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痴愚实乃纯良》 第1章 痴呆儿 长街之上,一个清丽可人的小婢女走过。 二楼茶馆靠窗位置上的张恒目光落在她身上,不由眼睛一亮。 二八佳人,芳华正茂。 心中才赞了一句,张恒又看到那婢女正在拉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 那少年十五岁左右年纪,却质如美玉,望之温润沉静,气宇不似凡俗。 “那人是谁?”张恒开口问道。 茶桌上与他对坐的是个中年人,名叫邓景荣,是京中五城兵马司的老胥吏,对这一带颇为熟悉。 邓景荣向窗外一看,便知张恒是问谁,他还是确认了一句:“大人问的是那位少年公子?” 张恒淡淡笑了笑:“年岁虽轻,看起来倒颇有几分不凡,想来是个人物。” 他话里的意思是:若是对方家世不俗,自己倒是可以去交结一二。 邓景荣殷勤地给张恒添了杯茶水,说道:“那是王家的三公子,名作王笑。” “卖酒的那个王家?” “张大人也认得?” 张恒心中轻笑,王家再富也只是商贾,自己却是清贵的进士,看来交结可以,却不该由自己先开口。 如此想着,他面上却故作讶然:“那就是王珍的三弟了?我只听说他有个二弟颇通商事,却未听说他还有个三弟。” 说罢,他微带着些叹息,又摇了摇头道:“我与王珍同是今科举子,我有幸中了进士,王兄却是差些时运,可惜呐。其实他文章还是不差的,若再攻读三年,许是能够高中。” 邓景荣是老胥吏,如何听不出来张恒话中那丝若有若无的自矜,恭维道:“大人年轻就高中进士,又人品俊秀,定然前程似锦。” 张恒笑着摆了摆手:“有什么用呢,宦海沉浮,一辈子都未必能赚到如王家一样的富啊。” “大人是清贵人,商贾之家比不了的,比不了的。” 张恒又道:“王珍兄也真是的,我与他相交莫逆,没想到他连家中有几口兄弟也不肯明言。” 邓景荣笑了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楼下那位王三公子看起来样貌不凡,其实却是个……痴呆儿。” “痴呆儿?”张恒愣了一愣,忽尔露出一个颇为玩味的笑容,随口道:“看起来却是不像。” “从小便是个呆的,比五岁孩童还有些不如,但也不爱闹,平时就安安静静呆着。十五岁了说话还如孩童一般。”邓景荣唏嘘道。 “能生在这样的富贵人家,呆些就呆些吧。” 邓景荣又道:“说起来,下一科王家大公子应该不会去考了。” “为什么?”张恒微微愣了愣。 私心里,他还是希望王珍再考的。 最好,再落榜几次。 张恒这样想,倒也不因别的。一是自己考上了,便想看别人落榜;二是王珍那样的商家之子,他嘴上说着羡慕,其实却有几分看不上。 却听邓景荣道:“楼下那位王三公子,马上就要与淳宁公主成亲了,王家若成了皇亲,王大公子这科举之路自然不能再走了……” “尚公主?”张恒诧异道:“一个痴呆儿,怎么能尚公主?” 张恒口中这‘尚’字说的便微微有些重,因为这尚,不同于娶,倒相当于入赘。 邓景荣便娓娓道:“依照本朝惯例,尚了公主便不能科举、不能入仕,所以但凡有些才识的,便不会动这门心思。何况这种事看起来美,说白了不过是入赘皇家,往后再也不能纳妾、不能出入青楼楚馆……此中规矩甚多,甚至夫妇俩一年也难得相聚,与鳏夫无异,一般人受不住。” 张恒点点头,想到自己寒窗苦读二十载,如今一朝高中是何等的清贵快意,若让自己去当什么驸马,相当于在一棵树上吊死,那无论如何也是不换的。 他便道:“本朝公主俱选庶民子貌美者尚之,不许文武大臣子弟得预。这我也是知道的。但,这痴呆儿,也未免太……呵。” 邓景荣道:“其实愿意当这驸马的人也有许多。但若只看样貌气度、身世人品,这位王三公子确实是……” “确实是其中佼楚。”张恒揄揶道。 他心中冷笑:“从礼部、储王馆到司理监这一层一层,却也不知是谁操办的这事?大概是随意遴选的,却不知眼见未必为实。呵,选了个傻子当驸马。天下间就是这样敷衍了事的人太多,朝局才会糜烂至此。” 下一刻,邓景荣又神神秘秘地说道:“但这其中却还有别的门道……” “还有门道?” “王家二公子王珠,张大人也听说过吧?” 张恒点点头:“听说过,他在商贾之事上很有些手段。” “庶民中想当皇亲的人也多,愿意往里头使银子的也不少。但王二公子出手,岂有不中的?” 张恒愣愣有些心惊,轻声道:“天子嫁女,竟还有人敢收银子?” “唏,这世间办事,哪样没人收银子?”邓景荣压低声音道:“仅小的知道的就有两条门路,一条是嘉宁伯府,一条是内官监里的大太监。” “嘉宁伯是当今国舅,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淳宁公主又非皇后嫡出,乃是庶公主。只要王家愿意使了银子,此事自然玉成……” 听着邓景荣娓娓道来,张恒眉毛一挑,忽然道:“这王家老二,好厉害的手段。” “是啊。”邓景荣附合道。 张恒冷笑道:“一招棋,既能绝了大哥科举的路,又把弟弟从分家产的人选里摘了出去,同时还让王家一举从商贾成为皇亲。一举三得,他若是入仕,倒是个人物。” “这……”邓景荣一时语塞。 这种事‘看山得山、看水得水’,各人猜想都是从己心揣度…… 邓景荣原先以为王二公子一番运作只是想为家族谋一个勋贵。如今听张恒这么一说,他也觉得王家老二是个心机深沉的。 邓景荣忽然便有些暗悔起来,背后议论王二公子的是非,若让人知道,免不了有些麻烦。 他便又给张恒添了一杯茶,笑道:“今日小的不过是与大人闲话几句,当个玩笑话听了便是。” 张恒点头道:“我是读书人,不是市井长舌妇。你且放心吧。” 呵,今日与这小吏喝茶,倒也长了几份见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啊,看来往后为官,各路牛鬼蛇神都要注意打点。 说话间,他又朝窗外看去,只见一条巷子中有个四五十岁的读书人摇摇晃晃走了出来。 “那是罗大人吧?”邓景荣顺着张恒的目光看去,说道。 张恒神情颇有些复杂,道:“不错,罗德元,与我是同榜,他还未封官。” 邓景荣点了点头还未封官,自己就不好在张恒面前称罗德元为‘大人’了。 这罗德元年过四旬才中进士,又肥头大耳颇有几分丑陋,听张恒这语气显然是瞧不上他。 邓景荣便道:“说起来,这位罗进士租住的院子便是王家的产业。” “哦?”张恒往窗边靠了靠,眯着眼望向罗德元的背影。 只看这眼神,邓景荣便确定他与罗德元不太对付,便笑道:“这姓罗的长了个猪样,却有些好福气,娶了个年轻貌美的娘子……” 张恒皱了皱眉,似乎微微有些不快。 他站起身,掏出银子掷在桌上。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这是茶钱,若还有余,你下回喝茶。” 邓景荣眉开眼笑道:“这怎好意思,张大人太客气了。” 张恒脚步匆匆下了茶楼。 他面上平静,其实心中火烧火燎的,于是他深吸了两口气,刻意放慢脚步,往罗德元家的方向走去。 想到罗德元家中那个娘子,他微微有感到口中有些渴意,但还是尽量让自己显得像在漫无目的地散步…… 巷口有一间布店。 布店门口,一对少年少女的主仆二人正在对话。 名叫王笑的少年身穿一袭白色绸衣,面如冠玉,像是太上老君座下金童。他眼神清澈,目光中带着些好奇,正在四处打量。 而那个婷婷玉立的婢女似乎正在教训他。 “公子怎么跑出来了,面料都还没选呢……”少女的语气间微微有些责备,却又有些宠溺。 王笑没有说话,只是一脸好奇地打量着街头巷角。 “那公子你乖乖在这里等我,我选了布料马上就出来。” “好。”王笑应道。 “你别乱跑哦,我在店里一眼就能看到你。” “好。” 路过的张恒心中好笑,这痴呆儿只会说‘好’。 他也没有心思观察这对主仆,装作不经意地便转进巷子。 王笑看着这条巷子,忽然想到,这条巷子好像也是自己家里的产业。 于是他决定看看自己家的产业。 少年转过头,只见那个名叫缨儿的婢女正低着头,很认真地在挑布匹。 主仆二人到自家门口买块布,也没带别的随从,王笑轻轻笑了笑,抬起脚便进了巷子。 巷子中都是宅院,颇有些闹中取静之意,此时也没有别的行人。 青石板的缝隙里有青草长出来,风景不错倒是不错,白墙黛瓦,像是很有历史沉淀的古城。 王笑心想,这里好像是什么‘京城’,如今自己也是在京城有一条整街的富二代了。 还真是人生如梦呵。 一朝身死,大富大贵! 可惜,暂时还要装成一个痴呆儿,免得吓到大家。 这个时代的人也不知是否迷信。万一被家里当成妖魔附体,捉起来烧掉之类……唔,这事梦里好像还听人说起过。 另外,也不知到底是谁要杀自己? “我这么可爱,居然有人要杀我。”名叫王笑的少年轻轻摇了摇头,在心里开了个玩笑。 只见走在前面的那个青年书生脚步匆匆,却是一家一家院门都看过去…… 张恒终于在一个院门前停下来,还转头四处打量了一番。见到王笑,他愣了一愣。 王笑像个呆子一样直愣愣地走着。 张恒见没有别人,便扣了扣门环。 过了一会,木门被打开,有人探了探头,青丝绾螺髻,惊鸿一瞥。 “张大人来了。” 声音很是好听。 青年书生便急不可耐地闪进院中。 “嘤!” 木门嘭的一声关上,王笑吓了一跳。 这光天化日的。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继续巡视着自家的产业…… 看了一圈,王笑走了几个巷子便往回走,再次路过了这个宅院。 突然,门‘吱呀’一声开了。 却见那青年书生脸上满是慌张。 两人对望了一眼,都各自吓了一大跳! 王笑心道,这么快? 张恒心道,完了完了,被人撞见了。 “你……你是个痴呆儿?” 王笑心中翻了个白眼有你这么打招呼的吗?你才痴呆,你全家都痴呆。 他只好如傻子般露出一个空洞的表情,像是在回答:“对,我就是个痴呆。” 张恒四下一看,见巷子里没有旁人,忽然一把扯住王笑便往院子里拉。 王笑不由心道,完了完了,撞破了这对男女的事,要被杀人灭口了。 嘭的一声响,木门又被关上。 王笑凝神看去,却见屋前的台阶上立着一个妍丽女子,高髻上一支简简单单的珠钗,湖蓝色的长裙如莲,身姿绰约,美得让人窒息……她带着探究的目光看来,王笑迅速低下头。 下一刻,他看到在阶前却还趴着一个肥头大脑的男子,后脑勺破了个大洞,也不知是不是活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2章 仙人跳 “我是一个痴呆。” “切记切记,我是一个痴呆。” 王笑在心中默念了两遍,努力管理着自己的表情。 地上那个男子脸朝下趴着纹丝不动,看后脑的伤可以判断出,死得很透了,非常透。 前世一辈子过得平平安安,没经历过什么大凶之事,这还是初次近距离观察人体后脑勺的内部形态。他强压着想呕的冲动,摆出一脸空洞的神情。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张恒语气极快,“被这小子撞见我了,若是他说出去,我的大好前程就要毁于一旦。” 王笑用余光看去,见阶前那女子抱着双臂,样子风情万种,眼中却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讽意。 “那你待如何?”她开口道。 说着,她目光在王笑身上来回睃巡了一番,嘴角勾起一丝若有所思的笑意,又道:“这便是王家三少爷吧,还真是极俊俏。” 张恒无心理会,来回踱了两步,忽然抬起头,嘴里迸出几个字来。 “一不做,二不休。” 王笑不敢乱动,用余光看去,只见张恒俯身拾起了地上那块带血的大石头。 那石头原先似乎是用来压老坛酸菜的,但看这女子,显然不是会做酸菜的王笑心想。 张恒的手有些抖。 他只是个清贵的读书人,一辈子没做过杀人这种粗活。 刚才打死了罗德元那是意外,这下再要打死这个痴呆儿却是另一回事,张恒难免有些怯场,但想到自己的锦绣前程,他咬了咬牙,高扬起手里的大石。 忽然,王笑蹲下身去。 “咦,豆花。” 张恒低头看去,只见这个粉雕玉琢的少年转头看向自己,一脸傻笑地开口说道 “哥哥,是豆花啊,能盛一碗吗?” 张恒愣了愣,心道:哪来的豆花? 他顺着王笑的指尖看去,却只看到罗德元的后脑勺,里面一片糊涂。 “嘘。”却见王笑手指放嘴上,压低声音道:“不要告诉别人哦,缨儿姐姐不让我在外面吃东西。” “呕……” 张恒真心觉得这个痴呆儿太恶心了,他再次咬了咬牙,手里的大石头终究是挥不下去。 他的目光转来转去,过了良久,他还是放下手里的石头,来回又踱了两步,忽然一把拎起王笑。 “说,这里是怎么回事?” “煮豆花吃。”王笑道。 张恒厉色道:“谁煮豆花?” 王笑有些迷茫,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说,谁煮的豆花?”张恒又问了一遍。 王笑脑中飞速地思考着,他张了张口,本来想说“我煮的豆花”,但下一刻,他硬生生将话头收住。 眼前这个神色狠戾的青年绝不是个好糊弄的,一旦他发现自己能有正常对话的逻辑,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十五岁的少年面对这样青壮打又打不过,王笑只好用呆滞的眼神望向前方。 “说话!谁煮的豆花?”张恒神色愈厉,猛然扬起手一巴掌狠狠摔在王笑脸上。 白白嫩嫩的脸瞬间泛起一片淤红。 王笑飞快地闭上眼,以免张恒看到自己眼中的怒意。 打我?给我等着。 但,现在的情形,干脆哭出来吧。 决定了!应该哭出来。 少年用力挤了挤眼,却是一滴泪也没有。 哭,快哭。 “我太惨了,从小被人抛弃,还英年早逝,死后还穿越到一个痴呆儿身上,惨不忍睹啊惨不忍睹啊……对了,说起来,这个院子也是我家的产业,我可真富啊现在。” 哭不出来。 王笑张开一丝眼缝偷偷看去,只看到张恒眼中精光迸出,极警惕地观察着自己的表情。 完了。 那极美的女子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忽然道:“你快走吧,以免再让人看到。” “那此处怎么办?” “若有人问,奴家便说,我夫君逗弄王家少爷,不小心被他推倒在这石头上了。如何?” 张恒沉吟了片刻,眼睛一亮,道:“好。” 他一掀长衫,俯下身将罗德元翻了个面,把那石头垫在脑后的伤口处。 做完这一片,他忽然声色俱厉地又向王笑喝问道:“谁干的?” 王笑依旧一脸茫然。 “一个痴呆儿,你逗弄他做甚?”她手里拿着一个胭脂盒,一边把玩着一边悠悠道:“放心,奴家不会让人知道是你做的。” 张恒点点头,打开院门,四下探了探,飞快地闪身出去。 王笑松了一口气,看了眼被打开的院门,思量着是趁机溜走……忽然,“咔”的一声响,却见那女子玉指一捏,竟将那脂胭盒给捏碎了。 哇哦!他登时一动也不敢动,表现得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哎呀,碎了。”那女子一笑,丢开手中的碎屑,好像自己很娇弱一样。 她款款走过去栓上门栓,手轻轻撩了撩头发,转过身来深深看了王笑一眼,忽然笑道:“原来王三公子不是痴呆。” 王笑吓了一跳。转过眼看去,只见眼前的女子一双眼睛如深潭一般。 一对眼,他飞快地低下头,不开口说话。 这女人莫不是在试探自己? 对,一定在试探自己,刚才自己表现的明明是那么的像一个傻子王笑在心中给自己打了打气。 “奴家名叫唐芊芊,王公子你可以叫我芊儿。”她莲步轻移走上前来,伸手在王笑脸上轻轻抚了抚,秀眉轻蹙,柔声道:“痛不痛?瞧把这张俏脸打的,怪叫人心疼呢。” 吐气如兰。 王笑感觉一颗心扑通扑通跳,脑中却只有一个念头“我还是个孩子啊。” “王公子就别装了,你进来第一眼看人家时,奴家就知道你不是个痴儿。”唐芊芊悠悠道:“你一看奴家,眼中就藏了防备,怎么会是个痴儿?莫不是怕奴家吃了你?” 王笑咧开嘴“嘿嘿”傻笑两声,道:“你不给我豆花吃……” 唐芊芊捂着嘴轻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怎么,奴家若真去盛一碗豆花,王公子敢吃吗?” 哈?这女人怕是真做的出这种事王笑发现,这下真的遇上了硬茬了,‘扮猪吃老虎’的大计还没开始,竟就被这妹纸给戳破了…… “来,奴家给你擦点药。”唐芊芊执起王笑的手,便将他拉进了屋里。 王笑虽不情愿,却还只好任其摆布。 这女人看起来柔柔弱弱,好像是有些武功的样子……哦,不用好像了,自己反正是打不过她的。 屋中物件不多,淡雅整洁的样子。桌上摆了些书,旁边摆着些箱子,装着些册子,里面一张大床上挂着雅致的帷幔,朦朦胧胧的引人暇想。 “王公子还不想招?”唐芊芊栓上房门,打量着王笑,似乎对他很感兴趣的样子。 说好了敷药,却是把人拐进来。王笑心里颇为不爽,面上却很是傻里傻气地道:“姐姐你屋里好香啊。” 唐芊芊的手在王笑脸上来回抚了抚,眼中秋波流转。 下一刻,她将王笑往榻上一推,一把将他按着,像按着一条砧板上的鱼。 王笑想挣扎,偏偏那一双素手看着纤纤柔柔,却半点也挣不开。接着她竟是好整以暇开始解自己腰带。这一下王笑吃惊不小,只好道:“别这样。” 唐芊芊并不放手,眼中笑意更甚,轻声问道:“王公子承认自己不是痴呆了?” 王笑暗悔不迭,心道,还不如就让她那个了算了。 “放心吧,奴家不会杀你的。”唐芊芊道:“你家二哥是个厉害的,杀了你,对奴家也没好处。” 王笑微微一愣这女子似乎对王家很了解,总不会……就是冲着王家来的吧? “其实,我……一直是有些傻的。”王笑只好一脸诚恳地说道:“你放心,今天的事我一定不告诉别人。” “真的吗?”唐芊芊露出一个颇为纯真的好奇表情,像个懵懂的小女孩,“但是奴家不信呢。” “我说话算话,一定不说。” “但奴家还是不信呢。不如这样?让公子成为奴家的人,想来这样便可以放心了。” 她的手又开始划来划去…… 想到屋外还横着她死掉的夫家,王笑深吸了两口气,挤出一个无辜的表情这女人三言两句就将自己的底裤,不对,底牌给掀了出来,还是少打交道为好。 “唐姑娘,你别这样。” “那公子不妨告诉奴家,为何要假装成一个痴呆?”唐芊芊嗔道。 这,从何说起呢王笑颇有些为难。 “唐姑娘,大家都有秘密,你何必要逼我呢?”他无奈道。 “哦?”唐芊芊眨了眨眼,放慢语速道:“王公子你的秘密藏在哪里呢?不如让奴家的秘密与它……会一会?” 王笑:!! 这显然不是去幼儿园的车,他觉得自己有些晕车。 “奴家可不是开玩笑。”唐芊芊的手又抚到了王笑脸上:“看你这张脸,以后得迷死多少女儿家?奴家真的不介意把你……” 好吧,这是你逼我的。 “我不是痴呆,但你也不是那个死者的妻子。”王笑只好硬着头皮道:“你演的蛮好的,但还是有一点表演痕迹……别别,就就就那么一点点。” “哦?”唐芊芊似有些不服。 “但你长得太好看了,可以弥补这个瑕疵,可以弥补。”王笑连忙道,“再看你这床,只有一个枕头,榻前也只有你的便鞋。屋中除了几本没翻过的书,根本没有死者生活的痕迹。” “所以呢?”唐芊芊显得颇感兴趣。 “根据那读书人来的时间及死者回来的时间推算,你这应该是仙人跳。” “何谓仙人跳?”唐芊芊贝齿轻咬,问道:“莫非,是一种闺中的招式?” “你假意与那读书人勾搭,结果他一进院子,你那假夫家就来捉赃,然后你们勒索他的钱财。可惜,你没想到那读书人是个狠的,一下把你同伙打死了。”王笑颇为耐心地解释道,“用老话说,叫‘扎火囤’。” 唐芊芊目露探究之色。 “猜对了?” “勉强算是……一语中的。”唐芊芊又笑道:“那王公子不肯就范,是怕奴家‘扎’你吗?” 王笑试着从她身下起来,挣扎了一下却是一动也不能动,只好无奈道:“姑娘若想要钱财,我可以给你。” “是吗?奴家可听说王家的财产都攥在王老爷与老二手上,再看三公子你这身上也没有‘别的’硬东西呀……” “你听谁说的?”王笑才问了一句,但见唐芊芊眼中闪过一些狡黠,他只好改口道:“我……我下回可以带给你。” “真的?”唐芊芊眼睛亮亮的,似乎很是惊喜,“公子还愿意来见奴家?” “一定,一定。”王笑连忙道。 “但奴家不信呢。” 唐芊芊说着,忽然一把将他的腰带扯下来。 王笑吓了一跳,连忙闭上了眼……等了一会却不见她再有动作。 再睁开眼去看,却见唐芊芊已将腰带上的玉佩解了下来。 “这便当作公子留的信物。若往后你不来,奴家便告到王老爷跟前。”唐芊芊道:“便说是……你弄大了人家的肚子。” 王笑颇为无语,那玉佩他也不知好劣,一时也没别的主意。 却见唐芊芊站起身,将玉佩收了,开门喊了一声:“花枝。” 不一会儿,一个模样颇丑的丫环也不知是从哪跑了出来。 这名叫花枝的丑丫环进了屋,恰恰撞见王笑从床上爬起来,正在绑腰带。 两人对视一眼,花枝转过脸去,正了正神色。 王笑颇觉有些无辜。 唐芊芊淡淡道:“你找的‘老爷’死了,去清水坊衙门报个案吧。” “哦。”花枝低声应了,转身便往外跑。 唐芊芊则凑着王笑耳边,媚语如丝地轻声道:“一会衙门的人来了,得要编一套说辞,免得人家知道我们之间的秘密……” 她将‘秘密’二字咬得有些重。 王笑心中慌张,耳朵里又有些痒。 却听唐芊芊道:“你且这般说……” 王笑一愣,心道这简直莫名其妙嘛。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3章 冯不露 生活在京师地界上的人,无足轻重如蝼蚁一般的有千千万万。 但却也有不少人身世地位不俗,或背后沾连着权势。 这其中,那些飞扬跋扈的不可怕,遇到了绕着走便是。最可恶的是:有些人明明身份不凡,平日里非要摆寻常人的做派,让人防不胜防,一不小心就得罪了。 “所以,作为京城里的捕快衙役,行事就要小心,再小心!”——这是冯丰第一天当捕快时,他师傅告诉他的。 就是凭这样一句经验之谈,让冯丰在十六年间一直平平安安,最后还熬成了清水坊衙门的捕头,认识他的人都称他‘冯不露’。 ‘清水坊衙门’不是‘清水衙门’,只因衙门是开在清水坊,所以市井间习惯那么称呼而已,其实油水颇厚。 冯丰很珍惜自己的差事,这天接到报案,一听案子发生在积雪巷,他便决定亲自去一趟。 因为积雪巷是王家的产业。 王家虽只是卖酒的商贾,但这年头,商贾能发家的,哪个是没靠山的? 如果问王家的靠山具体是什么人物,冯丰也不甚明了,只隐约听说户部和五城兵马司都有人关照。但王家马上要成为皇亲的事他却是知道的。 这种时候在积雪巷发生了命案,冯丰便更加谨慎起来。 名叫花枝的丑丫环推开院门,冯丰却不急着进去,先是四下观察了一番。 积雪巷从东至西而过,南面是王家的高墙,北面则是一排院落。 这排院落朝南的方向被王家高高的院墙挡了光,稍稍显得有些阴。整体的环境却也还不错,巷子中住的大多是在王家做事的管事,另有几户租了出去,租户也多是些还算体面的人家。 如此看过,冯丰才进到院中。 死者肥头大耳,却是读书人打扮,脚上还蹬着官靴,一看就很麻烦。 冯丰不由心中暗骂了一句——死哪里不好,非要死在我的地界。 “见过差爷。” 冯丰抬眼看去,不禁心神一晃。 虽只是惊鸿一瞥,他也看清那妇人貌若天仙,摄人魂魄。 以他办案的经验,但凡沾了这样的红颜祸水,案子背后就会牵连着极难惹的人。 于是他飞快屏住呼吸,转过头去一眼也不敢多看。 余光中看到一个少年,冯丰便偷偷打量了他一番。 只看这少年的容貌气度、衣着佩饰,在冯丰心里这案子便已然水落石出了。 肯定又是哪家王孙公子勾搭人家的美貌妻妾!杀身夺妻,实在是另人发指的……妙事啊。 真是坏事变好事。 冯丰的手指轻轻在衣摆上敲着,心情多云转晴。 根据以往的经验,一会这个少年应该会给自己一笔银子,当作结案以及封口的费用。 他按捺住心中的期待,打算先了解案情。 死者名叫罗德元,是个新科进士,还未封官——冯丰暗想:“进士!这种身份的死者,了结起来比较难复杂,但收的银子也多。”网首发 新孀妇罗氏,自称姓唐,三个月前在罗德元进京赶考的路上与他相识并成亲,婚后赁居于此——冯丰暗想:“苦主不是京城本地人,那就好处理了。” 于是冯丰转向王笑,手还轻轻掂了掂,眼里有些期待——这位公子,快来吧。小的人称‘冯不露’,这案子一定给您安排的滴水不露。 王笑却是没有开口。 “这位,是王家的三公子。”唐芊芊介绍道。 哪个王家? 冯丰愣了愣,忽然福灵心至,道:“不会是清水坊王家吧?” “正是。” 冯丰心中莫名的惆怅起来——听说王家老三是痴呆儿,能不能杀人夺妻不好说,但肯定不会付银子给自己平事了。 果然,王笑傻傻说道:“好大的鸟,从那里飞过去了。” “鸟?” 唐芊芊点了点头,庄重的脸上带着悲伤,缓缓说道:“今日午间,夫君外出归来,见到王公子在门外玩耍,便请他进来小坐。奴家正在沏茶,却忽然听到一声惨叫,转头一看……呜……呜呜……” 她抹了抹脸上的泪,哭道:“却见我夫君他……他已经倒在地上。然后,只见一个黑衣蒙面人从院墙那里一翻,就不见了踪影。” 王笑抚掌大笑道:“飞!飞过去了。” 冯丰一愣,心道这也太假了。 “这供词未免有些……”他不想得罪任人人,便耐着性子问道:“那这黑衣人具体是如何杀的你夫君?” “他……呜呜……”唐芊芊捏着袖子又拭着脸上的泪水,哽咽道:“夫君被那人一脚踹在心窝,脑袋撞在那石头上就……就没了……” 冯丰真的有些无奈,在他眼里,这罗德元定是院中这两人杀的。 但王家三公子他不想惹,这美妇背后指不定沾着谁,他也不想惹。 可是在京师地界上大家做事也有一套规矩的。要么你们花点钱,我冯不露来摆平;要么,你们自己个把事情做得妥当了。 还从未见过有人这样糊弄的! “一个是痴呆,另一个是无知妇人。都不懂规矩,这不是为难我吗?” 冯丰心里想着,吩咐人把罗德元抬着,打算带回衙门让仵作先验验。 两个衙杂一前一后才抬起罗德元,冯丰目光落在尸体下面的地上,突然身躯一震,呆滞在那里。 却见那地上,端端正正写着八个正楷小字——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冯丰嚅嚅嘴,喃喃道:“居然……” “居然是真的是这么回事!” 他上前细细观察了那八个字,嘴里念念有声:“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看了一会之后,他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你们看到那黑衣人的模样了?你夫君真是被‘木子’杀的?他……他现在白天也出来杀人啦?” 唐芊芊眨了眨眼,一脸迷茫地问道:“木子?” “就是那黑衣杀手。”冯丰道:“这个月一共死了八个了,不对,算上这个就九个。每具尸体下都留了这八个字。你可看到那凶手的模样了?” “他蒙着面,身量颇高。”唐芊芊迟疑道。 她似乎努力想了想,再也想不起别的,啼哭道:“差爷,你可一定要为我夫君作主,他死得好冤呐。” 冯丰又向王笑打听,王笑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会飞’、‘飞得好高’之类的。 “黑衣蒙面,身量颇高,应该不会错,关键是字迹相符。” 这案子扯到那个连环杀手身上,冯丰反而松了口气,他不愿在这院中多呆,便匆匆命人抬着尸体回衙门,临走时又叮嘱唐芊芊将地上的八个血字留着,回头还有人要来勘验。 王笑看着一众捕快衙役出了院子,正想着自己是不是可以跟出去,花枝已把院门关上。 唐芊芊转头看向王笑,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来。 她脸上还挂着泪花,前一刻还端庄悲伤,下一刻破涕为笑却是风情万种。 王笑心道,姐姐你演技这么好,是京城电影学院毕业的吗? “王公子你看,只要我们通同一气,旁人便不知我们之间的秘密了呢。”唐芊芊说着,又贴了过来。 王笑颇有些无语,这女人说话总让人觉得像在开车。 他一低头,看到地上的字,忽然想到——什么时候写上去的?先前翻尸体的时候分明还没有。 自己与这女人在屋中的时候,花枝那个丑丫头干的?那……这个花枝就是杀手木子了?更新最快的网 连环杀手耶。 唐芊芊似乎极喜欢看他害怕的样子,手在他脸庞上划着,柔声道:“不要怕,奴家会保护你的。” “那我就先回去了。”他小心地观察着唐芊芊的表情。 唐芊芊长长的“恩摁”了一声,道:“这院里死了人,奴家好怕。” 你刚才还叫我别怕,说会保护我的。 王笑颇为无语,道:“天色也晚了,我……我要回家吃饭了。” “不陪奴家吃饭吗?” “不了……”王笑转头看去,见花枝正在厨房忙活,似乎在和面。 “不了吧?”他勉强笑道,“我不爱吃面。” 话一出口,他颇有些后悔,心想要是这女人说做别的给自己吃怎么办。 “少爷……少爷,你在哪?” ——巷子里有个慌张的声音在喊,听起应该是缨儿在找自己。 “有人找我了。”王笑连忙道。 唐芊芊便咬着他的耳朵,轻声道:“说好了要再来看人家哦。” “一定,一定。”王笑如蒙大赫,如受惊的兔子般就往院门外窜去。 他还特地绕了点路,离厨房里的花枝远一点——“啧啧,连环杀手。” 吱呀一声,院门打开,王笑闪身出来。 呼,松了一口大气。 下一刻,又被人一把抱住。 他心头一紧。 回头一看,却是缨儿。 “呜呜……少爷你跑哪里去了,吓死我了……说好的不要乱跑,你现在越来越不听话了,缨儿好伤心哇……呜呜呜……” 王笑好不容易才从这个泪水哗哗的丫环怀里挣出来,拉着她便跑。 两人跑到街口,王笑回头一看巷子里没人追出来,一颗心才算放下。 缨儿只当他又在玩躲猫猫之类的,便拍着他的衣服柔声道:“下次不要再乱跑了好不好?” “好。” “那我们回……”缨儿整理着他的衣服,忽然发现玉佩不见了,她吓了一跳,连忙四下看起来。 王笑正心有余悸,忽然发现缨儿牵着自己的手便往回走。 他吓了一跳,赶忙拉住她。 “回家。” “少爷啊,你的玉佩掉到哪里啦?我们去找回来好不好?” 少女脸上带着些慌张,却依然表现得极有耐心,尽量带着笑容与王笑说话。 王笑摇了摇头:“很危险,不过去。” 缨儿道:“没关系的呀,我们去把玉佩找回来就走。” 王笑颇有些无奈,怎么能因为自己是个痴呆儿就不相信自己说的话呢。 他只好道:“玉佩,在家。” 自己真是太机智了。 缨儿努力回想了一下,疑惑道:“早上穿衣服的时候明明系上了呀……是少爷你收起来了吗?” “收起来了呢。”王笑道。 缨儿才拍着胸脯道:“吓死我了。” 王笑看缨儿的模样,突然有些颇有些好奇。 一个玉佩而已,有什么打紧。 莫非像红楼里的通灵宝玉? 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嘛,连穿越这样的事都发生了,衔玉而生也不足为奇。 “玉佩,我生下来时,含在嘴里?”他问道。 虽有些没脸没皮,但实在是太好奇了。 却见缨儿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头。 “你又在犯傻了,哪里有这样的事。”她带着与有荣焉的表情道:“那可是贵妃娘娘赐的玉佩,一定要收好哦。” 王笑颇有些失望。 至于什么贵妃娘娘为什么要赐自己玉佩,在他想来,大抵上是因为自己可爱吧。 …… 夕阳下,缨儿牵着她的少爷往回走去。 小姑娘脸上虽然不显,心里却颇有些介意。 她能闻到自己少爷身上有淡淡的胭脂香味,想来是哪家妇人又将他偷过去逗弄。 那些妇人脸上挂着得意,手在少爷脸上捏来捏去,嘴里还要嘲笑他是个傻的——想到这样的场景,缨儿便感到生气,同时又有些自责。 于是好对王笑千叮咛万嘱咐起来:“少爷以后一定要跟紧我,不要乱跑哦。” “我知道。” “少爷,你最近好奇怪,你以前都是自称‘笑儿’的啊。” 王笑心里很有几分无奈,他真的觉得那样很傻。 “少爷你知道了吗?”缨儿又问了一句。 “笑儿知道啦。” 他一脸乖巧地应着,心中暗暗叹了口气道,唉,我太难了…… 第4章 擀面杖 王家人口众多,府邸占地面积颇大。王笑由缨儿牵着,转得晕头转向才回到自己的小院。 院子不大,胜在干净雅致,墙角栽着些榆叶梅,院墙上爬着藤蔓。 堂屋坐北朝南,窗明几净,格局方正——用王笑的话来形容便是‘两室一厅、一厨一卫’。 伺候王笑的除了缨儿,另还有一个粗使丫环名叫‘刀子’。 因王家是做酒水生意,府中丫环多以酒为名,别的丫环大多是‘秋露、潭香、玉沥、桑落’之类的雅名,到了她这里却只有‘烧刀子’这个名字。 后来大家嫌‘烧刀子’叫起来拗口,便唤她刀子。王笑昨日听缨儿唤她名字,还以为这是个女护卫。 缨儿是贴身丫环,相貌才情都是一等。刀子则是个粗使丫环,容貌普通,力气虽大却绝不会武艺,算是‘徒有虚名’。 王笑与缨儿回来时,刀子已从大厨房端了饭菜摆在桌上,接着又烧火打水。 两个丫头一通忙活,缨儿便让王笑伸手在盆里,她给他搓着洗了,又细心擦干。这种行为让王笑很有种重回幼儿园的感觉。 待他在桌前坐了,两个丫环侍立在身后,他便更觉得不自在起来。 昨天是‘初来乍到’他不敢多嘴,所以像傻子一样被摆弄了一天。 此时他却已熟悉了环境,没那么怕生,便招呼两个丫环坐下来一起吃。 缨儿与刀子却只是摇头不肯,于是王笑如傻子一样撒泼卖乖起来。 终于,两个丫环无奈,端着碗筷一左一右地坐了。 “都是伐木累,以后一起吃。”——仗着自己是个痴呆,他决定用习惯的语言表达心中的满意。 “什么是伐木累?” “就是一家人。” 缨儿便夹了一筷子菜到他碗里,笑道:“少爷又在说傻话了……” 这样一起吃饭,自然比有人站在身后看着吃得香些,用过饭后,两个丫环很有默契地再次分工,刀子负责洗碗收拾,缨儿则负责喂王笑果脯点心吃。 看着眼前的蜜饯,王笑颇为抗拒,摇了摇头,还往后仰了仰。 这东西糖份高,吃多了容易发胖,还容易得糖尿病。拒绝。 “少爷,你又这样了。” 缨儿似乎有些无奈,将手收了回去。 王笑松了口气。 下一刻,却见小姑娘贝齿轻咬,将蜜饯咬开,颇为细心地将里面的核剥了,又送到王笑嘴里。 王笑:“……” 这样不卫生诶姐姐。 看着王笑又在摇头,缨儿脸上便有些疑惑起来。 “少爷,你今天好奇怪诶,平时最喜欢吃果脯的。” 王笑只好张开嘴。 “少爷真乖。” 待完成了这项喂投活动,缨儿又想到一件事,颇为紧张地对王笑道:“少爷,你把玉佩收在哪里了?拿出来吧。” “玉佩,收得很好。” 他心中暗道:“看来要尽快弄些钱,把这玉佩赎回来。” 缨儿却依然有些不放心,好言好语地劝了几句让王笑拿出玉佩,王笑却只是摇头。 过了一会,她只见自家少爷往床底下一爬,却是拿出一根擀面杖来。 这擀面杖她昨天就见过,当时只道是男孩子好动,喜欢耍这些棍棒。 下一刻,王笑却说出一句让她大惊失色的话来——“昨天,有人用这个,敲我的头。” 烛光下,主仆两人对望了一眼,心中所想各不相同。 王笑是考虑了一整天才决定将事情告诉缨儿。 一方面,他需要缨儿告诉自己事发之前发生了什么;另一方面,他心中虽是相信这个丫头,但还是想看看她的反应。 缨儿却是真的吓了一大跳。 昨天西府二夫人把自己叫了过去,说是选了些花样给自己做衣裳,以备少爷成亲时穿,自己回来时便觉得少爷有些不对,居然是发生了这种事! 王笑微微眯起眼看去,只见眼前的小丫头已经是泪花闪闪。 接着,缨儿一脸心疼地便将他揽在了怀里。 “少爷……呜呜……” 缨儿的手微微还有些抖,小心翼翼地往王笑后脑勺摸过去。 当她碰到一个很大的包的时候,便再也忍不住,眼泪长流下来。 “少爷……呜……都是缨儿不好,不该不在少爷身边……” 王笑只觉得如下雨一般,他在缨儿背上拍了拍,道:“我没事,但想不起来,是谁打的呢。” “这些坏东西……”缨儿抽泣道。 “可是,是谁呢?”王笑疑惑道。 刀子推门进来。 见缨儿抱着王笑哭得厉害,刀子吓了一跳,三两步跑上前揽着缨儿,问道:“姐姐怎么了?” 缨儿一边抽泣一边哭诉起来:“昨日个西府二夫人来唤我,我便带了少爷过去,到了那边,堂少爷说他来领少爷……可是……呜呜……可是我回来时却只有少爷自己睡在花园里,堂少爷却和一帮朋友在聚会,也不知那些人当中哪个烂了心肝的……拿这棍子……拿这棍子打了我们少爷……” 刀子听了亦是大惊失色,抱着缨儿哭作一团。 屋中顿时一片哭啼。 王笑却算是了解了大概情况。 他昨天醒来时便在一个花园里,脑袋痛得厉害,再一看地上的擀面杖,他便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只一眼,他就知道自己是被这根棍子给打死了。 接着名叫缨儿的古代女子就牵着自己,穿过各种曲径通幽、亭台楼阁……经过一夜的心理建设,他接受了‘自己如今是个名叫王笑的痴呆儿’的事实。 暂时来说,还不宜曝露‘如今的我不是痴呆’这个大秘密。 当务之急是找出那个一棍子打死自己的凶手。 对了,还要搞点钱把玉佩赎回来。 目前嫌疑最大的应该便是这位‘堂少爷’了。 于是王笑向缨儿问道:“打我的人,堂少爷?” 缨儿哭着道:“堂少爷怎么会打少爷你呢,一定是他那些朋友中有人……” 她本想说‘有人坏了心肝’,但她又不想让自家少爷面对人世间的丑恶,便抹了抹眼泪,道:“许是那些人中,有人和少爷开玩笑失了手呢。” 王笑颇有些无语。 开玩笑?那家伙可是把我干掉了诶。 但他又不好明言自己已经被打死了。 少年在心里叹了口气——前天让人敲了一闷棍,今天又让人摔了一巴掌,还真是好欺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堂少爷有哪些朋友呢?”他问道。 缨儿虽也觉得委屈,却还是拉着王笑的双手,道:“少爷怎么能叫‘堂少爷’,那是你的堂兄呢。” 好吧。 “堂兄有哪些朋友呢?” 缨儿摇了摇头:“那些人缨儿哪会认得呢,我们以后不与他们玩了,好不好?” 王笑鼓了鼓腮帮子,还是“哦”了一声。 这世道有人要杀自己,哪是不与他玩就能解决的呢? 但眼前只是个很关心自己却不知事由的小姑娘,王笑便伸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泪花,轻声道:“缨儿不哭,我没事。” “缨儿没哭呢,只是眼里进了砂子。” 似乎怕王笑不信,她又轻声道:“少爷帮缨儿吹一吹好不好?” “哦。” 王笑觉得这种幼儿般的对话很傻气,但他还是无奈地朝缨儿眼里吹了口气。 却见少女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他能看到那里面有真真切切的关心与爱护…… “这个擀面杖,要不要还回去?”王笑挥了挥手里的棍子,问道。 他自认为这是个黑色幽默——就好比,自己握住了凶手刺来的水果刀,还反问一句“需要我给你削个梨吗?” “少爷你又在说傻话了,我们留着擀面多好呀。” 缨儿却是摸着他的头说道,语气像是一个——幼儿园老师。 而这件事王笑能从缨儿嘴里问到的情况也只有这些了,接下来他只能自己一点一点去探明白。 先从了解这个陌生的环境开始…… 这个时代的夜晚没有灯红酒绿、十里洋场,三人便围在放着烛火的桌前,刀子做些刺绣,缨儿捧着书给王笑读。 王笑听着那些半懂不懂的文言文,发现缨儿虽总是说‘少爷又在说傻话’心中却没把自己当成一个痴呆。 她读的是《左传》,但她自己也只是识字而已,断句却断得一榻糊涂。 王笑心中好笑,才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便问道:“我们,哪个朝代?” “少爷你又忘啦,我们国号‘楚’呀。” 楚国? 王笑颇有些疑惑。 “大楚兴,陈胜王?”他开玩笑般乍呼了一句。 缨儿拿书在他头上轻轻一敲,道:“少年你别说胡话了,陈胜都过了一千多啦。” 哦,那大概是平行世界吧——王笑心想, 他本想再多问几句,刀子看了看天色,起身去端水。 这两个丫头都是抬头一看就能知道时辰,对这个技能王笑颇为叹服。 缨儿给王笑擦了脸,拿掉外套,她却在床头坐下来,让他枕在自己腿上。 昨天王笑浑浑噩噩没有在意这些,今天却颇有些抗拒。 缨儿便道:“少爷你这两天好奇怪哦。” “哪有。”王笑只好躺来。更新最快的网 缨儿抿嘴一笑,颇有些自得。她发现,自家少爷越发有些不听话,但只要说‘好奇怪’,他就会乖些。 她轻轻给王笑按着头,问道:“后脑勺的伤还痛不痛?” “不痛。” “少爷以后会嫌弃缨儿吗?所以不想枕着缨儿了。” 王笑道:“这样,你不舒服,腿麻。” 缨儿愣了愣。 她才发现他似乎在收着力,脑袋压下来也没有往常那么重。 这个一向傻不愣登的少爷似乎真的懂事了一点。 “少爷,你知道吗?所有人都说你傻。但缨儿觉得,你只是长大得慢些,总有一天,你也能慢慢懂事,慢慢变聪明呢。” ——名叫缨儿丫环心里这般想着。 过了一会,她看王笑闭上眼睡着了,才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王笑缓缓睁开眼,看着床顶上的帷幔,自言自语道:“这辈子,也该好好活啊……” 第5章 沈姨娘 “我不用去,给长辈问安吗?” 樱儿正在给王笑梳头,觉得颇为好笑,道:“少爷竟难得想去给老爷问安?往日你最怕去杜康斋的。” 王笑本就是不想去,便又试探道:“不去也行?” 樱儿道:“少爷你又忘了吗?老爷和二少爷两天前就去了京郊的田庄,明天才会回来呢。” 王笑微微有些讶然:“还有田庄?” 这感觉便像是,一不小心就听说自己在市区外还有个别墅。 刀子正巧端了面盆进来,笑道:“说起田庄,分明是我们少爷的,却被人觊觎……” “休要说些捕风捉影的。”缨儿打断道。 刀子忙止住话头,心知缨儿是为自己好。 刀子知道这些话在自己屋里说虽然没什么,但万一让人听到,却要降自己一个乱嚼舌头的罪名。若是坏了少爷与几位堂亲兄弟间的情份,打死自己也不为过。 王笑心中郁闷,听起来自家资产不少,手里却连点现金都没有。 “缨儿姐姐,我们今天出门吗?” 缨儿正拧毛巾给他擦脸,闻言便笑道:“不出去呢,以后我们就呆在院子里好不好。” 王笑心道:那哪成?我还要去把玉佩赎回来,还要查清楚是谁想杀我。 他只好撒泼卖乖起来。 缨儿笑吟吟地在他脸上捏了捏。 “少爷,缨儿刚拧的毛巾呢,手里暖和吧,嘻嘻。”她说着用手搓他的脸,把话题岔开。 缨儿虽是王笑的丫环,但两人之间占主导地位的却还是她。 小姑娘昨天听说自己少爷被打了闷棍,回了房间之后还偷偷哭了好久。 她下定了决心不出门,王笑便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早上用了些糕点之后,缨儿便捧了些木制玩具出来陪王笑玩。 王笑心中实在是对这种低龄儿童的东西嗤之以鼻,奈何缨儿又祭出“少爷今天好奇怪哦”这种话来唬他。 他只好也脱了鞋爬到床上,盘腿与她对坐着——推七巧板。 “少爷,你看,这像不像一只鱼。”缨儿玩得颇有些高兴。 王笑翻了个白眼。 太幼稚了吧姐姐。 “一只鱼,缨儿记一筹,到你了。”缨儿又道。 王笑只好随手摆了一下。 “哇,少爷好厉害哦,这是一只鹤吧?少爷记两筹。” “为什么鱼一筹,鹤两筹?” “因为鹤更难一些啊。”缨儿理所当然道。 王笑一头黑线,心道:“姐姐你这个判断依据到底是什么,记分很不严谨啊。” …… 上午的阳光透过窗纸洒进来,颇为柔和。 初秋的的天气有些暖。 缨儿昨天哭了一夜没有睡好。此时她坐在床上,觉得身上暖烘烘的,于是眼皮一闭一闭,一会儿之后便打起了盹。 王笑小心翼翼地伸手一推。 “少爷,轮到你摆了……” 缨儿小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接着便倒下去呼呼大睡起来。 王笑自己下了床穿上鞋,踮着脚便往屋外走。 想了想,他又转回来,拿被子盖在缨儿身上。 傻丫头一个,居然想用七巧板留住我——看着缨儿熟睡的样子,他摇着头笑了笑。 这个时间刀子正在府中的大厨房打饭,王笑穿过院子,便飞快地向外面跑去。 良久之后,他终于找到了后院大门,昨天他和缨儿正是从这里进出的。 “三少爷。” 王笑点点头,脸色平静地往门外走去。 下一刻,他却被两个家丁架了起来。 “你们干嘛?我要出去。” 这两个家丁一个酒糟鼻一个麻子脸,两人对望了一眼,麻子脸道:“三少爷你怎么能出去……呢。” “我昨天就出去了。”王笑颇有些不忿。 “昨天是缨儿姑娘带着少爷你的……呀。”酒糟鼻道。 这家丁还不太熟练以这种逗弄孩子的语气说话,最后一个‘呀’字念得便有些飘忽。 只听这语气,王笑心中就已气极,恨不能打他们一顿。 再一听这两人说的这话,敢情没有缨儿带着,自己就出不去了。 “我告诉你们……”王笑一皱眉,语气间便带了些威势。 他打算侧漏一些霸气来压住这两个家丁。 但转念一想——痴呆了那么久,突然反转肯定会引人疑心。何况还有个凶手要对自己不利。 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种深宅大院争抢家产的事多了,鬼知道这些家丁是谁的人? “我要告诉缨儿姐姐,你们欺负我!”他说道。 两个家丁对这种威胁不以为意,却还是在脸上浮起一种很假很亲切的笑容来。 “三少爷就不要为难我们了……哦。” “快回去……哦。” 说着,他们将王笑放下来。 王笑只好整理了一下衣裳,往回走去。 “哦你们个头哦” 虽然有些窝囊,但谁活着能不受点窝囊气,他一边在心中安慰着自己,一边循着印象引原路往回走。 但两刻钟之后,他发现,自己居然迷路了。 在路边的假山石上踢了一脚,他暗骂连这个庭院也与自己作对。 “哈哈哈哈……” 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笑声。 王笑转头看去,却见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子,领着两个丫环正看着自己。 这女子妇人打扮,模样算是很美的,脸庞白皙,梨窝浅浅,一双眼睛颇为明媚。 王笑却觉得她看起来有些傻气。 “这不是笑儿吗?”她捂着嘴笑着说道:“怎么?不认得妾身了?妾身是你娘亲呀。” 两人大眼瞪小眼。 王笑一脸迷茫。 娘亲?你也就比我大十岁左右——这大概是个后娘吧。 下一刻,他的脸被捏了一下。 “每次看都觉得这孩子长得太俊了,像极了妾身,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也不刺耳,也没什么嘲笑意味。相反,笑声还很真诚,甚至点好听。 就像是她讲了个很好笑的笑话,把自己逗得咯咯直笑。 王笑撇了撇嘴——这个女人笑点又低,又有点傻气。 “叫声娘亲来听听,哈哈哈哈……” 王笑没好气道:“我迷路了。” “哈哈哈哈,你迷路了?”女人笑得花枝乱颤,手在自己面前连连摆了好几下,道:“竟能在自己家里迷路?你那个形影不离的傻丫头呢?”更新最快的网 似乎觉得自己‘形影不离’这成语用得极有趣,她又是一阵笑。 听到她说缨儿是个‘傻丫头’王笑微微有些恼火,心中暗道:“笑点这么低,也不怕把自己噎死。” 他懒得理这个女人,转过身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去。 “哎哟,生气啦?哈哈哈哈……”那女人却是跟上来,“好啦好啦,姨娘带你回自己院里。” 王笑也不是真的生气,便由她领着往自己院里走。 路上这姨娘又向她的两个丫环道:“你们刚才听到了吧?哈哈哈哈……” 话还没开始说,她自己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不容易缓过气,她才接着道:“说了他丫环一嘴,他还置气呢,哎哟,你们看这张小脸蛋都气白了,哈哈哈哈……” 那两个丫环只好捂着嘴陪她笑。 王笑心里无语。 他能看出来这女人不是出于恶意,只是喜欢打趣说笑。 但确实是有些聒噪。 好在路途不长,走了一会之后,拐过小径便看到自己的小院。 缨儿与刀子正一脸焦急的往外跑着,显然正在找王笑,此时抬头见了便飞快跑上前。 她们眼巴巴地看着王笑,恨不得马上过来,却还是先向那女人道了个万福:“见过沈姨娘。” “哈哈哈哈……”沈姨娘一只手抚着额头,好一会儿才道:“哎哟,这是‘烧刀子’吧,哈哈哈哈,说起来是妾身的罪过,给你起了这样一个名,哈哈哈哈……” 刀子头埋得更低了。 沈氏笑了好一会,王笑几乎以为她要岔过气去。 一会之后,沈氏将手腕上的一只镯子解了下来,塞在刀子手里。 “算是妾身给你赔罪。”沈氏笑道,“但是我起的这名字,哈哈哈哈,真是太有趣了,我实在是……太机灵了。” “来,这个给缨儿丫头。”沈氏又摘了件首饰。 “笑儿,这下你不恼妾身了吧?这孩子,哈哈哈,还不许我说缨儿是傻丫头……” 王笑很有些恼火,要不是因为自己是个痴呆,他恨不能问一下沈氏:“你的笑点就是不是长在了脚底板上?” 几人稍稍说了会话,等沈氏主仆三人离去,缨儿便连忙跑上来拉着王笑的手。 “少爷,是姨娘把你带出去了吗?怎么也不说一声呢,吓坏我了。”。 王笑也不否认,这个锅让沈氏背了就背了吧。 “少爷你不许姨娘说缨儿是傻丫头吗?可缨儿就是傻呢,女红做得都不好……” 王笑本以为今天的外出计划就这样泡汤了。 然而午饭后,他却迎来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王珍身边的丫环潭香跑过来请王笑。 “大少爷让三少爷过去?为什么?”缨儿颇有些意外。 潭香道:“我也不知道为何,只知道来了四个客人,大少爷便让我来请。” 王笑便由这两个漂亮丫环引着,一直到了前院会客的厅里。 “少爷你进去吧,缨儿在外面等你。” 王笑点点头,进了大厅,只见主位上坐着一个年轻人,应该就是大哥王珍。 王珍二十八岁,穿着读书人的长衫。他相貌堂堂,微微有一些发福,身上书卷气很重,有着一种与人为善的和气感觉。 另外四人分坐在客座上,虽衣服制式不同,但似乎都是巡捕一类的人物。 其中一人王笑倒也认得,正是清水坊衙门的捕头冯丰。 总不会是来捉拿自己的吧?他心想。 “三弟来了,过来坐吧。”王珍道。 王笑便过去乖乖坐下。 王珍也是刚到不久,他也不着急开口,先是着人去备了茶水点心,方才不慌不忙地看向来客。 最先站起来的是五城兵马司的胥吏邓景荣。 邓景荣拱了拱手,态度有些谦卑,道:“大少爷勿怪,因有桩案子要问三少爷,因此,小的领了三位上差前来拜会,实在是打扰了。” 接着几人就是一通见礼。 王笑旁观了一会,勉强算是明白了过来。 邓景荣这个五城兵马司的胥吏,大概算是这个时代的城管。 冯丰这个清水衙坊捕头,大概算是派出所的警力。 而另外两人则是京师巡捕营的,这却算是刑警了。 整件事情大抵是:派出所的冯丰觉得案子棘手,推给了刑警,于是城管邓景龙便领着他们来找自己录口供了。 “这下,唐芊芊这女人果然是把肚子……不对,把案子搞大了……” 第6章 巡捕营 楚朝开国后设立了五城兵马司治理京师治安。后来京师盗贼日多,五城兵马司对其职责渐渐表现出力不从心,又增设了京师巡捕营。此后数朝间,巡捕营不断完善,渐渐替代五城兵马司成了巡备京师、缉盗治安的主要衙门。 及至前朝,边关烽火日浓,各地反贼迭起,京城治安愈发混乱,于是楚朝的厂卫特务机太平司也参与进京师的治安管理。多方衙门权职交错,功能叠加,再次加剧了官员冗肿、军纪废驰、敷衍怠惰的局面。 到了如今的延光年间,京师治安更加糜烂,敢在天子脚下行不法事的,多是些身手了得的悍匪或亡命之徒,朝庭不堪其扰,为了激励巡捕营,又出了一套赏罚制度:捕杀真盗一名,则官升一级、赏银二十银。相反,一年内超过三起凶案未破,则军官降一级。 因此,京师巡捕营形成一个极怪异的场面,一方面,很有些身手了得的军官脱颖而出;另一方面,却又混着极多的吃空饷的军官与赢弱不堪的兵士。更新最快的网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此时来到王家的这两名巡捕营中人却显得有些精干。 两人中,年长的名叫耿正白,是个小把总,四十余岁,看起来就是‘年富力强’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年轻的那个二十岁左右,也姓耿,名叫耿当,国字脸,浓眉大眼,看起来憨头憨脑。 反正在王笑眼里,两人的形象气质都很像刑警。 邓景荣负责带路引见,互通姓名之后便赔笑着坐下。 冯丰则负责说明来意,介绍案情。他将昨日罗德元之死的经过向王珍娓娓道来,竟如说故事般讲得颇为精彩。 “……因此,我们便确定杀手就是最近正猖獗的杀手——木子。”这句话之后,马丰结束了声情并茂的发言。 邓景荣惊叹不已,轻声喃喃道:“一个月间杀了九人,凶残呐凶残。” 耿正白与耿当却是面不改色,大刀阔马地坐着,耿当还不停地拿眼打量王笑。 王笑本犹豫着是否把昨日所见一五一十说出来,什么凶手是那个‘恒郎’之类的。然而他转念一想,既然答应了唐芊芊保守秘密,出尔反尔总是不好。 再说了,那个名叫花枝的丑丫头或许就是木子,杀人不眨眼的连环凶手,自己总不能虎头虎脑的就得罪了——这般想着,他便眼观鼻鼻观心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王珍更感兴趣的却是那八个字,缓缓说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此句,出自《道德经》第七十九章,‘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意思是,这杀手认为自己杀的人都死有余辜。用典颇妙呐……” 妙什么妙,大哥你这样会被当成书呆子的——王笑颇有些无语。 邓景荣却是瞬间换上一脸敬佩,煞有介事地拱手道:“大公子博学多才,实在让人佩服。” 王珍很是谦虚地摆了摆手,侃侃道:“此句出自《道德经》,是老子所曰。圣人姓‘李’,所以你们称杀手为‘木子’,然否?” “然!然!”冯丰也是一脸叹服,赞道:“大公子聪慧过人。” 王笑心中暗道:“什么跟什么嘛,既然那句话是老子所曰,你们就该称那杀手为‘老子’。” 却听冯丰又道:“本来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也与贵府三公子无关了。但……巡捕营的两位上差昨夜拿到一个贼人,正好也是颇有武艺、身量颇高。因此想让三公子前去认一眼。” 他话一说完,耿当便站起来,道:“不错,昨夜就是俺拿的人。” 王笑心中暗忖道:“若按笔迹而言,那杀手是花枝的可能性更高些。这个铁憨憨不会是捉错人了吧?” 那边王珍脸上浮起礼貌的笑容,沉吟道:“按理说协助上差办案,是我们这些百姓之责。可惜我三弟尚且年幼,又受不得惊吓,怕是力有不逮。” 一言既出,冯丰与邓景隆脸上便有些‘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们向耿正白看了一眼,目光像在说:“上差你看,小的也没办法了。” 耿正白站起来道:“本不该来麻烦贵府的,但早晨我们找苦主唐氏去认过,那女子吓坏了胆,分辨不出那人是不是木子,如今见过木子的便只有令弟,还请大公子通融。” 王珍依然端坐着,道:“并非我不通融,可是我三弟婚期在即,确实不适合到衙牢之地认人,不吉利。” 他说着,又招手唤过了自己的小厮米曲,低声吩咐了几句。 王笑心中却在奇怪,婚期在即?自己明明才十五岁啊。 那边耿正白与耿当对望了一眼。 耿当颇有些不情不愿,压低声音道:“阿伯,俺就指着这桩功劳……” 耿正白却是轻轻摇了摇头,来之前他便听邓景隆说过这王家老三要尚淳宁公主,这样的皇亲绝不是自己这种身份的人能强求的。何况此时王珍将这个拿出来作借口,再纠缠就要得罪人了。 “如此,叨扰了。”耿正白只好拱手道。 却见王珍的小厮米曲正好端了一个小托盘进来,上面还盖着块红布。 邓景荣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眼中便泛起了光。 冯丰也是咽了咽口水。 果然,王珍笑道:“正是因为有几位这样矜矜业业的上差,我们这些老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就比如昨日,若非冯捕头,谁知我三弟会出什么事?一点小意思,还请不吝收下。” 谁知我三弟会出什么事?——王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话,又打量了王珍一眼。 却听耿当道:“俺不是来要银子的,俺只凭自己的武艺捉贼赚银子。” 说着,他也不见礼,一转身就往外走去。 “慢着。” 突然有人说道。 耿当转头看去,却见一直未说过话的王笑站了起来。 王笑转向王珍,努力做出一副呆模呆样,道:“大哥,弟弟想去,认得那人。” 王珍微微眯了眯眼,打量了王笑一会,脸上浮起包容的笑容来,道:“笑儿啊,你越来越贪玩了。” 王笑其实是有些紧张的,怕被王珍看出不妥来,于是连‘我’都不敢自称。 “笑儿不贪玩,笑儿帮忙。” 王珍缓缓道:“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笑儿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王笑心中一愣,干嘛,一言不合就吊书袋? 知命者不立岩墙下——这是让自己不要干危险的事?去趟巡捕营而已,能有什么危险的。 “笑儿知道,还知道下一句是,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 王珍有些诧异,道:“笑儿怎么知道的……呀?” “缨儿给我念的,她每天都念书给我听。” 王珍点了点头,大概是表示缨儿是个负责任的好丫环。 “笑儿真要去?” “嗯。” 王珍想了想,喟叹道:“也好,往日大哥常叫你要读书,难得书中大道你竟能读进去。尽其道而死者,死命也。也好,不是因为贪玩,你想去就去吧。” 王笑心中颇有些腹诽,去趟巡捕营而已,说得这么郑重。 “好。” 王珍又转头看向耿当,很平静地说道:“还请上差照顾好舍弟,鄙人与贵都司张大人也算是相熟,若舍弟稍有不妥,让鄙人跑去打搅张大人,却也不好。” 一句话说话,耿正白微微色变,挺的笔直的腰都稍稍垮了一点。 邓景荣眼皮跳得厉害,心中暗道:“王家大公子分明气场不低,就这样还声名不显,那个‘商事上颇有手段’的王二公子又该多厉害?” 如此想着,他便微微有些懊恼,昨日不该因为贪杯茶喝,就与张恒议论王家是非。 一行人出了厅堂,缨儿听说王笑要去巡捕营,便表示自己也要跟着少爷一起。 王笑是极不想让缨儿同行的,奈何小姑娘打定了主意不能与少爷分开,他拿她毫无办法,只好将她带上。 出了府门,邓景荣与冯丰便告辞而去。 王珍着人备了马车,于是耿正白与耿当乘一辆马车走在前面,王笑与缨儿乘一辆马车跟着。 此趟出门王笑本就是为了见见世面,观察一下这个时代,便掀着车帘撅着腚往外看。 等马车拐到东大街,一路下去都极为热闹,商铺林立,走贩如织,行人往来,联袂成云。有衣着富贵的,也有衣不蔽体的,有满面红光的,有骨瘦如柴的。 酒楼茶肆,古玩典当,花鸟鱼玩…… 王笑只好时不时向缨儿问上一句:“那是什么?” “少爷你以前也见过的呀,那是杂耍卖艺呢。”缨儿转头看去,也是眼睛一亮。 却见一个穿黑衣的小姑娘正在一张大桌上翻跟头,一连翻了十几个跟头后,她双手支着桌面倒立过来,用脚趾夹着一张小弓,另一支脚趾夹箭拉弦,以一个极怪异的姿势将箭射了出去。 箭去如流星,射在远远的一间酒肆二楼的靶子上。 顿时叫好声一片响起。 王玩凝神看去,那小姑娘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脸晒得黑不溜秋,脸上干裂的厉害,嘴唇更是裂了好几条血沟。她站起身来后,只见她的腿却已弯成了畸形。 听着四周的叫好声,王笑却忽然觉得兴味索然,将车帘子盖上,闷闷地坐了。 “少爷怎么不看了?”缨儿马上就察觉到他不太高兴。 “围观者觉得她本领了得,但小小年轻就练了这一身技艺,又该吃了多少苦头?” 缨儿一时也有些愣怔住,想到那小姑娘两条腿变形得极为难看,她也觉心中不忍。 下一刻,她再看向王笑,目光却有些奇怪起来。 王笑才发现自己一时语快,这句话逻辑清楚、语气顺畅,要是让缨儿起疑了却是麻烦。 但他也不敢多做解释,只好鼓了鼓腮帮子,作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好在不久之后,马车便到了京师巡捕营。 王笑虽不认得木子,却知道罗德元不是旁人所杀,打定主意一会见到了耿当捕的那人就说自己记不清。 这般想着,他便由缨儿牵着下了马车,跟着耿当走去…… 第7章 产业链 巡捕营虽说是营,历朝下来已扩建成一个占地极大的衙门。 进了大门,先是一个颇大的校场,一侧的架子上放着些刀枪剑戟之类的武器,挂着些弓。校场另一侧则是靶子与马房。 地上有些杂草,显然这校场上没有多少人操练。 也不知是王笑的错觉还是什么,一进巡捕营,他便觉得视线变得暗红下来。 地上沙土间似乎沾起着陈年的血迹,暗暗的、旧旧的,让人有些压抑。 穿过校场,进到一个大堂。 大堂上人很多,有些嘈杂。中间摆了一排长桌,长桌后面坐着老胥吏执着毛笔正记着什么,桌子前面则是穿着巡捕服的公人排着队,手里还捆着各种五花大绑的贼盗,像是在等着登记。 “清河巡逻王明明,捕获偷鸡贼一名,记末等功一笔……” 诸如此类的吆喝了一句之后,便有各种各样的求饶声响起。 “小的冤枉呐,那鸡,是自己飞到小的怀里的啊……” 不像是在缉盗,倒有些像在市场卖菜做生意。 王笑颇有些好奇地四下张望着,跟着耿正白叔侄二人穿过大堂,一路上七拐八绕,时不时有人抱拳唤一句“耿把总”,走了一会之后才到巡捕营的牢房区域。 耿正白让牢头开了一间审讯房,让耿当领着王笑进去坐着等,自然有人去将犯人押过来。 耿正白是个小把总,回了巡捕营便有不少事找上来。于是他叮嘱耿当看顾好王家三公子,自己便先去忙旁的事。 这个房间颇有些阴森的气氛,缨儿有些害怕,紧紧拉着王笑的手。 王笑便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安慰道:“缨儿不怕。” 他声音沉稳,缨儿便觉得安心了些,却也没发现自己的少爷没往日那么傻气。 不一会儿,两个狱卒便领着一个高个青年进了审讯房。 这青年高高瘦瘦,脸上带着不少淤青,看起来却颇有几分清秀。他身上穿的确实是一身黑衣,但不是想像中那种夜行衣,反而像是捡了几条黑色的破布稍稍裁剪后套在身上。此时他手上脚上都戴着颇重的镣铐,走起路来叮叮当当,显得有些笨拙。更新最快的网 耿当看到这青年进来,颇有几分激动,站起身向王笑问道:“三公子,你快给俺看看,这人是不是杀手木子?” 他少年心气,想要捉捕名震京师的连环杀手,再加上这是他当上官差后捕的第一个犯人,不免有些期待。 王笑装模做样的打量了两眼之后,摇了摇头道:“不是的。” “怎么会不是。”耿当愣了愣。 看着眼前这个模样生得极好看的富家公子,耿当也不知道他‘痴呆’到了何种程度,便挠了挠头,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句:“他是不是昨天打死罗德元那个?” “他不是,昨天那人,不一样。”王笑颇为坚定。 “咋就不是呢。”耿当颇为失望起来,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那这只是个普通凶犯了?这小子有几分身手,俺费了好些气力才逮着的。” 王笑听说这高瘦青年身手不错,便又打量了他几眼,似乎对他颇感兴趣。 却听耿当对那高瘦青年道:“你倒底姓甚名谁?因何杀杜掌柜?早点交代了让俺报上去。” 那高瘦青年却只是闭着嘴不说话。 “嘿,逮了个哑巴回来。”耿当道,声音有些气恼。 一个狱卒探过身来,俯耳对耿当道:“这小子在牢里也是一句话不说的。依小的看,他未必就不是杀手木子。再说了,这小子杀人是许多人都瞧见的,小耿爷你还不是想怎么报就怎么报。” 他最后这句话却是贴着耿当的耳朵说的,声音颇轻。 王笑虽然没听清他具体说了什么,却也还能猜到,杀良冒功他都听说过,这种添油加醋的事自然不会少。 耿当却是直接摇了摇头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俺想实实在在地领功劳。” 那狱卒脸上的表情便有些讪讪然起来。 王笑便心中暗道耿当此人实诚。 “只是这小子一直不开口,却是麻烦。”耿当又气恼地说了一句。 那狱卒便再次讨好道:“小耿爷若想要他开口,小的一会就对他用刑?” 耿当犹豫了片刻,对那高瘦青年提醒道:“你可想好了,若是再不开口,俺便让人用刑了。” 那高瘦青年闭着嘴唇,就是不说话,但眼神中似乎有些犹豫。 王笑对他印象颇好,便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示意让他说话。 “我杀了杜家兄弟,要判几年?” 就在快要被带走的时候,高瘦青年还是开口说道。 “嘿,要判几年?”耿当咧嘴一笑,道:“你杀了三个人,当然是杀人偿命。” 高瘦青年愣了愣,眼神颇有些黯然。 他又看了王笑一眼,问道:“你们在指认我是不是一个叫‘木子’的杀手?” “然后呢,你是吗?”耿当没好气道。 “我可以是!”高瘦青年语气甚急,又道:“你要我认什么罪都可以,只要官爷你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嘿,你当小爷我是来与你做生意的?”耿当有些不快,自语道:“还以为是条大鱼,原来是个没骨气的。” “官爷,官爷,你听我说。我姐姐、姐夫都让姓杜的害死了,家中只有一个四岁的侄女,只要官爷你能替我照看,我什么罪都能认。”他说着,又转头看了看那两个狱卒,道:“我知道你们巡捕营的规据,要是拿到大盗,赏银二十两。只要有五两银子官爷就能将我侄女养大,我什么罪都能认的。” 王笑在一旁听了,心中暗想:“这小子有点傻,这种事当众说出来……” 然而,当他转头看向那两个狱卒,却见他们脸上非但毫无惊讶,反而带着些期待的笑意。 王笑方才恍然大悟——这个‘规矩’显然就是这些狱卒告诉犯人的,让这些要被问斩的犯人捡些大罪认下来,骗朝庭的赏银,然后大家分银子。 这是一条产业链啊。 当着自己的面,毫不顾忌的说这种事,看来这个产业链还相当成熟。 果不其然,那两个狱卒便围着耿当劝说起来。 他们也不提要耿当分银子,这种事,到时候赏银下来了,但凡不是傻冒,都不会忘了他们这样的知情人。 因此,两个狱卒口口声声只是说那四岁的小女娃该有多可怜。 “小耿爷,此事对所有人都没坏处,能得银子不说。关键是还能救一个可怜的孩子……” 耿当两条粗眉拧在一起,显得颇有些纠结。 这个刚刚当上官差的青年,也立志过不要被楚朝官场上那些龌龊事腐化。但这第一个案子,世俗就向他伸出了一双有力的推手。 往前走一小步,冒功领钱救人,看起来一点坏外都没有。但以后呢?以后每一桩案子,都有人能让自己与钱沾上边。 高瘦青年看向耿当,目光满是期待。 “你姐姐、姐夫是被杜掌柜害死的?”终于,耿当问道。 高瘦青年恨声道:“不错,我姐夫原在杜良骏手下干活,后来这畜生窥觑我姐姐,便伙同他兄弟打死了生生打死了我姐夫,还掳走了我姐姐……我姐姐……” 他说着,眼中泛起了目光。 耿光有些默然,喃喃道:“你杀了三个人,肯定是要偿命的。” “我愿意偿命,可是我小侄女是无辜的。” 耿当重重叹了口气,咬了咬牙道:“俺也不要你认别的罪,你家侄女俺替你养。大不了,俺以后少买些酒喝。” 一句话说来简单,这个时代,要扯大一个孩子却绝不是易事。 对于耿当而言,也是经历了不少心理争斗——如今才拿住第一个人犯,就要养他家里一个口人,长此以往,自己那点俸禄够吃什么。 王笑却是暗暗摇了摇头,暗道耿当这家伙以后在巡捕营混不开的。 人家两个狱卒满心期盼地看着你,就等着你带他们一起发财。你到好,自己往里垫银子就算了,断人财路,以后谁服你? 王笑心中这般暗自摇头,他看向耿当的目光却微微有些欣赏起来。 哪知那高瘦青年盯着耿当,思索了一会之后,居然淡淡道:“你不用我领罪,我不信你。” “嘿,你还跟俺来劲了。”耿当颇有些恼火,“你待如何?” 高瘦青年看向王笑,道:“我信他,他像是有钱的,我听你们喊他王家公子。” 耿当又气又笑,忿忿骂道:“穷计的东西,俺没看出来你小子还是人精,你想得美。现如今哪个大户人家招丫环不是挑挑捡捡?哪里招不到好的丫环?你侄女才多大,又不能干活,人家犯得着给你养吗?” 王笑颇有些愕然,听了耿当这句话他才明白,原来这年头,能给人家当丫环居然还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 由此可见楚朝贫苦人家生活的艰辛,毕竟,若是能活得下去,谁愿意做下人? 一时间,耿当与高瘦青年的目光都向王笑看去。 耿当暗想,他只是个痴呆,如何能做决定? 高瘦青年则是有些期待——他见王笑与缨儿身上的衣服都是上等料子,脸上的气色也是极好,丝毫没有贫苦人家那种长年风吹日晒导致的脱皮与红斑。自己的小侄女若能进这样的大户人家,便不用再担心挨饿受冻、横死街头,长大以后甚至还能像这个大丫环一样体体面面…… 缨儿在一旁听着,心中也觉着这家人可怜。她有心想要帮忙,又知道自己一个丫环做不了主,便轻轻握着王笑的手,目光颇有些恳切。 王笑被几人看着,有些不爽起来——都看我做什么,都忘了我是个痴呆了吗? 他心中有个想法,又不想让人看出自己不是痴呆。 想了一会之后,他走到那高瘦青年身边,踮起脚在他耳边悄声道:“耿当不欠你人情,你就不信他。那我也没有白替你养侄女的道理……这样吧,你给我当护卫,以后替我做事。” 高瘦青年一愣。 却听王笑又说道:“你别多说。若是同意,你就点点头。告诉耿当去哪里接你侄女。” 高瘦青年看着他脸上天真烂漫的表情,颇有些呆住。 但他能看到这个奇怪的孩子眼神的真诚。 于是高个青年点了点头,对耿当说道:“我侄女在东垛桥二巷西边第七座屋子里,还请你们照料……” 看着两个狱卒将人带走,缨儿忍不住向王笑问道:“少爷,你和他都说什么了?” 王笑道:“我说,能帮忙,但要先问大哥。” “那少爷你为什么要和他说悄悄话?不想让缨儿听吗?” 王笑道:“刚才那个人,和滚蛋也说悄悄话,我学他。” “少爷啊,人家官爷的名字是‘耿当’,不是‘滚蛋’……” 第8章 老高头 既然问过了话,耿当就领着王笑主仆往回走,七拐八角再穿到大堂时,便听到有哀嚎声传来。更新最快的网 之前大堂虽然也有不少人求饶叫冤,却只是嘈杂,此时这个哀嚎却有些撕心裂肺。 王笑顺着那哭声看去,却见是个干瘦老者伏在地上,向一个官差不停磕头。 那老者衣裳破烂,手上带着枷锁,花白的须发乱糟糟,脸上涕泪横流,哭起来的时候瘦瘦的脖子上像只包了一根骨头,只看起来颇为可怜。 被逮到巡捕营来的多是些悍匪或老油条,纵有一些被冤枉的,也多是闷不吭声的老实人,少有这样歇斯底里哭的,便都把目光落在这老头身上。 “哭嚎个啥子!”一个戴着枷销,脖子上纹了老虎的大汉骂道:“老子竟与你这样的窝囊玩意儿坐一个牢子,没来由丢了老子的脸。” 又有一个身材削瘦,面相油滑,还留着山羊胡子的汉子笑嘻嘻道:“这牢里有吃有喝的,关上个一年两载出来,又是一条好汉。哭啥哭?” 便有人朝那山羊胡道:“你关上一年两载还能出来,这老头怕是要没那许多光景喽。” “哈哈哈哈,瞧他这又瘦又老的,竟还能偷东西,佩服,佩服。” “你们这些光棍关了就关了,不兴人家在外面有婆娘?” 一帮老油条便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时不时便有人哈哈大笑起来,显得颇为皮滑。 缨儿见这些人有的纹面、有的满脸横肉、有的奸滑、有的带着刀疤……她心中害怕,拉了拉王笑。 王笑却是不走,还看得饶有兴趣,他觉得自己太喜欢这群人了。 他甚至看到那个山羊胡汉子一边笑嘻嘻的,一边偷偷从官差身上顺走了一串钥匙以及一个荷包。 发现王笑的目光,那山羊胡汉子将手指放在嘴上“嘘”了一声,还眨了眨一只眼睛。 王笑亦是眨了眨眼。 巡捕营真是个好地方,三教九流,人才市场。 “吵什么吵!”一个面相凶恶的官差喝道。 接着,他拿了条鞭子在那老头身上重重摔了一鞭,骂咧咧道:“老不死的东西,嚎,让你嚎,有胆偷银子没胆认。” 那老头挨了一鞭,摔在地上嗷嗷直叫,脸上泪水更甚。 “官爷呐,小老儿真的是冤枉呐,那银子真不是小老儿偷的……” “不是你偷的?”那官差冷笑道:“还敢跟老子嘴硬。” 说着又一鞭甩下去。 耿当看不过眼,过去拦住那官差,轻声道:“袁环,怎么回事?” 王笑心中好笑,这官差竟名叫‘圆环’。 袁环瞥了耿当一眼,不耐烦道:“你别管闲事。” “俺是怕你捉错了人。”耿当低声道。 “老子告诉你,这回老子还真没捉错人。”袁环冷笑道,末了他还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一天到晚俺俺俺,哪招来的土冒……” 耿当脸色一变,嚅嚅着正要开口。 忽然听到有人笑了出来,一个有些稚气的声音道:“哈哈,这回没捉错人,那就是前几回捉错人喽。” “少爷,你不要乱说。”缨儿拉了拉王笑,轻声道。 一时间,却有不少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纹着老虎的大汉讥讽道:“这狗屁官差,一看就不是好鸟,果然是个时常逮错人的,哈哈哈哈。” “笑什么笑。”袁环鞭子一挥,凑到王笑面前盯着他狞笑道:“哪来的小兔相公,后面洗干净了吗?敢到环爷面前放肆。” 王笑眨了眨眼。 这家伙面相又不好,嘴里又不干不净的。 正好自己又是个痴呆。 于是他直接啐了一口,啐在袁环眼里。 “老子干了你丫的祖宗!”袁环怒极,举起鞭子就要挥下去。 王笑既然敢啐他,就是余光中看到耿正白从那边过来。 “住手!” 果不其然,随着耿正白一声大喝,袁环手中的鞭子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干什么!”耿正白走了过来。 袁环其实并不太怕耿正白这个把总,因为他自己的亲爹还是个千总。 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却也不能在把总面前放肆,骂咧咧道:“把总,这个小免崽子取笑我,还啐了我一脸。” 众人目光看去,王笑背着双手,一张好看的脸上带着纯良无辜的神情。 耿正白便在袁环肩上轻轻拍了拍,压低声音道:“这位公子家里与都司大人相熟。” 袁环脸上阴晴不定起来。 既然拿出都司大人来压了,那自己就是被白欺负了一顿,这场子一时半会也找不回来,他只好朝耿正白拱拱手:“知道了。” 袁环这算是给耿正白一个面子。 他转过身,一脚踩在那老者身上,恨声道:“老不死的玩意,让你他娘的多嘴,接下来有你好受的。” 接着他提着那老者就要走。 “慢着,这案子你还没说明白呢。”耿当忽然道。 袁环没想到自己才给耿正白一个面子,耿当反而还敢跟自己叫板,咬了咬下唇,神色愈发狠厉起来。 “耿蛋是吧?你刚进巡捕营,有些规矩怕是还没弄明白吧。”袁环盯着耿当,冷冷道。 他念耿当名字的时候,发言故意含糊了些,听着便有些像‘蠢蛋’。 “他说自己是冤枉的,俺们就要再问清楚。”耿当道。 袁环手指在他胸膛上点了点:“有些规矩你不懂,我告诉你,新来的多看、多学、少开口。知道了吗?” 耿正白并不想得罪袁千总的儿子,拍了拍耿正的背,道:“别插手别人的案子。” 耿当道:“可是这人是冤枉的。” “冤枉?”袁环踩在那老者背上又加了些力道,踩得那老者惨叫了一声。 他听着这惨叫声狞笑了起来,向耿当道:“好,你说他冤枉,可以。但若是我没捉错人,你以后但凡见到我,恭恭敬敬叫一声环哥。” 这要求听起来并不算过份。 袁环看着自己脚下的老头,心中却知道,只要耿当答应了,就等着一辈子被自己踩在脚下吧。 耿正白向耿当摇了摇头。 耿当低着头,有些犹豫起来。 那老者却是苦嚎道:“小老儿真是冤枉的……” “好,俺答应你。”耿当道。 袁环笑了笑,吩附人去把苦主和人证叫回来。 “好香油坊的郝老板是吧,昨天你丢了一枚二两六钱的银子,是也不是?” “是。” 袁环点点头,又问道:“这老高头是个卖油翁,时常在那你进油,是也不是?” “是。” “昨天你丢了银子,正好是老高头来沽油时,是也不是?” “是。” “你丢了这枚银子,有店里的伙计做证,是也不是?” “是。” 袁环在郝老板身上一拍,道:“把银子拿出来。” 郝老板眼睛转了转,颇有些不情不愿地探手入怀。 “利落点!不会吞你这点银子。” 袁环抢过郝老板手中的银子,往身后一个胥吏手里一抛,道:“老方,你掂掂,几两几钱。” 老方一手捧着这银子,另一只手抚着长须,微眯着眼,轻轻一掂,显得极是专业。 没有人能怀疑老方掂钱的手艺。 “三两六钱。” 一语说完,耿当脸色一变。 袁环面露得意,摸着自己的嘴走了两步,忍不住笑了出来:“有些人呐,总喜欢多管闲事。老子明明白白地办案子,他非要横插一手。这下没话说了吧?” 耿当一拍脑门,拉起地上那依旧哭嚎不止的老高头,问道:“你说,咋回事?” 老高头一把鼻涕一把哭,道:“小老儿真是冤枉的啊。” “呸,人证物证俱在,还敢叫屈。”袁环又是一脚踹在他身上,骂骂咧咧道:“不是偷的抢的,你哪来的这么大一枚银子。” 王笑微微皱眉,心中暗道,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办案,还敢称人证物证俱在、明明白白? 他这般微带嘲讽地想着,旁人却颇有些服气,叹这案子办得不错。还有人说这老高头太滑头,惯会哭丧。 “你说你这银子哪来的?”耿当见老高头模样凄惨,又问了一句。“你再不说,俺也救不了你。” “这银子……是小老儿……卖了一双儿女换来的呀!” 老高头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声泪俱下,枯木般的身体不停抖动,让人望之不忍。 一听这话,那纹着虎的大汉骂骂咧咧道:“没用的老玩意,卖儿卖女,你他娘还不如真去偷。老子竟跟你这种窝囊废坐一个牢子。真他娘的晦气!” “卖儿女?”袁环鞭子狠狠摔在老高头背上:“卖儿女?卖得了正好三两六钱吗?我看你别叫老高头了,叫老滑头好了。” “就是。”郝老板站了出来,指着老高头道:“他那双儿女骨瘦如柴,眼见就是养不活的,送人都没人要,谁会花银子买?” 那方姓胥吏亦是抚着长须,摇头道:“这年头人命如草,穷人家养不活孩子多的是抛在路边,卖不了这个钱,卖不了喽……” “耿当!愿赌服输,你别在那婆婆妈妈的了。”袁环道。 王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有心为耿当与老高头出头,却又不想惹人怀疑,一时心中颇有些犹豫。 “算了,不管了。” 他咬了咬牙,还是站了出来。 “郝老板,你怎么知道这枚银子就是你的?” 郝老板见眼前突然跑出来一个富贵公子盯着自己问话,愣了一愣。应道:“我当然知道,这银子我天天看,如何会不认得?” “天天看,你在店里也看吗?”王笑又问道。 “对啊。” 王笑又问道:“沽完油也看?” “对。”郝老板不知底细,只好耐着性子答到。 下一刻,王笑飞快地抢过他手里的银子。 “你干什么!”郝老板吓了一跳。 却见王笑跑到长桌边上,拿过一个喝水的碗,倒上水,直接就将银子往里一丢。 “你要拿我的银子干嘛!”郝老板破音道 王笑抬头头道:“这银子不是你的。” “小兔……小兄弟,你胡说!这银子如何不是他的?”袁环神色有些可怕。 “你们看,这银子丢在水里,一点油腥都没有,肯定不会是油坊里出来的。”王笑的声音回荡开来,颇为清脆。 耿当挠了挠头,心想,这王家三公子不是个痴呆吗…… 第9章 袁千总 大堂上,众人围着那只碗,大大小小的眼睛瞪了好一会。 突然,那些三教九流的人犯都哄堂大笑起来。 “大家伙,瞧这银子,便像是这牢里的菜一般,清汤白水,硬得咬不动,还他娘的半点油腥也没有,哈哈哈哈。” “莫不是这脑满肠肥的郝老板太小气,又给舔干净了吧?” “这小胖球若有这等技艺,大可替老子也舔一把。” 王笑看了一眼脸色如猪肝一样的郝老板,心道,这个话就有点过份了。 但不知为何,他还是低下头,偷偷笑了笑。 袁环听到这些起哄却极有些气愤,拿着鞭子打了一圈,骂道:“都起什么哄!这算什么?谁知道是不是老高头把银子洗了。” “嘿嘿嘿,老高头若是有这样的脑子,老子就不是广安坊第一神偷了。”那山羊胡子的高瘦汉子应道。 “那你是什么?”有人搭腔作捧哏。 山羊胡子大笑道:“让老高头当第一,老子当第二。” “哈哈哈哈……” 登时又是一片哄笑。 袁环气极,一鞭子就重重向山羊胡子抽去。 山羊胡子眼珠骨碌转了一圈,咧着嘴笑着,身子飞快地闪到纹着老虎的大汉身后。 啪! 鞭子被纹虎大汉手里的镣铐挡下来。 纹虎大汉眉毛一竖,手向前一套,直接便将袁环提起来,狞笑道:“老子肯让你们逮,是给你们叶千总面子,你丫敢朝老子招呼,要了你的小命信不信?” 袁环被铁链挂着,脚不能着地,心下大骇,嘴里不停嚎叫起来。 场上又是一片哄笑。 “干什么!” 随着这一声大喝,一个中年军官从后堂走出来,他四十余岁,颧骨颇高,看起来有些精干阴狠。 袁环连忙喊道:“爹,救我!” 袁庆目光狠狠在袁环脸上一瞪,袁环连忙改口道:“千总大人,救我。” “白老虎,把人放下。”袁庆道,声音很是威严 白老虎狞笑道:“放人可以,但这小子动不动拿鞭子招呼,老子也怕在这牢里被人欺负了。” 袁庆便走过去,压着声音说了几个字。 王笑站得不远,能勉强听到是“给你天字四号房”之类的,大概这巡捕营的牢房还有三六九等之分的。 白老虎这才嘿嘿一笑道:“好!” 说着将袁环放了下来。 袁庆四顾一看,又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叫老方的胥吏便连忙凑上去将事情经过细细讲了。 袁庆朝桌上放着水和银子的碗看了一眼,目光便盯在了王笑脸上。 王笑努力展现出一幅人畜无害的天真表情。 被这样一个带着杀气的阴森军官看着,若说心里没有紧张那是假的。 袁庆若有深意地看了王笑一会,淡淡道:“既然罪证不足,就把人放了吧。” 老高头的狂喜与郝老板的失落在王笑眼里却像是失了色彩。 他忽然意识到,在这个时代,有些人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 那对于自己呢? 这个姓袁的千总是不是一句也话也以左右自己的命运? 下一刻,袁庆转过身,朝大堂后面走去。 “呵,真是个机灵孩子。”他丢下一句话。 被这样赞了一句,王笑却很有些不爽——自己本来就很机灵,要你说吗? 于是这个‘机灵的孩子’撇了撇嘴,在许多人的目光中,摆出一幅傻憨的模样…… 耿当既然答应了王珍要照看好王笑,便准备将他们主仆二人送回去。 正当他打算跨上马车的时候,却见后面马车上的王笑飞快地跑到自己面前。 “三公子怎么了?”耿当颇有些疑惑。 王笑道:“耿大哥,这个你拿着。” 说着,他拿了几块碎银子塞在耿当手中。 银子是出门前王珍给的,本就不算多,此时王笑只好一股脑塞给耿当。 “这,俺怎么能要你的钱呢?”耿当像是被那银子烫了一般,将手收了回去。 “你答应收养那个女娃,这便需要花银子。另外那两个狱卒没在你那捞到好处,还是要打点一下,以免以后生出龌龊。还有老高头,不妨让他将一双儿女赎回来。”王笑语速极快,如连珠炮般说道。 耿当极有些惊讶。 这王家三公子听说是个痴呆儿啊,那这是在做什么? 下一刻,王笑又将那银子推回他手里。 “这银子你当借的也好,送的也好。你义气深重,为人方正,因此我心中敬仰。又见你济危扶贫,便也想出一份力。再推却,就是瞧不起我。” 若是别人有这样的行事话语,耿当自然颇为感动。 但一个痴呆儿这样,便让他觉得有些诡异起来。 莫非是自己的真诚与正直感动了上苍,于是借王家三公子的躯壳来勉励自己? 那边缨儿上了马车,刚要伸手去拉王笑,却见自家少爷飞快地跑到前面,她连忙又跳下来,提着裙子小跑着追了过来,正好见到王笑将银子递出去。 缨儿便有些愣怔在那里…… 回去的路上,王笑很快就发觉缨儿有些异样。 说起来也是,自己今天做的确实有些过了,换着花样的闹腾,怎么也不像是一个五岁智商的痴儿行事。 卖弄什么呀,若是被这丫头看出来了,还得编一套说辞。 比如:前天被打了一棍子,所以突然开窍了。 有些假啊。 但也只能这样了。 于是,王笑郑重地看向缨儿,开口道:“缨儿啊……” 他平时都是叫‘缨儿姐姐’,此时这声唤则显得有些不同,这是语重心长说正事的口吻。 没想到只喊了这一声名字,缨儿便愣愣地落下泪来。更新最快的网 少女的睫毛很长,泪珠又大又晶莹,滴了两滴之后便径直在脸上划了一道泪痕,梨花带雨,看起来极是楚楚可怜。 王笑吓了一跳。 这丫头总不会是发现,她的少爷死了,被自己借尸还魂了吧? “你不要哭,事情不是那样的。”其实他也不知道缨儿认为的事情是哪样。 王笑这还是第一次哄女孩子,一时有些手忙脚乱起来,无非是说“怎么了、不要哭”之类的。 “少爷……少爷你果然还是这样……”缨儿道。 王笑愣了一愣:“还是哪样?” 缨儿抹着泪,抽泣道:“少爷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待别人好,你给官爷银子,交待他让老高头把孩子赎回来,缨儿都看到听到了。” 唔,你都听到了?我果然还是败露了。 王笑只好轻叹了一声。 却听缨儿又道:“十年了,少爷果然还是没有变过。当年你救我的时候也是像今天这个样子。旁人都说你傻,我却知道少爷你一点也不傻,只要见有人需要帮忙,少爷可以成为最聪明的人。” “是……吗?”王笑愣在那里。 “少爷啊,你又忘记了吗?缨儿与你说过好多遍呢。那年,雪下得好大好大,积雪巷的雪有半个人高……” “所以才叫积雪巷?” “哈哈,对啊,缨儿都没发现。”缨儿又哭又笑起来,含着泪道:“那年少爷你跟着祖夫人去给下人送炭,走在巷子里的时候摔了一跤。祖夫人拍着少爷身上的雪说没事,但少爷你就是赖着不肯走呢,你说雪下面有个人。本来所有人都不信的,但少爷你又哭又闹的就是不走,祖夫人又是最疼你的,便让人将雪铲开,才发现冻僵的缨儿呢。” 王笑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他只好拍着缨儿的背,道:“都过去了。” “缨儿想祖夫人了,少爷你想不想?”缨儿说着,伸手握过王笑的手,轻声道:“祖夫人走了以后,缨儿就只有少爷一个亲人了。” 王笑忽然有些恍惚。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漫天的白雪。 年幼的孩子跑来跑去,冻僵的少女紧紧闭着眼,老祖母的面容和蔼,带着让人安定的宠溺笑容。 “我的孙儿不是傻子,总有一天,他会比你们都要聪明……”脑海中隐隐有个慈祥的声音在说,能让人感觉到被溺爱的喜悦。 一时间,他分不出自己是现代的灵魂附在王笑身上,还是自己就是多了一段记忆的王笑。 只好抚着额头皱了皱眉。 “少爷,你怎么了?” “大概是有些晕车吧。”王笑道——都出现幻觉了。 马车晃来晃去,王笑被自己‘晕车’的笑话逗得轻轻笑了一声。 但这一刻开始,他知道自己就是王笑。从这一刻开始,他不要再时时刻刻担惊受怕有人发觉自己的异常。 他伸出手,把缨儿脸上的泪抹干净,笑道:“原来你是个爱哭鬼,每天哭一次鼻子。” “哪有。”缨儿颇有些不服气,道:“因为想到祖夫人才哭的,要是她看到今天少爷的作为,也不知该有多高兴。” “我很机灵吧?”王笑稍稍试探道。 缨儿便理所当然道:“我家少爷当然聪明,总有一天,会比所有人都聪明……” 马车回到王家,耿当便算是完璧归赵,拱了拱手,自行离去。 王笑看着他的身影,心中便盘算起来——这小伙子心眼实诚,又有些身手,该怎么和他套交情? 王家的两个门房,一个酒糟鼻一个麻子脸的却是偷偷打量了王笑主仆一眼,心道三少爷这两天连着出门,每次缨儿姑娘还都是哭着回来,想必是这傻孩子在外面受了欺负。 于是两个门房对望一眼,各自心道:“咱们一定要把门看好了,别让三少爷出去……” 第10章 积雪巷 吃过饭,王笑无非又是与缨儿、刀子围着烛火打发了一个夜晚。 一直到他假装入睡,缨儿才返身回了自己屋中。 王笑前世是个夜猫子,本就不习惯这么早睡,此时枕着手想着白天的事更是难以入眠。 袁庆一句话就可以决定老高头的命运,那自己一个商贾之子的命运,是不是也掌握在别人手中? 虽只是惊鸿一瞥的念头,他却觉得难以释怀。 就像是有一根刺横在心头,让人不得不去想。 想了一会之后,他便有些怀念起以前的宵夜来。 于是他决定出去逛逛,哪怕是熟熟悉悉地形也好。 因上次在看门的酒糟鼻和麻子脸那吃了瘪,这次他便打算爬墙出去,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间,他便往院子后面走去。 王笑这个小院后面没有别的院子,只有一个花园,过了花园便看到一片芭蕉树,畔着小小的池子,池旁还有一个小亭子。似乎是以前供人画画的地方,如今已经闲置,倒是堆了好些酒坛。 亭子再过去又是一排灌木丛,后面才是接近三米的高高院墙。 王笑略一打量便有了主意,呼哧呼哧拿了酒坛便摆在院墙下。 他来来回回搬了好多趟,终于堆了一个半山形状的梯子。 踩着酒坛爬上了院墙,他低头一看,只觉离地颇高,只好先用手趴着院墙将身子放下来。 好在他年纪虽小,身量却已颇高,挂在墙上晃了晃,估摸着不至于摔伤,他便跃了下来。 “哎哟。” 这一跤摔得脚心发麻,王笑老半天没能爬起来。 似乎是脚扭了。 抱着脚休息了一会,他抬头看了看,只觉得月色中这个巷子似乎有些眼熟。 积雪巷? 吱呀一声,墙对面有个院门被打开,大概是院中人听到王笑刚才那声痛呼,便出门看看。 只见一个丫环探出头来,与王笑对望了一眼。 虽有些不太礼貌,但王笑第一个念头确实是,这丫环长得可真丑。 第二个念头却是——这丫环好生面熟。 接着,他心里便有些暗道不好,这开门出来的可不就是唐芊芊身边的花枝吗? “自己真的是个蠢蛋,跳下来摔伤在连环凶手面前。” 花枝见是王笑,走过来将他搀了起来,也不说话,扶着他便往院子里走去。 这丫头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力气却是极大。王笑也不敢反抗,就像一只被捏住了命运的后脖颈的猫。 