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宰相》 第一章 传梦 福建路,建州。 此地多山多水,又正值四五月时节,满山翠绿欲滴。涧流顺山势而下,乘高泻浪,触石流响,水至山下受东西诸溪涧水,汇称南浦溪。 南浦溪清澈如镜蜿蜒而流,沿溪而下即到了浦城县城。 南浦溪环绕县治,由县城南门绕经,上为白云潭,溪水飞湍奔流,至此澄深,又汇东流之水折而西,下为凫浴潭,西流之水折而南汇,凫浴潭潭色靛青,浮水耀绿,因点点如凫而得名。 两潭之间中跨一条长虹连接县城,此桥名为水南桥,桥上覆之以屋,行人往来如织。 水南桥南有一片民居,名为水南新街。 街道南依山北傍水,站在这里望西遥望,一座孤山于环障簇拥之间,四周悉是田地阡陌,此山挺然孤立而得名孤山。 六朝时,大才子江淹为浦城县令,在此梦得神人所授五色笔,后来此山改名为梦笔山。 此刻水南新街的一座临街楼屋里,从窗边看去梦笔山赫然在望。 一位名叫章越的十二岁的少年自言自语道:“都说这是穿越,但既来之则安之!可我为何没有系统?” 说到这里,章越仰天四十五度,长叹半刻。 开局太惨淡,需要系统爸爸的大力支持! 章越有两位兄长,长兄名叫章实,子承父业经营着家中店铺。 二哥章旭七岁能文,八岁能诗,十二岁即考上了皇华馆,也就是县里的官学,深得县令陈襄赏识。 在县学中章旭也是出类拔萃,甚至学正告假时,令章旭替自己给官学学生上课。 章旭才名在县里自是不用多说,家中上下都抱有期望,这几年说媒的人都踏破了门槛。后来惊动了衙门里的赵押司,并出了三百贯嫁妆钱将爱女许配给章家。 能说到这么一门亲事,对于大族旁支的章家而言自然是求之不得。当下章父病故前一口替章旭答允下来。 这对于两家而言本是一桩极好的婚姻。 但在洞房花烛的夜里,章旭却是不见了,众人找来找去也找到不他的踪影,结果在他的书房里找一张字条。 信中写到‘吾大好儿男当东华唱名,怎娶刀笔吏之女为室?’ 章旭不知去向,音讯全无。 有人说他进京去了,有人说他离家出走半路遇到劫匪,有人说他被某个青楼女子迷住了,以至于抛妻弃家…… 而遭遇逃婚的赵押司,也是勃然大怒。一个押司看似连官都算不上,但势力可谓遍布整个县城。 听闻得罪了赵押司,跟随章家多年的老仆先是离开,临走时还卷走些细软。 紧接着章家在城中经营几十年的铺子伙计连连辞职,直到一日还莫名失了火,如此不仅还吃了官司,赔了一大笔钱。 而私塾读书的章越本人,因私藏艳画而被开革退学。 现在章越不仅失学在家,而且声名扫地,如此整日浑浑噩噩度日。 章越穿越后这几天,得知这个开局,恨不得再睡过去,好穿越回去。所以章越面墙佯睡,直听楼梯传来吱呀吱呀的脚步声,接着帘子卷起声传来。 一个人坐在自己身后道:“三哥,都日晒三竿了,还卧在床上。” 听声音章越知道是自己的长兄章实。 章越明白自己摊上这么一个二哥也是很悲催。对方是章父,长兄的心头之爱,受全家的瞩目,他从小到大在被压抑在二哥的光芒之下。 父兄都着力培养其二兄,为他遍请名儒点拨。而身为家中幺儿,章越虽说没有二哥如此好的教育资源,但父兄对他仍十分宠溺,索性不愿让他吃读书的苦,有些放任自流。 章越整日就喜欢结交些狐朋狗友,出去吃喝玩乐,家中反正有个会读书的二兄即可。 读书苦你吃,以后福我享,如意算盘打得很是好! 可现在…… 章越能体会兄长此刻心情,最得意的弟弟逃婚了,另一个弟弟又如此不成器,这个家里全靠他一人撑着,举头四望他能指望谁? 章越不好再睡,装着刚睡醒的样子,揉着眼睛道:“哥哥,你回来了。” 长兄章实今年不过二十三岁。这个现代人刚出来工作的年纪,但章实已给家中打理了十年铺子。而这铺子前阵子刚被一把火烧去了,章家还吃了官司赔进去一大半身家,着实令他憔悴不少。 辛酸疲惫布满了章实的脸上:“三哥,别再睡了。” “是。”章越起身。 “饿了吧,”章实问道,“我给你烧些汤水,我忙了一早上还没吃哩。” 家里饭食本是有家仆打理,但两个仆人早都走了,一人偷偷卷走了些细软,另一个不肯离去,倒是兄长怕牵连执意让他回家避一避。章实的老婆孩子也先行回建阳岳父家那避一避风头。 章越摇了摇头道:“兄长,不饿。” 章实道:“不饿也要吃些,我买两块羊油饼来。” 说完章实下楼去取,待回来时,章越已是穿上童子衫。 章实替章越拍了拍衣衫上褶皱,然后油纸裹着的羊油饼递到他的手中。 兄弟二人一人一块,章越也不知怎么的饥肠辘辘,肚子里如同火烧一般,一块油饼三下五除二即是吃完了。 章实将自己一块掰了一半放在章越手里。 “我送你去私塾读书,本不指望你如二哥那般出人头地,但也总想你能多少学些读书人的样子,哪知(看艳本,章越在心底替兄长把话补全)……你再吃些有精神,莫再要整日卧床了,能读书就读书,家中唯有指望你了!我当年就不是读书的材料,这些年只能整日风里来雨里去。但似二哥那般心无旁骛地读书,结果现在……” 说到这里,章实眼眶不由红了,手背往脸上摁了摁。 章越道:“哥哥,以往是我不懂事,眼下这烂摊子,咱们一起抗。” 章实点了点头,然后又向章越说起了章旭逃婚的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得实是有道理。你二哥书读得是好,连前任令君都赏识他,这些年来咱家着实沾了他不少光。二哥一路来走得太顺,又自持是读书人看不起胥吏,才有了逃婚之事。” “可赵押司能是一般胥吏吗?这一县中的奢遮人物,不说衙门上下,就是令君都要敬他三分。” “说到咱们章家不过有些余财而已,赵押司与我结亲,着意是在二哥的前程上。但二哥读了几年书,竟不把人放在眼底。” 章越道:“兄长,我被私塾退学倒也罢了,名声有损也罢了,但再如何他也不能派人烧了咱们家的铺子啊。赵押司固然了得,但王法昭昭,又岂容他一手遮天。” 章实摇头道:“平日里赵押司无理尚仗着三分,又何况这一次他有理。别说他暗中指使人烧我们铺子,就算明火执仗的来烧,县里不会有人说他半句不是。” 章越道:“哪又如何?县里不替我们主张,我就告到州里,州里不主张,就告到提刑司!难道律法还大过人情?” 章实道:“你甚也不知道,告到州里,提刑司里就一定会替咱们主张?咱们没有门路啊。再说赵押司在县里有人,难道州里,提刑司里就没人了吗?你这话只能与我关起门来说一说,万一传到赵押司耳里,咱们章家怕是……就算告赢了,又有什么好处,只要赵押司在位一日,以后咱们的麻烦是断不了的。” 宋朝确实看不起胥吏。一般读书人若实在不是被逼到没有法子,不会去为吏。 成为一名吏员后,基本升迁无望。章越记得看论坛上还有人批评过这样的制度,认为如此制度导致了地方胥吏没有责任心,只想要捞一把,完全不求仕进,导致吏治的败坏。 水浒传里宋江身为押司,看似牛逼哄哄,但实际上还是吏,吏还是老白姓的身份。他犯了罪无论县里如何替他开脱,脸上一样要被刺字。而官员犯罪则不用刺字,因为刑不上大夫。 反过来看吏似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其实在地方却是‘官弱吏强’的局面。朝廷选派来的地方官,要管理本地人的胥吏,很少能有不被欺瞒的。有句俗语是‘官看三日吏,吏看十日官’。官员是流动的,胥吏却是不动的。 因此一旦胥吏再取得了晋升的资格,官员在地方治理中,更是无法与这些胥吏对抗了。故而朝廷才用卑名,不许升迁的方式来打压胥吏。 章越二哥只知看不起胥吏,却不知完全得罪不起,人家上门求亲就把自己牛逼坏了。就算对方是普通人家,但这洞房花烛夜逃婚的操作,也不是正常人能干得出来的。 你逃也就逃了,还有留下一封书信,这不是明摆着打赵押司的脸吗?赵押司好歹一个县里吏员首领,不狠狠报复你章家,以后在县里就没办法立足。 最要紧是人家对押司这职位长期霸占。 你要是得罪了县令,忍个几年也就过去了,但得罪了押司?人家这职位还能父传子呢。 章实道:“你二哥这些年风头太盛,多少人正等着看咱们章家的笑话,等着落井下石的怕也不少。赵家那边我是软话说尽了,放低身段也求过了,也托人说过情,但至今连赵押司的面都见不着。我看他这一次是铁了心,不放过我们章家。” 说到这里,章实振作起精神道:“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你也不必太难过,大不了咱们去建阳投奔我泰山。可是去那边我尚好,但你却要寄人篱下,非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愿意背井离乡。你以后可要打起精神。咱爹,二哥都是受人尊敬的读书人,你若是读书人赵押司肯定不敢拿你如何!” 说到这里,章实言语已尽是期望勉励。他因自己不是读书的料,而鼓励两个弟弟好好读书,也是自有道理。 章越想到这里也不由心底一宽。 宋太宗一句‘宰相需用读书人’,宋朝举国上下开始了重文轻武。 孱弱的大宋,在后世论坛虽有‘大送’之称,但一千年来世家篡政,军阀割据的问题得到解决,皇权也不如后来明清强大,眼下正是上下五千年来读书人最辉煌时代。 因此考科举出仕是最理想的出路。而二哥章旭正是靠读书证道,一步步走上了迎娶白富美的道路。如果不是逃婚,还是兄长乡邻口中学习的榜样,别人家的孩子。 至于章越穿越前常年泡在论坛,可谓键多识广,有手一键治国的好本事,就算没有系统的帮助,也是要大展身手的,当然如果有系统就更好了…… 发奋图强,改变家族与自身的命运,就看今遭了。 章越信心满满地从书案找了一遍的书,这都是二哥这些年读得书。他选取了一本孟子,打算认真读起来,却残酷地发现凭着高三大圆满的语文水平却看不懂文言文。 悲催! 不过没事! 有志者事竟成! 章越嘴角边浮起一丝勉强而不屈的笑容:“无妨不明白,就先背下来再说。” 如此楼上响起了朗朗读书声。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章越边读边叹,虽然看不懂什么意思,但不愧是圣贤之言,一言一句读来都很有气势,读到心里特别有力量,果真值得自己背下来,好好揣摩。 于是章越越读越聚精会神……半刻钟后已是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穿越这几日,章越总是梦见一支五色闪闪发光的神笔来在他头上转啊转。 突然此笔在自己面前一划,仿佛一道水墨画在自己面前劈开,一圈一圈的涟漪荡起。 他面前出现一副景象,但见一名身着古朴的老者手持此笔对一名年轻的官员言道:“吾有一支五色彩笔在怀,今特借于汝,他年再来取回。” “学生江淹多谢神人授笔,不知神人高姓大名?” 那老者笑道:“吾张景阳也!” 这是江淹的典故吗?在旁的章越看到此不由吃了一惊。 这时一支五色彩笔从老者怀中飞出,到了这年轻官员手中。 老者抚须言道:“文可教人向善,亦导人为恶,文章道道,汝当择其善者从之!” “学生谨记。” 说完这名官员手持此笔,虚点数处,但见空中无纸自染,凭地绽出数朵花来。 这名官员又持笔往虚空一斩,整个人没入不见。 眼前只余老者一人。 老者沉吟半响,似自言自语道:“此间只有你我二人,你又要什么?” 章越知自己身在梦中,又不懂那老者与何人在说话。 但见那老者看向自己。 章越吓了一跳,好像是看电视时,里面的人突然看向了自己,实在是惊悚至极。 老者微微笑道:“吾之笔已赠江淹,汝又来要何物?” “我。”章越发觉自己说不出话来。 老者仰头望天,但见天空星河倒挂,满天星辰璀璨夺目。 夜风吹动老者衣角:“你我既同处此间,就以此赠汝吧!汝切将此句记在心底‘天下事,少年心,梦中分明点点深’。” 说完老者伸手向自己虚点。 此刻章越突然脚底一空,自己从万丈高空跌落。 待章越惊醒时,但见窗外繁星点点,溪上渔火处处。 章越瞪大了眼睛,盯着桌案上的书,发现了一件恐怖的事情,我不是在读书吗?怎么就又睡着了? 难道真是开卷有益……睡眠? 这还读什么书?早早学海无涯回头是岸吧! 想到这里,章越自暴自弃地霍然起身,突然一愣,为何方才之事如此真切。 章越本觉得十分可笑,但他伸手拭汗的闭眼之间,惊觉自己于梦中所见老者经历之事竟历历在目,记得十分清晰一点不错。 章越惊觉,一般人睡醒之后会将梦中之事忘记大半,怎么会如自己这样,仿佛一段视频被录下存储在硬盘中,而这硬盘就是自己的大脑。 难道方才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不是梦? ps:新人新书需要大家支持,每日多多投推荐票啊!这仍然是一个修齐治平的故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二章 押司上门 窗外黑夜笼罩下,因江淹梦笔的孤山已看不清轮廓。 章越坐在桌前,有些抓耳挠腮。 江淹梦笔,他倒是略知一二。 那么梦中前一段典故就是老者给江淹送笔时了,江淹得笔成为文章大宗家,随便写出来的文章都是妙绝。 可后来那支笔被收回去后,江淹就才思减退,再也写不出那等佳句,于是就有了那句人所皆知的成语‘江郎才尽’。 而眼前那座孤山,听闻就是江淹之笔所化。 当年江淹在浦城当任县令,有了这段造化。 但没料到这支笔就是梦中那老者赠送,而后一段梦就是这位自名张景阳的老者赠物给自己了。 这是可与江淹那支笔媲美的! 但这老者所赠之物有什么用呢?章越还不太明白,只是反复琢磨老者说的那句话‘天下事,少年心,梦中分明点点深’。 想了半天,自己不懂老者的意思,他只是明白这梦中的事,他记得很清楚,包括每一个细节。 这与以往不同,以往做梦,梦了什么醒来后只是记了个大概。 若是梦稍清晰一些,一般是睡得不太好。 但如此丝毫没有疲惫感,只觉得这细节特别真切,仿佛是白天睡醒时,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一样。 章越再度回味一番,方才还是睡得很香甜的,醒来后是神清气爽,神采奕奕,精力十足,根本没有一点从噩梦中惊醒的样子。 章越这一觉醒来,一看外头天都暗。 “我居然又睡了五六个小时。” 章越心想,这一天他没干什么,基本都在睡觉了。 “怎么也没人喊我吃饭?”想到这里,肚子又是一阵长鸣,中午吃的那点油饼早已荡然无存了。 章越拿着高脚灯,走到房门。 章家是间六椽楼屋,楼上楼下各两间,另南北披箱。楼上南间是章实夫妻住的,北间则是章旭,章越二人居住。 楼下两间则作厨灶及门面客坐。 章越想去厨灶里寻些残炭点亮灯烛,再想哪里找点吃的去。然而章越却突然想起中午没有开火,哪里来的残炭。 却听楼下一阵吵闹声。 章越走下楼来,但见碰地一声家中房门被人擂得山响。 门在发颤,章越突然遭逢这一幕,又想起平日听说赵押司的手段有些惊骇。但定了定神后,章越快步走到灶边拿了切菜的菜刀。 菜刀在手,心中一定。 章越就听身后砰的一声大响,家门大门似被人踹开。 但听一个声音道:“怎地如此没规矩,有回自己家用脚踹门的吗?” “是小人没记性了,忘了章家已将此屋质押给押司了。” 章越看清门外,但见十数大汉站在门外,还有人点着火把朝屋子里照来。这时候他已将菜刀别在身后。 为首一人踏进门外,一脚踢开挡路的箩筐,先是负手打量了一番屋子,然后朝章越看来。 接着身后挤进一人来道:“来清点家什,都给我仔细着点,万一有碰了磕了,押司要尔等好看。” 一大群人拿着棍棒绳子,看来是要来打包东西。 章越有些惊慌,又想兄长此刻到哪里去了? 此刻为首之人走至章越面前,此人一身黑衫,腰间系着儒绦衣带。此人与方才踏门而入得不可一世不同,反温和地道:“你就是章家三郎?” 章越没有答。 对方从袖子掏出一张纸对章越道:“你不用怕,我不是来为难你的。这是你兄长写下的借据,你章家亏欠我三百贯,无钱抵债,故先抵卖了这屋子及家什。我凭字据办事,明买明卖。” 章越也是大着胆子看向对方,这位浦城中令人闻风丧胆的赵押司。但见对方也并非如何咄咄逼人,或对自己一个小孩也不屑于如此。 要知道浦城有四大甲族,历任县政事务多为世族把持,以请托挟持为常事。侯官人陈襄至此先任主薄,后任县令,要改革其俗。 赵押司本是衙门一小吏,为陈襄赏识提拔,借其手来打压县中豪强。此人在浦城名声不好,但因治事很有才干,手段也十分狠辣,陈襄调任后,后来的知县也不得不重用他。 章家得罪了这样人,以后岂有好日子过? “押司问你话呢?” “装聋子么?懂礼数吗?” 几个五大三粗,胳膊比自己腿还粗的人瞪着自己,章越心底又些发毛。 章越畏畏缩缩,口中支支吾吾地道:“将我家门都拆了,还讲什么礼数?” 闻言众人都是大笑。 章越有些底气不足地问道:“敢问足下可是赵押司?” 赵押司自不将章越这样的小孩看在眼底,微微笑道:“承蒙看得起,别人称我一声赵押司,看不起称什么都是一样。” 章越低声道:“赵押司,我大哥尚未回来,你且等一等,家里由他来主张!” 章越声细如蚊,有个泼皮故作惊奇地大声道:“啊,一切由押司主张?那还等什么一切都搬啦!” 众人一阵哄笑。 “不是,”章越低声解释道,“我大哥不在家,我要看好这里,等我大哥回来!还请诸位等一等!” 赵押司冷笑道:“你大哥一日不回来,我们就等一日吗?” 一旁一个相貌猥琐的爪牙道:“押司你看此子长得像不像他二哥?” 听到爪牙提及章越二哥,赵押司顿时目露寒光。 “既是眼下抓不到他二哥,好歹此人也是他的亲弟弟,咱们抓了卖到山里作契儿契弟能得不少钱!既可拿来抵债,还可顺便给押司出一口恶气!” 赵押司淡淡地道:“章大郎回来不见了弟弟怎么办?” “咱们就当作不知道好了!在场的有谁看见了吗?” 众人怪笑着道:“没看见,没看见,哪里有什么章家三郎呢?你看见了吗?” “没看见,我们哪用拍了半天门呢?分明不在家嘛。” 赵押司不置可否,对方即当赵押司默许了,满脸狞笑地踏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章越戏弄地道:“乖乖跟我走吧!免得受皮肉之苦。” 而赵押司的左右继续怪笑,彷佛是一件很好玩的事,竟以欺负孩童为乐。 他突然上来夹手来抓章越的手。 “不!不!”章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不用怕!我不会伤你的。”此人得意地笑着,伸出双臂抓向章越。 对方以为已用言语唬住了章越,又欺对方年少故十拿九稳。哪知章越突然退后一步,反手一刀砍向对方。 “啊!” 一声惨叫,这菜刀是朝着脖颈去的。也算此人反应及时退了一步,但胸上仍被刀砍了一道伤口。 菜刀虽钝,但也砍出了伤口。 对方浑身是血跌坐在地惊慌地道:“押司,押司?救我救我,我要死了!” 屋中之人皆为章越所震慑。他们为赵押司爪牙前,都是市井泼皮无赖,平日在街头与人打架也是平常,但一个十二三岁的孩童安敢如此? 要知道方才那一刀是朝脖子去的! 赵押司手下的爪牙一阵哗然。 “押司将此子先收拾了算了。” “留着怕以后是个后患。” “斩草要除根,一了百了。” 赵押司淡淡地道:“没看出来,倒是有些胆气,不仅长得似你二哥,性子也是如此胆大包天!” 章越道:“押司,我也不想拿刀见血,但被逼得急了,兔子也会咬人的,你说是吗?” “那你先放下刀再说。”赵押司言道。 “押司,你别逼我。”章越退后了一步,但见下一刻他将菜刀上的血朝脸上一抹,扯着嗓子大呼:“救命啊救命!押司杀人了!” “救命啊!” 众人吃了一惊,这少年方才是凶狠的样子,但这一刻呼救要多怂有多怂。这画风转得太快,众人一时适应不来。 外头徘徊不前的街坊邻居听到章越的呼救都是靠近了。 “押司,他还是个孩子啊!” “高抬贵手!” “都见了血,造孽呢!” 这时候有人在门外气喘吁吁地喊道:“休动我家三哥!” 果真章实急匆匆地赶来,冲过人群,先护在章越身前,转头看见章越关切地问道:“三哥,如何了?伤到没有?” 章越看着章实如此,手里菜刀一丢大哭道:“哥哥,我险些就要被赵押司卖给山里给人作契儿契弟了。若不是你回来我就差点见不到你了。” 章越如此大哭,即是害怕也是夸张多些。他知道兄长性子有些懦弱,之前赵押司屡次欺上门来,他总是想着如何息事宁人,若是不逼到了极处绝对不肯与人翻脸。 章实看见章越一脸血污,额上青筋爆出回过头来,牙齿咬得格格直响道:“押司,方才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你竟敢动三哥,我与你拼了!” 赵押司冷笑道:“谁要动一个孩子,章大郎莫要乱说,在县里坏了我的名声!” 章实对一旁在屋外垫着脚尖看风头的男子道:“曹保正,我求你主持公道!” 屋外早围了不少人,曹保正被章实叫住,犹如猫被人拿住了背心般身子一缩。 但既被叫住,只能硬着头皮,勉强走进屋来。 曹保正留着三缕长须,身材微微发福满脸笑容地向赵押司行礼。 赵押司却伸手一止道:“保正有礼了,此事与你无关。” 保正本是要上前唱诺,但为赵押司一伸手嘴巴张了张又重新合拢起来,讪笑两声连连称是。 保正转过身忙对一旁的章实道:“此屋即已作价抵给了押司,那就听人家吩咐了。三郎年纪小被人吓得口不择言也是有的事,章大郎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面对保正的临阵倒戈,章越气得仰起头看向章实。 一旁被章越砍的泼皮也不捂着伤口哭了,一个筋斗从地上爬起道:“章大郎,我不过与你家三哥好好说话,怎知被砍了一刀,险些丢了性命,这笔帐怎么算?” 此人话刚说完,即被赵押司骂道:“滚出去!” “诺。”此人昂然转身迈步出屋,身上的血还一路滴溜着。 章实转头对章越道:“三哥,为了赔赵家三百贯嫁妆钱。如今我已是将家中的田产,东门的一座三进宅子,这间楼屋及屋里家什一并作价抵作三百贯抵卖给赵家。” 章越失声道:“全部家产都抵了?” 这刚穿越就从好好一个中产之家跌落至底层,这样打击如何受得住? “是大哥没用!”章实闻言也是自责不已。 保正忙道:“是极,是极,既是大家把话说清楚了,章大郎,咱们搬?免得耽误了押司的功夫。” 保正这样子竟比赵押司手下的人还积极,实在令人怀疑他到底站在哪一边的。 章越道:“哥哥,咱们就算要抵卖,也该去县里找人抵卖。怎么全凭赵押司作主,那还不是他说多少就是多少?咱们这些家产少说也值得五百贯啊!” 章越这话一出,无人表态。章实,保正都不愿说话。 章实看了赵押司一眼,惨然道:“三哥现在县里有谁敢开罪堂堂押司,来买我们家产?押司你说是不是?” 赵押司笑而不语。 这是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逼来,章越这才感觉到一点点。但章实这半个月来都不知自己如何过的。自从自己章家开罪赵押司后,平日交情不错的朋友,甚至于亲戚都对他避而不见,还主动断绝来往。 章实一下子举目无亲,他在县城里成了孤家寡人,所有人都背弃了他。这远远比当初章旭逃婚时候更令人绝望。 这时赵押司开口了道:“今日保正,诸位街坊都在,咱们就把话说清楚。非我赵某人咄咄逼人。你家二郎逃婚第二日,我与浑家在家中正侯着女儿女婿复面拜门。” “哪知在满门宾客亲眷眼下,我却见女儿哭哭啼啼奔回家。那一天整个县城,整个建州都在看我赵某人的笑话。我女儿何其无辜,遭此羞辱,我赵某人又做错什么,颜面倒无妨,但我只有这一个女儿,视她如掌上明珠,你家二郎居然如此羞辱于她!这十几日来我不知如何过的,这孩子日日以泪洗面,浑家一步不离她身边,就怕她想不开寻了短见。” “我女儿的清誉,我这一世的名声,你章家如何赔我?” 此话一出,保正及赶来的街坊邻居都是不吭声,连章越也是无词。在满堂宾客面前,看着被退货的女儿,赵押司与他夫人当场是何心情?有些好事之徒,竟造谣成那日新娘没有落红,章家二郎一怒之下离家出走…… 但理亏是理亏。 章越心想,两家结了这么大梁子,赵押司看这样子不仅仅是要自家赔个倾家荡产就可以了,说不定这只是第一步,万一赔了钱,还不能息事宁人怎么办? 章实定了定神道:“赵押司容禀,此事事先我章家也是无一人知情,二哥本打算数日前往福州赴解试,会不会担心女儿私情耽误了人伦大事,这二哥平素只知读书,但他一旦发解,到时我必令二哥向押司登门道歉。” 章越暗自庆幸,章实也想到了这一层,点出自己二兄去参加解试,一旦及第就可直接参加省试。一旦成了进士他的身份就不同了,那就是官员了,你赵押司还敢如此对付咱们章家吗? 章越又暗自悲哀,自己心底其实一直怪二哥逃婚,令自己家落到这个地步,但没料到了最后还是要让自己二哥来保自己一家的平安。 听章实之言,赵押司一点也不意外,冷笑道:“我早知道你家二郎去赴解试,已派人去追了,你放心,他进不了考场的!就算进了考场,他的卷子也到不了考官面前!就算到了考官面前,他也考不取!” 听着赵押司满是恨意地如此言道,章越感觉一股寒意涌上背心,果真赵押司县里,州里,路里都有门路。 说到这里,赵押司寒彻彻地道:“还请你们兄弟放心,我保一个人发解或不能,但要一个人不发解却不难!” 章实惊怒道:“押司,你这是要毁我二哥前程!我二哥,章家……哎!” 章实重重地顿足,他本说章旭如何得罪了他,非要赵押司如此报复,但转念一想…… 现在连最后一份指望也没有了吗? “赵押司,没料到你前谋万算,最后还是百密一疏!” 章越竭尽所能,灵光一闪道:“二哥成婚前数日,我似听闻他打听去京里的路程呢。” “京里?他去京里作甚?”赵押司神色有些异样。 “当然是去找陈令君!” 赵押司闻言吃了一惊,原浦城县令陈襄离任后,调任河阳县令,当时富弼为使相,赏识于他的才干。 至和二年,富弼第二次拜相时,就举荐陈襄调任秘阁校理、判祠部,在京任职。对于陈襄这位老上司,宰相赵押司是万万得罪不起的,何况对方背后还有赫赫宰相。再说章旭若是入京,赵押司还能如何,能不成还能将手伸到京里去抓人吗? 赵押司显然没料到这一茬,瞪圆了眼怒道:“你们章家兄弟果真好奸滑,还敢说你们事先不知情?”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三章 和离 赵押司听闻章旭可能进京投奔陈襄,方才的气焰完全已被打消。自己以为他的布局天衣无缝,但章旭一旦进京,以他的才学经过陈襄举荐考上进士不是一件难事。 若现在将章家得罪惨了,他将来要面对是一名官员的报复。而且以他对这个准女婿的了解,这人不可撩拨啊。 章实低下头道:“押司,我与三哥确不知情,但此事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章家的错,我们兄弟二人认错并非请你手下留情,开恩放过我们章家,而是真心诚意向你陪这个不是。” 听了章实之言,赵押司神色稍缓,也是不得不稍缓,他现在必须要一个台阶下,特别在没抓到章旭的时候,不可与章家扯破脸了。 章越也是点点头,自己大哥果真是见过世面的,这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 一旁一直不敢吭声的曹保正见章越一句话扭转过局面,当即精神一振。 他方才不敢作和事佬,现在不同了,要论调节气氛他可是高手呢。 曹保正笑呵呵地道:“误会解开了不是,押司,我看这章二郎也是性子没定,这才一时糊涂,但事后必会明白。” “赵押司你想这两家婚约,是由两家的长辈定下,哪有小辈一句就不作数的道理。这婚约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我保正替章家做主,只要章二郎将来衣锦还乡,两家婚约如故,到时候押司省去榜下捉婿呢……” 赵押司打断道:“多谢保正好意,但章二郎将来还乡,我赵某人亦能腆着脸再求他再迎小女过门?章家赵家的情分,从章二郎逃婚起已是恩断义绝。今日我只要章家还三百贯嫁妆钱,账目清楚即可。” “那么押司烧去我家铺子这笔帐又如何算?”章越质问道。 赵押司闻言冷笑一声道:“烧了就烧了又如何了?念及我与你先父两家的情谊,给你几句说话的机会,还以为我赵某人好说话不成?” 眼看气氛又要糟,曹保正立即出面道:“还请赵押司息怒。时至今日章赵两家的婚约尚未解除。若婚约未除,两家便是一家人,是否是这个道理?既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坐下来谈的?” 赵押司道:“章二郎不义在先,谁与他还是一家人?” 曹保正赔笑道:“那押司既说不是一家人,那也是章家无缘高攀。这女子改嫁,也是平常,押司必能得一佳婿。这本朝太后也是再嫁,不仅嫁给真宗皇帝,还称制临朝呢。” 保正所言乃刘娥刘太后,后世常拿她吕后与武后并称。刘娥出身民间,且与宋真宗相好前,已是有夫之妇,然而却成为太后权倾天下,有大臣曾劝她效武后,取代年幼的宋仁宗称帝,刘娥掷书在地言‘绝不作此辜负祖宗’之事。 放在今天而言,她的一生可谓励志至极,女频都不敢这么写。 曹保正举了刘娥太后的例子,又道:“如今两家再闹下去,如何也是于事无补,反而于两家名声有害无益。赵押司此刻高抬贵手,旁人只会称赞你的贤名,于令千金再嫁也有好处。” 章越深以为然地点头。 曹保正的话翻译一下,就是这年头不被退婚改嫁一两次,哪里好意思成为主角?现在问题的关系不是在退婚,而是在‘莫欺少年穷’!到时你女儿嫁个更好的,再来上门打脸或感激咱们的当年不娶之恩才是要紧的。 外头看戏的街坊们心想,没错啊,你赵押司对前任亲家都如此了,尽管错在对方,但后任亲家心底多少也会嘀咕啊。 但见赵押司冷笑道:“好个曹保正,按你这么一说,章家退婚的事都能说成咱家的喜事了?” “押司,这可万万不敢啊!”曹保正立即叫屈。 章实道:“至于我们章家有错在先,该打该罚都认了,绝不会令押司无法于人交待。” 赵押司冷笑道:“凭曹保正一句话,退婚的事就这么算了?杀人何须偿命,赔个不是,再赔些钱就好了?” 僵在此刻。 章越故意向曹保正道:“保正啊!我有一事不懂,想向你请教。” 曹保正点点头道:“三郎请说。” 章越道:“我二嫂如今还是我们章家媳妇,如今二哥不在浦城,又如何再嫁呢?” 曹保正道:“可以请令君下一纸判文,两家义绝就是,弃妻在先是为不义,夫妻之情至此已绝。” 章越道:“可是保正,律法义绝七罪,哪一条是弃妻之罪?从未有夫不可弃妻,倒是有‘妻不可弃夫’之说。而今不如两家坐下来一并向令君陈明,以和离为断,如此纵不能稍稍弥补憾事,但如此说出去对于两家的名声而言也是好听一些。” “对啊。”曹保正眼睛一亮。 古代解除婚姻一般是由丈夫提出来,称为休妻。义绝是夫家犯了过错,妻不能休夫,只能由官府来断,称之义绝。 律法上还是体现男尊女卑,抛妻衙门是不能判义绝,但弃夫却是可以休妻。章家要在这点上咬死不松口拖着官司,你押司也没办法,但和离就不一样了。 两方坐下来,本着友好协商,以和为贵来解除婚姻。比如夫家虽对妻子有过错,但未达到义绝七罪之一,同时也并非妻子的过错,丈夫休妻如此,那就是和离。 保正会意出声道:“不错,章二郎逃婚已令两家蒙受了莫大的屈辱,此事纵是拿出千金万贯也难以挽回。事已至此,还请押司为令嫒将来考虑再三啊,和离传出去好听,对于将来令嫒再嫁也是有好处的。” 赵押司看着章越冷笑道:“好个奸猾小儿,你借着曹保正的口,与本押司讨价还价不成?” 章越道:“不敢,只是我与兄长二人无处容身,还请押司先让我们在此宽住,有个片瓦栖身,或宽限则个,让我们兄弟自行将此屋典卖,至于亏欠押司的钱一文也不会少。” 章实也道:“他日我章家再宴请本城名望值人,再由我们兄弟二人当面向押司赔罪。” 赵押司左思右想道:“你先代你家二郎写下放妻书,至于定贴也一并退来。” “好好。”曹保正一脸欣喜,当下代章家兄弟答允了。 放妻书由保正草拟。 但见保正写道: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合卺之欢。 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 …… 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章实代章旭 至和三年五月十六日谨立此书 …… 看到‘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章越不由释然,原来这话的出处是在这里,古人离婚也离得那么烂漫,还祝福前妻重新找到美满归宿。 不过‘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卺之欢’就有些套格式了,自己二哥和人家可是啥事都没干呢。 长兄如父,眼下是章实主持一家上下。 于是他就替章旭签字后。赵押司拿了放妻书在手,突眼眶微湿。这一刻他哪里是令小儿不敢夜啼的赵押司,而只是一个父亲罢了。 “我苦命的女儿,如今与这望门寡何异?”赵押司捧纸嚎啕有声。 “押司!青年才俊还多得是。”曹保正言道。 章实道:“押司,我们兄弟二人还要在浦城歇身,还望押司以后高抬贵手!” 众街坊都道:“是啊,是啊,押司高抬贵手,两家化解这恩怨吧!” “此事就此揭过,好聚好散!” 赵押司转过身去以袖拭泪,然后道:“就此揭过,也凭地容易了。” “此事错不在你们兄弟,而在章二郎,这账本押司会找他算。此屋可暂留给你们安身,余下的欠钱一个月内还清。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章家别以为出了个读书人就欺人太甚了!” 此时此刻章实几乎喜极而泣道:“多谢押司手下留情!” 章越见章实如此不由心道,兄长太容易轻信人了,要是赵押司发现自己二哥没有进京,难保不会出尔反尔。 左右爪牙都擎着火把,照得赵押司脸上阴晴不定:“搬!” 众人动手开始搬运章家屋里任何看起来值钱的东西,一旁有两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人边写边算道:“破床榻一件。” “破春凳一条。” “破幔帐一顶。” 章越想了想转身跑上楼去,从兄长书架上取了一本书兜在身上。 他记得过去有一句话,一个家族可以千金散去,但子孙仍在读书就还有希望。这句话的意思这年头书是最贵,千万不能卖。 章越将书塞好,又随手拿了一顶蚊帐。赵押司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如此令章越大感后悔,早知如此就多拿几本了。 随即章越看着对方将一书柜的书搬走,不由一阵阵心疼。这些人一直搬至半夜才搬完,连床榻椅凳都被清空。 至于搬不走的没有被砸,算是留了些颜面给章家。 “押司慢走!快给押司掌着灯,把前头照亮了!” 曹保正满脸殷勤周到地与众街坊邻居将赵押司送出门。 曹保正回到屋子看见章家兄弟,又是骂道:“那帮狗腿子,连张杌子都不留给咱们!” 对方远去,曹保正这才啐了这么一句,果真极有胆色。 保正对章实道:“算了,大郎,咱们不与他们一般见识,过几日咱们摆几桌和头酒,将赵押司请来,事情就过去了。” 章实感激拱手道:“章某在此谢过保正,诸位街坊高义!” 众街坊都道:“章大郎好人有好报,咱们这么多年街坊邻居,你这么说就见外了。” “是啊!谁没有走背字的时候。” 保正对众人道:“诸位街坊,眼下章家空荡荡的,咱们先帮衬帮衬,先凑上家什让他们兄弟有个安身之处如何?” “要的,要的。”左右邻居一并道。 保正对章实,章越道:“你们哥俩今晚先囫囵到我家熟歇。其他的明日再说吧。” 章实叹道:“一切有劳保正了。 当下保正将章实,章越带至家中。出门时,章实下意识地要上锁,但看见被踹坏的门扇,及一屋子空空荡荡地不由愣了不半响。 “不锁也罢。” 保正当即带着兄弟二人至他家中住下,保正浑家还给章越烧了热汤梳洗。 兄弟二人抵足而眠。 章越从怀里抽出书,借着灯读梁惠王,公孙丑两篇。 章实见此暗暗欣慰,以往三哥整日好玩,不近读书,这一次家中生变,倒懂事了许多。一定是爹娘在天之灵庇佑,不知不觉三哥已这般大了。 章实想到这里欣慰许多,眼角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哥哥,我再看一会就睡了。” 忽听章实道:“你看吧,我想起爹当年曾言,你小时虽顽劣,但将来却可继承他光耀章家门第的志向。” “本来这话我原以为是爹爹随口一说!但今日……” “……今日我看你选了孟子,你二哥书架上那么多书,唯有此本是爹当年留下的!” 章越闻言不知说什么,又看了一阵书躺上床一闭眼睛,马上就睡着了。 说来奇怪,章越一睡,整个人却又身处于昨日见到老者的地方。 四周夜色沉沉,唯有中天一道星河倒挂。 突然之间一等寂寥的感触从心底涌起,章越不知此时从何时起,也不知从何时终,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如何自处。 陡然之间,临睡前所读的梁惠王,公孙丑两篇突然浮现在章越眼前,犹如画卷一般展现。 这…… 字的光华在空中跳动,章越不由伸手去触摸,却好似碰到了水面般,所有的字化一阵阵的涟漪散去。 随即一幅幅景象又在面前出现。 这都是昨晚经历的事。赵押司的样子,以及表情上的细微都不错过,甚至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耳边。 这时候在屋子里,赵押司冷然道了句‘你家铺子烧了就烧了又如何’的话。 章越脑子里反复浮现这画面,将赵押司说这话时,表情一瞬间的惊讶,震怒捕捉在记忆中。 章越伸出手指划动,这一幕就似用手机看抖音快手般,那一幕画面反复倒现,章越心念一动,这一幕重复倒放好几次,越看越觉不对。 看赵押司这神情,似自家的铺子不是他指使人烧得? 章越伸手一拍,但见画面散去。这时候孟子的《梁惠王》,《公孙丑》两篇文章,又回到了自己面前。 原来这两篇文章已镌刻在此了! 章越见这一幕失神了半响心道,这也是太秀了吧,简直是造化钟神秀! 章越按耐住激动雀跃的心境,盘膝坐在草地上,开始背起书来。 长夜漫漫星斗远。 此间舍我以外别无它物,天地与我浑然一体。 似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自己竟没有半点疲倦。 自己有多久没有认真读过书了? 毕业以后?上大学以后? 为什么自己老是‘干啥啥不行,摸鱼第一名’? 他也痛下决心改掉,让自己发奋读书,却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为何自己自暴自弃,放弃治疗? 如果上天让他重新再来一次的机会……其实摸鱼还是蛮爽的!至少那样带着负罪感放纵的感觉,学霸们是永远体会不到的! 章越将这两篇文章读了好几遍,这时候但觉心念一动,突然面前的一切化作光华点点消散。 自己仿佛从半空之中,又重新回到了人间,感觉到了自己的躯体。此刻章越强睁开眼睛,身旁的兄长章实正翻来覆去,也没入睡。 自己读书似用了整日光阴,在此间竟只是须臾! 章越想到这里,但觉得一阵疲惫涌上心头,方才透支的精力这一刻必须兑现,突然他脑子沉沉的,已不容得他半点多想睡了过去。 夜风微凉,南浦溪依旧潺潺流动,孤山于溪边耸立! 次日起床后,章越惊觉昨夜所读《梁惠王》,《公孙丑》两篇,居然已是半背下来了! 而且感觉一点都不累,今日天起床神清气爽的。好比昨晚功课太多,自己先睡了一觉再时起床,发觉功课已经有人给你写了一样。 这感觉实在……实在不能用言语来形容。 这一刻章越几乎泪奔,两世为人,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知识带给我力量,学习使我快乐’。 章越仰天自言自语道:“我从来以为只有读书可以使我睡觉,从没想到我也有睡觉能够读书的一天呢!” 章越如此说得时候,正好被推门入内的章实看来。 章实看着自己的弟弟,对着屋顶喃喃自语着什么,整个人兴奋地上蹦下跳。 随即曹保正也走到了屋门前,他与兄长的目光对视在一起。 “莫不是……得了什么癔症?” “一夜之间,家中一贫如洗,我可以省得。这算是悲极生乐吧!” 章实轻咳了一声,与曹保证退出了屋子。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四章 县城(感谢书友joyii首盟) 疲惫的一夜,次日醒来,章越激动了一阵,走到屋外却听到,章实与保正说话,他打算将章越托付给保正,自己去建阳岳丈家一趟,说是接回大嫂孩子。 却说浦城所在的建州有三物最有名,分别是建本,建窑,建茶。章实岳丈家就是作建茶营生。 “此去建阳,我向岳丈借笔钱来,如此这屋能不典卖就不典卖!” 章越闻言道:“哥哥,我们还欠赵押司的钱不是一笔小数目。亲家能借这么多钱?” “这你不需多计较,”章实勉强笑了笑,“我也是有手有脚,将来再还去就是。” 章实并不那么轻松,也是如此向岳父妻兄开口帮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特别是对一个男人的自尊心而言。 章实感慨道:“当初买这宅子时,你未出世,我亦尚小。我就是在这宅子长大的,看着爹在北屋读书,娘在南屋抚养我们三兄弟,不卖掉这就是为了有个念想。再退一步说,将来咱们三兄弟分家了,咱们至少也有个宅子可分啊。” 章越垂下头道:“哥哥,还说分家作什么?这二哥都不知哪去了?” 章实道:“我知你心底怪你二哥,但无论如何这宅子都有他的一份。咱们保住了这宅子,他就有了念想,将来他总要回来看一看的。” 章越吃惊地问道:“大哥,你难道是说二哥不回来了?” 章实摇了摇头道:“这我也不知道,我倒不着急他回来,若是他……” 章越知道兄长说,二哥要回来,也是被赵押司的人逮回来了…… 章实临行前与章越吩咐一番后,又给了他半吊钱就急匆匆地赶往建阳去了。 章越看见兄长离开,只觉得心底空荡荡的。 好好一个中产之家,家里有铺子有田产有宅子,结果落个连家都没有了。他突然想起昨夜看到的。 当下章越向保正说了一句即出了门。 从保正家要到县城去,必须经过架在南浦溪上的水南桥。 南浦溪水流湍急,以往在溪上只能建浮桥,在春水暴涨夏雨滂沱的两季,只能凭舟镀溪。后陈襄任知县后,决定疏去溪中乱石,不顾豪强阻力捣毁了上游数座陂坝,这才在城南建桥,方便百姓往来。 这牵涉到一些政治斗争,陈襄等官员代表了朝廷的意志,这与本土派官员及世家豪强形成了对立。 陈襄任浦城令时,当时中枢主政的范仲淹正在变法。陈襄修建县学,即为了响应范仲淹庆历兴学的号召。史载陈襄在浦城建学舍三百楹,亲临讲课,求学者数百人。 后陈襄知河阳县时,也注重教化,兴办县学亲自讲学。当时范仲淹已下野了,有人即向郡守富弼举报陈襄办县学的目的是‘诱邑子以资过客’。有人劝陈襄把县学拆了以塞谤,陈襄反言清者自清,如此赢得了富弼的赏识。 其实州学县学表面上是兴儒学,其实就是当政者通过教育,把持仕进通道,用此来控制地方的手段。因此同样是兴办县学,陈襄一次得到乡里的称赞,一次却差掉丢官。 阳光正盛,章越走到桥上时,却有桥亭可遮蔽骄阳。 这南浦桥用长条麻石堆砌,桥上建有几十米长的亭状的桥屋,供行人避雨遮阳,也可作此歇息欣赏江溪的景色。如此的桥亭,章越当年在江西浙东闽西一带游玩时可谓十分常见。 章越穿着童子衫,腰揣半吊子钱走过,但见桥屋左右都是摊贩,摊贩们席地而坐,沿桥叫卖。 “新鲜的山笋!” “上好的蛇药!” “蕉布!” “鲜鱼!” “卖红糟!” “虾蟆!” 商贩将虾蟆装一瓮中,上面覆之以碗,客人要买时直接伸手去瓮中抓。 鱼贩们蹲在一旁,他们用草绳将鱼头鱼尾绑起作成弓状摆在摊上,如此离了水的鱼居然还是活的。 卖蔬果的以菘、芥为主,小吃则多是羹,饼。 而红糟则是一切吃食的精髓所在,这些山货河鲜放入红糟后就是闽人老少皆宜的一道美食。桥心还有人当桥弄蛇,引得路人一阵阵尖叫。 章越走过桥,但见路冲处檀烟袅袅,此处有座神龛,不少善男信女在此焚香叩拜。 过桥后,章越即到了县城。 县城南面有三座城门,正南称作南浦门,正对着南浦桥。左右的龙潭门,登瀛门空对南浦溪溪流。城门口站着的兵卒只是查验着进城的市井商人,而对章越这样空手而来的,只是看了一眼就放了进去。 章越这一次进城,是因昨晚赵押司那一句话,心底产生了疑虑。从赵押司说这话的表情及语气判断,烧了自家的铺子这事似不是对方干的。 于是章越来到自家铺子所在的车马街。 浦城是闽地出省要道,翻过仙霞岭就到了浙江,一般要出闽的商人都会在此雇车雇马雇佣脚夫,所以有车马街之称。 章家原本在此有家笊篱店,提供给旅人住宿。之所以称笊篱店,就是在店门口挂个铁笊篱。这铁笊篱是一种炊具,挂在店门口表示本店只住店不打尖,不过提供炊具可供旅人打火用饭。 失火之时是在半夜,当时住店的有三批客人。失火后,三批客人随身行李货物都被烧了不少。 客人里有一家是浙江来闽贩丝的客商,据说当时就带着值三百多贯的湖丝,尽数烧成灰烬。次日章家被旅客一纸诉状告到县里,最后县里判兄长赔了两百多贯给三家客人。 章越到了车马街自家店铺前,转了一圈却毫无收获。 按道理而言,火是从厨灶开始燃烧的,但自家的笊篱店除了烧一点柴火钱外,免费提供炊具供旅人自行烧饭。 若说当日失火,三家旅客都可出入厨灶,不一定是自家的责任,但衙门就如此判了。 章越走了几圈,也没发现任何线索,自己也不是十分笃定,靠睡了一觉就能判断出证据? 自己不就成了福尔摩斯? 章越自嘲笑了笑,放弃了追查真相的打算,于街上漫无目的乱走,然而此刻没有察觉有人跟在自己身后。 边走章越边想起这个坑弟的二哥章旭。 二哥与自己差了八岁,自己打记事起,就一直听说二哥的才学如何如何。 陈襄任浦城县令时,兴办县学,从民间录用有才学之人。 当时他读了章旭的文章十分欣赏,还赞其一笔好字。陈襄决定亲自试问,又见二哥一表人材,更是惊叹不已。 不过陈襄奇怪章旭如此年少,怎能写出这等文章来,于是亲试了一篇。章旭挥笔立就,陈襄当堂读后才信以为真,立即起身离案请他上座。 宋朝是尊神童的时代,就比如赫赫有名的方仲永。 自此章旭不仅入县学读书,还免了膏火钱,陈襄曾与同僚言道:“此子敏识过人,胆大刚狠,功名唾手可得!” 要知道普通人,甚至普通官员的赏识也就算了,谁也不放在心上,但这陈襄不是一般人。陈襄乃儒学宗师,有滨海四先生之称。 宋史上记载他以识人善荐而闻名,司马光,韩维,吕公著,苏轼,苏辙,郑侠,范纯仁,曾巩,程颢,张载等等大牛,他都曾举荐过。 史载陈襄举荐三十三人,除一人外,其余皆为硕学名臣,在大宋官场上算是仅次于欧阳修的伯乐。 因为陈襄的评价,二哥名声鹊起,成为一乡之秀才。 而身为陈襄心腹的赵押司欲与章旭结亲,提早下手将独生女许配给他。毕竟等章旭哪年中了进士,再想上门求亲,人家就看不上你了。 章越一直不明白陈襄对二哥‘胆足刚狠’的评价是从何而来。 直等到自己被坑了以后,章越佩服得是五体投地,大佬就是大佬,看人真准! 章越在街上徘徊之际,肩头突然被人拍了一巴掌。章越回头一看,但见一名与自己年纪相仿,身材五大三粗的少年,双手抱胸站在自己身后,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章越觉得他有些脸熟,但一时又记不得。 “二郎,城中了?何时回来读书?” 章越在记忆里搜刮了一阵,这才想起对方原来是自己的同窗好友彭经义。他的身旁还有一群年纪相仿的少年,这些人都是自己的同窗。 他们不少人都是锦衣缎衫,身后还跟着替主人背着笈囊的书童。 章越没有多想:“一时是回不去了。” 彭经义咧嘴一笑:“回不去就回不去,这破书有甚好读的?老子早就不想读了。咱们今日一起吃茶叙旧,我来坐东一会你们谁也不许先走!” 除了彭经义外,其他同窗都是拱手笑道:“我们就不去了。” 章越见众人的笑容礼貌中却带着些疏远,真是读书人熟悉的拒绝方式。 不就是私藏艳画吗? 章越想起来就是些古代仕女图,且画中女子都正经地穿着衣服,实在上不了台面,与那些年三上老师,大桥老师的教导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想到这里来,章越突然想到,这些画还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怎么最后锅全由自己一人背了。 此事当然只是一个由头,背后是赵押司施压,作为私塾里的吊车尾,塾师平日也不待见自己。 以往托着兄长的名声,即便自己不用功,塾师也不敢说两句。而且那时家资丰厚,自己出手阔绰,在同窗里显摆充面子,以拾起学业上被人打击的自尊心。结果同窗中与他称兄道弟的不少,但都是酒肉朋友,至于肯勤学上进的同窗反更是看不起自己。 而今章越落难,还得罪了赵押司,这些酒肉朋友当然立即划清界限,至于向学的同窗这时候更不会理会章越,恐怕还多怀有幸灾乐祸的心思。 “家中有客。彭兄改日吧!” “家母喊我回家吃饭呢!” “过两月就是县学补录,不敢懈怠。” “章兄贵人多忙,岂敢打搅。” “没啥理由,就是想回家。” 彭经义见此面上有些挂不住,摆了摆手道:“你们好没意思。” “彭兄,章兄,那么改日再叙。” 众同窗作揖后即携书童离开,几人边走边开怀大笑,无一人看向章越。 章越知道自己以往怕是无力上私塾了,与这些同窗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说不定以后还会越行越远。 章越收回目光,笑容淡淡地对彭经义道:“彭兄,咱们也改日再叙吧!” 彭经义道:“那不成,他们没功夫,你也没功夫吗?咱们还去何铁僧那吃茶。” 说完彭经义不容拒绝地用胳膊架住章越的脖子。章越心底一暖,这倒是一个真朋友。 他记得,彭经义的叔叔乃本县县尉,而且听传闻还与赵押司有些不和。 彭经义压低声音:“你家与赵押司的事真了了吗?咱们先去吃茶,边说边聊。” 章越仍是坚决地一揖道:“彭兄高义,还是改日……” 人穷不走亲戚,自己落难时,朋友不嫌弃你,但你也不能连累人家。 但见彭经义举起沙包大的拳头……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去了以往二人常来的茶局子,而彭经义的书童被他打发回去。彭经义的生活一贯丰富,平日浏览画本,喝茶斗虫,平日书童被他使唤来使唤去,稍不听话就要挨打,故而不敢多问就走了。 彭经义虽说嫖赌还未沾,但依章越看来却是迟早的事。以往自己与彭经义同窗时,总觉得你可以玩,不加用功,我为何不能? 后来才知道他叔父县尉,即便不读书,将来也不愁出路。自己原本也可以,但是…… 未至茶局子前,即看到水帘子下一人敲打着茶盏招揽生意。 对方一见二人即停手唱喏道:“彭大官人!章大官人,一阵子没来了。” 章越心情很复杂,大官人?以后怕是当不起这称呼了。 这茶博士名叫何铁僧。 “近来事忙!点两盏好茶来,茶钱一发不会少你的。” 何铁僧陪笑道:“仰仗彭大官人照拂了。” 说完何铁僧即拿了茶具,正要上灶点茶。 “今日用得什么水?”彭经义问道。 “是早上刚打来的山泉活水,薛官人可否入眼?” “勉强,勉强。”彭经义不以为意道。 当下茶博士何铁僧在旁点茶,先将茶饼掰下一块,放入正在烧水的茶铛中。 待茶汤滚后,何铁僧茶铛中舀出一碗水再冲入剩余的茶末,用茶匙在茶汤中搅拌,再撒入盐巴,最后再先前舀出的‘冷茶汤’注入茶汤救沸。 待茶汤再沸后,茶香已满溢整个茶肆。 期间两名歌女不呼自来,想打个酒坐,彭经义犹豫半天还是让她们离去。 何铁僧将茶汤倒入茶盅中,再端至二人面前的茶桌前,将茶汤从茶盅舀出倒入烫过的茶碗里分呈给二人。 章越举碗呷了一口,茶香扑鼻,含在口中初时有些涩,不久自然生津,咽下之后回甘经久不退。 二人坐下后一直聊闲话,这时章越方开口道:“小弟有个忙,还请彭兄帮忙!” 彭经义道:“哦?什么忙,先说来听听。” 章越道:“我家铺子被烧了一案的卷宗,我想借来看一看,你可否求令叔通融?” 彭经义疑惑地看了一眼章越道:“借卷宗做啥?难不成你要翻案?” 章越尴答:“就是随便看看,借不来也没什么。” 彭经义看了章越一眼道:“如此小事办不成,还不让你小看,明天这会功夫你还来这茶坊取就是。是了,听说你兄长进京了?” 章越心底一凛道:“彭兄,你的消息真灵通。” 彭经义竖起大拇指赞道:“声东击西,这招高明!我告诉你只要赵押司一日找不到你二哥,就一日不敢拿你们如何?他为难你们,如同扫了陈令君的面子。” “但话说回来,若是你二哥被抓住,就是一切休矣。赵押司收拾人的手段还少了吗?只要打折了你二哥的手,以后又如何提笔写字?但你二哥躲起来不露头,也不是办法。你知道吗?我听说明日一早,赵押司就要派心腹上京。” 章越吃了一惊道:“难不成赵押司京里也有人?” 若真是如此,自己岂非害了自己二兄。 彭经义笑道:“一个押司倒不至于如此手眼通天,但是我听说赵押司恨极了你二哥,不惜倾家荡产也要毁他前程。京里的人又如何,一样要吃五谷杂粮,要吃五谷杂粮,身边就缺银子。只要缺了银子,没门路也就有了门路。” 章越道:“我知彭兄神通广大,二哥的下落还请帮忙着打听。” 彭经义道:“你我兄弟多年,说请字就见外了。说话回来,虽说你二哥尚不知下落,但你与你大哥也要小心再三,别往小路人少的地去,别人喊去什么地方,也要留个心眼,赵押司手底下毒着呢。” 章越闻言心底一凛,想起那日自己差些人间消失。 章越离开茶坊后,一路想着彭经义的叮嘱,心底却是七上八下。一路行走,也有些杯弓蛇影,看着哪个路人都觉得不似好人。 从城中过桥返回,章越决定先回家看一看。 ps:感谢书友joyii成为本书第一位盟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五章 破案(感谢书友历史啥时真实盟主)   章越所住的水南新街通松溪,瓯宁二县,平日客商往来频繁,也是上山往皇华寺进香的香客的必经之路。   新街两旁都是瓦葺或草葺两层楼屋。   走在街上一抬头即见檐庑相逼,尺寸无空,脚下都是菜贩鱼贩收摊后的脏水,垃圾,街面上是臭不可闻。平日里出粪人也仅两三日来瀽一趟,街上小民也常将马桶往四处一倒。   章越记得兄长章旭很不喜欢如此街巷小民的吵架纠纷,家长里短的闲语,甚至觉得摊贩的叫卖声都会打搅他读书的心境。章旭进学后,都是宁可吃住在县学里,连章越这作弟弟的除了逢年过节外都见不到兄长一面。   章家住在水南新街靠山一侧,外头两扇柴门,竹篱草草围了,屋前朝南披屋里放着些杂物,檐下放着大瓮。   如此侵街占道,又接檐搭盖的楼房最容易着火,一烧都是一片。故而每家每户都在檐前摆放大瓮,平日盛放雨水。建州雨季多,雨水经檐溜行水,注入大瓮自盈,平素买来活鱼也可放在瓮中养一养。   章越到了门前不由讶异,这家昨日不是这个样子。   昨日章家已被搬空,但今日一见被赵押司踢坏的大门已是修好,保正与左邻右舍们纷纷过来帮手,屋里屋外的忙着,有的添些家什,有的也打扫屋子。   也是二哥平日最看不上的这些市侩邻居们,但章家落难时却是热心周到。邻里们一见章越回来即上前。   “三郎,你看这被褥可紧实了。”   章越看一眼,但见被角破了个洞棉絮露外的被褥,连忙道:“林家娘子,这被褥已是有了,实不用太多。”   对方却不依不饶:“让大郎三郎多盖一层,夜里冷。休要推辞了”   “于家嫂嫂,衣裳我也有。”章越连忙推辞。   “三郎,我正做了一身衣服,你先拿去换洗,与我客气什么?”   章越看着这式样实不喜欢,但对方追着送来:“别客气,三郎收下就是。”   一旁的邻里都是笑呵呵地道:“不要推辞,都这么多年了的街坊了。”   章越记得二哥曾与他言道,他考上县学,并得到县令陈襄赏识后,往日稍沾亲带故的乡邻亲戚都凑上前来。   芝麻大的陈年人情反复提及,自己稍稍有些不耐,即被视为不敬,对方的语气立即变得酸溜溜的,然后在坊间编排他话比如‘有令君赏识,就目中无人了,‘有出息,就可以忘恩负义’。   而这些话传入家人与二哥耳中后,甚至章父及章实也曾因此说了他两句,于是自己就看着二哥如此一日一日变成乡邻口中不近人情的人来。但章越想来所谓人情冷暖就是如此,仔细想来二哥逃婚只是一个缘由,离家出走才是真。   当夜章越不敢回家,决定还是在保正家中吃饭睡觉。章越吃完饭后就眼皮子打架,也就不百~万\小!说了,当即一躺床就睡。   章越又进入了昨夜所在的空间,他本打算将昨日背的孟子两篇拿出来温习一二。   但是睡着之后,白日的一幕却又在自己脑海中如电影般倒放。   章越突然看到了自己从车马街离去时,有一个人似跟在自己身后。   然后到了自己与彭经义去茶馆时,此人又在门口张望了下。章越从记忆中搜索一阵发现,没错,此人以前不是自家笊篱店的伙计吗?   他怎地鬼鬼祟祟地跟在自己身后?   次日早饭后,保正与章越商量:“当初赵押司催得急,你家兄长曾打算以此屋抵卖给赵押司,眼下既得了一个月宽裕,如此无论寻人典卖,抵卖都好。”   抵卖和典卖虽一字之差都差别大了去。   典就是抵押,对方拿一笔钱买下房子使用权,等房主宽裕了再用同样的钱买回去,在这期间买主等于白用这屋子。   如此买主不用付房租,除了利息损失可以白住。卖主能够筹得一笔钱周转,同时房子还在自己手上。章越听了心底一动,仍是问道:“大哥不是已去建阳找岳丈帮忙了?”   “赵押司虽说答允给你们一个月内将钱还清。但万一大郎去建阳筹不到钱,咱们先行卖屋,不至于被人压价太狠。”   “依保正之见,抵卖值几何?典卖值几何?”   当初章越一直不明白,章家城中有铺面,乡下有百十亩田产,怎么说也要住个几进的大宅子或搬到城里住,为何一家挤在这城外小楼里。但他听说别人给这楼屋出的价钱后,还是不由乍舌。   如此一栋两层的楼屋当初自家买来竟用了一百五十贯,而且这还不是临溪的河房。难怪宋朝房价奇高,连堂堂宰相寇准在汴京都买不起房,人称‘无地起楼台相公’。   保正笑了笑道:“我又怎好随意开口。”   章越心底有些怀疑问道:“那依保正的意思?”   保正道:“咱们先找买主,看看价钱,至于典不典的出去,卖不卖出去,还是要等你大哥从建阳回来再说。”   章越心想原来保正是一片好意,然后记起上一世看得论坛知识,然后道:“依咱们大宋的律法,好似卖楼前要遍问亲邻,先问族亲,再问左邻右舍。”   保正笑呵呵地道:“抵卖是如此,但要典卖不用遍问亲邻。”   章越算是明白了。   卖断十分麻烦,房子卖不卖不是房东一个人说的算,要将亲戚问遍,让他们签字画押同意售卖,只要有一人不同意,你就不能卖。就算亲戚都同意,还要问遍邻居,最后才能卖给别人。所以在大宋典房要远远多于卖房。   “还是典房好。”   保正笑道:“是极!话说回来,咱们街坊也多是赁居在此。”   “哦?”章越这倒是不明白了。   保正解释道:“咱们此街楼屋大半都是山上皇华寺的寺产。”   “皇华寺的僧人慈悲为怀,不仅对山下门市店铺租赁钱收得极低,还不催租,甚至还借给他们本钱作生意。”   章越点了点头,朝廷对寺庙免税,而寺庙也充当这个时代的社会救济的作用。   当然住这的人,也要遵守寺里的规矩并给方便。比如僧人来歇脚喝茶,要提供帮助,并且街上的店铺货郎不许卖酒肉之物给山上僧人,否则必收回屋子,追回本钱。   “你可先知会皇华寺,再去房牙那挂卖。不过皇华寺僧人一向喜欢急人之难,再说了我与皇华寺的监寺,副寺都是相熟,保证你吃不了亏。”   章越想了想道:“大哥去建阳交代我一切听保正吩咐,既是如此保正安排便是。”   话是这么说,章越还是借了张高丽纸,写了一张卖房的题门帖于房前。   次日,皇华寺一名副寺,一名监收下山问给章家这楼屋估价。   他也没压价,而是出一百二十贯抵卖这屋子,但典卖只能出五十贯。无论典卖抵卖,章家兄弟也可继续在此住下,每个月只要纳两百钱的租赁钱即可。   章越对这价钱还是很满意的,不过仍是习惯性的讨价还价了一番。他说自家当年一百五十贯买来时,水南新街还未如此繁华。   如今此屋除了居住,前院改了一半再扩建作为门市。水南新街是属于近郭草市,商贾在此交易不必入城,则可免征住税。   副寺听了章越这一番言语,也没有多说,而是认可地将抵卖的价钱加到了一百五十贯。章越大喜,不过依然向副寺说还要等章实从建阳回来才是。   然后保正招待副寺,监收在水南新街吃素斋。   宋朝的酒楼很有意思,一层称厅堂,二层称上山。众人临轩而坐,正好可以看到南浦溪的景色。   远处青溪如镜倒映着山色潺潺而流,溪水下游十几艘竹筏,走舸正溯流而上。   艄公拿着竹篙左右轻点,停泊于水次码头,这有所塌房,可以假赁城郭间铺面宅院及旅客寄仓的物货等。塌房之前几个赤胳膊的汉子推着几辆太平车反复往返运货。   副寺向章越道:“二郎天资极高,闻一而知十,乃老僧生平见过最有慧根之人。当初老僧曾有意渡他入佛门,可惜二郎没有答允,老僧甚是可惜!”   就这坑弟坑兄的二哥?   章越问:“大师,二兄也是无缘!敢问大师近来可有湖州来的吴姓丝商来寺内进香?”   皇华寺里有大片僧房,以供远道而来的香客下榻,有时收容无家可归的信众。   眼见他相问,副寺如实道:“确有,这位吴檀越可谓多遭劫难,这几年经营赔了不少钱,数日前本要往福州贩丝,路经此地,结果丝货又烧火厄。因没有容身之处,故而借本院僧房下榻数日。”   “哦,这位吴檀越还住在寺中吗?”   “还要盘桓两日,等一位好友一起返回湖州。怎么章檀越与这位吴檀越有旧吗?”   何止有旧啊。   章越点了点头笑道:“吾二兄与他有旧。听闻此事心底十分难过,本待拜访还是作罢,相见争不如不见。”   “也是,相见争不如不见这一句实好。”   等副寺离去后,保正询问道:“三郎你询这吴丝商作什么?衙门都判了,难道你还要去人家那把钱讨回来吗?不要再生事了,否则赵押司那又有口实对付你们了。”   章越闻言点了点头道:“多谢保正提点。是了,咱家店里有似有个二十多岁,右脸上有个铜钱大胎记的伙计,保正可有印象?”   此人正是章越在梦中见得的,记得是自家伙计,却不知叫什么名字。   保正笑道:“这不是住平埠洲的乔三吗?记得记得,当年其父母生他时,欲不举,后来是你爷爷见了可怜,拿了一千钱接济,这才让他活下来。后来他成丁没有生计,也是你家大郎作善事顾养他作伙计,在店里安著。”   章越恍然,心想还有这情分。   保正道:“是了,正巧出事那晚就乔三在。”   章越起身道:“保正我出门一趟。”   “你兄长出门前不是叮嘱你好生在家读书,将来再给找个学究?你整日往外跑作什么?”   章越叹道:“咱家这处境,哪还能再请得起学究教我读书。我想出门转一转,看看能找什么活计?”   曹保正闻言一愕,随即点点头道:“明事理多了。你多与大哥一并分担着些,眼前这坎迟早是会过去的。有这志气,我也是替你欢喜啊!”   章越笑了笑,保正还是不明白自己。   他做人倒有一条原则,平日得罪我没啥的,但受过我恩惠的还敢这般,用尽一切办法也要搞死你。   当即章越出门,然后过了水南桥进城,先依保正指点去乔三家一趟。   走到乔三家时,章越知其家光景不好,但还是没料到到这个地步。他的妻儿饿得依在门边走不动路,从她的口中得知乔三家早已断炊,昨日乔三好容易借来些钱去街上买吃食,结果到今天也没回来。   章越知此事必有蹊跷,拿了些钱给乔三妻儿买些东西吃,然后在她们的千恩万谢中,匆忙赶往昨日与彭经义见面茶坊里拿到了卷宗。   “五月癸巳辰初,丝商吴平与伙计周二,脚夫张麻,张余兄弟,陈当,从北门进城。经过城门官徐有丁勘验,共计六担生丝,实征过税五百一十二钱,入城后吴平与伙计周二郭五下榻甲字间,其余三名脚夫则住通铺。”   章越看到这里,略停了停,宋朝过税千钱征二十。这五百一十二钱,也就是说六担生丝值两百多贯是这么算出来的。   “夜客栈南面厨灶突然起火,吴平与伙计仅走脱,随身之物与六担湖丝尽遭火厄。”   卷宗很简单,似没有什么可疑的。   彭经义道:“看完了吧,好叫你死心吧。”   章越屈指反复地轻敲着茶桌,斩钉截铁地道:“不,翻案的关键还得落在乔三身上。”   “啥?”   不等彭经义明白过来,章越已道:“此案我已成竹在胸了。”   彭经义哈哈大笑,随即道:“我与你同窗这些年,没看出兄弟你还又这本事,昨晚上我是翻过来倒过去也没看明白。”   章越哪听不出彭经义说得是反话道:“只要找到乔三自可水落石出。但等吴丝商一走,那就悔之晚矣。”   彭经义一副帮人帮到底样子道:“也罢,不帮你一次你就不死心,那我就求二叔,帮你找到乔三。”   当即彭经义带章越不是去衙门,而是县里的市集。   市集之中关扑成风,但官府却是不禁。   朝廷律法只许元旦,冬至,寒食这三大年节,天下放关扑三日,但平日不许。然而此市集公然关扑,还建于县里最繁华之处,明眼人可知一二。   章越来到市中,但见街道两侧都搭建着浮棚,百姓则东一堆,西一堆的聚在摊前。   章越仔细一看所博之物油衣服,茶酒,瓷器都有,甚至还有孩童的玩具,果糖等等,甚至还有卖鱼卖菜,反正百物可博就是。   彭经义,章越来至扑卖市里一间官酒坊。   酒望子挑在檐前,挑开芦帘,但见酒坊里人声鼎沸。   壁厢左右数名忙着切肉蒸饭,半埋在地的大酒缸前,一人正忙着筛酒倒碗。   章越知道官酒坊里的伙计,都是长名衙前充任。这些长名衙前都是一二等户充任好人家的子弟。他们应役为官府经营的官酒坊有盈余都归官府,若有赔钱则必须自己掏腰包填补。   至于酒桌上聚得好一大伙人斗酒博戏,数名下等妓女在旁打酒坐。   章越记得王安石变法放青苗钱时。地方官府看准这一点,诱使老百姓在给散青苗钱之际去官府经营酒楼关扑。不少百姓因此将青苗钱输得徒手而归,还背上了官府债务。此并非强买强卖,但从古至今有钱人的钱总是最难赚的,反而没钱人的钱却好赚。   彭经义让章越在外等候,自己进入里间,里首大桌上放着都是大把的铜钱,散碎的银笏,两名书手一人正在清点,另一人正在拿笔记账。   彭经义知道每旬这个时候,自己二叔都来这扑卖市旁这民居查帐,坐地分金。   “二叔!”彭经义称呼了一声。   浦城县尉彭成道:“你带什么人来这里?”   “二叔,是我同窗章三郎。他托我来求二叔你寻他家一个叫乔三的伙计。这忙要不要帮?”   彭成转过身道:“你都领他到这来了,还说这作甚?”   彭经义道:“侄儿想此事牵涉到赵押司,二叔不与他一贯不和?”   彭成道:“二叔与赵押司的事你也敢掺合?”   彭经义垂头道:“章三郎许诺若追回的钱,拿一半孝敬,此举对二叔你是举手之劳,平白赚这百贯钱不美吗?”   彭成喝了口酒反问:“几贯钱罢了。”   彭经义道:“二叔的意思是?”   彭成摇了摇头道:“你有最要紧一条没说。”   “二叔,侄儿愚钝。”   彭成冷笑道:“这章越是你同窗好友,帮朋友不应当么?”   彭经义。   彭成道:“我常与你说,做人不可攀缘,却要惜缘。赵押司要结亲章家就是攀缘,面上无论说得再好,都是存了个以小博大的心思在里面。”   “但章三郎不同,该帮一定要帮,这就是惜缘。退一步说人家落难的时候,咱们出手,一来在外人看来咱们仗义,二来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强吧。若是章二郎将来得志了,那时候章二郎看不上你,但章三郎却一定记得你。”   彭经义闻言连连点头道:“二叔这么说,还是看重章二郎。真不知他连逃婚都干得出的人,有什么好值得看重的。”   彭成把须道:“你懂什么?二叔我是相信陈令君看人的眼光。再说以往这章二郎恃才傲物太过,我哪能放低身段。”   “前些日子赵押司派心腹往福州明察暗访,至今了无音讯。章三郎说得有道理,我是章二郎,绝不会在这时候去福州,要去就去汴京投陈令君。赵押司就算再手眼通天又能如何?”   ps:感谢书友历史啥时真实成为本书第二位盟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章 抽丝剥茧   彭成走到桌旁端碗酒一口喝尽。   他乃早年进士不第,以恩荫得官,至浦城为官近十年,并举家迁徙至此,算是从过江龙变成了地头蛇。   彭成虎目一动大步走到里间,彭经义立即跟在后面。正在满头大汗博戏的数人见了他,立即身子一颤站起身来。   “少公有什么差遣?”几人弯腰曲背地问道。   “谁知道车马街章家那伙计乔三在哪?”   一人出首道:“少公,这乔三我知道,不正是昨日在市里打闹撒泼的那个。”   “如今人呢?”   “因强买强卖,被场子拿来关在里屋,饿了一日一夜。”   彭成彭经义二人对视一眼,居然如此巧?   章越在外等了不久,如彭经义口中得知乔三的下落后也是心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章越即被人客客气气地官酒坊后。   这里关驴马骡子的地方,一人正被锁在栏杆旁。   没错,章越立即从脑海中记起了对方的样子,此人正是那日自己进城,鬼鬼祟祟跟了自己一路的自家伙计乔三。   “快放了俺!放了俺!俺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等着吃饭!”   对方没有认出章越,而是对着来人一阵喊叫。   “你这个腌臢货闹个啥子?又要吃打了不成?”彭成的人大声骂道。   对方似怕吃打,身子缩了缩。   章越又确认了一遍,对方右脸上有个铜钱大胎记的,身着纸袄萎顿在地,整个人半躺在草席,右手被高高铐在栏杆上。   果真是乔三无疑。   章越学着大人的样子,轻咳了一声道:“乔三,你还认得我吗?”   乔三见到屋中来人抬眼一看,惊道:“三郎君!”   随即乔三面上露出愧色,磕头道:“三郎君,你什么都知道了吧,是我乔三对不起章家,是我对不起你们。”   彭经义看了章越一眼满是吃惊心道,他还真的看对了。   章越则胸有成竹,以‘恨铁不成钢’地口吻问道:“为何当初不与哥哥说实话?”   “不是,不是……我不与大郎君交代,而是吴掌柜他逼我的。”乔三催泪。   吴掌柜八成就是那姓吴的丝商。   真相似是水落石出了,但章越似不放在心上,一点不着急追问:“先说你怎么落到这个地步?”   乔三羞愧道:“昨日俺家里吃不上饭,就找了邻里借了些钱,上街买些吃食给浑家孩子。小人来到肉摊想博把大的,问摊主扑买。结果小人手风不顺,连博了七八把不仅没拨本,还将钱都输尽。家里没法交代,使不得小人只好撒泼讨边肉来,结果却叫场子拿到这来。”   家里都没米下锅了,居然还馋肉?竟还敢去扑买?   “三郎君求你行行好,帮我回去照看下妻儿,她们几日没吃饭,又不知我下落,此刻怕是急死了吧。”   这时候才着急?   章越道:“你的妻儿我昨日早已安顿,否则今日也不寻到此来。”   “谢过三郎君,谢过三郎君!”   章越道:“你与吴掌柜的事需先说清楚。你如何识得吴掌柜?”   乔三连连叩头道:“都是小人好博,收不了手,有点钱即把不定想着扑买。去年吴掌柜贩丝也是在店里安泊,那日小人将大郎君交代买酒的钱都输得精光,小人正没处计较,是吴掌柜借钱给小人方免了大郎君责罚。”   “后来吴掌柜每次来此歇脚,都借些钱给小人花销,小人当时还以为吴掌柜是一片善心呢。直到数日之前,吴掌柜又带着伙计以及六担生丝住店。”   “当时二郎君逃婚,大郎君也无心打理店里的庶务,小人勉强操持店务,夜里他买了酒菜请我吃喝,他告诉我要与小人作一笔大买卖。小人当时不知什么意思,就听他说咱们章家恶了赵押司……要我跟着他干。”   “小人说章家对我有恩,再如何也不能忘恩负义。喝到这里,他突然变脸说如果我不听他的话,他就将小人偷大郎君酒钱去扑买的事告知东家,而赵押司也不会放过小人一家。小人害怕极了,赵押司是何等人物,动动手指头就能要了小人一家的性命。”   “小人没有言语,他就说也不要你如何?只要你喝醉酒了事,事后再给小人十贯钱。当晚小人只知喝酒,喝得糊里糊涂。直到半夜失火了这才惊醒逃了出去。后来衙门来提问小人,小人当时也是猪油蒙了心,心道东家对小人有恩,但也实在怕死不敢得罪赵押司啊……”   “出了这事后,小人一直想将真相告知东家。那日三郎君进城,小人就想找个机会实话实说了,但是左想右想又实在没这胆子。”   章越闻言沉吟不语反问道:“你去找过吴掌柜没有?”   “找过。”乔三垂下头。   章越道:“那十贯钱也没着落了?”   “吴掌柜那人不是东西,只给百余钱即打发。他要小人不许多嘴,否则一家性命难保。”   彭经义满脸鄙夷道:“若是吴掌柜给了你十贯钱,恐怕此事你就一辈子不说了。来,给我招呼一顿。”   “不,不,别打,三郎君开恩啊!”乔三哭诉道。   但见乔三哭得眼泪鼻涕一起,章越正要开口。彭经义即道:“这样的人见利忘义,不给他来一顿八成会翻供。你可不能心慈手软。”   章越道:“我是要你别打坏了身子。”   二人返回官酒坊,彭经义问道:“此事先禀告我二叔,让他做主!”   章越道:“尊叔替我寻到乔三,替我家洗刷冤屈已是感激不尽,下面我本打算去衙门告首,求令君为我主张。但若是尊叔能帮忙一二,此恩此德没齿难忘。”   “好!”   彭经义让章越先等着,自己走到帘子后。   此刻快到黄昏,打酒坐的歌女妓女也多了起来。人充作酒保的衙前们更是忙碌,壁厢里在厨灶边温酒作馒头添柴火。   一些泼皮簇拥着有钱有势的赌徒,奉承着讨要些好处。不少人伸着头,满眼通红地正望着他人博戏,每到开一把‘纯浑’时,即令他们高兴不已,仿佛坐在桌上是他们一般。   章越在一旁站了会,彭经义掀帘而出,领着章越来至梯旁一间厢房。   但见厢房里一名身形微微发福,五十余岁的男子双手据桌而坐。此人身旁一名衙前从酒缸里筛出酒来,另一名衙前则将筛好的酒烫温,然后端至桌前,一碗一碗排列。   对方于满桌的肴馔一筷不动,自顾喝酒。   章越一见此人,即知不是好说话的那等。眼下自己的所有指望都系于对方一人身上。这等仰人鼻息的滋味,实在非常之不好。   此人看了章越摆手让两名衙前退下瓮着声道:“何事?”   彭经义道:“二叔,此人就是章家三郎。”   章越上唱喏道:“小侄章越见过少公。”   对方看了章越一眼没搭理,向彭经义问道:“如何了?”   彭经义将乔三方才交代的如实说了一遍。   最后彭经义补了一句:“二叔,我看这吴掌柜并非赵押司授意,而是故意仗着他的势拿假丝烧了,再去衙门讹章家的钱。”   彭成笑道:“你倒是替我做起主了?”   彭经义讪笑两声。   彭成上下打量了章越一番,然后端起酒一口喝尽,又放下酒碗问道:“你以后如何打算?”   章越道:“回禀少公,章家已落到这个田地了,我已是没什么好顾及的,唯有豁出一切拼了。”   彭成嗤笑道:“村斯夯货,这等不知事。”   章越垂头道:“小子轻狂不懂事,还请少公赐教!”   彭成眯着眼睛,陡然拍桌骂道:“你家与赵押司的事,本已是商量妥当。而今你再拗曲作直再将两事把揽在一起,真当赵押司是大善人不成?”   这不是有你吗?   章越一副受教的样子道:“若非少公点拨,小子差点犯了大错。但乔三已招供,吴奸商自去年就接洽他,他这分明预谋已久,今日阴借赵押司的势来讹章家的钱。”   彭经义在旁帮腔道:“二叔,我兄弟就白甚被骗去两百多贯。”   彭成继续一碗酒喝下:“退婚的事,你章家理亏在先,赵押司真烧了你家铺子那也只白烧。”   章越道:“启禀少公,二哥逃婚是在十几日之前,但从卷宗上所言吴掌柜自浙江运丝动身时也在此时,哪有这般凑巧。”   “小子心想少府乃积世之人,必一眼就瞧破了这贾奴的虚实。”   “彭成放下酒碗问道:“你说如何翻案?”   章越道:“丝商入城,必经城门处起货查验,以往县里有以酒曲夹藏于劣丝中的先例,故搜查必是极严,丝定是真丝无疑。而吴掌柜既要栽赃嫁祸,真丝必另有去处。”   “据我所知,这衙门案子已判,钱也赔了,但吴掌柜却依旧逗留在皇华寺不肯离去,八成是等这真丝脱手。只要顺着这条线去查,将真丝寻出,加上乔三的口供,人赃俱获铁证如山。如此于赵押司也是颜面无伤。”   说到这里,彭成,彭经义都对章越露出刮目相看的神色。   章越言道:“我章家愿将这两百贯钱拿出一半孝敬少府,只求少府替我们章家讨回一个公道。”   彭成冷笑一声道:“翻案之事于衙门面上不好看,俺为何要为了几个钱来帮你忙?”   章越道:“回禀少公,这案子我看过卷宗,上月十五至下月十五是务月,县里息讼,以便农事。民间有讼事都由下面代判,等务月一过再上呈令君。”   “按律例,过了务月此案方可报至州里。若是少公替令君平反了冤案,于令君不仅名声无损,反有洗冤的清名,兼有以后过问讼事的口实。不仅令君,以后衙门里讼事,少公也大可过问了。”   衙门里的讼事,大多是由押司贴司如此胥吏把持。陈襄为浦城令时为打破这一局面‘每听讼,必使数吏环立于前。私谒者不得发,老奸束手’。这与建县学的目的一样,都是从胥吏手中收权。   宋朝县尉职责是盗贼,斗讼,先委镇将者。   盗贼是捕盗,斗讼是民间诉讼,而镇将是五代时节度使委派到地方的编制,可处理军政治安大事。宋朝时将这权力收回,改由县尉管理治安。但彭县尉在浦城只管捕盗,地方的治安,而民间诉讼的事,却仍给胥吏把持着。   在此事上,县令与彭县尉都有给章家翻案的好处在。   彭县尉道:“这些衙门里的秘辛是何人告诉你的?”   一旁彭经义老老实实地道:“是,侄儿告诉他的……”   彭成道:“我这侄儿哪知如此真切?能抽丝剥茧出这些道道来……”   “少公夸赞,愧不敢当。”   章越心底一松,哪知彭成道:“什么愧不敢当,老气横秋地学长辈说话?”   章越道:“不敢。”   彭成又喝完一碗酒道:“筛碗酒来。”   听彭成吩咐,门外的衙前正要进来服侍却给彭成骂道:“腌臢货,谁要你来筛。”   衙前慌忙退出,章越略一迟疑,上前道:“少公,我来。”   彭成不置可否,待章越斟第二碗时,一旁的彭经义替章越接过斟了一碗酒来。   此刻彭成大笑道:“三郎你是我侄儿的好友,虽说以往没见过,但也听过他提及过你。而今日你家落了难,又是我侄儿带你来此,你开口相求倒是省了。”   “但你实没眼力价,凭地把我当作了外人。小小的案子,我说翻也就翻了。让你筛这碗酒即是谢我了,至于吴贾奴从你家诈走的钱,一文都不少你的,拿一半就见外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七章 翻案 章越走后,彭成向彭经义问道:“这章三郎如此精明,以往怎么没听你说过?” 彭经义道:“二叔,我也不知,好似这次见三郎似换了个人般。” 彭成点点头道:“人突遭大变,性情变化也是理所当然。以往可能太过了养尊处优,少了几分磨砺。” 彭经义见彭成见目光看向自己,忙垂下了头。 彭成点点头道:“你既不愿读书,也当找个正经事了。我与仁寿寨的钱知寨说了几次你的事了,过几日我引你拜见则个,去他处勾当!先练些事,识些高低上下。” 彭经义自言自语道:“钱知寨是武知寨,终不如文知寨,以后不是要受大头巾的气了?” 看着彭成沉下脸来。 彭经义笑道:“侄儿与牢城营里李节级家的二郎……” 彭成骂道:“哪有你那么多计较!牢城营里有甚体面,你是嫌仁寿寨偏僻不愿去,但此地处于三府县交界,平日多少私货从这过,这些人结交好了以后……” 彭经义恍然大悟道:“小侄明白,不敢有二话,小侄立即准备行李就是,那三郎的事就托给二叔了。” 彭成气笑道:“衙门里的事,有钱的都是好使,有人更是好使,这赵押司已不找他们兄弟麻烦,还怕翻不了案子?” 日头透过帘子的缝隙照进屋子。 疏明错落的阳光,正好照在章越脸上时,他终于从睡梦中醒来时,窗外依旧是熟悉的喧闹声。 天刚亮,上山进香的香客,入闽出闽客商皆已动身,从水南新街经过。 与二哥不同,章越倒是很适应如此市井喧闹,听着此起彼伏的人声就觉得有烟火气,丝毫不觉得吵闹,反而是越睡越好。 