使用火油,很可能就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而且要想达到火攻的效果,他手头这一千坛火油就得全部用上,不然火势不够,形成不了一条火带,那杀敌效果就要大打折扣。 所以,不到最后,夏大军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的。 但现在,他不得不使用火攻,哪怕来不及撤下来的部下还有上千人。 清军的火器实在是太强了,一排铳打过去,淮军那是成片的倒下。 ...... 济南西城的铳声、喊杀声都停歇了。 原本升腾的大火也歇了。 空气中却充满刺鼻的焦糊味,以及那令人作沤的尸油味。 夏大军的火攻奏效了。 攻城的清军很多葬身火海,在火堆里不停的滚,却始终扑不掉身上的火,最后不是被活活烧死,就是被活活熏死。 清军退出城后清点的结果是大概有三千多人葬身城中,其中满洲兵560余名,汉军1200多人。 披甲阿哈的损失最大,战前动员的1600名阿哈只逃出来400多人,其余都死在济南城中。 原因是这些阿哈作战太过勇敢,冲杀永远在前,结果被大火包围的也就最多。 淮军的损失暂时没有统计出来,但应该不会少于清军。 很可能真的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大火过后,从倒塌的济南城墙到第二道土墙当中长一里多,宽不到一里的“战场”上,地砖烫脚,泥土烤得发白。 活下来的淮军士兵都不敢去捡地上的刀,因为烫手。 一些尸体还在冒着“热气”,有的热气看起来就跟炊烟般,一丝丝的往上笔直冒着。 驮运火油的骡子无一生还,身上的鬃毛全部烧尽,留下一具具光秃秃、表皮、内里都熟了的尸骸。 第一道土墙边,几百具尸体东倒西歪或趴、或躺在地上,大火将他们的衣服全部烧毁,一具具尸体不是成焦炭,就是从头到脚乌漆抹黑。 有的尸体可以从头上大火烧过的痕迹辨认出是清军还是淮军,有的则直接是无法辨认。 空气中,杂织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四下里,安静无比,静悄悄的,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偶尔有烧成半截的长矛木柄发出类似踩断树枝的霹叭声。 夏大军同戚呆子等人在火场到处寻找。 他们在找徐和尚。 是徐和尚最先点的火,可现在,却找不到他的人。 就在夏大军等人以为徐和尚被烧死时,就见坍塌的一段土墙的泥土却动了动,继而一只手从土中伸了出来,然后整片泥土都往上猛的一掀。 这片坍塌土墙的下方应该是一个门洞。 “快救人!” 戚呆子激动的叫了起来,众人急忙上前七手八脚扒土。 很快,几十个浑身都是泥的淮军将士被众人扒了出来,下面的确是门洞子。 被救出来的淮军将士们大口大口的呼吸着,丝毫不在意空气中的味道有多么难闻。 徐和尚赫然也在其中。 还是一身铁甲,只是披在上面袈裟却被烧掉了一半。 “快找点水过来,渴死了!”徐和尚喘着粗气朝戚呆子喊了声,脱下身上的铁甲。 “怎么没把你闷死的?”夏大军惊讶的看着徐和尚。 “菩萨保佑呗。” 徐和尚拍了拍屁股上的泥,事实上他屁股上的皮都叫烫破了,没法子,当时为了保命光顾着把头埋进去,忘了把屁股也收进去。 或者说,屁股进不去。 硬是叫火烫伤了,这会都不敢摸,生怕把自己肉给捏掉一块。 好在,和尚的屁股烫是烫伤了,但伤的不严重,因为屁股上的一层泥和甲衣替他护住了屁股。 不过,估计至少大半个月他得趴着睡觉,也不能坐下了。 从火中劫后余生的淮军将士有七八百人,除了两个门洞子藏了三百多人外,还有一些要么就是埋进死人堆,利用死尸挡火;要么就是紧贴着第二道土墙,要么就是蹲在哪个没有被火烧到的角落幸存下来的。 “这么狠?” 四下扫了眼后,徐和尚双手合什诵了一声佛号,喝完水之后就跟士兵们一起搬运死去的淮军尸体。 很多淮军士兵都是流着泪水抬运尸体的,有些尸体轻轻一拽,还泛着血色的肉便从骨头上脱落下来。 “造孽啊,这把火可烧死咱们不少人。” 徐和尚摇了摇头,侧脸问夏大军,“你如果要向佛祖忏悔,我可以满足你。” 说完,将只剩半边的木棉袈裟往前面一拉,双手合什,认真的看着夏大军。 “你的债,你自己还。” 夏大军抬腿便走,一直走到护城河边。 对岸远处的清军大营,同样是无比安静。 第二百七十七章 都督还等什么! 两个多时辰前,在淮清双方于济南城殊死搏斗之时,一支大概不到百人的淮军骑兵袭击了从平原县往禹城运粮的一支清军粮队。 护卫运粮队的是山东巡抚方大猷的绿营标兵五百余人,另外还有一支五十人的真满洲骑兵。 虽然这半个月来淮军不再袭击清军运粮队,但清军始终不敢掉以轻心,各支运粮队都有满洲骑兵护卫,以确保粮道安全。 淮军袭击后,这支五十人的满洲骑兵立即发起反击,尽管人数不到对方一半,却将这支淮军骑兵成功逐走,还射杀了二十几人。 不过满洲兵同样也有七八人被淮军射中,除了三人当场死亡,其余的都不是要害伤,拔出箭头草草包扎后,这支满洲骑兵就带着绿营兵继续押着粮车赶往济南。 两天后,这几个受了箭伤的满洲兵却突然感到头晕眼花,其中一个还发起高烧来。 这件事,并没有引起满洲将校的重视,因为他们面临更大的危机。 十号攻城的失利,清军损失实在太大,不计披甲阿哈,真满汉军损失将近两千人,连同之前损失的千人,南征主力的三分之一折在了济南城。 这使得清军无力再组织攻城,城中的淮贼也无力出城反击。 双方不约而同静默了下来。 清军现在要么继续围困,要么就向北京请求援军,要么就班师撤出山东。 不管选择哪一个,于孔有德他们,于正蓝旗的满洲将校们可能都无所谓,但对豪格这位大军统帅却注定是备受煎熬的。 继续围困的前提是有源源不断的粮草,但粮草已经出现问题,哪怕洪承畴同山东巡抚方大猷再怎么刮地三尺,也只能保证大军在济南城下一月所需。 过了一月还不能拿下济南城,大军就只能退兵。 一旦退兵,豪格的下场是什么,这位肃王爷再是自知不过。 为了不被多尔衮下狱,豪格只能让洪承畴和方大猷尽可能的调派绿营兵到济南,他不愿也不敢向北京求援。 九月十七,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济南城中的淮贼竟派人出城表示可以同清军再次重启谈判。 亲王、真满公主、称臣但不剃发、银千万两、山东、河南全省归淮军。 淮贼提出的条件比先前苛刻万分。 ........... 河南开封西北的阳武县,城中的清军这几天可是被围城的淮贼吓坏了。一些军官认为阳武断不可守,要不是城中的右都督祖可法坚持死守,只怕早就逃了。 祖可法是降清的明朝大将祖大寿的养子,清太宗洪太成立汉军八旗时,祖可法被授汉军正黄旗梅勒额真,封一等云骑尉。 四月,祖可法随清军入关,在京畿一带率部两次击败顺军。洪承畴出任招抚南方总督大学士时,提议由祖可法出任河南卫辉总兵,金玉和出任怀庆总兵。 在出征山西绕道河南境内的叶臣部帮助下,祖可法和金玉和掠取了河南很多府县,同时招降了不少土寇和地方的明军残兵。大概金玉和那里有绿营兵九千多,祖可法这里也有七千多。 春风得意的祖可法听说开封那边很是空虚,没有顺军驻守,也没有明军驻守,就是地方上有些土寇,在向招抚总督大学士洪承畴请示之后,便带了所部五千兵马渡过黄河,准备拿下开封这座河南重镇。 莫看开封因为被大水淹过已经残破,但是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拿下开封之后便可掠取归德府,如此向东可收取山东曹州和南直隶的徐州,向南可以挥师淮西,向西可以攻取汝南、南阳二府。 只是祖可法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在开封城外大意失荆州,被一支土贼打的丢盔弃甲。 这支土贼就是奉命进驻开封的淮军第五镇。 探马得知有一支清军渡过黄河朝开封而来后,镇帅张国柱就知道这支清军肯定是想夺取开封,于是调集第五镇所属人马准备歼灭这支清军。 张国柱不愧是被淮军都督陆四看重且寄予厚望的将领,其先是派同他一起降淮的黄中色带领本部1000兵连同收降招来的土寇3000人出战清军,战上片刻黄中色故作不敌带领本部兵后撤,那帮土寇见了顿时四下逃窜,俨然就是真败了。 祖可法不知是计,得意之下率军追杀,结果被事先埋伏的虞绍勋旅、谢金生旅及张士仪、高进忠等部全力掩杀。 祖可法麾下这支绿营兵除400人是他从汉军正黄旗带来的,其他都是收编招抚来的乌合之众,哪里经得起第五镇的全力攻击,只撑了片刻就全线崩溃。 最后,祖可法只带了三百多亲兵狼狈逃出,其余绿营兵不是被杀就是投降,或是四散。 如惊弓之鸟的祖可法被吓得都不敢留在黄河南岸,连夜渡船逃到北岸,后仓皇逃入阳武县城。 不料,击败祖可法的淮军第五镇却派兵搜集渡船渡过黄河,包围了阳武县城。 城中守军不足千人的祖可法不敢突围,只得派死士冲出淮军包围圈向招抚南方总督大学士洪承畴和怀庆总兵金玉和求援。 洪承畴正因豪格在济南攻城失利而焦头烂额,根本没有兵马可以支援祖可法。 金玉和倒是仗义,接祖可法求援后立时同河南巡抚罗绣锦商议,派副将苏养元率兵三千救援祖可法。 此时已是九月中旬。 只是苏养元的兵马还在半道时就接金玉和军令立即回返怀庆,原因是清军探马在南阳方向发现大量顺军主力,据探这支顺军是从荆襄过来的顺军大将白旺统辖的兵马,大概有两三万人。 济南东北一百六十多里外的商河县境某处河滩,一身蓑衣的陆四在河边安坐,手中是一根钓杆。脚下有个竹篓,篓中有几条草鱼。 “都督,豪格实力大损,还跟他谈什么谈,直接同他打就是,末将愿为先锋,管保他豪格回不了北京!” 在田各庄被孔有德部将缐国安揍得不轻的赵忠义一心想要报仇,所以听说都督竟让人同清军接触要继续谈判,真是又气又急。 “不急,再等等。” 陆四聚精会神的看着鱼飘。 “等什么?”赵忠义不解。 “等雨。” 陆四抬头看了看天色,又摇了摇头,问边上的贾汉复:“那些老农怎么说,几时能下雨?“ 第二百七十八章 孔有德不能走 贾汉复是个奇人。 此人是柏永馥麾下的军官,没有功名却识文断字,能够书写公文,所以在文盲率高达九成的淮军中显得很是亮眼。 五月初淮军自徐州北上山东时,济宁、曹州境内突降暴雨,导致引发山洪,除了大量桥梁道路被冲毁外,很多州县的百姓也受了灾。 如果是明军,肯定不管。 但淮军不是明军,所以必须管。 当时陆四让陈不平组织军民抗洪救灾,生产自救,尽可能将灾情减少到最低程度。 可陈不平手底下也没什么人,而且组织百姓救灾需要军队配合,陆四便让下面推荐人材。 柏永馥便将贾汉复推荐给陈不平,由贾负责协调地方和淮军的关系。 然而让陈不平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贾汉复虽是刘泽清部出身,却爱民如子。沿途看到饥民便赈之粮食,遇到被洪水淹死的百姓就拿出自己的积蓄请人打造棺木,看到父母双亡的孤儿还会令人专门收养。 不仅如此,随着淮军北进的步伐加快,开始大量接收山东州县,为了让灾民尽快得到安置,贾汉复提出绝不饿死一个人的口号,每到一县就命开仓放粮,县中官员谁敢违令就立即抓起杀头。 因此还和当时负责山东招抚事项的大使胡尚友发生冲突,因为贾汉复斩杀了好几个胡尚友“重金”招降来的官员,给胡大使的招抚工作带来了极为不好的影响。 陈不平有感贾汉复的人品,便亲自替他说情,这才让胡大使的怒火息了下去。 长达一个多月的抗洪救灾中,贾汉复从未在任何一座城池中食宿,几乎都在最前沿,不是在这个村子就是在那个庄子,有的时候连陈不平这个直属上司都找不到他。 白天赈济灾民,晚上筹略赈灾计划,不敢说终日不休,反正一个多月后灾情稳定下来时,陈不平再次看到的贾汉复足足比一个多月前瘦了一大圈。 看起来,跟个老农也没什么两样,哪里像是个带兵打仗的。 此后,因为山东北部百姓的移民安置需要陈不平这个山东通会统筹安排,他就将本应该回淮军的贾汉复又留了下来。 贾汉复也没叫辛苦,一头扎进移民安置中,分别在泰安和济宁安置近四万德州百姓,将无主土地重新调剂建了四处万亩以上的屯庄,又想方设法从淮扬调来农具、种子,好使移民能够尽快组织生产。 移民期间,贾汉复还帮助整修了泰山书院,并建议这所书院为山东通会衙门直接管辖,师资聘任和学生录取也都尽善择优,从而可以使泰山书院能够成为淮军人才的输送地。同时也建议等战事稍稍稳定后,可以从军中择派一些年轻的士兵到书院学习。 为了让泰山书院尽快运转起来,贾汉复将从前在刘泽清那里得到的钱财约四千余两统统拿出,于当地购买了五百多亩地为书院师生食宿补贴。 并在这些土地上刻下碑文,上面写道:“请与后人约,我子孙不得视为私有,他人亦不得以势力攘夺,倘有睥睨窃据,许合邑之人声大义而共击之,庶世世为公物。” 陈不平将贾汉复的事迹奏给陆四知道时,陆四感慨说道:“没想到我们当中还有如此经世之材。” 陆四是真感慨,如果不是他,如贾汉复、张国柱、黄中色、虞绍勋、柏永馥等刘泽清部将都是满清绿营的主力,为满清平定中国立下汗马功劳。而他们在明军的时候却是无一成就,甚至因刘泽清的缘故成了害民之兵。 同样是当兵打仗,换了一身皮,个人成就却是天翻地覆,如何让人不感慨。 不过陆四不知道的是,这个贾汉复的成就其实相当高,是满清少数以武将做到巡抚,加兵部尚书、太子太保衔的将领。 有感贾汉复为山东百姓做的这一切,陆四遂跟陈不平将人重新要了过来,授贾汉复为泰安防御使,暂为督府参军听用。 随着淮军地盘和军队的扩大,军政、民政、经济等各方面的事务已经堆积如山,光靠陆四一人难以处置这么多事务。 民政上的事情,陆四可以暂时依靠新建的山东通会、淮扬通会两个衙门运转,但军队的事情肯定需要一个单独机构。 所以陆四决定建立一个类似参谋部的机构,帮助自己制定军***、协调各部队。 这个机构,陆四定名为“督府”。 他走到哪,督府就在哪。 也相当于他这位淮军统帅的行辕。 贾汉复这个能文能武,军政双一流的人材就成了陆四督府的主要负责人。 和各方联络包括粮食物资的调派,现在都由贾汉复掌总,干的很是不错。 赵忠义一心求战,陆四也想战,但他要等一样东西。 那就是雨。 决战,必定要选择大雨磅礴之时,否则攻城受挫,实力受损的豪格集团依旧能凭借他们数量众多的火炮、火铳对淮军的有生力量造成重创。 陆四可不想打完豪格,淮军自个也断了两条腿。 而且,孔有德那几百门炮,陆四也要了。 想要以最小的牺牲获得最大的回报,陆四就需要老天爷给他来一场大雨,从而让清军的火炮、火铳全部哑火。 问题是他不是气象专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 贾汉复给出了一个好的建议,那就是可以找一些当地老农来问问。 理由是农民种土全靠天时,几十年如一日的经验积累,使得老农对于什么时候会下雨能做到七八成的估算。 陆四深以为然。 “九月多半不会下雨,就算下雨雨水也不会大。” 贾汉复说老农判断要想下一场大雨的话,可能得霜降以后。 “霜降啊,” 陆四猛的提杆,却是空钩,便重新甩钩。 “那至少还得半个月了,嗯,来得及。” 陆四说的来得及显然是指顺军将在河南发起的怀庆反攻。 “都督,我...” 贾汉复犹豫了下,有话想说。 “胶侯想说什么?” 陆四不是授贾汉复为“胶侯”,而是他的表字就叫胶侯。 贾汉复看了眼赵忠义,道:“末将以为若豪格同满洲摄政王多尔衮水火不容,那都督杀豪格就是帮了多尔衮大忙。” “说下去。” 陆四拎钩回来串起蚯蚓。 贾汉复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他认为可以放豪格回去,而不一定非要替多尔衮解决这个心腹大患。 陆四点了点头,将串好蚯蚓的鱼钩重新甩进河中,挥手说了句:“豪格能走,他手下的满洲兵也可以走,但孔有德不能走。” 第二百七十九章 东线无战事 济南战役之前,陆四做的部署是全歼豪格集团,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派人在山东各地收集购买铁锹,为的是等豪格集团撤退时挖断他们的退路。 然而现在,陆四却改变了这个目标。 他认为,可以放豪格回去。 主要原因倒不是贾汉复所言的杀豪格等于帮多尔衮,因为豪格的政治情商太低,就算回去也干不过他叔叔。 是李自成的永昌皇帝谕令让陆四改变了主意。 半个月前,左懋泰将一道永昌皇帝的旨意从南阳带到了济宁。 这道旨意的大概内容就是淮阴侯在东线发起攻势的话,大顺主力在西线就会立即发起反攻,那么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树大招风。 陆四没功夫去骂好心替他向中央报捷的河南节度使吕弼周,也没法指责李自成将他淮军当成大顺的稻草。 谁让他,上表向永昌皇帝称臣,接受了人家的爵位,又想全盘接收人家的遗产呢。 现在中央有困难,他陆文宗难道不应该替中央分忧么? 当然要分忧! 从战略格局上看,淮军于东线发起攻势的确是当前最能破局的好办法。 陆四前世清军之所以能够集中全力对付李自成的顺军主力,原因就是山东和河南二省不费一兵一卒落入清军之手,而南边的南明小朝廷积极的“联虏平寇”,导致满清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的对付李自成。 现在,山东出现了淮军,虽然整体实力相差清军还很远,但却能在局部形成对清军部分人马的战略优势。 如果淮军执行李自成的命令,全力北进形成直捣京畿的态势,肯定会将清军的目光投在东线,让他们无法集中用兵在西线。 这样一来,顺军主力的大反攻肯定就与原本历史不同。 顺军,不是不能打。 怀庆反攻的胜利就表明顺军主力还是具备和清军决战的实力的。 不过执行的后果对淮军肯定是灾难性的。 陆四是想站在李自成的肩膀上,而不是被其踩在脚下。 淮军是他一手创立,从无到有,从弱到强,一步步发展到今天的十万之众,岂能就这么轻易的砸在有利于李自成的战略格局中呢。 所以,在陆四的指示下,济南的夏大军再次同清军接触。 开出的条件是苛刻了些,但起码能让豪格感受到淮军对大清并非彻头彻尾的敌视,双方存在一定的共识,比如都不想打。 只要豪格还在济南,淮军就有充足的理由向中央解释山东的局面并非是顺利的,而是危险的。 相信永昌皇帝也是能体谅的,而且也是会认可的,毕竟淮军在济南也牵制住了相当数量的清军。 退一万步讲,中央军和杂牌军的区别,总不能视而不见吧。 “只要李自成的顺军主力在西线发起反攻,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陆四将千言万语提炼成了一句话传到夏大军耳中。 拖着,大家都别打,至少这半个月,东线要呈现淮清双方在济南“决战”的态势,但又是静默的战事。 从时间上看,顺军发攻可能也在霜降左右,那个时候,才是陆四总解决的时候。 但他不想解决豪格,也不想解决豪格麾下的那些正蓝旗满洲兵,他希望这些满洲大兵能够安全回到北京。 前世满洲大兵在伪顺治五年发生的大规模病死事件,陆四记忆深刻。 在这次大规模病死事件中,很多奴尔哈赤、皇太极时期的满洲名将相继死去,差不多四分之一的满洲大兵没有倒在南征的战场上,而是死在了看不见的敌人手上。 此后很长时间,清军都无力派出真满洲南下,八旗的军官层也青黄不接。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南方爆发了大规模绿营反正。 这两次事件是有直接因果关系的。 可惜,天赐给中国的良机没有被南明抗清力量把握住,反而继续上演着内讧、坐山观虎斗。 时南明主政的大臣瞿式耜、何腾蛟等人除了天天编造江西“奇捷”战报外,无一策出,而小朝廷那边则是趁着广东反正的机会,大肆封赏争功,以致李成栋都寒了心。 战事一开,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动用一切手段抗战,是陆四的原则。 所以,他是真诚的希望济南城下满洲将士们能回去的。 半个月,也是他们回去的最佳时期。 可豪格集团同孔有德集团又是一体,怎么让豪格走,孔有德留? 这是个比光着身子扛大刀还要麻烦的麻烦事。 “胶侯你辛苦一下,去济南同豪格谈谈。” 陆四没了钓鱼的兴致,将鱼杆交给侄孙陆义良。 “要秘密谈,不要让孔有德那边知道,也不要让洪承畴、张存仁他们知道,更不能让北京知道。” 陆四是真的只和豪格谈。 “豪格不是说可以嫁女儿给咱吗?那就让他把闺女嫁过来。你跟他说,咱们汉人最重亲情,我这人也真的敬佩他爹洪太,不妨把话跟他敞开了说,只要豪格没有谋夺我中国的想法,我陆文宗就支持他做大清的皇帝,必要时候可以武力讨伐多尔衮。” 陆四说话是算数的,老丈人真的有需要,他绝对武装支持。但这个承诺有几分可信,他自己都不清楚。 可能,还得看看豪格的女儿长啥样再说。 “豪格能信?” 贾汉复觉得都督的想法似乎有点天马行空,让人跟不上他的思维。 “他会信的。” 陆四对此很确定,一个不分场合天天把多尔衮怎么还不死的话挂在嘴边的肃王,真的会不按套路出牌。 想了想,又交待一句,“为了让豪格相信我的诚意,你以督府名义传令各部,这半个月不要袭扰清军粮道,除了高杰第六镇继续对山东绿营进行打击外,其余各部一律休整,没有命令不得擅自发起进攻。” 豪格信还是不信,又关陆四鸟事。 ......... 贾汉复是于九月二十一日抵达济南的,次日便秘密同满洲正蓝旗接触,可是双方却没有达成共识。 因为淮军方面提出的要求太苛刻了,苛刻到哪怕豪格知道自己无法再在济南呆下去也不敢轻易答应。 只是清军的情况很不好,尤其是满洲兵将不少人都开始出痘,目前为止染痘的满洲兵多达四百余人,孔有德汉军也没能避免,但情况稍好些,只有不到百人染痘。 突如其来的疫情让豪格就剩下一个选择,那就是必须班师。 第二百八十章 豪格北撤 “当年阿玛身边的高学士曾对阿玛说过,明朝人皆知我国怕豆子,所以要提防他们用出痘之人传染我军...” “多尔衮七月令我领军南下时,我便曾说过未到冬季不可轻易南下动兵,我本人也尚未出过痘,多尔衮叫我这未出痘之人领军,分明就是想要害死我!可京中有谁听我的?就是你们也劝我要隐忍,现在好了,军中生痘,治都没法治,怎么办?” 豪格没有染痘,他所说的高学士是在明天启二年,同范文程等一起应召入文馆赞画机要的汉人高鸿中。 高认为满洲人一直居于关外寒冷之地,一般不生痘疹,但进入中原之后一旦染上痘症,极少能幸免于难。 而豆子通常在夏季流行,冬季很少传染,故高建议若对中国关内用兵,应当选在冬季。如果万不得已要在夏季出征,就必须派出一些出过痘的将士。 皇太极采纳了高鸿中的建议,其后数次入关寇掠明朝都选在冬季。如迫不得已夏季用兵,所派将领大多也是出过痘的,以此避免痘症对满洲用兵的影响。 几年前多尔衮率师入关时,皇太极领满洲将校送行,结果多铎因为害怕出痘不敢送行,为此还被皇太极很生责骂了一通。 按理说,有豆子这一对满洲极为不利的病症在,多尔衮不应该强迫没有出过豆子的豪格南下,可这位摄政王还是强迫侄子领军。 所以豪格的埋怨不是没有道理,可是多尔衮的强硬逼得刚刚重获自由的豪格不得不领军出征。 没有人替豪格说话,这让本应该继承大清皇帝的豪格自是难以咽下这口气。 南下之后,豪格于军中其实也做了很多防疫的准备,只是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痘役,眼看这么多满洲将士于痘役中苦苦挣扎,豪格那心真是如刀绞般。 因为这些正蓝旗的满洲将士是他旗主最忠实的追随者,每死一个,都意识着他这个旗主的实力被削弱一分。 而且,没有补充。 到底是怎么生的痘疫,议政大臣机赛时等人详细调查过,最后猜测可能是淮贼故意将豆子病疫传播。 证据是一开始生痘的几个满洲将士都是受了淮贼箭伤,在此之前清军无论满洲还是汉军都没有出过豆子。 但究竟是淮贼故意传播,还是自然生出的豆子,于此时也都不重要了。豪格现在要做的是马上撤军,要不然痘疫继续蔓延下去,他这个未过过痘的肃王恐怕也难逃一劫。 可是,怎么撤? “若退兵,我就算不被豆子害死,也要被多尔衮害死!” 豪格脸色铁青,这位肃王现在就如被架在热锅上的蚂蚁,是进不得,退不得。 十号强攻济南的失利已经注定清军不可能再进行类似的强攻,再来一次就算能拿下济南,清军也不过是从一个绝地换到另一个绝地而矣。 机赛时、希尔艮、硕兑等正蓝旗的满洲将校们也知道主子就此班师的下场,所以哪怕他们心里都想赶紧班师撤回北京,也不敢说出真实想法。 甲喇章京硕兑的辫子没了,却是前些日子在济南城中被淮贼的大火烧掉了,硕兑可以说是侥幸捡回一条命来,要不是跑得快,很可能就葬身火海了。 恭顺王孔有德的部将孙龙更是被那场大火烧坏了半边脸,到现在脸上还敷着药呢。 重重压力之下,豪格让机赛时同淮贼谈,可是谈来谈去双方除了知道彼此都不可能打下去外,根本没有进展。 守住济南城的淮贼开出的条件已然非豪格能答应的,这位肃王实际上除了嫁出女儿外,根本做不了任何主。 不说山东、河南两省的归属,就是淮贼提出的千万两白银,豪格也给不了。 大清的实权掌控在他叔叔多尔衮手里,没有多尔衮首可,豪格就是答应,也没钱给。 洪承畴和张存仁几次请求肃王撤军,二人都认为大军已经没有在济南坚城下继续围困的道理,并且洪承畴已经将济南攻城失利奏禀了北京。 这是洪承畴的权力,他虽然是汉官,可却有便宜行事的特权。 北京的多尔衮在知道豪格没能拿下济南,并且军中生疫后,却没有给豪格是否可以撤军的“指示”。 或许这位叔父是担心豪格的班师会将天花病毒传染给在京八旗将士,又或许是想侄子能够死于这次爆发的痘疫之中。 洪承畴还是竭力向济南供应军粮,但是撤军还是不撤军,这位招抚南方总督大学士也没能给太宗长子一个可靠的参考。 痘疫已经控制不了。 张存仁在给肃王的秘信中指出唯一可以阻止痘疫蔓延的办法,就是将染疫的士兵全部诛杀,并焚毁尸体。 豪格做不了。 如果他下令将染疫的士兵尽数杀死焚尸,他这个太宗长子在八旗之中就将彻底被孤立,没有任何东山再起的机会。 二十四日,淮贼的使者贾汉复向肃王亮出最后的底牌,如果和谈不能达成共识,淮军可以允许肃王班师,但孔有德部必须留下。 豪格可以理解淮军为何视孔有德部为眼中钉,因为孔部不仅仅是淮贼眼中的“汉奸”,更因为他们的存在可以让清军不费吹灰之力炸塌城墙。 只是,豪格不可能抛弃孔有德部。 二十七日,经过三天的反复权衡,豪格决定撤军,先撤到德州再说。当天,清军就开始拔营放弃对济南的进攻,陆续北撤。 清军的撤军一开始还是很顺利的,二十九日真满汉军连同民夫阿夫将近两万人就撤到了距离济南仅几十里的齐河县城。 济南城中的淮军没有尾随追击。 但是,此后清军的北撤之路就变得无比艰辛。 在确认豪格没有“抛弃”孔有德的打算后,淮军都督陆四下令执行对清军的封堵计划。 禹城、平原等地先后遭到淮军骑兵袭击,伴随袭击的同时,一些清军北撤的必经道路被淮军的“工兵”使用铁锹挖毁。 北京方面,此时却完全顾不上山东豪格集团了,因为顺军在九月下旬分别在山西、河南发起反攻。 九月二十七日,顺军进犯河南济源县城,怀庆总兵金玉和率部前去救援,到达之后县城已经沦陷。 金玉和在荒野扎营,夜半顺军发起袭击,金玉和率部力战,中流矢而亡。 第三百八十一章 武英殿中春风注 接到怀庆总兵金玉和战死消息的清河南巡抚罗绣锦吓了一跳,其后更多情报传来,说是山西垣曲方面有大顺军马、步二万余人已经向东推进。 并且在南阳府出现大量顺军精锐,探子报称说“贼有大量旗帜,马匹欲渡未渡,有进攻黄河南岸铜瓦厢的迹象。“ 其后进一步消息传来,在南阳的那支顺军精锐不是之前顺军河南节度使吕弼周、顺定南侯董学礼节制的兵马,而是来自贼“襄京”的兵马,领军的是贼将王体中。 襄京的贼兵是去年李自成北上歼灭孙传庭后,为了扼制明军左良玉部趁虚尾随留在襄阳的,大概有五六万人,统帅是李自成麾下大将白旺,贼将王体中是白旺的部下。 于济源县大败怀庆总兵金玉和、副将常鼎、参将陈国才的则是王体中麾下的将领王得仁,贼号“王杂毛”。 此时的罗绣锦根本无兵可用,河南的另一位总兵祖可法被开封方向的土贼围于阳武县城,在无兵无将可用于“御贼”的情形下,罗绣锦赶紧向北京发出求援奏疏,次日又在“为紧急塘报事”启本中称:“马贼一万有余,步贼二万有余,后未到者还有五六万,要克取怀庆、卫辉等府,见今离怀庆三十里外扎营。” 罗绣锦判断顺贼此次大举攻来并非单取怀庆一地,而是有意占据黄河各处渡口,然后与山西方向的顺贼合流,入寇京畿。 “……贼之狡谋,其意不止在怀属,而意欲占据河口。况大河以南,尚有贼氛,万一通联,势所难图。……伏乞亟敕兵部,速催真满洲大兵星夜兼程前来,以济救援。” 消息传到北京时,大清的摄政王多尔衮正忙于迎接从盛京赶来的皇帝、太后一行。 九月初四,已经筹备数月的迁都之事正式开始,在留守盛京的郑亲王济尔哈朗的主持下,大清的小皇帝福临迁都北京。 十月初一,在多尔衮率领的诸王以及满、汉大臣的劝进下,福临在北京南郊天坛祭天,然后再次即皇帝位于皇极门,宣布“兹定鼎燕京,以绥中国”,年号顺治。 至此,清廷不再有任何宣称入关是为明崇祯皇帝复仇,而是宣称承继明之法统,除大清以外,中国的任何政权都是非法。 仪式结束后,多尔衮亲自送小皇帝同两位太后入紫禁城。在他从前理政的武英殿,十岁的福临忽的问他道:“叔王,为何不见我兄长豪格?” “豪格正为大清率军南征。” 多尔衮不动声色道。 福临却道:“朕怎么听说叔王先前夺了我兄长的和硕亲王?“ 多尔衮一怔。 旁边的福临生母布木布泰忙道:“皇帝,豪格犯了错,夺去他的爵位是议政王公大臣会议的决定,但是你叔王又给了豪格领军出征戴罪立功的机会。” “噢。” 小福临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的皇位是眼前的叔叔多尔衮极力拥戴得来的,但不知为何,他总是对这位叔叔有些畏惧之心。 ”叔王,那你要多给我兄长一些兵,让他在前方多立战功,等他回来后,朕要见他,为他庆功。“ 小福临倒是真心亲近自己的长兄,先前在路上听说兄长被夺爵时可是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皇帝放心,肃王战事顺利,很快就能回京了。” 多尔衮说完看向布木布泰,二人目光交汇那刻,同他年龄一样的布木布泰脸泛微红,心头更是情动,看着多尔衮当真是春意流露。 一边的太宗皇后、也是布木布泰姑母的哲哲轻咳一声,这位太宗嫡皇后对于侄女同小叔子之间的事很清楚,不过并没什么意见。 满洲人的习俗若兄长去世,弟弟可以续娶嫂子,不过因为大清现在多用汉制的原因,叔婶之间最好不要弄得人尽皆知才好。 “我先带皇帝歇了,累的很。” 45岁的哲哲身段不比侄女差,拉着小福临的手就在宫人的带领下去往自己的宫中。 小福临还想同额娘在一起,却被姑奶奶直接拉走了。 哲哲在离开的时候还朝多尔衮带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这一眼让多尔衮心中突了一下,等哲哲走后,再看布木布泰的眼神越发炽热。 “你们先下去吧,我同摄政王有事要说。” 布木布泰向身边的宫女苏麻喇姑使了个眼色,后者忙领着殿中其他的宫女太监退了出去。 多尔衮再是忍受不住,箭步上前抱住布木布泰将她直接按倒在铺有毯子的地上。 “不要,不要,” 布木布泰一边任由多尔衮搓揉于他,一边却连声说着不要。 “怎么了?” 多尔衮粗气直喘。 “我身子不方便。” 布木布泰也想要,可她的月事还没走。 多尔衮往下一探,眉头顿时微皱,继而却猛的将嘴亲在了布木布泰唇上,下边径直解去她的裤子。 “不可以,”布木布泰吃了一惊,拼命扭动,不让多尔衮得逞。 “我轻些。” 多尔衮有力的大手“镇”住了布木布泰。 布木布泰无奈,只得说道:“会把毯子弄脏的。” “叫苏麻她们换一块便是。”多尔衮真的很需要。 布木布泰便没再说话,配合的松开了腿。 武英殿中,大清的摄政王同太后就这么如胶似漆的合为一体。 也不知过了多久,平静下来的布木布泰一边抱怨,一边替情郎同自己擦拭。 “这里从前可是明国人的重地,今日却成了我和玉儿的欢乐之地。”多尔衮一脸满足的躺在地上,看着朝思梦想的玉儿为他除去污秽,这半年可把他想的很。 “以后不能这样,你是大清的摄政王,我是大清的太后,咱们现在又坐了汉人的江山,汉人的风俗礼节可须注意些。”布木布泰嗔道。 多尔衮根本不在乎道:“我是摄政王,你是太后,我们想干什么,汉人管得了?” “史官会乱写。” “有我在,他们谁敢乱写?” 多尔衮笑了起来,忽的面色一凝,问道:“是谁将豪格的事告诉福临的?” 第三百八十二章 二王出征 “是我说的。” 布木布泰将多尔衮拉起,然后唤苏麻喇姑进来。见着摄政王同太后的脸色,苏麻自是明白,当下便领人重新换了弄脏的毯子,然后一声不吭的又退了下去。 多尔衮没想到是朝思梦想的情人将豪格的事说给儿子听,有些不悦。 见状,布木布泰便拉着多尔衮坐下,道:“豪格毕竟是先帝长子,又是肃亲王,你不该那样对他。” “我怎么对他了?是他这个做侄儿的成天盼着我死!”多尔衮有些气道。 “便真是豪格不懂事,看在你哥哥的面子,也看在我的份上,你就容了他吧。”布木布泰小鸟依人的靠在多尔衮怀中。 多尔衮微哼一声,却没说什么。 “听说豪格在山东不顺利?军中还生了痘疫?”布木布泰轻声问道。 多尔衮“嗯”了一声,这件事不是豪格自己上报的,而是洪承畴密奏的。 布木布泰有些担心道:“那暂时可不能让豪格回来,万一痘疫在京中传开可不得了。” “豪格师久无功,耗了无数钱粮不说,还折了不少将士,他就是回来,我也得治他的罪。” 多尔衮已经知道豪格决意撤军到德州,并且知道他在济南城下折了三千兵马,但多尔衮却无意给豪格增军,因为他前些天刚刚和宁完我、刚林他们商议,准备派兄长阿济格领大军西征。 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一支兵马在山东稳住北直,豪格虽没能拿下济南,但实力犹在,所以多尔衮便想让豪格在德州挡住那支听命于李自成的淮贼,不使这帮土寇趁大清主力西征之时寇扰京畿,影响西征大业。 至于豪格是不是因此也染了痘,多尔衮内心是巴不得如此的,那样就省得他再想方设法弄死这个侄子了。 “不是说去平土寇么,这关内的土寇几时也这么厉害了?”布木布泰对关内了解的不是太多。 多尔衮摇头道:“你不知道,那淮贼不是一般土寇,据我得到的情报,这淮贼当中有不少明军投靠,比如那个跟李闯打了多年的高杰。” “是你哥哥在世时说的那个什么翻山鹞子?” “是他。” 布木布泰点了点头,难道这山东土寇这么不好打。继而又问情郎明朝那边什么情况。 多尔衮说南都那边的明朝臣子拥立了潞藩做天子,由史可法为首辅大学士,年号“弘光”。 不过这个弘光政权眼下却内斗着,好像是史可法同拥兵的凤阳总督马士英,还有左良玉闹出了矛盾。 又听说好像这个小朝廷现在在闹党争,在朝的东林复社人士正在攻击那些从北京逃到南都的官员,说是什么从贼伪官,要起“顺案”。另外这帮人生怕权力被分,就用“逆案”什么旧例阻止天启、崇祯年间的一批在野官绅入仕,结果惹得本就不是太情愿拥戴潞王的马士英大怒,转而盘踞在武昌的左良玉勾搭起来。 “这些个朱明臣子不知大势,且不去理他们,待我平定李自成后便发兵江南,一统中国。” “山西打下了?” “已经叫叶臣率兵去山西了,目前正在围攻太原,我已让尚可喜运炮去了,说不定三五日内就会有捷报到来。” 多尔衮对叶臣的本事很是认可,也坚信太原的城墙经不住大清的红衣将军炮轰。 布木布泰问:“可是原先镶红旗的那个叶臣?” “是他,原先在镶红旗当议政大臣,现在隶镶黄旗。他很有本事,跟过阿敏打过朝鲜,也跟过先帝入过关,是个骁勇善战的好奴才。” “先帝在时就说李贼不仅是明朝的祸患,也是我大清入主中国的祸患,你可一定要把他剿灭。” “放心吧,过几日我便让阿济格率大军西征,” 多尔衮正准备将西征部署说一说,外面太监入内呈上急报。多尔衮看后,脸色有些阴沉。 布木布泰忙问道:“什么事?” “河南巡抚罗绣锦报说闯贼有一支精锐人马在向怀庆攻击,可能是要入寇京畿。” 多尔衮示意情人先去寝宫歇下,自去召来刚林和宁完我、范文程等人,将河南巡抚的求援塘报给他们看。 “如此看来,李自成是真的要反攻了。” 范文程建议马上派英王阿济格领吴三桂、尚可喜二王率军西征,防止山西的叶臣挡不住李自成大军,从而造成山西糜烂,使顺军主力重返京畿。另外则让豫王多铎领怀顺王耿仲明前往河南抵御,待剿灭河南的顺军后向西攻打潼关,和阿济格部合击西安,一举解决李自成。 多尔衮同意这个方案,当下以摄政王的名义谕令阿济格、多铎、吴三桂、尚可喜、耿仲明及满汉八旗将校出征山西、河南。 初定,阿济格部领满蒙汉八旗并吴三桂、尚可喜部,合计兵马八万有余,另征北直、山西沿途府州县明朝降军随征。 多铎部则有满汉蒙八旗兵三万,耿仲明部五千,入河南后调拨绿营各部,合计兵马四万左右。 二王率大军出征之后,京畿极度空虚,多尔衮恐东线山东土寇会趁虚北上,一面令豪格部往德州转移,并于此坚守,另一面令留守关外的万余八旗兵将抽出六成兵马入关以拱卫京师。 阿济格部刚刚出京时,山西就传来好消息,叶臣部一举攻下太原,擒斩李自成任命的山西节度使韩文铨。 ........... 宋献策制定的山西、河南大反攻具体时间是九月下旬,可本应该同时发动的反攻,却出现了截断然不同的局面。 河南进展神速,山西却全线崩溃。 大顺山西节度使韩文铨早就派使向李自成求援,称清军一等西洋神炮至就会立即攻城。可奉命率所部向太原增援的李自成妻高桂英弟高一功和刘芳亮所部却被境内叛乱的明朝势力牵阻,迟迟无法抵达太原。 十月三日,叶臣部得到了智顺王尚可喜部增援的火炮近百门后立即攻城,太原西北角城垣被毁塌数十丈,顺军至此失去了可以抵御清军的最大依靠。 陈永福突围而走,太原遂告失守。 大顺平南伯刘忠负责守御长治,原先也采取了备战措施,但在清军来攻时不战而逃。防御使孙明翼、府尹师心之等大顺官员来不及撤退,被尾追而来的清军捕杀。 待探知清军北上会攻太原后,刘忠又折回来试图攻取长治,却攻城不克。清军攻破太原之后来救援长治,刘忠不敢与清军对阵,吓得率部逃跑,使得顺军在山西境内再也没有一支建制兵马,也没有了在山西发起反击的基础。 山东,平原县。 望着前方被挖得乱七八糟的官道,豪格同孔有德的脸色都很难看。 第三百八十三章 用大刀! 济南的战事对清军而言,很有点虎头蛇尾。 气势汹汹杀来,垂头丧气回去。 豪格也不想这样灰溜溜的走,可局面的发展让这位和硕肃亲王必须要走。 清军撤离济南的时候,或许是出于礼尚往来,济南府尹周祚鼎命人在护城河畔清军能够看见的地方插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淮军都督陆四命人捎来的一句话。 “满洲侵略者二十几年来,只要骑上马就能在中国横行无阻,就能肆意烧杀抢掠,就能肆意将中国人掳去做奴隶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清军是不是在中国一去不复返为时尚早,但他们真的是没有可能再回济南了。 损失的确太大。 如果算上前番巴哈纳、石廷柱的损失,仅在山东清军就折损了真满洲将士1500余,汉军将士4600余,真满汉军合在一起差不多折了一旗。 这等损失,虽然还不足以让拥有满、蒙、汉合计24旗,另有三顺王、吴三桂伪军的清军大伤元气,但也属扭到脚了。 毕竟,山海关之战,清军的损失也不过才四千多人。 这等于淮军在山东打出了另一个一片石之战,不过获胜者不再是清军。 “积小胜为大胜,伐清如伐树,满洲人的大树根咱们暂时砍不动,就拿锯子把它上面的树枝全锯了,把叶子都摘了,这样将来就算咱们还是砍不动他满洲的树根,满洲这棵树也会自己枯死。” 陆四并没有因为豪格的不配合而生气,他是很想让豪格成为满洲高层第一个抛弃汉军的王爷,也很想让豪格带着他的天花兵回到北京,可豪格在最后关头却选择说不。 这让陆四有些敬佩,对豪格这个政治头脑太过简单的王爷给出了不低的评价。 济南之战淮军的战损也统计出来了,前后阵亡标统沈三元以下官兵三千余,其中有近千是死于那场不分敌我的大火之中的。 仅从阵亡人数来看,三千多人不过是济南城中淮军的六分之一,但事实上这三千多人却是第一镇的精锐,他们的阵亡导致第一镇守住了济南城,却再也没有出击牵制清军北撤的能力。 甚至,半年时间,第一镇都无法再参与大的战事。 但不管是陆四还是第一镇的将领们,都认为第一镇经此一战,已经成为名符其实的淮军第一镇。 因为,敢战,敢拼的血性传承了下来。 只要这个血性在,第一镇会在舔平伤口之口变得更为强大,重新长出刺向敌人心脏的獠牙。 虽然济南之战是守城战,并非同清军的野战,但淮军取得的是自辽事以来杀敌最多的一次大捷。 这个大捷鼓舞了在山东各地待命的淮军将士士气,山东的百姓在提起辫子兵时也不再说什么满洲大兵,而是将已经淡忘的那个建奴的称呼重新启用了起来。 接下来,就要看其余各部的了。 豪格的不配合让陆四只能放弃幻想,采取武力的最终解决。 反正,他是绝对不能放孔有德回去的。 一条条军令从督府发出,潜藏在德州至济南几百平方里范围内的淮军各部陆续向指定地点集结。 济南之战,陆四给第一镇送去了从孔家弄来的一百万两白银,对豪格集团的总解决之战,陆四同样给出一百万两白银的巨额赏赐。 这让负责淮军钱粮后勤的原曲阜主薄文彦杰叫苦不迭,别看孔家的钱多,但淮军花钱的地方更多。 文彦杰认为没必要每仗都如此重金激励,可以将钱用在山东民生恢复之上,那样对淮军的将来更有好处。 “钱没了不要紧,北京城里有的是银子,北京没有,盛京总有吧。困难是一时的,有个道理说的好,就是只要咱们足够强大,哪怕是废纸都能当银子用!” 家国大义,民族大义,陆四提。 但他更看重真金白银。 他不认为靠钱将淮军团结在一起有什么不对,因为钱和权力本来就是最好的驱动剂。 信仰要讲,大义更要讲,但现在,讲什么都不如真金白银来的实在。 满洲人能靠此得天下,他陆四又为什么不能。 .......... 从齐河县境北撤后,清军倒是没有遭到大股淮军的袭击,但时不时却有以百人为规模的淮军骑兵趁清军宿营之时发起骚扰。 这些淮军不敢直接冲击清军营地,就在外围袭杀清军取水、砍柴的民夫和阿哈,甚至深更半夜往清军营中放烟花。 如同清军一开始南下济南时那般,搅得清军无法得到充足休息。而清军一旦派出骑兵,这些淮军骑兵就立马纵马远奔,根本不与清军交手。次数一多,让清军不胜其烦,感觉就好像是一拳拳打在棉花上般。 淮军这种针对清军休息进行的骚扰虽恶,却不足以让清军停下北撤的步伐,真正让他们感到麻烦并忧虑的是他们北撤的道路被淮军破坏了。 当发现原本河上的桥梁突然被拆得就剩桥墩,原本炮车经过的道路突然被挖得乱七八糟,东一处深塘西一处凹坑后,清军上下意识到他们真正的危机来了。 满洲骑兵是可以不用理会被挖断道路,就算桥断了他们也可以绕道,可是孔有德部却必须依靠官道行军,因为他们的辎重太多。 没办法,豪格只能让孔有德组织民夫修路,重新架桥,这就使得清军北撤的速度变得极为缓慢。 五天才走了不到三十里! 而当初豪格的正蓝旗随多尔衮赶往山海关时,可是一夜急行一百二十里的! 由于道路的被毁,清军的运粮队也没办法将粮食及时输送过来。 因为得不到有效治疗,清军的痘疫开始爆发性的增长,现在染疫的满洲将士已达千人之多,汉军也有好几百人染疫,随军的民夫阿哈因为居住条件差,身体素质弱的原因,染病者更是多达两三千人。 豪格最终在平原县城东北三十几里的马颊河畔停了下来。 因为,老天爷也同清军过不去,狂风卷着暴雨在鲁地北境瓢泼而下。 “下雨了。” 抬头看着天空,任由雨水打在脸上的陆四笑了,他等这一天等了好久。 “走,让你们手中的大刀向鞑子头上砍去!” 肩上系好蓑衣,头上戴着斗笠的陆四一夹座骑,纵马而去。 第三百八十四章 风雨无情 “王爷,雨太大了,河水都涨了,这路本来就叫淮贼给扒得不成样子,再叫雨水一泡,就算雨停了咱们的炮车也根本走不了!” 望着水位不断上涨的马颊河,缐国安心里发急,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在济南拼一把。伤亡再大,总有一座济南城可以依仗,现在倒好,几百门炮全陷在烂泥地了,想走都走不了。 不远处,上千民夫正冒雨搭建浮桥,因为雨势太大,这些民夫的眼睛都睁不开,不得不中止搭桥,团在河滩围成一群群任由雨水打在他们身上,每个人都是冻得直哆嗦,却没有任何地方可供他们遮挡。 监工的汉军倒是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可那草做的蓑衣又哪里能挡得住这瓢泼的大雨,无一例外也是浑身湿透,在冷风中全身冰凉。 “哗拉拉”的雨水打在马颊河上,好像无数石子落在河面般。 这一幕,要搁在烟雨江南,倒能引得文人诗兴大发。 可搁在这山东北部的荒野,却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 孔有德心头也如重压,沿着河滩走了半里多地。地面又烂又滑,差点摔着这位大清的恭顺王。 “还不扶着点王爷,你们没长眼吗!”孙龙怒骂起孔有德的亲兵。 “没事。” 孔有德摆了摆手,拿袖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扭头问缐国安:“军中还有多少粮食?” 因风大,缐国安没听清。 孔有德又问了一次。 “还能撑几天!” 缐国安的声音很大,“王爷,看样子北边的粮食怕是送不过来了,万一断粮咱们可能要杀牲畜。” 孔有德点了点头,四下看了眼对孙龙道:“无论如何要把浮桥架起来,我估摸这雨明天就能停,到时先让肃王他们过去。” “王爷,满洲人过去,那咱们怎么办?” 此间没有外人,孙龙有些话就敢说,他担心豪格带满洲兵过河后会抛下他们不管。 孔有德却摇头道:“肃王那边生豆的将士太多不能再耽搁下去,咱们必须让肃王先走。” 顿了一顿又道:“洪总督同张参政不会不管我们,粮不够就吃就杀牲畜,把这几天熬过去。咱们这么多人马聚在一块,他淮贼也啃不动!” “可是,” 孙龙想说要是满洲兵也同他们一起被困,那洪承畴就是拼了命也要组织救援,但要是就剩他们汉军,事情恐怕就难说了。 “不管如何,不能让肃王留在这里!” 孔有德示意孙龙不必再说,先帝对他有天大的知遇隆恩,他孔有德哪怕就是拼了自己性命,也不能让豪格出事。 “跟我去见肃王!” 孔有德踩着打滑的泞土就往几里外的满洲营地走去。 风雨太大,根本没办法骑马。 孙龙看了缐国安一眼,两人心下都是不安。 满洲营中到处都是被狂风吹倒的栅栏,不时有喂牲畜的草料被狂风吹起。一大群阿哈正在雨中拼死固定帐篷,其中一个阿哈没留神滑倒在地,脑袋狠狠撞在固定帐篷的木桩上,额头顿时起了大包。 战马和骡子、驮马等牲畜因为无处避雨,全部屈膝趴在地上。四周是吹得到处都是的草料。 一架拉豆饼的大车翻倒在地上,车上的豆饼顺着雨水冲积出来的小沟不断往外流去。 躲在帐篷中避雨的满洲将士们神情都很凝重,有些帐篷中则是躺着一地的满洲兵,他们或发烧,或身体无力,或全身红瘆。 这一片唯一能称得上是建筑的就是这座破山神庙,可能当时淮贼是匆匆放火,庙只烧了一半。 机赛时等人组织民夫将这山神庙稍稍补修了下,便成为大清肃亲王的临时行辕所在。 孔有德看到豪格时,大清的肃王正皱眉站在山神庙的门口看着外面,不时有被风吹过来的雨水打在豪格脸上,但他却仍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 视线内,大风扯着雨珠四下斜飞,正蓝旗满洲军旗在风中被雨珠打得“啪啪”作响。 “肃王,进去躲躲雨吧,别淋坏身子。” 浑身已经湿透的孔有德走到豪格身边劝了一句,说话时有几个阿哈抬着一具可能刚刚咽气的满洲大兵尸体从不远处路过。 先前出豆死去的满洲将士都是用火焚化的,以免尸体传毒,可这么大的雨又哪里能生得了火,只能将尸体先抬到营外去。 这些天,因痘症而死的满洲官兵已多达两百余人,没死的官兵很多脸上都布满血珈,愈合之后就会是一脸麻子。 不过这场大雨对缓解痘疫却有好处,因为大雨带来的降温会降低痘毒的传播。 “这么大的雨,爱塔不也是没在营中呆着。” 孔有德的到来让豪格有些惊讶。 机赛时和硕兑等满洲将校都在庙中,庙中生起的一团篝火可能也是这旷野之中唯一的火源了。 “恭顺王,风雨太大,探马都撒不出去,王爷担心会出事。”机赛时低声对孔有德说了句。 “这么大的雨,淮贼不可能摸过来!” 鬼天气雨下的眼睛都睁不开,淮贼要敢在雨中行军不迷路就算好事了,怎么可能组织攻势。 “王爷,等雨停我让人把浮桥架起来,你们先走。” 孔有德一边擦拭身上的雨水,一边将自己的意思说了出来,机赛时等满洲将校听了都是心中一动。 “爱塔是要让我被京里那帮人耻笑吗?” 豪格摇了摇头,“天塌下来,我豪格都不会抛下爱塔的...阿玛当年把爱塔的兵唤作天佑,既是天佑,我更不能丢下爱塔。” “王爷...” 孔有德滞了下,鼻子有些发酸。 几里外的汉军营中,有个女人的身子也在发酸。 白氏一边扶住帐篷,一边警惕的掀起帐子一角偷偷朝外看着。 背后的陈德如耕田的老牛不住用力往前顶着,每一次前顶总会让白底的骨头都好像酥化般,又觉浑身上下好像被填充的满满。 那滋味,真是比神仙都要快活。 风声、雨声,掩盖着男女这一幕。 帐中,孔有德的宝贝爱女孔四贞在被窝中熟睡着,丝毫不知母亲正在被德叔叔折磨。 “唔...” 感觉上来的白氏忍不住身子颤了下,正在冲刺的陈德赶紧将放在下面的右手抬起捂着白氏的嘴巴。 这要是叫人听见了,他陈铁枪就是有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本来,他也不敢趁恭顺王出去的空当同白氏如此,可架不住白氏缠他,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从了。 “别叫,想让我死啊。”陈德趴在白氏耳畔低语一句。 “先让我死,” 白氏动了动俏臀,示意陈德不要停时,眉头上突然一凉,却是雨水吹在她那红通通的脸上。 “别看了,快点。” 担心被人发现的陈德只想赶紧结束,白氏没好气的说了句:“你要胆小,下次就别理我。” 说完就准备将掀起的帘子放下,身子却突然又是一颤,似乎风雨中有什么。 第三百八十五章 雨袭孔有德 “小爷,咱们是不是到了?” 原刘泽清部将詹世勋亲兵、济宁人刘大将头上的斗笠往下压了压,这样能够挡住直朝眼睛打来的雨水,勉强看清一点前方。 视线中,前方不远的地方依稀有帐篷,隐约还能听见马嘶声。 这让刘大心头开始“扑通”跳动,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我不知道。” 16岁的小将李延宗的两只鞋子都叫烂泥粘掉了,不得已光着脚在风雨中走了十来里路,好在这一路上倒没踩到什么尖东西,要不然脚底板肯定叫扎了。 “应该是吧。” 百人队中唯一的西北兵、甘肃人刘晓亮脱下身上的蓑衣挡在头顶,垫脚看了又看,觉得前面八成就是鞑子的大营所在。 他一路都拿指南针看方向,始终是朝西,如果指南针没坏,那便没有错! “小爷,打还是不打?” 刘大将系在背上的铁棍同棉甲解下,因为风雨太大没法骑马,百人队员都没有携带铁甲,每个人只带了一件棉甲和用作武器的铁棍。不然背着铁甲在泥地中行军,他们就算找到清军也会累的没有力气拔刀。 李延宗回首朝身后看去,发现跟上来的除了百人队外,就是几十个旗牌兵,舅舅带领的大部队还落在后面。 “小爷,莫着急,等后面的人跟上来再动手,反正鞑子也不知道咱们摸过来。” 队长安三拐子建议等一等,要不然就他们这百多号人冲营的话很可能会打草惊蛇,让清军有了准备,那样的话对大部队的进攻不利。 “怕什么,反正鞑子也不知道咱们有多少人,打的就是他们不知道!”刘大将铁棍往泥中一插,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打还是不打,听小爷的!” “小爷,都督他们或许不知道鞑子就在这里,咱们要打起来的话,都督他们就能知道了!” 百人队中唯一的江南人游得志说道。 “对啊!” 刘大他们认为游得志说的不错,安三拐子想了想也觉得事情可能真是这样,便不再反对出击。 “管他是不是,先干他一家伙再说!” 