才进了院子,唐芊芊从屋中出来,见到王笑,脸上便露出极有趣的笑容来。 “王公子一日未见,这是想奴家了?” 声音柔柔的,还透着些惊喜。 王笑脸上讪讪然也不知如何应,千辛万苦从墙头翻过来,被人家瓮中捉鳖了,还能说什么。 花枝道:“他跳下墙,扭伤了脚。” “这可真可谓是‘一支红杏出墙来’呢。”唐芊芊捂着嘴笑了笑,颇有些风情万种,又道:“扶到我屋子里吧。” 她说着当先进了屋,还将被子推了推,花枝搀着王笑将他放在床上。 “去打盆水来,要井底的冰水。”唐芊芊吩咐道。 说着,她伸手便抬王笑的脚。 “我自己来。” “别动。” 唐芊芊说着已解开他的鞋袜,只见脚腕上肿了一大片。 “忍着点。” 说话间,她手里一扳,动作极是利落,将他脚骨正了过来。 这一下极疼,王笑额头上顿时冒出一头冷汗。 “怎么不喊出来?”唐芊芊柔声说着,还拿手帕给他擦着汗。 “没来得及喊。”王笑道:“你还会正骨?” “奴家会得可多了,王公子要不要一一试试?”唐芊芊咬着唇道。 这等虎狼之词吓得王笑一跳,连忙岔开话题,低声道:“今日,我去过巡捕营了。” 正好花枝端着水盆进来,他便连忙止住话头。 脚放在冰水里,感觉没那么疼了。 “你出去吧,没喊你就不要进来。”唐芊芊又吩咐道。 于是房中便只有两人,坐在床上。 烛下看美人,王笑反而颇有些不安起来。 唐芊芊感受到他的不安,嘴角的笑意更浓。 “接着说,我去了巡捕营以后,见的那人据说身手不错,但我看他也不过是个寻常人家,不是什么杀手。” “奴家知道,那两个差爷早上也让奴家去认了。” 王笑道:“唐姑娘放心,我虽没指证他。但你的事,我什么都没说。” 说话间,唐芊芊又凑近了些,盯着王笑的脸看得不停。 “王公子深夜来找奴家,就是要奴家放心?奴家又怕你说什么?” 王笑低声道:“我既未说罗德元的事,也未说花枝的事。” “花枝的事?”唐芊芊好笑起来,“你觉得花枝就是木子?” “不……不是吗?” 唐芊芊道:“她不过是个丫环,如何会是什么连环杀手?” “但昨天那八个字,分明写得一模一样。”王笑压着声音道,表情有些神秘。 “京师隔三差五就会有一个连环杀手,杀人之后无影无踪,极难追捕,却没人想过这是为什么。王公子想过吗?” “为什么?” 唐芊芊道:“你想听?” “嗯。”王笑点点头。 “你既然想听,奴家也只好告诉你。”唐芊芊柔柔道,“京师居大不易,人与人之间难免有些口角争纷,失手打死人的事也常有,便有人看出其中的商机,做起为人替罪的生意。” 王笑微微有些恍悟过来。 唐芊芊道:“给人替罪,一种方法是带个‘凶手’过来当场收拾手尾。还有一种方法……就比如,奴家事先就知道木子的身形样貌、手段习惯,若临时出了事,便可以将现场伪装成木子所为。” “那这些信息,你们怎么知道的?还有那字迹……” “自然是买来的,字迹也是照着练的,花枝那笨丫头练了好几天才练会。”唐芊芊笑道。 王笑眨了眨眼,一时很有些无语。 真是卖什么的都有。 还有这女人,家中常备替罪羊,显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 “也就是说,没有木子这个人?”王笑又问道。 唐芊芊道:“也许有,也许没有,但这九个人,肯定不全是他杀的。” 王笑却觉得这件事比连环凶手还要可怕。 京城之中,有一批人手里捏着免罪符,肆无忌惮地杀人。 眼前这女人就是这样的人,还不知倒底是什么身份来历…… 唐芊芊却是抬起王笑的脚擦干,还放在自己腿上。 纱裙丝丝滑顺,透出些软柔与温热。 王笑缩了一缩,脚却被她拿住。 “奴家的秘密告诉你了,你的秘密却还没告诉我呢。”她悠悠道。 “我的秘密?” “比如,为什么装成一个傻子?” 王笑沉默了一会,还是老老实实道:“有人要杀我。” “哦?要不要奴家保护你?” “我也不知道是谁要杀我。”王笑轻轻叹了口气。 唐芊芊道:“不是你大哥?” “我大哥?” 再想到王珍那张看起来很好相处的脸,他心中颇有些后怕,便问道:“我大哥为何要杀我?” 唐芊芊捂嘴笑道:“奴家不过瞎猜的,你紧张什么?” “你总不能无缘无故瞎猜,是因为什么?”王笑压着声音道。 “自然是为了他的仕途,你与淳宁公主的婚事若成,他再也不可能中第,对有些读书人来说,便相当于一辈子都毁了。”唐芊芊说完,又凑在他耳边道:“当然,这是奴家猜的。” “我与公主的婚事?”王笑颇有些吃惊。 唐芊芊道:“怎么?” 她目光在王笑脸上凝视了一会,有些疑惑起来。 “你……你看着我做什么?”王笑紧张道。 唐芊芊道:“若非看你这张脸,奴家简直怀疑你是冒充的王家三公子。” 王笑吓了一跳。 却见唐芊芊又捂着嘴笑起来。 这女人很聪明的样子,他只好道:“我实话与你说,我前天被人一棍子打在后脑上,再醒来,便觉得开窍了许多。但以前的许多事却都记不清了。” “前两天才开的窍?”唐芊芊道。 “真的,目前还只有你一人知道,不要告诉别人。” 唐芊芊见他目光颇为诚恳,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她又轻声道:“那……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吗?” 王笑一慌,连忙岔开话题道:“我为何要娶公主?我不是个痴呆儿吗?” “想必你二哥有些盘算。”唐芊芊道。 至于为何一个痴呆能娶公主,她也颇有些耐心地向王笑解释了一番。 “那,淳宁公主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王笑问道。 唐芊芊捏着他的下巴,道:“王公子一定要在奴家面前提别的女人吗?” “我……” 我真的是拿这个女人没有办法——王笑心中长叹。 接着,他又想到王珍说话办事沉稳,在家中地位又高,这样一个人若是要杀自己,只怕是不好躲。 “我若是想在巡捕营里捞人,有什么办法?” 唐芊芊道:“你若真想要人护卫,奴家说过,可以保护你。” “真的?有条件吗?”王笑颇有些喜色。 “能要什么条件?”唐芊芊悠悠道:“只要你成了奴家的人。” “那你还是告诉我怎么捞人吧。”王笑叹道。 “你若真想捞,可以去西四街兴旺赌坊,找小柴禾。”唐芊芊道:“奴家关于木子的消息便是向他买的。” “小火柴?” “小柴禾。” “哦。”王笑道:“他做这个生意对吧。” 说着,他便想站起身来。 “今天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事。以后要是有要我帮忙的地方。我一定……” 话音未了,却被唐芊芊拉了下来。 “王公子不留下过夜么?”她说着,一双眼睛泪汪汪的。 “我……我得回去……”他一时有些手忙脚乱,随口胡诌道:“我灶上的火还没关……” 第11章 蜂窝煤 唐芊芊似乎很喜欢看王笑惊慌失措的样子,按着他就是不让他起来。 “既然来了,哪有走的道理?”她笑道,缓缓俯下身。 王笑看着她一点一点压下来来,忽然灵光一闪,道:“对了,有件事我差点忘了与你说,是个赚钱的法子。” 说到这个,他自己倒是颇有些兴致盎然起来,连害怕也忘了。 “我不是说要拿银子来赎我的玉佩吗?为了这事,我考虑了好久,想到几个赚钱的方法,你给我参详一下。” 萧芊芊一愣。 王笑却已接着说道:“现在虽是立秋,但马上天就要冷下来了,到时候到处炭火用的都多。” “你是要做炭火生意?” “不是我,是我们。”王笑颇有些直勾勾地盯着唐芊芊,目光中满是期待,“我有一个好产品,我们合伙做,如何?” 唐芊芊绝不是第一次这样被人盯着,但以往那些男人这般盯自己只是眼馋自己的身子。 眼前这个好看的少年却居然是想和自己一起做生意? 不知为何,她微微有些意动,按在王笑身上的手便微松了松。 “你听我说,我这有一种炭火名曰‘蜂窝煤’,成本又低,烧起来却比别的炭火要旺得多。”王笑说着,摊开手掌在她面前比划了一下,道:“大概这么大,一个圆柱形,中间有洞,如蜂窝一般。” 唐芊芊见他伸出手到自己身前,本还以为他要捏自己,待见他说得很有几分认真专注,便自嘲一笑,耐着性子听起来。 “因它是这样的形状,受燃的面积又大,起火快,温度高,气味还小,定然是比别的炭火好用的。” 王笑说着还站起身来,从屋里的铁炉子中把拉出一块旧炭火,道:“你看,你这个炭烧到最后,中间却还不好烧到,蜂窝煤却不同……它还有一个好处,是只需要要用煤渣便可以制成。你有纸笔吗?我画给你看……” 桌上倒是有笔纸,他来之前唐芊芊似乎就在练字,在一张笺纸上写了几句诗。她字迹娟秀中带着些灵逸,颇有些赏心悦目。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匆匆一瞥间看到这样一句诗。 王笑也不好细看她写的什么,只扫了一眼,便另拿了一张纸出来,拿笔在上面画蜂窝煤的样子。 画了一张平面图,又画了一张立面结构图,王笑才满意地点点头。 “呶,你看。便是这样一块煤快。” 唐芊芊凝眼看去,只见眼前的少年面如冠玉,眉宇间丰采奕奕,让她颇觉有趣。 “你看我做什么,你看这个。”王笑又将纸一抬。 唐芊芊低头一看,他手中的画却颇有些难看,线条有粗有细,歪歪扭扭。 但好在也能看出来画的是什么。 “人家说画如其人,你这画却与你的人相去甚远。”她笑道:“你是想用这赚钱的门路换回你的玉佩?” “玉佩你可以先不还我。”王笑道:“若真赚到钱再说,我在家中毕竟出门不便,凡事还须由你出面主张。” 他说完,不等唐芊芊反应,又拿起笔在纸上写起来。 写了好久之后,他才将纸递了过去。 “这是窝蜂煤的制法,你可以找人试着做一下,若是可行,我们盘个门面来做,应是能小赚一笔钱财。但一定要注意保秘,安排信得过的人……” 唐芊芊低头看去,却见纸上的字颇有些东倒四歪,但行文分明,步骤清晰,略略一看她便明白过来,无非是将煤渣、碳粉这些混着压制成形再晒干。 “真可行?” “你一试便知。”王笑盯着她的眼,低声道:“我们一起做这生意,如何?” 他凑得颇近,一双眼里带着颇为迫切的渴望。 唐芊芊对上这样的目光,不由脸一红。 “照你这么说,你是信得过奴家喽?”她轻问道。 王笑道:“连我开窍的事如今都只有你一人知道,不信你又能信谁?” “那好呀,我们一起做。”唐芊芊笑道,说着双手环在王笑脖子上,眼角含笑,吐气如兰。 王笑假意没听懂她的一语双关,带着些欣喜点头道:“你不会后悔今天的选择的,这样,到时候赚了钱,我们一人一半。” 唐芊芊没好气道:“你不过动动嘴,却想从奴家这赚走一半银子。” 王笑道:“这东西不难,成本又不大,本就是卖个主意。切记,这容易被人学去,你要注意保密,还有,我们收煤渣就行,不需要上等的炭火,你这两天打探一下要多少本钱,若是不够,我去想办法……” 他交待起来便显得颇有些絮絮叨叨。 唐芊芊也未不耐烦,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老气横秋的说话方式。 待王笑说到口干舌燥,她才打趣道:“好了好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做什么大买卖的。” “你不懂,我急需用钱。”王笑道。 “奴家一个女人,自然不懂。总之我明日就给你弄,好吧?” “一言为定?” 唐芊芊“嗯”了一声,拿指尖在他鼻子上轻轻刮着,悠悠道:“夜深了,我们歇了吧,小财迷。” 王笑眼皮一跳。 他却是早有准备,身子一矮,一溜烟躲过了她的环抱,飞快逃出门去。 “我真得回去了,再见。” 唐芊芊一愣,说话间已不见了王笑的身影。 她只好摇了摇头笑笑,低头看头手里的纸,心道:“真是个奇怪的人,怪有趣的。” 同时,在她家门口外,一瘸一拐的少年对着高高的院墙跳了两下,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 自己真是个傻子,爬得出来,爬不回去。 王笑只好一脚深一脚浅地向积雪巷外面走去。 好在这条路他走过一次,走得虽然慢,也还是走到了自己家的院门口。 院门紧闭。 他只好拿起门环咚咚咚敲了几下…… 麻子脸透过门缝看了看,不由揉了揉眼,接着跑回去把酒糟鼻摇醒。 “你猜我看到谁啦?三少爷在门外面呢。” 洒糟鼻迷迷糊糊道:“睡迷糊了是吧?三少爷都没出去。” 麻子脸低着声音道:“不会是鬼吧?我一个人不敢开门,你陪我一起去。” 两人一起回到院门处,才颇有些胆战心惊地问道:“三……三少爷?” “嗯,开门。”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王笑才终于算是回到家了。 “三少爷,你什么时候出去的……呀?” “你们不要管,这事不要说出去。”王笑道。 走了这么远,他颇有些困顿,交待了一句后便抬脚往自己院里走去。 谁知麻子脸居然应道:“那哪成呀?我们作为门房,也是忠于职守的,进出了什么人,都是要一五一十说的……哦。” 王笑颇为无语。 夜色下,他忽然作了一个决定——迟早要把这两个门房打一顿…… ------------------------------------- 这一夜,他睡得很香。 梦里他如愿以偿地将两个门房打了板子。 之后似乎还梦到了唐芊芊…… “少爷,起来了哦。”耳边是缨儿温柔地唤着。 王笑揉了揉眼,迷迷糊糊道:“缨儿今也不带我出门吗?” “说好不出去的哦。”网首发 什么时候说好的,分明是这丫头单方面说的好的。 王笑便嘟囔道:“那我再睡一会,反正也不出去。” 缨儿道:“少爷得起来了,都日上三竿了,而且老爷回来了,你得过去问安呢。” 王笑坐起来,皱了皱眉。 “老爷回来了?” “少爷啊,老爷是我喊的,你得喊‘爹’回来了。”缨儿有些无奈起来…… 王笑这两天倒是从缨儿那里收集了一些信息。 王家老爷姓王——这条大概是废话。 总之王笑这个便宜爹名叫王康,‘康’是杜康的康,之所以起这样一个名字,自然是因为王家世代酿酒,算是京城属一属二的酒商。 王康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如今两个姐姐都已外嫁,他与弟弟王秫却未分家。只是王康住在东府,王秫住在西府。 王康的元配夫人是湖北粮商苏家的女儿苏氏,王家前三个儿子都是苏氏所生,而在生王笑之时苏氏因难产过世。 苏氏过世之后,王康续弦娶了京城粮商出身的崔氏。后来又纳了两房小妾,一个是张姨娘,一个是王笑那天见过的笑点极低的沈姨娘。 王家人口自然不会这么简单,但显然王笑以前痴呆的时候也没记住那许多人。 缨儿便只挑了这样核心的人物再重复叮嘱了一遍。 ——说起来便是一个后妈、两个姨娘,另有哥哥嫂嫂弟弟妹妹若干。 王康住的地方叫杜康斋,说是斋,其实是个颇大的院子。 到了杜康斋之后,缨儿还是在外面候着,王笑自己进到大堂。 王康也是刚刚回府不久,正在后面换衣服,堂上便有一群人一边说话一边等着。 满堂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王笑看到这样的场面便极有些觉得头大,他认得的也只有大哥王珍、姨娘沈氏。 因见王珍与一个小姑娘之间有个空位,想必是自己的位子,他便走过去老老实实地坐好。 虽怀疑可能是王珍敲了自己一闷棍,他也不至于在这种场合发怵…… 第12章 杜康斋 王笑才坐下,旁边的小姑娘便轻声叫了一声:“三哥好。” 她不过八九岁模样,模样生的极好,却显得有些怯怯的,打过招呼后便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似乎也不指望自己这个痴呆三哥应话。 “唔,免礼。”王笑下意识应了一句。 那边沈姨娘便“噗嗤”一声笑出来,笑道:“瞧三哥儿与五丫头这对答,他这气度,竟跟个大官人似的,哈哈哈。” 听到这‘五丫头’三字,王笑才知道这小姑娘是张姨娘生的女儿,应该名叫王玉儿。 果然,站在那的张姨娘听了,目光便看向自己的女儿,颇有些欣慰与怜爱。 “沈氏,在孩子面前你别没大没小地开玩笑。”下一刻,端坐在上首主位上的女人转头稍瞪了沈姨娘一眼,淡淡说道。 王笑目光瞄去,只看这妇人衣着配饰便知这是自己的继母崔氏了。 崔氏四十多岁年纪,已显出老态来,加上长相死板,论样貌自然比年轻貌美的沈姨娘差了不少。再加上她摆出一幅刻薄神态,便有些不讨人喜欢。 崔家是京中数得上号的大粮商,崔氏年轻时本有婚约,奈何还没过门对方就过世了。她脾气又不好,在家中呆成了老姑娘。她最后嫁给死了老婆又有三个儿子加两房小妾的王康,这桩婚事论起来也不好说是谁高攀了谁,只能说是门当户对。 此时崔氏说完,便对自己身边的一个少年道:“既然如此。宝儿,你也带你妹妹去给你三哥儿问个好。他马上就是附马都尉了,沾他的光你也是算是与皇家联姻。嘁,没准你去问个安,他还能分你个皇庄。” 她这么一说,配合着语气表情,便像是讽刺王玉儿没来由向王笑打招呼是别有用心一般。而一句‘你也带你妹妹去’便将自己的一儿一女与王玉儿这个庶女划分开来。 那边张姨娘脸色便有些讪讪然,而本来还带着笑意的沈姨娘也止了笑,王笑身边的王玉儿则是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反倒是崔氏身前那少年笑了笑,他名叫王宝,只比王笑小一岁,此时听了母亲这话,他脸上便露出轻蔑的表情来,还自言自语了一句“白痴附马”。 这一声自语声音颇小,在能听清与不能听清之间。 堂中众人便如没听到一般。论真论起来,王宝说的却也算是客观实在。 王笑微微眯了眯眼。 接着王宝便领着一个五岁的小丫头过来,两人分别唤了一句:“三哥好” “唔,免礼。”王笑应道。 这种兄恭弟爱的气氛中,王宝忽然凑在王笑耳边,轻声道:“傻子,一会我去欺负你的缨儿。” 这句话声音颇轻,语气中却是带着极大的嫌恶与挑衅。 听了这话,王笑身体里突然便生起一种强烈的害怕与排斥。 这种感觉极为奇异,他脑海里分明还在有些不以为然地想“不过是一个初中生也想惹我”之类的,身体却涌起类似肌肉记忆般的反应,如条件反射般地就想要逃。 他强压住这种不适感,向王宝瞧去,只见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眉宇间带着深深的戾气。 十四五岁的男孩本就是在叛逆期,最是容易走极端的时候。崔氏这个母亲显然也没有好好培养孩子的心性,似乎还起到了一些反面的影响。 此时的王宝的表情看起来便极有些顽劣,带着一种——要把王笑欺负到死的深深恶意。 感受着身体里原始的恐惧,王笑明白过来:自己这个痴呆儿以前没少受王宝霸凌。 但,今非昔比了。 于是王笑轻轻笑了笑,一幅懒得理王宝的样子。 王宝本准备好看王笑急得大哭的样子,此时得到这样一个反应,他愣了一愣,心中便暴怒起来。 “这个白痴,既敢用这样的表情应付我!”网首发 然而此处不是发作的场合,王宝便在王笑耳边冷笑了一句“你等着瞧”,说完,他拉着妹妹王环儿退到母亲崔氏身边。 目光再看向崔氏母子,王笑心中便有些摇头。 应付完这些,却又有一男两女三个孩子过来问安,这次叫的却都是“三叔”,想必是王珍与王珠的孩子。三个孩子倒都颇为可爱,尤其是最小的那个女娃,不过三四岁年纪,奶声奶气、粉雕玉琢,极招人稀罕,似乎是二哥王珠的独女。 看着这些大大小小的脑袋在眼前晃,王笑只觉得不堪其拢,光是记名字都让他头大不已。 这些向自己打招呼的都还只是辈份小的,想来厅上剩下的大半人都本该是自己去问安的。 想到这里,王笑不免有些庆幸自己是个痴呆儿。不然以这个时代的人情复杂,绝不是他一个独来独往惯了的现代灵魂一时半会能接受的。 过了一会,王康才换了衣服出来。 他去京郊办事时穿着布衣,回府后便换了一身舒服的丝稠,显得颇为贵气。 王康时年四十又八,依然显得年富力强。他年轻时显然也是相貌堂堂,如今留着三缕长须,很有些威仪之姿,不像商贾,倒有些像官员。 崔氏连忙上去扶着王康,颇为殷勤地问道:“怎么就老爷自己回来了,却不见二哥儿?” 王康道:“城中铺子里有事,他先去打理了。” 崔氏便笑道:“这孩子实在是有些辛苦,马不停蹄的。” 王笑听着这一番对答,将崔氏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中推定崔氏显然是极怕这个二哥王珠。这种情况,要么崔氏是个吃软怕硬的,要么就是王珠颇为厉害。 接下来便是自己这帮为人子女的上去给王康请安,王笑便跟在王珍身后有样学样。 “珍儿给父亲请安。” “宝儿给父亲请安。” “玉儿……” “环儿……” 王笑此时才发现一件事—— 王康一共四子二女,长子王珍,二子王珠,三子王笑,四子王宝,五儿王玉儿,六女王环儿。敢情除了自己,另外五个孩的名字是按‘珍珠宝玉环’来起的,倒与《红楼》中有些相似,算是古时人家常用的起名方式。 这分明是瞧不起自己这个痴呆儿嘛。 再想到王宝比自己只小一辈——说明生母苏氏过世后,王康分明就是马不停蹄就娶了崔氏。 王笑本就是以旁观者的角度看这些事,此时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委屈不妥,只是看向王康的目光便不像别人那般敬畏。 待这些儿女辈的向王康问过安,便轮到孙辈上前行礼。 果然,那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是二哥王珠独女,小名叫王思思。 一众儿孙请安,除了王笑,每人都被王康训斥了一顿,只轮到王思思时,王康才露出了些为人祖父的笑模样。也不知是因为王珠有出息些,还是因为这小女娃确实可爱。 有趣的是,连崔氏都对王思思赔着笑说话,想来是看王珠的面子。 接着便是众人坐着叙话。 说是叙话,却是大家趁着王康这个一家之主喝杯茶的功夫汇报功夫,提提困难。 这一环节,王珍的妻子陶氏便显得颇为活跃,谈了谈内院里的开支用度,哪些丫环婆子得力,言语间似乎还谈到什么田庄,惹得崔氏有些不快。 王笑才知道内院财权竟是在大嫂陶氏手中,居然不是崔氏。 这种事他也不在意,本以为今天就要这样混过去,谁知王康一开口便点到了自己。 “如今府中第一要紧的便是笑儿的婚事。这件事夫人你亲自操持吧,各项用度无需节检,勿失了我们王家的体面。”王康淡淡道。 那边崔氏捏着帕子应了,脸上现出些喜色来。 王康又道:“还有笑儿的礼仪,珍儿你亲自教吧,该背的催妆诗与谢词赶紧背了,免得到时候出丑。他脑子愚钝些,这些事就要早做准备。” 王笑心中有些不爽,哪有这样当面说人坏话的。 正说着,忽然听得有人喊了一声“大哥”,王笑转头看去,却见一个与王康长像有几分相似的男子走进堂来,想来便是自己的叔叔王秫。 却听王秫道:“大哥去看过了?那些庄田如何?收成可好?” 王康面色便有些不豫,拂袖哼道:“天子嫁女,何等大事,你们浑不操心!一个个却竟在我跟前打探公主的嫁妆,烦也给你们烦死。” 王秫只好讪讪道:“我不过是忧心今年的不够粮食酿酒,大哥何来打探一说。” 王康敲打了一句也就够了,淡淡道:“不过是被人问得烦了,不是针对你。” 王秫又道:“听说了吗?关内又有蝗灾,朝庭像是要禁酒……” “到前厅去说。”王康说着将茶杯一放,站起身来,指了指王秫与王珍便往外院走去。 王珍亦是站起身,先交待王笑等他回来学礼仪,才跟着王康过去。 当家作主的男人们走了,满堂的妇孺又捻酸作势地说了一会,这天早上的聚会才算可以散了。 王笑才知道这京郊的田庄是公主的嫁妆,怪不得刀子说“田庄分明是我们少爷的,却被人觊觎”。 今天过来,半点好脸色没见着,听来听去却是一群人卖了自己换来田地,如今各自盘算着怎么分——这般一想,他便觉着有些没意思。 出了大堂,只见缨儿与王珍的大丫环潭香正站在一处。 见王笑出来,潭香便迎上来道:“大少爷让三少爷且等一会,等他与老爷谈完事回来。” 接着潭香又让缨儿先回去,道是回头自然会把她三少爷送回去云云。 缨儿颇有些不放心,潭香便笑她“在自己家中能有什么事”之类的,缨儿无奈,只好一步三回头的往自己院子走去…… 第13章 四少爷 沈姨娘与张姨娘、王玉儿一起出来,沈姨娘便笑着邀张姨娘母女去自己院中小坐,张姨娘闲着也是闲着,能去听沈姨娘说说笑话,便很有些意动。 王玉儿却不想去,带着自己的丫环便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王笑本是与潭香在池边闲坐着晒太阳,忽然见王宝跟在王玉儿主仆身后走着,模样还颇有些鬼祟。 王笑心中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便对潭香说道:“我去与弟弟妹妹玩,一会回来。” 潭香便笑道:“好,三少爷不要去太久哦。” 王笑一脸天真地点了点头,朝着王宝的方向便跟了上去…… “小姐,你今日不该向三少爷打招呼的。” 说话的丫环名叫芳醅。 她是张姨娘特意给王玉儿讨来的一等丫环,样貌秀丽、性格沉稳,又比王玉儿大上几岁,不似别的小丫头般毫无心计,由她侍候着,王玉儿便时时有人提点。 此是芳醅说完,王玉儿便笑应道:“他毕竟是我三哥,见面打声招呼而已。” 芳醅轻声解释道:“我见四少爷与大夫人有些不高兴。” 王玉儿轻声道:“我明白的,只是见三哥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小姐明白便好。” 说着,芳醅心中微微有些叹息——大家大族之中,痴呆儿与庶女这种身份,连互相问个好也要惹人白眼,可怜自家小姐,小小年纪就得学着知书达礼。 忽然,她发觉有只手在自己股间摸了一下。 这一下吓得芳醅整个人一抖,她转头一看,却见是王宝。 惊呼声本已到了喉咙里,此时她却不敢喊出来,只好慌慌张张行了个万福,道:“四……四少爷。” “四哥?”王玉儿转过头,有些疑惑。 王宝脸上带着些奇怪的笑意,抬起一只手放在鼻前,手指轻轻抚着掌心,像在回味着什么。 “五丫头,你愈来愈不把我放在眼里了。”王宝道。 王玉儿一听便有些失措,低声道:“四哥,妹妹定然不敢这样的。” 王宝皱了皱眉,凶恶地瞪了她一眼,道:“你凭什么与那白痴打招呼,我进去时都未见你有如此殷勤。怎么?那死掉的女人生的三个孩子就全是了不起的?连个痴呆儿也能爬到我头上!” 他这话与其说是王玉儿听的,倒不如说是自己发泄。 王玉儿听了这样肆无忌惮的话,几乎要吓呆在那里。过了一会才轻声道:“四哥你是与母亲一起来的,妹妹给母亲行了礼,一时便没顾得上。” “你少糊弄我,”王宝道:“或者你寻点东西赔给哥哥,或者以后我像欺负那痴呆儿一样欺负你。” 十四岁的王宝说的这句话,听在九岁的王玉儿耳里——其实是觉得有些幼稚的。 但她知道自己这四哥真做的出来,打骂自己、泼脏东西、或许欺负自己的丫环等等,想来便觉不堪其扰,而且也没处告状,长辈们只会说是闹着玩,自己便不止一次见过他将三哥打得极凶,还把和了尿的泥往三哥脸上抹…… 这事王玉儿曾告诉过张姨娘,张姨娘却只让她别管,她多问了一句,却被亲生母亲打了一巴掌 “你一个庶女,倒管起嫡哥哥间的事来了,谁给你的能耐?”——王玉儿永远记得张姨娘说这句话时的表情。 此时,她真的怕这些事落在自己头上。 “四哥,妹妹给你赔罪,要不然我把这个给你。” 说着,她摘下手中的玉镯替过去。 这是她极喜欢的镯子,摘时还有些心疼。 王宝讥笑道:“我要你这玩意做甚?你以后若是听我话,我倒还可以多送你几个。” “妹妹没有别的东西了啊。”王玉儿道。 “呵。”王宝笑了笑。 他便指了指芳醅,脸上露出些奇怪的表情来。更新最快的网 “那也没别的办法,把你这丫环让我一天吧。” 半个月前,王宝刚与房里的丫环春醴经了人事,如今最是有些上头的时候,此时一看芳醅,他只觉浑血都涌到脑子里。 今天他本来是打算教训王笑一顿,再让他把缨儿让给自己。可惜从杜康斋出来时没看到缨儿,又见王笑与大哥身边的潭香呆在一处,没办法教育王笑。 他本有些失望,正好瞄到容貌皎好的芳醅,再想到王玉儿也是个好欺负的,便跟了过来。 他心里还有些得意,父亲这个姓张的小妾一院子人都是闷不吭声的性子,欺负了就欺负了。一个丫环,对于自己而言本就是个予取予求的物件,只要王玉儿不声张,又能有什么事? 王玉儿年幼懵懂,此时听到这样的话,脸上颇有些迷茫,道:“四哥,你又不缺人伺候。” 芳醅却是如当头一棒,一下子慌了神,忙跪在地上哭着求王宝饶过自己,声音很是凄惨。 王宝便蹲下来,在芳醅耳边轻声道:“你若不应,我有的是办法整你们,让崔婆婆打死你也没有人替你出头。但你若依了我,以后好日子有的是。要胭脂要首饰,哪样我拿不来给你。” 芳醅却只是不停摇头。 她心中泛起极大的恐惧,就四少爷这种年纪,自己与他出了事,哪会有什么好日子?要点胭脂?呵,等待自己的只有被大夫人拖出去打死一条路。 如此想着,她顿时泪眼婆娑起来,又不敢哭得太大声,以免连累了自家小家的名声,只好苦苦哀求着,连“饶命”这样的话都喊了出来。 这般楚楚可怜的姿态落在王宝眼里,他心中那个念头反而更强烈起来,便拉过芳醅的手,将她往无人的院子里拉。 王玉儿虽然还没明白过来,但看芳醅哭得可怜,也知道被王宝带去不是好事。她便紧紧抱住芳醅的另一支胳膊求王宝不要这样。 见这模样,王宝心中大为光火。 “我今天是给你面子。”说着,他又推了王玉儿一把,凶道:“你也别哭闹,不然我让崔婆婆打死你的这丫头。” 一句话将王玉儿吓住,只好拿一张哭得眼泪巴巴的小脸看向自己的四哥。 芳醅亦是觉得绝望,飞来横祸,自己竟是前后都是死。 王宝正暗自得意,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他转头一看,却是王笑。 “痴呆!我没来找你,你反倒送过来。”王宝眉头一拧,嫌恶地骂道。 王笑道:“你要找我做什么?” 王宝不耐烦道:“你今天运气好,我没空你理,快滚!” 说着抬脚就向王笑踹过来。 王笑闪身躲过,反脚一勾。 王宝年纪小,又不知节制,每晚与春醴玩耍,白天还要上学堂,连着弄了十几天,身子颇为虚浮。被这一勾,登时摔在地上。 王笑本就见到他有两团黑眼圈,此时又看他如此孱弱,便道:“都这样了还调戏丫环,别的不说,你这小树一棵,身子骨就吃不消。” 王宝顿时暴跳如雷,爬起身便向王笑打过去,一边还怒吼着:“你个白痴蠢猪!竟然敢打我!” 他堪堪扑到王笑面前,王笑格了一记,一只手便“啪”一声在他脸上打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倒也不重,却分外响亮。 王玉儿还在哭,却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王宝脸上不痛,心中却觉得极是屈辱,气得面目狰狞,张牙舞爪再次扑向王笑。 可惜他身高体格都不如王笑,竟被王笑一手提住两只手腕动弹不得。 王笑转头对王玉儿道:“你们先回去,切记今天的事不要对别人说。” 王玉儿愣了愣,点点头,飞快地拉着芳醅就跑…… 第14章 亲兄弟 “你个白痴蠢猪!放开我!” 王笑听了笑道:“我不过打你一巴掌,这就气到忍不了了?那是你还太年轻,不知道世人能欺你辱你到什么程度。” 他语气颇为轻松随意,姿态有些高高在上,却决不傻气。 王宝既是咬牙切齿的恨,又惊讶至极,恨声道:“你……你不痴呆了?” “你替哥哥高兴吗?” “我高兴你个头,白痴蠢猪。” 一句话骂出来,王笑又是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你他娘的,你竟敢打我,我告诉我娘。” 又是一巴掌打在脸上。 王笑道:“你骂一句,我打你一巴掌。” “我会怕你?”王宝心中大恨,梗着脖子骂道:“你个蠢猪杂种!我不会放过你,我要趁你不注意把你屋里那丫环给弄了!她叫缨儿对吧?你不是最在乎她吗?杂种。” “那你太狠了。”王笑道,语气冷冷的。 王宝恨骂道:“跟我斗,就你个孬种!” 王笑道:“也对,你这个年岁的孩子,不知道怕。” “怕你娘个……” 下一刻,王宝觉得腰间一松,却见王笑把自己的腰带扯下来。 “你要干嘛?!杂种!变态!” 王笑动作极有些利落,迅速将王宝的手与脚都绑在一起。 还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以前开淘宝店的,经常干打包的事,熟练吗?” 王宝骂道:“你绑我?你想干嘛?!” “你猜。” 王笑说着,一把扯掉王宝的鞋,将他的袜子脱下来,直接塞到他嘴里。 “呜……尼……甘……深么?” 两人此时离院墙边的芭蕉林不远,王笑提起王宝,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 “呜呜。” 也不知王笑从哪里找了一把花锄,挖地挖得起劲。 王宝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嘴里的袜子吐出来。 “你……你要干什么?” 王笑语气轻松道:“你没看出来?我打算把你埋了。” “埋了?你要杀我?” “很惊讶吗?” 王宝道:“我……我们是兄弟啊。” 王笑像是听了极好笑的笑话,讶道:“你还知道我们是兄弟?也对,像你这种要分家产,还要找我麻烦的兄弟,早些斩草除根没有坏处。” 分家产?——王宝一愣。 蠢猪,你都要入赘出去了,竟还想分家产! 王宝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愣了一会之后,忽然冷笑起来,恨恨道:“你个蠢猪杂种,我会怕你吗?想吓我,做梦吧。” 王笑有些不耐烦地走过来,拿起他的袜子又往他嘴里一塞。 一会之后,他挖了一个洞,径直便走过来,提着王宝,将他头朝下往洞里一塞。 比划了一下,刚刚好够埋一个头。 王笑二话不说,直接便开始填土。 小兔崽子,跟我比狠。 王宝不能相信这个事实——自己的兄长,居然真的要杀自己。 手足相残的事不是没听过,哪有十四五岁就开始的? 一辈子从来没经历过被活埋这样的事,他登时吓得忘了挣扎。 头朝下让他有些晕起来。 真的要死吗? 耳边还传来这个变态兄长的自言自语。 “你知道了我不是痴呆这个秘密,必须得死了,别怪三哥心狠……我这几天遇到一个女人,在她面前我和小白兔一样,呵,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欺负我,就你这样的……” 王宝如遭电击,身子一颤。 三哥在外面还有女人? 因为要杀掉我,所以才告诉我这些秘密吗? 完了! 土硌在眼睛上让人难受得很,王宝紧紧闭着眼。 接着,有土落在鼻孔里,让他感到恶心。 黑暗、窒息。 似乎有蚯蚓在脸上爬。 想要呕吐,却不能呼吸。 更深的黑暗、更深的窒息。 终于,恐惧战胜了屈辱,求生的欲望战胜了一切。 王宝疯狂的挣扎起来,也不知做了多少个鲤鱼打挺之后,他才将脑袋从泥土里拔了出来。 如同噩梦结束,他虚脱到瘫在地上,身上所有的力气流光,他觉得自己马上要猝死过去。 心脏疯狂地跳动,肺部剧烈的扩张收缩,呼吸,这一刻的恐惧深深地铭刻在他心里。 他想昂起头,他不想哭。但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仿佛要将一辈子的泪水都流干,泪混着泥土,如粪便般沾在脸上。 王宝知道自己非常狼狈,但他不在乎了。 王笑皱了皱眉,道:“洞挖的不够深。” 说着,又开始挥动锄头。 突然,王宝挣扎着,费尽全力在他面前跪下来,“呜呜呜”叫个不停。 “有话说?你要是敢喊,我一锄头砸死你。” 王宝脸上惨白,疯狂地点点。 王笑这才一把拿出他嘴里的袜子。 “三哥!三哥!我的三哥,我,我不会再找你麻烦,我以后看到你和缨儿,我绕着走。” 王笑支着锄头想了想,又轻轻笑了笑,微微有些摇头。 王宝急道:“我也再也不欺负玉儿和她丫环。你的秘密,我一定不会说,一定不说!” 王笑端详了一眼手里的锄头,又端详了王宝的脑袋一眼,似乎在掂量着什么。 “我保证!”王宝道:“我对天发誓,我若对三哥再动半点坏心思,必不得好死。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王笑方才点点头,将手中的花锄一抛,拍了拍手道:“这个洞先留着,以免以后要用。”网首发 “三哥,我……” “你有钱吗?”王笑忽然道。 王宝怀疑自己听错了!自己现在是被这个白痴哥哥打劫吗? “有银子没有?”王笑又问了一遍。 “我有,我有。”王宝连忙道。 王笑一拿将他拉过来,往他怀里一探。 “就这么一点?” 王宝恍恍惚惚点点头,道:“我只有这么多。。” 王笑眉头便皱起来。 “三哥,我真的只有这么多了。”王宝急道:“我年纪还小,也没有要用银子的地方,我娘从不给我银子。” “那你去跟你娘要点银子来。”王笑道,语气平静,但不容置喙。 若不是被缚着手脚,王宝真的想捏自己一把,他真的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往日里痴痴呆呆的三哥,现在像个绑匪一样勒索自己,让自己去找娘亲要银子。 “我,我没有理由去跟娘亲讨银子呀。”王宝极是为难。 这种败家子做的没品的事,他从来没做过。 “那这样吧,”王笑踱了两步,在王宝耳边悄声说了起来…… 第15章 败家子 崔氏正坐在房中与纪嬷嬷说话。 纪嬷嬷是崔氏的乳母,又随她到王家来,自是被崔氏倚为心腹肱骨。 “大夫人或许可以借这个机会,将内院的财权抢回来。”纪嬷嬷道,脸上满是果绝。 崔氏沉吟道:“怕是那姓陶的媳妇不好对付。” 私底下,她向来是管王珍的夫人陶氏叫‘姓陶的媳妇’。 纪嬷嬷劝道:“哪有婆婆身子康健,却让媳妇掌钱的道理?再有,这府里,在外面赚银子的是老爷与二少爷,内里操持的是大夫人你。老大读书不成,花银子却厉害,吃闲饭的人,还让他媳妇攥着家里的钱,岂有此理?” “她毕竟是长房长媳,性子又厉害。” “那怕什么?这事说来说去,还是老爷与二少爷说的算。只要二少爷能支持大夫人你,老大两口子怕是屁都不敢放。”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崔氏叹了口气道:“可惜老二不理会这些事,内院里用的这些银子在他眼里算什么?连点零头都不算。” “依老奴看,这次老三的婚事就是个极好的契机,大夫人多找姓陶的要些银子,再推些麻烦给她。”纪嬷嬷极有些运筹帷幄的样子,说道:“老三尚公主的事是二少爷亲自促成的,若婚礼的环节出了岔子,他定不会再容忍这个大嫂。” 崔氏眉毛一动。 突然门外王宝喊了一声:“娘,我进来了。” 待王宝走到面前,崔氏便笑道:“今儿个怎么没去学堂,还空过来?” 她说着,低头看王宝眼上的黑眼圈,便心疼道:“你读书用功是好事,却还要爱惜些自己的身子骨。你看你,人也瘦了不少,眼睛也熬红了。” 王宝侧过头,躲过崔氏的手,道:“娘,我有件事与你说。” 崔氏笑道:“宝儿想说什么说便是。” 王宝颇有些犹豫,却还是开口道:“孩儿刚才碰到老三,他说……他说他愿意把皇庄卖给我们,一千亩二十两银子。” 崔氏“噗嗤”一声便笑出来,捂着嘴道:“那傻瓜说的话宝儿你也当真?若真有这样便宜的良田,为娘买他几万亩又有何妨?” 这般被笑话,王宝脸上便有些恼意。 崔氏也不知他在恼什么,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宝儿莫恼,你理会那傻子做甚。” 王宝道:“总之他已经不是傻子了,如今为了弄银子,他说愿意签保证书卖田地。” “他不傻了?”崔氏惊得半天没反应过来,还用手探了探王宝的额头,心道,莫不是我的宝儿傻了。 “娘亲,我说的是真的。”王宝拨掉崔氏的手,不耐烦道。 崔氏吃惊地捂了捂嘴,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王宝已经把王笑要自己传的那句话传到了,此时心道果然娘亲不会那么容易被他骗钱。 没弄到银子,他也不知该安心还是不安。 此时被问起,又不能实话实说,王宝便随口应付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总之,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我推测,他其实早就不痴呆了,可能是为了不用去学堂吧?他其实一直在装呆。” “竟有这样玩劣的孩子?!就为了不去学堂?”崔氏几乎惊掉了下巴。 “这算什么。”王宝咬牙切齿道:“我看他走路一瘸一拐的,一定是在外面和人打架。他这般急着弄银子,一定是在外面混青楼楚馆……” 崔氏吓得一下站了起来,惊呼道:“老三才多大?就跟人打架?!还敢到青楼里耍?!败家子呐。” “苍天呐!”连纪嬷嬷也捧着心口道:“竟有这样的败家子?” 王宝撇了撇嘴,道:“不然这府里吃喝用度一应俱全,他要银子做什么?” “对,宝少爷说的对!这老三,马上要入赘给皇家,急着在外面混青楼,不得了!寻些个下等娘们给他生孩子也未必不可能。”纪嬷嬷道。 崔氏忙不跌捂住王宝的耳朵,向纪嬷嬷骂道:“老货,当着宝儿的面说这些不堪入耳的话。” 纪嬷嬷忙道:“老奴错了,老奴被那老三给惊着喽。” 崔氏双手按着王宝的肩,急道:“我的宝儿哟,你可千万不能和你老三这样的人来往!沾了这些恶习,便是一辈子都毁了!” 纪嬷嬷忽然道:“大夫人,依老奴看,这事也未必不好。” “好?”崔氏转向纪嬷嬷,语速飞快道:“如此这一看,这老三也是个有心计的,能有什么好?” 纪嬷嬷低声道:“他既愿意签保证书,我们不妨就向他买,一千亩二十银这样的价格,与白送有什么差别。” “唏,纪嬷嬷你莫非傻了,他签个保证书,还能真做数?”崔氏道:“那皇庄说是赐给他的,还不是攥在老爷手里?” “但以后的事谁说的准呢?”纪嬷嬷低声道。 “你是说等以后老爷不在……” 纪嬷嬷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反正不用多少银子,拿个文契在手上,有利无害。谁知道有什么机会替宝少爷争一争。” 崔氏点点头,深以为然。 纪嬷嬷又道:“何况,这老三这般急着要银子,便是弄大了谁家姑娘肚子也是有可能的。他也不容易,我们自然该帮帮他。” 崔氏与纪嬷嬷对望一眼,马上便明白过来。 这老三这般有心计,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和宝儿争?如今旁人尚不知他不是痴呆,且先纵容着,到时候祸事越惹越大,一旦抖出来便让他身败名裂。 “宝儿,这里是二百两银子你拿着。让你三哥写一张契书,让他卖你良田一万顷,切记,要让他签字画押按手印。”更新最快的网 崔氏做事颇有些雷厉风行,拿了银子便放在王宝前面。 “你们两个年轻都小,只当是兄弟之间开玩笑,但立了字据,这事他便赖不掉。”崔氏又交待道:“若是有人问起,你只说你三哥与你关系极好,想问你借些私房银子。你借了他银子后,是他自己一定要给你立的字据的。” 纪嬷嬷亦是道:“对,你三哥是附马都尉,家大业大,万顷良田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这两百两银子却是你全部私房。” 崔氏道:“对,就是这么个理儿,这二两百银子是你对你三哥的恭顺,那万顷良田是你三哥对你的疼爱。明白了吗?” 王宝有些迷茫起来。 居然,还真让王笑那小子猜中了,一张破纸还真能换二百两银子。 想到那万顷良田,他又咽了咽口水,他虽只有十四岁,却知道那代表着自己一辈子生活无忧,锦衣玉食,成年以后,想找多少个漂亮丫环都可以。 到此时,他才有点明白过来,今日这事,似乎是各取所需。 到底是王笑傻?还是娘亲傻?还是自己傻? 提着银子出了门,王宝便看见王笑倚着一根草,倚在墙上等自己,样子有些痞坏。 这是这个三哥不为人知的一面,凶狠、狡黠,就像一匹狼,全然不同于往日那种小绵羊的模样。 这样的王笑,在十四岁的王宝心中,留下了一个极深的印象。 “拿来吧。”王笑见王宝走来,吐掉嘴里的草根,伸手接过那一包银子。 王宝看了一眼王笑递里的字据,惊道:“你……你怎么知道是一万顷。” 王笑随意笑了笑,揽过王宝的头,轻声道:“今天的事你要敢告诉别人,我半夜到你屋里做了你。” 王宝心肝又是一颤! 下一刻,只见王笑眼神里的狠厉退去,又回到那种呆板无神的表情。 就像个,人畜无害的傻子。 王宝目瞪口呆。 “三少爷,我找了你好久,大少爷忙完了,喊你过去呢。”潭香小跑着过来,像王笑道。 王笑回过头,展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灿烂笑容:“潭香姐姐,我和四弟,一起玩呢。” “是吗?见过四少爷。”潭香笑拉过王笑:“奴婢带你去见大少爷吧。” “好。” “三少爷,你手里提的什么?奴婢来拿吧。” “不用,我能提。” “三少爷真乖……” 两个人越走越远,只有王宝留在原地呆若木鸡。 他盯着潭香的背景看了一会,咽了咽口水,下一刻,他脑海中却又回想起王笑刚才可怕的眼神。 王宝今年唇上刚长出细细的胡须,这让他觉得有些丑;他娘亲崔氏并不算美丽聪慧,德行也不好,他便偶然能听到下人在背后议论。 如此种种,都让这个王家四少爷有点自卑,他打心眼里羡慕苏氏所生的那‘两个半’兄长。 