这两日,章越终于不住保正家里,而是回到自家安歇。 他也没闲着,将孟子一书通读了一遍,然后囫囵地背下,除了个别错漏字外,孟子此书已经算是背下了,效果比自己清醒时读书简直好了十倍不止。 到了这里章越不由仰天长叹,人家欧阳修曾言,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而自己……以后的制举之路,难道要梦一觉后再答卷吗? 章越早起后将孟子一书读了一遍,才看了几个字,即发觉一阵犯困,精神不济,只想到躺到床上再睡一觉。 读到这里,章越大怒,难道我就只配在梦里读书吗? 放下书,章越屈指算来大哥已是去建阳已数日,临去时似没有多少盘缠,仍是没有一点音信。 此刻市集散去,屋里好容易有了片刻安静,闽地山间提前入夏,阵阵的蝉鸣声传来。 章越即觉得楼上居室有些闷热。于是他脱去了身上袍子,只着一件凉衫在身,倒也是能稍解去闷热。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盛夏的缘故,体力消耗的特别大,这一起床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幸喜还有半篮邻里送来的鸡蛋,有现成的柴火,还有借来的锅。 章越下厨生火,煮了两个白水煮鸡蛋来。 章越也是肚里发慌,拿借来的碗,及送来的酱油以及姜丝和滴醋,调制一碗蘸料。然后章越拿鸡蛋蘸酱,连蘸料都不放过地吃了个干净。 正在这时突听院门开启,章越起身朝门外张望,原来是自己兄长章实回来了。 章越不由大喜,定睛一看但见路旁还有听着一辆驴车,帘子一打开,但见一名三十多岁的微微发福的妇人抱着一名五六岁的童子走了下来,章实在一旁搀扶着。 章越拍了拍头,从记忆里想起这妇人正是自己嫂子于氏,而这童子则是自己小侄儿章丘,小名阿溪。 章越连忙迎上来行礼道:“见过哥哥,嫂子。” 章实正忙着结算车钱,一旁则于氏点点头道:“路上听实郎夸赞三叔你了,能与赵押司这样的人物周旋,着实令他刮目相看。” 章越闻言有些惊喜道:“大哥胡乱夸我。” 于氏收起笑容,淡淡道:“因你二哥胡行,咱家今时不同往日,你也该多替你兄长担当些了。” “说这些作什么?”章实结清车钱,连忙打断。 于氏看了章实一眼,欲言又止。 章越见此道:“嫂子说得是,车马劳顿,哥哥嫂子先进屋休息。” 章实于氏走进家门。章越则看了一眼躲在于氏身后的章丘笑道:“阿溪,几日不见怎么就认生了。” 章丘腼腆一笑,跟在母亲身后进屋。 章越端来交椅,于氏挨着饭桌坐下然后笑着道:“我记得离家时屋里都被赵押司搬空了吧,这家什是你问邻里周借来得吧!” 章越道:“我还不曾开口,是保正在旁张罗,连这锅碗瓢盆都是。” 章实点点头道:“这些时日实多仰赖他们了,这恩情咱们要记在心底。” 章越一副受教的样子道:“是,大哥。” 于氏也是有所改观道:“叔叔这几日在哪里吃食?” 章越依然恭奉地道:“都是在保正家。” 于氏道:“行李里有一盒建阳的酥饼,叔叔一会送至保正家中。” 章实笑道:“还是娘子大方。” 于氏下厨置办饭食羹汤,打发章实去街边买些菜蔬来。 以往章家都有仆人烧汤烧饭,于氏双手不曾沾过半点阳春水。但她也不是从未办过,嫁人时新妇必须亲自下三日厨,这也是古礼。 有首诗是‘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说得就是这个。新妇不知婆婆喜欢吃什么口味饭菜,于是颇有心机地先找小姑尝尝。 于氏虽自小长在富庶之家但颇为贤惠,烧得一手好茶饭。 不久章实买菜回家,买了菜蔬,一条糟鱼以巴掌大的腌肉。 于氏见了甚是不乐道:“鱼也就罢了,肉可免了。” “周屠子卖剩下的,不值多少。再说也是路途辛苦,祭一祭五脏庙,以后会紧着些过日子。”章实陪笑脸道。 于氏将饭烧好摆上桌,又将鱼蒸好,肉切了。章越自觉在旁摆好碗筷盛饭。 章实扒了几口饭道:“三哥,我看门前已挂了题门贴,这几日可有人来问房踏看?” 章越道:“看了几户,但出价都不到一百二十贯。之前保正有请皇华寺副寺来看。皇华寺僧人愿以一百五十贯抵卖这屋子,典卖也可出五十贯,且皆再以每月两百钱租给咱们。我不敢擅自做主,请大哥回家定夺。” 大嫂道:“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急切之间实是不错的价钱了,眼下我们还欠赵押司一百来贯钱,卖了房正好结清。” 章实道:“毕竟是祖宅,真要卖了,街坊亲邻会说我等不孝之名。这一次老泰山借了我五十贯,再看看能不能问亲邻再借些,能典卖则不抵卖。” 于氏道:“实郎,家中的店铺刚刚被烧,我们没有生计所来,若将这手边的钱用尽,又哪得来养家呢?” 章实闻言道:“我有手有脚的何愁不能养家糊口,不至于到卖祖宅的地步吧。来时你也说好了以后要紧着过日子。” 于氏眼眶微红道:“是啊,有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也并非过惯了好日子,不愿与你吃苦的妇人家。” “但来前爹爹于你如何交待的?这五十贯是让你东山再起的本钱,若用尽了哪里去周借,不,还得再卖祖宅?” 章越听了也明白其中个中处境,不好说话。 章实涨红了脸道:“我再问朋友亲邻借些,总之不会为难你们母子。” 于氏冷笑道:“算了吧,当初赵押司上门讨债时,又哪个见到你们当初那些狐朋狗友出手帮忙了。车马行的马掌柜不是说与你是金兰之交吗?知道你恶了赵押司,即装着害病故意躲着不见你。” “还有陈二当家的,当短了本钱你是如何帮他的,这几年又从我们家这拿了多少好处。咱家出了事,一样找不到人。还有衙门里那徐都头,不常说自己人面广,衙门里门儿清,让你给人家送这个送那个,今作东明也作东。” “你倒好来得便是客,广结善缘,钱如水一般花出去了,临到咱家出了事了,这些人有一个顶用的没?前年你岳父要到浦城营生,要你帮着疏通衙门,你托徐都头言上下打点要三十贯,还落咱家一个天大人情。后来我爹托人一问只要五贯,人家还千恩万谢。你这一次典房不卖房,是不是还指着父兄再帮忙一次?” 章实拍桌站起,胸口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这一次我章实就是饿死,也绝不劳烦老泰山。絮絮聒聒的说个不停,好不厌烦。” 真香。章越在心底很无良地帮大哥补了这一句。 于氏默默流泪。 一边章丘拉着于氏的手一阵摇晃,奶声奶气地道:“娘,不要哭,我这还有几个买饧糖。剩下的铜钱你先拿去,不要骂爹爹。” 章实道:“夫人,我们家生意难道不要衙门里照看,恶了赵押司也是没法子的。再说朋友之间能帮是情分,不能帮也没什么,如此说得好似我就那个施恩望报的人一般,事事都有个计较在里面。 章越也是忍不住帮腔道:“嫂子,这一次保正邻里们也是多有帮忙,都是平日大哥厚以待人。” 于氏见了道:“叔叔不必替大哥说好话,平日你大哥也没少纵着你与你二哥。他为二哥遍请德高望重的名儒名师学经习字,出手就是三五贯的贽见礼。家里是有些底子,但也经得这么开销。叔叔可知道这些年来,你大哥从我娘家借了多少钱去。他却从不许与你说这些。” 额,拿岳父家的钱来补窟窿,这操作有些……章越看了一眼兄长,此刻他也不知伤及颜面,还是恼羞成怒,涨着脸不吭声。 “你二哥倒好,本指望他读书有个出息,结果给咱们家捅了这么一个天大的窟窿。你也不省心这些年变着名目,拿家里的钱财在同窗里充门面,与彭经义这等狐朋狗友耍在一起,一年花得钱比在县学的二哥还多,若不是你胡乱花钱,咱家也不至于落到……” 章越被呛得无词以对。 此刻章实一拍桌子,斥道:“你说我也就是了,何必连我这三哥一道数落?你要说三哥不好,也是我这作哥哥的不好,大不了你带着阿溪再回娘家就是。” “没错,你们兄弟是一家人,唯有我是外人。”于氏垂泪道。 章实垂下头半刻终道:“娘子,莫要再说三哥了,都是我的不是。” 于氏看章实如此,搂住章丘抹眼泪歉然道:“叔叔方才是我说得不是,不要往心底去。” 章实道:“嫂子,一切都是因我以往不争气,我知道此刻说什么也是没用,但哥哥嫂嫂切莫一点小事吵架,哥哥,你劝劝嫂子。” 章实也知自己方才语气重了,但在抵房典房之事仍不肯妥协。 正在说话间,门外传来了叩门声。 于氏撇过头不理,章实正在气头上,前往开门。 他开门后道:“哦?我道是谁?原来是徐都头,不知有何见教?” 都头是军职,不过民间用来尊称衙役,班头。 但章实声音平平淡淡,章越记起来这徐都头就大嫂所提及,平日与兄长称兄道弟,拿了不少好处,听说自家得罪了赵押司,立即人就没影了那等。 面对兄长的冷淡之意,徐都头反是笑道:“大郎,怎么没事就不能来你家坐一坐?” “不敢当,刚回家有些乏,怕是招呼不周。” 徐都头笑道:“那我就不进门了,长话短说。今日来倒不是私事,而是知会你一件公事,也是一件好事。你家铺子被焚的案子被衙门翻案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八章 三字经 听到徐都头的话,章越和于氏的耳朵都竖起来了。 一旁章实将信将疑地道:“哦?望徐大哥详细说来则个。” 于氏也道:“实郎,问徐都头吃过饭没?我再置办些酒菜,请徐都头进门来边吃边说?” 但听徐都头在门外笑道:“还有公事在身,不敢叨扰,说几句话就走。” 章实道:“敢问都头,铺子被焚之案,不是衙门早有了定论?如何有翻案之说。” 徐都头道:“案子是定了,县里早已迭成文案,不过正值务月,照例是不能结解往州听断,故而文案没往州里送。” “哪又是何人翻的案呢?” 徐都头道:“当初你章家铺子被焚后,县里就有人言此中必有蹊跷,衙门里明察暗访,终于查得那吴丝商勾结你家伙计乔三为之。要的就是从你们章家讹一笔钱财来。” “乔三?”章实一脸不可思议,“他竟吃里扒外。” 徐都头道:“而今案子已破,吴丝商在逃不知去向,令君已令责限比捕,而乔三正羁押在县衙大牢里,等候令君发落。” 章实道:“乔三也是一时糊涂,怕……” 一旁耳听的于氏忍不住走上前道:“我早言这乔三好赌靠不住,实郎就是听不进,说乔三人虽糊涂,但知恩义,而今你还要为他替令君求情不成?” 章实道:“乔三对我一向忠心,那吴丝商逃了,不是钱财也被卷走了?” 徐都头笑道:“钱财确实没追回,不过却查到了吴丝商本该被焚的六担真丝。” 章越心想,这吴丝商怎会在真丝没交割清楚前逃了?此事有些蹊跷。但他听说衙门里办案总是要留些首尾,一次不能与你清楚了。 听到真丝被追回章实心底一定,转而骂道:“这贾奴实在……” 徐都头道:“我听得消息特来报信。明日令君会传你们过堂问话。” 章实想了想还是高兴多过一切道:“不敢置信,案子这么翻了……全仰赖都头仗义为之!实在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章实向徐都头行礼。 徐都头给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道:“诶,你我多年交情,哪有不放在心上的道理。” 章越闻言连连冷笑。 但片刻后徐都头又道:“话说回来,此案能水落石出,最后彭县尉使力的。” “哦,彭县尉为何帮我们?这实令我不明白了?” “具体我也知个朦胧,但不好分说,他日大郎自会明白,”徐都头道,“之前大郎你恶了赵押司,没帮得上什么,这几日来我心底着实过意不去,改日再登门向大郎和嫂子赔罪。” 章实闻言道:“这……这是哪里话,等此事一了,我做东再请徐都头喝酒。” “好说,好说,衙门还有些事务,先行一步。” “都头慢走!” 章实回到屋里一脸喜色。 于氏立即道:“先别高兴太早,为何县尉会帮我们?再说咱们被骗走的是钱,衙门肯不肯用六担生丝抵数?令君虽说高高在上,但衙门官官相护,又岂能冒着得罪赵押司的风险,来替我们主持公道?” 章实闻此点了点头道:“夫人说得极是。” 于氏闻此消气了不少。 章丘见父母有了笑脸,也是活泼起来。 章实道:“明日我去衙门看看,怎么说都要试一试……这人啊,你有时候不能把他想得太好,但也不能把他想得太坏。” 章越在旁听了,不知说得是徐都头,还是别人。 次日天一亮,章越依旧在家睡到三竿方才起床。 章越看来是要将昼寝进行到底了。 早些年时,父兄对章越也是抱有期望的,希望章家能再出一个读书人。 二哥章旭曾受父兄之命,来辅导章越功课,结果被气不行,以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来喻之,拒绝再教章越。 从此章越放弃治疗。 好事的人拿了个段子议论他们兄弟二人。 说章旭读书极为了得,先生讲课时,他一般是闭目养神,但睁开眼睛时,先生就知道自己哪里讲错了。至于章越他也是平分秋色的存在,每当自己一睁眼,先生就知道是时候该下课了。 章越听了一会,听出章丘在读的都是蒙学读物,是《开蒙要训》和《百家姓》。 《百家姓》起于宋初,如第一句赵钱孙李,意指宋朝皇帝的赵氏、吴越国国王钱俶、正妃孙氏以及南唐国主李氏。 而《千字文》成书还要更早于《百家姓》,是梁武帝命员外散骑侍郎周兴嗣所作。周兴嗣为了这篇一千字不重复的千字文而一夜白头。 也是造化钟神秀,这篇千字文‘局于有限之字而能条理贯穿,毫无舛错’,而且写得如此文辞藻采,实在令人赞叹不已。 古代小学(蒙学)读什么? 主要还是为了启蒙识字,秦代有《三苍》,小篆三千三百个常用字已备。 但是《三苍》太难了,初学者不易,早已失传。 汉后流传的是急就篇,急就的意思,谓字之难知者,缓急可就而求焉,说白了就是识字速成的意思。 但急就篇也不易,因为是七言。 蒙童识字两千,方可读经。也就是说蒙童识字量最少要两千。仅读了百家姓,千字文识字还不够,蒙学还要辅以一本杂字书,与之并行。 如《开蒙要训》就是一本杂字书。 杂字书是教学生些日用常识,普遍应用于村塾冬学之中。所谓冬学就是十月时农家遣子弟入学,趁着农闲读两三月书。 冬学连开蒙都不算,主要让子弟识几个字。读几本杂字书,《百家姓》识字就好了,如此教材也被称之为村书。 真正有志于制举的蒙童是不会去冬学读书的。 作为长孙家中对章丘栽培还是很用心的,小小年纪已读了《百家姓》与《开蒙要训》,《千字文》未读,蒙学的课程只是进行一半。 而自己虽被开除学籍,但好歹蒙学已是读得差不多,但下一步若要制举,是时候找个明师攻读经史,开笔作文章了。 但以往章家宽裕时,尚供得起三兄弟读书。但现在窘迫到连房子都要卖了,章越如何再提?但不提不是又辜负了自己读书的天赋吗? 此刻章丘搬着小板凳在窗前,膝头放着书。待章越起床时,章丘早已读了一个多时辰书,这样勤勉实在是令章越汗颜。 自己这么大的人了,连个小孩子都不如。 “三叔,溪儿的读书可吵到你了吗?”章丘眨巴着眼睛问道。 此话说得章越有些面上挂不住:“还好,三叔我一贯睡得实。” “好的,爹娘都曾说昼寝不好。” “溪儿不昼寝就好了。” “是,娘告诉溪儿千万不要学三叔。” 好吧,童言无忌。 章越转移话题道:“溪儿,你爹爹回来了么?” 章越心想,自己兄长应该一大早去衙门打听消息,也不知官司有了眉目了没有。 “爹爹一早就出门了,是了,三叔你以后可以教我读千字文吗?”章丘抬起头。 “好啊!” “三叔快教我!” 虽说千字文他早已经掌握,但章越心底却想得是另一篇与《千字文》齐名的蒙学经典。 见章丘一脸好学的样子,章越道:“溪儿我教你,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章丘想了想道:“三叔,这不是千字文,这是三言呀。” “对啊,三叔教得是一首三言诗,”章越笑了笑道,“溪儿,真聪明。” “人之初,性本善,意思是生而为人,天性都是良善的。人与人之间秉性相近,可习性却是不同。” 章丘念了念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溪儿明白了,可有下句?” 章越点点头道:“有的,听好了,下句是‘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如果不教导,本性就变坏,而教导之道,贵在专一。” “溪儿明白了,这是要我们从小好好读书,听从师长教导的道理。” 章越笑了笑道:“是这个意思。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这说得是一段典故,大贤孟子的母,为了让孟子读书,曾搬了三次家。孟子贪玩不肯学,她就剪断机杼来教育孟子……” 章越草草说了几句,章丘已是背下。 见章丘如此聪颖,章越十分高兴,还欲再教,却听楼下的于氏声打断道:“叔叔该用早饭了。” 章丘道:“三叔再教嘛!” 章越笑道:“教你六句已是足用了,明日再教吧!” “那三叔不许赖账哦。” 章越笑道:“你如此好学,三叔高兴还来不及呢。” “溪儿你看是不是爹爹回来了?” 于氏走到了扶梯一旁催促。 章越明白于氏这是故意频繁来‘打断’自己与章丘的谈话。真是没有意思,整天怕自己‘误人子弟’,在于氏眼底自己是有那么不争气吗? 好吧,是有那么一点。 想到这里,章越低声对章丘道:“溪儿,我教你三言诗的事不要与你娘说哦。” 章丘懂事点点头道:“溪儿明白。娘不喜欢三叔你教我读书。” 多么实诚的孩子啊! 章越勉强地笑着道:“去吧!” 章丘从楼上飞奔至楼下开门一望喜道:“果真是爹爹回来了。” 章越一听随之下楼,于氏也挤到门前:“夫君……” 众人看到站在门前的章实双手负后,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于氏放下抹布,上前问道:“官人,衙门……回来就好。” 章实不吭声。 章丘躲在章越身后不出声,章越有些疑惑,章越看见章实背着手后露出了一瓶酒来,及一闪而过的眼神,顿时会意。 章越配合地道:“兄长,令君如何说得?若是不行,咱们再找别的路子。” 章实叹道:“什么路子,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章越分明看得章实眼底的喜意,那是压也压不住。 于氏丢下抹布,闷闷不乐地道:“若不得钱,这屋子就一定要抵卖,浦城以后就没有我们容身之所了。” “娘莫要难过,你还有溪儿。”章丘懂事地扯着母亲的衣裙言道。 于氏强笑道:“娘没有难过,只是空欢喜一场,也是,这徐都头又怎么信得过?” 但见章实突‘诡异’一笑,背在身后的手各拿出一瓶酒,一包荷叶鸡:“娘子,你看着这是什么?” “怎地还买了酒菜?”于氏惊讶之后,“难道?” “刚才我故意这般,其实令君替我们翻案了!”章实一脸吐气扬眉地言道。 于氏闻言喜不自胜,红着眼睛一拳砸在了章实的肩膀道:“你这冤家,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来戏我!” 章实闻言哈哈大笑:“娘子这一拳够重的,身子骨吃不住啊。” “最好锤死你,永远别进这家门来,让三哥看了笑话。”于氏抹去眼泪,终于破涕为笑。 “瞧你一阵哭,一阵笑的,才是让溪儿看了笑话。” 章越与章丘二人在旁笑而不语。 章实将酒菜递给于氏:“快将酒烫,再烧几个好菜,咱们一家人坐下来边吃边说。” 章丘在旁雀跃道:“太好了,有肉吃了!” 一家人闻此都是笑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九章 孟子   于氏将吃食放在一旁,还是不安心地道:“你先与我说清楚来。”   章实笑了笑道:“娘子,实话与你说,咱们结交上贵人了。”   “贵人?哪位贵人?你可今日见到谁了?休要再说一句藏两句!”于氏追问。   章实道:“娘子勿恼,今日我见彭县尉了。你说这算不算是天大的机缘。”   于氏道:“彭县尉是看在徐都头的份上了?”   章实满脸喜色地道:“彭县尉没与我细说,但他乃何等人物,他祖上可是在太祖鞍前效命的人,如今在本县安住,今日对我说话是客客气气的,丝毫没有拿捏架子。”   “徐都头的情面有这么大?你没仔细问?”于氏心底终有几分疑惑。   章实笑道:“我一路只想的能不能翻案,于此没有问。但管他是不是徐都头引荐的,蒙他引荐我到二堂面见令君,他一路都提点我如何如何妥切搭话,令君何等人物,我浑身起汗哪有闲余功夫想其他的。”   于氏摇了摇头,虽不知为何彭县尉对此,但她总觉得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而章实没有问却接了别人的好处,总是不妥,令人觉得另有所图。   于氏问道:“实郎,令君肯还我们一个公道?”   “你看这是什么?”章实笑了笑,从贴身藏着的布兜取出数锭银元宝来。   “不是说是生丝?钱没有追回来么?”于氏手捧银元宝又惊又喜。   “吴丝商也被拿了,眼下钱财皆被追回,今日令君很是欢喜,当场给了我们八十多贯。”   “八十多贯?还有一半?”   章实笑道:“令君说另一半钱及生丝作为证供入案,要呈至至州里,一往一返还拿不回来。”   “今日令君对我很是有礼还提及了二哥,言当初二哥曾拿名刺上门求令君为他延誉。令君赞二哥不仅文章了得,而且还写了一笔好字,神似王右军!言语里对二哥还是很看重的。”   于氏道:“当初赵押司欺负我们家时,不拿出来说,这时令君倒是念起来了。”   “钱进了衙门,果真不好出得,说是去了州里,其实又要咱们托人说情,你怎么不当着令君的面一发要了?”   章实道:“见了令君,我话也说不出几句,哪想着这些。”   于氏微微摇头,心底总有个石头难以落下,中间有哪里不妥的,但见了这么多钱还是欢喜多过担忧的。   “虽说没拿回两百贯,但这八十多贯也算失而复得。”于氏说着话,不动声色将银子从章实手里接过,随即又埋怨道:“既是拿了钱就直回家,走到路上买酒买肉的,这钱万一给人扒走怎说?”   章实笑了两声:“夫人说的是,钱你好自收好,待明日我就筹钱还给赵押司,如此咱们屋子就不用抵卖,甚至连典卖也是不用。”   于氏本是欣喜,但略想了想还是道:“这屋子虽不用抵卖,但先典吧!”   “为何?”   “瞧你怎么想的?溪儿还要继续发蒙读书,寻个高明的蒙师,一年没有十贯八贯怎么能行,还不说那笔墨纸张之费。”   “有道理,若非娘子提醒,这茬我倒是忘了。这一次家里就是吃了没有读书人的亏,不仅溪儿,还有三哥也需找个名师,继续将书读下去。”章实言道。   听章实这么说,于氏欲言又止,终于道:“实郎,你不如问问叔叔的意思,他似对读书没什么兴趣。”   章实恍然记起自己这弟弟似对读书没什么兴趣:“但三哥这年纪不读书又能作甚呢?”   于氏开口道:“你当年十三岁即到家里铺子掌事,如今叔叔过年也十三了。”   “不过叔叔若想迟个二三年再寻活计也好,在家中教教溪儿读书,或等到家里光景好了,叔叔有意再去读书也是不迟。”   章越心道,大嫂这话说得不实在,她哪里肯自己教章丘读书。   “这……”章实着有几分犹豫道,“以往家里有百亩田地,还有间铺子时,三哥尚不肯用功读书,如今……三哥是如何打算的?”   章越答道:“这些年读蒙学,虽说没下苦功,但还可识文断字。但这些日子我总想读些圣人教诲,想懂一些圣贤教我们做人的道理。”   章实闻言欣然道:“三叔近来确实是长进许多。”   于氏露出‘是这样吗’的表情道:“实郎,这经学与发蒙可是不同,一般的村学塾师不成,必须寻明师方可。我兄长为明经,当年请了好几位先生,用了百十贯钱也不得门径,最后还不是得从商。”   章越明白比如《千字文》这样村里的学究就可以教,但明经就不一样了,必须懂得经义。比如章越能把整本《孟子》背诵下来,却从头到尾不懂说得什么意思,所以必须请老师来教你明习经学。   若为了制举,还必须读专门的注疏,也就是官方的标准答案。   章实不以为然地道:“三哥读几年书,就算不得门径也是无妨,将来我求徐都头,在衙门寻个书手的差事,如此不经风吹日晒的也算体面,与那些进士出身的官员们说得上话足以。”   “那溪儿如何办?他将来就不要攻读经史,开笔作文章呢?眼下家里还能供得起两个读书人吗?”于氏打断道。   章实咳了两声,他自己的儿子怎么能不疼呢?何况章丘确实有读书的才华,蒙学的先生夸赞了他好几次。   章实道:“溪儿当然要读书!以后日子,咱们紧着过些,我总之绝不会亏待你们娘俩。”   “你要让三哥读书我没话说,但钱从何来?你需说清楚了!”   章越连忙道:“哥哥嫂嫂,此事以后再说吧,不急一时。”   章实则不同意咬牙道:“说到底还是钱,不行再向舅哥周借些,大不了给些利息。”   章实听了此言目瞪口呆,大哥这吃什么饭的还吃上瘾了。昨日还说不再靠老泰山的……是了,这次是向妻兄借钱。   于氏则似已习以为常了,又似已经麻木了。   于氏道:“给叔叔找老师的事可缓一缓,但令君与彭县尉需先答谢些。令君迟早是要调任的,但彭县尉则不同。”   章实道:“娘子见教得是。这一次若非彭县尉亲近照顾,暗中出力颇多,咱们不是不知恩图报的人。我打算备上三十贯答谢人家,这会不会太多,娘子?”   于氏听了摇了摇头道:“以后咱们一家老小在浦城还要处处仰人照拂,三十贯虽多,但这钱不可以省,至少不怕赵押司再为难咱们。”   章越心想,于氏果真是大商人家出来的,还是有见识的。   想到这里章越道:“哥哥嫂嫂,彭县尉那不用给。”   “这如何使得?”   章越道:“彭县尉的侄儿是我的同窗好友。这一次我碰到乔三……”   章越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说出。   “三哥你口风真紧,憋在肚子里一点也不说,”章实寻又激动地对于氏道:“我就说三哥有出息,长进了吧!”   于氏先是一脸诧异,才如释重负般道:“没料到叔叔还能与彭县尉搭上话?先前我还些担心彭县尉是不是有别的心思,咱们平白受人恩惠不好。原来是叔叔走得门路,这下可总算放心了。”   说完于氏终于露出笑容:“叔叔,这一次嫂嫂对你实在是刮目相看。”   章越谦虚道:“彭县尉哪看得上我,他看得上的是二哥。”   于氏正色道:“叔叔倒是谦虚。嫂嫂也不想背上恶名,你若真要读书博个功名,我也不反对,但是叔叔心底对自己可有计较?”   章越恭顺地道:“嫂嫂教训得是,以往我是虚度光阴,不仅不用功读书,还糟蹋父兄的钱财来在同窗里充面子……”   章实摆了摆手道:“一家兄弟说这些。”   章越从怀中掏出那本《孟子》道:“咱家被赵押司搬空那日,我就留了这《孟子七篇》,听闻哥哥说此书是爹爹留下的。这几日我揣着此书日日苦读,还请哥哥嫂嫂考较。”   于氏从章越手里接过《孟子》问道:“就这几天,你日日睡到三竿而起,哪真得背下了?”   章越脸稍稍一红道:“侈袂挟策,不敢懈怠。”   于氏稍稍迟疑,将书翻到某卷递给章实。   章实捧着道:“就这篇《离娄》,三哥你背到哪是哪。”   章越道:“是哥哥,我试背一二。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员: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   章越一篇从头到尾,毫不停顿地背下。章实于氏满脸惊诧地看着章越,这是以往的章越吗?真的是以往的章越吗?   章实颤声道:“这么厚的书,三哥是如何背下的?”   章越道:“可能是咱们爹爹在天庇佑吧。”   章实眼眶微红道:“爹爹最喜欢家里子弟能读书了,他若泉下有知,不知多高兴。”   于氏见丈夫如此也道:“三哥既有此心就好,但盼以后读书有始有终吧。”   “谢谢嫂子。”章越起身作揖。   章实忙笑道:“三哥,我就说你嫂子通情达理吧!”   于氏嗔道:“你莫要变着方的来夸我,衙门的事先清楚了?”   章实想了想道:“不过答谢彭县尉还是要的,另一半钱拿回来还要求他帮忙,否则衙门不知拖到几时。明日咱们备些水礼去彭府,还要备些茶果,答谢保长邻舍这几日的帮手,娘子这你总该答允我吧。”   于氏抿嘴笑道:“说得我好像一毛不拔似得。我下厨整治饭菜,叔叔今日多吃些。”   说完于氏就嫩鸡盛在碗里,又将酒在锅里烫热,又煮了一盆菜蔬。   于氏斟了两碗酒道:“叔叔,也喝一盏?”   “多谢嫂子。”   于氏又斟了一碗。   章实举盏喝下了半盏酒,忽然道了一句:“也不知二哥此刻身在何处?吃得好不好?身上的衣暖不暖?”   章越暗叹大哥到现在还是挂念二哥。   于氏摇了摇头盛了满满一碗饭道:“先吃饱饭再喝酒。”   “也好。”章实放下酒端起碗来。   章越也是放下酒盏,现在一家人已是大口大口的吃着。饭菜里虽说有肉,但仍是司马公所言‘饭稻羹鱼’的南方人标准菜。   史载金军攻宋失败后北撤,“遗弃粟米山积”,而宋军“多福建、江、浙人,不能食粟,因此日有死者   自己也就爱吃大米饭。一天没有一碗香喷喷的大米饭掂肚,总感觉少了什么,有些不圆满。   章越看着章丘将脸凑进碗里吃得格外香甜。   章越撕个鸡腿放进章丘的碗里。章丘抬起头,满是小星星的眼睛看着自己道:“三叔,溪儿可以吃吗?”   “嗯。”   章丘看了一眼于氏,然后夹起鸡腿咬了一口,满满的幸福。   章越也是大快朵颐,最后舀了鱼汤泡在饭里,筷子卷动稀里哗啦地吃完,然后走到缸边用丝瓜瓤刷碗。   以往家中有仆役,他都是将碗一丢,现在则过不了小少爷的生活了……   耳听身后章实对于氏隐约道:“是我对不住娘子……是我辜负了阿爹的托付,没有操持好这个家,看顾好二哥。好好一个小康之家,至今连温饱也勉强,我真是没用。”   “实郎,说这干什么?家和万事兴,以后日子会好的。”   “只怕以后要苦了娘子了……”   于氏轻声道:“只要你心底有我和溪儿,再苦也使得。”   话语渐轻,于氏收拾起碗筷,章实陪着章丘玩耍。   章越也洗完了自己的碗筷,走到门前眺望。   此刻山上皇华寺响起了暮鼓声,又到了僧人们晚课的时候,而暮色之下,平日喧闹的水南新街,也有了宁静。   左邻右舍都已点起了灯,老人男子已坐在桌上吃酒吃饭,主妇们还厨边忙碌,孩童们则嬉笑打闹,而饭菜的香气顺着夜风远远飘来。   这人间烟火,离合百味,都在家家户户的柴米油盐里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章 望族 次日兄弟一大早来至县城,章实去准备鸡鸭,酒菜作礼,至彭县尉家中拜访。而章越则打算先去学宫前的书肆找些‘参考书籍’之类,然后再找章实会合。 章越先到了学宫。学宫位于县衙以北的皇华山下,作为科举大县浦城学风很盛,县学也是如此,历史上大观年间学宫里学生超过了一千人,而受到宋徽宗的褒奖。 被称为皇华馆的县学大门前的棋盘街,食肆茶坊,墨斋纸铺皆有,其热闹不亚于县衙前的十字街。 宋朝读书人虽没有明朝读书人那般有免赋免役甚至廪米的待遇,可但凡能读得起书的哪个家里穷。 比如虽家贫而至大官欧阳修,范仲淹,其年少读书的故事为读书人们所津津乐道。 不过他们出身却不低,欧阳修其父曾任绵州推官。范仲淹的生父则也曾是武宁军节度掌书记。 宋朝的寒门,那指的是大族旁支庶族,家里一时没有显赫高官如此。到了明清朝,贫民阶层才通过读书真的实现阶层跃升。 章越一脸羡慕地看着,街上穿着青布襴衫读书人。书童随从左右,而几个读书人边走边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眉宇之间意气飞扬。 自己家好歹也曾是中产之家,因二哥闹这一出,一下掉入贫民阶层。 贫民阶层在宋朝出头机会几乎等于零,无论是习文还是习武,似二哥有如此读书天赋,但这些年家里少说也花去百八十贯。现在轮到章越唯一想出的逆袭例子,就是如水浒传那样落草为寇再等招安。 但这更不靠谱。 章越想了想还是走到书肆,书肆在棋盘街的拐角处,仅是一间门面房如此。 书肆沿着街门面是回字形柜台,一名头戴幅巾,笑容可掬的老者坐在柜台后,而老者身后两面的书架上都摆满了书籍。 “本店经史子集都有,不知小郎君要看哪本啊?小郎君似有些面生啊!”老者看似殷勤地招呼,一双眼睛探究似的看来。 章越心底感叹,自己果真是不爱读书,连书肆都没来过。 反正也不怕丢人。 章越道:“敢问掌柜,考进士科需看那几本书?” 老者嘿嘿一笑:“小郎君要考进士科啊,真是志向远大啊。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但是进士科不容易啊,难,一个字难。” 我喜欢,怎么? 章越行礼道:“老丈说得是。” 老者看章越如此,于是老气横秋地道:“若无十全把握,还是以诸科明经为先,是了,三礼科是个出路,这里有周礼与礼记,小郎君可先买去一本参详。” 章越将老者的话记在心底,从对方手里接过周礼,先是一目十行看了几页。 在对方咄咄的目光下,章越没办法如上一世那样在书店里席地而坐看上一下午。 他询了一句道:“敢问店家需用多少钱?” “两贯钱又五百文!” 章越倒吸一口凉气,他记得如明朝一本六十万字左右的书,大约是要二两银子,差不多是普通老百姓两个月收入所得。 而宋朝虽说也有了雕版印刷,但书籍却比明朝更贵。 章越记得在收藏界宋刻本的书都是价值连城,不仅是后来,连明代也是一直收追捧。 比如著名的宋体字,不是宋朝发明的,而是明朝发明的。宋体字是专为雕刻方便而生的方体字,被称为肤廓字样,也就是专门印刷体。 但宋朝匠人刻书都是以楷书刻字,十分美观。而建本,也就是建阳本,又是天下知名。 建州出读书人,也可能是当地的书卖得比别地便宜的缘故吧,但即便如此这一本六万多字的孟子就值两贯多钱。 这本周礼正是建本,字用柳体所书,用得是巾箱本,也就是袖珍书。 话说回来,似乎宋明两代的科举考试用书都喜欢作的字小袖珍,除了节约成本外,想来一定是为了读书人携带方便,而不是作夹带作弊的。 “嗯,不太贵。” 章越又换礼记看了数页,又问道:“敢问多少……” 老者笑着道:“要钱三贯。” 章越算了下,仅一个三礼科买两本书就要用去五贯多。而在宋朝一个普通人日收七十五钱至百钱,差不多月入在二至三贯如此。 自己身上的钱别说一本,半本都买不起。 这花销,如同家长给小孩子买个六七千块钱买个电脑学习计算机。 章越放下书道:“敢问两本书一起买,可便宜则个?” 老者一听精神一振道:“这个……看小郎君如此有眼缘,就算八贯吧!” 章越点点头:“不贵,不贵,但一时没那么多现钱。明日再来,还请店家替我留着!” 老者笑容已淡:“无妨。” 章越离开书肆后,彻底断绝了买书的打算,然后去找酒楼章实。 章实此刻已准备妥当,但见章实备了好两个大食盒,用担子一前一后挑着,里面都是羊酒点心,都是浦城里最好的。 而章越也帮忙章实提了一麻袋子。 如此送礼上门,着实令章越觉得又些可笑。 彭县尉来浦城任官数年之久,已作好将这把老骨头撒在这的准备,城中建了座大宅,离县衙不远。 二人叩门求见,一名军校迎了出来。 军校告知彭县尉有客相陪,让二人先在门房等候。 二人坐了一会一名公人出面道:“今日县尉老爷府上有贵客,你们随我到堂上说话。” 章实吃了一惊道:“这怎消使得?” 公人笑道:“大郎君放心,就是陪贵人说话。这贵人正好识家你章二郎。莫要担心,有什么说什么就是。是了,这些水礼放在一旁,一会再禀告县尉老爷。” 章实见自己准备的水礼有些不受重视放在一边,再听对方如此吩咐,又不好不从,就只好答允了。 兄弟二人跟着这位公人,几经回折来至一处堂上。 但见堂上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与一老者与彭县尉一并在堂上说话。 二人先向彭县尉致礼,彭县尉笑了笑道:“这位吴大郎君,大郎还识得吗?” 章实见了惊道:“吴大郎君!失敬失敬。” 这三十多岁男子,从椅上虚起淡淡地笑道:“章大郎,别来无恙。” 二人叙礼后,章实笑容满脸地向章越道:“这位就是秀里吴家的大郎君,你快拜见,他平日与二哥交情最好了。” 章越一面行礼,一面从记忆里琢磨这个人到底是谁。 终于章越想起了此人来历。浦城县有四大甲族,分别是章吴杨黄四家,比之红楼梦里金陵四大家族贾史王薛可谓是一点也不多让。 四大甲族之首的就是章氏。宋朝后闽人第一个宰相章得象就是出自浦城章氏。迄今为止自宋太宗开制举以来,仅浦城章氏子弟已有十五人名列金榜,可谓是名副其实的浦城第一望族。 话说回来,章越兄弟是不是浦城章氏。 算是,但却是疏族。 疏到什么程度?章得象宰相还乡时,建了一座昼锦堂为章氏族学,延请名师专供族中子弟免费读书。 但无论是章旭,章越都无缘于章氏族学,就可知疏到何等程度。这也是没办法,浦城章氏族人没有上万,也有几千,上门攀亲戚也不是那么好攀的。 还有一支为杨氏。 名臣杨亿就是出自浦城杨氏,同时他还是章得象的岳丈,仕途上的领路人。 杨氏虽说现在在朝影响力不如章氏,但在浦城也是大族。而章实章越之母就是出自浦城杨氏,同时他的亲姨也是嫁给章氏,姨夫章俞是进士出身,目前苏州吴县任主薄。 但章父科举之路一直不顺,杨家对章越一家渐渐有些看不起,章母病逝后,两边断了往来。不过二哥为县学第一人,得陈襄赏识的时候,杨家曾派人上门想认回这门亲戚,章父章实倒是没有意见,但却给二哥给赶出了门去,还将来人羞辱了一番…… 要不是这一茬的事,章实章越当初被赵押司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早就找杨家出面解决此事了。 还有一支则是黄氏,黄氏父子黄观,黄孝先,皆是名臣,且为著名的文人。 四大甲族之间相互联姻,而这秀里吴家也是四大甲族之一。 吴家父子一门五进士。父吴待问官至礼部侍郎,他的四个儿子也是进士。长子吴育官拜参知政事,就是副宰相,这不是曾任,而是现任的宰执。 四子吴充乃景佑五年进士,现任群牧司判官。 而面前这吴大郎君名叫吴安诗,乃是吴充的长子,他没有随父进京,而是在老家县学读书,与章越的二兄正是同窗。章父还在世时,有次过年节时候,吴安诗还持礼来拜见呢。 在此章越不由再度感叹自己二兄身为读书人好处无限,连这样真官二代都能结交。 章越恭敬地见礼。 众人排座坐下,章实章越坐在了下首,两名排军给章实章越兄弟奉上茶果。 吴安诗一见章越笑道:“二郎丰神俊朗,可谓偏偏佳男子,今日一见三郎有几分神似其兄,真不愧是亲兄弟。” 章越心底一阵舒服,像咱这样有才华的人,就是喜欢别人称赞才华之外的优点。 一旁那老者则没有说话,吴安持也不向二人介绍。章越心想大概是自己兄弟二人还不配认识对方吧。 彭县尉呵呵地笑着道:“章三郎不仅如此,他与小侄还是同窗好友。” 章实连忙道:“这一次仰仗彭县尉看在三郎的份上出手帮忙,我们一家上下都感激不尽。” 彭县尉笑道:“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正待这时,一人上堂来与彭县尉耳语几句。 彭县尉起身道:“些许公干,去去就回,少陪。” 众人都是起身相送,唯独老者坐着点了点头。 章越,章实都不知老者到底是何身份,见他如此托大都是暗暗吃了一惊。 堂上只余四人,吴安诗笑道:“方才我与少府正好聊及令兄,我与二郎同窗三年,情谊如同至亲兄弟般。还记得二郎初入县学时,年虽最少,论及诗赋文章经义,无一不令我等同窗推服!” 章实陪笑道:“大郎君谬赞了,倒是舍弟常说在县学时多蒙吴大郎君照看,我们一家上下都是十分感激。” 吴安诗笑道:“何来照看不照看的,都是同窗之间分内之事。这位章三郎君虽说第一次见面,但以吾观来也是胸有锦绣,想必天资才具不让其兄吧!” 吴安诗说完,一旁的老者也将目光投向章越打量了起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一章 孺子可教 章实章越本来今日目的,是答谢薛县尉的,却未料到薛县尉半途离开。 而这一次的见面,就突然似成了一次考较。 章越不好说话,继续保持沉默。 章实一脸诚恳地道:“舍弟平日最勤学苦读,可惜不得门径,苦于没有名师指点。” 章越知道这是兄长为自己求门路了。 吴安诗笑道:“哦?如此吗?还未动问三郎治何经? 章越本欲解释自己啥也不会,但见兄长那满怀期待的眼神,这时候唯有勉强撑一撑场面。 章越将这几日全本背诵的孟子拿出应付道:“治孟子。” 此言一出,吴安诗与一旁老者皆是一愣,然后摇着头笑了笑。 连‘非读书人’的章实也是脸上无光,低声对章越提醒道:“三哥,孟子非经。” 章越明白出丑了,都是后世经验误导人。 孟子是在南宋时被朱熹列入四书之一,成为明朝科举中必读书目。 但北宋的制举却只有十二经,一直到南宋才添加孟子,列为后人所熟知的十三经。而孟子远超才被尊为亚圣,那时读书人才以孔孟代指儒学,但在宋朝读书人则称周公孔子。 章越读了半天孟子,结果才发觉是‘课外书’,早知如此就…… 吴安诗也有几分颜面无光,强行解释道:“虽未尝闻读经自孟而始的,但三郎可谓另辟蹊径。其兄二郎确于治孟子有些心得,可惜这次陈公从建阳前来却未曾一见。” 老者淡淡道:“老夫致仕还乡,当然想见一见今日同乡后辈的风采。不过盛名之下,往往其实难副。昔日你亲家介甫曾与老夫数言其乡人仲永,小时了了,大则泯然众人,可想而知了。” 介甫?jeff? 章越听了一怔,他他上论坛时,总看见一些玩梗段子,比如明成祖朱棣,英文名作judy,陆游英文名作wifi,至于王安石,字介甫就被称为jeff。 这老者认识王安石,而且看来身份在他之上啊。 不过这老者似专程为二哥前来的,而没见到二哥,故而随意见见自己。方才薛县尉不是公务在身,而识趣地离开。 现在章越装出孩童天真无邪的样子道:“想来老先生小时必是了了了。” 此言一出,吴安持脸色一变,偷看老者的脸色。 老者闻言也是一愕,不由拍腿笑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孩童。” 吴安持见老者不仅不怒,反而博之一笑,暗自松了口气。 他在一旁也是笑道:“好个章三郎。” 章实想了一阵,才明白章越说得‘梗’是啥意思,连忙道:“三郎无礼,快向老先生赔罪!” 章越猜测这位老者身份,对方是建阳人,又姓陈,吴安持对他又是毕恭毕敬,那么对方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并不是章越历史学得好,而是一个很有名的典故,四相簪花。 庆历五年时,韩琦知扬州,其官府后院一枝花开四朵。此花上下皆红,唯独中为黄蕊,宰相之服也是红袍腰金,与此花极似,故此花金缠腰,金带围。 有传言这样的花一开,就要出宰相,一品大员。 当时于大理寺评事通判王珪,以及大理寺评事签判王安石二人正在扬州,韩琦便邀他们一同赏花。韩琦又邀州黔辖诸司使前来,不过对方正好身体不适。 这时候大理寺丞陈升之正好路过扬州,韩琦就顺便请了他。 当日四人将花剪下簪在头上,果真而后三十年,四人皆陆续官至宰相。 而这临时替补的陈升之,正是建州建阳人,章越的同乡,与王安石正好很熟。 一个将来的宰相,居然被嘲讽将来泯然众人!章越刚才自己方才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无妨,无妨。”老者笑容可掬道。 气氛很好,老者看来没有怪罪。 章实仍是起身赔罪道:“三郎他不是诚心,是我疏于管教了,还请责罚在下。” 老者笑了笑看向章越,亲切地问道:“哦?那你说说,何以治孟子?说好了,就不责令兄了如何?” 章越道:“多谢老先生不计较,韩昌黎曾言,自孔子没,群弟子莫不有书,独孟轲氏得其宗,读孟轲书,然后知孔子之道尊。” 韩昌黎就是韩愈,他就曾十分推崇孟子。他有个道统论提出‘尧舜汤禹,周公孔孟’,而孟子之后道统失传,一直到他承袭了道统。 但见老者点点头对吴安诗道:“这话倒不是没有道理。” 吴安诗向老者请教道:“陈公,治经的这大家,小侄略有所闻,但当世治孟的大家不知有何人?” 老者屈指道:“治孟的大家,自泰山孙先生、徂徕石先生之后,如吕,尹,邹等人虽有注疏传世,但皆称不上大家。如今数来孙莘老算一个,就属你二弟的亲家介甫算一个!” 王安石有首诗写给吴充‘同官同齿复同科,朋友婚姻分最多。两地尘沙今龃龉,二年风月共婆娑’。 同官指的是二人都任群牧判官,同齿是二人同年生人,同科是二人是同年中的进士。而吴育正是那年的科举考官,正是他录取的王安石与其弟吴充。 二年风月共婆娑说得二人同任群牧判官两年。 朋友婚姻分最多,就是两家姻亲,王安石长女十七岁嫁给吴充次子吴安持,现居东京汴梁,此时已诞下一外孙女。 王安石也极推崇孟子,被后人戏称除了孟子不言利,王安石整天言利以外,二人思想简直如出一辙。 老者言道:“这小郎君说得不错,韩昌黎尊孟,故而本朝朝野将《孟子》由子书列经的呼声一直不断,甚至有孔孟并称之论。” 吴安诗道:“不过孟说不能自圆,司马君实早言其弊,还撰文驳其王霸之论。” 老者继续道:“孟子之说,虽言以民为本,非以官为本,以君为本,故而贬之。” “民为贵君为轻。”谈到这一步,吴安诗唯有附和老者之言,自己没有创见。 老者继续道:“孔子不谈天命心性,孟子却以持性善,尽心之论,这岂是儒门正宗之言,此言之片面……” 二人自顾聊天,甚至连章实章越都一时忘了,不过料想这样的程度,一般人要插嘴也是有心无力。 不过章越却颇为认同地点头,他倒是能听懂了,这多亏当年在论坛疯狂灌水积攒下的功底。 章实看了章越一眼心想,自己听得一团雾水,章越怎么听得明白? 吴安诗看向章实则微微摇头,小小孩童这才几岁,怎知其中关键。老者方才已不仅限于治经的范畴,而是上升到读书人修身治国的高度了。别说孩童,就是自己也只有附和的份。 老者见章越不住点头,微微笑道:“哦?老夫方才所言,汝有几成体会?” 章越道:“体会倒不敢当,只是正好想到了治孟的一些心得。” “心得?”老者失声大笑,“老夫今日笑得比平日多多了。” 章实只好附和地尴笑,甚是坐立不安。吴安诗也是陪着老者笑,但脸色不太好看,方才小时了了,泯然众人,次子已差一点得罪了老者。 “小孩子家的话,陈公不必当真。” 老者摆了摆手看向章越道:“你读孟有何心得如何?” 章越想了想道:“老先生所言,似觉得孟子尊经不可。” “但我读圣人之言,若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但读孟子之说,如时时遭棒喝,言语刚猛严厉,可辟易邪说,养吾心中浩然正气!” 章实慌忙来补救道:“小孩子家知道什么,舍弟胡乱说话,还请两位不要计较。” 吴安诗倒觉得有些道理,看向老者的脸色。 那老者摆了摆手,微微笑道:“章三郎,这话是令二兄教的?” 章越道:“并非。” 老者抚须自顾道:“孔子若为敦厚长者,孟子则为严厉师长。当然虽然稍稍逾矩,少了几分从容不迫,但不如不足以纠上下之积弊,令奸妄之人胆寒。这或许就是日渐尊孟之故吧!” 说到这里老者看向章越道:“汝读书能见风骨,实在难能可贵。孺子可教也!” 若说孔子温和,有君子气度,似没见过他当面对谁发火,在背后也常常为人说好话。 那孟子就是一个字刚,读孟子可以知道。孟子见了很多君王,也骂了很多君王,孟子骂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就之不见其所畏,称商纣王为独夫。 眼见章越数语竟入得老者之意,章实大喜,吴安诗也是刮目相看。 章实闻言大喜,顿觉得颜面有光,自己让三郎读书的决定是对的。 吴安诗笑道:“陈公既是如此赏识此子,子由正好缺一书童,不如……” 书童? 章越闻言心底顿时凉了下去。 老者闻言笑了笑道:“倒好……只是会不会委屈了些。” 委屈?这怎么可能的事。 吴安诗如此想到,然后对章实道:“章兄,这位老先生其实乃当朝大员,他的侄儿正好缺一名伴读,本来以令二郎的才学可谓绰绰有余,但如今二郎不在,实错失大好良机。” “不过也是凑合,谁料到竟巧遇了三郎。三郎天资聪颖,你言他苦于没有明师指点。那可谓正巧,你可愿让他与老先生之侄一起读书?” 章实闻言有些迟疑。 吴安诗顿了顿道:“诶,名上说是书童,但也是半个伴读,也可一样受学,一样读书。” 伴读? 章越想起一句话,陪太子读书。 当然陈家子弟并非太子,但待遇是一样。作为达官贵人子弟,西席一般不敢管教,但其若犯错了西席会狠狠责骂伴读,代为受过,同时形成一等人身依附,要效忠于家族。 不过好处也很多,高昂的读书费用等于对方全包了,同时受到一样的教育,也可以赴解,同时容易得解的漕试。 漕试是路转运司主持考试,因转运司被称作漕司故而得名,也称作别头试。 漕试等同于解试。但漕试的考试对象专门是现任官员子弟,五服以内亲戚,近年来将门客也纳入其中。章越成为伴读就是以陈家门客身份参加考试。 对于章越现在而言,接受伴读并不是一个屈辱,甚至还是一个不错选择。若陈升之放出话去会有很多寒门子弟争破头了来抢这个名额。 倒不会有人觉得书童是种屈辱,无论老者,还是吴安诗都是真心诚意,并没有看不起人的地方,只是身份悬殊确实摆在那。 只怪章越之前内心戏太多,当初还以为以老者今时今日身份地位,应该不吝于扶掖同乡后进吧?现在才发觉自己相当然了,在作什么梦呢?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二章 一以贯之   在彭宅的另一头。   彭县尉正好整以暇地喝茶,他所言的衙门差事不过是个托词,其实他早就坐在一旁。   不是他不愿巴结那个老者。一来他不善于诗书经义一道,与老者和吴安诗一起,也是搭不上话,不过是矮人看戏,随人上下而已。所谓献丑不如藏拙,彭县尉就索性等老者他们说得差不多了再出面好了。   而有人偷听消息,来回报的人告知彭县尉。   “这章家二郎兄弟居然能与他们聊得如此入港?倒是件稀事。”彭县尉边踱步边言道。   他知道这老者眼高过顶,很少有读书人能入他青眼,章越年纪不大,听侄儿说平日里读书就是走马观花那等。   要不是二人书都读得极差,否则没办法成为好朋友。   但是正是这章越与老者聊得如此投机,倒是令彭县尉刮目相看。方才彭县尉看了章家送得水礼,还是十分满意的,可见是花了一定心思准备。   “看来这章二郎章三郎都不是等闲之辈。”彭县尉若有所思。   一旁来人禀告道:“县尉他们聊得差不多了。”   彭县尉点点头,当即从另一边走至前屋。   而此刻吴安诗则是向章越抛出了邀请。   章越也正在犹豫之间,但章实已是起身道:“多蒙吴大郎君青眼,此对舍弟而言实是三生有幸,只是……舍弟……他实在愚钝难堪造就……”   “此事章大郎君不必如此快回答。”吴安诗打断章实的话,且微露不悦之色。   这时候彭县尉正踩着这一句,也是赶到算是为章实章越救场而来,但见他拱手道:“来迟,来迟,错过了高论,还请诸位恕罪!”   吴安诗笑道:“少公来的不巧,我们也正谈完!”   彭县尉笑道:“那就点汤吧!”   几名军汉从左右端着汤来。   事已成定局,章越见兄长拒绝,心下倒是一松。   反而心很大的举起碗先闻了闻汤时,但药材甘香的味道,一口下肚是可知是用甘草与其他药材炖好,真可谓是一碗清热滋补的好汤。   “真是好汤!”   章越喝了口,咂巴了下嘴还要再喝,却见老者与吴安诗不过虚盏端起,眼也正好看来。   吴安诗的眼神里分明写着‘此子心可真大’。而老者眼神中却带着笑意。而自己兄长章实也不过轻呷一口。   章越也不好再饮,只好放下汤碗。   章实见此起身告辞,章越亦是如此。   吴安诗开口虚留一二,正要命人送出。   老者突开口道:“章三郎,名声不过身外之物,譬如刘邦韩信,到了功成之日,谁又记得他们当年寒微之时。需知学海无涯,没有名师指点,只凭勤奋刻苦,也不亦于以纸作舟!”   “老夫致仕还乡来,只求保养年寿而已,顺便乃见一见后生俊杰的风采,书童不书童的只是个名份而已,你自己是如何考量的?”   身旁的章实也道:“三哥,你自己如何想得?”   章越心底早有答案,但仍是作出左右为难的神色。说实在若是伴读而不是书童,自己早就答允了。   最后章越向老者长长作礼道:“多谢老先生的金玉良言。末学是这样想的,圣贤无常师,身怀童子心,时时勤拂拭,万物皆可师。”   章越此言一出。   薛县尉等左右闻言皆是还好,倒是老者露出异样的神态来。   吴安诗吃惊道:“章三郎,你可知这位……”   但见老者打断吴安诗的话道:“诶……”   吴安诗向老者行礼,然后退至一旁。   老者似自言自语般道:“圣人无常师,孔子亦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把手更与丈,岂能教出好弟子?”   老者听章越之言,似解决自己很大的疑惑般。   这时老者看向章越笑道:“三郎说得好,能身怀赤子之心,实在难得难得。老夫在建阳考亭有一座别野,他日有暇你不妨到此,老夫扫榻以待!”   章越闻言一愣,连忙行礼道:“后学如何敢当,谢过老先生。”   老者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彭县尉暗暗吃惊,对章越更是刮目相看暗暗心道,我得吩咐经义,往后好好结交章三郎,万万不可失了联系。   “陈公,这章大郎君既是无意让其弟为书童,你又邀其弟到别野,是否此人之才真有过人之处?故想收录门下?”吴安诗道。   “安诗,汝觉得吾以人为庄田乎?”   “这……”   老者道:“我与尊父,世父为官至今,荣华富贵不过等闲。吾将汝也视作自家子侄般。但我一句劝你,汝等立朝立身,当如谢玄般,为兰芝玉树立于庭阶之下。”   “你以为你我两家何所寡有者?昔年孟尝君令冯谖去薛地收账,什么少就买什么。但冯谖却一把火烧了契券。而今老夫是缺书童,还是缺伴读?缺得是礼贤敬士的名声。”   吴安诗闻言赧然道:“陈公所言极是。”   老者道:“这章大郎君为人兄长,不肯让弟弟受丝毫委屈,有何不对?有此兄长,其弟又如何不发奋报答?至于是否才华,一时也看不准,但兄弟和睦,才是家族兴旺之兆。”   吴安诗明白老者借章家昆仲的事,反过来教育自己,于是低头欣然受教。   “那么小侄立即去寻这章三郎君,以伴读之名招入门下?”   说完吴安诗起身欲走,却见老者摆了摆手道:“诶,这就不必了。”   “敢问此中道理?”   老者叹道:“此子寒家出身,又不似他二哥名声在外,吾以伴读礼遇,那府中其他伴读,岂肯甘心。他们不甘心,吾不得以师长礼遇,那么师长又如何甘心。”   “原来如此,”吴安诗恍然,“那就失之交臂了。”   “读书人难免有傲气,着急招揽他,他不清楚份量有几斤。让他出去碰了壁吃些苦头,知回头时再敞门相待就好了。”   章实章越二人回家离去时,兄长一脸心事重重。   章越可以理解兄长的心情,其实书童也是无妨啊,自己作为现代人心底一时无法接受倒是能够理解,但古人嘛,却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比如说宋朝名臣王淑就是主人汪激的书童,侍候主人读书过程中耳濡目染,与汪激同时考中。   这在当时也是一段佳话。   兄弟二人从城中返家走了许久。直到出了城,章实方才道了一句:“三哥,你不会恼我吧。”   章越此刻心底确有一点后悔,但大体还是满意兄长的安排:“多谢哥哥替我出面,不然我也怕当时把不定。”   章实道:“其实你为他人的伴读,可以门客之身赴漕试。咱们建州的漕试七人可解一人。而换作解试,一百人不过解一二人。”   章越吃了一惊,心想这录取比例也太低了。   晚唐时杜荀鹤,因出身贫寒,屡试不中,于是感慨了一句‘空有篇章传海内,更无亲族在朝中’。   而宋朝则不同,因有科举有了糊名制的存在,严格打击了行卷,荐卷等鄙习,使得宋朝读书人终于可以挺直腰道‘唯有糊名公道在,孤寒宜向此中求’。   宋朝皇帝也喜欢从寒门提拔读书人来平衡朝堂,这就是‘代阅之家不当与寒士争科第’。   故而宋朝之科举比起唐朝,真正有了几分‘唯才是举’的意思。   但是漕试与解试悬殊的录取比例还是打击了章越。宋朝没有秀才,举人的功名,就算千军万马过杀过解试,直赴京师礼部试,可一旦落榜必须回过头来再考一次解试。   可是兄长明知于此为何却仍不同意自己参加漕试呢?   “那哥哥为何方才不愿我去呢?”   但见章实道:“你是我自小看着长大,你胸中有几分才学,我还不知?方才你不过好采给答上了,若真继续考校下去,怕就揭了底了。”   章越闻言无语至极,自己兄长居然这么……了解自己。   章实又道:“还有人家的子弟,乃是高门士族出身,怕是平日脾气不甚好,是个不妥帖的人。给人作书童说是好听,与安童也是仿佛,不仅心思要八窗玲珑,也得伏地作小地服侍主人家。可你自幼娇生惯养,素不知看人脸色,随人上下,哪是受得住气,我思量再三还是觉得不妥。”   章越听了算是明白了,原来兄长真正的意思是舍不得自己吃苦啊。   章越眼眶微红,用后世的一句话的,有人不在乎你飞得高不高,只在乎你飞得累不累吧。   不想兄长看出自己眼底流露出的感情,章越只是低着头道:“哥哥,我明白了。”   章实还以为章越因此有些不高兴,马上道:“你放心,不就是读书吗?我一定给你找一个好先生。”   “好啊!”   章实见章越答允松了口气,他看到南浦桥桥亭上有一卖粉羹的摊贩问道:“三哥,饿了吧!”   “嗯!”章越很用力地点了点头,随即肚子咕咕地直响。   不久兄弟二人蹲坐桥亭的栏杆边各捧一大海碗,大口大口的嗦粉。   此刻桥下溪水湍流,桥上行人继续为了生活碌碌,天边雷声隆隆,作势要下雨的样子。   夏夜,暴雨!   耳旁雨声不绝,正是躲在被褥里睡觉的好天气。章越躺在床上入睡后,默认进入了另一个天地。   白日的事,如同走马灯般在他面前放了一遍。   在彭宅时犹豫的事情,到了此间仔细一想,倒是令章越心如明镜格外清晰。此刻他终于不反对章实替他下的这个决定,甚至庆幸章实替自己拒绝了。   正如当初那个老者告诉自己‘天下事,少年心,梦中分明点点深’。   少年心需要常拂拭。   但拂拭这话,佛家不喜欢,比如那句揭语‘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可这句话一直被认为功夫未到,于是有了下一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其实不然,只要事功,就要用力,用力就要用心至功夫,无心怎么可能作功夫呢?故而少年心在于一个纯字。   纯就是不断自省回归他本来的念头,这就是拂拭。   那为何说拂拭重要?   就在于一句话‘一以贯之’,反过来说就是‘见路不走’。   人生百条千条路,选择有时候比努力更重要。   比如当书童固然是大多数贫寒人家的选择,但对于章越而言,能不能受得住人家二世祖的气,伏地做小地忍耐个十年,博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算了吧,自己可是被别人踩了脚,都要踩回去的人。真要作了书童,能够委曲求全?   若真走了这一步,一辈子都翻不过身来。   因此不要被眼前的利益诱惑,实事求是地问一下自己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什么是不想要的,什么是自己能得到的,什么是不能得到的。   故而章越此刻更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不愿走这条路。幸好今日兄长替自己拒绝,万一自己把持不住诱惑,当面答允了事后又反悔,那就得罪人了。   那既是此路不走,自己又要走哪一条路呢?   章越随即面前又是一个画面展开,画面中不知为何章越却梦见了自己的二哥章旭。   章越突梦见章旭进京,经过老师陈襄的保举,以监生的身份在京考中了乡试,然后又一路考中了会试,殿试,最后中了进士。最后章旭得到当朝宰相文彦博的赏识,将女儿嫁给了她。   兄长然后风风光光地回到老家中,乡人都赞他光宗耀祖,那时他不仅赎回了家里当去的宅子田产,而且县令,彭县尉等都改颜相向,争相跪舔……自己。   赵押司哭着喊着求自己放过他,大人不记小人过。   而自己也因二哥的提携,也不用如此辛苦读书,直接成为一个衙内,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有一日他与七八名纨绔子弟横行在大街上偶见一名貌美如花,令他怦然心动的民女……   面画到此就结束了,以至于梦醒之后,章越很是郁闷了半日。   ps:求推荐票!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三章 求学   就在章越呼呼大睡,想着自己作衙内的晚上。   南屋那边。   章实于氏夫妻之间也自有一番言语。   南屋里的家什,早已被赵押司搬走,连于氏当初从建阳陪嫁来的奁妆也一并搬空。现在屋里仅剩一张狭小架子床,仅容妻子与章丘二人躺下,而章实则只好打了地铺。   现在章丘早已入睡,于氏在旁轻轻地打着扇子,而章实与于氏仍低声商量着。   “屋子不抵不典,一个月虽可省下两百钱来!但余钱没剩多少了,要供叔叔,丘儿两人发蒙读经。这家贫难办素食,往后日子如何过?”于氏闷闷不乐。   “今日你在彭府遇到的那个致仕下的官员,就是个良机,当时为何不替三叔答允了?”于氏出声问道。   章实道:“那老先生藏头亢脑的不说来历,总令我有些怀疑。”   于氏道:“就咱家如今,人家还能惦记什么呢?”   章实苦笑道:“娘子说得是,但这书童太埋汰了三哥,若是伴读我就答允了。”   于氏哎地一声道:“实郎。似那般的高官世家皆是如此。书童就是伴读,伴读就是师长,真要论到师长了,唯有制举时的考官或能行卷举荐的大员才可称得上。”   “人家家中还真缺人磨墨洗笔的书童不成?老先生亲自出口相邀就是提携之意了。”   章实道:“不会如此,万一真是去磨墨洗笔的呢?”   章实一时有些困惑,踱步想了一阵道:“娘子说得对,我一时没有计较。这可如何是好,若误了三哥的程头,将来论起此事来怪我,那可如何?”   于氏道:“既已经说了不去,还待如何?难道还出尔反尔不成?”   “当时吴大郎君说倒是不着急答复,反是那老先生甚是意诚!”章实左思右想一阵,这才坐不住了道:“夫人,这位老先生乃是建阳人士,老泰山在建阳交游这么广,多半熟识。咱们不如托老泰山走下门路如何,再将三哥送上门去如何?”   于氏。。。。。。   于氏收起扫帚淡淡地道:“你既打定主意送三叔去读书,那就去办吧。眼下家中光景你又不是不知,你心底可有称亭则个?虽说县衙那还亏着咱们八十多贯,但哪日拿回还不得知,长便说来入不敷出也不是办法,你的活计还没有着落?”   章实犹豫了会道:“昨日徐掌柜说那边缺人,让我去帮手?”   “帮手?徐掌柜是开茶饭店的,能有多大营生?”   “门面铺席总要有人去承直。”   章实含糊地回答,于氏也就没有细问。   这一夜,章实于地铺上翻来覆去,似下了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这两三日章实一直往外跑,章越知道兄长在为自己读书的事奔走,他在家闲着无事,除了每日教章丘三字经外,并无他事。   章丘记性很好,加之三字经朗朗上口,通俗易懂学得特别快,这令章越特别有成就感。章越想到过几日自己要去读书了,怕是没那么多功夫教章丘,于是将三字经写在纸上,教章丘读了一遍,让他以后自学。   这日章丘背完‘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时,这日回家章实提着一袋子东西与章越言,私塾给自己找好了,明日与自己一并提着篮子前往拜师。   次日一大早,于氏即起床烧汤做饭。   章越吃完了茶饭,就见于氏拉着睡眼朦胧的章丘起来向章越道别。   随即章实挑起两箩筐拜师礼一并出门。   此刻天还未大亮,东边唯有些许的熹光。   皇华寺响起了僧人早课的打板声,远处南浦桥上渐渐有行人往来,作为闽地与外界往来的必经之道,浦城是一个辐辏之地。但自幼生长在二线城市的章越眼中,如此生活节奏仍算是慢了。   章越看着箩筐里的拜师礼,其中大约有稻米二十斤,成边的腌肉,酒两壶如此。   章实沿溪往西而行,寻渡过溪。   章越看溪上有不少渡船,不由问兄长为何不坐。章实再三叮嘱,不管相熟不相熟,私渡千万莫乘,以后也是如此。   兄弟二人寻渡过江后,又走了好长一段路,越走越见溪水湍急,溪至狭隘之处,为数道陂坝所横截滚水而下。   陂坝旁几台沟车周而复始地挑水,两岸农人往返浇灌阡陌。   太阳升起,章越不由大汗淋漓,章实更是如此。章越越走越是奇怪,这一大早启程莫约走了近十里路,为何老师家住得这么远,难道是隐居求志的世外高人不成?   将来他也要如此往返家中与学校吗?   又走了一段,舍溪就陆,沿着一条小径走向山间。   沿着小径走了半里路,经过几颗数人环抱的大树,章越眼望着三间茅屋心道,这分明就是村塾嘛?   几间草庐之外,有一片松林。   夏日炎炎之下,山风吹来,但闻松涛阵阵,章实站在松荫下遮阳了也有些疑惑。这时候一名童子提着裤裆跑至林边撒尿。章实上前问过后,才明白这正是章越将授学的地方。   随即童子的嬉笑打闹声,远远从三间茅屋里传来。   兄弟二人,大步向草庐走去。   还未推开篱笆门,但见汪汪数声,但见一头中华田园犬正朝着二人呲牙。   但见章实呵斥一声,土狗立即远去,远远回过头望着二人。   兄弟二人步入,正好三间草庐如此,向南朝阳是一间,左右各一间。童子的吵闹声正从中间草庐发出。   兄弟二人正好走至草庐窗边,但见草庐里一名荆钗布裙妇人手指着一名五十多岁的老先生骂道:“我当初怎么如此没有眼力价,嫁给了你这个穷措大,连老婆儿子都养不起了。”   那老先生赔笑着道:“娘子不必吃恼,今日定会有人送拜师的贽礼来。”   “作你的千秋大梦,就你穷措大自己考不取,连教出弟子也考不取,哪会有好人家的送子弟到你这来读书?而今我已是从昨夜饿到了要过午,我不吃饭,林儿总要吃饭吧。”   说到这里,下面的童子一阵发笑,而章越觉得自己兄长神情有些不对。他看了一眼但却一脸羞愧。   而堂上那老先生仍是好整以暇道:“夫人勿怪勿怪,再稍忍一二,迟然饭食会送来。我揣摩午食就会吃上稻米饭,呵呵”   章越看了一眼兄长箩筐里挑着稻米饭。   妇人骂道:“十几日没粒米来,你竟说有稻米饭吃?还笑?”   说完这妇人从桌案上取了戒尺,直殴向这老先生。但听这老先生哎呦一声,边跑边躲一边还笑呵呵的。   下面童子们也跟着左躲右闪,还笑作了一团。   妇人又气又恼,一把抓住了老先生的长衫。老先生被抓到长衫后连忙道:“夫人我不躲就是,莫要扯坏了这衫子,否则没有衣物,如何崇重来为人师长?”   说着老先生又满是笑脸。   章越几乎要掩面而退了,但章实却拉着章越衣襟提入堂中道:“郭学究,我是城南章实今日带着舍弟拜师来了。”   欲倒退出门的章越就这样与‘半露香肩’的先生打了个照面。   哄堂大笑声嘎然而止!   片刻后,童子们都是歇了笑声,正襟危坐在堂下。   已是整好衣裳的老先生对妇人甚有威严地道:“我就说今日会有人送稻米来,你偏是不信,眼下我也饿了,这些米速速拿去炊熟。”   妇人见了章实送上的拜师礼,立即眉开眼笑地拿着粮米走到左屋去了。   然后老先生看向了章越,温和地笑道:“你是章越?”   在章实的注视下,章越行了拜师礼然后道:“后学章越见过学究。”   对方勉力摆出师长的样子,可惜脸上几道指甲印犹在。   “甚好,听说你已是发了蒙,那么我明日稍稍考较你一二,再视你学业授以经学,以为如何?”   章越心想,从古到今老师说什么,学生就听什么,哪有老师与学生商量的道理。   章越没有细想而是道:“一切谨遵先生之意。”   章实见章越丝毫没异色,当下放心道:“舍弟就拜托先生教诲了。”   老先生抚须点了点头。   说到这里,章实起身道:“三哥你在此囫囵一夜,过些日子我再带被褥衣食来?”   啥?我居然要‘住校’?   说完章实正欲离开,   章越忙起身道:“哥哥,这里离家也不算远,我可以每日往返家中。”   章越倒不是恋家,只是这环境实在太简陋了。   章实道:“越儿这里离家要走两个时辰,你怎来往返?就算我放得下心,也怕你枉费了学业。”   章越有等被兄长诓骗拐卖至此的感觉:“那我每旬回家一次。”   章实摇了摇头。   “那么每月朔望也成。”   章实叹道:“三哥,实不相瞒,为了凑足你的束修,我已将你住的北屋厢房租给卖鱼的徐婶,一月可抵百文钱,除了逢年过节你怕是没办法回去了,但以后我会时常来看你……”   章越听了顿时整个人都懵了……家里连自己住的地方也没了。   “那为何不早知会我?非要今日方告知?”   章实有口难言,章越明白兄长怕自己吃不了苦,事先故意没说给自己听。等到来到地方,木已成舟再将真相告知。   这也太看不起自己,这点苦自己吃不了吗?自己是那么好劳恶逸的人吗?   当下章越负气转过头道:“哥哥尽管去吧,我一个人足以照顾好自己。”   章越本以为兄长会好声好气地向自己赔礼道个歉什么的。但却听身后兄长沉默半响,然后道了一句‘三哥好生保重自己’即是离去。   耳听兄长脚步远去后,章越想起兄长这一番为了让自己读书,必是与嫂嫂说了许多话,夫妻二人必是又生出许多隔阂来。而且兄长这边要供章丘读书,那边要供自己读书,家里以后的日子必定更是艰难了。自己方才反而怪他,没有安排好自己,实在是太不体贴了。   想到这里,章越不由重重的跺足,心底顿生后悔。   一旁郭学究对章越温和道:“你兄长就要走了,你有什么话说?再不说日后见面就少了。”   章越一顿足,快不冲到了门口眼望着章实远去。看着兄长的背影越行越远,章越大声道:“哥哥,回家记得把我的蚊帐捎来,不然睡不实!”   山间蚊虫多,没有蚊帐怎么受得了。   章实回过头来看向章越点点头道:“三哥,你要安心学业,勿以家里为念,好好学个名堂出来!”   说完章实背过身去,以袖拭泪。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四章 饼子   章越追出了茅屋,目送兄长的背影浅浅远去,最后终于消失在溪边。   “舍不得家吧。”老先生笑呵呵地在章越身后言道。   对于这样的老师,章越心底其实也没多少尊敬,只是点了点头。   郭学究不以为忤,自言自语:“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   章越这高三大圆满的水平如何听懂郭学究讲什么?只知道是说尧当年君临天下时住得也很简陋,也是茅屋而已。   郭学究对外唤道:“跛奴!”   当下一名一高一低拖着腿走路的男仆走进了屋子,也不答话垂头站那。   郭学究也不在意道:“带他去右屋,收拾一下,以后他就住此了。”   跛奴站在章越面前,章越看着他好似几个月不洗的脸,心底也是忐忑。   就如齐人乞丐有二妻?都穷得吃不上饭先生也有仆人?世上怪事何其多。   章越跟着跛奴来至右间的茅屋。   但见一名少年正在伏案读书,一见章越立即起身行礼。   章越看了一眼这少年,面貌与郭学究有几分相像,想起妇人那一句林儿,心道莫非是郭学究的儿子不成。   “你是章越吧,”郭林向章越招呼一声,“以后我我就一并在此同窗读书了。”   “好吧。”   章越看见茅屋里十分简陋,连像样的床具都没有,摆下两张竹床,两张杉木桌就几乎没有空地了。   什么茅茨不翦,采椽不斫。   他眼下分明是杜甫所言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处境嘛。   山风扯着裱在窗棂上的破窗纸,发出窸窣细微的响动,章越看着这茅屋的简陋条件一阵无语。   章越将行囊往竹床上一搁,但听咯吱一声,原来这竹床也如这跛奴般是瘸了腿的。   看出章越的神色,郭林连忙拿器什给竹床垫脚。   “为何这床不靠墙,也不齐墙,歪歪扭扭的摆在中间空地,腾到一旁不行吗?”章越忍不住发问。   郭林闻此只是一阵尴笑。   忙过一阵后,郭林对章越笑了笑道:“起初肯定不比家里,但住两日就惯了,平日都是爹教我读书,现在有个学伴倒好,可以相互切磋请益。你从城里来的学问肯定好,以后我要向你请教才是。”   “不敢当。”章越闷闷地道。   傍晚时雷声滚滚,倏地山间下了一场疾雨。雨初时下得极大,混着山间的土腥味飘进了屋中。   这还真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这茅草屋果真有些漏雨。郭林异常麻利地拿了几个土盆摆在章越的床的前后左右盛着雨水。   看到雨线走位精准地避开了床榻落在土盆里,章越终于明白为何自己的竹床要歪歪扭扭地放在中央,面对这一幕他再度失语。   郭林看着章越在看着出神,提醒道:“你一会去草堂上的水缸用葫芦瓢舀水喝,土盆里的水别喝。”   你以为我看着土盆是因为口渴吗?尼玛!   章越有气无力地道:“多谢师兄了。”   他对这郭师兄有了初步的评价,很老实,很憨厚,但想必也很无趣。   不久郭学究的浑家端来两碗热腾腾的稻米粥,分别递给章越,郭林。看着这清汤寡水的粥,不用怀疑这正是章越今日带来的。   “晚上吃什么?”章越随口问了一句。   “晚上?”一旁小口小口喝粥的郭林抬起头,脸上满满的惊讶。   章越以手掩面,原来一天只吃两顿饭,自己清苦的求学日子果真到来了。   不过郭学究并未夹扣什么,郭林与自己同吃同住,也是喝这一碗清粥。至于那跛奴,章越看着对方蹲在墙根下喝粥,自己粥里至少还有些东西,而对方粥里都是汤水。   章越还是搞不明白,郭学究家如此穷了,怎么还养仆役。饭没有吃饱,章越两世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还是第一次尝到饿肚子的滋味。   山间的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还是乌云漫天,此刻已云散雨停。章越有些气闷,索性出了屋子下山至溪边散步。   雨后都是泥土的气息,圆月跃过山巅,透过松林的空隙,在章越头上洒下一身的月华。   寒凉的溪水反复拍打着滩石,章越看着倒映在溪央的明月,此刻他思绪万千,若是沿着溪一直走,是可以回到县城的家里。   此时此刻章越有些想家,想兄长以及丘儿,孤寂的感觉涌上心头。趁夜逃回家的念头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但最后章越还是扭头走回了茅屋。   郭林仍坐在杉木桌上夜读,桌上点了一盏油灯,至于‘书’其实都是产自建阳的竹纸,平日郭林从旁人拿抄录下来写在纸上读。   章越看了一眼,郭林的字很好看,卷面上没有分毫墨点,心道不愧是念了好几年书的人。   看到这里,章越对郭学究稍稍有些了信心。   见章越走到一旁,郭林有些腼腆扭捏。章越明白对方心情,以往自己写作文时,未完稿时也不喜欢别人在旁观看。   章越走到一旁抬起头屋顶仍是有零星的雨水陆陆续续地砸在土盆里。   “是了,起夜时可否尿在盆里?”   但见郭林一阵慌乱:“师弟知道了?”   别问我怎么知道,因为哥也是过来人。   章越笑了两声,然后大字横身一躺,从家里带来的被褥里抽出布被正要盖在身上,却见从被褥里掉出一小袋沉甸甸的东西来。   章越不动声色,看了一眼郭林。   见郭林仍心无旁骛地学习,章越背过身去打开布袋子,但见里面是一贯多的钱。   不用猜也知道是章实留给自己的!   此刻章越眼眶微微有些红,小心将布袋子贴身藏好。   大山,雨声,松涛,茅屋,孤灯就如此混杂作一处酿成别样的心思,然后他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半夜,章越气呼呼地起床打蚊子,一巴掌的血!而反观郭林则睡得十分踏实。   这山间蚊子是欺生不成?尽怼着我咬!   章越憋了一肚子气,走到郭林床头的土盆放了放水,借着月色一看果真有些黄,且骚气十足。章越又去郭林床头床尾翻了翻,边找边自言自语道:“在哪呢?在哪呢?”   最后章越真在郭林身上找到了吃剩半块的饼子。   “就想着你读到半夜,不吃点东西哪里顶饿。”章越说了一句,拿起饼子啃了一口。   “什么烂饼子,干巴巴的一点味道也没有。”章越三下五除二吃完,肚里火烧火烧的感觉才好了一些。   次日章越即被朗朗读书声吵醒。   章越披衣出门看见天刚蒙蒙亮,而草庐里已是坐满了童子。   郭学究正教授童子口诵经书。   章越看去,但见郭学究双手负后缓缓踱步,一面拖着木屐一面闭目慢声诵经。   这木屐拖履之声和着学究抑扬顿挫的诵经声,竟别有一番韵律。草庐下的童子们只有三三两两几个跟着郭学究一起认真诵经。   有个童子摇头晃脑学着郭学究的样子,惹得一旁童子阵阵发笑。   郭学究看了一眼,也丝毫不动气,继续诵经。   章越闻此读书声却驻足片刻,一开始也觉得有些好笑,但随即也觉得很没有意思,踱步离去。   他信步到处逛逛,但见松林后有一处山坳,山坳里住着百十户人家的样子,更远处则是溪水环绕的农田。   浦城七山二水一田,田少人多,故而山中再偏僻,但只要地方稍平坦些就有人家。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说得就是这个吧。   章越坐在大石上双手往头上一枕,仰望天边不由心想,郭学究完全没有师长的样子,无法约束学生,难怪他的学生一个个都不成器,至于这些童子的父母大概也是与我兄长一样心思贪图束修便宜,这才拜在他门下读书。   如此学上三年,也不过多识几个字,恐怕连篇像样的文章都写不了,更不用说走出这片山了。不过仔细想想作为一名凡夫俗子,住在如此不通世事的乡村,过上一生也没什么不好的。人这一生并不是一定要执着于出人头地的,就似这山间悠闲自在的白云多好。   但章越仔细想想又有些不甘心。   章越从石上起身散步下山,村头村尾只有间食铺。章越买了些香甜可口的花糕揣在怀里返回茅屋。   郭学究教到巳时,时童子已经散去,帮家里务些农活。他来到东屋,来考较章越的学问。   “先将百家姓背一遍。”郭学究言道。   这对于读过三年蒙学的章越并不难张口就背。   整篇背诵后,郭学究指正了几处读音不正之处。   然后郭学究又考较了千字文。   章越背诵后,郭学究又问了几个书中典故。章越只能凭原主的记忆作答,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   郭学究当即与章越仔细讲了文中典故,然后道了一句:“汝虽将文章背得纯熟,但义却不通,但义不通,说来到底是文不通。”   “你将千字文默上一遍,边写边抄,明日我再来考你如何?”   章越心道,抄书就抄书,哪里有老师与学生商量的道理。   郭学究见章越答允,即踢着木屐离去。   章越心道,我是来学经学的,又不是读千字文的,罢了先睡一觉再说。   说完章越躺在竹床上即呼呼大睡,一觉睡醒已是天黑了。但见郭林已是点灯在桌前苦读。   “师弟,晚上好!”   “恩……师兄你自便!”   天色已暗,三间茅屋里唯独郭林与章越的屋子里点着一盏油灯,可谓奢侈之至。   章越不由想起一首诗,老去功名意转疏,独骑瘦马取长途。孤村到晓犹灯火,知有人家夜读书。   