李延宗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开始解系在腰上的绳子,这一路过来因为风雨太大,视线严重受阻,很多部队都迷了路,掉队走散的更是不计其数。 为了不让大伙走丢,李延宗便叫跟着自己的人都用绳子互相绑着,一个拖一个,一个拽一个,于风雨中的烂泥地就这么跌跌撞撞的摸索至此。 “干了!” 百人队这帮人都是淮军大比武选出来的汉子,哪有服人的,见年纪轻轻的小爷都说干了,而且这鬼地方不可能有自家兵马驻扎,所以自是不啰嗦,纷纷解绳子。 跟百人队一块摸过来的那几十个旗牌兵见了,也不二话,拔出长刀靠过来。这帮人都是参加过马官屯之战的,对辫子兵可是没半点畏惧。 “把肚子先填饱,吃饱了才能杀人!” 李延宗从棉甲里摸出几块被雨水泡烂了的大饼干子狼吞虎咽起来。众人见状,也纷纷坐在烂泥地上吃起饼干子来。 风雨依旧很大,大到众人耳畔只有风雨声,而没有嚼咽声。 “都吃饱了?” 李延宗一边嚼嘴里的饼,一边环顾众人。 “饱了!” 刘大第一个拍着肚皮提起铁棍站起,顺便拿出家伙放了一泡。 “饱了!” 众人一个接一个站起,看着他们的小爷,任由雨水打在他们脸上。 “披甲!” 随着李延宗一声令下,出击的一百多淮军勇士纷纷将棉甲穿在身上。 “跟我上!” 李延宗的光脚重重往前一踏,他拿的不是最擅使的红缨枪,而是舅舅给他的长刀。 “上!” 一双双脚顺着小爷的脚印往前,将原本只是积水的地面踩得到处都是凹坑。 李延宗他们发现的是孔有德部的营地,此时的孔部大营寂静无声,没有人知道在这漫天风雨中会有一支队伍向他们悄悄摸过来。 济南攻城的失利和连日撤军的艰难,以及爆发的痘疫让本就不振的军心士气在这场大雨下变得更是消极。 在风雨中于岗哨值守的清军也没有人同从前一样紧握武器站立,而是蹲在木板下面抱着双膝打盹,不时打进来的雨水让他们时不时被惊醒,继而又昏沉沉的睡去。 不知道白天还是黑夜,大地很暗。 风雨真的很大,但淮军经历过更大的暴风雨。 这一次,没有歌声指引,有的是只是双脚踩过积水的哗哗声,和那胸中沸腾的热血。 一排栅栏出现在勇士面前。 是清军动用民夫在大营外布设的栅栏,虽然有很多栅栏因为雨水浸泡原因松动倒下,但也有很多依旧矗立着。 刘大等人悄悄上前,将面前的栅栏一一拔出,又摸到前边将拒马等器械搬到一边,不远处在帐篷中躲雨的清军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李延宗看到左前方有很多炮车,一门门披着蓑衣、覆盖着稻草的火炮被大雨冲涮的无比干净。 右前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牲畜,没有东西遮雨的牲畜相互拥挤在一起,像极了人群于寒冬之中的抱团取暖。 正前方,能够看到的帐篷有上百座,远处,更多。 没有喊杀声,一百多条人影就这么在风雨中走了进来。 李延宗按下得手的激动,并没有立即拔刀向前方的帐篷冲去,而是拉过刘大朝那些牲畜指了指。 刘大明白小爷的意思,咧嘴一笑带着十几个弟兄摸了过去。 途经一座木头搭成的望楼时,刘大看到上面有个脑袋探出朝下面望了下,就在他心凛的时候,那个脑袋却又缩了回去,连问都没问一声。 或许,那个辫子兵可能还在暗骂下面的傻瓜在大雨中瞎晃个什么劲吧。 刘大爬了上去,那个辫子兵不理会他,他却理会对方。 在对方看了他片刻还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对劲时,刘大手中的铁棍就砸在了他的脑门上。 闷沉有力。 辫子兵的身体一软,斜躺了下去。 第三百八十六章 我有功! 一击得手的刘大将这辫子兵抱起直接扔下了望楼,四下看去,我滴个乖乖,这清军大营的帐篷真是多,一座接一座,怕是绵延好几里。 当时就想这要不是下雨,放一把大火给他鞑子来个火烧赤壁多好! 不过也没遗憾,不能放火,可以来个万马奔腾! 从望楼下来的刘大带着那十几个队员继续往牲畜群那边摸去,沿途经过几座帐篷。 帐篷里有好多人在说话,听着不像是清军,可能是随清军一起来山东的北直民夫。 刘大示意众人不要理会,穿过那些帐篷直接来到牲畜那边,先将框牲畜的木头架子挪到一边,然后拉起一头骡子想往外赶,骡子却不肯动。 其他人也动手赶,可不管是骡子还是马,没一头肯动的。 刘大急了,抄起铁棍就朝一头骡子屁股砸去,这一砸那骡子立时吃痛“于于”叫唤起来。 其余牲畜听了这骡子的叫唤一阵骚动,有些站了起来,有些没站。 只是那骡子虽然疼的叫起来,还是没往外跑。 刘大又是一棍子,这一下那骡子站不住了,撒腿就往外跑。与此同时,又有十几头牲畜也被打的乱跑起来。 “快解绳子!” 随着刘大他们不停的解绳子,不停的打,一头又一头牲畜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往清军大营各个角落冲去。 “畜生惊了,畜生惊了!” 骡马的叫唤声惊动了负责这批牲畜的民夫,离的最近的帐篷中奔出来几个民夫,一瞧外面竟然跑了几十头畜生,他们吓得魂都要飞了,因为就算把这些畜生弄回来,那些辫子兵也不会饶过他们。 “大伙快出来,畜生惊了,惊了!” 年纪大些的民夫老牛急得直叫唤,可下一秒嗓子眼就好像突然被人用石头堵住般出不得声。 “没你们的事,都回帐篷呆着!要不然,剁了你们!” 淮军的一个旗牌兵将手中的长刀朝老牛晃了晃,他没有砍向老牛,因为对方脑袋上没有辫子。 老牛被吓住了,呆呆的看着面前拿刀的士兵,突然一个激灵,失声道:“你们是专打辫子兵的淮军爷们?” “是!” 那旗牌兵嘿嘿一笑,有些骄傲的说道:“爷们是汉人的兵!”说完不再理会有些发愣的老牛,提刀就去砍那些系牲畜的绳子。 很多民夫都出来了,也都被正在驱赶畜生的淮军们吓住了。 老牛突然发一声喊:“大伙别愣着了,是咱汉人的兵,大伙快抄家伙帮忙啊,弄死那帮老鼠尾巴替咱们的人报仇!” 这一声喊让那帮民夫们也都怔住,继而却是不约而同冲进牲畜圈拼命的踢打驱赶骡马,有的更是抄起切草的铡刀和挑草的扁担向附近的辫子兵帐篷冲去。 “汉人的兵来了,汉人的兵来了!” 先是几十人在喊,继而是几百人在喊,伴随着这些民夫呐喊声的是无数受惊的牲畜在清军大营中横冲直撞。 ........... “什么人在鬼叫?!” 感觉上头的白氏好不容易就要等到最想要的感觉,外面的叫喊声却一下打断了那个节奏。 陈德是直接被吓得一个激灵就往后退了几步。 那滋味就好像背上痒的不得了,好不容易找到玉如易去挠时,玉柄却断了,硬是够不着! 不等白氏搞明白外面怎么回事,帐篷外突然有什么东西撞过来,继而就觉眼前一亮,哗哗的雨水一下将她浑身打的湿透。 虽然,她身上本就湿着。 冷风从白氏身上一扫而过,冻得她没来由的收缩了一下。 是一头骡子! 受惊的骡子撞进帐篷后被帐子一下蒙住,什么也看不见,就顶着那帐子乱跑。 结果把整座帐篷都给顶翻。 这一切发生时,没回过神来的白氏可是没来得提上裙子的,而陈德也傻愣愣的望着。 周围帐篷冲出来的几个清军一眼就看了眼前这一幕,当时全都骇了一跳,等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好几个清军的眼睛不约而同朝王妃身下看去。 有两个喉咙还咽了下,王妃的身子那真是一个叫白啊。 完了? 该死的骡子! 陈德的魂简直都要被骇飞了,脸瞬间面无人色,两条腿抖得根本停不下来。 白氏也怕,并且知道她完了,因为这件事不可能不传到自己的丈夫耳中。除非把这些看到她丑事的士兵全杀了,可她根本做不到。 霎那间,恭顺王妃的心就好像掉进枯井,凉透、死透。 然而就在陈德和白氏都以为鸳鸯要被大棒打时,耳畔却传来“汉人的兵来了”的叫唤声。 之后便看到一座又一座的帐篷被牲畜顶翻,一些来不及从帐篷中逃出来的清军被那些受惊的骡马直接从身上踩过去。 而在那些畜生后面,是无数在风雨中涌来的人群。 “敌袭,敌袭!” 惊叫声从一座帐篷传到另一座帐篷,几乎就是眨眼的功夫,整个清军大营就陷入彻底的混乱。 到处都是奔跑乱撞的骡马,到处都是人的惨叫声。 不少清军从帐篷中跑出来时没顾得上穿鞋,有的仓皇之中拿起火铳出来,发现有淮军在冲他们朝来后,这些清军下意识的开始手忙脚乱装药,可有的人装着装着就想到什么,将手中的火铳往地上一扔转头便跑。 这么大的雨,拿个火铳有吊用啊! “杀辫子兵!” “杀辫子兵!” 太多民夫跟着淮军一起向清军发起进攻,风雨之中难以分清是敌是友,李延宗便大声呼喊起来。 有没有辫子是此间唯一能分清敌我的办法! 这个办法很是有效,让淮军同那些要为死在济南城下同乡报仇的民夫成了坚定的盟军。 当然,还有骡马这个很厉害的盟友。 眼看着一大群举着扁担的民夫朝自己和白氏所在涌来,陈德一个寒颤之下突然向前一把拽过陈氏:“剪刀,快,剪刀!” 帐篷都叫骡子顶没了,里面的东西一片狼藉,白氏从哪找剪刀给情郎。慌乱中,却是摸到丈夫孔有德的心爱宝刀,急忙递给情郎。 拿过白氏递来的宝刀,陈德二话不说就将自己的辫子割掉,然后就在白氏以为他会保护她们娘俩时,这个陈德却将白氏拖到已被惊醒正哭泣的女儿孔四贞那边,之后举着手中的刀高呼起来:“我抓住孔有德的婆娘和女儿了,我抓住陈有德的婆娘和女儿了!” 第三百八十七章 贼人在那里! 汉军营中的随军民夫都加入了对辫子兵的攻击,很多人其实都很胆小,但从众的心理却让他们本能加入了对辫子的疯狂复仇之中。 于这大乱中,不反也得反。 绵延几里的清军营中到处都是杀辫子兵的喊叫声,成千上万头骡马的横冲直撞将孔有德的军营搅得同被飓风扫过一般,倒塌的帐篷、推倒的车架,不住被汹湧人群吞没的辫子兵... 毫无防备的清军无法阻止这场混乱的蔓延。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过是一百多冒雨摸来的淮军勇士。 “杀!” 李延宗举刀大喝冲进一座帐篷中,对着那些乱成一团的清军砍去。一个刚刚拿起佩刀的清军佐领还没来得及和进来的“贼人”打个照面,就被一刀砍在脖上,发出猪嚎般的惨叫在地上打滚。 铁棍、大刀同时朝帐中的其余清军砍去(砸)去,很多清军连武器都没有拿到就被砍倒在地。 外面,到处都是惊惶四逃的辫子兵,地上丢弃着无数点不着火的火铳。民夫们的“人潮”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壮观,将那些来不及逃走的辫子兵迅速淹没。 很多地方都是几十个民夫围着一个辫子兵,同庄子里进小偷差不多,扁担、木棍如雨点般朝那些辫子兵身上砸去,直将他们活活打死在烂泥地上。 没有人知道到底攻来了多少淮军,清军不知道,民夫也不知道,但此间上演的场景却又让整座大营好像处处都是淮军。 一股无形的力量让平日畏辫子兵如虎的北直民夫爆发了从未有过的勇气。 几里外正在同豪格议事的孔有德听到自家大营传来的声响,在场的满汉将校们都是愣住,继而全部冲出山神庙向汉军大营望去,可眼前除了一片雨雾什么也看不见,但那震天震地的喊杀声却无比清晰。 孔有德的心一下沉了下去,他刚才还跟机赛时说淮贼不可能在这等风雨之中来袭,没想到眼前的事实却狠狠打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这帮天杀的贼人怎么敢在风雨来袭的! “不好,夫人和四贞还在营中!” 回过神来的孔有德顾不得跟豪格多说一句,抬腿就往自家大营冲去。缐国安同孙龙等人见状赶紧跟了上去。 ....... 提刀从帐中走出的李延宗兴奋的看着眼前无数倒塌的帐篷,看着那些横尸在地上的辫子兵尸体。 雨水落在他的身上、刀上,将鲜血冲涮到地上。 小将的脸上满是自豪得意,还是舅舅说的对,只要胆子够大,就是天上的玉皇老子也能拽下来抽他三鞭子! 身后的帐中,到处都是尸体,跟处屠宰场似的。死了的,没死的,都摞在那,一个辫子兵的肚子破了还在地上爬,结果肠子拖出老远。另一个脑门被砸陷下去的辫子兵就好像天生脑袋上缺了一块似的。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也太快,孔有德部汉军几乎组织不了反抗。就是没有那些作乱的民夫,光是受惊在营中乱跑的几千头牲畜就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参领贾正国脑中一片空白,手中的刀不知丢在了何处,走起路来都跌跌撞撞,就跟一个疯子般在那不停的朝前走着,嘴里喃喃着说些他才能听得懂的话。被地上的尸体绊倒数次,却又数次爬起,但依然还是这个模样。 这位参领竟是被吓傻了。 望着到处跑的牲畜,望着那一群群见到留辫子的就上前疯狂攻击的民夫,李应元急了,知道若是不能将局面弹压住,谁也别想活,因此持刀带着几十个亲兵疯狂弹压。 李应元的侄子李国昌因为身材魁梧,练得一身好本领为李应元所喜,在恭顺王那里为侄子谋了个协领的差事,日后盘算着为他谋个更好的前程,平日待这侄儿也如亲生,这让李国昌很是感激伯父照顾之恩。 眼见伯父带着几十人正在奋力弹压乱民,李国昌赶紧提刀上去,哪知刚冲到半道,一头不知从哪冒出来受惊的战马却笔直朝他撞了上来。这一撞把李国昌直接撞飞好几丈,爬起来时捂着胸口喷出一口鲜血来,继而痛苦匍地,再也不能站起。 带着部下继续往里冲的李延宗发现了率部顽抗的李应元等人,当时也没多想便带人冲了上来。 有了淮军百人队的助战,本来被李应元他们打得不住后退的民夫们一下有了胆气,人越来越多,终是形成了一道人海。 李应元再是悍勇,他的部下也不都像他,有清兵看到四周都是敌人竟然掉头逃跑。 李应元怒不可遏,可在淮军的压迫下他根本无法分身去弹压那帮溃兵,只能聚拢身边的人且战且退,以免被淮军趁势一举突破。 刘大等人在东南方向同汉军参领李进忠遭遇,这个李进忠倒也是条汉子,被刘大他们围住时仍在高呼杀敌。最后被刘大身后的一个旗牌兵一刀砍下脑袋,向着一帮没头没脑的辫子兵甩过去,吓得那帮辫子兵一哄而散。 佐领陈三元见营中大乱,竟带着手下几十名辫子兵跪地投降。 另外一个佐领白成恩是白氏的堂弟,他带着手下到处跑,可跑来跑去都是乱起来的民夫,发现陈三元他们竟然投降后,这个白成恩一咬牙,索性学着陈三元等人的样子跪在地上,用双手拽住脑后的小辫子也大呼投降。 李应元最终也没能扳回局面,在上千民夫同李延宗等人的合围下,这位当年吴桥之变罪魁祸首的儿子终是被一个百人队员手中的铁棍砸在脑袋上,身子随后不听使唤摇晃,渐渐无力,一口气终是提不上来,搭在亲兵臂上的双手慢慢垂落。 死时双眼犹睁,竟是死不瞑目! “将军死了,将军死了!” 李应元的亲兵们哀号起来,如丧父妣般凄惨大叫。 “活捉孔有德!” 李延宗提刀怒吼,众淮军勇士紧跟呐喊。 “活捉孔有德!” 上万人的呐喊声打破风雨,传至数里之外,惊得满洲营中的豪格等人都是色变,也惊得正在带人往大营赶的孔有德心颤,更叫迷了路的陆四精神为之一振,上前拨开人群,朝东北几里外声音传来的方向激动一指:“贼人在那里!” 第三百八十八章 大清没有惧敌的亲王 迟迟找不到清军的陆四激动的将头上斗笠一摘,于风雨中提刀向前。 这一刻,陆四更加坚信天命在他! “好汉子,随我杀贼!” 依如马官屯之战,陆四仍是身先士卒。 想要人卖命,自己就得先卖命! 风声、雨声、杀人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都在此战! 此战若全歼豪格、孔有德集团,鲁地将再无战事! 说此战是决定中国命运的一战,都不为过,哪怕这场战事仅仅是包围了兵力严重不足的豪格集团。 但此战的意义却是重大,重大到陆四都不敢喝酒。 “好汉子,随都督杀敌!” 齐宝等亲卫同时大呼,如同接力一般,东南西北数十里地不断有呐喊声响彻。 活捉孔有德的呐喊声不仅为陆四指明了敌人所在,更为方圆数十里因为风雨而迷路的淮军将士们指明进攻方向。 风雨中蹒跚前行的淮军将士们在声音的指引下,一波波的从各个方位向清军所在涌来。 如同在深夜中于荒野行进的人群,突然看到远处的火光。 几人,几十人,上百人,上千人... 一支支被风雨折磨得快要到崩溃边缘的淮军将士们,在风雨中又突然全身充满力气,他们咆哮着、呐喊着冲向了敌人所在。 四面八方传来的喊杀声让正准备派兵救援汉军的豪格不得不撤回了人马,满洲将校们已然清楚他们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天杀的淮贼,怎么就能在这大雨之中行军的! 豪格想到阿玛生前给他讲过的汉人将帅故事,说汉人军队强盛时能在雪夜行军数百里,能忍饥挨饿抱着马脖子在漠北纵横数千里,能几人追杀几百人,能于千军万马之中取敌酋首级,什么一汉当五胡... 但那是从前,如今汉人的军队异常衰落,在八旗勇士面前不是望风而逃,就是被碾压般击溃,以致每次决策入关时,八旗勇士们是争先恐后参加,没有一个退缩的。 因为他们知道汉人的军队,没胆。 而现在... 山神庙周围响起的喊杀声让豪格的表情十分凝重,当年与多尔衮在盛京为了夺位而拔刀相向时,都没有这般凝重。 这是生死存亡。 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豪格甚至有了悔意,如果他同意淮军的要求丢下孔有德多好。 “主子,撤吧!” 甲喇章京硕兑平生第一次心生恐惧,面无人色。 “趁淮贼没有攻进来,奴才们保着主子先走吧!” “主子您先走,这里奴才顶着!” “奴才们就是死也要保着主子出去!” “......” 一众满洲将校纷纷跪倒在主子面前,他们可以死在这里,但绝不能让主子也葬身于此。 “走?” 豪格忽的笑了起来,近乎绝望的笑,凄惨的笑。 “没有你们,我回去连死人都不如!” 豪格缓缓拔出他阿玛在世时赐给他的宝刀,抬脚走到庙门口,望着那在风雨中越来越近的身影,听着那越来越响亮的喊杀声。 从心底生出的死志越来越浓。 于其回去被多尔衮羞辱,他宁可死在这里! “世上没有逃跑的爱新觉罗子孙,我大清也没有畏敌的亲王!拿起你们的刀剑,随我杀贼!” “喳!” 一众满洲将校被主子挺拔的身影和不屈的意志折服,纷纷起身披戴,一个接一个的冲进风雨之中。 ......... “鞑子在那里,快!” 福建人黄昭因为跑的太快,一次次滑倒,但一次次又迅速爬起。身上的烂泥一次又一次被冲洗掉,又一次又一次的粘满身子。 两千多没有铁甲的铁甲兵们紧随在黄昭身后,看起来就同一片黑云。 很快,这支铁甲兵就发现了前方有一大群人在向他们所在跑来,因为离的远雨太大,不知道是敌是友,待对方近了之后才发现是一大群没有辫子的民夫。 民夫们看到风雨中现身的淮军将士,忙指着不远处的地方喊起来:“辫子兵在往那边逃!” 黄昭立即下令向民夫所指方向冲去,没用多久果然看见有一群人在前面疯狂向南奔跑。 这是负责监督民夫搭建浮桥的汉军,有三百多人。 大营那边大乱后,这支汉军立时意识到不妙,带队的佐领赶紧吆喝部下同他援救大营,可没跑多久就看到很多营中的士兵在往外跑,再看大营那边到处都是杀辫子兵的喊声,这佐领哪还敢回去,只得带着手下在雨中跟无头苍蝇似的乱跑。 铁甲兵追上这支汉军后,斩马大刀立时对着他们砍杀起来。毫无斗志的汉军当场就被砍翻几十人,余下的人骇得胆都苦了,纷纷四散而逃。 那个汉军佐领被一个铁甲兵的斩马大刀砍断小腿,拖着还连着皮筋的断腿在泥地上痛苦往前爬行,边爬还边喊救命。 没人能救他,也没人理会他,他就这么爬着,在满是鲜血的烂泥地上生生爬出去一里多地。 ........ 望着前方已成废墟般的大营,望着那些四散而逃的士兵,望着那成群结队追杀的人群,孔有德深吸了一口,结果呛进了一嘴雨水,咳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大败,让人无法接受的大败! 缐国安的脸黑的不能再黑,孙龙则是无比苍白一点血色都没有,如同死人般。 就这么一败涂地了! 一万多人的大营就这么崩塌了! 大雨打在这帮发呆的汉军将领脸上,让他们脸上的苦色都叫人无法看清。 “夫人...贞儿...” 孔有德不住喃喃,双手抖的厉害,突然他拔脚朝大营冲去,却被边上的缐国安一把抱住。 “王爷,去不得啊!” “放开我,本王要救夫人,要救贞儿!” 孔有德极力挣扎,缐国安极力阻止,孙龙等人也赶紧上来拉住王爷。 众人合力之下才把孔有德按住。 “快带王爷去满洲大营,快!” 缐国安抓着孔有德的袖子就将他往回拖。 孔有德清醒过来,任由缐国安他们拽着自己往回跑,可不时却将头朝后方扭去,心中满是苦涩:他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女儿啊! 第三百八十九章 无耻之徒! 孔有德在缐国安等人的保护下狼狈不堪往满洲军营赶时,半道却被一支冲过来的淮军挡住去路。 这支淮军大概就百来号人,手里拿的不是大刀就是长矛,第一时间也没有发现对面过来的孔有德一行,直到双方距离十几丈时才瞧见。 “什么人!” 手持大刀的樊霸看不清对面的人有没有辫子,便喝喊了一声,以免误杀友军。 “王爷,是淮贼!” 孙龙心中叫苦,虽然对面的淮贼好像并不多,但远处却有更多的淮贼,一旦他们被这支淮贼缠住,其余的淮贼肯定会被引过来,那时候就真是挺翅难飞了。“快走!” 担心被淮贼围住的缐国安拖着孔有德就折向西南方向跑。 “妈的,是鞑子!” “弟兄们,追!” 对方不回话还拼命跑,樊霸不是傻子立时就知道是清军,刀一扬带着手下士兵就杀了上去。 这时,樊霸还不知道他发现的就是都督日夜念叨的东江三矿徒的老大孔有德。 “鞑子在这里,在这里!” 樊霸一边带人追赶,一边让人大声呼唤。 听到这边呼喊的两支淮军赶紧靠了过来,一支有三百多人,一支则只有几十人。 那只几十人的淮军最先同孔有德一行撞上,急于甩掉淮军的孔有德等根本不敢恋战。 可另一支三百多人的淮军在标统曹彦虎的带领下再次堵住他们的去路,后面樊霸带领的队伍也追了上来。 风雨中,淮军将士不住的向脑后有辫子的孔有德部冲击,军心士气低到极点的孔部哪怕大多是身经百战的老卒亲兵,在这兵败如山倒的局面中也起不到丝毫作用,不断被淮军将士用刀砍翻,用矛捅死。 “你们带王爷走!” 眼见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少,缐国安拽过一个军官对他喝喊一句,然后提刀带着亲兵向淮军奋勇杀去。 “悲矣!” 孔有德一跺脚,他其实已经没了逃跑的勇气,甚至产生降贼的念头,可缐国安的以死力战让他无法喊出降话的话来,只得在一帮亲卫的簇拥下拼死往前冲。 “杀鞑子,杀鞑子!” 此地的厮杀动静引来了更多的淮军以及那些追随淮军起事的民夫,重重人海将缐国安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绝望的缐国安本能挥刀四下乱砍,可是前后左右都是淮军,砍倒一个还有更多个,在刺耳的喊杀声中如潮水般涌来,怎么杀都杀不完。 一杆长矛捅进了游击宋得功的胸膛,自知活不了的宋得功满是不甘心,他想动却怎么也动不了,身子就那么被长矛直直的钉住。 “是鞑子的大人物,值钱的很!” 樊霸看出不对来,知道自己网中了一条大鱼,兴奋的握刀朝清军猛砍,发现那个鞑子的大人物很是顽抗,心下发猛一刀砍翻一个辫子兵后,猛的冲向那鞑子大人物后方,一跃跳上对方的后背,一只手勒紧脖子,一只手去插对方的眼睛。 “下来!” 缐国安被背上重量不比他轻的樊霸折磨得快要崩溃,最终两个人同时摔倒在烂泥地上。 可樊霸仍是死死勒着缐国安的脖子,让缐国安呼吸不过来。 又有两个淮军勇士冲上前来压在缐国安的身体上。 “呃...” 缐国安的眼珠子都快要爆出来,两只手不停的去掐、去扳、去抓,但任他怎么挣扎,身子始终不得动弹。 然后,他听到勒他脖子的那个贼将喊了一句什么,之后就觉脖子有冰凉感,然后刀片掠过,一道鲜血尽数喷在压他肚子的淮兵脸上。 恍惚中,线国安好像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老子的!” 樊霸拿刀硬生生切断缐国安的脖子,将对方的脑袋直接系在了裤腰带上。 用那根如老鼠般的辫子系的。 缐国安的死让尚在负隅顽抗的清军彻底崩溃,很多人直接跪在烂泥地中求降。 当听说刚才被自己堵住的清军中有孔有德时,曹彦虎悔的直跺脚。 厮杀彻底停歇后,又过了很久。 除了远处的喊杀声仍在持续,这一片河畔的野地已然是寂静。 缐国安无头的尸体在烂泥地中一动不动趴着,而在他尸体不远处的另一处水塘中,同样也有一个人一动不动的趴着。 恭顺王的亲家公在装死。 装的很像,哪怕之前被淮军在身上踩过几次,孙龙都没动,哪怕鼻腔哼都没哼一声。 此时的孙龙内心已经恐惧到极底,他不想死,不想被蛮子般的淮贼割去首级,他想回家,回东江老家,他更想念自己的儿子延龄。 恐惧和活下去的信念让孙龙紧紧闭上双眼,努力的将自己的头埋得更深些,哪怕他的呼吸因此变得困难。 但他就是不敢动,就那么趴在水塘中,他要等,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 否则,他还是逃不过淮贼的搜捕。 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感觉已经难以呼吸的孙龙终是抬起头,长长的吸了口气。 他小心翼翼的察看四周,发现除了地上的尸体外没有一个活人,而远处的满洲大营却是喊杀震天。 他知道,现在就是自己逃走的最佳机会。 因为趴的时间过长,孙龙站起来的时候手脚还有些发麻。擦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后,他想哭,又想笑。 想哭,是因为太惨; 想笑,是因为太聪明。 朝远处的满洲大营最后看了一眼,孙龙叹了一口气,四下张望一番,确认北边的方向后便轻手轻脚的摸去。 然而,他才刚刚走了七八步,一把长刀却突然向他背后砍来,动手的竟然是地上的“尸体”! 毫无防备的孙龙被这一刀斩的后背拉出一条长长的口子,连骨头都好像被斩断。 “我就知道肯定有小辫子装死,没错吧!” 樊霸咧嘴直笑,得意的看着被他等到的漏网之鱼。 无耻之徒! 倒下去的孙龙一边抽搐着,一边挣扎看向那个拿刀走向自己的贼将,他认出了系在对方腰带上的缐国安。 “至少五十两!” 樊霸一刀下去,孙龙的首级“咕嘟”落地,滚了几下在他刚才趴着的水塘中一动不动。 第三百九十章 我是恭顺王! 漏网之鱼于这马颊河畔的荒野中还有很多。 风雨中的荒野,淮军没有时间去给那些倒下的辫子兵一一补刀。 可漏网之鱼再多,作为清军24旗外的建制“天佑兵”也终是被淮军扫入历史尘埃之中,再也不复存在。 绵延数里的汉军大营中,那一门门大炮在风雨中排得整整齐齐,向世人宣告着它们过去的辉煌。 汉军大营的崩溃使得满洲大营侧翼暴露,在喊杀声的指引下,浑身湿透的淮军将士向着满洲大营不断涌去。 一支约两百余人的汉军在副将刘天禄的带领下也正急切向满洲大营逃去,却在距离满洲大营还有不到半里地时被淮军的“人海”包围。 刘天禄就是当年随明辽东总兵祖大寿被困大凌河城的明将之一,其后同祖大寿、张存仁、祖泽润等一起降清。降清前,刘天禄在祖大寿的授意下杀害了坚绝不肯投降的何可纲。 降清后,刘天禄仍被授予副将,先在佟养性的乌真超哈炮营,后调入天佑兵随孔有德入关,继而又来到这山东圣人之乡。 只是,刘天禄绝不会想到他会死在圣人之乡。 乱战中,刘天禄虽然勇猛,也是五十几岁的人,气力不济,竟叫一个随淮军过来的北直民夫用叉草的叉子扎在左腿,疼得刘天禄痛彻心肺,一刀斩断那叉柄,伸手想拔扎穿小腿的叉子,可拔了一下却是纹丝不动。 那叉子竟是将他的骨头都给扎穿了! 只剩一百多人的清军在四周汹涌的淮军人海之中,就像一群蚂蚁被洪水包围。 他们左冲右突,却怎么也冲不出人海。 同满洲大营之间的不到半里地路程,同天堑不可逾越。 而远处的满洲大营也在被淮军的人海冲击着,根本不可能有满洲大兵冲杀出来救援刘天禄他们。 终于,刘天禄的部下撑不住了,他们高声喊叫着投降,唯恐喊的慢了一步就会被乱刀分尸。 刘天禄却不愿降,犹自拖着受伤的腿在那挥刀力战。 “将军,降了吧,我们是汉人啊,何必要给建奴卖命!” 刘天禄的亲兵抱着他苦苦哀求。哀求声中,几个跟随刘天禄十年的老卒被人海吞没。 “罢了!” 刘天禄绝望的将刀掷在烂泥地上,仰天大呼:“我是大明辽东锦州副将刘天禄,愿降!” 四周没降的辫子兵听了刘的喊叫,也均是大叫起来。 正在冲杀的淮军人群听了叫喊,砍杀的动作不由一滞。 战前,他们接到的命令是辫子兵顽抗,格杀无论。可若是愿降,则予以收降。 因为,淮军需要这些汉军扩充他们的炮兵。 要不然,那大门再多,也不过是一门门摆设。 然而,这一带的淮军指挥官柏永馥听了刘天禄的喊叫后,却是心中一动,继而从人群中走出,朝那百多个放下武器,在风雨中惶恐不安看着四周的辫子兵走去。 “你,能活。你也能活,你也能活...” 柏永馥的手在一个个汉军辫子兵脸上指过去,最后却停在刘天禄脸上,冷哼一声:“你不能活。” 闻言,众汉军辫子兵都是一愣。 刘天禄也是一怔。 “我是锦州人。” 柏永馥没有再说什么,看向刘天禄身旁那些辫子兵,缓缓扬起右手。 “噗嗤”一声,一把长刀捅穿刘天禄的肚子。 在背后偷袭刘天禄是刚才那个苦苦哀求他投降的亲兵。 刘天禄身子倒下的那刻,那亲兵也“扑通”跪在地上,脑袋不住的在血水烂泥上磕着。 ........... 刘天禄死了,恭顺王孔有德还在跑。 几十个亲兵保着孔有德东逃西窜,一次次明明就能看到生的希望,一次次却又被风雨中冒出来的淮军人群掐掉了这个希望。 四面八方到处都是淮军,为了活命的孔有德只能带着他这王爷最后的几十名手下见缝插针般寻找一线生机。 老天爷偏不让恭顺王如愿。 在一口鱼塘边,孔有德再一次被一队淮军包围,这个当年的东江矿工表现出了本有的悍勇,长刀用力劈下,挡住他的一名淮军士卒便鲜血喷涌,捂着脖子倒在地上。 “冲过去!” 孔有德面目狰狞的挥刀朝前。 为了活命,那几十个亲兵也如困兽般不要命的同淮军厮杀,当面这支淮军竟然挡他们不住,不得不一边向附近的友军叫喊,一边让出路来。 “走,快护着王爷走!” 一个亲兵焦急之中喊出的话被一名受伤倒地的淮军听到,一个激灵之下,这淮军不顾伤势张嘴就喊:“是鞑子的王爷,是鞑子的王爷!” 正在往两边溃散的淮军听了这声喊,一下竟又来了勇气,高呼着又涌了上来。 不过他们还是没能拦得住鞑子的王爷,眼睁睁的看着这帮人朝远处的满洲大营跑了过去。 此时的满洲大营正被从不同方向过来的淮军不住冲击着,喊杀声不绝于耳。 大营四周的栅栏外倒了不少淮军将士。 风已经小了许多,雨势也渐渐跟着小了起来。 全身披甲的满洲兵在栅栏后面不断的往外放箭,造成初始进攻满洲兵营的淮军死伤惨重。 大营正中的那座山神庙中,铁盔尖甲的豪格如同定海神针般屹立不动。 “王爷,我们到了!” 满洲大营没有被攻破,让孔有德的亲兵们激动的声音都哽咽了,因为这是他们唯一的活路。 “快进去!” 已是极度疲惫的孔有德拖着沉重的脚步不断朝前奔,前方的淮军攻势受阻退了下来正在调整,恰好为孔有德一行让出了一条路来。 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被孔有德捕捉到了,带着亲兵疯狂的向前跑去。 栅栏就在十几丈外,栅栏后的满洲大兵身影清晰可见。 “我是恭顺王,快放我们进去!” 孔有德的话音未落,一枝利箭就射在了他的胸膛上,继而又是两箭,一箭射在他右肋,一箭射在他胳膊。 “嗖嗖”声中,从满洲大营中射出的上百枝箭将孔有德连同他的亲兵射倒一片。 “呃...” 孔有德双膝一软“扑通”跪地,愣愣的看着栅栏后正在搭弓的满洲大兵们。 第三百九十一章 中国之利器,何以尽为鞑所有 身后被满洲大兵箭枝射中的亲兵疼的破口大骂,孔有德的神情却从不解到恍然,再到叹息。 恭顺王知道,满洲大兵不是故意射杀他,他们根本无法分辨来得究竟是敌是友。 便是知道,于此间又哪里敢放他恭顺王进去。 这是命数。 不远处叫这边动静吸引的淮军则是十分不解,不清楚一帮辫子兵几时反正过来帮他们冲营了。 “都是好汉子啊!” 望着那几十个英勇冲营不幸倒下的勇士们,曹彦虎脸生敬意,吩咐身边人:“等会破了鞑子,你们看着些,别让人把这些好汉子的首级误割了。” “曹头,不对啊,” 在长江边跟随曹彦虎一起反正过来的马小四子看出些不对劲来。 “什么不对?”曹彦虎不解。 “曹头,我刚才好像听那帮小辫子在喊什么恭顺王,放他们进去。”马小四子觉得自己的耳朵应该没有听错。 他这话刚说完,又有两个旗牌兵表示他们也听到了类似叫喊。 “恭顺王?” 曹彦虎想着这是什么吊王,猛的想到什么,一拍脑袋,“哎呀”一声,一脸惋惜:“坏了,是孔有德,是孔有德!...亏了,亏了...你们怎么不把人给我拦下的噢,我滴个亲娘,你们知不知道孔有德值多少军功,多少银子噢!...” 靠着抓俘虏一路记功高升的曹旅帅那真是发自内心的肉疼。 就如同一尊金光闪闪的金佛在他面前飘过,他没有伸手抓住般。 马小四子却轻轻扯了扯曹彦虎,并朝他挤了挤眼。 “嗯?” 曹彦虎再次表示不解。 “这里都是我们的人。”马小四子四处张望一眼。 “什么意思?” 曹彦虎仍就不解。 马小四子不由轻咳一声,低声道:“曹头,只要咱们不说,谁知道孔有德是被鞑子误杀的?” “嗯?!...等会冲营时你带人把孔有德的脑袋给我割过来,就说...就说...就说是我射死的...叫弟兄们口风紧些,上面赏下的银子我不要,给弟兄们分了。” 曹彦虎说完面上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负手转过身去朝那仍就跪在鞑子营外的孔有德看去,目中充满贪婪。 恭顺王没有死,三枝箭只有一枝箭射中他的胸口,其余两枝不在要害,他只是身子不能动弹而矣。 满洲兵的箭没有再射出来,因为他们发现射错了人。 “谁让你们放箭的,那是恭顺王,是恭顺王!” 甲喇章京硕兑发现部下竟然将恭顺王给射了,是又急又气,有心想冲出去把人救回来,可看来看去还是没有那个勇气。 他们坚持到现在,靠的不仅仅是大弓,更是那摇摇欲坠的栅栏。 “一个尼堪而矣,死了就死了吧。” 说话的是梅勒额真程伯,老姓索绰罗氏,打天命年间就随太祖皇帝征战了。同硕兑不同,程伯对于误杀一个汉人尼堪的恭顺王,不觉得有什么痛惜。 “唉!” 硕兑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对身边两个神箭手道:“你们送恭顺王一程,不能让他活着落在贼人手中。” “喳!” 两个满洲箭手应声手持大弓走到栅栏边,抽出两枝利箭搭在弓弦上朝恭顺王瞄去。 孔有德看到了这一幕,他也看到了硕兑同程伯。 但他却没有任何愤怒,反而有些放松的笑了笑。 “嗖”的一声,一枝利箭从孔有德的脖子穿过,带血的箭头从他的后脖间“噗嗤”冒出。 “嗖”的又是一声,另一枝利箭笔直没入孔有德的脑门。 在眼睛失去最后的光线前,孔有德莫名的有种如释重负感。 他的一生在他的脑海中不断闪回。 “我是不是汉奸?” 停留在孔有德脑中最后的念头是他的自问。 当年的吴桥,他是被生生逼上了绝路。 “王爷!” 目睹恭顺王的死,中箭未死的亲兵们嚎啕大哭,有几个挣扎着向他们的王爷尸首扑来。 又是一阵箭雨,栅栏前变得无比安静。 ........... 满洲营中山神庙的正东方,陆四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开始发白,风雨都小了许多。 擦了擦千里镜上的水珠,陆四看了一会,将千里镜放下问身边的曹元:“满洲人的弓为何能在雨中使用?” “回都督,过往建奴的弓弩多用牛筋为质,故夏季雨季建奴多不用兵,因为那样的话这弓只能用一次就得坏了。不过天启年间建奴学了咱们的办法,弓弦多用蚕丝包裹,弦上涂黄蜡,如此便可在雨中使用。” 曹元是辽东军祖宽的部下,算是关宁军出身,因此对于建奴的作战特点和器械比较了解。 他说江南一带有专门商人雇佣农民养殖食柘叶的蚕,这种蚕茧的蚕丝更坚韧,可以用于弓弦。每条用丝线二十余根作骨,然后用线横缠紧约。缠丝分三停,隔七寸许则空一二分不缠,故弦不张弓时可折叠三曲而收之。不仅方便携带,更能于风雨之中使用,比用牛筋鹿筋的弓程程更远。 不过因为这种蚕丝太贵,所以清军中也只有满洲兵有配,其余汉军、蒙军是没有的。 陆四“噢”了一声,真是隔行如隔山,没想到弓弦也有这么多讲究。继而却又困惑起来,不解问道:“鞑子在关外又不养蚕,哪来蚕丝可用?” 曹元沉默片刻,道:“商人图利。如蚕丝、铁器等军用禁物,北边多有商人贪图鞑子金银,派人购之偷与交易,获利甚丰。” “就是传说的晋商吗?对,有个八大家。” 陆四点了点头,自古亡汉者多汉人,这个汉人除了充为伪军的汉奸兵马外,那些图利的商人于其中更是占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如果不是类似晋商这种为了小利而置国家大利不顾的商人,鞑子又哪来中国的利器可用! 从火炮到火铳,从弓箭到盔甲,鞑子的一步步壮大,背后都是一群群贪婪的汉人。 “他们的弓再狠,也狠不过我们的大刀!” 陆四将手中的斩马大刀朝烂泥里一插,“传我令,搜集所有铁甲,给我堆,拿人命堆!” ........ 不清楚蚕丝弓弦请看《天工开物》,崇祯十年,作者宋应星。 第三百九十二章 大刀要见血! 大顺永昌元年十月十三日,两万余淮军趁风雨于德州平原县东马颊河一带突袭清匪豪格、孔有德集团。 完全无备的孔有德集团首先被淮军冲乱击溃,阵亡汉军两千余,孔有德、李应元、孙龙、缐国安、刘天禄等汉军将领尽数被杀。 失去汉军侧翼保护的豪格集团至此完全暴露。 然而豪格集团却是顽强抵抗,凭借营地拼死阻止淮军进攻,甚至连那出痘的满洲兵都支撑着摇晃的身子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向淮军放箭。 两千余满洲兵连同几百披甲阿哈视死如归,无一有降意,射出的箭枝多达三万余枝,一些中箭的淮军将士身上甚至插满箭矢。 淮军都督陆四见久攻不下,将士俱有疲意,遂令停止全线进攻,合围满洲兵不使突围,又命于军中及汉军营地搜罗各式甲衣、挡箭板、大车,以及牲畜。 此时于汉军营中缴获各式铳炮多达五百余门,然因风雨虽小但仍持续原因,火药皆无法于潮湿炮膛填装。 部将赵忠义、詹世勋等建议围而不攻,待风停雨停再勒令降兵炮击满洲兵,尔后各部奋勇攻之,一举歼敌。 此方案注定淮军伤亡将会降到最低。 “我们一路走过来靠的从来不是火炮,而是血性,是大刀长矛,是人死吊朝天的不怕死精神!” 陆四不纳,执意强攻,称此战便是要拿这包围圈中的满洲兵做淮军真正崛起的奠基石。 “所有人,只要是我陆文宗的部下,都要有敢于肉搏的勇气!” “刀要见血,矛要见血!” “你们不上,我就上!” 已经披戴铁甲的陆四拔起地上的斩马大刀便欲率旗牌亲兵冲营,众将大惊,羞愧面红耳赤之余点起兵马,誓要将那满洲鞑子剁成肉泥。 申时三刻,随着一声唢呐的吹响,淮军再次向满洲兵营发起潮水般的攻击。 汉军降兵也在冲锋人群当中,甚至是那些刚刚鼓起勇气杀辫子的北直民夫也在冲锋。 有甲的披甲,没甲的推大车,什么武器都有,从上空看下去,当真是浪涛一波接着一波,密密麻麻的人头乌压压的向满洲兵冲去。 这是淮军的必胜一战,也是清军的最后一战。 自豪格以下,满洲将校们谁都不认为他们会在这场尼堪发起的人海攻击中幸存下来,敌我兵力已经不是几比一,而是达到了十比一,甚至更多。 没有援军,已成孤军的满洲兵将现在能做的,就是在最后让汉人尼堪知道他们同样是不屈的。 “如果我们的死能够让淮贼不敢北犯,我们的死就会被满洲族人铭记。” 一身铁甲尖盔的豪格依旧矗立在山神庙门口,他要让所有的将士都能看到他的身影。 他是爱新觉罗,他的身上流着天命汗的血,他是大清真正的继承人! 他愚蠢过,他糊涂过,他鲁莽过,他失败过。 但他绝不会退缩。 也许,他的死会让北京的多尔衮从睡梦中笑醒,但他相信,他的死同样会让多尔衮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只要,皇位上坐着的是他的兄弟。 “阿玛,你在看着孩子吗?” 豪格看向遥远的天际,仿佛那里有疼他爱他教导他的阿玛面容在。 ......... 满洲兵的防线终是松动了,他们的人太少,而他们的敌人太多。 大营四周到处都是呐喊着、疯狂涌来的淮军。 那是真正的拿人命来堆。 这是残酷的厮杀,可是战场上的淮军和那些民夫们却都没有任何畏惧,因为,胜利已经属于他们。 一辆辆竖有挡箭牌的大车被推到了栅栏前面,躲在后面的淮军将士们一起喊着号子用力向前顶去。 而在一些地段,杀红了眼的淮军甚至是抬着地上的同伴尸体往前涌。 那尸体上落满了箭枝。 正南方向,黄昭转身看向身后的五百多名已经穿戴好甲衣的部下们。这些铁甲有三百多付是他们一路辛苦背过来的,还有的则是在汉军营中搜到的。 “都督平日里好吃好喝养着我们,大鱼大肉我们没少吃,赏的银子也不比别人少,玩过的娘们怕是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了吧? 可是,北上以来大仗小仗都督都没用上我们,大功小功也没我们的份,我这个当你们头的都觉不好意思,现在,是不是该我们报效都督的时候了?” “废话就不说了,别丢人!” “跟我上!” 黄昭将铁面放下大吼一声,当先向前而去。 身后560名铁甲大汉亦是集体呐喊一声,紧随黄昭身后向前方满洲兵营踏进,如一堵铁墙般向前移动。 “不能让他们靠近!” “放箭,快放箭!” 一支如铁墙般向大营移动过来的淮军铁人兵让当面的满洲兵都是色变,箭雨一泼泼的洒过去,可那些箭枝根本破不开对手身上的铁甲。 “随我来!” 三四百满洲兵放下大弓,拔出长刀拿着长矛追随在甲喇章京硕兑的身后,他们用身体挡在栅栏后面。 双方的头顶上都没有箭枝落下,双方的眼睛都在盯着对方。 彼此的呼吸都很急促。 这是人命的碰撞。 三十丈、二十丈、十丈... “铁墙”靠近栅栏的那刻,黄昭怒吼一声:“进!” “铁墙”竟是直接撞上栅栏,以无形的巨力将那被雨水泡得发软的栅栏整排的推倒。 “砍!” 最前排一百多手持斩马大刀的铁人兵立时将手中大刀朝当面严阵以待的满洲兵砍去。 满洲兵手中的大刀和长矛也同时向对方砍(刺)去。 各种声响中,断掉的矛杆、脱离身体的断臂跟下雨似的掉了一地。 喷涌而出的鲜血竟在空中形成了一片雾。 血雾。 “砍!” 黄昭仍是机械的重复这一个字的命令,他的铁甲卫从来不喊杀,只有砍。 他们训练的动作也只是一个砍。 铁墙不断朝前压进,每一步都伴随一条条鲜活人命的消亡。 残肢断臂越来越多,倒下的尸体也是越来越多。 本就被满洲兵踩得泥泞不堪的营地变得更加烂滑,一些内脏更是缠满双方士兵的脚下。 更多的淮军从铁甲兵打开的缺口涌了进来,他们以绝对的人数优势将拼死力战的满洲兵压制住。 如群狼围攻般你一刀我一矛,你一扁担我一叉子。 满洲兵终是绝望了,他们不住的往后退却。 包围圈越来越小。 山神庙的豪格还在矗立着,他的四周则是被压过来挤得密密麻麻的满洲兵将们。 第三百九十三章 降还是不降! “进!” “砍!” 几百身披铁甲的淮军将士依旧排着整齐的队伍往前逼近,他们的动作完全不灵活,身子也显得十分呆板,除了往前跨步就是提刀斩落,单调而又不断的重复。 可就是不断的重复,却让一个又一个满洲兵被斩马大刀砍断。 “杀!” 四面八方涌进满洲兵营的淮军人潮同样也在向前,一把把大刀斜举着,一根根长矛平端着,后方更有无数的刀、矛林立着。 攒动的人头一眼都望不到边。 那光涌的人潮如几十上百条游龙终是汇集在一处,蜿蜒的龙身缠成一圈又一圈。 每一圈都如巨龙摆尾般扫下去一片。 刀要见血,矛要见血,哪怕是拳头都要见血。 从上至下,淮军的每一个人都在见血,他们要让满洲人知道汉人不是待宰的猪羊,汉人的刀锋利起来是他们这辈子都不曾见过的梦靥。 “杀光辫子兵!” 人潮中的呐喊声从来不绝。 “阿布,阿布!” 满洲兵就如同被逼进一条狭长的巷子,在两侧的巨大冲击压力下不断往中间挤,但他们仍在咬牙顽抗着。 他们没有退路。 剩下的清军大概还有六七百满洲兵,百多个披甲阿哈,能够撑到现在的这些辫子兵,无疑是强悍的存在。 包围圈缩的越小,厮杀便越惨烈。 淮军也好,清军也好,于此间更多的都是没有了理智,双方宛如野兽本能般互相杀戮。 谁也不会手软,谁也不会退。 “主子!” 正蓝旗议政大臣机赛时一脸悲呛,那如潮水涌来的淮贼注定他们这些奴才要同主子葬身于此了。 不远处,几十个满洲兵正被数倍于他们的淮军涌上,很多满洲兵都是被淮军活活压倒,践踏而死。 刀砍断了,矛刺没了,彼此紧贴在一起的便用牙,用拳... 血泥地中滚的都是人。 “主子,顶...顶不住了!尼...尼堪太多了,太多了...” 梅勒额真希尔艮连滚带爬冲了过来,他的左臂被淮贼的长矛戳中,正往外冒着血。 “好奴才!” 豪格扶起希尔艮,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四顾喊杀震天的淮贼,面无表情的抽出刀向着前方走去。 “保护主子!” 几十个戈什哈紧握长刀簇拥在豪格身旁,他们知道最后的时刻来了。 他们紧张,他们也恐惧,但他们却依旧不屈。 “能跟主子死在一块,是奴才们的福气!” 两个受伤的披甲汉人阿哈挣扎着爬起来,提刀再次往前冲去。他们认为这样做是值得的,因为他们的牺牲会让他们的妻儿过上好日子。 说不定,他们的妻儿已经随主子们入关了。 “同尼堪拼了!” “钮祜禄氏家没有贪生怕死的男人!” “富察家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死的!” “......” 满洲兵们咬牙做着最后的殊死搏斗,有说满洲话的,有说汉话的,有半满半汉的。 突然,正南方向有号角声响起,继而有唢呐声传来。 几十把唢呐吹响的《将军令》极具穿透力,让正在蜂涌攻击的淮军一下停止了进攻,也让临死挣扎的清军停了下来。 山神庙四周一片安静,淮清双方好像都被定格般,不约而同看向正南方向。 豪格也在看,视线内除了密集的人潮,就是高举的武器。 他什么也没看到,但那人潮却在不断的分开。 如被上帝之手轻轻拨开,又如一艘巨舟在汪洋中快速向前驶去,划开一道水浪。 人潮中,现出一条路来。 上百手持大刀的铁甲大汉簇拥着一人出现在豪格的视线中。 是陆四。 在距离清军不足三十丈的距离站定后,陆四的视线从东到西在一张张脸庞上扫去,最后定格在了破庙前头戴尖盔的豪格脸上,尔后他抬起了右手,斩马大刀瞬间挥落。 “噗哧”一声,一道殷红血柱溅上天空。 一颗大好人头滚落在地,一具无头尸身怦然倒地。 “是硕兑!” 梅勒额真程伯惊呼起来。 被陆四一刀斩掉脑袋的正是负伤的正蓝旗甲喇章京硕兑,这是一个13岁就随奴尔哈赤征战的老将,是一个去过朝鲜,去过蒙古,入过关的百战老将。 机赛时的拳头紧握,目中满是悲愤。 豪格的面目依旧没有表情,但他的脸颊还是不由自主的抽动了一下。 在满洲将校仇恨的目光中,陆四刀尖突然朝下将硕兑的脑袋扎起,然后挑在刀尖之上,用力将自己的右臂高高举起。首级上的鲜血顺着刀尖不断往下滴落,滴得陆四胳膊上都是,也滴在了陆四的脸上。 他轻轻呡了一口,是咸的,也是甜的。 过往的一切,就用鲜血来洗涮吧。 一道阳光从云层中照下,风雨为之一停。 “豪格,降还是不降!” 降与不降的余音中,硕兑的脑袋飞速离开刀尖,掉落在满洲人群中。 “豪格,降还是不降!” 东南西北上万人同时齐呼,伴随这声震十余里地的齐呼声,一颗又一颗首级朝清军阵中扔去。 有满洲兵的,有汉军的,有披甲阿哈的,无一例外,脑后都有一根小辫子。 “人头!人头!” 上万淮军将士将武器高高举起,兴奋而又狰狞的不断吼喊着人头。 他们的吼喊是压抑了二十多年! “扑通”声上,上千颗首级就这么砸向了清军,砸在他们的头上,砸在他们的脸上,砸在他们的身上。 一开始,清军们没有避让,可很快,他们骚动了。 那一颗颗掉在他们当中的首级让他们对于即将到来的命运无比清晰。 饶是砍过无数汉人脖子,将无数汉人身子拦腰切断的机赛时也感受到一种寒意,这寒意比死亡还可怕。 梅勒额真程伯怔怔的望着掉在脚下的一颗人头,下意识的摸一摸自己的脖子。 他害怕了,他真的害怕了。 豪格脖上的青筋已经突起,握刀的右手更是在不停颤动,他的喉咙似有无数声音涌出,最终只汇成了一个字——“杀!” “杀光他们!” 陆四的大刀也向前挥落,他比豪格多说了三个字。 第三百九十四章 两蹶名王 “杀光他们!” 震得人耳都要发聋的喊杀声中,汹涌的人潮再一次向清军冲去。 哪怕是最胆小的民夫,向前的脚步也无比坚定。 “都督,给我们一个立功的机会!” 齐宝、牛大、刘三等亲兵眼巴巴的看着陆四,眼前的满洲兵可都是军功和赏银啊。 陆四大手一挥:“去吧!” 顿了一顿,不忘交待一句,“豪格留给我!” 刚才下面来报,说是旗牌队的旅帅曹彦虎阵斩了满清的恭顺王孔有德,这让陆四颇是遗憾,他可是想提前再现李定国两蹶名王事迹的,不想竟叫曹彦虎这个南都明军过来的降将给截了胡。 不过转念一想,那个尼堪的亲王含金量不及豪格份量足,所以就算孔有德叫那曹彦虎抢了去,豪格一人也能顶两王了。 内心深处,陆四实际是不愿杀豪格,因为那样真是帮了多尔衮的大忙。可豪格偏生不领他的情,不肯抛弃孔有德独自带他的正蓝旗回去,那陆四只能将他留下。 不过就算豪格回去也没什么用,已经十月,天花的传播被空气的湿冷阻隔,无法达到陆四想要的效果。 现在,就让皇太极的长子、顺治的大哥、多尔衮的侄子来成全陆四同淮军的威名了。 “杀光他们!” 辽东人齐宝对满洲人的恨意不会弱于淮军的任何人,得到复仇机会的他长刀高举,目光凌厉的冲向了前方一个满洲兵。 那满洲兵身边的同伴已经倒下大半,看到一个尼堪军官举刀朝自己劈来,这个满洲兵竟然脱口就喊了起来:“饶命…” 夹生的汉话还没说出,刀光便从他的脖子上掠过。 “哧!” 满洲兵的耳畔传来清晰的喷血声,声音从他的下巴下面发出。 视线内,那个尼堪兵已经挥刀跃过他。 “呃…” 满洲兵感觉自己发出了声音,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割断的气管让他的声音永远埋在了胸腔中。 在淮军人海的冲击下,清军的阵营终是无法撑住,那一颗颗人头将他们心底的勇敢砸得粉碎。 淮军从四面同时攻进清军阵线中,距离杀光他们大概就是时间问题了。 天空的乌云向着南方飘移过去,露出了蓝天。 蓝天之下,湿冷的空气中,散发的却是浓郁的血腥味。 “杀!” 一个北直民夫用捡到的刀捅死一个满洲兵后,迫不及待的砍下对方的头颅,原本是想顺手朝前面的辫子兵扔过去,但手举起后却没有这么做,而是将那满洲兵的首级高高举在手中。 可能是想到在济南城被满洲兵强迫填河死去的兄弟,这个恨极了的民夫竟将满洲兵的头颅对准自己的嘴巴,然而那些血却好像从盆子里倒出来一般,“哗”的一下全喷在了他的脸上。 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全是血,粘粘的,擦都擦不掉。 这个满脸是血的民夫没有吐,反而兴奋的从喉咙中发出怪叫声,提着那个满洲兵首级后的辫子在头顶甩来甩去。 很多人看到了这个民夫甩辫子的动作,不知道是这个动作看起来特别勇敢,还是特别能代表胜利者的姿态,竟有许多人跟着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那些被对手在手上甩来甩去的同伴首级终是让还在顽抗的满洲兵崩溃了,他们没有投降的念头,可还是崩溃。 是那种彻底放弃反抗,任由对手杀戮自己的崩溃。 是那种只想闭上眼睛永远也见不到眼前血腥的崩溃。 是那种累了,只想躺下的崩溃。 一些披甲阿哈被主子们的崩溃看呆了,他们有的人心沉到底,麻木的继续挥刀,然后被砍倒割下脑袋。 有的则在那大喊大叫,想要叫醒他们放弃的主子,可主子们没人理会他们。 有的则失声大笑起来,是疯了的笑。 一部分满洲兵乱跑后退,一部分直接跪在地上,同僵尸般笔直挺着身子,闭紧双眼。 淮军蜂涌而上,没有给予这些辫子兵半点同情,一刀又一刀的斩落下去。 一颗又一颗满洲兵的首级被这些叫血腥刺激的失去自我的淮军将士在手中乱甩。 而一些民夫们更是疯狂的去分裂死去的辫子兵尸体,抓着那些残肢断臂“啊啊”大叫。 他们是想表达自己对这些奴役他们的辫子兵愤怒的情感,只是大脑却想不到可以表达出来的语言,最后,只能“啊啊”乱叫。 