两个‘半’因为王笑在他心里本来只算半个人。 如今看来,苏氏所生的儿子就是样貌出众、脑子聪明、手段厉害。 样样将自己比下去! “凭什么!” 王宝重重一拳打在院墙上,只觉得心火熊熊烧了上来。 第16章 陶然居 王笑提着银子走到王珍的院子。 他抬头一看,院门处的牌匾上写着三个大字——陶然居。 字迹颜筋柳骨,极显笔力。 门口的木柱子上还刻着一行小诗:“更待菊黄家酝熟,共君一醉一陶然。” 因王珍的妻子娘家姓陶,王家又是酿酒的人家,故取‘一醉一陶然’之意作陶然居。 还未进门,便能看出些读书人的隽永意境来。 但这种意境显然只存在于字句之间。一进院门,王笑便隐隐能听到陶氏似乎正在与王珍争吵些什么。 “好歹你也是个举人,看他们能轻慢了你……” 潭香连忙喊道:“大少爷、少奶奶,三少爷来了。” 陶氏闻言便出了屋子。 她年轻时应该也是个美人,如今却有些发胖,身上还带着些颐指气使的傲慢气质。 此时见了王笑,她便笑道:“三弟来了,你到自己大哥这,怎么还提东西来,定是缨儿让你带的。” 陶氏说着,走上前,伸手便去接王笑手里的布包,一边还笑道:“客气什么呢。” 王笑缩了缩手,道:“这是四弟给我的。” 陶氏:“……” 尴尬神色一闪而过,她只好打趣道:“谁稀罕你这玩意不成,你大哥在堂里等你,进去吧。” 王笑便依言进了大堂。 陶氏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向潭香招了招手,引着她到了别的屋里,问道:“三弟弟是从老四那里过来的?” “是。”潭香道。 “他手里那包袱装的是银子。”陶氏语气笃定,道:“银子这种老朋友,我一摸便知道,估着那份量,少说也有二百两。” 接着,不用陶氏多问,潭香便将自己看到的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你是说三弟弟拿了一张纸给老四?”陶氏沉吟道。 潭香道:“是,虽远远看得不真切,但银子是四少爷从大夫人屋里提出来的,应该是大夫人给的。” 陶氏手指在椅把上轻轻敲了敲,沉吟道:“去让春盎来见我。” 潭香问道:“这白日里人多眼杂的,会不会让大夫人看到?” “那我去见她,到大院偏厅里谈,若让人看到,你便说是有匹好料子要给老四做衣裳。” “是,奴婢这就去找她。” 陶氏是雷厉风行的性子,说罢便起身到了地方,等了一会之后,只见春盎行色匆匆地小跑过来。更新最快的网 “少奶奶。”见四下无人,春盎飞快地行了个万福。 “这边说。”陶氏拉着她的胳膊,走到一匹布料前,假装看着布料,低声问道:“大夫人给了三弟弟一笔银子,做什么用的?” 春盎道:“她好像得了张纸,藏得很是严密。奴婢进去送茶,她特地等奴婢走了才藏的,再进去就没看到了。” 陶氏又问道:“她神情如何?” “与纪嬷嬷两人都高兴的很。” “哼。”陶氏冷笑了一声,道:“你想办法找到那张纸,找到了马上来见我。” 这事其实有些难办,崔氏房里有纪嬷嬷和崔嬷嬷,那都是眼睛如刀子一般的人物。 “是。”春盎虽为难,还是点头应了,又道:“还有件事,是关于四少爷的……” “老四?”陶氏道:“他能有什么事?” “四少爷和春醴,弄在了一起。”春盎低声道,脸上有些红。 陶氏愣了愣,低声道:“你确定?” “嗯。”春盎点了点头,脸上更红。 陶氏皱了皱眉,冷哼道:“依大夫人的性子,这丫头就不怕被打死?” 春盎听了,偷偷看了一眼陶氏的神情,心中暗道少奶奶还是与大夫人不同的,心中有将自己这些奴婢当人看。 她便应道:“一开始春醴也不肯,被四少爷用了强。之后她只好每晚缠着四少爷,想趁着他现在正在兴头,若是能怀上了,不敢奢望能当妾,只求还能保得一条命。” “不知活死的东西。”陶氏道:“你去探探她的口风,若是愿意帮我,以后事发了,我可以试着保她。” 春盎道:“这种事,只怕她不信……” 陶氏冷哼了一声,道:“你告诉她,若真能怀了,只有把事情搞大捅到大老爷面前,她才能活命……” ------------------------------------- 王笑到王珍院里时已到了饭点,便先在他院里用了饭。 饭菜也是从大厨房端来的,只是王珍院中的小灶上会再烧了一道五花肉,算是每顿都开小灶。 “红烧肉?”王笑摇了摇头,谢绝了王珍给自己夹的这一筷子。 王珍道:“三弟忘了?这是元宝肉,做法可与红烧肉不同。你看这肉,肥而不腻,而这蛋烧成虎皮,吸收了肉汁,味道极好。” 王笑再看这一碗红白有致的元宝肉,便知道为什么大哥大嫂都有些中年发福的样子。 于是他再次摇了摇头。 王珍叹了口气道:“娘亲以前在时,常亲手给我们烧这盘菜,你……” 他一转头,见了王笑木愣的神情,才想起起来,苏氏过世时王笑不过刚出生,他确实没吃过苏氏做的这道菜。 白驹过隙,十五年恍如昨日。 王笑看王珍神色黯然,一时很难把用棍子打死自己的凶手与眼前的形象联系起来。 “大嫂怎么不来吃?”王笑问道。 王珍回过头,向下人问道:“她人呢?” “少奶奶说是有点事要办,让大爷先吃。” “知道了。” 吃过午饭,王珍便开始教导王笑礼仪,与他说了婚礼的大略流程,又演示了面见天子要如此行礼之类的。 但其实,王珍自己也未见过天子。 礼仪这种事情,也是因人而异的。王笑长得好看,做起各种动作赏心悦目,自然难被人苛责。 王珍将动作说了,嘱咐他回去也要好好练,便开始让王笑背催妆诗。 “淳宁公主贵,结与秦晋好。天母亲调粉,日兄怜赐花。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 王珍念一遍,王笑便跟着念一遍。 念了几遍之后王笑其实已经能背下来了,但自己一个‘愚钝’的,也不知道能不能这么快就背下来。 他只好假装背不下来。 王珍又将这首诗写下来让王笑拿着,他自己却咬着笔头有些踌躇起来。 过了一会,王珍的小厮米曲跑过来道:“少爷,范公子又派人来催你去诗会了。” 王珍应道:“你且回他,我还有事,一会再过去。” 说话间还看了王笑一眼。 王笑便明白过来,大哥这是在等着打发了自己。 他便打算告诉王珍自己已经将那首诗背了下来。 转念一想,现在回去也就是在家玩玩具,缨儿也不会让自己出门。 “大哥,弟弟能不能,一起去诗会?”王笑问道。 他心里却在想着:就算是王珍要杀自己,总不能在自己和他一起出门的时候动手吧,多招嫌疑啊。 王珍听了这话,却是微微皱眉,显然有些不愿意。 然而他再看向王笑那张脸,却又愣了一下。 这张脸还有些稚嫩,却已生得极好看,与过世的苏氏极为相像,眼神纯良无辜,隐隐还带着些期待。 王珍猛然想到,母亲过世后,自己确实从未怎么亲近过这个痴呆的三弟。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好。” “好。”王笑咧开嘴笑了笑。 王珍便摸了摸他的头。 过了一会了,王珍又皱了皱眉,问道:“你提着这包东西去?不嫌重?” “对啊,是四弟给我的。”王笑道。 王珍道:“你把东西放下,我派人给送你院子去。” “不行。”王笑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心道:“我出门还要用钱呢。” “这里面是什么?”王珍说着用手一提,奇怪道:“银子?四弟给你银子做什么?” 王笑道:“他说不能说。” 王珍苦笑着摇了摇头,向米曲吩咐道:“拿张三百两的银票给三少爷。” 声音不大,王笑还是听到了。 两百两银子换了三百两的银票,自己这大哥绝对是好人!自己居然还怀疑他,一定是冤枉他了。 过了一会,米曲有些为难的走过来,附在王珍耳边说了几句。 王珍的表情便变得极有趣起来,脸上挂起一丝自嘲的笑意,轻声叹了一句:“这女人……” 接着,米曲便递了一张银票到王笑面前:“三少爷,我用这个和你换好不好……呀?” 王笑眨了眨眼,确定那银票上是个‘贰’字而不是‘叁’字。 二百两? 王笑愣了愣,心道:“不是说好了三百两吗?” 他这一愣神的功夫,米曲只当他是个傻孩子,赔笑道:“三少爷啊,这是银票,和你手里的银子是一样能花的。你要收好哦。” “三少爷,我们换好不好?你看,我这个多好看……呀。” 呀你个头。 王笑叹了口气,接受了这笔交易。 “我这个大哥王珍,很可能就是敲我闷棍的人……” 第17章 满庭芳 坐在马车上,王珍恢复了云淡风清的表情,似乎对刚才的事毫不芥怀。 作为王家大公子,区区一百两银子带来的尴尬,他确实不以为意。 “刚才那首催妆诗,三弟背下来了吗?”王珍道。 王笑道:“背下来了。” 王珍讶道:“这么快?” 快?早就背下来了,还假装成背不下来好久了。 王笑颇为郁闷,这大哥显然当自己是个傻的。 却听王珍自言自语道:“还是孩子啊,孩童背诗总是快的。” 王笑更加郁闷——你才孩童,你全家都是孩童。 王珍又笑道:“记得以前我教你背诗,你也是跟我说你背下来了,第二天却忘得一干二净。还记得吗?谁知盘中餐……” 他说着,目光看向王笑,眼神中带着鼓励的光芒。 大哥,神经病啊?当我什么?小学生吗?——王笑心中无语至极。 王珍依旧目光炯炯,眼含期翼。 “粒粒皆辛苦。”王笑无奈道。 “孺子可教。”王珍点点头,“月落乌啼霜满天……” 又来? 王笑嘴角一抽,答道:“江枫渔火对愁眠。” 王珍却似乎有些上了瘾,又问道:“苏东坡的《念奴娇》还记得吗?” “大江东去,浪淘尽……” 王笑怕玩出事来,背了半阙便停下来,又做出呆头呆脑状。 王珍却意兴勃发,自己诵了后半阙词。 诵完又还叨叨了好几遍“遥想公瑾当年……雄姿英发”,语气喟叹,还带着向往。 就好像自己认得公瑾似的。 过了一会,王珍还不罢休,又问道:“《浣溪沙》还记得吗?” 大哥,这么爱考较别人,你去当老师啊——王笑心中腹诽道。 他转过头,偏偏马车不大,他没能躲开王珍鼓励的目光。 好吧。 这大哥还举人呢,问来问去也就是初中语文课本的水平。 王笑只好迎上他的目光。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王珍一愣,嘴里将这半阙又念了一遍。 “然后呢?” 王笑只好接着背道:“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马车中终于安静下来。 王笑松了口气。 王珍却显得有些沉默下来,还微微叹了口气。 一会之后,马车到了地头。 抬头一看,是一个叫‘芳庭’的院子。 大门两侧的柱子上刻着两句诗充做楹联,分别是“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王笑一看这阵势便有些惊。 大哥不会是带自己到什么风月场所吧?自己还是个孩子啊。 虽然他确实很想快些长大。 “这芳庭二字,取自词牌名‘满庭芳’,也取自河东先生的‘偶地即安居,满庭芳草积’。”王珍侃侃介绍道。 “哦”——那就不是风月场所了,王笑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王珍、王笑、米曲,一共三人。门房对王珍显然颇为熟悉,笑着唤了一句“王公子”便请了他们进去。 随着一个婷婷袅袅的青衣丫王,绕过了一个极大的壁照,又一路穿花拂柳如逛公园般走了一会,便听到有袅袅琴音。 接着一转,便能见到很多读书人和美女,看起来颇有些衣冠……风雅。 还真是满庭芳草,天涯何种无芳草的‘芳草’。 接着便有“王兄”之类的一团招呼,王珍才施施然然带着王笑入席。 盘腿坐下,王笑便向那案几上看去,只见摆着琳琅满目的点心、三壶小酒,好吃好喝的样子。 隔壁桌便有人低声细语向旁人介绍道:“那是王公子,单名珍,字正礼,举人,每次诗会的酒水皆是他供应的。”更新最快的网 说着,那两人还向王珍遥敬了一杯。 王珍便笑着点点头,举酒饮下一杯。 王笑心道,原来大哥是赞助商。 不一会儿,便有两个穿着白纱的女子过来,分坐在兄弟二人身旁添酒。 螓首蛾眉,佳人未语人笑,赏心悦目。 坐在王笑身边的女子低声道:“奴家名叫如云,那边是我姐姐玉梭。” 巧笑嫣然,声音也好听。 王笑心中点头,怪不得自己大哥喜欢来文会。 果然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却听坐在王珍身边的玉梭轻声道:“王公子好久没来了。” 王珍摇摇头,自嘲道:“既不再走仕途了,还来做什么。” 玉梭道:“人家都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奴家却知道王公子腹有诗书,无关仕途。” 王笑微微侧目。 这个玉梭姑娘有些不一般,莫不是大哥的红颜知己。 王笑想着,回过头又看了自己身边的如云一眼。 如云脸一红,伸手便去斟酒。 王珍忽然淡淡道:“我三弟年岁还小。” “是,奴家失礼了。”如云的手就缩了回去,显得有些怯怯的。 气氛马上就有些不一样。 虽然说不上来,但王笑能感觉到,自己这桌的氛围一下子就有了些危襟正坐的意味,全然没有别桌那种洒脱。 王笑正不爽,一抬头便见有两个人走了过来,在与王珍打招呼。 两人身上还带着一股青年才俊的味道。 “王兄。” 王珍笑应道:“范兄、张兄。” “王兄今日总算来了,玉梭姑娘可是担心了你好久。” 王珍自嘲一笑:“这阵子家中有些事务,范兄勿怪。对了,还未恭贺张兄高中,实在是……这杯酒,我先干为敬。” 那边三人说着话,王笑忽然一愣。 这……这不是那谁吗?到过积雪巷里那个。 “恒郎。” “嘤。” 这就是打死罗德元那个凶手嘛。 王笑心中颇有些不爽起来,也不知是为何,他就是看眼前这人不爽——因为这家伙是杀人凶手! …… 张恒正含着笑与王珍对答,目光一转,忽然瞥见王珍身边那人有些眼熟。 定眼一看,张恒手里的酒便洒了出来——这,不是那痴呆儿吗! “这是王兄的三弟。”一旁姓范的书生向张恒介绍道。 此时过来的两人,一人是张恒,另一人叫范学齐。 范学齐算是王珍的好友,也是个举人。 他家祖辈经商,是京城富商,但一直到他父亲这一辈才步入仕途,算起来门第暂时要比王家高不少。但在京城中,也只是被世家大族所瞧不起的存在。 芳庭便是范家的产业,专门用来招待文人墨客。 这满庭院的女子也是范家养的,每个都是容貌娇丽,琴棋书画样样皆通。 芳庭中,每场文会的支出,也是由范家承担。 这看起来是个白白赔钱的事,但范家愿意做,做得还很热衷。 打个比方,范学齐若想攀上朝庭中一个哪怕只有六品的官员,其实都是很难的事,更何谈真心相交?但他与张恒、王珍这样的人结下深厚的交情的话,谁知道张恒、王珍以后会是多大的官? 可能要穷尽几代人,砸下无数银钱,范家希望用这种方式,一点点铺开在达官贵人中的人脉。 从商贾步入官宦世家,路漫漫而修远兮。 范家对芳庭颇为重视,才让范学齐来主理芳庭事务。 范学齐接人待物上有些天赋。僻如,王珍已注定和仕途无缘,他依旧每天让人去请。 再僻如,他虽没见过王笑,却已了解过王笑的情况,所以在王珍还没有介绍时,他便能向张恒介绍“这是王兄的三弟。” “张兄。”此时见张恒愣在那里,范学齐又唤了一声,向王珍笑道:“想必张兄是见令弟人品俊秀,所以有些愣住。” 至于什么痴呆儿、尚公主,这些话范学齐自然不会说。 张恒回过神来,笑了笑,道:“哈哈,确实如此,令弟俊秀不凡。来,我敬王兄与令弟一杯。” 王珍将杯中酒饮尽,又倒了一杯,道:“舍弟年纪还小,不宜饮酒,我替他喝。” 张恒摆摆手,道:“不必不必,张某明白的。酒就不必喝了,一会王兄多作一首好诗便是。” 三人又聊了一会,其间张恒目光多次梭巡在王笑脸上。 待张恒与范学齐离去,王笑才揉了揉脸坐下来。 装傻装得都脸都要麻了。 盯着张恒的背影,他微微眯了眯眼,心道:“这家伙上次摔了我一巴掌。” 下一刻,却见张恒回过头,又向自己这边看了一眼…… 王珍自饮了一杯酒。 范学齐热情依旧,但王珍还是能感觉得出来:范学齐对自己与张恒之间的态度有一丝微妙的变化。 但说起来,张恒是年少高中的进士,前途无程,自己却是个落第闲人。范学齐这已经算是对自己太过热情了,还谈什么微妙的变化。 “大哥,那个张兄,你熟吗?”王笑问道。 王珍道:“见过两次而已。” 语气淡淡的。 王笑能听出来,自己大哥也不喜欢张恒。 世间最让人开兴的事之一,就是自己讨厌的人也有人一起讨厌。 值得举杯一饮。 王笑一杯酒下肚,便被王珍瞪了一眼。 王笑起身道:“我去嘘嘘。” 如云听了,马上便站起身道:“奴家带公子去。” 王笑跟着如云才走过了一重月亮门,突然身后有人喊道:“王三公子留步。” 回过头,却见张恒脚步匆匆地赶过来。 如云连忙行了个万福,只听张恒吩咐她道:“我带王三公子去解手,你在此等候便可以。” “是。”如云认得张恒,便轻声应了…… 第18章 张进士 王笑心中有些紧张,但已不像前日那般害怕,那时候他初来乍到,如今已皮实不少。何况这芳庭之中来来回回的人多。 “我们走吧。”张恒笑道,神情颇有亲切。 王笑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颇有些迷茫。 “我见过你,你……” 张恒微微眯着眼,紧盯着王笑的表情。 “你是大哥的朋友。”王笑拍了拍手,笑道。 张恒点头应道:“不错,跟我来吧。” 还真是个傻子——他心道。 “今日正好是个弄死这傻子的机会。” 张恒躲了两天,还派人去清水坊衙门查了,积雪巷的案子被定为亡命之徒所为,似乎与自己无关了。 但他依旧觉得不安心。 想来想去,是因为还没杀人灭口。 于是就在刚才看到王笑的一瞬间,张恒决定,杀掉这个傻子。 只有这样,才能高枕无忧。 以后有机会,还要把唐芊芊也杀掉,虽然有些可惜。 这般想着,他领着王笑到了一个荷塘边。 这个荷塘虽然不算很大,水却很深。此时池面上的荷叶已成残叶,周围也并无旁人。 这一处岸边有个大石,大石之下便是很深的池水,颇有些险,曾经还淹死过一个失足落水的丫环。 张恒已经计划好了,将王笑推入池里。一个痴呆儿,从小长在京城,定然是不会游泳的,很快就能淹死。 接着,再让自己的小厮将如云打死。 别人会以为:如云带王笑解手,没照顾好导致王笑落水而亡,如云心里害怕便一头撞死了。 这是范家的产业,出了这样的事,范家一定不敢声张,只会迅速安抚住王家。 王家不想和范家撕破家,连报案都不敢报。 呵,附马都尉?做鬼去吧! 脑中将这计划过了一遍,张恒道:“你朝这池里尿吧。” 王笑:“……” 他一听就知道张恒想干什么。 这主意显然是有点馊的。 还进士呢,一点想像力都没有。 缺乏行凶的经验嘛。 过了一会,王笑应道:“这,不好。” 张道:“没什么不好的。” 王笑只是呆头呆脑的摇头,脸上带着矜持的神情,低声道:“不行的。” 张恒耐着性子说道:“没关系的,这边没人看见。” 他脸上带着勉强的笑意,如在用糖哄骗无知孩童的人贩子一般。 “那好吧。”王笑点点头。 他转过身,手抚在腰带上,举目望向池面上的枯荷,风吹动衣袂簌簌作响。 午后的斜阳从身后照过来,将两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 顶风而尿,何等恣意? 张恒看着王笑的背影,眼中精光一闪,猛然欺身上前。 王笑低头间看到石头上的影子动了,嘴角扬起笑意。 张恒的手触到王笑的背的一瞬间,王笑突然蹲了下来。 “咦,这里有蟋蟀诶。” 张恒嘴角抽了抽,硬生生止住前向的惯性,脚又向前迈了两步,堪堪踩在石边。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呼,好险。 “咦,还有一只!” 王笑突然动了,身子一扑,撞在张恒脚上。 “噗通!” 王笑回头一看——哇,这池水真的好深。 只见张恒努力探出嘴来,喊道:“救命……我不会水!” 王笑露了一张笑脸,两根手指捏在一起,举起手向水里的张恒喊道:“哥哥你看,我捉到好大一只蟋蟀,我要拿给大哥看。” 咕噜咕噜…… 张恒又是呛了一大口水,努力探出眼,水花模糊中,只见王笑已经迈开脚跑得远远的。 “救命!” 咕噜咕噜…… 王笑还没回到月亮门那里,就看到张恒的小厮火急火燎地跑向池边,显然是听到了呼救声。 “有人落水啦!” 远远的,张恒的小厮尖叫起来,似乎还在想办法捞张恒。 王笑颇有些遗憾,只好施施然地对如云道:“我好了,我们走吧姐姐。” 如云浑然不知自己已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圈,有些惊讶地对王笑道:“王公子,有人落水了?” “没关系,水不深。”王笑道。 如云便点点头应道:“嗯嗯,那就好。” 说着,她牵起王笑的手就往席上走去。 到了席上,王珍便皱眉道:“怎么去这么久?” “张恒哥哥让笑儿尿在荷塘里,我不肯,就走了。他自己尿荷塘里。”王笑应道。 他声音颇为清亮,四周的人听到都是一愣。 张恒?那个新科进士?居然做出这么伤风败俗的事来! 满庭芳草的园子里,留得枯荷听雨的池边,一个读书人,还是进士,居然如此不堪! 不光自己尿,还怂恿别人尿。 一众读书人互相看了几眼,脸上纷纷露出各种的表情来,有嘲讽,有不屑,有兴灾乐祸,有不以为然…… 张恒似乎人缘不太好,其中便有好几人嘀嘀咕咕地嘲讽起来。 范学齐听了动静便走过来,轻问道:“怎么了?” “呵,今科进士张恒竟往荷塘里尿尿。”一个书生笑道。 他是今科落第的举子,与张恒之间算是有些龌龊,此时便侃侃说道:“朝庭取士,只看一时文章,却不看德行。此事虽小,亦可管中窥豹。” 又有一落第举子站出来,正色道:“此事,不仅关乎德行,还关乎于礼!孟曰‘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如此无礼之徒,也可登大雅之堂乎?” 范学齐一时有些懵住。 他大概能看出来事情是王笑说的,但他不会去问王笑,反而是向如云问道:“真有这样的事?” 范学齐一问出口便有些后悔。 如果是玉梭,可能会很八面玲珑地将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如云这丫头是有些一根筋的,估计是会直接否认,这样就坏了王笑的面子。 王笑虽然只是个痴呆儿,坏了他面子也没什么,但这样还是会显得自己没有面面俱到…… 让范学齐意想不到的是,如云点了点头,应道:“嗯。” 如果王笑是个长相不好看的痴呆儿,如云肯定不会相信他。但王笑长得极好看,眼神还很澈净,脸上还带着真诚的表情。 所以他说什么如云都是信的。 何况,确实是张恒说要带王笑去的,也确实是往池边走了。 如云说完,不少人又是轻笑了一声。 张恒果然尿荷塘里了。 有人便直言道:“羞与此辈为伍!” 正在议论纷纷之时,突然,一声大喊响起—— “我家公子掉水里了!” 远远的,那小厮扶着张恒过来,两个人都湿漉漉如落汤鸡一般。 范学齐惊呆了,连忙派人去备毯子姜汤,又让人去请大夫,忙得不亦乐乎。 别的书生们却不乏有人兴灾乐祸地大笑出来。 “张恒在荷塘里尿尿,还摔水里了。” “呵,这小子最常说的话是什么你知道吗,‘那谁谁张某认得,他文章不错,可惜今科落榜了’多了不起似的,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他也跟你这么说过?这小子平日里就傲得很。” “还有一句,‘张某有幸中了进士’。” “哈哈哈哈,张某有幸中了进士,亦有尿进了池里。” “哇哈哈哈……” 一定要让这件事成为京城读书人的谈资才行——许多人不约而同的在心中盘算起来。 王笑饶有兴趣地听了一会,心中暗叹不已。 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些书生聚在一起损人,是何等的功力深厚! 第19章 一伙的 “大哥,笑儿先回家,好不好?”王笑对王珍说道。 王珍正支着耳朵听得高兴,不由愣道:“你不多听一会……不是,多玩一会?” 今天这诗会多有趣啊,大家一起骂张恒,呵,进士也不是那么高高在上嘛——王珍虽然没有参与发言,但心中也觉痛快,只觉落榜之后很久都没这么开怀了。 “我想先回去。”王笑道。 王珍便应道:“那好吧,米曲,你送三弟回家。” 如云抬头看着王笑,心中颇为不舍——这王家三公子虽然傻气,却长得好看,又乖。他今天走了,估计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姐姐再见。”王笑却没有那么多不舍,反而颇有些喜悦。 终于可以揣着钱到外面去花了。 然而,下一刻却发生了一件让他欲哭无泪的事。 二百两银子,被王珍借走了一百两! 起因是几个举子找王珍明天一起聚聚,又说不好打搅范学齐。王珍二话不说就决定自己做东,结果身上又没带钱,便找王笑借了一百两让人去包场地。 真相却是这一帮落第的举子打算明天继续说张恒的坏话,所以不能让范学齐再当冤大头,王珍就当了冤大头——王笑极有些愤愤不平。 辛辛苦苦赚……骗来的钱,自己都还没花,就被有钱的大哥借了一百两。 有钱了不起,有钱就能出门不带钱,随口乱借弟弟的钱?更新最快的网 ------------------------------------- “我们去西四街玩吧。”才出了芳庭,王笑就对米曲说道。 米曲便问道:“三少爷想去四西街茶馆听人说书?” “咦,你怎么知道?”王笑奇道。 米曲便有些得意起来——原来三少爷和自己爱好一样,喜欢听人说书…… 米曲并不是姓米,他从小就被卖了,记事起就在王家。 ‘米曲’是米做的酿酒用的酒母,也是王珍给他起的名字。 王珍原先的小厮叫醪糟,颇有读书的天份,王珍便还了他的卖身契,又给了一笔银子让他回乡科举。果然,考中了一个秀才。 此后米曲才当上王珍的小厮,他不像醪糟,他没有什么理想,一碰书本就困,只想着能跟着王珍像这样一辈子浑浑噩噩地过下去。 米曲唯一的爱好就是听书。 他一般不去西四街听。 西四街太远,而且王家大宅附近就有茶馆说书。 但西四街哪家茶馆好,米曲知道的很清楚。 茶馆叫草木轩,大堂里坐得满满当当的人,上面说书先生正在讲《精忠传》 米曲熟门熟路,带着王笑寻了个位置做了,要了壶西湖龙井。 王笑便将自己那一百两银票拿出来。 店小二嘴抽了抽,登时就为难起来,喃喃道:“这位爷,小店实在是找不开。” 米由连忙拿了一串铜板递过去,又对王笑道:“大爷特意吩咐要照顾好三爷,哪能让三爷掏钱。” 王笑心中暗道:“他这么大方,就别跟我借那一百两啊。” 两人坐定,王笑做正座,面朝着说书先生,米迪侧坐着,转身看向说书先生。 “上回书说到岳鹏举枪挑小梁王……” 米曲盯着那说书先生,听得极为认真,时不时还跟着咦咦呀呀几声。 他怕三少爷丢了,还特意一手拉着三少爷的衣角。 一回书说得天昏地暗,也不知过了多久,米曲到吸一口凉气,叹道:“岳爷爷真乃了不得。” “三少爷,你说呢?” 米曲转头一看,直惊得魂回魄散。 却见自己捏着一个老汉的衣角,而王笑早已不见了踪影…… ------------------------------------- 兴旺赌坊。 坊如其名,极是兴旺。 赌坊里有很多玩法,也分了不同的区域。但大门一进来,正当中的赌桌上是最简单的开大小。 越简单,越吸引人。 一群人将这赌桌围得满满当当,吆喝声四起。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专注,这一张桌面,就是一方天地,是他们的江湖湖海、惊心动魄,也是他们的人生。 “大!大!大!” “小!小!小!” 吆喝声中,有一男一女两个人正在低声私语着。 两人都是十五六岁年轻,相貌出众,衣着不凡。男的叫秦玄策,女的叫秦小竺。 “你这办法真能行?我看着玄的很。”秦玄策低声说道。 他衣着华贵,却不是穿着宽袖长衫,而是箭袖衣,看起来颇为利落。 “怎么不行?你觉得哪有问题?”秦小竺应道,她也是穿着男装,束着头发,看起来有些飒爽。 秦玄策道:“到现在已经输了很多了,这就是个很大的问题。” 说话间,那骰盅被掀开。 “大!” “又输了。”秦玄策哀嚎一声,轻声问道:“怎么办?没钱了。” 秦小竺皱眉骂道:“贼杀才!到底哪出了问题?莫不是他这骰子有假。” “不无可能。”秦玄策随口道。 秦小竺便朝那摇骰子的柜头喊道:“你把骰子给我看看。” 柜头笑道:“两位客官也不是没押对过。现在输了钱,与这骰子有何关系?” 秦小竺道:“既如此,你把骰子给我看看,又有何关系?” “两位客官若是不想下注,便请离开就是。” “你给我看了,我才下注。”秦小竺道。 “我们哪来的钱下注?”秦玄策一听就急了,在她耳边轻声道。 “闭嘴。”秦小竺叱道。 “客官,请别耽误了我们别的客人。”柜头赔笑道。 这是他第三句笑语,三句笑语之后,再不识好歹,就要不客气了。 秦小竺道:“谁知道你这骰子有没有假!” 柜头的脸色就冷下来,跟你赔了三句笑,还没完没了,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有人闹事,轰出去!” 顷刻间便有八条大汉鱼贯而出。 秦小竺骂道:“贼杀才,我们在这输了那么多银子,敢这样对我们?” 正说着,却见一个少年踱步进来,朗声问道:“有人在吗?” 那少年凝神一看,像是吓了一跳,自言自语了一句:“唔,好多人。大家好啊,请问主事的在吗?” 柜头转头看去,见这少年相貌出众,衣着不凡。 “你们是一伙的?”柜头问道。 那少年愣了愣:“什么一伙的?” 秦小竺转头看去,只他模样极是俊俏,脸上的表情却极为无辜。 她觉得十分有趣,便应道:“不错,我们三个是一起的,你又待如何?!” 柜头心道:果然。这三个人一看就不像是来赌钱的。 柜头手一指,喝道:“给我打!” 场面登时有些乱起来。 秦玄策、秦小竺与赌坊的汉子们不亦乐乎地打了起来。 拳风阵阵,场面有些吓人。 混乱中,一个大汉操起拳头砸向刚进门那个一动不动的少年…… 看着迎面扑过来的大汉,王笑实实在在吓了一跳。 这大汉实在有些壮,他一时便愣在那里。 “啪!” 一声重响,秦玄策双掌挡住那大汉的一拳,痛呼了一声——“嗷!好痛!” “你何苦把人家也牵连起来?我还要护他。”秦小竺甩着手,向秦小竺抱怨道。 那秦小竺却是极能打,一人放到了三个大汉,一边打,一边嘴里还“直娘贼”骂个不停。 接着,又有十几个大汉鱼贯而出,将三人团团围住。 秦玄策哀嚎道:“完了,这下打不过了。” “贼杀才!我也累了。”秦小竺道。 王笑见此情形,连忙高声喊道:“我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我是来找小火柴的。” “小火柴?” “不对,是小柴禾。我是来找小柴禾的。” 柜头道:“你是来找柴爷的?” “对。” “你和他们不是一伙?” “不是。”王笑应道。 “是。”秦小竺应道:“就是一伙的!” 王笑翻了个白眼——长得帅就是烦。今天我要是长得丑,这丫头定然不至于如此纠缠不休。 简直莫名其妙嘛,自己一点儿都不认得她。 柜头道:“到底是不是一伙的?” “不是,我都不认识他们。”王笑喊道 “就是,他给我们把风的。”秦小竺喊道。 柜头将手里的骰盅一摔,喝道:“他娘的,都给我押了。去见柴爷。” 第20章 小柴禾 小柴禾之所以名叫‘小柴禾’,还得从三十多年前说起。 他是顺天府宛平县人,那年冬天很冷,他偷了一捆柴禾,被人捉到了衙门。这种小案子本是可以一笑置之的。但不知为何,那县令判了他三个月的刑。 于是年纪很小的他就蹲了大牢,在牢里大家就开始叫他小柴禾了。 事实上,如果没有蹲这个大牢,他极可能熬不过那个又冷又饿的冬天。 也正是因为大牢里建立的人脉,他才入了行。在三十多年后,小柴禾便成了如今在京城黑白两道混得很开的柴爷。 此时柜头押着三个小家伙找到小柴禾时,他正在斗蛐蛐。 柜头便挤过去,俯在他耳边道:“柴爷,逮到三个小家伙,卖相都是最上等的,能换不少银子。但其中有一个说要找您的,要不,看一眼?” 柜头打算好了,只要柴爷点点头,便将三人卖了,这三人都是长得好看又白白嫩嫩,又正值好年岁,打包在一块卖就是一笔不菲的大收入。 小柴禾转头看去,目光在三人身梭巡了一下。 柜头连忙低声道:“小的将人卖到南方去,不管他们什么背景,保证让人查不到咱们头上。” 场上两只凶猛的蛐蛐斗得正凶,周围吆喝声震天,小柴禾却是看也不再看了,从蛐蛐场退了出来,不动声色地柜头吩附道:“带到后堂来。” 柜头一愣,知道这单贩人的生意黄了。 “那小子愣头愣脑,居然还真是来找柴爷的?” 后堂上,王笑三人被绑得扎扎实实地站着。 小柴禾在上首大马金刀地坐定,才开口道:“你们是来找我的?” 王笑道:“我是来找你的。” 小柴禾道:“谁让你来的?” 王笑道:“我自己要来的,我有单生意要与你谈。” 小柴禾笑了笑:“不是谁都能跟我做生意的,哪个介绍你来的?” 王笑愣了愣,轻声试探道:“唐芊……” 话还未说完,小柴禾便打断道:“你是唐爷的人?” 唐爷? 王笑脑中便想到唐芊芊将自己按在那里,柔声说着“只要公子成了奴家的人”时候的场景。 “咳,我……也算是她的人吧。”王笑道。 小柴禾便挥了挥手,吩附道:“给这小子松开。” 那边秦小竺连忙喊道:“我们跟他也是一伙的。” 王笑翻了个白眼——哈,一伙你个头,要不是因为你们这两人咋咋呼呼,自己也不至于被捆起来。 “你们的事一会再说。”小柴禾道,他轻笑了一下,不再理秦小竺,向王笑道:“说吧,唐爷什么事?” “唐爷没什么事,是我有事找你。”王笑道。 小柴禾又打量了他一眼,似乎在嘲笑他,一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能有什么事。 “说。” 王笑转头四下一看,见那柜头还领着人押着秦小竺二人,便轻声道:“这样方便吗?” 这么多人看着呢,接下来自己要说的可是犯法的大事。 小柴禾又道:“说。” 王笑道:“我想在巡捕营牢房里捞人。” “犯了什么事?怎么判的?” “杀了三个人,秋后问斩。” 王笑本有些犹豫,觉得那青年毕竟是犯了法,不好捞出来。可他再一想,问斩还是太过了,毕竟是一条人命。 小柴禾却只是淡淡地点点头,道:“可以,四十两银子。” “四十两?”王笑吓了一跳,惊呼道:“这么贵?” 他对这个时代的银子还没概念,只听说老高头卖了一双儿女才卖了三两多。 至于大哥王珍花的一百两,那是把一个什么楼给包场下来了,有钱人花钱自己也没得比。 “贵?”小柴禾皱了皱眉,站起身,说道:“爷刚才在斗蛐蛐,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王笑颇为老实。 “知道那是多少钱的赌注吗?” 王笑一听这种话就心中郁闷——谈生意就谈生意,你跟我装什么装,我让你别斗蛐蛐了吗? 只听旁边的柜头向前走了两步,如一个捧哏似得说道:“柴爷放着上千两的局都没看,来跟你谈,那是看唐爷的面子,你还嫌贵。” 王笑却不吃这套,他以前做网店,进货时和厂家砍价,这种套路见得太多了。 于是他斟酌着问道:“请问一下,我如果请一个护卫,要多少银子?” 那柜头一听就乐了。 嘿,哪来的嫩鸟,竟也敢找柴爷做生意。 小柴禾懒着理他,向柜头点了点头,背着手转过身去,意思是:你跟这小子说。 柜头便道:“那要看你怎么请了。刚才我们赌坊里那几个打手,你看到了吧?拳头可硬?这样的,一个月三两银子。” 王笑便在心中默算起来。 按这个赌坊保镖的工资算起来,这里的一两银子大概相当于……将近两千块钱。 那大哥这个败家子为了一个聚会,包了一个大酒店,花了二十万?!哪是什么诗会,分明是海天什么宴啊。 死败家! 想到自己借出去二十万,王笑颇为郁闷。 “要不要捞那高个青年呢?” 人家赌场的保安看起来又壮又能打,还那么便宜。自己却费劲巴拉地去捞那个高瘦青年,似乎很傻冒的样子。 “你们知道杜良骏吗?他好像是个什么掌柜。”王笑又问道。 那柜头颇有些不耐烦,哼道:“什么小鱼小虾,我们如何认得?” 却有一个正押着秦玄策的打手听了,应道:“俺知道,是东垛桥如意醋坊的掌柜,有兄弟三人。” 王笑道:“对,他为人如何?” “嘿,姓杜的鸟厮会些拳脚,因而嚣张的很,祸害了不少人,但前日果然让人给剁了……” 王笑问道:“大快人心?” “大快人心!” “好吧。”王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高瘦青年捞出来,便咬咬牙道:“四十两就四十两。” 小柴禾这才转过头,问道:“你要捞谁?” 王笑一愣。 他发现,自己甚至没有都问那个高瘦青年名叫什么。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小柴禾撇了撇嘴,很是有些无语。 王笑又道:“但我知道他是前天入的狱,是因为杀了杜良骏兄弟。” 小柴禾点点头,淡淡道:“知道了,先交钱,三日后来提人。” 王笑道:“好,先付多少定金?” “嘿,听不懂吗?先交银子。” “哦。”王笑颇有些不情不愿,老老实实掏出怀里的一百两银票递过去。 “对了,还要再向你们打听一件事。有个人叫白老虎,脖子上纹了一只老虎,看起来很能打。认识吗?” “白老虎?”小柴禾随口道:“他原是李督师的亲兵,李督师被问斩后,他便成了亡命徒,犯过几桩命案,算是在京畿的悍匪中排得上号,此人身手过得去,脑子差了些。” “犯过几桩命案?”王笑奇道:“那捉起来不得问斩?” “呵,谁吃饱没事干会去捉他?”小柴禾冷笑道。 王笑道:“但我在巡捕营里见过他啊。” “那便是他自己去的。”小柴禾道:“他几日前绑了恭庄伯府的儿子想勒索点钱花。谁知道那小子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又被白老虎吓到了。哈哈,赎金还没到,人直接吓死了。白老虎估计是到巡捕营牢里避避风头吧。” 王笑惊奇道:“为什么到巡捕营避风头?出京不好吗?” 小柴禾翻了个白眼:“出京?到处兵荒马乱的,哪儿有京城好?” “那伯府就这么算了?” “恭庄伯二十几个儿子,死一个算啥。”小柴禾不耐烦道。 “哦。”王笑又问道:“那天字四号房又是什么?” “那是巡捕营条件好的牢房,有床有棉被,每天能出来晒太阳,顿顿有菜有肉,还能从外面酒楼订宴席。不过女人就别想了,好在相貌好的兔相公带在里面也一样的……” 王笑问道:“免费的?” “呵,你当巡捕营是什么?那么大的衙门开着,哪样不要钱?”小柴禾冷笑道:“白老虎在外面弄了钱,到巡捕营里花,两方都快活。要你管这许多!” 他说着,忍不住又补了一句:“嘿嘿,这年头,悍匪能抢到钱,便是官兵的座上宾。你若想去天字房歇两天,爷也可以安排。” 王笑道:“那没钱的人怎么办?” “怎么办?等死呗。”小紫禾随口道,“没钱的、老实巴交的,便等着死就是了。这世道人命如草,正是爷这样的人捞快活的好时候。” 王笑愣了一愣。 小柴禾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低声骂了一句:“哪来的嫩货……” 接着,他转向秦玄策、秦小竺二人,脸上露出认真对待的神色。 “两位,莫不是从锦州来的?” 秦小竺冷哼道:“你怎么知道?” 小柴禾笑了笑,道:“这几天,京中有少人让小的打探两位的情况。” 他脸上的笑容其实是带着些讨好的意味的。 秦小竺道:“那你还不快把爷爷们放了!也不怕关宁铁骑把你踩成烂泥。” “这里是京城。”小柴禾笑道:“京城有京城的规据。” “贼杀才,有屁快放。”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小柴禾道:“刚才小的与那位公子的谈话,两位也听到了,小的做些牵头拉线的生意,在京中还算有些脸面。这么说吧,有人想与两位……” 他正说着,忽然余光中瞥到王笑,不由皱了皱眉,叱道:“你怎么还不走?!” 王笑道:“你们还没找我钱呢。” 小柴禾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那柜头便扯着王笑出了后堂,到前面拿了包碎银子给他。 王笑揣了银子进怀里,上下打量了那些肌肉硕大的打手几眼。 “你一个月三两银子?”他向刚才要打自己那个大汉问道。 那大汉一愣。 “哎哟,我的爷,您别挖我的人呀。”柜头无奈,推着王笑的背,好声好气地将他请出赌坊。 王笑也不在意,摇了摇头,往那家草木轩茶馆走去…… 米曲正站在茶馆门口跺脚,犹豫着是不是回王家让人一起找三少爷,又或许自己去找?但他又怕万一三少爷回来了看不到自己。 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正焦急着,一抬头,却见王笑正笑吟吟地走来,两只手里还各拿着一串冰糖胡芦。 “三少爷!” 米曲如劫后逢生,冲上去就是拉着王笑不松手。 “我的三少爷啊,你可吓死小的了。你到底去哪了?” 王笑轻轻笑了笑,递了一串糖胡芦到米曲手里,笑道:“给你吃。” “三少爷,我们回去吧。”米曲心肝还在乱颤,拉着王笑便往回去。 王笑却是摇了摇头,指着热闹非凡的长街道:“不着急,我们买东西去,我有银子。” “买东西?”米曲愣了愣…… 这天傍晚,王家的两个门房麻子脸与酒糟鼻惊讶的发现,三少爷带了一车的礼物回来,其中居然还有分给自己的。 “天气冷了,你们看门,要戴帽子。” 两个门房登时感动不已,抚着那帽子长叹道:“三少爷虽然有些那个,但心眼可真好啊。” “就是啊,你看这帽子,这做工这料子!一看就暖和,还有这颜色,翠得晃眼睛……” 第21章 合伙人 月色静谧,院墙里的榆叶梅树枝轻轻晃动。 烛光里,刀子放下手中的针线,缨儿放下手里的书。 王笑有些困顿,听着缨儿的读书声,也不知何时就支着头坐在桌前睡着了。 缨儿看着他熟睡的脸就忍不住笑起来。 “少爷困了,今天就不洗脸了,我们扶他到床上去。”她对刀子轻声道。 刀子点点头,与缨儿一起扶着王笑,将他放躺下。 给他盖好被子,缨儿又凝视了一眼睡梦中的少年,才颇有些不舍地吹了烛火,与刀子走出房间。 “少爷今天带的烧鸡和糖葫芦可真好吃。”刀子忍不住又碎碎念了一句。 “是啊。”缨儿叹了一句。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她却觉得今天一整天过得极漫长,还像少了什么似的。 今天,一共只和少爷一起呆了两个时辰呢——小姑娘心里想着。 屋中,王笑睁开眼,转头看向窗户。 月光将少女的靓影映在窗纸上。 过了一会,人影离去。再过了一会,隔壁屋子也静下来。 王笑起身下床,轻手轻脚地出了屋,熟门熟路地爬上了院墙,他看着墙下,不由皱了皱眉。 这墙还是这么高,昨天就扭了脚,今天总不好再跳下去。 他正有些犹豫,却听吱呀一声,对面的院门打开来,花枝探头出来。 接着,这丑丫头便搬了条梯子过来,架在院墙下。 梯子很新,显然是今天刚买的。 王笑下了梯子,向花枝道:“谢谢你。” 花枝显然不爱说话,伸手指了指她小姐的屋子。 王笑一进到屋中,便看到唐芊芊笑意吟吟的脸。 “你终于来了。”她轻声道。 声音娇娇柔柔的,带着些喜意。 王笑突然觉得这一幕,竟然像是什么夫什么妇偷偷幽会的场景。 “我今天赚了二百两。” 这一句开场白之后,少年就喋喋不休起来,说来说去无非是说因哪些事花了多少银子,连糖葫芦的两文钱也没漏。 “现在这里,只有五十六两三钱。”王笑将小布包放在桌上,叹了口气,道:“若不是被大哥借走了一百两,现在我们就有一百五十六两三钱……” 唐芊芊听得极有耐心,脸上笑意更浓,问道:“你紧巴巴地跑来,便是要将这银子给奴家?” “对啊,不然呢?”王笑愣了愣。 唐芊芊长长的“嗯”了一声,拉过王笑的手嗔道:“你是想让奴家给你当外室么?嗯?” 外什么室?王笑吓了一跳,惊道:“我们不是说好合伙做生意吗,你不会忘了吧?蜂窝煤……” “你说过的事,人家怎么敢忘?”唐芊芊委屈巴巴道:“这事人家已经办妥了。” 王笑吃了一惊:“这么快办妥了?怎么办的?你有银子?” 唐芊芊笑道:“你别这么心急嘛,夜还长,坐过来我们慢慢聊。” 说着,她倚在床头,向王笑招了招手。 “不要。” 唐芊芊只是笑,也不说话。 王笑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小心翼翼地在床尾坐下来,道:“我能不急么,没有钱花我真的很难受。” “嗯?有多难受?”唐芊芊一双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满是关切。 “呃。” 你能不能不要老是开车——王笑有些恼起来。 唐芊芊捂着嘴笑道:“好啦好啦,奴家依你,说就是了,哼,人家可是为了你这事跑了一天呢。” “哦。”王笑只好道:“你也辛苦啦。” “奴家在城里城外一共寻了四个作坊,连着劳力一起盘下的,还让人去收煤渣,有多少收多少。” 她便娓娓道来,这手笔其实颇大,她本以为着王笑会大吃一惊。 没想到王笑只是淡淡点了点头,道:“对,最好能把京城所有的煤渣都收下来。这样我们一旦开始卖,别人想学也学不来。” 唐芊芊深深看了王笑一眼,点头道:“奴家也是这个意思,另外,今日还依着你的图纸,让人压了一个煤球试了一试。” 王笑连忙道:“可行?” “你说的事,那还用问么?” “嘿,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王笑忽然眉毛一皱,自语道:“我们的银子怕是远远不够用。” 