这年头除了读书,没有人会在晚上奢侈地盏灯,所以古人也很应景地将助学金称作膏火钱。这也难怪古人为何那么讨厌昼寝了,白天都不去读书,难道非要晚上点灯读书不成?这不是糟蹋钱吗?   章越想了想今日功课未毕,拿起一叠竹纸放在桌上与郭林对坐趁着些灯火抄书。   郭林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弟,昨夜……昨夜,我床头的饼子是不是……”   “嗯?”章越眉角一抬,继续伏案抄写。   “师弟,我不是不喊你吃……这是我自己攒下体己钱,半夜读书吃个饼子顶饿。我这还有些,今晚咱们……”   章越右手持笔,左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大油纸包朝郭林头上丢去。   郭林手忙脚乱地接住:“这是什么?”   章越笑了笑:“昨晚起夜我吃了你饼子,今天换我来请!”   郭林神色复杂。   ……   “那昨夜我床头那盆尿……”   “不是!”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五章 孝经 夏夜,一盏油灯。 灯火如豆。 郭林将章越的花糕小心翼翼地拔了一小块,放入口中细细品尝,然后推至一旁道:“章师弟,我已饱了。” “郭师兄,凭地客气,”章越把花糕推了回去,然后似自言自语般道,“怎么这灯有些暗?” 郭林一愣,连忙取铁签子灯拨得更亮了些。章越也将自己的衫木桌凑近了些郭林桌子,好让作今晚的功课。 二人凑近,郭林又吃完半块花糕显然是真正吃饱了。章越自己也拿了块言道:“你不多吃些,晚上怎么顶饿?” 郭林道:“这么多年都是如此,实在饿得不行,就抱块石头顶在肚上。” 章越听了差点笑着将口里的花糕喷出,这就已经是‘怀石料理’了吗? 郭林不知章越为何发笑,自己也是笑了笑。 章越继续抄书,二人也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章越将千字文抄了一半,已是眼皮打架了。没办法,昨夜被蚊虫闹了一夜,今日急需补眠。 要知道,章越是平日六个时辰都睡不够的人呐。 “不行,不行。我得先睡了。”章越搁笔。 郭林犹豫了下问道:“章师弟,明日要不要我喊你?” “喊我?” “你不是明日再起,这千字文才抄了一半吗?” “不,昨晚我睡了囫囵,今晚必须睡踏实,郭师兄明日不必一大早喊我了!你爹爹那我自会交待。” 郭林闻言觉得不妥,本着尽到作师兄的义务问道:“章师弟,你读书为何啊?” 章越证拿笔洗墨,抬起头想了想道:“或为当官出名吧!” 郭林闻言露出惊愕之色。 章越搁笔在床榻上盖上布被反问道:“怎地?” “将来应举时,你也这么说给考官听吗?” 章越摇头道:“考官面前大话谁不会说,但平日咱们师兄弟之间,还要道个心机也实太累了。正所谓‘猿吟鹤唤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 猿吟鹤唤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 郭林品了品章越之言道:“师弟果真是从城里来的,随便一句话都可引经据典……” 郭林略有所悟之间,一转头却见章越已是躺上了床。 郭林愣了愣不再言语了。 章越闭上眼睛,他知道郭林是好意提醒自己,但求学读书这样的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方法,自己上一世如此大道理也听过很多,但真正贴合自己身上的却少之又少。 章越只是想了片刻,就脑中空空,瞬间进入了梦乡。 秒睡! 次日上午教完童子的郭学究即来查验章越昨日的功课。 章越昨夜千字文赶工只写了一半,即困得上床睡觉了,而今日又睡到日晒三竿方起。 见章越只写了一半的作业,郭学究看了好一阵。 “这个洁字写错了,当作絜字!女慕贞絜!”郭学究提笔替章越在文上改了。 章越本以为对方会怪罪,哪知就如此揭过。 郭学究改完后,反而一脸欣慰对章越勉励道:“很好,很好,果真用了功。” 这也行?如此低的要求,你不是来诓我学费的吧? 章越有点感觉不妙。 但郭学究始终没有对自己说出半个批评的字,而是将千字文从头到尾给章越讲解了一遍。郭学究讲解得十分耐心,甚至比在蒙学时蒙师传授的还要认真。 然后郭学究单独教授郭林学业,不给予章越旁听。但章越读书时,郭林却可以在旁。这并非是郭学究藏私,而是郭林学得比章越深,相当于高年级可以听低年级的课,低年级却不可以听高年级的课一个意思。 如此章越也坐了一上午,快到午时,学究浑家已置办妥饭菜喊二人来吃饭。 平日郭林,章越都是吃饭读书一张桌子,如此可以省不少时间。 但今日却有了好菜,故而是在郭学究屋里吃的。 章越一大海碗稻米饭,令人激动得居然是干饭!饭除了一片肉,还有肉的油脂,想必是拿腊肉在饭上蒸的,然后油脂流入饭中。 章越不由直流口水。 一旁郭学究拿着一支装满酒的竹筒,自斟自饮,边饮酒边询问章越这几日睡得好不好?住得习不习惯? 章越如实回答。 郭学究边饮酒边谈笑。 这时一名村民送些山间刚采摘野菜,及溪里抓来的黄鳝来。郭学究不拘着读书人的身份,拉他们在桌饭旁坐下喝一杯酒。 从言谈中,章越听到又是谁家谁家生子因家贫无力带大,即弃之不养。从这偶尔一两句中,章越明白,他与郭学究的生活已是清苦,但还有更多的人不如他们。 想到这里,章越看了一眼跛奴,但见他蹲在角落依旧喝粥,只是这粥比平日稠了些。 而看门瘦得如柴的土狗也在土盆里刨食。 章越心满意足地扒饭,在清苦的岁月里,总有些日子是甘甜的。 中午一旦吃饱了就容易犯困,不是读书的时候。章越当即继续昼寝,美美地开始睡午觉,一睡睡到了天黑时。 章越睁开眼,看见郭林依旧是在抄书苦读。 郭林见章越醒了,放下笔道:“爹说你现在可以读经,首先从孝经读起,然后循序渐进。” “好啊!”章越真心实意地高兴,太好了,自己终于可以读经了。背完了经,自己就可以从这村塾离开了,离开这不靠谱的老师而另寻高明了吧。 郭林正色道:“章师弟天资聪颖,胜我十倍,若是肯静下心来读书,痛下苦功,将来定可考取功名。” 章越道:“郭师兄何必过谦呢?你也读得很好啊!” 郭林苦笑道:“似我如此的,县里多了去的。我除了比别人刻苦些,不知拿什么和别人比。再过两年我就十六了,地里的农活什么都不会,读书若再没出息,那这辈子就不知道以何为生了。” 章越闻言道:“那无妨,不务农活,也可为账房先生?” 郭林好奇地问道:“什么是账房先生?” 果真什么也不懂,章越解释:“就是……就是算账的,你只要懂算学就好。县城里好的账房先生一个月都有四五贯钱,而且不用风吹日晒。” “算学,爹没如何教过。” “我来教你!”章越拍着胸脯。 “你教我?”郭林诧异。 “我家里从商的,算学一点不难,”章越笑道:“倒是我经学没有根底,郭师兄……” 郭林笑道:“没根底不怕,只要你肯下功夫,我再用心些。” “那郭师兄以后身上的担子就重了。” 二人同是笑了。 章越道:“既是先生说要我读孝经,那么书在哪呢?” 郭林微微笑了笑道:“不用书,我背你听就好。” “什么?没有书?” 郭林耐性解释道:“早上你也听了学究给童子讲千字文,百家姓,他念一句童子们背一句,如此念上一千遍,如此记在脑子里,就眼前无书,心中有书了。” 章越一哂心想,我只知道什么叫眼中有马,心中无马。 章越不放心地问:“若你背错如何?我学得不也被你误了。” 郭林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道:“绝不错一字。” 说到这里,郭林似涌起什么不愉快的回忆。 “我若背错一字,一顿就没饭吃了,背错两字,一日没饭吃。” 章越愣了一会。 “当然章师弟不会饿饭,但读书就是如此。不仅孝经,将来其他的经义文章也是一般。有的经义书籍,爹爹需跑到十里八乡外取借来,背熟了再还回去,有些催得急的,只好连夜赶抄下来。唯有私塾里会常备,但即便如此,每经也常只有一套,同窗之间是轮着用的。” 读书真是不容易啊,章越深深地感叹。 “那字总要认的吧?”章越言道。 郭林想了想道:“孝经爹爹那有,你若背得纯熟,再将书给你。平日借去也是怕不甚爱惜有了破损。或是书拿在手里,总想着明日再读,以至于都不肯看。” 章越心道,自己上海了去,不知道有个词叫装点门面吗? 郭林继续解释道:“如此你手中有书,想着要还回去,就会日以继夜的苦读。等将来你背了纯熟,自己将经文默在纸张上,如此你不仅默了一遍,闲时也可拿来读。” 果真是‘书非借不能读’,买书不如借书来读,据说还有更狠的,背熟即焚,用烧书的办法来强迫读书。 郭林口中这样‘手中无书,心中有书’的读书法,竟成了绝好的学习办法。看来古人早就深谱无纸化教学了。 郭林笑了笑道:“好了,我给你背孝经了,当初也是先生念一句,我跟着背一句,当初我只背了三日,爹还夸我呢。” 当即郭林即念道:“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汝知之乎?” 章越跟着读了一遍。 当下郭林背一句,章越跟读一句。 十八章读完后,章越估计大约用了一个时辰多些。 但见郭林笑了笑对章越言道:“怎么样很难吧,这背诵好比读书,第一遍先是粗读,览个全篇大概,下面是一章一章细读背诵。” “当初我用了三日背下,爹还夸我聪颖呢。” 郭林言下之意就是不知你能几日背下这孝经呢? 章越记得欧阳修曾讲自己的读书法,日诵三百字,日积月累,大约三年半可将经义都背下。 日诵三百字,是中材的标准,至于中才之半,可减作日诵一百五十字,终将积小成大。 好像一日三百字字数不多,但孝经是文言文,而且背诵是以不错一字为标准。这不是短时间背诵记忆,也就是必须背至烂熟为标准。 对于几日能背下孝经这个问题,章越双手一伸,表示毫无压力,尽管他明白拿从小到大的读书表现而言,他也只是中人之资而已。 孝经大约两千多字,郭林三日内背下,应该算是上才吧。 听完郭林背诵后,章越就早早睡了。 睡梦之后。 章越又回到了白天的场景,耳边听着郭林一字一句的诵书声,然后自己跟着背诵。 章越不由感叹这与白日读书不可同日而语,人再如何白天读书总会分心,受人打扰,风雨雷电,肚子饿,想出恭,就算都没有这些问题,但读久了也不免精神或疲倦,但自己却没有这些问题。 同时章越还发现梦里读书一个极大的好处,那就是不费灯油。 次日醒来章越检查了下,自己已经将整篇孝经背下了! 郭林用了三日,自己却只用了一夜!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六章 没事莫装逼 中午的饭菜多了些野菜及几块黄鳝豆腐。 这豆腐必须去离村塾去村中买,而学究浑家烹饪有一手,黄鳝肉里还放了些红糟。 这一顿山野饭菜,再度令清苦的山间生活改善了许多了,有等满满的幸福感。 午饭后,郭学究亲自下场给章越诵了一遍孝经。 章越记得他给章丘写得《三字经》里有两句话。 ‘为学者,必有初。小学终,至四书’。 ‘孝经通,四书熟。如六经,始可读’。 这就是宋人治学的先后次序了。不过北宋还没有四书的概念。 儒家都相信书是越老的越好,年代久远才是‘经’。孔子所作的《论语》及传为孔子所作的《孝经》,这时虽说非经,但也不是如《孟子》般的子书,地位已与经相对。 正如古人小学大学的区别就在读经。孝经读透了,才可以攻六经。 若是章越自己孝经都不会,就写出‘孝经通,四书熟。如六经,始可读’,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郭学究教章越《孝经》时,郭林就坐在一旁。用郭林的话说,自己可以随时掌握教学进度。 “先生昨日我已听过郭林背过孝经了,今日我欲先学疏义!” 章越看见郭学究的嘴唇一抖。 郭学究温和地道:“疏义不急一时,今日我当将孝经拆开来背,汝三章三章地背诵,一共六日可将孝经背熟,然后再讲疏义。” 六日背熟,一日就是三百余字,郭学究是按照欧阳修所言的‘中才’进度来对自己进行教学。 按照一般而言,先生哪里与学生讲这些,自己教什么学生学什么,不许有二话,别说反对,多问一句都要被赶出学堂。 但章越还是坚决地道:“先生,不明疏义,我实在背不下。” 一旁郭林频使眼色。 郭学究耐心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疏义可不着急一时。” 章越道:“先生,昨日郭林教我后,我已在梦里读了百遍了!” 郭学究干笑两声道:“甚好,那我就将孝经疏义教给你。” 说这里郭学究正色道:“历代圣王皆以孝治天下,正为以此垂范将来之道。为何初学经学之学子,都要从孝经发轫,先孝经次论语。正如这屋子的上梁一般,上梁不正下梁就歪了,故孝为本。” 但见章越道:“学生认为此可商榷。” 郭学究听了瞠目结舌,章越居然反对以孝为根本。 但见章越言道:“儒者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孝在于齐家,却不在修身,如何称得上根本呢?” “那如何才是修身的根本呢?莫非去佛老,玄学中去寻?”郭学究反问道。 章越道:“正如先生所言,修身就是性命之学,圣人从来不谈性命之学,而佛老,玄学都谈性命之学。” 性命之学,古文的性不是竖心旁而是生字旁,也是人生来就有的本性。 “何为性命之学?生来谓之性,穷理尽性谓之命,‘人之初,性本善’谓之性,穷其理执一生谓之‘命’。“ ”礼记大学篇,欲齐家者,先修其身,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所以读书人当以正心诚意格物致知为性命根本。” 郭学究,郭林听得瞠目结舌。 尽管他们胸中经学水平是章越的一百倍,但论及道理辩论,哪里是章越键盘侠的对手,故而他们无从反驳。 章越又道:“譬如当今士风以割股侍亲为常事,以至于风行一时,士不割股视作不孝,勉强为之这又岂是正心诚意之道。” “另外孝经理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其意是身体发肤有所毁伤,不仅自己痛苦,父母也会难过,用以体会父母含辛茹苦的抚养之意。而不是不剪发,不剃须,此举有孝行而无孝心,丢了正心诚意的根本。” 章越也明白要是一般的学究听到章越这么说,轻则重责怒叱,重则赶出学堂。 但郭学究犹豫片刻道:“你制举若如此答,考官是不会取你的,还是依书上来。” 这回轮到章越吃了一惊,自己如此作死试探底线?还是没令学究变脸。 章越只好道:“先生说得正是,还请先生慢慢讲疏义讲明,学生好从中体会先王之道。” 郭学究本先教章越先背诵再讲明疏义,但听章越这一番惊世骇俗于是改变主意,先将疏义从中潜移默化地教他做人的道理,使之纠正过来,然后再默默学习经学。在郭学究眼底,学生的品行可远远比制举重要多了。 孝经的疏义是由唐玄宗亲自作注的,读书人都读这一版。 郭学究大费周章地将孝经从头至尾讲解了一遍,希望能借助圣贤之言,以及浅白些的解释,潜移默化将章越跑偏的心纠正过来。 但见章越一言不发地听后,向郭学究又道:“多谢先生讲解,学生请先生赐书,一面读一面习字。” 郭学究见章越再度违背他的意思,不等孝经背诵完即先行百~万\小!说,仍然温和地道:“学习之功在于积丝成寸,积寸成尺,尺寸不已,遂成为匹。既不可懒散,也不可贪多了嚼不烂。” 一旁的郭林也看不过去了道:“章师弟,在你还未背诵下《孝经》前,不可借书来读。” 章越对此微微一笑道:“先生,学生方才听你讲解一遍后,已将经义背下。” “什么?”郭学究,郭林都是惊讶。 中才背下两千余字的孝经要六日。下才要十二日,即便如郭林这样的‘上才’,也用了三日。 章越一日一夜即背下了? “为学者不可妄语啊!”郭学究脸已沉了下来,“书会不会背乃个人天资悟性,丝毫勉强不得,但诚与不诚却是人之大本!” 章越笑道:“先生,听闻你当初教郭师兄时,错一字,一顿饭不可吃,错两字,一日不许吃饭。学生当堂背下,若背错一字也是一般。” “此乃汝自言之……从第一章‘仲尼居,曾子侍’背起!”郭学究脾气再好,也有些动气了。 章越自信地点了点头:“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 不消多久,章越已将孝经全文两千多字通篇背诵……美中不足的是,背错了三字。 此刻章越看看左手,再看看右手,猛然给了自己两嘴巴……没事叫你装逼! 而郭学究见回到己屋,将孝经借给章越。 章越见书是十分珍重地用绸布包好的,边页不曾有半点折角。郭学究临走反复叮嘱:“笔墨纸张书籍,切切爱惜。” “是,先生。”章越这会认真地回答道。 章越捧着书放在杉木桌上,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向一旁的郭林问道:“这屋子有两张床,两张桌子,是否在我之前,先生还教过一个学生?” 郭林听了点点头道:“是有一人,两年前走了。” “为何走了?” 郭林道:“他以前是个天资聪颖之人,也很勤勉,但数年前考县学落榜后,读书就不肯用心,平日也不肯下苦功。有一日爹爹实在看不过去了,说了他几句。他一怒之下,所以就再也不来了,临走时还对爹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爹也曾后悔,说自己当初是否话说得太重了。以他的资质若再认真勤学苦练两年,可以贯通经学文赋,那时再考县学必在话下,甚至能成为一乡之茂才。” “原来如此。”章越似明白了什么,郭学究对学生不肯说重话,是不是因此? “章师弟,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只要不是mmp都可以讲。” “章师弟你说什么?” “我是说,郭师兄尽管讲。” 郭林斟酌语气道:“你能不能不要昼寝了,爹爹每次见了都是不喜……” 郭林怕章越生气,连忙道:“章兄,孝经我足足背了三日,你却只背了一日,实在是很厉害,强我十倍了也不止。今日我看出你背下孝经的时候,爹爹口中不说,但心底也是极欢喜的。” “以你的天资才赋,或许考进士科有些难,但去考诸科定可榜上有名。当然你须痛下苦功,切不可三天打鱼两天撒网。没有一个勤字,再好的天资才赋也会被埋没,就如我那师兄般泯然于众。” 章越看向郭林心底百感交集,换了自己身处郭林的位置,看见同窗中有这么个人,第一反应是嫉妒而不是高兴吧。 “多谢师兄好意,”章越想了想,“但昼寝我实改不了。” “就当我没说,”郭林垂下了头,“章师弟,你莫要自持聪明,我虽天资不如你,但只要我下苦功,三日也可顶你一日用,故将来你是不如我的,你信吗?” 面对一脸认真的郭林,章越点了点头道:“我信。” 郭林似一拳打到了空气里,丝毫激不了章越,于是闷闷地低头抄书。 “师兄?” “郭师兄?” 章越试探地问了两句,可郭林却完全不理会。 这就生气了啊。章越摇了摇头。 章越也不再说话,捧书开始抄孝经。这抄写经书必须心静专心,若是抄错了一字,以后万一考到就糟糕了。 “郭师兄……”章越突而再度开口。 郭林抬起头看向章越。 “那块顶饿的石头今晚借我一用,行不?” 次日章越又被童子们吵吵闹闹的声音吵醒。 章越走到窗边望去,但见一名身材健壮的童子扯着一条正迎着晨风奔跑,而身后另一名童子光着屁股在那边哭边追,一根小面条在空气中甩来甩去的。 正好一股起床气无处发泄,章越走了出去,对这脱人裤子且疯狂奔跑的顽童,大声道:“快,快,将裤子给我!不然就给他追着了。” 那顽童笑嘻嘻地奔跑到章越面前,正要将裤子递给章越。却见章越反手一扭,将他整个人提溜起来骂道:“大清早的还在胡闹!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你娘敢骗老子。”那顽童正要破口大骂,却见章越一扭道,“再骂我脱你裤子了。” “你敢……等老子长大一定用指头插鼻孔。” “看来平日这事你也没干,我还等什么?先用指头弹了再说。” 顽童慌忙捂住,笑嘻嘻地道:“大哥哥,我和你闹呢……别,我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 “错了。” “大点声。” “我错了。” 章越沉着脸道:“哼,下次再敢吵我睡觉,左右各弹五十下!” 顽童不由下身一缩:“大哥哥。下次不敢了。” 这顽童求饶后,章越将裤子还给了另一名童子。 “谢谢,大哥哥。”那童子一面流鼻涕,一面感激地道。 章越点了点头道:“等着。” 说完章越走回茅屋,走出手里拿出几个昨日去村里买的红枣分给了那童子道:“吃吧,别哭了。” “谢大哥哥。” 章越看着一旁眼巴巴望着红枣的顽童,又从兜里取出了些红枣道:“来拿。” “好!”顽童双手捧起,章越又收了回去道:“你先要答应我以后不欺负人。” “好!” “真乖!”章越笑了笑将剩下的红枣都分给了两个童子。 一旁郭学究,郭林看了都是笑。郭林道:“这些村学里的童子们都是狡猾胡闹,没料到章师弟倒是有一手治得他们。” 郭学究欣然地点头道:“若再勤学些就好了。” “他会明白的,爹爹。”郭林言道。 章越拍了拍手,但见篱笆门一开。 一名近二十岁的青年走进了,两个童子看了对方一眼,匆忙跑开直奔茅屋而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七章 山间岁月 篱笆门旁趴着的土狗,见了陌生人进来本要呲牙,但伸鼻嗅了嗅转瞬就来到那人面前细细地舔他的靴子。 此人蹲下身子,爱抚地摸了摸狗的脑袋。 章越见了好奇地走上去道:“敢问你有什么事吗?” “你是先生新收的弟子吗?” 对方看了章越一眼,又低着头问道。 “是的。”章越感觉对方的眼神里有些别样的情绪,似乎是嫉妒。 章越回答后,对方一阵沉默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时候见郭林已匆匆从堂上跑来道:“韩师兄,你来了?” 师弟?章越终于明白了,眼前这青年就是之前郭林所言半途弃学的人。 “顺路经过这里!正好进来看看,师弟好吗?”青年答道。 “还好吧,近来功课繁忙,你过得好吧?还有在读书吗?”郭林问道。 章越看见这青年咬着嘴唇然后道:“先生又收新学生了吗?” “是,数日前来的,已是背完了孝经。” 那青年点点头,然后目光看向更远的地方。章越转过头去见到堂上郭学究已经走出,颤声道:“是韩韬吗?” 这青年深深看了郭学究一眼,突然转过身飞奔出去。 “师兄!师兄!”郭林大步追去。 两人的身影没入松林间,章越看着郭学究眼眶也是微红。 不久郭林跑了回来,看着郭学究和章越摇了摇头。郭林低声道:“爹爹,师兄说他既是话既已经说出去,以后就不会回此求学了。” 郭学究叹了口气,背过身默默走进了屋。 章越向郭林问道:“这位韩师兄,为何回来又离去了?” 郭林摇了摇头道:“他或许想回来吧,听闻他县学落榜后,也想另寻名师。但他的家里也非宽裕,他娘前年过世,继母又对他十分苛刻。其实当初除了爹爹,县城里没有哪个老师肯收如此低微的束修来教他经学!” “那他方才来是向重新求先生收入门下,那为何又走了?”章越问道。 “是不是爱惜自己的脸面,或许今日本要开口,看了我后怕丢了面子就改口说不来了。”郭林叹道。 章越算是明白了,他又问道:“那么先生为何不搬到城里教书?束修肯定会比村学高啊!你们也不用饭都吃不起啊。” 郭林道:“爹爹在此地久了,故而恋土舍不得。以往日子过得紧的时候,娘也要他搬至城中,但他却说他走了,村里的这些童子们就没有人教了!” “原来如此。”章越点点头转头看向茅屋里,但见学堂上的童子们大多依旧在嬉笑打闹,认真的没有几个,郭学究则踢着木屐,抑扬顿挫地诵着书。 郭林忽道:“其实若是你我能有一人能考上县学,爹爹就有了名气,以后来此求学的人就会多了。” “不过没考中也没什么,爹爹常与我说,一个人穷不穷没什么,但要知忠孝节义足以。对官家要忠,对父母要孝,对自己要讲节,对朋友要义。我辈读书人只要时时能讲着这些,就算一辈子穷困潦倒,也可顶天立地了!” 章越闻言点了点头道:“师兄受教了。” 夏日炎炎,浦城已是进入了酷暑。 夏日昼长夜短,不少童子们天不亮就要帮家里下田干活,故而童子们不再是天未亮即来了,一般都是等到辰时以后。此时此刻大人也难耐田间酷暑,童子们即被从田里打发去村塾读书。 南方一年四季都忙农活,但北方则只有十月以后农闲时读书,被称冬学。 陆游有首诗说得就是冬学‘儿童冬学闹比邻,据案愚儒却自珍。授罢村书闭门睡,终年不着面看人。’ 冬学就是童子学着玩的,而教书先生却自持读书人的清高不与农人来往。早上教完书即闭门大睡,一年从头到尾见不着他的面。 这与章越在城中的蒙学完全不同,当时除了自己和薛明,大多数人读书都很认真的,师长敦促也是极严。 郭学究村塾里的童子们嬉戏打闹,少有人将读书作为认真的事。 不过村学里的父母们也不傻,郭学究的村塾胜在便宜,至少能让童子们在耕田之余有个去处,若是能学点字,学些接人待物的礼数就更好了,再不济也能把自己名字不缺笔划的写整齐了。 倒不是说爹妈们不知道‘吃不了学习的苦,就要吃生活的苦’的道理,因为考读书出人头地,那真的太难了,那是官宦人家才有的事。 宋朝没有秀才,举人的功名,要将一个读书人供到进士才有回报,平民百姓哪个有这样的本钱? 而郭学究看待章越初时也是如此,他听过章越在蒙学的‘浑名’,知道他应该是读书不认真的主。本以为这一次来自己这念经学,大概也是以制举的名义,糊弄一下家里的。 这也是很正常,章越这个年纪不读书就要去田里干活。章越多半有读书逃避辛苦的务农的打算。不过当章越背下孝经后,却令他有所改观。 前几日前章实给章越带来了被褥,以及他最珍视的蚊帐,临走时又给章越塞了三百钱,让他缺什么买什么,安心学业,勿以家里为念。 章越已是读毕孝经,接着读论语了。这些日子对于章越而言,可谓是受益匪浅,不再无所事事,每一天都感觉脑子里被装了满满的东西,自己的功课也是一日一日的突飞猛进。 读书之余,章越喜欢叼着草根躺在松林里的大石头上,看着岭上的白云如此悠然地从眼前飘过,松林间空气清新令人沉醉。 不远处学究家的土狗正卧在向阳的地方,慵懒地回头舔着后背上的秃毛。 而跛奴则在村塾后开了田,每日浇水种菜。 童子们来到村塾后继续打闹,他们宁可蹲在树下看蚂蚁打架,也没用心思在读书上。山间的日子就是如此与世无争,岁月蹉跎,除了清苦一些,着实令人心静,烦扰全消。 这日被童子们的打闹声吵醒后,章越就绕着草庐散了好一阵步,在松林里做了第八套广播体操,口里有些渴回到屋里用葫芦舀水喝下。 缸里的水很凉,故而喝水的时候,章越一小口一小口的喝。 这些惜体养身的道理,章越上一世懂得却不用,但到了医疗欠发达的宋朝,却必须拾起来。就拿走到哪带到哪的蚊帐来说,这可是南方必备。 古代多少人是死于疟疾之下,有了蚊帐即可省了不少心。至于早起锻炼身体,也是必须的,考试读书不仅是脑力活,还是体力活,没有一个好的身体怎么读书? “师弟,你每日都在林中作啥?”郭林好奇地问道。 章越嗯了一声答道:“一些耕田的把式,将来读不成书,总是要回去种田的,我怕荒废了功夫,故而早起时候在林子里练一练。” 郭林闻言释然,随即又责道:“师弟,我早说过你若不昼寝,以你的天资,若肯下苦功,一定是可以……” 章越已长长打了个呵欠:“师兄好饿,不知早饭吃些啥?” “今早吃茶汤……方才我说到哪了?师弟,师弟!我还没说完呢,你怎么走了?” 但见章越已是走到了西屋的厨前,而学究浑家正在烧茶汤。 浑家一见章越即道:“三郎来拉,快吃碗茶汤。” “好咧!”章越从学究浑家手里端过茶汤喝了起来。 学究浑家笑道:“你之前从县城里来,我怕你住不惯山里,哪知你却过得越来越好。” 章越哈哈一笑,其实自己心底苦,但嘴上不说。 “有师娘煮得这一手好茶汤,我哪舍得走啊!” 学究浑家眉开眼笑道:“就你嘴甜。” 章越咕嘟咕嘟喝完了碗比粥都稠的茶汤然后作势要去洗碗,还顺口道:“多谢师娘。” “诶,把碗放下,哪轮到你洗碗了,还要再吃吗?” 章越摸了摸肚子道:“这茶汤似粥不似粥,似茶又不似茶,但师娘煮起来真是极好吃,可我方才吃得太快,还没尝出……” “既烧得好,再吃一碗。”学究浑家一副不容分说的样子。 学究浑家动手在碗底放上茶底绿豆葱白等料子,先加些冷水调成糊,然后用沸水一冲。 章越端过来一喝不由再度感叹:“好喝!真好喝极了!浑身上下暖呼呼的。” “休要与我客气,把这里就当自己家!”学究浑家正色道。 跟在章越身后的郭林不由心底嘀咕,自己母亲可是平日对人不假辞色那等,在家中自己和爹爹平日都要看她脸色。 但章越不仅不怕她,还时常能讨得她的高兴,外人不明白的一看,还以为章越是她亲儿子一般。 两碗暖暖的茶汤下肚后,章越已经回到屋子正要读书, 这时候郭学究推门而入,但见身后跟着一名十二三岁的女子。 章越,郭林二人正在奇怪,但见郭学究道:“这二人以后就是你们的师兄,平日也是住在这里,以后你功课上有不懂之处,可向他们请教。” 章越吃了一惊,这时代居然还有女童鞋不成?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八章 女同学 宋朝男女可以同窗吗? 答案是可以的。 不过绝大部分都是家塾,宣和年间一位才女有首诗‘少与表兄同砚席,雅有文字之好’,讲得就是这段朦朦胧胧的恋情。 但不是家塾可能吗? 宋人笔记都有记载,普通百姓女儿家去学堂与男子一并读书的事。 如醉翁谈录记载,一个富户让女儿去学堂读书,目的是为了方便招女婿入赘。 如果上述还可能是段子,那么南宋时,一名叫张幼谦的官员与邻家女子罗惜一并同窗,彼此暗生情愫最后成婚,这就是历史了。 当章越看到这少女时,心中不免有所期待,但转瞬看到跟在这少女身后人高马大的家仆后顿时熄了心事。 还有自带保镖读书。 说完郭学究又对章越,郭林道:“这位是苗三娘!” 但见这女子有些怯懦地向章越,郭林行礼道:“两位郎君好!” “三娘子好!”二人连忙行礼。 郭学究轻咳一声道:“三娘年纪虽比你们小,但学问却不比你们浅,主要是用力在算学上。” 章越心知,男女共学在宋朝虽不算是罕见事,不过侧重不同。女子来学堂多是识字,最重要是学算账,为以后主持家里内外,打理家产之用。 里正将他三姑娘送至学堂看来,也是有这个打算。 “郭林你算学学过一些,一会你先教他,不懂的,再来问我。”说完郭学究扬长而去。 留下了一脸错愕的郭林。 因为自己根本不会啊。 茅屋里多了一张杉木椅,而随着苗三娘一起来此的家仆就立在门外,手里不时把弄一下腰刀,不时朝屋里投来一道警惕的目光。 章越见此当即眼观鼻鼻观心。 苗三娘从笈囊里取出一本书,这令章越,郭林都吃了一惊,居然是有课本的,乃令二人眼红的‘有书阶级’。 接着苗三娘又从囊中拿出一把刻得很整齐的竹棍儿,然后对着书将竹棍儿摆来摆去的。 章越,郭林看了一眼,继续读书。 大约半个时辰后,苗三娘启声向郭林问道:“郭大郎君……可以请教你吗?” 郭林抬起头,见到了对方容颜,有些失措地道:“额,什么问题?” 章越心想郭林别看外表老实,其实也是个闷骚之人,这一刻说不定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今有牛角田一段,角长一十六步,口阔六步,问田几何?” 闽地多山,故而开垦出来的田东一块西一块不规则,这牛角田说得就是形状窄长的田。宋朝的经学是有些太脱离实际,而算学则太切于实际,只注重于解决老百姓日常生活问题。 “这……这……我来试试……” 片刻功夫章越已计算妥当,而郭林却拿了一张纸作稿子沙沙地写了许久,方道:“一百一十四步。” “多谢大郎君为我解惑。” 郭林道道:“我们都是以师兄弟相称,我来得最早,所以……” 苗三娘点点头甜甜地道:“大师兄。” 郭林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苗三娘又道:“大师兄,今有堤下广二丈,上广八尺,高四尺,袤一十二丈七尺。问积几何?” 郭林又算了一阵,然后不太有信心地问道:“积是五千六百二十一尺。” 苗三娘捧着书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道:“不对。” 郭林羞得要钻进地里去道:“不然你问章师弟吧,他算经很行的。” 郭林想起当初章越要教自己算经的事。 苗三娘侧过头看向章越,但见他正心无旁骛背诵经义。 苗三娘犹豫了片刻,喊了声:“二……” 正在读书的章越,迅速出声打断道:“我姓章,家里行三,你称我章师兄就好!” 原来他早听在这。 苗三娘不由抿嘴一笑随即又想到,他不让我称他二师兄,莫非言下之意是说我与他一般都是排行第三吗? 这人好生无礼,可看来生得还行。 “有什么事吗?” 苗三娘脸微微一红当即道:“是,章师兄,这一题……” “积七千一百一十二尺!”章越答完。 这回轮到苗三娘一头雾水,往书上一看吃惊道:“章师兄,还没……” “方才听你题目时,已算过了。” “算过了?可是师兄,既没用纸笔,也没用算筹。” 章越一脸很无奈吐了两个字:“心算!” “这也行?可书里不是这么说的。” “拿给我!” 见章越伸手,苗三娘连忙捧书递去。 简单,简单,太简单了,这样的题给我来十道! 章越下意识地推了下鼻尖,却发觉忘了戴眼镜,这令他不由觉得有些不完美。 “用书里的话说,就是为坑有两广,先并而半之,为中平之广。今此得中平之广,故倍之还为两广并。故减上广,余即下广也。” “但不用这么麻烦,你记住梯形公式就是上底加下底乘高除二,一切梯形积之计算都可以往里面套。” “还是不明白?好吧上广加下广除二,再乘高,最后乘袤,就是这般!你自己用算筹算一算!” 苗三娘听了半响,但觉得章越说得每个字她都听得清楚,但为何就是不明白? 章越看她一脸呆滞的表情,不由问道:“你算经学几年了?你可要记好了,你以后主持一家,算经是时时用得上的。诸如这些田亩比类乘除,商功,粟米,雇役,薪酬都用得上。不了解如此,将来如何为一家之主母?” “我?我?我?”苗三娘耳根子都红了,她此刻是又羞又气,你言语里到底何意?我何时要为一家之母呢?我为一家主母的事又与你何干? “多谢章师兄。” 苗三娘闷闷地退回了桌子开始摆动算筹。 ??? 我是哪里说错话了吗?章越露出了这个表情。 郭林摇了摇头,也露出了个‘活该你没有佳人倾心’的表情。 其实章越方才是故意的,他是要在郭林,妹子面前留下学霸印象,再用言语温柔打击一番,如此苗三娘就不会有事没事来请教自己功课打断自己思绪了。 说来有些自私,但妹子哪有自己学习重要。 不就是单身狗吗?书中自有颜如玉! 师妹前来是一个插曲,并没有打断章越的功课。 章越功课,而眼下郭学究看了章越抄录孝经,论语的功课,觉得他书法里可以进步的空间很大,于是让他每日练字一篇。 郭学究教给章越的是永字八法。 说得很玄乎,其实就是反复练习一个‘永’字。 永字虽只有五笔,但却包含点横竖等八体,囊括了书法里的一切变化,故而有能写好一个‘永’字能通一切的说法。而兰亭序的第一个字就是永字。 永字八法,也成为书法初学者入门的一个很好的途径。 今日章越的功课也就是写一百个永字。 上一世章越也曾学过一段书法,临摹过灵飞经,但水平也就那样。 说来唐宋的诗词歌赋文章,达到后世仰望难以企及的高度。而书法也是如此,特别是在楷书一道上,可谓登峰造极。 陈寅恪曾言,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 这是后世评价,从功利的角度来说,能有一笔好字对于将来制举加分很大。宋朝好几个官家都是书法爱好者,将来要在朝堂上混一笔好字是绝对少不了的。 章越按照郭学究所教,要放空以往一切所学,从零开始一笔一划学写这个永字。 从研墨到落笔都自有一套章程法度。 上一世章越学书法是报课外辅导班那种,用得是墨汁,但如今必须从研墨学起。 但认真说来,真要学书法,研墨是要比墨水好的。 开笔先研墨,磨墨如磨心。 研墨的轻重快慢都影响最后的落笔成字,故而有的读书人下笔前,磨个三四十分钟的墨也是等闲。有钱人家都是把这事丢给书童干。宋朝这年头读书,谁家还没个书童。 墨磨好再提笔蘸墨,剔笔修形,这才落笔于纸上。 当然在写在纸上前,章越还必须拿着树枝去沙地里写练个几百个字,心底先有个大概,一切以经济节约为宗旨。 练好后,章越方回到杉木桌前,纸张四角用鹅卵石压好,以防走字。执笔时要度,也不可完全度,但往使虚使宽方向去就是。 一百个永字不多,但难在要慢,要用尽心思。如此写上数日,指头掌心都很是酸痛,但一篇字有没有用心写一目了然。章越虽然昼寝,但在写字的功夫上不敢有丝毫偷懒。 最后写完字必须洗笔,上一世章越是放在水龙头下冲,就和洗拖把差不多…… 讲究的读书人会买笔洗,章越唯有平底碗。 洗笔的水要刚好没过笔尖,先泡片刻再洗,必须等笔腹的墨水也洗净了方可。郭学究会检查,若章越洗得不好,他会动手亲自再洗一遍。 章越在郭学究这读书,吃食住宿,文房四宝都是包含在束修里。 郭学究在平日吃食住宿上抠门到极致,但在笔墨纸砚上却是毫不吝啬,用得都是上好之物。只是反复地交待章越爱惜纸字笔墨,读书人读书必须先从敬惜纸字,文房四宝开始,一来这些是真得贵,二来也是读书要先从存敬开始。 ps:这一两个月看官看得满意,恳请把推荐票寄幸福这行不?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十九章 进士科与诸科(感谢书友熿裘盟主) 闽地三伏天,天地为蒸笼。 这才上午,日头没多高,出门没多远走一趟回来,即满身汗水如浆。 章越三人就学的茅屋里,窗户都是大开,但还是耐不住热气蒸人。 午后之时,郭林,苗三姑娘仍是端坐茅屋中读书。章越则吃不了这热,于是找跛奴借了张竹塌搬到有松林遮蔽的树下再支起蚊帐歇息。 章越林下中午美美地睡上一两个时辰过后,也不回茅屋读书,而去溪边凫水。 章越整个人泡在冰凉的溪水里一浸,顿时感觉方被日头晒得有气无力,这时又生龙活虎。章越在溪边游个近半时辰后,等暑气退散大半了,他这才穿起衣裳,光着脚拎着鞋袜走回茅庐里。 每到这时候,章越看见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郭林不由偷笑。 平日郭林在茅屋里读书是可以穿上短衫或中衣,但有了苗三娘在,他就要穿着长衫鞋袜,还必须严严实实的,除了脸外不能露出半点肌肤。 就算郭林想脱,但外头那人高马大的家仆盯着,他也是不敢。 这时候天还是大亮,苗三娘已收拾芨囊准备家仆一并回家了。 章越不知今日屋里苗三娘与郭林有这样一段对话。 茅屋里苗三娘看远处章越双手为枕,两腿高跷,身上穿着件短衫袒着肚皮,仅用一把蒲扇遮盖,然后在林下大睡的样子,不由有些惊奇。 “章师兄他竟白日睡觉?” 一旁的郭林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地汗如雨下捧纸背诵,听苗三娘如此说答道:“师弟他一贯如此。” “冬日昼短夜长,天一黑就得起灯烛,不趁夏时读书,还等何时?” 郭林道:“师弟虽懒散些,但天资聪颖非我等所及。” “怎个聪颖?” “师妹当初几日背下孝经?” 苗三娘也读女学,女学课程多是出闺阁相夫教子,在家则孝敬父母。苗三娘读过《列女传》《女诫》,自也读过《孝经》,《论语》。 但一般而言女子读书到这里就可以了,但苗三娘还读了《礼记》,《诗经》。 她只是算术上略有所短,但论读书一般人还真不及她。 苗三娘想了想道:“当初女先生教我时,前前后后用了三四天吧。” “师妹真是聪颖,我也用……用了三日。但章师弟却只用一日!” 苗三娘目光闪过异色,片刻后释然道:“难怪如此……章师弟自持过目成诵,故才不用功读书吧。池浅易盈,此不足取也,不是真正的读书人。” 章实一愣:“那何足取呢?是真正的读书人。” 苗三娘悠悠道:“当然是天资又高又肯用功,又能自谦守礼的读书人……就如就如……”说到后面声如细蚊。 章实初时不明所指,后满脸通红地低下头,于是将衣襟穿得更严实了,继续正襟危坐的读书。 苗三姑娘见此一笑,看了一眼门外的家仆一眼心道,过几日可让阿七不用来了。 不久屋内二人闻章越长吟道:“坐整白单衣,起穿黄草履。朝餐盥漱毕,徐下阶前步。” “暑风微变候,昼刻渐加数。院静地阴阴,鸟鸣新叶树。” “独行还独卧,夏景殊未暮。不作午时眠,日长安可度。” 二人眼见章越已是醒转,也不趁着暑气退去进屋读书,而是穿着短衫去溪边凫水。 苗三娘道:“才赋受之于天,却如此空掷光阴,真是可惜。” 午后酷热,郭学究也只在上午授课,课毕就回屋休息了。 论语部分照例还是由郭学究口授给章越。《论语》章越差不多学了近半月。其实仅论通篇背诵,章越只用了五日而已。 当章越五日内背下论语时,郭学究与郭林已真正确信了章越是有才华的,至少是背诵上的。 论语后面的功课都在讲注释。 宋人对论语的口义,注释很多,最有名的莫过于赵普那句‘半部论语治天下’。 说他当宰相时,遇到有疑难不能决断的政事,就拿论语出来翻一翻,从中找到答案。 不过这句话出自宋人笔记,并没有着实的史料证明。宋史记载是赵普早年不学有术,为宰相后被赵匡胤屡劝你要多读些书才行。赵普晚年手不释卷,一回家就从箧里取书读。 赵普死后,家人发现他的书箧里只有论语二十篇。 后来这句‘半部论语治天下’与宋太祖那句‘宰相须用读书人’,一直成为儒生的美谈,其实无论读什么书,最重要的是人而不是书。 待章越自言将论语背下后,郭学究时常夜不能寐,庆幸有如此‘良才美玉’,又生怕在自己手中糟蹋了。 这一日,章越已熟读论语后,郭学究亲自找到了章越,先是一脸严肃的样子,然后说了一通话。 “子曰,其为人也,温柔软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乐,乐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属词比事,春秋教也。” 章越听郭学究的意思,他是列举了孔子所言读《诗》,《书》,《礼》,《易》,《春秋》五经的妙处。 不过章越明白这前面都是铺垫,后面才是内容。 于是郭学究认真地问道:“你于贡举一道将来如何打算的?” 章越道:“学生不明白,请教先生为学生解惑。” 郭学究抚须道:“本朝贡举分为常科与制科。制科顾名思义,须由天子下诏专门为招揽人才而设。 “制科收录极少,且不因时而设,故而老夫没听过哪个读书人以制科……” “本乡先达吴相公,不正是以制科授官吗?” 章越忍不住出声,他上一世混论坛时就是etc,好抬杠不能自已。而章越所言的吴相公,就是当朝宰执吴育。前不久章越还在彭县尉那见过他的侄儿。 郭学究点头道:“正是,为师疏忽了。本朝两百年来制科入三等者,唯吴相公一人也!制科入三等更难于得状元,本朝状元迄今几十人,但制科三等仅吴相公一人,你说是不是制科更难于常科。” 下面郭学究所言的常科就是众所周知的科举方式。 而常科就是固定几年一贡举,说是常科其实也不常,比如有两年一贡举,也有四年一贡举,甚至有五年不贡举的。但近年来已定为两年一贡举。 郭学究又道:“常科也分两科,进士科与诸科。所谓诸科也就是唐时的明经科,但进士科却一直称谓不便。” “进士科论诗赋策论及帖经墨义。但诸科不用诗赋策论,只帖经墨义就好,我就先与你说说诸科吧!” 所谓贴经就是考书上原文,比如‘三人行,必有我师’,给你盖住上句,让你写下句,或盖住上句写下句如此。但常科里不会如此简单,一般是盖住好几个字如此。 墨义就是把‘三人行,必有我师’的意思解释出来。常科只考帖经与墨义,说白了就是考你背书的功夫! 宋朝诸科有九经﹑五经﹑开元礼﹑三史﹑三礼﹑三传﹑学究﹑明法等等。 章越心想以郭学究言语里的意思,暗示自己靠诸科是再明显不过。而进士科的诗赋策论是要看才学的,且没有统一的标准。 以寒家子弟而论,没有人传扬你的文章,将你引荐给公卿,往进士科走希望太过渺茫。唯独死记硬背的诸科有较大的希望。 郭学究问道:“三礼可乎?” 三礼科就是《礼记》,《周礼》,《仪规》。 章越摇了摇头道:“太少。” 郭学究满是欣慰,他方才其实在‘问志’。章越没有为了偷懒去选学究科,也没有不‘尊经’选三史,开元礼,明法等科,这说明此子可以造就。 郭学究又问道:“三传可乎?” 三传是《春秋左传》、《公羊传》、《穀梁传》。三礼加在一起大约二十万字,但三传仅左传一本就二十万字。 “还是太少!”章越毫不犹豫。 郭学究更是高兴:“五经可乎?” 五经之前他所提毛诗,尚书,礼记,左传,周易五经,孔颍达曾作《五经正义》阐述这五经,然后被确立为官方科举用书,但凡读书人不按照五经正义解释这五经文章,皆被视作歪理邪说。 尽管弊病许多,但五经正义革除儒学多门、章句繁杂之弊,有了个共同标准。 章越明白进士科太过飘渺,没有标准答案,上下是考官说得算。他身为寒家子弟底子薄,要想碰一碰运气实在太难,将来成功的机会也小。但常科倒是可以,这里一份努力一份收获,答对答错一目了然。所以郭学究的意思,是期许章越能选五经科的。 章越想到这里,继续摇头道:“太少。” 郭学究吃了一惊,疑道:“你要选何科?” 章越反问:“师兄要选何科?” 郭学究闻言沉默片刻,这才道:“你师兄他……我教他五岁即读论语,为得是有朝一日能九经科及第。” 随即郭学究又对章越道:“但九经科乃诸科中最难得,你大可不必强求。” 正如郭学究所言,诸科之中最难的要属九经科。 读九经科的考生要读《周易》、《尚书》、《毛诗》、《礼记》、《周礼》、《仪礼》、《春秋左传》、《公羊传》、《穀梁传》九经。 考试内容也是最多,要答帖书一百二十帖,答墨义六十条。 而唐朝仅次于进士科最难的五经科,考试范围也在这九经。 不过唐朝将《礼记》、《左传》列为大经,《毛诗》、《周礼》、《仪礼》为中经,《周易》、《尚书》、《公羊传》、《谷梁传》为小经。 考试时,二大经为必考,再从中经小经中选三经凑成五经即可。 但宋朝的九经科是全部都要考! 郭学究深深地看着章越,言下之意是你真要考九经科吗? “听闻九经科出身要在诸科之上?”章越问道。 郭学究闻言心道,此子功利心太重,不问愿不愿学,而问是何出身?将来再慢慢纠之吧! 郭学究叹道:“正是如此,九经科出身确实高于诸科。在进士授官里,进士甲科里状元榜眼探花等前五名是一等。” “而甲科第六人以下及《九经》及第,为第二等。而其余诸科出身则与进士第五甲同出身,须守选。” 章越心底有了计较,进士科分为五等。 进士科甲等前五名是一等出身。 而九经科及第与甲等第六名以后是二等出身。 再下面才是进士科乙等丙等等等。 所谓守选就是不能立即授官,必须三年后以选人的身份至流内铨参选,又要考试一次。其他诸科出身与进士科第五等又是一个待遇。 由此可见,九经科及第有多难,章越更想不到,其貌不扬的郭林居然有此决心。 “莫非你要学九经科?”郭学究问道。 ps1:感谢熿裘书友成为本书第三位盟主! ps2:大家要越越选什么科?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二十章 桂花茶和鸡蛋   唐朝有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的俗语。   这话不是说明经科易考,进士科难考。因为无论是明经科,进士科都不好考。   唐朝进士科一次录用不超过二十人,明经科也不过一百人。   这话的意思是,你超过三十岁若考不上明经科就不要再试了,以后都考不上了,反而你五十岁进士科落榜的话,你还可以来年再试一试。   进士科的诗赋策论主要观考生的才华志向,且阅卷没有一个统一衡量的标准,遇到中意的考官立马就取了,遇到不中意的你写得花团锦簇,妙笔生花也是没用。   至于明经科,除了死记硬背,没有其他第二个窍门。   在考场上将一百二十帖贴书题,六十道墨义题都答对了,朝廷立即给你授官,赐九经及第,待遇等同于进士科甲等。   对于寒门出身的学子而言,真能用五十年光阴来考一个进士科?就算家里肯栽培你,但也栽培不起。   明经科不同,人的记性在三十岁前是最好的,三十岁以后就逐步下降了。所以考明经科都是趁年纪小的时候,一口作气读个十几个年,然后赴贡举,三十岁后若不中就改作其他营生,再也不考。   当然这是唐朝时,到宋朝又有其他变化。   唐朝一科进士考试只录取十几人。   在宋朝一开始进士科取士也很少,基本都是诸科,但近年来进士科录取比例不断增加,最后到了殿试上进士科已占大多数。   为何如此?   还是在于天下太平及庆历兴学。   天下太平,以及印刷术的发展,读书变得更容易,而庆历兴学时,在范仲淹主持下,州县大力设置学校,民间读书人增多。   读书人一多,原本只靠死记硬背的诸科考试,内卷就严重了。故而有才华的人更愿意去进士科。   其实宋朝立国百年,放任兼并,贫富上下的通道已关闭差不多了,诸科算是给寒门子弟留下最后一个渠道。   二哥章旭当年选了进士科,首先他是公认力压一县甚至一州之才,还有陈襄这样的大儒为他延誉。若没有这样的资源,似章越这样寒门出身的读书人大部分是选择诸科。   可是进士科风光,每一榜的状元榜眼探花,那是天下仰望的人物啊。   自己当初看过那本连中三元的,叫啥来着?   而九经科,虽说死记硬背特别适合自己的天赋,但总觉得不够风光?   “你想好哪一科了吗?或许你再思量一二,过几日再答复?”郭学究言道。   “九经科!”   听章越这么说,郭学究倒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章越若要选进士科,他也不会教啊!   郭学究欣然道:“甚好,甚好,九经及第与中进士甲科者一并出身,皆授将作监丞、大理评事,通判各州,除了少些风光,其他无二。”   “既已定志,那就为经士吧。经士除了治九经,并须兼习《孝经》、《论语》。”   《孝经》,《论语》虽不在九经之列,但同样列入九经科的考试范围。   而进士科虽说主要看诗赋策论,但贴经墨义一样考。历史上苏轼礼部试,因《春秋》贴经墨义考了第一,名次被提了一等。   反正九经科先学着,进士科得看有没有机缘了。   章越问道:“先生,九经科考试内容除了九经外,还有《孝经》,《论语》故而一共是十一经。不知先生要我先习哪一经呢?”   眼见章越马上进入角色,郭学究很是欣慰,这学生越来越懂事了。   郭学究笑道:“不急一时,为师书还没有借呢。”   什么叫书还没有借?难不成是借哪本读哪本?章越实在有些无力吐糟。   其实这也是实情,历史上宋真宗为了兴学,赐各郡县学校九经一部。也就是说在很多郡县学校连一套完整的九经都没有。显贵乡贤们,平白不会拿书与寒门子弟来读的。   现在宋仁宗在位也不容易,借书来读是一件需要人情交换的事。   “今明两日你将《孝经》,《论语》再读得纯熟一些。”   郭学究千叮万嘱还是让章越将基础打好,交待他不可自持聪明,读书贪多冒进。   下午章越昼寝,游泳,上午天凉则与郭林,苗三娘一并同窗共学。   就章越看来苗三娘底子不错,通晓经学诗词,只是在算术上却屡屡碰壁。   苗三娘与郭林有些相熟,每日都要师兄长师兄短的郭林一两道题目,尽管郭林不一定答得出来,但仍会竭尽全力。   偶尔二人还能聊个天。   两个和尚挑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章越郭林两个人时怎么都好,但三人成众,关系有些微妙了。   章越见二人聊天时,不由悬空凝笔半秒,为啥郭林那么木讷都能有女同学聊天?你以为这样我会嫉妒吗?   此刻章越搁笔一旁,只想用摸鱼来放纵麻痹自己。   而这时苗三娘似犹豫许久,在旁轻轻道了一句:“……章师兄!”   苗三娘此刻心情也是很纠结。她认为章越不好读书,只知自持聪明。加上那次回答问题时,那等我行别人不行的优越及目中无人的样子。苗三娘对章越印象差极了。   这道题目她昨日已请教过大师兄,却没有解决,她昨晚想了一夜也没头绪。   今日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只好放下颜面来请教章越了。   苗三娘低着头捧着手,一旁郭林也向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帮忙。   章越心想,这几日郭林化身成舔狗的样子,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苗三娘这女子有手段,夸师兄端正守礼,也不管他大热天里被衣服蒙到块中暑了。   章越想说你为啥不问师兄帮你,但到了口中却成了:“试试吧!说不准我也为难呢。”   “多谢章师兄!”   三姑娘眉开眼笑地主动奉上了稿纸。   章越一看原来是‘盈不足’,题目是‘今有共买牛,七家共出一百九十,不足三百三十;九家共出二百七十,盈三十。问家数、牛价各几何?答曰:一百二十六家。牛价三千七百五十。   这不是简单的二元一次方程吗?小学生都会!   却见苗三娘垂下头道:“书中为众家之差,故以为实。置所出率,各以家数除之,各得一家所出率。我实是不懂如何,我算了一日一夜,却怎么算也算不对!我是不是太…不中用了。”   说完苗三娘垂下头,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章越看了她一眼提笔刷刷地在稿纸上写下解题思路。   牛价等一百九十除七乘家数加三百三十。   牛价等二百七除九乘家数减三十。   故一百九十除七乘家数加三百三十等两百七除九乘家数减三十。   章越写到这里长长打了个呵欠,苗三娘捧上自己的算筹问道:“章师兄…”   “不用。”   章越拒绝了刷刷地于稿子上写下:“一百二十六家。牛价三千七百五十。”   苗三娘目瞪口呆看了百~万\小!说,答案一摸一样,不由心道,章师兄,又是连算筹都没用就解出来了……   苗三娘重复看着答题过程,为什么章师兄不用一会功夫,就将自己冥思苦想了一日的题目解出,为什么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题目,在他手里就如此简单。   “章师兄,你只看了一眼就会了?”   “莫非还要看两眼?”章越一脸淡定地回答。   “不是,章师兄,以前真的没解过吗?”   “第一次!”章越淡淡言道,但内心却认真地道,老子上一世可是万分高贵的理科僧!   苗三娘这才叹服道:“章师兄了。真不知如何感激你。”   章越摆了摆手道:“举手之劳。可苗师妹……”   正当章越要如上次那般‘教育’几句时,却见苗三娘拿起一个竹筒捧前道:“章师兄,这是我早上泡得桂花茶,请你赏脸!”   章越点了点头心道,这次就不教育你了。   “师兄先尝尝。”   郭林有点失落道:“这是师妹的心意。”   好吧。   章越也不客气将茶倒在碗里喝了一口,顿时桂花的清香溢满整个嘴巴:“好茶!”   苗三娘见章越称赞很是高兴,又从囊中取除一块手帕打开道:“这里还有两个早上煮鸡蛋,请两位师兄赏脸。”   鸡蛋!   章越感叹来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别说鸡蛋,连只鸡都没看到几头。   章越不由得陇望蜀地想,若是有只烧鸡就更好了。   就在郭林犹豫纠结是推辞还是接受。章越已拿过鸡蛋砸开剥壳。   又是数日没见荤腥的日子,一个白煮鸡蛋对于他而言,实在是宝贵至极。章越几乎连薄膜也不肯放过。吃完后却如感觉没吃一般,再次感慨若有生抽蘸下就好了。   不过怎么感觉鸡蛋壳上有等少女的清香,难道是单身狗当太久了?   “章师兄,日后可否常向你请教算经?”   章越吃完鸡蛋,苗三娘试探地问道。   苗三娘曾打量过章越的衣着,再看他每日所食的山菜粥,使用笔墨纸张上的吝啬,都显得这个少年日子过得十分……寒碜拮据。   “嗯?”章越心道,凭今天鸡蛋和桂花茶就想收买我?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二十一章 师兄弟   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   别人东西哪有那么好吃,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但若苗三娘肯日日桂花茶,白煮鸡蛋,那么章越肯定是来者不拒,来多少吃多少……不,是问多少题,答多少题。   章越笑道:“师兄妹说这些就见外,是了,今日这鸡蛋和桂花茶挺好的。”   苗三娘笑道:“若是师兄喜欢,明日我再给你们带!”   章越点点头道:“师妹不用客气,明日若有不晓得,再来问吧!”   苗三娘与家仆一并回家。   这时太阳还未落山,金灿灿的阳光洒在山间,树梢,院间的空地上。远处放牛童子的牧歌声远远传来,山坳里的村落已飘起了炊烟。   篱笆墙边土狗懒洋洋地趴在树荫下吐着舌头。   郭林目送苗三娘的背影远远地离去回到了屋里。   章越此时正在写一百个永字,郭林坐立一阵,然后章越面前走来走去。   章越看郭林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想了想道:“师兄有什么事,你就和我直言吧!”   郭林一愣问道:“你怎知我有事要与你分说?”   章越心道,你的心事完全写在脸上嘛。   “师兄真没有事吗?“   郭林想了想道:“师弟,今日师妹求教的事,你之应对,我以为不妥。”   章越看向郭林心道,你当舔狗,还要拖我一起?   郭林犹豫了下,仍是认真地道:“师弟,师妹请教乃分内之事……这当然是师兄的浅见,师弟若是介意莫要往心里去。”   章越忽然想起上一世刚毕业时,刚进单位向老员工请教,他们有的理有的不理。   后来章越买了些茶叶给他们泡茶,再向他们请教就容易多了。是茶水起了作用吗?未必然。   但有一点,这些东西都是老员工们自己也是摸爬滚打总结出来的。虽然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非亲非故地为何要告诉你。   茶叶不值几个钱,但他们要的是一个态度。没有门槛的烂好人千万不能干。   但章越转念一想,现在大家还是同窗,自己是不是搞得有点复杂了?年少时同学之间,那样珍贵的关系,不也正在这里吗?郭林教自己时却又哪里藏私了?但他教师妹时,自己却笑话他是舔狗。   想到这里,章越明白确实是自己错了。既是错了就要认!   他向郭林一揖道:“师兄教训的是,三郎错了!”   郭林见章越竟破天荒地第一次接受自己的意见,也是喜出望外:“我就是一说,你能明白就好了。”   “还有一事,师弟……以后每晚可否不尿我床头的土盆了?可否多挪几步?”   章越笑了笑不说话,答案当然是……不行!   两日后就是郭学究教章越读经。   章越不由生出期望来,郭学究会教自己何经呢?   但见这日一大早郭学究到章越屋里道:“这为学与做人一般,事事都要抓住本要,治经也是如此。作诗文以声调为本,而治经当以训诂为本!要训诂,当先背《尔雅》,如此本末不乱!”   《尔雅》?   章越以为郭学究下一步会教自己《书》,《易》等五经之一,没料到教得却是《尔雅》。   《尔雅》是经吗?与《论语》和《孝经》一样,不是又是。   《论语》是孔子所作,《孝经》代表了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那么《尔雅》又非孔子所作,也不在朝廷规定九经范围内,为何郭学究要章越来学呢?   但见郭学究言道:“尔雅非经,却是六籍之户牅,学者之要津。你若有意训诂,则《尔雅》,《说文解字》为必学之道。”   《尔雅》相当于词典,字典。比如绝高为之,京;非人为之,丘。这句话就是出自《尔雅》,也是训诂。   而对经义的训诂。而训诂之学在汉朝时这是儒生可以专研一辈子的学问。   一般的经师教你背诵经义,背诵注释都可以应付经义考试,但好的经义老师会先教你从训诂开始。   但训诂之学高低很厉害。   水平差的只能照搬古人注释,达者就可教古人是如何来注释经义,最厉害则是‘以我为标准’。   也就是古人注释都不对,我才是正确的。   比如汉朝时诗经鲁,齐,家三家作注,后又有毛诗。待东汉大儒郑玄为毛诗作笺后,天下读书人都改学毛诗,以至于另三家失传。   故而诗经只以毛注为正宗,而不似春秋有左传,公羊传,谷梁传三家注释,就此而言郑玄实在是对包括章越在内的读书人作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最后郭学究又叮嘱章越,读经只训诂而不章句。   读汉书列传时,可以看到比如班固等名臣下面都有一段记载,言他年少读书时‘不为章句,通训诂而已’。   表面理解训诂解释字意词意,章句则是句意。   但更深入则是两汉时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之争。   古文经学注重训诂,要是追求经籍的原意,孔子有句话是述而不作。   今文经学注重章句,则是从孔子注春秋时,以微言大义令乱臣贼子惧。他们认为春秋经义上每一句话都有表达的内容,内在的意思,他们将内在意思进行阐发,其实就是托古言志。   比如明清科举八股文就是章句之学。   考官从四书五经随便拿出一句话来,比如‘三人行,必有我师’这句话,考生要仿圣人语气立言,将这句话以破题至束股八个段落写一篇文章。而考生写八股文参考的就是以朱子之作《四书章句集注》。   就好比如今写论文,于论语上任何一句话,考生都要写出一篇论文来。   但宋朝经学却不是如此。   重在古文经学的只训诂,不章句。溯本求源回到经义上,追求训诂的功夫。所以九经科只考贴经和墨义,相当于要求背诵和解释经义,不允许对经义有任何阐发。   郭学究叮嘱道:“《尔雅》字数还不如《论语》,你一日背上几个条目即可,你不必操之过急,一步步就实而去。”   “能通训诂一道,将来读九经亦可无师自通。读书一道并无一步登天之说,而在日积月累,水到自然渠成。”   章越算了下,九经加上孝经,论语,尔雅,以及自己背下的孟子,这就是后世所提的十三经了。   五代时蜀主孟昶石刻“十一经”,把“十二经”中的《孝经》和《尔雅》去掉,而代之以《孟子》。   这就是典型今文经学所认为的‘经’。   从唐朝五经,再到宋朝的九经,最后南宋十三经。   章越不知不觉已了解了一遍,经义的发展史。   下面郭学究与章越讲了攻读经学的顺序《易》、《书》、《诗》、《礼》、《春秋》。因为古文经学视孔子为史家,将五经顺序定为从古到今。   但今文经学则不同,将五经顺序定为《诗》、《书》、《礼》、《易》、《春秋》,是一个由浅入深的步骤。   “尔雅可以慢慢读,不明白无妨,日后自会融会贯通的时候,但易经却不可。”   郭学究给了章越一本《尔雅》后,又给了他一本《易经》。章越见此吓了一跳,郭学究居然一次借到了两本书?这未免也太厉害了吧。   郭学究道:“《易》为五经之首,这本易经是我至县学求借来的,学正只肯出借三日,你抄完了我再还回去!这本《尔雅》倒是我的珍藏,若无人借走,你可徐徐读之。”   章越明白过来,才想得昨日午后郭学究失踪了大半日,原来是跋山涉水去了县城一趟。这一往返就是大半日的功夫。读书之难莫过如此。   章越行礼道:“是,先生,学生一定在三天内抄完。”   郭学究道:“也不用太急,你抄经之时,在心底要默读一遍,边抄边读有了这先入为主的功夫,他日诵经方可事半功倍。若到了三日限期,他又实在太匆忙,可让师兄助你抄写。不过最好还是动手自己抄。自家事自家毕,天下之事唯学业一项不可假手于人啊!”   章越再次认真答允。   郭学究点点头,然后离开了茅屋,行至门外后又回头看了一眼屋内。   但见郭林手捧的《易经》,《尔雅》站着与章越讲解自己读此二经的心得,章越坐在椅上专注认真地听着。   这时候郭学究的浑家走了过来。   郭学究忙上前拦住道:“作什么?”   学究浑家道:“喊他们吃饭!”   郭学究忙道:“不着急片刻,没看到他们师兄弟正切磋学问吗?”   “那总是要吃饭!”   “再等片刻!”   说到这里,郭学究与他浑家一并看向了屋里,午后的天是那么热,但师兄弟二人一个教一个听,浑然不觉。   “走吧,别看了。”   郭学究欣然地点点头,边走边对浑家道:“三郎近来长进多了,林儿也是越来越有师兄的样子。若二人都入县学,如此老夫颜面有光矣。”   说到这里,郭学究美滋滋地摇了摇头,踢踏着木屐一摇一晃地:“呵!让跛奴去村里沽酒,今日我多喝一盏!”   “家里哪有钱?”   “先赊着吧!”   “穷措大,休想!”浑家的河东狮吼直入郭学究耳里。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二十二章 佣书 这日。 郭学究告知章越和郭林,苗三娘要有一段时日不来私塾了。 章越,郭林一愣。 郭学究这才说清楚了缘由,原来苗三娘之父是本县富户,家里置办了不少田亩。但是此人有一个很大的缺点,就是抠。 此人对待家人及下人的待遇都是能省则省,甚至对自己而言也是如此,平日粗茶淡饭,衣服都是一破穿好几年,只娶一房正妻也不娶妾。 苗父于吃穿住用一切都不爱,唯一所爱就是正妻生的两个儿子,宠溺到无法无天了,但对于亲女儿苗三娘,却如外人一般抠门。 本来可以在家请个女先生教女儿读书,苗父却不愿,让她在外抛头露面在郭学究这样的乡塾读书。若不是苗三娘坚持要学,苗父连学也给她停了。 现在苗三娘学了两个月,苗父又觉得苗三娘读书浪费钱,即让她回家去了。苗三娘哭闹了一晚上也没结果,最后连与章越和郭林告别也没个机会。 章越听到这消息倒是很难过,毕竟以后没地方蹭饭了,但转头一看却见郭林的表情果真有几分暗自神伤。 古时也是如此,男女交往比较少,男女间相处了这么久生出情愫来,也是可能的。 至于章越也是难过了一阵,看来以后自己是无处蹭饭了。既是没有这渠道,章越只好专注于自己的学业治经。 《易经》为五经之首。 郭学究也解释不甚明白,但让章越先背。章越也不怪郭学究,易经之难,从古至今治易儒生从来也不敢有人说真正读懂的。 读经没有什么特别的功夫。把每个字每句话都背下,烂熟于胸,等到将来有一天,自会有融会贯通的一日。说得多了自然而然就会说了。 难怪这个时代儒学被称为精英教育不是没有道理的。这就如同生米饭,没有一个好胃是消化不了的,大部分没有耐心的人都折在这半道上,背了一肚子书,却没有每日坚持不懈的苦读,而使之无法融会贯通。 下面的日子,章越继续与师兄切磋,自己但有不明白的,就向郭师兄询问。 章越还怕打搅了他的用功,哪知郭师兄却道:“易经我虽早已学过,但是却怕忘得了,你再问我一番,我也可温故而知新。” 章越闻言放下心理包袱。 “不过师弟啊,你易经怎地背得如此快,昨日我看见你还在读蒙卦,今日已是读到了坎卦,离卦。你是不是白日睡觉,但半夜却起来偷偷点灯夜读了?” 章越哭笑不得道:“师兄怎可如此揣测于我,我是那样偷点灯油读书的人吗?” 郭林道:“那你为何背经能如此快呢?我要背三五日,你却一日即可背下。” 章越想了想道:“没什么别的法子,我也不知为何读一遍就背下了。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过目不忘吧!” 郭林怀疑道:“你真是如此奇才?可我见你平日记性不甚好啊,昨日问你将烛台放到哪里了,你说你也忘了,找了半日才找到了,若真实过目不忘,不至于如此吧。” 章越笑了笑道:“我只在读书的功夫上如此。” “那我把书给你,你当场背一段给我看!”郭林坚持道。 章越哈哈一笑…… 幸亏郭林不是较真的人:“以你天资若下苦功,定能入县学了。这样就能回城里了。我记得去年县学治经斋收录,贴经墨义各五十道,只要十道能答中六道即可。” “入了县学,就不同了,除了本县章氏的族学,县学可是俊杰聚集之地。入了县学,再向学正同窗请益学问,甚至令君也会亲自授课,如此两三年后发解试也有些许成算。” 章越听了点了点头,这有点像是要考个好高中,才能考个好大学。这些东西对上一世经历过文山题海折磨的章越而言,再熟悉不过了。 对他这样全靠死记硬背功夫的九经科的学生而言,其实老师倒是次要,重要是县学有九经的藏书。这一套庆史兴学后所赐的九经,乃是国子监监刻版。 监刻版不仅精美,而且经过校对是绝对没有错字的。 民间书坊所刻的那就相当于db书,可谓错字连篇。其他错字连篇倒还好,但九经若是错了一个字,将来贴经正好考到这一题,那去哪里叫屈。 宋朝读书人曾有个笑话,有个学正出易题将‘坤为釜’,写成了金。下面的学生向学正请教,学正言之凿凿,解释了一通,也能自圆其说。 次日学生怀经请教。真相大白后,学生徐徐道:“先生所读的恐怕是建本,监本乃是釜字。” 这建本就是建阳本。 故而郭学究也是费了很大的功夫,从县学学正里借易经给章越。而不是如教授童子般,自己背诵或将郭林抄写的那份借给他们。 目的就是为了保持原文的正确性。读书的事,还是要自己给自己负责。 宋朝不少贫寒出身的大臣在县学读书时,都留下了借书抄读的佳话。如名臣刘挚于州学就读曾‘外假谷梁《春秋传》,范蔚宗《汉书》,手写读之’。 说到这里,郭林顿了顿道:“先生一共教了十二名弟子包括你我在内,从未有一人能考上县学,之前韩师兄本可一试,但他却是半途而废了。” “若是不入县学又如何?”章越问道。 郭林道:“自本县设县学以来,还从未有章氏族学或县学以外的读书人,能在发解试得录。县学里的章旭你或许听过,他十二岁入县学,文章诗赋在县内可谓数一数二,但是谁也不敢担保他发解试一定得过。” “以你的资质若下功夫将来可入县学,至于我则当通下苦功了,或有一二。将来要你考取了,师兄我却没考取,那可是什么颜面都没有了。” “若是考上县学,解试不过,那还不是一般!”章越又道。 郭林道:“不一样,入得县学不仅可省去膏火之费,听闻近来粮米也有贴补,以后在县里也是人人敬你三分,尊称你一声茂才。” 郭林一番长篇大论,就是要章越坚定考县学的决心,激发出他的潜力来。 “姑且试一试吧!”章越如此答复。 郭林对章越说了这一番话后,没想促进最大的人,不是章越反而是他自己。 郭林本来读书可谓是三更灯火五更鸡,但如今一看,更是勤奋了。他有时夜里读书读疲了,他用竹签子往膝上扎。 这都到悬梁刺股的份上。 这可是自虐啊。 章越见师兄如此,自己也不敢吊儿郎当,甚至连白天昼寝也是减少了,从午睡两个时辰,改为一个时辰即止。 晚上天黑后读一个时辰的书,然后上床睡至辰时方起。 但对章越而言,白天读了十个时辰书,睡后再读十个时辰,这样的滋味又岂是好受?以至于章越一觉睡醒,双眼全是九经的文字在爬。 这几个月求学的日子固然清苦,但却令章越想到了当初读初三,高三的时候。不知为何,至今想来,章越格外喜欢那段岁月。 不是通过自己努力考个好学校,而是喜欢那个那么认真努力的自己,他想到当初‘那个追逐月亮,也被月亮照耀的自己,那样的他以后再也没有遇到过了’。 后来的人生,他只学会了‘摸鱼’一事。 不过一天章越起夜,他到郭林一个人躲在松里里哭。 郭林一面哭一面用拳头打着树:“我都已是如此苦读了,但是九经的书为何还是读不熟呢?自己如此蠢笨,连每日偷懒师弟都不如,我实在没用,辜负了的爹爹用心。” “三娘啊!三娘!我好挂念你,你可知道。” 章越闻言……师兄还真是闷骚,平日都不和我提一句。 而今如此读书,章越实在担心郭林身子吃不消,一旦一病不起,那么别说读书,连命都没了。不过章越没料到的是先病倒的却是郭学究。 夏去秋来,光阴似箭。 入秋后,章越已将易经,尔雅都背下了,正要读他经时,郭学究却病了。 郭学究起初有些咳嗽,后是高烧,后请村里的土医诊视为伤寒。伤寒之病在古代可谓十分严重。 得知于此,郭学究就无法教书,童子们也就不来了,其浑家每日给他熬些山中栽来的草药服下。 郭林是至孝的人,见郭学究无钱买药医治,心底十分着急。 迫于无奈,郭林决定找一份生计为郭学究治病…这份生计就是佣书。 佣书就是替人抄书,这可是一份专为读书人提供的生计。 不少名人都有这段经历。 比如班固,汉书记载班固家贫,常为官佣书以供养。久劳苦,尝辍业投笔叹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研闲乎? 还有三国时东吴名臣阚泽。三国志记载‘家世农夫,至泽好学,居贫无资,常为人佣书,以供纸笔,所写既毕,诵读亦遍’。 宋朝有个蔡定‘家世微且贫。父革,依郡狱吏佣书以生,资定使学,游乡校,稍稍有称’。 可见不少贫穷书生都是从‘佣书’发轫的。 至于给郭林提供这份生计的地方,正是离此数里的章氏族学。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二十三章 回家   章氏族学的活计是苗三娘之父推荐的。苗三娘之父虽是抠门,但人面还是很广的,居然认识章氏族学的夫子。   只是举荐之后,苗三娘两个月的束修钱苗父只给了一个月。而且只是让郭林去试一试,并没有说试了一定录用。   郭学究病了后不能教书,章越抽空回了一趟家里。   从学究家的小山村,一路沿着南浦溪往下游走,谨记着兄长所言不许坐私渡的道理,然后花了三十钱从公渡渡溪,接着再沿着道走了半个多时辰方才抵至水南新街。   水南新街依旧是老样子。   两边摊贩吆喝声不断,向进山的香客及往来商客兜售。   街道依旧是那么逼仄,脏水随意流淌。   沿街的楼屋都是接檐搭棚而建。市井人家就是如此,平日这家不自觉地往门前搭个棚子,那户连夜偷偷加盖圈建。   这些地方都建来当作门市。有的门市建在家里,或直接在门前建起浮屋,说是临时搭盖的摊棚,其实就是侵街占道。至于沿河的楼屋更是没有顾及,直接临建在河岸边。   邻里之间平日因屋子侵街接檐闹得矛盾纠纷着实不小,不是你搭了我的屋子,就是你占了我的地,或是我看你往门前扩了三尺地,我也往门前扩三尺。   这条水南新街最早时可容三辆马车并行,后来成了两辆,到了现在一辆也是困难。   章越到了家叩门,但见是于氏开了门。   “叔叔……你求学回来了?”于氏又有些吃惊又有些高兴,眉间又有些顾虑。   章越点点头道:“今日没有功课,向先生告了假,回家看看哥哥嫂嫂。”   “也好。叔叔走了一路,快进屋歇歇。”   章越感觉有些陌生,回家一趟倒似成了客人。到了家中,也与以往有些不同,到处堆放了杂物,耳听楼上传来走动,还有孩童蹦蹦跳跳的走路声。   章越心道,这不是章丘。章丘年纪虽小,但性子却沉静早已不会如此。   于氏给章越端了水解释道:“是,卖鱼徐婶的媳妇,她年纪轻轻没了丈夫,如今带着个两岁大的孩子,也是不易。人家如今与徐婶一并僦居在咱们家。一个月两百钱虽是少了些,但徐婶常送咱们些卖不完的鱼货,如此也可省得两三百钱了。”   嫂嫂真是会精打细算,本来以为她如此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子不会持家。   章越笑道:“真好,我记得溪儿可喜欢吃鱼了,说得溪儿,他去学堂了?”   “是啊,午后就回来了,”提到章丘,于氏疲倦的脸上有些了喜色,“叔叔是吃完午食后再回乌溪?”   章越神色微微有些一僵,然后道:“嗯,是的,哥哥呢?”   于氏道:“实郎去了茶饭店徐掌柜那,本以为好歹能算算账,勾当些事,但却给人家使唤跑腿,有时还去陪着笑脸讨账。”   章越为大哥心疼,原来他也是经营着铺子,大大小小算是个体面的商人,但如今却给人跑腿打杂,身份落差太大了。   章越起身将背上的包裹解开,然后道:“嫂嫂,乌溪没什么东西,这是一些山货,我还要去城中一趟,回来再看哥哥和溪儿。”   说罢章越放下包裹起身。   于氏亦是起身,她有些不好意思道:“那叔叔早些回来,我煮你的饭。”   “好的。”   章越走后,于氏打开包裹,但见里面是些兔皮山菌土笋,果真都是些山货。   山货在山里当然不值几个钱,但在城里才值钱。章越瘦弱的身板,走了一大早的路从山里带至城中给家里捎来东西,这说明他心底有这个家。   “叔叔他,”于氏的目光里有些复杂,“真的明事理多了。”   章越放下山货后,即从南浦桥进城。   他没有去别处,而是去寻彭经义。自己好容易回来一趟,肯定是要去看看小伙伴的。章越到了其家中,才从他家人口中得知彭经义已是去仁寿寨。   章越留下口讯,又去了彭县尉宅里。   章越又扑了个空,彭县尉在县衙办差,章越将自己带来的木樨茶放下,这才出城回家。   这时候兄长与章丘都是回来了。   章丘一看见章越回来了很是高兴,一见面就道:“三叔,我把你教给我的三字经都背完了。”   “三叔不信!你快背于我听听!”章越言道。   当即章丘从‘人之初,性本善’一路不停地背下来,这时于氏在厨房张罗着饭菜,兄长则穿着短衫洗脸。   章丘带着童稚的背诵声徐徐道来,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   兄长边洗脸边带着笑意,而于氏也不时转过头看向这里。   当章丘北至‘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   章越大喜道:“溪儿,竟如此了得!不仅背下了,还一字不错。”   章丘听章越如此夸奖,腼腆地笑了。   “好了,不要缠着你三叔了,摆碗筷吧!”于氏端着一盘鱼上桌,然后走到楼道旁。   “徐婶,我家叔叔回来了,家里多煮了这些菜,也下来吃些。”   楼上传来声音道:“多谢大娘子了,咱们用过了……”   双方客气了几句,徐嫂到底没下来吃饭。   而章越与章丘已动手摆好了碗筷。章越见桌上摆满五六道饭菜。虽都是些家常小菜,但世间最好吃的也莫过于家常菜了。   章实照旧坐在主位上对章实道:“几时才到的家?”   章越如实答了。   章实听章越回来去了彭县尉那很是高兴,当即道:“这就是了。上一次翻案的事,咱们兄弟俩全仰仗彭县尉。现在人家帮完你了,就不去走动了,这可是大忌。”   “不是说咱们以后还要仰仗彭县尉,而是受人恩惠千年记,此话你要紧紧记得。”   章越连连点头道:“兄长的话,我记得了。”   章实笑道:“我看得出彭县尉还是更器重你的。”   “你们兄弟俩说完没有?菜都冷了。”于氏忙完事也走到桌边来。   这时候章丘奶声奶气地道:“娘,我可以动筷了吗?”   章实哭笑不得道:“可以,可以,咱们兄弟光顾着说正事,连溪儿饿了都忘了。”   于是众人这才动筷子。   章实又向于氏笑责道:“张罗这么一大桌子菜,凭地让人以为咱们家来了客人。”   于氏笑道:“叔叔是自家人,好容易回来一趟,怎能薄待?”   章越连忙道:“实在劳累嫂嫂了。”   于氏微微笑了笑。   章实笑着对章越道:“一家人说这些作什么?既难得回来,今晚就在家里住下,明日一早再回去!”   章实说完就听于氏轻咳一声。   章实又改口道:“也是,家里没个地方,三哥不如去曹保正家里借宿一宿。”   一旁于氏闷着声不说话。   章越连忙道:“哥哥不用了,学堂里还有功课,我这需得赶回去。”   章实点了点头,这才不再多说。   于是一家人吃完饭了,章越就背起行囊又动身离家,不然天色晚了走山路很危险。   章丘走到门口看着自己,一副依依不舍的表情:“三叔你几时再回来?”   