但这“啊啊”却是最好的表达。 马颊河畔这处不知名的山神庙四周,上演着满洲八旗创建以来最残酷的一幕——任何人见到都要为之胆颤的一幕。 往日高高在上的满洲大兵们,成了屠夫刀下的牛羊。 “完了,完...” 机赛时呆若木鸡的看着梅勒额真程伯陷入淮军重围,他想上去救人,可他的四周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满洲兵。 程伯凄惨的叫唤声如杀猪般,几个呼吸后,机赛时看到了程伯的脑袋被那些疯狂的淮军扔上半空、落下、又被扔起。 就这么一落一起,好像是皮球般。 机赛时尽了力,他真的改变不了覆没的局面,他甚至都来不及思考便被汹涌而来的淮军淹没。 很快,这位满洲正蓝旗的议政大臣的脑袋也成了皮球。 尸堆中,浑身都是血窟窿的希尔艮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吃力的将刀刺在地上,扶着刀面朝豪格所在的方向看去,脸上满是绝望,悲呛喊道:“主子,奴才去见先帝了!” 豪格听到了好奴才的叫喊,他下意识的扭过头,看到是的希尔艮轰然倒地的身影,看到的是无数浑身是血的淮贼如蚂蚁般涌过来。 喊杀声渐渐小了下来。 却是活着的辫子兵已经没有几个了。 刀林、矛林从山神庙的各个方向朝大清的肃亲王缓缓逼来,每一双注视肃亲王的眼睛都满是渴望。 杀死对方的渴望! 齐宝果断的制止了一个想要上前用矛戳死豪格的士兵,然后一大帮子旗牌亲兵从人群中涌出,竟将大清的肃亲王圈了起来。 这是保护! 豪格有些错愕,然后他看到了那个一刀斩断硕兑脖子的年轻人。 “你,是我的。” 陆四将刀举了起来。 请假一天 开书这么长时间,还没断更过,今天特殊情况,请假一天,陪我光屁股长大的朋友喝点酒。 人生再忙,再如何,便是九五至尊,乡音亦不能改,儿时伙伴都不能忘。 第三百九十五章 舅舅称帝了?! 带着硕兑血迹的长刀高高举起。 阵斩亲王的荣耀,哪怕陆四两世为人,也被深深的吸引。 起于淮扬小县的农家子弟,需要这荣耀。 这荣耀是对满洲人的震慑,是名动天下的战绩,亦是淮扬农家子弟通往帝王宝座的必需。 深呼吸了一口,陆四双手同时蓄力。 但,刀却没有落下。 因为,豪格说话了。 摘下尖盔的豪格露出光秃秃的脑袋,打量了眼要取他性命的年轻人,竟很是平静的问了一句:“你就是淮贼首领?” “肃王可以称我一声陆四...我就是个你们眼中尼堪种地的,另外我们不是什么淮贼,你们才是贼。” 陆四放下了刀,他杀人的时候从不废话,但于此刻,却需要与被杀之人说上几句。 视线中,贾汉复静静的站在边上。 陆四心道总算有会写字的给后人留下真实的历史记录了。 豪格的样子看起来还是有点英武的,不过身子很胖,可能与他父亲体胖有关。 这种胖,不是大腹便便的胖,而是健硕的胖。 1644年的满洲领导层,好比骄阳初升,生气勃勃的很。 “想不到你这么年轻。” 豪格由衷说道,他一直以为淮贼首领陆四是个响马大汉,没想到对方却是个年轻人。与汉人的兵马打过很多仗,还没有一个统帅如面前这位一般年轻。 “不比肃王十来岁就带兵出征。” 陆四笑了笑,事实上清军入关之后的主要对手都很年轻,无论是孙可望、李定国还是郑成功、李来亨他们,都是二十岁出头。在长达十七年的抗争历史中,这些年轻人一步步走向中年,并走向命运的终点。 终点,是绝望的。 豪格点了点头,环顾四下那密集的人群,道:“前番你可是诚心要与我大清和谈?” 陆四沉默片刻,很坦率的说了一句:“依我淮军现在的力量,尚不足以同你们为敌。” 这是真话,直到确认豪格不肯抛弃孔有德前,陆四是一直想避免同清军决战的。甚至一度巴不得豪格能回京去,因为当时李自成于西线尚未发起反攻,他担心过早解决豪格、孔有德集团会让本应该全力投在西线的阿济格大军反过来投在山东。 那样的话,对淮军可是灭顶之灾。 好在,顺军主力在西线的攻势还是如期进行。 如此,东线的决战便可以顺利进行,至少,今年多尔衮是没有能力在东线用兵了,说不定很高兴淮军替他摄政王解决豪格这一心腹大患。 陆四接下来除了喘息,就是帮西线的战果扩大,让清廷疲惫应付顺军主力,抽不开手对付淮军。 豪格可以理解陆四的话,局面本来这就是如此,要怪就怪多尔衮给他的兵太少,否则不会全军葬送于此。 “照你这么说,便是给你千万白银,嫁你满洲公主,你到头还是不肯真心归顺我大清。” 豪格庆幸自己没有犯糊涂,他可以战死,但不能成为笑话。 “肃王,我曾说过,我对你的阿玛是很佩服的,所以...” 陆四最后给了豪格一个机会,要么跪下向他臣服,要么自断一条胳膊回去。 不管豪格选哪条路,都能活下去。 豪格直接将刀抬了起来。 陆四也将刀举了起来。 双方都没有选择。 可豪格的身子很快就僵住,他的后背、两肋同时被几根长矛戳中。 矛头没能捅穿豪格身上的铁甲,却让他难以动弹。 那些持矛的淮军士兵是拼尽全力顶着这位满洲人王爷的。 豪格僵住,看了眼对面的年轻人,自嘲一笑,胜利在握的对手怎么可能给他任何机会。 “主子!” 仅存的两个戈什哈奋勇上来扑救主子,却被拦在了一边,十几把大刀将他们剁成了肉块。 不远处的尸堆中,还有口气的满洲兵,甚至是阿哈们,都在悲痛的望着自家的主子。 齐宝再次挥手。 又是几根长矛刺出,这一次将豪格的大腿捅穿,也让这位血统极其高贵的大清亲王站立不住跪倒在地。 很疼。 豪格的脸上再也没了那种视死如归的淡定从容,而是疼的五官都扭曲了,额头的汗水顺着鼻尖往下滴落。双腿中捅进去的矛头让他动都不能动一下。 陆四没有生气齐宝的擅做主张,因为他本来就不可能同豪格来个单挑。 他只是要亲手斩落豪格的脑袋。 怎么斩,不重要。 重要的是,斩。 陆四重新提刀,他要享受胜利者的殊荣。 可是不等他上前,豪格却猛的身子朝上怒吼一声,然后将手中的长刀反手朝脖子抹去。 动作太快,齐宝他们想阻止都来不及。 “噗嗤”一声,刀锋从豪格脖间掠过,鲜血喷出。 染血的长刀重重插在血泥地中,脖子喷血的豪格一动不动看着陆四,嘴角竟似有笑意。 脖间喷血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浑身皮肉都不自在。 陆四摇了摇头,眉头微皱,舒展开后却是跨步走到豪格面前,看着呼吸难受的豪格。 尔后在对方的眼神注视中,猛的提起大刀,用力挥下。 伴随着刀刃入肉声,大清肃亲王的首级被斩落在地。 陆四没有去踹倒豪格的身子,任由他那么跪着,一动不动。 这是给予对手的尊重。 “将满洲兵的尸首全部收敛,用马车送给洪承畴。” 吩咐贾汉复一句后,陆四走到滚落没多远的豪格脑袋前,弯腰蹲下将这脑袋提在手中起身。 正对阳光的豪格首级还很鲜活,眼睛也没有闭上,甚至皮肢的纹理都是那么清晰。 脸庞、头皮还有温度。 “放心,我会替你报仇,杀了你那个叔叔。” 陆四认真的看着豪格的首级许下了诺言,之后缓缓看向望着自己的部下们,将首级高高举起,呐喊一声:“淮军万岁!” 鸦雀无声的人群一下爆发起来。 “万岁”的呼喊声响彻在马颊河畔的荒野中。 在汉军大营正往满洲兵营赶的李延宗听到远处的万岁声,愣了一下激动的跳了起来:“舅舅称帝了,舅舅称帝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 问太后一声 洪承畴是一个月前将总督行辕从沧州移到吴桥的,若非德州被淮军拆毁成废墟,洪承畴定是要入驻德州这座山东仅次于济南的大城的。 这日刚刚吃过饭,便有一人自京师前来,却是汉军正黄旗的固山额真祖泽润。 洪承畴对祖泽润的到来十分重视,因为祖的父亲便是明朝的大将祖大寿,而祖泽润的到来是洪承畴亲自上书向摄政王“请”来的。 身为南方招抚总督大学士的洪承畴,实际只能管得了北直沧州、河间、霸州这一片地区,山东临清地方由山东巡抚方大猷负责,河南那边则由河南巡抚罗绣锦负责。 某种程度上说,自南下沧州后,洪承畴更多的是以辎重钱粮官的身份在任事,因为他必须要确保南下的清军粮草供应,相应招抚事项也须等大军拿下济南才能开展。 眼下,山东境内各方势力观望的太多。 只是,肃王豪格率部南下后没有取得大的战果,不仅没能拿下山东省会济南,甚至军中也开始生痘疫。 洪承畴在知道这件事后,第一时间就写了信请肃亲王退兵,千万不要耽搁。可是肃亲王却因为自身原因举棋不定,导致退军时间耽搁下来。 等豪格终是下定决心退军后,德州境内的官道却被淮贼兵马破坏多处,粮道时而中断。 接到前方奏报后,洪承畴担心北撤的豪格大军可能会被淮贼包围在德州以南地区,所以便向京师请来一员良将。 这良将就是祖泽润。 洪承畴希望能由祖泽润指挥他在北直地区拼凑的绿营兵几千人,去接应豪格大军撤至德州,至少也要确保德州所辖各县,使豪格大军没有断粮之危。 京师摄政王的谕令也是要求豪格退到德州,这和洪承畴不谋而合。只是摄政王的考虑却是着眼于大局,西征的两路大军已经派出,山东这边实在是没有兵马能够调派,故而多尔衮求稳。 摄政王的效率也是快,洪承畴六天前上书求将,六天后祖泽润就风尘仆仆的带人赶到了吴桥,到了后连歇都不歇就来见洪承畴了。 “末将见过总督大人!” 祖泽润虽是汉军正黄旗的固山额真,相当于旗主,并且降清的时间比洪承畴早的多,可在洪承畴面前却是持了下官礼。 这也是大部分汉军八旗将领对洪承畴的一致看法,虽然有宁完我、范文程等人深得摄政王重用,但在大部汉军眼里,洪承畴这个指挥过松山大战的前明经略重臣才是汉官第一人。 “贤侄快快请起!” 洪承畴哈哈一笑,将祖泽润扶起,很是亲切的拉祖泽润走到厅中,自己主位坐了示意祖泽润就挨着自己。 仆人上前奉了茶。 厅内还有兵部参政张存仁,他和祖泽润一点不陌生,因为他的祖大寿的部将。当年张存仁和刘天禄等人是一起随祖大寿降的金。 “你父亲身体可好?”洪承畴问道。 祖泽润忙道:“承蒙大人挂念,家父一切安好。” 又寒喧几句,祖泽润道:“家父让我带了封书信给大人。” “噢?信在何处?” 一听祖大寿有信来,洪承畴身子不由向前倾了倾。 祖泽润从怀中取出书信递到了洪承畴手中。洪承畴接过便迫不及待的撕开火封,一字一句的看了起来。 半响,洪承畴将信合上放在案几上,端起茶喝了一口,然后苦笑一声,对祖泽润也是对张存仁等人说道:“京里有人说老夫南下招抚无寸功绩,想要把老夫挪走,不过他们怕是收拾不了眼下这个烂摊子。” “是摄政王的意思?” 张存仁心中惊骇,这么大的事情他却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不是摄政王的意思,不过是些前明降官眼红老夫。” 洪承畴微哼一声,对于那帮前明降官他还真不放在眼中。只是他现在的处境也的确不乐观,本欲南下招抚有所作为,可不但招抚淮贼没有取得成功,就连肃王大军也有失陷在鲁地的危险。 眼下山东境内仍由大清控制的州县不过十数处,山东巡抚方大猷已经几次告急,说是淮贼陆四的部将高杰率兵正在临清活动,不但让临清的粮食没法往肃王大军送,也让临清的几千绿营兵马被困在各座城中。 方大猷现在最担心的就是高杰率部攻打临清州城,那样的话他这个山东巡抚多半就要重蹈山东总督王鳌永的后路了。 洪承畴哪有兵派给方大猷,只能让其收缩绿营,确保临清州城。 河南方面也是告急,怀庆总兵金玉和战死,卫辉总兵祖可法被围,巡抚罗绣锦急得团团转,好在豫亲王多铎已率大军启程前往河南御贼。 这让洪承畴稍稍心定一些,河南那边只要能压住顺贼反扑,豫王就能抽调一些兵马增援山东,不敢说能压制淮贼,但确保德州一线不失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贤侄来的正好,鲁地近日暴雨连连,道路毁损严重,肃王那里北撤有些艰难,老夫意你统绿营兵马前往接应,” 洪承畴正说着,外面却有急报声传来。 报信的是绿营的一个千总,面色慌张冲进来就说不好了,什么满洲大兵都叫杀了,尸体全给送来了! “什么!” 洪承畴一惊,张存仁和祖泽润不约而同起身。 众人急慌急忙往镇口奔去,到地就见上百辆马车停在那,几百个民夫蹲在道边不敢说话。 那些绿营兵们也是个个面无人色,慌里慌张的窃窃私语着。 看到总督大人赶到,众绿营兵顿时鸦雀无声。 现场气氛压抑到极点。 望着那前后望不到头的马车,洪承畴倒吸一口冷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缓缓走到最前面的一辆马车,朝边上的祖泽润低声道:“掀开。” 祖泽润忙上前将车上的干草拨到一边,下面一具具身穿清军服饰的尸体顿时露了出来。 都是无头。 最上面的一具尸首让洪承畴无比熟悉。 “肃王!” 洪承畴身子一晃,往后连退三步。 祖泽润看到肃王尸体上有一封信,忙取来看,上面只有一行字——“淮扬陆文宗不日北上,敢问大清太后还能孕否?” 第三百九十七章 渡海去辽东 马颊河之战,淮军获得了重大胜利,计毙敌真满汉军四千余,俘虏汉军、阿哈千余,收编民夫一万余。战马四千余匹,骡、驴、驮马等牲畜近万头,大小火炮571门,火铳3800余杆,各式盔甲近四千付,弓弩2000余付,羽箭五万余枝,其余物资不可计数。 缴获的武器装备可以列装淮军两个镇,这是自淮军创立以来取得的最大战果。 淮军自身伤亡也大,战前动员兵力三万人,实际赶到战场的只有两万出头,未到战场的多是风雨迷路和行军艰难。 参战官兵伤亡达到七千余,多半是在攻打满洲兵营损失的,当场阵亡者就有三千多,余伤员尽皆往济南运送救治。 在回济南前,陆四出于战争人道主义考虑,命人用驮马将阵亡的清军尸首送还清方,与尸体一同送去的还有他给清廷太后下的战书。 贾汉复担心这封有些“过份”的战书会激怒满清真往山东派来大军,那样的话淮军虽取得对豪格集团的胜利,但伤亡很大,参战各部也都疲惫,后方粮草调拨更是困难,恐怕难以再组织如此规模的会战,并可能无法守住济南。 陆四将高进从京畿打听到的清军用兵动向、及第五镇张国柱的奏报给诸将看,诸将一一看过,这才晓得他们在马颊河畔大战时,山西、河南那边已是打的热火朝天。 “阿济格用兵山陕,多铎用兵河南,山东这边亡于我军之手前有巴哈纳、石廷柱三千人马,后有豪格、孔有德九千人马,鞑子于北边还有多少兵马?” 陆四断定北直及京畿一带异常空虚,这个时候莫说他调戏一下满清的太后,就是问问实际操控清廷的多尔衮老婆能不能生,他多尔衮也得把这口气给咽住。 “满清有满、蒙、汉八旗兵,合有24旗,每旗定编7200余人,故而八旗兵总兵力在十五万人左右,另有三顺王兵马不足两万,由此可以得出清军实际可用兵马最多不超过十八万...” 在关宁军呆过的曹元大体把满清实力给说了个明白,他认为满清这次举国动员入关,盛京留下的兵马大概也就一两万人,所以前后入关的清军应该在十五万人左右。 现在阿济格带了八万多进入山陕战场,多铎带了三万多进入河南战场,这两支主力就有十二万人,余下不到三万人又在山东损失了一万两千。 山海关与李自成顺军作战不可能没有伤亡,因此曹元猜测留守京畿及北直的真辫子兵很有可能不到一万人。 “除非他们将盛京的留守八旗兵调进关,否则,就这么点人。” 陆四点了点头,他的分析同曹元差不多,并且结合多尔衮是七十以下、十岁以上皆征来看,怀疑入关的十五万清军中至少有两万老弱病残。 “莫要忘了,还有降清的吴三桂和一帮前明降兵。”柏永馥提醒道。 这么一说,对于清军现在的实力可能还得加上三四万人,因为光吴三桂和高第统辖的关宁军就有两万多人,其他在北直降清的明军应该也有很多。 “京畿和北直这一片早就残破,清军哪来的粮草支撑大军的?”因为迷路错失大战的李元胤疑惑道。 “辽东。” 陆四指了指地图,“不要忘记清军前后数次入关掳去了几百万强壮的汉人,这些人就是支撑清军发动进攻,窃夺我中国的底气。再加上他满清入关之后进展神速,便形成几个月前的席卷之势。” 说到这,顿了顿,有些高兴道:“好在,我们在山东打断了他满清的席卷之势,虽说只是斩断其一羽,但对全国战局却起到了至关作用。” 这显然是说淮军在山东的大胜有助于西线顺军的反攻,并且淮军的第五镇此时正在河南对清军作战,并重创并包围了清卫辉总兵祖可法。 而早在多铎率部南下前,陆四给张国柱的命令中就有要其配合有可能于十月发生的顺军,自南阳方面进行的反攻。 张国柱的第五镇虽只有一个旅是淮军老建制,其余都是刘泽清部的降兵,但这些本应该是清军前锋绿营兵,却已然摇身一变成为抗击清军的先锋。 这就是得益于小淮海战役及北上山东战役的影响。 明朝的兵马不是不能打,他们只是在1644年缺少打下去的勇气和支撑,并且被清军入关后的席卷之势所迷惑。等这帮绿营兵发现满洲人实际也不那么可怕时,一连串的反正便发生了。 陆四做的就是将五年后的绿营大反正提前发生,并取得了想要的效果。 张国柱在河南取得对卫辉总兵祖可法的优势,高杰的第六镇同样在临清一带形成对清山东巡抚方大猷的优势。 豪格集团的覆没将使这个优势再次增大,陆四已令高杰夺取临清,将山东北境还沦于清廷之手的州县尽数恢复,并与张国柱的第五镇形成呼应,随时可以两并出,从侧翼牵制多铎部。 “如果清军在北方的留守兵力不多,我们是不是可以北上?”赵忠义盯着地图看了又看,有些跃跃欲试。 “如果我们北上,肯定能逼得清廷下令多铎回军,那样河南顺军就能攻入京畿了。” 贾汉复结合留在豪格尸首上的那封信推测都督恐怕真有意北上。 赵忠义却提出一个不同的思路,他道:“咱们不是有水师吗?可以渡海去打辽东,挖了清军的底气啊,没了辽东的粮草供应,清军拿什么在北边撑着?都督不是常说,打仗打的就是钱和粮食么。” “对,可以渡海去辽东!” 贾汉复眼前一亮,“李化鲸的第七镇不是拿下登州了么,让他们直接从登州渡海去辽东,未必就要直取盛京,把辽南的金、复、盖几州打下来,鞑子就要急眼了。” “直捣黄龙?” 曹元也觉得这法子不错,你满洲人不是入关占我京畿么,那我淮军就从海上端你老巢,看你满洲人还有多少心思在关内。 第三百九十八章 皇帝亲军 利用水师优势直接把辽东这个满洲老巢搅个天翻地覆,战略上绝对能让满清阵脚大乱,甚至能达到“关门打狗”的效果,战术上也是绝对可行的。 辽东地域广袤,以清军的万余留守兵力不可能处处设防,他们只能以盛京为中心进行重点护防,这样就给了淮军可趁之机。 如果留守关外的清军分兵把守,同样也能让渡海作战的淮军取得局部的兵力优势,就同现在的山东一样——明明清军占据绝对优势,偏偏在山东被淮军压着打。 历史上清军在入关初期依赖的是来自辽东的军粮,他们在京畿及北直没有得到充足的粮食供应,因为清军的几次入关及李自成的东征,早已经让繁华的北直及京畿地区变成了废墟。 其中还有瘟疫的肆虐。 原来北京城有上百万人口,现在恐怕不会超过二十万。 本质上清军取得的战果同淮军这边差不多,地盘占到了,但收获都很少。山东不比北直地区好多少。 双方的优势在于清军有辽东这个稳固的根据地,淮军则有淮扬这个中国第三富裕之地。 陆四前世,十月多铎部的南征,目的就是掠取江南钱粮以支撑这场征服中国的战争。 不过满清的运气也实在是好的离谱,一路南下明军望风而降,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江南,一下解决了迫在眉睫的粮荒。 现在山东被淮军占据,顺军又在河南和山陕发起反攻,结合北直地区的现状来看,陆四估计清军现在肯定缺粮,但离断粮还有一段时间。 从辽东往北京运粮可是个消耗大于所得的庞大工程! 便是明朝在时,也是倾举国之力才赖以维持了关锦防线。崇祯中后期,沈廷扬就是负责从江淮往辽东运粮的“操盘手”。 那么,能把粮运到松山,就能把兵运到金州。 渡海去辽东打满清的草谷,骚扰他们的后方,让他们本来稳固的根据地变成一个烂滩子,无疑是能有效重创清军的好手段。 “倒是个好办法,不过第七镇能当此重任?” 陆四决定派兵去辽东,但那个杂牌中的杂牌第七镇能不能胜任,却是个大问题。 “第七镇夺取登州后,所部扩编已有两万余,从士兵到军官几乎都是山东的绿林好汉,且还有不少辽东逃难过来的...而且这辽东本就是山东都司的地盘...” 负责“督府”临时运作的贾汉复对第七镇的情况肯定了解得十分清楚,十月初二的时候,第七镇就向督府报捷,说是夺取了登州,不过清登莱巡抚陈锦却乘海船逃掉了。 李化鲸这个镇帅在山东绿林名声的确很大,以致第七镇在向登州进军途中,各地响马绿林土寇都来依附,结果使第七镇不断超员扩编,现在怕是已经不下两万七千余人,其中有马的五六千人,有马有甲的三千多。 淮军第二镇在镇帅左潘安的指挥下已经夺取灵山卫,现全镇除程思华的第四旅正在向莱阳、威海卫进军。 陈锦逃海后,胶东地区现在就剩清廷委任的胶东副将柯永盛盘踞在威海卫一带,不过手下只有三两千乌合之众,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向淮军投降。 另外原清山东总督王鳌永任命的沂州总兵夏成德,已于近日在新泰率所部两千多人向山东通会陈不平请降。 贾汉复的意见是由第七镇渡海攻击辽东有三个好处,第一就是辽东在明朝行政上属山东都司的管辖之地,所以由山东人渡海收复辽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第二,就是第七镇虽然战斗力不高,且兵员复杂,多为土寇响马盗,但胜在人多。派他们去辽东作战可以发挥响马的特长,使辽东清军疲于应付。 第三,就是可以通过渡海作战锤炼第七镇。 当然,这是表面上的意思,实际上贾汉复大概想说的是大浪淘沙的意思。 毕竟,这个第七镇太过复杂,而且据说军纪还不太好。 让他们去辽东,打赢了固然好,就是败了,损失大了,对淮军本部而言也并非什么坏事。 随着胶东战事的结束,如果淮军要继续保持对第七镇的“主权”,使第七镇听命于督府,势必就要供应第七镇的钱粮,约束其军纪。 将近三万人,要多少钱粮开支? 约束军纪,这帮子在江湖绿林打家劫舍惯了的响马盗又有多少能服约束? 登莱地区相对济南、德州这边要好,可也经过孔有德兵变及清军寇掠,真要把第七镇养起来,说句难听点的,就是淮军的大包袱。 因此,不如把他们派到辽东去。 “我对李化鲸还是相信的,也相信第七镇是忠诚于我的...这样吧,就让第七镇渡海去辽东,不过我得给第七镇送份大礼。” 陆四大手一挥,要贾汉复记录,却是将缴获的清军火炮拨150门给第七镇,其中还有10门红夷炮,俘虏的汉军炮手调300人加强第七镇,使第七镇具有攻坚能力。 “马上给沈廷扬去信,让他的水师接信之后立至登州,负责海运第七镇至辽南,并要其在原明朝东江镇的皮岛设立港口,保障第七镇在辽东作战...” 给李化鲸的军令中,陆四的措施却是相当模糊,只说便宜行事,并没有说明第七镇的粮草由何处调拨,何处供应。 并说尽可能的将辽人聚于淮军大旗之下,如不能,也要尽一切能力破坏辽东的生产能力。 怎么做,由李化鲸自己掌握分寸,陆四不予明示。 “告诉李化鲸,让他渡海去辽东,不是要他替我陆文宗当炮灰,而是要他当大用!我给他一个公、两个侯、三个伯的爵位,能不能实封,看他的本事。” 陆四拍了板,渡海辽东就此定形。 第七镇渡海之后胶东暂由第二镇全面负责,对山东的治理及淮军诸部的整合,陆四准备到济南再说。 这边刚刚定下渡海作战的事,那边就由徐州急递经济宁送来的紧急公文。 一共是三封。 第一封是侄子广远的,信中称淮西明军近日有侵犯淮扬的迹象。 第二封却是大明弘光天子的密信,信中以请求的语气希望陆文宗能向南都请封,称只要请封书一到,立以亲王相授,淮扬徐鲁诸军可称皇帝亲军。 第三封是孙武进的,信中称南都的吊大褂子玩意头没几。 第三百九十九章 一团浆糊的南都 南都那边,用淮扬话讲,一个个都是二逼卵子,瞎扯蛋。 扯蛋到能上能下,甘为大明抛洒热血的孙武进都想摞挑子走人了。 累人,太累人。 大明南都京营统帅现在就想求淮军陆都督给他一个鞍前马后的机会,至于南都这份尊贵差事,谁爱干谁来干。 现在的南都,用浆糊来形容,也是不为过的。 完全按照合理程序登基的朱常淓登基后,南都朝廷就幺蛾子不断,先是马士英求进中枢不成,凭自个实力又难以渡江,一气之下在北逃的崇祯朝大学士魏炤乘的鼓动下,竟让好朋友阮大铖在南都宣讲什么淮西大兵不日将至,吓得南都朝廷都有“迁都”去杭州的声音了。 由淮军陆都督亲赐弘光天子的潞王朱常淓更是吓的要命,接连两次拉住京营统帅、亲军大将孙武进的衣角,问如何办。 孙武进如何办? 他手下这万把人加上镇江张氏兄弟也打不过淮西的黄得功、朱纪他们,所以赶紧向老东家求援。 淮军第四镇在七月中旬收到军令,由郭啸天带两旅往天长方向动了下,摆出淮军将要大举进攻淮西的动作,本来就不敢带兵渡江的马士英于是顺坡下驴,只不过这场淮左和淮右两大军事集团的战事并没有打起来。 原因在于替叔父主持后方的淮安、扬州、徐州三节度陆广远向淮西诸将发出一封公开信,信中称鞑虏入关窃居中国,此中国存亡危急关头,凡中国之军民都当团结用命,共抗鞑虏。 为了表示淮军联合的诚意,陆广远在未经叔父同意的情况下,采纳太监高歧凤的意见,让淮安府尹郑标、扬州府尹郑元勋筹白银三万两、粮十万石相赠淮西黄得功、朱纪二部。 黄、朱二将虽于去年率兵围攻淮安,黄得功部更在扬州宝应险些斩杀陆广远,但时北京尚未沦陷,二将也是忠于职守,各为其主。 现闻北京为关外建奴占据,先帝殉国,黄、朱二将自是以北伐收复神京为念,加之监军太监卢九德对马士英近来作为颇不满意,因此对于淮军释放的善意倒是受了,双方未有大的摩擦,皆在观望。 不过驻扎在濉溪一带的刘良佐部将胡守金却不理会陆广远的“团结一致,共御外敌”的号召,竟派兵偷袭淮军占据的徐州萧县,杀害军民两千余人。 陆广远大怒,亲自披甲出征率徐州驻军(从通泰调来的两个旅)及徐州留守兵九千余人攻打濉溪城,迫使胡守金弃城南逃。 入城后,陆广远没有报复屠杀濉溪城中百姓,也善待那些降卒,收得军民万余北归。 刘良佐闻濉溪大败,不敢提兵北犯。 如此,淮左、淮右的紧张局势方又归于平静。 马士英此时也顾不得替刘良佐报仇,他谋入内阁不成,恐吓渡江也不成,使得被东林党掌控的南都朝堂对他甚为排挤,尤其是南都派了不少官员前来淮西拉拢由他节制的将领,据说监军太监卢九德也对他马总督有不满之意。 唯恐失势的马士英在急于想在南都朝堂复起的崇祯朝大学士魏炤乘的蛊惑下,竟然派人去联系武昌的左良玉,说什么潞王于南都是擅自登基,是东林党一家之胜利,其余有德官绅皆无法入得朝堂。又说什么潞王信佛,为人懦弱胆小,根本不是中兴之君。真要立天子,近有凤阳刚武唐王可立,远有神宗亲藩桂王可立,怎么也轮不到潞王。 马士英是想手握重兵的左良玉能够同他一起向南都施压,至于是不是另立天子,倒不是当务之急。 左良玉这人自崇祯十二年后长期拥兵自重,蹂躏地方,朝廷无可奈何,崇祯更是一味姑息牵就。 潞王在南都登基的时候,左良玉坐镇武昌,位处南都上流,扼据战略要地,部下有兵将二十余万,号称八十万。不过其主力在去年朱仙镇大战中覆没大半,可称精锐能战之兵不过三四万人,其余多是收编的各路杂兵和强征的夫役。 按惯例,南都方面将潞王登基的诏书颁发到武昌,左良玉却不肯承认,因为早在知道北京沦陷消息时,左良玉就有挟兵马立楚王为帝的打算。如今南都却跑过去一个潞王登了基,把左良玉的算盘都给打乱,心中自是不快活。 左良玉的部将马进忠、李国英、徐勇、张勇等人不承认南都的潞王政权,请求带兵东下。 好在湖广巡抚何腾蛟、巡按黄澍等人还是深明大局的,这帮人极力劝说左良玉,左才同意开读诏书,表示拥戴,并示意副将马士秀对诸将道:“你们哪个再不听左公命令要东下,我杀了他!” 随后,马士秀在大船上架起大炮截断长江航线,李国英、徐勇等鼓噪东下的将领这才安静下来。 只是左良玉这个拥戴也就是嘴上说说而矣,崇祯在时尚奈何不得他,况一个潞王。 南都方面可能也知道节制不了左良玉,所以也只是将其宁南伯的爵位提升为宁南侯,被左良玉把持的平贼将军印授予其子左梦庚,另外荫左良玉一个儿子为锦衣卫正千户,额外又给了左良玉一个太子太傅的加衔。 左良玉对南都方面的封赏没有表示不满,因为李自成在山海关的大败让他得到了喘息之机,于七月至九月这三个月,相继派兵收复了湖北西部的荆州、德安、承天等地。 仍被弘光朝任命为湖广巡抚的何腾蛟及崇祯朝任命的总督江西、湖广、安庆、应天等处军务袁继咸同左良玉的关系都不错,看上去左良玉这个宁南侯于武昌能够替南都撑住局面。 马士英的联络让刚刚稳定湖北西部的左良玉觉得有利可图,只是何腾蛟却不同意与马士英联名或联兵对南都施加压力, 巡按御史黄澎却另有打算,认为此时大明诸军镇以宁南侯左良玉最为强大,而他与左良玉的关系特别密切,因此可以左良玉的兵力为后盾,入朝成为中枢重臣。 九月十九日,黄澎上书南都痛骂首辅史可法无能,竟然在天下人皆知吴三桂已经降清,还说他是借清兵收复神京,是什么功在社稷的义举。 第四百章 白面书生尽坏事 这件事也不能怪黄澎,是首辅史可法自己糊涂。 七月潞王于南都登基时,有关吴三桂降清的详情基本上就已经传到了江南。 当时远在山东的陆四还生怕史可法他们依旧要“联虏平寇”,所以特地将吴三桂降清始末,及清军举国入关详情编成小册命人于江南散播。 让陆四错愕的是,史可法却置这个事实于不顾,仍在潞王登基后上书,称吴三桂借清兵击败闯贼,收复神京,是功在社稷的义举。 并说:“吴三桂宜速行接济,而又可因三桂以款虏。原任知县马绍愉、陈新甲曾使款奴。昔下策,今上策也。当咨送督辅以备驱使。” 大意就是当年兵部尚书陈新甲同知县马绍愉向朝廷提出的款奴和谈在当时是下策,但现在看来却是一剂良方。 左都御史刘宗周也上疏建议:“亟驰一介,间道北进,或檄燕中父老,或起塞上夷王,……苟仿包胥之义,虽逆贼未始无良心”。 前番擅自跑到崇明去迎潞王的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王铎对史可法的上书十分不解,便私下去问史可法何以替吴三桂降清张目。 史可法竟说一无确实证据表明吴三桂降清;二说纵是吴三桂真的降清,此番对其封赏也能让其感怀故国,起到离间吴与清廷的作用。 “若我国断绝关宁将士归国之心,同愚民一般称其为汉奸,岂不是让这些将士甘心为满清用命吗?” 史可法还是相信关宁将士降清有诸多迫不得已,并认为李闯虽败于北京,但百足之虫僵而不死,尤其江北淮、扬、徐数州为奉李闯的淮贼所据,所以大明眼下最大的敌人还是逼死先帝的闯贼,而非才据北方京畿的满洲人。 在和东林魁首钱谦益的会面中,史可法及内阁、六部诸决策大臣均认为应早同吴三桂取得联系,借清军之力共灭“流寇”。 户部尚书高弘图尤认为弘光新朝首要之急便是恢复江北,认为当起淮西兵于淮左,再遣使至海上北联清廷,请求派南下助战,事成,可酬以金银粮草,仿当年南宋请兵蒙古例。 王铎对史可法的意见深以为然,便亲自写了“封关门总兵平西伯吴三桂为蓟国公,给诰券、禄米,发银五万两、漕米十万石,差官赍送”的票拟,原南都守备太监,现为弘光朝司礼秉笔太监的韩赞周将此票拟呈递到弘光面前。 弘光让韩赞周先退下,召来京营统制孙武进询问其意见。 “这些个吊大褂子想干什么?那吴三桂明明勾引满洲鞑子窃我中国,怎的还给其封国公?又送银,又送米的,这吊大褂子想做什么?难不成他们还想联虏平寇不成?” 孙武进好不气恼,不明白内阁那边到底在想什么。 “那批还是不批?” 弘光小心翼翼问道。 他在海州时曾对北京南逃诸官宣称将至南都担起抗清重任,只是因前番是监国还是登基称帝的事情和南都诸公闹出不快,此后又有马士英咄咄逼人,及东林党人试图掀起“顺案”,致使他这天子一直无法公然提出“联寇抗虏”提议。 但他虽生性懦弱,可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呆傻之人,如何看不出内阁递来票拟隐含“联虏”之意。 是联虏还是联寇可是潞王能不能做稳皇帝宝座的关键,选错了要命。 “批他奶奶的嘴!这要是给汉奸封赏,叫天下人怎么看?往后谁还给你明朝卖力杀敌?” 孙武进大事不糊涂,坚决不同意内阁的混账想法。 “那就不批。” 弘光完全听从孙武进的意思,叫来韩赞周说此票拟不妥,要内阁再议。 南都的朝堂就跟淮军都督陆四家的蜂窝墙一样处处透风,这边还没再议呢,关于给吴三桂封国公的消息就漫天飞了。 远在武昌的左良玉一听吴三桂个汉奸都能得授蓟国公,他这忠于明室的、兵马又强过吴三桂的不过才宁南侯,自是对史可法等人大为不满,认为中枢毫无进取之意,完全是偏安气象,不禁有些后悔当初不应该听何腾蛟他们的开诏拜读,承认南都的潞王政权。 黄澎得此机会,自然上书攻击史可法,认为只要把史可法扳倒,东林党还想要稳固他们在朝中的权势,一定要对他背后的左良玉及凤阳总督马士英释放合作的意思,那样他黄澎就能谋得晋身之阶了。 孙武进是同弘光一看起的黄澎上书,他不识字,是弘光一字一句读给他听的,听完就油脸赞同道:“这个黄巡按有见识,真依了史可法那白面书生,你这皇帝就成昏君了。” 说完,想想自己虽被任命为京营统制,实际负责南都驻军城防,并且提调亲军,可似乎在朝堂上没什么发言权,也就是国家大事都由那帮吊大褂子办了,他这手握重兵的反而插不上话,哪有半点都督期盼的“权臣”模样。 于是便让弘光明日上朝时给自己弄个什么太子太傅、太保之类的加衔,内阁大学士估计混不上,但兵部弄个堂官做做应该可以吧。 看不懂塘报可以让人读嘛,不会写也可以让人写嘛。 只要有真本事,不识字就不能当大官了? 弘光确是真犯愁,因为这要求有点离谱。 “不是我孙二郎不敬重你这皇帝,实是你这皇帝如今须和俺一条心,要不然,这皇位能做得下去?” “你也莫嫌我烦,说我欺负你,俺孙二郎打生下来就没小心思,做事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真不成了,我屁股一拍大不了走人,可你这皇帝能走得成?” “......说一千道一万,这南京城里你以为有几个和你一条心的?除了我和都督死保于你,旁人巴不得你明天就驾崩呢!” “你自当了这皇帝,心里难免有些小心思,这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但你做事也要有度,真闹崩了,你那自个签的东西要流了出来,你看这南京城还有谁支持你当皇帝。” “......” 孙武进是连吓带哄,把个弘光弄得是不断点头。第二天果真在朝会上以孙武进护驾南来有功,提议授太傅衔,任兵部尚书。 结果,朝堂一片反对声,都说本朝没有武将任职中枢的先例,总之,东林上下没有人愿意和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丘八共列朝班。 要不是朝会的话,估摸都有人要骂娘了。 弘光也没办法,祖制朝政由内阁六部负责,他虽是皇帝也不能强硬下旨,于是讪讪退退,回到后殿看着孙武进十分不好意思。 “娘的,这事不是你的错,是那帮白面褂子不识抬举。” 孙武进早就听那帮由他部下充任的锦衣大汉将军们汇报了,气得连拔了自家好几根胡子。 第四百零一章 陛下到底听谁的! 朝堂诸公连皇帝旨意都顶了回去,孙武进把胡子拔光了也没用。 “二爷,咱兵强马壮的,要做啥还不是二爷一句话的事,理那帮白面褂子做什么?识抬举的,叫他飞禽走兽补子穿着,不识抬举的,咱们把他们撵走不就成了么?” 给孙武进出主意的郑大发原先是随李士元一起攻打淮安城的叛军,后来在城中还因和淮军争抢地盘险些被杀。从良后,表现却是不错,一路跌跌撞撞下来,倒也混成了个营官。 因为是“正规军”出身,所以便跟着孙武进一起渡过大江“扶保大明”,现担任锦衣卫从五品的副千户,手下连兵带帮闲也有好几百号人。 要不是内阁那边顶着不让复设北镇抚司,这个郑大发弄不好就能成为弘光朝的北镇抚使。 “嘿,俺怎么没想到的!” 郑大发的建议真是说到孙武进的心窝,寻思他有人又有刀,镇江张氏兄弟跟他关系也不错,真要武力威逼那帮白面书生让他入朝,这帮白面书生还敢不从? “二爷真要干的话,末将就带兵把三大营那帮不从咱们的给缴了械!把那帮勋臣府也给围了,省得他们多管闲事!” 随孙武进南下的标统程大木也认为那帮白面书生尽干混账事,要想不让这帮家伙再坏事,怎么着朝中也得有人。要不然什么事都听他们瞎嚷嚷,算什么吊事? 这个程大木出身很根正,盐城县河工出身,勇登淮安城的活下来的68勇士之一,原任第三镇标统,现为神机营副将。 只是程大木是有小心思的,他是穷苦人出身,见不得南都城中那帮勋贵的荣华气派,所以一直就想找个由头去抄了这帮家伙。 “这样啊?” 孙武进心中怦然而动,围府抄家赚头可不少。 不过原史德威的部下冯汉却坚绝不同意这样做,认为真要动用武力干涉朝堂,甚至对勋臣动手的话,无疑就是送借口让淮西、武昌那边东犯。 “都督正于北方用兵,万一马士英同左良玉合流发兵渡江,我们拿什么抵抗?难道把这皇帝再带出海不成?” 冯汉一番话把个蠢蠢欲动的孙武进给息了火,寻思都督已经北上山东抗清,他这边要闹出不可开交的事来,一时半会肯定没有援军过来“撑场子”,所以不能冲动。 受点鸟气有什么? 孙武进忍了这口恶气,这个弘光朝廷却是不叫他消停。 湖广巡按黄澎上书攻击史可法的风波还没平息,史可法那边同内阁诸公商量来商量去,得出一个当务之急来,就是得马上派使臣至山东、河南宣读弘光天子继位的喜诏,之后紧急任命王燮为山东巡抚,丘磊为山东总兵,让二人渡海去山东收复失地。 过了几天,可能是觉得这个进取力度不够,又任命王溁为登莱东江等处巡抚,内阁再拟“命原任蓟督王永吉戴罪总督山东军务,同陈洪范等料理酬北事宜”,并奏赐永吉斗牛服,以隆接待北使之体。” 这是公然要渡海往北方同清廷正式谈判了。 叫人发笑的是,山东巡抚王燮和山东总兵丘磊却是接旨不行,在苏州观望。王溁倒是登船了,可船在海州一带晃了一圈又回来了。奏称说已将朝廷给予的颁诏、遣牌、任命状等发予地方。 徐州那边陆广远接得海州奏报,马上给其叔父写信,说道:“南都情形昨有小疏入告,不知当作何方略?昨丘磊有遣牌系山东总兵,遣牌于海上至济南,为军士拿获。又闻总督王某同甚使臣团北上,是否拦截?” “陛下,不能让他们再胡闹了!” 孙武进不能不发作了,再让朝廷这般乱搞下去,他有何脸面去江东见都督。 于是,在他的鼓动下,吏科都给事中章正宸上疏道:“今日江左形势视之晋、宋更为艰难,肩背腹心,三面受敌。” 章要求朝廷既需“念先帝、先后殉社稷之烈”,又应“念三百年生养黔黎尽为被发左衽”,谓“断宜以进取为第一义。进取不锐,则守御必不坚”。 疏中章痛斥东林党人主政的朝堂联虏之意,指出眼下绝不能把满洲人当成什么义师,指出满洲人占据京畿之后,中国有披发左衽的危险。 给事中马嘉植上言:“今日可忧者,乞师突厥,召兵契丹,自昔为患。及今不备,万一饮马长、淮,侈功邀赏,将来亦何辞于虏?” 陈名夏、高斗先、于允中等从北京南逃的官员因为“顺逆”的威胁,早与东林党分道扬镳,在孙武进的支持下纷纷上书,直接提出要“联寇抗虏”。 一时之间,是“联虏平寇”还是“联寇抗虏”成了南都朝堂的议论焦点。 弘光在孙武进的授意下召集群臣五品以上共商,是谓大朝会决议大事。 之所以要五品以上官员共商,却是因为支持抗清的官员多半官职较低。 内阁对皇帝这个决定十分不满,但召集群臣共商国是乃皇帝的权力,内阁没有办法阻止。 当天,在南都五品以上的大小官员近三百多人参与国事共商,作为京营统制的孙武进赫然也在其中。 武将,也是臣子。 魏国公等勋臣数十人也都上朝,不过对于联虏还是联寇,勋臣们却是没有具体意见。 朝会从一开始就剑拔弩张,持不同意见的官员争锋厉害,主政的东林重臣指称说要联寇抗清的官员都是小臣清流之辈,只知书生意气,一时痛快,不知国事艰难。 坚持抗清的“小臣”们则痛骂大臣们糊涂,几社六子之首的兵科给事中陈子龙指出:“若专恃他人之力,如宋人借金以灭辽,借元以灭金,则益其疾耳。” “此一时,彼一时,岂可混为一谈!国家大事,你等书生又知什么,如你陈子龙又知个什么国事!” 右都御史刘宗周情急之下直接痛哭,说先帝为闯贼逼死,当朝岂能联寇! 一众东林官员纷纷响应,哭闹异常,如火药袋被点燃,弘光在御案上面色发急,不知如何是好,斟酌再三说择时再议,可廷臣却是不依。 弘光一时恐惧,想起身先退朝,不想户部尚书高弘图却气而上前将天子一把拽住,道:“陛下到底是依大臣的,还是依小臣的!” 第四百零二章 忍不住了,就打 “爱卿这是做什么,国家的事,大小臣子皆可参议,大臣有道理便依大臣,小臣有道理便依小臣,为何要逼朕?” 弘光可不傻,真要依了这帮大臣的,回头那个孙武进就能把他弄死。就算姓孙的不弄他,江北那个姓陆的也要弄他。 “陛下这又是说的什么话,大臣若无道理,岂能为大臣?国家之大事若不依仗大臣,要大臣何用!” 高弘图是万历三十八年的进士,资历甚老。 其于天启初年曾上书请求任用邹元标、赵南星等东林党人。不过后来其上书推荐属吏时却被时任吏部尚书的赵南星检举过失不用,高与东林党人结下梁子,称病回乡。 天启四年的时候,东林、齐、楚、宣、浙数党互相诋诽,时为司礼秉笔的魏忠贤急于根除党争,便召高弘图出来担任原职。进京之后的高大力攻击赵南星,却对魏忠贤所用的崔呈秀等人语刺,惹得魏忠贤不快,原拟其为顺天巡按不用,让其闲住。 崇祯即位后,拟用高弘图,其却称病不任。崇祯十五年,清军攻打胶州,高曾出资数十万两守城,其家巨富。也因出资助守之功,崇祯再次启用闲置十余年的高弘图,先拜为南京兵部右侍郎,再迁户部尚书。 潞王登基后,高同礼部尚书王铎一起入阁视事。 严格来说,高弘图并非东林党人,因为他曾攻击过赵南星。但他又是东林党人,至少在外人眼里,高与东林党人关系甚密,东林有事都与其相商,江南士林更将其同史可法、姜曰广并称“南中三贤相”。 到底是不是东林党人,于此间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高弘图的资历够老,老到胆敢上前拽住天子质问。 东林诸公目睹此景,都是精神大振。 首辅史可法却觉不妥,有心上前替皇帝解围,兵部侍郎吕大器却拉了他一把,低言道:“公勿动,公曾言以齐桓之伯也,听管仲则治;听易牙、开方则乱。今吾辈之所立者,岂其不惟是听,而又何患焉?” 此话是当初是拥潞还是拥唐时,史可法自己与人说的,大意是潞王胆小懦弱,是个庸主,但正因是庸主才适合大臣摆布。 如今这局面,不正是需要大臣摆布么。 若现在不摆布,由得小臣喧哗,让这帮无知之人擅议国家大事,他们这帮大臣以后如何还能主持国政。 “今日不压小臣,党争之祸再起。” 东林党人、吏部尚书张慎言也有意借这大朝会彻底压制小臣,尤其是那帮北来顺逆。 这帮北来顺逆最近跳的太欢,同那京营统制孙武进来往密切,用屁股想也知道这帮失节之人欲依附武夫谋取权势。 被众大臣这么一说,史可法又踌躇起来,迟迟拿不定主意。 那边孙武进一看好家伙,皇帝都叫白面褂子拽起来了,急得就要上前“救驾”。 吏部考功司主事夏允彝却悄悄拽住他,附耳道:“孙公不可轻动,以免落话柄。” 这个夏允彝孙武进本来是不认识的,但是都督陆四给他的密信中要其在弘光朝为几社成员谋取官职,其中就有这个夏允彝。而且都督更在信中流露出对夏允彝之子夏完淳的喜欢,说他日有机会要收为义子。 都督的指示大于天! 孙武进赶紧办理,于是在都督的红颜知己寇白门女侠的穿针引线下见了几社成员数次。 其中印象较深刻就是这个夏允彝同陈子龙,最后孙给陈子龙谋了兵科给事中一职,为夏允彝谋了吏部考功司主事一职,二人官职虽低,权力却大。 说起来,夏允彝的仕途很短暂,“真官“只作过福建长乐县令,大约五年,后来因母丧丁忧。 北京沦陷后,夏允彝立即从家乡启程来到南都拜谒主政重臣史可法,欲商议恢复大计,可史可法对于只做过县令的夏允彝并不重视,使夏才不获展,只能闷闷不乐还乡。 未想,朝中却有内侍前来相召,皇帝亲自接见,并录为吏部考功司主事,这使得夏允彝对他的“伯乐”、京营统制孙武进将军感激不尽。 而在对待北方满洲人的态度上,几社中人的态度完全一致——那就是必须抗清! 为了抗清,几社是最先在江南提出“联寇抗虏”纲领的,不过因为他们人微言轻,加之朝政把持在东林党人手中,这个呼声就显得不那么高。 但现在,却是几社中人一施抱负的机会。 这个机会,也是他们的伯乐孙武进将军为他们谋划来的。 夏允彝不让孙武进动的原因是孙毕竟是个武将,文官们争得再凶也不过是大臣小臣的争执,他这个武将掺和进来性质就变了。 一众勋臣更是明智,一个个在边上看好戏,没一个上前掺和的。 “地官这是要逼迫陛下吗!” 陈子龙见户部尚书竟然拽着皇帝,义愤之下从朝班中冲出欲解救陛下。 “顺也好,西也好,都是中国之人。自东敌逆节,兵帑不解几三十年,中国虚耗,实为祸本,方有先帝、先后之殉国!” 陈子龙一针见血,若非辽东建奴作乱,国家岂会连年加征,以致流民起事,有今日之大顺、大西,有今日之满舟趁中国内乱大举入关。 夏允彝也上前喝言,认为如今大明寓宅东南,国家事力难支两敌,而东敌所谓会师杀贼,为我报仇,实属蓄谋难测。 “当务之急,乃是团结中国内外军民,共击鞑虏!!” 复社大才子陈名夏闻言也道当先联络江北淮军,授以公侯之爵使之脱离李自成,如此便可再复江淮。 并提出俟明年冬春之间,出全楚之甲以入武关,令川汉之将联络庄浪甘宁之义旅,以江淮之义师北伐中原,或攻其胁,或拊其背,使敌当其一面,而我当其三面,不特逆贼可以一举荡灭,而大功不全出于敌,则中国之威灵震而和好可久矣。 “一派胡言!你们是想让先帝死不瞑目吗!”大学士王铎听了这帮小臣的热血之言,气得胡子都颤了。 “国家的事情自有重臣处置,你们若想处置,且先成重臣再说。”入阁理事的姜曰广冷哼一声,不屑的望着夏允彝、陈子龙等。 南来官员高斗先气道:“是我等不知国事艰难,还是重臣都叫满洲人吓怕了?” 这话听起来就刺耳了,于是又是一片争执。 那边高大胡子还拽着皇帝,惹得皇帝几次朝孙武进看,眼神似是在说这朝会是你要朕召集的,现在乱成这样,你可不能不管...至少得让他们把朕松开吧。 “妈啦个逼的,给我打!” “打死了,我顶!” 孙武进火星直冒,拳头一挥带头就朝高弘图等重臣扑去。 第四百零三章 你们要给我找个舅妈? 孙公武进奋勇“救驾”之时,“地官”高大胡子还拽着皇帝不放,那都御史刘宗周也还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在那哭诉。 试问皇帝如此纵容小臣闹事,大臣们岂能不心寒! 身为内阁首辅的史可法此时完全可以凭借他的权威出面压服小臣,哪怕说声择日再议也行。 可向来遇事不决的首辅重臣再一次表现了其不能“断”的弱点,竟于那优柔寡断,无一制策。 以致大明立国两百多年来又一次朝堂斗殴事件发生。 上一次是正统十四年的午门事件,该事件群臣打死锦衣卫都指挥使马顺、太监毛贵、王长随三人,血溅朝堂,士卒声汹欲诛,朝廷礼仪不复存在。 大字不识一个的孙武进救驾心切,瞧着那拽着天子的高大胡子浑身来气,握拳突然冲出,左右尚未反应过来时,其人已冲向御阶。 “陛下能有今日,实我群臣念...” 一边委屈哭诉,一边表功的都御史刘宗周正说着时耳畔传来风声,继而后背一疼两条老腿不由自主向前去了两步,然后身子一软“哎呀”痛呼一声倒地。 幸运的是,倒地时离御阶有一拳距离,不然要么额头磕到,要么就是下巴兜到。 又疼又气的都御史扭头便要怒斥何人推他,眼前一幕却叫他骇然万分。 只见那南下护驾有功的京营统制孙武进正气冲冲的拽着户部尚书高弘图的胡子,一边将高往阶下拽,一边大声喝骂:“老不死的,我忍你很久了!说事就说事,你拽陛下干什么,你是欺陛下身边没有忠臣护主吗!” “你,你,你...” 胡子被个武夫使老大劲拽着,能不疼? 地官尚书的脸都疼绿了,急得也结巴起来,结果千言万语最后却成了一句话:“快,快,快松开老夫!...吆...疼,疼...” 孙武进才不松呢,叫这帮白面褂子欺负了几个月,今儿不借这个机会发泄下心中的憋屈,他都对不住都督寄予的厚望。 不过这厮虽不识字,粗鲁不通礼仪,却也有小聪明劲。 一边拽一边不忘扭头朝殿上的一脸愕然的弘光叫唤一声:“陛下莫要怕,只要有微臣在,谁也不能再欺负陛下!” 大义凛然,忠心护主,大有从他尸体上踏过的决绝。 “武夫休得放肆!” “快松开高尚书!” 兵部侍郎吕大器早年巡抚甘肃时,可是指挥过边兵攻讨塞外胡人的,故而有些脾气,见孙武进公然于殿中行凶殴打户部尚书,气得大骂,并抬脚上前欲救,可人还未近前,就叫那孙武进一脚踹于一边。 疼的吕侍郎一阵眩晕,想爬起来同那武夫拼命,可一见周边形势不好,竟然就趴在那不动了。 再看那边,程大木、郑大发等京营将领都冲了上来,尽朝那些三品以上官员挥动拳头。 冯汉大急,不知道孙武进是发了什么痴心疯大闹朝堂,却也知此事怕是善罢不得,赶紧溜出去调兵。 万一孙武进过了头,也只能学那尔朱荣了,事后赶紧易帜,请都督过江称帝了。 有南都在手,都督这大业未必就不能成! 陈名夏、高斗先、陈子龙等人叫这一幕都看呆了,人潮推搡中,难免混作一团。 他碰你一下,我撞他一下,一碰一撞,本来就有心气的大臣、小臣们极容易碰出火花。 可能是哪个被东林党定为“顺逆”的官员气愤不过动了手,于是全乱了。 大殿中,大臣、小臣、红袍子、绿袍子混成一团。 拳来脚往,好不热闹。 有些斯文的竟然你打我一拳,说一番道理,等对方还上一拳,再讲一番道理。 “孙爱卿,你这是做什么!” 皇帝震惊,望着一众相互殴打的臣子们,默默的朝殿阶退了退,示意几个内侍赶紧站他前面“护驾”。 要说打的最凶的还是镇江张天禄兄弟俩,这两家伙打仗没本事,混水摸鱼却厉害。 先是光荣加入拥护潞王的大军之中,后是与孙武进打成一片,加之前番渡江北伐之时不听军令,令得朝臣和勋戚们都是不耻。 可能也是知道兄弟俩如今要紧密同皇帝靠拢,如此才能保住兵权富贵,因此一见天子身边最得宠的孙将军动手,兄弟俩立时就上了。 护驾的大功,这时不取何时取! 一个按着“天官”吏部尚书张慎言,一个抱着内阁大学士王铎,把这二位重臣急得就差哭了。 首辅史可法却是没被打,估计也是因为他威望太高,没人敢动手。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亲军,亲军何在!” 史可法怒不可遏,急呼锦衣卫进来维持秩序,可殿外一众大汉将军不仅纹丝不动,反而一个个怪模怪样的看着他这首辅。 首辅这时才反应过来,这帮亲军不就是那武夫孙武进带过来的兵么,气得直跺脚,却是丝毫没有办法。 一众勋臣们唯恐惹上祸水,悄悄的往殿外挪。 最后还是魏国公徐弘基看不下去了,挤过人群拉住史可法奔到皇帝面前,请皇帝赶紧出面制止。 弘光也觉这样下去不行,硬着头皮走到殿阶御案上喝斥起来,心里直嘀咕,也不知道老孙卖不卖他这个面子。 孙武进听到天子制止声,先作不理,给了两个也不知道是谁的官员一拳后,方才停手,大呼道:“陛下以抗击鞑虏为己任,谁要再敢说要联虏,咱就替陛下将他打杀了!” 史可法同魏国公也急呼住手。 殿中这时才静了下来,一众官员不是帽子掉了就是官服被撕破,不少人脸上青一块红一块,有两个鼻子还被打出了血。 “纵是陛下要联寇,那寇也要肯联明才行,哪有一厢情愿的说法!”吏部尚书张慎言愤愤不平,并且十分不甘的望着刚才将他骑在地上的张天禄。 张尚书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不管联谁,总要对方肯联,要是人家不肯联,你不是把热脸去贴冷屁股了么。 皮球踢给了弘光。 又踢到了陆四这里,大明皇帝以恳求的语气希望淮军都督能向南都上请封书,这样他马上就以亲王爵位相授,并且联合抗清的国策才能在朝堂正式确立。 陆四很为难,他可是等着全盘继承李自成的遗产的,这时向你明朝称臣请封算什么? “老贾,你主意多,脑子活,你说我怎么办?”陆四不耻下问。 “这...” 贾汉复寻思半天,实在是找不到两面讨好,或者说两面得利的办法。 “都督若不愿向弘光称臣,可以联姻。” 文天祥后人,原曲阜主薄,现任济青防御使,主要负责淮军钱粮调度的文彦杰挼了挼胡子。 “文公是说给我找个舅妈?” 李延宗是这么理解的。 第四百零四章 陆四的婚事 “小爷要这么说的话,嗯,也对。” 文彦杰笑着点了点头,都督尚未婚娶,若是能与南明联姻的话,用民间的话讲的确是给李延宗这个外甥娶了个舅妈。 “那可是好事啊,你们要抓紧些...哎,不对,我舅舅好像喜欢一个叫玉儿的...舅舅,” 李延宗扭过头咧嘴问陆四,“那个玉儿是谁啊?” “什么玉儿?”陆四一愣。 “就是上次你在马官屯喝多了睡着时叫的那个啊?”外甥把这事一直记在心里呢。 “有么?” 陆四不记得。 “有!” 外甥表示当时好多人听到了,舅舅要是不信,他可以把刘晓亮、刘大他们叫来。 “噢,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嗯,不过人家是满清的太后,怎么,你要找她当你舅妈?” 陆四一脸正色。 “啊?” 众人都是一愣。 “太后?” 李延宗嘀咕一句,心道舅舅的口味不会真这么重吧。 “说正事。” 陆四不理会外甥,他没想到文相后人竟然给他出了这么个建议,不过听起来是个好主意。 他也老大不小了。 总不能继续打光棍吧。 继而想到什么,摇了摇头,对文彦杰道:“据我所知明朝没有和亲先例,老文你这主意怕是行不通。” “都督,不是和亲,是联姻。” 文彦杰纠正陆四用词错误,称淮军将士是中国之兵,并非异族鞑虏,今明失中原退于江南,已然非大一统政权,所以明与淮实际是对等的。既是对等,又皆是中国之人,且有共同的敌人,那当然是联姻,而非和亲。 “文防御说的对,都督有淮、扬、徐三州及鲁地,雄兵十万之众,不比他弘光差多少。” 济南知府周祚鼎自做大顺县令那天起,便对明朝是彻底的失望。如今明朝虽有潞王于南都登基为帝,尚据有东南半壁江山,但在周祚鼎眼中早就不是正统。 只不过这个正统现在到底是不是大顺,周祚鼎也糊涂,从种种迹象来看,淮军这位年轻的都督似乎有不臣大顺之心。尽管现在山东通会衙门及地方州县用的都是永昌元年的年号。 “都督以为可否?” 文彦杰觉得这个提议是可行的,一来可以避免李自成那边对淮军联明有什么不满,二来也可以让南都百官放下心中芥蒂同淮军合作抗清。 不管怎么说,一个娶了朱明宗室女为正妻的“贼寇”首领,总比和朱明毫无关系要强吧。 “南都的史阁部对我义师向来是深恶痛绝,所以就算我答应联姻,那史阁部肯定也不会答应。” 陆四知道孙武进是摆不平史可法的,哪怕他真学尔朱荣把南都的朝官赶到长江淹死,也不可能让史可法放下对农民军的成念和偏见。 除非孙武进有本事把史可法赶出内阁中枢,让他同前世历史一般出外督师。 只是眼下江北没有四镇要史可法协调,又没有清军迫在眉睫的南征,因此想弄走史可法是比较困难的。 尤其是马士英和左良玉勾勾搭搭,东林党人在江南的影响力很大,从方方面面来看,还真需要史可法在南都镇着。 哪怕是个吉祥物,史可法的威望对马士英、左良玉之流也是个震慑。 这可不是孙武进能比的。 有的时候,刀剑真的解决不了事情。 文彦杰却不认为联姻这件事是史可法可以制止的,只要弘光坚持,即使贵为首辅,史可法也干涉不了。 “我倒是认为史可法不会反对,毕竟有咱们顶在前面,对他南都大有好处。”陈不平说到这,看了眼陆四,很是认真道:“都督年纪也不小了,应该娶妻,这对淮军上下也是好事。”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 陆四没说话,他知道部下的心思,虽说他竭力培养侄子广远为继承人,但这个侄子却比自己还大一岁,弄不好就得比当叔叔的先走。 所以他必须有个正式的继承人,将来万一自家出事,淮军也不致于分崩离析。 这是典型的封建思想,但也是人之常情。 淮军将士提着脑袋跟你陆文宗卖命,图的就是将来的荣华富贵,王侯将相,你陆文宗要没个后人,这王侯富贵如何代代相传,与国同休? 陈不平接着却道:“不过咱们没必要让都督娶个不知底细的宗室。” 文彦杰一怔,道:“通会的意思是?” “明朝的周王一家不是在徐州嘛,” 陈不平“嘿嘿”一笑,“我听说都督对那位周王府的小郡主颇是关心,似是有意。另外我问过齐宝,那小郡主今年17岁,与都督相差三岁,正合适。” 陆四朝边上的齐宝瞥了眼,对方忙将头扭到一边。 “都督真是中意这们周王府的郡主?”文彦杰要问清楚。 “这...” 陆四怎么回答,顾左言右。 “看来真是这位郡主了。” 文彦杰朝边上的齐宝说道:“那位周王世子不是在城里么,你去把他请来。” “哎,好!” 齐宝不等都督这边示意就屁股一抬跑了。 陆四心道自家人生大事,你们总要问问我这个当事人意见吧。可陈不平也好,文彦杰也好,周祚鼎也好,都没有征询他的意思,反而在那商量起都督迎娶周王郡主的好处。 最后得出一个共同结果来,那就是可以通过这次婚事促成同南都的合作,但这件事最好还是报给大顺中央知道。 陆四对此没有意见,他现在名义上还是李自成的臣子,娶一个前明亲藩女儿为妻,理当告知李自成一声。 对常宁,陆四也是喜欢的,要不然就不会在济宁时天天叫侄孙义良给人家姑娘送东西。 就是不知道人常宁怎么想,是不是愿意替他老陆家传宗接代。 陆四寻思婚姻自由,不能包办,所以不管陈不平他们怎么想,最后还是要征求常宁自己的意见。 让他没想到的是,被请过来的朱绍烱一听淮军陆都督对他妹妹有意,是半点也没客套,直接道:“都督能看上常宁是这丫头的福气,俗话说长兄为父,这婚事我便替她定下了...不知都督几时下聘?” “啊?这...你们几位同我大舅子细说此事,务必要体面。” 陆四脸皮薄,拉起文彦杰走到屋外,说是散会步。 文彦杰没有多想,便陪着陆四在大明湖畔闲走,约摸走了不到一里地,陆四突然停下,转身说道:“老文,你说这个衍圣公还要不要了?” 第四百零五章 读书人皆可为衍圣公 对于衍圣公这个不科学的存在,陆四本人是十分抵制的。 孔子于中国文明有重要贡献,儒家思想在中国文明中也占据重要地位,这是不容否认的历史事实。 但尊孔是否就要将孔子的后人捧起来作为所谓圣贤子弟的宗社、天下读书人膜拜之地,陆四极度存疑。 因为事实上这个由所谓孔子后人担任的衍圣公,对中国文化起到了极其恶劣的作用,降金、降元、降清直接导致儒教成了异族窃居中国的摇旗呐喊者,法理窃夺的帮凶。 说句难听点的,一个衍圣公能抵百万伪军。 而衍圣公对于曲阜的百姓更是灾难,圣人的后人变成鱼肉家乡百姓的罪魁祸首,将家乡父老当成孔家的私奴,这恐怕绝不是圣人的本意吧。 按陆四的想法,为了避免衍圣公世修降表,一次又一次打断中国读书人的脊梁骨,凭借国家给予的特权欺压百姓,这个天下从此无圣公才是最好的。 或者说,尊孔,可以继续,但绝不能让孔子的无德后人成为国家文明的法统承继代表。 所谓名与器不可授予私人。 祭孔由国家的礼部负责,不须你孔家后人操办。 如此行事,倒也是可行。 问题是,他陆四不要衍圣公,别人会要。 眼下南都那边还没顾得上衍圣公的事,等他们知道孔胤植已死,必然会重新择定衍圣公,清廷那边也有可能把衍圣公这个招牌亮出来,借以招揽中国的读书人。 因为千年惯性原因,身为圣贤子弟的读书人对衍圣公这个招牌同样也是认可的,你淮军要不认衍圣公,弄不好就是将读书人全部推向对立面。 如同陆四前世那位天王早期做法,大砸孔庙导致读书人不得不继续为清廷卖命,最终汉族的抗争异族政权被汉族的读书人们所灭。 鲁地无知百姓唤陆四天王,不代表他就是天王。 所以,陆四得找个明白人问问。 做过曲阜主薄,又是文天相后人的文彦杰无疑是个明白人。 由泉水汇聚而成的大明湖微波不惊,一帮工人正在修建“双忠祠”。 “双忠祠”是山东通会陈不平提议修建的,为的是纪念几年前于济南罹难的山东巡抚宋学朱和历城知县韩承宣。 工人在修祠时,从地下掘出一泉。 该泉泉水清澈,莹洁甘美长流不息,陆四闻知遂以祠命名曰“双忠泉”,更亲自题写了泉名、祠名,这也是陆四目前为止唯一留的墨宝。 “孔胤植虽恶,衍圣公却不得不要,若废衍圣公,则天下读书人必视都督为儒教大敌。” 文彦杰认为不可因孔胤植降清而废除衍圣公世袭。 “昔宋儒胡安国著《春秋传》讲尊王攘夷,朱子几篇奏疏主张攘夷复仇,明朝有方孝孺作《后正统论》讲华夷,排斥蒙元法统。王洙的《宋史质》,丘叡的《世史正纲》,柯维骐的《宋史新编》都是严华夷之辨的史书,否定元统...” 文彦杰可能是以为他面前出身淮扬农家子弟的都督因为孔胤植降清一事,对儒家也很反感,认为读书人大多软骨头,急忙强调历代儒家先贤都是尊王攘夷,严华夷之辨的。 “我不是对儒家有什么意见,” 陆四抬手打断文彦杰,沉吟片刻,道:“我的意思是尊儒是否一定要尊孔?” 儒家于中国文化中的地位至关重要,陆四对此是深知的,如果没有儒家,中国很有可能成为佛国,如前世泰国那般。 中国历史上“三武灭佛”可侧证佛教对中国文化的侵袭有多严重。 所以,儒教、道教于维护中国文化的主体性是有大功劳的。 一个国家,是绝对不能没有信仰的。 儒教,就是中国的信仰,至少从前是,现在也是,将来很长一段时间也是。 “若尊儒必要尊孔!都督所担心的不过是怕这衍圣公成为汉奸,那么...” 文彦杰提议从孔家不愿降清的子弟择选优秀者,由陆四亲自考核,立为新一代衍圣公,并派人重修孔府,以示淮军对儒教之重视。 陆四却不同意,朱元璋当年也选了新的衍圣公,可朱元璋怕也没想到两百多年后衍圣公会无耻到鞑子还没来就上降表吧。 后人的事情哪个能确保? 事情既然落在陆四手上,他就想一次性解决好,不给后世留隐患。 文彦杰也意识到了陆四所担忧,但百多年甚至几百年后的事,他又哪里敢确保说选出的新衍圣公后人没有软骨头的。 细细想了想,称可仿曲阜知县世袭为世职的办法,将这衍圣公也改为世职,由孔家后人多少年一考,不使衍圣公为一孔之血脉继承。 这也倒不失是个好办法。 只要衍圣公姓孔,由孔家内部竞争出任,恐怕也能焕发这孔圣后裔的活力。 但陆四显然另有想法,他负手看着大明湖,道:“既然这衍圣公是用来祭祀孔圣的,那孔圣后人可为奉祀官,孔圣的七十二弟子后人为何不能为奉祀官?历代儒家圣贤后人又为何不能祭祀孔圣?” “都督的意思是?” 文彦杰叫陆四这番话听得暗暗吃惊。 “我看呐,这个衍圣公不必单从孔家选,凡我中国儒家先圣后人都可以当这奉祀官,就是读书人都能为衍圣公!” 陆四大手一扬,转身抬手朝文彦杰一指,“你是文天祥的后人,也是圣贤子弟,宁死不随孔胤植降清,我看就由你先任一届衍圣公,五年之后再选。” “啊?” 文彦杰叫陆四的大胆想法惊住,半天回过神来,苦笑一声摇头道:“由非孔家后人出任衍圣公,怕是天下人不认。” “天下人?” 陆四笑了起来,“这首任衍圣公之前,何来衍圣公?天下人谁知衍圣公?不过是帝王诏命而矣!” “这...” 文彦杰语滞。 “我若是唐宗宋祖,颁诏天下,老文,你说这天下人认不认你这个衍圣公?” 陆四“哈哈”一笑,“你老文就说你敢不敢当,你要敢当,我姓陆的就去拼个皇帝当当。” 第四百零六章 西线大溃败 淮军在东线取得对豪格、孔有德集团的重大军事胜利同时,西线的顺军主战场的形势却是极其不妙。 清英亲王阿济格率满蒙汉八旗,合吴三桂、尚可喜二部出京入山西后原定是同叶臣会攻太原,但阿济格半道就收到太原被叶臣攻破的捷报,转而决定出塞南下迂回进攻陕西的榆林。 攻下太原的叶臣也趁机派人到处招降,而失去太原依托的入晋顺军则被迫撤出,至此,山西全省被清军占领,使得李自成制定的于晋、豫同时发起反攻的战略破产。 清军则依托山西向李自成的老家陕西发起进攻。 驻守在榆林的是李自成妻高夫人的弟弟高一功,本是率部前往山西作战的高一功接报有清军自塞外来攻后,立即率部调头赶回榆林,随后同清军在榆林城外殊死搏斗。 阿济格久攻不下,采纳吴三桂的建议分兵两万余,由顺承郡王勒克德浑指挥从榆林南下进攻延安,以期造成陕北顺军首尾不能相顾。 据守延安的是刚从山西撤下来的李自成侄子李过,只李过人马不到万余,军中携带的粮食更是不多,因此被清军包围后不久就断了粮。 随后,勒克德浑得到了尚可喜部增援的红衣大炮,眼看清军火炮厉害,李过自知延安必和太原一样被清军火炮攻破,便率部从城中突围,却是不往南而是朝北奔榆林,意与高一功死守榆林,拖住阿济格的大军,为其叔叔李自成重新部署陕西防御争取时间。 与此同时,率军至河南的多铎部清军在怀庆府的济源同顺军王体中部发生激战,双方都没能取得大的战果。 卫辉那边,另一股顺军(淮军第五镇)在围了阳武县城快两个月后终是开始攻城,城中的清卫辉总兵祖可法带百余人突围北逃。 第五镇的两个旅约八千多人在副帅谢金生的带领下向卫辉府城进军,城中的清河南巡抚罗绣锦急得一天派了几拨快马向多铎求救。 多铎派蒙八旗兵四千余救援卫辉,淮军第五镇与之交战不胜,被迫退回阳武这座黄河北岸的立脚点。 接报卫辉之围已解后,多铎原意率师渡过黄河向洛阳进军,争取将北犯河南的顺军歼灭于洛阳一带,却接到其兄多尔衮命令,要其只在河南留少许兵马,主力马上西进直取潼关。 多尔衮命令急迫,不容质疑,却是阿济格那边进展太顺,已经为清军合围李自成主力创造了战机。 只要多铎西进夺取潼关,清南北两路大军就能成功会师西安,一举颠覆李自成的大顺政权。 多铎却有些犹豫,他担心要是他率大军离开,河南顺军会再次渡河北犯。怀顺王耿仲明却道擒贼先擒王,只要歼灭了李自成,其余的顺军根本不足为虑。且经济源一战,河南顺军短期内也不可能组织大的攻势,正好可趁这一空当抽师夺取潼关。 思考再三,多铎准备西进,此时明朝的河南总兵许定国却派人同清军接洽投降。 多铎大喜过望,回信许定国要其将儿子送来为质,却对许定国请求清军过河接应他以“未奉旨意”加以拒绝。多铎担心要是派兵渡河接应许定国,会遭到顺军的拦截进攻,一旦他被拖在河南,陕西那边的大好战机就会流失。 李自成此时率大军就在潼关,得到延安失守的急报,他知道再守潼关已经没有多大作用,因为清军会直接攻取西安从他屁股后面杀出。 与军师宋献策商量再三后,李自成留下大将马世耀率七千人守潼关,自己同刘宗敏带着其余人马奔回西安。 回到西安后的李自成却犯了一个致命错误,他没有召集从山西退下来的各路兵马会守西安,同清军决战,而是认为西安不可守,竟是直接放弃西安,从蓝田走商洛向邓州、襄阳奔去。 南逃的路上天降大雪,冻死很多老营的妇孺,加上放弃西安对军心的影响,顺军士气极为低迷。 河南方面负责指挥反攻的顺军将领王体中听说闯王放弃西安,困惑之下不顾友军淮军第五镇的反对,从怀庆一线全线退兵退到了河南府。 多铎部抵达潼关后,防守潼关城的马世耀见清军兵强马壮被迫开关投降。可马世耀并非真降,意诈降为内应,可惜密信被清军截获,多铎设计将马世耀部七千将士全部坑杀。 之后多铎挥师占领李自成放弃的西安城,陕北的高一功、李过得到消息大吃一惊,二人决意放弃榆林从陕西西部南下,沿途收集大顺军驻防各地的零散人马,向汉中一带奔去。 清摄政王多尔衮得到豫亲王多铎占领西安的捷报以后,高兴万分,大事宣传,说于潼关大败六十万顺军,祭告天地宗庙,又遣使分别驰往盛京、蒙古各盟和朝鲜国,传报大捷消息。 与此同时,有关肃王豪格同恭顺王孔有德战死的消息才被多尔衮允许公开。 之前,山东战事不利,二王殉国的消息一直被多尔衮压着。当时正值阿济格和多铎用兵关键时候,要是豪格同孔有德战死的消息传出,对八旗将士的军心士气肯定是个严重的打击,对他多尔衮本人也将不利。 现在有了西线的大胜,豪格之死自是被淡化许多。大学士范文程建议当马上命豫王回返河南,由英王阿济格追击李自成,防止河南因为兵力空虚被顺军夺取,同时结合河南战局演变着手对山东淮贼的解决。 二王被杀,近万八旗将士的血仇不能不报,并且要着手南征,不然再这样打下去,大清没有钱粮能够支持下去。 多尔衮便令多铎率部赶紧离开陕西回到河南, “潼关哪来六十万顺军的?多尔衮是吹牛皮不打草稿啊。” 正准备离开济南前往徐州成亲的陆四将北方传来的塘报随手丢给诸将,翻身从马上跳下,负手沉吟许久,命贾汉复传令高杰所部马上进军北直,杀人也好,放火也好,抢劫也好,由着他们。 第四百零七章 刺杀 西线还是崩了。 陆四有西线不顺利的思想准备,毕竟清廷放在西线的是阿济格同多铎的两支主力,但崩的一点水花也没有,却让陆四有点始料未及。 北京诏告天下说于潼关歼灭六十万顺军,这肯定是多尔衮在吹牛逼,或者说是多尔衮在打战略宣传战,因为把李自成的所有家底凑起来也不可能有六十万顺军。 真有六十万大军,这大好河山也轮不到爱新觉罗来坐。 一役歼敌六十万,听上去是很壮威风的,蒙古各盟、朝鲜那边听到再怀疑数字,也得竖大拇指夸一声大满洲,真英雄。 此役的宣传对于满清稳定山西、陕西、京畿、北直肯定是大有好处的,同淮军现在大力宣传马颊河之战是异曲同工。 不过一个是实打实,一个是可着劲的吹。 李自成到底是吃了什么疯药放弃西安? 陆四想不通,从全局来看,阿济格虽然出奇兵于塞外包抄陕北,但有高一功、李过在榆林死守,阿济格也不可能把主力尽数扑向西安。 想要“蛙跳”的前提是高、李是死猪,可高、李这支顺军集团可是很具有活力的,日后坚持十七年的忠贞营也是以高、李集团为基础发展的。 不敢说高一功和李过能牵制阿济格全部,牵制其两三万人是没有问题的,如此阿济格能用于西安之战的兵马最多不过五六万。 河南战局整体也是顺(淮)占了上风,就算多铎拿下潼关,只要河南顺军能够及时北进,多铎这一部于陕西会战也不可能全力以赴。 所以,丢了潼关,并不影响西安防御。 陆四对清军实力有个大概的估计,对顺军同样也有个底,他判断李自成在陕西的兵马应该还有十万人左右。 如此,进行一场西安防御战,并同时调动宁夏、甘肃、河南、荆襄、河南顺军配合战役,鹿死谁手没有五五开,也得有个四六。 双方差距并不大。 可李自成却直接守都不守,就将他大顺真正的首都西安给放弃了,这绝对是件让人捉摸不透的事。 西安对于顺军而言,就相当于淮安对于淮军。 老巢! 这一跑,对北方战局的影响可以说是致命的,除了让陕西崩盘外,也会让甘肃、宁夏跟着崩盘,继而便是李自成再一次如流寇般被阿济格死咬不放,连喘息都不得了。 对于淮军这边,就是陆四寄予厚望的怀庆大反攻的效果大打折扣。 为了配合这次河南顺军的反攻,陆四可是让张国柱的第五镇竭力配合的,如果不是多铎派出蒙八旗增援卫辉府城,谢金生指挥的淮军甚至能拿下卫辉城。 淮军在山东对豪格集团的围歼某种程度上也是配合这次河南的局部反攻,陆四原本是想顺军夺取怀庆后便令第五镇、第六镇共同用兵彰德,撵走满清任命的河南巡抚罗绣锦,这样即便淮军占据的河南地盘仍就不大,却可以让河南成为一个缓冲区。 现在好了,张国柱急报顺军大将王体中全线退兵,董学礼同河南节度使吕弼周也受到潼关被攻破、李自成放弃西安的影响全线收缩,河南境内那些原本在观望的土寇和明军残余力量大多动摇降清。 相当于一夜之间,河南回到了“解放前”。 李自成撤离西安后,清军肯定会追击,但不可能把两支大军都用于追击李自成,所以八成多铎要重新进入河南。 要是河南再崩下去,山东就是唇亡齿寒。 没办法了,陆四只能亡羊补牢,下令高杰的第六镇攻入北直隶地区。 “告诉高杰、李成栋、胡茂桢诸将,第六镇于北直不以攻城掠地为目标,以破坏为目的。能烧就烧,能毁就毁。” 陆四知道这个命令一旦被高杰部执行,对北直地区的百姓无疑是个灾难,因为高杰部一旦松开勒在他们脖子上的缰绳,这帮人恐怕连屠城都干得出来。 但他真顾不上了。 他必须尽一切手段打击清军在北直地区的战争动员潜力。 还有几天就过年了。 1645年,局面对满清极度有利。 “传令高进,不管他用什么手段,花多少银子,我要北直、河南、京畿降清的汉官夜里不敢睡觉。” 陆四颁悬赏令,鼓励燕赵好汉踊跃刺杀清廷任命的州县地方官员,并将为满洲人效命的汉族官员、百姓定等处置。 人分三六九等,这汉奸自然也应该分等级区别对待。 陆四认为应当客观看待那些为满洲效命的汉人,他们当中有主动卖身的,也有被迫效命的,而满清虽是建立在以满州人为主的旗人阶层之上,但支撑这个国家的却是数目比他们大得多的汉人。 因此不能一昧的将为满洲服务的汉人视为汉奸,有的人是必杀的,有的人则不必杀,还有些人则可以给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如此,才能瓦解满清统治的基础。 陆四提出汉奸九品制的说法。 一品汉奸指在在努尔哈赤起兵时就投降金军的明军将领,如佟养性、李永芳等人,在清官职为三等昂邦章京以上。 二品汉奸指为满清出谋划策的汉人读书人,官拜大学士的。如范文程、鲍承先及宁完我、洪承畴等人。 三品汉奸指汉军八旗将领,如孙得功、金砺、祖可法、张存仁等。 四品汉奸指绿营以及北京降清的官绅,这些人只要是在满清六部,满蒙衙门、地方衙门效命的,不问投降时间,不问官阶,一律定为四品。 五品汉奸指为金国服务的汉人细作,及各衙门充任笔贴式的汉人。 六品汉奸指为清军提供战略物资的商人。 七品汉奸指在八旗旗庄担任庄头的汉人,或为满州戈什哈的汉人。 八品汉奸为金军打造军器、铸造火炮的工匠。 九品汉奸则指在汉八旗或绿营的普通士兵。 陆四希望通过对这些为满洲人效命的汉奸定品,并定下相应赏格,提高燕赵好汉刺杀的积极性,同时在北方形成一股“恐怖”氛围,一种汉奸人人自危的白色氛围。 自古以来,刺杀都是小道,摆不上大堂,也绝非王者手段,陆四行此极端手段,也是真急了。 “锄奸!” 陆四亲自定性。 第四百零八章 奇袭北京 高杰的第六镇深入北直配以高进的锄奸刺杀,不敢说一定会动摇清廷对北直、河南、京畿的统治,但肯定会让他们的战争动员效率极大下降。 战争,打的就是双方控制区的人力、物力动员能力。 为了加强高杰部的机动能力,陆四更让贾汉复将前番缴获的清军战马拨1000匹给第六镇,另外再调3000头骡子,以使第六镇实现“以步易骑”,从而可以通过全镇的机动能力驰骋于北直地区。 “坚城不攻,强敌不战,就是给我动,牵着清军的鼻子转。粮草方面,以战养战,就地寻粮。敌若往东来,第六镇就往西去,半年之内,北直地区的清军数量有限,且多是绿营兵,不可能对第六镇构成威胁...” 考虑到高杰等人的领悟能力,陆四尽可能的将这次北上任务说的再明白,再具体些。 身为“督府”参军的贾汉复认真记录着都督给第六镇帅高杰的军令。 “总之,就是打一枪就给我换个地方,绝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三天。需要注意的是京畿一带的满洲留守八旗兵,但我估计,北京的满洲八旗兵也不会有多少,而且咱们的第七镇渡海征辽,清廷弄不好就得往辽东回派一些八旗兵...” 说到这,陆四突然心中一动,叫齐宝将地图摊开。 沈廷扬的水师已经赶到登州,第七镇的李化鲸对渡海去打辽东的作战计划没有怨言,反而很是积极。 因为在第七镇这帮绿林好汉眼中,鞑子的主力都进了关,留在关外的鞑子留守人马能有多少,大都督派他们第七镇到关外简直就是送功劳给他们。 那一公二侯三伯的封爵,第七镇的将领们个个都是心动的很。 李化鲸原是准备年前挥师渡辽,陆四考虑到马上就过年了,让第七镇过完年再渡海。 为了让第七镇能够更积极的完成任务,陆四不顾文彦杰的反对,硬是让他凑了五十万两银子和一些物资送到登州。 手头相当紧张的文彦杰甚至偷偷派人盗挖孔林的地下埋葬品,以期解决钱荒。 这件事陆四不知道,知道的话,恐怕会很生气。 一旦第七镇年后在辽东登陆成功,席卷辽南,威逼辽阳、盛京,多尔衮不可能不理会“龙兴之地”,那么就有可能抽调部分入关的八旗兵回防辽东,那样一来,阿济格大军在陕西,多铎大军在河南,京畿一带的驻防八旗兵肯定异常空虚。 这种机会可不多。 所以,是不是可以趁机给多尔衮敲一记闷棍呢? 陆四陷入沉思。 他想起一件事,那就是前世的西捻军历史,这支以骡子、驴为主要代步工具的“骑兵”在北方纵横数省,于清军重围中不断突进,甚至还打到了卢沟桥,吓得北京封门。 要是淮军也有一支人马能如西捻军这般在清廷的肚子里大搅特搅,他多尔衮还能在1645年安心南征? 正在记录军令的贾汉复见都督不说话,只盯着地图凝思,不由轻声唤道:“都督?” “胶侯,咱们让第七镇李化鲸在辽东雷霆扫穴,那是不是可以趁清军主力不在京畿这个空当,先给他敲一棍子。” 陆四说出自己的想法。 贾汉复仍是不解:“都督的意思是?” “打北京。” 陆四当然不是出动淮军北上攻打北京,而是让高杰的第六镇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向京畿深入,摆出攻打北京的架势,迫使多尔衮调回河南的多铎大军,给淮军的发展争取时间。 甚至,有机会奇袭北京城! 贾汉复叫这个大胆想法惊住了,迟疑半天提出一个担心,那就是如果第六镇太过深入,多铎部清军将他们南归的道路截断,第六镇就不是奇师了,而是要被困死在清廷眼皮底下了。 “万一南归道路被清军截断,第六镇就往东打,出山海关去辽东同第七镇会合,攻打盛京!” 陆四连高杰他们的退路都想到了,而且不从张家口出关,就从山海关出关! 因为,清军占据北京后,为了更加“自由”出入关内,竟将山海关的城防设施给拆除了,也不再将山海关作为防御重镇,换言之,现在的山海关已经被清廷自己给废了! 所以,只要第六镇愿意,他们完全可以从山海关杀到辽东去。只要和第七镇会师,粮草就能得到接济。 进可合第七镇会攻盛京,退可渡海回山东。 贾汉复认为可行,但提出一个担心,那就是若让第六镇执行这么惊险的任务,这个以明朝降军为主的第六镇会不会积极执行,又会不会以为淮军是将他们当作炮灰用,借刀杀人? 一旦高杰等人有了这个想法,那便等于在第六镇埋下同淮军分裂的种子。 哪怕有邢夫人等高杰部家眷为人质,谁又敢说这帮人不会叛了淮军? 家眷为质,靠得住,也靠不住。 投降满清的汉军将领哪个不是妻儿老小在明朝这边的! “是呀,胶侯提醒的对,咱得让高杰他们信得过我啊。” 陆四有那么一股冲动,他亲自带骑兵会合第六镇执行这个大胆的作战计划,但他知道他现在一身系淮军万千之重,哪里能如此犯险。 但他不去的话,派谁去。 广远这个侄子倒是合适,可广远眼下在徐州坐镇,须臾之间赶不过来。 思虑再三,陆四让人将外甥延宗叫了过来,让贾汉复将北进方案大略同延宗说了。 “我去!” 还有几年才算17岁的李延宗不等舅舅开口,就主动请缨了。 “此去凶险。” 望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外甥,陆四欲言又止。外甥毕竟是外甥,姓李不姓陆,要是出了事,他怎么跟堂姐两口子交待。 “舅舅不是说王侯将相要自个去搏么,我这个外甥要不搏命,将来怎好叫舅舅封我为王?” 李延宗咧嘴一笑。 陆四点了点头,拉住延宗的手,沉声道:“记住,你们闹的越凶,我这里就越安全。” 说完,顿了顿,又说了句,“你越危险,我这个舅舅就越高兴。” 第四百零九章 让他们害怕 偷袭北京,理论上是完全可行的。 永昌元年至二年的冬春之交,北京极度空虚。 轻易击败李自成夺取北京让清军骄横不可一世,事实上的战局也让清军“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结果就是为了尽快征服中国,在立足未稳、京畿、北直的统治还不算稳定的情况下,多尔衮将八旗主力分作两支派了出去。 一支八万人,一支四万人。 没有陆四,这十二万人扩编为了百万清军,滚雪球似的征服了中国。 有了陆四,历史已然改写。 原本是清军征服南明桥头堡的山东成了抗清第一线,也使得淮军直面京畿,哪怕自身实力远弱于清军,却在局部形成对清军的绝对优势。 清军整体实力不计战斗力,单以兵员总数对淮军大概是三比一,可在山东一线,淮军对清军却形成五比一,甚至六比一的优势。 对巴哈纳、石廷柱集团,对豪格、孔有德集团的两次大胜,就是淮军兵力优势的体现。 只要陆四愿意牺牲淮军,他现在就可以挥师“北伐”,只不过大概率同李自成一样夺了北京之后却又不得不再次放弃。 但不能大规模北伐,不意味历史给淮军创造的绝佳机会就要平白放过。 从全国抗清总体战局来看,东线这边也必须有所作为。 否则,一旦李自成败亡,陆四恐怕就再也没有兵临北京城下的机会了,因为山东和淮扬所处地域注定他会是满清第二波重点攻击的目标,也就是头等大敌。 这块地盘,人口和钱粮产出是不错,也是必击之地。 在敌人的拳头重重砸下前,陆四需要将这只拳头一个个的扳开、折断。 正如陆四对自家外甥所言,你越危险,他这个当舅舅的越高兴。 不是做舅舅的无情无义,不将外甥当人看,而是外甥那边如果真的有危险,便说明清军一定往回抽调了大军。 那就意味着李自成的压力轻了,淮军的压力也轻了。 贾汉复用孙子兵法中的“围魏救赵”形容这次大胆的北进计划,除了可以最大程度摧毁北直、京畿的战争潜力外,就是可以逼迫清军回师,从而使得河南不致崩盘,给淮军在山东进行下一步防御、发展争取几个月,甚至是一年的时间。 内心深处,再怎么想继承永昌皇帝的遗产,陆四也不希望李自成败的太快。 李自成败的太快会产生一个最直接的连锁反应,那就是盘踞在武昌的左良玉部降清。 历史上,就是李自成被阿济格追到湖广,左良玉不敢与李自成打,这才找借口东征南京。结果半路病死,不争气的儿子左梦庚直接带几十万人降了阿济格。 左良玉部一旦降清,淮西明军集团就要不保。 陆四需要友军,哪怕左良玉部再不堪,只要他们不降清,就能替淮军承担清军的压力。 抗清一方的优势在于人多。 哪怕彼此也是敌对关系,但只要都在抗清,多尔衮就不得不把他那十几万人分散用兵。 这也是陆四为李自成争取的最后机会了,但愿这位永昌皇帝能够在襄阳得到喘息,而不是如放弃西安一样再次放弃他那最后的根据之地。 为此,陆四让陈不平替自己拟了一份给李自成的奏疏,疏中大意是说淮军将全线北进,希望能够为大顺中央减轻压力,请皇帝陛下及早部署新的反攻。 不过不知道李自成能不能收到这份奏疏,现在想要和李自成取得联系已经很麻烦了。只能先通过河南顺军向荆襄转送,看看能不能由白旺转递给李自成。 定下计划后,陆四就不改,并且要马上落实。 第七镇可以年后渡海,第六镇却是即刻动身。 为了鼓舞第六镇北进士气,陆四将此次北进的优势及判断的清军底子全部整理出,并制定了一套结合清军实际情况的“进击战术”,都由外甥延宗带给高杰。 当然,做舅舅的不可能让外甥光杆一人提着把红缨枪就去高杰那里,他还是要给外甥配一支亲兵的。 在徐州通过大比武选出的淮军最精锐人马“百人队”无疑是要跟李延宗去的,除此之外,陆四又让黄昭调500名会骑牲畜的铁甲兵,又让齐宝带500名旗牌亲兵归延宗指挥。骑兵方面,辽东人出身的曹元率1000骑兵也参加北进。 莫看才2100人,却是淮军的精华了,碰上真满洲也是可以一战的。高杰所部的战斗力也是不差,为明军时在孙传庭的指挥下都是能同顺军主力正面硬杠的。 高杰本人敢战,部下李成栋、胡茂桢等也都是强将,再有加强过去的这两千淮军精锐,除非多尔衮将多铎大军抽调回来,否则北直隶及京畿一带的少量留守清军不可能挡得住他们。大概同清军入关时那般,明军缩在城中眼睁睁看着清军在乡野四掠,破坏。 解开第六镇脖子上的绳索,军粮这一块其实也不用担心,只不过会害了北地百姓。 “到了第六镇,你听高杰指挥,不要因为是我的外甥就对高杰的将令有所不从。切记,此次北进,高杰是主将,他的军令就是舅舅我的军令,你必须服从!” 害怕外甥年轻冲动的陆四反复叮嘱延宗,又将曹元、齐宝叫来托付。 临出发时,陆四亲自备酒为出征将士送行,每人三碗酒、两斤肉,吃饱喝足上路。 第一碗酒一饮而尽。 “我陆文宗不是让你们去送死,我要你们活着!我要你们活着摧毁鞑子和一切帮助鞑子的汉奸!” 第二碗酒一饮而尽。 “我们淮军想要强大,就要自己争取。你们想要荣华富贵,也要自己争取!明军打不过鞑子,顺军打不过鞑子,我们淮军打得过!所以我们要勇敢站出来!” “不仅是我们自己,更是为了我们这个民族!” 第三碗酒举起来。 “喝了这最后一碗酒,我也没什么好和你们说了,你们只要知道你们的身后站着我陆文宗就行!” 一饮而尽。 “去吧,用你们手中的长刀去告诉那些满洲人,我们淮军才是这世间最强的军队!” “让他们害怕,让他们恐惧!” 陆四大手一扬。 第四百一十章 山东战区 攻占临清驱逐了清山东巡抚方大猷的第六镇北上后,淮军在山东北部的驻防也要随之调整。 德州全境因为前番的“坚壁清野”,已经彻底沦为无人区,济南府东北部与北直接壤的武定州、海丰、阳县、乐陵等地基本和德州情况差不多,眼下也只临清、高唐一带由淮军第六镇驻防。 第六镇一旦北进,临清、高唐包括东昌府辖大部分县城就面临没有驻军或驻军极少的情况,取得对豪格集团大胜的陆四显然不可能将好不容易夺取的州县再拱手送给清廷,因此对山东全境的布防及在鲁淮军的合并整编也势在必行。 陆四马上要去徐州,不仅是为了成婚的事,更是要去解决淮西明军及针对左良玉部可能降清进行相关部署。 李自成同左良玉的死在陆四前世是一前一后,现在李自成是不是依旧要走老路,要看这位永昌皇帝是不是继续放弃襄阳根据地。 但左良玉肯定是必死无疑的。 因为,他是病死,不是意外。 战局再怎么革新,也不可能影响到左的病死。 虽说主导降清的是左良玉之子左梦庚,但实际上左梦庚也是被部将挟制,其部下大将卢光祖、李国英、张应祥、徐恩盛、郝效忠等辽东人皆要降清,只有非辽东人的马进忠和王允成两人不从率领部下逃走。 马进忠后在湖北向阿济格部伪降,清军南下之后,马进忠却把清军责令他运送的南征大炮丢弃在江中率兵西上湖南岳州,此后投靠何腾蛟,后又投孙可望,再投李定国,最后病逝于风雨飘摇之时,算得上是个坚贞的民族英雄。 王允成大体同马进忠一样的人生轨迹,不过其是真降了孔有德。李定国将孔有德包围在桂林时,派马进忠在城下喊话王允成让他投降。 孔有德其时已经决意投降李定国,可部下其余将领却不肯降,结果王允成同马进忠在城墙上下对话时,孔有德将自己给烧死了,大概就是差了前后脚的事,要不然定南王孔有德恐怕就成了三顺王第一个反正归明的王爷了。 左良玉部大多数辽东将领一心降清,其余明军情况也差不多,陆四认为除了这些辽东人对清军过于熟悉、畏惧之外,便是清廷的拉拢招抚工作做得好。 比如刘良佐的弟弟现在就在清汉军旗,黄得功手下的马得功等人都有亲友故旧在清军效力。 严格来说,左良玉部其实也是关宁集团的分支,那么在其“总部”降清的情况下,这个分支选择追随总部脚步,根本不为奇。 从绿营及三顺王、汉军组成情况做个统计的话,关宁军出身或其分支大概要占六成。 换句话说,明朝用三饷喂饷了的辽东将门集团一手葬送了明朝。 除淮西明军集团、武昌明军集团这两件大事外,陆四还要将南都那边给“拍”下来,哪怕弘光政权因为仇视农民军的史可法、东林党人在,也要把联合抗清这个主基调定下来。 如果史可法他们还是不老实,陆四说不定就要发兵“清君侧”了。 左良玉从上游清君侧,他陆老四从江北清君侧。 看上去,倒也讽刺的很。 那么,在陆四南下这几个月,山东就必须有个统筹。 左潘安的第二镇七天前攻占了威海卫,同事先陈不平估计一样,降清的胶州副将柯永盛听说登莱巡抚陈锦渡海跑了,是“一枪未放”就向淮军投降,所部被左潘安收编,现正在文登、荣成等地配合第二镇“剿匪”。 第二、第七镇在胶东地区作战同时,山东招抚大使胡尚友的工作也没有落下,前后陆续招抚大小官员120余人。 只不过这帮胶东地区的官员明显吃了亏。 胡尚友刚刚北上开展招抚工作时,那是银子如流水的往外撒,甭管你是大顺的官还是大清的官,只要愿意投淮军的,一律加一级,甚至加三级,在形势一度紧张时(真满洲进驻山东),部分已经表态降淮的官员还坐地起价,气的胡尚友大骂这帮人不讲信用。 但随着淮军军事上接连取得的胜利,这个形势一下就颠倒过来,原先那些坐地起价的现在是自降身份求胡大使招抚,先前委了府台的现在只要给个知县就行,就这,胡大使还不乐意,得这帮不讲信用的反过来送银子给他才行。 那真是大捞特捞,赚得不亦乐乎。 胶东这边原清廷山东总督王鳌永任命的官员更是“贬值”的厉害,也许是觉得自己捞的太多,怕传到都督耳里不像话,胡大使也是计上心来,授意下面人将胶东青州、登州、莱州三府的大小官职明码标价,要这帮失节的清官们拿钱购买,美其名曰“赎身”。 好家伙,短短两三个月,光是收到的官员赎身费怕就有三万多两。山东通会陈不平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盘子大了官员少,好多地方淮军不继续任用原先的士绅官吏,一时间还真没办法组建地方政权,进行地方治理。 所以只要这些降官能够替淮军办事,又自个交银子买官,陈不平也就乐得拿他们充实地方。 然而被都督陆四指定为新一任衍圣公侯选人的文彦杰却跳出来指责胡大使滥发官职,将国家名器同货物一般贩卖。 官司一路打到陆四这里,搞得陆四也为难,他问陈不平如果不用这些买官的降官,地方是否可以快速稳定。 陈不平很肯定的回答不可能。 陆四犹豫了。 没几天,就有孔家人往济宁州递状子说是孔林被人盗挖,请求官府派人严查,追回被盗挖的陪葬品。 于是,和此案无关的文彦杰便偃旗息鼓,不再指责胡大使乱来。 对于淮军治下地区的官吏任命,陆四还是强调要多用新人,即优先任命坚持抗清的大顺官吏,重点实权职务至少要有一半从这些官员产生。 其次是任用那些不曾投降清朝的官绅,最后再安排降官。 大致按四三三比例任用,以求尽快构建起以山东通会衙门为主的新政权体系,而这个山东通会衙门则随时有可能转为山东巡抚衙门。 转换时间取决于李自成。 十二月二十三日,陆四在济南召集军政要员会议,提出在山东设立军政一体化的战区。 第四百一十一章 王妻貌美乎? 淮军现在的实控地盘就是山东、徐州、淮安、扬州及河南的归德、开封二府,用陆四前世的地理概念,也就是长江以北的江苏八个市,再加山东全省并河南的两个市。 说两省之地,也是可以。 地盘大了,陆四又不能一直在山东,因为他的敌人不单单是清廷。 一直以来,除了一开始在淮安与扬州陆四进行了一系列的政权构建,并且极度投入,甚至为了维护淮军于地方的统治进行了残酷的清乡,但随着战事的不断进行,随着地盘的不断变大,他已经很难进行如淮扬那般彻底的改造。 现在,更多的是重复过往封建军阀崛起的道路,也就是不断的收纳原有的统治阶层,大量吸收降兵,从而使得淮军不断壮大。 这固然是因为清军入关后的进展太快,导致陆四不得不同样快速发展,也是因为时代的特征所决定。 据有两省之地的陆四短期内也不可能进行大的改革,更加分身无力,所以他必须在北线组建一个类似“总前委”的机构,代替他统筹方面大权。 山东战区的设立就是基于这一基础之上。 陆四决定将山东全省的淮军连同在河南的第五镇全部归入山东战区,设节度使统管军政。 军队方面,除渡海作战的第七镇、即将北上的第六镇外,淮军在山东还有济南正在补充整编的第一镇,胶东半岛的第二镇,另外还有旗牌、重甲、骑兵、炮队、其他土寇收编武装共计六万余人。 陆四拟将第一镇、第二镇、河南的第五镇归入这个山东战区,另外再从旗牌、重甲二部各抽1000兵,连同收编的土寇、顺军、汉军俘虏新编第八镇。 各镇仍按原先定额10500人为编制,这一编制相当于“师”这一概念。 第一镇驻地为济南,负责济南、东昌、德州三府; 第二镇驻地为青州,负责青州、登州、莱州三府; 第五镇仍驻开封,负责开封、归德二府。 新编第八镇则驻济宁,负责曹州、兖州、沂州。 第一镇镇帅夏大军、第二镇镇帅左潘安、第五镇镇帅张国柱,这三个镇帅都不动,也都是陆四可以信任的。 张国柱在河南虽然没有取得大的战果,但却也歼灭了清卫辉总兵祖可法部三四千绿营兵,也收编招降了不少土寇,可以说将第五镇这个主要由刘泽清部降兵为主的镇带上了正轨,加以时日,以张国柱的军事才能或许会取得陆四意想不到的战果。 第八镇的镇帅陆四没有任命降将,而是交给了徐和尚,此人是值得陆四信任的好伙计,并且也是淮军内部极力鼓吹诸将“从龙”的几位“阴谋分子”之一。 徐和尚空出的第一镇第一旅帅之职由降将柏永馥出任,柏在马官屯、马颊河这两战表现都相当出色。 “除第八镇外,其余三镇多出来的人马一律交由山东通会衙门改编为各府、州、县的地方兵马,维持治安,打击盗匪,整修道路,确保驿传,并在战时归各镇调度。” 陆四这个安排大致同淮扬差不多,也就是在主力之外建立地方性的武装,县为百人建制,州为三百人,府为五百人。 没有战事的时候,这些兵马也可以为地方衙门的运转“保驾护航”,从而确保地方有事时可以先行打击,而不是一有事发,就要调动主力前来围剿镇压。 陈不平的山东通会衙门组织各地方进行了一次草草的人口普查,乐观估计淮军治下的山东人口可能有200万人左右,其中胶东地区就占了三分之一,有七十余万人。 其余人口较多的是兖州府,有五十余万人。人口最少的就是济南府,加起来不到二十万。济南城中只有六万多人。北部德州统计册为零,原有的几万人口都迁到了济宁、泰安一带。 崇祯五年的登莱叛乱加上此后清军三次对山东的重点进攻,大概让山东人口损失了四百多万。单是去年阿巴泰入寇那次,山东就一次被掳走壮丁健妇近六十万人,连同牲畜过百万。 以两百万人口养四镇主力外加地方二线兵马连同官吏,显然是非常困难的。 更何况还要供应渡海的第七镇部分军粮,所以陆四必须离开山东返回淮扬,同满清一样,他现在也迫切需要得到江南的钱粮。 战区这一概念,除陆四以外,淮军的文武基本上都是无法理解的。 陆四精简了战区含意,说就是于山东设立一类似督抚的方面大员,统一指挥山东战区所辖的四镇兵马。 “也就是说我这个都督不在山东的话,山东所有事情都由这个战区节度使负责,凡战区所辖的兵马及山东通会衙门,必须无条件服从战区节度调度。” 陆四说完,补充了一句,“战区节度便如我这个都督一样。” 众人听后一阵议论,文彦杰起身问道:“却不知何人出任山东战区节度使?” 这个问题显然是诸将同官员们关心的所在。 陆四沉吟片刻,有资格替他坐镇山东的有几个人选,夏大军可以,左潘安也可以,但二人都不识字,打仗可以,于统筹方面可能欠缺了。陈不平这个山东通会才能是有的,但没有军中资历,怕也难以服众。 所以,只有一个人选是可以被军政双方都能接受的,那就是被陆四任命为淮扬徐三州节度使的侄子陆广远。 陈不平第一个表示拥护,不仅是因为他就是少都督推荐给都督的,更是因为少都督为人仁义,对读书人礼重,胸怀宽广,爱民如子。 “广远这孩子,嗯,可以。” 左潘安和张国柱不在,夏大军同徐和尚这两个镇帅就是山东淮军的代表,二人均是同意陆四这个安排。 “军队的事情,你们两个长辈要多帮衬,广远毕竟一直在后方,没有经历大的战事...政务上,你陈不平就是我侄子推荐给我的,想来也不用我这个做叔叔的对你多交待了。” “各镇整编的事马上要进行,钱粮调拨这一块通会衙门要全力协助,老文暂时为我那侄子的参政...” 又做了一些安排部署后,陆四让众人散去马上着手各自事务,侄子广远那边等他到徐州后便会北上济南。 见天色不早,便准备早点歇了明天再启程去济南,侄孙陆义良却进来说有个叫陈德的降将求见。 陆四端起已经凉了的茶碗,嘿嘿一声:“他给了你多少钱?” 陆义良一愣,旋即只摇头道:“没,没,孙儿哪敢收人家钱。” “你不收他钱,替他通禀什么?” 陆四不信,不过就算义良收了那个陈德的银子,他也不会说什么。 陆义良面红耳赤,急急辩解:“不是,孙儿真没收人家钱,只是那人说他要将孔有德的夫人和女儿献给都督,我这才替他报一声的。” “孔有德的老婆孩子?” 陆四一怔,想起齐宝好像对他说过这么件事,但一直没顾得上,忙想要问问齐宝怎么回事,却想起齐宝带人跟延宗去高杰那里了。 “嗯,” 陆四有点困,想早点休息,所以不想见什么陈德,左右不过是个降将,但迟疑了一下,问侄孙义良:“孔有德的老婆长得如何?” 第四百一十二章 中国有强人 “听说你是戚家军后人?” 陆四打量绑了孔有德老婆孩子的陈德,此人长了一张国字脸,看上去很是果毅,或者说相貌堂堂,很是有几分卖相。 陈德赶紧躬身道:“回都督话,小人天启年曾随家叔血战于浑河...” “浑河?” 陆四心中一动,没来由一阵酸痛。 脑海中闪过一幕幕画面。 “陈帅,我辈不能救沈阳,在此三年何为!” “童帅,北营完了!” “都死了,都死了,就剩我们了!” “人死吊朝天,袁兄、赵兄,张某我先行一步了!” “你个矮冬瓜着什么急?要死,一起死!” “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辈不死,谁来死!” “陛下,我们尽力了!” “杀,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 箭雨之中,一百二十名明军最后的将校,向着前方毅无返顾冲去。 他们没有一个存活,都死了,死在了那个叫浑河的地方。 尔今,距离那场血战整整过去了二十四年! 二十四年前,死于浑河的明军将士们不会想到,他们与之浴血奋战的建州鞑子竟然能冲进山海关,竟然会窃夺中国长达两百余年! 他们的血,白流了。 二十四年间,又有多少人的血白流了。 陆四于心中微叹一声,再次看向那陈德,微哼一声:“你既是戚家军后人,怎的反在那鞑子恭顺王孔有德麾下当差?助那满洲鞑子入关窃我中国?如此对得起你那战死的叔父,那阵亡的同僚吗?对得起戚少保与你那家乡的父老吗?” “都督,我...” 陈德吓得“扑通”跪下,连连磕头,却是无法辩解。 “起来吧,” 看在当年战死的戚家军将士份上,陆四不想追究陈德降清的过往,再说此人也是身不由己,何况还有擒绑孔有德妻女之功。 “你求见于我,是要我给你个什么官职吗?” 陆四寻思让这个陈德到新编第八镇当个队官倒是可以,毕竟军事素养是有的。只要忠心,还是能够用一用的。 第八镇是新编镇,军官奇缺,徐和尚现在正到处挖墙角呢。要不是夏大军防着他,恐怕徐和尚的老部队能被他拉走一半。 不想这陈德却说他不敢求官,只求都督能给他一个效力机会。 “什么机会?”陆四好奇。 “小人愿意为都督招降孔有德部留在京畿的家眷及炮军工匠,甚至是关外盛京的汉军匠人都可以联系...” 陈德所说让陆四有些吃惊。 据陈德说,此次孔有德虽率六千兵南下,但这六千兵又有数万家眷分别在关外与关内,其中又有很多同尚可喜、耿仲明的部下有关系,因此若是能说服孔部家眷、匠人来降,肯定会造成尚可喜、耿仲明二部的不稳,进而也将影响汉军八旗。 “满洲八旗披甲战兵不过数万人,其余多是蒙汉兵马,又以我汉军最多,若汉军不稳,蒙军必为之观望,如此两臂不在,满洲根基必将动摇。” 陈德的说法很有道理,如今的清军虽有二十万之众,但实际真满洲就只有几万人,便算他满八旗旗旗满编,也不到六万人。 若能通过招抚劝降诱使汉军、蒙军、三顺王、乃至吴三桂部动摇,满洲哪里还能有所作为。 不过,听上去是诱人,但实际恐怕操作不了。 “我淮军阵斩了数千汉军之多,这些人的家眷又如何肯来降我?” 陆四不认为陈德的提议有效果,杀人丈夫(子侄)反过来劝降于人,人家欢天喜地来投,这怎么看都是不通情理的事。 陈德却是摇头大声道:“都督错了!” “错了?” 陆四又是一怔。 陈德把握住机会,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他认为正因为淮军全歼了孔有德部,孔部的家眷及尚可喜、耿仲明二部汉军才会有动摇之意。 “从前,诸汉军之所以为满洲效命,甘脑涂地,皆因中国无人!现中国有强人,诸汉军岂能不警醒?满洲虽厚待汉军,但八旗等级森严,但使用兵,必以满蒙兵驱汉军在前,伤亡尽由汉军承担...” 这话大概意思是说以前降清的汉军因为没有选择,加上明军太过无能,导致清军势大,他们为了活命,也为了将来的荣华富贵,只能心甘情愿替清廷效力。 但现在中国既有抗清的兵马,也有战胜清军的实力,那这些人肯定要在心中自问。 毕竟,那帮汉军也不是个个都死心塌地要当汉奸,辱没祖宗的。 陈德进一步说淮军俘有汉军千余人,这些人的家眷大多都在清军那边,便是驱使他们用命,恐怕也未必真肯用命,莫不如从这些人中挑出一些来,专门对三顺王部及汉军八旗进行诱降招抚。 如此,恐怕取得的效果比驱使他们阵前同清军作战更佳。 效果再差,也能让满洲人同汉军之间产生猜疑,进而影响他们的用兵。 陆四细细想来,这一招倒是同清廷利用辽东将领劝降明军差不多。 “你有多大把握?” 陆四动心了,这可是直接对清军主力进行的诱降,所起效果比胡尚友招降那些降清的明朝官绅更要好。 “只要都督信我,小人竭力而为,断不敢辜负都督之信任。”陈德也狡猾,不敢把话说死。 陆四挼须,继而道:“你去找招抚胡大使,即日起本都授你为汉军招抚专员,差于胡大使下。所需银两、官职,与胡大使细商,但凡来投汉军,不论士卒、军官亦或匠人,都可免汉奸罪,也皆加一级叙用......便是有真满洲来投,我淮军也大为欢迎,视满汉一体任用,皆为中国子民。” 最后这句交待显然是考虑到了满八旗内部斗争。 豪格虽然死了,可皇帝同摄政王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两黄旗包括豪格残了的正蓝旗同两白旗之间的矛盾未必就会因为豪格的死而消失。而几年后,多尔衮的死同样也会让两白旗成为被打击的重点对象。 满八旗的内部斗争,还是能继续利用的。 “招得百人来,你就是营官。招得千人来,你就是标统。招得万人来,授你一镇之帅。汉军皆要叫你招来,本督他日酬你侯爵,叫你风光回浙江老家衣锦还乡。” 陆四大手一挥,一张支票就此开出。 能不能兑现,要看陈德自己是否努力了。 “多谢都督!” 陈德大喜过望,他就知道献劝降招抚之策比在淮军中当个阵前杀敌的军官要强。 临退下时,却是犹豫了一下,面露谄笑道:“白氏当能得都督欢心。” 说的莫名其妙,搞得陆四连忙叫侄孙义良把那娘儿俩叫来。 第四百一十三章 冰与火 白氏同女儿孔四贞被带到陆四面前后,陆四有些意动,因为这白氏年方三十,无论是样貌还是气质,都很出众。 哪怕如今穿的不是满洲旗服,只是寻常汉家女子的衣裳,叫人看着都是特别的舒服。 毕竟是王妃,哪怕是落难被俘,也有一股特别的味道。 陆四忍不住多瞅两眼,越瞅越是意动,因为这王妃颇熟,且内敛。 与那同样微熟但却外放的寇白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美。 一个是让人如泰山压顶般释放,一个则是让人想情不自禁将脸庞贴上去的温柔。 才十岁的孔四贞倒真看不出是个什么美人胚子,就是普通小女孩的样子,陆四瞄了一眼就没有再看第二眼的念头,心中也没来由的有股厌恶。 这厌恶缘于前世这位风流和硕格格的种种不堪,那额驸孙延龄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女子嫁人,岂能水性。 陆四生平最痛恨的就是为人妻者,不自爱。 许是见淮军大帅如此年轻,白氏有些微愕,紧握着女儿小手站在那忐忑不安,不知命运如何。 “你跟了孔有德多少年?” 陆四衣冠正坐,不怒自威。 “回将军话,贱妾崇祯五年从夫有德...” 白氏没有说她是被孔有德强掳为妻,因为这些年孔有德待她也确是甚好。若非丈夫常年带兵征战在外,她身子久旷,妇人之欲难以忍耐,也不会便宜了那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一想到陈德那日竟然翻脸无情,不顾先前还恩爱鱼水举刀指向她母女,白氏心中就是恨意滔天。 “不求将军放过贱妾性命,但求将军放小女一命,哪怕使之剃发于佛前度过残生亦可。” 说话间,白氏缓缓跪下,语带哀求。 这是做母亲的对女儿最大的爱了。 十岁的孔四贞显然已是知事,听了母亲的话立时摇头道:“额娘怎能要我当尼姑?我不当,我才不当!大不了去见父王!” 这孔四贞自幼长于辽东,沾染不少满洲习气,年纪虽小,心性却是有些小大人般的坚强。 听女儿这般胡言,白氏吓得赶紧将她拽了跪下,低语道:“做尼姑总比与你父亲一样做贼好。” 低着头不敢看面前年轻人。 陆四这边有些动容,原来这白氏竟是与孔有德死在桂林的那位王妃。 一些史料说孔有德死前命随从将其所居后殿以及掠得的珍宝付之一炬,其妻白氏自缢前把儿子孔庭训托付给侍卫,并嘱咐这个侍卫若儿子能幸免于难,就将其送到寺中剃度为沙弥,千万不要跟他的父亲一样做汉贼,以致今日杀身之祸。 若这段记录是真的,那这个白氏还是有家国大义,懂得是非曲直,因为她称丈夫为“汉贼”。 念及于此,陆四淡淡说道:“你丈夫为虎作伥,死有余辜,不过本督心存仁慈,留他全尸,已叫人掩埋。” 闻言,白氏抬了抬头,似是想问丈夫孔有德埋于何处,但却又将头低了下去不敢问出。 女儿孔四贞倒是想问父亲的埋尸之处,却被母亲制止。 “你说我当不当饶你母女性命?” 陆四也不知道是杀还是不杀的好,杀了这对母女,未免太小家子气。可不杀的话,那清军对抗清义士动屠刀的时候,可是老少妇孺一个不放过的。 敌人凶残,我却仁义,不是傻子又是什么。 “将军是少年英雄。” 白氏的回答颇是巧妙。 陆四笑了笑,白氏的回答是有意思,面色却陡的一沉:“自古忠臣无后,奸贼岂能有后!” 白氏吓的色变,花容失色道:“只要将军饶过我女儿,贱妾愿为将军做牛做马。” “额娘不必求他,女儿就是死了做鬼也回来咬死他!”小小孔四贞倒是真不怕死,或许是这小丫头还不知道死亡的可怕。 陆四眉头微皱。 白氏见状吓的捂住女儿的嘴。 “将这丫头带下去,弄些饭给她吃。” 最终,陆四还是没有处死才十岁的孔四贞。就算给孔有德留下这个女儿,孔有德实际上也是绝后了。 “噢。” 陆义良应了声上前去搀孔四贞,不顾小丫头的反抗将她生生弄了出去。 