唐芊芊故作委屈地点点头,道:“人家可是垫进去不少银子呢。” 她这样子便极有些楚楚可怜,王笑只好喃喃道:“我本以为你今天只是问问价格,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盘了来,我这不是赶着过来给你送银子了吗?” 唐芊芊道:“人家花了一百多两,你却只带了五十两。” “什么五十两,我明明带了五十六两三钱。”王笑说着,忽然跳起来,惊道:“你花了一百多两?” “按你们这的比例算,你一天就投了二三十万进去?” 你一个搞仙人跳的,这么有钱?! 唐芊芊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问道:“什么叫二三十万?” 王笑喃喃道:“我是说,你就这么相信我?直接砸了一百多两?” 唐芊芊悠悠道:“这么论起来,你不是更相信人家么?昨夜就直接将这秘法给了人家……” 王笑连忙用手一挡,不让唐芊芊靠过来。 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女人又想开车。 “我再想办去弄点银子。” 唐芊芊忽然用手在眼角擦了擦,委屈道:“我们做生意本钱都不太够,这种时候,你还花几两银子给丫环买礼物,呜呜呜。” 王笑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别演啊大姐。 “我也给你带了礼物啊。”王笑只好从怀里掏了两个盒子出来。 “这个是给你的紫毫湖笔,这个是给花枝的菜刀。” 唐芊芊皱了皱鼻子,娇嗔道:“你刚才报帐分明还买了簪子,给你的丫环了?” “这个毛笔是最贵的。”王笑连忙道。 唐芊芊便柔柔一笑,柔声道:“弄不到银子便算了,正好本钱一人出了一半,你出主意我出力,我们男女同心,其力断金。” 王笑低头看去,见眼前的女子低着头,如小媳妇一般。让人心头一软。 唉,她又在演戏了。 “对了,你上次说,我大哥有理由杀我。”王笑忽然道。 “人家都说了是猜的。” 王笑道:“我听说我娘亲是为了生我才难产过世的,你说是不是因为这样,大哥心里头有些恨我?” 唐芊芊愣了一愣,轻声道:“何苦这么说……” “今天,有两次大哥都提起娘亲,我感觉他很想念她。”王笑道。 唐芊芊便嘟囔了一声:“哪有人因为这样就杀人的?” “但或许是各种原因加起来,比如他还欠我一百两……” 唐芊芊忽然抱了抱王笑。 不是之前那种调戏式的抱,就是一个普通的拥抱,像是一个安慰。 抱了一会便松开,除了又在王笑脸上摸了一把,也没有趁机揩很多油。 两人又细细谈论了一会蜂窝煤生意的事。 之后,趁唐芊芊去把礼物收起来的功夫,王笑一溜烟跑出了屋子,飞快地爬上梯子回了王家。 这种感觉,像是学生时代偷偷约完会,然后偷偷爬进宿舍。 王笑其实也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那么相信唐芊芊。她明明是一个从事仙人跳的骗子,还与杀手黑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沾着边。 还时不时调戏自己。 但反正,就这样了,五十六两银子也已经给出去了。 月色中,王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乱。 比如忘了和唐芊芊说张恒的事。 比如忘了问自己要尚公主的事。 比如来了这个时代,还是有很多不习惯。 不习惯有性命之忧,不习惯每天明面对那么多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属于这个时代。 在这里,有人一顿聚餐就要花二十万,而有人卖掉了亲生儿女只得了七千块。那自己呢?是要等死?还是要争一争? 第22章 江城子 “少爷,你起得越来越晚了哦。” 王笑睁开眼,看到缨儿那双明亮纯净的眸子。 “缨儿今天带我出去吗?” “不会哦。”缨儿笑道。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早间的阳光透过窗纸,照得屋子里明亮干净。 “那我不起来,再睡一会。” “不行,大少爷又派人来找少爷过去了。”缨儿道。 “大哥?”王笑只好爬起来。 “是呢,大少爷一早就让潭香过来候着了。”缨儿拧了毛巾给王笑擦了脸。 王笑心中便有些期待起来——许是要把那一百两还给自己。 等缨儿给他梳了头,穿好衣服。王笑便道:“那我走了。” “少爷。”缨儿低下头,低声道:“缨儿戴着你昨天买的发簪子呢。” 王笑不由地咧开嘴笑起来。 唐芊芊说自己是财迷,自己也觉得没钱花真的很焦虑。 但把钱在值的花的地方,确实能让人心情很好…… 当王笑打着哈欠走进陶然居,只王珍正在纸上写着什么。 兄弟俩过招呼,王珍先是问道:“笑儿你昨天说张恒是‘自己尿荷塘里’还是‘自己掉荷塘里’呢?” “笑儿不记得了。” 王珍一时有些无言。 是哪一个字,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昨天,张恒醒后一直在否认,范学齐也很好心,主张王笑说的是‘他自己掉荷塘里’。 但众口烁金,张恒已经百口莫辩了。 包括王珍自己,也并不打算缺席下午的诗会,能听人诋毁那个傲慢的新科进士,确实让他感到舒服。更新最快的网 王笑看着王珍沉吟的样子,心道:“大哥你叫我来不会只为了这事吧?我的一百两银子该还我啦。” 他盯着王珍看了一会,只见王珍果然说道:“对了……” 对了,一百两? “……我打算亲自教导你的功课。以后你每天来大哥这里。” 王笑大吃一惊。 又惊又愤!甚至掉了一句英文出来—— “Whatthehell?!” 我是个痴呆儿啊,还有功课? 王珍微讶道:“笑儿你刚才说什么?” “没说什么,”王笑鼓着腮帮子道:“笑儿不想读书。” 王珍道:“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人怎么能不读书呢?” “可是笑儿是个痴呆啊!” 一言入耳,王珍忽然脸色一沉,怫然不悦道:“这话是谁跟你说的?” 王笑呆了一呆。 “米曲!”王珍冷冷道:“吩咐下去,若让我在府中听到有哪个不开眼的敢嘀咕三少爷一句,直接拖到我院子里打。” 这话听着霸道,王笑却极有些不以为然。 府里的下人倒不怎么说自己痴呆,但王康、崔氏、王宝这几个却没少说。 要是王珍能把王康打一顿,自己才叫服气。 于是当王珍又问了一遍“这句谁跟你说的”时,王笑便颇为光棍地答道:“爹爹说的。” 王珍:“……” 愣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抚额道:“那是爹爹骗你的。” “四弟也说了。” 王珍皱眉道:“我早与你说过,不要理他。” “昨天尿尿的人也说了。” 王珍脸上便有了怒气。 张恒? 这小子一惯是有些装腔作势的,确实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你别听他的,他读书读傻了。”王珍道。 王笑道:“读书能读傻了,那笑儿不读书了。” 王珍:“……” “笑儿啊,你成亲以后,就不能再住在府里了。”王珍道:“以后若无诗书傍身,难免要受人冷眼。” 大哥,你这话多没道理啊! 世间万事,钱财开道,你早日将我那一百两还我才是正经。我雇两个护卫,一个月六两银子的事,看谁敢给我冷眼?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笑儿有诗书,不怕受人冷眼。”王笑道。 王珍忽然笑了笑,岔开话头,道:“昨日我们在马车中背诗,你还记得吗?” “记得。” “《浣溪沙》你能背下,这很好。那首《江城子》记得吗?” 王笑道:“哪首《江城子》?” 王珍道:“大哥只教你背过一首。” 王笑闭着嘴,不说话。 王珍只好道:“那我们打个赌,笑儿要是能背出来,大哥就承认笑儿腹有诗书。” 王笑心中腹诽不已——很无聊啊大哥。在外面开诗会就算了,在家还要找我开诗会。 他只好试探道:“十年生死两茫茫?” 王珍摇了摇头。 王笑无奈,又试探道:“老夫聊发少年狂?” 王珍眼睛微眯了一下,问道:“接下来呢?” “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王笑心中颇有些不以为然,这个大哥,考来考去都没出初中语文的水平,难得了谁? 王珍又问道:“后面呢?” 王笑犹豫了一下,道:“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怎么样?五岁的孩童,记记力还是很厉害吧?。 王珍深吸一口气,执笔在纸上将词默下来,问道:“这词,是怎么填的?” 王笑翻了个白眼,心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这首词叫什么来着——唔,江城子·密州出猎。 “东坡先生在密州时填的。”王笑道:“笑儿有诗书,不用再读书。” 王珍又问道:“昨日的《浣溪沙》又是怎么填的?” 王笑皱了皱眉。 这个大哥果然是个书呆。 他只好回忆了一下,记忆里,自己以前那个很漂亮的语文老师用好听的语调说道:“这首词是苏轼在‘乌台诗案’后写下,体现了作者在逆境中乐观向上的精神。” “东坡先生,乌台诗案。”王笑道。 东坡先生?乌台诗案? 王珍凝神又打量了王笑一眼。 纸上的墨迹还未干,王珍的字写得极好,铁划银勾,力透纸背。 “酒酣胸胆尚开张”——字好,词句更好。 王珍从怀中拿出另一张纸。 纸上写着一句小词——“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 这是他昨天默下来的。 范学齐看到这首词的时候,很有些惊讶,道:“王兄,你竟填了这样的好词!” 王珍愣道:“范兄也未见过这首词?” “王兄莫要开玩笑了,这样的词若之前有过,早已传世。”范学齐朗声道:“大家快过来看,王兄填了一首传世之词。” 再回想起昨日场景,王珍依然觉得难以置信。 自己的三弟,一个别人嘴里所谓的痴呆儿,脑海中竟能藏着这样的词句! 第23章 不成材 王珍闭上眼。 记忆里,那一年自己十三岁,隔着院门能听到娘亲的痛呼,然后,一声大哭,有人高呼着“生了生了”,但那之后,面色苍白的娘亲就永远离开了自己。 之后的几年里,那个新出生的孩子一直在傻笑。 后来才知道,他那是傻笑,傻子的笑。父亲没有给他取名‘宝’,而是取名‘笑’,或许是带着些自讽而伤的意味。 为了这样一个痴呆儿,娘亲葬送了性命——是谓恨。 娘亲葬送了性命,也要让这个儿子活着——是谓爱…… 想到这里,王珍猛然转身,双手按在王笑肩上,直视着他的双眼。 “你跟我说实话!” 王笑心中一惊。 只见王珍的眼神极是锐利,还带着些红血丝,全然不同于平日的温文尔雅。 “这词,哪里来的?!”声音冷冽。 王笑眼前一黑,几乎要晕过去——完了,被揭穿了! 正当此时。 潭香撞进屋里来,嚷道:“大少爷,不好了!老爷要打死四少爷!让你赶紧过去……” 王珍转头问道:“什么事?” “四少爷闯了大祸,老爷要打死他。少奶奶已经赶过去了。”潭香道:“少奶奶说,让大爷你也赶紧去。” 王珍点点头。 去肯定要去的,若不去,便要被人戳脊梁骨说自己刻薄无情,不顾兄弟死活。 “知道了。”王珍道。 “老爷还让三少爷也过去。”潭香又道。 王珍皱了皱眉,道:“与三弟有关?” “嗯。” 王珍便轻轻在王笑肩上一拍,问道:“笑儿与大哥一起去一趟好不好?” 王笑见他此时神态柔和,与刚才不同,心下稍宽。 “大哥凶我,笑儿不去。” 他决定接下来好好扮痴呆! 最近自己确实太放肆了,展露出太多智商与才华,太惹眼太招人怀疑了。 刚才王珍那个眼神相当的奇怪,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笑儿听话,你不用怕,有大哥在没事的。”王珍道。 大哥,我不怕别人,我就是怕你一个啊。 ------------------------------------- 王宝昨天差点让王笑活埋了,心理便有些阴影。 昨夜他也没心思与春醴再耍弄。却也一直没有入睡,发了很久的呆。 到了后半夜,王宝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过去,又一直做恶梦,最后梦到王笑挥着锄头要打死自己,便又惊醒过来。 因此他今天精神就很不好,偏偏昨天就没去学堂,今天是必须要去的。 王宝在学堂是和二房王秫的第五个儿子王珰混在一起,王宝曾和王珰炫耀过自己与春醴的事。 今日王珰见王宝有气无力的样子,便讥笑了几句。王宝便恼着要去打王珰,结果人没跑两步,摔晕在地上。 一群人将王宝送了回来,又请了大夫,崔氏自然是急得要死要活。 最后那大夫和崔氏说,让四少爷‘节制房事’,不然恐于‘子嗣有碍’。 崔氏一听就吓呆了。 什么叫节制房事?十四岁的孩子,哪来的房事?! 她一查,就将春醴查了出来了。崔氏便咆哮着让纪嬷嬷与崔嬷嬷把这丫头拖出去狠狠打死。 春醴一听说王宝晕过去时就慌了,求春盎救命。 春盎便想起少奶奶说过的要把事捅到大老爷那里,她急忙跑到王康那里求情,说是春醴怀了四少爷的骨肉,希望能保一条性命。 王康一听就勃然大怒,扬言要将还躺在病床上的王宝打死。 事情发展至此,王宝的院子里便闹出了极大的动静。满府的人都向这边涌过来,哭声震天,如哭丧一般。 春盎听着堂里崔氏的大哭声,忽然机灵一动。 她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悄悄跑进崔氏屋里,翻了许久之后,终于翻到一张契书。 王笑以二百两卖良田万顷的契书。 春盎收好这封契书,急急心忙出了院子,一会之后便在路上看到急急赶来的陶氏。更新最快的网 “少奶奶,得手了……” 王康生气是真,却不是真心要打死王宝。 在他心里,与丫环那个了不是多大的事,他自己以前就…… 但这个四儿子身体既弱,却不知节制,这就是不成材了。 不成材的儿子要教训,但崔氏更要教训!——孩子长成今天这个德行,就是这个无知女人纵容的。 王康语气极硬,放言一定要打死王宝,就是要吓住崔氏。 他要让这个女人打心眼里害怕,让她以后再也不能宠溺王宝。 “老爷,妾身求你放过宝儿吧!” 崔氏抱着王康的腿,歇斯底里地悲呼道:“求你了!老爷,不是宝儿的错!都是那死丫头的错!是她,是她勾引宝儿的!” 她不这么喊还好,此时这么一喊,王康才真觉怒火攻心,大骂道:“住口!事到如今,你还敢这样护着这逆子,就是因为你这样事事推在别人头上,才会把他养成这样的废物!” “老爷啊!你信妾身,宝儿一向听话,就是那小浪蹄子有心算计他的……” “蠢妇!你以为你在救你儿子?你这是在害他!”王康抬脚想甩开崔氏。 在他心里,不因王宝玩丫环生气,却因为崔氏的愚蠢而怒火中烧。 多年夫妻,到此时,王康已对这种愚蠢感到绝望。 “慈母多败儿,你还没明白这个道理!” “老爷啊,求你放过宝儿,妾身以后一定好好管教他……”崔氏死死抱着王康的腿,哭天抢地道。 “蠢妇!两条路给你选,要么老夫今天打死他;要么送他到香山书院,你三年内不许再见他。” 崔氏几乎眼前一黑,惊呼道:“老爷!你这是要妾身的命呐,你怎么能忍心让我们骨肉分离……” 那纪嬷嬷、崔嬷嬷跪在地上,不停地哭,不停地磕头,两个老妈子额头上都磕得通红,看起来极为凄惨。 “纪嬷嬷,你快去请人来救救我的宝儿!去请大少爷二少爷,去西府请二夫人……呜呜……我的宝儿!” 陶氏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鸡飞狗掉的场面。 崔氏转头见到陶氏,便连忙扑上去,拉着陶氏的衣裙,苦苦哀求道:“孩子啊,求你劝劝老爷吧,求你救救我可怜的宝儿吧。” “母亲,你这是做什么?”陶氏连忙拉着崔氏劝起来。 王康转过脸,懒得看崔氏的丑态。 转头的余光中,他忽然看到有张纸在飘落在地上。 纸上还有个手印,像是一封契书。 王康便俯身拾起那张纸。 “今,王笑以二百两价格将名下万顷良田卖与王宝,银货两讫,今具契书,概无翻悔。” 王康手拿着这封契书,手微微发抖起来…… 第24章 崔嬷嬷 附马作为楚朝的外戚,是在政治权势上受到了很大的限制,因此“公主俱选庶民子貌美者尚之,不许文武大臣子弟得预”。 而与政治地位上的限制相反,楚朝的附马却有一些别的比较大的恩典: 比如勋爵,“附马都尉,位在伯上”,楚开国以来,得皇帝宠信而封候的附马也不在少数。 又比如财产,“俱援金册,食禄千石”,这次淳宁公主出嫁,延光皇帝便赐了王笑良田万顷,以示恩典。 但,如今皇家也不富裕。面子虽要做,具体的情况却需要具体分析。 在遴选之初,王康与王珠便知道这其中的门道,在先帝时花钱选上附马大抵还能保本,到了如今的延光年间,那绝对是亏本的。 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又有边乱不止。延光皇帝焦头烂额,肯定是没有钱的。但堂堂天子嫁女,总不能传出去说是亲家在往里贴钱。 所以,要想与圣上当亲家,既要舍得花钱打点,还要‘知分寸’。 王康、王珠就很知分寸。 前两天父子俩受礼部、宗人府之邀出京‘丈量田地’,一行人先是在京郊淳宁公主名下的庄田看了看,那小半块地里的收成,连半坛子酒都酿不出来。 但王康随即表态:“这庄田收成如此之好,定能让公主与附马婚后衣食无忧。” 宗人府便松了口气:“终于能减掉一个公主的花销了。” 接着,父子俩随礼部官员驾车在荒原上走了很久很久很久…… “两位请看,前面便是圣上恩赏的田地了。” 王康举目望去,满眼的荒草凄凄,皆是无法开垦的荒原。犹豫再三,他还是问道:“大人说的田地,是在哪里?” “应该还在前面的前面。” “前面……怕是到河间府地界了吧?” “哈哈,是啊。但我们不宜再往前了,万一遇到流寇就不好了。” 王康:“……” 王康本就没指望皇庄良田,这种事情早就心知肚明了。但他肯定不能跟别人说“皇上赐的是荒田”这样的话。 京城郊外三日游,他对这次丈量的良田表示出了极大的欢喜,开口闭口“天恩浩荡”、“君恩深重”。 这便是‘知分寸’了。 结果家中却是一个个都来向自己打探,想要分一杯羹,让他不厌其烦! 他心中便有一种“怪不得世人看不起我们这些商贾贱类”的感想,自己苦心孤诣为了家族基业谋划。这些人却是目光短浅!利令智晕! 此时,再看到手中这一纸契书,王康只觉得怒火涌上来,似要将自己的头皮都要掀起来。 他猛然将手里的契书狠狠向崔氏脸上一摔。 “蠢妇!鼠目寸光!你在内宅中,每日便是怂恿兄弟争财吗!” 一声大喝,全堂皆静。 崔氏见眼前的纸缓缓飘落下去,上面的手印红得刺眼。 她身体一抖,一股颤栗生起,巨大的恐惧罩下来,一时傻愣在那里…… 纪嬷嬷与崔嬷嬷对望了一眼,各自点了点头,弯着腰偷偷从堂上退了出去。 两个老婆子到了堂外,商量了几句,便分头行事起来。 纪嬷嬷极是慌张地领了几个丫环向院外跑去,四散开来到处去搬救兵;崔嬷嬷则是带了几个健妇,向玉宝的屋子里扑去…… ------------------------------------- 王笑随着王珍进了院子。 “啊!” 突然,一声极凄厉的声音响起。 王笑吓了一跳,便循着那声音寻了过去。 这院子比王笑的院子要大不少,绕过大堂,后面还有好几间厢房。 他笑边走边探,发现一间厢房里似有人影在活动。 于是他伸出手,缓缓推在门上。 动作很轻,门开得很慢,王笑有些犹豫。 低头间只见门缝下面有两道血流缓缓地流过来,在门槛处汇成一滩。 王笑眼皮一跳,直直愣在那里。 画面缓缓铺开,只见四个健妇正拿着胳膊粗的大棍,两人一组,再一次重重挥下了手里的大棍。 噗。 地上的两个丫环已不能再发出声音,她们嘴里塞着布,瞪着大大的双眼,表情中似还带着极大的痛苦。 青色的衣裙、黑色的青丝、白皙的脸盘、鲜红的血流,构成一幅渗人的画面。 “流血了,这丫环还真有了。” “呸,小浪啼子!勾引主了的低贱玩意!”一个健妇带着嫌恶的口吻,重重啐了一口。 接着,她们转头便看见了王笑。 王笑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极茫然的表情。 他觉得地上的两个少女似乎是在瞪着自己,像在问自己为什么不早一刻来? 两个人都还很年轻,极明媚的样子。放在自己以前那个时候,也不知为会有多少男孩子追着宠着想着,在如今,却只是两个会被随意就打死的……低贱玩意? “哟,三少爷怎么来了?”崔嬷嬷见到王笑,从椅子上站起来。 她没什么好紧张的,脸上还带着那种假装讨好的笑容,眼睛里似还带着一丝得意。 王笑愣了愣,觉得这样的笑容眼神,搭配着地上的鲜血,形成了极刺眼的一幕。 “还愣着做甚?快把三少爷带出去。”崔嬷嬷从一个健妇手中接过棍子,向她挥了挥手,说道。 那健妇便向王笑走来。 “三少爷,我们去别处玩。” “你别碰我。”王笑皱了皱眉。 “噗!” 崔嬷嬷又是一棍子打在春盎身上,低声骂道:“你们这些蠢婆子做事,稀里糊涂的!这丫环都还没死透。” 春盎嘴里的布掉了出来,但已没有了喊声。 那一句“少奶奶救我!”永远咽在她的喉咙里,而那个承诺过会救她的少奶奶,此时正站在堂上冷眼看崔氏的笑话。 “三少爷看着呢。”一个健妇轻声提醒道。 “怕什么,痴呆儿一个。”崔嬷嬷轻声冷笑了一句。 王笑站在那里,他的视线被那个向自己走来的健妇挡住,但还能听到屋里的动静。 心中的怒火在翻涌。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下一刻就要重重摔在眼前这个健妇脸上。 他不想再装痴呆儿了。 这个世道之下,他不想再像这样痴痴呆呆地、麻木不仁地看着,他想做点什么…… 突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笑儿,你在看什么?” 王珍一句话问完,皱着眉转头看向屋中,脸色瞬间如严霜一般冷下来。 “你们在做什么?!” 崔嬷嬷行了个万福,恭声道:“大少爷,老奴依府里的规矩,杖毙了这两个丫环。” 王珍冷冷道:“依府里的规矩?她们做了什么?” “一个勾引四少爷,一个偷东西。”崔嬷嬷道。 她并不太怕王珍,大少爷是读书人,读书人清贵,不沾内院里这些琐事。何况如今杖毙的是四少爷院里的丫环,又与四少爷有那种关系,大少爷要是插手,那就不太好看了。 果然,王珍没有再说话。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朝崔嬷嬷招了招手。 崔嬷嬷便走到他面前,轻声道:“大少爷,这两个丫环该死,老奴也是实心办事。” 王珍道:“我知道。” 崔嬷嬷笑了笑:“是……” “啪!” 王珍重重一巴掌甩在崔嬷嬷脸上,登时打得她半边脸通红一片。 崔嬷嬷倒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哭天抢地道:“大少爷哟,老奴做了什么值得您动手打?老奴伺候大夫人一辈子,若有什么错处,老奴自己……” “闭嘴!”王珍喝道。 崔嬷嬷身子一颤,噤若寒蝉。 “依规矩杖毙府里的丫环?呵,那为何会让三少爷看到?为何不拖到前院?你办事不用心,该是不该打?” “该,该!”崔嬷嬷趴在地上,重重磕着头,不敢再哭。 此时,上午的阳光依旧,照着满院的花草。 但这个院子,似乎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王珍扯过王笑的胳膊转身走去。 对于大家而言,这两个丫环的事将会就这样过去。 崔嬷嬷的动作够快,在王康、陶氏还没顾得上她们之前就把人先打死了。死无对证,主子们也不能再为了两个不值钱的丫环如何。 但对于王笑而言,这个事只是开始,虽然今天之前,他甚至都没有见过这两个丫环。 他回头看了屋里一眼,将这一幕记下来。 他可以现在就出头,像王珍一样将这几个婆子打一顿,有什么意义呢? 若是有一天,这样的事落在刀子身上,甚至落在缨儿身上,自己也是在事后将几个婆子打一顿?还是杀了她们? 王笑咀嚼着这种恐惧。 在他心中,‘掀翻这个世道’的念头在一点一点萌芽…… 第25章 二少爷 大堂上,王康已经停止了喝骂。 他在上首的位置坐下来,阴沉着脸,脸上带着极大的失望。 崔氏跪在地上,不停地哭,不停地嚎。 王宝跪在她旁边,身上只穿着单衣,显得孱弱不堪,看起来很可怜。 周围站满了人,哭的哭,劝的劝。有些人男妇老少都有,有东府的,有西府的,还有族里来的,比如王康的婶婶之类。 王秫的妻子周氏揣着手帕急急赶来,声情切切道:“他大伯,你就饶了嫂嫂一次吧……” “够了!”王康又向崔氏骂道:“你还嫌你做的丑事不够丢人?来要找多少人来求情?让多少人来看你笑话?!” 崔氏哭嚎道:“千错万错都是妾身的错,只求老爷你饶了宝儿吧,他还病着呢,身子骨又弱,求你别让他跪着了……” 王笑进到大堂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今天之前,他都不知道王家有这么多人。 王康本待再骂,转头看到王笑进来,便皱了皱眉道:“笑儿,你过来。” 王笑只好低着头走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王康将那契书在王笑面前一晃,也不管他有没有看清。 事实上,他也只是随口问一句。 自己这个三儿子呆呆傻傻的,能知道什么,这件事显然是这对母子俩哄骗着他签了文契。 果然,王笑只是一脸茫然地看向王康。 本就是个痴呆儿,事情很明显了,这对母子,也只能哄骗一下痴呆儿了——王康心中叹气。 却听王笑道:“外面打死了,两个丫环。” 王康皱了皱眉,道:“他们闹着玩的。” 事情到这一步,他已经不太关心王宝和那丫环的事了。一个丫环,死了就死了,萧墙之祸的端倪才是事关家族存亡的大事。 “可是,真的打死了。”王笑又说道。 王康有些不耐烦,压着不快,淡淡道:“知道了,笑儿别吵闹,到那边坐下吧。” 王笑愣了愣。 虽然是心中预料,他却还是有些失望,闭了闭眼又睁开,他缓缓走到位置上坐下。 又有人走进堂中。 来人还没有说话,但所有人的目光都已看了过去。 候在门口的丫环唤了两声:“二少爷。” 王笑转头看去,只见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步入堂中。 这还是王笑这几天第一次见到二哥王珠。 王珠的五官与王珍、王笑颇为相像,都是骨肉皮相极好的底子。但他比王珍清瘦,比王笑冷峻,浑身上下还透着一股不好相处的气质。 王笑心道:“这个二哥看起来,可比大哥刻薄多了。” 只见王珠走进堂来,首先就皱了皱眉,似乎不喜人多。 “父亲,母亲,二叔,二婶,大哥……六婶婆也来了,堂姑奶奶好……” 只听王珠行礼就过了好久,他显来不是注重礼教的人,招呼打得颇为敷衍,漏了不少人,甚至还有叫错的。 往日所有人都比王珠有礼貌,今日却只有他有打招呼,因为只有他一点也不慌。 崔氏好不容易等他打完招呼,如见了救星一般扑过去:“珠儿啊,你救救你母亲吧,劝你父亲别把宝儿送走,这是要了我的命呐……呜呜呜……” 老大王珍进来时崔氏如没看见一般,更不会去求王珍,因为她与王珍的妻子陶氏不对付。 但老二王珠不同。 王珠也不是她亲生的,平日待她也是如待旁人一般冷冷淡淡的。但崔氏却自认为自己对王珠还是极好的,如今正是‘烧香千日,用在一时’。 王珠被崔氏拉住衣角,又是皱了皱眉,淡淡道:“母亲请松手。” 崔氏便不敢再拉王珠的衣服,哭道:“珠儿啊,你看在思思的面子上,帮帮母亲这一回吧。你知道的,母亲平日最疼思思那孩子,有什么好玩意,都是紧着她,你帮帮思思的祖母吧。” 听了这话,陶氏便低下头,心中冷笑起来:“慌不择言了你个蠢妇,二弟弟可是最不喜有人利用敢思思。” 果然,王珠面色不豫起来。 但他却也没表态,只是向王康问道:“父亲?” 王康将书契递过去,道:“自己看吧。尺布斗粟之争,利令智昏!自古败家之兆,皆由此起!” 那所谓的‘万顷良田’虽是赐给王笑的,但却是王珠花钱替弟弟争来的,因此这件要如何处置,确实要过问一下王珠。 王珠接过书契,扫了一眼。 接着,他随手将手里的纸撕的粉碎。 “父亲息怒,一桩小事而已。” 一句话定了调子,崔氏只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却听王珠淡淡道:“此事,只结果而言,并未酿成什么坏事,不过是母亲花了二百两银子买……” 他最后一句话本只是玩笑,但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什么,目光向王笑看去。 王笑坐在那里,显得很老实。 王珠微微有些沉吟起来:崔氏花了二百银,买了一万顷注定无法到手的良田? 换一个角度看呢? ——自己这个痴呆儿的三弟,是如何将自己都没有的东西卖出去的? 感觉到王珠的目光,王笑心中颇有些惊,暗道这个二哥果然难缠。 王康依旧脸色不豫,骂道:“虽未有坏结果,但内宅妇人终日姑妇勃溪、彼此算计,成何体统?!” 王珠淡淡道:“若有人行差踏错,自然可以依矩而罚。但此契书上写得分明,是三弟与四弟双方自愿,并未犯家规。‘威之以赏罚,故人知劝’,但父亲难道还罚得了人心吗?” 父子两人对望了一眼。 王康与二儿子极有默契,一下就明白王珠的意思,尤其是最后一句话。 ‘威之以赏罚,故人知劝’——崔氏犯了错,若要处置她,便是为了让她吃一堑长一智。但王珠看得很明白,崔氏这个母亲,再怎么提点也是无用的,他懒得操这份闲心,也劝父亲也少操这份心。 王康虽明白了这一层意思,却心火难消,骂道:“双方自愿?他们母子二人难道不知道笑儿是什么样的!这是故意哄骗,不严惩无以正家规!” 一句话如当头棒喝,崔氏惊了一惊。 竟连老二都劝不住老爷? 她如发了疯一般站起来,指向王笑,大喊道:“我哄骗他?分明是他骗我的!他不是痴呆儿,他一直在装傻!” 一句话歇斯底里喊出来,让大堂上众人都呆了一呆。 王宝更是吓了一跳。 “娘!”他大叫一声,心里又怕又气。既怕王笑报复,又气自己这个娘脑子不好。 完了……王笑那个杂种分明向自己说过,若这件事敢说出去,就要再活埋了自己。此时二哥既然开口了,父亲现在再凶一会也会给二哥面子,偏偏自己这个娘还要把那杂种牵连进来,蠢妇!——王宝看向崔氏,心中极是气愤。 王珠则是再次看向王笑,若有所思。 “你现在为了撇清关系,真是什么胡话都敢说了!”王康喝骂道,胡子都气歪了。 “老爷,你信我。他早就不是痴呆了,他是为了不用去学堂,才一直在装!你们看他这两天走路一瘸一拐,就是在外面跟人打架!”崔氏大声嚷道。 她的第一句话并未有人相信。 但此时众人虽还是不信,却已将目光都看向王笑。 少年正安静地坐在那里,一脸迷茫地看向崔氏。更新最快的网 崔氏喊道:“你不是痴呆儿,不要装了!” 王笑似乎被吓了一跳,回话道:“母亲,笑儿不想去学堂。” “噗嗤……” 有人轻笑了出来,声音还有点好听,是个女人。 这一声笑落在王笑耳中,差点害他笑场。 王笑强忍住表情的变化,努力维持住脸上的迷茫表情。心中却咒骂起来:“沈姨娘!都什么时候了,你笑个屁啊!” 崔氏大喊道:“你别再装了!你和宝儿说得清清楚楚,你在外面混青楼、养女人,搞大了人家的肚子,急着要钱来摆平。所以才和宝儿借二百两银子用来安置外室!今天一大早我就问过两个门房了,你连着几天都有出门,有时候半夜三更才回来,身上还带着香气。为此,你昨天还买了礼物贿赂他们!” 一席话,满座皆惊! 难以置信! 但又如此让人想要相信! 西府的王秫夫妇本是带着一群儿子媳妇在旁边一边哭一边劝,此时不由愕然。 “苍天呐,竟有这样的事!”周氏惊呼一声。 王康叱道:“我看你是疯了。” “老爷若是不信,可以把后门的两个门房找来对质。”崔氏道:“分明是他骗了妾身二百两银子!” “疯妇!”王康气得袖子一拂,却还是吩咐人去把门房找来。 此时堂中众人反应各不相同,有人信,有人不信。 陶氏暗暗思忖起来:“崔氏这么说确实有道理,这哄骗三弟弟卖田的办法,她想不出来的。” 王秫心中也信了崔氏的话,他看向王笑,心道:“不愧是大哥的种啊!” 王康看向王笑,却有些走神。只见静静地坐在那里的这个孩子今年十五岁了,相貌神情像极了亡妻苏氏…… 崔氏见王笑还是那个安静的样子,便朝他喊道:“不错!我是贪你的万顷良田!但,是你算到了我会贪你的田,你才骗宝儿的。但此事与宝儿无关,是你先跟他借银子救急的!” 王宝终于松了一口气,心道:“娘也没有那么笨,还懂得将我摘出来。” 第26章 二百两 王笑依旧一脸天真。 但他心里也颇有些紧张。 要是让人知道自己不是以前那个王笑,谁知道会不会被当成冒充的打死,或者当成鬼怪捉起来? 而且,这种时候要是被崔氏揭穿了,那事情就变成自己骗了她二百两了。 众人的目光中,他开口道:“母亲不哭,吃果脯,不要哭。” 果脯是缨儿包好了放在王笑衣兜里的,好让他在陶然居有零食吃。此时王笑便掏了一块出来,举在崔氏前面。 自己是多善良的一个痴呆儿啊——他心道。 “你还装!”崔氏怒急交加,突然喊道:“你那二百两银子呢?如果你真是痴呆,那二百两肯定还在。但你花干净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天一天就花光了!”网首发 王笑愣住。 不仅是王笑,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崔氏的说法十分扯淡,而且难以证明,但她居然能想到这样一个方法来证明。 是啊,痴呆儿怎么会花银子? 今天这事,竟然有可能是真的? 甚至连王康都对崔氏有些刮目相看起来,他今天骂了崔氏好几句‘蠢妇’,却没想到这妇人也有如此敏锐的时候。 崔氏这一手技惊四座,其实是因为王家家大业大,没人真的把二百两银子当回事。但,只有她不同—— “我今天一大早特地去打听了,那二百两银子,你花干净了!”崔氏大声喊道,“纪嬷嬷,你人呢?” 接着,纪嬷嬷便一下从堂外窜进来。 “大老爷你听老奴说,大夫人也是被三少爷骗了啊。”纪嬷嬷哭喊道:“昨日三少爷骗走了大夫人二百两,老奴一直觉得不对劲,今早特地去三少爷院里,想要把这银子要回来……” “扑哧。” 又是一声轻笑。 笑声虽轻,却仿佛在说:“哈哈哈哈,给出去的银子还想要回去,还堂而皇之的说出来,哈哈哈哈……” 堂中许多人不禁嘴角一抽 接着,只听沈姨娘轻声说了一句:“妾身失礼了,妾身其实是突然想到了一个别的笑话。” “继续说吧。”王康淡淡道。 纪嬷嬷讪讪看了沈姨娘一眼,接着道:“老奴到了三少爷院里时,三少爷已去了大少爷那。但屋里缨儿姑娘正在翻箱倒柜的找东西。老奴可以将她的原话说出来——‘奇怪,昨天少爷明明带了一包银子回来,他睡前我还看到呢。怎么睡醒就不见了呢?今早他出门时分明是我给他穿的衣服,肯定没银子出去的,这院里莫不是进贼了?’接着,刀子那丫头便说‘我们再找找,总不能是少爷半夜起来花出去了吧’……” 纪嬷嬷说着这种口吻的话,形成一种极怪的感觉,众人又是一呆,身上起了一阵鸡婆疙瘩。 王笑心中又气又笑,暗骂这婆子偷听自己墙角。 “大家伙想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崔氏大喊道:“晚上睡着时在,早上醒来便不见了,这不是趁着夜里出门鬼混是什么?!” 所有人再看向王笑,目光就大有不同。 王秫的五儿子王珰嘟囔道:“不过是二百两银子的小事,如何值得这样?” 却又有一个青年站出来冷哼道:“这不是二百两银子的事,他马上要尚公主了,这种时候,在外面混青楼,养外室,这是要获罪全家的大事!”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说话的是王秫的二子王琮,自己虽也是常在外面混青楼、养外室,此时说起话却颇有些义正言辞。 王笑目光看去,他不认得王琮,只知道这是王秫的儿子之一。 此时能感受着王琮话里的不怀好意,王笑忽然想到缨儿提及的那位“西府的堂少爷”或许会是此人。 那边陶氏站出来道:“父亲,母亲,孩儿多嘴插一句话,既使这二百两真花完了,也证明不了什么。三弟弟一向是最老实乖巧的。” 陶氏这么一说,众人又有些迷茫起来。 眼前的王笑确实是一幅呆呆傻傻的样子,崔氏的话听起来像那么回事,但细思起来却有点难以置信。 真有人为了不上学堂就装成痴呆? 沈姨娘便笑道:“就是说嘛,妾身前两天还见到这孩子在无人处踢石头呢,他一直是这一幅……” 她不像崔氏,会把‘痴呆’这样词说出来,说到这里便想了想才接着说道:“笑儿一直是这一幅乖巧模样,哈哈哈哈。” 她这么一笑,气氛便有些轻松起来了。 崔氏将王氏塑造成一个荡浪子恶劣模样,乍一听很是新鲜。但众人一看王玩的样子,再联想到崔氏平日的为人,心中便还是倾向于不信。 还真是什么事都敢编。 这时,王康的亲随带着那两个门房过来。 崔氏急向两人问道:“你们俩,将早上对我说的话再说一遍。” “是,因大夫人问起,小的便说了。这几日三少爷是日日都出门,前两次缨儿姑娘还是哭着回来的。前天晚上,三少爷一瘸一拐的回来,身上还带些香味……昨日他还买了一车的礼物带回府,还各送了我们一人一顶好看的帽子。因三少爷前日提过,他出门的事不要说出去,小的便明白他这是在贿赂小的。但小的是门房,门房的职责就是将所见的一五一十报与主人家,因此,小的看到什么就说什么,绝没有半句假句,小的在王家二十多年了,从未……” “知道了。”王康道:“王十七,你来说,王十八说的可是真的?” “都是真的,老爷你知道我们的,我们俩从来……” 王康淡淡道:“知道了,自去帐房领赏吧。” “是。”麻子脸与酒糟鼻便退了下去。 王笑看着这两人,心中大忿——原来这两人叫‘王十七’和‘王十八’,总有一天,要把俩人打一顿! 事情到这里,王笑身上披着的谎言马上就要被揭开了,一众西府的堂哥堂嫂们屏着呼吸,拭目以待起来。 王康便向王笑道:“你母亲说的是真的吗?” 王笑道:“母亲不哭,真的不哭。” 他还是一由傻模傻样的表情。 崔氏怒极,道:“你还敢嘴硬!” 她急于证明王笑不是痴呆,转了一圈,还是向王宝道:“宝儿,你来说,你说你三哥是不是痴呆?” 第27章 浪荡子 王宝心道:“我的娘,你怎么又扯到我。” 他既怕得罪王宝,心中又带着恨意。低头想了一会,最后想到父亲刚才说的香山书院的事,便咬咬牙下定了决心,道:“三哥不是痴呆,他就是故意骗我的,有人可以证明。” “谁?”周氏带着她的一群儿媳妇异口同声问道。 众人的目光中,王宝缓缓说道:“五妹妹房里的丫环芳醅可以证明。” 他特地不提王玉儿,只提王玉儿的丫环芳醅,这是他经过考虑的。 其一,芳醅不像王玉儿年岁小,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定然不敢提自己想要了她的事;其二,她只是个丫环,吓一吓自然就说了;其三,就算她不揭发老三,也有人会认识她在掩护老三,甚至会认为他们有一腿。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王宝这般想着,便转头向纪嬷嬷看了一眼。 纪嬷嬷是何等人精,马上道:“老奴去把芳醅带过来。” 趁着这会功夫,西府的一群堂哥弟堂嫂堂姐纷纷议论起来,如在谈论一出大戏。 “这个老三竟真有可能是个浪荡子、败家子?难以想像。” “大伯母编得出这种事吗?小小年纪,就跟人打架,骗家里的钱,还混青楼养外室,啧啧。” “怕真给大伯母言中了,那他真就是这一代最不肖的……” “你们说,为什么那个叫芳醅的丫环会知道这事?” “那自然是……” 过了一会,纪嬷嬷领着芳醅进了大堂。 芳醅一进屋,目光便深深看了王笑一眼,众人见这丫环肤白貌美、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中那个清测便更加清晰起来。 王康道:“你听到什么,照实说。” 芳醅便应道:“是。” 王宝便向她问道:“芳醅,我问你,昨天你是不是见到我和三哥说话?” 他一看纪嬷嬷的样子,就知道这丫头被吓过。 “是。”芳醅低声道。 “我三哥是不是说话思路清晰,一点也不傻,他还说让你先走,还说不要告诉别人?” 芳醅犹豫了良久,终于开口道:“是。” 王宝心中一定,突然兴奋起来,大喊道:“父亲,二叔,你们听孩儿说,三哥要杀我!他在后院挖了一个洞,要活埋了我,说是留着我这样一个只会闯祸还要分家产的弟弟有什么用!那个洞现在还在……呜呜呜……孩儿是被他吓坏了,所以孩儿今天才会晕过去!孩儿昨夜,一直没有睡着,一直在做噩梦……” “苍天呐!” 崔氏与周氏同时提着帕子惊呼了一声,晕了过去。 两个妇人被人扶着,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汤水,转醒过来之后周氏还好,崔氏却是哭个不停,嘴里不停喊着:“我的儿啊,可怜的儿……” 忽然,她的手指向王笑,恨恨道:“你这个逆子!年纪轻轻就心计沉深,装疯卖傻,不思进取,只知在外鬼混。更可怕的是,你还要杀自己的亲弟弟,手段残忍,心性恶劣,天地不容!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不认?” 事情此至,图穷匕现! 王笑猛然看向崔氏,眯了眯眼。 他发现,这个女人,背后似乎有人提点! 今日之事,有人在背后给她出谋划策。是谁?……王珍?王珠?王秫?王琮? 此时,众人皆已相信了崔氏所言,连陶氏也是嚅着嘴,一脸震惊。 居然,是真的? 竟有这样的恶劣的逆子! “不好啦……婶婆也晕过去了……”有人惊呼道。 登是又是一片呼天抢地。 呼喊声中,王康看向王笑,脸上尽是不可思议。他又惊又怒地叱道:“这些都是真的?!” 王笑一脸迷茫道:“今天的问安好久哦,母亲为什么生气?” “你还在装!” 王笑道:“笑儿肚子饿了,缨儿怎么还不来接我。” 王康盯着他的神情,想了想,转身向人吩附起来。一方面让人去查看王宝说的洞,一方面让人将缨儿带过来。 这次众人盯着王宝,却是议论不起来。 活埋自己的亲弟弟?竟然恶劣至此! 趁着这样的势头,崔氏便嚷起来:“我的宝儿心底善良,又恭顺你这个兄长,有心帮你,却没有这么多银钱。你便哄骗他说要卖田地与我,若不是为了这二百两银子,可能我的宝儿就被你活埋了……呜呜呜……” 这却是她又开始自由发挥了。 她不说这句话还好。 本来众人都已相信了她的话,此时却又有些迷惑起来了。 若依往日行事看,崔氏所言的恶劣行径,似乎更像是——王宝所为。 过了一会,缨儿便被带到堂中。 “少爷。” 她想向王笑走去,却被人拦住。 接着,王康道:“缨儿,我问你,这几日你常带笑儿出门,却哭着回来,是为什么?” 缨儿切切实实吓了一跳。 事情被发现了? 片刻之后,她脸上落下泪来,恭恭敬敬的低声道:“前前日是西府二夫人找奴婢,大前日是带少爷做衣服,前日是去巡捕营,昨日少爷是大少爷带少爷出去的。奴婢有两次哭着回来,是因为……” “是因为什么?”王康喝道。 是不是因为你少爷在外面有女人? “是因为……在西府,有人用棍子打了少爷!呜呜呜……”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没照看好少爷……那日出门,还有人拐了少爷,奴婢找了一下午才找到。前日去了巡捕营,奴婢才知道,那天是有人把少爷拐到凶案现场去了!所以差爷才让少爷去认凶手。这件事,奴婢真的吓坏了……呜呜……所以奴婢才不敢再带少爷出门……但是,但是前天晚上,少爷还是不知道在哪里扭了婢怎么问也不说……呜呜……” 她一边哭一边说,说得断断续续,堂中众人却都又是吓了一跳。 事情至此,竟像是,要反转过来? 更让人吃惊的是,竟是有人要害王笑? 王珍、王珠本一直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此时终于变了脸色。 王康深吸一口气,又问缨儿道:“笑儿他,一直都是这个……呆呆的样子?” 缨儿道:“少爷不呆的,一直以来缨儿知道少爷不呆的。而且少爷是最良善的人,这几日缨儿心里害怕,但少爷还是笑呵呵的,所以一看到少爷,我才不怕的。” 这丫头一向是说‘少爷不呆的’。 看来王笑还是呆的! 第28章 看星星 王康脸色变幻,又问道:“你早上发现院里少了银子?” “是。”缨儿又害怕起来:“奴婢不害怕有贼,只是担心有人真的要害少爷……” 王康转向王笑道:“银子在哪?” 王笑傻愣愣道:“银子。” 说话间,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来。 王康伸手拿过,打开一看,里面却只有几枚碎石子。 没有银子? “笑儿你带这些石子在身上做什么?” 王笑却只是笑道:“这是星星。” 王康不得其解,又问道:“你前天夜里去了哪里?” 王笑呆了一呆。 所有人的目兴都看向他。 突然,王笑咧开嘴笑了一下,向纪嬷嬷道:“嬷嬷,再笑儿出去玩,看星星,看月亮。” 