章越摸了摸章丘的头道:“三叔我学成了就回来了,你在家中要好好听爹娘的话,书要记得背,学得要勤,就如三字经里讲得‘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你记住了吗?”   章丘用力点了点头道:“三叔,溪儿记住了。”   说完这些,章越头也不回走出门去,看到这一幕,章丘的眼泪就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他一时难过的,忘了和章越说,他有一日不小心告诉蒙师,三叔教自己背三字经的事。   而这时候章实将章丘送出门去,等走了老远。章实回头望了一眼,然后从兜里掏出一袋钱来放在章越手里道:“到了学堂,好好勤学,但也不要为难自己,钱紧着些用。”   章越道:“兄长,上次你给我的钱,我还剩着呢。不用这么多。”   章实笑道:“家里日子还过得去,你不用省着。一切有哥哥我呢。”   不是一切有老泰山吗?   章越心底满满的怀疑,但还是收下钱袋子,然后向章实辞别踏上了归途。   而章实回到家里又是一番光景,他见了于氏即责道:“三叔,好容易回来一趟,你怎地赶他走呢?连住一个晚上都不肯?”   于氏听了道:“你是不是说过的话都不记得了?当初徐嫂住咱们家时,咱们应承他,叔叔住在学堂,除了逢年过节不会回来。既是咱们答允了人家,就当把事情办到。”   “不就住一个晚上,我看徐嫂不会计较的。”章实言道。   于氏皱眉道:“我也是为实郎你计较,我担心叔叔这次不言语突然跑回来,是否不想读了。你要知道在外难,在家好。山里读书那么苦,若是三叔回家一住,觉得舒坦了,生了懒意惰性,不肯回山里如何是好?那岂非是全功尽弃了,既然他要读书,咱们也答允供他读两三年,那么就不可让他半途而废,再苦都要读下去!”   章实听了点了点头,初时想不通,后来也觉得这话有道理。   章越走了半日,回到郭学究后,第一件事即是找到郭林向他问道:“去章氏族学抄书的事,能不能也算上我?”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二十四章氏族学 章氏族学距此大约有数里山路。 章越与郭林二人起了个大早,学究浑家给他们煮了两碗山菜粥。 面对这一碗连油花都没有的山菜粥,章越和郭林喝得一点不剩。想穿越前自己顿顿无肉不欢,而现在清汤寡水的山菜粥都能吃得如此香甜,而且意犹未尽。 二人走了近一个时辰终于赶到章氏族学。 章氏族学建于南峰,山上本有一寺。章得象在未发解前,曾于寺中读书,列位宰相时将此寺改作家庙。按宋律官员可以奏请天子为先祖设祠院,但唯有执政才可将祠院设在寺观中。 而这章氏家庙也兼作族学方便族中子弟读书。 说起章氏渊源,要从先祖章仔钧说起。 五代乱世时,藩镇相互攻伐。章仔钧为闽国大将,屯兵浦城,镇守入闽门户之地三十年,屡败南唐来犯。 章仔钧病故后闽国自乱,南唐南北会攻于建安。 城破时,南唐军欲屠城。其妻练氏舍一人之命,活全城百姓,被称为练夫人。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章仔钧有子十五人,孙六十八人。章氏于浦城繁衍,人口众多。 章仔钧为章得象的高祖。章得象于咸平五年进士及第,授官大理寺评事。 时宋朝立国已五十年,自太祖开国以来所用将相皆北人。太祖曾刻石禁中曰‘后世子孙无用南士作相,内臣主兵’。 但章得象为宋仁宗破例简拔,为宋代闽人第一位入相者,扶掖了南方声誉,声动天下。 相传福州有一条南台江,闽人谣曰:“南台江合出宰相。“至章得象相拜相时,南台江水退沙涌,行人可涉水至江对岸,后人称之‘沙合可涉’。 庆历年间,章得象与富弼、韩琦同在枢辅。富,韩二人皆少年执政,颇务兴作。章得象位丞相,终日默然,不劝一句。 旁人问:“富、韩勇于事,怎么办?” 章得象道:“我每见小儿奔哒,从不诃止。等他脸撞墙上,就知道痛了。这时他方猛于奔跳时,你劝不住的。” 章得象这话里透着宰相气度。 章越虽没有进族学的资格,但颇以章得象自豪的,将来如果有机会,也想如他这样装个逼。 官家啊官家,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如今富弼,韩琦二度为相,而章得象已是病故,留此昼锦堂遗泽族人。 另外说一下与章得象同朝为臣的范仲淹。范仲淹年少家贫,为官之后仍是生活俭朴至极。范仲淹却买了一千亩地拿来建作义庄,赡养贫穷的族人。 章氏族学称昼锦堂正建于南峰山上。昼锦二字与锦衣夜行互为反义词。无独有偶,韩崎也有一座昼锦堂,欧阳修还为此写了一篇《昼锦堂记》。 章越与郭林从山下至山上行来,道旁多植桂树。这时正值桂花盛开之时,二人一路从山下行来,但闻香飘满山,令人心旷神怡。 浦城多植桂树,六朝时江掩知浦城时,曾写有‘香枝兮嫩叶,翡累兮翠叠’的诗句。而桂又通贵字,明清乡试在月,因此人称桂榜一语双关。 二人来至昼锦堂前,与门子通报一声。 等候之时,章越看着眼前青瓦雕梁,再以朱漆刷就的蜃灰夯墙,不用想也知比自己所处的茅屋高大尚了不知多少。 堂前还有一石碑,为章家进士题名碑。包括章得象本人之内一共有十五人之多。 然后门子引着二人走至堂左。二人沿途但见树荫,廊间,石墩间或有男子持卷诵读,也有人在投壶,甚至射箭的。 既有刚束发不久,有的则有近三十。 章越没看过古人射箭,不由放缓脚步,但见一名近三十岁的青年,正弯弓射箭。虽看不见箭垛,但听喝彩声陆续传来,可知是箭无虚发的。 那人也是很是得意,放声一笑,很是意气飞扬。 章越还要在看,听得郭林催促,这才叫快脚步。 但听郭林压低声音道:“此地不比塾中,来时我如何交待你的?要谨记处处守得规矩,没人问你,不可多说一句。” ”是,师兄。” 二人再来至一偏堂。 门子安排二人各坐在一张几案后。 不久一名宽袍大袖的老者步出,但见他五十有许,在南人之中,他的身材算是高大的,须发皆白。 章越看了一眼,不由低声赞道:“如此才像是教书的。” 说完章越看了郭林一眼,幸亏他没有听到。 夫子身后跟着两名学生,章越认出此人正是方才在院中射箭之人。 “先生!这二个少年即是来此佣书的。”门子介绍后即站到一旁。 那老者点了点头抚胡坐在塌上,而那学生对门子道:“让他们写几个字来看看。” “是,斋长。” 案上有现成的笔纸,门子去学堂给二人端来研磨好的墨水。 章越和郭林一并提笔点墨看向这名学生。 对方向二人道:“范文正公的《南京书院题名记》可会?” 章越,郭林对视一眼,然后一并摇头。 那人摇了摇头,一扬袖道:“……经以明道,若太阳之御焉;文以通理,若四时之妙万物焉。诚以日至,义以日精。聚学为海,则九河我吞,百谷我尊;淬词为锋,则浮云我决,良玉我切……” “……至于通《易》之神明,得《诗》之风化,洞《春秋》褒贬之法,达礼乐制作之情,善言二帝三王之书,博涉九流百家之说者,盖互有人焉。 郭林,章越连忙提笔刷刷写下。 章越边写边想,庆历新政时,范仲淹,韩琦,富弼为变法派,章得象虽没有阻止,但却是不赞成。我等身为章氏子弟,拿范仲淹的文章来读好吗? 不过这句‘聚学为海,则九河我吞,百谷我尊;淬词为锋,则浮云我决,良玉我切’,读来真是有磅礴浩大之气。再想想范仲淹的为人,与他的为官一样,都是可以跨越千古的。 想到这里,章越已是写完。 门子将郭林章越二人所写奉给那学生。学生再奉给老者。 老者先看郭林的字点点头道了句‘尚可’, 随即又看章越的字,老者眉头一皱道:“差些。” 说完老者欲走,结果已很明显了,章越则起身道:“启禀先生,学生也自知字写得不好,可否只要一半钱!” 老者摇了摇头:“就算你不要钱,但抄来不能看,也是浪费笔墨。” 章越道:“学生还精通算数,若有账本要算或抄录,皆可帮手,学生家贫,唯有佣书以谋生,还请夫子成全。” “班固曾言‘大丈夫安能久事笔砚?’然而若非年少佣书为生,日后怎遂青云志?” “你既家贫,他人也家贫,怎可……”学生微有怒色正要训斥。 老者伸手一止道:“平日佣书几钱?” “一页字三个半钱。” “那此子定作两个钱,随便拿些文稿给他就是。”老者吩咐道。 “可是……” 另一名学生道:“子平,南坡那边的学田要清丈了,学田东南西北的四至总要有人来算,这少年既说会算经,不如一试好了。” 这名学生看了章越,这才不甘愿地道:“也好!” 章越拱手道:“多谢先生,多谢斋长。” 说完先生与另一名学生即离去了。 这名学生对章越的感谢丝毫不在意,他瞥了一眼道:“我是本堂斋长章衡!你们二人以后每日辰时到了抄满五个时辰的书,每页若有错字漏字即扣钱。” 郭林垂头拱手道:“是。” “价钱说好了,郭学兄一页三钱半,按页计钱,写多了不会少了你们,但不可滥竽充数,另外学堂每日管一顿中饭。” “多谢。” “至于你……”章衡指向章越道,“你的名字我不愿知晓,夫子答允予一日两钱。我未答允管你午饭之数。如今要么减至一钱。要么你自己带饭来,我仍给你两钱?” 章越道:“一钱即一钱,多谢斋长照应!” “要不是先生开口,谁与你照应?明日将家状交来,还有你们不是本堂学子,只许从后门入。”说完章衡拂袖而去。 章越看着章衡离去,哼了一声道:“我道什么名门子弟,气量如此狭小,将来成就也是有限!” “师弟!人家给咱们一份生计……你还如此说他,于心何忍?”郭林气道,“今日实不应带你一并前来!” “师兄,你为何连我一般生气?” 郭林硬着声道:“你想入章氏族学的心事,以为我不知吗?” 章越一怔。 当日郭林都没理会章越。 章越也早早入睡。 在梦中章越来至一山清水秀之处,正是那日老者托梦的地方。眼下此处空旷无人,唯有鸟鸣声,一旁则是绿树成荫,初阳斜照。 章越心念一动,脚下草地突而升起了石桌石椅,及笔墨纸砚。章越不由大喜,于是坐在石桌石椅上,决定提笔练一下书法。 今日竟被老者鄙夷书法不佳,实在是一件令他大感很没面子的事情。 先正楷,再行楷,后行书。苏轼谈书法也说过,楷书如站,行书如行,草书如奔。没有站不好,就走路奔跑的道理。 要论楷书有晋楷与唐楷之分。 如明清学楷,会要你从唐楷开始,临摹颜柳的楷书,此被视为楷书之巅峰。 但宋朝推崇是晋楷,也有推崇唐楷的,但士大夫有‘书不如入晋终是野’的说法。故而章越打算临 眼下章越的永字八法已有小成,宣示贴又是上一世临摹过的,因此心底一定于梦中持笔写起。 章越决意书法也要练至赚到三钱一页方可,为自己挣这一口气来。 于是章越手不停地写了一夜。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二十五章 君子厚德载物 章越梦中所临的《宣示表》。 《宣示表》是钟繇的名帖,传钟繇练字极勤,不论场合地点,有空就写,有机会就练。与人坐在一起谈天,就在周围地上练习。晚上休息,就以被子作纸张,结果时间长了被子划了个大窟窿。 不过《宣示表》原帖据说当年八王之乱时,王导将之缝在衣襟里携之渡江,后送给了族侄王羲之,王羲之又给了王修。王修很喜欢此帖,死后将此帖同葬。 如今所传这《宣示表》被认为是王羲之所临的,并收入了宋室的皇家密藏《淳化阁帖》。 章越写这《宣示表》第一个字‘尚’时,就遇到了挫折,怎么写也写得不满意。 章越也知是自己笔力不够的缘故。 不过幸亏有得是功夫。 书法一道除了天赋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功夫。钟繇练字不是极勤吗?甚至睡觉时,也用手指在被单上划,以至于被子都破了个大窟窿。 但钟繇再勤奋,有自己这么闲吗? 在此练字,章越运笔运力都与平日无二。 平日读书章越在此呆上六个时辰是受不了的,故而大多时候只读五个时辰。如今章越逼着自己写六个时辰的字,就如此坚持下来。 并且章越打算以后先读书两个时辰,再写字两个时辰,最后再读书两个时辰,长此以往将六个时辰练满了再退出去。 晚上下了一夜的秋雨。 次日章越一觉醒来,屋内水盆都已是盈满了雨水。 茅屋漏雨的场景早已家常便饭了。 章越顺手往床边的土盆里蘸水在案几上写下了‘尚书宣示孙权……’几个字,一见之下果真笔力有略微的长进。 一旁郭林正好洗漱回来,看见章越如此勤奋练字,也觉得是个好办法,然后也伸指往床边土盆点去……写了几字后不明,又放在舌尖一点…… 郭林和章越穿好衣裳,喝了两碗清粥即前往章氏族学。一路上,章越见到郭林频繁伸指往树皮上蹭,不知何故…… 他们从后门入了族学。 昨日他们从正门走时,已弄清楚章氏族学大致结构。 大门入内后左首乃教授,讲师的住所,右首则是学生的斋宿之处。往北过了一道门,即是昼锦堂,前后都是回廊,中央一座砚池,院中遍植杨柳。 昼寝堂后中央是射圃,西北乃庖厨,东北则是学仓及。 建州府学及浦城县学都专门的誊录所,作为佣书之用,而建州府学甚至因地制宜,还自己刊印书籍牟利,收钱以助学粮。 今日他们就从西北角小门入,这里是厨子出入之处,经过射圃时,又见不少族学学生早已在此习射。 宋朝的读书人还是有汉唐古风的,南方人习射,北方人骑马。 随即二人来到阁门,管阁的职事给二人开了门。 阁门内是学仓与,平日一名职事兼管着。 这名职事是个五十余岁的小老头,板着张脸,一副生人勿扰的样子。 “汝等即是来抄书的?” “是。”郭林恭恭敬敬行礼。 “喽,就是此地。不许上楼,不许在阁内喝水点烛。出阁门前必须与我通报,方允离开,就是出恭也需如此……” 郭林道:“是。” “在此一切都是我说的算,尔等不可异议,否则赶出去!”职事狠狠地放话。 有上下两层,他们在下层抄录稿子。书室十分狭小,只摆了两张矮案,苇席及笔墨纸砚。在这里抄上一日书身子肯定受不了。 职事又吩咐了几句话,上楼取了本书,将门给锁了即离去。 面对一桌案的笔墨纸张,章越此刻感同身受地明白班超为何当年投笔喊出了那句‘大丈夫安能久事笔砚’。 章越先研墨倒水作准备的功夫的,一会职事来此,拿了一叠稿子让郭林抄录,而章越却并无一稿。 章越愣了一会心道:“这算什么?” 佣书是按页数日结,若自己不写一字,岂非没有收入。 “师兄,可要帮手?”闷坐半响,章越向奋笔疾书的郭林问了一句。 郭林看了章越一眼道:“不必。” 郭林言语里有些冷淡,看来还在生昨日的气。 章越受不了屋里积灰的味道,走到门外透气,正巧见方才那名职事正坐在阁门旁捧书细读。 年纪这么大了,还这等勤学! 为何从古到今图书管理员牛人辈出,章越算是有点明白了。 章越又走回了屋子,就听郭林皱眉道:“师弟,你可否别如此走来走去的……” 郭林又觉得自己话有点重,缓和下语气道:“我知道……昨日不该如此……你眼下没活计,可能得罪了那斋长,一会去我与他一起去给他赔个不是。” 章越道:“师兄,咱不用赔礼。” 郭林道:“你不愿赔礼,我去赔礼。初来乍到,一切都要忍耐。” 章越忽道:“师兄,我近来读易有所心得。” “如何心得?” 章越道:“心得就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易经以乾卦来象天,以坤卦来象地。乾坤之间,也就是一阴一阳,这彼此之间好比,夫妻,君臣,主客,师生,主雇…… “故而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就是君子在主位时,你是丈夫,君主,父亲时,应自强不息,不可指望他人。地势坤,即君子处于客位时,比如你是妻子,臣子,儿子时,应为一个有道德的人,尽可能包容,配合于主位。” 其实章越这番话的心得来自,五道口职业技术学院的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郭林停下笔道:“你是想以坤卦来说你我现在的处境吗?” 章越笑道:“不愧是师兄,一听即懂,坤卦正对应着乾卦,正好可指如今。我们初来乍到,就是客位。” “坤卦元亨,乃一个好卦,卦辞上有云,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意在我等贵在坚持。” 郭林点点头道:“说得有些道理,你再说说爻词。” 章越道:“从六爻之变化,乃道之易也。初六,履霜,坚冰至。如同咱们初入客位,就如师兄方才所言初来乍到,此时此刻似‘脚踩在霜上,下面就是坚冰’,你我都不舒服。” “六二,直方大,不习无不利。你我虽初来乍到,但与主位暂无利害冲突,不会对你不利,大可放心。” “六三,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还是那句话我等身为客位,待人以厚德,贵在坚持,主人家叫你干嘛你就干嘛,不求有功但求有终。” 郭林拍腿大笑道:“师弟说得有道理。下面如何变化呢?六四,六五,上六如何解?” 章越想了想道:“六爻前三爻是客卦,后三爻是主卦。六四就是由客入主了。” “六四,括囊,无咎无誉。这时你我已是由客入主,如同半个主人,但反而要更谨慎,不要乱说话,无功无过才是最好。 “六五,黄裳,元吉。这时就已好比君臣中的宰相,代夫主持一家的女主人,老师的得意弟子,此乃主客最融洽之时。五爻为有功之卦也。” “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此时主客易位,臣临君上,雌鸡司晨,与原来主人家必有厮杀。” 郭林闻言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 章越道:“故曰‘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积不善之家必有馀殃。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辩之不早辩也’。” “这一语可谓是坤卦的结论了。” 章越也没料到,自己只是随便说说,但自己背了一肚子易经的卦辞,文章,似反掌观文般,逐渐清晰明白。 章越记得这年头似昨晚在梦中一闪而过,而如今…… 易经的学问,原来既不高深也不玄奥,竟是如此浅显明白。 正待章越与郭林说话时,门外的职事,站在屋外听了半响抚须微笑,露出此子有点东西的表情。 章越与郭林聊了一阵,郭林继续忙事了。他也是无聊,当即睡瘾发作,睡了过去。 没过多久,但听砰地一声! 章越被吵醒,睁眼但见章衡站在自己面前。 章衡道:“居然昼寝?真不知你先生平日如何教导的?” 章越看了一眼郭林,但见他满脸羞愧,很是无地自容。 章越道:“斋长,是我不知昼锦堂不可昼寝的规矩。斋长又不安排事,我只好养养精神。” 昼锦堂不可昼寝,这话当然可以反着理解。 章越不是不记仇的人,章衡昨日今日两次三番对己言语傲慢,一次还算了,今日不怼回去怎忍得? 自己就算没有脾气,也有起床气。 章衡没料到章越竟敢呛自己,不由惊怒。 这时候门外职事入内道:“斋长,先生似有事找你!” 章衡点了点头,然后将一叠纸张掷在章越桌上道:“这些你都抄好了,若今日抄不好,明日就不用来了。” 说完章衡拂袖而去。 一旁郭林上前劝解章越道:“方才如何说得?履霜,坚冰至。初来乍到,咱们以客适主,要慢慢来。你与他动什么气?” “师兄说的是。” 章越然后又向职事行礼道:“方才多谢老丈解围。” 职事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也不否认而是道:“小郎君是个聪明人,但我劝你还是收敛着些脾气,否则在此不久。” “多谢老丈,小子记住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二十六章 火把和灯笼 章衡走后,章越看着这厚厚一叠心道,终于有事做了。 郭林道:“你将此写好了,他人再如何也挑不出错来。我看看,若是你写不完,我也替你写些。” “那如何省得,师兄你写一页三钱半,我一页才一钱。” 郭林道:“你知道就好,不过你写慢些无妨,最要紧是不许有错字漏字,否则一日就白写了。” 章越道:“果真师兄对我最好了,不过若是一页错漏一字扣一钱,那么一页我就白抄了。若是错两字,我岂非要倒找钱给他们。” 郭林闻言拍腿笑了笑起来道:“师弟,你这时还会说笑。你这性子真不知说你什么好。” 章越微微一笑,当即往磨好的墨里倒水,调匀墨色后当即提笔抄起书来。 郭林站在章越身后看了一会,他有些担心章越的字仍是不合意,或是求学而有所潦草。郭林但见章越一笔一划勾画清楚,写得是正正规规的楷书,且还有些许的古雅之意。 郭林不由问道:“师弟近来临得是《宣示表》?” 章越一听很高兴,郭林能看得出来,说明自己的字经过昨夜一番苦练,虽说没有得意,但也有几分得起形了。 “师兄果真好眼力啊,你看看可还行吗?” 郭林道:“有些许长进吧,看来平日我让你抄经终于见成效了。照着如此写,功夫下久了,笔力自到,筋骨自成。” “好的。” 于是章越继续抄起书来,如郭林所言,抄书也是练字嘛。 宋朝是一个文化登峰造极的时代,士大夫们沉醉于文墨之道,而忽略了武功。宋朝皇帝也是如此,几代皇帝都是书法大家。故而从上至下形成对书法一等追求,写一笔好字是算是人的另一张脸面吧。 趁着抄书的机会练字,还有免费的笔墨用,尽管只有一钱,但何乐不为。 想到这里,章越不由心平气和,继续将抄书当作一项技艺来锻炼。 章越与郭林二人抄的不同,郭林抄得是赋策,应该是由学堂上的学子所作,现在仍有唐时行卷的习气。学生平日的得意之作都要抄录下来,由本人或亲朋师长请高官过目,代为延誉。 比如政坛上的大伯乐欧阳修,提携了王安石,苏轼,苏家三夫子。 王安石就是曾巩推荐给欧阳修的,王安石与曾巩是同乡,曾巩之妹嫁给王安石的兄长王安国。而曾巩又是欧阳修最得意的弟子。 曾巩向欧阳修推荐时言‘巩之友有王安石者,文甚古,行称其文。虽已得科名,然居今知王安石者上少也。彼诚自重,不愿知于人。’ 以王安石性子,若没有欧阳修的提携,曾巩的举荐会艰难许多。 郭林字写得好,故而族学里学生行卷邀名用的。 而章越字写得差,抄录的都是些已经及第过读书人的文章,然后给每个学生都抄录一份如此。因为字丑所以不能外扬,只能内部消化。 章越所抄的是赋。 进士考试中有诗,赋,策,论等体裁,但分量最重的是诗赋,赋又在诗之上。 一篇赋的好坏,决定考生去留,其余则定上下。这篇赋都非名家所作,而每篇要抄录三十六份,也就说族学里一共有三十六名学生。 章越算了算大约是一页半,不知是按两页算,还是一页半算,若是两页就是七十二钱,这收入倒是不错。 章越认真写来,这才抄了两篇。 这时候职事已端着一案到来:“不可在书室吃饭,要吃去室外。” “可有桌案?”郭林问道。 “没有。”职事这小老头甩下这句话即走了。 这是要他们蹲着吃。 章越倒是没那么多讲究,小时候饭厅没有电视,为此端着饭跑到客厅吃饭也是经常。 但他见到郭林有些愤怒。他虽是家贫,但自小也是承诗书之教的。吃饭必用桌案,且必须‘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 眼见摆在地上的饭食,郭林不由犯难。 章越想了想道:“师兄,我们初来乍到,应并非书院薄待你我之处。坤卦上不是有云‘直方大,不习无不利’。你我刚到族学,他们最多不搭理,彼此又无利害冲突,非逐我等之意。” 郭林点点头道:“说的对。我们一并找职事商量。” 当即郭林走到职事那拱手言道:“食无案,不成礼。我们虽来佣书,但也是读书人,请以读书人之礼待之。” 职事不满道:“又来生事?吃饭就吃饭,哪有那么多名堂,这急切之间又去哪里给你们找食案?” 郭林欲再言,章越出面道:“我方才路过射圃,旁有一方亭,还请职事允我们去此食用午食。” “随你们。” “多谢职事。” 郭林,章越二人当即端着食案走到亭中。饭是稻米饭,压得很实,汤是盐豉汤。饭和汤都是双份,还有一碟咸菜由章越和郭林共食。 在学究家里顿顿吃稀,这里好歹能吃一顿干的。 章越已是端起饭来飞快地扒了两大口,然后闭上眼睛感受着饭粒充斥着嘴巴的感觉。这稻米饭是炊制的,既带着木桶香味,咀嚼在嘴里又是格外的松软香甜。 这是真木桶饭,不是快餐店里铁盆外裹着个木桶壳。 “慢些!”郭林提醒道。 章越笑了笑夹了块清脆可口的咸菜,陪着米饭吞咽下去后,又端起盐豉汤喝了一口,浓郁的酱香。 这一顿稻米饭倒是令章越幸福感爆棚。 章越与郭林一边吃一边看着族学里的学生们陆续走去吃饭,身旁都跟着书童为他们背负书箱,箭袋。 午后用饭借宿,学生不是继续回昼锦堂里继续读书。这时读书人还是有着所谓食饱不可久坐,会伤气血的说法。 这时候子弟门会去习射,投壶,游息。 从早到晚一直坐在那苦读,这是没钱人才为之的事,甚至读累了小睡一会也会被骂作昼寝。 只有穷人家才晚上不读书,至于衙内们有点不起蜡烛之说? 章越再度看到斋长章衡于一众学子簇拥之中,来到箭垛前。 在众学子注目之时,章衡微微一笑从书童手里接过弓。但见章衡身形笔直如松,一手箭如连珠,无一不命中红色的垛心,左右学子见此喝采起来。 章越也不由在心底喝采。 郭林道:“族学里斋长自是了得,勿招惹他。” 饭后二人继续抄录文章。 不知不觉已至天黑,郭林已是抄毕,但章越却仍有十几篇没有抄完。 郭林先捡起章越的文章先校对了一遍,挑出了个错字漏字的地方,然后又见章越写得慢然后道:“我给你抄吧!” 章越道:“天黑了,师兄先下山,不然路就不好走了?” “那我留下你一人下山?” 郭林当即拿过一半替章越抄写起来。章越边写边道:“坤卦说得‘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我算是明白了。” 这话的意思是做事情不要你做得多好,但一定要事事有所交代才行。书可以抄得慢字差些无妨,但全部抄完却不关乎能力,而是在于态度。 “道理可以从书中得,但还不是自己的,最后需在事上磨方可。师兄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郭林点点头:“师弟说的对,此就是厚德,唯有厚德才能载物。经历此事,也算磨一磨你的心性。” 章越与郭林对话,传至屋外。 职事听了不有抚须微笑:“真有意思。” 等到天黑,章越已是抄录完毕将三十六篇交给了职事。 职事道:“这些值多少钱,你们问斋长,我才懒得管你们的事。” “多谢职事!”章越郭林一并行礼,然后准备告辞下山。 “慢着!”职事开口道,“天这么黑,你如何下山?” 章越和郭林对视一眼。 职事道:“我这里有些松油,你去折些树枝树皮来,我给你们做个火把!” 章越郭林闻言大喜心道,还是有好人啊。 当下职事给章越,郭林作了支火把。师兄弟二人一并持此下山。 章越此刻心情不错说着趣事,但郭林却一脸凝重地叮嘱道:“咱们走路归走路,若听后身后窸窣的怪声,千万不要回头,直直往前走就是。” “为何?” “你照着听就是了,你看山那片似个坟头,咱们安安静静地走过去就好了。” 章越见郭林如此,也不好再说,气氛有些压抑。天边月光暗淡星星稀落,四野一片漆黑,师兄弟二人并肩擎着火把。火把照亮了眼前的方寸之地,但却给二人平添了许多勇气。 章越与郭林一起如此走了数里夜路方才回到家里。 此刻火把已快燃尽,幸喜却见远远地一盏灯笼亮起,在夜色中朦朦胧胧的。走到近处二人看见郭学究强撑病体与她浑家一起提着灯笼正在屋门外等候着自己和郭林。 郭林见这一幕几乎泪崩,丢了书囊奔向前跪在郭学究面前道:“爹爹孩儿不孝,如此迟方才回来,累你在屋外等候。” 章越随后赶到连忙道:“先生,是我的不是,我抄书抄得迟了,累师兄陪我抄写到现在。” 郭学究扶起郭林道:“回来就好,老夫只是挂心罢了,你们如何回来的?” 章越道:“先生,是职事给我作了火把,我和师兄一路照回来的,那职事话虽说得不好听,但却是善人。” 郭学究道:“那需谢谢人家,好了你们赶快进去洗漱,家里还没有吃食?” 学究浑家道:“还有一块饼子。” “各分作一半,你们吃了饼子,就去歇息吧!忙了一日都乏了吧!” “爹爹孩儿不乏,孩儿还要再读一会书!”郭林言道。 “我陪师兄一起。”章越在旁言道。 “好吧。”郭学究点了点头,又对浑家吩咐道,“快熄了灯笼,费油!”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二十七章 二哥又坑我 山野的夜晚深邃宁静,远远近近唯有茅屋里的一盏孤灯独明。 现在正是秋寒露重的时候,虽是蚊虫少,但是入夜之后骤寒。郭林和章越吃了半个饼子,然后郭林点了一盏灯读书。 章越这才看了五六页即眼皮子上下打架,实在是顶不住了。 郭林见此语重心长地道:“师弟,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咱们抄了一日的书,功课必是拉下,若不趁这时读,如何是好?” 章越点点头道:“师兄说得是……我省得……” 章越边说边长长打了两个呵欠,看得郭林又是无语,又是无奈。 章越又强打着精神看几页书。 郭林见章越无力坚持,又是苦口婆心地道:“我知师弟天资聪颖,过目……读书不忘,可一味依仗天资才赋,早晚是有用尽的一日……” 章越点点头道:“师兄说的是,所谓天作之才,就是百一之天赋兼有百九十九之用功……” “百一之天赋兼有百九十九之用功……”郭林品着这句话心道,师弟真乃奇才,随便一句话都如此有深味。 郭林心道,对啊,师弟纵使比我聪明,但我勤加努力,难道真就比他差不成? 郭林欣然道:“师弟能明此理就好,故而……” 哪知章越又道:“然则那百一之天赋,更胜百九十九之用功……不是那块料,再勤奋也是无用……师兄我疲了,反正已看了十几页书,边睡边背!” 说完章越盖下书走到塌上合衣即睡。 郭林品着章越最后这话良久无语:“边睡边背,我倒从未听过这读书法子。” “师弟……”郭林看见章越呼吸之间竟已睡熟,也不由对章越躺下即睡的本事自叹不如,“……至少也先洗漱再睡……看来师弟真是累了。” 其实郭林何尝不累,一大早即动身前往章氏族学,抄了一日的书,又到这个时辰方才回家,无论身心都疲乏至极。但郭林明白每日功课若拉下,即易生疲惫懒惰之心。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郭林勉励自己,疲惫至极之时,郭林起身取土盆里的凉水泼面…… 陡然间这熟悉的味道再度…… 为什么师弟连角落这盆也没放过…… 次日。 师兄弟二人起床。 章越见郭林一脸疲惫的样子问道:“师兄你没事吧!不然今日你我告假。” 郭林摆了摆手道:“无妨。我还能撑得,今日咱们需去问斋长,昨日结多少钱?规矩处处都要问清楚了,免得到时算起吃亏。” “师兄所言极是,师兄昨日抄了几页?” 郭林道:“五十七页。” 章越吃惊道:“那是一百九十九半钱,这一日两百钱可以啊!” 浦城本地普通用工,在七十五钱至一百钱一日,一月也不过两三贯。 郭林心道,师弟算数果真了得。 郭林苦笑道:“一日两百钱虽多,但却荒废了课业,实是得不偿失。若非为了爹爹的病,我岂会如此。只盼早日医好了爹爹的病,继续攻读。” “师弟虽只有一钱,但今日咱们去问问,一顿饭也不值几十个钱啊!” 章越道:“师兄别问了,那斋长分明就是为难我。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郭林道:“那也要据理力争,如何也要一试。快些动身,今日我让娘给我们备了环饼,咱们边走边吃,如此可省一顿饭功夫。” 所谓环饼在北方是油炸馓子,但唐朝却是一块中央有洞饼,用绳窜起来挂在行囊上。如此宋朝南方还保留着唐朝的称谓,作为路食的存在。 “好!我去拿竹筒打水!吃那个口干!” 郭林随口道:“多打些水来,你近来有些火大!” 章越取竹筒一面去缸里打水,一面自言自语道:“师兄怎知我火大?莫非师兄是勾践吗?” 二人一早起床,用了一个时辰方才赶至南峰。 二人一到书院即询问章衡昨日结钱的事。章衡不耐烦地道:“此事怎来询我,你们去问学录。” 宋朝国子监有设斋长,学录。 斋长的职位类似于大学辅导员,学录的职位类似于助教,不过太学的斋长,学录都由学长担任。 这一套办法从何而起,无处考证。 据说是范仲淹庆历新政时,改革太学制度取法于胡瑗。胡瑗乃当世名儒,但却不是官员,然又称‘白衣而为天下师’。 胡瑗曾先执教于苏州,湖州州学,主张读书人‘明体达用’,于是他门下学生分为‘经义斋’和‘治事斋’,此举开创了教学分系分科的先河,主张因材施教。 经义斋专研经义,培养学者型人才。 而治事斋,除了经学,还要学习武学,文艺,水利,政事等等,专门培养为官从政人才。 范仲淹变法改革太学,不仅引用胡瑗的苏湖教法,还让自己两个儿子范纯佑,范纯仁拜胡瑗为师。 范仲淹之后,欧阳修喜欢选拔人才于胡瑗门下。当时礼部贡举,胡瑗弟子十常居其四五。而王安石变法时,也喜用胡瑗弟子为变法骨干。 当时胡瑗名气大到什么程度? 有人形容‘言谈举止,见之不问可知胡瑗弟子。学者语先生,不问可知是胡瑗’。 至于用学生来管理太学,达到练事的目的,以培养将来治事的人才,也是胡瑗的教学目的。 此举令章越想到了后世的学生会。大学时提到学生会无人不骂,但骂过之后,若自己将来手掌权位,会不会比当初骂过的人干得更好? 至于章衡提及的学录,正是那日章越,郭林面试时另一个学生。 学录看了二人笑道:“我今日看过你们昨日抄录了,几无错字漏字甚好!” “多谢学录赞誉。” 学录对郭林道:“你抄录五十七页,既与先生约定三钱半一页,如此就是一百九十九半钱。” 说完学录翻开一本账本,在郭林的名字写下一百九十九钱半的字样,然后道:“三日之后,可以日结,前三日算是押此。尔等可有异议?” “一切听学录吩咐。” 学录又看向章越道:“我听闻斋长说,你将两钱折为一钱抵一顿午饭可有?” 章越道:“确实如此。” 学录道:“如此一日能有几个钱?可是亏了。不过也要按规矩办事。我观你昨日抄得一页多些,你我抵作两页计较,就算作七十二钱。” 章越,郭林对视一眼不由惊喜。 “多谢学录。”郭林代章越答道。 章越也是抱拳称谢。 学录笑道:“午饭的事,也是斋长说定的,我这里给你算松些,但你也莫谢我,我也是看在你错字漏字甚少的份上,算是替我也省省心。此外学田的账目甚至繁杂,我这里也缺个帮手,到时候或用你数日,这可不记入工钱。” 章越心想这是与人方便,也是与自己方便:“以后请学录吩咐就是。” 学录点了点头。 郭林问道:“还未请教学录高姓大名?” “不敢当,章采即是。” 章越品了品可没记得历史有名人物,着实可惜了。 学录章采又看向章越:“是了,我昨日看家状,你是县学里章旭的兄弟?” 郭林吃惊地看向章越,章越承认道:“确实如此,他是我二兄,我在家中行三,学录莫非与吾兄熟识吗?” 章采笑道:“真是章三郎君,失敬失敬。我也不算与令兄相熟,但也是数面之交。当初陈令君在仁时,曾带县学学生来南峰与本族弟子登高共聚。” “那日正是九九黄花节,我等族学子弟与县学子弟们皆头插茱萸,一并喝桂花酒,吟诗作歌投壶射箭,真是好不快意。” “当时两家师长都在,两边的弟子不免有上下之心,于是趁酒即以切磋学问之名显才。当时汝兄可谓出尽了风头,以文采折服众人,甚至连投壶,也力压人一头。遥想二郎昔年风姿,豪迈之余却又有几分轻狂,但确实是才高八斗,在下当时是输得心服口服!” 章越听了也不由想象二哥当年之事,重阳佳节众人畅饮,在陈襄与昼锦堂先生面前,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趁着酒醉,力压本县所有青年才俊,想想也是件非常快意的事。 但章越转念一想,二哥在人家地盘上出尽风头,岂非遭人嫉恨。 果真章采继续道:“若非你有几分相似令兄,我也不会着意看你的家状。” “不过子平一直对此介怀于心,他向来自视甚高,但除了令兄,他生平可从未输过他人。你最好不要告诉他,你是章旭的弟弟。” 章越愣了半响,真可谓躺着也中枪。自己这二哥走了,仍要继续坑弟啊。 也怪陈襄没事带着县学弟子切磋什么学问,这不分明砸人场子吗?自己二哥若不出身于疏族,本该在章氏族学就读,但却去了县学。如今一个疏族子弟,挑了你们全部,让本家弟子们的面子往哪搁,这实在让人情何以堪。 马蛋,看来这梁子结定了。自己这二哥真是走到哪祸害到哪。 ps:陈襄诗两首《九日与浦城县学诸生游南峰院》 九日黄花节,新樽绿蚁浮。投壶鸣鲁鼓,歌者似商讴。诸子衣冠盛,先儒礼乐修。西岩山景好,为尔作阳秋。 《皇佑四年春重到浦城县南峰寺因怀旧游》 重到南峰寺,寻思九日游。黄花何处去,白雪有谁留。薄宦三千里,流光四十秋。归来见诸子,林下好相求。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二十八章 借书 如此章越就在族学安顿下了,虽说前几日有些难以适应,但呆久了也逐步习惯,甚至有些喜欢。 比如族学每日中午的一顿干饭,足以令章越前一日晚上睡觉前,就可以从心底生出满满的期待来。 这一日章越正在抄书,看见职事上了正准备整理藏书。章越搁下笔请缨上前帮手。职事看了也不反对,由着章越帮手。 章越看了一屋子的典籍心道,这可都是钱啊!难怪说书中自有黄金屋。 “敢问职事,是按经史子集来分吗?” 职事点了点头道:“然也!” 说完职事即坐在一旁,取了一本书自己读,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章越本是来帮忙的,却成了干事主力。 章越也不吭声,一本一本地将书分门别类的放好同时心道,果真是世族子弟读书的族学,这满满的一屋子书随意借取,比郭学究那借书来读的待遇果真高了许多。 九经都是庆历前的监本,这一版质量最好,精校细勘,不讹不误,可以称得上善本。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手写的书,都是唐朝以前的。唐代没有印刷,故而都是要书者自抄录下来,所以书者自行校对。 拥有藏书之人一般文化底蕴很高,精于雠校,故而他们的手抄书经过反复勘校,反而比印刷本的质量更好。 如此的古籍放在后世,都称得上价值连城。也理解了职事为何如防贼一般放着他们。 这读书人窃书,不是算偷,读书人的事嘛,能算偷吗?难怪书读到最后,都站着一个鲁迅。章越一面整理书籍,一面趁此功夫将每本书都过目一遍。 整理时章越看到职事原先将《孟子》不是放在子类而经类,于是问道:“职事,《孟子》当归经还是归子?” “你说该归经还是归子?”职事反问道。 章越早看出这职事谈吐不俗,不可等闲视之。章越想起孟子之论,这话自己在彭县尉宅院中,曾与陈升之讨论过。 章越心道,职事既将孟子放在经类,肯定是尊孟的。 于是章越言道:“小子以为孟子之言踔厉风发,是可以尊经。” “哦?如何踔厉风发?” 章越当下拿当日陈升之的话现学现卖,说了一番。 职事初时倒是几分讶异,但随后神色转淡,当章越说完后冷笑道:“小子大言不惭,这些话你是道听途说来的吧,你读过《孟子》吗?” 孟子并非在九经之列,他相信章越如此穷书生,肯定不会读非科举用书。 章越拂然道:“职事不信就算了。” “那我考你一篇!” “请职事随意……” 看着章越的笑意,职事觉得自己似还是小看了这少年。 章越轻而易举背出孟子后,职事已是相信。他道:“你连九经都背不全,为何会背孟子?” “还是那句话踔厉风发,孔子之教如何敦厚师长,言语令人如沐春风,但孟子之教,则让人惊醒,读之背后发凉。” 其实章越这话,放在现在理解就是,孔子似有德师长,一般是好好与你讲道理。但很多人对于这样大道理是听不进去,非得有人骂你两句才能听进去。 这就好比读《孔乙己》,《阿q正传》,年轻的时候看的好笑,有了一定阅历后,再读一遍不会觉得后背发凉?半夜睡不着吗? 章越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此为圣人也。但若是孟子,见则骂,望之不似人君!” “闲言少说,整理好了?”章越正讲到兴头上,职事却将手头的书一合。 真是古怪的小老头。章越心底暗自评价。 书籍确实整理得差不多了,但既是要办事就要把事办清楚。 “柜上有些尘土,地上我也擦一擦,这里尘土大,职事你到楼下坐着。” 说完章越从角落拿起掸子和抹布,动手整理起来。这些整理东西的事,他干来还算可以,平日里他是懒于不整理房间,一直到了家里大人实在看不过去了。章越这才动手收拾,每次收拾必至整整齐齐为止。 但过了十天半个月后,屋子又成了狗窝。 职事皱了皱眉头,也任着章越去帮下楼时嘀咕了一句:“我看你能到几时?” 吃过饭后,章越又整理了一个时辰,忙得是满头大汗。所幸上都整理得差不多了。 职事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顺手锁门,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连个谢字都不说,完全将章越当免费劳力。 章越又道:“职事,我百~万\小!说楼还缺一本书目,有了书目以后借书之人可按书目索引找书,省去不少功夫。” “别人省却功夫,但老夫却没那么多功夫,如之奈何?”职事斜看章越一眼道。 “这倒不是什么难的,小子趁闲来办吧!当然今日太迟是来不及了,明日再写。” “可。”职事吐了个字负手离去。 次日章越又到了,职事给了他一本空白的簿子。章越上了,将书籍一本本都抄录在书目上。如此章越又是写了半日,下午被学录叫去整理学田账本,忙了快一个时辰后又回到,继续整理书目。 第三日师兄弟二人至南峰院。 郭林认真地道:“这几日你都忙着整理,书都没抄多少,昨日还是我帮你抄得,否则天黑也到不了家。你给一个职事作那么多事到底为何?” 章越闻言笑了笑,没说什么。 这日章越抄完书,他的字比不上郭林,故而院里多把事多安排给郭林,故而章越手头上的事情确实较少。 于是章越问了职事接了钥匙,上楼整理书目。职事看了章越,也放心将钥匙给他去开门。章越忙了半日,这才将一整间书室的书目分门别类的抄好。 当章越将一本《昼锦堂书目》的薄子交给职事后,职事淡淡地笑了笑道:“写得倒是整整齐齐。好了,暂且没你的事了,以后再吩咐!” 职事本以为章越从此不会再多事了,哪知章越又道:“职事,堂中书本出入账目已用许久,已借却写未借,未借去写已借。我想再写一本,以备详尽……” “慢着,”职事眯着眼睛看着章越道,“说吧,你有何事求老夫?” “哪有他事?难道是小子哪里干得不好吗?”章越装糊涂道。 职事哼了一声道:“不,你干得不错,还几乎把老夫的差事都办得差不多,若再不说清楚,我都怀疑你图谋老夫这份差事!这清闲的差事,老夫还要干几年呢。” 这份工作太伟大了,自己可接不住。 职事淡淡地道:“有事快说,老夫最厌磨叽之人。” 章越憨憨地笑道:“职事果真慧眼如炬。实不相瞒,我想每日抄书之余向职事借本书来读。就在这之内,决计不外带。” 职事心道,原来此子每日作了那么多事,所求就是为了这个,我还道是他意。虽是用了一些心机,但却不是为了走偏路,倒也是难能可贵了。 职事上下地打量章越道:“难得你有这份向学之心,但是每日抄书之余,又能有多少功夫读书?” 当然是现场读完,回家睡着背下来。 章越本想面上作出很励学的样子言道,虽然时间不多,但能读一刻就有一刻的收益,读半刻就有半刻的好处。 但转念想想这样有卖惨的嫌疑。于是章越小心翼翼地道:“不用太久,只是随意看看。” “随意?”职事扳起面孔道,“读书怎能说是随意?” 章越听得弦外之音,连忙道:“多谢职事指正,那么小子定仔细读。” 章越又心道,汝还不是整日翘着脚在阁门那边晒太阳边百~万\小!说,切。 职事继续板着脸来道:“仔细二字并非随意说说,你每日读了什么书,要与我说清楚,到时候我还要考的,若是说不清楚,以后老夫可不会再借书给你。” 章越看着职事如此,忽然越看越觉得,这小老头与课本上某个人越看越像。 于是章越就开始了在一面抄书,一面蹭书的日子。 郭林知道后,对他语重心长地道:“师弟有些是你我求之不得的,不要白费功夫,安于本分才是要紧。” 章越道:“师兄你想哪里去了,我就只是想借书来看。” 郭林摇摇头不说什么了。 职事这人面上继续冷淡,但也不再如一开始般防贼似的提防二人。 但这边章越仍是继续帮职事处理的差事,不是职事答允借书就不给人偷懒了,做事需有始有终。 同时章越还用日结的钱从郭学究的村里买些蔬菜瓜果送给职事,对他只说是自家田里种的。那边给学录打下手算账的事也得兼着。 而如此抄了一个月书,在章越日以继夜的勤奋练字下,字总算好看些许,这份进步唯有自己知道。虽长进并不多,但章越知道书法知道还是胜在细水长流。 某一日职事给他们弄来了食案,二人日子好过许多,终于不用在亭子里吃风餐了。 至于每隔三五日,职事也会过问章越这几日百~万\小!说的心得。 章越如实说了一遍,当然也会加上很多自己的看法。职事听之也会毫不留情地一晒,有时也有认真思索的时候。 不过职事对章越的看法从来不发一语,也不点拨什么听过就算。章越也只当找个人来给自己复习功课。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二十九章 寓教于乐   绵绵密密的秋雨又是下一夜。   清晨上山时地上湿滑,郭林昨日熬夜读书太迟,不小心滑了一跤,差些摔至山涧里,所幸给章越手疾的拉住。   “师兄,似我这样穿着麻鞋上山,就不怕滑了。”章越一并吭着饼子一面言道。   郭林用竹筒倒水洗了手道:“麻鞋是农人才穿得,你我虽说替人佣书,但读书人的体面还是要守的。”   章越心底嗤笑,都给人佣书,还有什么体面可言?我现在只是个没有感情的打工人。   话到嘴边章越却道:“师兄所言极是。”   郭林笑道:“走吧,上山!”   雨后的山道上长起了青绿的石苔,行路时头稍稍一低即可碰到垂下的树条,抖落一身雨水。但章越却很喜欢如此雨后走在山间的感觉,山风冷冽,到了鼻尖却是草木清香。   郭林觉得雨行是苦,但章越却觉得乐。   章越头戴蓑衣斗笠,舍弃竹杖后反而行得更快,边行还边吟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郭林跟在章越身后细品心道,师弟此词很好啊,听得词牌似定风波。只是为何没有下半阙,难道没有作好。   其实上一世作为苏轼半个粉丝的章越记得不少他老人家的诗词。不过眼前穿越到与苏轼同时代,章越也不免这么想,若是自己把苏轼的所有诗词都抄一遍,是不是可以文坛显圣,以后没他老人家什么事了。   但仔细想想章越还觉得算了,古人作诗都是因时和地而作,没那么多的感触,突然飙一句出来,非常不合时宜。   比如‘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首词并非如何出色,但因是苏轼贬至广东时写的却脍炙人口。   当时苏轼已年近六十,宋朝贬官至此很难活着回去,故而贬官到这里的官员所作大多哀怨之词,而苏轼这首却可称乐观豁达。与方才章越所吟的定风波一般,旁人道上避雨狼狈不堪,苏轼却穿着蓑衣斗笠,异常豪迈地往前冲。   所以就算章越写出‘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也是没用,与其如此倒不如早早避过,让人出一头之地。   但话说回来,把苏轼贬至岭南吃荔枝那个人是谁来着?   正在细想之间,眼前二人已是到了南峰院。   章越与郭林抵至阁门,二人脱下蓑衣斗笠挂在学仓边。   而职事已早早地在阁门旁的小屋里生了个火盆,身旁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手捧着一袋栗子,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地啃着栗子。   职事一看章越即对孙女道:“此人算经了得,正好来教你数数。”   小女孩看了章越一眼,摇了摇头道:“我不学。”   “好,我孙女说不学就不学,”职事满脸笑意,站起身后对章越板着脸道,“我去教授那一趟,你替我照看好孙女,顺带再教她数数数。”   我堂堂理科僧居然让我教一个小女孩数数?尽拿我当免费劳力。   “包在我身上,职事慢走!”   职事点了点头当下负手离去,章越转过头看向小女孩。   小女孩似没看到章越一般继续吃自己的栗子。她坐在高椅上两脚一荡一荡的,咬完一个随口一吐栗子皮‘噗’!   章越笑了笑道:“妹子……不,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女孩摇了摇头。   章越套了会近乎,发觉人家不理睬你。   “啊,你叫不知啊!那不知,我们来学数数吧!”   “我不叫不知。”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言道。   章越继续道:“不知啊,我们要学数数,知道怎么数吗?”   “不知。”   章越道:“我教你啊!你知道袋子里的栗子有几颗吗?”   小女孩当即数数道:“这我知道,一,二,三,四,五,六,七,七颗。”   章越点点头笑道:“不知数得一点也没错。”   “那我们拿起来一颗是几颗啊?七减去一?”   小女孩摇了摇头,章越笑了笑,当即从小女孩的袋子里取走一颗道:“你数数现在还剩几颗啊?”   章越一边说一边顺手剥开一个栗子吃了。   嗯,真好吃。   小女孩看了章越动手的一幕顿时哇地一声哭了。   这小女孩嗓门极大,顿时令章越慌了手脚,郭林也过来道:“师弟,你这人真不知羞,连小女孩的东西都偷吃。”   “师兄,你莫少见多怪,”章越转过头对小女孩道:“不知你怎么哭了?”   “你吃……吃我栗子。我栗子没有了。”   “怎么没有,”章越连忙道,“你数数看袋子里栗子是不是还是七颗,快数数。”   小女孩闻言止住眼泪,往袋子里数了一番又哇地一声哭了道:“不是七颗,刚才是七颗,现在是六颗。”   “你看这不是数数数对了吗?原本七颗被我吃掉一颗,还剩六颗。七减去一得六”章越松了口气,自己这寓教于乐的办法实在是太厉害了。   小女孩直摇头道:“我不学数数,我只要栗子,我要七颗栗子。”   小女孩不依不饶,眼见又要哭了,章越急中生智道:“你不是要七颗栗子吗?哥哥我给你变出来。”   “怎么变?”小女孩红通通的眼睛看着章越。   但见章越又拿走一个栗子掰成两半放入袋子问道:“你再数数,是不是又变成七颗了?”   小女孩愣了一会,又哭道:“你耍我!”   小女孩哭声再度传出去,郭林忙道:“师弟,你出什么馊主意?快,等等别人就过来问了,若传到职事耳中,你我都没好脸色吃。”   章越闻言伸手朝郭林一指道:“不知,你看这大哥哥趴下来给你当大马骑好吗?”   “使不得,使不得。”郭林忙摇头。   ……   里响起一连串咯咯的笑声。小女孩清脆的稚音远远传开来。   “师弟,我累了,换你吧!”郭林气喘吁吁地言道。   “不行,我个没你高。不知,还是大哥哥骑得舒服吧!”   “舒服。”   “喜欢大哥哥给你骑马马吗?”   “我喜欢大哥哥给我骑马马。”   “师兄你看…”   ……   不久后,职事来到了,但见自己的孙女正笑吟吟地陪章越玩耍。   见此职事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倒是没料到自己这谁也不理的孙女竟能和章越玩在一起,还以为章越会一阵手忙脚乱呢。   这一幕实在没料到。   “这少年倒是真有些难得。”职事出神的想到。   “爷爷,爷爷!”小女孩飞奔道职事身边。   呵呵!   职事发出一长串的笑声来,对章越道:“小子倒是有些能耐。”   章越陪笑,自己使尽手段讨小女孩开心容易吗?   “不敢当,是她乖巧才是。咱们明日再来好不好?”   “好!”小女孩又是咯咯地笑起。而一旁抄书的郭林闻言则脸色苍白至极。   “呵呵,哪能耽误你功夫……”职事话虽这么说,但却早打定明日再来的主意。   除了抄书之外,平日里章越与郭林都是必须闷坐在,唯独送文章给学录时二人方允出门。   这日章越送文章给学录,取道昼锦堂旁经过。昼锦堂面阔五间,朝北的两间抱夏小厅作书室,堂前覆着薄纱般的垂帘,垂帘台阶一双双的鞋履摆放得整整齐齐。章越从走廊边经过时,正看族学学生一人一案于堂中席地而坐,教授于口诵经义。   平日教授讲得,章越都听不懂。   而这一日教授正好讲到易经,章越忍不住驻足旁听了。   “我等所学周易为三易之一,之前还有连山易,归藏易,但连山,归藏至今已是失传,唯有周易流传下来。”   “周易,非我儒门一家所传,道,墨,玄都有所传,近来儒门也有人以太极阴阳河图释之,但我等所宗还是以人道释卦。周易六十四卦,就是六十四象,喻六十四种人道变化,譬如乾坤二卦说得就是君臣,父子。”   章越听了不由神往,自己所悟的,果真古人早就想到了,并总结出了规矩。   “六十四卦之中两两互为阴阳,杂卦歌‘乾刚坤柔,比乐师忧。临、观之义,或与或求。屯见而不失其居,蒙杂而著……”   章越听了夫子所言,眼前恍然开朗。   没错,周易六十四卦,两两互为阴阳,比如乾卦对坤卦,比卦对师卦,屯卦对蒙卦……   果真自己悟得再多,都不如人几句点播来得有用。   “但杂卦之说不过辅之,我等入门还是以序卦为本,以乾坤为始,以既济未济为终。卦又六爻,如这乾卦阳三划,坤则六划,故而阳爻为九,意阳可包阴,而阴爻为六,意阴不可兼阳……”   一阵风吹来,院中几株桂树落叶有声,中央的砚池上也泛起了道道的涟漪,几只雀鸟正窗台边或跳跃,或轻啄窗纸。   章越听得入神,不由悠然神往心道,若我能听夫子传授易道,肯定胜过这些学子十倍不止,可惜……   章越想到这里却发觉声音越来越近,待抬手一看,原来斋长章衡右手持卷站在了自己面前喝道。   “你在此作甚?”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三十章 用六   章衡神色不善,打量着章越。   章越拱手道:“斋长,在下送书稿给学录,恰好途径昼锦堂,听得先生妙语一时流连忘返。”   “是么?”章衡冷笑,“此地也是尔可以停留,我看尔分明是……”   章越岂愿与章衡辩论,哪怕辩赢了也要丢差事,若辩输了又被羞辱,又丢了差事。   章越看见教授正走向此,看看发生什么事,于是立即撇了章衡上前数步向教授行礼道:“后学请老先生见谅!”   教授一挑垂帘,徐徐走到台阶边看了章越一眼然后问道:“你是何人?”   这忘性……   章衡道:“启禀先生,此人是来佣书之人,被学生察觉在昼锦堂旁偷听。”   教授道:“哦,真有此事?”   章越先是施礼,然后一脸仰慕地道:“末学新学周易,未得入门之径,方才路过这里,听老先生讲易听得一时入神,故而忘了身在何处。”   教授闻言微微笑了笑。   “正所谓朝闻道夕可死矣!后学冒犯之处,还请老先生见谅。”   教授道:“老夫记得了,那日你试佣书之职……后来可录用了否?呵,老夫多此一问。”   章越……   章衡显然很清楚教授的忘性,施礼道:“教授,此事请教给我来处置。”   章衡担任斋长,由学生担任此职再来管理学生,这就是练事。   章衡确实一句话可以决定章越去留。教授可以不管,他也是懒于理事,于是正要抽身离去。   却见章越又道:“那日后学蒙老先生恩典,破例留此佣书,得以一份生计养家,后学至今一直无缘面谢。”   “而今日后学又闻老先生传道,想起‘夫子曰,洁净精微,易之教’,仔细一品老先生所言果真如此,不由对原先所学茅塞顿开,今日这授业解惑更胜于夫子给后学养家糊口之恩,后学不知如何感激才是。”   教授闻言本不以为意,但忽想起:是了,表民近来与我提及来了个有趣的少年人,莫非就是他?   章衡则心底冷笑,他见过不少学子突作感叹,以引人注目,或请教先生一些偏难的知识显摆夸能,现在他对于章越如此更生厌恶。   “子平你去将职事请到此处!”   章衡道:“如此窃听之贼,岂敢耽搁先生功夫……是,学生这就去。”   说完章衡横了章越一眼,然后动身离去。   章衡走后,教授看向章越问道:“你可吾姓甚名谁?”   章越摇了摇头道:“我只知先生姓章。后学在南峰院里没有一位相熟,平日除了职事,师兄无人说话。在乌溪时只知这里有位德高望重的先生。”   教授温和地笑了笑。   “你随我来。”教授一展袖即走进了昼锦堂。   章越见了一愣,当即脱下麻鞋步入。章越置身于昼锦堂上,但见四面开轩,微风送来时,薄纱前后摇曳。   窗外的雀鸟好奇地看向堂中,院中桂花无声凋谢落入砚池,此时阳光正好,堂上窗明几净,二三十名学子无不着锦衣华服,一人一案正坐于锦褥上,堂前正中央挂着一副大篆写好的字帖‘道者,天地之母’。   大篆的书法在宋朝早已失传,这又是何人所书?   章越踏在木板上,察觉学子们投来目光,隐约听见有人低问道:“此人何不着袜?”   章越闻此脸微微一红,但随即挺直了胸背,仍是走到了教授身边。   堂外传来脚步声,章衡言道:“先生,人来了。”   “进来吧!”   但见职事,郭林随着章衡一前一后走上堂来。   “伯益,你唤我作什么?”职事见了教授也不行礼,大大咧咧地站在那。   教授笑了笑看向一旁的章越。   职事身后的郭林已忍不住道;“章越,你不是去送稿吗?在此作什么?”   章衡冷笑道:“他当然是来此偷东西……”   郭林变色,毫不犹豫地向教授,章衡道:“启禀教授,斋长,我师弟虽行事鲁莽了些,但却不是毛手毛脚之人。”   章衡失笑道:“我何尝说他偷东西了?只是来偷师对吗?”   郭林看了章越一眼,顿时脸羞得通红怯声道:“师弟没见过世面,倒是见笑……”   “表民兄,你看?”教授出言。   职事坐在一旁道:“还以为多大的事,此子路过旁听几句,更不至于用偷字。”   章衡道:“职事,我们章氏子弟束修由郇公当初置办下的学田所出,而这少年缴纳束修了吗?这与不告而取有何不同?不是偷听是什么?圣人三千弟子,有教无类,但也言‘给束修者诲’。”   职事冷笑道:“斋长定要冠一个偷字,也是无妨。匡衡为了读书不惜凿壁偷光,这也不是偷吗?偷也无妨。”   “昔东汉名儒贾逵之姐,闻邻中读书,旦夕抱逵隔篱而听之。感觉贾逵邻旁的读书人问其姐要束修了吗?”   章衡淡淡地道:“职事认为不给束修没什么,但我更是怕是有人以此为名头,对外言受过先生的教诲,在这昼锦堂里受学过,以此往脸上贴金,那不是辱没了先生的脸面?我等弟子也是脸上无光,更有甚者,以弟子同窗之名攀附,在外招摇撞骗……”   郭林闻言满脸涨红,反复地替章越辩白地道:“我师弟不是如此人。”   “好了,你们不要争了,”教授出声道,“贾逵家贫众所周知,但院里规矩不可不立,子平身为斋长也是尽本份之事。”   教授看向一言不发的章越,但见他敝衣赤足立于堂上。   他想了想对章越道:“若贸然责你,你必有不服,方才你既说你学过易,也说易学洁净精微,故路过旁听了几句,那你先与我说说乾卦之中用九,何解?”   听教授如此问,章越在脑中回想,乾卦的爻辞。   初九,潜龙勿用(龙在水里),二九,见龙在田(龙在地上),就是第一爻第二爻。这时候相当于事业的蛰伏期。   六爻中第三爻第四爻位于正中,如果偏离则称‘不三不四’。而乾卦与坤卦一样,一爻至六爻变化中,第六爻如果是过犹不及,那么第五爻就是最盛的。   乾卦的是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相当于一个人事业最顺,权力的巅峰,故而以九五至尊来称皇帝)   九六,亢龙有悔(飞得太高,高处不胜寒)。   乾卦的用九爻辞是,群龙无首,吉。   易经之中有卦辞,爻词。   传闻卦辞是周文王作,爻词是周公所作。也有传说二者都为周文王作。   六十四卦每卦都有六句爻词,分别对应着六爻。但乾卦和坤卦皆有第七句爻词,多出一爻的爻题分别是用九,用六。   六爻的变化由事物的发端到极致,一共六等变化。   乾卦而论,六爻都是阳爻,阳爻称九。   章衡在旁讥笑道:“先生,这野狐禅哪得正宗?”   章越心道,都什么朝代了,还整天崇拜家传师传,如此先儒著书何用?   章越道:“末学试言,六十四卦中唯独乾卦坤卦,皆为阳爻和阴爻。故而六爻皆阳,皆为九,六爻皆阴,皆为六。用九是六爻一以贯之,皆是用九或不为九所用。”   “用九,群龙无首,吉。是要行乾卦的人于六爻变化之中,切不要忘天德不居首。君子自强不息,不是凌驾他人之上,而意在造化万物。譬如师长教授学生,不是为了让学生盲从于自己,而是望他青出于蓝,纵使是自己修来的野狐禅又有何妨?所谓群龙无首,就是人人如龙。”   章越这一回答,如同呼地一记耳光抽在了章衡的脸上。   而一旁的郭林对章越露出刮目相看的神色来,这一回答确实答得极好,而且比喻恰当正好反击了章衡讽刺野狐禅的讥讽。   教授抚须点头,眼里含笑意看向一旁的职事。职事则一副‘老子早与你说过你不信的’表情。   “用六如何解?”教授又向章越问道。   用六的意思不是让你狂刷666。   用六是坤卦多出的一爻与乾卦的用九对应。   阴爻是两横,故而坤卦中要写六横。故而阴爻称六,而坤卦六爻都阴爻。   章越答道:“用六,利永贞。贞乃正也,正为端方正直。君子无论身处坤卦六爻中哪一爻,皆以端方正直为本。”   老者闻言不置可否,对照搬书本之言,没什么出奇的。   章越又道:“乾卦用九,是天德不居首。坤卦用六,乃地势坤,君子虽厚德载物却不自居末。端方正直的君子,若事事有所坚持,虽身处客位但心却在主位。尽管身份卑微,却从不自辱之。”   “恰如末学适才偷听,古之匡衡凿壁偷光。庸人讥之,但吾与衡不自讥。”   章越说到这里,学堂下面嗡嗡一阵声音。   而章衡被气得胸口重重起伏了两次,章越再度借释经来打了他的脸,但此刻他却不能说章越说得不对。   教授抚须深思片刻,然后正色看向章越问道:“此乃你自悟得?”   章越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职事,然后道:“确实是末学的浅见。”   郭林也是明白,郭学究虽教章越背诵易经,这些道理却从未传授过,真是自己悟得的。还有这绕着弯来骂人的本事,也是章越的本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三十一章 暖秋 昼锦堂上。 教授深思之后看向章越,然后向章衡询问道:“斋长,汝视此子易学如何?” 章衡向教授躬身行礼,然后道:“不学有术也。” 章越看了章衡一眼心道,以他的立场而言,这倒是个不上不下的评价。 教授对章越道:“你先回去吧。” “是,老先生。”章越行礼。 教授又道:“慢着,本堂向不课外家子弟,但每日申时以后,老夫会在昼锦堂上为学子解惑,也常有贤良至此拜访老夫,你若不忙的话,不妨到此听一听,以益学业。” 章越道:“小子寒微之人,蒙老先生不弃,实铭感五内。” 章衡在旁道:“先生说得客气,但你莫要不知分寸。你与先生并无师生名份,你也非我等同窗,更非我昼锦堂的子弟,以后不可拿此对外道之。” 章越闻言容色平静地道:“是。” 说完章越再施一礼与郭林一并离去。 “尔等也是散去吧!” 说吧族学子弟也是起身向教授告辞,室内只余教授与职事二人。 教授对职事道:“说吧,此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职事道:“起初我也没留意,后去寻了他家状看来才知他是章旭之弟。” “章旭?是谁?” 职事摇了摇头道:“章旭就是县学的章二郎。那少年就是他弟弟,也是咱们章家同宗同室的子弟。” 教授手遮额头,连道:“吾记得,吾记得。既是章二郎的弟弟,论起来也是你我的族侄,怎会沦落至佣书?” “你此人除了书画学问外,从无一事放在心底。我章家族人众多,难免有些顾不上。而这章二郎本与本县赵押司之女结亲,但章二郎却在大婚之业逃婚。赵押司以赔付嫁妆之名,搜刮了章家一番。” “可惜,可惜。”教授叹道。 职事道:“是了,当初章二郎曾亲自执文章厚礼,意在拜入你的门下,却被你拒之门外。你当初为何不收录他?” 教授道:“这是去年前我方离京回乡时之事,当时章二郎前来拜师,吾看章家二郎君文章确实是出类拔萃,与之数语对答如流,可谓闻一知十。我想此子既是一块璞玉,又是我章氏子弟。我何必持庶寒之见,将他拒之门外。” 职事拍腿道:“是啊,若此子能有出息,也可光耀我章氏门楣。” 教授道:“我虽意动,但没有明言,可言谈深入之后,我总觉此子功名心实太重,故想打磨一番。” “我当时与他试言,以汝的天分若再拜入我的门下唱名东华不难,但若只为唱名东华也实可惜了。汝可先潜心于学问数年,再徐图贡举之事如何?” 职事不由讥讽道:“你既知此子功名心重,还拿这样的话试他,如何肯答允?” 教授道:“这也算观其进退以知人吧,如何不可?” 职事道:“那他如何答的?” 教授叹道:“他言大丈夫不趁年少博名于世,待到须发皆白得之何益?此人说完即辞别了。” 职事闻言拍腿大笑:“活该活该,可追出否?” 教授道:“话既说出哪有朝令夕改的道理,你想此子目无规矩礼法,难保将来不生些祸事来。我收他为弟子无妨,但光耀门楣在其次,不可累及家门则为先!” 职事思索了一会,深以为然道:“是这个道理。” 顿了顿职事又问道:“那这章三郎如何办?” 教授道:“此人的才华悟性倒有其兄两三分的样子,不过需好好规劝,让他走至正途来,之前若早知他是章二郎的弟弟,吾就不让他在此旁听了。” “为何?” 教授道:“同宗子弟在此旁听,成何体统?对外不是明言,我章氏有嫡庶有分。故而我要么就让他为弟子,要么就为他另择名师。是了,表民兄,你既看重此子,为何不亲自教他呢?” 职事道:“我闭居在此,早无此兴致。而今我既不愿与官场上的事有所牵连,更不愿教授什么弟子了。再说我得罪了当今计相,若再收此子为弟子,不是害了他么。” 教授笑道:“我看你看重此子,其意是在尊孟吧!” 职事正色道:“孟子最近夫子之意,怎可不尊。” 教授笑道:“此事我与你争了三十年,今日不提。至于章三郎,不看在你面子,也看在同族子弟的份上,只要他在此一日,我都会好好约束的,不令他与其兄长一般。” 这时章越与郭林一并走回。 “师兄,你有什么话就说,别憋在肚子里,否则会拉出来的。” 郭林不明道:“什么叫拉出来?难道……你是说师兄我的话如同放屁一样吗?” 章越捂着肚子笑道:“是师兄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片刻后郭林道:“师弟,你有两件事瞒了我!” “哪有两件事?” “其一,你没说你是章旭的弟弟。其二,你没告诉我你刻意结好职事,是为了能入族学。” 章越道:“那师兄我回答你,其一,我没说,是因师兄你也没问。其二,我结好职事是不错,但只为了入百~万\小!说,却没为了入族学。” 郭林闻言露出‘懒得信你’的表情。 “但是师弟,我之前一直不许你如此,倒不是我自私不许你去章氏族学。但今日你也看到了,人有上下之分。你与那一堂子弟虽为同宗子弟,但他们把你当同宗看待了否?” “敝衣麻鞋与锦衣华服怎可同室?先敬罗衫后敬人,他人只觉得你高攀。方才那斋长的话多难听……” 章越看了郭林一眼心道,旁听生也胜过去当书童。 “他们既是不认我为同窗,那我他日也不会认他们为同窗,他日谁攀附谁,还说不上呢!”章越言道。 郭林摇了摇头道:“你这才华没有汝兄一成,但这口气却是一般。你去哪儿?不在这边。” 章越热情地招呼道:“我要去出恭,师兄要陪我一起吗?” 郭林皱眉道:“出恭还要人陪,不去了。” 章越故作失望道:“我还以为师兄是要‘原汤化原食’,罢了。” “什么叫原汤化原食?”郭林大惑不解,却见章越已是大步离去了。 次日一大早,章越穿起几日家里给寄来的直裰。这直裰是二哥昔日穿过,那日没有赵押司收去正好留了下来。 昔日家中光景好的时候,衣裳短了后也是章实穿完,章旭穿,章旭穿完章越穿。 这件直裰是二哥读书时穿的,过年前章越试过有些大,但现在穿来倒合适了。袍子浆洗过了,衣角处针脚细密,一看即知是出自嫂子之手。 章越今日早起梳洗后,穿上新衫,整个人焕然一新。美中不足袜子被鼠咬了个洞打了处补丁,章越只好将穿到脚底去。 入冬后,天也亮得晚了,故而二人也晚了近半个时辰出门。 日日高照,习习秋风吹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多日的阴雨天气,总算放睛了。 章越,郭林二人一早抵至南峰院,却见职事孙女正在门房里蹲坐着。 招呼之后,小女孩看见章越上下打量了一番后道:“小哥哥,你今日有些不一样啊!这身衣衫好看!” 章越笑了笑,顺手掐了下小女孩的脸蛋道:“我就喜你这般小小年纪且独具慧眼!” 小女孩见此咯咯地笑了笑。 “今日怕是没闲功夫陪你,找大哥哥玩吧!”章越朝正默不作声进屋的郭林一指。 “好啊,我要骑马马!”小女孩欢笑道。 进了,章越见职事正在收拾二楼书室。 章越放下包裹上前道:“职事我来帮你。” 职事扭头道:“谁要你帮来了?今日抄书抄得完吗?申时还去昼锦堂呢。” 章越听到这里,心底一暖,原来职事用这个法子来提醒自己申时要去昼锦堂。 “不着急这一会!这我比你熟多了!”章越上前帮手归整书架。 职事看了章越不一会已将整理得紧紧有条道:“你理事倒是一把好手。” 章越笑道:“这还不是职事平日教得好。” 职事冷笑道:“莫要卖嘴乖,剩些许事,你抄完了书再来。” 章越心知今日的事还不少,也不再矫情答了声:“好的!” 看见章越走下楼去,职事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章越伏案继续抄写,职事收拾妥当后,走到他的身旁装着不经意地看了几眼心道,自己这小族侄的字倒似一日比一日好了,真是用了心。 章越心底有事,故而比平日更加卖力,一上午都在奋笔疾书,直至吃午饭了,仍是不肯离案。 郭林来催了数趟,见章越仍是如此,不由摇了摇头道:“今日抄不完,我再给你抄。” 章越仍是低着头道:“哪敢一直劳动师哥。” 郭林心道,这时倒知与我客气…… “我把食案端来给你吧!” “也好,趁着职事不在。” 郭林给章越端来食案,章越捧着仍温热的汤碗暖手,抄书抄久了,手到现在都还是僵的,这碗热汤可谓恰到好处。里不许点火盆,郭林怕章越的饭凉了放在火盆边热着,故到现在还是热菜热饭。 “师兄真好!” 暖手片刻,章越贪婪地喝下一大口汤。 呵,今天豆腐汤可谓咸淡适宜,真香! 下午抄书之余,章越一直数着时间。快到申时,章越即停下手中的事赶往昼锦堂。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三十二章 学霸 快到申时,章越穿了一身新衣新袜前往昼锦堂时,一路上既有些憧憬,也有些激动,也有些担心。 到了昼锦堂前,章越并没有先进去。 南峰院的规矩是如此,辰时起教授授课,一直要读至午时。 午时后听到隔壁南峰寺的敲钟声,众学子们既散去吃午饭。 午饭后,依着士大夫里久坐伤气血的说法,众学子们会去游息投壶射箭,少有回到堂上继续读书的。 而教授也会回房午睡,老人家了毕竟精力不济,昼寝也只是对年轻读书人说的。到了申时之后,教授会到昼锦堂,这时候他会给学生答疑解惑,不少读书人慕名而来,翻山越岭地来拜访请教。 章越同样是拜访请教的资格,并非正式授学。 章越站在昼锦堂旁等候,但见族学学子们已三三两两地抵至,看着他们从眼前经过。 而这时章衡与数名族学子弟和一名身穿白衣的书生行来正谈笑聊天。 章衡与那白衣书生并肩而行,其余人都在侧犹如跟班。 章越见此先避让至道旁。 章衡一开始没看见章越,待走到近处见到了后,略有所思没有说话。 等一行人经过后,章衡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对章越道了句:“在外候着作甚?进来吧!” 此人竟是主动招呼自己入内。 章越不知章衡唱得哪一出。 章衡随即又道:“今日有贵客,汝不可失礼了,切记。” 章越不卑不亢地道:“吾知之,不敢劳斋长提醒。” 章衡鼻笑一声转身离去。 章越又等了片刻,才来到台阶前脱鞋,台阶前一地的鞋履都整整齐齐摆放着,其中多半都是木屐。 这一幕令章越想起读书时见过机房门口那一地狼藉的鞋子摆放。 “不愧是士族子弟。”章越不由暗赞一句。 章越将鞋摆在最远之处,再跨过台阶走进堂去。 入了昼锦堂时,章越站到最末。但见教授,章衡及方才那白衣书生都站在讲案前。 但见章衡向教授道:“先生,这位就是今科解元郎!” 那名白衣书生唱大喏道:“后学福清林希见过伯益先生。” 教授笑着虚扶道:“岂敢当解元公一喏。” 林希道:“久仰伯益先生大名,今日仰赖子平引荐,特来求教学问。” 说到到此,众弟子们早已是一片哗然。 章越听到两名弟子交头接耳在那议论。 “不料竟是今科解头。” “不知他与子平谁的文采更高些呢?” “子平是解试第三,但却是漕试榜头,外人常道漕试向不如州府试,故才取州府试第一为解头。但依我看来漕试反更难于解试,子平未必在这林希之下。” “我也观此人气度不如子平。” “如何见的?” “你看解元郎方才进门时那趾高气扬之姿,但子平却是凝重随和。” “不错,之前子平得了漕试榜头,却从未听他提一句,后来还是我等从见甫兄口里得知。” “当今论才学博雅,无人过于子平。” 宋朝发解试,有州府军试,大部分的解试都指的是此。如福建,浙江这些东南州府军试是百人取一,一般一路两三千名寒门子弟考试,取个二三十人如此。 而漕试等也属于解试,是章衡这样官宦世家子弟参与考试。 在仁宗景佑年间,漕试录用比例是十人取三人。 科举考试起唐朝起,说是‘唯才是举’,其实目的还是打破门阀士族对于官场的垄断,进人用人之权收回中枢。 但即便如此,唐朝科举考试选拔出的官员仍多是门阀士族,这些人仍是不太听话。 于是宋朝科举,即开始有意识地从寒门中取士。 因为宋朝真正达到相对公平的考试,唯有礼部试和殿试,可在地方的解试则一点办法也没有。 故而朝廷设立漕试的目的,就是将达官显贵的子弟都安排在此。用这个办法杜绝这些人通过舞弊贿赂的手段及第,挤占寒门士子的进取空间。 可是如此严重的比例不平衡,令官家与大臣们很不满,经过宋祁等朝廷上的大臣们上下奔走,终于漕试录取比例终于下降,朝廷下令限定‘各路别头试(漕试)解额,定作百人取十五人’。 话说回来,到底漕试与州府军试哪个更难? 读书人们为此一直有争论。 漕试之中及第者,确实出类拔萃,到了礼部试里表现丝毫不逊色于,甚至还胜过州府军试考出来的寒门子弟,但是漕试里……也有很大一部分是菜得抠脚的那等,一看就知通了关节才考上的。 所谓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因为这些通关节的人,导致本来名声就不好的漕试变得更差了,故而漕试及第者对自己及第多是避而不谈。 谈多了,人家以为你真是通关节,故急不可待地炫耀,所以真正有才华的读书人,还是要去礼部试里见真章。 而通过这二人的谈论,章越明白章衡就是后者。 听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 章越对章衡这人大概有了印象。章越以往看那些三流,作者不会过渡剧情,故主角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安排几个路人甲对话介绍背景,没料到在现实里也有,真是艺术来源自生活。 “章三郎。” 章越听得有人唤自己,转头看去却是学录章采。 “你坐我案旁。”章采笑着给章越指道。 章越大喜一看章采坐姿问道:“需正坐。” “然也。” 章采取来一锦褥,章越学着章采样子跪坐在锦褥上。 “听闻你昨日又与斋长生了冲突?”章采问道。 看着堂上的章衡章越点点头道:“是有。” 章采笑道:“你别怪子平,子平是我最佩服之人,也是最刻苦用功之人。” “他每夜必点灯夜读,非读到三更天,以至于他的蚊帐顶都被蜡烛熏得漆黑。尽管每夜读至三更,子平仍不到五更即早起读书。” “子平平日学诗赋学经学书从来都是一点就通,常人至此怕早就得意洋洋,不肯用功。但他却从不自持,而每日勤学不懈。” 章越听到这里,觉得这话与郭林说自己的差不多。 章采继续道:“本县贡举大县,才子可称过江之鲫,又何况一路。子平于漕试中第一,不仅是天资,十几年如一日苦学不怠。” 章越想起章衡自之前输给自己兄长而耿耿于怀的事:“斋长似不服输之人。” 章采笑道:“子平事事面上看似云淡风轻,心底却较着劲,除了功课不弱于人外,连投壶射箭二道也是如此,皆是我辈翘楚,这面还身为斋长处置堂上大小之事。去路里漕试前,数月前先生曾问他是否卸了斋长的职事,专心于备考,但却给子平拒之。这面管着事,那边却昼夜苦读,最后漕试第一,解试第三。非常之人方能为非常之事,子平之才即便放我们族里,也是五十年方一出的。我等上下都是敬佩的,你与他处久了就知道了。” “不过这么多年来唯有令兄能与他不想伯仲,话说回来,令兄治学之勤应不逊于子平吧。” 听章采这么说,章越努力回忆了章旭事迹半天,然后道:“似不如斋长这般。” “哦?” 章越道:“倒不是我往自家人脸上贴金。自我记事以来,兄长虽也读书,但从如此刻苦。似有人曾问过兄长,他言道,我治学文章皆举重若轻!” 章采闻言愣了半天,这才道:“如此说来,子平似不如也。” “不过这番乡试放榜,我着意看过,汝兄未名列其中,又着实令人不解了。” 章越心道,赵押司正上天入地地找二哥,二哥恐怕一现身考场就被人抓了吧。 章越转念又想,如此说来自己二哥也真是人中龙凤了,但自己前世所知,宋朝没有一个人与自己二哥同名,莫非是逃婚之故,泯然于众了。又或者此刻二哥实已被赵押司了断了,但赵押司却故意不说,反而借机压榨自家…… 章越实不敢往下继续想。 也是,中个进士好歹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不中进士任你才华如何,最后都要埋没。 章采转而道:“前几日职事从我这拿你的家状我即知,他对你身份起疑。不过你不用想太多,先生让你旁听就是接纳了你。千百年来这门第之见,并非一时半刻可化解的,他们能让你在此有一席之地足矣。大丈夫立世当携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区区一时荣辱又算得什么,既来之则安之。” 章越道:“学录对在下的指点,真不知如感激。” 学录苦笑道:“或是同命相怜吧,我也是庶子出身,但运道比你好了些。学问非我最长,故而兼着些事也是磨练一番,以此得到族里的赏识。” “譬如子平是断看不上我,与我为友,他只与林希如此人物交友。在学堂里,大部分人都识得吾嫡出的兄长,对我少些敬重也全在兄长的面子上。” 这一番谈心,迅速地拉进二人的距离。章衡和自己二哥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都与自己和学录般对他们抱着仰望的态度就好了。 最多他们将来发达了,可以吹一吹我与他们曾同窗过。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三十三章 篆书 章越与章采这番聊天,似遇到了知音般,互相有等同时天涯沦落人的感触。 章越是疏族,章采是庶子,难免是有很多共同语言。 这个疏族说法其实没有定论,如章越与章衡都是章仔钧子孙。 章衡呢,是章仔钧之子任南唐检校尚书的四子章仁嵩这一系,其生四子文竦,文通、士廉、士清。 章衡则是长子章文竦这一系,章得象是三子章士廉这一系。 章衡本定居浙江读书,这两年才至族学。 而章得象,章衡同这一系,因章得象拜相,朝廷追封其三世,又荫其子孙近族为官,故而这一系成为显族。 这就是家里出了个宰相的好处。不然仕官一代不如一代,渐渐沦为平民。 