白氏跪在那里眼含泪水,却是不敢上前拉住女儿。 牛二等亲兵却是不动,直到陆四朝他们扫了眼,这几个家伙才一脸依依不舍的退了出去。 屋内,一男一女,无言。 许久,陆四自嘲一笑,竟是直接问那跪着的白氏:“身子可干净?” “啊?” 白氏先是愣住,然后面红耳赤,继而却是轻轻点头。 “你是生过孩子的,不过看起来身材倒是不错。”陆四的目光从白氏的胸口挪到了腹部,这位恭顺王妃正是如狼年纪,身材却是没的说。 白氏脸色更红,也更加难为情,可除了胸口跳动厉害,却是一动不动。甚至,脑中已经对即将到来的画面作了预补,以免对方过于直接粗鲁导致她受伤。 果然,如白氏所想,年轻的淮军都督让她直接过去,语气不容质疑。 白氏知道要发生什么,这种事也再平常不过。她看过好多丈夫麾下的将领将那些被抢来的女人拉到帐中。 死了男人的女人,于这乱世除了依附胜利者,没有其它选择。 可想到这男人比自己小的多,白氏耳朵根子还是烫红了,没有一点犹豫起身走到陆四面前。 “掀起来。” 陆四大刀金马坐着。 白氏听的清楚,两只纤手在衣角上捏了又捏,终是缓缓的将衣服掀了一些起来,露出了她丰满但却没有丝毫赘肉的肚子。 陆四“嗯”了一声,伸手往下一拽。 “啊!” 白氏伪作羞怒的惊讶一声,将衣服又提起。 “唔...” 陆四起身,他被白氏的这个动作弄得兴致更高,一点困意也没了,伸手抬起白氏的下巴,目光极度炙热。 白氏薄唇轻咬,目中有一股媚意,轻轻的将对方的手缓缓的放进了自己胸口。 陆四很是满意,将白氏抱在怀中。 半个时辰后,两条腿已经麻木的白氏望着正提裤子的陆四,眼神之中满是痴迷,似乎尚未满足。 “以后好好做人,只要你没有别的念头,你们母女的性命就能保全。不过若是叫我知道你有别的想法,我会让你母女生不如死。” 陆四朝躺在那的白氏看了眼,“把衣服穿起来吧,我让人安排你母女饮食起居。” 白氏不敢怠慢,赶紧起身穿衣,略带疑惑和忐忑小心翼翼走了出去。 她不知道这个年轻的男人刚才和现在为什么恍若两个不同的人。 如同冰与火般。 第四百一十四章 翻山鹞子北进 中堂谨于今日为各位贤达送上端午祝福,并结合历史强调:吾非好妇人,实纳妇人为历朝开国之君标配,标新立异者国运必不长久。 ......... 临清州城。 几天前,驻防在临清州各地的第六镇官兵就陆续往州城集中,他们当中有一直随高杰征战的老卒,也有新近被第六镇收编的土寇,更有那几天前还是大清绿营的俘虏。 第六镇这几个月虽没有和真满汉军交过手,但一直承担为主力保障侧翼的重任。 在淮军主力全力对付豪格、孔有德集团时,第六镇在高杰指挥下向临清深入,任务是歼灭清山东巡抚方大猷所辖的绿营兵,攻占临清州城,并阻止有可能从河南方向来援的清军。 只有几千乌合之众的方大猷显然不是高杰的对手,不但把手下绿营兵葬送干净,连自己的巡抚驻地临清州城也被高杰攻占,此时已仓皇逃到北直的河间府。 第六镇趁机收复临清所属各县,并以临清为中心积极布防。 临清是运河山东北部一重要关卡,自明初就设有钞关,因此很是繁华。清廷任命的山东巡抚方大猷当初之所以驻在临清,也是与临清能够筹集钱粮有关。 高杰自脱离李自成投靠明朝后,一直是被明廷当作狼狗驱使,从无自己驻地。加入淮军之后,不仅得到了淮军的钱粮供给,还得到了东昌、临清二州养兵,虽然这两地人口已不如从前,但相对也算是安逸之地。 故而高杰准备在临清好生整兵补充休养,不想一道来自济南的军令却让他高杰带兵“北伐”,这让高杰吃惊不小。 对于是否北进,第六镇将领意见不一,最大的担心就是第六镇孤军北上,有可能会陷入清军重围,甚至有人认为淮军让他们北上直隶是存心消耗他们。 高杰也是犹疑,他第六镇能称得上精锐的士卒只有不到六千人,其余收编人马虽然也有好几千,但都不堪用,总兵力加起来也才一万三千人左右,就这么点兵马怎么能在十几万清军眼皮底下直捣京师? 就在第六镇将领犹疑之时,都督的外甥李延宗带着两千淮军精锐赶到临清,明确表示接受高杰指挥同第六镇一同北进,这让怀疑淮军是存心消耗第六镇的猜疑烟消云散。 看过都督给第六镇的任务部署后,李成栋、胡茂桢等将领总结了这个方案的特点,就是流动作战。 “坚城不攻,强敌不战,不以掠地为目标,只以破坏为首重,我军完全能应付。” 李成栋的部将杜永和又称这个北上方案为游击,结合清廷将主力尽派在西线这一事实,杜永和认为可以大胆执行,甚至真的去打北京。说什么有枣没枣,先敲他一棍子再说。 真打进北京城,可就有的鞑子受了。打不进吓也吓死他们。 “都督给咱们配了1000匹战马和3000头骡子,大家不用两条腿,完全可以搅他个天翻地覆,清廷大军真的回调,咱们就出关。只要不被清军合围,这北边还真是咱们想去就去,想走就走的地。” 胡茂桢一语道破关键,都督的北进方案选择的时机正好卡在满洲大军在外这个节骨眼上,另外还有第七镇渡海攻辽东吸引京畿清军,单看是两镇各自行动,但摆在大局上来看,则是两镇共同执行这个北进方案。 只是去北边烧杀抢掠,打不过就出关的退路都有,都督还亲自把外甥给派了过来,高杰还能有什么话说,当下决定率军北上。 殊不知都督陆四那边从来不怀疑他高杰不肯北上,因为陆四知道高杰的为人。 在南明四镇那般残破局面下,高杰也是四镇唯一坚持北伐收复中原的,况如今这局面。 ......... 城墙上,望着一支支正在列队的兵马,李成栋、胡茂桢、杨清泉等第六镇将领都是有些感慨,几个月前还是一帮拼命南逃的叫花子,今日却在这运河重镇临清举旗北伐,变化如沧海桑田般,让人不感慨都难。 再往前推,当年一帮造明朝反的泥腿子,如今要担负拯救中国的重任,这变化更是叫人想都不敢想。 李延宗同齐宝、曹元等人则好奇的看着城下一队队士兵将上百口箱子往城墙边搬。 那些箱子沉得很,六七个壮汉抬得都有些吃力。 “是什么?” 李延宗好奇的问边上的齐宝。 齐宝瞅了又瞅,低声道:“银子。” 曹元也说是银子,因为除了银子外,不可能箱子有这么重的。 齐宝“嘿嘿”一声,道:“高杰怕是想使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戏码。” “噢。” 李延宗点了点头,觉得这个办法不错,能让官兵士气大振。他舅舅不是每战必发银子么。 钱是人的胆,这话搁哪朝都不虚。 城门下,指挥士兵将银箱放好后,李本深走到了舅舅高杰身边,他是高杰的亲外甥。 几个月前李本深奉舅母邢夫人之命先行前往淮西联络凤阳总督马士英。 李本深见到了马士英,对于高杰部来投马士英也十分高兴,允诺在淮西择一重镇安置高杰部,不想李本深回来时却发现他的舅舅高杰已经投了淮军,所部也成了淮军的第六镇。 “差不多了,叫他们都过来吧。” 高杰拍了拍外甥的肩膀,这个动作是他跟那位年轻的都督学的。 “银子,好东西噢!” 李成栋和胡茂桢等将领从城下过来,他们都是见惯生死的人,对身外之外早该放下,但不知为何,看到这么多银子他们这帮人还是两眼放光。 “银子再多,花出去,散出去,才值钱。要不然,不过是累赘,背都背不动。” 高杰朝诸将扫视一眼,走到官兵面前,振臂说道:“弟兄们大概都知道我们第六镇将同老营的兄弟一同北上京师,这一仗是咱们捣他鞑子心窝子的仗!打好了,他鞑子肯定得拉稀肚子疼!” 这话让官兵发出哄笑声。 “不过打仗肯定要死人,咱们这回又是在鞑子老窝弄那么一下,凶险的很。大家伙都是随我高杰多年的,这银子大家就分了。也别嫌少,就是个心意!” 高杰说完,命人将银子给官兵分了。 这些银子不是淮军督府给高杰部的赏银,而是高杰这些年征战所得,大概也就二三十万两,摊到每个士兵头上不过二三两。 真的就是个心意,但这心意却让官兵们很是满足。 第四百一十五章 局面如何挽回? 在舅舅高杰的安排下,外甥李本深带人将银箱逐一打开,里面是一层层码好的银锭。 银箱打开那刻,第六镇的官兵一个个便都直了眼,最前排的更是两眼放光,喉咙咽个不停。 人皆爱财,无可厚非。 李成栋、胡茂桢等高级将领自是不会参与分银,但下面的军官却是人人有份,且这些军官分得更多,原因便在于中低层的军官才是一支军队的主心骨。 高杰这等先为流寇后为明军,再为淮军的将领对此更是清楚,此次北进他准备将第六镇尽数带上,但私下里却做好了丢弃后附数千兵马的准备。 只要能保存几千老弟兄,第六镇便还在。 很快,一箱箱银子便被抬到各部依次瓜分,因为没有散碎银子,很多都是两三个士兵领一锭。 高杰原本是要下令出发,胡茂桢在他耳畔低语几句,忙醒悟过来,笑着请李延宗上前为大伙讲几句。 “高帅说笑了,这里哪有小将说话的份。”李延宗倒是谦虚,没有因为舅舅是都督就在高杰面前老气横秋。 高杰道:“不是让你说,是让你替你舅舅说。” “那好,” 李延宗想了想提着他那杆红缨长枪向前几步,对一众官兵道:“我叫李延宗,我舅舅就是咱淮军的大都督,他让我过来跟大伙一块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嗯,有娘们同睡!” 说完,扭头问高杰:“高帅,这样说行不?” 高杰笑了。 ......... 商洛山区,风雪连绵。 大顺军撤离西安后便遇降雪,致使老营妇孺在翻山越岭之时冻毙数千人,严重打击了顺军士气。 因为撤退匆忙,顺军没有携带太多御寒物资,帐篷也是奇缺,使得不少士卒只能和衣于风雪中硬挨。 巡视一圈后,李自成来到他的御营大帐,侍卫们找了些木柴在里面生了火堆。 进帐后,李自成叹了一口气,坐下一边烤火一边吸烟。 牛金星、宋献策、顾君恩、刘芳亮、袁宗第等文武见陛下神色难看,都不敢说话。 李自成不仅是神色难看,整个人看着也甚是憔悴,眼窝子都凹进去许多。 退出西安几天后,李自成就为自己的仓促决定而后悔,正如军师宋献策所言,放弃西安不仅动摇了大顺根基,也将大顺不多的主力一分为二,使东西不能呼应。 没有放弃潼关时,陕西的顺军有十几万人,虽说西安方圆无险可守,但顺军为保家乡而战,还是能在西安左近反击清军的。尤其是西安城中存有大量粮食,完全可以支撑顺军半年之久。 反观清军,虽兵强马壮,但是远来之师,粮草各方面都接应不上,故而不可能于西安与顺军久耗。 宋献策等当时都坚持于西安与清军对峙,可李自成却错误判断军情,以为陕北的高一功和李过无法牵制清军,宁夏、甘肃、汉中等地的顺军又多是原明军降兵,故若他坚守西安很有可能会同崇祯一样,陕西周边的顺军各部不敢来援,因此决定撤离。 牛金星认为时局尚未崩坏,河南正在反攻,东线山东的淮军也能牵制清军一部,冒然放弃西安等于是让山东、河南属大顺的军队对中央失去信心,然而苦劝不果。 随李自成撤出西安的兵马实际有十一万之多,汝侯刘宗敏、泽侯田见秀、磁侯刘芳亮、绵侯袁宗第、义侯张鼐等大将都在,皇后高氏在内的老营眷属四万多人,总撤离人数近十五万之多。 如此规模的撤退一无预案,二无准备,全是李自成一拍脑袋决定,便导致了极其严重的后果。 军事上,陕西顺军被一分为二,除随李自成撤退的东路军外,以李过、高一功部为主的陕北顺军几万人因为西安被清军占领无法直接南撤,只能取道汉中南入四川,顺江抵达荆襄地区。 这个撤离方案注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李自成直接同西路军失去联系。而西路军也不知皇帝行在,军心必然迷茫。 没有办法阻止李自成撤离西安的宋献策紧急制定了一个方案,就是大军经商洛到达襄阳后,马上会合留守当地的白旺部东下占领武昌,并在湖北组织对清军的防御。 只是这个方案现在看起来似乎不太可行。 因为,清军追的太急。 多铎部清军首先进入西安,休兵两日便派阿尔津率万人追击,其后赶到西安的阿济格也急派精兵追击。 更要命的是,泽侯田见秀犯了一个愚蠢错误,他竟然没有奉令将西安的几百万石军粮焚毁。 田见秀以“秦人饥,留此米活百姓”为由没有执行李自成的指示,只把西安东门城楼和南月城楼点燃,便赶来告诉李自成说已经遵命办理。 李自成远望城中烟焰冲天,信以为实,没想到田见秀的一时妇人之仁却让缺粮的清军一下有了追击的底气。如果田见秀将西安粮草焚毁,清军根本不可能咬着他不放。 事到如今,李自成也无可奈何,只得下令将田见秀削去一切职务,先行关押。 由于轻易放弃西安,导致大顺政权的很多官员对前途感到渺茫。原先投顺的前明官员做侍郎,做尚书的都在放弃西安后逃跑了。 李自成很担心目前士气低落,不堪再战,倘若满洲兵从临潼转向南来,穷追不放,他的大顺军很可能一战即溃,前途不堪设想。 “要是鞑子再这样追着,朕怕就是到了襄阳也立不住,你们说说,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挽回?” 李自成放下烟袋,看向众人。 “实在不成,陛下先走,我留下来。” 刘宗敏的伤势虽然好的差不多,但因伤势太重原因伤了元气,实际已经不上阵杀敌。 “你留下来还不如朕自己留下来。” 李自成轻叹一声。 袁宗第道:“白旺来报说左良玉趁咱们兵败北京,袭占了咱们不少地盘。” “这个左良玉,也就是朕不在,朕在的话,他就跟老鼠见了猫,” 李自成闷哼一声,“不管左良玉,得想法拖住鞑子才行。” 第四百一十六章 永昌皇帝赐婚 左良玉是不足虑,只要永昌皇帝御驾到湖北,那左良玉八成就要如从前一般狼狈逃窜。 可是怎么拖住后面紧咬不放的鞑子? 要是任由鞑子就这么在后面紧随,便是赶走左良玉于局面也是无补。 随李自成撤离西安的顺军连同家眷是有十多万人,可能战之兵不过三四万人。前番一片石及在京畿左近的两场大战顺军精锐损失太大,御营亲军三堵墙消耗怠尽。 山西境内的顺军由于投降的明军及士绅作乱,也损失了几万人,加上撤离西安导致军心士气严重低迷,莫说刘宗敏留下垫后,就是李自成亲自垫后,恐怕还是难逃一败。 接连的败仗实际上已经让顺军产生了“恐满症”,就是李自成自己也是如此,否则不会在尚有优势的情形下先弃太原,再于潼关未分胜负时仓促弃关,最后连都城西安都给弃了的。 昨天李自成同宋献策商量最坏情况时,宋献策给了三策。 上策当然是据襄阳抵御清军,如此对河南、山东属大顺兵马还能指挥得动,并且可以在李过、高一功兵马赶到后再组织一次反攻。 宋献策认为大顺虽接连兵败,但底子犹在,御营这边有十万兵马,李、高那里有五万兵马,河南连同荆襄也有十万人马,且千里外的山东还有属大顺的淮军数万人马,故而若能集中这些兵马还是能够取得对满洲人的优势的。 也不必毕其功于一役,只要一场胜利,就能扭转如今大顺的颓势。 中策是襄阳不能守的话,就将荆襄兵马带上顺江东征南京,取江南之地在手,休生养息个几年再与满洲人一较高下。 下策是入蜀。 入蜀不但意味着大顺同大西彻底决裂,也意味着大顺恐怕再难逐鹿天下。 李自成当然不愿意入蜀,他希望的是夺蜀,但他实是被清军打怕了,对立足襄阳信心不足,因此倒是有意东征南都。 但不管是选哪策,前提都是要将后面的清军挡住。 否则大顺做任何决策,都不过是替满洲人做了嫁衣。 “我们在河南境内还有王体中的三万人,定南侯董学礼同河南节度吕弼周怎么也能凑出两万人,不如叫他们整兵再战。” 磁侯刘芳亮这话说的都没多少底气,王体中是顺军老兄弟,可那吕弼周同董学礼都是明朝降官降将,现在大顺失势,这二人是不是还愿意给大顺卖命,谁都没底。 再说皇帝死守西安,河南将士用命,还有个盼头,如今皇帝连都城都弃了,自个都在逃跑途中,又凭什么叫人家去当这拖阻清军的炮灰。 “洛阳有平南伯刘忠的万余兵,另外吕弼周说淮阴侯有一支兵马在开封一带,陛下可以下诏由吕弼周统一节制这几路兵马,不求他们能够击败清军,但能保住河南、南阳二府即可。” 宋献策制定的撤离方案须经商州入河南府经南阳至荆襄,所以河南府同南阳府是绝不能有失的。 “王体中在怀庆打的不错,杀了那个清军任命的怀庆总兵金玉和,其部也是白旺的老底子,叫他顶一下应当没有问题。” 王体中从前是跟袁宗第的,所以袁宗第比较了解这个老部下。王体中手下的将领王得仁还是袁宗第的邻居。 李自成也不确定他现在是否还能指挥得动董学礼同吕弼周,不过有王体中在河南,董、吕二人就是有异心怕是也不敢轻举妄动,便叫牛金星先拟旨派人发去。 风雪停后,李自成立命全军启程,生怕走得迟了再叫清军追上。 大军先是到了邓州,后面追击的清军不知什么原因暂停了追击,使得顺军可以喘一口气。 只是邓州残破,根本无法提供顺军需要的粮草,于是两天后李自成又率部往商南方向行进。 路上曾有百姓拦道问永昌皇帝何时回来,李自成掩面不答。 至花园口时,河南节度使吕弼周却是带人来迎,这位原明朝的河南副使对李自成真的是忠心耿耿。 除了给御营将士带来了一些粮草外,吕弼周也给军心士气极度低迷的大顺军带来一个好消息——大顺的淮阴侯在山东两蹶名王,取得了歼敌上万的大捷! “自陛下东征以来,山东一役为我大顺罕见之大捷,满洲亲王豪格、恭顺王孔有德被淮阴侯阵斩,传首四方,凡我大顺军民闻之,无不鼓舞...” 吕弼周在知道山东大捷时,向来不喝酒的他可是喜的拉着幕僚连饮了几杯,如今时隔一个多月说起此战仍是眉飞色舞。 只是因为河南战局反复的原因,吕弼周尚不知淮阴侯已经派人携其奏疏寻找“中央”,称淮军即将全线反攻,请皇帝陛下及早部署。 “那淮扬子如此能战?” 汝侯刘宗敏惊诧万分,他在山海关领数万精兵都不能撼动满洲八旗半步,这个去年初方投大顺的淮军竟然能歼敌近万,实是叫人难以想象。 “天不绝我大顺!” 宋献策亦是激动,淮军于山东取得连杀清廷两王之大捷,清廷必要将其重兵调回以防淮军趁胜北进,如此中央这边压力自是大轻,说不定那清军停止追击就是因为东线的变故。 只要清军不死命追着御营不放,宋献策认为大可不必去荆襄,御营直接驻在南阳便可。 袁宗第、刘芳亮等顺军大将也是欣喜不已,人人喜色溢于言表。就连不问军务的高皇后在听说山东大捷后,还特地派侄孙李来亨过来问皇爷李自成那个淮阴侯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李来亨是李自成侄子李过的养子,李自成没有儿子,所以李过这个侄子实际上就是他的继承人,而李过也是无子,因此养子李来亨倒成了大顺的“皇太孙”。 不过顺军中另有一人同李过一样也具有继承大顺的资格,那就是李自成的三弟李自敬。 但高皇后不喜欢这个小叔子。 山东捷报让军心士气极为低迷的御营将士连同老营家眷都是高兴,人人都说该是大顺转运的时候了,那满洲鞑子哪能真的窃居中国。却是不知陛下何时部署反攻。 只李自成却是面色仍就不展,诸将不明所以,牛金星猜测一二,私下对顾君恩道:“陛下连战连败,如今更是连都城都给弃了,那淮阴侯却于山东大胜满洲人,如此岂不是显得陛下不如淮阴侯?” 顾君恩是大顺吏政府侍郎,文谕院院长,封齐侯,眼下也是六政府为数不多没有逃跑的大顺中央高官。 前年李自成在襄阳建立新顺政权后,顾主张先取陕西作基地,再略定三边,经山西攻取北京,被李自成采纳。 听牛金星这么一说,顾君恩想到从前旧事,不无担忧道:“如今局面,可不能再演罗汝才、袁时中旧事,否则怕是大顺真的要分崩离析了。” “那倒不会,淮阴侯于山东自领一军,如今又有满洲大敌,陛下岂会胡乱猜疑,只是心中有些许不甘而矣。” 牛金星还是很了解李自成的,他清楚陛下那里真的是不舒服吗而矣。 李自成当然不会因为所封淮阴侯于战场上取得他没有取得的胜利,就心生猜忌。 短暂感慨之后,山东大捷还是让永昌皇帝振作起来,觉得事情还大有可为,至少北方归属还有待再战。 宋献策提议派使前往山东改授陆文宗的淮阴侯为一字淮侯,以激励陆文宗率淮军北上,而御营暂不前往荆襄,先至南阳府休整。河南董学礼、吕弼周、王体中、刘忠等部统一由中央指挥。 李自成同意,当下由牛金星拟旨遣使赴山东,按道理除了册封外中央还得给出犒劳。 只是因狼狈撤离西安,李自成的“中央”没有什么金银可犒劳淮军将士,且陆文宗自投大顺以来从未得大顺任何钱粮供应,完全是自力更生。因此光是派人去给个封号就叫人家全军北上,李自成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地道。 正苦恼时,皇后高夫人于丈夫说,那淮侯年轻有为,又不曾婚嫁,不妨由他这大顺永昌皇帝赐婚。 “赐婚?” 李自成一怔。 高皇后笑道:“我意将翠微嫁于陆文宗,这淮侯成了你女婿,还有什么事不好说的。” “这...” 李自成犹豫半天,嘀咕一句:“不知翠微肯否。” 这个翠微便是李自成唯一的女儿李翠翠,其生母究竟是谁,军中也是困惑。 有说是李自成从前的侍妾邬氏所生,有说是李自成第一任妻子韩金儿所生。只是那个韩金儿后来因与盖虎通奸被李自成所杀,所以李自成便将女儿交给了邬氏抚养,对外也说邬氏是其生母。 因为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李自成待女儿甚好,改元永昌时便封翠微为公主。 而这个李翠微颇得其父性子,自幼习武曾手刃贼将高梧,更难得的是习武之外又通才学,是个不可多得的女才子。 去年李自成在西安登基时,李翠微便写了一曲《正宫·山渔灯犯·元宵》的曲子。 “灯如昼,人如蚁,总为赏元宵,妆点出锦天绣地,抵多少闹嚷嚷笙歌喧沸,试问取今夕是何夕......爱杀你,果倾城婉丽,害相思,经今日久,甫得效于飞。” 女儿的这首曲子就是不通文墨的李自成看了都说好。 只是,事关女儿终生幸福,又是独女,李自成纵是皇帝也要先问问女儿的意思。 第四百一十七章 大顺公主的嫁妆 李自成的第一任妻子韩金儿是当地远近闻名的美人,然而名声却是不好。在认识李自成之前,韩金儿先后嫁过两人,可每次都因与人私通而被丈夫休掉。 回到娘家的韩金儿依旧不守妇道,继续招蜂引蝶,与那四乡八里的后生乱搞。 当时才十八岁的李自成也是血气方刚,一心想娶个漂亮老婆,也不知怎么就迷上了韩金儿,不顾家人反对和邻里闲话硬是把韩金儿给娶回了家。 一开始,韩金儿也收敛了性子,真的想同李自成过日子。婚后,夫妇二人便生了女儿李翠微。只是,由于李自成是吃公家饭的人,时常要到府城办公差,一去就是好几天。 时日久了,韩金儿受不了妇人那被弄的舒服瘾,便和县里的衙役盖虎勾搭成奸。本来这事做的也是隐秘,李自成一直不知。 可崇祯元年时,朝廷不知出于何目的精简驿站,李自成被府里给精简了下来。没了收入来源,为了养家活口,李自成就欠了举人艾诏的债,结果因为一直还不上被艾举人告到县衙。 县令晏子宾也是个歹毒之人,竟将李自成“械而游于市,将置至死”。 后来李家亲友凑资将李自成赎了回来,一直在县城养伤。那日不知怎么回事,李自成不顾伤势未愈坚持回家,结果看到床上赤身二人,那是怒火中烧,一气之下把韩金儿给捅了,盖虎吓得翻墙逃出。 一不做,二不休,李自成又跑到县里把债主艾举人给捅了,犯了两条人命案,这家乡自是呆不成。 李自成便将女儿翠微托给三弟李自敬,带着侄子李过一起投了军,在甘州总兵杨肇基部当兵。因为长得高大,又有武艺,半年后李自成就被参将王国提升为把总。 崇祯二年金兵大举入寇,明廷为了保住北京下诏四方勤王。王国也带所部甘肃边兵进京勤王,结果还没出省时就因为兵士闹饷发生兵变。 由此,李自成踏上了造明朝反的道路。 当李自成再一次见到自己女儿翠微时,已是崇祯十一年,此时距李自成离家足足过去九年。 见到父亲李自成时,十一岁的李翠微很是害怕,甚至都不敢叫人,还是三大爷李自敬再三跟她说这是你爹,小翠微才敢唤了一声阿爹。 为了弥补对女儿这些年的亏欠,李自成请了个举人教导女儿读书写字,还让义子李双喜(义侯张鼐)教妹妹练武,此后征战都将女儿带在身边。 只翠微半点都不像李自成,反是像极了她那貌美的母亲韩金儿。不愧是李自成的女儿,小翠微十四岁时就已经是顺军中的红妆小将,平日不但能帮母亲高夫人料理老营军务,甚至还能带兵出战。 崇祯十六年李自成与孙传庭决战之时,虚岁十七的李翠微于阵中手刃明将高梧,真可谓是文武双全的女英雄。 只是随着年龄的增大,小翠微渐渐也听到了一些关于她生母的流言。在父亲于西安登基前夕,李翠微第一次向父亲询问母亲之死,李自成当时呆立在那,半天没有说话。 愧疚之余,李自成除封女儿为公主,便是要高皇后替女儿择一佳婿。 高皇后将这事一直想在心里,只是一直没什么合适人选,加上当时大顺军忙着东征,便寻思等来年迁都到北京后再让丈夫于天下俊杰中择选。哪曾想满洲鞑子会入了关。 那日听孙儿李来亨说淮阴侯于山东痛打了满洲鞑子一顿,杀了上万清军后,高皇后着实是惊喜,待听说这淮阴侯还很年轻,她便动了心思,于是趁机将这事与丈夫提出。 李自成琢磨来琢磨去,这事真是好事。 一来可以通过翠儿的下嫁使那淮侯陆文宗对大顺更加死心塌地,二来如此年轻英雄也配得上他李自成的女儿,翠微嫁过去后不失是个好归宿。 只是,这事不好由他当爹的去说,便让高皇后去问问翠微的心思。要是这女儿已有心上人,李自成断然不会搞什么棒打鸳鸯。 “让我嫁人?” 正在老营同一干女将商议粮草调拨的李翠微听了母亲所言,既是意外又是惊讶。 “小姑姑,那人不错的,双喜叔都说是个难得的将才,你要嫁过去,就是郎才女貌。” 李来亨这个侄子比小姑姑李翠微还长几岁,只是在小姑姑面前却跟个孩子似的。没办法,平时没叫小姑姑“欺负”。 高皇后笑着将淮阴侯陆文宗的情况简单说了,吕弼周说的明白,这位淮阴侯尚未婚娶,所以翠微嫁过去就是发妻。 这也是李自成满意的地方,要是那陆文宗已经娶妻,哪怕此人肯休妻,李自成也绝不会把女儿嫁去。 李翠微听后却是摇了摇头,不满道:“父亲也真是的,若想拉拢人家为大顺效力,封公封王便是,何要把女儿给嫁出去。” “爵位之事,是朝廷的事,你父亲自有安排。” 大顺成立以来,对功臣封爵最高不过侯爵,并不像明朝有国公之分,所以顺军内部有不少人对此有怨言。 照高皇后的心思,有功之人莫说封国公,就是封王都可以。只是朝廷的事务,她向来不干涉。 “小姑姑,你都十八了,再不嫁人可就成老姑姑了...我可是听说了,那淮侯年轻有为,才二十出头手下就有好几万人马...” 李来亨这个侄子可能是真想让小姑姑嫁人,省得一天到晚拿他开心,在那把个自己都没见过的“小姑父”夸得都到天上了。 “你是巴不得让我嫁得远远的,没人管你才好。”李翠微白了一眼李来亨,顿了一顿,“他叫什么名字?” “叫陆文宗。” 李来亨想应该是这个名字吧。 “文宗?” 李翠微愣了一下,继而失声笑了起来,“世上哪有人给自己取名叫文宗的,他怎么不叫圣人的。” 高皇后也笑了起来,拉着女儿坐下,很是认真的说道:“你是否愿嫁,全由自己决定,我与你父亲都不会逼迫于你...” 李翠微却打断了母亲的话,道:“父亲叫我嫁过去,无非是咱们大顺如今碰上了困难,需要人家替咱们牵制满洲鞑子。” 这番话倒让高夫人不知怎么接了,要说不是也是,要说是也不是。 “母亲不必想话头,我是父亲的女儿,如今父亲有忧难,我这个做女儿的岂能不为父分忧?...不过要我嫁也可以,须得给我些嫁状,要不然嫁过去,人家未必敬重我这个大顺公主。” 李翠微说的竟是直白。 高皇后微怔:“什么嫁状?” “父亲想要个柴绍,我就得有平阳的娘子军。” 李翠微摸了摸侄儿李来亨的脑袋,“你去同皇爷爷说,让他给我一支兵马做嫁妆。” 第四百一十八章 洪承畴遇刺 愉林之战,高一功同李过打的很惨烈。 但高、李打的不是清军主力真满汉军,而是几万绿营兵。 阿济格率八旗主力并吴三桂、尚可喜出京西征之时,多尔衮害怕因为八旗主力出征,环绕京师的的明朝降军趁机作乱,便密令阿济格将京畿、山西、途经北直原明朝降军尽数征调,此举使得阿济格部在入陕西之时已从原先的八万人扩至十四万,兵强马壮,威风不可一世。 多尔衮对太后布木布泰道:“今我国兵少,降兵众多,不加以驱使,大军旦出,数月不得归,若降兵复叛,则北京不保。” 被阿济格征调的降军主力有大同总兵姜瓖、榆林总兵王大业、宁武总兵高勋、宣府领兵副将加总兵衔康镇邦,另外还有刚刚被多尔衮封定西侯的唐通,这些原明军改编的绿营兵多达六万余人,几乎全部随阿济格西征。 山西、北直及京畿只少量八旗兵驻守,结果形成了外强中干的局面。 大学士宁完我、范文程等人对这个局面十分担心,向多尔衮进言京畿心腹之地如此空虚,万一山东方面淮贼北上,则恐国本动摇。 时豪格兵败消息尚未传至北京,多尔衮便急令豪格领军撤至德州以堵塞山东方面贼兵北上道路。 等豪格兵败消息传到北京时,多尔衮虽压下败报故作镇定,实际心中也很恐慌,因为两路大军已经派出,他手头根本没有兵马可以抵御淮贼。 好在,淮贼可能也损失惨重,在取得对豪格、孔有德的胜利后没有挟大胜之势北进,这给了多尔衮喘息之机。 北直南边的府州县绿营兵也在洪承畴的指挥下沿德州一线布防,算是暂时稳住了东线。 河南那边原本不利的局面随着多铎部大军的到来,也开始有利清廷,甚至连南明委任的河南总兵许定国都偷偷向大清投款。 姜瓖等绿营军随阿济格进入陕北后便参与了对陕北顺军的作战。 因为在口外迂回之时阿济格向蒙古鄂尔多斯部落索取马匹耽误了时间,结果被弟弟豫亲王多铎夺得了攻取潼关、占领西安的头功,因而受到多尔衮的训斥,责成阿济格“将流寇余孽务期剿除,以赎从前逗遛之咎”。 虽身为兄长,但阿济格知道多尔衮的脾气,不敢怠慢,遂将料理西北事务交给陕西总督孟乔芳,亲自带兵南追李自成主力。 阿济格走时命自北直、山西带来的各镇绿营兵围攻榆林,因为绿营兵马众多达五万余人,故阿济格让降将威望最大的姜瓖以总督重权统摄诸军。 姜瓖指挥攻城数日不果,唐通于正月初五在城外将劝降书射入城中,此后又于十二日让百姓投书,但城中的高一功同李过对清军的劝降置之不理。 只城中军粮开始短缺,顺军很难据守榆林,高一功同李过商量之后决定突围。 正月十四,榆林顺军突然开城往西突围,清军措手不及被顺军成功突出。姜瓖却怀疑城中仍有顺军,不敢轻易进城,就叫清廷委任的榆林巡抚赵兆麟在姜瓖派遣的“拨儿马”二百人的护送下进入榆林,从而确认顺军全部逃走。清军入城后只搜得存仓米八百石、豆八十石。 由于西安被清军攻占,李过同高一功只能率军向西转移,他们计划先到宁夏的惠安堡会合镇守西北甘肃、西宁卫等地的大顺军党守素、蔺养成、贺兰等部,然后大家一道向南撤退。 此时大顺政权在西北仍有大量兵马,只是这些兵马都是原明军降兵,如奉命入川的马科部,总兵左瓖、牛成虎等。 高一功担心这帮明军降将在知道皇帝放弃西安会向清军投降,因此建议李过不要派人同这些降将联系,直接从他们的驻地穿过。 李过表示同意,却派人联系大顺军老兄弟贺珍、罗岱、党孟安、郭登先四人,希望四将能够率部同自己一起前往荆襄。 可李过却不知道,贺珍已经知道西安失守的消息,并在正月十二日向清英王阿济格的拉拢下向清廷上了降表,被清廷委任为汉中总兵。 ........ 正月,入关的满洲权贵刚刚度过了他们在关内的第一个正旦,只是这个正旦相较从前的北京城却是冷清许多,原因是北京城没有多少人口。 人多,过节才热闹。 人少,再热闹瞧着也冷清。 从前明朝正统皇帝居住的南宫之内,多尔衮刚刚给哥哥阿济格同弟弟多铎各下一道谕令,给多铎的谕令是让他火速回师河南。 “闻尔等得西安,不胜嘉悦。河南、山东贼势有反复,肃王之败动摇北直,可将彼处事宜交与靖远大将军和硕英亲王等。尔遵前命趋河南。大丈夫为国建功正在此时,汝其勉之。” 在这道谕令中,多尔衮让多铎部汉军自固山额真、梅勒章京以下兵丁、棉甲、红衣炮均分为二,一半交由阿济格,一半由多铎自行督领。并让多铎无论如何也要拿下河南府,消除河南顺军对怀庆的威胁。 给阿济格的谕令语气明显比给多铎的严厉,要其马上领师追击南窜的李自成,千万不能给李自成喘息之机。 不久前,阿济格停止了对李自成的追击,原因是阿济格知道了豪格在山东大败,所以想带兵回防京师。 表面上阿济格是口口声称为大清根基着想,怕大军在外京畿空虚叫淮贼钻了空子。 实际上是阿济格这个做兄长的不甘受制于弟弟多尔衮也想当叔王,所以想借豪格身死山东,两黄旗、正蓝旗有些人对多尔衮有所不满回京,看看是不是能趁机削一削多尔衮的权柄。或者由他率大军征讨山东替豪格报仇,这样一来原来豪格阵营的那帮人就会向他英亲王亲近。 一母所生,多尔衮岂不知阿济格这个兄长打的什么算盘,自是不肯让他回来。 因而谕令措词甚为严厉,如果阿济格不遵令,多尔衮便以顺承郡王勒克德浑接替阿济格。 写完这两道谕令后,多尔衮有些疲倦,他的身子骨在关外的时候就不太好。入关之后因为天天处理堆积如山的军国大事,比起在关外时更加不如。 闭目养神时,不知怎的脑中竟想起张存仁密奏中关于豪格尸首上的那封信。 “太后还能孕否?” 多尔衮睁开眼睛,冷笑一声,区区尼堪竟也想让他的玉儿大肚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本王只是暂时腾不出手料理你这小贼而矣! 正想着,何洛会一脸急慌的闯了进来,连通禀都没有。 “入了关,就不讲规矩了?慌里慌张,成何体统!”多尔衮眉头微皱,对何洛会的无礼十分不快。 何洛会顾不得解释,赶紧将刚收到的急递给递了上去,惊慌道:“主子,淮贼北上,洪承畴遇刺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老贼,我替天下人杀你 正月初六,淮军第六镇胡茂桢部4000余人携带战马牲畜五千余头,自临清州的武城县杀入北直真定府,先于故城击败清绿营真定副将徐法祖,俘杀清总督洪承畴任命的督理北直粮储户部员外郎吕鸣章,其后长驱直入奔冀州。 侥幸从故城县逃出的县令贾某在给总督行辕急报上称:“淮贼入城之后,令城中民站一边,官站一边,绅站一边,家仆奴从站一边。贼将官绅皆投入火中杀死,叫民皆往南投,再着家仆奴从俱随军,敢有不从者,一律格杀。” 胡茂桢部在故城只呆了两天,期间杀官绅民仆五百余人,焚毁衙门仓库,搜集城中所有牲畜后迫令奴仆千余乘骑随军。 每至一地,胡便令所迫奴仆四出,拆毁驿站,破坏道路,洗劫大户。又煽动百姓反清,说甚大淮天兵十万北伐,驱逐窃居中国的女真金兵,要那北地百姓人人都做岳武穆,便是不能杀女真鞑子,也要杀那助纣为虐的汉奸。 更使人到处传播恐吓之言,说甚百姓若敢助清,一人者杀一户,一户者杀一村。 一时之间,淮军所过之地,烽烟四起,降清官绅人人自危,仓皇携家逃住大城躲避。 初八日,第六镇主力九千余由高杰亲自带领,于武城甲马营出师,兵锋直指景州。 高杰计划以胡茂桢部吸引北直清军,使之调动于西线,主力则沿沧州北进至天津,寻机破北京。 景州清军皆是数月间由清廷招降的原明军及地方土寇,并无真满汉军驻扎,战斗力极其低下,根本不能挡淮军,遂龟缩景州城中不敢出战。 因豪格战败被迫将总督行辕重新迁回沧州的洪承畴闻景州警讯,大吃一惊,急令祖泽润率绿营兵数千增援景州。 祖泽润赶到景州城时却没有发现淮军踪迹,城中守军称淮贼只在城外绕了一圈,可能是发现城中守卫颇密,缺少攻城器械,便弃了景州兜而向北去了。 祖泽润问来犯淮军兵马多少。 守军说法不一,有说步骑十万,有说几万人,也有说扬尘蔽天,不知多少。 但有一点很明确,那就是入寇景州的淮军有大量战马和牲畜。其中披甲精锐者甚至一人多马。 祖泽润暗自心惊,判断来犯淮军怕是那山东贼兵主力,当下急忙向沧州急报,又督兵去追北上的淮军。 只是祖部绿营兵座骑甚少,那些绿营兵将又多是刚刚降清不久,原先只是摄于真满洲大兵威风这才望风而降,如今却是眼见满洲大兵在山东都叫人家淮军斩了两王爷,无头尸体一车车的送来,那心中对清廷的忠心自是动摇。 于是,士卒纷纷叫苦,不愿追击。 祖泽润大怒,竟命随行汉军斩杀闹事士卒十数人,结果激起绿营兵哗乱,与汉军互攻。 汉军人少,难以压制,祖泽润只得领人退回景州。因哗乱所在位于景州西北的宋门镇,塘报上又称“宋门兵变”。 参与兵变的多属总督洪承畴的标兵,这帮人哗变之后既不反过去攻景州城,也不易帜去向淮军归顺,就在阜城、交河等地抢劫。其间一度纠众攻打景州和沧州城的交通要地东光城,裹挟百姓多达数万。 沧州洪承畴闻讯是又惊又怒,一面将宋门兵变详末急报京师,一面请兵、调兵镇压乱兵。 可北直数府之地又有多少兵马可调,京中更无真满汉军可派,洪承畴只能使人招降乱兵,计杀为首之人,方才将这场兵乱给压了下去。然就当这位清廷的招抚南方大学士从东光回返沧州时,却被刺客曹烈云行刺。 那曹烈云是天津人,原是明朝的锦衣卫总旗。大顺军攻破北京后,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向顺军献出白银三万两得以免受酷刑,但仍被顺军关押。后清军进入北京,骆养性立即以锦衣卫都指挥使身份降清,被多尔衮任命为天津总督。 只是骆养性降清之举不为锦衣卫中下层军官认可,这些人有的南逃,有的则弃官回乡,有的则组织百姓抗拒清廷剃发令。 这个曹烈云就是组织百姓抗清的锦衣卫军官之一,事败之后藏于友人家。去年九月冒用他人身份加入清军绿营,原是想煽动绿营叛乱,可惜一直没有机会。等闻知宋门兵变,曹烈云立即与联系的绿营反清人士密谋于沧州起事。 不想事谋不全,被人告发,数十沧州绿营兵被洪承畴下令诛杀,曹烈云再一次以身脱险。 痛定思痛的曹烈云决定直接行刺洪承畴这个大汉奸,便乔装打扮密查洪的行程,伺机行刺。 洪承畴因知他降清之举极易遭人行刺,因此守卫森严,曹烈云始终没有机会,又不敢一直跟随,就乔装在沧州西南半壁店驿站做了个帮闲杂工。 老天不负有心人。 洪承畴在镇压了宋门兵变后于正月十四启程回返沧州,途中于半壁店驿站住宿一晚。 曹烈云从驿丞口中得知站里住了位大人物后,猜测此人多半就是洪承畴,就算不是也是清廷的重要人物,便决意行刺。 可洪承畴为人机警,无论吃饭还是休息,总有一群护卫跟着。曹烈云始终没有下手机会,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驿丞却说总督大人要在半壁店多留两天。 于是曹耐心等侯机会,十五日晚间,驿丞来说总督大人可能闹了肚子,房中恭桶需要更换,让他马上送新的恭桶过去,再将用过的提出洗了。 曹烈云按住心头激动,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在洪的护卫监视下,曹将恭桶提到洪的屋外,护卫搜过身后示意他进去。 刚进入房中,就见洪承畴正一脸痛苦的坐在床边,瞧见提恭桶的曹烈云,洪承畴也没在意,随口让他将桶放下。 “是,大人。” 曹烈云小心翼翼的轻步上前将恭桶放下,提起那被洪用过的恭桶转身,可就在他转过身的那刻,却猛的冲向坐在床边的洪承畴,继而在洪惊诧的目光中将恭桶兜头扣在洪的头上。 “老贼,我替天下人杀你!” 第四百二十章 人家说的对 曹烈云动作太快,洪承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恭桶扣在脑上,眼前顿时乌黑,头上、脸庞、鼻间、耳朵全是稀溺之物,情急之下不顾肚中疼痛,猛的往床上倒去,一边伸手试图取下恭桶,一边放声大叫:“救命!” 这一呼却是胃中翻江倒海,狂欲呕吐,却是先前自家的便溺之物尽数往口中淌进。 那臭味,便是自家所产,也足叫洪承畴恶心欲绝,再也不敢张口。 “狗汉奸,拿命来!” 曹烈云纵身跃于床上,拿脚猛踹洪承畴肚子,只一下,便叫洪在恭桶中张口惨呼一声,结果口中又进污秽。 不等吐出,肚子又被重击,接二连三! 巨痛之下,洪的嘴巴不由自主,一张一合之间,滑腻之物顺喉咙流入肚中。 曹烈云也是失策,他本锦衣卫中人,自有杀人手段,如此近距离近身,便是手中没有兵器也可扭断洪的脖子,叫这大汉奸一命呜呼。 偏提那洪用过的恭桶之时,生出叫这大汉奸自尝污秽之念,本意杀人诛心,让洪承畴这大汉奸遍尝侮辱,结果洪的脑袋虽被恭桶所扣,却无意保护了其要害。 几脚重击,可要不了洪的命! 门外护卫听到动静早就冲进,见总督大人顶着个恭桶在床上哀号,方才那驿站帮闲正用脚猛击总督腹部,众护卫骇得魂飞魄散,拔刀上前朝那帮闲砍去。 曹烈云双拳难敌,左肩、右腿相继中刀,不幸被擒。 “大人!” 两个护卫强按不适取下总督大人头上的恭桶时,就见总督大人光秃秃的脑袋上全是发黄稀物,耳朵、鼻子,甚至嘴边都有,当真是臭不可闻。 狼狈不堪的洪承畴被扶起时,浑身都在颤抖,裤子也竟满是稀物。 竟是叫那曹烈云踩得失了禁。 “狗汉奸,今日不能杀你,他日做鬼亦要取你狗命!”曹烈云极力挣扎,却被护卫按得死死,不得动弹。 自身如此丑样,洪承畴哪有心思料理刺客,急忙先去找水梳洗,泡了又泡,口中涮了又涮后,方才从那便溺梦魇中走出。 换了一身衣服的大学士却是没有立命杀人,而是叫人将那刺客提来,欲亲自审问。 先问刺客何人。 “我乃大明锦衣亲军总旗曹烈云也!” 自知绝无生还可能的曹烈云昂首挺胸,怒瞪那洪大汉奸,心中又悔又恨。悔的是不该用那恭桶,恨的是不能再杀此狗贼。 “锦衣卫?” 洪承畴按下心头怒火,沉声道:“你可知老夫何人?” 曹烈云不答,反诵了一首诗。 “万里愁云压槛车,封疆处处付长嘘。王师已丧孤臣在,国土难全血泪余。浊雾苍茫就死地,慈颜凄惨倚村闾。千年若化辽东鹤,飞越燕山恋帝居。” 这诗第一句就叫洪承畴变了脸色。 “这一首《槛车过锦州》,听说是我大明督师洪亨九先生所作。想我洪大先生松山战没,以身殉国,不辱朝廷,不负君国,先帝赐祭九坛,为我中国大英雄也!” 曹烈云冷眼看着那一身顶戴的洪承畴。 洪承畴微哼一声,道:“你莫故意讥讽老夫。想大清太宗皇帝对老夫以礼相待,矜怜恩养,当今摄政王待老夫更是恩情隆握,推心置腹,授老夫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入内院佐理军务,授秘书院大学士,使老夫经纶得展,故老夫早已同前明、同故君一刀两断。” “大学士?” 曹烈云“哈哈”一笑:“是那满洲镶黄旗的包衣大学士么?” 洪承畴面色微变,此事是他心中最讳所在,皆因他官职再高,于那满洲制度也不过是镶黄旗一包衣,连个爵位都没有。 “狗贼,你身为大明两榜进士,江南一代文宗,特荷先帝知遇之恩,简拔委以方面之任,为子不孝,为臣不忠,降顺虏廷,助纣为虐,实万死不得赎尔之罪!史册丹青必留尔之千秋骂名!” 曹烈云扬声质骂。 洪承畴也不说话,任曹在那骂,许久方轻叹一声,道:“昔在故明,上下壅塞,君猜臣疑;上以严刑峻法待臣下,臣以敷衍欺瞒对君父。臣工上朝,凛懔畏惧,惟恐祸生不测,是以正人缄口,小人逞奸,使朝政日益败坏,不可收拾。松山战后,老夫幸蒙再生,侧身圣朝,如枯草逢春,受雨露之滋润,蒙日光之煦照,接和风之吹拂。先帝与摄政以国士相待,人非木石,岂能不感激涕零,誓死以报?” 曹烈云怒斥:“汉奸便是汉奸,何来歪理!” 洪承畴则道:“千年来天下风云变幻,从秦到汉,从隋到唐,哪一个不是后来者占了正统?前明气数已尽,大清如日初升。本部堂法圣贤之心,以苍生为念,但求令百姓能安居乐业,令天下再无征战,一身荣辱后人评说,又何足道哉?” “好一句荣辱后人评说!却不知那辽东三百万汉人如何评说于你,不知被你那满洲主子数次入寇残杀的千万汉人又如何评说于你这所谓的荣辱!” 曹烈云视死如,仰天大笑。 “将来纵是你满洲人真窃居了我中国,如你这等人,难道还能为满洲皇帝推崇不成,我看到头来不过一个贰臣!” 贰臣! 洪承畴一怔,半响又轻叹一声,挥了挥手吩咐护卫将曹烈云拖出砍了。 “老贼,你卖的不是大明,你卖的是神州华夏,卖的是我亿万汉人!...” 咒骂声中,曹烈云被杀。 堂内的洪承畴则定定坐在凳上,往事一幕幕涌上他的心头。 少年得志、诗词会友、金榜题名、青云直上、入阁封疆、松山战败、盛京之囚、屈节降清、从军入关、得以重用... 难道老夫将来真的就只能是贰臣吗? 洪承畴心绪大乱。 ......... 徐州。 盗墓贼丁九思对审问他的徐州府尹武愫道:“你说我盗墓该死,那帮帝王将相将天下人的宝贝带进棺材,使奇珍不见天日,使名家书画长眠地下,使能工巧匠之心血随尸骨长埋,他们又凭什么? 难道我中国的宝贝天生就该叫这帮人带进地下不成?你说我盗墓,我却说我是劫富济贫,不过所劫是那自私自利的死人而矣!这有什么罪? 常言道,民不举,官不究。请问堂上各位大人,苦主何在?既无苦主,如何定我罪来?” “一派胡言!” 武愫大怒,这个盗墓贼还有理了! 坐在边上旁听的都督陆四却“哎”了一声,“人家说的对啊。” 第四百二十一章 凡事要有法可依 陆四是个讲道理的人,他认为丁九思说的很对,死去的统治阶级凭什么将活人创造的财富带到地下去? 如果这个财富是当事人自己创造的,那无可厚非。 但事实上被埋于地下的财富都是人民的劳动结晶,是人民的血汗。 金银也好,古籍也好,字画也好,珠宝也好,这些,都是人民创造的物质与精神财富,承认帝王将相这些统治阶级将财富带到地底下的行为合法合理,那显然是彻头彻尾的封建思想。 陆四两世为人,造反有理的精髓在他身上始终体现着。 不过,对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陆四还是分得清的。 刨人祖坟与杀人父母一般,都是不共戴天的血仇。 所以,陆四必须问清楚这案子有没有苦主。要是有苦主的话,他陆都督一定替苦主主持公道,将这帮盗人祖坟的家伙斩了。 问题是,没有苦主。 武愫说丁九思他们挖的是汉代的一座墓,由于时间太过久远,莫说这墓主人是否有后人传承,就是有,那后人也不知道他们的祖坟在此了。 “民不举,官不究。” 陆四做事向来讲究法理,自古以来哪朝哪代的律法基础都是民不举,官不究。 民不举者,说明社会危害不大,自然不适用律法。 而且大顺好像还没有《大顺律》出炉,所以在律法这一块,似乎也没有可以给丁九思等人定罪的依据。 “都督,凡发掘王府将军中尉、夫淑人等、郡县主、郡君、乡君、及历代帝王、名臣、先贤坟冢、开棺为从...发见棺椁为首者、俱发附近各充军。如有纠众发冢起棺、索财取赎者、比依强盗得财律、不分首从、皆斩。” 武愫是个执法秉公的官员,为人也十分清廉,早在随吕弼周南下招抚徐州时,就为百姓拥戴。 淮军北上之时,陆四以武愫徐州防御使隶归淮扬节度提辖为名,授武愫为徐州府尹,负责徐州难民安置,民生恢复。几个月下来,这武愫同那督府参军贾汉复一样,事事亲为,任劳任怨,将破败徐州渐渐恢复了点生气,实是难得的能吏。 去年十一月,砀县有流寇匪兵乘淮军主力北上山东空虚,联络当地豪绅起事,“高山大潮,烽火相望”。武愫力排众议,组织留守淮军与土匪激战,更身先士卒,危急关头置生死于度外,官兵见状人人用兵,成功平定匪乱。 除恢复民生,剿匪有力外,武愫更重地方治安,报上府城的大小案件皆亲自阅卷,不使冤假错案发生。又于徐州建立乡村巡防,打击拦路盗抢,打家劫舍者。 丁九思等人便是被乡村巡防发现,此人和同伙原是刘泽清部散兵,兵溃后没有生计,便动了盗挖徐州境内古墓的念头。 徐州之地,也确是大墓众多。 今日过堂,若不是都督陆四不请自来,说要听案,恐武愫已给丁九思等人定刑处斩。 眼见都督竟然认可盗贼所言,武愫自是惊诧,未多想便将律法搬出。 陆四一听,还有这律法,下意识问了句:“可是大顺律?” 武愫一愣:“明律。” 陆四“唔”了一声,道:“徐州府身为大顺的官员,怎么能用明律断案?这丁九思等人纵是有罪,既在我治下,便当以我朝之律令定罪...前朝的法哪能斩本朝的民。” 说完,不等武愫解释,又挥手道:“不过我大顺新朝初立,诸事不明,可权急。” 武愫心头一松,他还真怕这位都督说明律不准用,那样的话就乱套了。 陆四这边若有所思,道:“既有律法可依,便按律处置。他们是挖了帝王还是名臣,亦或先贤的墓?” 武愫摇头。 陆四又问:“那是挖了前明旧藩宗室之墓?” 武愫仍就摇头,丁九思等人挖的是汉墓。 陆四奇怪了:“都不是,徐州府准备定人家什么罪?” “这...” 武愫也是发懵,是啊,按明律上关于盗墓律条,没一条能和这帮人对上号的。 “我大顺虽是新立,但依法治国是我朝立国之根基,执法者要有法可依,既然律法并无罪条,徐州府认为这该人的罪名是否成立?” 陆四决不是要干涉法司,实是此案具有典型的案件特征,即可立也不可立。 在国家律法没有明文打击,又无当事苦主被害人,更无社会危害性的前提下,凭着固有观点定人家一个死刑,那不是草菅人命又是什么? 武愫左思右想,也没有从明律中找到可以支撑他定罪的法条,当时就想律条不严,须立即加以修补。 但将来法不杀现在人。 丁九思等一干人等被当堂释放,众人死里逃生,向那为他们主持公道的淮军陆大都督连连磕头,称为青天父母。 不想,一帮人刚被放出府衙,就有飙形军汉数十人一拥而上,五花大绑带走。 “冤,冤啊!” 丁九思等人不知来者何人,又要将他们抓到何处,吓得在那嚎啕大叫。 徐州府的差役却是识得抓人的乃是督府亲军,哪里敢制止,赶紧回报府尹。 一听督府亲军把放了的犯人又抓走,武愫气不打一处来,质问陆四:“外间可是都督下令将人带走?” “嗯哪。” 陆四坦然承认,并且十分高兴徐州府能以这种态度质问他。 武愫更气:“既然律法不能定他们的罪,便当放还他们,都督何以使人抓捕,这不是知法犯法吗!” 陆四必须解释了,道:“本督如何会知法犯法,徐州府误会了,本督只是暂时征用他们。” 武愫怔住,继而不解:“都督征用这帮盗墓贼做什么?” “唉,连年战乱,地方不靖,帝王名臣先贤陵寝多有被贼偷盗,故本督意欲借这些人的手段打击那些盗墓团伙,保护地下文物,守护华夏历史文化遗产。” 陆四一脸正气,对于趁战乱假替天行盗之名,假劫富济贫之名的盗挖地下财富行为,他身为淮军的大都督,身为中国的拯救与守护者,必须重拳出击。 同时,拿定决心,将来薄葬从他陆文宗始,绝不让人民的民脂民膏变成地下的幽灵。 第四百二十二章 倭国借兵 淮军现在很缺钱,相当缺钱。 为了解决缺钱这个迫在眉睫的大事,陆四年都没过安稳。 除夕是在济宁过的,呆了两天就南下徐州。途中还不断停留视察当地的屯田及民生恢复事项。 正月初十,一路走走看看了几天的陆四抵达徐州。 进城之后,便同准备前往济南出任山东节度使的侄子广远吃了顿饭。 这顿饭吃的很长,足足吃了两个多时辰。 就叔侄俩在,没有旁人,因此没有人知道陆四到底同侄子说了些什么。 第二天,广远就带人出发前往济南,陆四没有去送,而是去往单县视察当地的民生恢复工作。 徐州位于山东和淮扬的中间,承北启南,是山东战区的后盾,淮扬的前哨,因此徐州的稳定对于抗清大业至关重要。 一个地方的稳定,只看一个指标。 那就是老百姓有没有田种,有没有粮食收成。 有了吃的,地方就会稳定。稳定了,才能提供淮军抗清所需的人力和物力。 那么多百姓追随李自成、张献忠他们造明朝的反,就是因为没有吃的。 徐州的人口统计数据早在去年十二月就已经被统计出来,情况比山东要好,各州县包括山东南逃的难民竟有140余万人,比山东全省人口的一半还多一些。 算上淮安的560万人口,扬州的658万人口,如此淮军实际控制区的总人口多达1500万人。(淮扬人口数据采纳万历三十一年二府地方志数据,有所出入,但不会太大。) 1500万人,放在陆四前世的江苏一省,不过是总人口的十分之一,搁现在,却也是实力雄厚了。 满清治下的山西、北直、辽东、陕西及河南部分地区加起来,恐怕人口也没有这么多。 不过比起南都的弘光政权又差得远了,毕竟单是江南一地就有两千余万人口。 人口实力雄厚,给了陆四继续打下去的底气。 但前提是必须将治下人口有效转换为生产力,有了生产力才能进一步转换为钱粮物资。 山东战区的设立实际就是给淮安、扬州、徐州三州之地提供一个安全的保障。 有山东战区数万淮军将士于北线死顶清军,三州才可以安心发展民生及经济。 将农民动员起来最有效的手段自然是组织。 在单县,陆四对随行的官员强调一定要将农民组织起来,称只有农民得到了组织,淮军才能有坚强的后盾。 给济南府尹武愫的命令只有一个,就是徐州必须学淮扬地区,打破地方原有宗族制,让“皇权”下乡到村,整合实际控制区内所有的人力和物资,做到只要一道命令,徐州所辖各州县的人力、物力就能快速动员。 “我们的武器并不比清军强,我们的兵马也不比清军多,我们的地盘也不比清军大,但是只要我们的动员力度比他们强,动员百姓的速度比他们快,我们就能赢!” “不要怕百姓们不愿意支持我们,只要我们让他们切实感受到我们能带给他们的好处更多,那便不存在不肯支持!这个好处要能看得见,摸得到!” 什么是看得见,摸得到的好处? 土地和薄赋。 徐州境内由于阿巴泰清军入寇及刘泽清同董学礼的拉踞,人口损失很大,不过人口的损失必然导致土地的“多余”。 陆广远出任淮扬徐三州节度使后,便开始组织对徐州境内土地的重新丈量和分配,期间以通匪罪名打击了一些地方豪强,使得绝大多数徐州百姓都能分到自己的土地。 其后武愫进一步完善,至陆四回徐州前,所辖各州县的耕种都较去年得到了极大恢复。 另外,有三千余名淮军伤员从山东撤下转入徐州,充任各县、乡、村的公所衙门人员,使得淮军对地方的掌控得到加强。 