纪嬷嬷愣在那里。 却见王笑拿起一枚石子,声音清脆地说道:“看,嬷嬷卖给我的星星!一个星星,一两银子,好便宜!” 星星! 王宝如坠冰窟,那种窒息与黑暗再次盖上来。 崔氏猛然抬头,倒吸一口凉气。 空气如静止住一般…… 王康跌坐在椅子上,胸膛起伏。 大堂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崔氏。 每个人的目光都很有些复杂,又钦佩又嘲讽。钦佩她能编出那样光怪陆离的故事,嘲讽她最后还是证明不了自己的故事。 一个假的故事,如何能去证明? “大伯母怕是疯了。”王珰自言自语道。 过了一会之后,家丁禀报道:“老爷,小的没有找到四少爷说的那个洞,却在院墙处找到一堆酒坛,应该是有人从院墙内翻出去过……” “不用找了!”王康摆了摆手。 芳醅突然大喊道:“奴婢刚才说的话都是纪嬷嬷逼奴婢说的,奴婢昨天什么都没听到!” 芳醅一句话说出来,王宝猛然张嘴想喊,却喊不出声音来—— “他不是人!他是恶鬼!” “是恶鬼附在了这个呆子身上!” 王宝自己都不知道的是,他心里这一个念头,居然是最接近事情真相的。 空气静得可怕。 崔氏已然呆若木鸡。 王宝冷汗淋淋,突然,他听到王笑对自己说道:“四弟,你给我的银子花完了,我们再玩交换游戏好不好?” 我们再玩交换游戏好不好? 好不好? 王宝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宝儿?”崔氏如失了魂,走过去轻轻推了推他:“你不要晕……宝儿,怎么办?接着怎么办?” 椅子上的王康缓缓地伸手指向崔氏,开口道:“你这妇人,好狠的心!你一边哄骗笑儿卖你田亩,一边让纪嬷嬷半夜去将他拐出来,把银子骗回去,还千万百计地想要害笑儿!若非我娘留下了缨儿这样忠心耿耿的丫环相护,这孩子是不是已经死在你手里了?!” 王笑心道,缨儿真是个好丫环。 崔氏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今天契书的事败露,你还敢编出这样的瞎话来骗全家人!当老夫是傻的吗?”王康大喝道:“我问你,是不是当老夫是傻的?!” 崔氏低着头,不敢言语。 她心中有极大的恐惧,却在心中低声重复着:“如果事败,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做。” “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做。” 王康指着崔氏良久,心中百转千回起来。 亡妻留下的痴儿终究还是遭到了这样的毒手,但自己…… 脑中过了无数画面,他又想到崔家,终究还是没把“休妻”二字说出来。 “你们母子,太让我失望了。” 王康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开口道:“珍儿,你来安排,把王宝送到香山书院,五年内不许回来。嘱咐院首,好好磨一磨他的性子。” “是。”王珍应道。 王康又向陶氏道:“笑儿的婚事,还是由你操办吧,辛苦你了。” 陶氏行了个万福道:“孩儿应该的。” 两句话出口,众人脸色各异。 老三生母早逝,名义上算是崔氏的儿子。如今他的婚礼,却是由长嫂操持。 这件事,会让崔氏成为笑柄。别人一听都会明白,这是继母德行出了问题。 更何况天子嫁女,陶氏操持这场婚礼,对应着女方的什么人?——对应着的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没有一个皓命在身怎么行。 这皓命,最后竟是落在陶氏身上。 在堂诸人都知道,崔氏这辈子都别想再压住这个儿媳妇了。还内院的财权?以后怕是要看儿媳妇的脸色过日子了。 但,意图杀害自己的继子,这个处罚还算是很轻了。 今天这事发展至此,竟是陶氏成了最大的赢家…… 王笑一脸无辜地打了个哈欠,嘟囔道:“今天的请安真的好久哦。” 其实,今天的事,有一半是他安排的。 他本只是想教训一下崔氏母子。不然有王宝这样恶劣的人在,难免让他担心缨儿的安全。 所以,昨天那包银子他就是故意给陶氏看的,也做好了万无一失的准备。 没想到的是,崔氏比自己想像中要狠得多。可惜,她越狠,遇到的反弹越大。 但王笑心中却也没什么得意的,他对死掉的两个丫环还是耿耿于怀。 自己对崔氏母子还是太心软了些,不然她们或许不会死。 此时,还有一点更重要的是,这场上,有两个最厉害的人一直在冷眼旁观——王珍、王珠。 这件事开场到现在,这兄弟俩便一直观察自己。 王笑知道,他们已经发现自己不是痴呆了。 他还知道,整个王家,别的人自己都可以搞定,这两人却是最难缠的, 他不能确定的是:他们会是自己最厉害的敌人,还是自己最强大的保护伞? 是否因为苏氏难产而亡,他们一直在恨自己? 第29章 全疯了 王笑余光看去,果不其然,王珍脸上挂着一丝自嘲;那边的王珠更是目光炯炯地在盯着自己。 让人很不安啊。 这般想着,王笑便拉了拉缨儿的袖子,轻声道:“笑儿要回去了。” 缨儿便向王康道:“老爷,那我带少爷回去了?” 王康点点头。 突然。 “三弟不是一个痴呆儿!” ——王珍站出来说道。 王笑吓了一跳。 果然,自己才应付完崔氏,王珍还是站出来,给自己来了这么一下。 西府的一群堂哥堂嫂又是精神一振,暗道:事情又要反转了? 王笑果然还是个打架、骗钱、逛窑子、养外室的败家子?! 崔氏本已心中绝望,听闻此言亦是看向王珍,目光切切。 王珍走出来,向所有人看了一圈。 “今天正好大家都在,我便告诉大家,笑儿不是痴呆儿。”王珍又郑重地说了一遍,高声道:“笑儿他,是……” 打架、骗钱、逛窑子、养外室的浪荡子!——堂哥堂嫂们目露期待。 “笑儿是坡仙再世!”王珍重重说道,神色激昂。 嘁…… 说的什么跟什么! 坡仙又是什么? 一众人极是失望——东府珍大哥怕是因为科考落地,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终究还是疯了。 “珍儿,你在胡说什么?”王康皱了皱眉,问道。 王珍素来沉稳,此时却显得有些神色激动,高声应道:“笑儿乃是先代东坡居士转世。” 沈姨娘再次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王琮与妻子对望了一眼,心道:疯了疯了,果然是疯了,东府的大伯娘疯了,大堂哥也疯了…… 王珍缓缓道:“父亲可记得,孩儿以前曾教过笑儿诗书?昨日孩儿又考较了他一番。先是问他记不记得东坡居士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没想到,时隔数年,笑儿依旧能记诵。” “那又如何?” 王珍道:“接着孩儿又让笑儿背《浣溪沙》,因孩子只让笑儿背过先代晏元献的《浣溪沙·一词新曲酒一杯》便未特地指明……” 王笑恍然大悟。他撇了撇嘴,心道:“那你早说啊,‘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嘛,还不是语文课本里的。” “没想到三弟却背了一首别的《浣溪沙》。”王珍道。接着,他神色郑重地将那首‘山下兰芽短浸溪’念诵了一遍。 堂中安静了一下。 众人心道:“这珍老大到底还是疯了。” “大哥,你到底想说什么?”王珰道。 王珍皱了皱眉:“你们都还不明白吗?王珰你可是上过学堂的。” 王珍有些恼意,道:“这是一首前所未有的传世新词,只出现在三弟脑中……” “三弟脑海中,有另一个苏东坡先生!换言之,三弟能作出与东坡先生一样惊世的诗词!明白了吗?” 王珠终于动容。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王珍的语气铿锵有力,一字一句道:“笑儿他,不是一个痴呆儿,他是一个天才!是妙手摘佳句的千古奇才。今日堂中,唯有他,能名登史册,万古流传!” 王康终于动容。 王笑已然愣在当场——这个大哥,到底在说什么? 王珍又向前走了一步,侃侃道:“今日,我又故意考较了笑儿一次。果然如我所想。他脑中,有另一个东坡先生,迹遇与历史上的东坡不同,似乎还经历过什么‘乌台诗案’,这说明什么?” 王笑脑中“铛”的一声——自己不该卖弄的,该多读史书啊。 “说明什么?” “我思来想去,唯有一个解释。”王珍道:“笑儿是坡仙转世……” “珍儿,你一向不信鬼神的。”王康道。 “但孩儿现在信了。不然孩儿实在想不到还有何解释。”王珍叹道:“实在想不出,笑儿脑海中为何有这样的名作。” 众人神色各异。 这些诗书之事,与这个商贾之家,还是有些不太熟悉。 “大家且听一听吧。”王珍说着,呼了口气,才开口缓缓吟道: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 一句词入耳,王珠的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年少弃文从商,却也知道这是一首怎么样的词。 堂中人大部分都是听不出这首词的好赖的,但看王珠的表情,便也能明白这其中似乎很厉害的样子。 有人喃喃道:“他不是痴呆儿,我就说他不是痴呆儿!”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王珍一词唱毕,微微闭目。 堂中再次安静下来。 王康静默半晌,突然仰天长笑。 “哈哈哈哈,名登史册,万古流传?我王家,富不入人眼!三代相传,至我王康,犹在贱类。生有一子,自幼痴愚,尚得公主,入赘皇家。哈哈哈,世间人如蝼蚁,禄禄攀爬……却原来,生有灵根,诗书自通,名登史册,万古流传?可笑啊可笑。” 王珍见父亲神色似哭非笑,劝慰道:“父亲,这是好事。自古奇才多有异处,想来三弟便是如此。” “为父明白,不就是苏东坡嘛,为父年轻时也读过。”王康三缕长须微微抖动,突然叹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为父知道的。” 王康嘴里念着,也不看王笑,径直向厅外走去。 这半日,于他而言,实在有是有些累了。 大半辈子,苦心孤诣地熬,为的是什么? 为了家族基业,百年传承。祖辈从无到有,积攒了几辈子的‘富’交到自己手中,自己便要让王家走向‘贵’。 所以,当年她过世不到两个月,自己就娶了崔氏,开始了十五年的同床异梦。 谋求了一辈子,却原来,这一切,十五年前亡妻走的那时就留给自己了…… 华芮,你知道吗?连笑儿都长大了…… 背对着满堂的亲人,王康忽然泪如雨下。 名登史册,万古流芳? “人活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看向天空,喃喃问道。 “老爷啊……”崔氏悲嚎了一声,瘫在地上。 她再不聪明,也知道王康嘴里那句‘十年生死两茫茫’是在说什么。 心中爱恨交织、喜怒哀愁涌上来,崔氏再次泪如雨下。 “妾身跟了你十五年了,却永远比不上那个死掉的女人是吗?!所以你就是不相信我们母子!苏华芮!你生的好儿子……” 哭声中, 王琮喃喃道:“疯了疯了,连东府的大伯父也疯了……” 第30章 酒坛子 王笑看着王珍,心中极有些不爽。 这个大哥,看起来四平八稳、温文尔雅,居然是这么有心计的人。早上他考自己诗词的时候,确实是有些突兀的。但偏偏他身上有着平易近人,和蔼亲切的味道,让人不自觉得地降低了防备。 但他分明已看出来自己不是个痴呆儿,为什么不揭发自己呢?自己确实是很恶劣的骗了崔氏二百两银子啊,总不能因为他分走了一百两,所以才网开一面吧? 大堂之中,有人掩嘴惊讶,有人瞠目结舌,有人忙着扶崔氏扶王宝。 王笑与王珍对望了一眼,像有许多话要说。 而王珠则是看着二人。 接着王珠似乎看明白了,摇了摇头,当先走了出去。 缨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老爷为什么要问自己那些问题。但她向来是不管别人是非,只一心顾她的少爷。此时她听了王珍的一席话,便重重的点了点头,脸上又再次落下泪来。 大少爷是祖夫人和自己的知己啊。 缨儿也不顾作为丫环要守的规矩了站出来说道:“大少爷说得对!三少爷从来就不呆的,祖夫人早就说过的……” 她的声音悦耳,却根本没什么气场,更别谈有说服力了,很快她的话就被淹没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并没有人理她。 但她还是极高兴,微仰着头看向王笑:“少爷,你果然是天才,能作出那么好的词。” 其实她虽然识字能看些书,却也分辨不出那两首词的好坏。但反正听起来很顺耳,又是少爷做的,那便是‘那么好’了。 王笑转过头看着缨儿,心中颇有些好笑,自己不过是背了两篇课文,这丫头却是一幅得了奥斯卡奖杯的表情。那要是自己以前考100分的试卷拿出来,她得乐成什么样? “那是苏东坡写的词。”王笑说道。 缨儿笑道:“对,是少爷脑中的苏东坡。” 王笑本来也不在乎这些事,苏东坡也不过是以前课文上的三个字而已。所以,他的注意力很快便被转移了。 “缨儿是个爱哭鬼。”他说道。 “缨儿才不是爱哭鬼。” 如果是在自己院里,两个人便能就着这个话题说上半天,但此时置身在这个大堂上显然是不行的。 王笑便伸手擦了缨儿脸上的泪。 然后他走到王珍面前,问道:“大哥,你有话要和我说吗?” 这是一个私聊邀请。 出忽意料的是,王珍居然拒绝了这个邀请。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明天再谈吧,我今日还有个诗会。”王珍淡淡说道。 王笑:“……” 接着王珍伸手在王笑肩头轻轻拍了拍,笑了一笑,径直走了出去。 王笑极有些无语。 居然有这样的人,前一刻还激昂振奋地夸自己是旷世奇才,现在居然不和自己聊聊一些重要问题。反而忙不跌跑去参加什么诗会,就为了听别人说张恒的坏话。 这些读书人,和八婆有什么区别。 于是王笑只好与缨儿老老实实地回了自己的小院。 经历了早上的一幕,王笑发现,忽然有些喜欢自己这个小院…… 本来还打算找个时机宣布自己不是痴呆了,或者说自己的智力恢复了之类的。如今经过崔氏这么一闹,他却只能再装痴呆儿装一阵子了。 至少要等到风声过去。 于是一整个下午,他便窝在屋里和缨儿、刀子说说笑笑,玩玩闹闹。网首发 依着王笑的主张,三个人还合力制作了一个飞行棋棋盘,王笑又花了很长时间向两个丫头介绍了游戏规则。 一开始他还注意着用五岁孩子的口吻说话,但刀子实在是有些笨,有几次王笑急了,说话其实很是流利,好在两个丫环玩得高兴也没注意到一点。 吃完晚饭,三个人才算正式开始玩,很有些不亦乐乎。 等到一只烛火燃尽,缨儿和刀子才打着哈欠依依不舍地从王笑屋里离开。 “今天没有给少爷念书呢。”出去时缨儿自语了一句,语气颇有些自责懊恼。 王笑这才想起自己打算好好读读史书的。 但读书哪有和女孩子玩飞行棋有意思? 又等过了一会儿,他听隔壁屋里没了动静,再次蹑手蹑脚地爬起来。 虽然今天有些迟了,他还是想要去见见唐芊芊,嗯,了解一下蜂窝煤的事。 谁知到了院墙下一看,自己费了老大劲垒好的酒坛,居然被搬走了,连能踩的物件也被搬得干干净净。 他在院墙下摸了一会,便有些悲哀的发现,三米高的光秃秃的院墙自己实在是爬不过去。 亭子里的石桌也搬不动。 他极有些气愤地石桌上踹了一脚,转身向院门走去。 一路上想着王十七、王十八这两个混帐门房,走到一半,王笑还是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是搞不定这两个油盐不进的。 于是他掉了个头向前院走去。 王家很大,前院很远,路又不直,什么假山楼阁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时不时还有壁照挡着。走了好久,王笑才找到前院大门。 一把大大的铁锁挂在那里。 王笑叹了口气…… 月明星稀。 他有些失落地往回走去。 也不知自己的煤炭生意怎么样了。 走了一会之后,这位王家三公子发现:自己又迷路了。 他前世也逛过一些园林,比如苏州的拙政园、网师园之类,一路跟着导游走过去也要逛上大半天。 王家当然不比上这种传世名园。王家是一年一年扩建出来的,又毫无规划,就是胜在大而杂乱。 此时黑灯瞎火,连张地图都没有,王笑便有些无奈起来。 走着走着,他突然眼睛一亮。 只见有个小院子的矮墙外磊了一堆酒坛。 也不知道为何,他忍不住走了过去,伸手在光亮的陶器上轻轻拍了一下。 要不要搬过去? 有些傻吧? 但谁知道唐芊芊是不是在等着,嗯,跟我谈一谈煤炭生意。 搬过去还是太傻了,自己现在还是迷路的状态。 王笑自嘲地摇了摇头。 下一刻,小院的墙头突然有个小脑袋探出来。 “啊。” 王笑吓了一跳。 对方显然也是吓了一跳。 两人对望了一眼,对方才奶声奶气地唤道:“三叔?” “你是名叫思思吗?思思乖。” 王笑也算认得墙上这位,是二哥的女儿,生得极有些可爱。 第31章 王思思 王思思今年五岁。 她和王笑都是五岁的智力,但王家人眼中,她的五岁要比王笑的五岁聪明上一些。 王思思盯着王笑看了一会,有些不高兴地问道:“三叔,你是要偷我的酒坛子吗?” 一家人之间的事,怎么能叫偷呢? 王笑便笑道:“这怎么会是你的酒坛呢?你又不喝酒。” 王思思理所当然道:“可这是我的梯子呀。” 说着,她竟然爬过墙头,踩着酒坛一步一步往下爬。 王笑有些目瞪口呆,无奈地笑了笑,将她抱了下来。 “谢谢三叔。”小女娃倒还有些礼貌。 “不客气。” 大家都是五岁智商,还有共同喜欢的运动项目——爬墙。 大抵上算是知己了。 只见小女娃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问道:“三叔,你要来吗?” 大半夜的,又不能丢下小侄女不管,何况自己反正也迷了路。王笑便跟了过去。 一大一小两人也没有走很远,不一会儿便在路边的一个假山附近停下来。 王思思四下看了看,轻声叫起来:“喵……” “喵……阿白、虎头,你在哪里?喵……” 她蹲在那里奶声奶气地喵了一会之后,便有几只小猫在假山后面回应起来。 一时间,喵喵喵的叫声此起彼伏。 “你们过来呀,喵。”王思思道。 小猫道:“喵。” 王思思道:“这是我三叔,没关系的,过来吧,喵。” 小猫道:“喵。” 王思思道:“我过不去呀,你们过来,看,我带了吃的。喵……喵。” 说着,她掏出一个布包,解开来摆在地上。 王笑闻到蛮香的鸡肉味道,忽然觉得有些饿。 “喵,你们快来吃呀,喵。”王思思又唤道。 “喵……” 她既然这么说了,那几只小猫只好颇为无奈地抬起脚小小翼翼地跑过来,警惕地观察了王笑几眼后,才挤在那布包前埋头吃了起来。 王思思蹲在那里看,显得极为高兴。 “虎头,你怎么这么脏?喵。”王思思道。 一只黄猫便颇为不满地“喵”了一声,围着她走来走去,时不时蹭她的膝盖。 王笑听它肚子里咕噜咕噜响,便问道:“它怎么还这么饿?” “它不是饿哦,它这是和我玩高兴哦。”王思思笑道,“是吧,虎头,喵……” 虎头? 这姓名好熟啊。 这不是大哥王珍的大儿子的乳名吗? 王笑便问道:“虎头不是你大堂哥吗?” 王思思嘿嘿笑道:“哎哟,人家想不了那么多名字嘛。是吧,妞妞,喵……” 王笑颇有些无语:“那这只就是你堂姐喽。” 过了一会之后,几只猫将布头上的鸡肉吃干净了,围着王思思玩了一会便跑得不知去向。 “回去了?”王笑问道。 王思思摇了摇头,嘟囔道:“思儿要等爹爹回来。” “二哥还没回来?” “是呀,为了要养活思儿,爹爹辛苦地赚银子呢。” 王笑:“……” 有钱人家的孩子都这么谦虚吗? 王思思又问道:“三叔,你要成亲了,新娘子漂亮吗?” 王笑更加无语。 两人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小女娃说的多些,王笑说的少些。 一会儿要见到二哥王珠,王笑对此有些紧张。 他忽然又想到白天里的场景,也不知指点崔氏的人是谁,会不会就是王珠? 没想到等一会,等来的却不是王珠。 一个气质清绝的女子提着灯笼从小径那边走来,有些如诗如画的美感。 “桑落姐姐。”王思思唤了一声,扑过去抱着她的腿,撒娇道:“你怎么才来呀。” 王笑一听‘桑落’这名字,便知道她是这府里的丫环。 月光下还未见她容颜,却已能感受她的气质绝然不同于府中别的丫环。 “小姐啊,”桑落轻笑道:“都说了喊桑落要喊姨。” “哦,落姨。”王思思乖乖唤了一声,又道:“三叔在陪我等哦。” 桑落早已看到王笑,她手里提着灯笼,不方便行万福,便点头笑道:“见过三少爷。” 她十八九岁,容貌极是出色,眉目间还带着些知书达礼的味道。 王笑点点头,只觉得她与王珠的气质很是相近。 “奴婢带了灯笼,送三少爷一道走吧。” 她虽自称奴婢,语气间却让人有些难以拒绝的味道。 王笑反正是个痴呆,便老老实实地应了。 桑落便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牵着王思思走在前面。 “落姨,爹爹怎么还没回来?” “今天铺子里事情多,二爷晚上不回来呢。”桑落道。 “又不回来。”王思思嘟囔了一句。 “思儿以后不要乱跑出来好不好?” 王思思道:“可是思儿要喂喵喵们吃东西呀。” 桑落道:“白天也可以喂呀。” “可是它们晚上也会饿呀。”王思思道:“刚才姨娘哄思儿睡,结果她自己先睡着了,思儿就趁机跑出来啦,嘿嘿。” 不一会儿便到了二房的院子前。 桑落便柔声道:“思儿你先回去好不好?我送三少爷回去。” “不好。”王思思极为干脆,“思儿和落姨一起送三叔回去。” 王笑见桑落有些为难,心道:“莫非她想让我先开口说不用送了。可是我迷路了……” 因王思思坚持要和桑落一起送,三人从便继续向王笑的院子走去。 前面一大一小两个姑娘一路都说着话。 王笑便听出了一些信息:王珠的发妻早几年过世了,院里只有一个姨娘邹氏,一个丫环桑落,另还有几个婆子。 果然是不喜人多的性子。 等到了快到院子了,王笑便道:“我到了,你们回去吧。” 桑落也不多客气,对王思思道:“思儿和三叔道别哦。” “三叔,思儿回去了哦。”王思思便对他挥了挥手。 王笑笑着挥了挥手,进了院子,掩上院门。 走在小径上,王思思忽然问道:“落姨,为什么有人说三叔是傻子?” 桑落想了想,答应:“你爹常说的‘慎独’思儿还记得吗?” “思儿记得‘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就是慎言、慎行、内省己身。”王思思奶声奶气地回答道。 桑落便问道:“那些说三少爷傻的人,可有慎言、慎行、内省己身?” 王思思想了想,道:“思儿不明白呢。” 桑落道:“他们说三少爷傻,却没有想过,是不是自己更傻才看不出三少爷不傻。” 王思思歪着头想了想,又说道:“思儿还是有一点点不明白……” “哪里不明白呢?” “祖父也说三叔傻呢,那祖父也傻吗?” 桑落便莞尔笑道:“这话可不能与你爹说哦。” “思儿知道,要是让爹知道了,他就不让祖父来看思儿了。”王思思道:“上次祖母在思儿面前骂了人,爹就好久都没让祖母来看思儿呢。” “你爹是担心你和他们学坏,知道吗?” “思儿可以只学他们身上好的地方啊。祖母虽然喜欢骂人,但祖母给思儿养了很多鸡呢,祖母还会吹笛子呢。”更新最快的网 桑落愣一愣。 她不由心道:今日之后,这满府上下,还能记得崔氏的好处的人,只怕也只有我家姑娘一人了吧。 提到崔氏,王思思小脸上忽然有了些难过的表情。 她低下头,嘟囔道:“落姨你放心,思儿不会学祖母骂人的。但你能不能和爹说?别不让祖母见思儿,下午四爷走的时候,我见祖母哭得好可怜哦……” 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第32章 道寻常 王宝又梦到了王笑活埋自己的场景。 他猛然惊醒,在黑暗中喊道:“春醴……春醴……” 没有人应。 王宝才想起来了,春醴已经被打死了。 这里也不是王家,不会再有别的丫环来服侍自己了。在这个书院里,只有面色可憎的先生和硬梆梆的床板。 他有些懊悔,更多的却是愤怒。 自己终究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切…… ------------------------------------- 而同一个夜里,王笑的梦里却没有出现王宝,就像是胜利者是不会梦到失败者的。 梦里,王笑又见到了那两个丫环被杖毙的场景。 他站在那间屋子前,无措地回头一看,却见王珍与王珠走了过来。 两人手上还拿着刀,似要杀自己。 “我是你们的亲弟弟啊。”王笑大喊道。 下一刻,他回过头,却见到那屋里,躺在血泊中的两个丫环,不知何时,竟已变成了刀子和缨儿。 缨儿微微睁开眼,突然崔嬷嬷冲出来,高举着棍子重重往下砸…… “不要!” 王笑大喊了一声,猛然惊坐起来。 一摸额头,竟是一片冷汗。 天光微曦,屋里还是很暗。 少年坐在床上喘着粗气。 突然,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少爷,你怎么了?”缨儿有些慌张地跑进来。 她刚醒过来,还正在迷迷糊糊,突然听到王笑屋里有一声大喊。 小姑娘自然是吓到不行,鞋都没踩就跑了过来,待见到王笑头上冷汗直流便知道他是做了噩梦。 “少爷不怕,少爷不怕。是梦呢……” 缨儿没带手帕,便用袖子擦着他的额头。更新最快的网 接着,她突然被王笑一把抱住。 她只好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安慰道:“少爷不怕呢,缨儿在的。” 王笑“嗯”了一声,感受着臂膀里的温度,方才心定下来。 只听缨儿小声地念起佛经来。 他其实是听不懂的,只觉得她的声音好听,那些喃喃呒呒的字句似乎有些让人安心的力量。 过了许久缨儿才停下,在王笑背上拍了拍,笑道:“好啦。现在没事了。” 王笑又“嗯”了一声。 “以前每次少爷做噩梦,祖夫人都给少爷念经哦。”缨儿低声道:“现在轮到缨儿来保护少爷了。” 王笑没有说话。 缨儿被抱着也看不到他的脸,只好问道:“少爷是不是哭了?你还说缨儿是爱哭鬼。” 天色像是突然间亮起来。 王笑感觉到怀里的人儿有些轻轻地发抖,低头一看,却见她竟还是光着脚的。 他便直接从被窝里爬出来,反手就拿被子将缨儿罩起来。 他打包的技术确实极好,动作又利落。缨儿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裹成一个粽子。 “少爷,你一大早上就闹。我的脚好脏的啊……” 王笑便笑了笑,道:“新游戏,缨儿是一只毛毛虫。” “我才不是毛毛虫。”缨儿道,“丑死了。” 被窝里极有些暖和,她一下就觉得没那么冷了。 王笑道:“你扮毛毛虫,今天我自己穿衣服。” “少爷你又吹牛,你才不会穿衣服。” 过了好一会之后…… 确实如缨儿所言。 那些襟啊衽啊的布他也搞不清楚,弄了好一会之后也只是将衣服裹在身上。 缨儿又笑又急,偏偏被裹得紧紧的,挣扎了一两下还出不来。 两人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今天却是下雨天。 吃了些糕点之后,缨儿有些兴灾乐祸道:“少爷你今天别想出去玩。” “大哥一会要找我的。”王笑道。 他在等着与王珍对质。 虽然有些害怕,但这一关终是要过的。 他便将飞行棋摆出来,打算一边下棋一边等王珍。 三人玩了一会,果然有一个仕女打着纸伞进了院子。 “看,我就说,大哥会来找我。”王笑道。 说着他转头一看,却发现来人不是潭香,竟是桑落。 不是王珍来找我?竟是王珠来找? 王笑便有些慌起来,他能感到王珠更难对付,还没有做好应付的准备。 那边桑落进了屋,唤道:“见过三少爷。” “桑落姐姐,你怎么来了?”缨儿笑道。 她说着,忙招呼桑落坐下,过去将湿伞挂起来。 刀子则是倒了杯热茶。 接着,四人便围着桌子坐下来。 桑落颇感兴趣地向桌上的飞行棋看了一会,打趣道:“这一下雨,天就要一天比一天冷了,还是你们懂得舒服,躲在屋里玩这有趣的玩意。” 缨儿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轻声道:“我们是笨丫环,比不得桑落姐姐,还能帮二少爷打点外面的事。” 王笑听了微微有些惊讶。 怪不得这桑落身上有种女强人的气质。 “我也只是个笨丫环。若是得空,还得你教教我玩这棋。” 这样寒喧了一会之后,桑落才说起正事来,道:“二少爷昨天在铺里算了一夜的帐,刚刚才回府……” 王笑心道,果然是来找自己的。 “……才回府歇下。我便有空过来看看你。” 缨儿奇道:“看看我?” 桑落点点头,看了王笑一眼,又向缨儿轻声道:“这事,我单独与你说吗?” 缨儿见她是问自己,便摇了摇头:“我们当丫环的,哪有什么事主子不能听的。” 桑落倒也干脆,点点头,拿出了几张纸递给缨儿。 缨儿看了看,不解道:“桑落姐姐,这又是什么?” 第33章 古难全 桑落沉吟道:“三少爷下个月底便要成亲了。” 缨儿道:“我知道呀。” “公主府不比别的地方。”桑落斟酌着,缓缓开口道:“三少爷做了附马都尉,是不能带府里的丫环的。” 她的语气很轻,声音也是极好听的。 但一句话落在缨儿,却是重若千钧。 王笑心里泛起一股极不好的预感。 缨儿喃喃道:“什么……什么意思?” 桑落道:“意思是,到下个月,你就不用跟着三少爷了。” 缨儿便有些懵住。 桑落便拉过她的手,轻声道:“我们俩自小就交好,所以我特地求了二爷,到时可以给你还了身契。” 缨儿摇摇头,喃喃道:“我哪也不去……为什么从没有人说过这件事……” “说了又能怎么样?老爷与二爷定的事,难道还能因为你一个小丫环改了么?”桑落轻声道。 雨声唏唏。 屋中只有桑落一人在说话。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你出了府怕是难过下去。因此,”桑落指了指桌上的纸,轻声道:“这纸上,是我们王家酒行里最得力的几个年轻掌柜……都是二爷看中的人,相貌、人品、前途,都是没得说的。你相看相看?” “我知道你们主仆情深,今番过来,许是我一片好心,你还要怨我。可是这事便是这样,三少爷娶了公主,你定然不能再跟着了。这往后的日子,总需要指条路走的。”网首发 “还有刀子,这事你阿娘也问过我了,我也答应她了,满府的人任她相看,若有中意的我帮忙找二爷做主……” 这一席话本该是由陶氏来说,也不知为何是由桑落来说的,许是因为她与缨儿交好?又许是这是王珠的主张? 但总之,事情就这样突然摆在了王笑主仆三人面前。 王笑一时觉得心中有些乱。 若是这样,还不如今天就将自己带到二哥面前对质。 “昨日府里都在谈东坡词,我也听过一句。”桑落柔声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缨儿,我知你一时想不开。反正这事也不急,这份名单且留这儿,还有一个月多月,你慢慢考虑。” 桑落说着,站起身,向外面走去。 撑着纸伞的身影越走越远,缨儿却还是呆坐着,时不时摇了摇头。 “我不想跟少爷分开啊……为什么……” 这个被王笑打趣为“爱哭鬼”的小姑娘,今天又再一次流了眼泪…… 三个人都没有再玩飞行棋的兴致。 王笑这几天脑子里想的还是如何在这个时代立足的事,忙来忙去不过是‘安身立命’四个字,并没有太多的考虑跟公主成亲这件事。 乍一听桑落说要让自己和缨儿分开,他是颇难接受的。但再一想,还有近两月的时间考虑,他便安心了一些。 以他的社会经验来说,等自己赚够了钱,总是能让缨儿过得好的。 何况本来也没有让她一辈子当丫环的道理。 到时候买个房子,不对,买个院子,让缨儿自立门户或者如何,总归能有好的出路。 至于二哥那个名单——呵,咸吃萝卜淡操心。 这般想着,他便劝慰起两个丫环来, 劝了良久,她们才表面上看起来好了一些。 缨儿一边抹着泪,一边将那几张纸揉成一团丢在纸篓里。 吃过午饭,细雨微歇。 见王珍还没派人来请自己,王笑便让两个丫环去到陶然居问一下,顺便借几本书。 趁她们不在,他又将那几张纸捡起来收好,心道这都是王珠得力手下的资料,留着总是好的。 等两个丫环回来,却是说道:“大少爷不在家里呢,说昨天一夜都没有回来。” 王笑便愣了一下,昨天王珍明明跟自己说今天再谈的啊。 “大哥不会出事吧?” 刀子笑道:“少爷又说傻话了,大少爷又不是第一回夜不归宿。” 这么一说,王笑便想到那日在芳庭中见到的玉梭姑娘,他便觉得有些‘果然如我所料’的感觉。 念头一转,又不免暗自嘀咕:“总不会是不想还我那一百两银子,所以躲着我吧……” 却听刀子又说道:“听说大少爷在书铺里忙了一夜呢,今儿个还要再忙。潭香姐姐也打算过去帮忙。” “还有书铺?” “嗯,这书铺不是家里的产业,是大少爷的私产。也不是为了赚钱呢,就是大少爷喜欢,所以几年前盘了一间,连着一个印书的作坊,还卖文房四宝呢。”刀子是极喜欢谈论这些事的,难得见王笑有兴趣,便将知道都一股脑倒出来。 王笑便点点头,又见缨儿闷闷不乐的样子,便打发两个丫环去睡一觉。 她们自然是不肯的。 王笑便打着哈欠说自己也困了,要午睡一下,这才让她们回屋歇了。 他昨夜噩梦连天,便迷迷糊糊睡到傍晚。 醒来后才拿起借来的书,倚在床头看起来。 这几本都是史书。 实在是难看! 这时代读书确实是件辛苦活,标点符号也没有,注释也没有,全篇的通甲字、繁体字,难认得要死。 他先翻了一本《宋史》,看看那个没有经历过乌台诗案的苏东坡。 书上自然不会写公元某某年,这页是治平四年发生了什么,下页又是熙宁初年,接着又是元丰某某年,让人看得头大不已。 于是王笑极有些无奈地爬起身,披着衣服,如退休老干部一般,盯着书本钻研起来,还时不是提笔做一个记号。 这天晚上,王笑难得没有乱跑。 勉强算是消停了些…… 而同一个夜里,京城中却还有许多人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 比如,王珠将一个装满了银子的木箱往前推了一推,向坐在自己面前的神枢营参将道:“王某是极想与高将军交朋友的……”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再比如,唐芊芊将一封秘信封在蜡丸里,交到花枝手上,轻声道:“想办法连夜送出京……” 第34章 读书人 烛火燃尽,天光大亮,又是一夜过去。 支着头坐在桌前的陶氏晃了一晃,醒了过来。 她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还不到三十的女人,已觉得精力不济,竟是坐着也能睡着。 桌上的帐还没盘完,她揉了揉眼,接着俯案而作。 拨打算盘的声音偶有响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忽有一声带着喜意的惊呼:“少奶奶,大少爷回来啦。” 接着门被推开,潭香领着王珍走了起来。 “少奶奶你这是一夜没睡?如今天冷了,也该披件衣服。”潭香道。 陶氏微微凝视了一眼她身后的王珍,轻声讥讽道:“连着两天夜不归宿,也不知哪个狐媚子勾的……” 王珍自嘲地一笑,也不说话,张开手,任潭香将身上的外套褪下来。 潭香见他不解释,便替其说道:“大少爷一直在书铺忙呢,少奶奶尽是说笑,哪有什么狐媚子?” 王珍在陶氏对面坐下来,扫了一眼桌上的帐本,轻笑道:“你到是做假帐的好手。” “妾身还得谢你一句赞不成?”陶氏冷笑了一句。 “还差多少亏空?”王珍问道。 “不用你管。”陶氏低着头,很有些恼意,又觉得眼睛酸酸的,“你放心,大不了我找娘家要,总不会欠了你们王家的……” 下一刻,却有一叠银票递了过来,盖在了帐本上面。 王珍的语气平淡,问道:“六千两,够不够?” 陶氏有些愣,一时心情有些复杂起,说感动吧,又觉得下不来台。 她只好将头埋得更低。 过了一会,她问道:“你哪来的?若是和老二挑明了借的,我不认的。” “知道你性子最是要强,我哪会和他说?”王珍淡淡道:“我把书铺卖了。” “呵,就你那书铺,能卖这个价?”陶氏不信。 王珍不喜她的语气,道:“爱信不信吧。” 潭香便笑道:“少奶奶,真的呢。大少爷这两日间做了好多事情。扣掉当年盘书铺的五百两银子,大少爷只用了两天时间,直接翻了十倍之利!” 陶氏有些讶然,看向潭香,让她接着说。 提起这件事,潭香颇有些激动,飞快看了王珍一眼,眼中异彩连连。 “大少爷前日个儿开了场诗会,现在已经名动京城了呢……”潭香有些语无伦次起来,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前日诗会,有个进士跑来与大少爷吵了起来,吵着吵着他便要与大少爷比诗词,结果大少爷说自己以后再也不作诗词了,旁人问他为何,大少爷便将三少爷是东坡转世的事说了……” “然后呢?” “然后那进士讥讽了三少爷几句,大少爷就打了他一巴掌。然后,许多人骂那个进士,说他不知廉耻,在别人的荷塘中解手。那进士很生气,又带了许多人来闹。结果事情闹大了,还来了一个翰林院的大官,似乎是那进士的老师。” 翰林院? 老师?还是座师? 陶氏虽知道王珍已无事归来,听了这句话还是有些担忧起来。 却听潭香接着道:“结果,结果大少爷将三少爷那两首词念出来,那些人就哑了火。大少爷和三少爷现在,已经是名动京城啦,大家都在传三少你是东坡转世的事……” 陶氏知道王珍无事便好,至于什么名动京城的事她并不关心,又问道:“因此,借机把书铺卖了六千两?” 话一出口,她又摇了摇头:“不对,还是卖不了这个价的。” 潭香用力点点头,道:“只这样当然是卖不了的,但大少爷早吩咐人将全京城的《东坡词》都收了,还加印了三少爷的两首词在后面。现在京城里,这样一本《东坡词》就比原先涨了好多倍的价格,还是有价无市呢,也不知有多少读书人在书铺门口等着买……” 陶氏冷笑道:“平日也不见他们这么爱读书,不过是跟风而已。” “还有哦,那个翰林院的大官,很欣赏我们大少爷。大少爷送了他一册我们书铺的书,他当着众人问‘不已斋?此名何解啊?’,然后大少爷答道‘学生屡试不第,今后亦无缘科场,然,君子曰:学不可以已。故名不已斋’,那个大官就说……” 潭香模仿着一个大肚长须的高官说话的样子,一手放在身前,一手在下巴前虚着抚了抚,喟叹道:“善哉,天下士子若皆有此心,吾道不孤也!” 她这一下表演得颇为可爱灵动,王珍便轻笑了一声。 潭香极是高兴。 她不过是个丫环,这件事在她眼里主要是觉得王珍厉害极了,她却也没搞清楚这其中的关节,只能算大概看了个热闹。 陶氏却是明白的,潭香说的那个翰林学士是进士的‘老师’,想来该是‘座师’才对,那便是今科的主考官了。 这样一个人当众赞过的‘不已斋’三个字,卖六千两价格还是便宜了,若是让自己来运作…… 她打量了王珍一眼,微微觉得有些可惜,还是有些不甘地问道:“那‘不已斋’这个字号也一起卖出去了?” 王珍轻笑一下,道:“本就是开着玩的,再花五百两盘间别的店也是一样的。对了,我向三弟借了一百两,你替我还他吧。”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陶氏有些失望,道:“晓得了。不过一百两银子你也记在心上,别的事却不见你操心。” 王珍道:“闲散惯了。” 他明年才到三十岁,如今还未开始蓄须,两夜没睡便有些胡子邋遢,显得有些倦容。 这样的倦容落在潭香眼里,却让她极有些仰慕。她本就敬畏大少爷的清贵不凡,如今又见他翻手为云,却依旧还是云淡风清的样子,心中崇拜自然更甚。 让潭香没想到的是,陶氏却是皱起了眉头,有些不满起来。 却听陶氏道:“这么说来,你分明也是有商才的,却为何总是这样漫不经心?” 语气是苦口婆心,情绪却分明带着些不高兴。 潭香心里便真的很奇怪,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大少爷赚了六千两给少奶奶补窟窿,却反而让少奶奶不高兴起来? 王珍依旧是不咸不淡的样子,摆手道:“我哪有什么商才。” “你总这样!就是这样,才会让二房压一头。”陶氏道,她越说越觉得委屈:“我不过是亏了内院六千两银子,你就要熬两个晚上,但这点钱在老二眼里算什么?他攥着家里的大头。还摆出一幅养着你的样子……” “够了!”王珍本是眯着眼假寐,此时猛然张眼,冷冷喝道,“我以为你平日二弟弟二弟弟叫得亲近,还以为叔嫂和睦。怎么?才斗倒了母亲,就要开始斗二弟了?” 这句话却是极有些重的。 陶氏眼一红。 “斗?我让你去斗了吗?我不过是想让你谋条出路,你本来读书有成。结果呢?他非要替三弟谋划什么附马都尉,断了你的前程……” “吵来吵去还是这些话,有意思吗?我最后说一次,为三弟谋附马,这事二弟是先问过我,而后我极主主张的!” “即便如此,你总该为以后谋条出路,如今这举人算是白考了,要么就是家里的生意,要么就是书铺的生意,还有一条路子,表舅提的那桩生意,他又让我问你的意思。”陶氏努力压着情绪,劝道:“总不能让别人说是在弟弟羽翼下过日子,我娘家几个姐妹……” 王珍亦是压着情绪,放慢语速道:“我自然有在谋出路,下个月我便去闻道书院当先生。书院就在莲花寺胡同,不远,那边也算清闲,早间……” 陶氏一下站起来,急道:“你何时定下的?你明知表舅属意你来主理那桩生意的!怎么,你们王家靠了他十年,现在成了皇亲,便不拿他当回事了?要过河拆桥,鸟尽弓藏?”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王珍怫然不悦,讽道:“我们不过商贾贱类,如何拆得了堂堂户部侍郎?” 一语至此,夫妻俩压抑的情绪终于再也按不住。 陶氏道:“是!我是放利钱亏二万两,但这是我自己一人欠你们王家的,何况我也用嫁妆填上了。我们陶家可没欠你们家什么!这些年,你二弟倚着我表舅办了多少事?到头来呢,却还要让我在姐姐们前面受人白眼!” 她说着,瞪着王珍,道:“你知道她们是怎么说你我的吗?她们说,你当年是王家最成器的孩子,年少中举、前途无量。结果哄骗着我们陶家将我嫁给你,凭着这层关系,却是让你二弟赚的漫天富贵,把你养成了混吃等死的饭桶……” ‘饭桶’二字入耳,潭香捂着嘴惊呼一声。 “你说够了没有?!” 王珍一掌重重拍在桌上。 “嘭”一声大响。 那叠银票飘起两张来,缓缓在空中飘落下去。 “我没说够!”陶氏哭嚎道:“你勤学刻苦,一朝落地。我知道你心中有郁气。但表舅一番好心,你不该当成驴肝废。这全家上下,都没看出你有这样的商才,他却早早看出来了。你不知好歹,受着我娘家的好处,却只给我闲气受,你没良心!” “啪。” 花瓶砸在地上,碎了一地。 陶氏与潭香吓了一跳。 王珍对潭香道:“你去守着院子,别让人进来。” 陶氏只当他要打自己,冷眼看着王珍,讥笑道:“哈哈,十年夫妻,不过如此。怎么?你今天终于厌了我,有本事你……” “闭嘴!” 王珍一脚将地上的碎瓷踹在门上,低吼道:“蠢妇!你还在提你表舅,你知道他要我做什么吗!?” 陶氏一时愣在那里。 ‘蠢妇’二字入耳,让她想起了崔氏,她一惯是最瞧不起崔氏的。 今天自己竟也被这样骂。陶氏只觉得没有比这更大的羞辱。 气极无语! 夫妻俩都静默了下来。 “今科,我本来能考中的……”王珍突然叹道。 陶氏愕然看向他,复而冷笑道:“还在吹牛,你这男人越来越没用了。” 王珍淡淡道:“我是故意落榜的,有一篇策论,我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故意将卷子污了……” “是吗?为什么?” 王珍脸上又挂起那个自嘲的表情,道:“因为你表舅,户部白侍郎。他是不是与你说,他与几个同僚打算做粮食生意,又不方便出面,想让我来主理?” “那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但你知道那粮食哪里来的?前年冬天,北面大雪、黄河结冰、西南地龙翻身,冰馁者不计其数,户部拨粮三十万石……哈哈,仅在他们几人手上就刮下来五万石!去年,山西、陕西、河南大旱,南直隶、湖广、两江大涝,各地飞蝗遍野,竟是一整年都是这样的年景,你知道他们刮了多少?整整刮了五十万石!大地多饥,饿殍遍野,对他们来说,却是好年景,好收成!这天下越有灾,他们赚的越多!” “是啊,这生意有什么不好?年年闹灾,年年赈灾,年年都有源源不绝的粮食钱米进来!你表舅说,让我放心,出不了差错。但我这颗心能放到哪里去?这些事,我光是听,我就觉得害怕!我怕你我安睡榻上之时,这天下饿死冷死的数十万数百万冤魂会来向你我索命!你说的没错,这十年,我们王家倚着你表舅办了不少事,这府院,一年扩建一次,库房里的银子一年比一年多……但我怕,怕有一天这全家人都要被抄家灭族!” 陶氏红着眼愣在那里,说出不出话来。 “知道什么叫抄家灭族吗?虎头今年有这么高了,获罪的话就可以问斩了。”王珍盯着陶氏,冷冷道:“你知道私吞赈灾粮的罪名落在头上的话,京城百姓的牙齿,会将我们咬成什么样吗?” “一滴血肉都不会剩。”王珍自己回答道,“我可以带你到菜市口看一看。” 