而章越,则是章仔钧另一子任南唐工部侍郎,五子章仁彻这一系。章仁彻有七个儿子,到了下面散得就更多了。 不过这一科也是进士辈出,先后章頔,章频,章访,章俞科甲连捷,章访之子章楶还因族叔父章得象的官荫,未经科举就被授予将作监主簿…… 宗亲这关系也很玄学,你做官,我也做官,八辈子都扯得上关系,相反则亲兄弟也嫌弃。 章越,章采并肩坐在矮脚漆案前并肩而谈时,这时听到解元林希看向堂中的大篆字帖念道:“道者,天地之母!真好贴!” 教授捻须微笑。 林希道:“听闻篆书自秦代李斯之后,只有一个唐代的李阳冰;李阳冰之后,只有一个徐铉。伯益先生师从于大徐先生门下,如夫子门下之子游,子夏。” 教授笑道:“道听途说太多,吾族叔公章谷授业于小徐先生门下,得其篆书所传,后族叔父又将此法传给我罢了。” 以上一堆人名有些乱。 上面说的小徐先生是徐铉之弟徐锴,二人在南唐极有才名被称江东二徐。 大徐先生徐铉当然更有名一些。徐铉以才华出仕三代南唐国主,并多次出使宋朝面见赵匡胤为李后主求饶。 史载赵匡胤派兵伐南唐,徐铉对赵匡胤道,南唐国主对大宋皇帝,如子侍父,从来没有过失,为何打我? 赵匡胤说,你有听过父子住分住两家的吗? 有一次徐铉又向赵匡胤求情,说咱们李唐如此如此恭顺,你们大宋不能打我啊。 赵匡胤听了大怒拔剑斩案道,南唐国主何罪之有,下面赵匡胤道出一句经典名言,但这是一姓天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南唐灭国,李后主被擒到汴京,太宗赵匡义派徐铉探视李后主,李后主对他哭诉,当初我错杀潘佑、李平,悔之不已。 徐铉把这句话转告给宋太宗,史载李后主因这句话遭杀身之祸。 不论如何,徐铉以文采名动天下。 徐铉第一次出使宋朝,宋朝上下都听过此人才名,满朝大臣都担心自己口才不如徐铉而胆怯不敢应对。赵匡胤怒道你们这些怂包,朕有办法。于是赵匡胤找个了不识字的人作陪。一开始徐铉词锋如云,满朝宋臣皆惊愕不已,但这作陪的人,不论徐铉说什么都是点头。 结果徐铉自说自话,因口干舌燥败下阵来。 至于章谷曾先后受学与徐铉,徐锴,尽得所传,其中包括徐铉最得意的篆书。章谷于开宝二年登科,为南唐科举第一名,也就是状元。 然至开宝九年南唐灭亡,徐锴在前一年因宋军围困金陵忧惧而亡。南唐国破后章谷以‘深受南唐国主厚恩’拒仕宋朝,扶老师徐锴灵柩回乡安葬后隐居不出。 至于教授受学于章谷。因老师憎恨宋朝之故,也无心科举做官。 听闻章得象为宰相时,曾打算荫官于教授却为他推辞。 皇祐年间,连当今官家宋仁宗也从近臣口中听到教授名声,下旨诏他进京做官,教授亦推脱有疾在身不去。 后朝廷要刻石经,必须用篆书,再次召教授入京。教授辞不得入京刻成石经后,朝廷欲第三度授予教授将作监主簿之职,仍推辞不就。 读书人有如徐铉那样,也有如章谷那等的。还有教授那样,他并非南唐遗臣,何况南唐作古已久,他对于宋朝没有刻苦铭心的灭国之恨,但受于师命,三度拒绝朝廷征诏不仕。 但教授非固执之人,先后于南峰院,教授章家子弟贡举之道十数年。 据章越所知,教授所刻的石经,这被后世称为嘉祐石经,又称二体石经,以楷书,篆书二体书之。 刻石成经乃文化盛事,汉朝为了纠正经义文字传播上的错误,首刻石经并以隶书一种字体。曹魏时又刻石经,以古文,小篆,汉隶三种字体,被称为三体石经。 今宋朝刻石经于太学,以楷书,小篆二体,小篆正是由教授所刻。教授以书法名垂后世,最后辞官归里。既不负师门传承,也不负师命。 教授名为友直,字伯益。 林希恭维了好几句,然后以一等遗憾的口气道:“不意李斯,李阳冰之后,篆书因先生而传世,不知堂上哪个弟子得了先生之真传?” 教授章友直笑着摇了摇头道:“如今贡举文字岂用篆书,早就不传了,不传了。” 林希也满是遗憾道:“可惜可叹。” 一旁章衡笑道:“先生,子中兄有意学篆法,不如教教他吧。” 听章衡说完,章越看见堂下众学生们都流露出一等神秘的微笑。 章越向章采问道:“难道别有什么蹊跷吗?” 章采笑道:“你听就知道了。” 章友直道:“哦,解元郎欲学篆法吗?那真是有心了,如此老夫又何必敝帚自珍呢?” 林希脸上喜色一抹而过道:“学生愿洗耳恭听。” 章友直道:“你回家后取两张大纸,一张大纸划横竖各十九道,交叉成围棋之局。另取一张大纸,从里到外画十层圆圈为箭靶。每日习之各写三十张,共六十张即可。” 章越听了是一脸懵逼,不由心道, are you kidding me? 再看看林希也是如此。 你他妈逗我呢。 章友直续道:“所有方圆线条皆需一笔画成,不可重笔。且笔划粗细、间隔疏密,都毫发不差,略有小成即可学篆法了。” 说完章友直转身,也不看一脸不信服的林希一眼直道:“取两张大纸来。” 一旁章衡也似早料到这一步般,亦十分凑趣地道:“先生早就备好了。” 说罢两名学子当下取了两张大纸,每张纸都用四张纸拼接而成,看这场景果真是有备而来。然后两名学子一人手持一张的铺贴在墙上。 章友直二话不说,持笔染墨临空挥毫落纸。 不用多久,棋盘和箭靶画成。 众学子们纷纷上前去观看,连章越也凑近看了一眼,但见这棋盘和箭靶果真如章友直之前所言,所有方圆线条皆需一笔画成,而笔划粗细、间隔疏密,都毫发不差,就如同打印机排版打印出来的。 林希反复看着这两张字帖不由叹息,既是叹息大张纸张有多贵,又是下这么大功夫去磨练一个平日派不上用场的技法,实是有些浪费时间。 林希问道:“若至先生这一步,要几年?” 章友直倒是很肯教学生般地道:“若解元公做到这一步,非十年不可,若是小成三五年足矣。” 看着林希失望的样子,一旁的章采已是笑了,章越也是会意,原来他们是故意用这法子捉弄林希,谁叫你是解元郎如此风光来着。 不过大家也知道,谁有这个闲工夫去练这篆书,如今科举考试用得都是楷书。 章越此刻却略有所思,顿时目光一闪。 林希显已是放弃了,口中道:“先生受教了。后学还要在此盘衡一段时日,再与子平一并进京赴试,期间还请先生能够指点学问。” 章友直道:“吾每日申时后都在此为学生答疑解惑,解元郎有暇不妨到此,老夫定知无不言。” “多谢先生。” 经林希拜访,章越也结束了这日的功课。 从昼锦堂走出来,章越觉得这日收获不少。 当日抄书后,章越郭林返回家中。这日章越也不百~万\小!说了,直接上床即睡。 睡梦之中,章越又来到了那处空间,随着心念一动,立即凌空化出两大张白纸来。 这张白纸绝对比白日在昼锦堂时所见要大。 章越于是有样学样,持笔画起棋盘及箭靶来,结果不出意外,写得实在是惨不忍睹。线条写如同蝌蚪般,圆圈则是更难看。 章越心想,平日练习书法时,有中锋用笔和侧锋用笔之别。 所谓画棋盘,画箭靶都是练中锋用笔,棋盘练竖直,箭靶练转折,其实练习楷书时,也可用到这技巧。 没错,若练好这个基本功,无论对楷书还是篆书都是大有裨益的。 于是章越心底计算了一下。 今日教授所言每日需写六十张,需三五年可小成。自己在此笔墨纸张是用不尽的,若用足两个时辰,每日可写六百张不止,如此不是快了近十倍。 而且最重要是在这里练书法,手不会酸笔不会抖啊! 章越想到这里,毫不犹豫地练习起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三十四章 进益 章越每日仍白日抄书,申时以后即前往昼锦堂读书。 而郭林也总算凑够了钱,抄书数月,凑了八贯多钱,章越也将这些日子存的两贯多钱尽数交给师娘当作‘预存学费’。 经此一番,总算凑够了钱。 而为了医治郭学究的病,村里费了好大的人情,从县城里请了一位有名的坐馆郎中。因为县城至乌溪实在太远,郎中本不情愿来,但村里费了一番口舌,将诊金提至十倍,这才让郎中答允了。 顺着村里至县城的路上,村里派了好几波的人接待。郭林一大早就动身前往县城陪着,身旁跟着个村汉则挑着食担。 这郎中走了一段路就要歇脚,郭林就拿出好酒好菜供着,自己没碰一口,渡船也需事先叫好不与他人同乘,最后一连歇个三四趟才将大夫给请到乌溪来。 对方走了十几里山路,给郭学究治了不到片刻,开了几贴药后即回去了,也是如此一趟流程恭送至县城。 反正不论病看好,没看好就是要这般折腾,幸亏郭学究喝了几天药后,病情就稳住了。 但如此一趟劳动甚多,诊金,以及日后吃药,钱财如流水般去了。郭学究病未痊愈仍不能教书,故而郭林和章越仍在章氏族学抄书。郭学究常感叹,郭林抄书比他授课赚得还多,却不是长久之计。 但章越与郭林都劝郭学究好生将养着,这事着急不来。 自郭学究病后,郭林每日书也没功夫读了,只是日复一日地在狭小的书室里抄书。他时常揉眼,章越劝他多休息休息,他言没事。 每日抄录完文章,郭林回到家时整个人已是疲倦无力,意志再坚强的人这时候也无法抵抗身体与精力上双重疲乏而继续读书。 如此郭林的学业功课终于停顿,并难以为继。 章越每日都是晚上回去读易,包括以往读得孝经,论,孟,尔雅,在每日多出来六个时辰里再温习一遍后,将不明白的地方记下来。 如此日子一天天过着。 入了冬后,气温骤降,山间天寒,县城里虽未降雪,但山里已下了两场小雪。雪后的天气,虽说没有到了滴水成冰,但族学的砚池每日清晨时都会结上了一层薄冰。 抄书时砚台里的墨一不小心即冻结冰,这时候章越必须将砚台拿到炉子边等冰化开。 最难受的还是手指不能伸屈,抄写一会,手冻得僵了,章越就必须把双手揉搓,然后拿到口边呵气。 每日抄书若有闲暇功夫,章越即向斋夫借了书来看。 章越所看并非经籍,但涉猎很广,若有不懂的地方也是等到次日再请教章友直。 易经之后,章越自学书经。书经也就是尚书。 明清时就把四书比作熟饭,五经比作生谷。读书人按照朱子的读书顺序,先大学,论语,孟子,中庸,然后才能读五经。 三字经里也有‘孝经通,四书熟。如六经,始可读’。 而这个时代,《大学》与《中庸》还没从《礼记》里被抽出,孟子也未被提升到经的地位。所以章越学习顺序是孝经,论语,尔雅,易经,接下来就是尚书。 尚书没有易经那么多义理,但每句读来都是那么难,古人比喻为佶屈聱牙。 有的字别说是背了,怎么读都不知道,生平头次见到。还有的字自己认得,却不懂得读。 这个时代没有百度,章越自学尚书很困难。幸亏书室还有如《玉篇》,《经典释文》等字书,章越转手就可以查。 这日章越郭林一早前往,昨夜山间下了一场大雪,此刻天空依旧是彤云密布,入冬之后山间不时有狂风席卷,道路上都是积雪,一时不慎脚下一滑即易坠入山崖下的溪谷。 章越与郭林抵达时都是冻得鼻青脸肿的。 阁门前职事孙女捧着一个大大的棋盘等候在那。 “小哥哥,小哥哥!”小女孩远远地招手。 “咱们下棋好不好?” “下棋?”章越闻言有点想吐,昨晚画了一夜的棋盘,令他现在见不到任何呈‘井’字结构的东西。 至于小女孩这几日经章越教得五子棋后,下得上瘾故而日日拿了围棋盘来找他对弈。 “小哥哥今日要扫雪哦!”章越言道。 昨夜下了雪,地上很是湿滑,职事上了年纪,章越就主动接过了这差事。他触碰至冰冷的扫帚,手指传来撕裂一样的疼痛。 章越拿起扫帚出门但见小女孩坠在身后,抱着棋盘一脸幽怨地看着自己,双目泫然欲泣,鼻尖还挂着些许清清地鼻涕。 “昨日说好的,今日要陪我下五盘的。” 章越目光找向师兄,此刻师兄早不知道跑到哪去了。看来师兄也是吃一堑长一智啊! 章越道:“等我扫了雪再说!” “又拿这糊我,你这个没良心的负心汉!” 章越背心一耸,啥?现在小女孩的词汇量都这么大吗? 章越冒着寒风将阁门内外积雪都扫得干净,一番动作下来身子都被汗打湿了,但手都痛得更疼了。 职事远远走来,就看到章越扫雪的这一幕。 “爷爷,小哥哥他对我负心!”小女孩一来即向职事告了状。 “怎么负心啊?我教训他。”职事故意板起脸来。 “他说好的,不陪我下棋?” “哈哈。”职事笑了笑,然后肃然对章越道:“教授让你去斋塾一趟!” “不知何事?” “去就是了。” 章越当即放下扫把,赶往斋塾,职事看着章越的背影露出些许笑意。 到了斋塾后,章越看见除了章友直,还有章衡。 章越向二人行礼道:“见过先生。见过斋长。” 教授当下笑道:“先坐。” 章越闻言点了点头坐下。 章衡欲出言,却见章友直对章衡道:“慢慢说,不要吓坏了他。” 章越心底一紧,但见章衡道:“你到我们昼锦堂多久了?” 章越道:“近四月了。” “四月!”斋长点了点头。 “不知是后学做错了什么吗?”章越忐忑地问道。 章友直笑道:“非也,只是四个月,但你的字与之前可谓判若两人啊!” 原来说得是这个。 章越心底一松,然后道:“后学平日疏于练习,这几个月抄得多了,故而字也好了。” 说是四个月,其实是八个月,白天抄晚上练,而且从学习效果来说,不是一加一等于二,而是一加一小于二。因为今天练五个小时,明天再练五个小时,效果肯定是不如一天练十个小时的。 为何章越能知道这么清楚,经历过大学期末考的童鞋都明白这个道理。 而且梦中练字的效率特别高,章越觉得自己这四个月练字,足足抵得上旁人两年的功夫。 章友直对章越温和地道:“我与斋长商量过了,从今日起给你加作一页三钱半!” “后学谢过教授!”章越内心十分激动,这都是钱啊。 而且还是自己一边抄书一边练字得来的。 章友直笑道:“莫要谢我,此事是斋长与老夫提的,否则老夫可不知道。” 章越看向章衡,他则淡淡地道:“也非我的意思,是学录给我提及,我看后才禀给先生。” “谢过斋长。” 章衡失笑道:“权且记下。” 章友直温和地笑道:“斋长给老夫比对你四个月前后的抄录,真乃云泥之别。老夫生平从未见过有人可在书法一道上这般长进。你可有何诀窍,能否教一教老夫啊?” 章友直说得很客气,但这么客气反而令章越有些挂不住。 “这……这……” 这让章越如何解释,骗人是不好的。 章衡道:“先生,我观他的字是临宣示!有晋人古意!是不是临了其他帖子。” 章越满满的鄙视,章衡还以为字帖是武功秘笈不成?谁有了一张独一无二的字帖就能打遍天下无敌手。 书法一道是勤学苦练来的。 章越想了想道:“这倒不是,只是之前先生不是教要学篆法,必先画棋盘及箭靶吗?学生有闲时,拿此练字,没料到反是楷书见功。” “这……”章衡表情很惊讶,章越知道他心底肯定向,这不是忽悠林希的话吗?怎么还真让此子练成了。 章友直道:“这里没有大纸,你取小纸一试。” “是,先生。”章越坐下,在斋长平日写字读书的案上从笔架里取了一根最细管的毛笔来,蘸墨书于纸上。 书法这是一个很妙的东西,初练书法时觉笔就是陌生之物,但现在章越用笔已可运转如意,仿佛身体的一部分般。 五根手指轻巧的一提一竖,运转回锋,轻巧灵动。仿佛是一名技艺超绝的乐师,在旁观人的目光中用自己手中的笔奏出一段最美妙的乐章来。 章越写画了十九竖,再写了十九横,将棋盘画好,写字的一瞬间他甚至忘了身旁二人目光的注视,全身心地投入在笔尖纸上。 随后章越又画箭靶,先大圆后小圆一圈一圈由大至小。 这一刻他想起上数学课时,数学老师随手在黑板上画圆,不借助圆规作图,一划就是一个正圆。 画圆必须一气呵成,不可有半毫的停顿,心到意就到,意到笔就到。 当章越将十个圆都划好后,已是沉浸在自己作品中,虽比章友直那日所画差了许多,但胜在今日又比昨日进步了一丢丢。读书治学就是如此,不求多快,但求日进。 当下章越满意地放下笔时,斋塾内陷入了沉默。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三十五章 真传 斋塾内的刻漏滴滴流动。 而教授与章衡二人陷入了沉默。 当章越满意地看着这纸并搁笔的那一刻,才记得这不是在睡梦之中,而是在现实的天地里,身旁还有两个人正等着他呢。 章越回过头来时,但见教授是魂游天外,章衡则是重重凝眉。 “额……” “这乃汝画棋盘箭靶练出来的?”教授问道。 “正是。” “难以置信。”教授道了如此一句。 章衡深以为然道:“教授,你也觉得此法(练不成吧)……” “然也,”教授深以为然地道,“吾还道此法只可用于篆法上,却没料到用于楷书上也有此等造化……” “绝是造化(弄人)……”章衡摇了摇头。 章越看了章衡一眼心道,此人怎么如此奇怪,说半句留半句的。 章友直徐徐道:“其实尔等皆以为篆法如今无用,却不知先有秦篆再有汉隶唐楷,古时还有大篆,却已失传,如今只用秦篆代称篆书罢了。” “篆书以中锋为骨,写好了篆书,使笔圆实劲健,此为宗古之法。” 章衡道:“教授,书无侧锋不研也。” 章友直看向章衡,正色道:“正锋都写不好,何谈侧锋?吾初学书者当以扎实健劲为本,而后再求妍。” 章衡连忙道歉道:“是,学生受教了。” 正锋即中锋,乃书法用笔尖笔心于点画中落字。 侧锋则用笔侧,书家称笔腹。 比如书者为何要捻管调锋,就是为了剔笔修形,以中锋行字。 篆书只讲中锋用笔,而楷书才开始侧锋用笔,至于行书和草书更不用说了。楷书除了书写得更快外,譬如兰亭序那等行云流水的行楷,就算粗懂书法的人也能欣赏出美来。 故而说侧锋,研也。 这就好比大多数人写字总喜欢将横提撇捺写得很长。 而章越所习的永字八法,是取兰亭序里的永字来学,也是大部分人的书法的入门。 不过永字毕竟是楷书,既讲中锋也有侧锋。 篆书则不同,乍一看极难也不实用,但只讲中锋用笔,至于画棋盘画箭靶,更脱离了永字八法的楷书,从更基础的地方练起,从头到尾只学中锋行笔,可谓专于一。 但如此基本功,等闲不会有人练习,大多数人练个一两个月就差不多,而很多人练了一段功夫就可以写出漂亮的楷书,不必费此功夫。 堂里并非没有族中子弟以此道练书,但都没有练出个门道来,此子只用了月许……章衡更觉得自己想不通。 而章衡更是闷闷的,不知章衡与教授从头到尾讲了什么,你们探讨书法技巧什么的,我都不知道,反正从头到尾就是干呗! 干就完了! 教授看向章越也是琢磨不透心道,只费月许即可练到这个地步实不易,老夫当年也未写得这般。 想到这里,教授对章越道:“你如此画棋盘箭靶三个月,到时你复来此,若再有长进,老夫就将篆法传你!” 衣钵传人四个字顿时浮在章衡的脑中,看向章越目光也有些不同,此人到底是谁?竟能入教授青眼。 章越则想的是另一个问题,学这个是不是要花钱? “是先生,后学谨记。后学告退!”章越告辞离去。 章越心道,钱什么事放在一边,先学再说。 但随即一愣,是啊,现在钱算得什么?我涨工资了,这么大的喜事,怎么就忘了。 章越不禁有些膨胀,但见数人从面前经过这才收敛起来,反而退到道旁。 等这几人经过后章越才想,自己都是一页三钱半的人了。但偏偏仍然还是如此谦虚低调,实乃不忘初心。 章越一边想一边走回,但见小女孩仍是抱着棋盘蹲在阁门门口,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 等待小女孩看到自己,目光深处顿时绽起光来,双手捧着棋盘,一副眼巴巴地样子看着自己。 章越则装作没有看见直直地走进门去。 砰!章越耳听身后似传来了棋盘砸在地上的声音。 我是渣男!我是渣男! 章越默念几句平复下心情,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 但见郭林正持笔抄书,一脸疲惫不堪的样子。 看着郭林这样子,章越一时不好开口,却见郭林抬头看见自己忙停下笔,关切地问道:“师弟,方才教授找你去有什么事吗?” 师兄你猜! 换平时章越肯定要说,但今日见郭林实在太疲惫于是开门见山。 “师兄我告诉你一件好事……” “好事?先不着急着说,且容师兄试猜一二。”郭林自思道。 章越…… “师兄,求你别再猜了,还是我来说吧……教授已给我一页三钱五的。” “这就三钱半了,”郭林惊喜交加,“是了,你近来的字确有长进,但没料到教授却能答允,实在是件大喜事。” 顿了顿郭林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语重心长地道:“不过佣书所得虽多,却不是长久之计,权宜如此,非有志之人可久之。” “一页三钱半虽多,但说到底课业方是我们根本,回过头来还是去读书的!” 听着师兄的规劝,虽说是大道理,但这一番话何尝不是对他自己说得。但郭学究的病仍是令师兄不得不在此抄书赚钱,以尽人子的孝道。 章越记得有句话很盛行,取决于人生高低的,不在于上班那八个小时,而在于下班那八个小时。 这话说得没错,郭林也曾要在抄书之后即回家读书。 可在南峰抄五个时辰,路途往返两个时辰,剩下的功夫呢?没错,可以牺牲睡眠时间来读书,但是真的可以吗?人不是铁啊。 师兄也坚持不下去了,已快两个月没读书了,但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九经科本来就全程靠背,两个月不背前面的功夫荒废了许多。 章越认真地道:“师兄教训的是,我记住了。师兄……你别太累了,多保重自己。” 郭林点了点头,露出苦笑道:“师兄省得。” 郭林虽这么说,但章越听出他言语里对自己也没信心,功课拉下了如何捡起来? 这日抄书又抄迟了。 师兄弟二人依旧共持火把并肩下山,寒风凛冽吹刮着火把一阵摇曳。 郭林眯着眼睛看着夜空的残星稀月忽道:“师弟,若是教授真有意收录入章氏族学,你去否?” 章越犹豫道:“我不知。” 郭林笑了笑道:“我初时我不太愿你去章氏族学也是有私心,但经过这数月,我也想开了。你看那天边那数颗残星。” 章越极目望去,但见如深潭一般的夜色之下,勉强可以看清远山的轮廓,而那星斗即挂在远山之上。 郭林道:“我或许一生也考不入县学,县学学生就似这残星一般,虽暗淡无光,可好歹却也挂在天上。更不用说那月亮独一无二,就似举人进士般。师弟你你入了族学,若能拜入教授门下,将来考取举人进士就有把握了,如这星月再也非遥不可及。” “师兄想……若师兄没把握,不如你替师兄去看一看这天究竟有多高?汝能为星月就去为之吧!” 章越道:“师兄你想太远了,教授哪有这等意思。” 郭林笑了笑。 疾风吹来,师兄弟二人用力扶紧了火把一步挨着一步下山 此刻昼锦堂里,章衡从章采手里取得章越的家状仔细看了一遍。 “没料此子竟是章旭的弟弟,章三郎。此子有几分貌似其兄,我竟一时不察。” 正在这时,林希来此道:“子平,过数日你我就当进京赶考,你此刻不去苦读,莫非成竹在胸?” 章衡将章越家状不动声色地纳入袖中,转过头来笑着道:“子中兄,哪得话,科场的事哪有成竹在胸的道理。不过我倒是素不临阵磨枪。” 章衡笑了笑,保持云淡风轻的样子。 “子平兄莫要谦虚了,我听族学的弟子说,平日子平用功最勤不过了,怕是白日不读,晚上读至三更。” 章衡暗恼,到底是何人将我底细泄给此人知道的? 二人一个漕榜榜首,一个解试第一,彼此之间相互不服,一直有较量高低的意思,如此会随着他们进京路上一直如此,并持续到礼部试放榜之时。 一旁的章采则是不知为何二人老是彼此话里带刺的样子,但有时又似很要好的朋友一般,只能说学霸的世界,学渣丝毫也不明白。 章衡笑道:“子中兄又是从哪道听途说来的,你倒似来此不似求教,而为打探我消息来之。” 林希掩饰地笑道:“子平兄,我不过是笑言之,瞧你如临大敌,倒似真怕有人窥视。” 章衡也尴笑一声,转移话题道:“是了,子中给你看一物。” 章衡拿出两张纸给林希。 林希初时不经意,接过纸来一看却失色道:“画棋盘箭靶?真有人如此练之?” 章衡闻言心底大笑,面上却故意恼道:“子中你这是何意?你向我求教,我会藏私而不告之吗?你不信我也算了,难道教授也会诓你不成?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林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道:“子平兄,是我失言,还望你勿往心底去。确实我曾有几分不信服,真有人会去费功夫去练此技艺。” 林希又看这两张纸,虽画得不如章友直许多,但平心而论也可看出费了很大的功夫。要林希自己根本画不到这个地步。 他不由心道,子平以真学教之,我却弃如敝履。而今一见,才知是井底之蛙。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三十六章 不学有术 临近岁末,学堂上的风气也有所不同。 宋朝贡举没有一定,有时三年一定,有时两年一定,读书人心底也没个大概,读书好好的,突然一道诏书下来,朝廷要贡举考生就急忙忙地去各路州府考试。 当今官家一开始是四年一贡举,近来则为两年一贡举。 考生春末殿试落榜,赶回老家准备第二年的解试,又要上京赴三月的省试,地方远一些的考生,两年的功夫有一年都在路上了,所以近来朝野上一直有三年一试的呼声。 以往秋试之后,即要前往汴京备考,但这两年来考生们疲惫奔波于路途上,如福建闽北浙南的老贡举都打算过了年再启程赴京。 而次年贡举非至和四年,朝廷在九月已宣布改元为嘉祐。 也是官家的第九个年号。 按照史家的办法,这年前九月都是至和三年,改元后三月则是嘉祐元年,翻了年即是嘉祐二年。 对于这个年份,章越并不陌生。 因为这一年的贡举是龙虎榜。龙虎榜之词唐朝就有了,唐朝贞元八年进士科,有才子韩愈、欧阳詹,崔群、王涯、冯宿、庾承宣等联第,这些人才皆称天下之选,时称龙虎榜。 不过这一年的龙虎榜比嘉祐二年的进士科比起来,更是逊色了不少。 历史嘉祐二年的进士科有科举第一榜之称!并非单指宋朝,而是唐宋元明清全部加在一起。 所谓科举第一榜,就是一千年来历届科举所取的人才,都不如这一榜! 如今章氏族学里除了章衡还有数人与林希一道北上赴考。章越不知道这一科具体名次,除了苏轼兄弟外,也不知还有何人考上了。但感觉章衡,林希两位名不见经传之人……此去大概是要悲催了。 是了,章越前阵看过族谱,章衡小自己一辈,按道理是自己的族侄。但人家已经三十岁了,而且完全没和自己叙谱的打算。 这几日在昼锦堂旁听,章越也可体会到大考前的氛围。 “省试就在三月,我已是无缘,但五月就是州试,后年即是漕试,却还这么多书未读,看来前途渺茫。” “不可空置光阴,时不我待兮。等到功成名就之时,一切都苦尽甘来了。” “是啊,看着子平他们马上就赴京赶考,我辈岂可瞠乎其后?下一次乡试我定然及第,公车北上。” 章越案前数人正在闲言,而他则忙着听着教授给章衡,林希他们答疑解惑。章越只读到书经,对于他们大多言语都听不懂,唯有先记下来,等到将来学到的时候再相印证。 这时一人叹道:“无心向学,他们说得这些,都是今科省试诀窍,尔等都听得懂吗?” 几人也是摇了摇头,看来族学之中与章越一般听不懂的也是大有人在。 “是啊,作什么与他们一等,反正也是岁末,咱们又不赴京赶考,天寒地冻何不等明春再读书?咱们来掷选官图吧!” “又是选官图。”众人蠢蠢欲动。 “不可,不可。我等哪有闲暇。” “要去就来,不去罢了。我们先去掷了再说。”说完此人拿起骰子故意在他们面前一晃。 说着数人看了一眼,正在堂上正聚精会神给章衡,林希他们答疑的教授,然后偷偷收拾起书袋夹在腋下溜走。 方才言说不去的二人对视了一眼。 一人道:“反正还有几个月州试,不差这会功夫,咱们先掷了再说。” 另一人道:“你去吧,我还三年至今功未成名未就,一家上下都指着我呢。” “你不去,我一人也无兴趣,莫道如此,到时我请你去吃茶。” “这不太好吧……这马上都要……我明年还要州试呢?” “输了钱算我身上。” 此人闻言道:“那咱们也莫迟了。你带足钱了吗?” 对方拍了拍囊袋笑道:“多乎?不多乎?实多乎!” 二人都笑了笑。 二人说完还是转过身问道:“学录,三郎咱们一起?” 章采有些意动看了章越一眼,章越则摇头道:“我不去了,你们也担心着些,先生在此不好吧。” 另一人笑道:“我等族里子弟都不怕,你一个旁听的怕什么。” 要邀之人笑道:“三郎听闻你佣书得了不少钱?如今值当三钱半一页了吧。” 章越笑了笑心底想,尔等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既是攒了不少钱来,不如试一试手气。万一博多了,回去过个肥年不好吗?” “是啊,博一把,足抵得上你在此抄一个月的书啊。难不成怕输了吗?” 这等粗浅的激将法,章越淡淡道:“多谢好意。” “真没趣的人,章采你去吗?” 章采则道:“三郎不去,我也不去好了。” “你们俩一丘之貉,一会先生问起就说我们去出恭了。” “这么多人一起出恭?茅房住得下?”章采还未说完,这些人也不听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章采徐徐道:“申时这堂不在,先生一般也不会严责的。但读书的事,又岂靠先生催之。” 章采话虽这么说,但他方才本也是打算去。可章越不去如此本是两人齐坐的书案就空得明显。何况自己身为学录有时也要以身作则,故而就说了一番漂亮话。 此刻章衡,林希几个贡举学生已是问得差不多,现在轮到其他人上前请教。 二人并肩走下来,其余举子跟在他们身后,林希言道:“几位兄台,今科省试可能糟了,吾现在可谓全无成算,想起几十载寒窗苦读,今朝是要埋没其中了。你们说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一听心底都是大骂,这厮又来矫情了,实在是贱人。 林希又道:“罢了,罢了,我还是去老家去了,到了汴京自取其辱作何?就盼望诸君一朝成名了!功名兮功名兮,远哉远哉,求而不得,不如归去!” 众人慌忙道。 “解头又谦虚了。” “解元郎你如此说,我等岂非也不用去汴京了?” ”解元郎此去……要连中三元的,怎有埋没之说。” 众人没办法,左捧一句,右捧一句把林希托起来。他要下来再自谦自己往地上坐,那么他们只好趴着了。 林希微微一笑,平日唯有章衡能驳自己几句,但今日他却是不说话望向教授那边。林希转过头看去,但见一名学生正向教授请教。 这名学生不过十二三岁如此,听闻似与自己一般也是在此旁听。林希没有多留意,却听章衡转过头道:“子中,昨日画的棋盘箭靶就是此人之作。” “哦?”林希认真打量起章越来。 这时章越正拿着自己昨日读书经疑惑之处准备向教授请教。章越总是最后一个上前相询,只是怕耽误他人功夫而已。 一般学子们自己不懂的教授答完了,即没有耐心再听。你贸然越次在前,有耽误别人功夫的嫌疑。 纵使大家明面上都不会说,但规矩章越还是知道的。章越每次都是等到别人问完了再上前。 现在章越默不作声站在一旁,等最后一人离开后才上前道:“启禀先生,这是后学昨日疑难之处,尽写于纸上还请先生过目。” 章越问题很多都写在纸上,比起他人开口询问节约了很多教授的时间。 教授抬起头来看了章越一眼,再看看学堂里已是走了一半的人了。这些人去了哪里他心底有数,但是他平日也不会多去追问。 读书说到底还是自己的事,他不会追在后面让他们学,而对于章越这样肯珍惜机会的读书人,他十分愿意多教些的。 教授浏览了章越的题目一遍,突而皱起眉头,然后手掌重重地将纸张往案上一拍。 砰! 章越闻此吃了一惊,抱拳躬身。 学堂上其余学子们都是看了过来,隐约也有几个幸灾乐祸的。 教授喝道:“竖子,为经训诂,应追其本,哪有似汝这般疑这疑那,于末处计较,你学问就是入了歪门邪道,可知否?” 章越道:“先生教训的是,后学不察误入歧途。” 教授道:“汝之学问当务之急,不是求多求博,而当回到经义,重于训诂。无端另参新意,徒劳于章句之学,而你之臆测更恶于章句之学。” 说到这里,教授将章越问问题的纸揉作一团掷在地上。 “请先生息怒。”章越从地上捡起纸来默不作声地走回桌案。章采见此低声道:“莫往心底去。先生骂你也是看你是可造之材,换了旁人他是不骂的。” 章越重新将纸展平道:“我省得。笔墨借我一用。” 章采点了点头。 章衡,林希在一旁看到这一幕,相视一笑一并上前。章衡向教授道:“三郎不知问了何事,累先生动气了。” 教授道:“还不是在这句‘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 章衡,林希听了不由暗笑,难怪章越被骂。 原来出处是‘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 这句话读过论语的都知道,是出自为政一篇,孔子在答弟子所问时引用了书经。 但是到底引用了书经里的哪一篇哪一句呢?大多人都不会去计较。 可章越读了书经后,见《君陈》篇有载。 原文是‘君陈若曰:“君陈,惟尔令德孝恭。惟孝友于兄弟,克施有政。命汝尹兹东郊。敬哉!”’ 此句类似于出处。 那么问题来了。 章越向教授请教这两句前后不一致,到底论语尚书谁出错了呢? 于是教授勃然大怒,好好学问你不去学,训诂不去训诂,却在想到底是论语还是尚书两经那个版本正确的问题,这不骂你还得了。 论语对,则书经错,书经错,则论语对。何为经?就是一个字都不能改,句句都是金科玉律,皇帝的圣旨错了,经也不会错。章越此举不是尊经而是疑经,乃读书人眼底大逆不道之行为。 得知真相的众举人们哄笑而去,章衡也是笑了笑,向林希道:“子中兄以为如何?” 林希略有所思:“君陈一篇出自古文尚书乃圣人第十一世孙孔安国家本,后遇永嘉丧乱而失传,豫章内史梅赜献书这才有了我们今日所读的,自唐以来也不是无人疑之。” “是了,你之前评价此子如何?” 章衡想了想道:“不学有术。” 林希失笑道:“然也。” “哦?此言何解?” 林希道:“不学有术,若学之呢?” 听林希这么说,众举子们一片哗然。 章衡也有几分将信将疑。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三十七章 二哥下落 临近岁末。 族学里的子弟都准备过年,除了要北上赴考的贡举,昼锦堂里论学的风气一下淡了许多。 不过这仅对大多数人而言。 那日族学里遭到教授的训斥对于章越不是大事,事后他也很是气闷地与郭林吐糟了一番。 郭林的说辞与章采如出一辙,先生是看重你,这才直言相斥,这是心底拿你作弟子一般看待。 经郭林开解一番,章越这才释怀一些。 章越也知教授平日授课都在上午,申时以后只是答疑解惑。故而教授当初章越在申时之后来答疑解惑,倒也不说不上是一等优待。但是对于章越这疏族出身的子弟而言,却又是一等优待。 是不是对自己好,他还是知道的。 每日申时后,章越仍是风雨无阻地来至昼锦堂。 临近岁末,章越来昼锦堂上,虽见堂上弟子越少,但慕名而来的访客却越来越多。 每次章越都是鞋脱放在台阶最远之处。有些访客不知规矩将鞋踢踏在一旁,章越也会将鞋子整理好,方才进入堂中。 到了冬日,昼锦堂的木板地上已是铺了一层毡子,脚踩上去也不会彻寒冻骨了。 这倒化解章越穿着薄袜的尴尬。 教授未至时,先到学子访客们会各自三三两两地说话。大多数人见了章越也没有太多注意,偶尔一两个会眉头微皱,但如章采数人对章越还是友好的。 除了章采以外,章越倒是很少说话只是安静地百~万\小!说。 章采言章越入了昼锦堂后,倒越来越规矩了。 教授抵达后即开始对弟子们答疑解惑。 章越每次都认真地听着,不肯错过每一句,纵使自己不明白,也可先记下来。不过就眼下而言,章越从他人问得问题上判断,自己与族中子弟学问上相差不少,不过这差距正逐步缩小。 平日抄书之余,章越也在里问职事借各种书来读,反正只要是带字的书,章越都读。 数月来,章越竟已将里的书读了一小半了。 虽说都非经学,但将来写诗赋策论都用得上。有句话是‘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 章越依旧留在最后一个询问。 章越会将昨日精心准备的问题面呈教授。但自那日之后教授对章越愈加严厉,疾言厉色地呵斥几句也成了常事。 章越倒是忍住了,等教授气消之后,还会厚着脸皮继续向教授请教。 教授见此章越如此,容色倒是稍缓向章越问道:“近来书可有继续练?” 章越道:“每日抄书之外,回去后都有练一个时辰的练字。” 教授闻言点了点头,这时一名学子向教授请教。 教授示意对方先停一二,然后对章越道:“切记,书道不可求切,急去学他法。需一步一步扎实了基本,但也不可一成不变!书道在于求未知,经道在于证已知。” 听了教授之言,一旁的学子问道:“先生,为何言书道在于求未知。” 教授笑了笑,执笔在桌案上划了两道横。 章越看了简直如两道平行线一般,而其他众学生也是啧啧称奇。 教授道:“这横看得再如何直,但也有不直之处,就如同我再写一万个横,也仍有不直之处,但汝等以为吾之第一万笔与第一笔比之,有进益否?” “此精益求精也!弟子受教了。”众人皆是答道。 章越点了点头,想着下半句‘经道证已知’,这就是读书读经在于明心见性。 学生再度向教授请教,教授仍对章越道:“你非吾族学弟子,吾不能教汝学书,但我这有一篇蔡邕所著的《九势》,你回去仔细看,从中揣摩用笔执笔之法。” 说着教授从贴身衣襟里取了一张纸片递给章越。 章越双手捧来接过。 这一次他动容了,教授虽对己严厉,但真把自己当学生来教。 “学生谢过先生!”章越当即躬身行了大礼。 教授见此欣然地点了点头,而一旁章衡于这一幕也是看在眼底。 晚饭过后,月下章衡与林希二人并肩而行。 二人又聊了一会北上赴京赶考的事,谈至路途上的事,以及有朝一日及第后的风光进行了一番长谈。 这会二人又暂时放下了彼此的较量之心,成为好友一般。 “上京途中,必是路过杭州一叙,再路经扬州进京。苏杭的美景,早就闻名已久。” “是啊,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章衡笑了笑,“你倒是好计较,在浦城我尽地主之谊,到了杭州又需招待你一番。” 林希笑道:“子平兄,这么说就气量狭小了,非我所佩服的子平。” 章衡闻言大笑。 林希徐徐道:“既是承了子平招待之情,那我有一番话要吐露与子平兄了。” “哦?子中请说。” 林希道:“子平,这章三郎能在一个多月即将书法练至如此,可见是位异人,不可小看啊。” 章衡笑而不语。 林希道:“不过我早知子平对他似青眼相看。” 章衡失笑道:“子中错了,错了。” 林希道:“如何错了?子平兄难道以为我看不出么?” 章衡笑道:“子中错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对章越另眼相看,非因他而是他的二兄。” “哦?章二郎?”林希目光闪闪了道,“如此人物为何没听子平提及?莫非他此刻不在此处?他省之考生?” 章衡道:“之前出了些变故,故不在建州。而今我也得到他的消息,今科省试时子平兄就会见到了。” 林希道:“子平兄目光极高,能入你之眼的,定非常人。若有机会,我定要见识一二,子平一定要替我引荐啊。” 章衡没有说话。 大年前数日,学子们已是各自归乡。 昼锦堂上的人散了大半,至于章越与郭林抄得书也就少了。 二人也终于得闲,来到在阁门里一边烤着火炉一边说话,偶尔望向窗外但见雪片飞卷,既覆了远山,也遮盖了近处的屋舍。 “这天真冷啊!”章越一手持卷,一手凑近火炉边暖手,过了一会就要换手。 郭林道:“山里自是冷,山下就好了。” 此刻炉上的茶炉咕嘟咕嘟地响了,郭林忙端起茶炉当即给二人倒了两碗热茶汤来。 章越享受着师兄贴心的服务,端起热气腾腾的茶碗来,凑至嘴边小口地喝着。顿时一股暖流从上到下,暖到了心底胃里。 “师兄真是贤惠,烧得一手好茶汤。” “那是当然……什么贤惠,师弟你怎可把我比作妇人。” 章越嘿嘿笑了笑,每日捉弄师兄加一。 正在得意之色,章越耳听得脚步声传来,章越去望但见是斋长章衡来此。 他到这里来作什么? “斋长!” 章越,郭林二人都是起身行礼。 章衡穿着厚厚裘衣,脚下是牛皮靴子,他来此负手打量了一二道:“天这么冷,你们二人还在此不遮风的地方烤炉子,真是苦了。” 章越正色道:“启禀斋长,里可以遮风,但不许点炉子,阁门这可点炉子,但除了这堵墙外可谓三面受风。其实斋长你看,在此搭一个小棚……” 章越说了一阵,提出了好几个建议,反正趁着章衡前来把诉求先说了。 章衡听章越越来越狮子大开口,不由长笑道:“好!好!你的性子与你二哥倒是不同。” 听到章衡提及自己二哥,章越不由一愣,然后想起章采所言章衡与自己二哥不和的事来心道,你不是来报复我的吧。 章衡看章越的神色,淡淡道:“我与你二兄乃一时意气之争,且我对你二哥的才赋倒很是佩服。不过我也不弱于他,今朝省试之时,试看谁能先着一鞭吧!” “什么?我二哥要赴京省试?不知斋长从何得知?” 章衡看了章越一眼冷笑道:“若非你二哥逃婚,三郎眼下虽不说锦衣玉食,但也是衣食无忧,何至于在此冒着寒风佣书,连烤个炉子还要看人脸色?而今听我说你二兄上京赴省试,就不计前嫌,一心要从我口中打听你二兄前程如何了吗?” “如此说来真是毫无廉耻之人!” 章越被章衡如此一说,脸上是青一阵白一阵。 一旁郭林道:“斋长,章二郎与章越份乃兄弟,手足情深,就算兄弟之间有什么隔阂,但身为弟弟的怎会不挂念兄长的下落,斋长如此说,请恕在下不能心服。” 章衡横了郭林一眼。 章越亦道:“斋长我与二哥之间的事,不劳你过问,你既来此,必已知道我二哥下落。若斋长有意烦请告之,若是无意是来羞辱在下的,那么斋长请了。“ 章衡失笑道:“如此傲气倒有几分样子。” “章二郎如今已是发解,正准备赴京师省试。”章衡言道。 真正从章衡口中确认这一消息时,章越仍是吃了一惊,自己二兄既是赴京参加省试,那么是在何处发解的呢?难道不是如自己揣测的那样,二哥进京去找他老师陈襄了吗? “那我二哥如今身在何处?” “苏州!”章衡答道。 而闻此章越倒吸一口凉气,他终于明白二哥为何要逃婚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三十八章 仙霞岭 众所周知,福建路的州府军试,每科录用比例百中取一,可称残酷。 录取人数少也就罢了,还盛产考神与学霸。 比如福建路兴化军,不过区区五里之地,于绍兴八年的科举中有十四人金榜题名,更要命的是状元和榜眼分别是兴化军籍的黄公度和陈俊卿。 宋高宗金殿策问黄公度和陈俊卿二人,你们兴化军巴掌大的地方,怎么能连出状元榜眼,实在是出乎朕的意料。随即又问二人你们家乡有什么土特产啊? 陈俊卿答道:“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 原因无他,因地方穷故而读书人特别多,特别上进。 以章旭之才,就算力压浦城一县,见过之人如陈襄,章衡,章友直无不称赞,说将来一定能够金榜题名。 谁也不敢保证章旭能福建路的州府军试一定能及第,真给你在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路来。 就算侥幸从福建路发解又如何?还有省试一关,省试称尚书省试,明清朝则称会试,省试第一名称省元,那是各路解人一起会考,天字第一考,那难度不言而喻。 最后宋朝殿试那也是会筛人的。 西夏相国张元,就是杀过乡试,省试,结果在殿试时落榜,一怒之下投奔了李元昊当了汉奸。 万一在省试,殿试落榜,又要回福建路再考一次解试。 能两次从死亡之组杀出重围,那简直是气运之子,可以与刘秀比秀了。 相比之下,而为官员世家子弟开设的漕试发解几率就高多了,去年福建路漕试十人取三,历史上一直到嘉祐三年才改为百人取十五。 章旭之才闻名族里,而身为章旭的族父兼姨夫的章俞在还未为官前,曾于浦城住过数年。 章仔钧五子章仁彻同为两家章俞,章父之曾祖,算到章越这辈也还未出五服。 却说章旭二姨婚后多年无子,当时有将章旭过继给章俞一说,不过后来章俞中了进士,四年后章俞之父章佺又中了进士,两家渐渐有了高低,又兼章俞妾室给他生了儿子,两家这才打消了打算。 之后二姨举家搬至苏州,两边渐渐少了来往。不过年幼寄养,二姨对章旭一直视若己出,多有挂念,而章俞也听说章旭年少有才名,小小年纪即崭露了读书天赋,于是动了念头,让章旭至苏州入他的官籍。 苏州虽说也是科举艰难之地,自古埋没不少人才,但再怎么说漕试也比州府军试容易多了。以二哥之才在苏州发解可谓榜上定钉。 章母过世之后,二姨从苏州至浦城吊唁并提出此议,但却遭到了章父与章实反对。 他们都认为以章旭之才,将来金榜题名是迟早的事,漕试州府军试对章旭而言都一样,没错,都一样。 章越当时还不太记事,只记得二姨是抹着眼泪从章家离开的,而二哥对此却从头到尾不出一言。 不过当时家里谁也没有在意此事。而因为此事章父一家与二姨有了嫌隙,但章实一直与章越说是二哥不喜欢杨家势利,故而两家才断了往来。 若非突然提及此事,章越还一直以为两家断交是二哥自己的主意! 章实自疼爱二哥的,不过只知一心创造读书条件,其余都不过问。 如今二哥以官籍在苏州发解,马上将进京会试…… “这么说,我……我二哥是去了苏州找我姨夫改籍?” 章衡闻言皱眉道:“姨夫?是堂叔父吧。” 章越苦笑,这关系有点乱。 “多谢斋长告知,不过不知斋长是从何得知的?二哥总不能给斋长来书信吧?”章越向章衡问道。 章衡微微笑道:“三郎有所不知,我是杭州人,多次去过苏州。此乃我族叔章质夫来信所言……” “质夫?是表字吗?” 章衡点点头道:“表字质夫,名为楶,亦家住苏州。” 如不出意外,此人是被后世称作‘为西方最’,边功足以令夏竦,韩琦,范仲淹等大佬汗颜,‘二章’之一章质夫了。 他镇守西北时,主持了平夏城之战,是北宋对西夏交兵以来的最大胜利,宋朝全面占领了以往只可想象,而不可企及的横山,天都山。 平夏城之战后,西夏处于半灭国状态,最后辽国出面调停以战争要挟不许大宋灭夏,大宋只得被迫与西夏议和。 楶的意思是斗拱,乃支承大梁的方木。章楶可谓不负其名,真栋梁之臣。 “说来章质夫与你也是未出五服。” 章越笑了笑,章家子孙繁衍甚多,说是未出五服但其实已很远了。 不过章家可谓出名臣良将。 平夏城多么雄壮的名字,足以一洗三川口,好水川之耻了。但是现在的大宋还在每年给西夏,辽国岁币买平安呢。 “三郎你如何看?” 章越苦道:“若我兄长所知二哥下落,会将他的腿打断。” 章越觉得自己穿越半年来的苦水,怎么吐也吐不完。从头到尾都是家庭内部的问题,二哥对家里再有意见,我可是无辜,可谓躺着也中枪。 “不错,初明逃婚之事,无论再有任何情由,都是无行之举……” 章越心想,骂归骂,那也是自己骂,你一个外人骂什么?好吧,也算是同族兄弟。 章越道:“不过斋长我有一事不明,二哥他去苏州取解岂非冒籍?如此发解不会引起议论吗?” 章衡笑道:“不错,但此例只对州府军试而言,不对漕试而言。官员五服之内皆可荫官, 如你汝族兄质夫,即受族叔公郇公荫官为匠作监主薄。” 没错,自己族兄章楶现在已当官了,正是受族父章得象的官荫。 章越仍是较真地道:“可是族叔公他可是堂堂宰相。” 章衡笑道:“尔不知何为漕试吧!官员都可保举一名门客赴漕试,又何况五服内子弟改籍赴考,只要不太过即可。你堂叔父,堂叔公家可是两位进士,朝廷追究冒籍只对州府军试而言。” 章越心道,难怪大宋是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但与士大夫共天下的意思,就是不与小民共天下。 当官原来真的可以这么爽。而自己身为寒门出头却是这么难,要想改命唯有书童或走二哥这条路了。 “原来如此,多谢斋长告我。”章越道。 章衡淡淡道:“我也只是与你说道一声,以免日后见了你二哥面上不好看。故而你不用谢我。” “好吧!既是斋长不愿承这个情,那在下亦不敢乱谢,就祝斋长此去汴京……” 章衡负手仰天道:“金榜题名之言我已听得……” “独占鳌头,大魁天下!” 章衡微微笑了笑,这话倒是有新意,他人都祝自己金榜题名,此子倒是祝自己中状元。 大魁天下这典故说得也新,当朝翰林学士宋祁进士考试时名字正好列为第一,后果真夺得大魁,这比喻是个好彩头。 “但这独占鳌头何意?” 章衡心道,不是吧,这时还未这典故?不对,这说出自元代,那么宋朝必有引用,但可能推及未广。 于是章越道:“我听闻宫殿门前台阶上有鳌鱼浮雕,新科状元须站立其上向皇帝行礼。故吾愿斋长独占鳌头。” 果真章衡朗声一笑道:“汝倒真有几分歪才,多谢吉言。” 章越笑了笑,中得状元哪有那么容易,我反向q一波,反正就算不中你也怪不到我。 当即章衡品着章越这一句‘独占鳌头’离去。 数日之后与林希及众举子们一并启程。 而书院无事,章越与郭林二人也早早下山回家。 谈起斋长章衡,郭林忽道:“师弟啊,我觉得斋长是个善人。” “师兄怎有此一说?” 郭林道:“师弟,你当初不满斋长在佣书之事录用于你,故而觉得事后苛责于你。但你确实是字写得不好,若是斋长一时怜悯录用了你,岂非有另一个字写得好于你的家境贫寒之人不得录用。你要说他不公,但对我他可是没有偏见的,此事怪也只怪你字不好。” “而今日他完全不用与你分说你二哥的事,但他还是道来,在此事上你还是承了他的情。” 章越听郭林之言仔细想了一番,纵使心头一时那么不情愿转过弯来,但是平心而论郭林说得话还是对的。 于是章越边跟着郭林身旁边缓缓点头道::“师哥教训的是,是我不对。” 郭林闻言笑了笑道:“诶,师弟,你也莫把师哥的话往心底去,就知错能改之事上,你已强于太多人了。” 章越暗笑,师哥还是太高看自己了,对于批评他向来是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的。 章越忽指一座山峰道:“师哥,这处山头以往我们回家从未走过,今日时候尚早,不如我们探他一探!” “好啊,师弟有此雅兴,我一定奉陪!” “师兄,我们比比谁上这山头!我先走一步!”说话间章越已是奔上去。 “师弟,你又使诈。”郭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快步跟上。 章越与郭林在此爬山穿梭,沿途但见怪石嶙峋,奇松参天。 师兄弟二人初时竞争爬山,到后来为此奇景所吸引,不知不觉地走得慢了,等攀至山巅但见疾风猛烈,云海自山下扑面而来。 此景真可谓“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章越不由心道,然后与郭林二人站定后向北眺望。 但见暮色之下,远山是一片红霞遮天奇景。 这就是入闽之要道仙霞岭。 章越即在山巅一声大喊,一直至声嘶力竭为止,四面八方顿时传来空旷寂寥的回响声。 “师兄,有朝一日我也如子平,二哥那般从此道出闽去!”章越喘着气,眼望满满红霞对郭林言道。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三十九章 恩情 章越与郭林下山后。 章越收拾行李准备回家过节。 这一夜学究浑家倒是烹了一桌饭菜。 有杂豆,山菌,冬笋,还有一盘兔肉,此兔肉被切成薄片,用酒,酱,胡椒腌过后再放进锅里一涮后即吃,味道鲜美极了。 主食则是满满的一大缸稻米饭。 章越见此几乎痛哭流涕了,穿越之后,咱啥也没长进,倒是这饭量一路见长。 在昼锦堂里,一大碗的干饭只能吃个半饱,以至于章越饭后都灌一肚子清汤,才能令肚子感觉到紧实。 这实令章越怀疑,这是当初食堂里打五毛钱饭还吃不完的自己吗? 浪费可耻啊! 昏暗的油下,郭学究提着一竹筒小酒,小口小口地喝着。 师娘对章越,郭林道:“明日三郎就要回家了,这半年三郎在此就如家人般,如此回去师娘真舍不得,今就当作是除夕了,咱们一家子坐下来好好吃酒,章越你多夹些菜。” “谢过师娘。” 郭学究道:“越儿……这几个月为师病了,着实对不住你,你还佣书赚钱给为师治病……” 章越连道:“先生说这些作什么……要不是师兄荐我,我还没处生计呢……再说这钱都是作束修……” 郭学究与师娘对视了一眼。师娘道:“越儿,你回去与你兄长嫂嫂说说,等先生他身子将养好了,定当好好用心教你。” 章越心底有些打鼓,在郭学究这继续学倒是没什么,只是教授那边似有意收自己入门,眼下要他如何说呢? 章越不好说,一旁郭林也知道章越的心思,连忙接话道:“爹说这些作什么,菜都凉了。” 郭学究瞪了郭林一眼,然后立即从桌上起身左右各打了两拳,左右扭了扭腰后,连道:“你看为师没有骗你吧,这身子骨确实好多了,过了年身子就痊愈了。” 章越见已是精瘦的郭学究活动以后满头是汗的样子,初觉有些好笑,但笑后又觉得好生苦涩心想,先生是真的很想留自己在这里学啊! 章越站起身道:“先生,无论我章越将来如何,你都是我的先生。” 郭学究,师娘二人还以为章越这话是答允了,当即很高兴于是笑道:“说这些作什么,又没说你不是先生的学生了。” 昏暗的灯光下,郭学究喝了几口酒,师娘不许他再喝。 郭学究没有酒喝,只好问章越功课上的事,得知章越已是读完了尚书,已开始读《诗经》更是欣慰,随即又琢磨起明年当去哪里借书的问题。 “师娘的饭烧得真好,我还要一碗!” “好咧。” 而郭学究趁着浑家给章越添饭之际,偷偷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对章越,郭林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最后再咂巴着嘴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 师娘又给章越端来一大碗饭,想了想又回过头用饭勺将饭压实,又添了两勺。 郭林见章越的吃饭样子摇了摇头,然后将他爱吃的菜挪到他的面前。 这一夜月华如水,窗外土狗对着碎骨头拌饭狼吞虎咽,跛奴则倚在树旁唱着不知曲调的俚歌。 章越收拾行李时听到一旁的郭林长长一叹。 章越一笑道:“师兄,莫要念我,我初五就回了。” 郭林没好气道:“谁念你来?” 章越见郭林神色忧愁忽道:“师兄,你可知跛奴唱得是什么?” 郭林惆怅地则道:“我怎知?师弟听得懂么?” 章越道:“我虽听不懂,却知跛奴唱得是男女相思。” 郭林走到章越面前认真道:“小小年纪知什么男女相思,不用心在读书上。” “师兄还说我,你不是一直还念着苗三娘么?” “你……你怎么知道?”郭林神色很复杂,恼羞成怒,气急败坏,甚至还有些被窥中心思的如释重负。 “师兄,你可别灭我的口啊,我早已偷偷告诉师娘了,你灭口也没用。” 郭林听章越说给自己娘听,羞死过去的心思也有了:“你为何要说?你以为告诉师娘是为了我好吗?” “那倒不是,那日与师娘闲聊,一时嘴快没有把住,”章越又连道:“师兄息怒,再说男女相思这有什么不好?诗经第一篇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圣人说了诗三百,思无邪!” “男女相爱慕,乃人之常情,视而不见才思有歪的。” “思有歪,”郭林不由苦笑,然后道:“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此中相思之苦,师弟又如何知得?” 说到这里郭林扶门框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真当我是十二三岁的小屁孩吗? 章越道:“相思之苦,我虽不知,但却有闻之。我有一法可解师兄这相思之苦!” “师弟莫要说笑了……相思之苦如何能解……罢了,还请师弟说来听听。” 章越点点头,一脸正色地道:“师兄这就对了,否则我传此法给你,说了也白说。我也是听他人说来确实有效。有一读书人因爱慕一女子,也是求而不得。于是他将决定背诵最难的经义,每念及这女子之时,就背下一页经义再以笔墨之,等到有朝一日积纸成册,累册成书之时,再见这女子就将此书赠之……” 郭林闻言在屋中来回踱步,连连点头道:“师弟果真博闻广识,如此赠之既不唐突佳人,也可表达心意,还能不弃所学……此真妙法也,那后来这学子学成抱得美人归了吗?” 章越摇了摇头道:“那学子默到了第二页时,即已放下了相思之苦。” 郭林闻此呆立半响,寻大怒道:“师弟你又诓我?” 章越捧腹大笑道:“师哥你可真木讷,这半天才想过来。” “咳,不过说正经的,师兄,到底是相思苦,还是读书苦?” 郭林叹道:“凭心而言,还是读书苦些。” “这就是了,”章越道,“师兄读书如此之苦都忍得,相思之苦又算得什么呢?不过师兄若真中意苗三娘,还是要让她知道才是。” “说了又能如何?我哪配得上人家……”郭林说到这里脸上微红。 “如此才妙啊,”章越击节赞赏道,“不被拒之门外如何能让自己死心!” 次日章越从乌溪返乡。 山间住半年,学成还乡否? 不论学成学不成?都要回家。君不见每年奔流的春运大军吗?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道理是一样的。 这日章越起了大早,郭学究和师娘给章越塞满了山货,还让村里的人帮章越挑一段路。 除了山货,近来佣书一页三钱半的收入,着实令他富裕许多,身上还有一贯多的余钱。 临行师娘将这钱串起,给章越缝在裤腰带上,告诉他不到家里不许解下。章越心想如此自己出恭怎么办? 清晨山里升起了雾,半干涸的青溪也浸在雾中。 正因溪水可涉,故而这次返乡不必沿溪,而是穿山走一条近路。因为近路虽快了半个时辰但却陡峭,伴当曾问章越敢不敢走,章越哪受得激,于是就走了近路。 章越与伴当或沿山道,或沿溪边前行,脚上踏着鹅卵滩,耳边依稀还可溪涧山泉的流水声,但寻声觅去却不见踪影。 越走天越亮,章越已出了一身汗且气喘如牛,饶是年少力健,也不免要坐在山石上歇脚。这时眼前薄雾已是渐渐散去,但见溪水流淌出山,下游的溪面仿佛瞬间变得宽广,远眺去银湖泻波,争然有声,方才寻觅不得的水声,竟就在眼前,而这等美绝的景色也是平日从未曾见过。 章越不由诵起新近刚读的一篇文章。 “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 这篇文章,章越穿前在课本上读过,然而穿越后又是从他人那传抄而得,然而两次再读眼界已是不一样。 欲行远观奇者,必有志与力也,王介甫真不欺我。 沿溪下山,不多远即已看到县城轮廓! 走这条路果真快极了。 走到这里看着城下熙熙攘攘的行人,与寂静的山间比起来,恍如隔世。 伴当送章越走到这,即不肯进县城了,章越见请他至家中不得,于是塞了一把钱给他。但此人却道:“你是学究的弟子,我不可收你的钱。” 说完坚辞而去。 章越望着此人背影,也是感叹世风淳朴至此。 章越挑起行囊转身向水南新街走去,走至街上,见到不少熟悉邻里。 “三郎你可算回来了。” “三郎这是学成而归。” “正是,回来是要考状元的。” 一阵欢笑声传来,邻里们依旧揶揄打趣,谁也不信以往那懒散不肯从学,进山以后一下子就认真读书了。 但这番口吻,这番说辞依旧是那熟悉的味道。 章越想起上一世看的过节回乡应对亲戚盘问攻略,于是立即反问道:“马婶,你家三郎成亲了吗?还没呐,要抓紧喽!我给你说一个,县城里我熟。” “陈叔,你家老大还尿塌啊?那得治啊!我这里有个土方子,山里问来的,回去试试。” “于婆你还咳吗?没事忍一忍就过去。说笑的,我这有给你从山里抓的草药,你试一试。” 章越身后传来一阵阵的长叹,这孩子……真有人情味,比他家二郎强多了。 章越听了心道,都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不过这恩情,并不需发达之后才还的。 走着走着,章越已到了家门口。 ps:上三江了,明日两更,同时向大家求求推荐票!求大家助我。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四十章 糖霜 章越沿途叔,婶,郎君,娘子地叫了一通,还将身上从山里随身带着干果子散了一些给孩童们。 “多谢三郎君!” “三郎君人真好!” “赶快谢谢三郎君!” 边走边是谈笑,章越返回了家中,路过时还遇到一个卖蔗浆糖霜的货挑子。 这货挑子平日看不到,唯有年节时才有,摊子旁边看得人多,买的人少。 不少孩童看着这货挑子都是流口水,哭着闹着要与家里大人买糖。不过很多大人只能狠心不顾,拖着孩童离开。至于卖到糖的孩童则是得意洋洋地放在舌上舔着,还时不时拿来炫耀一番。 而章越见此一幕也是咬了咬牙走到一旁无人处揭了裤腰带拿出钱来买了一点糖霜回家。 家里依然和原来的样子差不多,一扇简单篱笆门,堆着些柴薪杂物,一口大瓮承檐滴水。 章越见这大瓮想起司马光来。都说司马光砸缸,其实宋朝的缸最高不过半米,如何淹得人。后仔细一看宋史里确实写得瓮。 瓮收口缸则开口,章越凑近一看瓮里水盈满了,养着好几条大草鱼,这都是章越平日爱吃的。 可惜上一世技能点全部都点在好吃懒做上面,不然搞个水煮活鱼,酸菜鱼啥的吃,不香么?穿越到宋朝还能发家致富呢。 章越摇了摇头,以后一定要写本书好好告诫穿越的后辈们。 别看坐在家当键盘侠一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样子,乍一问,估计连火药配比都背不下。除非你穿越还得自带度娘,那当我没说。 当下章越拍门:“哥哥嫂嫂,溪儿,我回来啦!” 砰砰! 敲门声响起。 引得左邻右舍出头张望,章家那三郎回来了!之前只知吃喝,进山读了半年书长进了吗? 之前看他与赵押司说话倒有分寸的,这小子读书未必有他二哥出息,但是个晓世情的,将来道路定比他二哥走得宽。 章家好好的一个家,被他二哥闹得差些到骨穷来。一家几口都跟着受穷,真是不易了。 章越敲了好阵的门,方见大嫂出来开门。 章越见她鬓发凌乱,不由讶异,以往在家再困难的时候,嫂嫂一身粗布荆钗,但也从来都是打扮整齐,不肯失了一点大户人家女儿家的样子,如今不到半年怎容色憔悴至此。 “大嫂怎地?” 大嫂歉然道:“叔叔好容易回趟家,我竟没顾得上,实在是……对不住。” “嫂嫂,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家里怎么了?” 大嫂垂下头不回答道:“叔叔先进屋再说吧。” 章越入屋后,发现家里也未如以往般整理得井井有条,甚至桌案上都积了些灰,以往大嫂多爱干净,不是如此得啊。 章越故作不知,将行囊解开道:“嫂嫂,你看这是我从山里带着的山货,今年山里光景不好,山民赶着脱手,故而买了不少。” “我现在也是替人佣书,一日也赚得些钱,郭学究那边的束脩也有给……哥哥呢?不在家啊,那阿溪呢?” 听到章越唤‘阿溪’二字,但听哇地一声哭泣从楼上响起。 “阿溪?” 章越看了嫂嫂一眼,连忙奔上楼去。 但见小章丘半脱着裤子站在那边,大腿屁股后面挂着一条条的红横。 章越见这一幕又是心疼又是愤怒,忙抱住章丘道:“阿溪是谁打你了,快说给三叔听,三叔给你教训他!” “三叔,不……不要教训她。”章丘带着哭音道。 “为何?” “是,娘她打我了。呜呜呜!” 章越闻言啊地一声,看了一眼放在一旁的荆条,随即问章丘道:“阿溪不哭不哭,还痛不痛啊?” “痛。”章丘抽噎道。 “不哭,不哭,三叔给你买了好吃的。三叔背你下楼好不好?” “好,三叔背。” 说着章越给章丘抹去眼泪,然后背着章丘走下楼梯。 章越看见于氏也是坐在桌旁抹泪,心底也不知说什么。 屋子里气氛凝重,章越故意笑道:“阿溪啊,给三叔说,你过年你想吃什么?” 章丘看见于氏有些害怕不敢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章越笑道:“你不说,那三叔猜一猜,你想不想吃糖啊?” 章丘点了点头,又看了于氏一眼畏惧地摇了摇头:“阿溪不喜欢吃糖?” “阿溪这可不对,你不能骗人!” “阿溪没有骗人,阿溪吃糖,娘会不高兴。”章丘如是言道,说着又留下泪来。 章越连忙哄道:“阿溪不哭,不哭啊。三叔说给你带好吃的,哪会骗你啊。” 说完章越从兜里拿出一小包油纸打开道:“阿溪,你看这是什么?” “是糖霜!”章丘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原打算伸手去接,想了想又缩了回来。 “阿溪吃啊!三叔给你买的。” 于氏见此则道:“三叔,糟蹋这钱做什么?阿溪方才就因此事闹我,这么些年来惯着。” 章越心道原来如此,于是道:“嫂嫂,这可不能怪阿溪阿。以往咱家过年都有给阿溪买糖吃咧。今年也不能例外啊。” “看你宠的,这般花钱大手大脚的,真与你大哥一般,真不知怎么说你。”于氏含着泪言道。 章越道:“嫂嫂,我不是与你说在乌溪读书之余,替人家佣书吗?一页三钱半,每日一两百钱……” “佣书这么多钱?比你大哥赚得还多。”于氏吃了一惊。 “也是一时,郭学究那的束脩钱我都给到半年后,回家我顺路看到货挑子,本也不是一定要买,但见他只剩一些了,作价便宜些就买来了。” 说完章越将糖霜塞在章丘手里,然后将买糖剩下的钱都放在桌上道:“嫂嫂,这是我赚来的,你先拿去贴补些家用。” 于氏看了不知说什么:“叔叔,自己也留一些吧。” “我在山里哪用得着钱?”章越笑着对章丘道:“阿溪看什么呢?吃吧。” 章丘有些担心地看着于氏,可于氏一直不发话,他也不敢吃。 章丘最后捧着糖走到于氏面前道:“娘先吃一点,等以后溪儿赚钱了,再买给娘吃。” 于氏搂住章丘顿时痛哭流涕道:“三叔,阿溪,也不是我平日狠心,但家贫又岂有贤妻啊。你大哥穷大方过日子,若不是我替他这省着一些,那省着一些,这家早当不下去了。” “娘吃,娘不哭。”章丘哭道。 于氏用手指捻了少许放在嘴里抹了抹,然后对章丘道:“这糖霜三叔买给阿溪,你将来也要孝敬你三叔,知道吗?” “知道。”章丘清脆地答道。 “一个糖霜而已,说这些,阿溪你快吃……三叔不吃,三叔早已经吃过了。”章越言道。 章丘点了点头,伸出舌头舔了舔纸上的糖霜然后闭上眼睛,幸福得眼角都弯了起来。 “娘,三叔,今年的糖霜真的好甜啊!”章丘跳着言道。 听着章丘高兴又带着童稚的口气,章越和于氏不由都笑了笑起来。 “明年三叔,不,三叔年年都给你买!”章越郑重地道。 “谢三叔!”章丘又道,“那三叔我可以吃完他吗?” “好啊!” 看着章丘一点一点舔着糖霜,家中凝重的气氛也终于划开。 章越则一样一样将山里带来的东西放在桌上,于氏也将家事絮絮说来。 这时候门一推,但听章实的声音在外道:“娘子,溪儿,我回来了,快来看看爹爹买了什么?” 于氏皱眉道:“不会是糖霜吧?” 此时章实已进得屋来,听了一愣道:“娘子怎晓得?” ps:今日第一更,再次大家求推荐票!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四十一章 守秘 “吾十八嫁你,不求荣华富贵,有甚出息,但相夫教子波澜不惊,却不料你屡屡自作主张,从未把我放在眼底……”于氏边说边垂泪。 章越连道:“嫂嫂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哥哥心底还是有溪儿的。” 章实道:“娘子,三哥好容易回家一趟,不说这些。” “我既是答允给溪儿买糖霜,今年也不会少了他的。虽说咱家今年的光景不好,但再如何年还是要过的。” 于氏听到这里彻底绝望,长叹一声无言上楼。 章实对章越道:“三哥先坐着,我给你烧饭!” 章越苦笑心道,大哥,你烧得饭能吃吗? 章越和章丘两个人呆在楼下,章越看着章丘舔着第二份糖霜。 “三叔,我怎觉得爹买的糖霜没你好吃呢?”章丘边舔边道。 章越深深明白,一瓶可乐三块钱,第一口值两块五的道理。 “那是因为你一天吃两份糖霜的道理,如果你肯将这份存起来,放在明日吃,那么肯定味道和今日一样甜。” 章丘听了章越之言只是纠结了片刻,最后还是继续舔着糖霜。 “我就知道如此。” 章越想起上一世延时满足的实验,能够实现延时满足的孩子普遍更有成就。 于是章越向章丘道:“如果你能忍住不吃,那么三叔明日再给你买一份糖霜如何?” 章丘想了想立即摇头。 章越道:“两份糖霜都不吃?那三份如何?” 章丘将糖霜小心翼翼地收好揣进兜里,然后小声道:“三叔的钱刚才都给我娘了。再说我刚才分你糖霜,三叔可说吃过的,现在这是我爹买给我的。” 这孩子……立马把吃了我的东西给吐出来! “你以为三叔不让你吃?是自己想偷吃吗?” 章丘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是。” 章越此刻只能尴尬地仰天打了个哈哈:“没看见三叔我与你说笑么?” “三叔,你别把溪儿当作是三四岁的小孩子。” 正在说话之际,外头有人敲门道:“敢问这是章家吗?章大郎在么?” 章实从楼上走下开门后,连道:“这不是庄先生吗?怎敢劳动你上门一趟,大过年的,当我亲自拜访才是。” 章越明白这位庄先生是章丘私塾里的先生,不知为何此刻却来到章丘的家中,这年头不应该学生到老师家中拜年,怎有先生至学生家中的事? 章越正欲迎出去,却见章丘拉了拉他的袖子。 “怎么了?” “三叔有件事我忘了和你说,庄先生曾让你回家时去他那一趟。” “庄先生?叫我作甚?” 章丘道:“好似那三字诗的事。” “三字诗?三字经?”章越讶道,“你把三字诗的事告诉你们先生了?” 章丘点了点头。 章越顿时叉腰板起面孔,而章丘垂下了头:“三叔你莫要生气……” 章越冷哼一声,给他额头打了个爆栗:“一会再找你算账。” “呵,原来先生是来找三哥的,”章实笑道,“三哥?三哥?” 章越有些不情愿地走出门去,但见章实身旁站着位四十多岁的教书先生,对方蓄着半黑半白的胡子目力似有些不好。他看章越时习惯性地近前一步,然后上下打量了一番。 “这是三郎吧!从令侄口中多次听到你的大名,久仰久仰。” “先生谬赞了,不敢当!” “三郎,可否借一步说话?”庄学究笑着道。 “那是当然。” 章实指道:“楼上北屋那边是说话地方,庄先生今日一定要留下用饭啊,让我备几道菜好生谢你。” “好说,好说。”庄学究施礼后,当下举步上楼与章越一起进了北屋说话。 而章实连忙对章丘道:“你在家好生待着,我去隔壁酒坊打酒,再买几样菜来。” 章丘皱眉道:“爹,你又花钱,娘会不喜的。” “糊涂,那是你先生,不好酒好菜招呼着怎么能行?再多的钱也要舍得,爹出门一趟,你机灵着些。”说完章实火速出门了。 到了北屋里,庄学究先行一步坐下,反客为主地对章越道:“你坐着说话,无须拘礼,你我以后熟了你就知我是好说话的人。” “不敢当,不敢当。”章越心底冷笑,这就把握主动了。 章越找了张塌坐下。 “不知三郎眼下在何处就学?”庄学究探究地问道。 章越则道:“在山里随便念着些。” “不知是哪个山里,哪位学究?”庄学究追问。 章越道:“是乌溪的郭先生。” “哦?是郭先生?” 庄学究笑着抚了抚胡须,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章越笑了笑道:“庄先生好似不太了解我,那我就多说几句……” 庄学究摆了摆手道:“不,我晓得,你二哥章旭那是名冠乡里,乃本县甚至本州第一等的人才。” 庄学究淡淡地道:“不过恶了赵押司之后,如今已不知所踪了,如此俊才走错一步,可惜实在可惜。” “不,庄先生知道的是半年前的事,如今我二哥现已在别处得解,今春就要入京赴省试了。” 庄学究闻言微微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又笑道:“原来如此,但过了乡试也未必过得省试。罢了,我开门见山地说,今日我来找你,是听章丘所言你作了一首三字诗的事对吗?但你不过是一位刚发蒙的学子,如何写得这样的诗……” 章越摆了摆手笑道:“庄先生,我还没说完呢,否则下面闹出误会,以后大家不好谈呢。” 庄学究闻言微微吃了一惊,此子这番言语不似十二三岁的少年,怎地如此老练。 “还请三郎直言。” 章越淡淡地道:“庄先生,实不相瞒我二哥过得是漕试……而且是苏州那边发解,庄先生想起了什么吗?” 庄学究想道:“苏州?你章家在苏州……” 庄学究使劲地想,章家在苏州虽说是分家,但可有不少显赫的人物啊,比如章频,章佺,章俞那可都是进士官员啊。 这章二郎能在苏州发解,又通过了漕试,那么必然是他们家里安排的…… 难怪这二郎要逃婚……真相是在这里,我明白了。 想到这里,庄学究神色一下子好看了许久,对章越也是很热情地笑道:“呵,三郎,你家在苏州还有亲戚么?你可不要对我说,万一走漏了风声,赵押司那边……到时你还以为是我说的。” “我倒是不惧赵押司知道……但能少个麻烦……最重要是我与先生是一见如故,难免坦诚相告啊!” “哈哈哈,三郎放心,我一定守秘不言,今日之事出得你口,入得我耳,断然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庄学究笑道:“其实三郎啊,你侄儿是我的爱徒,平日在蒙学里我对他是多有照拂的,故而对你我也是爱屋及乌啊!” 章越想了想,他总搞不懂网络为何老是装逼打脸,既有好牌可以第一时间亮出来嘛。打完脸后固然是爽快了,但是也结下仇了。 “三郎啊,我这次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谈谈三字诗的事,你既年少奇才能写出这样的蒙学读物,可想到报到上面去,如此不说朝廷,州里也会奖下一个神童之名啊!对你的将来实在是大有好处啊!” 庄学究口气转变很快,刚才还在质疑自己能不能写出三字经来,现在已是要把神童的名字往自己头上安了。 章越闻言微微笑了笑道:“神童之名,我倒是从未想过啊。” 庄学究拍腿竖起大拇指道:“三郎好涵养,换了他人恐怕这时候定然是坐不住,但是你气定神闲,真不愧是二郎的亲兄弟。” ps:不好意思迟了,第二更求推荐票!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四十二章 神童举(感谢我爱怪仔盈盈成为盟主) 章越听到庄学究如此说后笑了笑,直接问道:“哦,那么庄先生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庄学究听章越之言,觉得有些太直白。 但庄学究没有明说,而是笑道:“三郎,好处先放在一边不谈,我先敢问一句三郎师孟否?” 章越笑了笑,这庄学究还在探自己的底。 当然章越明白自己若不拿出足够的才学,肯定不足以让对方相信这本《三字经》真是自己写的。 章越不由道:“我在三字诗里说得很清楚了。人之初,性本善也,人生来即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此四端也,自乃吾固有之,可谓善端,当然可谓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习相远一直是儒家传统,不需多言。 主要是性善,性恶之说。 孔子从未说过性恶和性善,只是主张人要从小接受很好的教育。 但他的再传弟子荀子主性恶之说,这成为后来法家的根基,但孟子却主张性善之说,这也是后来思孟学派,以及理学的根本主张。 除了性善论,章越自己也不是照本宣科的穿越者,比如三字经里讲历史的‘炎宋兴,受周禅,下面则是‘十八传,南北混’一直至‘古今史,全在兹’这几十句都是后人加的,是清末修的。 而南宋原版的只到‘炎宋兴,受周禅’为止,章越自也筛掉了这部分直接接上了‘载治乱,知兴衰’。 章越自觉的还是很严谨的,故而问题不会很大。 庄学究露出正色,然后道:“受教了,原来三郎真是师孟。” “不过这‘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是何意?这苏老泉是谁?我读了半辈子书,也不知他哪朝之人物啊?” 章越闻言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差点当场给自己两个嘴巴。 苏老泉是谁?苏轼他爹。 苏洵二十七岁才读书不假,但他这年才刚刚携二子进京,受欧阳修的举荐而扬名京师。 这也就是今年和明年的事,章越居然把他名字写进三字经里了? 不严谨啊! 但这时候章越也只能将错就错了道:“呵!先生竟不知苏老泉?” 庄学究讶异:“还真有这人?” 章越微微笑道:“不知先生《衡论》读过否?” “没读过啊,那《权书》读过否?” “这也读过,那《几策》读过否?” 庄学究看着章越一脸懵逼地摇了摇头,这连续三问令自己有些孤陋寡闻之感。 你没读过我就放心了。我也没读过,只记得书名而已。 章越则满是遗憾地道:“苏老泉的文章纵使刘向,贾谊复生也不过如此,这不是我说的,而是欧阳先生所言。” “京师欧阳公?” “不错,苏老泉之名如今早已传遍京师了,先生今日才读到他的文章也已是迟了。不仅是他,依我看来三苏之名迟早传遍天下!” “三苏?” 章越一副‘你连这都不知道的表情’:“还有他二子,亦是人中龙凤。” “受教了,未料到三郎未出县城一步,竟能识得京师人物……着实……” 章越闻此也只好笑而不答了。 “是了,三郎以‘大学,论语,中庸,孟子’为四书,不知有何依据,出自何典?” 章越笑道:“不过吾试言矣,四书也称四子书,大学出自曾子,论语出自孔子,中庸出自子思,孟子出自孟子,故而吾称其为四子书也。” 庄学究笑道:“这恐怕争议太大,传到朝廷去要有人争论。” 章越则道:“我早说过,此吾一家之言也。 庄学究闻言笑道:“三郎有所不知,汉时‘孝廉试经者拜为郎,年幼才俊者拜童子郎’。本朝亦继此统,有神童举!” “真宗时有子六岁背易经,朝廷赐神童出身。经本朝神童举,九岁,十岁,十二岁当官之神童可谓不乏其人。” 庄学究笑了笑自感给章越指出一条光明大道。 “三郎能写出此诗,自是神童毋庸置疑。以我看来,三郎可借三字诗成名,献上朝廷,朝廷必召汝至京师而后试之,若是得中即可授官。三字诗里也曾说‘唐刘晏,方七岁。举神童,作正字’,这刘晏即是神童举授官的。” 唐朝专门有神童科是常科,限定十岁以下孩童参与,只要能通一经即可授官,于是常有人高马大的‘童子’考试及第。 宋朝则改为制科,因天子下诏而设。 制科与常科除了考试时间,考试方式不同,最重要是制科不是常科那样只要符合条件的考生都可以考。 要参与制科考试,最重要一点就是必须有人举荐。 宋朝童子试必须是十五岁以下且‘有州升朝’,也就是由州县官员推荐至朝廷,最后由天字亲自策问。 比如说大才子晏殊就是十四岁神童及第,经神童试授官。 但晏殊罢了,神童试里最玄幻的要属蔡伯俙,年仅三岁即考中童子试,被宋真宗当场授官。 蔡伯俙是福清人,宋真宗还赋诗一首‘七闽山水多灵秀,三岁奇童出盛时’。 但神童举问题也很多,神童的出现,让很多人‘苦其子弟,次教之五经,争作神童之风大兴’。 父母的拔苗助长,还有谎报年龄,请托扬名等等,令不少人对于神童举有所反感,故从太宗真宗那崇尚神童的风气,至仁宗时,特别是官场上有所衰退。 一般神童科出身的官员,只是授官,不授正式差遣。说白了就是朝廷给你官员的俸禄,但不给你事情干。 如浦城杨家的杨亿,由江南转运使张去华举荐,由宋太宗钦此策问,十一岁时即授官。可是他在淳化三年又考了一次进士,这才真正开始宦途。 但是庄学究确确实实给章越指出了一条出路,一部《三字经》献到州县里,对于州县官员而言当然是有益文教的事,同时对官家而言能有这样的经籍,也是盛世祥瑞。 而章越可以为己扬名,同时还能授官。 但章越自家知道自事,自己的学问这才到哪?书止背至诗经,九经之中还有六经未诵,这样的才学若是被推荐上去,一试就露出马脚来。 对方是庄学究尚可糊弄一二,但是朝廷其他官员,一方大佬可就没那么好忽悠了。好饭不怕晚,自己再读一两年书,若真要参加神童举,自己还有两年的功夫。 于是章越道:“多谢先生好意,三字诗乃吾之家学,暂时不便外透。不如如此,我书信一封问过二哥后再回复先生如何?” “若是二哥答允,那么到时候就一切有劳先生了。” 庄学究闻言也是沉思,章越给了一个既不是同意,也不是拒绝的说法。 庄学究笑着道:“三郎不肯出名,可是担心他人不信服这三字诗是汝所作?” “确实如此,三郎小小年纪考虑周详。这三字诗虽言辞浅白,但在外人看来绝非十二岁孩童能写出的。我说几句还好,若外人有此疑问,那么怀疑之人更多,岂非令三郎的神童之名有所白璧微瑕,如此实在不美。” “那么依先生之见呢?” 庄学究抚着胡子呵呵笑道:“故而吾有一拙见,也算是不情之请,如果三郎能拜入吾的门下,让吾为三郎的三字诗润色一二,那么有些不合情理之处,也合乎情理了。” 