薄赋大意同淮扬地区实行的税收政策一样,就是通过在乡村设立公所制度,将原先地主士绅、衙役代收这一环节去除,从而使农民得到相对的实惠。 “各县境内所有土地都要重新造册换契,对于个别耕地紧张的地方,原先的地契超过百亩的都要重新丈量审核,对于那些支持我们的地主,我们可以给其一定的赎金将多出来的土地赎回,分给那些没有土地的农民耕种,从前附庸在土地上的人身租佃关系也一律解除,对于不肯支持我们的人,就将他们从肉体上予以消灭。” “不要怕杀人,如果杀一些人可以让我们获得百姓的支持,那便要杀,狠狠的杀!” 乱世用重典,确保徐州稳定,陆四自然要放权。 提供一个稳定的环境让百姓种地只是解决办法的一种,同时也要大力发展副业,将因为战乱而倒退的商业发展起来。 陆四鼓励官员们去恢复停摆的庙会、市集、对小商小贩采取免税政策,从而能让徐州的民间商业再次起来。 同时弄了一个计划表,就是分别于徐州靠近运河,交通便利的地方设立淮军的后勤工厂。 如被服厂,鞋帽厂等等,这样可以通过淮军对军需的采购带动当地百姓就业,还可以刺激当地种植淮军需要的棉花等军需要物资。 此外还有兵工项目,如铁厂等。 陆四又令淮安府、扬州府将境内南逃的山东及徐州难民劝返,他估计这两部分难民人数不少,毕竟北方一有动乱,百姓第一想法就是往南边逃。 大体思路有“计划经济”的影子,陆四也不管徐州府尹武愫能够理解多少,先做起来。 正规手段之余,歪门邪道陆四也要使用,是谓奇正相辅。 比如淮安那边的以粮换官, 即借鉴明朝“捐栗纳监”的办法,允许百姓通过捐粮获得府县乡地方政权的职位;如果不想当“官”,则根据出借粮食多少额定多少利息,是谓“借粮条”。 引进淮扬商人前来徐州恢复商业流转也是十分必要的,淮安那边郑标已经开始对运河的疏通,以确保扬州段运河至山东济宁的全线畅通。 同明朝一样,淮军对运河同样依赖,如果运河能够全线畅通,等若人根内的血管,将淮军治下的1500万人口紧密串连起来,如此商业自然会得到恢复。 在从徐州府尹武愫手中“刀下留人”后,陆四便寻思应该去见一见他的“对象”常宁了,海州那边却传来消息,说有倭人杂贺党大名至海州声称可借兵助中国驱逐鞑虏。 第四百二十三章 强悍的男人 倭国借兵助中国驱逐鞑虏? 贾汉复把海州方面的急报看了又看,很是有些发笑,当年被明朝在朝鲜揍得要死要活的小小倭国竟然要借兵帮中国驱逐鞑子,这不是荒唐么。 “自援朝之役后听说倭国主政的是什么德川幕府,此幕府与明朝并无通商,也无朝贡,怎么突然会想到借兵的?再说就算那德川幕府真有意助中国抗击满洲鞑子,也当同南都联络没道理跑咱们这边来啊?” 原明朝甘肃总兵、逃跑将军李棲凤现在混得也是风生水起,刚刚被任命为督府总兵衔参议,很是荣焉。 他却不知总兵参议是都督陆四为了解决官多职少特意设置的,计划中要批发上百个参议出去。 李棲凤的潜台词是咱们这大顺也好,大淮也好,在法理上都是“贼”,那日本国毕竟是个正规国家,没理由不同继承明朝衣钵的南都谈借兵的事,反过来同贼谈的。 “不荒唐。说不定南京那边有人已经开始同倭国联络了。” 陆四一点也不觉荒唐,虽然前世倭国对中国犯下不可饶恕的战争罪行,但在1645年,倭国日本却是中国读书人眼中的小中华,一个文化圈的,很是亲近。 而日本人也称汉族政权的中国为华夏嫡子,他们是庶子,并以此为荣。满清入关之后,日本国内思想界有嫡宗有难,庶宗当救,绝不能让鞑虏灭亡中国本支的呼声。 没有陆四的历史中,南明政权在危急关头,也将求援的目光投向了东边的日本。 第一次是清军占领杭州,当时南明的水军都督周鹤芝派使者到日本萨摩藩求援。 此后两年,南明政权先后三次派正规使团向日本求援,可惜没有得到日本方面的回应。 由于国内抗清形势急转直下,南明政权在日本数次没有回应的前提下,又派出三批使团赴日求援。 这已经不是请兵,而是求兵了。 其中一次,有名的大思想家黄宗羲也在使团之中,并且还是以左都副御史的身份出使。 最后一次向日本求援的使臣是大儒朱舜水,然而依旧没有成功。此后朱舜水眼见复国无望,便留居日本成为水户藩主德川光国的座上宾。 日本为何没有响应明朝的求援,陆四了解的也不多,可能与德川幕府锁国有关,但知道国姓郑成功父子也多次向日本求援。其中一次不知道是幕府还是哪个藩主真的派兵渡海来助,半道遇上风暴被迫撤回了。 而到了明朝最后时刻,永历帝朱由榔甚至派太监庞天寿等人联络天主教会,希望教皇能够组织十字军东征帮助中国抗击鞑靼。 永历的亲笔信中道:“今祈尊师神父并尊会之友,在天主前,祈保我国中兴,天下太平”。 只可惜路途遥远,两年多的时间永历朝廷的使者才到达罗马,却没有直接见到教皇。 又经两年多的等待,使者终是见到了教皇英诺森十世的继承者亚历山大七世。 新教皇对中国被野蛮的鞑靼人入侵十分同情,然而教廷今非夕比,已经组织不了十字军帮助中国。 在给中国的皇帝写了一封回信后,亚历山大七世送走了中国的使臣。等这些使臣回到中国时,他们的皇帝早已被弓弦勒死。 中国,也亡了。 溯其根源,明朝之所以向日本求援,也是因了日本的一切都源于中国。 说大哥有难,二弟来助也罢;说师父有难,徒弟来帮也罢; 满清之前的中国与日本同根同枝,同源同文。 之后,不提也罢。 提了,就是日本看不起满清这个外来户。 “既然倭国主动同咱们接触,那咱们就看看他倭国是真心要助咱们,还是另有企图。” 由于前世历史上是南方主动向日本借兵,现在却是日本主动跑来同淮军接触,陆四肯定好奇心大盛,想知道是他的蝴蝶翅膀把德川给扇了,还是说历史还有他不知道的真相。 如果德川幕府真的肯借兵,陆四觉得可以让他们去打朝鲜,断掉满清粮草来源之一。 海州方面接到督府将倭国使臣送至徐州的命令后,立即安排人将那自称幕府使臣的杂贺党大名一行快马送往徐州。 只是,这个杂贺党大名却是个骗子。 严格来说杂贺是中日混血儿,爷爷是中国福建人,奶奶是原日本杂贺大名的独生女。 杂贺的汉名姓魏,名耀祖。 杂贺藩早在几十年前就被德川幕府所灭,所以魏耀祖压根就不是什么幕府使臣,他就是个海上破落户,因为通晓日语和葡萄牙语还曾在郑家当过一段时间的翻译。 听说中国大乱,关外的鞑子破关占了北京后,魏耀祖倒是心系故国,想着自己是不是能为祖国抗鞑做点事。 可他一无兵马二无钱粮,能做什么? 世上事,不怕有心人。 魏耀祖思来想去,决定“空手套白狼”,他先是跑到日本招了几十个没饭吃的浪人,然后雇了条船到了崇明岛。 原是准备以幕府使臣身份同南京的官员商谈,骗取南京明朝政府向日本借兵的国书或相关凭据,再以此去幕府。 这样在两边都不知他底细的情况下,弄不好真能促成双方联兵,且自家也能从中谋取利益。 不想崇明的明军却把他们当成倭寇开炮轰击,吓得魏耀祖升帆逃窜,心有不甘,又听人说江北有什么投效李自成的淮贼,计上心头,想着这帮淮贼都是泥腿子,没见过世面,哪晓得什么幕府不幕府的,于是驾船来到海州亮出幕府使臣的衔头,称日本国愿意借兵中国讨鞑。 果然江北的泥腿子没见识,一听日本国肯借兵,就立时隆重的将他们迎了过去,甚至在徐州城门还组织了军民热烈欢迎他们,这让魏耀祖庆幸自己来对了。 出示了仿造的幕府官印后,魏耀祖一行被带到城中一处大宅,这宅子从外面看起来很大,门禁森严,里外皆是手执大刀的精锐士卒,不用说,那淮贼的首领就住在这宅子中。 一层又一层,也不知进了多少门,魏耀祖同手下几个浪人被带到了一座大屋前,随着一扇大门被推开,一股热气汹涌朝杂贺脸上扑来,等到雾气消散,眼前视线为之一清时,眼前一幕让魏耀祖眼皮没来由的一跳。 却是几十个光着身子且光头的中国彪形大汉看着他,这帮人身上不是青龙就是白虎,着实吓人。 而在这群大汉后面赫然是一个大水池子,池子中一个背后绣有几条龙的大汉正背对着魏耀祖他们。 “将军!” 魏耀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上前几步,不卑不亢,将幕府使臣的姿态拿捏得十分到位。 背对着他的大汉缓缓转过身来看了一眼魏耀祖,右手上裹着一块湿毛巾,满脸横肉,看着有些可怖。 果然,敢造反的都是最强男人啊! 魏耀祖正要开口说话时,旁边有声音传出:“樊霸,你吊很大么?站那干嘛?还不过来给我擦背。” “哎,来了!” 樊霸朝魏耀祖咧嘴一笑,从水池中走到角落。 魏耀祖这才注意到角落的台阶上竟还趴着一人。 看身形,不是很强。 第四百二十四章 日本,挺有钱 身形不是很强的,正是陆四。 这个大浴池是陆四成为淮军创始人以来,第一次拿公费替自己私人营造的休闲之所。 不对外开放,但对内开放,淮军标统以上高级军官都可以入内泡澡。 计划中,陆四准备以这个大浴池为基础扩建一个类似高级将领俱乐部的场所,高薪聘请南京秦淮河的艺术技师,及扬州专业修脚师傅、按摩师傅前来坐镇。这样可以定期让淮军的高级将领们轮流到徐州疗养,放松一下身心,以便更好的投入到抗清大业之中。 劳逸结合,是陆四一直坚持的理念。 人家给自己卖命,自家就要给人家富贵,让人家享受,这是陆四的为人准则。 苟富贵,是万不能相忘。 衣锦了,也必须要回乡。 从单县回徐州的次日,陆四就给江南的寇女侠写了信,盛情邀请寇女侠能够组织秦淮珠市的姑娘到江北走一走,看一看,玩一玩,听一听,从而可以通过这些姑娘将淮军将士浴血杀鞑,守护中国的英勇形象传遍江南。 最好河东君柳如是也能前来,虽然因为淮、明彼此阵营不同,河东君又是大文宗钱谦益的夫人,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抛头露面,但陆四还是希望寇女侠能够多做工作,并指示孙武进为此次南都女子北上团提供一切便利及保护。 当前政治形势,由于东林党的顽固及史可法对农民军的偏见敌视,联寇抗虏的政策迟迟得不到推进,所以在决定迎娶明周王郡主以“洗白”自己流贼身份外,陆四也需要有其它方面的推动。 民意,是最好的推动。 中国历史上,普通百姓从来不是民。 所谓不与民争利,不是指不与百姓争利,而是不与士绅富户争利。 故而士绅富户的意见才是民意。 这在江南体现的尤为突出,因为繁华富庶的原因,江南的文人更得百姓尊重爱戴,所以他们的意见也更为百姓重视,甚至可以说是一呼百应。 差不多就是读书人说淮军好,老百姓就会认为淮军真的好。 想要有民意,就必须让江南的那些“民”了解淮军,对淮军有重新的认知,而不是固有的“淮贼”印象,如此,这些士绅富户最向住的秦淮会局就得利用起来。 传统印象似乎青楼出身的秦淮姑娘们于政治并无影响,但实际上江南的大部分“新闻娱乐”都出自于这些秦淮姑娘组织的各种会局,出席会局的无一不是有名的士子才子,达官贵人,富绅巨户。 江南各种民间小报刊登的内容也多与这些会局有关,各种人士事迹,才子佳人故事,源头就是这些会局。 因此秦淮河的珠市青楼养了很多文人,这些文人用陆四前世的话讲就是写手和推手。 只要金主舍得投入,哪怕一个乞丐都能被这些会局包装成大才子,从而天下知。 珠市的会局,也从来不与皮肉产生联系,是真正的高端局。 秦淮河,代表了这个时代文化娱乐的顶流。 “旧院与贡院相对,仅隔一河,原为才子佳人而设。” 陆四前世,但凡明末戏剧,无一不与秦淮相关,由此便能看出秦淮的地位。 这里是文人骚客的流连之所,是达官贵人的交流之所,更是万千百姓精神娱乐的源头。 当然,也是升斗小民的向往之所。 陆四就很向往,毕竟,这年头,王法保护。 不犯法,为啥去不得。 借助“新闻传媒”最喜欢的秦淮姑娘搞的会局来推动民意,显然是一个不错的点子。 而且有寇白门这个“秦淮八艳”最有侠义精神,组织能力最强的姑娘操办,陆四相信江南的民意一定会向好的一面发展。 至于眼面前这帮自称幕府使臣的倭人,陆四是另有打算。 去除了身上的污垢后,陆四坐了起来,赤条条的,一丝不挂,先是扫了眼那帮又是龙又是虎的亲兵,颇为满意。 纹身这个文化源于中国东京,盛于倭国东京,是两国交流并传承的铁证。 从那些日本人的反应来看,无一不是受到了青龙白虎的无形压力。 这无形压力更是无形敬畏,想来他们一定会铭记终生。 “杂贺家的?” 陆四有些好奇的看着幕府使臣的月代头,听说这种发型是为了在战场上便于戴上头盔,避免闷热发明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哈依!” 魏耀祖示意随从将携带的幕府国书呈递大顺将军。 亲兵队长牛二上前接过,陆四拿来看了,里面都是汉字,读起来毫无障碍。 大体内容跟陆四想的差不多,就是日本念在与国同文同宗,今知中国叫满洲鞑虏入侵,故愿意出兵助中国抗击外敌。 只是,这国书怎么看着有点同他陆四写的差不多——太白。 可能是因为对方认为自己是造反者的原因吧,陆四只能这样解释国书的不够高大上。 魏耀祖则将早已背过多次的言辞流利的说出,情感很到位,充分表达了日本听到中国被满洲入侵的那种举国悲愤之情,听的陆四不住点头。 于是,也动了情的陆四手一扬:“如果日本国愿意出兵帮助我国抗击满洲鞑虏,我国愿意以朝鲜相赠贵国。并与贵国发展勘合贸易,两国永誓盟好。” 纳尼! 这一下不但魏耀祖心惊万分,就是那帮花钱雇来的浪人们都是心头狂跳,继而是人人狂喜。 这可是几十年前关白做梦都想得到的伟大功绩啊! 怀着亿分激动的魏耀祖等人退出去后,陆四起身拿白布将自己裹起,坐到隔壁的休息厅中喝茶。 “都督要将朝鲜赠给日本?这可是引狼入室,后患无穷啊。”李棲凤的父亲当年可是参加过援朝抗倭的,所以对倭人的危害性很是清楚。倘若倭人占有朝鲜,将来必是中国大敌。 “嗯哪。” 陆四一口暖茶入肚,不胜惬意。对面,高英坐在小凳上正在按捏他的双脚,力道正好。 “不这么做,这帮骗子怎么去忽悠幕府?” 放下茶碗,陆四嘿嘿一声,“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朝鲜既然背叛中国,自当予以惩戒。日本嘛,也挺有钱。” ........... 很认真的向我的读者推荐一本新书《晋击天下》,没有其它原因,也没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只因这位作者与中堂大人在上海一起扛过枪,打过炮。 所以看在这个份上,大家能不能给中堂个薄面,先收藏一下。 第四百二十五章 火烧眉毛的摄政王 以陆四的见识,实际也辨不出人家的国书和官印到底是真是假。 是直觉,告诉陆四天上不会掉馅饼。 明朝派了七八拨使臣去幕府求兵,幕府连个鬼都没派,怎么到他这边就主动过来,还不找明朝这个“正统”找他个反贼? 事有反常必有妖。 不过,陆四喜欢作妖的事。 有枣没枣先敲两杆子,管他杂贺等人是不是真的幕府使臣,陆四先把大饼给他们摊出去。 朝鲜对日本的吸引力太大,在“割让”朝鲜这个诱惑面前,幕府弄不好真能出兵。 幕府一旦出兵攻朝,对满清现在的局面可是个沉重打击,因为朝鲜自臣服满清后便向清军提供粮草和兵员。 以朝鲜的军力肯定是打不过幕府的,如此一来朝鲜必向满清求援,可满清有兵去救? 就算多尔衮能抽出兵马来,首先也得对付渡海的淮军第七镇。 所以,朝鲜根本不可能得到满清的救援。 局面就会同明朝时一样。 没了朝鲜的粮草,再有第七镇在辽东的破坏,又不能南下夺取江南的钱粮,陆四倒要看看多尔衮拿什么同他争天下。 至于日本是不是真能占领朝鲜,陆四表示无所谓。 国书啊,条约啊,这些对他而言,是可以随时撕毁的。 并且,他陆文宗从来没有给过幕府国书。 是大顺给的。 将来,打官司的话,德川家得去找姓李的。 幕府出兵除了可以切断朝鲜供清粮草外,还可以让淮军同日本贸易。 海上贸易,可是陆四一直想干的,只是幕府真的动了心,怕是还要和郑家谈一谈。郑家不松口,以淮军的海上实力,这生意也做不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况人郑家才是强龙。 具体和所谓幕府使臣杂贺的谈判,以及相关文书准备,陆四让贾汉复去办,只一个要求,不管什么都要以大顺名义。 言辞方面可以热烈一些,鼓吹一下中日盟友都无所谓。 杂贺不是骗子最好,是骗子也无所谓。 陆四喜欢这种于两国奔走的骗子。 有的时候,骗子本领够强,手段够高明,也是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的。 左右不过是个闲棋。 然而让陆四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最大的敌人满清此时于北京召开了入关之后的第二次议政王大臣会议,会议的主题竟然是与他淮军有关。 上一次议政王大臣会议的召开还是去年七月,会议主题是迁都和八旗将士封赏的相关事项。 召开议政王大臣会议实际是多尔衮并不希望的,因为那样意味他这个摄政王的权力会被削弱,毕竟王公大臣会议做出的决定哪怕他是摄政王都不能更改。 多尔衮试图阻挠这次会议的召开,但形势的急转直下却让很多满洲王公大臣一致决定必须要召开大会。 究其原因就是淮军高杰部的突然北上彻底搅乱了清军在北直的布防,并使京畿暴露于淮军兵锋之下。 因为弄不清北上的淮军到底有多少兵马,加之各地求援急报如雪片往京师飞,一向老成持重的郑亲王济尔哈朗找到多尔衮,提出“宜乘我国掠占中国多地,大肆屠戮,劫掠财富,留一二亲郡王以镇燕都,余大军还守盛京,或退保山海关,可无后患。” 济尔哈朗的意思很明显,就是不认为大清真的能够入主中国,所以有必要召回大军,将于中国各省掠得财富尽皆运出关外,只确保北京附近及山海关,其余地方一律放弃。 “前番山东称淮贼不过土寇,乌合之众,今这乌合之众连败我八旗军,更斩肃王、恭顺二王,使我八旗折损近万,现英王、豫王统大军在外,京畿空虚,无有兵马可以御敌,倘不及早准备,万一贼兵临北京,睿王何以保全这城中的八旗家眷?” “先帝曾言,若得北京,当以根基,以图中国!“ 阿济格同多铎那里接连奏捷,打得李自成的顺军主力狼狈逃窜,使大清据有晋、陕二省,西北之地用不了多久也可传檄而定,如此大好局面,岂能因为一支淮贼北犯就全盘放弃? 多尔衮当然不同意,一面安慰济尔哈朗他已檄调盛京留守兵马入关拱卫京畿,一面则急令从陕西回师河南的多铎赶紧调兵入北直堵截淮军。 只私下里,多尔衮对局面也感到忧虑,对何洛会等亲信道:“先帝在时常言要一统中国,何谓一统?今日看来,但得寸则寸,得尺则尺耳。” 多尔衮这是担心多铎部不能及时回防,真会叫那北犯的淮贼逼近北京城。此时也是后悔,当初不应该让阿格格将北直、京畿、山西绿营兵尽数调走,否则大可将这些绿营抽来堵塞抵挡。 但另一方面多尔衮却又庆幸自己让阿济格把绿营兵带走是正确的决定,洪承畴、张存仁的塘报上说沧州、河间、霸州、顺德、大名等地多有绿营兵叛乱,为淮贼张目搅乱地方,致使情报不明,调御不力。 所以要是那几万绿营兵还在京畿附近,未必不会像南边那些绿营作乱。 这真是自相矛盾的心思。 宁完我、范文程等人这时却不敢乱说话了,当初他们称摄政王将大军尽数外派,造成京畿腹心空虚,外强中干,易使山东贼趁,如今事实证明他们的看法是对的,却不敢就此再进言,均是怕会惹摄政王恼怒。 淮军高杰部北上后搞出的声势太大,兵分两路,以马骡为代步工具,所过之处,根本不攻占有驻军把守的城镇,只在城外乡野烧抢,破坏,残酷搜刮,手段比之满洲人还要恶劣。 更有高杰部下李延宗部千余人竟剃发蓄辫,冒充清军四处活动,诈开多处县城,弄得人心惶惶,谁也不知是真辫子还是假辫子。 随着淮军的深入,各地民众反清斗争也是风起云涌,这中间除了淮军对当地清军统治的摧毁,更有以高进为首的北地锄奸队的鼓动。 几乎是与高杰部北上同时动作,北地锄奸队于北直各处开展对清廷地方官员的刺杀,更是明目张胆的于城墙、道路必经之地张贴淮军发布的九品汉奸令,民间凶悍之士,胆大之徒,土匪强盗、绿林好汉、侠义之士纷纷出没,照榜令刺杀地方降清官员。 不到半个月,竟搞得不少州县的清廷地方官主动割辫弃印潜逃。 这些弃官不做的地方官又进一步瓦解了清廷于北直的统治,更要命的是,正月十九日,盛京急报,有贼兵数万自海上犯金州,扬言要尽起大清祖坟。 多尔衮这下真是火烧眉毛了。 第四百二十六章 摄政王是否有愧! 议政王大臣会议不开也得开。 礼亲王代善都被惊动了。 虽然代善早在先帝崇德年间就退居幕后不再问事,但他拥有正红、镶红二旗,又为大清国的建立与强大立下不可磨灭的功勋,因此在世的太祖诸子中,代善资历最老,地位最高,又有硕讬、瓦克达、阿达礼、罗洛浑、满达海等一批封授王公贝勒爵位的儿孙,势力其实是最强大的。 前年在盛京八旗王公大臣议立新君时,两黄旗的主要大臣欲立豪格为帝,两白旗则拥戴多尔衮,两红旗这边却是要拥代善,各旗之间是明争暗斗,剑拔弩张。 最后,拥立了年纪小的福临为帝,多尔衮和济尔哈朗共同辅政。 在这个过程中,代善并没有表现出对多尔衮的支持。而当其次子硕托勾结其侄儿阿达礼谋立多尔衮为帝,代善却出面揭发儿孙阴谋,使得硕托、阿达礼伏诛,八旗都称代善“大义灭亲,比烈周公”。 只是此事却让多尔衮心中不满,因此对代善这个哥哥极为排斥,代善年事又高,遂在家闲居。 礼亲王府就是前明崇祯皇帝岳父周奎的私宅。 现在因多尔衮的决策失误,先是造成太宗长子肃王豪格同恭顺王孔有德战死,后又使得山东淮贼趁北直京畿空虚大举北上,直接威胁到北京城的安全,再是辽东被贼军大举入寇,大清接连遇挫,龙兴之地更有被覆没危险,代善哪里还能在家呆得住,早早就坐了汉人的轿子进了宫。 议政王大臣会议地点在前明的乾清宫,这座宫殿去年曾被闯军放火焚烧,但只烧了前殿几处,现已修缮一新,成为皇帝朝会所在。 代善到时,乾清门前的广场上已乌压压地站了一排又一排的文武官员,以满班、汉班分别站立。 从玉阶上看去,广场上一顶顶红彤彤的顶戴看着十分醒目,这其中有一大半都是那些前明降官,如大学士中就有一多半。 多尔衮脸色颇沉,正与他的七哥、多罗饶余郡王阿巴泰低声说话。 阿巴泰对大清的功劳不比多尔衮低,可却不得先帝太宗皇帝的喜欢。太宗在位18年,阿巴泰因各种过失受到的处罚不少于10次。 原因一方面是阿巴泰一生小错不断,性子太粗,总爱发牢骚;另一方面是他的额娘是太祖皇帝的侧妃伊尔根觉罗氏,所以长期被排斥在最高权力核心以外,不过这反而成全了阿巴泰,太宗年间一次次骨肉相残的争斗中,阿巴泰从来没有波及到。 不过同二哥代善一样,阿巴泰同样被弟弟多尔衮排斥,没有给予实权,爵位上也只是在去年入北京后将其晋封为郡王。 这次议政王大臣会议,身为多罗饶余郡王的阿巴泰肯定要出席。太祖诸子中,除出征的阿济格同多铎外,尚健在的有代善、阿拜、阿巴泰、巴布海、赖慕布,只是巴布海、赖幕布这两位太祖儿子却没有资格列会,因为他们功劳太低,且最高爵位不过辅国将军。阿拜刚留守盛京。 大清以武立国,对军功极其看重,没有军功的人,哪怕贵为太祖之子,同样也不得胡乱册封。 代善毕竟是长兄,多尔衮心中再是排斥,也不得不与阿巴泰一起去见代善。 郑亲王济尔哈朗也过来了。 代善点了点头,问多尔衮:“皇上几时到?” 多尔衮扭头看向内监吴良辅,后者忙道皇帝正在过来的路上。 “盛京所报几分可信?”代善正色问多尔衮。 “三哥报称说贼人多达数万,自前明东江渡海而来,所打旗帜为淮,当是山东淮贼使海船运载过去的...贼兵登陆后,破了金州,杀我驻防披甲人三百余,又攻夺复州,城中军民三千余尽数遇难,现贼兵锋已抵盖州...” 多尔衮将大致情况说了,根据盛京的奏报,这股淮贼人数的确不少,其中更有许多骑马贼兵,行军打仗同关内流寇差不多,于地方破坏极大。 济尔哈朗道:“山东陆贼用兵颇为狠辣,处处指我空虚。现辽东、京畿都受其危险,我意调回在外两路大军,只保京畿、山海关,余军撤回盛京,确保龙兴之地不失,只睿王不同意。” “十数万将军用命夺取的地盘,怎可轻言放弃?我大清自兴起以来,何曾有过小遇挫折就轻言退去的?” 代善显然不同意济尔哈朗的意见,但是有一事他颇是想不通,“我大清自入关后兵锋所向,无人可挡,几成席卷之势,那山东陆贼又是如何知道我国中弱点的?” “这...” 多尔衮也想不通,大清军力实情,用兵方向都是绝密,便是汉军都知之不透,那山东的贼将又是怎么知道大清底细的。 “皇上驾到!” 随着黄门太监的尖嗓喊叫,大清的小皇帝顺治身着朝冠朝服缓步走出了乾清门。 群臣忙三呼万岁,一颗颗脑袋趴在地砖上抬也不敢抬一下。 便是贵为摄政王的多尔衮、济尔哈朗也同样跪拜于地。 望着跪了一地的满汉官员,福临心中却是埋怨,好好的在宫内呆着,非要被拉到这里开什么王大臣会议。 一阵头疼之后,福临打起精神走到御座边坐下,先是看了眼摄政王多尔衮,在对方的点头示意下方以稚嫩的声音道:“众臣工免礼平身!” “万岁!” 台下的满汉大臣们再一次山呼万岁,之后才垂手站立,一动不动。 内监吴良辅扯着嗓子叫了起来:“皇上有旨,请议政王、贝勒、在京八旗议政大臣入座!” 站在前排的十几位满洲议政王大臣闻听之后立即入座,分列在顺治的两侧。 坐在东首第一位的是摄政王多尔衮,坐在西首第一位的同样也是摄政王济尔哈朗。 代善同阿巴泰都坐在多尔衮的下方,济尔哈朗下方则坐着多罗贝勒尼堪,他是太祖长子广略贝勒褚英的第三子,上面的两个哥哥杜度和国欢在两年前病逝。 尼堪去年四月随多尔衮入关参与了山海关之战,后来跟着英亲王阿济格追顺军残部到庆都,此后又随多铎领军去河南。 潼关之战时,尼堪和护军统领图赖夹击顺军大将刘芳亮的兵马,俘获三百多匹战马,京中的福临闻讯特意下旨给这位堂兄赐了弓箭一把。 尼堪旁边坐着多罗承泽郡王硕塞,他同战死在山东的豪格都是太宗皇帝的儿子。 而太宗皇太极的八个儿子,也只有豪格同硕塞得以封王,其余如四子汤古代、六子塔拜、九子巴布泰、十一子巴布海等,仅分别封为辅国将军、镇国将军、辅国公等。 其他入座有资格发言的王公贝勒、大臣有十余人。 众人落座之后,按制当由济尔哈朗主持,然而正当济尔哈朗准备起身就当前大清局面会商时,一个雄厚的声音却从下面群臣中传了出来。 “肃亲王阵亡于山东,摄政王可有愧!” 此言令满汉文武及那满洲王公贝勒都是大惊失色,不知哪个这么大胆,循声看去,却是镶黄旗护军统领鳌拜。 第四百二十七章 联明平淮(四更) 鳌拜! 满洲八旗将校中唯一敢拔刀对准多尔衮的人! 两黄旗都说索尼的智,谭泰的断,鳌拜的胆,此三人是先帝在世时最宠信的将领,也是两黄旗的主心骨,更是豪格争位的坚定支持者。 前年在盛京,如果不是鳌拜带着两黄旗的将校不惜与多尔衮的两白旗兵戎相见,如今的摄政王恐怕早就是大清的皇帝陛下了。 然而,随着多尔衮的得势主政,索尼、谭泰却当了叛徒。 这二人带着两黄旗另外四名重要人物图赖、巩阿岱、锡翰、鄂拜在三官庙盟誓,发誓忠心辅佐幼主,六人一体。 名义上没有投靠多尔衮,因为他们扶保的仍是先帝之子。 可明眼人都知道这只不过索尼、谭泰等人给自己的背叛行为找的台阶,他们就是背叛了先帝,背叛了豪格! 铁证如山的是之前何洛会诬告豪格时,多尔衮特意下诏褒奖索尼不依附于豪格一党,赐给他鞍马一副。更对人说谭泰忠。 为何下诏褒奖索尼,为何说谭泰忠? 内情还需言明吗? 只有鳌拜坚定不移的忠心于豪格,愤而与索尼、谭泰断绝来往,为此遭到多尔衮的打压。 作为八旗赫赫有名的战将,入关之后的鳌拜竟然被闲置一旁,不使领军出征,致使鳌拜在京中郁积大病一场。 得知主子豪格竟被多尔衮迫令领半个正蓝旗南征,鳌拜更是无比担忧。当豪格死讯传出时,鳌拜朝南大哭,于府中哭叫对不起主子,对不起先帝,双拳捶柱竟致血裂,悲壮万分。 此事,京中八旗将校哪个不知? 宫中的两位太后听说此事,亦是赞叹。 故而对于鳌拜铤身指责摄政王,一众满汉官员无一奇怪,就连多尔衮的亲信们也觉情理之中。 “鳌拜不得放肆,议政王大臣会议没有你说话的份!今日所议国事亦与肃王之死无关,休得胡闹!” 郑亲王济尔哈朗喝斥鳌拜,语气很重,却是想保住鳌拜,且所言今日议事与豪格之死无关,却不是说豪格之死与多尔衮无关,这让坐在他对面的多尔衮眉头下意识的挑了起来。 代善与阿巴泰不语,这二位被多尔衮排斥的王爷倒是想看看多尔衮的笑话。 以冯铨等为首的一众汉官则是惊疑,不知那镶黄旗的满洲护军统领为何敢在议政王大臣会议对摄政王如此不敬。 鳌拜却是不为郑亲王吓阻,反而抬步上前,大声道:“当着皇上和这么多王公大臣的面,鳌拜只问摄政王一句,当初肃王向京师求援,摄政王为何不发兵救援!莫非摄政王对肃王真的恨之入骨,非要置肃王于死地吗!摄政王这么做,对得起先帝吗!” 此言,诛心。 所有人的脸色已不是吃惊,而是震骇,有人不禁想这鳌拜难道今天准备血溅议政王大臣会议么。 御椅上的小皇帝福临却是睁大眼睛死死盯着下面那个大胡子,小皇帝心中想的不是这人怎么敢对叔王如此无礼,而是在想这人说的难道是真的,他的大哥豪格真是被叔王故意害死的? 可额娘明明是说大哥是轻敌大意被贼兵重围而死的啊? 到底大哥是怎么死的? 小皇帝心中充满困惑,他看向比自己只大了九岁的另一个哥哥硕塞,发现这位兄长的眉头紧皱着。 多尔衮怒不可遏,却一声不发,他很清楚此刻无论他如何解释当初的决定,都只会加深满洲国人对他的怀疑,不如不予理睬。 “鳌拜对摄政王无礼,当拿下治罪!” 多尔衮不动,忠心于他的两白旗将校及两黄旗大臣们却不能不动。 正白旗议政大臣苏克萨哈同詹岱不约而同起身怒喝鳌拜,其余两白旗将校先兴罗什、何洛会、拜尹图等也纷纷出面指责。 “侍卫何在!” 正黄旗出身的内大臣冷僧机负责会议秩序,又是新近投靠摄政王的黄旗重臣,此时当要表忠心,于是箭步上前就要擒拿鳌拜。 鳌拜身形极壮,力大如牛,乃满洲有名的巴图鲁,奋力摆脱冷僧机这个正黄旗的叛徒,指着纹丝不动端坐于那的多尔衮冷笑道:“就算摄政王不是故意害死肃亲王,鳌拜还是要问摄政王几句!” “想我大清立国至今,抗明朝,征朝鲜,征蒙古,靠的是赏罚分明,今摄政王主政,决策不灵,阵失八旗将校近万人,又致贼兵威胁京畿,盛京动摇,请问摄政王是否有罪?当罚否!” 言罢,猛的上前跪于地下,朝御椅的小皇帝磕了一首,悲愤叫道:“皇上,奴才问的对否,若不对,请皇上下旨杀奴才的头!” 小皇帝显是被鳌拜的举动吓动,惊慌起身,不知所措。 “还不将鳌拜押下去!” 苏克萨哈气的大叫,一众侍卫立时上前擒拿鳌拜,场面乱哄哄。 此时却听一声暴喝:“我有罪,当罚!” 脸色铁青的多尔衮终是坐不住了,他愤而起身,既是看鳌拜,也是看那一众惊疑着慌的满洲将校们。 他知道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否则满洲必会动摇。 “我罪在进取中国!” “我罪在欲为我大清谋万世基业!” “我罪在让于苦寒之地的八旗子弟进关享汉人的花花江山!” “......” “我罪在没有见好就收,我罪在没有让你们拿着汉人的财富回关外享福,我罪在让八旗将士们于外浴血奋战...” 一句句中,多尔衮一步步走向鳌拜。 “我罪在进了山海关,我罪在占了北京城,我罪在替大清得了山西、陕西、北直,我罪在替大清多了无数土地人口,我罪在想替大清征服整个中国,使我们满洲人成为中国的主人,你说,我的罪当如何罚!” 多尔衮冷冷看着鳌拜。 鳌拜涨红着脸不言。 多尔衮失策不假,可功劳却是更大! “大清的天还没塌,大清的将士还在外面同敌人拼命,贼寇打进来,便将他们打回去便是......敢有轻弃中国者,斩!” 多尔衮不容质疑的话在广场上回荡,他的视线从一个又一个议政王大臣脸上扫去,从代善到阿巴泰,从济尔哈朗到硕塞... “摄政王英明!” 两白旗的大臣们跪了下去,两黄旗的跪了,两红旗的跪了,两蓝旗的跪了... “禀摄政王,臣有平贼策!” 大学士范文程高举手中奏本。 多尔衮大手一挥:“准奏!” “臣以为我大清当联明平淮,南北夹击淮贼!” 范文程手中的奏本被内监取到了多尔衮手中。 第四百二十八章 睿王就是睿智 早在去年十月,北京方面已经知道有明潞藩南渡江南,被明南都百官拥为弘光皇帝。 当时因为清廷派出阿济格、多尔衮两位亲王率清军主力西征李自成(河南顺贼),加之山东招抚事项因为淮贼崛起失败,所以有部分满洲权贵将历史上金宋局面拿来,认为满洲将士不耐南方炎热,并不擅舟船,将来取南方之地得不偿失,不若遣使同南方弘光政权接触,仿效金宋故事,与南方明朝议定划江而治,令南明向大清输送岁币。 这个观点在满洲上层很有“市场”,包括郑亲王济尔哈朗都支持只夺北中国,因为这样不仅能让大清同明朝之间罢兵,还可以让明朝助大清剿灭李自成、张献忠等贼兵。等将来满洲国人于关内繁衍百万人口以上,统治稳固之后再看是否南征。 而且,满洲将校中还有个奇怪的现象,就是普遍对明朝有好感,甚至在入关之初,很多中下层的八旗兵真的以为自己是替大明的崇祯皇帝报仇,称自己乃助中国的满洲义兵。 如此一来,对于南下,不少八旗官兵内心里也是排斥的。 去年夏天阿济格率部从山西回师北京后,竟有不少满洲将校前往明崇祯皇帝陵墓祭拜,发誓要替崇祯皇帝报仇,手刃反贼李自成。 官兵“亲明”,与明划江而治,自是有人支持。 满洲大学士、多尔衮的亲信刚林却坚决反对这个方案,他说自蒙元以来,北京地区上自朝廷、达官贵人,下至部分军民都仰赖于南方漕运的粮食和其他物资,这个粮草物资的数目是惊人的,绝不是南明以“岁币”形式提供的金银、绸缎能够解决的。 最重要的是,因为大清兵的几次入寇导致以北京为中心的中国京畿地区残破不堪,大量土地荒废,再如何休养生息,短期内也不能提供大清征服李、张二贼及剿平其他土寇的粮食所需。 辽东历年存粮几乎都用于关内战事,朝鲜那边更是叫苦,说九王兴兵中国征调大量粮草,使得朝鲜国民忍饥挨饿,恳求大清皇帝陛下同九王能够体恤小国内情,予以宽免什么。 因此,刚林认为必须在重创李自成主力后立即挥师南下,夺取江南钱粮重地,支撑大清征服整个中国的宏图伟业。 要不然,这战事真的是打不下去的。 降清明朝官员中的“有识之士”们也均是反对同南明议和。 兵部右侍郎金之俊上言:“西北粒食全给于东南,自闯乱后,南粟不达京师,以致北地之米价日腾。” 河道总督杨方兴说得更明确:“不得江南,则漕运阻矣,将何以成天下?” 一大批在北京降清,但籍贯却是在南方的官员也纷纷上书反对和南明议和,他们嘴上当然是说为大清统一中国而谋,实际上却是害怕出现金宋南北朝的局面,将他们和家乡的亲朋分隶两国,所谓关河阻隔,骨肉分离。 另外,就是“汉奸”念头作崇。 身为汉官降了异族,传统观念上降清的明朝官员肯定都是汉奸,这个名声是极其臭的,如果真出现南北朝局面,他们恐怕死后百年都得担上汉奸名声,令子孙蒙羞。 但要是大清征服中国,他们就是新的大一统政权的从龙功臣,天下都为清治,又何来汉奸一说。 或者说,天下官民人等皆是汉奸,又哪来的汉奸。 真有汉奸,也不过是汉族中的奸小抗拒王法,是贼,是匪,绝非什么义民。 在这种极力“洗白”念头作崇下,相当多的降清明朝官员自告奋勇替清廷四下招抚,就是希望早日能够让清廷统一中国,好让他们生前能为新朝功臣,死后也为后世敬仰。 于沧州遇刺的招抚南方总督大学士洪承畴是此类官员的为首者。 籍贯南方的官员更是竭力怂恿大清南征统一中国,并大谈特谈说什么江南民风脆弱,大军一到就能平定。 更有人说,都不须大军,只要兵至长江,传檄可定。 在豪格、孔有德山东败讯传来之前,多尔衮也是倾向于占领整个中国的,因为中国的兵马不管是贼兵还是官兵,对上大清兵都是不堪一战。 形势的发展也极其有利于清廷,经数月征战,大清兵已从入关时的十二万扩了一倍还多,降将如云,顺军又一路撤退,直接滋长了多尔衮要立不世伟业的雄心,故而六七月份间就开始着手秋冬以多铎为帅南征。 不想,山东一线的战局却是大不利清廷,一支自南直淮扬而来的贼兵竟然连败大清两阵,如今更是连辽东、京畿都受这淮贼威胁,多尔衮自然要重新权衡国策,至少是不能在局面不利的情况下再树新敌。 议政王大臣会议,多尔衮震慑满洲不服,随后在范文程的劝说下,有鉴局势恶劣发布文告:“深痛尔明朝嫡胤无遗,势孤难立,用移我大清宅此北土。厉兵秣马,必歼丑类,以靖万邦。非有富天下之心,实为救中国之计...” 这封文告中,多尔衮表示大清只是暂领北直、山陕,京畿,“不忘明室”的汉族官绅可以去南方辅立贤藩,共保江左,从而南北两方合力救中国。字眼中,更是给南方明朝政权以希望,他们若是有能,将来未必不能还都北京。 当真是极具诱惑,也充分显示了多尔衮的胸怀和眼光。 范文程认为只要大清对明室释放足够善意,就能让南方的明朝政权继续将流贼当成主要敌人,这样接下来南北合作共剿灭流贼的意图就能实现。 多尔衮为睿王,自是睿智。 他知道大清眼下虽兵强马壮,实力远超顺、明,及那山东淮贼,可由于他的过度自信导致用兵失策,造成外强中干,局部地区反而不如贼兵,给了从前不重视的对手可趁之机,竟然兵锋直指京师,使他这摄政权的权威受到打击,也让他在京中颇为被动。 这次议政王大臣会议就是个警钟。 如果事态继续恶化下去,难保满洲内部反对他的势力和呼声不会再次疯涨。阿济格和多铎都率军在外,万一京中逼宫,他根本没有能力反制。 军事层面上,山东先后阵亡近四千真满洲将士,这对拥兵二十余万的大清而言损失不大,但对只有七八万满洲将士的八旗而言,却又是沉重的打击。 真满洲人口太过稀少,阵亡兵员很难补充。如果真满洲损失太大,就会出现汉军、蒙军数量压制满洲的局面,那样大清就是本末倒置了。 而中国虽分裂为顺政权、南都政权,大西政权,但地域辽阔,实力相当可观。顺军于河南发起的反攻,淮贼于山东的两次围歼之战,都说明中国不是没有可战之兵。 双方的战事一旦打成僵持,大清失去刚入关的席卷之势,怕是济尔哈朗所言的出关就会得到更多国人的支持。 因此,若能同南方的明朝政权联手,南北夹击,可以极大减轻清廷用兵压力,哪怕南方明军再弱,也能牵制大批贼军,如此自是能让多尔衮这边腾出手来集中用兵,从而不再犯从前的错误。 宁完我建议可由摄政王给南明的首辅史可法写一封信,多尔衮欣然同意。 信中写道:“清摄政王致书于史老先生文几:予向在沈陽,即知燕京物望咸推司马... 夫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春秋》之义,有贼不讨,则故君不得书葬,新君不得书即位,所以防乱臣贼子,法至严也。 闯贼李自成,称兵犯阙,手毒君亲;中国臣民,不闻加遗一矢。平西王吴三桂介在东陲,独效包胥之哭...” 这封信,多尔衮避口不谈清军对中国北方的占领,只说李自成对明朝的伤害,将崇祯之死大说特说,似弘光政权若不为君父报仇,就不配为人。 大义凛然,有理有据,让人难以反驳。 信写好后,派何人送信却是棘手。 范文程推荐史可法的弟弟史可程送这封信。 史可程是崇祯十六年的进士,李自成破北京后降顺列班,清兵入京后其被羁留。 多尔衮觉得这个人选很好,于是亲自设宴款待史可程,席间对史可法于南都忠君之举极为褒奖,说什么南都贤藩继位扶保明室,他这大清摄政王是喜悦万分,他日若能两家合报崇祯皇帝之仇,则中国当再现盛世,听得史可程十分感动,丝毫不疑。 史可程是二月初七从北京启程南下,因山东被淮军占据,史可程只能在清军护送下前往河南,再由已同清军接触的南明河南总兵许定国接引送至南都。 对于多尔衮力主同南方明朝接触商谈联合的举动,北京城中反响不一。 小皇帝福临问他的额娘叔王为何要同中国人和谈,难道是不想让他当中国的皇帝么。 “你父皇在世时也同中国的崇祯皇帝和谈过,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最后还不是我大清占了上风。” 布木布泰对摄政王的决定很支持,认为既然局面出现反复,那当然就要重新应对。 哄儿子睡下后,布木布泰却是服下了一包药粉,是苏麻喇姑特意从京中汉人药铺弄来的柿子粉,说这东西和关外用的奢香药膏一样都能防止女人大肚子,不过相比奢香药膏要塞进去,这柿子粉只需水服就可,方便的很。 第四百二十九章 人,不能太狂 盖州,此地是原明山东布政使司所辖辽东都司的盖州卫,控扼海岛,境内盛产粮食、鱼盐、煤铁,是辽南地区最大的粮仓。 清太祖皇帝奴尔哈赤率后金兵击败明军占领辽东后,便于辽阳东京城颁布“圈地与计丁受田令”,这个命令其实就是将辽东汉人的土地包括土地主人全部强制转为后金兵的田产与奴隶。 这自然激起辽东汉人的强烈反抗,因为反抗过于激烈,奴尔哈赤下令对辽东汉人进行屠戮。 大屠杀消灭了辽东各州绝大部分精壮的汉人劳力,侥幸从金兵屠刀下活下来的人也纷纷逃离辽东,最终导致辽东地区缺乏劳动力,大量农田被搁置荒废。 清太宗皇太极登基后,改变了其父滥杀境内汉人的做法,并安抚汉官,积极恢复辽东民生。 可是因为辽东境内的汉人所剩无几,制定政策再好也没人耕种土地,加上辽东也受极冷气侯影响,后金治下天灾不断,难以维持。 为了缓和国内矛盾,皇太极挥师入关,以通过对明朝的掠取维持其统治。 皇太极在位期间多次入关,从明朝的北直、京畿、山西、山东等地掳去壮丁健妇几百万人,“人丁数十里长,数十人执绳自行东奔,稍有落后者非打即杀。” 当时明朝官员的记录中,那一支支或几十里长,或几里长的大小队伍,在几千或几百,甚至几十八旗兵的监视下被迫离开故土前往辽东,途中死难不计其数。 而明军,竟闭城不敢救。 大量关内人口被掳到辽东后,便安置在辽东各地。 盖州这里安置了大概有十几万人,清军允许这些汉人同妇女结合,慢慢的,在盖州境内形成大小不一的村落,世世代代为旗下奴替他们的满洲主子耕种田地,从事其它各式生产,为清廷的征战提供源源不断的粮食物资。 去年多尔衮决定将都城从盛京迁往北京后,便派何洛会出关为盛京总管,协助郑亲王济尔哈朗负责迁都事宜。 八月,济尔哈朗同皇帝启程进京后,何洛会没有随行一起返回北京,而是奉多尔衮的命令整编盛京留守兵马。 按何洛会的定制,盛京总管大臣下设左、右翼,各由一名梅勒章京统领。 其下,满洲每旗协领一员,章京4员,蒙古、汉军章京各一员,并设驻防盛京满洲、蒙古、汉军各800名;箭匠、铁匠10名,另于新京设驻防满洲兵50名。 此外,又于熊耀、广宁、新宾、锦州、宁远、海州、鞍山、盖州、新城、牛庄等十六处设城守官与满汉章京,每地城守官有披甲满洲兵30到200人不等。 由于关内战用接连大战,清军主力西征,为了拱卫京畿,多尔衮着令何洛会往关内输送八旗兵。 谕曰:“着盛京每旗所派两名章京,每牛录派两披甲兵领马前来。其妻子家眷勿带,仅披甲前来即可。若有跟役阿哈,可带来。各旗各留三名章京,每牛录各留三名披甲兵于盛京。” 何洛会身为多尔衮的亲信,自是奉谕办理,四处抽调披甲满兵约三千余输送入关,结果导致连同盛京在内,清廷在关外的兵马只有四千余人。 而这四余人除千余驻防盛京,其余散在十六处驻防点。 完成任务的何洛会去年底回京复命,多尔衮又谕三哥、三等镇国将军阿拜为盛京留守。 淮军都督陆四决意以杂牌第七镇两万余官兵渡海征辽时,曾于身边的亲兵队长齐宝说了句话,这话齐宝一直记着,大意是爱新觉罗没读过马汉的《海权论》,要不然就不会自大的以为几千人就能把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守住。 太过自信的恶果在大清的顺治二年显现了。 当淮军第七镇镇帅李化鲸带着他那两万多绿林好汉手下们再次踏上辽东土地时,竟惊讶的发现他们似乎打遍天下无敌手! 因为,敌人,实在是太弱。 首战金州城,两百多披甲阿哈连同驻防的40多名真满洲大兵望着那从海上源源不断登陆上岸的淮军,莫说敢出城攻击了,就是在城上站的都心惊肉跳。 不过这些满洲兵同披甲阿哈倒是表现出了大清军人的勇气,并且凭借原明朝金州卫堡的城墙同淮军血战。 李化鲸一开始也没将这些清军放在眼里,可派去攻城的两拨人马接连失败后,才赶紧叫人将淮军本部增援给他的红夷大炮运来。 最终,金州卫城被淮军的红夷大炮炸塌,数千淮军拥入城内,见人就杀,直到次日方才封刀。 除两百余清军阵亡,另有三千多百姓被杀。 金州守军的被歼灭预示淮军在金州至复州境内完全没有敌人,于是遵照淮军都督陆四尽可能焚毁破坏的指示,李化鲸指示其部四出,将能找到的粮草全部带走,不能带走的全部烧毁。凡是满清设置的驿所、棚递、堡寨一律拆毁,骡马牲畜能带走的带走,不能带走的杀掉吃肉。盐铁等物资更是一点也不留。 因金州靠海,担负海运任务的沈廷扬不忍那些清军治下汉民没有生计,便组织汉民往东江、山东迁移。 尽管李化鲸再三对部下们转达淮军都督所言“有辫子的不一定就是敌人,没有辫子的也不定就是好人”的指示,可完全是由绿林江湖汉子,甚至是响马盗、土匪、土寇组成的第七镇军纪败坏的令人发指。 一些人名义上是来参加淮军,要杀鞑子,实际上完全就是想趁乱抢劫。 甚至,当李化鲸率第七镇核心万余人向复州挺进时,其余在登莱新附的兵马不听命令单独行动,完全是以贼寇面目流窜,让李化鲸是又气又怒,偏无法约束,索性由这帮人去胡乱作为。 正月十七日,李化鲸攻占只有驻防满洲兵60人的复州城,随后向盖州大举进攻。 盖州城卫哈什屯是镶白旗的人,自出任盖州城守卫后,做得最多的便是收税。 盖州地处辽南南北交通要地,商路极其发达,皮毛、人参、东珠等每年都有大量商人前来贸易,所以盖州城守卫在八旗虽不是什么好的位子,但油水却是不错。 不用拿脑袋卖命,每日只数银子喝酒,这等好日子让哈什屯乐不思蜀,但是正月二十一那日,哈什屯后悔自己不应该花钱打点何洛会总管谋这盖州城守卫的职缺。 二十一日,淮军攻城,发炮三响,满洲城守官哈什屯不战而降,自此第七镇打开通往辽阳、盛京的大门。 而此时关外的清军不到四千人。 正可谓是,人不能太狂。 第四百三十章 要出事 作为第一个向第七镇甚至是整个淮军投降的满洲军官,哈什纳得到了李化鲸的重用,甚至还将哈什纳12岁的儿子米思翰收在身边认为义子。 投降之后的哈什纳为了活命,竟带着手下60多个满洲兵替淮军充当向导,领着淮军的骑兵袭击盖州境内的各处屯堡。 同时更向李化鲸透露辽阳、盛京相当空虚,并无多少满兵驻扎的事实。这让原准备稳扎稳打的李化鲸决意立即夺取辽阳,切断盛京同锦州、广宁的联系。如果有可能的话,就带弟兄们夺取满洲人的老巢盛京,将他们的祖坟尽数刨了,看他们在关内还能撑多久! 为了刺激那些四散洗劫破坏的绿林响马盗随第七镇杀奔盛京,李化鲸使人散布盛京城中有千万满洲人历年抢掠关内的财富,又说盛京城中有满洲人的皇室宗女若干,要是破了城,这些满洲富女任由有功之人分取。 这谣言可真是动人心,那些正在盖、复、金三州境内流窜洗劫的绿林好汉和响马盗们一听,一个个就如喝了鸡血酒似的,点上人马打上旗帜就奔盖州来了,说要同李盟主一起直捣黄龙,笑谈渴饮鞑子血,壮志饥餐胡虏肉什么的。 麾下有秀才读书人帮衬的则是惦记起淮军陆都督许的公侯伯封爵,这公爵他们不想,可那两侯三伯的爵位,大家伙未必就不能捞一个了。 山东响马盗果然名不虚传,不过散出去十来天,聚拢起来竟然有四五万人! 都是刚割了辫子的辽东汉民,有自愿随义师向鞑子复仇的,也有被迫裹挟来的。 更多的是不这么干就没命的。 那帮打着淮军旗号在各地乱来的好汉们,比起入关的满洲鞑子更吓人几分,所过之处,尽成废墟。 汉民为了活命,只能跟着当炮灰,哪怕将来被满洲主子治罪,总好过眼面前就得死强吧。 李化鲸对突然多出来的几万人也是高兴,他这次渡海辽东任务就是破坏,所以人越多越好办事。 好比一个人放火哪有一百个人放火来得厉害。 满洲人真调大军来,这几万人也是他们能够脱身的好掩护。 原本在满洲权贵眼中“固若金汤”的龙兴之地,便如火把丢在火油中,沸腾燃烧。 ........ 其实以第七镇披甲骑马兵五千余,摇旗呐喊数万人的实力,完全可以绕过海州不打,直奔辽阳就行。强攻不成就围着,等后面的步兵把大炮拉过来便好。 毕竟,哈什纳交待的清楚,满洲人在关外就是个空壳子! 莫说围上十天半月,你就是围上一个月,也未必有满洲兵过来救援。 但李化鲸执意拿下辽阳西南的海州城,原因是海州城内有大汉奸尚可喜的家人,同时这海州城也有大量尚可喜部汉军将士的家眷。 自去年五月开始,多尔衮便谕令关外满蒙汉八旗将士西迁入关定居北京,九月以后才要三顺王部汉军家眷及辽东汉民往关内迁移,先迁的是恭顺王孔有德部和怀顺王耿仲明部,计划中智顺王尚可喜部要等来年开春再迁入关中。 开春是开春了,但怕是走不得了。 李化鲸的结义兄弟贾云五当时就说一定要把海州拿下,哪怕不打辽阳也得打海州。 李化鲸问为何。 贾云五“嘿嘿”一声,把手中的酒坛子往地上一摔,道:“大哥糊涂了不是?咱们要是把尚可喜的老婆孩子都抓了,你说关内的尚可喜急不急眼?他一急眼,是继续帮着鞑子打咱们汉人,还是回过头来打鞑子?” “老贾想的简单了。” 帮助李化鲸诈降骗得青州城,绑了顺军将领赵应云的翟五和尚可不认为尚可喜会因为老婆孩子被抓就跟满洲人翻脸。 要知道当初尚家满门上百口都是叫满洲人屠光的,他爹、他大哥哪个不是和满洲人打仗死的,就这尚可喜都甘愿投了鞑子当汉奸,况老婆孩子被抓呢。 “他尚可喜死心塌地当汉奸不管老婆孩子,他手下的兵难不成也不顾老婆孩子死活了!” 贾云五不信这个邪。 李化鲸一想也对,要是尚可喜手下的家眷都被抓,就算尚可喜还要给鞑子卖命,他手下的人愿不愿意? 另外,尚可喜的部下家眷要都落在淮军手中,怕是满洲人也得防着这帮汉军。 真能反了尚可喜的兵,那可是不亚于打下盛京的大功,国公的封爵就是板上钉钉! 人,就是要大胆! 李化鲸说干就干,却不敢将这个任务交给那帮新附人马。 那帮家伙是能打能杀,胆子还大,但实在是不怎么听命令,如此重要任务可不能出错。 因此李化鲸将盖州城的事情交给贾云五,让他稍做准备就带兵东进,自己则点了其第七镇精锐3000有马有甲兵和1000有马没甲兵出盖州往海州扑去。 哈什纳同其手下几十个满洲兵也被李化鲸一块带着。 海州这边因为靠近辽阳,所以驻防兵很少,只有真满洲兵76人,另外就是这些满洲兵所属的包衣阿哈,大概有四百多人。城守卫却是个宗室黄带子,不过这黄带子却是个不得意的黄带子。 此人叫果赖,是大清之前还叫后金时的四大贝勒之一阿敏的第六子,原先封了个镇国公的爵位,可因为他阿玛阿敏被圈禁的缘故,这个镇国公爵位四年前就叫削了。 好在,毕竟是宗室黄带子,没了镇国公的爵位,一个小小的城守卫差事还是给的。 但同其他驻防城守卫耀武扬威不同,果赖这个城守卫于海州城实在是没底气。 没法子,谁让智顺王妃同智顺王的世子在海州呢。 因为阿玛的缘故,果赖是夹着尾巴做人,十分低调,低调到对汉人投过来的智顺王一系都很客气,隔三岔五还去智顺王府拜见尚可喜的夫人刘氏。 这几天,果赖没去尚家,因为他眼皮老跳,总觉得要出事。 到底要出啥事,他不知道,反正没来由的就总是跳。 第四百三十一章 喜迎中国大兵 果赖的不安不是没有根据的,因为最近打南边盖、复、金等州过来的商队莫名其妙都消失了,连山关那里也没了音信,就连走亲访友的满洲人都没了影,好像一夜之间除了海州城外,这世上便再没城池和大活人。 这可真是古怪的很。 一开始,果赖也有没在意,以为辽南那边可能倒春寒,下了雪,道路难行。但是很快,海州城外的旗庄就陆续发现有从南边逃来的阿哈和汉民,这些人给海州城带来了一个惊天噩耗——明军从海上入寇,打金州杀了过来! 明军从金州杀了过来?! 果赖的眼珠都要瞪了出来,有点难以置信,不知道这帮明军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挼满洲的胡须! 从前辽南不是没有遭到过明军袭击,可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自打明朝的三顺王投了大清后,来自海上的明军威胁就被彻底解除,打崇祯六年以后,辽南可是再也没有明军入寇过。 多半是满洲主力在关外打的顺手,那明朝的官走投无路就派些兵来骚扰辽东,妄图让咱主力回师! 果赖越想越是,虽说他们这一系因为阿玛的缘故不被旗内堂叔伯兄弟们看待,连入关的好事都轮不到他们,可果赖怎么也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弟,血性还是有的。 当下便点起海州的满洲披甲兵,又叫阿哈们披甲上马,准备亲自带兵去把那帮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明军给砍光。 内心里,也是想立功。 多尔衮带满洲将士入关去征服中国,关外能去的都去了,剩下的要么就是像他这种罪人后代,要么就是老弱病残,于关外根本无功可立。再这样下去,他果赖跟子孙后代恐怕就永远被人遗忘了。 所以,明军胆敢骚扰,也算是老天爷不绝他果赖给降了一场富贵下来! 血气上涌急于立功的果赖带着部下准备了些干粮便打马出了城,可没奔上十里地就碰上一个逃回来的庄头。 庄头是太祖年间圈了汉人地设的管治,都是由阿哈担任,专门管理那些汉人种地。 看到果赖和八旗兵,那庄头好像见到亲爹一样嚎啕大哭,模样就跟死了爹娘一样伤心。 