陶氏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 良久。 王珍深吸了一口气,叹道:“总而言之,二弟说让三弟去遴选驸马是我同意的。科举这条路,也是我自己不愿走的。我这种出身家世,一入仕途,定然是躲不过潮流漩涡裹胁。 这些日子以来,我看着那些意气纷发的新科进士,若说羡慕也有,若说庆幸也有。但若为官不能为民谋利,为商却还要剥掠世人,我情愿什么也不做!往后读书教人,我大可做个真正百无一用的书生……” 第35章 放妻书 屋子里安静了很久。 陶氏也盯着王珍看了良久。 眼前的男子年近而立,虽还是相貌堂堂,却早已没有年少时那种陌人上如玉的翩翩风姿,他开始发福,开始变得困顿而温吞。此时两夜未眠,他脸上的胡渣有些丑,身上的衣服带着些臭。 陶氏转过脸,擦了一把泪,忽然道:“我们和离吧。” 王珍愣了一下。 “你看你如今,可有半点上进的样子?”陶氏道:“这样的日子我也过够了。怎么说呢?就像你每顿要吃元宝肉,我便陪着你吃成了个胖丑妇人,那到好,结果你却在外面风流快活。是,那些个二八佳人,年华正好,又能与你诗歌相和,知你懂你。而我不过是个钻进钱眼里的蠢妇,我跟我全家人,都是攀附在表舅羽翼下的钻营鼠辈!你既瞧不上我这样的,我亦瞧不上你这温吞性子,以前我当自己嫁的是人中英才,却原只是个窝囊废物。既然两相嫌恶,那干脆从此一别两宽!” 王珍嚅了嚅嘴,没有说话。 “十年夫妻,眅目生怨。从此以后,你过你的诗书风流,我过我的世俗利禄,正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为你王家操持半生,今日只求你予我一张放妻文书。那二万两银子的亏空我已经拿嫁妆填了一万五千两,今日这六千两算是我欠你的。再就是……一双儿女留给你王家便是。” 王珍摇了摇头。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陶氏道:“我并非是在与你赌气,为了你的科举仕途,我前前后后付出了多少?到头来你说不考就不考了,问过我一句吗?如今我想明白了,你写了放妻书,从此这京城十里花场,你自去逍遥。我陶文君亦能重梳婵鬓、另娉高官。” 她淡淡说着,拿了一张纸摊在桌上,又拿了笔递在王珍面前。 “写吧。” 王珍红着眼,默不作声。 陶氏又将笔向前递了一递。 王珍一把打掉眼前的毛笔,重重一脚踹在桌上。 桌腿被他踹断,满桌的帐册银票倒下来,砚里的墨水洒出来,溅了一地模糊。 “我不会写的!” 王珍说着,袖子一甩,气冲冲便摔门而去。 他不愿让家中别人见到自己夫妻吵架,也不出院子,就在院子中的石桌上坐下来,兀自气闷不已。 却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大哥。” 王珍抬头看去,却见王笑从院子前面绕过来。 少年风华,踏步而前。 王珍微微有些恍惚——当年,自己也是这般年岁,一朝中举,意气纷发。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接着,自己便娶了陶文君,红盖头下,娇颜浅笑,态浓意远淑且真…… 等回过神,王笑已到了眼前。 “笑儿?”纵使心情不算好,王珍还是勉强笑了笑。 王笑颇有些欲言又止,四下看了看。 “没想到大哥这后院里竟还有这样一片菜地,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实在是别致啊。”王笑道。 这句话是他想了一会才说的,语气流畅,思路清晰,自觉颇有些世家公子的礼貌与风度。 王珍点点头,淡淡道:“我不过种着玩的。” 王笑愣了一愣——大哥,这不是我要的反应啊,你没注意到我说话的样子聪明伶俐,一点也不痴呆吗?你就没有被我吓一跳吗? 王笑只好打了个“哈哈”接着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大哥实有陶渊明风范。” 王珍转头问道:“笑儿你过来,就是为了夸我?” 王笑深吸一口气。 与王珍对视了一眼,他终于还是开口问道:“大哥,你没看出来我不痴呆了吗?” “早看出来了。”王珍道。 “什么时候?”王笑讪讪道。 “一开始只是有所怀疑,”王珍道:“芳庭里你针对张恒,我便确定了。” “为什么?” 王珍道:“你以前待人接物向来是一视同仁,那日你却能感受出……张恒那小子让人生厌,想必是开窍了。” 开窍? 这词用的真好,不愧是读书人。 王笑用力点点头,道:“你就不吃惊吗?” 王珍叹了一口气,喟叹道:“我很吃惊啊。” 王笑翻了个白眼,心道:你看起来根本不是吃惊的表情啊。 “那你就没有话要问我吗?” “有啊。”王珍叹道。 王笑再次深吸一口气,有些紧张。 他在等王珍盘问自己。 王珍却是抬头看向天空,心里却有些怅然——“十年伉俪,终究还是要走到和离这一步么?” 王笑实实在在等了好一会。 终于,他有些恼起来——大哥,你倒是问啊!你不问,我这两天心里一直很不安! “大哥,你不问我是如何开窍的吗?” “那笑儿是如何开窍的?” 王笑松了一口气,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几天前,我在西府被人打了一棍子,晕倒了。然后醒来之后,我就发现自己开窍了。”王笑准备了很久,此时便将准备好的说辞拿了出来:“你知道吗?十五年来,大家看我是痴呆,其实,我不是痴呆呢。只是我看到的天地和大家不一样。” “哦?如何不一样?”王珍终于提起了一点兴趣。 “就是……比如说,你能看到我人站在你面前。但我其实脑中看到的世界却不是这样,我脑中的自己在另一个地方……就是说:我身体在这里,但是我的心智却在别的天地里。只有一点点意识能和你们说话,所以你们才觉得我是痴呆。但是那一棍子,把我打回了这片天地。这真的很难解释呢,大哥你能相信我吗?” 王珍点点头:“相信。” 说着,他心中暗道:“或许我与你嫂子相处时,也是这般吧,貌合神离……” “大哥真的相信?”王笑小心翼翼道。 “真的相信。”王珍应道。 “真的?” 王珍无奈,只好看着王笑的眼睛,郑重道:“千真万确。你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我还能不信你吗?” 一句话入耳,王笑一颗心总算是落了下来。 “大哥你信我就好。” 王珍皱了皱眉,又问道:“是哪个打的你?王宝?王琮?王铛?” 王笑摇了摇头,道:“我不记得了……但……” 他有些犹豫,但还是小心翼翼开口道:“但,应该不是你打我的吧?” 有些话,还是说清楚的了。 “我?我为何打你?” “因为我若是娶了公主,你就不能再当官了?”王笑小心翼翼问道。 他微微踮起脚,随时准备跑。 王珍想了想,一时不知怎么说,便道:“没这回事,我本就是考不中的,早就不想再考,但碍于面子不好说出来。你尚了公主,我其实是松了一口大气。” “真的?” “真的。” “哈,”王笑又松了一口气。 “那我能不娶公主吗?我都没见过她。” 王珍郑重道:“不能。这件事我们决定之前确实没问过你。但,你不许质疑。” 好吧,先不提。 过了一会,王笑斟酌着又问道:“那或许……是因为娘亲当年因我难产而逝?大哥你心里……有没有……恨我?” 王珍听了这句话,默然良久。 终于,他叹了一口气,道:“你不该这么想的,太轻看你大哥了……不管你是不是痴呆,我总会护你一世周全。” 护我一世周全? 能先把那一百两还我,我就感激不尽了。 ——王笑这般想着,却还是忽然觉得有些安全感。 但总之,要打死自己的果然不是大哥。 唐芊芊那个女人果然是瞎猜的,害自己担心了好久。 至此时,到这个时代之后一直横亘在心头的危机感消了大半,王笑只觉松快不少。 “大哥,那笑儿要做什么你都会支持我吗?”王笑又试探道。 “那是自然。” 王笑道:“哪怕我骗了母亲二百两银子?” 王珍:“……” 他开口想批评王笑这件事做得不对,但复而又想到陶氏也在这件事上推波助澜。 唉。 她一向是最要强的性子,但斗来斗去,斗倒了母亲,又有什么意思呢?到头来斗了个劳燕分飞。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王珍又是沉默不语。 王笑则是有些无语。 你看吧,这个大哥,前一刻还在说要护自己一世周全。结果一听二百两银子的事,就没声音了。 这是不想还钱啊。 “大哥,我如今开窍的事,是不是暂时不让府中人知道为好?”王笑道。 王珍没好气道:“你前日闹了这一出,自己说呢?” 王笑道:“我知错了。但大家还以为我是一个痴呆儿,做许多事我就很不方便。” 王珍奇道:“做许多事?你要去做什么事?” 王笑道:“你与二哥想去哪就去哪,多自在啊,夜不归宿也没人管。我却被看得死死的,和坐牢一般……” 他说着,忽然觉得王珍的目光不太对。 嗯? 王珍听到‘夜不归宿’这个词便有些皱眉。 崔氏说王笑在外面打架逛青楼养外室搞大了谁的肚子基于要杀王宝……这些,王珍大部分是不信的。 但有极少部分他还是信的,比如说逛青楼。 第36章 兄与弟 王珍本还没想过这个问题,经王笑一提,便皱眉道:“你一朝开窍,又年少轻狂,我能理解,但这种事你确实做的不对。” “大哥,你是说?”王笑颇有些疑惑。 “但大哥我也没资格说你。总之,你不要太过。”王珍道:“有些事成亲前做做我还能替你遮掩下来,但是你成亲后如果还做,那便是要命的事,知道吗?”” 王笑一脸愕然。 这说的是什么跟什么嘛…… “大哥,我什么也没做。”王笑只好道。 王珍摆了摆手,长叹道:“你别说了,我懂的。” 王珍说着,将手放在石桌上,轻轻敲了两下,竟还轻唱起来:“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是宋代柳永科考落第之后填的词。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不能为官入仕,他还是有些失望吧? 雨后的空气有些凉。 王笑听着这有些萧索、有些风流的唱词,摸了摸脑袋。 烟花巷陌?偎红倚翠? 王笑只觉得,眼前这个大哥,看起来真的是有些不正常…… 算了,跟他聊不到一起去。 王笑只好道:“大哥能不能和门房说一声,平常让我想出去就出去,想进来就进来?” 王珍有些犹豫——这个三弟,这是野马刚脱缰啊。 看起来要严加管教起来。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但,一想到自己和王珠问也没问就把他送到皇家入赘。往后余生漫漫,大多数夜里他只怕是孤枕难眠。如今他又开了窍,怕是更难熬这种寂寞。 于是王珍便有些心软,道:“好吧。” “真的?谢谢大哥!”王笑颇有些高兴。 他是得寸进尺的性子,顺着竿子就打算往上爬,又小心问道:“那一百两银子,大哥若是方便,能不能……” “我已让你嫂子给你备了。”王珍说着,提到陶文君,他又有些失神。 “谢谢大哥。”王笑高兴坏了。 却听王珍忽然又道:“但现在我决定不能给你这么多银子。” 王笑:“为什么!?” 王珍叹道:“你刚才一提,我才知你居然年轻气盛,不好把持。如今你虽开了窍,但心性未定,若是因此尝了甜头,以后难免走歪路,大哥这是为了你好。” 王笑嚅了嚅嘴,极有些不可置信。 “那你借银子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 “借银子之时,我又不知你是从母亲那骗来的。”王珍理所当然道,“我虽不信母亲说你的那些事,但也要防患于未燃。” 王笑欲哭无泪,道:“大哥你信我,我不是乱花的。” 王珍自嘲道:“我也不想管你这些事,但……” 但我自己就是前车之鉴,你现在就逛花场,以后搞得妻离子散怎么办?——这句话到了嘴边,他还是没有说出来。 王笑又气又急。 辛辛苦苦骗来的银子,几句话就给搜刮了。 没想到,大哥是真的不打算还银子。 下一刻,却见王珍将手在自己前面摊开,道:“拿来吧。” “什么?” 王珍道:“那一百两银子,你留二十两花销,剩下的大哥替你管着。往后只要是正当理由,你只管跟我要,要多少我给多少,千两万两,只要我有。” 王笑以手抚额。 正当理由? 从巡捕营捞死囚、和干仙人跳的合伙做生意,我还打算给丫环买个院子……这些理由,你都能给我银子吗? 还是揣自己怀里安心。 王笑摇了摇头,道:“我不给。” 王珍的目光便有些不悦起来:“是花完了?用在哪里?你若真是在外面行径恶迹,休怪我不让你出门!” 王笑深深叹了口气。 唉,好吧。 “大哥,笑儿怎么会乱花银子呢。就是今天没带来,下次带给你吧?” 王珍见他态度不错,便点点头。道:“你莫怪大哥严厉。兄长如父,我也是怕你行差踏错……” “哦。”王笑叹了口气。 王珍见他不高兴,便笑了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又问道:“三弟以前看到的那方天地,是怎么样的?” “那里和这里是个平行世界……” “平行世界?”王珍有些疑惑。 王笑便捡了两枝树枝,大概解释了一番。 王珍领悟力颇高,很快便明白过来。 “那乌台诗案又是什么?”毕竟是读书人,王珍还是对这些事感兴趣。 王笑只好道:“那便要从王安石变法说起了,宋神宗想要改革,可惜政策到了地方就变了质,苏东坡就写诗嘲讽了几句,被人给举报了……” 王珍听了,喟叹不已:“人生迹遇无常,如风云忽变。” 他便大概将这个历史上的功轼与王笑讲了,总而言之就是苏东坡一生仕途顺遂。 “回头你将那些词写几首与我,大哥帮你扬名天下……” 王笑将昨天读书时不懂的地方与王珍问了,又听王珍捡了些前代的事随口说着。 王笑便知道,自己目前所处的这个平行世界与原来那个开始时都差不多,只是从北宋开始,便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之后这种变化越来越大,到南宋灭亡时,史书上的人名便换了不少。以至于到了元末,整个历史便面目全非起来,但大体的走向还是大同小异。 王笑推算如今所处的朝代应该是对应原来的明朝,但具体对应哪个时期却还需要仔细考究。 如此分析了一会之后,他便向王珍问道:“那我们这个楚朝……局势如何?比如北方有没有后金之类的?” 主要是有没有危险? 王珍没有说话。 王笑转头看去,却见他竟是支着头打起盹来。 “大哥你既然困了,那还是回屋里去歇吧。”他只好将王珍推醒,劝他回房睡觉。 等将王珍送回房里,王笑便出了陶然居,回了自己院里。 如今既然与王珍交了底,他心下便安定了许多。至少从此之后,自己在王家、在这个时代,有一个可以托付信任的有力后援。 唯一不足的就是没把那一百两银子要回来。 反而还搭进去八十两。 一想到这个,他就很有些不爽。 还要赚一些银钱傍身,至少要能将缨儿安置好才行…… 缨儿今天依旧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心不在焉地坐在窗前,也不知在想什么。 王笑也是支着头想怎么做生意,时不时皱一下眉头。 过了一会,他似乎是思路不顺,便拿起桌上的一粒花生去丢缨儿。 花生落在缨儿头上,她便转过头,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少爷啊。” 见她这样,王笑便有些心疼,正犹豫着怎么安慰她,缨儿却是捡起地上的花生剥开来,将果衣也剥了,喂在他嘴里。 “少爷是想让缨儿给你喂花生吃吗?” 王笑摇摇头,却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咧开嘴笑了笑,道:“哈,这却是个可以做的生意。” “少爷在说什么?”缨儿有些疑惑。 王笑似乎颇为高兴,伸手在她头上摸了摸,把她的发髻弄散,笑道:“还是缨儿最好了。” 头发被弄得乱七八糟,缨儿却是高兴了些。 她却也不知道自己这个‘不呆’的少爷想到了什么…… 第37章 知心意 次日一早,王笑醒得很早。 他睁开眼,转头看去,却见缨儿正拿了一根软尺在自己身上量来量去。 这丫头莫不是想趁我睡着把我卖了? 缨儿嘴里正念念有声,一抬头见王笑睁着眼,她便道:“少爷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就醒了?老爷吩咐过这几天都不用去问安呢。” 她还是一脸郁郁寡欢的样子,两天不到,似乎还清瘦了些。 王笑问道:“你在量什么?” “给少爷做衣服,少爷最近又长高了些,明年后年也还要长高,得要多做几件……” 缨儿说着,想到明年后年,以后都不在少爷身边,她便又有些难过起来。 王笑道:“我今天,跟大哥出门。” 缨儿愣了一下,眼神更加黯淡下去。 对她来说,和少爷呆在一起的时间算一天少一天了。 但大少爷要带三少爷出门,她又能说什么。 下一刻却听王笑道:“缨儿,我过几天,给你惊喜。” 缨儿听了这话笑了笑。 接着,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对于这个惊喜,她若说期待也有。 少爷对自己好,想给自己惊喜,如果是往常,指不定有多高兴。 但如今这种时候,给自己什么,都不如能多陪少爷一天。 小丫头这般想着,便倚在院门前,看着她的少爷走过小径,越走越远。 王笑很有些高兴。 今天终于堂而皇之的出门了。 在后院的门口,王珍还带着他停了一下,对王十七、王十八很是郑重的吩附了几句。 “以后笑儿要出门,你们都不许再拦着。平日怎么待我的,就怎么待他,知道吗?” “可是……”王十七有些为难。 王珍喝道:“没有可是!另外,笑儿还没有小厮,若需要带人出门,你们便跟一个过去。” “是。” 王笑便有些得意,又向王珍道:“大哥你先走,我一会再走。” 王珍眉头一皱,微微有些摇头——这个三弟,果然是要偷偷去干些不好之事。 但他终究还是叹道:“你好自为之。” 说着,自己上了马车。 看着王珍的马车走远,王笑便转头向积雪巷走去…… 唐芊芊屋中。 王笑连着三个晚上都没来,唐芊芊很是有些不高兴,偏着头故意不理他。 王笑便很有耐心地哄了几句。 哄着哄着,他突然自己笑起来,道:“说起来却是奇怪,我第一次见你时明明怕得要死,今天却要来哄你理我。我莫非是中了邪了?” 唐芊芊这才轻轻笑了笑,问道:“你中了谁的邪?” 她本是极会撩人的,这一笑间的风情妩媚,让王笑心中一跳,呆了一呆。 我果然是中了你的邪。 “咳,我来是与你谈蜂窝煤之事的。”他正襟危坐,郑重说道。 唐芊芊便道:“早知你是个小财迷,账本在桌上,你自己看。”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王笑拿起来一翻,头就有些晕。 唐芊芊这本册帐极是做得极工整,账目清晰,字迹工整。 但满目竖下来的繁体数字,王笑是不情愿看的。 于是他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看总的收入。 只一眼他便吓了一跳。 “赚这么多?!” 只见那账目最后,分明写着“净入叁仟壹佰柒拾肆两”! “三天时间,你赚了三千多两?”王笑结结实实有些惊。 唐芊芊捋了捋头发,道:“这才刚开始,冬天还没到呢。你这蜂窝煤烧起来比上等的炭火还要旺,烟也小。按你说的,我这两天和城里几家炼冶作坊定了供货的契书,往后的收入只会多不会少。” “这么快?”王笑道。 唐芊芊道:“你既然给了办法,当然是愈快愈好,免的夜长梦多。” “那取暖的供炭呢?” “已经有几家专给大户人家供炭的商户跟我订了货,但多数还在观望。等冬天到了,才叫真的赚钱。” 王笑道:“这工艺简单,别让人学去了。” “自然有人想学,但我们快了一步,京中的煤商都已跟我签死了只能供给我。” “那就好。”王笑点点头,问道:“我想支些银子用,有么?” 唐芊芊便轻笑起来:“你堂堂王家三公子,穷成这样?若依奴家说,再将这三千多两全投进去,把京中所有煤渣收了,到时候,谁也别想跟我们争。” 王笑苦笑道:“家里又不给我钱,花钱的地方却还多。” “账本里夹了一张银票,你拿去用,就算是人家自己贴给你的。”唐芊芊柔声道。 她说着自己又好笑道:“你与奴家一起做生意,竟是连帐本也懒得翻。” “那不是因为信任你么。”王笑嘟囔道。 说着,他从帐本里翻出一张银票。 竟是三百两银子的巨款。 “你……” 王笑才张口,唐芊芊却是伸出手指轻轻压在他嘴上。 “嘘。什么都别说。”她轻笑道,眼睛微微弯着,带着些极动人的明亮。 “奴家有点薄财,你只管拿去花。总而言之。人家对你的心意,你是知道的。” 她说着,缓缓闭上眼睛…… 王笑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一颗心噗通噗通跳个不停,耳朵热得要烧掉一样。 眼前的女子一张脸完美无瑕,漂亮到让人无法呼吸。 她的嘴唇看起来软软的,还轻轻嚅了嚅。 那双微微闭着的眼中,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完了完了”王笑喃喃了一句。 他飞快就夺门而出,一溜烟就跑到院门外,倚着墙蹲下来,很有些心乱。 自己大概被这女人给俘获了。可自己才十五岁啊。 明知道她不简单,还是掉到陷阱里。 自己真的是个傻子,非要在悬崖边试探,现在探着探着掉下去了吧…… “不对,我还捉着树呢。” 过了好一会,王笑才站起来。 站得有些怪异。 “唐芊芊,给你害的,我都站不直了。” 这么嘟囔了一句,他将三百两银票收进怀里。 碰到怀中那叠纸,他才想起来:还有一个做生意的好点子没跟她说呢。 “算了,晚上办完事再来,现在见她太危险了。” 如此想着,王笑走出积雪巷,喊了辆马车送自己到西四街。 第38章 大主顾 马车到了兴旺赌坊的门口,王笑便掏出三百两银票递过去。 “爷,您这不是为难小的吗?小的怎么找得开?”那车夫极有些无辜。 也是,五六十万呢。 王笑只好收了银票,探头向兴旺赌坊看去,向站在门口的保安……不对,保镖招了招手。 那大块头汉子见是坐马车来的客人,便走上前来。 “认得我吗?”王笑问道。 “不认得。”大汉道。 王笑道:“三天前我来过,你还要打我呢。” “俺想起来了,你是带了泼辣娘皮来闹赌的!” “不是,我不是跟他们一伙的……” 好不容易让那打手将柜头喊出来结了车钱,王笑终于步入了兴旺赌坊。 他这次学得乖了,先将三百两的银票兑成了散银。便道:“带我去见柴爷吧。” “我家爷现在没空见你。等着吧。” “要等多久?”王笑颇有些不爽,心道,是不是还要我取个号? “且等着。”柜头道。 他说着,打量了王笑两眼,心道:嘿,只做了四十银子的买卖,派头却还不小。我家柴爷在见大主顾,能见你这小虾米吗?! 小柴禾确实是在见大主顾。 大主顾自然有王笑来时没有的待遇。 隐秘的房间,茶水是上好的都匀毛尖。 “大爷竟难得过来,二爷最近可好?”小柴禾笑问道。 来人道:“今日我过来不是为了生意上的事,只是一点私事。” 小柴禾在大客户面前竟难得的文雅起来,竟还能用些雅词,道:“愿闻其详。” “说来惭愧,我家娘子被人骗了二万两银子,那伙人扮成放利钱的,许给我娘子颇高的利息。结果却是连本钱都被吃了。” 小柴禾会意,道:“大爷你放心,这事交给我定给你查出来。到时候连本带利让他们吐出来。你只管描述一下那伙人的形貌。” “据我娘子所言,是一个贵妇打扮的女子,年轻不到二十,样貌极美,江淮口音。带了个颇丑的丫头,还带了个肥头大耳的马夫。那女子自称姓严,说自己夫家是扬州来的盐商,货太多了,银子太少了,一时周转不便。呵,我家娘子论起来也是聪慧之人,不会轻易被骗。但,那女子极会把握人心……” 来人说到这里,摇摇头轻声了一声:“她心气高,想证明自己有商才,便落了人家的套。” 这般评价了一句,来人才接着道:“两月前,城北徐员外家的老夫人做寿,我娘子在宴上与这女子相识,彼此投机,便有了往来。当时她还说过,那女子是她少见的貌美才高。后来那女子言语提及利钱之事,我家娘子便先放了一千两在她那,不到两天,就还了一千一百两。正是这样时常借还,我娘子才慢慢相信她,后来又亲眼见到她家的盐船,确实载货颇多。所以十日前,我娘子又放了二万两给她。” “就是这盐业生意,才能让人最放心啊。”小柴禾道:“那艘盐船呢?” “我查过,那条盐船也不是她的,住所也是租的,如今已然空了。人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 小柴禾沉吟道:“严,盐……那想来这姓氏也是假的。” “定是假的无疑。”来人道:“对了,她的那丫环名叫花枝。这许是一条线索。” 小柴禾便有些为难起来,道:“这样的骗子,一击既中,可能都已出了京,我也只能尽力找找,大爷也不要抱太大希望了。”网首发 “我知道。”来人便站起身来。 小柴禾忙起身相送,又道:“对了,上次二爷要找好用的手统,我已找了几支。烦请大爷转告。” “我知道了。” 来人说着,推开门往外走。 他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不走此间的暗门,施施然就向外厅走去。 那边大厅里王笑颇有些坐不住,向那柜头问道:“我要捞的人捞出来没有?” “我不过是个摇骰子的柜头,如何能知道?” 王笑被他气笑了,道:“那为何你们派一个摇骰子的柜头招呼我?为何不找个专业的人来?” 那柜头正要说话,王笑止住他。 “别说,我懂。” 说出来我更没面子。 分明就是瞧不起我,嫌我办的事不够凶。 这般想着,他百无聊赖地向院里看去。 这一看,他又是吓了一跳。 “大哥?” 小柴禾在见的大主顾竟然是大哥? 大哥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读书人吗…… 王笑转念一笑,若让王珍见到自己在这里,以后定然不会再让自己出门。 这一思量,王笑颇有些慌。 他转头就往外跑,等跑到了外面的赌场,他定眼一看,却见赌场的大门口,米曲已套了马车正候在那里。 王笑四下一看,更加慌张。 他只好转身往楼上跑去。 二楼都是小包间,里面都在推牌九。王笑找了一圈,唯有一个包间是空着,便跑了进去。 透过包间的窗户向楼下看去,只见王珍走到场间,居然被一个人拦住了。 那人与王珍差不多年岁,显得极是热情。 “咦,竟然是王兄!好久不见。” “贺兄。”王珍拱拱手。 “竟难得在这里见到王兄,当年我被逐出书院后,因家中商事辗转各地,到如今,与王兄有十多年未见了吧?” 这个贺兄声音颇大,仿佛被逐出书院是莫大的荣誉般。 王珍道:“是啊,贺兄风采如昨。” “王兄才是风采依旧。犹记当年,小弟最仰慕之人便是王兄你,那时候,王兄你带我去青楼,我带你来赌场,实乃互为良师!哈哈!” 楼下赌场颇有些嘈杂,这个贺兄的声音却很清亮,很有穿透力。 似乎在炫耀他的浪荡。 两句话出口,不少人都看向他,投向了鄙视的目光。 “昨日我又听闻王兄你的事迹了,掌掴新科进士,又拿出令弟两首词狠狠地摔了那些自命清高的读书人一巴掌,大快人心呐。” “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 王笑目光看去,终于见到王珍拱了拱手似在告别,偏偏姓贺的还依依不舍。 第39章 推牌九 王笑心里很着急,暗骂那个姓贺的不已——你到是把我大哥放回去啊,聊个什么劲。 偏偏那贺兄却是极热情,忽然一把拉住王珍的手。 “哈哈,故人相见,快意平生。王兄若无它事,一起共推牌九,如何?” 他嘴上还知道问一句“如何”,动作却一点也不慢,拉着王珍就往里走。 王笑见两人走进厅里,忽然想起一件事——二楼就这一个空房间了。 他连忙就往外跑。 才到走廊上,便听到那个贺兄的大嗓门在楼梯上说话。 “哈哈哈,王兄可还记得,当年我们用牌九砸那老学究的头……” 王笑在光秃秃的走廊上跑来跑去,无处可躲,只好躲进一间有人的房间。 房间四个人正在推牌九,听到开门声便抬头看了他一眼。 王笑只觉这些人长得颇为奇怪。 一时却也顾不得许多。 只听门外贺兄又道:“若是有一天,我们书院这‘吃、喝、嫖、赌’四毒公子能再聚在一起推牌九,才叫畅怀。” 王笑心道,‘赌’公子想来就是这姓贺的了,也不知大哥是其中哪个? 下一刻,却见一张极奇怪的脸凑过来。 王笑又被吓了一跳。 眼前这人戴了帽子围巾,皮肤很白,却是浓眉大眼,还长了一个黑痣,又长了很多胡子。 看起来极有些颜色鲜艳。 “是你?”这人问道,声音怪怪的。 “我认识你?”王笑道。 “我们是一伙的呀。” 那人的声音忽然变成了好听的少女声音。 王笑有种不好的预感,轻声问道:“你是?” “贼杀才,这围着太热了。”对方说着,将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 王笑眨了眨眼,只见她下巴上的胡子也随之掉落了下来,连眉毛也有些飘。 “姐,你要是让人认出来,又不让我们来这赌了。”桌上有个人说道,说着还打了一张牌:“三筒。” 王笑一愣。 桌上另外两人也是一愣。 三人异口同声道:“又是你们两个!” 秦玄策只好也将围巾解下来,耸了耸肩,有些无奈道:“哈,被认出来了。” 牌桌上两人显然也是赌场的柜头,手一指,就道:“请两位出去。柴爷吩附过,不接待两位。” 秦玄策就劝道:“你不说我不说,我们在这房间里,谁知道你们是和我们赌的?” 他似乎觉得推牌九颇为有趣,又道:“这个比赌大小有趣。来来来,接着来,才玩了两把……” 那两个柜头却颇为强硬,硬梆梆道:“我们赌场不接待两位。” “贼杀才,老娘还不爱玩你这牌九!不够费脑子的。”秦小竺骂道:“我自去楼下赌大小,你们两个闭上嘴,敢向楼下的柜头泄了消息,老娘拧了你们的脑袋。” 秦玄策便道:“姐,赌大小没甚意思,还是玩牌九好。” “闭嘴。”秦小竺忽然一把拉住想出门的王笑,道:“好巧呀,今天又见面了。” 秦玄策插嘴道:“巧什么巧,上次人家都说了‘三天后’会来,你天天在这赌博,当然会碰到。” “你闭嘴!” 一声清喝,颇有声势。 屋里四个男的都是脖子一缩。 王笑又听秦小竺对自己说道:“你这人挺有意思的,我们交个朋友吧。我叫秦小竺。那个我弟弟,秦玄策。” 王笑看着她脸上贴的那个乌黑的痣,有些出神。 “哈,好……” 秦小竺道:“我们是锦州来的,对京城不熟,你要多照顾我们。” “对了,我们锦州人豪气,你不要见怪。” “不见怪不见怪。” “不是我们锦州人豪气,只有我姐豪气。” “你闭嘴。跟你讲话了吗?” 王笑道:“好……那个,我找小柴禾还有点事。” “去吧。”秦小竺颇为爽快。 王笑松了口气。 没想到秦小竺又大咧咧道:“我们打算去楼下赌大小,一会你出来了,记得招呼一声。大家一块喝顿酒。” 喝顿酒? “好,好。”王笑打了个哈哈,他向门外瞄了一眼,见走廊里没人,便侧了身子出来。 临走还听到秦玄策在说话。 “我们推牌九不好吗?赌什么大小……” ------------------------------------- “人呢?”小柴禾皱了皱眉:“不是说急着见老子吗?” “一转眼就不见了,许是去解手了。” “嫩鸟就是麻烦。”小柴禾颇有些不快。 过了一会,才见王笑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过来。 小柴禾便向那柜头挥了挥手。 那柜头便去领人。 小柴禾则是与王笑寒喧起来:“这京城地界,少有爷摆不平的事。公子以后但凡有事,只管找我。” 他虽然嫌王笑嫩,但看这小子年轻小小就能跟唐爷搭上关系,还出手大方,保不齐以后也是个大主顾,说话间便还算客气。 王笑便道:“往后找柴爷的事定然不少。” “公子怎么称呼?” 王笑愣了一下,这个小柴禾认识大哥。却不好直接报名字了。 小柴禾见他为难,只道他在道上有点名气。 这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小柴禾便摆手道:“不方便说没事,大家都是道上的,理解。” 说话间,那柜头已带着耿当和那高瘦青年过来,同行的竟还有个小女娃,四五岁的模样。。网首发 “人给您捞出来了,那你们聊,我还有事。”小柴禾道。 王笑就知道,小柴禾这是在耍气派,只接待自己,却不亲手沾四十两银子的小生意。 临走前小柴禾皱了皱眉,对那柜头道:“锦州那俩到处说你出老千,你名声臭了,以后别在前头摇骰,到后头招呼吧。” 因祸得福,那柜头喜不自胜,忙道:“谢柴爷!” 他喜滋滋的拉过高瘦青年,道:“快来见过你恩公哈哈。” 几日不见,那高瘦青年形销骨立,像一根筷子一般。还受了刑,脸上带了道烫印,竟是毁了容。 他早就在满目含泪地看着王笑,此时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像一根折了的筷子。 “小的庄小运,谢恩公救命之恩!此生做牛做马,愿为恩公肝脑涂地!” 那柜头一听这名字就乐了,笑道:“庄小运?我看你这是撞大运。鬼门关里过了一圈,偏让这位爷给捞出来。这种气运,怕是以后要大富大贵……” 第40章 庄小运 小柴禾才出了屋子,却见王珍返身回来。不由笑问道:“大爷怎么还未走?” 王珍道:“恰逢一位故友,打算玩两局牌九,便在等两位朋友过来。” 小柴禾便哈哈一笑,道:“四个大男人推牌九未免气闷,我让人到杏红楼唤几个红绾过来坐陪。今日难得大爷在,怕是连知画姑娘也能到我这赌坊里来。” 王珍摆摆手,也不推辞,道:“我其实是又想起一桩事,特来与你说。” “但说无妨。” 王珍沉吟道:“我家娘子有些要强,最是要脸皮子。若是被骗了银子的事传出去,她难免羞怒。总之,那骗子能不能找到,倒也无妨。切记不要漏了风声出去。” 小柴禾便有些折服——啧啧,二万两银子的事,竟还能说得如此云淡风清。看来自己的城府还要多修行啊。 “大爷但请放心,要是给嫂子掉了一点颜面,你只管拆了我这兴旺赌坊的招牌。”小柴禾发了誓,说着又打趣道:“多情酒公子,风流檀玉郎。大爷有这般心思,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 若细数这些年京城欢场中的名士,‘多情酒公子’确实是指王家酒行的长公子,但‘风流檀玉郎’其实指的却是别人。小柴禾不知就里,只当这两句是夸一人,故如此说道。 王珍也懒得说这些,又有些羞愧,摆手道:“往事俱矣,不堪再提。” 他说着,微微眯了眯眼,很有些随意样子,似闲聊道:“刚才进去那位,年轻小小的,竟也来找你办事?” 若是想打听别人,小柴禾肯定是不会漏半点口风的。 但王笑才干了什么事? 不过是四十两银子的小买卖。 小柴禾便笑言道:“在巡捕营牢里捞了个人,小鱼小虾的。” 这些年来,大户人家看中某个犯人的技艺,将人捞出来充作爪牙的不在少数。而这其中,大部分都是看中这些人胆大心狠,敢杀人敢犯禁。 王珍忽然想到王宝喊的那句“三哥要杀我”,心中便有些骇意。 他表面上却是自嘲地笑了笑,打趣道:“如今的年轻人竟已这般厉害。” 小柴禾哈哈一笑,道:“哪里是,那是个嫩鸟。别人家捞人都是挑些狠厉角色,这小子却是捞了个焉瓜。哈哈,也许是看那年轻人可怜吧。” 王珍一愣,才想起王笑去巡捕营认人之事。 “呵,自己这个弟弟,逛青楼必是有的,毕竟他也是父亲的儿子、多情似我。但不论如此,这孩子的心性绝然是不会差的……毕竟,他也是娘亲的儿子。” 这般想着,王珍转过身施施然回到二楼,开始了今天的活动,推牌九。 ------------------------------------- 王笑并不知道自己千辛万苦躲了半天,最后还是落在了大哥眼里。 此时他正一脸茫然地看着庄小运。 头一次有人跪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王笑有些愣神。 这一愣神的功夫,却见那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竟也噗通一下跪在自己面前。 “青儿也谢恩公救了我小舅,青儿也愿意做牛做马报答恩公。” 声音还很稚气,却很恭谨。 说着,小女孩又工工整整地磕了三个响头。 若说前先庄小运那一跪,王笑只是愣神。此时五岁不到的青儿这一跪,却让他极有些难受起来。 这感觉大概是,懂事得让人心疼。 却是什么样的生活际遇?能让这么个一丁点大的孩子懂事到这样的程度。 他便手慌脚忙地将一大一小两个人扶起来,很是劝慰了一番。 旁边那柜头却是笑着对王笑道:“爷,您这桩生意已经打点清楚了,且收了这张契书,便是钱货两讫。” 说着,掏出一张契书递给王笑。 王笑愣了愣:“这是什么?” “当然是他们舅侄俩的卖身契啊。”柜头道。 王笑道:“为何会有这卖身契?” “瞧您这话说的,不然您花四十两银子做善事不成?虽然说起来,这两人的品相远远不值这个价……” 王笑气极——这个价?这是你们开的价好不好?!网首发 他随手接过那书契,也不看,径直递在庄小运前面,道:“这个卖身契你且拿回去。” 庄小运却是摇了摇头,颇有些坚决道:“我懂规矩,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青儿则是很有些紧张,咬着指头,眼巴巴地看着那契书。 王笑便道:“人又不是物件,哪有卖来卖去的道理?” 那边庄小运却只是摇头。 那柜头便拉了王笑一把,将他拉到旁边。 “爷,有些事您怕是不懂,小的得和您讲清楚。”柜头道:“咱们捞人,都是为了用人对吧。但要怎么用呢?人心易变,这时长日久的,你怎知对方会不会背叛你?” “有这书契在手就不同了,他生是你的人,生下来的子孙后代也是你的人。若有一天想要背叛你,那就是恶仆伤主,世道不容。天下之大,再没有背主之仆的容身之处。这样的人用起来才放心,我们才能做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事情才能做好,您说对吧?” 王笑却只是盯着柜头看,很有兴趣的样子。 柜头又道:“反过来说也是一样的,这年景一年不如一年了,人命一年比一年贱。他不把自己卖给你,怎么知道你能养他一辈子?又怎么知道你能养他这侄女一辈子?再比如说,我们赌坊这些打手,一月三两银子看起来多,吃喝还要自理,却是拿命换的银钱,你瞧那天他们被那两个小崽子打成什么样了。哪天赌坊不要他了就是不要他的,那便是断了生计。人啊,是会被饿死的!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张纸契在手,他也安心,你也安心。大家都安心。您明白了吗?我的爷。” 这柜头一席话说完,王笑很有些动容。 “你叫什么名字?”王笑问道。 “小的名叫崔老三。” 王笑道:“我是问你大名。” “小的大名就叫崔老三。” 王笑:“好吧。你读过书?” 崔老三笑道:“爷,你太抬举小的了,小的屁字都不识一个,不过是个摇骰子的。” 王笑道:“那你竟还会些成语?” 崔老三道:“小的常在前面的茶馆听书。” “难得你能把一件事琢磨透了,还能讲得清楚。”王笑沉吟道:“可愿跟着我做事?” 崔老三一愣。 嘿,这嫩鸟,又在挖墙角了。 老子在柴爷手底下刚升了官,前途无量。却连你名字都不知道,能跟着你这样细皮嫩肉的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曹阿瞒也配挖关云长? 崔老三便笑道:“小的如今在里边做事,往后爷您过来,还得小的招待。这也算是为您干事。” “尽说些场面话。” 王宝瞪了崔老三一眼,转头向庄小运走去。 还没到跟前,他便听到青儿在对庄小运说:“小舅,恩公是不是不要咱们?那是不是就不像你说的那样,能有饭吃了?” 庄小运便有些黯然。 看着青儿期待的眼神,他心中叹道,若是那样的话,要想养活青儿,也只能学白老虎那些人,开始去学着偷抢掳掠了…… 青儿一句话落在王笑耳里,让王笑极有些心酸。 本以为她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是怕自己收了这卖身契,原来却是怕自己不收。 他便有些犹豫起来。 他犹豫了良久,耿当、庄小运、崔老三、青儿也盯着他看了良久。 “我是诚心雇你。”终于,王笑开口道。 “我知道,我收了这两张书契,大家都安心。但我还是不想要你的卖身契……前两天,我家里有两个丫环被人打死了。我之前都没见过她们,第一次见面,见到的就是她们的尸体。这两人,一个与主子有染,一个偷主人东西。被打死了谁都没话说。但我觉得不应该这样子,人不是物件,没有被买来卖去,随意处置的道理。 今天你们信得过我,签了这契纸将自己卖给我。是,很可能我们一世人,两两相好、主仆和谐。但以后呢?我会有妻子孩子,你亦会有妻子孩子,若我的子孙不肖,肆意欺凌你的子孙,又当如何?!你若信我,便信我所言——终有一日,人存世上,只凭双手勤恳劳作便能食得裹腹,不用再卖儿卖女、寄于富户屋檐之下才得心安。 我见到你囫囵身陷,觉得你忠肝义胆,便捞你出来,又打算花钱雇你,是因为看种你的武技、信任你的人品。我往后有些事想让你帮我做,也想让你护卫我。你能为你姐姐、姐夫、侄女做的,我相信你也能为我做。而我既能捞你出来,也请你相信,我不会弃你不顾。 昨日我大哥读陶渊明诗句读到的是‘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我读到的却是——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我雇你,是想以性命相托。若只靠一纸契书维系,那不要也罢。” 王笑一席话说完,庄小运泪流满面。 待听得‘性命相托’四字,他猛然又是双膝跪地,喊道:“愿为恩公效死!” 第41章 王老虎 王笑连忙扶庄小运起来。 这番话却当然有收买人心的目的在,一半是真心,一半却是笼络。 此时见庄小运涕泪横流,王笑便颇有些羞愧。 他双手扶着庄小运的肩一番勉励之后,耿当才终于逮着机会上前来叙话。 耿当此时的心境却有些复杂…… 将庄小运放了的命令是巡捕营的千总袁庆亲自下的,耿正白便让耿当将人送过来。 这种事巡捕营做得多了,按惯例还给了耿当二两银子。 自己亲手捉的凶犯没几天却被放了,这银子拿在手上自然有些烫手,耿当有心不收,却被耿正白骂了一顿。 “一趟跑腿二两银子,多少弟兄想去?袁千总却让你赚这二两银子,为什么?因为你跟袁环不对付,今天你收了银子,以后见到袁环让着他点,这事就一笔勾销了。但你若不收,就显得你这人又臭又硬,以后也别在营里混了。” 见耿当还不明白,耿正白又叹道:“张都司对大哥有知遇之恩,又提拨了我们族里不少人,现在全族人都指着我们这些人能在巡捕营混出头,若因为你这小虾米,害得大哥与袁千总有隙,便是断了大家伙的前程了。明白了吗?” 耿当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傻愣愣地接过银子,将庄小运押了出来,还顺道回了趟家接了青儿,让这舅侄俩人能相会一番。 待见到来接收的人却是王家的那个痴呆儿,耿当自然是有些吃惊。 但这些富贵人家的事他也不明白,便也懒得多想。 听说有钱人多有些怪癖,或许是这王三公子平时没事就喜欢扮演痴呆儿呢? 此时他与王笑开口谈的却是另一桩事。 “王公子,如今你既然雇了庄小运,青儿你们也会接走吧?” 王笑便看了耿当一眼。暗道这句话却是废话,人家舅舅既然出来了,难道还要你养孩子? “那是自然。” 耿当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不舍。这几日青儿寄养在他家中,极有些乖巧,不过是半大的娃,能做的活却都抢着做,每天天不亮起来起来生火烧水,晚上到巷子口迎自己。如此一来,他自然心疼在孩子。 但他一个大男人,养个孩子在家中总归是不方便。 如今就要把人交出去了,耿当有心想要多交待几句,却不知怎么开口。只好道:“那你可要照顾好她。” 王笑便道:“耿大哥你放心。” 话说到这里,崔老三又插嘴道:“如今庄兄弟跟着公子做活,早出晚归的如何养孩子,还是寄在公子家中方便。” 耿当与庄小运只觉得崔老三说的有道理。 王笑却明白他崔老三话里的另一层意思——有这么个孩子寄养在自己家中,便相当在庄小运身上又压了一道保险。 他只好斜睨崔老三一眼,心中骂道:“就你会琢磨这些道道,没事少听些评书。” 至此,这桩生意便算是了结了。 崔老三见王笑要走,便道:“小的送您出去。” 王笑忽然想起秦小竺还在外面,心中有些害怕,便问道:“你们这有没有后门?” 后门当然是有的,但那是暗道,专供一些大主顾办隐秘事时走的。 崔老三不由心道:就你这四十两的生意,也想走柴爷的暗道? “小的以前不过是个柜头,现在还不清楚这些。爷您还是从前面走吧。”崔老三便道。 “好吧。”王笑无奈。 几人走到外面,王笑探头看了看,米曲已经没在门口等着了。 秦小竺姐弟却还在。 姐弟俩也没能接着赌,已经被赶了出去,正蹲在赌馆的门口,看起来颇有些没脸没皮。 “贼杀才!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赌?”