章越心想,这算是你真正来意了? “先生是说合作此三字诗?” 庄学究笑了笑,摆手道:“不敢当,但求三郎分些薄名即可,还有一事我必须坦诚相告,吾与州学李学正可谓相熟至极,平日常在一起吟诗作对。将来要保举三郎为神童,那可是李学正一句话的事。” 蒙学先生能与州学学正相交?此人说话可信也是有限。 庄学究亦是笑道:“三郎不急着答我,再思虑则个。” 说完庄学究起身离去。 送至下楼,章实已提着食盒归来,连忙道:“先生说好留下吃饭,何必着急要走呢?三哥,快于我留下先生。” 庄学究笑道:“还有要事,不敢久留,三郎,过些日子我再来拜访。” “好的。” 说完庄学究急匆匆离去,临行之时心不在焉,脚还踢到了门上。 章越见此微微一笑。 章实送了郭学究走远后,回屋道:“三哥,先生到底与你说了何事?” 章越笑道:“近来我作了首诗教给阿溪给庄先生知道了,他说要将此诗上报至州学正去。” 章实闻言大吃一惊:“竟有这等好事。” “但我没答允他?” “为何?如此大好良机……” 章越摸着肚子道:“哥哥,我是饿了,咱们边用饭边说吧。” 章实摇头道:“你从小到大吃最要紧。帮我摆盘子,阿溪你楼上去唤娘来吃饭。三哥你再与我仔细说说……” “好吧,”章越没心思地答道,然后猛一抬头望向窗外,但见雪已是落了下来。 此刻北风一刮,风更是呼呼地吹来。 街上的行人都急匆匆地往家里赶,这马上就要到了饭食。 “哥哥,今日的天怪冷得咧。”章越搓着手言道。 “是啊,过年能不能冷吗?是啊,这都下雪了。下雪好啊,瑞雪兆丰年么!”章实一边将食盒里的饭菜倒入碗中一边言道。 一旁章丘已是蹦蹦跳跳地下楼道:“爹爹,为啥说瑞雪兆丰年呢?” “问你三哥!” “三叔?” 章越摆着盘子道:“因为雪一大即把地里吃稻谷的虫啊都冻死了,故而来年庄稼长得特好。” “三叔知道得真多。” “别卖口乖,你娘请下来了吗?” 章丘摇了摇头道:“爹,娘说她不吃。” “不吃怎么能行?”章实放下手头的事道,“三哥你给张罗下,我上楼将你嫂嫂请下来,也不是哪来的脾气?是了,庄先生的事你要记得与我说。” “是,哥哥,你还是小心说话,给嫂嫂赔个不是吧!”章越张罗起饭菜,顺手扣了块切好的鹅肉,悄悄塞进章丘的嘴里。 章丘眉开眼笑地啃了起来。 章越也将手指上的油水放在嘴里嘬了嘬。 “娘子可算出来了。三哥,饭菜备好了吗?” “好咧!”章越大声喊道,而章丘拿起袖子擦去嘴边的油星。 当章越端着饭菜上桌时,此刻风雪更大了。 县城四周的山丘顶上都覆了雪,山下则依旧苍翠。 天寒地冻里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这风雪将人都赶到了屋子里,一家人同聚桌上过着佳节。推杯换盏时的吆喝声远远地传来,逐渐有了过年的气氛。 ps:感谢我爱怪仔盈盈书友成为本书第四位盟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四十三章 清官难断家务事 一桌子菜,主打硬菜是鸡鹅,鸡蛋一口气蒸了十几个也不剥壳摆在桌上,一盆子饭馆子里的油泼白肉,之前家里瓮中养的草鱼也被拿去饭馆一并烧了,如今数条一起摆上,以及一碟醋蒜,最后则是一桶米饭。 没素的,就是整荤的。 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奢侈啊,绝对要好好批判的,家里哪有钱给大哥这么造啊! 章越心底虽这么说,但坐在桌边嗅着喷香喷香的饭菜时,此刻千言万语唯有化作了一句‘真香’。 章越抬头看见于氏神色冷峻,她见这一幕不知道是何心情。 “家里有县城的菜,何必去饭馆去烧?又花去多少钱?你说这一桌子菜,又费了多少?”于氏当着一家人的面质问章实。 章实笑道:“娘子,实不值多少。” “你是不是又去饭馆赊账了?”于氏急得哭了。 章实连忙道:“娘子我用现钱结得,行了吧。” 于氏一愣道:“你哪里来得钱?” 章实笑道:“娘子先坐下再说,是了,三郎你看今日庄先生来说什么了?” 大哥借着庄先生,重新将于氏劝回桌上。 章越连忙三字经事情大致说了一番,算是转移了大嫂的转移。章实喝了口酒商量着道:“这倒是难办,娘子怎么看?” 于氏一面给章丘剥鸡蛋一面道:“叔叔这半年在外读书,不仅不花什么钱,还带了一贯多回家里,实是长进多了。你作哥哥的,也不该事事拿主意,我看叔叔自己早有分寸了。” 章实闻言放下酒杯,瞪圆了眼道:“三哥,你怎地还拿钱回来,家里又不缺你这些钱,好好读书才是正经。” 章实对章越一阵数落,显然是把他当作了想着去补贴家用,没好好读书。 章越赔着笑脸道:“哥哥我也是读书之余替人佣书,也不费多少功夫,近来先生还夸我有长进呢。若是不信,哥哥到乌溪时问问先生和师兄就知道了。” “真的?”章实满是狐疑。 “真的。” “好了,三哥是哥哥我错怪你了,给你赔个不是。”说着章实夹了一筷子肉放在章越碗里。 章越将兄长这一筷子肉连着米饭扒嘴里,嗯,这味道好吃的都要哭了。 “不过三哥你这般也不成,你如此替人佣书,让我脸面往哪搁?哥哥我有手有脚,你还以为我供不起这个家吗?” 说着章实从兜里取了一吊钱拍在桌上:“你看看。” 章丘已是感叹:“这么多钱啊!爹爹真是了得。” 章实笑了笑。 于氏则怀疑道:“实郎,你的节料钱前几日全都抵账了,这哪来的钱?” 章实没有直言,他昨日博了一把赢了些钱,否则今日哪来钱给章丘买糖霜?章越,于氏都不知道情由,还以为章实哪处找钱来。 章实敷衍过此事,于氏则劝道:“实郎,只要叔叔替人佣书不耽误读书的功夫就好了,我看也是件好事,将来作个营生也是美事。” “三哥可是读书人,怎可替人佣书为营生?” 于氏叹道:“还是实郎你拿主意吧。” 章实也退了一步道:“娘子既说三哥拿主意,那也就如此吧。但是庄先生是溪儿的老师,三哥你可需知些分寸。” “我晓得。”章越此刻嘴里塞满了肉,特别是这半肥半瘦的白肉太好吃了,穿越了一遭居然馋起肥肉来,上一世那都是坚持不吃的,这一世只能重复体会啥叫真香。 “阿溪,庄先生平日待你如何?”于氏不放心地问道。 章丘拿着剥好的热鸡蛋,一边吹着气一边道:“甚好。” 章越趁此忽道:“是了,哥哥嫂嫂,近来咱们家与二姨家可有往来?” 章实道:“他们家住苏州,与我哪得往来,你怎地突然有此问?” 章越道:“我只是稀奇,以往我们与二姨家过从甚密,这几年怎断了往来。是不是二哥的错?” 章实含糊道:“那是有你二哥不对的地方,但说到底还是你二姨家当了官,就渐渐与我们走远了。这也是人之常情,怪不得他们。” 章越于是渐渐从章实与于氏间了解到一二当年的事情。 原来当初二姨那边不仅要二哥入他们家的籍,且要二哥改名,以苏州章家那边的字辈来排。 章父章实不肯答应。 难怪如此,名字乃父母所授,连名字也改了,说明与原来家庭即切断关系了。 故而在章父章实眼底,这已不仅仅是改官籍赴科举,而是认儿子啊!因此菜不肯答允的。 章越不由心道,若是二哥真的入籍必然已是改名,那么他现在叫什么? 这时候于氏又道:“说到二叔,我忽然想起前几日赵押司的女儿已是与鲁家的三公子定亲了。” “鲁家?那是哪个鲁家?” 于氏道:“是卖酱醋的那个鲁家。” “那着实不错啊……果真如三哥所言嫁得更好……”章实呵呵地笑道,这也算化解了自家与赵押司的恩怨。 于氏横了章实一眼道:“人家是去做妾!” 章实闻言突然就沉默。 好人家都知道不把女儿拿去作妾,而这赵押司好歹是一县的头面人物,居然能让爱女给人作妾室,只能说是实在迫不得已。 最后这笔帐又要归到二哥身上了。 “都是二哥造的孽啊。”章越感叹了一句。 章实则一拍桌子怒道:“为今之计,就算二哥他在天边,只要见着,我定要让回来,好好与赵押司登门谢罪!否则良心如何过得去?竟能干出这样的缺德事,实是辱没了我章家的颜面。” “能登门谢罪?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咱们与赵家的事已了,无须再起波澜了。”于氏言道。 章实长叹一声。 于氏又道:“不过我今日提起这,话没有说完,坊间里曾有传闻,赵家的女儿曾与鲁家三公子曾有段瓜葛,也不知是真是假。” “什么?瓜葛?竟然如此?”章实吃了一惊,“若真有此事,那错也不完全在二哥。” 于氏低声道:“你不用着急给二叔翻案,这街坊里的话十句只能听得两三句,甚至一句也当不得真。我也是道听途说而来,你听过即算了。而此事倒也是过了,咱们以后不要再论了。” 章越在旁听得感觉家里的事就是罗生门啊。 章实沉思忽道:“我倒觉得赵鲁两家有瓜葛这话不是没根脚的?” “怎么说?”于氏问道。 章实正色道:“二哥成婚前十几日,我有一日见他匆匆回家,本来他在县学要读书至婚前两三日方回……可是那日他突地回家,却不知作何?” “当时我去问他情由……他却不理会我,直冲上楼去把门一关。我拍门他也不理睬,我还道是二哥成婚后就要赴解试,故心情烦躁。我本欲算了下去忙事,但想了想又不放心,转而去他门边听了会,但听他说了几句什么‘老匹夫辱我’,‘杀了这狗男女’之言。” ”当时我在门外,听得也不真切,其余的就不知道了,后来筹备二哥婚事,实是忙得忘了此事。今日听你这般一说,我仔细一想会不会二哥听得了什么?” 章越一听顿时色变,现在不由暗自庆幸。原来当日赵押司退婚,有个街坊还戏言,既是章二郎跑了,这不还有章三郎吗? 万一赵押司女儿真是如哥哥嫂嫂怀疑的那样,赵押司看上了自己,自己不就成了……侠之大者,为人解盘吗? 仔细一想,好险啊,不能欺负咱们老实人啊! 于氏摇头道:“我是想赵押司也是县里的头脸,怎会不知约束女儿,不会干出这等家风不谨的事来吧。我看多半是你听岔了,别因为是咱家二叔,你就一心替他说话。” 章实急道:“娘子,我是信二哥的。他虽平日只知读书但不是不知分寸的人,但若能让他不知分寸,必是激恼了他。” “他啊自小胆子就大,那时咱家在住在乡里时,有一恶犬窜去咬一孩童不松嘴,比他四五岁的孩童见了动都不敢动,就他拿着石头上去将恶犬的脑袋砸了。若他要与我说杀人,我是一定信的。” 于氏问道:“若真是如此,二叔他为何不事先与我们说呢?” 章实有些难过道:“二哥那性子,他自小顺风顺水惯了,就算陈令君那等高高在上之人,也是高看他一眼,这些年至我们家求亲说媒的人也快踏破门槛了,我与爹爹也一心想与他说桩好亲事。当时他也见过赵押司女儿一面,算是过了眼……” 章越听了知道这过眼是汴梁的习俗。 一般媒人牵线后,男女见面时男子备四杯酒,女子备两酒杯。 若中意,男子将金钗插于女子冠鬓上,这称为插钗,若不中意,则送布匹绸缎,名曰压惊。 当然这是大户人家方有的,当时二哥与赵押司的女儿也走了这套流程,也有些凭男女之意的意思。 若凭男女之意对二哥而言就是奇耻大辱了。 不过仔细一想,虽说是相亲,但既是二哥相中,再经了中间可能大家都不知道的事,最后家里积累种种,才导致了二哥那日逃婚。 但问题是这如今也只是大哥大嫂的揣测而已,没有真凭实据拿出来,此事到底真相如何,也唯有二哥一人知道了。 由外人看来,包括章越之内只能感叹一句,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章实一杯一杯地喝酒,章越与于氏,章丘都不说话。 章越还记得去年年节时的场景,那时候章家光景尚好。 大哥说着家里的铺子,乡下的田亩又赚了多少多少,徐都头又给他介绍认识了县里什么人物。 二哥在则闷着声不说话。 自己与章丘在桌子底下打闹,两个下人正在烧饭端菜。等到菜上桌了,于氏再亲自动手布菜。 那时候时不时的还有人来串门拜访。 这时章实则上前热情地接待,二哥则拿起书装作边百~万\小!说边吃饭的样子,于氏在旁收礼帮忙。章越则揣着一把钱在兜里,趁机带着章丘出去疯玩。 如今则又是一个光景。 章越暗暗下定决心,要通过自己让这个家好起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四十四章 寒门贵子 次日,章实一大早就洗漱准备出门,于氏问了章实,他说需要出门办差。 章越却奇怪这时候百行歇业,为何章实却仍有事办? 章实却含糊说了几句,徐掌柜铺里有些事,于氏也没有多想,徐掌柜是徐都头的堂兄弟或许衙门有事。 章越也有些怀疑,于氏透露大哥这几日都回得很晚。 于是章越道:“哥哥我也进城,你能捎上我吗?” 章实笑道:“也好,咱们兄弟也许久没进城了。” 当即章实章越二人一并吃过早饭后即进城。 沿途经过南浦桥后,章实买了块炊饼,兄弟二人边走边吃。章越啃着饼子看见章实去徐掌柜茶饭店里,倒真有事办。 章越释疑正要离去,章实又出门招呼道:“三哥进来吃些再走。” “好!”章越愉快地应了声。 章越进了茶饭店,但见空无一人,别说食客,连平日闲汉厮波也不见了。 章实拿着抹布给章越擦了张桌子道:“我已吩咐厨里给你煮了碗羊汤面。” 羊汤面! 章越听了是满满的幸福,但转念一想,汴京里羊肉要一百三十五十文一斤,而在南方的浦城更是要一斤两百文以上,就算羊汤面里的羊肉能切得薄如蝉翼,也是不便宜,哥哥又乱花钱。 章越立即道;“哥哥,羊汤面太贵了!还是点些别的吧!” 章实嘿嘿一笑,低声道:“咱们吃东家的,一点不不贵。” 章越闻言则左右张望,章实哈哈笑道:“东家置办年货去了,今日店里就我与厨子,没看见我都兼了大伯了么?平日我是不干这些的。” 宋朝管跑堂的伙计都唤‘大伯’。 章越这才稍稍放心心道心底念道,正如嫂嫂所言,哥哥现尽跑腿打杂。 章实继续擦桌子道:“三哥,还想吃什么,尽管和哥哥说。” “一碗羊汤面就好了,哥哥,自古东家就没有不精明,你担心着些。” 章实笑道:“我请兄弟吃碗羊汤面而已,哪怕东家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也好,再给你来两块羊油饼。” 章越放下心来,虽说吃东家有些不地道,但内心还是对羊汤面十分期待。 章实将抹布往肩上一搁走进后厨,这时两三个穿着短打的人占了座即叫唤道:“大伯,筛几碗酒来!” “我们这不卖酒。几位客官要些什么饭食?” 说了几句后,章实又忙不迭地端菜送来,章越见此一幕又有些心酸。 这时候离吃晌午饭还早,店铺里没什么人,不过后厨里已是开始忙碌,炊烟蒸起飘至窗外街上,一股羊肉汤的膻味飘香传来。 章越肚里的饼子三下五除二早消化完了,既是期待,又是无聊地坐在桌上看着街上人来人往。 “诶,这不是三郎吗?” 章越看去,原来是章采与族学另一名弟子。 “学录是我。” “哈哈,”章采大笑,“本待过年去你家寻你,不意在此遇见。” “正是一曲清歌满樽酒,人生何处不相逢。”章越笑言。 “妙哉,这是大晏的词。” 三人同笑。 “我们入内说话吧!”章采言道。 另一人看了一眼几个穿着短打吃饭的人言道:“不如到别处,此地连个阁子都无,我来做东!” 章采看了一眼章越,当即道:“要作东哪轮得到十七郎,不过拣不如撞就此地了。” 章越犹豫了下点头道:“也好。” 三人一并入座,说了几句别来之事,十七郎道:“大伯,拜茶!” 这时穿着短衫也不包头巾的大哥从后厨端着羊油饼走来。 “三哥,面还在锅里,先吃这些,”章实将碗放在桌上,一见章采二人一愣道:“是你同窗?” 章越迟疑下道:“是啊。” 另一同窗笑问道:“怎么三郎,你与此地大伯相熟么?” 章采也是笑了笑看向章实。 章实则想,三郎的两个同窗都是头戴巾冠,着学子衫,而自己身为章越的兄长不免寒碜。 章实忙道:“不……” 章越则抢道:“这位大伯正是我大哥。” 章采与那同窗都吃了一惊,忙站起身行礼:“大郎君好!” 章越道:“哥哥,这位是我在南峰院佣书所识的学录与十七郎,今日巧遇在此。” “好,好,”章实眼眶有些泛泪,随即拍胸脯道,“南峰院的朋友,也是咱章家的兄弟,那叫我大郎君,那今日我得请你们吃好喝好,先切三斤羊肉来!” “使不得!”二人忙道。 章越道:“大哥,你给我们一人一碗羊汤面吧!” “好吧!凭地客气了。” 三人吃过羊汤面,但见羊肉面里可谓羊肉满满的,原来这三斤羊肉都在面里。这哪是羊汤面啊,乃份量十足羊肉面。 “不够再添啊!”章实热情道。 章采拿银子来会钞,章实坚是不收。也不知章采用了何办法,仍强塞银子付账。 三人出门,章采道:“三郎下午我们去拜会先生,你也与我们同去吧!” 章越道:“这……” 章采笑道:“我知你不肯空手上门如此吧,我与十七郎这正好备了一份,咱们各匀你一些,一起上门如何?” “这如何……”章越待要拒绝。 一旁的同窗则笑道:“这如何使不得,三郎早晚是咱们同窗,就这般说定了。” 章越抱拳道:“学录,十七郎今日之情,三郎记下了……不过钱我日后定会算给两位的,若是二位不答允,那请恕我不能前往了。” …… 章越与章采,十七郎携礼来至教授章友直宅里。 还未进门,就见来拜会章友直的人可以为络绎不绝。既有官宦名儒,也有乡贤显达,以及纯粹仰慕的读书人。 章越但见一色青水砖墙,两扇乌漆大门,门楣尽皆雕花,此刻宾客盈门,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正是如此。 自有下人将引至一旁坐了片刻后,正有人在旁坐谈。 “听说当今官家迟迟不定储位,满朝文武都为此烦忧。” “几位宰执为此奔走,我等坐此也是干着急啊。” 章越一听这话果真是逼格满满,仔细一看不过几位初出茅庐的书生,顿时一笑。 “存儒兄!” 一名二十余岁的年轻人走来,章采与十七郎皆是行礼,章越亦在一旁行礼。 “我道是谁?原来是章采,十七啊,这位有些眼生!”那年轻人笑道。 章采道:“三郎,这位是先生家的大公子。” “叫我存儒就好了。” 章越道:“见过存儒兄,小子本在院中佣书,蒙先生抬举,在昼锦堂旁听……” 那年轻人朗声一笑,一拍章越肩膀道:“你叫章越是吧!我听爹爹说过你的名字,爹爹曾言恐他的篆法不得所传,你莫要令他失望啊。” 章越道:“是先生高看小子了。” “莫要谦虚。你谦虚就是我爹看人的眼光不准了。”说着对方拿起三人礼单看了一遍。 对方摇了摇头道:“章采,十七你们送礼来也就罢了,为何窜使三郎也带如此重礼上门。这可使不得。三郎我并非他意,你在书院佣书以贴补家里,我们又怎好收你重礼?若我收下,爹爹到时候必会责我,对不住了。” 章采,十七一愣,这回好意却帮了倒忙。 章越此刻却不知说什么。 不久三人被引至教授见客之处。三人在堂外站了一会。看着教授与堂上数名老者,谈着字画书道。 等到了教授谈毕一副字画,看到三人随即笑道:“等了许久吧,进来吧!” 三人连忙入内参拜。 章友直笑着道:“你们三人皆是有心了。” 说到这里,章友直对几人道:“几位,我与你们引荐三位弟子。” 章越听了一愣,自己还未拜师呢。怎地章友直就这么说自己是他弟子呢? 这数人皆是不疑言道。 “伯益兄之高足必是不凡的。” “皆青年才俊,一表人才!” 三人一并行礼。 章友直很是得意地笑道:“你们平日都说我篆法无从入门,老夫言而不实,但这位三郎已是为之。” “哦?此话当真?那倒是要见识一番。” “向来不识庐山真面目,今日要开一开眼界。” 章友直笑道:“我还有骗人的不成?我这学生虽家贫,却以佣书资学,但却能痛下苦功,实是难能可贵矣!” “哦,不知是三位重哪一位?”几人笑问。 章友直笑着点点头对章越言道:“三郎,这几位都是本地贤达,你将吾平日所教你的尽书于此,不可露怯,让人笑话为师。” 章友直言语之中尽是亲近之意,一改平日对己淡然及肃然的态度。 章越此刻愣住了,却听一旁章采低声提醒道:“老师都已吩咐了,你愣着做什么?快些啊!” 章越回过神来道:“是先生,那么学生献丑!” 章越长身一礼,令章友直以几位老者点头,此子好生知礼。 章越当即走到案前,但见上面铺好了纸张,提笔的一刻却平复了胸中激荡的心情。 随机章越凝神写字,笔走龙蛇,一如平素在,梦中习字,浑然而忘我。 章越对一旁人的言语不知不觉,只间断听到几句…… “此子随伯益兄学书多久?” “伯益兄此法果真非虚啊……” “这段功夫能一直如此……难得,难得。” “一笔一画如出一辙,真下了不少苦功。” “是啊,寒门能出贵子!”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四十五章 圈套 章家以往临近过节时,家中常来人,不是恳求借钱渡过年关,即是佃户求赊账,但今年都停了,除了邻里之间的拜会依旧很勤,其他却比以往冷清了许多。 本以为没什么人走动,但这日彭经义却到了。 大半年不见,彭经义整个人黝黑了不少,人也比以往更精瘦了,不再是往日在私塾里游手好闲而养得白白胖胖的样子。 今日他穿着一身新袍子,腰间别着腰刀,甚是气派。而他的身后跟着个军汉,挑着一担汤羊美酒即到章越家中。 章实于氏一看也是吃惊道:“使不得,这也是太贵重了。” 彭经义笑道:“我与三郎是如何交情,送这些算得什么?” 章越笑道:“这一番去仁寿寨看来是得了不少好处。” 彭经义忙道:“三郎莫要胡说,哪得什么好处,那鸟不拉屎,强人出没的地方走了一圈,靴都穿破了几双,身子也累瘦了一圈,且花销了不少才是真的。” 章越料定对方口中不实,此人是那等闷声发大财的主,既是这么说章越反而肯定捞了不少好处。 他对彭经义这发小可是毫不客气,道:“大哥嫂子收下就是。” 章实笑着道:“也好,我就不推脱了,你比三郎不过大一二岁,但不仅粗壮许多,且精明能干胜过。” 章越明白是兄长这这一套是大人的典型说辞,但听了还是一如从前地露出不服气的神情。 彭经义闻言则很是得意,不过口里却道:“哪里话,三郎从文,我从武,将来肩并肩地打江山!” 此话说得众人都是笑了。 章实道:“好啊,你们二人是打小的交情,更要相互扶持才是,今晚留在此吃饭,我去……给你烧些好菜。” 章实本说去馆子里买些好菜,被于氏瞪了一眼立即改口。 章越在旁庆幸大哥还是有长进的。 彭经义哪知如此内情,听闻有饭吃爽朗地笑道:“好咧,劳烦大哥!” 说到这里彭经义将军汉先打发走了,然后将章越拉到一旁悄声道:“听闻你是被伯益先生收为弟子了?” 章越笑道:“怎么你这都听说了?” 彭经义道:“县城就这点大的地方,哪件事能瞒过我的耳目。何况当日都是县里大有名望之人,经他们口说有一个叫章越的人,我即知道是你。” “你倒是有一手,这么大的事也不知会我一声。你可知伯益先生何等人,那可是当今官家都诏之不去的人。你如何拜入他的门下,快与我说说,你不是说进不了章氏的族学么?” 章越大致地与彭经义说了一番,自己从佣书如何巧合得到赏识的事。 章越道:“我也是在他那边学篆书罢了,而且算不得登堂入室,可否入族学还是未定之数,说吧,你有何事需我帮忙?” 他与彭经义交情虽好,但此子突然送这般重礼,肯定另有套路。 彭经义笑道:“呵,本以为你是伯益先生高足,但听了原来是学篆法,还未得族学承认……其实不是我想托你办件事,而是我二叔一直向求伯益先生一副字……” 章越讶异道:“你二叔也要伯益先生的字?” 彭经义笑道:“虽是不一定懂字帖……但也挂在墙面上,来客见了颜上也有光彩。” 章越心道,原来如此,这就和上一世去人办公室,一进门就看到对方与许多领导名人合影的照片,古人看来很早就懂这一套啊。 章越微微笑着道:“你二叔为何不亲自去求?” 彭经义叹道:“伯益先生的字素不送人,不收钱,平日也只是给几位知交好友而已。二叔也不好贸然开这口,万一不成,岂非失了颜面。” 章越想了想道:“此事我也无十足把握,你二叔若不急切要字,得等我些时日!” 彭经义道:“三郎肯答允就好。” 章越笑道:“你二叔的事就是我的事,定然尽力去帮。” 彭经义笑道:“三郎真仗义。” 章越忽道:“是了,我大哥近来是早出晚归,手底莫名多了些说不出来路的闲钱,你在城里耳目广,帮我看看我大哥近来出入什么地方。” 章越昨晚在梦中回味,发觉兄长言钱财出门时表情多有不实之处,反复看了几遍顿时起了疑心。 “查你兄长行踪?” 章越点点头道:“正是,我觉得大哥要么是有些不正的来路,要么就是去赌档了。” 章越心道若大哥真去赌档那就糟了。 彭经义点点头道:“你说得倒有几分道理,此事包在我身上。” 当下章实叫二人吃饭,虽说没去馆子里买菜,但仍是好酒好菜。 章实道:“三郎素不陪我喝酒,今日彭大郎君来了,正与我吃几杯!” 彭经义也是酒虫笑道:“那是最好。” 当日彭经义与章实二人喝得是酩酊大醉,但章越却不担心,自己不用多吩咐,彭经义是会把朋友的事放在心上的人。 年节自是挂桃符祭祖,爆竹驱傩。 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过法,小户人家自也有小户人家的喜庆。 这数日得空,章实带着一家人去宫观寺院里走动,看看县城喧哗热闹。 至于章越则也不拉下功课,每日勤读诗经,梦里练字外,也帮着家里挂桃符,打扫内内外外。章越办起事来也是不办则已,一办必整整齐齐,楼上楼上都给他打扫得干干净净。 到了除夕吃了年饭,章丘即一副满满期盼的样子。 章实于氏看了都是好笑。当即章实当下拿起一串铜钱挂在了章丘的脖子上道:“溪儿吃百二。” 吃百二是闽人俗语,即吃到一百二十岁。 章丘看着铜钱高兴极了,尽管他不知道这钱第二日就被于氏收起来,只是给他保管一日而已。 “三哥,还有你的。” “我的?”章越微微讶异,他差点忘了自己还是十三岁的‘小朋友’。 “咱家的规矩,没成家前都要给随年钱。”章实言道。 “多谢哥哥!”章越满是高兴地收下。 章越数数了十三枚,是啊,过了年自己就十三了。 马上就是大宋嘉祐二年,换算成公历也不知是几年。 章实又道:“三哥又长了一岁,看来是当给托人给你好好说门亲事的时候了。” 章越闻言顿时狂汗,自己这才几岁。 外间响起了爆竹,但章实满是高兴地道:“你都拜在了伯益先生门下了,是不一样了。你可替咱家争面子,自从曾爷爷那辈分出来后,虽拿了些家财,但就不荫官了。” 章越知道自己的高祖是章仁彻,任南唐的建州推官,检校工部侍郎。 曾祖乃七个儿子之一,分得一些家财,没有荫官故而不显。后来在浙江托身为一任小官,但乍为官即因南唐国破,不得不举家从浙江迁回老家浦城。 曾祖又生三子三女,祖父是庶出则于老家耕读,没有袭爵,以天年终。 祖父生一子一女,章越的姑姑远嫁。 章父则屡试不第,耗去了不少钱财,但所幸这时家底还比较丰厚,供给得起。 如今到了章实章越这一辈,虽说还是冠着章姓,但却连祖上传下的百亩田地农宅铺子都弄没了。 以往家人寄期望于二兄身上,可现在出了逃婚这事,章实总觉得是自己这个大哥没有教好弟弟,自己又没振兴家门,故而难免有些自责。 如今听说章越拜入章友直门下又生出少许期望来。 章实此刻突则道:“你二哥也不知到底身在何处?” “哥哥,你不怪二哥了?” 章实则道:“怎么能不怪?家里人哪能怪来怪去,三哥你切记,何谓手足之情,就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 章实道:“你或许还不明白,但若有一日你与二哥出了事,我宁可舍了命不要,也要护得你们周全。我连命都可以不要,这些钱财田亩又算得什么呢?想通了这个,我也就不怪你二哥了。” 章越点了点头,同时心道,二哥现在好着呢?不过他此刻可不敢乱说,否则家里会生出许多事来,或许二哥是想今科能中进士,到时再回来让大哥嫂嫂原谅吧。 两日后,章越正在屋中读书却见有一抛石打到了自己窗台上。 他俯身朝外一看,但见彭经义在楼下街面朝自己挤眉弄眼。 章越见了连忙下楼,彭经义将章越拉至一旁街角低声道:“你大哥的事我替你打探到了,果真不出闹你所料,你大哥近月来都在博钱。” 章越听了心底顿时一沉。 “也亏你也问了我,我与你说,此事后头有人作局,给你大哥下套!”彭经义言道。 “什么?”章越闻言大怒,自己大哥如此良善的人,居然也有人要害他。 章越目光中露出一丝寒意,森然道:“是不是赵押司给安排的?” 若说之前自己对赵押司还有些理亏,但自打大嫂言此事似另有隐情,章越即有所怀疑。 彭经义道:“是否有赵押司插手,这倒是不知。不过三郎你别与赵押司去斗才是,否则……” 章越道:“此事我自有分寸,你先仔细说来。” 彭经义道:“此事由头是在你兄长一个朋友……” 章越听了彭经义所言,不由咬牙切齿,先找一个你亲近之人取得信任,先诱之小利,最后失之大财。 彭经义道:“所幸你大哥这才上手,陷之不深,现在挽回还来得及,再迟了就糟了……” 章越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四十六章 周礼和仪规 章越从门外轻手轻脚回房,路过南屋时听得章实与于氏说话,不由驻足旁听。 以往他不会如此,但今日有所不同。 但听章实道:“三哥今年十三了,是该说个亲事了。” 章越一听果真与自己有关,还是自己终生大事。除夕夜里自己哥哥果真不是随便说说的。 于氏道:“当年二叔二十了你都不急,为何三叔才十三了就催了?” 章实道:“你不懂,二叔是县学学子,一县之茂才,但三叔不一样再过三年即十六了,就要成丁了。” 于氏道:“对啊,二叔可以免役,但三哥却不能,若十六成丁,那咱们家就是双丁户了,难怪你这般急。” 章实道:“故而我想让三哥早些成亲,如此分家出去。你也知道如今赋役如此重,虽说衙门里有徐都头照拂着,但就怕哪天县里较起真来。” 于氏道:“但如何能给三哥说个好女子,咱们家如今怕是没有好人家愿嫁来吧。再说分家就要有住的地方,可眼下别说住的地方,连嫁妆咱都给不起。” 章实长叹道:“这也是我为难的地方,容我再想一想。” 不一会儿,房间里响起披衣声。 “你去哪?” 章实道:“去徐都头那吃酒,你今晚不必等我了。” “哪有你这般,说出门就出门的。” 章越迅速回到己屋,耳听章实开门离开。 夜里星光如斗。 一处陋巷之内,一间遮着个破布帘子的民屋里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吆喝声。 一群人中,章实站在赌台前可谓面红耳赤地。他在此已不知第几夜了,他也不清楚为何,前几日自己都顺风顺水,每日都可赢个一两贯的,但今日一下子全都赔了进去,急于翻本的他还赊了赌档十贯钱,他就不信今日的手气会一直如此背。 “纯!纯!”章实瞪圆了眼大呼,“你不成,我自己来筛。” 对面几人笑:“那就由章大官人自己做主吧。” 章实喃喃自语道:“我自己筛决计不会这般,我命由我!” 当下章实奋力地筛着,随即把铜钱往地上一开。 “哈哈,全是字!章大官人这可是你自己筛的,怪不得我们吧!” 额上汗珠颗颗落下,章实奋力一砸赌台。 众人吓了一跳:“章大官人你作甚?” “恁地一晚上都开字,以往并非如此的。” “这如何说得清,章大官人,你今日疲了,先坐在一边歇息则个。” 章实摇头道:“再博!再博!” “可你没钱了。你还赊了咱们十贯呢。” “不,”章实狰狞地道,“我去洗手,下把我亲手再开,定是纯。” “可钱呢?” “你再赊我,我赢了立即还你。” “我们最多只赊十贯。” “不,我前几日明明看得薛大官人从你们这赊了五十贯。” 对面几人相互看了一眼。 一人温言道:“章大官人我劝你一句,没有此命别来此地,输光了钱你一家老小喝西北风么?说来这些日子你在我们这赢得与今日输得正好扯平,良言一句,趁早收手吧!” 章实恍然:“是,我娘子和溪儿怎么办,是了,我输光了钱回去如何见他们?我真没用!” 章实仓皇失色地走出赌档,正不知去何时,但见巷口站着两个人。 自己的妻子于氏正搂着章丘看着他。 “娘子,溪儿…我…”,章实流下泪来。 “爹爹!” 而此刻在巷口另一端章越看着这一幕,已忍不住背过身来。 而巷子另一头彭经义小步跑来:“这是大哥的欠条,幸亏你察觉得早,这才没酿出大祸事来。” 章越看着那十贯的欠条言道:“这背后到底是何人主使?” 彭经义道:“这你就别管了,那些小喽啰也是听人吩咐,就算打他们一顿又有何用?眼下找回了钱已是万幸,你当今不可生事,安心拜在伯益先生门下,待他日出息了再找这些人算账才是。” 章越又望了章实一家一眼点了点头:“也好,此事你先帮我瞒着大哥。” 章越相信于氏自有手段管住章实,他将欠条交给了于氏之后,数数日子马上到初五,就准备回乌溪读书了。 到了初四这一日,庄学究再度上门找章越。二人照例关上门来说话。 庄学究开门见山地道:“听闻伯益先生新收了一名弟子,能通他之篆法,那人是不是你?” 章越点点头道:“然也!不知庄先生又有何见教?” 庄学究得到章越确认后一脸肃然:“没料到三郎竟能拜入伯益先生门下,那倒是失敬了。” 章越知道庄学究心底是在想什么,他本以为自己在郭学究门下,如此自是没有门路能认识州学学正,但现在章越拜在章友直门下那么别说学正了。 章氏一族累出高官名宦,章友直能给章越引荐一二人足矣。 如此庄学究就失去了这大好机会。 看着庄学究一脸懊悔的样子,章越心道这路还不能断。 毕竟族学还未正式答允收录自己的弟子,到手的鸭子还随时可能会飞。 同时此人还是章丘的老师。有的人帮人不行,害人倒是贼溜。出于谨慎起见,若对方与州学学正正有往来,那么还是可以坏事的。 章越轻咳了一声道:“庄先生是我的伯乐,若非你我决计不察这随手编出的三字诗竟有让我赴神童举的资格。” 庄学究闻言大喜道:“三郎真是厚道人。” 章越转而又道:“但眼下我学问还未扎实,若真赴神童举,怕是才不副实,有失先生识人之名,那如何是好?” 庄学究道:“可以先报上去,此事全交由我来办……” “不妥,不妥。” “再过些时日?” “然也。” 章越笑道:“还请庄先生放心,无论我是不是伯益先生的弟子,此事都少不了你的好处。” 说是好处,到时候要看大小了。 打发走庄学究,次日章越收拾好行李即前往乌溪。 南峰院那边要等到立春以后才开学,但郭学究却初五即召他回去。 原因倒也很简单,因为三月即是县学招录。 郭林要全力赴此一战,至于章越嘛,郭学究的意思,也让他去试一试,碰碰运气。 县学分经生斋与进士斋。 经生斋是专门针对九经,五经这样的诸科,至于进士斋则对于进士科。 进士科的前程要远高于诸科的,这是众所周知之事。 如果有心纵观一遍宋史,认真看列传上大臣的家世,几乎没有出身于平民,基本都是官宦名人之后。 宋史列传上的名臣,大多也是进士科出身。 故而可想而知,报考进士科的读书人绝对是非富即贵。 对于没有什么背景的读书人而言,唯有诸科才有一二的希望。但没有背景也是相对而言,所谓诸科,若一点背景也无的读书人也是上不了的。 而郭林与章越二人自然报得都是县学的经义斋。 当日章越一到乌溪,郭学究即对二人道:“下面一字一句你们二人都要听好了,记在心底。过年时我拜会过县学学正时,他言这一次县学录试,进士斋取五人,经义斋取十人。” 章越心道,对于七八万人的浦城县而言,这录取人数不算多也不算少。 “朝廷取士,以帖经观其学,杂文观其才,你们只要贴经墨义写得一字不错,任何人都替不了你们,但若错了一字,难保不会有其他人取代之。” 章越心道,娘的,那岂不是要全对,谁可以保证? 好比你背下一本书不难,但要背得一字不错,那可是难上十倍不止。 而且朝廷诏令贴经墨义是十道通六道就算合格,这还是省试的标准。 有心人可以从中仔细品一品…… 没有背景的子弟要考个县学,都必须把主动失误降至零方有机会。 难怪郭学究的弟子从未有一人考中过县学。 看到郭林,章越的神色,郭学究脸上抹过一丝不忍之色,半响方道:“最多错个一二题吧,不过十人之额,县里多少子弟都在看着。” 县学学生常被称为茂才或秀才。 此称谓来自汉朝实行的察举制,比如孝廉,郡国人口不满10万三年举孝廉一人,不满二十万二岁举一人,二十万岁举一人;四十万举二人。 孝廉是郡举,故而人数少,茂才是州举,故而人数多。 但察举制败坏已不用多说,那句著名的‘举茂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宋朝的科举制虽弊端多多,但较察举制已是一种进步。 但宋朝县学学生就是一州一县之才,故被称作茂才。 宋朝对县学学生有优厚之策,各县都有不同政策。 以浦城而论,首先县学学生可以免役,宋朝役法有多么可怕不用多说,闽地有不举子之俗,多生下来的男婴,父母宁可弃之不养。 章实为何之前提让十三岁的章越早早成亲,因为成亲就可以分家。要不然章越到了十六岁成丁以后,那傜役可以让一个好好的富庶之家倾家荡产的。 其次浦城县学有三分之一的县学学生每月有米供养,每个学子都有一套襴衫,以及住的地方。 最重要是县学学生背后的背景。为何985,211吃香,除了智力因素以外,还有背景资源,比如同学,老师,将来这些都是加成。 郭学究又道:“这一次的题目,衙门虽未张贴,但学正已是悄悄告知我。经生斋除了除了孝经,论语二经必考外,再从九经之中自选五经。” “三郎,你易,书,诗已熟,但是三礼,三传未学,你既是背书之才,可用这两月功夫再从中学两经。” 章越点点头,自己九经之中三礼,三传都还没读,要赴考必须六中选二。 郭学究道:“只有两个月功夫,兼通二经就太难了。字数最多礼记,左传先不学,三郎可先学仪礼,周礼,公羊,谷梁。” 章越知道礼记,左传都是二十万字的体量,那是大经,加上注释就更多了。而仪礼,公羊等都只有四五万字,这两个月内突击一下,是可以拿下的。 最后章越心想若自己进了族学南峰院,还要不要考县学呢? 答案还是要得,就冲免役这一条,自己也要去啊。 族学南峰院里都是官籍子弟,官籍子弟永远免除差役的,但自己却不行。没办法,咱大宋就是这么不公平,要是自己将来进了南峰院,年满十六成丁怎么办? 自己不去服役在南峰院读书,而让大哥去顶役? 故而能进县学,还是比族学好。 章越想到这里答道:“那我选周礼和仪礼吧。” 郭学究吃了一惊,郭林问道:“师弟为何不从三礼和三传之中各挑一经?” 章越答道:“即是九经任选五经,又何必拘泥于春秋与礼记各一呢?而公羊与谷梁则有重复之嫌,怕考官不喜,故而我选周礼和仪礼。” 郭学究,郭林听了这才点头,章越这思路果真不落俗套。 周礼,小戴礼记,仪礼合称三礼。 郑玄为周礼,小戴礼记,仪礼都有注疏,合称三礼注。郑玄虽遍注经史,但功力最深厚的还是三礼。三礼能被拔高到如此地位,离不开郑玄对礼义的阐发。 相对而言公羊,谷梁的注疏则没有如此规范,考试里容易被有心人挑出错来。 下面章越必须在两个月内读透周礼,仪礼及二书的注疏。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四十七章 论文 三礼乃周礼,仪礼,礼记。 其中周礼,仪礼是周公所作,礼记为孔子与弟子问答而录,为汉时大戴小戴叔侄删减而成。 不过宋儒对周礼多有争议。 这三礼之中,章越最关注是周礼,而并非众人所熟知的礼记。 为何周礼被章越如此重视? 那就要谈到对周礼贡献最大的两个人,王莽与王安石。 王莽改制就是口口声声说按着周礼来的,最后的结果当然是玩脱了。 于是周礼就背锅。 第二次是王安石变法,王安石第一次被罢相后,总结经验教训复相回朝后写了一本书三经新义。 王安石亲自撰《周官新义》,为周礼重新注释了一遍,而其子王雱与吕惠卿则撰《毛诗义》、《尚书义》,这三本书合称《三经新义》。 后来这本书成为新党变法理论依据,成为天下读书人必读之书,科举所必考。 而王安石亲注的周礼,一下子被拔高到三礼三经之首的地位。 下面再说《仪礼》,又称礼经,在汉朝大部分时期地位都居于三礼之首。而礼记只是对《仪礼》的注释。 在汉朝古文经学流派的眼中,只要根据《仪礼》上面礼去为之就好了,至于礼仪后面的意义可以不必认真探究。 而今文经学则推崇礼记,探究《仪礼》里圣贤设礼之意,而小戴礼记也是名篇辈出,如《大学》,《中庸》,《礼运大同篇》等等。 如果将《仪礼》比作礼之根本,那《礼记》则是礼之枝叶。 但古文经学今文经学对于《周礼》都持存疑的态度,甚至认为这书是后人托周公之名的伪作,唯独到了王莽,王安石手中才备受推崇。 现在对于章越的问题是,要不要学好周礼,孟子,将来好牢牢抱住王安石的大腿? 建州。 州学。 州学学李正看着手中纸片不由问道:“三字诗?这到底何人所作?” “不过有些地方尚可商榷,譬如这‘养不教,父之过’,可改为父母过。‘幼不学,老何为’可改作长何为?” “最要紧是这句‘自修齐,至平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乃大学之语,怎么变成了平治。” “但这些都是白璧微瑕。” 一旁庄学究听了州学学正评论数语,心底是佩服不已。 对方学识果真比自己广博,这些错处自己可挑不来。 州学学正看了一眼庄学究道:“你说这是浦城一名十三岁的童子所文?” 庄学究道:“正是如此。” 州学学正笑道:“我还道是你所作。” 庄学究道:“学生年纪老迈了,就算写出这样的文章也是无益了。” “那十三岁孩童能写出此作?本官是不以为然的,”学正道,“那他让你献此三字诗予我是为了扬名?” 庄学究道:“这倒不是,献给学正一观是我一己之意,我曾打算荐他献此书,赴神童举,但对方以年少,所学未信之由拒之。” 学正闻此露出了正色:“那倒不可等闲待之了。” “若真有这样的人才,本学正却为何没听说过他的名字?” 庄学究道:“是了,此子二兄是章旭。” 学正正色道:“是他?对了,前阵子陈公为其侄儿寻伴读。听说之前曾亲自前往浦城寻章家二郎而不得,于是退而求其次选他家三郎为书童……” 庄学究闻言是大吃一惊,他竟没有料到章越居然还有这等机缘。 同时庄学究背后的冷汗是一阵阵地渗出。他当初不是没有将这三字诗窃据名下的念头,但见了章越后,深觉此子不好相与,这才按住。 之后章越又说不欲马上借这三字诗出名,于是这念头不由又在他心头升起,又挣扎数日才抵消。 但他想自己已是上了年纪,章越可以等,他又如何等? 他可以不窃此名,但念在章越托己成名后,将来可以报答自己的子孙。 当下他主动找到了州学学正将此三字诗递上,才有了今日的事。 但他确实没料到此子背景如此深厚,连为陈家书童都不去。若真这本事,自己万万不可窃名的。 庄学究故作镇定道:“竟有此事,我听闻这三郎先拜在村塾门下,之后才拜入伯益先生门下。” 学正抚须笑道:“哦?不去作陈公家里的书童,倒去村塾那读书,这少年人不是蠢极,即是聪明绝顶。拿这这三字诗一看……” 说到这里,学正对庄学究道:“你我无需揣测了,立即随我去考亭一趟,面见陈公。” 庄学究一听居然可以面见如此大员顿时激动得连道:“我,我,我……” “不去么?” “求之不得。” 说罢二人一并前往建州考亭陈府面见了陈升之。 陈升之正在堂上教他侄儿读书,见了二人就道:“你们说吧,桂儿也在一旁听着就好。” “是。”那侄儿坐在一旁。 李学正道:“听闻朝堂上举荐陈公往知谏院,下官先在此为陈公提前道贺。” 陈升之微笑道:“谏官议论朝政得失,有知无不言,言无非罪之名,老夫岂敢不言,但当今储位未定,又如何敢言。舆论得失,存于一心之间,难也,难也!” 一旁庄学究心道,身为谏官也不一定非说不可。 “陈公议事论政向来秉持公心,当年一封弹劾殿帅无礼,那一封奏疏可谓字字珠玑,官员士人无不拍手称快。” 陈升之摆了摆手道:“都是年轻时的事了。” 话虽如此,陈升之的目光却露出几分锐色。眼下他老而弥坚,就算动怒之色外人也看不出丝毫火气了。 学正继续道:“依下官看来,只要是士心认可的,但言无妨。就算一时不被圣意所明,也可为公论所举……” 陈升之闻言笑了笑,学正之言还是有几分这个年纪官员的意气在其中的。 二人说了一些朝堂上的事,一旁庄学究听了也不懂,只得干站一旁。 这时候学正方才道:“学生此来,是为献一首诗给陈公过目。” 陈升之点点头,当即接纸过目,一看初时即笑道:“是三字诗啊。” 过了片刻又道:“这似发蒙所用?有趣……” 陈升之边说边口中念念有词,手指横于腕上击节。 最后陈升之放在一旁问道:“是哪位名儒所书?” 此话一出,学正和庄学究都是愣住,这话他们一时不知如何来接。 “哦,并非名儒所书?”陈升之又拿起纸片道,“莫非是本地人士?” “陈公果真料事如神,正是本地人士书之。” 陈升之道:“本县何时出了这样一个俊才,这人之初,性本善,此乃师孟之言啊。论到本县治孟的名家非章表民莫属,莫非是他所写?” “章表民莫非就是章望之?因其兄章拱之而得罪蔡公的章表民?”学正问道。 陈升之笑道:“正是此人,其兄此案世人既知其冤,蔡君谟草率了些,表民虽不好为官,但于学问却有所长,他与其兄伯益素与李泰伯不和啊。” 学正笑道:“正是,我记得泰伯批孟,然表民却尊孟,伯益却在此事上支持表民,最后与伯益也是交恶。” 陈升之道:“章表民文章虽好,但长于辩博议论,但如此行文非他之所长。此诗出入经史,却又言简意长,难能可贵。” 学正叹服道:“陈公慧眼如炬,下官实在叹服不已。不过下官对于此文有些浅见,譬如养不教,父之过,修齐治平里,似可以改一改。” 说着学正讲出几点三字经的不足之处,他这也并非什么恶意,就好比下属给领导写报告,再好的报告,领导最后都要改几个字如此。 陈升之微微笑道:“李学正之言确有几分道理,但此诗到底好不好,你我暂且说得都不算,还要让方家都评一评,议一议。” 学正脸色一白,他知道陈升之言‘你我暂且评价不了’,就是说你暂且不要评价了。 陈升之转而又将这三字诗念了一遍,不由弹纸道:“言语浅显明了,要紧是朗朗上口,更难得是这番规劝向学之意。何以正心育德,何以防渎沽乱?千字文未有之,百家姓也未有之,而这三字诗有之。” 最后一句让李学正,庄学究一下子脸色都苍白,这都越说越过分了,一个十三岁的孩童配得上这样赞誉? 不过这番评价其实一点也不过分,为何千字文如此文章,也只能称为文,而三字经却可称为经,后世早有公论。 能称之为经的,这是论语,孟子眼下都不曾有的待遇。 这倒是不怪学正,庄学究二人。以他们所在位置,尚且看不到如此书背后如何潜移默化的一等教育意义。 对国家而言,最重要是如何教老百姓正心育德?如何来防渎沽乱?九经之中都有讲,但都太难太深。并将孟子的性善之论,潜移默化地融汇其中。 陈升之话已说出去后,一旁其侄儿已捡起三字诗读了一遍有些不服气地道:“伯父,此诗虽好但似不当如此赞誉。” “哦?” 虽是一个字,但几人都从这个字里听到了婉转最后有些批评的口气。 侄儿大声道:“小侄也曾读过几本本州才子所文,但论意境辞藻义理胜过此文的并不在少数。甚至让小侄自己写……” “那你是拿此文与他文比较了?你胸中有几分才学,就敢说这等话?”陈升之所言,其侄儿已是色变。 “看到别人文章,不论好是不好,当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不是先有了上下之心,如此学问如何长进?若此人身在本州,我就让你拜入他的门下!” 侄儿唯有道:“小侄受教了。” 陈升之道:“没有署名?说到底是本乡何人所作?本乡青年才俊我可是无一不识。” 李学正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此刻唯有道:“说来陈公还与此人确有一面之缘,他正是章二郎的弟弟章越!” “章越……这名字好生耳熟”陈升之细品了一番忽道,“莫非就是那章三郎?” ps:上了强推了,明日两更,以此向大家求一波推荐票!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四十八章 寒门之难(第一更) 陈升之这一刻忽然想起了那日辞别自己的章越。 想到这里,陈升之不由站起身来,而李学正也是跟着立即起身。 陈升之呵地笑了一声吟道:“圣贤无常师,身怀童子心,时时勤拂拭,万物皆可师。此言老夫记得。” 李学正垂下头不知陈升之此话何意。 陈升之念的正是当日章越临走时与他说的话。 “当初老夫见他时,此子说他师孟,老夫将信将疑,今日见了这三字诗倒有些明白了。李学正,你要与老夫说,任何十三岁的孩童能写出这三字诗来,老夫断然不信,唯独此子倒是信那两三分了。” 学正道:“下官不明白,还请陈公明示。” 陈升之道:“那时他见老夫时曾言,圣人之学在于有所为,而孟子之学在于有所不为。你说等闲的孩童,能说出这样的话吗?” 学正倒吸一口凉气,对方真有这样见识,这才十二三岁的孩童啊。 陈升之道:“老夫当时还以为他是道听途说而来的,但能道听途说变成自己言语,也算偏才,故而以书童招之……今日看来倒是目光短浅了,可惜,可笑。” 学正连忙道:“下官才是惭愧,还以为是何人借此孩童扬名呢。” 说到这里,学正看了一眼庄学究。 “若非这位庄先生力荐,下官差些与这篇三字诗失之交臂了。” 陈升之哦地一声问道:“你是何出身?” 这庄学究低下头道:“小人是天圣二年学究科及第,赐同学究出身,守选至今未用,只好在家闲住……” 陈升之道:“朝廷如今冗官多少,别说你同学究出身,即是同进士也有不选的。” 庄学究明白,这几年荫补之风又是盛行,当今官家是众官员口中的好‘皇帝’,最喜欢恩荫官员子弟,一年甚至荫官几千名,以至于如他这样的读书人根本没有门路授官。就算授官没有门路,也根本别想任职。 下面陈升之草草问了几句,庄学究的才学经历,然后道:“老夫为贤良埋没着实可惜,但你年纪大了再去奔波作官也是劳碌,还不如弄个闲职寄禄。你去前堂见我家老都管,先在此作个门客,他日待我进京再为你选缺。” 庄学究没料到自己几十年不得志,竟有一朝可以做官。尽管没有差遣,但有个闲职得俸也算是有了官身了。 庄学究喜极而泣当即磕头叩谢。陈升之道:“不过今日之事,你不许与第二人说知道,更不要与他人透露这三字诗半句。” 庄学究一紧当即道:“小人谨记,陈公授官大恩,小人没齿难忘。” 陈升之摆了摆手,庄学究即知机退下。 李学正叹道:“庄先生虽是寄禄也好过为官。为官则不为选人,如官场上我等为争减这半年堪磨,是宁可杀人的。为官唯有至京朝官,方才有些快意。” 陈升之道:“朝廷如今选官之法可以治平却不可选才,你就不要求全了。不过你要选人改京官也不是没有机缘的。” 李学正连忙道:“还请陈公明示!” 陈升之笑而不语,而是拿起了这三字诗的纸片道:“濮王府曾问老夫讨样有无书物可供发蒙之用,如今正好将此奉上。” 李学正闻言顿时领悟了什么。 如今朝堂上的大臣都在为立储之事,与官家闹得鸡飞狗跳。当然大臣们表面上说立储是为了国家安危,但实际上还是为了自己将来的晋身之阶。 而陈升之在此事上却不闹什么,转而去结好濮王府。 那么一旦官家立嗣,这濮王府的赵宗实可谓十有七八。陈升之这一招坐享其成,着实高明了。 而这本三字诗多半是献给赵宗实的长子发蒙读书用的,听闻这小世子年纪虽小,但极为好学啊。而陈升之又是借此话来暗示自己什么吗? 李学正这一刻恍然大悟道:“多谢陈公指教。此子机缘也太好了。” 陈升之笑了笑,然后道:“诶,说到发蒙的书王府里没有百本也是八十本,看不看得上也要看此子造化。不过说到了师孟,还有一位方家,学正不妨猜一猜。” 李学正想了想道:“莫非是临川那位……王介甫?” 陈升之笑着道:“然也。” 自四相簪花后,陈升之与王安石结交相识成了朋友,常常会有书信往来。 陈升之笑道:“他与欧阳永叔书信来往时,言‘他日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你看他将自己比作孟子,将欧阳永叔比作韩退之,口气实在不小啊!” 韩愈曾有一个道统论。 这最早是孟子的说法,儒家学说代代相传,孔子之学是继尧、舜、禹、汤、周文王之后的,而孔子之后唯有自己才是真传。 而韩愈把孟子这说法也拿出来说了一遍,最后意孟子之后他才是真传。 确实在韩愈之前,儒家很少人师孟,故而韩愈说是孟子的伯乐也是可以的。 而王安石与欧阳修这封书信里,就自比孟子,将欧阳修比作韩愈,既捧了对方也捧了自己,还感谢欧阳修是自己的伯乐。 陈升之笑道:“此人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性子,还执拗得很。” 陈升之想起王安石群牧判官时,一日宴饮坚不举杯,时知开封府的包拯亲自斟酒,他却道’恕属下平生从不饮酒。’连包拯也只好言,介甫做事规矩硬,可敬可敬。” “前些日子介甫还寻思要上谏官家要国家积弊重重,乍看无事却隐忧重重,必须改易更革天下之事,而官家是宽仁的性子,又喜如今四海升平,岂肯轻易改弦更张。此书被我等一阵劝后,介甫这才罢了。” “故而我也想给他找找事作,这三字诗料想会合他的意吧。” 李学正点了点头然后问道:“那么章家那个童子呢?” 陈升之笑道:“暂不要惊动他,甚至神童举的消息也勿透露。再说凭一本三字诗就称之为奇才,尚言之过早,看了明白后,等闲人都可写得出。” “不过这样人还是要为我所用,现在用不上,将来也用得上。但不是现在,也不急着招揽,他这般的寒门子弟四处碰壁是免不了的,但受了些委屈,到时再招揽过来,他是会感恩戴德的。” 李学正也道:“陈公以恩情用人,下官佩服之至。” 章越不知道自己的三字经就如此第一次要被未来的宰相王安石见到,或者出现在将来官家的案头上。 他也不知自己甚至很可能连冠名权也要失去,列为某位官员或者官员子弟的名下。 而此刻身在乌溪读书的章越,却听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他进昼锦堂读书的事给黄了。 到底是谁搅黄的?章越认为其中必有内幕,但后来才知道事情的缘由,自己又被二哥坑了。 原来年后族学会从族里收录些子弟进昼锦堂读书。 有官籍的子弟当然优先,而似章越这样寒家子弟则一般没什么机会。不过因为有了教授章友直的推举,这才有了机会。 可是这几年因为仁宗皇帝不是大开恩荫之路,章家这样的进士家族,也有不少人沾光。故而今年进族学的官籍子弟很多,若章越进族学就会挤了同族其他官荫子弟的位子。 如此就有人出微词了,他言章越的兄长章旭逃婚,出了这样辱没宗族的事情,他的弟弟怎么还有脸进族学呢? 此声一出,引起了章家上下的关注,经讨论一番后,即便章友直力荐也是无用,章越被无情的刷下来了。 ps:第一更求推荐票!晚上11点左右第二更!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四十九章 推荐(第二更) 章越对于没进昼锦堂,并没有太意外。 他这么多年来,觉得很多事好像一切顺利到了最后反而却不太那么顺利。 但不进也就不进,反正也结交下教授,职事,章采等等自是不错。 只要三字经一献,就可得贵人赏识,那么希望可以放在将来的神童试上。 这是一条青云之路啊!穿越里不都这么写的。还有一穿越就就急不可待发明这个发明那个,钱就滚滚而来了。 南峰院里,章友直对章越十分歉然道:“三郎,我本欲让你进书院,结果……今年族学收录太多人,各个都有请托。我想过你年纪还小,就算今年不取,明年再取也是一般。” “入夏后,我再一试,不过早一日迟一日也并不差多少。” 章友直说得还是很委婉,没有将真正的内幕告诉给章越,以免打击了他向学的心事。他见过很多有天资才华的读书人,在求学之中经不住这样那样的挫折,最后半途而废了。他自不想章越也走上他们的路。 章越道:“多谢先生,学生已打算报今年县学的录试。” 章友直点头道:“县学录试倒是不错。” 章越道:“考试是由令君亲自策问录用,我还有数年就到丁年,需服徭役。本朝丁年说是二十,但咱们县里丁口不足,十六岁就有轻役,二十岁后则重役,无论轻役重役都无妨读书了。” 章友直道:“本朝役法向来残民。” 章越笑道:“幸好这一次编户降为三等户,否则衙前之役才叫头疼。” 章友直道:“你尽管去考,不必担心其他。是了,你报何科?” “经义。” 章友直问道:“你九经都纯熟了?” 章越道:“听闻只试五经,考生可自选。学生已熟读易,书,诗,再读仪礼,周礼二经勉强可以一试。” “胡闹,”章友直拍桌道,“仪礼,周礼二经没有三五个月功夫,如何能熟通,如此就敢一试。” 章越垂首道:“学生尽力就是。” “你啊你,”章友直摇了摇头道,“罢了,老夫与令君有几分旧情面,姑且替你说一说。” “先生……”章越心底大喜,他今日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章友直肃然道:“老夫可以给令君递话,但你若不能贯通五经,考得不佳,那老夫也不会为了保你而丢颜面。” 章越立即道:“先生放心,学生一定尽全力。” 章友直道:“就以十道通七道为率,只要你能考得如此,老夫在令君那边为你说话。” 章友直这么说是订了高标准,以他料想只要章越能对六成以上,他就可以开口让县令将章越招入县学。 章越正要称谢。 章友直则道:“莫要说这些话,县试之后你五日来一趟南峰院,我亲自教你篆书。” 章越心想都安排到这个地步,自己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郭学究要十道题目全对才能进县学,自己七道即可。对寒门学子而言,有这样一个老师,简直可以省去数年的读书之功。 “学生多谢先生,大恩不言谢,临别之际学生有一不情之请。” 章友直问道:“哦?” 章越道:“学生想请先生赐学生两副字为时刻教诲,一旦学生用功不勤时,就会想到先生之耳提面令。” 章友直失笑道:“这有何难?” 说到这里,章友直走到书案当即提笔刷刷地写了两幅字。 章友直将两字给章越道:“你回去后,也可从中用心揣摩篆书之法。在篆书一道上你是老夫所见天资最高之人,将来莫要让老夫失望。” 章越见了这两副字自是感激涕零,回去以后一副字自己留着,一副给彭经义算是完成了交代。 至于以后自己在章友直那边学习篆书时,以学习之名常常多要几副字,日后若是发现了,自己也有说辞。但这可能性太小了。 章越告辞离去,又去了寻职事。至于职事倒没有太多话,只是让章越要借书时就来借书。章越听了很感动,临走时就将《周礼》,《仪礼》以及郑玄的《三礼注》都借走了。 职事是楼的。但他的小孙女得知章越再也不能来陪他下五子棋后,顿时哭成了泪人。 从南峰院回到乌溪。 郭林已经知道了章越被族学拒之门外的事了。 郭林是个不擅言辞的人,也不知如何安慰章越,只能闷坐在一旁,憋了半天只道了一句‘师弟回来了啊!’ 然后郭林又憋半天,组织了一番言语最后道。 “师弟饿了吗?今晚吃面!” 章越明显是心不在焉地应了几句,只是对于吃食来者不拒。不过令郭林庆幸的是章越的胃口还不错,不仅把一大碗面吃完,还偷偷从他碗里夹了一筷子。 郭林捧着碗心想,师弟如此表现,应该是无事吧。 更让郭林欣慰的是,章越没有自暴自弃,吃过饭后即坐到了桌上读书。 能够用功,说明师弟已是放下悲伤,全力以赴备考县试了。 郭林想到这里暗自庆幸,但又是有些难过,师弟从去年七月开始至今,真正读经也不过半年,就算再如何天资聪颖,过目不忘,但到了今年三月的县试中,时间还是太仓促了。 如何能与那些寒窗十年的读书人比较? 就是郭林自己读经也用了六七年功夫,即便如此,也不敢保证能在县学录试之中能只错个一二道题目。 师弟这一次考试注定是考不中的。 但郭林没办法将真相告诉章越,只能希望他这几个月借着考试这契机能够勤学苦练,不要因进不了族学而自暴自弃。 不过说到这里,郭林突然想到,去年为了佣书荒废了几个月功夫,如此哪有这个闲功夫瞎想。 郭林定神后又思,自己万一考取了,师弟没考取,当何等难过。 郭林想着不由看了章越一眼,顿时吓了一跳。 章越此刻若抱头痛哭什么的,都在意料之内,不会令郭林此刻如此惊悚。但章越此刻分明是在拍腿大笑,而且是笑不出声那等,这是件何等恐怖的事? 师弟,不会是疯了吧! 章越倒是没疯,此刻他想起今日去南峰院虽说证实自己没进族学的消息,但却换来另两个好消息。 一是有了教授保荐,如此自己在县试中录取希望大增,至少是与他人公平站在一个起跑线上。 二是搞定了彭经义的请托。 这简直是双喜临门啊!如此说来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入了县学,那简直比进族学还要高兴啊。 章越想到这里,能不情不自禁的眉飞色舞,激动不已吗? 故而喜形于色,这也没办法,咱们就是器量这么小,器小故易盈满,还没考上县学就开始得瑟了。 此刻章越却看见对面郭林满脸惊悚的表情。 “师兄?” 章越不由疑惑地走到近处。 郭林惊声站起:“师弟,你不要吓我……” “恩?”章越不明所以,一脸茫然。 郭林痛心疾首地道:“师弟,你如此必是一时失了心窍,咱村有个土办法,你且忍一下……” 说完郭林抄起章越的手腕,章越措手不及,但见郭林已是张开嘴咬了下去…… 山村静谧的夜里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师兄,你是狗吗?” 篱笆下土狗突而睁开眼睛,张望了下四周,又重新趴下去。 跛奴听到叫声只是翻了个身。 郭学究和师娘朝茅屋那看了一眼,郭学究对满是疑惑的师娘道:“师兄弟俩闹着呢。睡吧。” 而茅屋里,郭林已是满脸歉然地给章越敷着手腕。 章越这一刻想到了范进中举,师兄你这么做是在致敬胡屠夫吗?那也等我考进了县学再咬啊。 ps:不出意外,应该是下个月一号上架。在此幸福恳请兄弟姐妹们能够将下个月的月票,推荐票留好支援给我。写书这么多年,以前都是求推荐票,求月票还是第一次,希望大家能够帮帮忙,让我们与本书一路走下去! 最后感谢大家投的推荐票,有的书友甚开了几个号来投票,谢谢你!也谢谢你们!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五十章 行卷 进入了二月,春暖雪融,山里迎来了好时节。 章越,郭林都在有条不紊地读书,准备着县学录试。 而在录试之前,他们还要写上十篇公卷。 行卷是自唐以来的科举文化,读书人要将平日得意的诗赋在考前献给主考官,混个眼熟。 间隔数日后再送几篇文章,则称为温卷。 而到了宋朝,有了糊名之制。起初除了省试有糊名外,解试还是不糊名的,天圣年后连解试也糊名,如此科举风气才好了许多,不再抢破头了去行卷想着走门路通关节,于寒门读书人而言才渐渐有了公平可言。 糊名只到解试,到了县学录试一层,还是不糊名。但科举风气已变,有的人觉得不必再如此大费周章了吧。但其实不然,该行卷还是必须得投,如此至少显得我懂规矩。 说来行卷,温卷之习在唐朝就被视为一等走后门的弊病,否则宋朝也不会有糊名制了,但是话说回来所有考生都行卷,唯独你不行卷,那就成了你有病。 县试考试,到了最后录取不录取还是在于主考官的一念之间。 按郭学究的话来说,县学录试说是进士斋五人,经生斋十人,但肯定已有考生通榜,考试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而他们要与剩下的人来争最后的名额。 若是行卷文章能获得县令赏识,可先一步获得通榜的资格,若是不行,则还是要回到考试上。 那么问题来了。 进士科的考生可以送平日得意的诗赋文章,那么只靠死记硬背的经士科考生送什么?在家自己写一遍经义注疏送给考官,说这是我在家默写,这与脱裤子放屁还有什么区别。 不过最后还是有办法,那么写‘大义’。 庆历年间,范仲淹进行科举变法,其中为诸科考生增了考试内容,最后一场要考十道‘大义’。直到范仲淹变法失败后,近来诸科考试才废除了大义。 大义是‘微言大义’的大义,就是考官将经义抽出几句话,然后令考生以本经注疏以应对再加以文辞润色发明。 这其实有些类似于章句之学了,与明清八股文比起来,只是没有格式上的约束而已。 郭学究就让郭林,章越十日之内,写出十篇‘大义’来面呈县令。 对于写‘大义’这等事,郭林十分认真,读书人嘛,都有这样的念头,写出来一篇惊风泣雨的文章好一鸣惊人,洛阳纸贵后得到贵人赏识,从此平步青云。 郭林自也不例外,看他这认真的架势,似要将自己这么多年来读书的心血都融入这几篇‘大义’里。 至于章越则兴趣寡淡,主要还是后世的对八股文的偏见,令他对于八股文实在没什么兴趣。而且通过行卷来投机,实在机会不大。诗文词赋还有人看,但大义在宋朝真没什么人看。 最重要的是章越另有门路。若非听说如今浦城县令为人还是有几分正气,官声不错,否则章越早就一心用在走后门上了。 郭林没有门路,才将希望都放在行卷上。 章越心底虽这么想,但还是将十道大义给写了。毕竟流程还是要走的嘛。 写完之后就必须投卷了。 正常来说,必须往县城走一趟。不过郭学究早打听到了,过几日县令会至离乌溪不远的陈坞村视察农桑,到时他们可去当面行卷,这可比送到县衙里,连面也见不到好多了。 郭学究为此托村老打听县令行踪消息,打听了数次终于才确定下日期行程来。 就在三日后。 这一天天不亮,师娘就起来给章越,郭林烧饭。 二人吃了一顿半饱不饱的菜羹饭后,即披星戴月地出门了,至于行卷的卷子都放在卷袋里贴身放好。 临行时郭学究交代二人到了陈坞村就找里正,他都已经打点过了。 辰时不到,章越与郭林赶到陈坞村时,本以为会看到一幕黄土垫道,金鼓齐鸣的迎送场面,结果啥也没见,连只鸟都没有。 郭林找了一个老农问道:“老汉,听闻今日令君来乡巡查,不知何时才来?” 郭林不问还好,一问那老农当即破口大骂道:“也不知哪个贼厮鸟,半路将令君给劫了道……” “啊?” 章越心道,这就水浒传了? 那老农说话含糊不清,二人也问了半天话才明白情由。 原来县令今日确实来视察陈坞村的,本快到了,结果前村的人半道把往陈坞村必经一条桥,昨夜里给卸了,今日县令告知不视察此处了,改在前村去了。 “是谁这般蛮横无理?使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还能是谁?就是那视财如命的苗员外,我日他娘哦!”老农骂道。 章越与郭林对视一眼,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为何苗员外宁可得罪一个村的人,也要将令君截在他那!” “俺咋晓得?” 章越问道:“好吧,那老汉告诉我去前村当怎么走?” 那老农道:“桥都被挖断了,那得绕两个时辰的路。” 郭林,章越对视一眼,那怎么办?也得绕啊。 于是郭林,章越二人动身跋山涉水,赶向苗员外的村子。 路上不少地方还要涉水而过,溪水冰冷不说,还须小心打湿卷袋。章越走了一路可谓是疲惫不堪,在此他也很想真诚地问候一下苗员外的老娘。 二人终于在过午时,方才赶到地头,这一次真可谓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村口是一条大道,直通往县城,上面都撒过了黄土,道路左右则是两排的桑树,而一辆两轮两辕盖着帷幕的篷车正停在村口的大道上。 显然县令已经入村了。 村口还站着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拦着道:“今日村里有贵人,尔等不相干的,速速回避。” 郭林上前道:“我是来拜见令君的。” “哦?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来拜见令君?”为首的人上下打量着郭林,章鱼有些神色不善。 章越正要让郭林不可直言相告,直接一句你管得着吗?他们几个村汉也不敢拦着读书人。 但郭林却老老实实地道:“我们有几篇卷子呈给令君过目。” 几人露出恍然之色,那人道:“令君疲了,今日不便见客,你还是回去吧!” 郭林急道:“这可如何使得?我们走了老远就是为了来见令君一面。” “对不住了,我们受命,不可放陌生人进村。” 郭林此刻急得都要哭了,他写了多少日的卷子,若不能提前交给县令,他苦熬多年的功夫就白费了。 “不行,我今日非要进去……就是爬我也爬进去。” 闻郭林这么说,几名村人都如临大敌一般戒备。 而章越此刻看向村里,却突然挥手道:“三娘……三娘……这里……” 郭林听章越这么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此刻猛然却闹了个大红脸背过身道:“师弟,我们改日再来吧……” 章越:“???” “师兄!看着我!”章越用力抱住郭林的腰,似拔河一般将他拉回。 “大师兄,章师兄你们在这作什么呢?” 郭林听到苗三娘声音那一刻顿时停止了挣扎,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气力。 章越托着郭林勉强对苗三娘一笑道:“师妹好久不见了,我们要面见令君,这几个人不肯,师兄非要闯进去,瞧我这不拉着师兄么?” “原来如此啊!”苗三娘恍然笑道,“他们是我的同窗,不是外人,让他们进来吧!” “是,三娘。”几人当即让开了道。 “进来吧。” 当即苗三娘领路,章越与郭林二人跟在一旁。 “师妹,为何他们不肯让我们进去?” 苗三娘笑了笑道:“这是爹爹的意思,他今儿费了好大劲将令君请到这来,还不是为了让我那不成器的哥哥入县学的事。” “原来如此。”章越顿时明白了。 郭林忙道:“三娘,那我们如此进去不知会不会打扰?” 章越转头看了郭林一眼,满是鄙夷。 苗三娘笑道:“有什么打扰不打扰,我哥哥读书的本事我还不知吗?从小到大连我都不如呢。” “也就我爹前些日子听相士说我这哥哥这两年会交大运,故才深信不疑。” 郭林和章越闻言都是笑了。 章越心道,苗员外若真在县令那有门路,也不会使挖断桥这样下三滥手段了。 苗三娘道:“我爹和令君现在宗祠吃过饭,你们就在祠堂门外候着,等令君来了就递卷子。” “是不是当先知会员外一声?” 苗三娘失笑道:“大师兄,你可真是实诚人,以我爹的性子他会肯么?” 郭林低下头道:“三娘你不惜得罪你爹爹哥哥,也要帮我和师弟是么?” “不是,只为出口恶气。谁让爹爹从来没拿正眼看过我。”苗三娘捏紧了手言道。 郭林与章越二人候着在祠堂门口,这时候已有些村人看着情形不对,想要劝退这二人。但想县令在里面,而苗三娘又在一旁故而不敢造次。 这时候县令已从宗祠已缓缓踱步而出。 看过去县令不过三十许人,他一面苗员外与苗大郎娓娓相谈,一面则似闲庭信步般走着。 方才在席间,他早看出这个苗家大郎不是读书的料子,问了几句简直不知飞到了哪里,幸亏自己亲信将话圆回来,场面早就十分尴尬了。 但他之所以对苗员外还十分热情,就是因为苗员外肯献纳。没办法,衙门里公使钱不够,职田补贴到手就那么些。 他为读书人时,也看不惯这等打秋风的行径,但处于县令的位置上,事事皆难,故而有时候也得弯腰捡钱了。 虚与委蛇了一阵,县令走出祠堂,就看到两个年轻人迎候在那。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五十一章 小溪西流 章越已看见县令,苗员外,苗公子。 县令蓄着三尺极为漂亮的美髯,三十许人看去十分高雅。这县令的品性他听闻不多,只知道他刚调任至此三个月,曾以文章受知于欧阳修,而自己生性有些好洁。 而苗员外与苗三娘面貌有些相似,自己又是极精瘦的人,与之相反他的儿子倒是养得白白胖胖的。 见到三人走出,章越郭林一并上前。 县令一眼看见两人身边的卷袋即知二人的来意,见此他不由抚须微微一笑。 他就很不喜欢京师里那一套,士子先投递帖子,过了几日再送卷子,若大员合意这才主客相见。 看卷子是一件何等花费功夫的事,他哪有这个功夫。先看人可以有个大概,即便不能一目了然也可有个大概。如此虽有以貌取人之弊,但对方何等人自己一望即知,最重要可节约不少功夫。 县令看去至少这两名读书人相貌都是可以入眼的,知道自己下乡闻风而来说明用心,否则就算才如祢衡或左思,他也懒得观其文知其才。 而这两名读书人自己看得顺眼。 不过县令只是横了一眼,故作不知地走过,一旁随从兵丁自是见多识广,当即上前道:“令君在此,闲杂人等一概回避。” 说着兵丁作势要赶,郭林,章越一并上前长揖道:“学子闻相公纳贤于邑,特来投献心水之作!” 县令一听,这话倒是很合体,抚须自言自语道:“不曾想本官求贤之名,连此偏僻小地也有人知,让他们过来吧!” 苗员外闻此大急,自己好不容易费了心思,怎能便宜别人。 但随从已让路,由二人近前。 县令命人收下卷子,微微笑道:“昔韩退之为官时多喜提携后进,为求科甲,投文请益者不计其数。但韩退之为高官后,却不复为之了,为何?多甚看不过来。” “而今我到县不过数月,但投文行卷的文章已满半箱。浦城文萃之才,果真不假。” 一旁苗员外,以及几位公人闻此都不知怎么接话,只好在旁尴笑。 苗员外则频频目视他的儿子,但见他只在那抓耳挠腮。 而这时章越则开口道:“昔白居易往长安投文前辈顾况,前辈睹其姓名,笑称长安居大不易,后观其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复云‘道得个语,居即易矣’。” “行卷众多,乃相公求贤之名远播之故,但若一县能得一俊才,于朝廷足矣。小子一时妄言还请相公见教。” 苗员外立即道:“小小村童,也敢在令君面前自称俊才,真不知哪来额底气。快叉出去!” 县令徐徐道:“慢着。你叫什么名字?” 说着县令从旁人手中取过章越的卷袋。 章越精神一震道:“回禀相公,小子贱名章越。” 县令微微笑了笑道:“章越?章氏子弟么?”说完打量了章越一眼,见其穿着朴素,应该并非官家子弟,心道若官籍子弟此子口齿伶俐倒是可以栽培一二。 然后县令取卷一看,当即颔首道:“好字!” “不敢当,小子的字岂敢在相公面前献丑。”章越想了想还是没有将章友直的名字在这个场合道出。 县令道:“本官从不虚夸,你的字说来可以一观,在你这个年纪我倒没见几个写得比你好。若我所料不错,你的楷书是师法魏晋?不,还有些篆隶之意。” 章越衷心道:“相公真是慧眼,小子学篆,再以篆意写楷。” 章越自辞别章友直后,确已初临篆书。 县令笑了笑又仔看章越文章,文章是‘大义’,对于县令自不敢兴趣,但是草草一看这字实在令人舒服,而且卷面没有半点点墨,涂抹,心道此子似有名师教导,但此子既没有主动吐露,自己也不会主动去问。 县令不知章越篆法学自章友直,但这习惯正是郭学究培养的。 后世经验也是如此,读书很好的人,首先肯定有一个很好读书习惯。就如学霸学神,他书写的稿子比很多人的卷面还整洁工整。 若明清科举状元卷子看一遍,那字好不好另说,那卷子之工整看了就令考官舒服极了。 而郭学究正是从这一点一滴培养章越,每次读书之后纸张规整,笔墨疏洗,一下子改掉了章越上一世书看完就随便乱丢,文具撒在一桌子上的臭毛病。 心有恒,学有规,落到了卷面上也是如此。 随即县令又拿起郭林的卷子,又是点头默道,这字又更胜一筹了。 县令笑着对苗员外道:“没料到你们不过百十户的村子倒有些人才。” 苗员外闻言面色铁青,仿佛章越与郭林平白无故地从他们偷走了几百贯的钱一般。但他此刻又不好否认,只能尴尬地陪笑着。 县令一面看文章一面向郭林道:“你叫什么名字?” 郭林此刻嘴唇身子都在发颤,章越见此一幕心底暗暗偷笑。 郭林恭恭敬敬地道:“蒙相公亲询,小子贱名郭林。” 其实卷面上每一页都写着章越,郭林二人的名字,但县令这么一问,倒是表个尊重了。 县令道:“你们二人的文章都不错,本官下月在本县皇华馆招邑子进学,你们可来一试。” 章越郭林二人大喜同时称是。 一旁苗员外眼见二人抢先,自己今日花了不少的钱,费了多少功夫筹备,怎么能让这二人抢了先。 苗员外当即向他儿子使了眼色,苗公子正百无聊赖地用手往后背抓痒。听他爹这么一催,立即取出卷袋道:“相公这是我写的。” 县令正看了郭林卷子一半,被人突然这么打断,眉头微微一皱。 不过他收了苗员外的钱,也得了这一番款待,倒是丝毫没在面上表露出来。而且他当初至京师时,也四处往公卿门上投卷,求个有人赏识。 “也好。”县令点点头,感觉往事如烟尘般从眼前而过,不免感怀长叹一声。 郭林则攥紧了拳头,自己的文章被县令看至一半,竟被苗员外打断。断人功名,如同杀人放火。 “相公,我家孩儿平日练字最勤,请了好几位名师指导,他们都夸我家孩儿有学字的天资悟性。” 说完苗员外一脸殷勤地将其子的卷子在县令面前展开。 县令又一看苗公子的字,几乎有股捏鼻子之感,仿佛如喝一大口洗脚水。 “如此之字,不必再看!” 县令面色苍白地摇头:“回去不知要看多少颜柳的字帖,方能化去此浑浊之气。” 一旁苗公子还不知县令是在嘲讽,但听到颜柳二字还是知道的,说的是唐朝两位书法大家颜真卿柳公权。 于是苗公子沾沾自喜地道:“蒙相公夸赞,晚生愧不敢当,颜柳两位大家的字是如何的……那个那个怎么说来……晚生岂敢与颜柳相提并论呢?” 县令闻此复看了一眼苗员外,但见对方头都要插到地上去了。 县令淡淡地笑道:“令公子真是奇才,奇才啊!” 说完县令拂袖而去。 “相公!相公!”苗员外追了几步懊恼不已,回头怒上心头踹了苗公子一脚骂道,“还不追上相公,在旁伺候着,这还用我教吗?” “爹,我哪说得不是了,你踢疼我了。” 苗员外忙道:“爹就随便一脚,踢哪了?痛不痛?爹给你揉揉,先追上令君再说。” 苗公子当即追着县令而去,而苗员外则转头冷冷看向章越,郭林:“这笔账,我以后再算!” 苗员外又斥了苗三娘道:“还有你吃里扒外,居然帮着外人落你哥哥的面子。” 章越则道:“苗员外不要说了,令君走远了……” 苗员外怒瞪章越一眼,连忙跟上。 “走吧,我送你们出村。”苗三娘抹泪言道。 三人走到村口的两排桑树树下,但见夕阳斜照在桑叶上,日暮时的景色。 苗三娘忽道:“古人常道桑榆乃日所归处,而我的归处又在哪?” 郭林关切道:“三娘,为何有此言语?” 苗三娘摇了摇头道:“爹爹,要将我许给人家了。他也不看对方年纪多少,是不是要续弦,只管人家问彩礼多少?” 郭林闻言胸口闷闷的:“三娘,你爹要多少彩礼?” 苗三娘道:“你问这作什么?” “没……没有……” 苗三娘摇了摇头道:“也不知为何与你们说这些?就送你们到此,下一次再见我时,我或已嫁为人妇了。” 郭林已难过得快哭了,章越咳了一声道:“师兄,有什么话赶紧对三娘说啊!” 郭林挣扎半响:“三娘到时……到时一定要请我与师弟喝杯喜酒!” 章越闻言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师妹保重,我们走了。” 师兄二人返回乌溪,走在溪水旁,耳边是流水潺潺声。 头顶是一轮明月垂照,月华跳动在溪流上。 “若苗员外看彩礼嫁女,如此说来我要出多少钱,方能娶到三娘?”说到这里,郭林突然悲从心来道,“但不论多少钱,我都出不去。” 章越道:“师兄,让我教你一句话,莫欺少年穷!” “莫欺少年穷!”郭林精神一震道,“师弟,这句话说得好啊!还有下一句吗?” “恩,莫欺中年穷。” 郭林闻言脸色一变。 “然后再过几十年,就是莫欺老年穷!人不死终会出头!死者为大!” 郭林闻言长叹道:“师弟,我知你一番好意,总是说些趣话来与我解心中忧烦。” 章越道:“师兄,前几月我们也是如此走夜路回家,你说让我去看一看天有多高,何不想自己去看看?” 郭林苦笑。 “不试试怎么能行,就算输了,也好。” 郭林转过头去道:“师弟说得对!” 春夜寒风虽冷,但眼前却是明月当空,繁星万柱,清风吹过二人面颊。 经过一冬苦熬,脚下的青草已是茁茁生长。 “师兄,你看此溪竟是西流,与我们同归啊!”章越有些兴奋地指着眼前溪流言道。 郭林摇了摇头道:“师弟,这有什么好欢喜的?” 章越道:“我们当初读书时,都自觉将来必可出息,而如我看到这条溪,常想到他的尽头去看一看,但有了念头却从没走到最后。” “徒劳无功的事太多了,但光阴如逝就似江水东去,一去不复还,可此溪尚能向西流,又怎知人生如何不能再年少!” 郭林闻言怔怔地留下泪来。 “师兄,你此刻最想的是什么?” “我要好好读书进取,将来好好报答孝顺我爹娘!”郭林抹去眼泪。 章越徐徐点头道:“我也是如此。人生年少莫等闲,管他将来能不能中?去做就好了。” 就当二人即将赴县试时,同时嘉祐二年的省试也即将在汴京开考。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五十二章 牧笛 郭学究又进城去找县学学正了,这是他唯一能依仗的关系,据说学正也是好酒,在这点上二人倒是可以说上不少话。 于是村塾就交给了郭林和章越。 乌溪的村塾里仍是一片乱糟糟的。 有的童子想玩,不用心于功课,有想学的却被人带偏。 