哭了半响,什么有用的情报都没说出来,气得果赖扬手一个皮鞭抽了上去,这才止住了庄头的哭声,不过他随后所说的明军实力却让果赖感到震惊。 也不知是真是假,庄头竟说来犯的明军有数万人,骑兵战马黑压压的,来无影去无踪,见人就杀,所到之处鸡犬不留,把个辽南祸害得都快成赤地了。 “主子,那些明军四下烧杀掳掠,咱们的堡子、寨子、庄子、驿站都叫他们放火烧了...死了好多人,好多人...” 庄头都不敢回忆死里逃生的那幕。 明军这么强大? 果赖惊惧,就算这庄头是因为害怕夸大了明军的实力,但怕是人数也不少。而他手里披甲的满洲兵只76人,阿哈不过三四百,真要碰上那明军估摸多半打不过。 果赖部下的满洲兵也发怯,他们中有的白发苍苍,有的无比稚嫩,有的还是一只手的伤残。 多尔衮为了征服中国的“七十以一,十二以上”的举国征兵令,已然是将满洲一族的实力抽取怠尽,留在关外的是些什么兵马可想而知。 壮大塞图硬着头皮建议还是别去找明军,先回海州城的好。 明军实力真强大的话,有坚城依靠可比他们这三四百人冲去与明军大军交手明智的多。 果赖左右为难。 如果庄头说得属实,没有一旗兵根本没法同人家交手。不属实,恐怕也得至少一个真满洲牛录才能去探一探明军的底。 他可是只有76真满洲! 光有血气可打不得胜仗,果赖考虑片刻下令回城。众满兵和阿哈们都是松了口气。 回到海州的果赖一方面派人去盛京向他叔伯三大爷阿拜报讯求援,另一方面将有明军入寇的消息向城内的智顺王妃刘氏通传,请刘氏能够组织智顺王府留守的男丁上城协守。 刘氏一妇道人家,丈夫又领大军入关出征,王府下属留下的都是老弱妇孺,能上城助守的男丁有限,当时就慌的掉了眼泪,把九岁的世子尚可喜抱在怀里半天没回过神。 智顺王系的汉军家眷们听说明军打过来,也是个个吓得面无人色,哭喊连天,好像末日将至。 汉军家眷着慌,满洲家眷们更是人心惶恐,那些从对明战事享受胜利果实的满洲妇孺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明军竟然又会重返辽东,而且还来得这么凶猛。 有关汉人兵马在辽南烧杀抢掠的传闻极尽夸张,甚至还有说那明军以食满洲为乐,把个海州城的这帮满洲妇孺们魂都骇飞了。 明军尚没到,海州城就跟被冰封一般,往日的欢声笑语不再,所有人的心头都是对明军的恐惧和害怕,这种感觉已经从他们心中消失了二十多年。 城中的汉人听说有明军打过来,有的无动于衷,有的却是在心头燃起希望。海州城内有不少是前年阿巴泰从山东掳过来的汉人,这些在辽东替满洲人为奴的时间不长,所以不像那些阿哈们对满洲人畏敬如神。 如此,自是暗潮涌动。 原先的主仆关系变得极其微妙,一些满洲妇人开始好言好色对待旗里分给他们的汉人奴隶,看来是想着为自己准备条后路了。 也有强硬的满洲人为族人们打气,说一满当十汉,城中这么多人,又有城墙可依,那汉人的兵打不下来。 等盛京、辽阳、广宁的兵过来,别说明军还敢围城,恐怕他们连大海都游不回去。 又说关内的摄政王不会不管老家,肯定会派大军前来荡平这些明军... 这种宣传鼓动起到了一定的效果,果赖这边也竭尽所能安排守城事项。两天内动员了上百名满洲老人和两百多满洲幼童上城,连妇人少女都上了城。 在全城军民的神经都绷到极点时,盖州的城守卫哈什纳带着手下几十名满洲兵突破明军重围,浑身浴血的赶到了海州城。 果赖急忙让人放下吊桥,匆匆从城上下来准备问问哈什纳南边究竟什么情况。 然后,城破了。 捂着被哈什纳用长刀捅穿的肚子,果赖惊怒万分:“你竟敢背叛满洲!” “我乌拉女真乃中国人,什么时候成你满洲人!” 哈什纳一脚将果赖踹倒,朝部下满兵一挥手:“开城,迎中国大兵!” 第四百三十二章 爹不孝,子不孝 “满洲”这个新族名诞生不过十年时间,对于大部分满洲族人而言,他们尚未能完全接受新族名,很多时候满八旗的人还是以过去的女真(诸申)自称。 哈什纳祖上是海西女真的乌拉部,乌拉为建州所灭这才成了如今的满洲镶红旗人,如果大清一如从前风光,他这镶红旗满洲自是做的心甘,可如今中国大兵自海上而来,关外无有兵马可敌,为了族人,也为了自家儿孙,哈什纳自不能在满洲这棵树上吊死。 十几年前,哈什纳的二叔图里多就在明军东江镇当兵,后来跟着黄龙一起死在旅顺。也就是近些年满洲越来越强,才没有女真人在明军当兵,从前,明军那里多的是女真兵。 黄带子果赖的死让海州城的满洲披甲人没了领头人,那哈什纳等人下手又狠毒,不等城上其余满兵反应过来就把城门开了,几十人执刀守着,不消一会城外就有蹄声传至。 当第七镇第一批有马有甲兵从吊桥上通过杀进城中,海州城改姓就是注定的事,谁来都不好使。 在哈什纳等人的劝说下大部分满洲披甲人同阿哈们放下武器,但也有一些老满洲负隅顽抗。 昔日追随太祖太宗征战的荣光,让这些风烛残年的满洲老人无法接受向汉人屈膝。 可他们,太老了。 老胳膊老腿哪里能和年轻时比,拉一箭膀子就酸得要命,那箭是一支射得比一支近,也是一支射得比一支软。 很快,这些为了昔日荣光死战的满洲老兵倒在了血泊之中,杀死他们的不是那些骑马冲进城中的汉人士兵,而是他们的满洲同胞。 同关内那些做了汉奸的明朝官员一样,哈什纳这个满奸也在拼命的屠杀不愿同他一起的同胞,只要所有的女真人同他一样重新成为中国人,那他们就不是什么满洲人的败类,而是中国有功之臣。 “玛法,玛法!” 一个十岁的满洲少年看到爷爷被爬上来的叛兵杀死,哭着喊着冲上前来要为爷爷报仇,结果被一个和他一样留着辫子的男人一把抓住甩出城墙,落在半空中迅速下坠,“扑通”一声,脑袋落地,碎成了开花葫芦。 “额娘,额娘,我要额娘,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那些被果赖拉到城上充数的满洲少年们吓的鬼哭嚎叫,有的吓得蹲在地上瑟瑟发抖,有的在城上跑来跑去。 妇人们也是如此,满洲、汉人,都在乱奔。 李化鲸带着亲兵入城时,看到城上有女人往城下跳,甚至是母亲拉着孩子往下跳。 他的心中莫名悲戚。 几年前,这一幕在山东各地上演了无数遍,让人看的心都不再悲痛。 “传令下去,一定要活捉尚可喜的老婆孩子!” 李化鲸勒马进城,城中传来的惊恐哭喊和饶命声丝毫没有让他的眉头多皱一下。 ........... 刘氏是大清太宗皇帝亲自册封的智顺王妃,但她却不是尚可喜的原配,只是继室。 崇祯六年七月,投降后金的孔有德、耿仲明引金兵攻陷旅顺,明总兵黄龙兵败自杀,当时留在旅顺城中的尚可喜原配胡氏与妾侍、侍婢不愿为金人所辱,遂带着全家上百口人全部投水而死。 黄龙死后,沈世魁接任东江总兵。 由于当初尚可喜曾镇压皮岛兵变,使沈世魁失去权力,所以沈世魁对他怀恨在心,骗尚可喜至皮岛,意图诬以罪名加以谋害。此事为尚可喜部下许尔显等人侦知,尚可喜遂有脱离明朝之意。 刘氏知道此事后曾劝丈夫不要投降杀害尚家满门的金人,可尚可喜不听,派许尔显、班志富等人前往沈阳与后金接洽。皇太极闻之,兴奋至极,大呼“天助我也”,并赐尚可喜部名“天助兵”。 知道丈夫降金,刘氏无奈,她一妇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能同丈夫一同前往金人治下,后被封为智顺王妃。 不过,刘氏内心里仍是对金人痛恨,因而在儿子尚之信稍大之后便背着丈夫告诉儿子尚家过去的忠烈事迹,告诉儿子他的爷爷、大伯他们是如何和金人浴血奋战的。 这使得才九岁的尚之信对满洲人充满仇恨。 城破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王府中的刘氏耳中,她的内心极其矛盾。一方面是高兴故国终是派兵攻打辽东,另一方面则是为尚家满门及汉军家眷的安危担忧。 不管她刘氏是如何不忘故国,如今她都是故国眼中汉奸的老婆,而她的儿子也是汉奸的贼种。 所以,明军一定会疯狂报复。 下人和仆从们叫嚷着要同明军拼了,声音很大,可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惊慌。 一群老弱妇孺,拿什么同人家拼? 就在刘氏不知道怎么是好的时候,她那才9岁的儿子尚之信却挣脱母亲的手,朝众人喊道:“我们本就是汉人,为何要同汉人拼命!” 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尚之信回头看了他的母亲一眼,道:“儿子去同明军说。” 不等母亲同意,小尚之信就挺着胸膛往大门走去。走到半道突然想起什么,朝边上一个王府护卫道:“把刀给我。” 那护卫颤抖的将佩刀递给世子,小尚之信拿在手中颇重,然后竟用那刀割下了自己脑后的辫子。 这一举动让在场众人都惊住了。 来到大门后,尚之信朝那些不安的护卫和下人看了一眼,似乎在心头为自己鼓气,然后鼓起勇气叫道:“开门!” 护卫和下人们不知道是不是听世子的,他们全看向了远处的王妃。 刘氏走向大门后的儿子,摸了摸儿子没了辫子的后脑勺,轻声道:“你这么做是对你爹的不孝。” “爹对爷爷不孝,孩儿为何要对他孝顺?...难道孩儿学爹一样当汉奸,给满洲人卖命是母亲愿意看到的吗?” 尚之信抬头看着他的母亲。 刘氏笑了,眼神满是欣慰,她拉着儿子的手,看向一众护卫下人,淡淡道:“开门,尚家是中国的忠烈之后。” 第四百三十三章 龙兴之地要塌 安集堡虽离海州较近,却属辽阳管辖。 堡东边有一条河叫安平河,这条河是浑河支流,全长一百多里。 二月的辽东不像关内南方已经春暖花开,仍是冻人的很,安平河上就有不少浮冰,那河水也是依旧冰冷刺骨。 三天前,辽阳城守卫、满洲正黄旗协领费雅三接到了海州急报,说是有大股明军自辽南来犯,金州、复州已经沦陷,明军已迫近盖州、海州。 同海州城守卫果赖一样,费雅三也是宗室黄带子,并且比果赖更接近皇室,因为他的阿玛是太祖皇帝的三子阿拜。 除了礼亲王代善外,阿拜就是爱新觉罗家年纪最长的宗室,可惜因为阿拜不像其他兄弟一样有赫赫军功,所以爵位只是个三等镇国将军。 前些年阿拜担任过吏部的满承政,但前年摄政王多尔衮以这位三哥年事已高为由罢了阿拜的承政一职,去年各旗相继入关到北京享那汉人的花花江山,阿拜却被留在盛京接替何洛会的留守总管一职,十分不得志。 上任之后,阿拜索性也不问事,只将事务交给其长子奉国将军席特库,平日里多在府上窝着,不在府上时就是叫备马车回黑图阿拉老寨感怀一下过去,甚是想得开。 可阿拜想得开,他的儿孙却想不开。 眼看叔伯兄弟们不是贝子就是郡王,而他们最大才是奉国将军,且别的兄弟入关享福,他们却要留在关外继续吃苦。 同样是太祖子孙,差距这么大,谁能想得开? 费雅三就是阿拜儿孙中最想不开的那个,为此成天牢骚满腹,在辽阳城也是天天酗酒,无心政事。去年更是于酒后将旗下一有孕的汉妇活活揉虐至死,被郑亲王济尔哈朗派人狠生斥骂了一通。要不是他爹阿拜求情,估计能把奉恩将军的爵位都能给他夺了。 现在的辽阳城不是从前明朝的辽阳城,而是费雅三他皇祖奴尔哈赤于辽阳城东太子河畔新修的新城,叫东京城。 再怎么混账,辽南出了十万火急的军情,费雅三不能不问,但不以为这军情如果赖说的那么夸大,什么明军来犯数万,骑兵多如牛毛什么的。 用屁股想也知道不可能,那明军真有这等实力,早干嘛去了! 去盛京的快马给费雅三带来大哥席特库的军令,要费雅三带辽阳兵马前往海州,盛京的援兵业已出发。 因为事关明军入寇,席特库担心弟弟又喝酒误事,所以叫使者再三叮嘱辽阳接令之后马上就要启程。 这一回,费雅三真没误事,上午接到军令,下午就带着他辽阳城的180名披甲满洲兵同450名阿哈出发去海州了。 这180名满洲兵当中,50岁以上的45人,16岁以下的38人。真正能上马征战的不到百人。 阿哈情况倒是不错,都是二三十岁的精壮,有些还随满洲主子入过关,很有战斗经验。 一路快马加鞭,第三天费雅三一行就赶到了辽阳最南端的安集堡。只是他们还没来得及进安集堡休整喂马,前边的满洲兵就发出惊呼声。 ....... 安平河上的浮冰一块又一块,有的顺着河水的流动往下游飘浮,有的则是纹丝不动。 河两岸都是芦苇枯草,偶有几只没有渡冬的飞鸟如惊鸿一瞥飞向空中,依稀能见到那芦苇中竟然有鸟窝。 让满洲兵发出惊呼的是位于一片很宽的河滩。 河滩上倒伏着几百具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死状凄惨无比;河面上也飘浮着数百具尸体,有的尸体上插着箭枝,有的则是没有外伤,显是走投无路挑进冰河被冻死、淹死的。 尸体无一例外都是满洲衣饰。 辽阳的满洲兵在河滩上翻了又翻,终是没有发现活着的同胞,不管男女老少,都成了安平河畔僵硬的、冰冷的尸体。 “主子,都是咱们的人,安集堡的扎叶合也被杀了。” 同费雅三一起来的辽阳满洲章京纳尔苏心情沉重,下手的那帮明军真的是心狠手辣,凶残至极,没有半点人性。 从现场的蹄印判断,当时大概有一支几百人的明军骑兵袭击了安集堡的满洲驻防兵,然后将堡子里的满洲兵连同家眷及阿哈往河边驱使。最后,就是费雅三他们看到的这一幕。 很多满洲人的致命处都是后背,伤口又长又深。 有些则是被用重物捶击,扎叶合的脑袋就凹了一大块下去,五官的模样也变了形。 扎叶合是安集堡的驻防满洲什得拔,他的妹妹是费雅三的侧室。 费雅三铁青着脸,什么话也没有说。 视线中,河中央有个妇人一只手抱着一根木头,一只手却死死抓住一个装满什么东西的袋子。 一众辽阳过来的满洲兵同阿哈们都是人人悲愤,目睹自己的族人被敌人当牛羊一样屠戮,他们的内心弃满愤怒和仇恨。 汉人阿哈们则小心翼翼的将尸体抬到一块准备焚化,他们心中的愤怒之情不比主子们少,很多人在咬牙咒骂那些胡乱杀人的明军,说他们是禽兽。 费雅三脸色十分阴沉,两颊不断抽动,看得出,他在竭力抑制自己心中的怒火。 但纳尔苏没想到的是,费雅三却下令撤军,马上撤回辽阳。 “撤回去?” 纳尔苏怔住,但很快就明白主子为何下这个命令,因为入寇的明军实力真的很强,以他们这点人手恐怕无法与其一战。 费雅三回去了,不管海州的果赖是不是还在苦苦等侯援军,他都要立即回到辽阳。 因为,他害怕自己会被明军围住。 甚至,在回辽阳的途中,费雅三抢在明军前面将沿途的堡塞尽数撤离,能带走的都带走,不能带走的都烧毁。 这是坚壁清野。 以前只有明军对清军坚壁清野,今日,清军也终于对明军采取了这“损人不利己”的战术,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费雅三的做法是对的,在他回到辽阳的次日,城外就出现了明军的骑兵,虽然他们人数不是很多,也没有进攻辽阳的迹象,但他们的到来已然说明事情的严重性。 一封封告急求援的急递往关内送去。 大清的龙兴之地,快要崩塌了。 第四百三十四章 周王府,阔了 什么叫意外之喜? 尚可喜的夫人刘氏同儿子尚之信携海州汉军家眷向淮军归降,就是意外之喜。 由于大海阻隔,远在徐州的陆四是在海州城破后的第24天才知道这件事,时已是三月初三了。 “李化鲸让人押着刘氏同尚可喜的几个儿子渡海,这会怕是已经到登州了,职以督府名义让登州将人送来徐州,并命沿途地方对刘氏一行礼遇。” “尚可喜部汉军家眷也当令送到山东,以免节外生枝。待这些家眷迁过来后,可使人同尚可喜接触,或招降,或离间,或挑拨,主动权都在我淮军。” 陆四点头同意,并让贾汉复将尚可喜部家眷被一网打尽的消息告诉陈德,也就是那个绑了孔有德老婆女儿的家伙,好让这家伙对汉军的招降工作取得实质进展。 “第七镇入辽东后,果如都督所料,满洲人于关外几无兵马留守,故第七镇进展极其顺利,现已下金、复、盖、海数州,并对辽阳、盛京形成攻击之势,另外李化鲸还分兵寇掠广宁、锦州一线.....” “沈帅说辽东汉人众多,不能尽以敌国子民看待,一昧加以屠戮反而会让这些汉人投向满洲,所以建议除往东江、登莱迁移一部分,其余可集中在复州、金州,仍令他们屯田,并以金复旅顺为第七镇根据之地,这样就算关内清军回师关外,第七镇也能与清军对峙,拖住他们...” 贾汉复将李化鲸命人发来的捷报递给刚到徐州不久的沈瞎子,后者讪笑一声,有些难为情道:“这东西识得俺,俺识不得它,叫他们看,叫他们看。” 沈瞎子是代表淮军“通泰集团”也就是第三镇过来徐州喝都督喜酒的。 当儿子的要结婚,肯定得告诉老子和家里的亲戚。 一直在扬州养伤的陆有文一听儿子要讨媳妇,欢喜的直咧嘴,再听说儿媳妇是大明朝王府的郡主,好家伙,那真是笑得都合不拢嘴。 陆四他大伯陆有才、二伯陆有富也是高兴,特意买了一车纸钱拉着老三陆有文给祖宗们送“报喜钱”。 因为祖坟在盐城的缘故,老哥三就在扬州北门面朝老家方向,用棍子在地上画了大圈,然后将车上纸钱放在这个圈中烧。烧之前还念叨几句陆家祖宗,这样的话就不必担心送去的“报喜钱”叫别的野鬼抢了去了。 陆四的婚期也是老哥三给定的。 不是随便定的,很有讲究。 老哥三重金请扬州有名的算命瞎子“常二仙”给算的,又是生辰八字又是黄历阴阳的,最后“常二仙”给定了四月十二号,说那天是上半年最好的日子。只要在四月十二将媳妇聚进家门,来年必定添丁。 那常二仙还神神叨叨给淮军的大都督算了一卦,然后告诉陆家老哥三你们陆家了不得,那陆都督的生辰八字乃是灵龟转世,将来富贵逼人啊。 喜得老哥三额外又给赏了三十两,真是爷卖崽田不心疼。 陆四这边听说家里给定了四月十二号,着实郁闷,因为这日子可不好。但想老哥三一片心意,自个总不能因为忌讳拂了他们,便就定了那天。 都督大婚,肯定要隆重且热闹。 除了出征在外的将士和必须坐镇一方的,淮军各镇、治下地方官员都要有代表过来祝贺。 婚礼怎么个办法,老规矩新规矩什么的,繁文琐节那多了去,陆四哪理会得了,于是将他的大婚主持人这一重任交给了高歧凤,也就是那个被他在老家破房赞诩为“我的刘伯温”的那个明朝监军太监。 高公公自打去宝应辅佐少都督陆广远后,可有一阵被冷落了,所以一听都督将终身大事交由他操办,那白净的老脸笑得皱子都堆了好几层。 于太监而言,替主上办私事才是本职工作。 在出来监军之前,高公公可是内官监的监丞,对宫中的规矩门清。 叫他主办婚礼,也算是专业对口。 俗话说长兄为父,周王不在,妹妹的婚事肯定是朱绍烱这个做长兄的操办。可他周王府众人是逃难出来的,哪有钱给妹妹置办什么嫁妆。而妹妹嫁的又是淮军大都督,到时候有多少人盯着看着,这要是周王府这边连个嫁妆都没有,丢的不仅是朱家的脸面,也是淮军的脸面。 就在朱绍烱为难没钱办事时,督府总兵衔参议李棲凤将军却找到他,不由分说就将自己珍藏的一盒珍珠塞在了朱绍烱手里,说什么他从前毕竟做过明朝的臣子,如今周王郡主出嫁,他这故臣怎么也要聊表些心意。 这盒珍珠可真是好东西,个头是又大又圆,一看就是价值连城,把个朱绍烱感动的紧握住李棲凤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棲凤也真是诚心帮助老东家,没别的心思,珠珍送出就拱手告辞,连周王家的一杯茶都没喝。 高风亮节,让人钦佩。 感动之余,朱绍烱琢磨将这些珍珠出售换些银钱,这样就能置办妹妹的嫁妆,可没等他找行家出手,又有许多人登门拜访了。 这些人有从前做过明朝官的,有淮军根正苗红反贼出身的,有地方士绅,有土寇招安的,有商人... 身份不同,但目的却都是一样,都是给落难的周王府雪中送炭来的!总之,直到现在还有人给朱绍烱送礼。 远的连扬州府尹郑元勋、淮安府尹郑标都专门派人送礼过来。 周王府众人临时居住的宅子里专门腾了两间屋用于堆放这些人送来的礼物,金银之类的更是收了怕有一万多两。 恍若一夜之间,周王府再一次阔了。 “歪风邪气!” 在听闻淮军集团文武官员自发向朱绍烱送礼后,陆四很生气,认为这个风气非常不好,如果不加以制止将来一定会演变为腐化风,甚至成为淮军将士们堕落腐败的糖衣炮弹。 还是贾汉复他们劝说都督马上就办大喜事了,没必要为了下面人送礼的事让周王府那边惶恐。 陆四一想也是,私下却让接替齐宝任亲兵队长的牛二去打听一下,大舅子朱绍烱到底收了多少礼物,到时候别漂没的太狠。 第四百三十五章 书写得好就把作者绑来 婚事这块,陆四没怎么上心。 沈瞎子从泰州赶到后,陆四第一时间就向这位老伙计道了不是赔了罪,因为对方的侄子沈三元在济南保卫战阵亡。 沈三元也是淮军创立之后阵亡的最高级别将领。 大字不识一个,连名字都用三个圈圈代表的沈瞎子很是一阵沉默后,说道:“有啥对不起咱的,咱侄儿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沈瞎子接下来的话让陆四很是动容。 “咱淮军自起事以来,死了的兄弟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大伙提着脑袋拼命图的是啥?图的还不是将来能不被人欺,不被人随便拿刀砍,能跟着都督你王侯将相,富贵还乡,叫先人有面,叫子孙有福! 可既是提着脑袋拼命,那肯定要死人。不死人,到哪给子孙后代挣这富贵?那些当官的也凭什么把位置让给咱们? 这要是因为死的是我沈瞎子的侄儿,我就对都督不满,那我沈瞎子算什么东西? 当初广远那孩子不也在宝应险些叫明军打死么?从前拼命的时候,都督又哪一次落在我们这些人后面了? 都督没什么对不住我沈瞎子的,还是那话,人死吊朝天,不死万万年,躺在家里挨穷受欺活该子孙出不了头,叫人家欺!再说,三元那孩子是和鞑子拼命死的,我这个当叔叔的没话说...心痛,但高兴,三元没丢我老沈家的脸!” 陆四也没话说,叫侄孙义良摆了一桌,陪着沈瞎子一阵痛饮。 沈瞎子酒量比陆四好,却没光顾着喝酒,而是将通泰方面的情况一一跟陆四说了。 “通泰集团”取得了陆四意想不到的成就。 当初拿下扬州城后,陆四交给程霖、沈瞎子3000人,让他们东进占领泰州、通州所辖州县,这一片区域很大,也就是陆四前世的苏中地区,人口有两三百万。 虽然明军在这一片地区实力很弱,但仅以3000人东征,陆四也没想能一举拿下。没想到程霖和沈瞎子办到了,不但于通、泰建立了稳固的地方政权,还以这3000人扩编成淮军的第三镇。而事实上,“通泰集团”的实力远不止一个镇,达到了两个镇。 当初陆四率淮军主力北上山东后,徐州驻防兵马空虚,易为淮西明军所乘,陆四便从第三、第四两个镇各抽了一个旅调防徐州,这使得第三镇只剩两个旅。 但几乎是抽兵北上同时,程霖迅速又以他早已构架的“地方部队”重新组建了一个旅。 由于通泰地区地处长江北岸,程霖还于第三镇编制外建立了淮军的长江“岸防”部队,共两个旅编制近7000人,还于通州琅琊打造了有一百多条船的水营,编有水兵3000余人。 虽然这个水营还不足以和明朝的长江水师相提并论,却是淮军进取精神的象征。 程霖甚至两次抽调第三镇兵马于这个长江水营展开联合演训,演训的课目就是渡江登陆。 除了加强地方政权,恢复民生外,程霖这个卖油郎还大胆派人渡过长江,和苏州、无锡、松江等地的商人取得联系,请这些商人大胆到江北做生意,借助淮军与长江水师郑鸿逵的“默契”,大力推动通泰地区的商业发展。 甚至程霖准备和郑家开展海贸,从而能够既为通泰百姓谋福,也为淮军收取更多的赋税。 可能和程霖是卖油郎有关,现在通泰地区有很多地方大规模种植大豆、油菜,大小油坊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林立,所生产出来的油又大部分流往江南,价格便宜质量又好,被江南百姓称为“江北油”。 不过一些敌视江北淮军政权的地主士绅则蔑称为“贼油”,可老百姓不管什么贼不贼,只要油好价格低,他们就爱买。 民生商业的推动让程霖表现的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将领,很有主政一方的才能,其所推行的各种政策样样务实,贴近百姓所需,也符合淮军发展要求,让陆四对之刮目相看,而让他更加吃惊的是,这个卖油郎竟然知道“科技强兵,科技强国”的道理。 沈瞎子说他们从去年开始就花重金请江南有名的匠人到通州打造各种厂坊,招收贫苦百姓的孩子到厂坊跟这些大师傅学习各种技术。 “我们还在市面上搜罗各种书籍,不管是种地的还是打铁的,又或是养蚕的,造船的,造药子的,甚至是教人打仗的兵书,反正只要是书,我们就让人去买来...”沈瞎子不无自豪说道。 那些买回来的书程霖同沈瞎子看不懂,就让秀才们读给他听。觉得不错,便拿钱请人去试验,行之有效就加以推广。 “嘿,我呐也不是太懂,这方面都是老程在办。不过他说有本书是真不错,把咱种地的,纺织的,砖瓦的,兵器的,染色的,采煤的全给写全了,老程说就这一本书能顶千本。里面教的,别说都学会,哪怕学会一篇,就能一家老小吃饭不愁了...” 陆四听的好奇,世间竟然还有这种农工业一体化的教科书? 心中一动,问沈瞎子那书是不是叫《天工开物》? “是,是,都督怎么知道的?”沈瞎子一脸好奇。 “此书如此有名,我如何会不知。”陆四笑了笑。 “咦,连都督都说这书有名,那老程说的没错,咱们应该把那写书的绑过来给咱们做事。” “你们派人去绑写《天工开物》的作者了?” 陆四怔住。 “去了,江南那边说那写书的是江西奉新人,姓...好像姓宋?” 沈瞎子不太是确定,抬头见都督愣愣的看着他,也愣了一下,想到什么,忙讪笑道:“绑票的事是不好,我也劝老程看人家的书就得了,把人家写书的抓来干什么。这不是鸡蛋吃的好好的,非要把老母鸡杀了烧汤么,瞎胡闹...” 正说着,对面的都督放下酒碗,打了个酒嗝,摇了摇头,道:“要绑,要绑,老程干的对,以后书写得好的都得派人绑来,让他们讲给咱们听。” 第四百三十六章 陆四初一,清军十五 卖油郎的想法是对的,非常好。 只有将大量的有识之士弄到淮军治下,才能确保中国文人阶层的优秀精英为淮军所用。 譬如《天工开物》这本17世纪杰出的工业、农业、军事、经济领域的综合实用教科书,如果淮军不将书上的内容“变现”,就会被埋没,被满洲人刻意束之高阁。 而这本书的作者恐怕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明明宁死不愿出仕满清,在江西山区以明朝遗民的身份隐居去世,死后几百年却被推翻满清的后人强行在脑袋上加上一根辫子。 极度荒唐的一幕。 陆四不会令这让死人都不得安生的事情重演。 他绝不会让汉民族的脊梁骨被人家打断。 这个时代的西方开始了大航海,但东方的科技却没有落后于他们。 一切,大有可为。 不过陆四有些惭愧,两世为人的他眼光竟然没有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子弟强。 他早就应该想到宋应星,想到提升科技的。 所谓亡羊补牢,犹时未晚。 “人才引进”这个项目是时候启动了,不再由通泰这个“地方”主导,而是由整个淮军的“中央”来主持,从而使引进人才成为淮军上下的共识,进而通过人才的引进促进淮军整体实力的提高。 至于怎么把人才引进来,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回头有必要以督府名义发文淮、扬、徐、山东,令各地加强人才引进工作,并在二线地区(非一线临敌地区)开展科教方面的工作,比如设立学校,拨专款培养人材,印刷编写教程,引进辖区以外的优秀人才。 哪怕是西洋人都可以。 崇祯都知道招募葡萄牙雇佣兵抗击满洲人,陆四还能不如崇祯。 当然,诗词歌赋,写得一手好文章的这些大儒、小儒就不必专门引进了,这些人是太平时期的锦上添花者,却不能在大乱之世雪中送炭。 陆四需要的是实务型人才,如宋应星。 “引进”之外也要注重淮军本土人才的发掘工作,如程霖这个大字不识一个卖油郎竟然于军务、政务、商务如此精通,那淮军治下上千万人口中又有多少个“程霖”。 术业有专攻,时事造英雄。 陆四不担心人才引进和发掘工作会没有成效,中国有句老话叫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只要他这个淮军的大都督热衷,下面的官员一定会发挥十二分能量去将大都督喜欢的事情落实并发扬。 因为,大都督决定他们的官大官小。 “你和老程干的不错,在一些方面甚至比我这个都督干的都好,是时候给你们一些担子了。” 陆四起身给沈瞎子倒满酒。 还是洋河酒,这淮安老家生产的酒已成了陆四甚至是淮军的专用招待酒。要说陆四对这时代别的酒还有什么印象,可能就是那个1573了。不过1573产地在四川庐州,是大西王张献忠的地盘,暂时还尝不到。 “要过江?” 沈瞎子有些激动,他理解的担子就是过大江。江南那些跟烂鱼臭虾一样的明军,他和程霖可是半点也不放在眼里。 “长江,我们是一定要过的。” 陆四给了沈瞎子明确答复,淮军将来一定会过长江,但不是现在。 有关潞王是怎么南渡当上弘光皇帝这件事,淮军内部并不是所有人都清楚,知道这件事真相的目前大概也就二三十人。 沈瞎子和程霖是通泰方面唯一知道此事的人,只是二人对扶保潞王这件事有不同的看法。 程霖说这是都督准备和南京联合共同抗清,结合当下局面,程霖认为这个手段是高明的,至少可以让淮军不必腹背受敌,可以专心抗击北方的满清。 沈瞎子却认为这是都督准备渡江占领南京,因为扶保潞王的可是他的好兄弟孙武进。而孙武进最热衷的事情就是劝人做从龙功臣,给都督黄袍加身。 所以,沈瞎子对渡江灭明充满信心。 他断定只要淮军渡江,南都的孙武进立即就会动手响应。到时候南都就是不战而下,有了南京城,都督就可以光明正大登基称帝,取代明统,成为中国之主。 至于那个大顺,别的地方沈瞎子不知道,反正他通泰地区没有使用永昌年号。为这事,大顺任命的淮扬通会刘暴还多次行文责难,都被程霖顶了回去。 听说永昌皇帝兵败北京退回陕西后,刘暴也变得有些消极,之前派过几拨人去淮西劝降黄得功,现在也都不派了。 陆四对沈瞎子说的“担子”是扩军整训,通泰、扬州的第三、第四镇都要扩军,但不是准备渡江战役,而是准备向西进攻淮西。 他将李自成放弃西安向荆襄地区撤退的事情大概说了下,并说李自成一旦到了荆襄,左良玉一定带兵沿江东下,到时候湖北和淮西战局就会发生连串反应。为了避免湖北和淮西崩盘,淮军就要做好进军淮西的准备。 陆四在说这些的时候并不知道李自成经商州退到河南后,因为河南节度使吕弼周奏报的“山东大捷”,提升了继续与清军作战的勇气,所以将御营设在了南阳,并没有如原本历史直接撤到襄阳。 “我这次娶周王郡主,是为了南都那些官员不再对我淮军偏见,从而可以达成联合抗清的目的...” 北方满洲的压力注定淮军不可能两线开战,那么保住南都的弘光政权就是陆四这次回徐州的首要任务。 如此,淮军就必须在左良玉部崩盘降清后及时进入淮西阻止淮西明军的崩盘和倒戈。 马士英这个人虽然同南都的史可法矛盾重重,却是有大局观的,其能力也胜过史可法,有弘光这个皇帝在,陆四认为马士英多半不会拒绝和淮军联合。 只要淮西不崩,陆四的“老家”才不会遭到清军危胁,若不然淮西的崩溃就会让淮扬直面清军。 那局面就糟透了。 陆四做了初一,清军同样能做十五。 满洲人可以不要辽东,陆四不能不要淮扬。 能不能保住淮扬老家的担子,自然就落在了程霖、沈瞎子、蒋奎、郭啸天他们肩上了。 第四百三十七章 235对三条A 第七镇渡海征辽、第六镇北上京畿的战况,督府有做整理成文告发于其余各镇。 这种文告,陆四称之为战事简报。 大概每隔七天,督府这边都要出一期战事简报,以便使淮军各部能够知道当前局面变化及自家用兵方向。 因为很多高级将领不识字,所以于淮军内部诞生了一个新职业——“读报郎”。 能够担任读报郎的都是各镇将领物色的年轻读书人,功名普遍在秀才以下,以童生为主,享哨官待遇,与各镇的旗牌亲兵一样都是镇帅、旅帅的亲信。 受贾汉复在泰山重修书院的启示,陆四已命贾着手于徐州组建类似前世军事院校的机构,专门用于培养淮军的中低级军事指挥人材。 为了节省开支,贾汉复报请将这所淮军的武备学堂建在云龙山,校舍是强占的山中寺庙。 陆四同意,并要求给予和尚们一定补偿,即在云龙山附近给这些和尚一人分五亩地,让他们自食其力。 计划中武备学堂将在四月一号正式开班,督府已将开班通知布告全军,第一期拟招收学员300人。 其中200人从淮军各镇中招收,要求是年龄18岁以下,35岁以下,有记功三次以上,最低要求认识100个字。 如果功劳大的话,这个识字要求还可以进一步放低。入学后,将由专门老师突击教导文字,掌握基本阅读能力后,再进行正规军事授课。 这200名学员是专门用于招收有功士兵的,另外标统军官可以推荐1人,旅帅推荐2人,镇帅推荐4人,这些学员没有军功要求只有年龄要求。 换言之,这是陆四给追随自己拼命的部下赏赐。 从人情世故来讲,高级军官推荐的人选多半会他们有各式关系,恐怕很多都是他们的子弟。 这不是坏事,至少对于才草创一年多的淮军是好事,因为这样能让中高级将领们完全将自己及自己的家族绑在淮军这辆战车上,所谓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陆四对推荐名额要求严格掌控,哪怕他自己也不能多推举,这就使得名额含金量十足。 不过第一期的名额陆四没有推荐陆家的子侄,而是全部推荐了自己的旗牌亲兵。 第一期学员仅向“社会”招收20人,要求识字,身家清白,直系亲属没有降清。 且这20人目前只在扬州和淮安二府招收,原因当然与这两府最先归属淮军有关。 学员好招收,任课教师却不好办。 淮军很多将领打仗敢拼命,也动脑子,但让他们站在讲台上为学生讲课,那比逼他们读书识字还困难。 教材也是棘手。 这时代能用于军校授课的教材屈指可数,很多兵法于战役级别的各种阳谋阴谋,不适合中低级军官学习,所以陆四不得不将他知道的有限“知识”转化为文字。 同时让贾汉复组织人手将辽事以来明军同金军的战斗、农民军与明军的战斗,淮军同明军、同清军的战斗中选出一些具有代表性的战例加以总结,进而编写可用于武备学堂授课的教材。 其它如早先陆四自己写的操典,行军安营、列阵接战,步骑使用等淮军已经建立的一些制度都要加以提炼,以便补足教材的不足。 不过凡事都有个循序渐进过程,台子搭起来,就不怕这戏唱不下去。 陆四相信,世间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武备学堂的校名是陆四亲自题写的,同时还题写了校训——“人死吊朝天,不死万万年。” 贾汉复等人对这个校训简直是不忍直视,尤其是那个“吊”字,不仅粗卑还显下流,难登大堂,传了出去恐若天下人笑话。 “有甚好笑的?这就是咱淮军的精神!谁笑话这个精神,就是否定我们淮军,否定我陆文宗!” 陆四力排众议,坚持就以这个为校训,贾汉复他们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把原先武备学堂院墙上的“南无阿弥托佛”用石灰刷掉,刷上那“人死吊朝天,不死万万年”的校训。 红漆,大字,特别显眼,也特别精神。 大俗就是大雅,咱中国人干什么都要讲究实在,弄那么多花里花哨做什么? 陆四对自家校训特别满意,别的不怕,就怕后世子孙会篡改。 武备学堂的完善同淮军的人才引进也可以相辅相成,“武学教授”是陆四给学堂任课老师的“职称”,职同五品。 也就是说只要能被督府相中,胜任武备学堂授课的人员,哪怕没有功名,也能一夜之间摇身一变成为“官”,将来甚至还可以同他的学生们一起带兵打仗,这对于一些热血的年轻文人无疑是很有吸引力的。 尤其是对江南的士子。 中国从来不缺少弃笔从戎的读书人,陆四前世历史中,江南的年轻读书人有很多投身于抗清斗争,但由于缺少军事斗争经验,单纯的一腔热血最终都化为一幕幕悲歌。 因此,这些年轻有热血的读书人都是陆四招揽的对象,将来武备学堂也是要面向全中国招收学员的。 云龙山,要成为中国年轻人的圣地。 .......... 沈瞎子挺羡慕那个李化鲸,同时也很好奇都督怎么就认定辽东空虚,按正常人的思维,那满洲鞑子再是能打,也不可能完全不顾“老家”,倾巢入关占咱中国吧。 “因为满洲人骨子里的冒险主义精神!” 陆四不是站在两世为人的上帝角度知道辽东空虚,而是基于满洲“创业”历史的判断。 无论是奴尔哈赤还是皇太极,亦或现在的多尔衮,父子用兵都是极其冒险,孤注一掷。 这个冒险精神同陆四前世的日本可谓是一个爹生的,也是小国(小部落)战胜庞大对手的唯一手段。 不同的是,满洲人赌赢了,日本人赌输了。 萨尔浒的奴尔哈赤不要黑图阿拉老巢,松山的皇太极不要盛京老巢,占领北京的多尔衮同样也放手一搏。 他们压根就没有考虑过“根据地”,因为也没有他们考虑的余地。过于稀少的满洲人口注定他们必须豪赌。 奴尔哈赤赢了,皇太极赢了,多尔衮本来也应该赢的,奈何他碰到了底牌是235的陆四,所以明明是三条a的多尔衮,也不得不咽下他豪赌失败的后果。 第四百三十八章 都督,要哪个? “满洲兵是能打,可他们人少,咱中国这么大,他以蛇吞象能吞得下去?” 陆四告诉沈瞎子,李化鲸的第七镇虽然是乌合之众,但全镇有两万多人,主力又是山东境内那些响马盗,而满洲人在关外的留守兵马最多不过几千人,且分布驻扎在多处,因此便同淮军之前在山东打豪格、孔有德集团一样,第七镇对关外的满洲兵形成了数量、质量上的双重优势。 “让第七镇去辽东就是放血,杀猪放血!” 陆四直言不讳,他派第七镇渡海就是让这帮原本就是土匪的兵去祸害辽东,搅他满洲人个鸡犬不宁。 “多尔衮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放弃辽东,要么抽兵回防,可无论他选哪一条,对咱们都是大利,咱们呐稳赢不输。” 陆四不相信多尔衮有放弃辽东的魄力,所以必然要从关内抽兵回防,如此对北上的第六镇是利好,对淮军、对西边的顺军同样也是利好。 现在的多尔衮,实际面临的就是“拆东墙、补西墙”的局面,跟崇祯极其相似。 当年崇祯为了补辽东这堵墙,拼命的从关内抽镇压农民军的兵马,最终导致大明崩盘。 历史,惊人的相似。 一旦多尔衮抽兵回救辽东,清军的战线必然为之收缩,席卷天下的大势就将不复存在。 如此,满清面临的首要不是同农民军、同明军的战事,而是其辖区内的人心动摇。 没了大量汉官汉军的帮助,满清又如何夺天下。 可惜,没有陆四的中国,除了国子监司业沈廷扬想到了以海船运兵去辽东给满清来个“釜底抽薪”外,竟是再无一人有如此格局和眼光。 倘若史可法采纳了沈廷扬这一战略,哪怕是派刘泽清、刘良佐这帮烂兵去辽东,历史也会改写。 那辽东,就跟被剥光衣服的娘们一样,是个男人都能上。 “相对第七镇,第六镇高杰那里才是危险。” 高杰部北上之后就与淮军本部失去联系,山东战区最近收到的消息是高杰部窜到了沧州,如果清廷还没反应过来,这会高杰部恐怕已经在北京周边活动了。 这个活动范围对北京是极具威胁的,但对第六镇本身而言也充满杀机。 一旦多铎部回调北直,高杰部就只有东出山海关一途。可要是多尔衮果断布防山海关,不给高杰部东进机会,第六镇很有可能会被困死在北京周围。 第六镇的优势在于机动,劣势同样也在于机动。 因为,保障他们能够机动的不是钢铁机器,而是要吃大量粮食的牲畜。 闹了这么久,北京方面还不采取坚壁清野措施,那多尔衮就不配称睿王。 “现在就看他高杰有没有烧铺草的精神了,成功了,将来我给他换一床铺草,王侯将相我不亏待他!不成功,我拿他儿子当亲生儿子养!” 所谓“烧铺草”是民间习俗,指的是人死了之后,要把他生前睡过的铺草烧掉。 活人“烧铺草”,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高杰带着李成栋、胡茂桢还有自家外甥李延宗他们到底能不能打疼多尔衮,成功脱险,就要看这个第六镇有没有“烧铺草”的精神。 如果说对辽东的第七镇,陆四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们干去,不操那个心。 对第六镇,陆四却是真的重视。 因为,这个第六镇强将如云,更是杀神林立。 要是他们能安全回来,那真正是浴血重生,恐怕从此便能让满洲人生出“撼淮军难”的悲叹了。 “我们这帮老兄弟常说,论打仗还是看都督的,别人不敢想的都督敢想,别人不敢干的都督敢干啊...不过,这下倒好,给都督卖命的都是后来的兄弟,我们这帮老兄弟倒是干看着了。” 沈瞎子不无感慨,自陆四率军北上徐州后,他们那帮老弟兄还真是没什么仗打,呆在淮扬好像享起福来了。 “你这话说的,我告诉你,你们有的是仗打,这一回你们就要挑担子,万一李自成顶不住阿济格那路兵,恐怕你们就要和鞑子的主力真刀真枪干了。” 陆四酒也喝的差不多了,起身要侄孙义良送沈瞎子去休息。 站在那正寻思晚上是去白氏那里睡,还是让高英再给自己敲上一会时,李棲凤同徐州府尹武愫过来了。 “有事?” 见李棲凤面色古怪,陆四有些奇怪,而且武愫的神情看上去也有些异样,这就让他更是不解了。 李棲凤朝武愫看了一眼,上前道:“都督,中央有旨意。” “中央”是淮军内部对李自成御营的称呼,也就是朝廷的意思,不过因为陆四喜欢称呼顺朝廷为中央,所以这个说法就传了开来。 “是咱们的人找到陛下了?” 武愫虽是自己的属官,却是李自成中央任命的徐州防御使,虽说对自己的命令执行到位,陆四却不便在其面前直呼李自成。再怎么说,他淮阴侯陆文宗眼下还是名义上的大顺臣子,哪能一点表面功夫都不做。 武愫上前拱手道:“恭喜都督!” “何喜之有?” 一听是喜事,管它什么事,陆四醉熏熏的脸上先洋溢起笑容,并朝李棲凤瞥了眼,心道这个少将参议怎么把报喜弄得跟报忧似的。 “陛下下旨册封都督为淮侯!” “淮侯?” 陆四一怔:淮侯与淮阴侯有区别? 许是看出陆四困惑,武愫忙道:“淮侯为一字侯,乃我大顺爵位一等。” “陛下待我真是隆恩浩荡啊!” 陆四再次挤出笑容,如果李自成知道他曾与满洲谈判,满洲那边答应他只要归降就许以平南王封号,不知会不会觉得自家小气。 “使者何在?” 侯爵是小气了些,但有总比没有好,陆四准备接旨。 不想武愫却道:“下官还有一喜要贺都督!” “噢?” 陆四眉头一挑:双喜? “陛下闻都督尚未娶妻,特诏以公主许于都督,现公主已在御营护送抵达河南归德府,请都督及早准备迎接公主殿下。” 说完,武愫脸上异样更显,徐州城中正忙着都督与明周王郡主的婚事,皇帝却突然以公主下嫁都督,这事可怎么弄? 陆四也惊住了,第一念头却不是坏事了,而是在想李自成怎么有个女儿的?没听说啊! “都督,要哪个?” 李棲凤声音很轻。 第四百三十九章 要大顺还是要大明 娶哪个,真成了问题。 陆四没想到李自成竟然会有个女儿,他一直以为这位永昌皇帝是无后的。 从政治格局和军事利益来看,显然是娶顺的公主比娶明的郡主要强。 因为,明失人心。 如果不是多尔衮强行下令汉人剃发易服,根本就不会有长达17年的抗争史。 也不会有顺营、西营的“联明抗清”。 天下,早就由满清一统了。 这会对明朝还抱有好感的无非是东南那些未经战乱的士绅百姓,不过好感有限,因为马上江南就会发生奴仆佃农大起义,史上称之为“江南奴变”。 反观李自成的大顺,虽然顺军一直败退,但仍是此时中国的抗清主力,顺军也依旧有二十万以上的兵力,对明军仍保持绝对优势的高压,以致顺军未到,明军就望风而逃。 现在是三月,陆四依稀记得五月就是永昌皇帝升天的时候,所以如果他成了永昌皇帝的女婿,政治层面上对于他接受大顺遗产是极其有利的,至少李过、高一功、郝摇旗、刘体纯等顺军精兵不可能因为一口吃的就接受那个南明总督何腾蛟的瞎指挥。 在李自成遗产继承这块,顺军阵营中也没有强有力人选可以继承。 换言之,姑爷是可以同弟弟、侄子抗衡的,如果这个姑爷势力够大,全盘接手更是合情合理。 所以,陆四有些动摇,哪怕李自成的女儿长得五大三粗,身强力壮,为了大局,他也得把人娶回来。 毕竟,这个老婆能带给他十万精兵的嫁妆。 淮顺彻底合流之后,无论是兵力规模还是地盘,陆四都稳压爱新觉罗,只要陆四不学李自成轻易放弃,北中国必定再次易主。 只是,他陆四已经给人家周王郡主下了聘礼,这件事情南都方面也已经知道,孙武进秘信说南都朝堂对此反响很大,不少人认为如果此事为真,可以同江北联合抗清。 弘光也很高兴,并对孙武进表示说可以册封常宁为公主,这样淮军拥明就更加不会有问题了。 形势向好的方面发展时,陆四突然改娶李自成的女儿,南都朝堂还不炸窝。 并且,此举也会让陆四的名声严重受损。 老百姓可不知道大顺马上要完,他们只知道公主比郡主“高档”,所以陆四娶公主舍郡主,无疑就是个陈世美。 这可是严重违背陆四做人原则的,他一直说自己是农民的儿子,做什么事都要以农民利益为重,以致于讲话题字都以农民喜闻乐见的文字来表达,诸如给云龙山武备学堂题的校训。 当时贾汉复、武愫等人对这个校训诟病万分,认为太粗鄙,或者说太没档次,一点文化人的水准都没有,粗俗至极,将来是要被天下人,要被后世子孙笑话的。 陆四却骂人家读了点书就不当自己是百姓了,说什么这句话老祖宗流传了两千年,人人皆知,人人皆懂,比之什么豪言壮语要更得民心,更为百姓接受,怎么就不能做校训了? “不要因为读了点书就把老百姓喜欢的文字当成上不得台面的存在,这个思想要不得,时间长了是会脱离百姓,走上与百姓对立道路的!” “咱淮军将士就是百姓子弟,这话是粗,可粗得有理,咱们老百姓不就应该有这种人死吊朝天,不死万万年的精气么!这精气就是谁欺负咱们,咱们就要起来造他的反!” “现在咱们造朱家的反,打他满洲鞑子,将来咱的子孙对不起百姓,淮军将士也要起来推翻咱的子孙!” 陆四大言不惭,说武备学堂的校训就是他留给后人的精神财富,只有那些骨子里不把百姓当人民看的老爷们才会认为这校训粗鄙。 被视为粗鄙的背后是因为这校训赋予淮军将士及治下人民“造反”的权力! 谁脱离百姓,百姓就能起来造他娘的反! 这也是个矛盾体,淮军本来就是封建性质的农民造反形成的军阀集团,作为这个集团的领袖,陆四一方面要给追随他的人荣华富贵,一方面却允许百姓起来造反,更将这个造反精神向淮军未来的中坚灌输,不得不说,陆四为了中国的将来,也是煞费苦心了。 将来太祖本纪上,不知道功过几开。 既然始终尊重百姓,向百姓靠拢,那陆四当然不能做百姓不喜欢的陈世美了。 可迎娶大顺公主的利益又实在诱人,他当真是左右为难。 徐州城内也很快形成了两派。 一派拥明之郡主,一派拥顺之公主。 拥明派以明朝降将为主,如贾汉复、詹世勋、李棲凤等; 拥明派的意见很实在,江南有钱有粮,和他们联合能够让淮军在北方支撑下去。 当然,也与拥明派很多人已经给周王家送过礼有关。尤其是李棲凤,他可找不到第二盒珍珠送给李自成闺女了。 这要是都督娶了李自成闺女,新主母要是知道他们这帮人给周王家的郡主送过礼,怕是以后日子不好过。 拥顺派则是“造反派”,也就是沈瞎子他们这一帮开始就和狗日官兵拼命的河工老兄弟们。 这些人目睹明军滥杀无辜,对明朝自是没有好感。 作为大顺中央任命的官员,武愫肯定是拥顺派。 沈瞎子的意见很有代表性,他说之所以有淮军,是因为明军不把他们当人看,今日大伙既有了能扒拉他朱家的能力,凭什么还要捧着他朱家。 “姑爷是半个儿,他李自成没儿子,将来烧了铺草,这家当留给谁?还不是留给咱都督!” 这话真是把“皇帝的扁担是金子做的”发扬到了极致,敢情沈瞎子以为皇帝的龙床垫的也是稻草。 话糙理不糙。 岳父没儿子,家产不留给女婿留给谁? 问题是,你沈瞎子知道李自成几时死? 真娶了李自成的女儿,李自成又没死,做女婿要不要听老丈人指挥,到时候他李自成让淮军将士替他去打满清主力怎么办? “江南有钱有粮,娶了郡主,咱们未必就要认他李自成了。”因为抓俘虏有功而晋升为旅帅的曹彦虎嘀咕一句。 曹彦虎既不是拥明派,也不是拥顺派,而是自力更生派,或者说娶谁都没关系,反正又不是他睡。 吵来吵去,究竟娶谁,还得他陆四拿主张。 思来想去,陆四觉得应该去看看那位大顺公主,至少要深层次了解下这位公主,顺便看看李自成招他为婿的要求是什么。 这要是让他现在带兵西进,陆四多半就要请这位公主回去,撕破脸皮也没办法,他现在不可能带着这点家当替李自成玩命。 第四百四十章 孤注一掷的永昌皇帝 “四爷爷,孙儿倒是觉得咱这四奶奶不一定就一个,可以娶两个啊。这朝廷中不还有左右臣相么,四爷爷娶两个四奶奶算个什么事,有什么好争的呢。” 在去归德府的路上,陆四的侄孙陆义良提出一个叫陆四刮目相看的建议。 到底是自家侄孙,就盼着四爷爷好啊。 左贤妻,右贤妻? 东宫李太后,西宫朱太后... 平妻问题陆四也想,问题是李家那头怕是不肯。 因为李自成女儿可不是一个人过来的,而是带了一支兵马过来。 陪陆四一起前往归德的是大顺文谕院的宣旨官员刘若达,此人是从前明山西临汾的知县,上次陆四得封淮阴侯的旨意就是他从北京带来的。 据刘若达说,公主是在七千御营将士护卫下从南阳启程前来徐州的,途中还遭到南都明朝委任的河南总兵许定国部的袭击,被统率御营将士送婚的绵侯袁宗第、毫侯李过之子李来亨领军击败。 一听李自成竟是派大将袁宗第来做“送婚使”,陆四吃惊之余更觉事情棘手,这事看上去已是板上钉钉,除非他淮军宣布脱离大顺,否则根本没有悔婚、退婚的可能。 刘若达透露的另一个重要消息也让陆四这次“接亲”心头不定,李自成并不是同他以为的那般直接率军撤到荆襄地区,而是留在了河南的南阳地区,可能是想在河南组织反击。 结合此事猜测,李自成这次嫁女多半就是为了让东线淮军参与这次反击。 说好听点,是李自成给女儿找了个佳婿;说难听点,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毕竟,淮军从来没有得到过大顺政权的任何支援,又在山东取得了对清军的重大胜利,某种程度上“主客”已经易位,或者说地方实力已然不弱中央。 如此,李自成肯定担心陆四不再听命于他这个屡打屡败的皇帝,故而才“舍”了女儿,希望这个女儿能够为他套住陆四这条“狼”。 重新振作起来组织反击肯定是好事,陆四当初给李自成上书的目的也是为了这位永昌皇帝不要一溜跑,导致湖广和淮西那边引发崩盘的连锁反应,进而使得南都的潞王政权处于危险之中。 只是,对李自成的反击,陆四并不抱多少希望。 因为,刘若达“倒戈”了。 这位大顺文谕院的学士明显是在向淮侯示好。 据他透露“中央”现在很不好过,除了没钱没粮外,中央在河南又吃了几次败仗。 ........ 李自成是二月初十将御营驻在南阳的,此后便听从宋献策的意见积极整合河南顺军,包括定南侯董学礼部、河南节度吕弼周部、平南伯刘忠部,以及大将王得仁统率的三万荆襄兵马,另外还有一些收编的土寇和原明军降兵,加上随李自成退到南阳的几万人马,兵力上河南顺军达到了14万人。 十几万人有河南为依托,又有东线淮军可以呼应,整顿部署新的反攻理论上可行的。 然而,李自成想反击,清军同样也想致他于死地。 原是想借豪格于山东战死谋求回京的阿济格在被他的弟弟多尔衮严辞训斥,并威胁他若不从令就以勒克德浑接替他为大军统帅后,吓得不敢怠慢,将陕西军务交给总督孟乔芳后率数万兵马南下追着李自成不放。 李自成这边为了获得喘息之机,也不得不组织兵马抵御阿济格,否则哪怕东线淮军愿意参与反击,他也无法在河南组织这次攻势。 结果,还是让永昌皇帝大失所望。 正月到三月间,顺军在河南多地接连兵败,邓州之战更是折损官兵上万。从西安重入河南的多铎部也攻占了河南府,夺取了洛阳城,李自成册封的平南伯刘忠原是被李自成寄予厚望,期以凭洛阳城牵制多铎部,没想多铎大军一到,刘忠就带领所部万余顺军易帜降清了。 这些战斗的失败主要是和顺军过于分散有关,一方面李自成知道不聚拢军队必定还是被清军以重兵击败,另一方面又需要这些分散在河南各处的顺军替他御营争取时间,最后在犹豫中便使得河南战局急转直下。 另外,也和河南顺军还要与南明河南总兵许定国及其余向明的土寇交战有一定原因。 连续的失利导致河南顺军即便有御营亲驻,军心仍是浮动,定南侯董学礼部下出现大股叛逃,河南副使吕弼周招来的兵马更是散去一多半。 二月底的时候,清军的攻势突然削弱,大将王得仁奏报当面多铎部清军似有退兵迹象,具体原因不知。 西线邓州、商州方向的阿济格部清军也停止了追击。 这才给了准备拔营退往荆襄的李自成喘息之机。 听刘若达说起清军突然停止攻势,陆四便断定是多尔衮在抽兵回防北直,甚至可能是在抽兵回防辽东。 一直就不同意退往荆襄沿江东下取江南的宋献策建议应当趁清军退兵立即反攻,目的不是重创清军,而是要夺回被清军占领的河南、卫辉、怀庆三府,这样可以在清军重新集结南下时有个缓冲之地。 