郭林性子软,教下面学生百家姓时,常被村童们打断。 章越见了看不过去就对郭林道:“这些村童里有想学的,也有不想学的,若是放任不想学的影响想学的,那么谁也读不了书。” “那要如何?” 章越道:“没办法,这时候唯有调整一二,将想学的几个童子全部安排坐到前排来,至于不想学的全部都坐到后排去。” 郭林听了道:“这不好,这不是厚此薄彼了吗?” 章越道:“那有什么办法?继续任着他们闹下去,平日他们连先生都不放在眼底,又何况于你。对那些真不想学的管了有用?” 郭林点点头道:“就依师弟的。” 如此数日,村塾的秩序果真好了许多。 郭林对章越心底暗暗佩服。几日后又见章越向猎户借了一把老猎弓,对着后院里一处草垛练箭。 郭林对章越想一出是一出,早已是见怪不怪。 这日天仍有几分寒峭,章越却只穿了一身短衫在后院练箭。 郭林见了忙道:“师弟,你是作什么?天仍寒着,小心冻得,万一病了如何赴考?” 章越道:“射乃君子六艺之一,我琢磨着县学录试不一定只考笔录,万一考个射艺时用得着。” “再说谁说只有考武举才学射,本朝状元郎陈康肃公就擅射,欧阳公还为他写了一篇文章《卖油翁》。” 说到这里,章越又作了一个骑马射箭虚拉弓弦的动作,得意洋洋地道:“无他,惟手熟尔。” 师兄弟二人同是大笑。 说到这里,章越忽正色言道:“本朝自崇文抑武以来,读书人尚武之风渐渐退去。这一点不似汉唐,汉唐之时名臣良将大多都是文武兼备的。眼下春暖花开了,正好一练。” 说完这句话,章越继续射箭。 郭林心道,自己差点忘了,师弟祖上可是节度出身,习武射箭也是家传。他可记得在南峰院里章衡那一手连珠箭。 郭林见这一幕,心底对章越更加佩服。 “师弟,习武是好事,但如此肚子空了,晚上哪有气力读书。” 章越闻言心道,自己差些忘了这一茬。 要打熬气力,不吃饱饭怎么行,甚至还要吃肉,可自己整日清汤寡水的,果真是穷文富武,文武兼备不是那么容易的。 傍晚时,里正亲自给郭林送来保书。 县学录试一定要本地子弟才行,而且不能有品行不端之举,从孝、悌、睦、婣、任、恤、忠、和八行考验,否则将来考上了举人进士,底子被人揭出来,朝廷会问下面的罪。 里正要给郭林担保,没有作奸犯科之事,而章越也则要回家问曹保正去取保书。 “多谢里正。”郭林取到保书笑言。 里正笑着对章越,郭林道:“你们都是好孩子,但盼双喜临门,一并入了县学,如此说出去,你家先生也是脸上有光啊!” 尽管里正说得是客气话,章越郭林都知道,别说两人,就算一人要被县学录用又是何其之难。 不过此刻二人都不约而同地忘了这茬子事:“多谢里正!” 里正笑道:“你们赴考时与我说一声,我雇辆车送你们去县城。” “这如何使得?” 里正坚持道:“你们二人出息了,咱们村百十户人家也跟着你们一并沾光,雇辆车又算得什么?如此说定了。” 里正走后,郭林满是感叹地对章越道:“师弟,但盼咱们还能再叙同窗情谊。” 章越点头道:“那简单,咱们都考不上就行了……师兄,我说笑得,别动气。快把盆子放下,有话好好说!” 郭林放下床头的盆子,板起脸道:“此去县学招录,咱们能取一个是一个。我会全力以赴,而师弟你到时落榜了,别在我和先生面前哭!你可知否?” “师兄认真了,真经不了玩笑。” 郭林道:“玩笑?你知道县令有多少人寒窗苦读几十年,至今一事无成,他们被人笑作穷措大,连三尺孩童都看不起他们。” “我从读书第一日起,即知要功成名就有多难。爹爹曾与我说不能忍十年寒窗之功,就不配称一句读书人。我明知如此仍战战兢兢,不敢有一日懈怠,即便今年不中,明年我还是再考的,师弟你呢?你想好将来如何?” “前几日你与我言,溪尚能西,人生何不复少年,我听了感动不已,但今日你却又当读书为何事?你这话与外头打闹不肯向学的村童又有何异?你若当读书为儿戏,那书亦将儿戏于你!” 郭林洋洋洒洒一番长篇大论,章越不由腹诽道,师兄你这么能说去和苗三娘说啊,在这里找我讲什么道理。 面上章越仍道:“师兄所言极是。” 郭林继续言道:“近来你都十道能通九道,但在县试之中十道通九即是罢落了。” “县试之中百道你最多只能错一二道,听闻州学更难,必须全通方可,不许错了一处。” 章越问道:“师兄,那你可百道只错一二道么?” 郭林道:“若不去佣书,或有二三把握,但荒废了两三月再读时,已忘了许多。如今我也不知还剩几成,师弟,你的书经不熟,这些日子错处多在此,你若要取中,必须再将书经读透,背得一字不错方可……师弟你有无认真在听!” “又是老调重弹!” 章越习以为常地听着郭林絮絮叨叨,觉得师兄实在婆妈。自己坐在床塌揭开床帐望向窗外,但见明月正跃过松间,轻风不急不躁吹着,松林随之上下响动,回声悠长。 此时此景是多么悠闲啊! 师兄所言的迫切还在很远很远的将来,什么前途未卜都不比焦虑,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着,他相信将来的日子必会好起来! 章越双手枕着脑后,从草席取了一根断草叼在嘴里,看着帐外的星光,缓缓闭上眼睛。 到了三月初,下了数日的大雨,青溪暴涨。 初时雨尚不大,桥淹在水里,溪水自古陂上漫过,但孩童们已是不敢往浅滩里抓溪鱼。 之后引发山洪,平日的山涧涨成了江河,水自山直泻而冲刷下的,冲垮了数道古陂坝,卷刮着滩石残木积溪而至,下游的渔舟船舸被冲毁了不少。 正是大地回春之时,但三月的肃杀又堪比严冬。 章越,郭林本是要动身前往县城赴考,因为暴雨延期数日。 等到天放晴时,二人这才踏上考程。 不少村里人来给他们送行,这让章越对这个小山村更有几分归属感。 一旁师娘对二人唠叨道:“车里的干粮够你们吃三日了,别去城里吃不干净,容易吃坏了肚子。这么大了,郭林你还第一次出远门。” “孩儿知道了娘,还请娘放心,孩儿自会保重。”郭林默泪。 章越道:“师娘放心,到了城里我就如回自己家一般,我会照顾师兄,保证他不受半点委屈。” 师娘道:“有你在我放心。你倒比郭林更似师兄。” 里正一面给二人套着车,一面道:“这条驴子是从韩韬家借来的,他虽说不来送你们了,但问他借驴子时却不磨叽。他虽没来心却到了,你看这驴喂得多饱。” 听着里正的话,章越才想起这韩韬就是没考取县学的大大师兄。 郭林闷闷道:“要是韩师兄能来送我们就好了,我许久没听他吹笛子了。” 里正对驾车的人道:“我与你交代这一路上不必太催着这头驴。这驴还没上岁口,有劲是有劲,可你硬使唤他是不走,必须由着他的性子,路走歪了轻轻拍一下,他就知道了,这东西机灵得很。” 郭林听了终于恍然道:“难怪亲切,这驴脾气和师弟倒蛮像的!” 章越瞠目结舌,师兄随他日久也学会毒舌了。 但章越转而一看见郭林却丝毫没有吐糟的意思,仿佛真是如此觉得,更觉火大。 “娘,里正,我们走了!”郭林,章越一并招手。 坐上摇来晃去的驴车,章越郭林目送朝他们招手的师娘,里正和村民越来越远。郭林实在忍不住转身抹泪。 章越道:“有这般吗?只是去县城一趟而已,又不是出远门。” “师弟还说我,你第一日来乌溪也哭了。” “那倒是,”章越点点头,“但师兄你也别拿我衣裳擦鼻涕啊。” “抱歉,一时忘了。” 车轱辘碾在碎石道上,驴车摇啊摇,离开了乌溪,章越回望青山碧溪,想起自己在此大半年读书光阴,这一刻恍如隔世,陡然之间清越的笛声在车后响起。 章越看向郭林,郭林向他点点头:“韩师兄来送我们了。” “韩师兄学过笛子?” “他放过牛。” “难怪如此。”章越点了点头,虽说意境差了许多了,但这个气氛是对的。 章越身子从车后探出篷子,大声对笛声处大喊:“韩师兄再见!” “里正,师娘,再见!” “再见!”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五十三章 挑战 车檐垂铃响动。 南浦溪在旁急湍奔流。 章越每从此道进城入学,都十分贪恋这溪景山色故看个不停。而一旁郭林则坐在摇摆不定的车上,勉力定着身子,扶着车輢读书。 章越上一世时在平稳的高速路上都看不了手机,而如今在这颠簸的路上,师兄居然能看得进书,真是神人。 “师兄都要县考了,咱们不着急这一时半会的,再读两日也长进不了哪去?” 章越本以为郭林会说读一日是一日功夫的话, 哪知郭林道:“反正也是无事,就读书吧。” 章越心底见不得师兄读书,自己没读书,于是道:“师兄,想想三娘吧,如此就有事作了。” 郭林看了章越一眼,果真放下书来,随即长叹一声。 章越泪目,师兄我错了。 但见郭林又拾起了书,默默道:“虽知此生娶不了三娘,然而……还是要读啊。” 郭林随即苦笑。 明知道什么是996 ,什么是后浪,什么是韭菜,然而咱还不是一样作个没有感情的打工人,然而……算了说了都是泪啊。 但看看师兄别人十道取六道,自己要全对,可县学招录还是要去,书还是要读。 师兄的希望其实要比我等更加渺茫。 章越想到这里,屈身躺至车上,耳旁郭林已是小声诵书,而驴车仍是一上一下地颠簸。心底无事,章越进入了梦乡。 不久章越即被郭林叫醒,二人要舍车从官渡过河。 章越给拉车村民塞钱,他照旧没要,只是憨憨地道了句‘两位郎君高……高中’。 “多谢吉言!” 村民驾车辞别,章越郭林坐上渡船,左右都是提鸡携鸭的农人,看见竟有两个读书人于他们同船眼中都充满的新鲜。 二人立在船头身上的士子衫随风拂动,眼望这大好江山,颇有书生意气,指点江山之感。 章越忽朝远处一指道:“师兄,你看那是梦笔山!” 郭林随着章越手指望去,但见一座孤峰耸立,不由道:“是啊,梦笔山,江淹梦笔!此时此景,真是黯然者,唯别而已矣。” 章越知道这是江淹《别赋》的第一句。 章越道:“师兄,别赋里还有一句,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之如何?” 郭林笑道:“这南浦出自楚辞,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送别词里常用,并非指的是咱们脚下这条南浦溪。” 章越道:“我倒觉得是,当年江淹在此为县令时,遇到一见倾心的女子,然后也是在此春暖花开的时节在南浦溪边别离。” “此溪名为南浦,非浦城以南,而是因江淹这首别赋。” 郭林笑道:“或许吧。但人终有一别啊。” 溪上的清风,吹拂身上的士子衫,章越心潮起伏。随着摆渡人一篙一篙地撑着,船渐渐驶离溪岸。 章越朝岸边回望,但见离乌溪越来越远了,离县城却越来越近了。 二人又步行了一段路来到县城,先去水南新街,章越的家中。 郭林一见章越的家在城外不由讶异:“我还道你家住城中,原来是住城厢。” 章越道:“哪呢?城郭户可免傜役,而我家还是乡户,但以往编户都是一等户,今岁方改作三等户。” 郭林叹道:“难为师弟了,怎会如此?” 章越叹道:“都怪我二哥!” “就是因为那逃婚的事……” 宋朝编户齐民承袭自五代,城郭户划分为十等,将乡户划分作五等。 与今日城市户口为荣不同,汉朝时坊郭户还不许当官呢,宋朝初期还不许经商子弟为官呢。现在虽放开这一条例允许商人子弟当官,但官场上对于商人子弟还是有歧视。故而章越家中尽管有经营商铺,但还一直保持乡户。 章越到家敲门,是章实亲自来开门。 章越介绍道:“哥哥这是我郭师兄。” 章实爽朗笑道:“哈哈久仰大名,平日劳你多照顾章越,我这作哥哥的真不知如何谢你才是。” 郭林腼腆地笑了笑:“不敢当,改日还请章大郎君去乌溪做客。” “那是一定,”章实对章越责道:“都说你这两天回来,但也没个准信,一时没个准备,你带着师兄进去坐着,我给你去买酒菜回来。” 章越,郭林连忙是一阵劝。 章越知大哥脾气,以往章实是一定要去的,但现在被于氏把钱着没有多少底气,但二人面前大方还是充一下。 二人拉着章实进屋,这时于氏烧好了饭菜歉然地道:“叔叔,也不说一声,家里也没备好饭菜。” “不敢当,是我打搅才是。” 章实在旁心道,三哥这师兄好生知礼,蒙天庇佑,让三哥一路上都遇上好人啊。 当下一家人吃饭,章实将菜都摆在郭林面前一个劲地劝他吃菜,郭林却是没动筷子。 章实连连问道:“三郎你的师兄怎么都不吃菜呢?休要客气,就拿这当自己家,我们都是你的哥哥嫂嫂。” 郭林笑了笑只是端起碗来干扒饭,等大家都吃完了,这才吃了一些剩菜。 出了门,郭林对章越道:“师弟,你家平日过得比我家过节还好啊,至少……至少吃得饱。” 章越看着郭林道:“师兄也很好啊,你是诗书满腹故而气自华!” 郭林看着肚子笑了。 这时章实已去曹保正家中许久,章越等得不耐烦当即一并同去。 到了曹保正家中一看,但见章实叉胸立在门旁,至于曹保正则家中翻箱倒柜,一边找一边道:“诶,保书呢?三郎的保书呢?怎么找不到?” “方才分明放在此的,大郎你再等我一会,容我再找找。大郎三郎你们吃过饭么?” 章越与郭林对视一眼。 章实也看到章越,郭林则道:“早吃过了,保正,平日你糊涂就是了,今日怎地也是如此?” 章实对章越道:“再等等,保正也不知将你的保书放哪去了?” 章越道:“哥哥我明日就要报名,没有保正具保,我就考不了。” 曹保正耳听到这里,继续道:“保书呢?瞧我这记性,怎地就一时找不到了。” 章越道:“没法子再等了,还劳请保正再给我写一封吧!反正也不费什么功夫。” 曹保正犹豫道:“这个天也晚了,我一时也看不清啊,写不了字啊!再说保书我已是写了,只是不知放到何处去了?” “你们兄弟再给我些时日,我找到了就给你们送去。” “保正啊保正,此事关系我家三哥一世的前程,你怎地这般说?”章实有些着急了。 曹保正停下手里的事小声嘀咕道:“今年不考,明年也可以考的。” 章越直接道:“哥哥你不用猜了,曹保正不愿给我们具保!” 章实闻言一脸不可置信:“保正此言当真?” 曹保正长长叹了口气,坐在了椅上道:“两位贤昆仲,我保正平日待你们实不赖吧!但这保书请恕我实在不能给你们具结啊!” “这是为何?” 曹保正苦着脸道:“朝廷取士要看八行孝、悌、睦、婣、任、恤、忠、和。你们章家这婣字有问题啊!” 婣就是婚姻,夫妻和顺。 “我三哥又没成亲?” “是你三哥没成亲,但他二哥……二哥出了逃婚这事?你让我如何具结,衙门上面会怪罪我的。”曹保正摊着手言道。 “原来如此。”章越咬着牙道。 章实蹲下来道:“保正不是这个道理,没错,我家二哥的事是我们章家不地道。但此事可大可小,求你放我三哥一马好不好?” 曹保正道:“我放过他,但衙门不放过我。” “保正……”章实忍不住吼道。 章越已拦住章实道:“哥哥算了,保正既不愿结具,我们就要不用为难保正了。” 章实怒道:“如何为难?保正,你莫要欺我平日不读书。我在衙门也有交游,这八行以孝,悌,忠,和最重,其余皆可商榷。你却拿一个婣字说事,何况又非我三哥逃婚。” 但见章实喝道:“今日你不给我拿个说法,我就不走了,我看你以后在街坊邻居面前如何抬起头。” 曹保正看了章实一眼,忽噗通一声跪下来道:“章家大郎,三郎,我给你们磕头了,不行,真是不行,求你们别为难我保正了。” 说着曹保正欲磕头,一旁章越已是扶住。 “哥哥,还是罢了,我们回去再想办法。曹保正你也无需如此,你虽有你的情由,但此事我会记住的!” 章越将曹保正扶起后,已站起身来。章实此刻已是气急,但见曹保正宁可磕头也不愿具结保书也是无可奈何。 几人出了曹保正的门,郭林道:“师兄我去爹爹那,找县学学正问下还有无别的办法。” 章实道:“也好,我也找徐都头想想办法。” 章越点了点头,由着他们离去,但他知道他们二人不会有什么结果。因为有人正千方百计第阻止他去赴考,压着他不让他出头。从他进入县城的第一步开始,他的考试已是开始。 因为他这次县学录试最大的难关不在考场内,而是在考场之外!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五十四章 饶我狗命 县学胡教授正襟危坐,看了一旁的郭学究和郭林,露出无奈之色。 “郭兄你我与相交十几年,有句话我必须与你说,你那姓章的徒弟得罪了人,这在衙门已不是个传闻了,我虽有心帮你,但也是爱莫能助了。” 郭学究道:“学正真不能想想办法么?出面与县里的押司贴司说一说?” “我也去为你争过,但此事在背后作手脚的人,我实在是得罪不起。”胡教授叹了口气,想去之前受的屈辱。 郭学究看向一旁的郭林,然后道:“胡教授,实不相瞒我对于这学生与郭林是不分彼此的。算是我求你了,你再想想办法吧。” 胡教授沉下脸道:“糊涂,郭兄你现在还不明白吗?此事到此为止,若你再插手下去,连郭林的前程也一并没了。如今我好容易才在令君面前说话有些分量,若郭林这一次考不取,以后也考不取了。” 郭学究一阵挣扎,又看了看郭林,脸上之苦楚犹如被刀割一般。 “章越他是好孩子啊,至少让他试一试,考不中也无妨,但好歹比连考都不让考好啊!如此打击下去,这个孩子以后就毁了。” 胡教授叹道:“事到如今没有法子。咱们又不是大善人,什么人都帮得了,顾得了自己就不错了。好了,片刻后州学助教要来,我就不虚留你了。” 郭林搀着郭学究从席上起身。 郭学究走到门后,复又回头望向胡教授。胡教授向他摇了摇头。 郭学究走到门外,终于忍不住以袖拭泪:“是我没用啊。” 郭林咬着牙道:“爹爹,这也实在太欺负人了,一句话说不让考就不让考了,我他日若有出息,定要出这口恶气。” “诶,别说了,没听见么,千万别被牵连进去,否则连你的前程也没了。” 胡教授也是叹了口气。 他虽是县学教授,别人也常尊称一声学正,但其实他并非是官身。 县学州学的教授,庆史兴学以前都由州县官员自行征辟。比如晏殊任应天府知府时,就聘请范仲淹职掌府学。 范仲淹任苏州知府时,又请了胡瑗为苏州郡学教授。 庆史新政后,朝廷对州县学校管理稍稍规范。 州学县学教授,可以授予长史幕职,但人员还是由州县长官自己举荐。胡教授名义上有了官职,却只经中书堂除,不经审官院。说白了他就是由州县官员征辟的,不纳入朝廷的官吏系统。 胡教授也是本县名儒,入县学担了十几年助教,这也才刚刚转正在县令面前稍稍有了些说话的分量。 不久胡教授与李学正的助教见面。 胡教授知道李学正比自己强,他原本就是选人有官身,后被知州征辟为学正。如此现任官征辟为学官,不经中书,吏部,只要上礼部报名,国子监审阅后即可为教授。 李学正可以管理州内所有书院,学校,包括几个县的县学。当时还没有设提举学事司,李学正说白了就是建州教育厅厅长了。 至于这个州学助教乃李学正心腹。 “见过……” 助教摆手道:“你我就不闹虚礼,我是奉学正之命来的。这一次我来浦城,只为一事。” “尽管吩咐。”胡教授言道。 助教道:“学正要从县学之中拔优选一些学子入州学。这是名单!” 胡教授闻言吃了一惊,当即拿了名单看过,但见名单上只有五人。 章越! 胡教授看到这个名字,顿时瞪圆了眼睛。 胡教授不由问道:“敢问这五人州里一定要么?” “这是学正的意思,当然是要。” 助教道:“一时想不起也无妨,你去拿名录去查,我这几日就要人,然后回州里复命。” 胡教授不由为难道:“这李河,章十五都是县里出类拔萃的学生,如此要人……实在令我为难啊。” 助教道:“正是因为出类拔萃,学正才要收入州学亲自考核,将来可推荐他们上京参加太学之补试。” “令君那边问起来,我如何交待?” 助教板着脸道:“交待什么?由县学升入州学,还不是从你们县里出去的?你放心,李学正交待我,将来太学补试他会荐举几个你们县学的生员。否则你也知道李学正的脾气。” “是,我这就去办。但此事令君那边或许不准。” 助教点点头道:“好,那你先去办,令君那边我让学正去说。” 胡教授送了助教出门,其他都还好说,唯独就是这章越。 州学派人来要人,不经州学公试直接录用,结果对方却连县学录试的资格都没有,因具结之事而被拒之门外。这说出去实在是太丢人了。 都是这些恶吏搞得事。 胡教授连忙奔出门去对随人道:“立即去将郭先生喊回来。” “哪个郭先生?” 胡教授一愣,忽然记起自己连郭学究住在县城哪都不知道。 完了,这回人找不到了。 当下胡教授不敢怠慢,将此事禀给了县令。 次日一大早。 县衙一间贴司房外。 卢贴司正欲掏出钥匙开门,却见门外蹲着二人。 “徐都头,你在此作什么?” 卢贴司看了一眼,顿时满脸的不高兴。 徐都头陪笑道:“贴司有礼了,这位是我兄弟,今日有事来求你。” 一旁章实提着两个盒子起身道:“贴司,我是家住水南新街的章实,今日是为了我弟弟的入县学的事来求你。” 卢贴司摇了摇头道:“一大清早的,先进来说话。” 说着卢贴司开了门进屋,章实将两个盒子放在卢贴司的案上。 卢贴司喝道:“放这作什么?拿下去! 章实忙道:“是,是。” 说着章实又将两个盒子提在手里。 卢贴司走到架旁一面整理卷宗,一面背对着他们道:“衙门事忙,你们长话短说。” 章实道:“是这样,我家三郎要赴县学录试,但保正却不肯为他具结,问了保正,他说除非你肯点头,否则他不敢作保具结。” “你家三郎犯了什么事?” 章实道:“不是他犯了事,是我家二郎逃……逃了婚。” 卢贴司冷笑道:“我知道,就是那逃了赵押司家的那个章二郎。此人可了不起啊,当年陈令君宴请县学诸生,我见他时那可是傲气得很啊。” 说来二人好似还有些梁子,章实也不知自己二弟到底哪得罪了人家。章实道:“我家二郎他年轻不懂事,还请贴司大人大量,这次我家三郎的具结,还请你高抬贵手。县学录名只在今日,错过了我家三郎前途就没了。” 徐都头一旁道:“卢贴司,衙门里谁不知你最是热心肠,能急人之难,最是慷慨不过了。就帮一帮我着兄弟吧!” 卢贴司道:“看在都头的面上,那我就话点透了。你家二郎的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谁也不能给你家三郎具结作保,但往小了说,也就是那样,毕竟你家二郎之事不累及你家三郎。” “往常有徐都头说几句话,我给曹保正那边松一松,也就过去了。” 卢贴司摇头道:“但是今日之事不是我不帮手,只是我凭什么要为你家三郎的事去得罪人呢?你的东西拿回去,卢某是无福消受的。” “贴司…” “你这般作甚?若真有心帮你家三郎,我给你指一条明道。苦主是谁?你去他那想法子。” 章实问道:“贴司的意思,是赵押司?” 卢贴司立即道:“我可没这么说,是你章大郎自己猜得。” 说话之间,外头来了一个公人道:“贴司,令君与学正有请!” 卢贴司道:“好。” 说着卢贴司就要锁门道:“你们二人还在干嘛?” “贴司,我们等你回来。” “不必了。”卢贴司丝毫没好脸色给。 卢贴司冷笑走向县衙二堂心道,得罪了衙门里的押司,还想有出路,还想考县学,门都没有。 当卢贴司走进二堂时,但见县令正拿冷眼看着他。 卢贴司不由从上到下打了个寒颤。 县令冷冷地道:“卢贴司,你近来可好啊!” 卢贴司一听立即双腿发软,噗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 寒风萧瑟,此刻章实,徐都头在县衙街前的十字街上乱走。 章实边走边抹眼泪,自己实在无颜回去面对自己这个三弟啊,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这大哥没用啊。 “章大官人……大官人……” 寒风里传来一个凄厉的声音。 章实没想到是叫什么,以往自家没被赵押司逼得落魄前,倒是很多人叫自己大官人。如今章家不比当初,大家就都叫他章大郎,大伯了。 “贤弟,这不是卢贴司吗?”徐都头朝后一指。 章实朝后一看,果真是卢贴司,但又有些不一样,但见他两个脸颊已是高高肿起。 “卢贴司,你怎么变得这个样子?”章实吃了一惊。 卢贴司张大了嘴巴伸手朝里一指,章实着实吃了一惊,卢贴司整张嘴里只有稀稀松松的几个牙齿。 方才看见还不是这样的,怎么这一转头变成了这样。 “章大官人,求你高抬贵手,饶了我这条狗命吧!”卢贴司噗通一声跪下,异常凄惨地哭了起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五十五章 考试 穿着一身黑衫,腰系儒绦衣带的赵押司走进县衙二堂里。 当他见到神色阴晴不定的县令时微微讶异。 他侍奉这新来知县数个月,对这县令性格有所了解。此人外表看来倒是一副有德之人的样子,乍看有等魏晋之士的风流。但其实心底却是刻薄。 读书人嘛,大多是这个尿性。 自己侍奉一向恭敬,到底何处得罪了此人? 赵押司当即奉上单子道:“这是恩相要小人催办的款项,小人已是收齐在此。” 县令拿起单子看了一遍,阴笑道:“押司真是劳苦功高,这么棘手的事都给你办妥了,本官真不知如何谢你才是。” 赵押司恭谦依旧道:“为恩相办事,乃小人分内之事,不敢讨赏。” 县令道:“押司,卢贴司被本官掌嘴的事,押司知道了吗?” 赵押司神色一凛道:“未知,不知他犯了何事?” 县令道:“眼光不好。” 赵押司躬着身道:“打得好,是该让他长个记性。” 县令道:“这一次州学问本县取七人入学,其中六人都是县学学生,唯有一人名叫章越却名列在外。他本欲报考今科县学录试,却让卢贴司借故阻扰,阴阻保正为他具保。” 赵押司道:“恩相,小人有一事不明,州学学正怎会知道这章越之名。” “本官也是纳罕。还想请赵押司指点迷津。” 赵押司明白了,州学要取的人,居然连本县县学都不得入,卡在了具结之上。若非人家州学告知,县令至今还蒙在鼓里,如此传出去县令的脸可就丢大了。 似县令如此做官的,最恨就是上下隔绝。 下面胥吏操办事,将他蒙在鼓里。胥吏也会分分寸,什么人该收拾,什么人不是自己能得罪的。但谁知道章越居然州里也有人。 “想必是弄错了,想来这章越一文不名,州里的学正怎会听到他的名字。”赵押司解释道。 “那倒未必,方才本官又接到一信,乃伯益先生的公子所书,言语里倒很是客气,言这章越是他老师的学生,不知为何无法具结,还请本官查明真相。” 赵押司脸色顿变,章越居然为了具结之事,不是忍气吞声,竟主动求章友直帮忙。为了一个具结,竟将此事捅到县令这来,如此高调地回应此事,这无疑是光明正大地挑战自己。 此事传出去,在县里自己的威严不再。 这章友直是什么人,赵押司知道,不仅是本县名儒,而且是篆书名家,不少京里显贵求他一副字而不得。县令与他昔日有旧,也曾从他那讨了几幅字画,结交京里的官员。 赵押司闻言陡然道:“令君容禀,这章越的二哥他……他将小女退婚……此事满城皆知,卢贴司想必为我出头。” 赵押司说哭就哭。 县令眯着眼道:“此事本官也有耳闻,当真全都错在章家么?” 赵押司见苦肉计不好用,顿时脸色一变,低着头道:“那些都是坊间胡乱议论,卑职对小女一向约束甚严,绝不至于作出有辱家风之事。还请恩相明鉴!” 县令摆了摆手道:“本官对此不在心上,押司不必多说。只是押司以后将眼放亮一些,不要学那卢贴司,让本官惹上麻烦。这保书是由本县亲手具结的,还请押司亲自上门一趟送到章家吧!” 赵押司闻言脸上一阵抽动。 赵押司知道县令此举就是对章友直有个交待,故而牺牲自己的面子。 如此上官心底有自己吗? 赵押司道:“恩相恕罪,小人老了,受不了这屈辱,难以从命。” “押司不肯,那罢了。”县令阴笑道。 赵押司明白自己已将县令得罪了,但他也不是全然没有依仗,在本县经营十几年,可谓根深蒂固,县令以后还用得着他。 赵押司闻言退了出去,看来以后做事就要更小心些了,平日贪墨再少一些了,散出些银子打点衙门上下,唯有熬个两三年等县令调走了,自己方可松口气。 这一切都是拜章家此子所至啊!赵押司心底暗恨。 而此刻县令负手看着案上这保书心道,先是州学,后是伯益先生,真是好大的威风。本官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何等人物? 州学那边点名所要的七人,县令已决定不放人了。 本县内的邑子都是他的禁锢,岂能因州学一句话说放人就放人呢?胡教授要看州学学正的脸色,但自己不必啊。 有本事让知州亲自来找自己要人就是了。 县学录试前一日。 卢贴司和曹保正亲自将保书送到章家。 章越看到保书上面是由县令亲自具结的,顿时心底一松。但他也明白自己拜托章友直的公子,果真将此事已经捅到了县令那边去了,如此必然令赵押司十分难堪,以后说不定会报复自己。 但对于这样的挑衅,任何绝自己功名之路的行径,唯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方可,否则就真被人永远踩在脚下了,一辈子翻不了身。 章越拿到保书后,只是一句知道了,即上楼读书去了。 这几日章越在家考试,原先租住在章家的徐婶也暂住至别人家,哥哥嫂子都是全力支持他备考录试。 于氏对章实道:“实郎你看得出么?叔叔近来似越来越不似原来那般。” “怎么说?” 于氏道:“你看从不具保到县令亲自具保,由上至下,由成到不成经了这一遭,叔叔却和没事人一般。前几日不见他焦急,今日拿到保书了,也只看了一眼,也未见他如何欢喜。” “这等平静,倒似换了个人般?” 章实欣然道:“这还能说什么,是三哥他晓事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于氏道:“或许吧,我总觉得三哥这几天整日闷着不出门有些吓人。” 章越确实也是从中走了一遭,个中滋味唯有自己晓得。 他上一世多在学校读书,那是相当淳朴的同学师生关系,毕业后初入社会混了两三年,见过最残酷的也不过是办公室斗争而已。 到了穿越后,兄长章丘,郭学究郭师兄教授章采他们都对自己很好,日子过得是清苦了一些,但仿佛还在上一世学校生活般。 而这一次的事,才让章越有所改观。 你弱的时候,到处都是你的敌人,你强的时候,到处都是你的朋友。 生活在社会底层,首先要面对的残酷的资源竞争,很难有什么温良恭俭让。什么勤奋读书,什么西溪这样读书人的情怀,都不顶用。 若没有拜在章友直门下,自己这次就完全被压着了。取得功名不仅仅是为了出人头地,更重要是能够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家人,保护自己所爱的人。 章越收了心,在房里读书。 章实上来劝了一趟,不必如此读,这时大家都差不多,多读几页书也没区别,不如早些休息。 章越不这么认为,离睡前自己还能再读三个时辰,睡梦中还能再读六个时辰,合起来就是九个时辰,如何不利用起来? 之前郭林说自己书经不熟,帖经默义的错处多半在此。 对于郭林的话,章越常常拿来当耳边风,但今日回想起来却觉得郭林一直在苦口婆心地劝自己。他决定在考前将书经再温一遍,九个时辰足够让自己读下很多东西了。 入夜了,水南新街的邻里们纷纷暗灯。 唯独章家这一盏灯火独明。 窗外的南浦溪依旧不舍昼夜,奔流向东。 耳边听着溪流声,一寸光阴一寸金这道理,章越深感如今自己方才明白。但就这么感慨了一句也无暇再感慨了,章越继续百~万\小!说,一直读了倦了,这才熄灯休息。 次日天刚刚亮,章越即醒了。 昨晚了读了一夜,章越自觉效果很好,临阵磨枪不快也亮的道理总是古今不变的。说来章越又感叹过去不知珍惜,平日浪费了大多光阴了,如今想来有些可惜。 起床后章越即收拾桌案来,随即听得楼梯飞快脚步声。 “三叔!你起了么?” 章丘进门笑道。 章越笑道:“起了。” “今日我与爹爹一起送你去考场,爹给你雇了车。” “好。” 章越下楼吃了饭后,一旁于氏塞了两块饼子到他手里道:“若到了考场上饿了再吃,我买了几条鱼,回来我再给你炖。” “多谢嫂嫂。”章越正要离去,又被于氏叫住。 “是了,还有这几个鸡蛋,带在身上可以顶饿。” 鸡蛋也搁在章越手里。 章越点点头,随即听见章实在外喊自己名字。 章越提起书箱走出门外,但见章实赶了辆太平车,车前是头健骡。 章实欢快地上了车,章越也坐了上去,将书箱放在车里。 “坐好喽!”章实一扬鞭赶起车,片刻后又问,“你师兄住哪?咱们一起去接他。” 章越不由怀疑这太平车能否坐下那么多人,不过还是给兄长指了路。 早市后街上都是残余的菜叶,脏水,路上泥泞湿滑。 但健骡走得很稳,车也很平稳,难怪有太平车之名。章越搂着章实背坐在车后,叔侄二人的脚都伸出车外,就这么前后一荡一荡的。 邻里早知了章越的事,遇到了或是拍一拍肩膀,或说几句吉利话,这一幕令章越还误以为大家早就安排好的一般,偶尔还有几句三郎真出息这样的话传来。 章越笑着一一回礼,耳畔的春风如旧,而少年脸上的笑容也是如此。 ps:这段剧情我修改了,使得大家感觉不那么虐。如果是学霸文,那么不会有这段剧情,但本书中后期还是会转向官场上,故而安排这段,使前后基调一致。 另外主角不是完人型或智多近乎妖那等,就如一开头那句话天下事,少年心。我其实就是想写一个少年成长的过程。感谢大家的理解和支持!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五十六章 焚香礼进士 郭学究,郭林于城里东南的天心寺歇宿,这据皇华馆也不远,完全可以走得去。 但章实完全不觉得绕道,仍是硬驾车而去,平白多了许多路程,如此令章越在心底吐糟了好一阵,但面上还是接受了。 天心寺乃开宝八年所建,郭学究以往来县城时都住在此。 太平车停在寺前,但见郭学究郭林早就候着,而不少善男信女都是一大早来寺庙叩拜,期间应也有不少考生家人。 车上多了郭学究,郭林二人,顿拥挤了许多。 郭林拿起书又要看,郭学究则道:“郭林书你已背得极熟了,我与你们说几句话。” 郭林,章越都看向郭学究。 郭学究抚须道:“你们此番安心去考,我已是给你们二人提前找好了靠山。” 章实在前驾车一听耳都竖起来,拍腿大笑道:“郭先生高人啊!” 章丘一脸茫然地问道:“爹爹,三叔,什么是靠山啊?” 章实笑道:“靠山就是很厉害的高人。” 郭林,章越对视一眼心道,咱们师兄弟终于也是有靠山的人了? 郭学究递给二人两个符贴,低声道:“这是我前几日给你们求来的,一定要贴身收好,必能保佑你们。” 果然不出所料。 章实不说话了继续赶车,章越与郭林接过一并道:“多谢先生。” 郭学究抚须道:“为师教书授徒近二十载,年近天命方有了你们两个好弟子,真的靠山也无从指望过,但唯有记住求人莫如求己,尽人事而听天命,。” “先生受教了!”章越,郭林同时言道。 不久章实驾着车送二人至县学。县学位于城东皇华山,旁有一座乾元寺。 浦城多寺,有庙寺八十四处,可谓梵宇联络街市之间。 这乾元寺原为东越王馀善行宫,几经兴废于唐朝时重建,乃三百年之古刹。 元和年间时,传凤凰云集于乾元寺,书经云‘有凤来仪’,故而后人凿了半亩方塘在此名为凤池。为了附有凤来仪之言,后人又在池边遍种梧桐,如今梧桐树已是高大。 当章越一行来至学宫前,此刻日头升起,白云翻过山峰,而半亩风池之中倒映着层层寺塔,蔓蔓梧枝及正远去的铺天云锦。 风池之后即是学宫,远望庑门、学舍、楼殿、池亭皆错落有致。此刻学宫前人头攒动,乌央乌央的都是考生及家人。 太平车至此即走不动了,一行人下了马车。 几名公人在维持着秩序。 章实拼命挤开了人上前询问道:“敢问端公,从哪儿进门?” 公人没有理会他,而是扯着嗓子对着朝学宫涌来的士子道:“只许考生进场,其余人在此留步!” 章实又从人群中挤回去,对章越,郭林道:“大门在那,你们过去吧!我和郭先生在此候着。我的鞋,你怎么踩我的鞋?” 看着满地找鞋的兄长,章越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他撒开章丘的手叮嘱道:“你与老先生在这,别乱跑。” 章丘懂事地点头道:“三叔,我在这儿等你,你好生去考,莫要挂念我!回来我再背书给你听。” 章越点了点头。 一旁郭学究也对郭林吩咐了几句,但人多声杂章越没有听清。 章越郭林二人各提着书箱,一步一步往前挪,耳听背后郭学究和章实喊道:“抓紧书箱,别挤丢了。” 二人也无暇回过头来看一眼,只是被人裹挟着往前走。等到稍稍宽松些时,二人回头已看不到章实,郭学究了。 还是章越眼尖,一眼看见章丘站在章实的肩上朝自己远远地挥手。 章越见这一幕将书箱交给郭林提着,自己则是一下一下地跳起来用力地朝章丘挥手。 “爹爹我看到三叔进考场了。”章丘爬下章实的肩头言道。 “好。” 一旁郭学究看着章丘机灵聪明道:“大郎君啊,我看令公子天资聪颖,骨骼清奇,实在是读书的好料子啊!不如交给我好生栽培,定然可以造就啊…” 章实闻言笑了笑道:“那先看咱三哥此科如何。” 章越与郭林一并经过大门走进学宫。 “师弟好生考,一时想不起就别急,越急越想不来。” “师弟,还饿不饿,我这还有饼子。记得细审帖意,不急下笔。” “快开考时记得先研墨。” 宫门后是馔房,书吏看过郭林保书后给他一个牌子道:“照上面指引坐。” 郭林向章越点点头,自己先一步去寻座处了。 书吏又看了章越的保书,但居然是县令具结的道:“你就是章越?” 章越点了点头道:“是。” 这时一旁走过然后与这书吏耳语了几句。 书吏摇了摇头,当即拿了个牌子给章越道:“经士科从此走。” 章越走后,那公人道:“好啊,你连押司吩咐都不听了?” 那人道:“我岂敢不听押司吩咐,那可是令君具结,我怎敢做手脚,之前卢贴司如何没看到吗?” 章越顺着人群经过,就听得前面有人争道:“为何进士科可坐堂内,我等经士科只能坐在廊房,白地上?” 几名厢兵道:“这是学官安排,我等怎知?” 一群士子道:“春风甚寒,我等在受冻,如何写得出文章来?” “此非朝廷礼贤之礼。就算没有此等之礼,好歹在下面铺层毡席,如此薄的草席如何能坐?” 章越看了好一阵佩服,大宋的读书人果然就是刚啊,自己后世受到教育就是考场上莫要喧哗,否则会被取消资格。这些人完全不怕啊! 正一阵吵吵嚷嚷中,一名学官走来喝道:“为何有喧哗声?可知此乃考场重地。” 胥吏考生或不放在眼底,但对学官还是敬重的。 一名穿着锦衣的士子当面作礼道:“学生不明,为何考进士科的皆可坐在堂上,而我等经士科只能遍坐堂外,受此寒风之冻。” 那学官冷笑道:“我道什么事?岂不闻焚香礼进士,彻幕待经生么?” 章越突然想起来《梦溪笔谈》里有记载,省试的时,考场上设有香案,甚至主考官还会下场与考生对揖,还有茶汤饮浆供给。 但这只是进士科的待遇,而到了诸科的时候,一切待遇全部撤销。 甚至连遮风帐幕,坐具毡席之类也不供给,目的是为了防毡幕及供应人私传所试经义,避免舞弊。 故而欧阳修称‘焚香礼进士,彻幕待经生’。 进士科与经士科的差别就是悬殊。 章越想想也对,进士科如何舞弊,有见过考试时连人家作文一起抄的么? 但经士科就不一样了。 因为考试内容不一样,造成了待遇悬殊的区别,也到了在场经士科考生的不满。 考生又争了一阵,学官当即退让一步,答应给经生每人供应一碗热姜茶。 章越对着考牌上找到自己的座号,幸好没有露天,而是紧挨大堂的檐廊,这里的风不大,而转过头却见一士子正坐在门边,正受着穿堂冷风的摧残。 章越打开书箱,将笔墨砚都取了出来,还有一竹筒的水,这水即可解渴,也能用来滴砚。 章越感觉肚子有些饿,趁着考生还没到齐,先将嫂子给的几个鸡蛋都打来吃了。 这是全天然土鸡蛋,个头又大吃起来又香。 然后章越又觉得不够饱,打开书箱拿起一张饼子啃了起来。 竹筒里的水不敢多喝,否则一会要出恭就麻烦了。 一张饼子吃完还是觉得饿,章越心道,自己这年纪肚子可真是无底洞啊。 但想想吃饱了,其实对考试发挥不好,故而忍住再吃一块饼子的冲动。 不久县令到场,也没什么前呼后拥的气派,一看堂外考生们还施了一个团揖,十足的亲民地道:“累诸位在此受风了。” 众考生们则没有多少好脸色,爱搭不理的。 见此一幕,章越再度感叹,为啥说宋朝是最优厚读书人的时代不是没理由的,至少不会奴颜事官,就连决定自己前程的考官也可甩脸色。 入科场时,考官与举人对拜,这是唐朝时科举时就流传下来的礼仪,说明考官对贤士的器重,而明清举人进科场别说对拜了,进门前先被搜身,连底裤都不放过的那等。 不过首先你要成为百中一二的读书人。 而县令没有在外逗留,而是直接走到堂上去,看来是要亲自监考进士科。 在解试之中是州判官试进士,录事参军试诸科。 而在县学录试之中,看样子是县令一人在堂内监考进士,而堂外则是学官与众厢兵监督了。 随着县令到来,堂前已摆上了香案,至于堂内也是传来阵阵熏香,章越嗅了嗅但觉此香有些宁神静心的作用。 章越心道,果真焚香礼进士啊,自己坐在一旁也跟着沾光不少。 这时候考场上已没人走动,考生皆到了差不多了。 章越想起郭林的叮嘱,于是倒水研墨,一旁的考生见了也纷纷跟学。 不久数名公人给考生发卷题。 待卷题发到自己时,墨正好于砚台中化开,墨香与熏香渐渐混在一处,章越顿感此刻心中无比平和。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五十七章 神童诗 焚香开考。 章越已将墨研好,但没有着急提笔书写。 他要先将卷子看一遍,他这一次报得五经分别是《易经》,《书经》,《诗经》,《仪礼》,《周礼》。 他要先拿到卷子看一遍,题目有无拿错,否则写了半天就白答了。 章越如此一来是谨慎,二来也是担心赵押司调换考卷。 但章越看了一遍,确实无误正是这五经,以及必考的《论语》,《孝经》。每经帖书二十帖,墨义十条,合起来就是一百四十帖,七十条墨义。 章越飞快地下笔,偶尔有碰到没有把握的地方即停顿一二,跳到下一题再写,至于墨义也是如此。 其实也是如此,平日书背得再熟,但总是有边边角角的地方,你觉得自己已经全会了,但到了临试的时候,总会碰到一二道题目没有把握。 章越正是如此,但贴经里没有把握的地方只有一处如此。 至于墨义上,章越可以用自己的话来解释这一段经文,但也可完全按照注疏来解答。用自己的话来解答,考官会有一个对与不对的判断,但完全用注疏则不必担心,可问题是要将注疏背得一字不错。 章越提笔答题时,忽而眼皮一抬即见到一名厢兵鬼鬼祟祟地朝自己卷子看来,接触到自己目光的一刹那即心虚地转过头。 章越不动声色继续下笔写题,片刻后又见这名厢兵与一名公吏说悄悄话。 章越对于五经已背得是滚瓜烂熟,这些贴经题目闭着眼睛都能写出答案来。至于墨义也难不倒他,全程按照注释书之。 卷子送上去以十道取七之率,断然没有落榜的风险,但问题是他担心卷子交不到考官那。 当然还有一个落榜的风险。 章越转头看去,但见不少经义科的几名考生也是下笔如飞答得飞快。 章越想起,浦城可是科举大县,通九经者肯定不少,若其他考生也是十道通九道,那么自己通七道也不一定稳录。 章越听过后世‘多拿一分,干掉千人’之说,故而不能满足十道通九通七,还需全对。 想到这里,前面已有厢兵端着热姜茶一一送给考生们。 这个时候春风甚寒,能有一碗热姜茶下肚是极为舒服的。几名士子接到茶水即迫不及待地喝了起来。 章越看了一眼,但见端茶的厢兵是个生脸,自己也没多留神。 直到对方端至面前时,章越下意识地将卷子往案下一收,万一有人‘不小心’将姜茶打翻弄湿自己的卷子,那么自己可就白忙了。 那厢兵见章越如此警觉笑了一声道:“小官人,喝杯姜茶暖暖身子,要趁热喝。” 章越点了点头让他将姜茶放在自己案边。 等对方走后,章越方拿起卷子继续答题。章越倒是身子不冷,又奋笔疾书了一阵,觉得口有些渴了,这才端起姜茶来。 当章越端起茶碗正碰至嘴边时,飞快地看了一眼身旁走动的几个厢兵,果真有两人都密切地看着自己。 章越见此笑了笑,将姜汤往檐下一泼故意道:“什么茶汤如此难喝?” 几名厢兵不由脸色一变。 一人上前笑道:“小官人许是放久了冷了些,我让人再端一碗来。” “不必了,还是端给押司喝吧!”章越斥了一句,但见对方脸上已是苍白,“小官人说笑了,哪里来得押司。” 章越不理会他继续答题。 一旁角落里两名胥吏,此刻正看着这里,见章越不喝姜茶,不由骂道:“此子竟如此奸滑,真小看它了。” 一人道:“那如何是好,押司问罪你我怎办?” 那人道:“你放心,我还有最后一手。” 章越对此并不介怀,若因此动怒分心而影响了答题就太不值当了。章越明白等闲的打击报复根本伤不了赵押司的筋骨,故而对于赵押司这样的人最好报复就是自己考得好。 自己考得越好,对赵押司这样的人打脸就打得越狠。 什么是功名,为何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功名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而是要考自己一笔一划地博来。 章越想到这里,全卷已是写完,除了一两个地方没有把握外,基本可以说是稳了。这帖经墨义都是客观题,自己一目了然,考完了心底就有数了。 章越一看左右经生们都已在答最后的题目了,也有人正在审最后一遍,有无错漏,修改措辞。 但章越此刻却忽然从席上站起,左右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这名胥吏突地意识到什么,正欲上前要拦,章越已是迈出步子。 但见章越走得不慢也不快,自有读书人的从容,但不知为何几名厢兵仓皇失措,要阻拦时已是慢了一步。交错之间,章越闪开了一个迎面扑来厢兵,直接踏至堂前。 “来不及了。”胥吏跺足。 迎着众人惊讶的目光,章越快步走至堂前向高坐堂上的县令一揖道:“学生章越已是答完,还请相公阅卷。” 下面答卷的进士科考生一阵嗡动,有考生请求考官亲试的规矩么? 县令坐在那,面对这不合常规的一幕,脸上自是不悦。 县令心道,章越?那不是这个让自己亲自具结的人吗?果真有些狂妄自大。 “进前来!” 县令声音冷淡,而当章越将卷子放到县令案前的一刻,那名胥吏几乎要昏倒了,卷子已在县令手中,他也就没法子动手脚了。 县令看了章越一眼,倒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又记不得他在哪里见过。 “好字!” 县令先是点了点头,又看卷子没有半个墨点,一处涂抹都没有,不说对还不是不对,这样的卷子看得就是舒服。 县令是个有雅癖的人,最厌倦任何不整不洁的地方。章越这卷子完全可以入他的眼。 但一名经士卷子有什么好看的?县令乃进士科出身,对于死记硬背的经士自是有优越感。 “胡教授你来审!” 县令将卷子递给了县学胡教授。经士的卷子是他出的,自有审阅之责。 县令又看向章越道:“本官似哪次见过……是了那日在……” 章越心道终于想起来了:“那日学生与师兄……” 县令摆了摆手笑道:“既是认识本官,为何保书无法具结,不找本官,却去找了伯益先生出面?” 章越听出县令口气中的责备,低头道:“学生知错。” 县令看似宽厚地笑道:“无妨,无妨,只是本官给你两个时辰答卷,你却只用了一个时辰,难道是嫌本官给得太足太宽裕了?” “学生不敢。” 县令笑道:“才华横溢,自是有傲气,本官省得。你既提前交卷,看来是要本官亲试于你,那本官不试其他,就试你诗才。” 章越闻言道:“学生只学经义,不通诗赋。” 下面进士考生也是抬起头心道,这不是刁难人吗? 经士考诗赋从未听过。 “不通诗赋如何被州学知晓?”县令脸色一沉微责道:“你既有才,怎又谦虚,眼下本县策问于你,又推说不知?” 说到这里县令笑着温言道:“你莫要推辞,少年人是要韬光养晦,稍露锋芒则个也可。你是伯益先生高足,怎会说不习诗呢?” 章越抬头看向了县令,平静地问道:“不知令君要试什么诗?” 怎么还真敢作诗? 县令微微笑道:“你既自持有才,以神童自居,那就以神童二字为题!本官也不刁难你,你是经生,不以诗赋为难你,诗可出韵,也借着一二句古人之词来。” 章越点点头径直案前道:“相公既言学生有才,那么学生也不敢再谦,请给笔墨。” 远处公吏见了已是笑了:“此子完了,先得罪了赵押司,又得罪了令君岂有好日子过。” 另一人道:“是啊,令君必须为难此子,否则赵押司的颜面往哪里摆。” 章越此刻已提笔蘸墨,于是纸上落笔。 县令在旁但见诗首写着‘神童诗’三个字心道,此子还真敢以神童名作,大言不惭。 …… 章越提笔写下神童诗三个字时,确实想到的是汪殊的那首脍炙人口的神童诗,但心道此举说来说去也是剽窃古人之词。 自己读书也有近一年了,虽学的是经义,但诗文也读了些。不如今日一试,写得不好是不好,但至少是自己的诗。 想起这里,章越胸中涌起一股读书人的傲气,想到这里此气注于笔尖。 章越平静地写完,抬起头看了一眼县令然后问了句:“学生这诗可以入相公之眼吗?” 县令取诗自读道:“自怀大晏才,何须富贵诗。平生豪侠气,不尽古人词。” 县令心道,诗是一般,句子也不通顺,但以诗言志,是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志气度量的! 我似有些看轻此子了。 县令向一旁学正问道:“胡教授,此子经义通否?” 一旁胡教授向县令作揖道:“回禀恩相,全通!” “全通?” 胡教授道:“回禀恩相确实全通。” 章越已是攥进了拳头,本以为会错个一二字,但没料到却是全通。自己寒窗苦读所来,不就是为了这一句全通吗? 县令复看向章越正待言语,这时候外头一名兵丁前来飞报:“启禀相公,今科省试名次已出!” “什么?”县令神色激动。 而全场士子亦是震动。 今科春榜已开!不知谁可题名? ps:其实这诗也不是我写的。下个月一号上架,向大家预订月票,首订,拜求!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五十八章 考取   学宫外。   郭学究,章实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章丘则跑到凤池边上看池鱼。   凤池在学宫与乾元寺之间,故而这半亩方塘既作泮池,也作放生池之用。   章实看了在池边玩耍章丘一眼,立即道:“小心着些莫掉水里。”   章丘应了一声,听话地又奔回章实身边,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章实笑道:“这好玩么?”   “好玩!”   “以后要到此读书啊!”   章丘抬起头道:“到此读书?似二叔那样么?”   “二叔?你怎知道二叔在这读书?”   章丘笑道:“二叔以前有带阿溪到这玩过啊!”   “哦,何时的事?”   “今年三四月时玩过一次,二叔与我说这是凤池,也是学宫的泮池,还教我如何写这个泮字,是三点水右边一个半字,我一下就学会了。”章实言道。   “吾儿真聪颖,”章丘又问:“二叔会带你来玩,为何我都没听过?”   “娘知道。”   “二叔还与我说了好多县学里他读书的事,可是我都听不懂。”   章实闻言长长叹了口气。   章丘问道:“爹爹,二叔去哪了啊?怎都不回来了。”   “不是与你说了二叔去读书了。”   “可那日有人与我说二叔被人抓起来了……”   章实怒道:“你听人胡说什么,哪个与你说的?”   章丘见章实板起脸的样子,顿时哇地一声哭道:“爹爹,你莫生气。”   “大郎君,学宫门开了!”郭学究道了声。   ……   一群读书人涌向学宫大门。   章越提着书箱站着等候。   左右站着一群人,好巧不巧他们中数人,章越正好识得,是他原先蒙学里的几名同窗。   章越记得那日自己被蒙学开革后,除了彭经义,这些同窗都是一副割袍断义,与自己划清界限的模样。   故而章越见了也没搭理他们,自己站在学宫门边等待开门。   这几个同窗也没看到章越,各自在那边议论。考进士科的出来晚,但经士科已交卷差不多了,大多是客观题,会就会,不会就不会,除非你能偷看到答案,否则坐到考试最后一刻也是没用。   一名同窗道:“见有礼于其君者,事之如孝子之养父母也,几位如何对的?”   一名同窗得意洋洋地道:“易乎!见无礼于其君者,诛之如鹰鸇之逐鸟雀也。”   这时一人上前惨然道:“完了,完了,论语墨义那道‘作者七人矣’是哪七人啊?我一人都不知道。”   方才同窗继续显摆道:“如此易乎,汝且不知?”   另一人道:“我也记不清哪七人了。”   这名同窗负手道:“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   那同窗屈着手指数道:“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柳下惠与少连六人了,还有一人则是伯达!”   章越闻言摇了摇头,忍不住道了一句:“是朱张。”   章越声音不大,却给方才那名同窗听到了。   “朱张,不错,是朱张,伯达是八士之一,我给记窜了。”   这名同窗意识到自己错了一道十拿九稳的墨义,不由沮丧道:“完了,这一次悬了。”   学宫大门已开章越正要出门,此人看清后道:“我道是谁,这不是章三郎么?三郎留步。”   章越正要离开却被叫住,这不打招呼却是不行了。   他点点头:“是俺!”   “三郎自那日被先生开革许久不见,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章越提醒道:“少忠兄,其实那日我们还见了一面,经义也在……”   “呵……我倒不记得了,”对方道,“怎么三郎也考经士么?”   对方的口气有些揶揄,几位同窗也是笑了,大有就你也能考经士,也想上县学的意思。   章越仿佛没听出来,只是笑道:“就是试一试。”   “也好,我就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倒有些志气,正巧咱们考完一起吃酒。”   “改天吧,哥哥在等我回家。”   “不是吧,三郎转了性子么?”一名同窗笑道。   章越称‘少忠’的同窗道:“以往都是三郎请我们,如今我们也回请三郎了。”   章越笑道:“少忠兄哪里的话,我虽囊中羞涩,但这一顿我当请诸位才是,改天吧。”   众人都暗笑,章越还是如此爱充大方。   “那可不许抵赖,定在后天翠楼吧。”   章越点了点头:“也好。”   章越想一想确实应该请他们吃饭,平衡下别人的心情,再如何说也是同窗一场嘛。   章越扬手道:“先走一步,告辞了。”   “章兄告辞,”名为‘少忠’的士子看着章越离去,笑容顿时转淡呸地一声道,“章越能考取县学,我就吃一担屎!”   几名同窗闻言都是大笑。   “哈哈。”   “少忠兄,哈哈……”   笑过后。   “明日翠楼去否?”   “当然是要与兰兄一道了。他人呢?”   “他考进士科,自是会迟些,这不说曹操曹操就到。”   但见一名二十余岁的士子缓缓下坡,走到学宫大门前。   众人一并抬手。   “兰兄,今晚去哪庆贺?”   这名兰姓士子摇头道:“庆贺什么?此番多半……折戟沉沙了。”   “兰兄,咱们不说丧气话,你猜我方才看见谁了?章越,那个看艳画被开革出蒙学的章三郎,他竟也来考县学经士,你说可笑不可笑,是不是夜郎自大?”   这兰姓士子脸色一变道:“你们也看到三郎了,为何不叫住他。”   “为何他与我们不是一路人?”   “除了吃饭吃酒,平日谁爱搭理他。”   兰姓士子顿足道:“他方才在堂上被令君取了,还是全通!”   “取了?”   “全通?”   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包括那少忠兄嘴巴则张得大大的。   此刻学宫门外。   “爹爹,孩儿不孝,孩儿错了三题。”郭林边哭边言道。   郭学究安慰道:“错了也就错了。”   “孩儿的书,还能读得再熟一些。都怪我没有用功!若是……若是我能再看几页,为何当时就是不能,否则我定不会答错的。”   郭学究拍着郭林的背道:“考完了就别多想了,咱未必取不中。”   郭林抬起头,抹着眼泪问道:“爹,你是不是觉得孩儿很没用?”   “不会的,是爹爹没用,要不是爹爹病了,你也不会两三个月都在给人抄书……”郭学究抹眼泪言道。   “爹爹怪我。”   “不,还是是怪爹爹。”   “爹爹,我对不起你!”   “林儿,爹也对不起你!”   “呜呜呜!”   “呜呜呜!”   看着郭学究郭林二人父子情深抱头痛哭的场面,一旁章实欲言又止,又能站在一旁干着急。   最后章实终于憋不住问道:“郭林你先别哭啊!你见到咱们家三哥了吗?”   郭林拭泪摇头道:“我与他不在一处考,他还没出来么?”   这时还是章丘眼尖大声道:“爹爹,爹爹,三叔出来了。”   但见章越提着书箱和在人群中,倒是一脸凝重地走出来了。   章实先看章越的脸色,他凝眉不展的样子,还以为他考得不好上前道:“三哥不妨事的,咱们第一次考不中也无妨,咱们下一次就考中了。一般县学都录十五岁以上童子。”   章丘道:“可是爹爹,二叔十二岁第一次考即入县学了。”   “你三叔能与二叔比吗?三哥,我不是此意,不,阿溪也不是此意思,我是说你想要入县学大可等十五岁再说。”   章实自言自语道:“反正十六岁要服乡役,二十岁成丁服州县役,还早着呢……”   “哥哥,我考取了。”   “我说了考不取没啥事……什么?考取了?”   章越点点头。   “三郎(师弟),你考取了?”郭学究,郭林一并看了过来。   章越点点头道:“是啊,令君当堂取的,学正在旁批卷,全通!”   “全通?”   “没有错处?”   郭学究,郭林争着问道。   “是啊,全通,还多亏师兄提点我多背书经呢……师兄,轻点,肩膀被拍断了……先生,别抱这么紧……”   章越好容易挣脱开来,但见郭学究已蹲在地上抹泪,丝毫没有一个学究的模样。   郭林也是红了眼睛。   “你们这样是作什么……不就是考取县学么?”章越言道。   章实对章越道:“你说什么浑话呢?县学容易进么?”   见大哥这么凶,章越吓了一跳。   章实拭去眼泪道:“郭先生,咱不与他一般见识。今去我那,拿几瓶好酒咱们好好吃酒,让我重重谢一谢你。三哥,扶好你先生,不是你先生你师兄,你能有今日吗?你不要忘了,今日能有出息,靠得是谁?”   章越被章实一骂,才记得自己忘了向先生称谢,于是连忙作礼:“先生……”   郭学究已是站起身,扶着章越道:“大郎君万万别这么说,我教书一生,弟子都没出息,唯独章越……章越他一人考取了县学。”   “以后……我……再也不怕人说了。郭林看见没有,章越考取县学了,你这身为师兄也当……也当争气些,给我把脸挣来。”   郭林在旁点头,既有高兴也有些失落。   章实一挥手道:“那咱们回家,三哥,你考取了为何不直说,一副不乐意的模样,我都以为你没考好。你成心耍人么?”   章越则解释道:“我不是不乐意,而是方才看此次春榜,本州进士里没有二哥的名字。”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五十九章 泼天富贵 章实闻言苦笑道:“当初说二哥上京去考进士,不过咱们是唬赵押司的,让他心存顾忌,不敢加害你我,如今二哥下落谁也不知,你莫要将此事当真了。” “没中进士就没有吧,或许他如今不知在那隐姓埋名已经安家了。” 章越犹豫道:“哥哥,我从他人口中听得一个消息,二哥似去了苏州投奔二姨家。” “什么?”章实吃了一惊,寻又道,“不错,除了爹娘,二哥与二姨向来最亲,二姨也对他视如己出,此去投奔她未尝不可,我都忘了书信一封托人去苏州询问。” 章越道:“二姨夫,也就是咱们堂伯是官身,若二哥入了他籍……可在苏州漕试。漕试今科还是十取三人,以二哥之才漕试可谓轻而易举,若再去进京赴省试,岂非比……” 章实道:“你言二哥是为了不在本州解试,而逃婚去苏州赴漕试,此事却无可能。” “哥哥为何如此说?“ 章实道:“你不知二哥,他如此心高气傲之人,别说本州解试百人取一,即是千人取一,也是道一句‘舍我其谁’。” 章越心道,对啊,自己还是不如大哥对二哥了解的深。别人看百人取一早就胆怯了,但二哥却是不惧,真是不可以常理理喻。 “好了,不说这些,咱们一起回家吧!” 章实又赶起了他的太平车,章越与章丘坐在车尾,郭学究与郭林抱膝坐在车中。 章实抄了近路,车子经过一条歪歪扭扭的曲巷,地上满是泥泞脏水,而车两旁的屋檐不过一个人高,低矮逼仄。 车子过了曲巷后眼前豁然就是大街。大街两侧都是热闹店铺及高大彩楼,一副车水马龙的景象。 骡车汇入车流,郭林仍是忧心忡忡的样子,章实则一个劲地扬鞭。 章丘喜爱城里的热闹,四处看个新鲜,还扯着郭学究的衣裳问个不停。 章越眯着眼睛依着车栏,午后春日阳光正好,耳边是车水马龙的喧闹,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中,此刻心中只有平和。 没有意想之中的狂喜,唯有平和和踏实,自进县城以来一直悬着心,终于有了着处。 骡车出了城门,经过南浦桥。 在这里车子放缓,章越抬头见数头溪鸥竞飞,从桥上的廊檐边一掠而过。几个孩童笑嘻嘻地伸手想要逗弄,但溪鸥迫近时又害怕的收回了手。 章越望着折返的溪鸥感慨,人生的一切只是经历,不必在乎遥远的未来,过去的过去,最重要的是此时此刻。 旋即溪鸥振翅高飞,与桥下川流不息的南浦溪一并东去。溪鸥远去,章越收回目光,看向桥另一侧时,不知不觉间已红霞半天! 此景绝美! 回到熟悉的水南新街,一路但闻。 “三郎今日考得如何?” “什么考取了?” “了不得,了不得。” “十三岁即中秀才了。” “章家可是出了两个秀才了。” “大郎,你们厉害了。” “郭先生,三郎是你教的,可了不得啊。” “什么郭先生?他人都是十道只通六七,你学生居然全通,如此了得。” “郭先生,你在哪里教书?我那不成器的小子……” “这就是三郎的先生,咱们认好了,以后读书就找他。” “什么阿溪也要是秀才?那好啊!” “大郎,我就知道你们章家的男儿,各个知读书肯上进。” “那赵押司从一开始我就没放在眼底。” “三哥好啊,出息了,千万莫学你那二哥进了县学就目中无人。” “三郎,什么时候到我家坐坐?” “我与你我二侄女那模样可好了……” “你那二侄女哪里好了,那歪瓜裂枣的三郎哪看得上?三郎我与你说,我这……” “我家有什么不好,常言道女大三抱金砖,你呢?” “哪呢?三郎,我与你说,他们的你都不要看,看我婶娘的,那模样可俊了,相了一个包你不想再相别的。” “诶,大郎君,这什么话?什么叫三郎还小,十三就不错,十三好啊,该长齐的都长齐了。明年抱准抱个小子,不到三十就作爷爷了。” “什么三十,是二十八!” 章越支着下巴坐在车上,不由摇了摇头,这就开始榜下捉婿了吗?想想真是令人头疼啊!非常令人烦扰啊。 可想到最后章越却嘴角一勾,挑了挑眉毛,如果可以,这样的烦扰多来些吧! 什么读书上进都是假的,有佳人暖床才是真的! 骡车回到家门口,早有多嘴的邻居通报了,于氏已站在篱笆门边。 章越见到于氏丝毫不敢怠慢,立即下车行礼道:“三郎见过嫂嫂,三郎侥幸蒙令君点中已入县学。” 于氏见章越如此尊重自己,笑得眼角也舒展开了道:“取了就好,取了就好。” “若非嫂嫂抚育之恩,三郎岂有今日,非嫂嫂节衣缩食,允三郎继续读书,三郎今日怎能考取县学。” 这些话听得郭学究连连点头,此子懂事啊。 章实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于氏笑道:“叔叔,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能读书上进,我和实郎就已知足。” 章越道:“长嫂如母,还请嫂嫂受我一拜。” 说完章越是真的跪地一拜。 于氏连道:“使不得,使不得。” 在旁章实扶起了章越,对于氏道:“以往我让三叔读书,你多有说辞,如此好了吧,咱们家终于苦尽甘来了吧。” 于氏道:“我又非不许,只是让叔叔惜些家里的钱财,好上进读书。” 章实笑道:“是,是,这一次三哥考取县学,数夫人功劳最大。” “瞧你说得,”于氏嗔道,“要不是你糟蹋钱财,又给二叔的事一闹,家里如今怎会落到如此田地,还是三叔替咱们家争回了这一口气来。” 一旁郭学究笑道:“大娘子说得是,不过方才大郎君一句话说得好,咱们都苦尽甘来。” “对,苦尽甘来。”于氏此刻忍不住掩面轻泣。 一旁章丘拉着于氏问道:“娘,你为何哭了?” 于氏摇了摇头道:“娘没有哭,喜极而泣。” 章实,章越也感这些年让于氏受了太多委屈。 章实愧疚地连忙道:“都愣着干嘛,进来吧!” 章实又向外头围着的邻里道:“各位街坊,今日忙碌了一日,明日我再带三哥一一上门,答谢街坊多年来的恩情。” “哪里话。” “大郎君客气了。” 当下众街坊邻居都散了,马车自有人取走,于氏早就置办好了酒菜,但章实又嫌不够丰盛,众人又是好一阵劝,才打消他出门买酒菜的念头。 酒已温好,酒香在屋中弥漫开来。郭学究闻到酒香早就食指大动了。 除了七八个菜蔬,中央还有一头大鲜鱼,足足摆满一个盆子。 “哥哥,咱们再开个铺子。以往咱总怕赵押司刁难,如今不同了,我是秀才了,赵押司不敢动我们家了。” 章实点点头道:“能不当大伯,还是不当大伯的。但是开铺子本钱何来?” “这说得倒是。”章越点点头。 “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于氏笑道,“三叔才得了秀才,你们就想一步登天了?” 章实笑道:“是啊,差点忘了娘子了,再请个下人,娘子不要再操劳了。” 于氏笑道:“三叔虽说了入了县学,但还要花销,日后溪儿还读经馆还有用度,下人以后再请吧。” 章实笑道:“娘子真是贤惠,方才我与郭先生商量好了,将来让溪儿去他那读书。” “那好啊,由郭先生教我就放心了,”于氏心底一百个不愿意,郭学究这穷酸来教自己儿子,寻又道,“只是乌溪那么远,我可有些舍不得。” “到时再说了,”章实热情地招呼道,“今日咱们当好好谢谢先生才是。” 郭学究端起酒盅道:“大郎君,不敢当,是三郎他争气。” 喝过酒后。 章越给自己和郭林装了两大碗厚实白米饭,章实见了就怪:“怎叫你师兄吃米饭。” 说着章实伸筷子从盆里划拉了一大块鱼肉。 郭林摇了摇头道:“多谢大郎君,可我吃不惯荤腥。” 章越记得郭林给自己说过范仲淹以往很穷,三餐都吃粥而已。一日一位同窗看不过去给他买了丰盛的饭菜,范仲淹不肯吃言道‘盖食粥安之已久,今遽享盛馔,后日岂能啖此粥也’。 是了,师兄最崇拜范仲淹。 就鱼肉推让了一阵。 正说话之间,忽地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还有一串长长的马嘶。 从窗户望去,但见外头无数灯笼点得如同白昼,似乎这天一下子亮起来了…… 砰砰! 随即家门处拍门响起,一阵急过一阵的。 一家人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章实强自笑道:“三郎你陪着先生吃酒,我去看看。” 章实开了门,但见曹保正几乎扑进屋来。 章实怪道:“保正,这门上回给押司才踢坏,如今又给你拆散了,看样子是该换扇门了!” 保正急道:“还顾什么门?我与你说快出去吧!令君来了!亲自来你们家道贺了。” 章实吃惊道:“保正莫要说笑,三哥虽得了秀才,尚不值当令君亲来道贺。” “谁说是你家三郎?是你家二郎,你家二郎……二郎……” 保正一口气喘不上来。 “我家二郎怎么了?”章实扶住保正急问道。 保正好容易一口气喘上来道:“你家二郎……中进士了。这泼天富贵啊!” 一屋子的人目瞪口呆。 ps:先祝大家新年万事大吉,红红火火。 而本书今晚零点以后上架,到时候会更新两章,恳求大家支持一下首订和月票。 首订和月票对本书以后非常重要,向大家求求!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十章 二哥中进士了 浦城县令坐在马车中闭目。 数重车帘遮着,一点冷风都透不进来,并非县令不怕气闷,只是怕风吹乱了他的胡须罢了。 县令是个非常爱惜仪表之人,而夜间出访更显的他对这一科春榜新进士的器重。 嘉祐二年的殿试首次不作罢落。 这是大宋开科举以来的第一次。 据说是因为有人向官家言道,远方寒士,殿试下第,贫不能归,多至失所。所以素有仁爱之名的官家闻之恻然。 还有人言,因叛去西夏的张元,就是在殿试中落榜而心怀怨恨这才投靠西夏人的。 不过更可能是富弼等一干大臣所言,如若殿试再行罢落,则会出现‘恩归主司,怨由主上’的局面,故而从这一科起,殿试不再罢落举子。 能通过省试,而登殿试的皆为进士。 故而春榜一出,就不必如以往那般等到殿试之后,各地方官才开始张罗。 如此匆忙县令也没想到,他也想等到殿试之榜出来再张罗这些,但各县都在那边张罗,这边自己慢了一步就怠慢了这些新贵人。 这些新贵人的骄横,县令是早有所知,原来鱼虾般的人,在县里肯定受过谁谁的气,而今一朝跃过龙门,从此云泥有别,那脾气气性都大得很。 你迟来一步到他家中道贺,还道你看不起他,日后正好遇到了,人情没落了一桩,倒成了芥蒂。故而道贺这事,对县令来说能快则不能不慢。 一般的进士尚不敢得罪,万一是头甲进士,甚至三鼎甲,这样的人以后的成就不可限量,那万万得罪不起。 故而县令听闻消息,已立即动身。 一旁胡教授马车边骑马道:“恩相,这春榜一出,本州各县都在录进士了,此事虽不关各州各县官员考课,但各县都疏忽大意不得,本处官员皆已是急着登门拜贺了。” 县令听了心底不舒服,官场风气就是给这些人搞坏了,原先都是殿试之后上门拜贺,如今殿试未出,春榜才揭就争相上门,唯恐落于人后,到时候金榜题名不是还得上一次门。 县令点点头道:“幸亏今日本官当堂取了他弟弟,否则一会即难看了。” 胡教授笑道:“那是恩相慧眼英才啊!若晚一步待放榜后再取,则不美矣。日后传扬出去对令君和章家都是一段佳话啊!” 县令抚须呵呵地笑了,不由极为得意。 先一步取那是慧眼识才,后一步取就成了巴结新贵人,这早晚别看只是一步却很重要。日后传出去不仅显得自己眼光,还有这人情在。 不过县令岂会让学官窥见自己的心思,还是仍是一副唯公的样子言道:“此子诗实在是一般,但能经义全通倒是难能可贵了。年纪轻轻有如此功夫实是难得。本官即是看在这点上,方取他入县学,否则就算他是章二郎君的弟弟,本官一定要卖他这个面子么?” 胡教授一脸仰慕地道:“恩相,公私分明,铨人至公,下官佩服佩服啊。” 县令呵呵地笑,随即想起一事道:“榜帖派人备好了吗?” “回禀恩相,下官早命人另行抄录了一份。” 县令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还是学正办事细心,不过当初看榜帖时,本官一时疏漏了,未料到章二郎君竟去了苏州入籍以别头试及第,甚至改了名字,连家状里的三代也改了。” “本官一时不察,多亏了学正提点。” 胡教授也道:“下官也是从州里官员打探而知,听闻章二郎君改籍此事在赴试举子里引起了不小的非议。此事能传到下官耳底,也实在不小。” 说到这里胡教授,不免有些忧心,觉得有义务要提醒令君。 而县令则不以为然地道:“这点流言蜚语算什么,都是同族同宗子弟改籍又如何?只要合乎朝廷律法即可,待时过境迁,这些话都会烟消云散的。” 说话间,耳旁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是何人?”县令问道。 胡教授道:“是本县彭县尉。” 县令眉头一皱道:“他来作什么?” 这拜贺新进士是县令才为之事,你一个武弁。 胡教授道:“他昔日对章家有恩,如今章家出了进士能不着紧么?” 县令恍然笑道:“没料到这姓彭的一介武夫,也有些眼光。” “彭县尉再如何有眼光,也不如令君。”胡教授继续恭维。 县令闻言抚须大笑,顿了顿:“再如何也是好的,唯独这赵押司……” “没吃到羊肉,徒惹了一身骚。” 二人同笑。 随即一声马嘶。 一声远远传来。 “敢问令君前往章家么?下官彭成愿陪同令君同往!” “这武夫还懂些礼数。”县令微微笑道。 而此刻章家之中,已是另一个样子。 “哥哥!” “实郎!” “爹爹!” “章大郎君!” “章大官人!” 一声声连连叫唤。 曹保正焦急地汗都出了,连忙道:“掐人中,不让一会令君到了见了此景就要笑话了!” “不顶用啊,还是泼些冷水吧!” “也好,大郎君得罪了!” 曹保正拿了一大盆子的水咕嘟咕嘟地喝进嘴里,然后深深一吸,而后浑圆的肚子一鼓移动。 但听啵地一声,屋内飘起了漫天水雾。 众人纷纷变色,不约而同地掩鼻齐退后数步。 “真臭啊!”但见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的章实悠悠醒转。 章实抹着头一脸迷惑地道:“怎地,我方才似作了个梦,梦见咱家二哥中了进士了。这咱三哥刚考取了县学,怎地二哥又中了进士?” “进士是何等人物?何等泼天富贵?咱们章家怎会有如此运道。” 章实摇了摇头道:“尔等?尔等为何如此眼光看着我?” “三哥,娘子,你们为何哭了?” “为何不说话?” “到底你们为何哭了?告诉我啊!” “告诉我啊!” 章实神色激动,但见于氏背过头去拭泪,章越也是哽咽,说不住话来。 “你们到底说话啊?真急死我了!”章实连连跺足,“怎么一个个都成了哑巴,都不和我说话。” 还是曹保正对这样事经验丰富,他对一旁的郭学究道:“先生,这里你说话最公道,你来告诉章大郎君了。” 郭学究点点头道:“大郎君啊!你好好听,心平气和地我说,我是不会骗你了……大郎君,你坐下,先坐下,没错,三郎是被令君取了秀才。” “如今二郎……二郎也中了进士,此事千真万确,我老人家不会骗你的。这泼天富贵都是真的。” “真的啊!” 章实重新坐在凳上,未坐实又是起身,如此反复数次,最后双手捧面哭了起来。 一个大男人哭得和孩子一样。 “哥哥别哭了,今日二哥中了进士,我们该高兴才是。” 章实摇头道:“我是高兴二哥他平安无事,这么久悬着心总算放下了。” ps:第一更,大家新年快乐!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十一章 县令来道贺(第二更,求订阅) 闻章实如此说,章家上下无垂泪。 因章二哥逃婚之事,章家这近一年来吃了多苦头,如今得了他的消息。 但最挂念他的仍是安危如何。 “二哥,中了进士就能回来了吧。” 章越解释道:“哥哥还不能回,二哥还未殿试,殿试之后授了进士,还要上奏朝廷。不过听闻官家下旨今科殿试不作罢落,故而才说二哥中了进士。” “如此也很好了,”曹保正道,“连令君都来亲自道贺,你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什么?令君亲自来了?为何不早与我说?”章实不由惊问。 众人皆…… 于氏红着眼睛对章丘道:“快将你爹的人中再掐一掐,这还没醒呢。” 章实忙对曹保正:“那我们如何迎接?如何布置?保正心底可有数?” “那自是当然,我都替你安排妥当了。”曹保正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章实,章越一并与保正商议,曹保正如是安排道:“一会令君到了,你们兄弟就站此……嫂子就站此……次序不可乱了。” “还有摆上香案!没有可入眼桌案?我保正去借来给你,抱在我身上。” 郭学究听闻令君要来心道,这是章家的事,自己何必在此碍眼,于是拉了郭林道:“走吧……咱们爷俩避一避。” 郭林看着灯火下忙碌的章实,章越忽道:“爹,师弟的二哥中了进士,以后还会回到乌溪去读书么?” 郭学究长叹道:“林儿,有句话人生没有不散筵席。你莫要难过。” 郭林怔怔道:“爹爹,道理我是知道,师弟取了县学,我没有取中,这同窗缘分就到为止了。但我是为师弟高兴,容我再看一会吧!让我看看师弟是如何高兴的?” 郭学究心底不忍,等了一会拉着郭林的手道:“走吧,咱们别碍着人家。” 说着郭学究拽着郭林的手离开。 这时郭林就耳听门外道:“令君要到了!令君车驾要到了!快快出迎。” 章越一并赶出了门,来至了街上。 曹保正早安排了街坊邻居手持火把站在街旁,寻又觉得不够亮堂忙对几名帮忙的邻里道:“挨家挨户的叫门,自个家里都掌上灯。” “这个时辰大家都睡了。” “睡了也叫起,今是什么日子?”曹保正也是急了。 章家一家人此刻都站在家门口,章越在夜风中看着曹保正与街坊邻居们手持灯笼的忙里忙外,自己等傻呆呆地迎风站着,恍然间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除了近处的灯火,四野一片漆黑,唯见远处的溪面上有数处渔火。 夜风吹来,繁华景色下却有等萧瑟怎么也挥之不去。 远处传骑持炬往返,马蹄声于夜里格外清澈。 令君车驾未至,但远远声势已至,虽是一个小县令的主司,但自有一方主司的仪仗和威严。 章越忽想到,县令一介小官尚是如此,那在他之上的官员如知州等等又是如何呢? 宋朝是最尊重读书人的朝代。 文官就是如此,而自己二哥又是二十岁的进士,将来更是前途无量。如此似显得自己取了秀才又有些多余了。 若是不第,县令也多半看在二哥面上。甚至不必去县学,将来也有更广阔的天地…… 甚至自己不读书,也有好日子过,自己何必努力呢? 但又有一个念头闪过,可是二哥考中进士,也只是他的事啊。事事要靠自己,否则就是烂泥,再如何也扶不上墙。 想到这里,章越握紧拳头,一股雄心从心底涌起,二哥中了进士后,我可以登得更高了。 “三叔,三叔,为何二叔中了进士,这么多人要来我们家啊!”章丘好奇地向章越问道。 章越笑道:“他们不是贺你二叔的,而是来贺这番富贵的。” 章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章越突左右张望:“是了,郭先生,我师兄呢?” “他们似往那走了。” “怎地不与我说一声。”章越色变。 章实回过头道:“三哥,你先生师兄走了就走了吧,不妨事的。” 章越道:“我去把他们追回来。”说完章越从家门前奔出。 章实急道:“这如何使用?三哥……令君要到了……如此让他看到成何体统?” “三郎回来……三郎回来!” 身后一家人叫着,但章越已是飞奔离去。 郭学究郭林没走多远,章越不久就看到他们背影。 “先生,师兄!先生,师兄!”冰冷的夜风,呼入心脾,章越边奋力奔跑边高声大呼,连鞋跑掉了一只都没注意。 “爹爹,师弟在叫我们。”郭林忍不住落泪。 郭学究眼看章越飞奔而来,连鞋都掉了一只没察觉。 这时章越已是跑到郭学究,郭林面前三步远。 他喘气片刻,然后向郭学究道:“先生,一会令君来了……” 郭学究忙道:“我知道……你和大郎君好生接待,勿要挂念我。这不我和郭林食饱了,正要出门遛弯。” 夜里遛弯?小心被人抓住打死。 章越正色道:“先生,一会令君亲至,我和兄长都不懂规矩。先生是见过令君的人,定会知道,还请在此提点我们兄弟则个,还请先生帮手,学生在此先行谢过。” 郭学究慌道:“可是我也没见过令君,我只是见过胡学正而已。” 章越笑道:“那也好啊。” 章越又对郭林言道:“师兄你与先生一并留在此帮我,否则我心底这不上不下的。师兄,当初咱们说好,再如何的风景,都是要一起去看看的!” 说完章越指了指天上的星光。 郭林想起当初二人说过话的话:“师……师弟,好的。” 当下章越拉着郭学究,郭林一并快不赶回家门口。 赶至时,但见前方灯火更是明亮,辉煌至极。 数十兵丁各持火把,簇拥一辆马车远远而至,左右还有数名骑马。 “三郎,快至此来!”章实急忙招呼道。 “哥,我鞋子不知丢哪了?”章越连声。 “糊涂!”章实骂道。 保正道:“谁鞋和三郎换一下。” “三郎,穿我的。”一旁郭林等数人言道。 终于一名身量与章越差不多的街坊将鞋给了章越。 换好鞋时,县令的车驾已是章越门前停下,连彭县尉也来了。 众人一并下马,参立在门前。 随即车帘掀开,一名三四十岁仪表不凡的官员从容地步下马车。 章越朝左右小楼看了一眼心道,此刻不知多少人在屋里偷看这一幕! “草民章实参见令君!” 章实率众人正要下拜,县令已是抢着一步上前搀扶笑道:“今晚本县微服而来道贺,不用拘这些俗礼。” ps:明白了,原来大家喜欢看辅助五杀的故事。 另外明天还有三更!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十二章 榜帖(第三更,求订阅) 章越看见这一幕场景上百号人,县令头戴幞头官帽,一身青色官袍而来,心道,这叫微服而来? 章越随即想道莫非,令君是想低调的,堂堂一县之尊连夜来巴结新进士,传出去被人说是势利,这纠结矛盾的心情…… 火燎烧着松油噼里啪啦作响,一时照得章家四面犹如白昼,连天边的明月也黯然失色。 曹保正上前唱喏道:“水南乡保正曹明代本乡上下迎候令君在此,还请令君进屋说话。” 县令摆手道:“不急进屋,本县是专程来此为章家作烧尾之贺,保正先为本县介绍一二。” 烧尾? 章实下意识地想往朝衣裳后看了一眼。 见此县令及众人皆是善意一笑。 章越暗道,自己兄长丢人了,烧尾意指鱼跃龙门,化龙时,必须雷电为烧其尾乃化。 言下之意,从此你家鱼龙有别了。 县令心道,看这一家子都是实在人,不似有些人家一遭登第,立即改头换面,自觉高人一等,与地方长官都可平起平坐了。 曹保正立即向县令道:“相公,这位章大郎君是新进士的长兄。” 章实忙道:“草民见……见过相公。” 县令笑道:“伯兄真忠厚纯实。” 众人皆笑。 曹保正又介绍于氏与章丘,县令称许道:“贤妇佳儿。” 见堂堂一县之长如此平易近人地对说话,章实一家此刻已感动得无以复加。 县令早见惯一切,如此反应也算在意料之中。 随即他又看向了章越。 不待保正介绍,章越躬身拜道:“学生章越拜见相公!学生在家中排行最末。” 县令点点头。 他审了章越文章,并亲点入县学,在唐朝即是名义上的师生关系。 唐朝贡举主考官称座主,举子称门生,但如此引入师生关系进官场带来朋党之弊。于是宋朝三令五申,严令禁止这一称呼,不许主考官与弟子之间座师门生地互叫,带坏了官场风气。 不过面上是禁止了,但事实上怎么回事,大家心知肚明。 就好比宋朝禁吃牛肉一样,有人统计宋朝曾下了五十多道圣旨禁止民间宰杀耕牛,但如果民间真禁得住,还用得着下五十道圣旨么? 县令笑道:“今日我与学正堂上方道是何人如此出众,不意是新进士的季弟。” 章越长揖道:“相公的拔耀之恩没齿难忘。” 学正笑道:“章三郎,自本县县学录试以来,当堂取之的,唯你一人,可知令君对你是多么厚爱了。” 县令抚须道:“看来此拜本官当得。” 众人都是笑了。 彭县尉在一旁对左右:“县令慧眼识才,举其弟之贤在前,如今兄又中进士在后,真可谓本县一段佳话啊!” 众人又笑。 章越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不知为何本是微凉的夜风,吹至身上仍觉得暖暖的。 风不知何时变得如此和煦,真有些春暖花开,繁花似锦的气象。 看来人皆不能免俗是真的。 县令又看向郭学究,郭林。章越忙上前引荐道:“启禀相公,这是学生的老师。” 郭学究连忙道:“草民郭正见过相公。” 县令爱屋及乌地道:“饱学鸿儒。” 章越又道:“相公,这是学生同窗师兄,此番与学生一同赴考,今夜就住在学生家中。” 章越话刚说完,就觉得自己有些太过于心急了,这说话含而不露的功夫自己还没学会呢。 县令哪听不出这意思,他面含笑意地看了章越一眼,又看向郭林道:“本县见过,字如其人!” 郭林行了个礼道:“学生郭林见过相公。” 县令已笑了笑,不再说话,这不由令章越心底有些着急。 接着彭县尉,县学学正众人也是见过。 一旁章实再度道:“尊请相公进屋说话。” 县令点点头道:“也好。” 众人退后,县令走到章家门前,抬头看了一眼故意皱眉道:“这门似有些低矮。” 章实以为哪里做得不好,慌忙道:“小门小户让相公见笑了。” 一旁县令笑道:“那不正好,借本县之言,仲兄一家当改换门楣了。” 众人都是笑,原来县令说得是祝贺话。 章实,章越不禁都想起那日也是夜里,赵押司上门催债,家门被撞破。如今已当改换门楣了。 “多谢相公之言,小人这就去换。相公里面请。”章实陪笑。 县令进屋后,官员们随之进入,章实章越这才露出稍稍如释重负的表情。 此刻街面上县衙的随人正忙着牵马停车,不少街坊已是大着胆子在窗户门户里探出头来朝此处望来。 “连令君都来道贺!” 屋内早已是扫洒干净。 众人排了县令,彭县尉坐下后,其余皆是站在一旁。 学正已向县令奉上了榜帖。 所谓榜帖,就是唐朝金花帖子,当时进士及第,抄写进士小录,由主司四人画押列衔再以素绫为轴,贴以金花送到新进士手中。 但宋朝科举已改作临轩唱名,再也没用金花帖子这等方式。 但地方官抄一封榜帖送至进士家中倒也是应有之礼,此榜帖是可以保留下来,传之后世的。 榜帖厚厚一卷,抄录这一科进士姓名表字,家状。 县令正色道:“虽殿试还未放榜,但官家已有明旨,今科殿试不作罢落,故本县提前将此榜帖送此。” 县令又对章实道:“据本县所知,仲弟改籍之后,还改了姓名,三代家状,于苏州举漕试第二入京省试,为知贡举列第二十三之佳名!而本县另一位新进士章衡,亦不过三十一名。” 章越吃了一惊,省试名次虽不是最后殿试名次,但第二十三名这名次可谓极高。 说完县令将榜帖递给了章实,章越兄弟二人。 章越看榜帖上先大书知贡举欧阳修,同知贡举韩绛、王珪、范镇、梅挚,小试官梅尧臣。 章越定了定神,随便一翻几页榜帖都是历史上的名人,如曾巩,吕惠卿的名字都有见到。 二人随即从头翻起,终于找到了二兄。 第二十三名。 章惇。 字子厚。 年二十二。 兄弟一人。 曾祖文炎,不出仕。 祖佺,大理寺评事。 父俞,苏州吴县主薄。 本贯建州浦城县。 看到这里章越章实不由对视一眼。 ps:宋朝登科录早已散佚,省试真实名次已无从考。 今天还有两更跪求月票!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十三章 (第四更,求月票) 县令一直在留意兄弟二人的神情。 “相公,怎地我二弟家状就写兄弟一人了?” 县令目光一闪,敏锐捕捉到什么道:“哦?仲弟改籍至苏州赴解之事,难道不知么?” 章实道:“这……这草民确不知情。” 县令抬头看了学正一眼,学正亦满头大汗心底连连心道,草率了,实在是草率了。 县令这会可是脸色有些不自然:“仲弟就不曾知会么?可有书信告知过?” 章实一愣,这时章越出面道:“启禀相公,二哥只知会过我一人,哥哥确不知情,怕的是有奸人暗害。” 原来是防着赵押司。 县令顿时脸色好看许多,学正也长出一口气。 章越心道,自己现在撒谎也是脸不红心不跳,连令君都被瞒过去了。不过自己确实不知情,只是是章衡告知自己的,没料到连章衡都中进士了。 这一次礼部试,看来二哥又胜过章衡一筹了,这宿命的对决啊。 县令笑道:“改籍之事,在本朝里并不罕见,不过此事听闻京里也有些议论之声……” 章实听了心底一紧道:“相公如此说来,二哥这进士岂非不稳。” 县令笑道:“仲兄放心,取解之前州县官府自有一番审验,省试前礼部也审纳解状。既是仲弟能连过解试省试两关,既已无事,至于一些落第举子些许议论,自不用听在耳里。过些日子都烟消云散了。” 县令还有句话没说,章二郎君这番运作确实很有问题,一般就算改籍也要提早个数年。但章家已经有嗣了,而且赶在乡试前几个月改籍,这不明摆着视规矩于无物么? 但话说回来,有章佺,章俞父子两位进士官员给章二郎君作保还怕什么。在宋朝文官就是这么无法无天,视规矩于无物的,毕竟从道理来说,也没有什么说不通的地方。 县令想到这里也放下心来,当下看向左右。 左右立即知机捧了一个盘子来,上面都一盘子的银子。 县令道:“这里有三十两,乃本县的心意,至于到时候仲兄金榜题名,县里州里都有一笔贺仪奉上,只多不少。” 一旁彭县尉心道,令君这一出手才三十两着实是寒碜了些。 县令又道:“还有本县之前查过,你家铺子被人讹了,衙门里还欠着八十贯,本官立即发文催州里还来,到时你们去县衙一趟取回来就是。” 章越,章实都是大喜,连连称谢。 话说到这里,已是差不多。 县令起身道:“本官还有要事在身,就不久留了,季弟不可疏于功课。” “多谢相公教诲,恭送相公。” 众人一并将县令送出门去,看着他上了马车,彭县尉,学正也跟着离去,一群人浩浩荡荡而来,又浩浩荡荡而去。 众人走后,章实看向章越道:“二哥去苏州的事,你早已知晓,为何不早与我说?当初赵押司……” 章越摇头压低声音道:“二哥你误会我了,我丝毫就不知二哥去苏州的事,数月前我方听族学里一个……就是今科同取进士的章衡说过。” “没听说,”章实不由变色看了左右,只有于氏和章越,当即拉过二人来道,“你岂非敢骗令君,你好大的胆子啊!” 章越对章实道:“若我当时不说,令君才是难堪至极啊。” 章实转念一想道:“那也是。” 于氏忙道:“什么叫那也是,我们受了令君这么大的情,万一将来二叔他不承这个情。” 章越道:“二哥不是这样人吧……” 于氏道:“你们兄弟听我一言,二叔离家近一年了,至今没捎个家书回来的,这一回中进士,我还是从他人口中听得。” “实郎,我看二叔……” “不许你这般说……”章实斥道,“二哥性子不会如此凉薄。” 于氏道:“难说哦,不凉薄他当初会逃婚么?他不知逃婚后,赵押司会如何为难咱家么?你二叔心底只有自己的前程,早没有我们这个家……” 于氏见章实瞪了过来,当即不好再说。 章实摇头道:“不会的,溪儿与我说过,二哥他逃婚前数日还带着他去了县学前的凤池,与他说了好一阵的话,二哥心底若真没我们这个家,不会这般的。” 于氏对章越叹道:“叔叔你明白事理,你劝劝他。” 章越看了看章实,看了看于氏左右为难地道:“我也不信二哥他会如此,但此事究竟如何还得问二哥,咱们猜得都不算。” “也是。”章实言道。 回到家中时,兄弟们脸上的欢喜已是淡了许多。 章实仍打起精神对曹保正道:“保正今夜为了迎接令君,你和街坊邻居都辛苦了,我也没什么好谢的,这里是一半的银子,你张罗些东西帮我谢谢街坊邻居们。” 正在喝水的章越差点一口水喷出,这才刚得三十两银子,大哥就如此乱花,再大的家底也经不起你这么造啊。 “使不得,使不得,”曹保正连连推托道,“这些都是小忙,你家二郎君中了进士咱们这条街的街坊也是跟着沾光,都是份内之事。” 于氏本就是心疼章实这乱慷慨乱使钱,但章实话都说出口了,又不好阻止。如今于氏眼见曹保正推辞就劝道:“保正也不是跟我们瞎客气,咱们家如今使钱的地方还多着,改日咱们再好好谢街坊邻居们。” “不成!”章实立即道,“保,正当初咱们被家赵押司为难时,街坊们是如何帮咱们的,如今咱二哥中了进士了,我不能被人在背后骂,说章家忘恩负义,富贵了就不认这些昔日帮过咱们街坊,故而这钱你一定得收,否则休怪我与你翻脸!” 章越见此长出了口气。 曹保正为难道:“既是大郎君都这么说了,那我也暂且收下就是了。夜深了,先告辞了,明日我再来,大郎君尽管吩咐就是。” “也好,三哥帮我送送保正。” 章越送着曹保正出门,但见他反复对己道:“你哥哥真是大善人,这等仗义疏财,我们街坊上上下下都念着他好呢。” 章越送完保正回到家中,但见章实已将盘子里剩下的一半银子往郭学究,郭林手里塞。 这一刻章越感觉自己已是快崩溃了。 ps:拜谢大家的今日的支持,感受到了,老铁们仗义,但求不要停,晚上11点左右第五更。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十四章 二哥是章惇啊!(第五更)   “郭先生,这钱无论如何你也得收下。”   “大郎君,使不得,真使不得。你和三郎给的束脩,从未短过一文,我如何能收呢?”   “没有你哪有三郎今日,做人当知恩图报,我怎可被人在背后说道。你千万别推辞,不然就是与我客气。”   “郭师兄,你爹不肯收,那你替我收下。你是三郎要好得如至亲兄弟,那也是我至亲兄弟,这钱你得收。”   郭林连忙摆手:“大郎君我不能收,三郎,你快帮我劝劝你哥哥。”   对于师兄的请求,章越此刻唯有摊手表示无能为力,由着大哥去造着吧。   只希望嫂嫂能够撑得住。   说实在的就凭自家大哥这出手,放到水浒传里,恐怕连宋江都要甘拜下风。只是宋江花钱能收买人心,咱大哥这纯属…   话说回来,穿越前自己也请人白吃白喝,也是如此脾气啊,莫非这是章家家风不成?可二哥他却丝毫不像啊,这也难怪最后是要走的。   章实与郭学究父子推让半天,终于让郭学究收下五两银子。   章实见此还老大的不高兴,觉得郭学究与他客气了,而于氏连忙将这剩下十两银子收起来。   章实见这一幕笑道:“娘子何必心疼这些钱,没听今日令君已是答允了,看在二哥的面上将之前衙门欠我们家的八十贯钱一钱不少的还了。”   于氏听此才有些好脸色,然后道:“话虽如此,但也不可似你以往那般胡乱开支,日后家里花钱的地方还多。况且我想过了,之前咱们不是向我爹借了五十贯打算赎回这屋子么?之前家里日子过得紧也就罢了,如今家里有了余钱,我想将这钱还给爹爹去,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叔叔你说呢?”   “全凭哥哥嫂嫂做主。”章越并不反对。   但见章实听了犹豫了会方道:“娘子说得对啊!我差点忘了此事。娘子,三郎,你们想想咱家有难处时,老泰山可没少帮咱们,这恩情咱们是一辈子也还不清的!”   于氏点点头,章越听了则暗笑,大哥这话里有门子,一辈子也还不清就是不用还了的意思。   果真章实续道:“但娘子我突然又想,这不方才席上三郎说要咱们家要重开间铺子么?之前还苦于没有本钱,如今有了这八十贯闲钱,你看是不是正好在城里盘个铺子。我不是不还钱给老泰山,而是打算等我赚回了钱再将亏欠老泰山的钱一并还清,娘子你看如此妥当不妥当?如今一点一点地还,老泰山也未必肯收啊。”   于氏冷笑道:“你不还,又怎知我爹收不收。”   章实忙道:“娘子实是误会了,且容我……”   章越听着章实如此如此说来,顿时恍然大悟,果真大哥又变精明了,钱财见人品,学习到了。   但话说回来,论起坑岳父家,大哥二哥倒还真似一家人。   章越看到这里,不由觉得自己又从大哥二哥身上学习到什么,但又或许负负得正呢。   想到这里,章越看到桌上的榜帖,重新又看起来。   当他看到二哥名字所在的那一页心道,章惇,夏侯惇的惇,二哥怎改这个名字呢?   惇者,敦厚也。取这个名字,我简直想笑,你若敦厚,我立马名字倒过来写。   章越又心想,不对啊,这个名字我熟啊!   “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   脑海中忽然没来由想起这句神吐糟,章越顿时色变。   自己竟会和这新党二代目扯上关系?   等等不是野史不是说他是私生子么?怎么可能是过继过去的,历史是不是在哪里出了一点差错。   这不对啊!章越一脸懵圈。   如果自己二哥真是历史上那个章惇,那么他是什么到底是何许人呢?   章越自己不敢置评,历史上的争议良多,史学大佬们各有说法。   总之宋徽宗儿子宋高宗给他定性为大奸臣,持此论的史学家可是不少。连修宋史的脱脱也持此论。   而借助后世网友说法,章惇是不是宋朝最有才干宰相,尚有争议,但一定是宋朝最狠的宰相。   而且敢在立嫡立储之事上,敢吐糟将来的宋徽宗!   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这句话真牛逼,堪比孟子那句‘望之不似人君’。   历史上骂宋徽宗的人可不少,但都是人家死了以后骂的。   在宋徽宗在位时,骂的人可没几个。   人家是真牛逼,宋徽宗还未登基的时候,就一句已骂了!   如果能有段平行历史,或许也就没有了后来靖康之耻,及数百年的国殇……   但不论怎么说,章惇反对宋徽宗登基事上,被向太后,曾布等坑了。   宋徽宗登基后,章惇就惨了,被从宰相位子上一路被撸下来,一贬再贬,最后死在贬所上。   他的四个儿子都是进士,但章惇知道自己为相时做事太绝,得罪了太多人,故而不让他们当官,或当小官,最后相安无事。也托了宋朝不杀士大夫的福。   但他的堂兄弟章楶却糟了,一雪永乐城之败,元祐割地之耻的平夏城之功在宋徽宗眼底就是屎,不足以荫蔽后人。   与章惇亲近的章楶一族被承上意的蔡京不断排挤迫害,数个子孙死于贬所。蔡京亲手打造的元祐党人碑,身为新党的章惇名字赫然与旧党等人并列。   不仅如此当时朝野风传,蔡京要将建阳章氏一网打尽。   浦城章家不得不与章惇切割关系,昼锦堂前章氏子弟登第的进士碑上面章惇的名字被削去,相当于开革出族谱。   靖康之后,宋高宗赵老九为爹正名,最后将章惇定性为大奸臣,这还得继续坑下去。   实在是千古奇坑!   尽管如此,讨厌他的人很多,但喜欢他的人也不少。   另一位宰相张商英如此评价‘安得奇男子如先相公者(章惇),一快吾平生哉!’   摊上这样的二哥,我当怎么办,章越不由感觉自己一时也十分彷徨。   要不趁现在早早划清界限?还是全力阻止二哥往相位上走?或者自己走二哥的路,让二哥无路可走?可自己有那本事么?   反正知道自己二哥是章惇后,一贯睡眠奇好的章越竟是一夜没睡。   这坑人本事如此深厚,也是没谁了。   ps:第五更奉上,明日继续三更,继续求票,求订阅,各种求!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十五章 富在深山有远亲(感谢楠木的咖喱番书友成为盟主)   这天夜里,章越作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也可以说中二少年的梦。   梦里一堆人喊着各种各样古怪的名字,比如能扛能输出的上单王安石,爆发性中单吕惠卿,收割ad章惇,迷之打野曾布,神之辅助王珪……   章越半醒后,忍不住吐糟,这都是什么梦啊!   什么一堆乱七八糟的名词。   但想想还是王安石他老人家厉害。   一日王安石与程颢在家里聊变法数倍阻扰的事。   他的儿子王雱路过正好听了直接坐下道:“砍韩琦、富弼的头于市,则新法就可实行了。”   此事令程颢色变。   王安石执行变法时,确实被很多人骂,但他下野后,旧党还是给了他颜面,甚至没攻击他的品行。   随即想起二哥,章越不由得又是愁啊,他更想对方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甚至普通的进士就好了,如此抱大腿就足够了。   如果二哥真是章惇,这样的政治家好似并非家族之福。   “师弟,你昨晚好似没睡好?”郭林睡眼朦胧地起身。   章越也揉着眼睛道:“师兄,对不住啊,你怎么知道?”   “你腿压了我胸口一晚上,我能不知吗?”   章越呵呵地笑着,北屋另一张床给郭学究睡了,自己与郭林只要睡一床,自己这睡性向来也是没谁了。   章越一起床即听到,南屋里章实与于氏的拌嘴声。   还不都是钱财闹得?   章实是执意要开间铺子,但于氏则是想还钱。   章越则算了算,这时候开间铺子也不错。   他作为一名连火药配比都不记得的穿越废材,诸如烧玻璃,搞化肥,鼓捣水泥什么根本别想,换个现代人手把手来教他也不一定会。   但是这些不会,他却会吃啊!   章越记得铁锅好像是在宋朝开始流行了,汴京里已经有酒楼使用铁锅烧菜了。   若是兄长开间铺子,整几口铁锅烧些炒菜,那不香么?   天天吃煮出来的羹,那可真是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开个饭馆子,虽说经营不了樊楼那般的牌子,但在小县城立足不是问题,开得好的话,还能日进不少。   将来若当不成官混不下去,就回家继承百万家业,也是不错的。   原来这些章越是不会想的,上面没有人,你去经营这些铺子,砸了也罢了,若是红火了,一定遭人眼红。似穿越以后,听人说的谋人产业家财的事简直不要太多。   这不是现代的法制社会。   眼下有个进士哥哥,就算人家改了籍不认你也没关系,大可扯着这张虎皮来用,县城里也不会有人不长眼与进士家人过不去的。   但这话章越开口直说,不然嫂子定然以为自己与哥哥是一丘之貉,都想赖掉她娘家的钱。   反正哥哥也是没那么容易松口。   而且要炒菜就要有油,有铁锅。铁锅不难,但油从哪里找,倒是一个问题。   宋人喜欢油炸的吃食,比如羊油饼就是羊油,羊的脂肪。   还有馓子,吃货苏东坡曾为赋诗‘纤手搓成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无轻重,压扁佳人缠臂金’。   这时候植物油主要是麻油,菜籽油,还有蔓菁油和莱菔油。不过植物油虽用了压榨技术,但提纯还差了些,有些味道。   但是这些只是小问题而已。   开了铺子后,再搞几个特色菜,比如东坡肉啥的,自己不抄苏东坡的诗和文章,抄个东坡肉啥的不是问题吧。这时候猪肉的骚味很重,必须红烧肉才能压得住。   另外就是牛肉,宋朝吃牛肉真是是件不难的事。上档次的不会给你上,小饭庄真是有在卖。宋徽宗当年还不许吃狗肉,这才有了挂羊头卖狗肉的成语。   不过小饭馆的牛肉多是病牛死牛,新鲜牛肉也有卖,但更少了。   但想来想去,还有一个是股份的问题。兄弟二人还没分家,如何说铺子也有自己的一份,也有那挂名二哥的一份。   但铺子还是大哥经营的,自己算上个技术入股,将来如何个分法,还是要坐下来商量的。这真的是要亲兄弟明算帐了。   自己进了县学,家里有了本钱,最重要是有了那个不着家的二哥,日日会更加红红火火,一天天好起来的。   章越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就如同窗外冉冉上升的太阳一般。   最重要是自己必须有立身的本钱,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至于二哥,章越的要求不高,先求不坑,其他以后再说!   章越与郭林起身了。   章越看见郭林顶着个熊猫眼,不由诧异道:“师兄,你一宿没睡啊!”   【百~万\小!说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百~万\小!说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郭林点点头。   这时候郭学究在旁:“郭林啊,今日爹去学正那走动下,看看这一次县学录试情况。”   “你也和爹去一趟吧。”   郭学究知道郭林的心思,可谓忧心忡忡。   “好的。”郭林应了一声。   章越开了门,但见章实与于氏也开了门。于氏脸上正挂着泪痕呢。   章实则一脸气呼呼的样子。   章丘急步从父母身后跑出,躲在了章越的身后,一脸的不高兴。   “哥哥嫂嫂出门?”章越笑着打了招呼。   于氏则不做声,章实道:“三哥哪去?”   章越道:“我陪同先生,师兄去县学一趟。”   于氏歉然道:“先生,三哥还没吃饭吧?我给你们去做饭。”   章实道:“上外头吃吧!”   于氏欲言又止,当即一家人下了楼。   章越忍不住道:“多省些家,嫂嫂当这家也不容易。”   章实打开门道:“省什么……”   随即章实目瞪口呆,章越见此也是吓了一跳。   但见家门乌泱乌泱本是或蹲或立或坐一大波的人,一见章实开了门顿时哗啦啦地都站起来。   但见门外全是热情和笑脸。   为首的曹保正笑着对章实道:“章大官人,昨晚太迟了咱们不敢打扰,今一早大伙们都候在这了,又生怕你们昨夜睡得太晚,不敢打搅了,故都在这等着呢。”   章实一时说不出话来,章大官人这称呼已是许久没听人喊过了。   这还不算完!   但见远处还不断有车马前来,一个个热情洋溢,好生热闹。   什么叫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势利,真太势利,俗套,也太俗套了,万恶的封建社会啊!   ps1:感谢楠木的咖喱番书友成为本书第五位盟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十六章 媒婆(第二更) 章越上一世时,只觉得电影里很荒诞,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势利的人。 到了这一世,章越才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年轻了。 什么叫真实?看着眼前这热情洋溢的一幕幕就知道了。 从章家离开的郭学究和郭林都快走不动道了,与汹涌而来的人潮相比,二人简直是逆流前行,而无人问津。 远处行人经过,不由好奇找人询问。 一旁人不耐烦地解释道:“进士,出了进士。” “没错,就是这条街的人,你就说如何吧!” “端是了得!” “那是当然,我与你说,那章家二郎君从小穿开裆裤一起长大,一个坑里玩泥巴呢?那时怎知有今日富贵。” “兄台还有这番机缘,实在令人羡慕啊!少不了要提携一二。” “提携是少不了的,但少不了要去京里,但你也晓得我这人懒得动,难离故土,哎。” ”原来如此,失敬失敬。“ 两个街边妇人闲聊道:“这章二郎君啊!打小文章写得好,更是一表人才,不过说来还是傲气了些,虽说逃了婚不好,但毕竟是出息了。” “逃婚的事,那是赵家小娘子没有福气,也不可都怪章二郎君。” “若是我是赵押司还记什么仇啊,还不得赶着将女儿送回章家了。” “可章家已写了放妻书了,回不了头了。” “赵押司真是惨哩,当初执意不离,把女儿往人家章家一塞还能如何?” “你看你看,连皇华寺的高僧也来了。出家人不是四大皆空,为何来凑此热闹?” “我就说嘛,出家人也不能免俗的。” 此刻自家的大门都快被人挤破,真让章越明白了为何大户人家都要换一个大些的门。 “哥哥,这门要换啊!” 章越转过头,但见章实早已听不到他说话了,满面春风,已是笑得合不拢嘴了。 “哈哈哈!” 章越此刻仿佛听到大哥心底的狂笑声了。 “听闻捷报传来,我等为大官人,为大官人一家贺!” “一日之内章三官人中秀才,二官人中了进士,真是双喜临门,特来一贺!” “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章实一个劲地道:“都这么多年的街坊邻居,恁地客气了。诶,徐大都头,你也来了。” 于氏则笑道:“徐大都头可是稀客,以往请都请不来。” 但见徐大都头哈哈大笑道:“嫂子这是哪里话,以往衙门公务繁忙,如今知了二官人的喜事,就算天上下着刀子,也需赶来贺一贺。大官人你看这些都是衙里弟兄,平日都对章大官人仰慕得紧,今日都跟我来既是沾光,也来沾沾喜气。” 徐大都头转头道:“这位就是我常与你们道的章大官人,最是爽利,爱交朋友,还不拜见!” 章实早就乐开了花,见众人纳头便拜,连忙拦住道:“各位都是都头,我一介草民,岂敢受此大礼,以后还要承各位照应了。” 众人齐道:“照应不敢当,章大官人尽管吩咐就是。” 章实连忙道:“各位来就来了,怎带着……” 徐大都头笑道:“弟兄们一番心意,大官人还是收下吧。” 章实见推辞不过道:“也罢,他日摆酒好生谢谢诸位,娘子,三哥,都收下来,好生记下。” 曹保正忙道:“大官人,这些小事,就不劳夫人和三官人动手了,信得过的话,我来写,再来个吆喝的。” “好哩!我来作个吆喝。” “那你附耳过来,一贯以上需大声,至于百文以下则小声。好了,先吆喝我的,曹保正,铜钱一吊,瓷瓶一对!对对,屋里屋外都得听见!” 于氏也在旁应酬道:“这如何使得?都是自己亲戚,也罢,不与你虚客气,饭就不留了,喝碗茶再走吧!” “溪儿不要乱跑,过来,这是咱家堂叔公,你堂弟。叔公头回来咱家,你带叔公去楼上转转。” 人方走,一旁两位妇人上前笑道:“章家娘子,我当初就道你不仅有富命,还有贵命。如今应语了吧。” “他日二官人他作了大官,还不得给大哥一个荫官,到时你就是诰命夫人了。” 于氏笑容到了眼底道:“哪得话……于家娘子孙大娘子,你们才是好命。” 面对这一幕,章越则显得很淡定。 旁人自是免不了赞一句:“三官人果真见过世面!” “诶,哪里,你看三官人正与几个牙婆打得火热?” “这,这。少年人嘛,可以省得。” “大登科后小登科么。” 旁人恍然道:“是啊,二官人远在京师,三官人就不同了。” “你可听说了么?昨日二官人登科,城里几家官绅富户就许了谢礼,哪家牙婆能他们女儿与章三官人说合,这些谢礼足够那些牙婆一家老小吃喝三五年的。” 一旁有人口气酸酸地道:“昨日三郎中了秀才,我还想给我家侄女说媒的。” “如今被这几个媒婆抢了先,没料到连许大员外都相中了三郎。” 不少人啧啧称奇,又满是羡慕。 章越此刻确实感受到了热情,看着眼前画着浓妆的媒婆,他也是不知如何是好,不如先把姑娘联系方式给我?微信里先发个照片? 七嘴八舌说了一通,众媒婆见章越不吭声,还以为他眼光高,都看不上,但生意还是要做的。 一名媒婆试探地问道:“或三官人心底有个模样儿,说出来。” “让我们替你寻一寻,官家的女儿说不来,但这浦城里哪个女儿家我会不知道的。” “放心,嫁妆少于五百贯不给你说。” 章越还没言语,就见一个人风风火火地进来,一巴掌拍在章越肩上。 章越倒吸一口凉气。 “经义?”章越问道。 但见彭经义哈哈大笑地抱住自己,然后动手把自己往外扯:“咱们出去说。” 众媒婆连忙急道:“三官人别走啊,至少先说过囫囵啊!” 章越逃离时,不由想起自己有个朋友工作没两年,被家里逼去相亲,还很不情愿呢。 整天想着如何表现才能不被人家看上,或者不那么的伤害对方自尊心,后来发觉完全是纯他妈的想太多了。 没错,这个朋友就是我自己。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十七章 三字诗作者(第三更) 建阳考亭别野。 陈升之将一页纸丢在案上斥道:“差些就被此子骗了,还道他十三岁能写出这等诗来,乃当世器材,原来真是个欺世盗名之徒。” 州学李学正摆了摆手示意左右退下。 李学正向陈升之道:“陈公勿要动怒,如今动身赴京在即,为这些小事动气,不值当。” 陈升之转过身道:“幸亏你在建州的人留了个心眼,将此子作的诗送来,否则可就真弄巧成拙了。这是什么歪诗?” 陈升之面前纸片上面所书,正是章越那首‘神童诗’。 李学正言道:“陈公所言极是,学生这几日读三字诗,用心揣摩了一番。除了这一句‘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完全抄至这本五代时的《祖堂集》,其余皆无摘抄临摹痕迹。” “再说这三字诗是文字浅显,但也是句短韵谐。比如这前言韵,姑苏韵,江阳韵,一七韵,人辰韵,皆可称为工于用韵,绝非巧合。更不是连押韵都不通的经生可作。” “何况此子在堂上更是亲口向浦城县令承认他不会作诗。” 陈升之看向桌上这样纸道:“不错,如此神童诗,虽有不平之处,但论及格式,即便初入门的童子也不至于写成这般。三字诗绝非此子所作。当初我还想着给此子一个功名,赐他一番富贵,如今想来幸亏没开这个口。” 李学正想了想试探道:“陈公,尊侄才学出众,诗才在年轻一辈中更是无匹,如今马上就随陈公入京,正是需要扬名京华的时候,不如……” 陈升之摆手道:“诶,老夫岂可为如此无能之事。” 李学正退一步连忙道:“胡乱言语,还请陈公恕罪。” 陈升之一面望着窗外,一面抚须道:“你道此诗到底是何人所作?” 李学正道:“陈公若有意知道,将此子抓来一问即知,他虽是县学学生,但陈公相问,他不敢不答。” 陈升之道:“岂可如此强逼一童子,只是此三字诗背后到底是何人所作,老夫很想知道。” 李学正笑道:“说不准是哪位闲云野鹤,无意功名之士所作,被此子道听途说而来,如今要寻真是难了。” 陈升之失笑道:“或许真是如此吧。” 陈升之道:“你可知我将此三字诗书信于介甫时,他如何评此诗?” 李学正笑道:“这可让下官为难了,王知州可是当世公认的通儒,他一贯眼高于顶,寻常文字怕是皆难以入眼。” 陈升之笑道:“介甫学问固然博学而多闻,然则守约则未也,不能一以贯之。不过介甫虽说好学,但却刚毅好强,向来轻易不肯许人,倒是不假。” “那么对此三字诗?”李学正不由问道。 陈升之道:“他没有说,只是反复问我此诗何人所作,他言问过建州一位老友,建州并无甚治孟的大家。” 李学正问道:“王知州这位老友可是章望之?” 陈升之点点头道:“当年章友直与李盱江李觏交恶。李觏以信讽之章友直,章望之亦书信李觏,两边就师孟非孟各有一番说法。” “此事牵动了不少儒生,李盱江有一学生名为曾巩曾子固,亦卷入此骂战亲赴建阳辩经。介甫是曾子固的好友,就此不知如何识了章望之。两人一并师孟,当然有许多话说,从此结交。” 李学正道:“章望之与此番知贡举的欧阳公相善,其表字表民就是欧阳公所取,王知州与章望之相互为友也在情理之中。” 陈升之道:“不过当介甫能越过老夫向章望之亲自相询,我即他对此诗动了心。” 李学正道:“果真不出陈公所料,王知州既是治孟的大家,见了此诗必是见猎心喜。” 陈升之叹道:“见猎心喜是如此,但如今你要老夫如何答呢?” “这,”李学正一时也不知如何说,“下官办事不周。” 又说了几句话,李学正即行告退,陈升之左思右想,方才陈升之虽没说,但他却懂得如何去做,大不了用一些手段。他料想自己一个州学学正,用些手段让一个县学学生开口当不在话下。 此事还不用自己出马,只需书信给身在浦城的助教即可。 正当走到门口,但见他下人一脸焦急地站在那与他说了几句话。 李学正闻之色变,当即又重新返回陈府通报求见陈升之。 李学正得允亲至堂上,但见陈升之正在读史。 他头也不抬问道:“李学正为何去而复返?” 李学正行了一礼,走到陈升之身前低声道:“陈公,那章家二郎君今科中进士了。” “什么?”陈升之抬起头,放下书徐徐道,“我早听说过这章二郎君非池中之物,但仍未料到如此了得,年纪轻轻即中了进士。真迟了一步,就失之交臂。” 李学正道:“陈公,下官方才揣测,此诗会不会是章二郎君所作?” 陈升之看了李学正一眼道:“倒有那么几分。如此一切都说得通了。可惜,可惜。” “若真是如此,我即将章二郎君引荐给王介甫,”陈升之寻又思道,“我此番入京当面询之即是。” 李学正连忙道:“陈公放心,入京之前,下官定将此事查个明白。” 之后陈升之摇了摇头,李学正有些狼狈地离开。 此事确实令他被动,这三字诗本就是他献给陈升之的,结果此诗引起了关注,常州知州王安石向陈升之询问此诗作者,他仍不知道此诗何人所作。 陈升之难堪,即是他的无能。他还求着陈升之在官场上照拂于他,可眼下陈升之入京在即,他若不办妥此事,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若说章二郎没中进士前,他还有些手段令章越开口。先是将录至州学来,此子出身贫寒,定不会拒绝,只要他入了州学,以后还不是随他处置。 但如今即便是入了州学又如何,对于章二郎这二十岁的进士,李学正投鼠忌器,这些手段都用不上。 那要他如何是好? 让他恳请章越说出真相来么?只好硬的不行,来软的了。 此遭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现在李学正仰望苍天,默然无语。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十八章 来信   彭经义拉章越出门,并非去了别处,而是到了家门前街上吃素斋之处。   这里章越曾与曹保正一起接待过皇华寺的副寺,僧人。而如今昔日蒙学时的同窗已是在楼上坐了一桌,其中好几个人那日考县学时都遇见过。   在这里章越算是明白了彭经义的意思。   章越笑着坐了下来,一一与他们招呼见礼。   他又不是二哥那等学霸高人,可以不讲人情世故。平日之时,但凡只要彼此不扯破脸,章越都是以礼相待的。   就算明知心底有芥蒂,只要大家面上过得去就行,没必要得罪人是不是?   一桌子上同窗闲聊,倒也称得上其乐融融。   章越也放下心思坐在那傍窗眺望,看着远处群山烟气氤氲,云气游荡于这青山碧水之间,山脚溪边都是农田,农人忙碌其间,此景好似画中一般。   南浦溪边,吃水满载的货船商船往往来来,拉纤的民夫赤膊坐在岸边歇息,渡口上百姓争相挤上船,这画面又从出世到了入世之中。   章越见此一幕出了神,待到众人举杯时,这才回过神来。   章越笑了笑,一杯素酒下肚。   这杯酒自是贺章越中秀才之喜。   席间一人忽问道:“听闻二官人改籍去了苏州赶考,至今未与家里通过音信,不知此话当真?”   听了这话席间所有人都竖起耳朵来。章越心道,看来大家都打听得很仔细么。   章越已感受到几道酸溜溜的目光,以及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章越看了对方一眼,笑着问道:“不知从何处听来得闲语?”   听章越如此说,彭经义当即岔开话题,那人不好意思,当下不敢再问。   素斋吃得差不多,章越正要主动会钞呢,就被众人抢了去,其中一人还道过阵再请章越小酌。   章越心道,早说啊,如此我就往贵的点了。   众人走后,彭经义与章越对着南浦溪临轩聊天,熏风缓缓吹来。彭经义道:“还是你够朋友,先前我还担心你不与他们往来呢?”   章越失笑道:“我怎会不念同窗情面,就算你不请,我也是要来。”   彭经义很高兴道:“就知你是念旧情的人。”   章越问道:“是了,你在巡检寨如何?”   彭经义叹道:“还能如何?与一帮厢兵厮混一起,武知寨也不过是个三班借差。”   三班借差就是三班院借差为武官最低品秩。   章越道:“听说仁寿寨那边有不少盐枭,不卖官盐而走私盐……”   彭经义苦笑道:“此事你也知了,那些盐枭比官府还横行,拿他们无法。”   宋朝对盐,茶都有实行官营,反之就有走私。著名的李顺,王小波起义就是走私茶商暴动,而历史上建阳盐枭范汝为在建炎时也在福建搞了一次极大的民变。   这也可以理解水浒传里,一百零八好汉为何汇聚了宋朝各行各业的优秀人才。   “这么说你二叔派人去仁寿寨,是让你打点他与武知寨及盐枭之间?”   章越如此说即见彭经义神色有些变化。   私盐盛行,怎么可能不打点县尉,巡检司。怎么说彭县尉派彭经义去……   彭经义道:“那鸟不拉屎之处,哪有什么油水?告诉你我都穷得揭不开锅了。”   “如此么?”章越道,“我本打算问你借笔钱来,看来罢了……”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什么三郎要借钱?好说,五十贯,还是一百贯?”   章越微微一笑:“两百贯!”   “这么多?你作甚?”   章越道:“办个食肆。”   彭经义道:“以你家如今地位,赵押司也不敢再烧你家铺子了。”   “量他也不敢。”   章越道:“仁寿寨不是久留之处,你何不找你二叔换个地方呢?”   彭经义道:“二叔老了,况且武弁在官场上毕竟还是处处排挤,如今朝廷都任用文官为县尉了。”   章越点了点头道:“我若有富贵之日,必不忘你。”   彭经义笑道:“你有进士哥哥,以后要寻个出身还不容易么?”   章越心底苦笑,自己这二哥靠不住啊,从一声不吭地逃婚坑全家,再从改籍至发解到中进士至今连封家信都不给。   如今有的人明面上不说,但心底怕是早已怀疑了。这二哥就算对这个家再有什么不满,当个表面兄弟也好啊。   如今一大堆人给章家人情,其实都是冲着这进士名号来的,万一他不认这家里人,那不就白给了,再这样下去就兜不住了。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这二哥不是不仗义的人啊,   历史上他对朋友特别是苏轼还是很仗义,那不是一直记挂在心里么?怎么对自家人如此?   莫非是打心眼看不上我和大哥?   这也太过分了吧。   而此刻赵押司赵府之内。   正是十分惨淡的场景。   赵押司的浑家已是哭了数次。她言道:“当初就与你说不要去章家退婚吧!你看好了……”   赵押司喝道:“是此子先辱得我!你不必说了,你若是担心回乡下老家住个几日。”   浑家道:“我担心岂是我们二人,我担心是你闺女,她对这章家二郎是有情的,你又非不知。可不知谁却将她与鲁家三公子当年的事说给章二郎知晓,眼下经了逃婚之事,章二郎又中了进士,她心底如何消受得?”   “事已至如此,还能如何?再将她送到章家门上么?咱们家再丢一回人么?”赵押司骂道。   “如今章二郎中了进士,但你抄章家的家,又暗使手段对付他两个兄弟,以他性子日后怎会放过你。这些年你在县里也作了不少亏心事,不说拿了多少钱,手里怕也有好几条人命吧。以往是没人追究咱们,如今……”   “胡言乱语什么?公门里谁不是如此。来人,把扶夫人下去。”   赵押司吩咐两个婢女将她浑家扶下去。此刻他仿佛苍老了好几岁一般。   正在此刻。   “押司,京里来尺牍?”门子入内道。   “京里?是哪位官人?”   “不清楚,送尺牍的人也没看清,只是与我说是你一位京里的老友交待他送来的。”   赵押司神色一凛,当即拆信一看。   “押司启,久别思念不忘……”   这笔势十分遒劲有力,而下方落款却是三字‘婿章旭’。   见此赵押司顿时脸色苍白。   ps:晚上还有一更,求票票。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十九章 赵押司之死   赵押司看着这封信是百感交集。   他抚着自己半是花白的头发,不由想起了他此生。   从年幼时父母被胥吏逼死,他就坚定了入衙门当差之心,不求欺人但求不被人欺。他求学苦读掌握了写字刑名之道,最后入了公门。他一开始不过是牢狱里一个节级,因不肯配合上官对犯人敲诈勒索,被打发取乡里当一名小吏,又因办事一丝不苟,不肯鱼肉乡里,朦胧账目,而被同僚们排挤。   按道理他应该一辈子如此郁郁不得志的沉沦下去,直到有一日他遇到了还是县主薄的陈襄。   那日陈襄留他谈话言他是众多县吏中最出淤泥不染之人。赵押司记得那一日他是多么诚惶诚恐地听着陈襄拉着他闲话家常。   自从那一日后,赵押司的人生也就改变了。他成了陈襄最器重的官吏,一路升迁上去最后抵至一县胥吏官职的巅峰押司。   对于陈襄的知遇之恩,他也是全力报答,不仅没有与县里的胥吏们同流合污,还与陈襄揭发击打县里的官吏不法之事。   一直到陈襄调走后,赵押司的命运急转直下,他在县衙里得罪过的人不少,陈襄一走即没了靠山。为了站得稳,唯有努力攀附新来的县令,并在县里州里经营自己的势力。结果县里州里一些不愿意办的棘手事,他都接过来办,甚至还违心害了不少良善。   如此赵押司地位倒是稳了下来,不仅左右逢源,还经营了一番势力,并给女儿说了一门得意的亲事。若说此时此刻唯有遗憾的是他办了那么多亏心事,怕遭了报应,这也是他仍有良知的缘故。   但一切自未来女婿逃婚起,一切都变了。   赵押司细百~万\小!说信,但见上面写着他生平最大的一件把柄,此事不知为何却为对方所知晓……此事一旦揭破不仅自己要死,还要被抄家,甚至妻女都要下教坊司。   而自己既压不住此事,也结果不了对方,对方是新进士,他在州里的后台也不如他,他若往有司递一封书信,那是谁也按不下的。   宋朝杀个官难上加难,但杀个胥吏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平日赵押司在县里要风得风要雨的雨,那是因为没有地位比他更高的人要为难他。   赵押司一看信上日期,呵,竟是礼部试之前送的,说不定章二郎君那时还在苏州至京师赴解的路上。他怎有如此信心,这进士一定会中?十拿九稳不成?   但他如今中了进士,赵押司最担心的事也就在了眼前。   读书人不可以惹啊!   这是当初他初入县衙时,一位老吏与他说得话,赵押司明白又不明白。   赵押司自觉自己进衙门时,是一个正直的人,与那帮逼死父母的胥吏不同,但日后又干了无数的亏心事。赵押司又信奉衙门里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一套,觉得自己够狠,别人就会怕自己,不敢与自己为难,但章二郎却不怕自己,竟敢逃婚。   他不杀大郎君,三郎君怕得是万一有一日二郎君报复,但他诱使大郎君赌博,不许三郎君入县学,又怕章家有一日翻过身来。   他自觉把握住了分寸,但为何自己还是落到如此田地呢?   他真是想也想不明白。   但如今已不容他再想了。   赵押司将家里存了多年的美酒取出,他本待是要等女儿出嫁那一日拿出来喝的,眼下是如何也等不到了。   喝了半坛子,还剩半坛,赵押司将之打碎,又将剩下几坛一并打碎,最后他将嘴边一抹笑道:“痛快,痛快!”   第二日,县衙里。   县令与学正正商议县学录试的名单。   县令道:“胡教授,我听人议论章二郎君改籍之事,确是瞒着家里的,不过也无妨。”   “下官……下官。”学正不知如何说。   县令笑道:“反正贺与不贺都是一般,不过走一趟或不走一趟罢了。但话说回来,章二郎省试名次如此之高,进头甲也是不难。”   “若为头甲,就算释褐之后入不了京朝官,也是选人,官位官阶都在我之上,还是要谨慎才是。”   宋朝有知县,县令两等,京朝官到地方称知县,选人到地方则称县令。这浦城县令自然是选人。   在宋朝官制中京朝官与选人可是天壤之别。县令乃选人三等五阶更不能与京朝官相提并论了。   “其实章二郎君惦记不惦记着家里都无妨,但若本县作得不好,那么他面上就会难堪。至于这章三郎我看是实诚人,就算将来当了衙内,也不失本色。此子本官亲眼看上了,将来错不了。”   学正也是笑道:“县令慧眼识才,如今早在县里传为佳话。”   县令又道:“还有那师兄郭林本官看去也是个正直之人,这一次虽介于录于不录之间,但好事成双,总没有拆散他们师兄弟的道理,你看如何?”   【领现金红包】百~万\小!说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学正大喜道:“令君着实高明,那郭林之父乃乌溪的村塾先生,教书育人十数年,家风极正。若是取了郭林入县学,必然令本县士心为之一震啊!”   “哈哈!”县令抚须大笑,“既是教授都这么说了,就录了吧!抄了名单盖了印,明日即行张榜!”   “令君为国举贤,又添人才,实在是可喜可贺啊!”   当即学正又是一番高帽送上。   正是一名衙役进来禀告道:“启禀令君,昨夜衙门里的赵押司悬梁自尽了。”   “什么?”   县令,学正都是吃了一惊。   县令先是吃惊又露出些许喜色道:“也罢了,死了倒干净。”   “但可知他为何突然自尽?”   来人禀告道:“这尚不知,但听他夫人说,是昨日京里给他一封信,说是中了进士的章二郎君送的。”   “哦?”   县令抚须道:“这章二郎君真有手段千里之外,竟能杀本县一押司!他日若登朝堂,不为名臣,也是个奸雄啊!”   县令转过身对学正道:“我听闻之前建阳的陈公欲招揽章家二郎三郎,为他侄儿伴学,以益名声,为科考之用。但是他们兄弟又岂是甘于人下之辈,纵使出身寒门,也不是一个门客可以招揽的。”   “陈公一贯有识人之名,这回可是走了眼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七十章 苟富贵勿相忘   这日县学放榜。   章实又驾着骡车送章越,郭学究,郭林一起进城。   这一番去时,又是不同。   骡子毛皮鲜亮,章实也穿了一身锦袍,端是贵气。   一路上邻里询问:“章大官人穿得如新姑爷般去哪?”   “去县学看榜!”章实大声言道。   “三官人不是中了秀才么?”   章实笑道:“这不送他师兄一并去看看么?”   “大官人真是热心肠。”   章实驾骡车一路入城,章越不由道:“哥哥,这不是去县学的路啊。”   章实笑道:“先去吃早食,吃饱喝足再去看榜,反正榜子又不跑。郭先生你看如何?”   “一切大官人拿主意。”   骡车转了弯,章越算是明白了章实去处,这不是大哥当大伯的茶饭店。   真应了那句话‘富贵不还某某,如锦衣夜行’。   章实停好了骡车,但见一路进门,往日相熟之人无不迎出,连徐掌柜也是如此,连忙出门迎道:“章大官人,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章实道:“送三哥和他师兄去县学看榜,顺道到此吃碗羊汤面!”   “三生有幸,咱就怕大官人富贵了,就不记得咱们了。”   章实笑道:“不敢当,咱们是何交情,苟富贵勿相忘!”   说完了向众人抱拳。   店内是人人高兴。   “大官人高义!”   “大官人真是念旧情之人!”   “大官人三官人里面请。”   章实满脸春风地坐下。   章越暗笑,这几日大哥已将这句‘苟富贵勿相忘’说成了口头禅。   章越看着后厨忙碌,虽说茶饭店有卖些许羊肉,但主要还是拿来羊骨熬汤。   历史上苏轼被章惇贬到惠州,几乎九死一生。惠州是个穷地方,每日合城只杀一头羊。苏轼吃完荔枝,又馋上了羊肉,因没钱买羊肉,就买了羊骨回家熬汤喝。苏轼还与弟弟书信道,你每天饱食羊肉,却不知羊骨汤美味。苏轼反复说这羊骨汤多好多好吃等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将羊骨头上的肉都啃光了,围绕在旁的几头狗就有点不太高兴了。   茶饭店的羊汤也是如此,拿个大锅熬着羊骨。就着饼喝一碗热气腾腾,香喷喷的羊汤,实在是令人满足。   至于羊肉,唯有羊骨上剔下的那么多,只能说尝个肉味。即便如此,也非一般的老百姓吃得起。   众人坐下后,陆续有食客进门,陆续有人聊天。   “你听说了么?赵押司死了?”   “你还不知么?此事可谓是传得沸沸扬扬。”   章实,章越不免竖起耳朵来,此事他们早已听说。   至于真相如何,也是传得各种版本天花乱坠,譬如飞剑杀人,被亲信下毒等等的。   而各种传闻的版本中感觉比较靠谱的,就是赵押司的把柄被人拿住了,为了保一家老小,故而赵押司自尽了事。   “这些胥吏无罪也该杀。”一人感叹道。   “这话不可在此讲,赵押司平日名声还好,那因恶名都给他下面的人当了。即便如此把柄还是有,也不是没人去州里,提刑司告过状,但是就告不倒他,上面通不了天。”   “如今倒是了了账了。一封信要了他的命,你说章二郎君了得不了得?”   章实,章越默默吃面,二人关注的不是赵押司死了,而是那封信。   你都有功夫给赵押司写信,却没功夫给自家来封信?   你改名字也就算,兰陵王高长恭如今不也改叫枣庄王高长恭了么?   但家里人不能不认啊。   章越叹道:“哥哥,你说二哥,至少来封信啊。不然这家里贺礼都快放不下了。我看你这几日也休去应承人了,万一二哥不认咱们俩,岂非难堪至极。”   章实闻言恼羞成怒地道:“三哥,你莫说我一人,你这几日相了多少姑娘了?牙婆往咱们走动可勤了,你都挑花眼了吧!”   章越忍不住放下筷子,我就相个亲如何了?都穿越到宋朝了,还不许我了解当地民风民俗,为将来改革变法打下基础么?   一旁默不作声的郭林助攻道:“大官人,师弟自知二官人中了进士后,这几日书都没心思看了……”   “师兄,你莫说我,还是想想苗三娘吧!”   郭林闻言一脸幽怨地看向自己,而郭学究脸已是青了,半响后才叹道:“林儿,苗三娘,咱们家高攀不起,你莫再想了,过些日子,爹给你说门亲吧!”   “爹,孩儿……孩儿知道了。”   一行人再度出发,前往县学门口。   但见这里已是人山人海,满是来看榜的学子。   章实,郭学究已挤去看榜。   章越一脸无所谓地坐在骡车上,至于郭林有些忐忑,甚至还在马车上吐了。   “这羊汤面,可糟蹋了!”   【领现金红包】百~万\小!说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郭林不由可惜了,章越一面给郭林拍着背,一面道:“师兄,你这还没看榜了,就去了半条命了。”   郭林苦笑道:“谁因看榜的事了?我方才想三娘了。”   “师兄,人生不如意是常事。”   郭林点点头道:“我知道,其实不用爹说,我也知三娘是高攀不上,如今真是死心了,日后不会再想了。”   章越道:“是啊,先生不是方才说给你说门亲事,往好处去想,这叫塞翁失马。”   “师弟你也莫难过,你二哥虽看不上你,但还有师兄呢。”郭林拍了拍胸脯。   章越没好气地道:“真是多谢师兄赏脸啊。”   这时但见章实已从人群中挤出,章越,郭林二人见此一并跳下骡车。   “郭先生呢?”章实问道。   “不是与哥哥你一起看榜么?”章越反问道。   “我这一转眼就不见了。先生!先生!”   众人但见郭学究衣衫不整地从另一处走出,边走边抹眼泪,鼻涕泡都出来了。   人声喧哗之中,郭学究看到了奔向他的章越,郭林,双方对视。   “爹(先生)。”   郭学究突而蹲下抱膝哭道:“越儿,林儿你们都取了!都取了!我不是在梦里吧。”   说完郭学究从地上抓了一把土,捏在手心喃喃自语道:“真的,是真的。”   “师兄,你取了,哈哈,咱们一并入县学了。”   郭林一脸不可置信,但见章越大力拍着他的肩。   章实见此不由大笑,叉着腰站在郭学究身旁道:“先生,你瞧他们俩师兄弟!”   郭学究泪道:“我郭正如今教出两个秀才了!以后再没人瞧不起我了。”   “先生这话说得?你德高望重,谁敢瞧不起你,今去哪庆贺?我来作东。”   郭学究连忙道:“连日打扰,怎好意思?”   “先生,你又与我客气!”   章越看着章实与郭学究相互推让不由心道,没什么‘苟富贵勿相忘’,‘苟富贵一起饭’才是真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七十一章 食店 自被章实,郭林点醒了以后,章越也也反思了一二。 二哥中了进士之后,自己确实是有些飘了。说什么自力更生,靠人不靠己,当发觉真的有大腿抱的时候,人还是会遵从自己的内心—躺。 故而章越反思了一番后,决定重新拾起书来。既考上了县学就好好读下去,将来就以诸科考解试,省试及殿试,自己考出一个名堂来。 章越看过登科录,嘉祐二年进士科也是三百八十九人,诸科一共取三百八十九人两科齐平。 诸科的地位并不高,大多要守选。守选也罢了,许多都难以授官,要授官要么有背景,要么有大把钱财开道。 诸位之中唯独九经科例外。九经科及第如同进士头甲第五名以下。 而上一次章越考县学有所取巧,九经最难的是春秋三传,礼记自己都还没读呢。 明朝科举的五经只是春秋经,五经只要选一经来考,但宋朝九经科是春秋三传,及他们的注释,故而这考试内容简直要了人命了。 章越满打满算,如果粗略背下对自己这样的开挂人士而言,最少还要一年。 然后将九经巩固一番,防止背了前面忘了后面的,估计在嘉祐三年参加解试的话,还是有点玄乎。若是通过,即可参加嘉祐四年的九经科省试了。 故而章越打算在自进县学起,认真读书。 往县学读书前,章越打算先将自家店铺经营起。 宋朝的餐饮业,主要是酒家与食店之别。 在宋朝酒是官营,可允许酿酒买酒,并分销的店,称为正店。比如汴京有七十二正店,从官府里买酒曲,再自行酿酒。 而自己不酿酒从正店拿酒的称为脚店。除此之外严格禁止私酿,特别不许带进城中。 但卖酒这就和吃牛肉一般。 城里禁城外松,老百姓自家私酿的称为村酿,如此酒家在村里路边可谓许多。比如水浒传里的‘三碗不过岗’,那绝对就是村酿。 为啥三碗不过岗,估计是村酿容易令人上头。 朝廷对于这样的村酿实际上不禁,会网开一面。 宋朝立法严,但操作上往往空间很大。官府多年来都把握了一套分寸,既是要从中赚到钱,也尽量不把老百姓逼上绝路。 可是酒家开在城里手续太过繁琐,这些年朝廷允许民间承包官酒坊,但必须去扑,说白了也就是投标。最重要是名额少,不少人都盯着,可谓僧多肉少。 尽管酒家利润大,但对章越而言还是玩不起,因此还是食店走起。 本钱已是到位,彭经义这当朋友的确实没话说,第二日就给章越送来了两百贯钱。彭经义本还要再拿五十贯,章越觉得这数字不好听就没要了。 地址也选好了,就是车马街原来自家的店铺,原先被人烧作了一片白地,但地还是自己家的。 当时也不是没人来问章实买过地,但开价都太低了,如今章越章实一合计果断在原先铺里再重盖一座食店。 虽不是满街标配的两层的小酒楼,但也是不错。 章实对章越道:“我在此十几年,对这条街再熟悉不过了。车马街车水马龙的,在这里开间食店绝对生意兴隆,当初我早想将家里的铺子转作食店哩。” 章越道:“那么哥哥,食店卖什么想好了吗?” 章实道:“还是卖羊汤吧。” 章越道:“哥哥,如此咱们不是抢徐掌柜生意么?” “徐掌柜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我与你说,这些日子我在他店里偷师,他那碗羊汤的方我都学得差不多了,再煮出一锅来,绝对差不了。” 章越道:“哥哥,煮得再好也是邯郸学步!人家吃惯了徐掌柜的羊汤,再吃咱们的,多少都觉得缺些啥,何况城里喝羊汤的人就那么多,你又能从徐掌柜那分几个呢?” 章实道:“那不卖羊肉羊骨,你说如何?” 章越想了想,羊肉肯定不行,浦城一斤两百文以上,有时还要三五百文,历史上南宋时临安的羊肉更是贵到九百文一斤。故而如果不是高端的食店羊肉还是免了。 还有狗肉,但有句话是狗肉不上席,故而作罢。 不得不说牛肉,宋朝牛肉是最便宜的,只要四五十文一斤,甚至比鸡鸭鱼还便宜。 为何这么便宜,一是多是宰杀了病牛老牛拿来卖,二是养牛确实比养羊方便。 但不能牛肉便宜就卖牛肉,朝廷还是明令禁止的,公然在城里卖不好。而且牛肉多是瘦肉啊,这年头瘦肉不受欢迎,大家最喜欢的还是满嘴油膏的肥肉。 章越笑了笑道:“哥哥,我与你说这车马街的苦力汉很多,还有不少都是商人,你看好容易翻越了仙霞岭,肚皮肯定是饿得发紧了,你说这时吃什么最好?” 章实道:“饿了吃什么都好啊,什么都香啊!” 章越道:“哥哥,这里满街食店,你要想他们最想吃什么。若是这时候咱们端一碗带皮带肥,满满油膏的肉上去?那还不美么?” 章实点头道:“有道理啊!我有一回吃了蒸羊肉就是如此,那好吃的连舌头都要吞下去,这滋味这辈子都忘不了。” 说着章实咂巴咂巴着嘴似还在回味一般。 章越道:“可是哥哥,羊羔肉太贵了,寻常人家一辈子能吃个几回?” 章实点点头道:“三哥说得有道理,那你说用啥肉?” “五花肉最好。这肉最嫩最多汁,那带皮一嚼,满嘴的油水。” 章实道:“五花肉倒是不贵,十文一斤,但骚味重。有钱人不吃,没钱人也不爱吃。这往来的客商饿极了会吃吗?” 章越笑道:“我明日买一斤猪肉,煮给哥哥你试试看。” 章越打算用东坡肉的煮法作为招牌菜,然后配上铁锅炒菜,肯定在县城里的独一份啊。 “没见过三哥你煮菜啊,何时学会的?” 章越笑了笑道:“会的不多,只会这一招。” 兄弟二人说说笑笑又看向众人正在敲打建设的店铺。 从原先一片白地的地方,重新盖起一座新食店。将失去的东西重新找回来,这一直是章实的梦想,也是章越的梦想。 毕竟这是他们家世世代代祖传的铺子,值得他们去守护。 当章实看到自己铺子在车马街重新搭起的一幕,已是热泪盈眶。 章实拭去眼泪道:“三哥,咱们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七十二章 嘉祐二年榜   “学生再谢先生!”   章宅之中,章友直扶起章越抚其肩笑道:“诶,师生之间,何必称谢。既入了县学,即用心于贡举,你的经学不错,三十前明经不在话下,不过篆书不可落下,朔望之日你来此,我亲授你篆书之法!”   章越笑了重新向章友直一揖,人生就是如此,能碰上一位好老师是多么难得的事啊。   章越三度向章友直行礼后,离开了章宅。   而章友直看着章越的背影,脸上却露出了欣慰的笑意,老师择学生,学生亦择老师,徒有师生名分,没有师生之情的多了去了。   不一会来一个头发花白,神情严峻的老者。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族学职事。   “你不在南峰院如何来此?”   职事捧书叹道:“介甫与我来信了。”   “介甫说些什么?”章友直问道。   职事道:“他言三字诗有启蒙之用,他以知州的身份已刊印了百份,如今常州之蒙学尽读此诗,听闻学童甚喜之。”   这位职事正是章望之,其字表民,曾请欧阳修为他取字。欧阳修循着“望之”之义,替他取字“表民”,“为民表率”之意,并作文《章望之字序》予以阐释:“名山大川,一方之望也;山川之岳渎,天下之望也。   章望之未取字时即仕官,因叔父章得象也在朝为官,避位辞官。   辞官之后,章望之也是游山玩水。   其兄章拱之为晋江县令时,得罪了名臣知泉州的蔡襄,章望之为兄奔走得罪了蔡襄,如今对仕途心灰意冷再也不出仕为官。   同时章望之乃建州有名的治孟的大家,这点与王安石相同。章友直曾与盱江先生李觏曾有一场文坛骂战。   李觏乃当世名儒,讲学于东南,学生有数千之多,如曾巩等都出自他的门下。他的学说里充满了事功变革之言。范仲淹的庆历新政,他在台下为范仲淹摇旗呐喊,提供了理论支持。   但是章得象并不认同范仲淹的变法,章友直对范仲淹变法也持有否定的看法。   此举惹恼了李觏,他写了一封信寄给章友直,名为《寄章友直》。   不称字,不称号,直呼姓名已等于骂人。   信里有几句话‘章子吾不识,美在众人口。如何材艺多,四十无所守。’   ‘努力念前哲,吾言非子诟’。   话很客气,但内容等于指着鼻子骂了。于是两边各有弟子朋友簇拥,即开骂了。   章望之与王安石本各是两方阵营里的大将,却在这场骂战中相识,成为了朋友。   二人也常书信往来。   章友直笑道:“介甫,也算有眼光的人。但是此诗师孟之意太重。吾以为人性善恶兼而有之,甚至荀子还言人之性本恶也。”   “但此诗开篇即附孟子之说,其宣教之意太重,怕是会令饱学有识之士不喜,但此诗不失为一篇劝学明心的好诗。”   “文章非宣教而乃正心,孟子之学乃煌煌正道,续圣人之意……”   “好了,不与你争,”章友直摇了摇头道,“难怪介甫问你,若我是他,也觉得此文是你所作。”   “但此文确非我所作,我争孟说只与贤达争之,但这些人定念太深,争之无益。倒不如自孩童起教之培之,收蒙正之功,此一言岂非胜过我等辩千言万语。”   章友直踱步道:“有道理。说到蒙正,你可知本县此遭及第进士么?”   “除了院里章子平,其他人未听说。”   “非也”   章望之又道:“莫非还有他人?听闻有个黄好谦,子思之子,祖籍本县,但如今已随父迁至陈州,在陈州发解,并不在本贯。是了,好谦其妻乃苏州吴县主薄章咨臣之女。”   章友直道:“章越的二哥如今也改在章咨臣籍下,且改名为惇,字子厚,如今自苏州发解,已中了进士。”   章望之惊道:“什么?竟有此事?”   章友直道:“正是。此事乃子平告之我的,他言在省试与章二郎相遇,二人还聊了数句,且他入京之后在郇公家宅下榻。”   章望之不由笑道:“竟有此事?如今你岂非十分惋惜。”   “当初你劝他晚数年,不妨等二十五岁后再去考进士。本是一番好意,想磨一磨他的性子,哪知他却不听言汝言,如今一朝及第,要东华唱名了。”   章友直道:“此子性子桀骜,偏偏又才极高,连子平自承不如于他。若此子不为官尚好,一旦为官怕不是给族里惹出什么祸事来,到时难以收拾。可惜你们都不信我言。”   章望之笑道:“如今说什么也晚了。是了,听闻他弟弟方取了县学。”   章友直闻此脸上一改沉重,笑着道:“然也,方才刚走,此子倒是有心了。其实入县学我也未帮什么,不过具结作保罢了,但此子却尽推于我,感激再三。”   章望之点点头道:“此子闻一知十,读书过目成诵,且悟性极高,做事又股钻劲。你的篆书之法,族中哪个子弟也学不来,偏偏他却能通之,难得,难得”   章友直笑道:“莫夸坏了小辈,不过若非因其兄之故,章越早入了族学。而今又不假我之力,以第一人考入了县学。旁人都说寒门能出贵子,恐怕说得就是如此。”   章望之冷笑道:“族中有些人,真是鼠目寸光,将寒家子弟屡拒于族学门外,先是其兄,如今又是其弟……伯益兄,我道的人不是你。”   章友直摇了摇头,不由又想起,章二郎拂袖而去的一幕。   忽然之间,章友直突道:“是了,如今子平与子……是了,子厚同榜,岂非族中要出两个进士了?”   章望之闻言笑道:“确实本族迄今已许久未有子弟同榜,这是一件好事。”   章友直伸手一止道:“好事?你忘了,咸平三年的事了?”   章望之道:“怎么不记得……”   咸平三年科考,章氏一族章得一,章頔,章频三人同榜考中进士,其中章頔,章频为亲兄弟。   结果此事惊动了宋真宗,他直接下了一道圣旨‘兄弟毋并举’。   此事惊动了章家。   宋朝天子不是没干过这样的事,宰相儿子考了进士,天子亲自出面将对方劝退,意思是你要将名额让给寒家子弟。   一族三人同中进士,有些扎眼。   宋真宗下诏之后,章频就弃了功名,将机会推给其弟。其实与其说是推给其弟,而是顺从宋真宗的意思,将会试名额让给其他人,而且一科三进士太扎眼了些。   章频足足等了六年之后,于景德二年时会试及第,虽不是甲科,但宋真宗授予章频京朝官,释褐之后即是秘书省校书郎起步。   秘书省校书郎虽只是从九品,但却是京官。   苏辙说过京朝官与选人区别,凡人为官,稍可以纾意快志者,至京朝官始有其仿佛耳。自此以下者,皆劳筋苦骨,摧折精神,为人所役使,去仆隶无几也。   选人最高只能当至从八品,再上则不可能,只能改京官。   而选人要改京官,必须荐举改官,即要有五名朝廷大员的联名荐举,然后等候排队。但机会很渺茫,或者重试制科,获改官的机会,除此以外机会渺茫,残酷地说就是‘永沦选海’。   听了章友直这么说,章望之认真道:“如今不会如此吧,官家待下一贯宽仁,此科南丰曾家一门都出了四位进士,也没听说要放弃功名。而本族不过子平,子厚二人,岂会遭人之忌?”   章友直点点头失笑道:“不错,是吾过虑了。”   寻章友直又道:“但是我听子平言,这章二郎改籍于苏州发解之事,已令不少在京,苏州士子有所议论,令我一门名声受损啊!”   嘉祐二年。   对于浦城县而言,注定是要载入县志县史。   这一科科考状元正是出自建州浦城县。   当章衡状元及第的消息,传至浦城县时,合县上下皆是欢腾。   而按历史上而言,嘉祐二年的科榜牛人辈出,可谓千古第一榜,这要多亏知贡举欧阳修一改以往进士科考试堆砌词句的弊习,不拘一格用人才。   苏轼这一科赋试卷子被罢落,欧阳修亲自收出,并将其策论《刑赏忠厚之至论》拔为策试第二。据说本为第一,欧阳修却误以为是另一得意弟子曾巩所作,故降第二。后苏轼又在经试《春秋》得第一。   殿试时苏轼为第四甲出身。   但无论如何苏轼及其弟苏辙都屈居章衡之下。   状元可冠名一榜,故这一榜称为章衡榜。   章衡得第一,也很有运气。   章衡殿试破题云:“运启元圣,天临兆民。”最后宋仁宗详定幕次见此言:“此祖宗之事,朕何足以当之。”   据说宋仁宗还问左右:“此郇卿子弟乎?”   得到确认后,宋仁宗道:“郇卿乃孤臣,子弟亦如此。”   于是擢章衡为第一。   章衡不仅状元及第,也成了浦城唯一一名进士。   【书友福利】百~万\小!说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至于另一名本可及第的章惇接到了圣旨时言,岂居于族侄之下,于是拒不接旨授官,最后没有名列进士。   故而这一科进士榜本是三百八十九人,最后只有三百八十八人,而诸科仍为三百八十九人。   ps:晚上还有一更,向大家求月票!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七十三章 饭钱   章越,郭林即将入学县学。   前一日郭林即提着大包小包赶来了,章越本以为郭学究和师娘会来送一送什么的,但却完全没有。   就这么任着郭林一人如此带着如此多行李来了。   章实见了有些心疼道:“怎么拿这么多东西?衣裳被褥不够就到这来拿,三哥那还有些衣裳,我与你道就拿这当自己家一般。你看看都过了冬了,还拿冬衣来。”   章越这边笑道:“师兄,你和我客气啥。”   郭林笑道:“多谢大郎君,师弟,其实在此住了许多日,实在打搅了。”   章实笑道:“你这孩子就是规矩太多,这点倒是学学三郎。”   郭林点点头道:“师弟性子大方,我见得世面少。”   章实又摇了摇头。   于氏给郭林烧了热汤,郭林当下下洗澡。。   “这么多腌菜罐,他不会拿此当饭吧!”章实不由道。   章越点点头道:“县学只有一百个老生给米粮,其者皆不给。还有笔墨纸砚也要自备。”   “那你们吃食怎办?”章实问道。   “这不有馔堂么?我听说馔堂的饭分一二三三等,一等有些菜蔬,还会给肉菜,但一顿要二十钱,二等也给菜蔬,但不给肉菜,一顿十钱,至于三等只有蒸茄子和粟饭,不给菜,一顿三钱。”   章实闻言默然片刻道:“你师兄整日吃腌菜和茄子这些也不成啊。”   章越道:“没用的,师兄说了他最敬佩范相公。范相公当年也是家贫,每日煮粥分成数分,早晚各食一顿。同窗给他些好饭食,他却不肯。范相公说吃惯了这些,白粥就入不了肚了。”   章实犹豫一阵道:“本也给你备了些钱,让你去吃一等的,但如今你师兄也这般,如何使得?”   章越忙道:“兄长,你不会如此吧!这些日子……家里钱还剩多少?”   章实道:“前些日子是收了不少贺钱,自打众人知道你二哥退回圣旨,不授进士起,就没人再送了……”   章越闻言心道,太娘的这也太势利了。   众人都说,二哥这殿试不如侄儿,就拒绝了这一次接旨,这不是让官家失了颜面么?   如此一辈子的仕途就毁了,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也就是说二哥这一次弃考,下一次再考又要从解试从头开始,如此希望渺茫。   但对于章越如释重负的是,他们终于不用关注二哥是否来信这事了。随他吧!   章实叹道:“幸亏都是多年的朋友,也没叫咱们退东西。但如今三百贯放在食店那怕是不够,用钱地方尚多,少不得又得紧衣缩食了。”   章越忍不住道:“哥哥,这些日子知道二哥中进士,你花钱大手大脚也罢了,但这个回礼那个回礼的也实不必,如今家里都没攒下些钱财来,你看看你?”   “难道不知一句话‘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当无日思有时么’?”   见章越身为弟弟居然敢数落身为哥哥自己,章实也有了脾气道:“三哥,你这是说我当哥哥不善当家么?”   “那还不是明白的事么?”   “三哥,好!”   被章越这么一说,章实气呼呼地走下楼。   “哥哥,记得带门。”   章实下楼梯走了一半,闻言又气呼呼地上楼将房门关好。   章越躺在床上没过多久,就听门外章实道:“三哥你莫担心,等食铺有进项了,咱家日子就好过了。如今先委屈你一二,一等的饭食咱们暂且不吃,改作二等吧!”   章越没好气地道:“哥哥,我要睡了,不与你再说了。”   “好。三哥早些睡。”   楼梯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片刻后章实又上楼来道:“三哥,明日我送你们去县学。”   “不必,我和师兄自己能走。”   又过了片刻,章实又问道:“三哥你肚子饿不饿,我下碗面给你和师兄吃。”   “哥哥,我睡了。”   章实叉着腰在楼下感叹了会,然后扳起指头数起:“二等饭十钱一顿,一日两顿即是二十钱,一月除去朔望,则是五百八十钱。”   “若改作一等饭则需一贯一百六十钱,真是开销不起。”   次日。   章越和郭林起床梳洗。   章实将章越拉至一旁塞了一贯钱到他包裹里道:“我每月给你一吊钱。早晚之间肚子饿了,就去买些点心,平日缺什么东西不用等到朔望日也可到家里来问我买。”   章越这才神色舒缓了些。   点心这词就是出自宋朝。宋朝把胃叫作心骨咀儿,点心就是安慰下心骨咀儿的意思。一般宋人是早晚两顿,故而点心常指,中午时候咱肚子饿吃点东西哄哄他。   似章越如此家境殷实的市井之家,其实早就一日三餐了,二哥逃婚后,家境没落了才改作两餐。   至于大部分人,尤其连殷实的地主之家,为了勤俭还是两餐。甚至大宋的天子,堂堂官家,御厨里也没有午膳这一说法,只有点心。   怎么说呢?单以求学而论,一月一贯钱还是够用的,远比当初在乌溪时好多了。   章越问道:“嫂嫂溪儿够用么?”   章实笑道:“那是自然,只是眼下稍紧些,等咱们家食店开张了就宽裕了,你想吃什么吃什么。”   章越满意地点点头。   这日去县学,章越郭林没让章实送,二人一起去了。   章实不放心地将二人送到了桥边一路叮嘱道:“三哥以后好生照看你师兄,多帮着他提些东西。”   没错,郭林大包小包的,一路上确实累章越提他扛了不少。   二人到了县学,就先被人指引去馔堂缴纳饭钱。   县学相当于公立学校,不用束脩钱,故而饭钱就是读县学的最大开支了。   说是五百八十钱,其实是足百,实际上给四百四十七钱就好了。但章实给章越的一吊却是实打实的一千钱,这还剩下不少。   “二等饭,章越,”对方抬头看了章越一眼笑道,“你就是此番县学录试的经生第一名?”   章越笑道:“正是,让职事见笑了。”   “全通啊!了不得!”   章越很高兴,还以为对方是因为自己二哥才认识自己,没料到是因县学录试经生第一名的缘故。   到了郭林时,对方则道:“三等饭,郭林!”   对方将三等饭三个字念得有些重,然后抬起头将郭林上下打量了一番。   有那么一刻,郭林顿感无地自容。   章越不动声色地道:“职事,这位是我郭师兄,我读书能有今日大多都是他教的。”   职事闻言恍然道:“了不得,更了不得!”   ps:本书宋朝吃食方面的知识,不少摘至李开周先生的《食在宋朝》。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七十四章 他日见之不晚   章越与郭林方才职事对话的一幕,正好被旁边一人看见。   此人并非别人,而是州学的孙助教。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孙助教原先奉李学正之命,要将章越等几人取入州学的,不过此事却为县令阴阻。如今孙助教也只能做吧,但他得知章越在县试时,作了一首神童诗。   据孙助教隐约所知,章越似写了一篇诗,被人呈给上面那位官员。那官员似很赏识对方如此。   但孙助教一看这首诗,觉得并非如何出众,而且不仅出韵,且平仄不通,这样的诗才如何能得人赏识。之前那首诗八成是拿别人的诗一抄,打算欺世盗名。   于是孙助教就立即命人将此事报给学正。   随即又传来章越二哥中进士的消息,学正让他打探章越底细,同时不可打草惊蛇,随即他二哥又拒绝接旨,放弃了进士出身……   而今日也是章越入县学的时候,他也在一旁旁观,看看这少年究竟是如何之人。   浦城县学进士斋两百余人,经士斋只有一百余人。南方人尚进士科轻经科,有门路的子弟多从进士科。而县学进士斋又多是特录,试录的则少之又少。二人既是报考经科,又是试录,一看即知没什么根底。   就二人出身而论,章越算是寒门子弟,而郭林甚至连寒门都算不上。   饭食就看得出,县学里多是一二等饭的,三等饭少之又少了。但这章越人似还不错,并非是那等奸邪之徒。   “再看看吧,不可贸然下定论,如此不是毁人一生。”孙助教自言自语道。   孙助教当即装着不经意的样子,走到此处。   职事见了立即起身道:“见过孙先生。”   孙助教点了点头,看向章越,郭林道:“他们是?”   职事笑道:“是今科县学录试,这二人都是中第子弟。”   说着职事又举章越道:“此乃经科第一名,以全通得录。”   “哦,全通?”   孙助教上前打量章越。   职事道:“这位是州学助教孙先生,你们二人还不快行礼。”   章越,郭林连忙行礼。   “你就是经生第一?”   章越心底很高兴,如今我的名声都传到了州学助教的耳里。   章越道:“学生惭愧,学生侥幸录试第一,但经生第一学生不敢窃居。”   此子说话倒是很小心。   孙助教温和地笑道:“小小年纪能够如此谦退,实属难能,今年来本州诸学颇有轻经科而重进士,然今科的九经及第,朝廷授国子监直讲,足见朝廷器重之意。”   章越心道国子监直讲原称国子监讲师,淳化五年改为直讲,并一律用京朝官。要知道一榜进士也只有十几个京朝官,而九经出身果真可与进士头甲出身媲美的。   孙助教说到这里,看章越,郭林二人眼色。郭林仍不知国子监直讲是何官职,但章越却暗暗欣喜的样子。   孙助教暗叹,学识不足可以通过学习而得,但这些知识就不是学习而知。有的寒门子弟就算了高第,但初入官场一窍不通,等他们摸爬滚打十几年终于明白的时候,年华时机都已是错过了。   下面章越与孙助教应对如流,郭林却只能说几句。   孙助教对章越已是有了个大概的了解不由心想,此子如何也不像是奸恶之人,他需好好向学正禀告才是。   一边说章越,郭林已是交了钱。   孙助教说了几句即离开,二人又去领了儒生的襴衫。   这算是县学的福利,不用钱。   穿了这身襴衫上街,即是县学的学生,老百姓眼底的秀才,也就是真正的读书人了。   宋朝的襴衫乃细布白衫,圆领大袖。之所以称作襴衫,是因衣裳的膝处有一道横襴。   汉服有两大类,一是深衣,一是衣裳。   衣裳是上衣下裳,上面穿衣,裳有些类似于裙子,围在腰间。这是汉人男子最隆重场合的穿着。   而深衣就是将衣和裳连在一起。   襴衫穿法就是深衣,但中间这道横襕又代表了上衣下裳的古制。也就是横襴以上为衣,以下为裳。   深衣的穿法有曲裾和直裾。   曲裾要将襟围着下裳缠绕最后系于腰间。女子穿着曲裾就很显身材,很好看,遥想那个强大的汉朝盛世时无论男女都喜用曲裾。   至于直裾就是腰间开叉,而且有下摆,如此有个大的弊病,跪坐和坐下时容易走光,毕竟那时候大家没有穿裤子的习惯。   故而在汉朝时曲裾要比直裾要隆重正式。   不过如今有了裤子,直裾深衣已渐渐取代了曲裾。   曲裾毕竟穿起来太麻烦了。   但是宋朝读书人襴衫,保留了曲裾的穿法,因为曲裾比直裾更正式更郑重,也不太管学生们到底这么穿到底方便不方便。如今恪守古礼的官员读书人也仍穿曲裾深衣。   “师兄,这曲裾如何穿?”章越一脸茫然。   郭林也是一脸无奈道:“师弟,你可问倒我了。”   “总不能去问学正怎么穿襴衫吧?”章越忽笑道。   “这。”   章越道:“师兄,你看我们自入县学来一路有几人穿曲裾了?”   规矩是规矩,执行不执行另外回事。   “这倒也是。”   章越道:“我看,管他曲裾直裾。只要不秃巾短后即可。”   秃巾就是头上不戴儒巾。短后,就是短后衣,后幅较短的衣裳。这不是说不能光屁股的意思,而是不能把裤子穿在外面,必须用裳遮起来。   郭林道:“这不太好吧。”   章越道:“咱们看看再说。”   这时职事走来道:“襴衫都领了,咱们一并去斋舍。”   “是。”   三人边走,职事又边对章越道:“孙助教知你是此番录试经生第一,对你很是看重。”   “多谢职事,多谢孙助教。”章越心底不由甜甜的,此刻感觉有些飘。   “每年州学都从诸县学中选拔学生,直荐国子监,若东京不录,也可去南监,若能得孙助教替你说一两句此事就成了。”   宋朝的南京是应天府,应天府是商丘。商丘国子监原称应天书院,范仲淹当年就是在此读书的。   宋真宗有一次到了南京,万人空巷。国子监的同学都争着去看皇帝长啥样子,唯独范仲淹不去。同学奇怪问范仲淹为何不去见见皇帝。   范仲淹平静地答曰‘他日见之不晚’。   数年后范仲淹进士及第,于金銮殿上见到了宋真宗。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