急于以一场胜利挽回颓势,并重新证明自己的李自成这一次是听取了宋献策的意见,可却从一个极端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竟然下令留守荆襄地区的白旺将所部另外三万人全部带来南阳归御营指挥,然后纠结河南所有顺军大举北进,从河南、怀庆二府北上突入北直。 这个决定等于放弃荆襄根据地,孤注一掷与清军进行最后的决战。 白旺不同意放弃襄阳、荆州、承天、德安四府,认为这四府经过两年多时间的经营已经非常稳固,应当由他率兵驻守。如果放弃,大顺再无立足之地。 李自成却不采纳白旺的意见,执意要在三月底、四月初进行这次北进攻势。 白旺无奈,只能率部北上。 “陛下是想侯爷能够配合这次北进,绵侯此来就有监军之意,下官来时听说陛下催促甚急。”决定改投门面的刘若达可算是知无不言。 陆四没吱声,心中多半是信了刘若达的。李自成连荆襄的白旺都调到南阳来了,对东线淮军参战的需要自然是无比迫切的。 “侯爷作何打算?”刘若达小心翼翼问道。 “先见过公主同绵侯再说,” 陆四一勒马缰,转身对边上的李成栋之子李元胤道:“又来了一只小老虎,你这小老虎有伴了。” “什么?” 李元胤听得糊涂,他不知道那李来亨于顺军中有“小老虎”一称。 进入归德府后,就有第五镇的兵马过来迎接都督,带兵的是原刘泽部的降将虞绍勋。 虞所部两千人没有随张国柱进入开封,而是一直负责对归德府内的土寇围剿,大半年下来,所部从原先的两千人竟是扩编到了六千余,不过同去辽东的第七镇差不多,无论是军纪还是战斗力都是下乘,故而一直没有被张国柱调到一线抵御清军。 在虞部的接引下,陆四于两天后到达归德府城,城中的李自成御营将士刚刚同守军黄中色部发生冲突。 原因是黄中色不肯向大顺公主行臣下礼。 第四百四十一章 怕为后起之秀所代 “那李闯算什么真龙天子,不过一流贼!末将堂堂男儿,岂能向一流贼之女屈膝!” 面对陆四的质问,黄中色这个降将竟然铁骨铮铮起来。 陆四一阵恍惚,麾下尽是这等好汉,何愁鞑虏不灭,又何愁不能入主紫禁城,成就太祖伟业! 好汉子,陆四肯定不会为难,故意斥责几句让他退下自己闭门思过。 “这个黄中色当初跟着刘泽清可是坏事干绝,张国柱起事时这家伙见势不妙就裹了红布投降,都督让他跟着张国柱入河南,每战都不肯用命,后来便守在这归德城,为人很是胆小怕事...” 贾汉复这么一说,陆四才想起当初在徐州撞蛋,好像就是这个黄中色第一个蛋碎,然后他陆都督的鹅蛋就打遍军中无敌手了。 “如此说来,这黄中色是想偷我的鸡了。” 陆四十分没好气,不知道孙武进劝人从龙的名单里是不是有黄中色,要是有就能合理解释他的铁骨之举了。 这家伙定是知道他要来归德,故意来这么一出,以加强其在陆四心目中的印象,将来陆四真要自立,肯定会想到那个谁谁谁在河南不向李顺公主屈膝,只向他陆四称臣,如此一来,自是不能亏待了人家。 “袁宗第,李自成封的右营制将军,授绵侯。前明崇祯十五年郏县之战后开始独领一军,与刘宗敏、刘芳亮、田虎、田见秀、李过等人都是李自成的御营大将...” 有关闯营大将的具体情报,陆四多少知道一些,不过部下们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有刘若达这个投过来的大顺文谕院学士在,倒是省得他不少口舌,也能知道他一些不知道的事情。 刘若达又告诉诸将,那个李来亨是毫侯李过的义子,也就是名义上李自成的侄孙。 李自成另外还有一个义子李双喜,改元永昌后李自成让这个义子恢复本姓,即义侯张鼐,乃是老营孩儿兵出身。 “李自成前后几任夫人都没有为其诞下一子,只第一任夫人韩金生生了翠微公主,故李自成之下首推是他的三弟李自敬,其次为侄子李过。” 说到这,刘若达看了眼陆四,又道:“若都督娶了翠微公主,名义上便是大顺驸马,当可与李自敬、李过分庭抗礼。” “这话说的,就算我娶了这位公主,世上哪有女婿分丈人家产的,总要给侄子的嘛。” 陆四笑着摇了摇头,据他所知,李过也就是李锦这个侄子并无名利之心,而李自成的三弟李自敬才能平庸,李自成死后这个李自敬被李过推举为大顺第二任皇帝,可在位几个月后人就下落不明了。 有说战死,有说是卷了金银逃到乡野,真相如何,成迷。 也因此,陆四对李自成的“遗产”才动了心思,只现在李自成没跑到襄阳,反而在南阳打了鸡血破斧沉舟要与阿济格大打一场,这就让陆四有些奇怪并对接下来李自成的命运一无所知了。 李自成要是没有像原本历史那样死在湖北民团手里,陆四娶了李翠微就不是妙棋,而是毒药了。 “不管这些了,先去会会那位绵侯吧,再怎么说,我这个淮侯都得替手下向公主殿下赔个不是吧。” 陆四说着起身与众将前往大顺公主暂住的归德府衙。 ......... “殿下,打听清楚了,这个黄中色原先是刘泽清的部将,淮侯在徐州击败刘泽清后这人便降了淮侯。” 归德府衙后院原知府的书房,大顺公主李翠微同侄子李来亨正在下棋,边上站着一中年文士,说话的是顺军御营右营左果毅将军白鸣鹤,其与右果毅将军刘体纯都是袁宗第这个制将军的副将。 那中年文士听了白鸣鹤所言,微微一笑道:“刘泽清的人,难怪。” “前年在河南,刘泽清可是叫父皇打的很惨。”一身戎装,丝毫没有小女子姿态的李翠微放下棋子。 李来亨这个侄子本就不喜欢下棋,见状,如释重负,欢脱的站起,对那中年文士道:“还是先生来吧。” 这中年文士便是大顺政权的吏政府侍郎、齐侯顾君恩,不过早年顾君恩还有一个名字叫顾炎。 李翠微同李来亨这姑侄俩的学业便是由顾君恩教授。 身为李自成的重要谋士,又是大顺政权为数不多的政府高官,顾君恩按理是不应该出现在这支送婚队伍中的,但他又必须来,因为淮军方面的配合与否关系到大顺能不能力挽狂澜。 其实顾君恩并不赞成李自成将荆襄白旺部全部调来,集结河南兵马全力北上的战略,他同宋献策的意见一致,认为这样做太冒险。因为大顺主力若尽数北上,一旦阿济格部出邓州直入南阳,顺军的后路就会被清军截断,彻底成为孤军。 但李自成执意要行此险招,说顺军主力只要攻进怀庆,阿济格部断然不敢东进南阳府,反而会立即撤兵退入北直,如此顺军可以偏师牵制清军,主力再出潼关收复西安,将局面扳回到永昌元年的情形。 顾君恩思来想去也不认为李自成的这个策略会成功,如果说北上的目的是诱使清军撤回北直京畿,顺军重新夺回西安,那当初就不应该放弃西安。 宋献策也认为这个策略是下策,但李自成执意如此,身为谋士的宋献策只能和顾君恩尽全力辅佐,想尽办法使这个策略成功。 毕竟,他们已经与李自成,与大顺荣辱与共。 二人不约而同都将北上策略能否成功的关键放在了山东淮军是否能全力出击上,故而顾君恩自请同公主一起前往淮军辖境,以便能说服那位驸马爷全力帮助岳父北进。 临行前,宋献策设宴为顾君恩践行,席间曾说过那么一句话,谓:“陛下大起大落,心境难免波动,弃守西安之后便一心放弃北方东下夺取江南,不料山东却有奏捷,阵斩清军近万,陛下受此捷报触动,自是不甘轻弃北方基业,为后起之秀所代。” 第四百四十二章 年纪轻轻的小姑父 宋献策的一番话说对了一半,“怕为后起之秀所代”或许是李自成突然奋起的一个原因,但肯定不是主要原因。 自山海关之役,大顺主力便无一胜绩,连番惨败之下家乡都被放弃,一年前几乎据有整个北方的大顺如今竟然只有南阳一府以及准备放弃的荆襄四府,李自成的心绪起伏之大,怕是比当初十八骑入商洛还要剧烈。 毕竟,他入主过北京,也在紫禁城登基称过帝。 如今,说是丧家之犬,也不为过。 曾经取得那么大的辉煌,一夜之间掉入谷底,换作任何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李自成反思自省,从前他能战胜明朝的法宝是流窜作战,只要能够拖垮明军,根本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然而现在这个法宝却在满洲人面前失了效,军心士气的极度低迷自是让他寻找为何失败的答案,并寻找到能够破解局面的办法。 破釜成舟,是李自成为自己,也是为大顺寻找的良药。 既然跑不能甩脱清军,不能挽回局面,那就不跑,拼尽全力掉头让满洲人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 只要能重新夺回陕西,凭借西北地盘和二十万兵马,李自成相信他仍有打败满洲人,夺回北京的机会! 为了这个机会,他将最后的根据之地荆襄也放弃了,只为白旺那三万精兵能够成为决战的关键力量。 为了这个机会,他连唯一的女儿都舍了,如果输了,他就真的一无所有。 但他还是很乐观,甚至让牛金星组织官吏编订大顺的律令,同时在牛金星的建议下准备提升大顺的爵位,侯爵之上再授公爵。 白旺已经率部启程,最多七天就能抵达南阳。李自成计划的反击时间定在了三月底四月初,不过在此之前顺军需要解决河南境内明军的麻烦。 有消息说明朝的河南总兵许定国同清廷私下接触准备降清,李自成让人将这个消息散播出去,希望明朝方面能够对许定国采取措施。 侄子李过同舅子高一功所带的兵马已经同御营失去联系,从时间上算,他们可能在汉中一带,如果李、高能将甘肃、汉中等地的顺军全部带过来,至少有十万兵马。 可惜因为清军阿济格的横阻,李自成没有办法将河南反击的战役构想传递给李、高,要不然成功的机率将大大提高。 ......... 袁宗第是个老农民。 在见到大顺制将军、造反老前辈袁宗第后,陆四第一印象便是如此。 黝黑的脸庞,满手的老茧,不修篇幅的衣饰,蓬乱的胡须,无一不表明这位大顺绵侯哪怕已是大顺政权的高官,骨子里依旧是农民本色。 这一点,同他陆四很像。 前世,三代贫农。今世,同样贫农。 农民的身份就像是烙在陆四身上的印记,怎么也无法摆脱。 会写字,会读书,同样也是农民。 身份的相近,干的又是同一事业,陆四自然对袁宗第及他部下那些顺军将领无比亲近。 一见面,他就下意识的将自己卷的烟给这帮农民军将领一人散了一枝,袁宗第没接烟,而是将他的烟枪在桌上敲敲,说抽习惯烟袋了。 陆四让人杀了几只羊于这知府审案的大堂烤起全羊来,从徐州带来的两车洋河酒也搬了几十坛过来。 这是要尽地主之谊。 “前番我给陛下的上书,不知陛下是否收到?”因为凳子不够,陆四索性叫人把凳子搬走,于地上铺些稻草直接盘腿围着烤羊坐了。 这架势让袁宗第有些喜欢,笑着盘腿而坐,“吧嗒”抽了两口,道:“要不是你的上书,陛下这会多半去了襄京。” “襄京”就是襄阳,也是大顺政权初建时的根基所在。 绵侯、淮侯,都是一字亲侯,不过袁是御营右营制将军,又是追随李自成多年的老部下,按理要比陆四这个才投大顺不到两年的淮侯、淮扬节度使地位要高。 可袁宗第却没有“居高”,因为他面前的年轻人拥有的地盘比大顺中央还要大。这个年轻人可以不要大顺,但大顺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这个年轻人。 “陛下不能去襄京。” 陆四开门见山,直言不讳说御营要是去了襄京,恐怕就再也没有北上的机会。 “宋军师也是这么说,所以陛下这会准备给鞑子一个回马枪。”袁宗第将御营准备于南阳反击的方案大致说了下。 “陛下希望你这边能够全力配合,” 说到这,袁宗第放下烟袋,“你能出多少兵马?” “这...” 陆四没想到袁宗第比自己还直接,正盘算怎么答复时,一个年轻的闯军将领从后面走了过来,附耳在袁宗第耳畔说了两句后,袁宗第笑了笑,然后对陆四道:“殿下请你过去。” “好!” 陆四没有多想就起身,贾汉复害怕会有危险,示意牛二带亲兵跟着。陆四却只要李元胤陪着他过去,他相信李自成的女儿没有理由对他这个“夫婿”动手。 不管是挟持还是杀害,袁宗第他们都休想让淮军听命。 仍是那年轻的闯军将领带着陆四过去,路上这将领突然问了一句:“你的名字是你自己起的么?” 陆四微微点头:“怎么?” “没什么,姑姑说你的名字太大,要不是造反的话,就你这名字别想长寿。”李来亨咧嘴笑了笑。 “姑姑?” 陆四微怔,旋即意识到面前这年轻人是谁了。 “你就是小老虎?” “你知道我?” “当然。” 李来亨“噢”了一声,继而撇撇嘴:“看你年纪不比我大,往后却要大我一辈,成了我姑父,不公平。” “不一定,万一你姑姑嫌我长得丑不要我呢。”陆四的样子很认真。 李来亨“嘿嘿”一声,上前推开了门,示意陆四进去。 陆四点了点头,进屋后小心翼翼的施了一礼,轻声说道:“臣陆文宗见过殿下!” 李翠微的身份摆在那,陆四表现得极为恭敬,老老实实的站在那,头也稍稍的低了下去,并不随意打量对方又或观察屋里的摆设。 然而竖耳等待了许久,仍没有听见李翠微的声音,陆四不禁有些疑惑,强忍住抬头一看对方的冲动,耐着性子静静的站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屋内却静得让人发慌。 就在陆四忍不住想抬头看对方到底在干什么的时候,耳边响起了李翠微的声音:“你长得还不错。” 第四百四十三章 姑姑有事要做 陆四不知道怎么回话,说确实有些骄傲,说谬赞又不实事求是,所以没吭声。 “小老虎,你看什么?” 李翠微朝门外正探着脑袋的侄子瞪了一眼,后者吐了吐舌头把脑袋缩了回去。 李元胤默默站在门边,一动不动,不过右手始终按在佩剑上。这个举动让李来亨着实好笑。 “砰”的一声,李翠微竟将门带上了,然后转身对低头站着的陆四道:“坐吧,父皇将我许配于你,以后我就是你的妻子...用我们陕西人的话讲,我就是你的婆姨,湖广人叫堂客,对了,你们那管妻子叫什么?” “......” 李自成女儿的问题让陆四一时无法接受,因为他并没有想好是娶还是不娶,对方却完全代入进了他妻子的身份,这可不是好苗头。 出于礼貌,他还是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女将?” 李翠微听了陆四老家叫妻子的说法,着实惊住。 “为什么叫女将?” 李翠微十分好奇,她也是跟她爹走南闯北惯了的,但从来没有听哪个地方的人管自家媳妇叫女将的。 “因为...” 陆四只好耐心给李翠微讲了下盐城先民与明朝的恩怨情仇。 “难怪你要造明朝的反。” 李翠微恍然大悟,继而笑了起来,“正好,你男将,我女将,天生一对。” 陆四觉得自己有些接受不能,对方纵是李自成的女儿,也没必要如此生性外放吧,怎么也是大顺的公主啊。 李翠微则是自顾坐了,尔后笑咪咪的问陆四:“你怎么不看你女将?是不是以为我很丑?是的话,就让我走,不要我?” “不是...” 人家都这么说了,陆四也不好再低着头了,鼓起勇气抬头看去,内心深处已经完全做好李自成他姑娘五大三粗的思想准备,不想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个出落得很是诱人的大姑娘。 身形紧绷,上身曲长,下身臀宽,容貌绝对不丑,但也说不上是闭月羞花,脸上却有股英气。尤其是一身戎装,让人看着很是英姿飒爽。 这种美,不是娇柔女子的美,也不是成熟女人的美,更不是端庄得体的美,而是最朴实的美。 陆四真的惊住了,他没想到李自成的女儿竟然生得如此好看。 “噗呲”一声,李翠微笑了起来,一点也不羞怯的看着陆四,直言道:“我好不好看?配你不委屈吧?” “不委屈,不委屈,不委屈。” 陆四连说三句,他这人向来不说谎,人李家大姑娘长得是真好看。 “那你是要我了?” 李翠微明眸微转,似笑非笑的看着陆四。 陆四几乎脱口就说要,但没等他开口,对面的李翠微突然敛去笑容,冷笑一声:“你如果要我,可就不能要那个周王家的小姑娘了。” 这话让陆四一凛。 “你自己上书跟父皇说的,不会不记得了吧?”李翠微的声音很平淡。 “...此事臣正准备奏于殿下,”陆四准备解释他已有婚约之事。 李翠微却道:“不必了。本宫只问你一句,你还是不是大顺的臣子。” “当然是。” 陆四对此还是很肯定的,李自成死之前,他就是顺臣,一万年不变。 “既是大顺的臣子,你就不能娶朱家的女人...你对父皇说你娶周王家的女儿是为了联明抗清,不过有件事你怕是不知道,满洲人已经派人去南京要同明朝联合共同对付我们大顺。” 李翠微所言让陆四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多月前的事,这会,那使者恐怕已经到了南京。” 李翠微哼了一声,说那去南京的使者正是南明小朝廷首辅史可法的弟弟史可程。 “殿下是从何得知此事的?” 陆四心中惊骇又困惑,为何他对此事一无所知,李自成那里却知道。 李翠微也没有隐瞒,说是洛阳守将刘忠降清后,其部下有人偷偷逃回南阳。有关清廷遣使南京的消息就是这些随刘忠降清的将领从清军那里得知的。 陆四眉头皱了一皱,心知此事属实的话,多尔衮这招棋走的很高明,绝对能让南京的朝堂再次陷入是联寇还是联虏的大争论之中,如此就算他把常宁娶了,也未必能让南京朝堂定下“联寇抗虏”的国策。 除非,血洗。 “你现在只有一条路走,” 李翠微直接了当,“退婚,将那个周王家的小姑娘送去南京。” 陆四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臣做不到。” 李翠微有些微愕,秀眉微颦:“为什么?” 陆四道:“臣已经下了聘礼,不可失信于人。” “好一个不可失信于人,难道你要我这个公主给你做妾不成?”李翠微不怒反笑。 陆四忙道:“不敢!” “那你就是不让我当你的女将,让我这个大顺公主回去了?又或者说是你淮侯见我父皇落难,要落井下石,改换门面?”李翠微的声音依旧平淡。 “臣绝没有此意,臣心中也是烦恼...” 陆四说的是真话。第一,他从来想的是联明,而不是拥明;第二,他也从没想过在李自成死前抛弃大顺,那样他就白用功了。 李翠微想了想,道:“你的意思用民间的话讲,是先来后到的道理是吧?” 陆四怔了一下,旋即点了点头,理,应该是这么个理。 李翠微摇了摇头,淡淡道:“可你要清楚,在明朝那帮人眼里,我和你都是反贼。你再怎么想,人家都不会同我们一条心。只有我这个反贼的女儿,才和你一条心。” “我知道。” 陆四没有否认这个事实。 李翠微将身子微微前倾,凝视着陆四,薄唇轻启:“知道为什么不退婚?” “臣说了,臣不能失信于人。” 陆四真是硬着头皮说的这话,他决定观望一阵,绝不能现在把李自成女儿接下来。因为刚才袁宗第的话音在那,李自成嫁女儿没安“好心”。 大概几十息沉默后,李翠微开口了,却是说了句:“要是先来后到的道理,那我也不为难你,你可以先得到我。” “殿下什么意思?” 陆四一脸茫然。 李翠微没有说话,而是起身来到门边,看了眼执剑站立的李元胤,对侄子来李亨道:“带他走远些,姑姑有事要做。” 第四百四十四章 女中豪杰 “姑,做甚?” 李来亨不知道小姑姑干嘛让他们走远,一脸疑惑。 “大人的事,小孩子问那么多干嘛。” 李翠微摆出姑姑的架子,朝明明比她还大三岁的侄子作势扬了扬手。她这是在老营把侄子欺负的习惯了。 “噢。” 李来亨一脸无奈,朝对面的李元胤一撇头,道:“跟我走吧。” 李元胤没动,侧脸往屋内看去。 陆四隐约有些不安,某些大胆的念头让他都觉得不可思议,甚至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一块砧板上的肉,再留在这里弄不好就会出大事,可最终还是朝李元胤点了点头,继而心中生出些许期待来。 他想看看李自成的女儿到底和他玩什么鬼把戏。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看这李翠微女中豪杰的架势,真动起手来未必就打得过陆四。 两个小老虎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双双消失在李翠微同陆四的视线中。 门,被重新带上,甚至还被插上了插销。 然后,大顺的公主背靠在门上,一动不动打量着父皇给她找的“男将”。 陆四有些站立不安,轻声道:“殿下是有什么要紧事与臣说吗?” “跟你实说了吧,你娶了我,随本宫一起来的七千御营将士就是你淮侯的了,袁叔叔他们也归你节制。因为,他们是父皇给我的嫁妆。” 李翠微神色平静,丝毫没有孤男寡女独处一室的羞态。看样子,这位大顺公主样貌继承了她的母亲,性格却是完全传承了她的父亲。又许是这些年随父征战养成了这位大顺公主同男人一般的心性,敢想敢做。 前年顺军与孙传庭在河南决战,这位大顺公主于阵上手刃明将高梧,李自成当时就感慨这个女儿不是男儿身,否则真正是后继有人。 “这...” 陆四心头惊喜,没想到李自成竟然给了他这么一份雄厚的嫁妆。 莫说归德城中这七千顺军精锐能够当两个杂牌镇使,就是袁宗第、李来亨、白鸣鹤、刘体纯这些顺军将领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材,丝毫不比张国柱、高杰、李成栋那帮将领逊色。 将李自成麾下的精兵强将拢入麾下,不就是他陆文宗决定向李自成拜表的初衷么。 如今,这些可是触手可得,只要娶了面前这位李家的大姑娘。 只是? 陆四心头乱如麻。 “如何?那周王家的郡主怕是不能给你七千精兵吧。”李翠微注意到陆四眉宇间的喜色,以为对方已经动心。 不想对面的“男将”却摇了摇头,道:“兹事体大,事关臣的名声,还请殿下容臣三思。” 嫁妆越是丰厚,陆四越不敢接,天上不会掉馅饼,他敢断定一旦接了这嫁妆,李自成的催兵诏令就会快马发来。 到时候他这大顺女婿是接还是不接? 在知道李自成没有退往荆襄而是留在南阳设法组织反击后,陆四就基本判断李自成嫁女没安“好心”,如果李自成这一次的反攻不再是从前两次虎头蛇尾,摇摆不定,而是真的要和清军大战一场,陆四其实很愿意帮他一把。 然而,刘若达透露的明白,顺军在二三月间于邓州、洛阳一带接连惨败,此间南阳一带的顺军虽有御营驻扎,但无论是兵马还是士气都无法同清军相提并论,这才有了李自成不顾荆襄四府强调白旺部北上。 从局势上看,顺军的这次反攻是李自成强行给顺军,或者说是强行给他自己打的强心针,在极度缺乏钱粮以及攻坚所需器械的情形下,陆四不看好顺军能够取得什么战绩。换作他是当面清军,只要闭门坚守,就能耗死顺军。 陆四希望的是李自成还是退到荆襄,但不再是如同原本历史一样直接放弃荆襄,想顺江东下拿下江南,而是在荆襄坚决抵抗,挡住阿济格。 这一点,李自成是完全可以做到的,毕竟荆襄根据地有四府之地,白旺经营的相当稳固,可以提供顺军坚守的钱粮物资。 前世历史上阿济格能够长驱直下,甚至连顺军老营都给端了,就是因为李自成放弃荆襄根据地,导致顺军从头到尾在逃跑的路上,从而给了清军可趁之机。 守住荆襄是最好的办法,李自成不是孤军,再有几个月西北的十万顺军就会赶过来! 天知道李自成怎么想的竟然要在南阳组织大反击,这位永昌皇帝的战略眼光真的太差。 明知不可为非要为。 陆四真没办法帮李自成,他淮军自身没有能够支撑战役级别的动员能力了。 山东两场大战,淮军是胜了,可粮草兵员消耗也很大。为了让第六镇能够在北直、京畿搅得更狠一些,为山东战区争取时间,陆四可是将仅有的机动家底拼凑给了高杰。 甚至,将李化鲸的第七镇派到辽东,将高杰的第六镇派到北直京畿,某种程度上也是陆四给山东战区摘包袱。 因为,真养不起! 再给陆四两年,或者一年时间,他倒是可以组织一次十万人马级别的战役,但现在,他没办法调动兵员协助李自成。 那样做,很容易引火烧身。 有北直和辽东的“仇恨”在,多尔衮脑子开了窍舍了李自成不打,将阿济格的大军全部调动东线来,那他陆四就真正是引火烧身,替李自成做了王之前驱。 淮军名义上有七镇,并准备在淮扬扩编两镇,可要论真实战斗力,第一镇这等主力最多也只能在野战对付人家半旗兵,其余可想而知了。 思来想去,陆四决定不吞“诱饵”,或者等等再说。 “三思?” 李翠微的眉头微皱,她没想到这个年轻的淮侯竟然天大的好处都不要。一气之下走到陆四的面前,将自己的衣领解开,微带着些许怒意将错愕的陆四右手抓住直接塞了进去。 触手,软绵。 戎装之下,竟暗藏巨峰。 山峰高耸云端,顶峰更如团石,坚硬无比。 “殿下,使不得...臣...” 陆四不是假慌,是真慌,李自成闺女这大胆作风简直闻所未闻,塞在人家怀中的手都在哆嗦。 “你还要抗旨不遵么?” 李翠微恨极,如果不是形势危急,她堂堂大顺公主怎么会在“驸马”尚未上表谢恩,就匆匆自己过来“寻夫”呢! 虽然父皇没有对她说过什么,但她知道大顺已今非昔比,父皇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这位淮侯的军队。 而她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淮侯竟然会不要她。 除了这位淮侯有了背叛大顺的念头,李翠微想不到更好的解释。 “你不要我,我就会天下人嘲笑,于其被人笑话,不如我这个女将杀了你这个男将,再替你守寡。” 李翠微不是说笑。 一把匕首顶在了陆四肚子上。 第四百四十五章 谁让你是反贼 陆四很意外。 李自成的女儿,就是与众不同。 看了眼顶在肚子上的匕首,他脸上的谦恭与惶恐一点点的消失,转而露出一丝笑意,盯着李翠微的双眼,呼了口气,笑了笑道:“你都没过我陆家的门,怎么替我守寡?” 说完,右手在对方的身子搓揉,目中满是戏谑,似乎在说就凭这? 李翠微没有脸红,也没有反抗,甚至还将身子往陆四靠了靠。 “做生意的有强买强卖,这嫁人还有用强的?”陆四笑了起来,丝毫没有在意顶在肚子上的匕首,还加大了右手力度。 李翠微竟不在意,反而有点挑衅道:“父皇下诏将我许配于你,我就是你的女将,这身子反正是你的,你要愿意的话,现在就能得到。” 陆四顿住,缓缓抽出手来,轻叹一声,有些佩服道:“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厉害。” “当然,” 李翠微微微一笑,“你也不看我爹是谁。” “嗯。” 陆四点了点头,好奇道:“我要是不从,你真有胆量杀我?” “你可以试试看。” 李翠微面无表情。 “你杀了我,也不可能号令我的部下。而且,我打赌你这个大顺公主绝对走不出这归德城。所以,别吓我了,还是坐下来谈谈吧。”陆四伸手握住李翠微的手腕,示意对方自己将匕首丢掉。 李翠微迟疑片刻,竟真的将匕首丢在了桌上。 “坐吧,站这么久,腿挺酸。” 陆四随手拿了凳子,李翠微以为对方是将凳子给自己,没想却是自己坐了,不由微哼一声,心道这个男人小心眼,自己哪里会真杀了他,这么记仇。 “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这个公主殿下如此心急,生怕我不要你,甚至还以死威胁我,不是你丢不丢人,而是你父皇那边真的不好过。” 陆四摸出自己卷的烟点了一枝,饶有兴趣的打量闯王的闺女。袁宗第的话音,这位大顺公主别具一格的举动,都在说明李自成那里已经是热锅上的蚂蚁。这还是因为淮军第六镇迫使多铎部回师,要不然,李自成恐怕快被烫死了。 “你既知道,何必我多说。” 李翠微没见过人用纸抽烟的,很是好奇。 “娶了你,我这个女婿是不是就得带兵供老丈人驱使?”陆四收回打量的眼神,神情变得严肃。 李翠微反问一句:“不应该吗?” 陆四想了想,道:“应该,一个女婿半个儿,老丈人有事,当女婿的怎么能后退,况我这老丈人就一个闺女。只不过,你们想过我这个女婿有没有能力去帮老丈人?” 李翠微目光一动:“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清楚,淮军目前没有能力再同清军大打出手,所以就算我想帮你父皇,也有心无力。” 陆四摊牌。 “你是不想还是不能?” 李翠微冷笑一声,“我看你是坐山观虎斗,想收渔人之利。” 不等陆四反驳,又愤怒说道:“如果我父皇战败,你以为你淮军能独善其身?唇亡齿寒这个道理,我一介女流都知道,你会不知道!” 陆四沉默,这个道理他当然知道,不过李自成的败亡同样也会给他争取几个月时间。 而且就算他现在拼凑些人马去帮李自成,也改变不了李自成失败的结局。既然如此,他只能本着利益最大化,让破釜成舟的李自成同阿济格血拼一场。 说坐山观虎斗,也不是不可以。 见陆四不说话,李翠微有些失望:“你娶那个周王郡主不是想联明,而是想两边得利,你这人鬼心眼太多,又想从明朝得到好处,又想从我大顺得到好处,可你想过没有,这样两面骑墙的后果是你什么也得不到。” “你爹从来就没有给过我好处!” 陆四有些生气,除了淮阴侯的爵位,李自成给了他什么好处? “忘恩负义,没有我大顺,会有你淮军!”李翠微也是气。 陆四滞住,似乎人家说的也对,当初不是吕弼周同董学礼从河南渡过黄河南下,牵制住了刘泽清,面对明军的重围,他是没有办法破那个死局的。所以,大顺对他陆文宗还是有恩的。 “清醒一点吧,我父皇说的明白,只要南都有那个史可法在,莫说是你想联明了,就是父皇想同他们联合,史可法也不可能答应!就算南京有人愿意联合咱们抗清,也得是我父皇同你这个淮贼首领死了!...你陆文宗不死,人家谁敢联你?别说是郡主了,你就是娶个明朝公主也没用。” 李翠微一脸讥讽的看着陆四,这么简单的道理她都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会不懂。 陆四眉头微皱,李翠微说的不无道理,弘光潞王是他扶上去的,可孙武进同潞王并不能有效控制南京朝堂,真要是采取极端手段,这个弘光政权的合法性恐怕立时崩塌,马士英他们肯定要捧出唐王,到时候势必又是一团乱麻,有违他当初想以江南为后勤基地的初衷。 “听我的,你只有同我父皇联兵先压住满洲人,要不然我父皇败亡那日,就是你陆文宗身死之日,因为不管是满洲人还是朱明,都想要你死,谁让你是反贼。” 李翠微的声音很柔和,也很动听。 陆四心道未必,真到那份上大不了渔死网破,不过这姑娘讲的还是很有道理的,遂抬了抬眼皮子,晒了一声:“听你的对我就有好处了?打到最后,好处还是你李家得了去。” “你娶了我,我就是陆家的媳妇,你的女将,父皇又只有我一个女儿,你说你这个女婿有没有好处?” 李翠微竟是坐了下来,伸手握住了陆四的手,眼神是鼓励,也是坚定。 “我的好殿下,你就莫给我使美人计了,嘿,自古以来,当女婿的能得老丈人家多少好处。” 陆四很清醒,只要有李过这个侄子在,大顺的皇位和他姓陆的就没关系。 不想,李翠微竟说了句让他心为之一跳的话:“朱元璋当初也是这么想的。” 陆四脸上露出很复杂的神情,李自成的这个女儿有意思,很有意思。 第四百四十六章 李自成被围 “你爹要是知道你同我说这话,怕是不高兴的很。” 陆四对李翠微“从夫”还是“从父”的属性表示怀疑,这世上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当马皇后的。 不过从出身看,这个李翠微倒是和马皇后很相像。而他陆文宗,同朱元璋其实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一个淮左,一个淮右而矣。 “只要你肯带兵助我爹一臂之力,他有什么不高兴的。”说这话时,李翠微神情自如。 陆四“嘿”了一声:“你不是要我当朱元璋么?我要是朱元璋,你爹这大顺皇帝往哪摆?难道要我这个做女婿的把他牌位供起来不成。” 李翠微眉目微转,幽幽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陆四站了起来,摇了摇头,有些好笑道:“殿下,我和你可是第一次见面,连夫妻之实都没有,你说我应不应该信你?” “和你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信我,不肯帮我?” 李翠微的神情很是幽怨,然后,她的右手动了一下,竟是解开衣襟上的扣子。 陆四站在那里,目不转睛的看着李翠微。 李翠微同样也看着陆四,四目相对中,她的第二颗扣子被解了开来。随着这两颗扣子的脱落,紧紧包裹着大顺公主俏人身材的衣衫顿时露出大半来。 “你这是要生米煮成熟饭?为了让我帮你爹不择手段?”陆四真的无语了。 “你不是认先来后到这个理么?难道连夫妻之事,我这个大顺公主也落了朱家小姑娘一步?再说煮熟了,有什么不好?难道你不想?” 李翠微将陆四的手抬起,引导着他一点点的放在了自己的锁骨上。这个动作很是缓慢,缓慢的同时,陆四愕然发现,自己竟然也随之一点点的在往李翠微身上靠拢。 “殿下何苦如此?” 陆四近乎苦笑,这个大顺公主豪放得让他有些接受不能。 “大顺上下皆知我已是你的妻子,身为妻子,我伺候夫君有什么不对?”李翠微镇定的神态让陆四无话可说。 男人的本能也不想让他说什么,他在静静品味着大顺公主的体香,以及这位很像男儿性格的公主殿下诱人的娇躯。 同时思考李翠微先前所说的那番话。 “怎么不说话了?” 李翠微停止了动作,望着静静看着自己的陆四。 “你要我说什么?我现在说什么你能听得进去?”陆四一脸无奈,“殿下可是认定你是我陆文宗的女将了。” “本来就是。” 李翠微半点也不脸红。 “既然殿下非要这样想,我也没什么好说,那就...煮饭吧?” 陆四真是懒得再去劝李自成闺女别想着睡了自己就能哄他热血上头,给她爹卖命。 男女间的事,再怎么样也是女方亏更大。 他陆四真要不认账,你李翠微还能翻了天? “好啊。你抱我到床上去。” 李翠微半倚在陆四怀中,抓着他的手指了指闺床。 陆四看看怀中的公主,再看看那张床,似是在想什么,半天,终是艰难的说了句:“你是完壁么?” “什么?” 李翠微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等明白后有些没好气的说道:“是不是,你不煮饭怎么知道。” 陆四叫这话说的真是性急了,索性放开,晒道:“若不是,臣可不认,殿下怎么来的还请怎么回去。” “男人,” 李翠微冷笑一声,将一只手悄悄搭在陆四腰上,一条腿也抬了起来,如毒蛇一般缠住了她认定的“男将”。 “放心,闺女出嫁三天后才回娘家呢,你知道为什么?”李翠微的声音很轻很轻,就像是在人耳边低语,轻轻的哈口气般。 “为什么?” 陆四的呼吸不能自控的稍稍加快了些。 “因为,疼。” 李翠微的嘴角微微咧了一下,将唇凑在了对方的耳边:“如果不是,我自己走。” “你自己说的,别说话不算数!” 陆四不再说话,直接将李翠微抱起走到床边。 李翠微就那么搭着陆四的脖子,看着对方将自己放在床上。她笑了起来,然后拉过被子,将自己大半身子埋在被窝中,只露出脖子以上。继而,被窝中如蛇扭动,几件女子内衣丢了出来。 陆四也解去了衣衫,李翠微终究还是个姑娘,见到那不堪的东西,还是脸色烫红起来,然后默不作声的将头埋进了被窝。 陆四轻轻的扯开被子,钻了进去。 剑拔弩张之际,李翠微却用力将陆四从自己身上推开,道:“煮熟了,我就是你的女将,你可不能不认,别说我逼你。” 陆四也是一声冷笑:“是不是女将,要看落不落红。” “哼!” 李翠微的腿松了开来,这是信号,允许陆四的信号。 就在陆四准备俯身时,李翠微突然伸手又拦住他,可刚要开口,却见身上的陆四目露凶光,低吼:“闭嘴!” “嗯?!” 李翠微一愣,旋即大怒,然而不等她动弹,身下就是一颤,继而一疼。整个人被陆四死死按着,抬腿踢不到他,伸手推不开他,急得冷汗直冒。 男女双方都在使尽全力互相攻击。 许久,二人都不动了。 就这么躺在那看着屋顶,谁也不说话。 “那个小郡主你要是不退婚的话,可以纳作妾,我不吃醋。没本事的男人才一个女将。不过我劝你最好打消息同明朝联合的念头,那帮人同咱们不是一路人。” 李翠微说话间从身下抽出一块白巾丢在陆四脸上。 陆四下意识摊开看了眼,继而一直绷着的脸皮舒缓下来,小心翼翼将那毛巾叠好,并伸手试图将李翠微搂在怀中。 可人家闯王的闺女却不理他,只将头扭在一侧,冷冷说道:“我们已经行过夫妻之礼,你什么时候同我去见父皇?” “见父皇?” 陆四一怔,这事从来不在他的考虑之中,正要说话,门却被“咚咚”敲了起来。 “姑姑,姑姑,出事了,皇爷爷出事了,南阳急报,王得仁造反杀了白旺,引鞑子围住了爷爷!” 是李来亨的声音,满是哭腔。 第四百四十七章 你不救爹,下一个就是你 传到归德的消息不是太确切,举兵作乱的其实是两个人,二人都姓王,一个叫王体中,一个叫王得仁。 二王都是白旺的部将,也深得白旺信任。 最先起了反意的是率部在怀庆发起反攻的王得仁,此人有个外号叫“王杂毛”。 拉拢王得仁降清的是驻防洛阳的平南伯刘忠,去年十月顺军组织的怀庆反击之役中,刘忠曾与王得仁一同率部围歼清怀庆总兵金玉和。 在此之前,刘忠一直在山西长治驻防,清军入山西后却不战而逃,大顺的防御使孙明翼、府尹师心之等人来不及撤退,被尾追而来的清军捕杀。 等知道清军主力北上会攻太原,这个刘忠又率部跑回来想攻取长治,结果攻城不克。清军破太原之后派兵救援长治,刘忠吓得立即率部退到了河南,接管了几近空城的洛阳。 怀庆之役,这个刘忠表现得还算奋勇,然而攻占西安的多铎部回师河南后,刘忠却不战而降,致使洛阳被清军不费吹灰之力收入囊中,直接导致在怀庆南部的王得仁部侧翼受敌,不得不从怀庆渡河南撤,将“怀庆之役”取得的战果尽数放弃。 降清后的刘忠被清豫亲王多铎授为河南副将,并要其替清军招降顺军。刘忠派人秘密联络王得仁,说什么大顺气数已尽,只要王得仁弃顺归清便可为河南总兵,甚至提督一方。 王得仁一开始并没有被刘忠蛊惑,意志还算坚定,但见大顺连番惨败,所剩地盘了了无几,不免有所动摇。 又见李自成听不进劝谏,执意要在南阳发起反击,为此甚至放弃荆襄四府,王得仁认为李自成已经彻底失了章法,不复当年之勇,大顺更是再无机会,遂心生降清之意。 加之李自成的南阳反击要以王得仁部为先锋攻洛阳,而王得仁却没有任何克敌制胜之法,于是不想白白牺牲,但又不敢轻举妄动,遂与跟随白旺领军进入南阳的同乡王体中密商,希望对方能同他一起举兵。 清廷英亲王阿济格得刘忠奏报王得仁有归顺之意,大喜之下密告王得仁若能与王体中共同擒斩李自成,二人都不失王侯之封。 这个承诺让王得仁再也没有顾虑,王体中也是大为动心,猪油蒙心之下突然作乱,先杀害被他们骗到营中的白旺,然后持白旺牌督令各部忠于李自成的顺军将领至大营分批杀害。 完全掌控了六万荆襄兵的二王底气大增,一面使人向清军通报,一面联手杀向李自成御营所在的南阳城。 南阳城中的李自成毫无防备,御营官兵面对自己人的凶猛攻击混乱不堪,若不是义侯张鼐等人奋力拼杀,李自成恐怕就要身死南阳城中。 领军驻在南阳以北南召县的刘宗敏、田见秀闻二王作乱,惊骇之下领所部两万余兵前往救驾,途中却被王得仁引过来的清军满八旗堵截,刘、田二将督部与满洲兵力战,从上午一直打到下午,双方伤亡都很大,但却是无法突破满洲兵的堵截。 入夜之后,刘宗敏、田见秀再次率军冲击清军阵营,虽得以冲出,但所部两万余将士只剩四千余人。 冲出南阳城的李自成处境堪忧,身边御营将士不到万人,先整军保护老营退到伏牛山,接应上刘宗敏、田见秀后,李自成立即下令往荆襄方向撤退。 阿济格好不容易逮到消灭李自成的良机,自是不会让李自成轻易撤走,率兵猛追。 由于李自成的御营要保护随军老营家眷,加之二王作乱突然,事先根本没有撤退的相关部署,结果顾此失彼,老营被清军追上,大将刘宗敏被俘,军师宋献策、李自成的两位叔父赵侯和襄南侯以及大批随军将领的家属都被清军俘获。 阿济格当时就命杀害刘宗敏及李自成的两位叔父,宋献策却凭一套江湖占卜骗术搏得阿济格信任,留了他一命。 老营家眷被抓让顺军阵脚更是大乱,军无斗志,途中散去很多,而清军又穷追不舍,李自成最终同残余的御营将士万余人被清军包围在新野县境灵官殿一带。 归德城中,袁宗第、刘体纯他们也是大乱。 陆四也有些发懵,他断定李自成的南阳反击不会成功,但没想到反击还没开始,李自成就败的一塌糊涂,且被清军给围住了。 王得仁这个人,陆四有些印象,知道此人是和金声桓一起为清廷平定江西的“功臣”,二人还联手制造了死难十几万百姓的“赣州之屠”。 但没多久王又和金声桓一起反正归明,坚守南昌城长达一年时间,最后南昌被清军攻入,二人双双殉了明朝。清军随后于城中大肆屠戮,也就是死难达三十余万众的“南昌之屠”。 当时清军当中的一些汉人记室留下记载,说长江上布满清军船只,上面都是丈夫孩子被杀的妇人,满洲兵日夜揉虐,每日不堪受辱跳江者多达数百。沿江而下,尽是女尸。 李自成被围对归德造成的最直接后果就是袁宗第、刘体统等顺军将领请求陆四这位大顺淮侯,也是大顺驸马的淮军都督即刻领军救援。 陆四又哪来的兵马可援救李自成。 不说李自成被围的南阳距归德几百里远,就说淮军在河南境内不过是以刘泽清降兵为主的张国柱第五镇,因此就算把第五镇全调来加上袁宗第那七千人马,再有随他前来归德的四千旗牌亲兵,加一块也不过三万人,怎么可能是拥兵已达十万的阿济格对手。 而且仓促之间,陆四也不可能把在开封的第五镇主力调过来,归德这边能够动用的是虞绍勋、黄中色二将的几千乌合之众。 所以,他拿什么去救李自成! 天杀的王得仁! 陆四也是恨极那王杂毛,可恨归恨,却是拿人家半点办法都没有。 眼见陆四竟然没有动作,“女将”李翠微急了,拽住他的胳膊怒道:“你不救爹,爹死之后,下一个就轮到你!” 第四百四十八章 阿济格是死的 父亲有难,做女儿的心急如焚,陆四可以理解,并且李翠微的话也是摆在他面前的事实——李自成一死,西线阿济格肯定不会如原本历史一样下湖广,而是会向东横推。 清廷不是傻子,不可能在腾出手来后还要放着卧塌之侧的猛虎不管。山东于已将重心放在北京一带的满洲人而言,等若明朝的山海关——家门口的大敌。 不把山东拿下,多尔衮怎么能安心睡觉。 显然,淮军,将是下一个顺军主力。 陆文宗,也将是下一个李自成。 消灭了淮军,清廷于北方就再无对手。 而以淮军现有实力,根本无法独力挡住清军。 淮军在东线所取得的成就,完全是建立在清军主力于西线被李自成吸引的基础之上,没了这个基础,淮军不可能立足山东,展开辽东和京畿的袭扰战术。 所以,救李自成就是救自己,这一点陆四看的很清楚。 要让李自成逃出生天,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迫使阿济格撤军。 当年皇太极就千里救援过李自成。 崇祯十一年,听说关内农民军被洪承畴指挥的明军几近剿灭后,皇太极立即下令清军入关,迫使两面受敌的崇祯不得不从西线将主帅洪承畴连同孙传庭调到东线入卫,结果使明朝丧失能够剿灭农民军的最后机会。 七年之后,历史再次上演,只不过这次比上一次更加麻烦,因为淮军不是清军,无法同皇太极威逼崇祯撤回西线主力一样,迫使多尔衮撤回大功就要得手的阿济格部。 “救你爹便是救我,这道理我比你清楚,只是如何救援,岂是一拍脑袋就能决定的?” 陆四不是提上裤子不认人,他需要一个可以实行并且至少成功率五成的救援方案,而不是同急昏了头的李翠微一样恨不得翻身上马杀往南阳。 李翠微冷静下来,她随父征战多年,又受顾君恩教导,岂能不知当前局面不是急就能解决的。 “我爹无子,你若能救出我爹,我爹必以亲子待你!” 不顾身份睡得的“男将”现在变得比睡前更重要,可以说是大顺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李翠微真正是半点也不敢放手。 “我没说不救,正如你所说,我与你爹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救他便是救我自己。我与你说,我心里其实比你更急。” 陆四有些心烦想摸烟来抽,却发现兜里没烟。便踱步负手来到院中,抬头看天,一弯明月。 远处有吵闹争执声,是那帮随李翠微来归德的御营将士在争论。 虽然这七千将士已经是公主殿下的护军,但跟随李自成多年,如今李自成有难,他们肯定是拼命也要回救的。 只是这些人也清楚,单凭他们的力量根本救不了皇帝,因此都将眼光投在了淮军这一边。 淮军内部也在争论。 大多数人认为不救的好,一来河南淮军并不占优,紧急开拨过去毫无胜算可言;二来两地相隔太远,等淮军赶到南阳新野,说不定李自成已经败亡,到时怕是救人不成反而要被清军一股脑吞了。 黄中色说的更加直白,他道:“李贼死了更好,都督再也不用打他顺贼旗号,咱们自己干不挺好!” 这竟然是想让陆四自立。 “自己干?你是要让满洲人同南京联手打咱们吗?” 虞绍勋虽和黄中色都是刘泽清部的降将,见识要比这个黄中色高明的多,他认为哪怕救不得李自成,也要想方设法接应一些顺军残部到归德,如果战事进一步恶化,必要时候开封、归德都要放弃,全力收缩山东,确保徐州和淮扬。 至于黄中色嘴一歪说的自己干,虞绍勋除了冷笑一声,连道理都不想同他说。 赵忠义、曹彦虎、樊霸等随同陆四过来的将领也是各有想法,不过大多认为不能救。 贾汉复这个督府参军职责所在,紧急拿出三个方案。 第一个方案,督令山东战区所属各镇北进,同时令辽东第七镇放弃打盛京,全镇西进宁锦一线向山海关进军,造成淮军要全力夺取北京的迹象。 这个策略的好处是充分发挥了淮军现在的战略优势,重新将主动权抓在手里。 坏处是无法持久,因为山东战区现有钱粮最多支持大军北上半个月。半个月后拿不下北京的淮军就得被清军活活拖死。 而半个月下北京,显然不可能。 所以,这个方案听着很振奋,实行起来却真是孤注一掷,拿淮军所有家当去拼一个成功率极为渺小的机会。 第二个方案是令开封第五镇接应部分被打散的顺军,放弃开封以西地区,将黄河以北对卫辉形成进逼的兵马调回,全力防守归德及开封以东地区,做好清军从西线迫进准备。 说白了,就是全力备战。 第三个方案,当然是去救李自成了。 “无论都督取何策,我们都可对外宣称是全力救李自成,都督不必担心声名。” 贾汉复估计以淮军现有能力,都督多半是取中策。 陆四已经盯着墙上的地图看了许久,桌上侄孙义良炒的黄豆已经见了底。 李翠微去见袁宗第、顾君恩等人了。 顾君恩这个人陆四有印象,是李自成手下的三大谋士,如今宋献策降了清,牛金星许是同李自成一起被困,这个顾君恩倒成了关键人物。 不过陆四没有询问顾君恩的意见,因为这人对李自成很忠,问了也多半是主张他去南阳救人。 故,不如不问。 陆四没有对贾汉复说取哪个方案,仍是在那看着地图发呆。 屋内的油灯因为燃烧时间过长火头变小,陆义良赶紧拿针挑了挑。 火苗一下窜高,屋内重新变得亮堂。 “四爷爷,我听人家说要包围敌人,至少得比敌人多几倍的兵马出来,要不然根本围不住。照这样说,那清兵岂不是好几万人马围着李自成,咱们现在哪有这么多兵去救,你还是别听四奶奶的,要不我们回徐州吧...” 陆义良从前是不大说话的,但见四爷爷盯着地图发呆,心里难受,便忍不住说了自己的看法。 陆四“嗯”了一声,以示对侄孙的回应,继而想到什么,猛的站起,一拍桌子:“阿济格是死的!” 第四百四十九章 生同床,死同穴 阿济格身为满洲英亲王,统辖满蒙汉八旗兵十万余,还节制吴三桂、尚可喜,如今更是招得顺军大将王体中、王得仁投靠,将威名赫赫的闯王包围在南阳新野境内,怎么就成了死的? 贾汉复叫都督的这一莫名说法听得实在是糊涂不解。 “请殿下过来。” 陆四却让侄孙义良马上去请李翠微,待义良去后又立时转身吩咐亲兵队长牛二立即带人回徐州,将被第七镇送来的尚可喜之子尚之信快马带来。 交待完这才对贾汉复道:“胶侯可曾想过,李自成自退出西安后,清军便一路紧追,可李自成就是因为无粮才放弃商南、邓州前往的南阳,那清军又是怎么做到不饿肚子追着李自成不放的?” 贾汉复一愣:“清军有粮?” 陆四问:“李自成在前面,清军在后面,李自成都找不到粮食,后面的清军哪来的粮?他们凭空变出来的吗?” “这?” 贾汉复怔住,有些明白为什么都督说阿济格是死的了。 清军哪来的粮很快就由同李翠微一起过来的顾君恩给出了准确答案,清军的粮食来源于李自成于潼关撤往西安时,命陕西诸府县征集屯于西安的军粮。 “陛下原是准备坚守西安的,故不顾民力征调大批粮食.....御营出城时,陛下令泽侯放火烧毁这些粮食,以免落入清军之手。可泽侯却没有奉令,他本想将这些粮食留给秦人活命,却不想清军来了怎么可能将粮食发给百姓...唉,泽侯妇人之仁,以致陛下不得喘息...” 顾君恩叹了一口气,大顺走到今天除了李自成的战略失误外,田见秀没有奉令烧毁西安存粮也是重要原因。 要知道阿济格部当时进入山西后,因为无粮特地绕道口外敲诈了蒙古人大批牛羊,这才重新入关,为此还被多尔衮训斥贻误军机。 其后又在陕北同李过、高一功打了两仗,又留下姜瓖、白广恩等绿营降兵围困延安城,前后从口外得来的牛羊和粮草几乎消耗怠尽。 要不是李自成自己放弃西安,阿济格这一部受限于粮草,未必就能及时和多铎联手攻打西安。如此,顺军仍就有翻盘机会。 可惜,李自成选择了最错误的路。 放弃西安造成全局大崩溃,田见秀没有焚毁西安粮草更造成大顺政权的彻底终结! 陆四心中暗叹一声,果然成大事者须心狠手辣。 田见秀为了百姓想,结果百姓没有得到粮食,反而害得大顺彻底灭亡,让中国彻底被满洲占据,这真是妇人之仁要不得。 顾君恩又道:“陛下于商南、邓州等地曾想停留抵御清军,可那些地方太过残破,居民十不存一,大军根本无粮可食,若非河南节度使吕弼周带人接应,又闻淮侯山东大捷,陛下未必就会留在南阳。” “父皇要是不留在南阳,王得仁哪敢造反!”李翠微恨恨说道,尚不知造反的还有一个王体中。 贾汉复问道:“这么说来,清军同御营一样,也没有办法在河南就地寻粮。” “绝对不能。” 顾君恩对此很肯定,就是河南节度吕弼周经营的南阳府也残破不堪,勉强支应御营粮草,二月中旬的时候御营需要的粮食都是白旺从襄京运来的。 “如果陛下直接撤到荆襄地区,清军倒是可以尾随而入,就地取粮,湖广之地相比中原毕竟富庶,可如今陛下却是留在南阳这破败之地...” 陆四看向四十多岁的顾君恩,“先生当知道围人与追人不同,所以我想陛下那里纵是困难,但清军怕是比陛下更困难。” 顾君恩微微点头,道理再清楚不过。 陆四的意思很简单,阿济格是围住了李自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又不能一鼓作气斩了李自成,只能重兵将其包围在新野一带。如此,他阿济格就需要大量粮食支撑这个包围圈。 清军用于包围顺军的人数必然是其数倍之多,每日消耗的粮食同样也是顺军的数倍之多,河南破败无法让清军打粮,那清军就得依赖自西安输送过来的粮草。 看起来局面是李自成被阿济格围死,但只要李自成还在这个包围圈内,阿济格同样也是被李自成给钉死了。 清军主力因为包围圈内的李自成成了不能动弹的“死物”,包围所需的粮草要靠外运,这个“七寸”就暴露在第三方淮军眼中了。 “淮侯的意思是...袭击清军粮道?”顾君恩不愧是三大谋士,一下就猜到了陆四想干什么。 “不瞒先生,本侯现在能够调动的军力绝对无法硬冲清军包围圈,也没有太多粮草可以西进,故而我认为要想解救陛下,只能去断清军粮道,从而迫使清军退兵解围。” 不等顾君恩认为可行,李翠微已是急道:“要是你还没断得了鞑子粮道,父皇他已经撑不住了呢。” 陆四没有说话。 顾君恩面颊抽动,也没有说话。 李翠微明白了,脸一下变得苍白。 “若先生赞同本侯的意思,还请先生能同御营那边解释。” 陆四需要袁宗第等人带兵同他一起行动,否则单以他身边的四千旗牌亲兵恐怕难以达成目的。 “绵侯那里我去说,不过从西安运粮到南阳必经商洛山,淮侯可领一支精兵快马奔袭,一定要快,迟了怕...” 顾君恩说到这,看了看他教了几年的公主殿下,微微一叹,道:“殿下,事已至此,只能如此了。” 李翠微眼眶通红,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走出屋子。 顾君恩施了一礼,立时前去同袁宗第、刘体纯等御营将领商议。 陆四也吩咐贾汉复:“胶侯,速去准备,能骑马、骑骡子的都跟我走,另外将城中所有引火之物都搜集起来...每人带五天干粮...” 顾君恩那边将淮侯的决定同袁宗第等人说后,御营诸将哗然一片,意见不一,然而最终在顾君恩的劝说下,御营诸将同意随淮侯前往商洛断清军粮道。 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淮军这边也在准备,城中紧锣密鼓。 天亮之后,陆四便前往城门准备会集顺军将领,却见李翠微一身戎装牵了匹马同侄子李来亨在大门等着他。 陆四上前问她:“你干什么?”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是你陆文宗的女将,便当同你生死与共,活着一起杀敌,死了一起同棺。” 李翠微翻身上马,根本不理陆四便执缰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