一见到崔老三,秦小竺便起身大骂道。 崔老三脖子一缩,笑道:“两位客官,小的如今已不是柜头,这前边的事不归小的管啦。” 秦小竺冷笑一声,讥道:“那可浪费了你这一手出老千的好手艺。” “哎哟我的姑奶奶,小的哪里会出老千……” 秦小竺破口大骂道:“你没出老千?那爷的银子怎会输得比妓馆里小娘们的腚还光?!” 一句话出口,长街上似乎都安静了一下。 王笑抹了抹脸上的唾沫腥子,暗道:好生动的比喻啊。 下一刻,秦小竺在他肩上一拍,道:“算了,今天先放过那杀才,我们喝酒去。” 王笑被他一拍,只好点头笑笑。 秦小竺见了他的笑容,眼睛便亮了亮,问道:“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呢。”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王笑四下一看,颇有些为难,大哥既然是这边的常客,他就不想让崔老三听到自己名。 于是他只好道:“我姓王……” 此时大街上人来人往,赌场里吆喝连天。 少女凝视着少年的脸。 年少相逢,互通了姓名便是一场倾盖相交。 背景音中,有人喊着“豹子”,有人喊着“幺鸡”。 王笑耳朵一动,淡淡道:“我姓王,你可以喊我在江湖上的浑号‘老虎’。” 庄小运听了,心道:“果然,恩公也是如白老虎般的绿林豪客。” 秦小竺亦是满眼放光,爽然一笑道:“哈哈,果然是我辈中人,走,我们喝酒去。” 王笑不愿在这赌场门口多呆,便由着秦小竺扯着走了半条街,才说道:“那个……我还有事。” “什么事?” 王笑道:“我打算替我这护卫租个院子。” 王笑不打算带庄小运进王家,而是想让他在外面查一查堂兄王琮的底。 另外,庄小运原先的屋子早让人收了回去,因此王笑就打算在王家附近租个院子,也方便以后办事。 没想到这么一说,秦小竺却道:“我们陪你一道去,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等办完事,晚上一起喝顿酒。” 王笑颇为无语,他实在是有些不适应秦小竺这自来熟的性子。 王笑便对耿当道:“那耿大哥也一起吧,等租了院子,正找人去你那将青儿的行李拉过来,晚上一起喝顿酒。” 听说有酒喝,耿当便答应下来。 于是王笑雇了两辆马车到了清水坊,又找了家牙行。 听说要租屋子,一个龅牙先生就领着几人开始看房子。 毗邻王家西边院墙的巷子叫甜井巷,他们便先在这边看了几间屋子。 龅牙先生笑道:“这甜井巷明年怕是要拆了,隔壁卖酒的王家这几年越发兴旺,据说准备将这边也买下来扩建。因此住不得两年,但胜在便宜。” 秦小竺便骂道:“呸!这年头粮食都不够吃,拿粮食酿酒的人却还赚了个盆满钵满,这天杀的世道!” 王笑摸了摸鼻子,暗道:切不能让她知道自己是王家的儿子。 第42章 缨在南 因王笑对这几间屋子都不太满意,那龅牙先生便道:“几位爷若不在意价格,北面倒有不错的院子……” 其实他一看王笑的衣着便知他不会满意甜井巷的屋子,但先看了差的,一会再看好的,自然容易看上眼。 果然,接下来看的这个院子王笑便颇为满意。 除了采光稍微差点,样样都好。 “爷若是定下来租这院子,还能送许多坛酒。”龅牙先生笑道:“这院子王家原是分配给酒行里一个管事住的,如今他儿子得了主家青眼,当上了掌柜,买了自己的宅子,王家才将这院子租出去。这院中留下的却是老掌柜带回来的酒,因是后几锅的劣酒,他儿子不稀罕带。但劲道还是很足的……” “好!” 王笑还未说话,秦小竺已在那酒坛子上一拍,道:“我觉得这间院子好。格局大方,要屋有屋,要厅有厅,还有送酒。老虎,你说呢?” 王笑极为无语——自己好歹也是堂堂王家三少爷,自家掌柜都嫌弃的酒,还想打动自己? 还有这个秦小竺,前一刻还说拿粮食酿酒是天杀的,此时却是馋起酒来了。 但既然院子适合,他还是道:“好吧,那就租下来。小运,你以后就住这。” 庄小运正要说话。 秦小竺插话道:“这么大院子,他一人住?” 王笑道:“以后我再雇了别人也有地方安置。” “以后是以后。”秦小竺叹了口气道:“老虎啊,你不如让我们姐弟也搬过来住吧?” “哈?”秦玄策正掀着封泥在那闻,听了这话吃了一惊。 “姐,我们好歹也是……住这种地方,难免掉了身份。”他附在秦小竺耳边轻声道。 秦小竺道:“呸,我就要让别人看我们笑话!再说了,现在那大宅子住着,一月得多少银子?这里却是不要钱的。” 她接着又道:“死人堆里都躺过,躺哪里不是躺?” 秦玄策点点头,深以为然。 “对,反正我们天天也不着家。”更新最快的网 他说着,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就乐了,咧开嘴笑了一声…… “老虎兄,就这么定了吧。我们姐弟从关外入京,漂泊在外,输光了钱银,实在是没有去处了。你这院子屋子多,随便分两间给我们就打发了,哪怕是柴房也好。”秦小竺道。 王笑曾经亲眼看到她一个人打翻了三个铁塔般的大汉。 这样的勇武之人,还不是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几人都是少年心性,没那么多讲究,事情便这样有些潦草地定了下来。 那龅牙先生便道:“既然如此,爷您不妨随我去找连管家签契书。” “连管家?可是叫连贵?”王笑问道。 连贵是王家的前院的二管家,因家中管家只有他一人姓连,故而王笑有此一问。 龅牙先生讶道:“爷您竟然认得连管家?” 王笑颇有些无语——自己这个三少爷还要向自家租房子。 他只好背过手,故作高深道:“因生意上的事,我与他打过几回交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好出面了,以免他看我面子,少收了租金,这样不好。” 龅牙先生道:“爷您不占人便宜,小的实在敬佩。” 王笑便让庄小运去签契书。 趁着这会功夫,秦小竺姐弟毫不客气地先挑了两个房间。 待庄小运与龅牙先生回来,王笑接过那契书,见上面的签字画押,户主却是二叔王秫的大名。 再一看地址。 积雪巷,西三十六号? 又想到积雪巷东七号住着的唐芊芊,他不由心中微颤,低头笑了一笑。 将那契书收好,王笑又对那龅牙先生问道:“我还想买个宅子,可有在卖的?” “有有有,爷想要买怎样的宅子?” 王笑早已想得清楚,道:“要二进院,格局方正,堂屋明净,我是居家自住的。也是要离这王家大院近,好沾些富贵气。” 遇到这样的大主顾,龅牙先生自然是喜意连连,让人套了牙行的马车,便带王笑开始看宅子。 在路上时龅牙先生便开始介绍起来,楚朝的房价不算贵,一般的州县宅子基本是几十到一百多两银子价格。但京城居大不易,而清水坊这个地段,那种暗乎乎不带院子的小破屋便要二百多两银子起跳了。 结果连看了好几处,王笑都不太满意。 待待售的几家宅子全都看过之后,那龅牙先生便有些为难起来。 “爷您若是一定要离王家大院近的宅子,可就没有了。” “真没有了?”王笑颇有些不甘,“我说了,想沾些富贵气。” “若说有,却还有一处,只是已经被人订下来,但今晚才来付定金,若是您想要,倒是可以看看。” 王笑便明白过来,道:“我诚心想买,若是合意的,我另封你一份跑腿钱……” 龅牙先生听了便欣然答应。 这是一间二进的大院子。 “这宅子在王家的南边,光线不会被他家的墙挡住。格局正向朝南,十分亮堂、冬暖夏凉。前有院,后有花园,闹中取静……”龅牙先生赞了良久,又说道:“这宅子本是一位工部官老爷住的,如今他升迁到了南边,才打算卖了。家人急着出手,价格极是划算。若非爷对前面的宅子不满意,小的是不会带爷看这里的,毕竟这院子已有主顾订下了。” 王笑也不说话,站在后花园的石桌上往院墙外看去,隔着条细细的小溪便是王家的高高南墙。 他不禁沉吟起来。 若真是娶了公主,怕是想见缨儿也难,毕竟王家是家大业大,闲杂人等又多,谁知道哪些是别人的耳目。 但,如果缨儿住在这里,自己时常回王家,便可以从那个院墙处翻过来,神不知鬼不觉…… 如此一来,缨在南,芊在北。 王笑摇了摇头,暗骂自己道:想什么呢。 他便问道:“这样贴着王家大院的宅子只有这一处了?” “只有这一处了。” “多少钱?” 龅牙先生道:“本是三千二百两,那主顾还价到三千一百两。” “这么贵?!” “贵?这个价可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这可是京城的二进院大宅子。天子脚下,多少达官贵人想买宅子都买不到,爷您住几年,到时候卖了转手还能赚一笔呢。您再看这梁柱,这成套的桌椅,都是上好的木头,保养得也好。后园的花草树木,也都是名贵的……” 王笑沉吟起来。 ——换算起来,六百万元……若按平方算也是便宜的,这地段,这户型,市中心独栋大别墅,带花园带马车位,还送装修、送家具。 何况自己和缨儿还是刚需。 但就是钱不够,手上的银钱算起来,还差那么个二千八百多两…… 第43章 大板车 秦小竺本来对王笑买宅子的想法很有些无法苟同,路上还劝过他道:“大丈夫以天为盖,以地为舆。买什么宅子?阿策,你说呢?” 秦玄策便道:“不能买!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 但等到真逛了这宅子,秦小竺却是背着手转了几圈,点头赞道:“这宅子不错,就是前院小了一点,摆不开架势练武,但住着肯定舒服。娘希匹,你们关内人就是懂享受。老虎兄,我要是你,我就买了。阿策,你说呢?” 秦玄策便道:“买!千金散尽还复来。” 王笑翻了个白眼,懒得理这对姐弟。 耳边龅牙先生还在说着:“爷您看,这后花园的景致……这里还有个秋千架,以后您娶了夫人,便可在此举案齐眉。” 秦玄策便坏笑道:“啧啧。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王笑转头看去,恍惚中似乎看到缨儿正坐在秋千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唉,钱是王八蛋,真是很难赚。 他便叹道:“我如今还差些银钱,均我些日子,等我赚够了钱再来买,行吗?” 龅牙先生便有些失望起来。 “爷,您也知道的,这宅子今晚就有主顾下定的。” 王笑叹道:“手头实在没有这么多银子,你们这又不能按揭。” 龅牙先生不知‘按揭’为何物,便赔笑道:“若是爷差些银钱,先前看的那些屋子里可有满意的?东边那间,还可以再杀杀价,二百五十两银子便能拿下来。” 看过了此间,王笑便对那种连院子都不带的小破屋不再感兴趣,有些失落地摇了摇头。 又看了那院墙一眼,他道:“既然如此,也只能等我赚了银子,再托你替我找间这样的宅子。” “也好。”那龅牙先生勉强赔着笑脸,喃喃道:“只是到时这样的宅子却不太好找。” 买卖虽然没做成,王笑却还是依着先头所说的,另许了一份跑腿钱给这房牙。 龅牙先生便喜上眉梢,满口笑道:“爷下回再要置业,只管来找小的。” 几人出了宅子,龅牙先生便将门锁上。 王笑向紧闭的朱红色大门挥了挥手,有些兴意阑珊。 秦小竺便大笑道:“莫要败了兴致,我们去采买些物件,然后去喝酒!” 她说着,在青儿小脸上捏了一把,笑问道:“去喝酒喽,青儿高兴吗?” 青儿自然不会觉得去喝酒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却还是乖乖道:“高兴。” 几人便逛到一条颇为热闹的大街。 先是找了家车行,耿当租借了辆马车去拿青儿的行李物件。 秦玄策便道:“正好我与你一道去,将那点破家当也收拾过来。” 秦小竺则是拉着王笑开始采买。 “这个酱牛肉味道真他娘的不错,切两斤来。” “贼杀才,我竟是浑身上下就只剩这点铜板。老虎兄,不如你仗义疏财……” “唔,如今天凉了,是该再添些被褥。店家,你只管打三床来,都要这般厚的。老虎兄,来,再疏一下财……” “青儿,这个茶叶蛋,闻着香不香?老虎,来疏……” 王老虎:“……” ------------------------------------- “就在这了,耿大哥你等我一会。”秦玄策道。 耿当抬头一看,却是一座颇气派的建筑,门口的牌匾上是铁划银勾的“辽东驿馆”四个大字,字体极有气势。 耿当与门口的石狮子对望了一眼,耸了耸脑袋。也不知这秦姓姐弟俩什么来路,竟住这样气派的地方。 过了一会,秦玄策才出来,手支着车辕向耿当赔笑道:“耿大哥,有没有银子借我几两?” 耿当一愣。 他怀里揣着二两银子,本指着抽空买些好礼物回村里一趟。此时秦玄策问起,他便毫不犹豫摸出来递了过去。 秦玄策嘿嘿一笑,道:“耿大哥再稍等我一会。” 一会之后,却见秦玄策走了出来,一边肩上挑着一柄长枪,另一边肩上挑着一柄长刀。两件长兵器上各挂了两个包袱。网首发 “嘭”的一声大响。 秦玄策将刀枪丢到马车里,马车便开始吱吱呀呀响起来。 “莫不会散架了吧?” “放心,也没有很重。”秦玄策大大咧咧笑了一句,坐到车辕上与耿当并肩驾车,笑道:“走吧,总算离开这晦气地方。驾!” 拉车的老马打了个响鼻,似乎颇有不爽。 耿当其实有些好奇秦玄策是什么人的,但人家不说,他也不好问。 两人一路上便还是讨论些与武艺有关的事,路上若遇到好看的小娘子,秦玄策便笑着与人家招手打招呼。 这样轻佻的行径让耿当很有些惊慌失措。 在耿当想来,这样很容易被人家骂作“登徒子”之类的。 没想到那些小姑娘却往往都是低头羞涩一笑,竟还有向秦玄策挥手帕的。 这让耿当感到极有些不可思议…… 两人回了积雪巷西三十六号,卸了行李,便去车行还马车。 到了车行,竟正好见到庄小运在租板车。 “租板车做啥?”耿当好奇道。 庄小运道:“运东西。” 运东西?耿当依旧有些不明白。 等三人推着板车到了一家颇为气派的酒楼门口,他就有些口瞪口呆。 却见地上满满当当的东西,堆了有一人高。棉被絮褥、锅碗瓢盆应有尽有。 秦小竺牵着青儿站在旁边,两人手里还各拿了一个鸡腿。 王笑脸上则是带着苦笑。 接着,酒楼里鱼贯走出几个伙计,提了好几个食盒放在板车上,又放了好几壶酒。 秦小竺道:“今天既是刚搬了家,我们带菜回去吃。算是开灶,图个吉利。” 秦玄策、耿当、庄小运便开始搬东西。 秦小竺颇有些高兴,大喊道:“回去喝酒喽。” 说着,她抱起青儿就往板车上一放。 青儿坐在食盒上,极有些不好意思,忙道:“青儿可以自己走。” “走什么走,我们俩是姑娘,坐大板车。”说着,秦小竺自己也往板车上一坐。 拉板车的庄小运便有些无语。 一行人便这般拉着板车,载着酒菜,招摇过市地回到了积雪巷西三十六号。 此时天正好黑下来。 结果发现,秦小竺买了整条街,却忘了买烛火。 他们只好将菜摆在板车上,就在月光下吃起来。 耿当、青儿、庄小运都穷,都许久都没吃到肉,一开始还吃得颇为矜持。后来看秦小竺点的菜肯定是要剩的,便放开了肚皮吃,极有些尽兴。 颇有些过份的是,秦小竺趁人不注意,沾了两筷子酒喂青儿,还道:“不过是些和水一样的竹叶青,有什么打紧。” 青儿却是整个脸都红了,原本腼腆的性子也变得有些不同起来。 “小舅,这个好好吃!” “小舅,这个也好好吃……” “恩公,这个这个,太好吃了……” 王笑看着青儿,既觉得无奈又觉得有趣。 耿当却是俯在他耳边,很有些担忧地小声说道:“不能让娃儿跟着这粗悍丫头学野了,以后会嫁不出去的。” “哈。”王笑便轻笑了一声,有心让秦小竺不许再给青儿喂酒,但想到她打架的样子,又不敢吱声。 下一刻,秦小竺在耿当背上一拍,骂道:“杀才,你在背后讲我坏话。” “俺没说你坏话。”耿当吓了一跳。 秦小竺却是哈哈大笑道:“罚酒三杯!” 耿当便老老实实喝了三杯…… 第44章 秦小竺 月光洒在庭院上,板车上一片杯盘狼藉。 青儿已沉沉睡去。 这孩子的睡容显得有些安祥,她今天见到了小舅,还吃到了许多好吃的,睡着时脸上便带着笑。网首发 庄小运将她抱回屋里,拿了被子给她盖上。 再出来时,却见秦小竺已站到板车上,单手提着一个比她头还要大两倍的酒坛。 “这酒楼里的竹叶青,也太他娘的绵柔了。”她说着,一脚将板车上的酒壶踢开,大喝道:“咱们喝这个!” 说着,她将手里的酒坛封泥拍开,仰着头就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 “哈哈,这个才够味。”她大笑道。更新最快的网 庄小运与耿当对望一眼,面面相觑。 “你们俩接着。”却见秦玄策忽然抛了两个酒坛过来,嘴里喊道:“这院子租得实在,竟还有送酒。” 庄小运与耿当也不怂,接过坛子就喝。 这酒劣质得很,两人不免呛了好几口。 王笑见了这样的场景,颇有些骇然。 下一刻,秦玄策提了两坛子酒向王笑走了过来,“嘭”的一声,在他桌前放了一坛。 “哈哈,相逢意气为君饮,来,一人一坛,不醉不归!”说着,秦玄策仰起头咕噜咕噜灌了好几口。 这姐弟俩也不知是什么来路,居然能喝惯这样的带着米渣的劣酒,那边庄小运与耿当还在咳嗽,姐弟俩已然将目光转向王笑。 “老虎兄?” “我还是喜欢喝这个。”王笑举了举手里最后一杯竹叶青。 秦小竺站在板车上,直接居高临下地将手里的酒坛递在他嘴边。 “拿什么杯子,来,大口喝。”她朗声道。 王笑只好抿了一口。 口感差得另人发指。 怪不得那掌柜搬家时都不带这些酒。 秦小竺见他的样子,便哈哈大笑起来:“关内的少年郎,酒量就这么差吗?” 王笑无语至极,暗道自己若是多和这姐弟俩玩几次,怕是要一命呜呼。 “来划拳啊……”秦小竺又高声道,兴致颇高。 接着,院子里吆喝声就响起来。 “铃铛对锤呐,一根筋呐,哥俩好呐,三星高照呐,四季发财呐,五魁手呐……” 月移影动。 酒到酣时,庄小运突然冲到门外的沟边呕了起来。 秦小竺便放声大笑:“哈哈哈哈。” 又过了一会之后,耿当摔坐在地上,摆手道:“不……行了。” 秦玄策也放声大笑道:“哈,我也喝趴了一个。” 喝倒了两人之后,姐弟俩便看向王笑。 王笑无奈,只好也灌了两口。 终于,众人都有些醉了,庄小运抱着个大石头趴着,耿当倚着树傻笑起来。 秦玄策忽然问道:“小运,你脸上的疤哪来的?” “哈哈,巡捕营牢里烫的,我杀了三个人,活该有这个疤。” 耿当大笑道:“哈哈,他是俺捉进牢里的,又是王公子花银子捞出来的。” “是吗?”秦玄策便分别指着三人,大笑道:“正是因为有你这样杀人越货的,有你这样收钱放人的,又有你这样出钱捞人的,世道才越来越坏的,哈哈哈哈。” “就因为有你们仨,这样的人……还有你,你这样的滥赌鬼、酒鬼,不能镇守边关,只会赌钱……”他接着指着秦小竺,大笑道:“因为有你们四个,这楚朝的江山才风雨摇飘,天下才大坏了。” 秦小竺摇摇晃晃道:“哈哈哈哈,那又怎样?你又喝不过我,有本事,你把我喝趴下,以后让你当老大,我当老二。” 秦玄策连连摆手。 王笑以手抚额,头痛不已。 却听秦小竺咯咯一笑,又道:“你看,王老虎兄,长得真好看……” 她说着,放下酒坛子,捡起一枝树枝,道:“看我来舞剑。” 月光下,女子摇摇晃晃走在院中,捏了个剑决,起势颇有些大家风范。 王笑微微眯着眼看去。 却见她拿着树枝挽了个剑花,便开始舞起来。 月影绰绰,有风吹过树桠的声音。 秦小竺衣袂飘飞,隐有出尘之意。 秦玄策便拍着酒坛大唱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突然,秦小竺手中的树枝向秦玄策刺去。 “你唱得难听死了!”她骂道。 秦玄策闪身躲过,道:“哪里难听了。” “难听!”秦小竺大笑道:“但我今天高兴,看我来赋诗一首。” 她说着,又开始舞起剑来,一边高声吟道:“反贼军中红娘子,蜀锦征袍秦良玉……” 王笑眉头一皱。 却听秦小竺接着吟道:“山海外关秦小竺……” 她手中树枝再次刺向秦玄策。 嘴里唱到最后一句 ——“誓杀奴酋皇太极!” 树枝刺在秦玄策手里的酒坛上断开来。 “铛”的一声。 王笑手中的酒杯落在地上。 皇太极?! …… “山海关外秦小竺,誓杀奴酋皇太极!” 耳边是秦小竺又重复唱了一句。 秦玄策大笑道:“哈哈哈,你这也配叫诗,哈哈哈,不说平仄,你好歹押个韵……” 王笑却是结结实实愣在那里。 他手里还保持着空握酒杯的姿势,心中却是一片惊骇! 居然到了这一刻,自己才知道现在是明末。 这大楚朝的京华烟云里掩藏的,居然是个就要分崩离析的王朝末年。 完了! 千头万绪涌上来,他一时愣在当场…… 那边的四个傻子却是一下子极有些高兴。 耿当站起身,傻笑了两声,拍着大腿道:“好诗。山海关,秦小竺,杀了奴酋皇太极,哈哈哈哈。” 庄小运亦是道:“真是好诗,又好记,又……让人高兴。” 秦小竺颇为得意,凑在王笑眼前,笑道:“老虎,你觉得呢?” 我觉得呢? “哈哈哈,好诗!” 王笑猛然抱起酒坛,大口喝了一口,心中苦笑不已。 秦玄策却是颇有些执着,反驳道:“这根本不配叫诗……我昨日却听了一首好词,真想送给祖父啊。” 接着,他摇摇晃晃走了两步,唱道:“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耿当听不懂这样的词,又重新摔坐在地上,低声喃喃道:“这首诗不好。” 秦小竺一脚踩在板车上,仰头又饮了两口酒。 接着,她一抹嘴,大笑道:“酒酣胸胆尚开张!哈哈哈哈。” 她见王笑坐在那愣愣发呆,便在他头上拍了一拍。 “老虎,你愣什么愣呢?” 王笑抬头看向秦小竺,心道:“唉,无知者无畏。” 秦小竺低头看向王笑。 “亲射虎,看孙郎。”她乍乍呼呼念了一遍,也不知在想什么。 “亲射虎。” 突然,她一手捉住王笑的发髻,将他整个头仰起来。然后俯下身就亲了上去…… 那边秦玄策看了一会,打了个酒嗝,揉了揉眼,笑道:“嘿,我居然喝醉了。” 第45章 须沉醉 月华如水。 庄小运与耿当沉沉醉去。 秦玄策抱着酒坛子枕在井轱辘上。 “我居然醉了,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哈哈。”他如傻瓜般笑了一声。 “梦回……吹角连营。”他又轻轻嘟囔一声。 井轱辘又硬又凉,枕在上面就像枕着关外战场上的大石头。 秦玄策闭上眼,便看到了山海关之外两千里的山河壮阔,于是他的眼眶有些湿润起来。 “我到现在还一场仗都没赢过呢,三叔你为什么要这样?呵呵,懦夫……懦夫……” 如此喃喃自语了一会,他终于醉死过去,还微微有些打鼾。 月过影移,酒坛子“铛”的一声掉在地上,里面已然空空如也。 鼾声渐歇。 院中便只有极细微的滋滋声隐隐响起。 良久,秦小竺抬起头换了口气。 她吸了吸鼻子,爽然笑道:“哈哈哈,关内的少年郎真他娘的嫩。” 没有人应话。 王笑似乎已经完全僵住。 秦小竺便举起酒坛豪饮起来…… 她也知道,自己这个人,其实是有些让人讨厌的。 再好看的女孩子也经不住这样作,骂粗话、滥赌鬼、脾气坏,爱打人、自来熟、没分寸没教养,还乍乍呼呼颇为聒噪。在这个时代的女子中,算是非常恶劣的了。 于是放下酒坛子的时候,她便盯着王笑的眼睛,问道:“你为什么不躲我?” 王笑眨了眨眼,有些不可思议。 这,你强吻了我,还问我为什么不躲? 没天理了。 “我……我没来得及躲呀。” “哈哈。”她似有些得意,“你自然是躲不开。” 说着,她摇了摇头,嘟囔道:“不行了,再来就醉了。” 于是她摇摇晃晃地往屋里走去,手里还提着酒坛子,边走还边喝上几口。 “山海关外秦小竺,不破建奴誓不休……哈哈,这下押韵了……” 王笑一直不知如何是好。 心中千回百转起来——怎么办?她是不是让我跟过去?要是不跟过去,会不会被打死? 可是我才十五岁啊…… “嘭”的一声响,看来是秦小竺关上了房门。 王笑松了一口气。 接着又是一声大响,她似乎是随手将酒坛摔了。 王笑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没进去,她便有些生气。 但还是先走为妙。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出院子,往王家走去。 “我为什么不躲你?哈哈,你不过只是没有安全感的小女孩而已。哈哈,怪叔叔我会怕你吗?” 他其实也醉了,脚步很是虚浮,仿佛踏在云端。 夜风吹来,让人飘飘欲仙。 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太笨啦!”他向着无人的长街大喊一声。 一朝重生,睁开眼看到的便是这花花世界,富贵高门。云鬟绿鬓里,还以为自己能闲散无忧安然度日。 历史的面貌物是人非,迷雾中,自己居然到现在才知道,到了原本历史上那个明朝将要灭亡的年代。 那个这楚朝,是否会有所不同呢? 能有多少不同呢?更好,或是更坏? 他看向王家高高的院墙,有些许迷茫起来,若有朝一日兵祸压下来,有人提着刀破门而入,又当如何? 缨儿、大哥、刀子、王思思……这些人所处的,就是这个时代。 原来这个时代里,也有那么多无辜而美好的人。 这世间人有千千万万,自己只认得这么一点,其中便有这么多美好的人……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耳边响起王珍笃定的语气说道:“我会护你一世周全。” 王笑嘿嘿一笑,喃喃道:“一世周全……” 他叫开王家的后门,伸手在披着衣服的王十七脸上拍了一拍,笑吟吟道:“你,是一个尽职的门房,哈哈哈哈。” 王十七目瞪口呆,却见醉态可掬的三少爷已摇摇晃晃走进院里。 “我醉欲眠君且去……且去!我去!我去!我去你个楚王朝……” 这位尽职的门房不免叹了一口气,心道:“这才第一天放三少爷独自出门,就醉成这个样子,以后却还了得?” ------------------------------------- 缨儿与刀子一直没去睡。 两人守着烛火,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窗外。 “也不知大少爷带三少爷去了哪里。”刀子说着,又自言自语地轻声嘟囔了一句:“应该不会吧……” “不会什么?”缨儿问道。 刀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听说,以前大少爷在青楼里很有些名头,如今我们少爷也长大了……” “你少胡说。”缨儿道,有些郁郁寡欢。 刀子便道:“我也觉得不会的,大少爷不是那样的人。” 缨儿便点点头。 其实她们和大少爷根本也不熟,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等过时间了子时,刀子忍不住趴在桌上眯着了眼。 缨儿给她披了衣服,心中担忧愈盛,便走到院子里来等。 遥夜沉沉,很有些冷。 她举头望着院外,突然有些失落。 过了好一会之后,才见王笑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她极有些惊喜,连忙提着裙子跑过去扶住自己的少爷。 “少爷你怎么喝了酒?大少爷也没派人送你回来……” 她只道是王珍带王笑去喝的酒,心里便有一些些生大少爷的气。 怎么能带我家少爷云喝酒呢。 王笑傻愣愣地笑了笑,醉态可掬。 “缨儿……我想说和你说什么来着……”王笑揉了揉脑袋,有些懊恼道:“钱是王八蛋啊……” 缨儿见了这张笑脸,心中的气恼便又消了,极有些心疼地扶着他进了屋里。 烧水、擦脸、熬姜汤……好一通活忙之后,她与刀子才将王笑安置好。 等刀子先去睡了,缨儿却又搬了张小凳子坐在床头,支着头看着王笑醉得红通通的脸。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虽还有些不舍,却还是搬起小凳子准备回房睡了,免得刀子以为自己留在了少爷房里。 正转身要走,忽然听王笑嘟囔了一声。 “少爷?你醒了?”她轻声问道。 王笑却还在梦睡中。 她低着头听去。 却听王笑低声喃喃道:“缨儿……我也想……护你一世周全……” 第46章 石狮子 秦小竺起得很早。 宿醉之后,她居然还是神清气爽。 走到院中伸了个懒腰,扬着头闻了闻晨曦中带着露水味道的清鲜空气。 接着她就开始,耍大刀。 虎虎生威地耍了一个时辰,秦小竺见院子里七倒八歪的秦玄策、庄小运、耿当还未醒来,便皱了皱眉。 她有些百无聊赖。 于是她推开门,打算到外面溜一圈,熟悉一下新环境。 从积雪巷的最西走到中间,一拐,便到了清水街。 清水街的西面是王家的西府,东面是王家的东府。 秦小竺走到西府的院门前,突然停下来,盯着门口的石狮子看了一会。 王珰带着书僮出来时,便正好瞧见这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姑娘站在自家门口。 王珰眼前一亮。 但他堂堂王家二房五少爷,屋里有两个漂亮丫环不说,在外面什么样的美女没见过?于是也没打算理这个小姑娘。 何况他上学要迟到了,再耽误就要挨戒尺了。 “喂!”秦小竺唤道。 王珰便停下脚步,有些得意地暗想道,这小姑娘怕是看上自己了。 “挨戒尺就挨戒尺吧。” 他便回过头,微微一笑,问道:“姑娘莫非是在喊小生?” 秦小竺用下巴一指西府大门,问道:“这是你家?” 王珰颇有些得意,又是微微一笑,道:“不错,正是小生的寒舍。” 自己这样有钱的公子哥,果然最是吸引小姑娘。 这般想着,他看着秦小竺的漂亮的脸蛋,很有些意动起来。 谁知秦小竺却是忽然脸一沉,冷冷道:“娘希匹,你家这石狮子,逾制了知道吗?” 王珰呆了一呆——这娘们脑子有病。 他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自己是说“关你屁事”呢,还是别理她直接去学堂呢,或者,还能再调戏她一下? 既然撕破脸了,王珰也不‘小生小生’的了,道:“这年头谁还管这个?你这小娘们是想借此勾搭本少爷?” 说着,他笑嘻嘻道:“但若想入本少爷的门,还要看你在闺中的本事。” “哈哈哈哈。”秦小竺大笑一声,嗤笑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让你家大人来与我说吧。若没有十两银子,老子将你全家告到大理寺去!” “嘿,竟是个来讹钱的。” 王珰又惊又气,居然因为一个讹钱的耽误了自己去学堂。 他便骂道:“你管得着嘛你!给少爷我放老实点,不然我把你抢进府去,弄得你生不如死。” 一句话骂完,他心道:自己与这小娘们说这些没用的做甚。 又不能真的强抢民女——主要是家里还没到那个层次,另外父亲也不让。 这小娘们既然没那个意思,还是赶紧去学堂正经。 今天的援课先生极是严厉,戒尺打下来是真的疼。 如此想着,王珰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没想到还没走两步,后衣领就被人拎了起来,一把给拽了回来了。 秦小竺骂道:“贼杀才,你家这石狮子逾制了,给钱封口还是我去告状让你全家问罪?你选一条!” 王珰眨了眨眼。 他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真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疯婆娘,敢在我家门口打劫我! “来人啊!这有个闹事的!”王珰登时就嚷起来。 马上便有十个护院家丁鱼贯冲出来。 “看到没?我被这疯婆娘欺负了,揍她!” 便有一个人高马大的家丁伸手去提秦小竺。 在他们想来,这也不知是哪来的女流氓,随手就能打发。 秦小竺一脚就踹在那家丁肚子上。 这一脚踹得那家丁痛到变形,捂着肚子嚎叫着站不起来。 “抄家伙上啊,一群蠢货。”王珰大叫道。 他实在是又害怕又兴奋。 “今天出门上学,竟能碰到个江湖强人,还是个女的。” 见一群家丁扑上来,王珰便挣扎着想从秦小竺手底下挣出来。 同时他灵机一动,趁乱就伸手想去摸她一把。 没想到,手还没碰到,秦小竺一拳就呼在他脸上。 痛到不能呼吸! 王珰只听到一声牙齿碎裂的声音,用手一摸,鼻子嘴巴都是血,手心里还有大半颗门牙。 “给我打……弄斯她……” 完了完了,说话漏风。 又疼又气又委屈!王珰真的想哭出来。自己招谁惹谁了,好好的想去上学堂,偏偏遇到个这么个疯婆娘。 前几天刚因王宝的事,自己刚被父亲毒打一顿,腚上的伤才结了痂,今天又掉了个门牙。 “打斯她……” 他让极有些吃惊的是,那十个家丁居然没打过那疯婆娘。 比起赌场的打手,这些家丁一年也难得打一次架,筋骨松得很,不到一会功夫,一个个被打得歪在那里嗷嗷直叫。 王珰连忙便想往家里跑,却被秦小竺一把提住。 秦小竺又问道:“贼杀才,再问你一次,给银子还是要问罪?” “哪来的贼婆娘,快把人放开。”对门的王十七、王十八领着一群东府的家丁围过来。 秦小竺只当这是王家的邻居,破口大骂道:“关你们屁事!识相的滚远点。” 王十七与王十八对望一眼,心道,这怎么能不关我们的事呢?我们要救的是自己的堂少爷啊。 正当此时,忽然有人喝道:“这是在干什么!” 声音颇有些威势。 却见一行人缓缓而来,领头的是两人,都是三十左右年岁。 一人身穿锦锻公衣,上面纹着巨大的蟒爪,腰间系了一柄雁翅刀,看着极有些威风,这却是太平司的百户。 另一人却是文士打扮,蓝湖色的长袍穿得整整齐齐,头上戴着帽巾,一脸的死板严肃,一看就是当官的。 两个身后的随从则都是官差打扮。 秦小竺马上松开王珰,作出委屈状。 “什么人在闹事?”有差官喝问道。 秦小竺便一指王珰,道:“他调戏我!” 王珰唬了一跳,喊道:“我没有!” “就是他调戏我,民女路过这里,被他调戏了……”秦小竺嚎陶大哭道。 下一刻,那个太平司百户忽然向秦小竺拱拱手,笑道:“秦小姐,又见面了。” 秦小竺愣了愣,问道:“你认得我?” “卑职裴民,半月前跟着我家镇抚使大人接你与令弟进京。” 秦小竺只好打了个哈哈,道:“是你啊,好久不见哈哈。” 裴民道:“秦小姐这是在打人吗?” “哈哈,是因为他调戏我,我才打人的。” 王珰委屈道:“我没有啊!大人明鉴,学生正要去上学堂,是这疯婆娘先动手的。她见我家中点薄财,守在这里想讹我的钱。” 秦小竺骂道:“贼杀才,分明是我路过这里被你撞见,你就起了色心,想抢我入府,还摸我。大人,我真的是吓坏了。” 裴民道:“秦小姐想要怎样?” “他得赔我十两银子。” 裴民便对王珰道:“你赔给她吧。” 王珰心中极不情愿,但眼前说话的人又不是自己家中长辈,而是浑身上下带着杀气的太平司差爷。 趁着这裴民还好说话的时候,他只好极不甘心地把荷包掏了出来。 还没来得及解开,却被秦小竺一把抢过。 秦小竺在手里掂了掂,道:“还不到十两嘛。” “我就带了这么多银子出门。” “算了,今天放过你。”秦小竺说着,颇有些凶地瞪了王珰一眼,转身就走。 王珰怯怯瞧了裴民一眼,怯怯问道:“这位大人,学生……这就去学堂了?” 裴民懒得理他,点了点头。 王珰这才小心翼翼地绕过这群人,一溜烟就跑开。 与裴民同行的那文士盯着秦小竺的背影看了一会,皱眉道:“你们太平司就这么办案的?事情分明还没断清楚。” “一点小事而已,我太平司又不是管京城民生的。”裴民冷哼道。 “小事?见微见著,可见京城治安、民风崩坏到何种地步……” 裴民颇有些不耐烦,道:“这不是你我该管的事,知道那小女子是谁吗?” “是谁又有什么分别,难道谁还能免遵法度不成?!”那罗大人道。 裴民冷笑了一下,道:“她是秦成业的孙女。” “秦成业?!哼,秦家的孙女又如何?”那罗大人怫然不悦,硬梆梆道:“只看她这幅德性,便知我楚朝武将都是一群怎样的!保家卫国不能,欺压百姓、抢银打架却是顺手,所以这女子小小年纪就已学得这一身油滑劣性!若放任这些驻虫不管,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裴民翻了个白眼——行,你牛,有本事你去辽东打仗。 裴民懒得理他,对王家的家丁淡淡道:“去通报一声,太平卫百户前来办案,找你们王家东府三少爷。” 第47章 三兄弟 “贺公子好棒哦,又和了一局。等赢了银钱把奴家买回去好不好?让奴家一辈子伺候贺公子。” 一名美妓说着,又给贺琬喂了个葡萄。 坐在对面的如画便浅浅一笑,打趣道:“那王公子输了这么多钱,怕是赎不了奴家了,奴家只好自己贴钱请王公子到闺中玩耍……” 这般玩笑着,又开始了下一局。 推了一夜牌九,屋中的四男四女,除了贺琬,都有些困倦了。 贺琬一边摸着牌,一边向王珍问道:“说起来,我好多年没见到吴培和李丰昂了,这‘吃喝’二公子如今如何了?” “吴培六年前就中了进士,一开始外放了三年多,前两年回京在工部任职,上个月又调到了莱州。可谓是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呐。”王珍道。 贺琬问道:“到莱州任何职?” “他入仕不到六年,已是一方知府。”王珍笑道。 贺琬打了一张牌,笑道:“官运亨通啊。” “官运亨通。”王珍亦是笑了笑,又道:“他这次出京,卖了家里的宅子,该是不打算回来了。” 贺琬便奇道:“他仕途顺意,指不定哪天能再回京任高官呢?” “其中原由他却也未细说。” 贺琬道:“他那宅子就在你家南面吧,玲珑方正,风水是极好的。” 王珍“嗯”了一声,道:“这两年他一直与我毗邻而居。便是因为他,我胖了不少。” “那我去将那宅子买下来,往后与你聚会也方便。”贺琬道。 王珍只当他是开玩笑,轻笑一声,继续摸牌。 “李丰昂呢?”贺琬又问道。 王珍淡淡道:“三年前回了老家,之后就没再见过。” “他老家是永平府吧?” “不错。”王珍道:“前几个月我还给他送了两坛酒。” “山长水远的,你还托人给他送酒过去,有心了。”贺琬道。 说着,贺琬又摸了一张牌,道:“丁三配二四,猴王对,我又和了。” 王珍摇头笑了笑。 一夜过去,天光大亮,几人终于散了牌局。 王珍输了五百多两银子,他这样的人自然从来不用带钱,交待兴旺赌场的柜头将钱结了,回头小柴禾自然会派人到王家酒行结算。 陪坐了一夜的如画姑娘便邀请他到闺中歇息,王珍如今已对这样的小姑娘不太感兴趣,笑着摇头拒绝了,出了赌场,坐上回家的马车。 年近三十,再次像年轻时那样赌了一整夜,他的心境与精神劲却与当年大不相同了。 “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啊。” 倚着马车,王珍又回想起刚才的对话。 有件事他没有告诉贺琬。 ——李丰昂已经死了,当年所谓的‘四毒公子’如今只余三人了。 两年前清军入关,永平府死了不少人。 李家在永平也算大户,但再大的户,被抹掉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 王珍试着找过李家还有没有骨血留下,但连半岁大的娃都无活口,算是断子绝孙了。 今年清明节的时候,王珍在这个至交好友的坟前浇了两坛酒。 他知道,往后,自己参加的丧礼只怕会一年比一年多。 一路上这般想着,王珍回到家。 才下了马车,便有下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大少爷,有位太平司的百户上门来找三少爷问案。” ------------------------------------- 王家二少爷王珠的院子叫黄粱居。 黄粱既是酿酒的粟米,亦是黄粱一梦的‘黄粱’。 这院子以前叫‘瓠香筑’,四年前王家二少奶奶过世后,又一度叫黄泉居。 “曾对青丝说皓首,千万恨,问黄泉。” 后来老爷嫌这名字不吉利,硬逼着二少爷改了。 一大早,就有两个丫环匆匆跑到黄粱居来请王珠去见王康。 时间虽早,她们却知道二少爷定是醒着的。 到了院子里一看,两个丫环却有些惊。 却见王思思正骑在王珠头上,拿手捏着王珠的耳朵,嘴里咯咯笑道:“骑大马喽,思儿骑大马。” 两个丫环眼皮一跳,只见往日里刻薄冷岭的二少爷一脸笑嘻嘻的讨好笑意,竟让人感觉有些像……有些像女儿的奴才。 “二……二少爷。” 见到有人来,王珠才将王思思放下。脸上已恢复那幅淡漠疏远的表情,道:“何事?” “老爷请您过去。” 王珠道:“知道了。” 王思思到也乖巧,和她爹爹道了别,自己便去找姨娘玩。 王珠便往杜康斋走去。 两个丫环跟在他身后,看着二少爷红红的耳朵,心中又好笑又害怕。 好笑二少爷竟有这样的一面,又害怕自己会不会因为看到这一幕被拖出去杖毙了。 王珠到了杜康斋,王康便摸着须子道:“珠儿看看桌上的帐本,崔家这次少卖了我们二千石的粮,是真没有了还是卖给别人了。” 王珠道:“还用看么,不过是嫌你这女婿做得不好。” 这个二儿子惯是这样刻薄,此时屋中反正没有别人听到,王康也不恼。道:“且先看看,不好冤枉了他家。” 王珠坐下来,翻开帐薄看了一眼,淡淡道:“父亲好厉害的手段,还能搞到你大舅子的帐。” 王康微有些得意,抚须道:“他家帐房中自有我的眼线。但崔家老大还是防了我一手,帐面上像是看不出来……” 翻了一会帐,却有下人来报,道是有太平司的差爷来找。 “太平司?” 王康吓了一跳。 他便皱着眉问道:“他们找来做什么?” “道是要找三少爷问案。” “铛”的一声,王康手里的茶杯落在地上。 他猛然转向王珠,颤着道:“是不是我们拿笑儿那个痴呆儿骗婚皇室的事东窗事发了?!我早与你说此事有风险……” 王珠头也不抬,淡淡道:“父亲放心,决然不是。” 王康眼皮跳的厉害,压着声音道:“你怎知不是?万一事发,太平司的手段可不是闹着玩的。哎呀,你还年轻,不知太平司的厉害,为父年轻时,却是见过那些番子是怎样如狼似虎、穷凶极恶!我早说了不要做,不要做!” “呵,再如狼似虎,还不是被今上养成了小猫咪,父亲休要自己吓自己。”王珠说到小猫咪,便想到了女儿,似乎还轻笑了一声。 王康却是倏然站起身,来回踱步,极有些不安。更新最快的网 “但是来找笑儿的啊!他们能有什么事来找笑儿?!一个痴呆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比官家小姐还要藏得深。如今被这些番子盯上,不死也要脱层皮。” “元熙年间,朝庭为固和公主遴选附马,京城富户梁家花重金让其病危的儿子当选。婚后不过三日,附马病故,固和公主寡居十数年,最后郁郁而终。父亲知道梁家最后如何了吗?”王珠道:“一点事也没有。呵呵,天家是不会承认被骗婚的。何况笑儿人品俊秀,正是绵绣良缘。我们王家为何会因此获罪?” “那太平司的人来问什么案子?”王康依旧惊疑不定。 王珠气定神闲地又翻了一页帐,道:“崔家把粮食卖给何家了。” “什么?”王康问道。 “父亲不是让我看帐么?看出来了,这帐是假的,崔家确实是把粮食卖给何家了。” 王康又气又急,道:“这种时候了!我哪还有思心管这个!太平司的人都上门了……” “由孩儿去应付便是,父亲只管安坐。”王珠说着,低声自语道:“不急,等我看完这一页帐,呵,竟只涨了一成的价,就敢把粮食卖给了别人……” ------------------------------------- “少爷,缨儿也想让你多睡会,但二少爷请你到前院大厅去呢。”缨儿轻轻推了推王笑,唤道。 王笑只好抚着头起来。 穿衣服的时候,他见缨儿的瘦了一圈,脸上恹恹的没什么精神,他心情便也低落下来。 宿醉之后头痛得很,他一时却忘了装成痴傻的语气说话,柔声道:“那我跟二哥的人过去,你且在屋里休息。” 缨儿点了点头,却也未注意到他的语气。 王笑忽然问道:“缨儿,你说我们楚朝还有几年的气数?” 缨儿正给他整理着衣服,听了这话愣了愣,抬头看着他。 接着,她展颜笑了笑,低声道:“少爷你又在说傻话了,这种事缨儿一个丫环哪有想过啊……” 王笑便跟着两个丫环一路走到前院。 过了月亮门,却先见到了大哥王珍。 “大哥?”王笑讶道:“不是二哥要找我吗?” 王珍先是挥手驱退两个丫环,这才开口道:“有太平司的番子来找你。我特意等在此与你交待两句。” 王笑有些迷茫:“太平司?是什么?” “那是天子亲管的府司,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监查天下。”王珍道。 王笑听了微有些心惊,暗道:那大抵上就是楚朝的锦衣卫了? 名字起得却不太好,听着和太平间似的。 “找我?做什么?” 莫不是从巡捕营捞人的事被发现了?! 却听王珍道:“我也不确定他们为何找你,许是因为公主的婚事。一会到了厅上,万事有我与你二哥应对,你自管安坐,莫要出声。” “好。” 王珍想了想,又带着郑重的语气说道:“还有,也不要在他们面前装痴呆了。” 王笑心中一跳,听大哥这么一说,他才想明白过来为什么大哥要在此等着交待自己。 说起来,大哥和二哥这是拿自己这个痴呆骗皇家的婚啊,胆可真肥…… “好。” 王笑却还是将心里最关心的事问了出来:“大哥,你说我们楚朝还有几年的气数?” 王珍愣了愣。 “这种话你休在外面问。让人听到就是大罪!”王珍先是稍稍训斥了一顿,想了想,还是有些叹息地长喟道:“只怕……剩不到百年气运呐……” 语气颇为惋惜,还有点悲天悯人。 王笑却是心中一定——太好了! 这个楚朝看来是比明朝厉害些,还能撑一百年那么久!自己竟是白担心了一夜…… 第48章 罗德元 大厅里,王珠已在与来的两个官人寒喧,见到王珍进来,兄弟两极有默契地点了点头。 “这是我大哥王珍,这是我三弟王笑。”王珠介绍道。 裴民便笑了笑,道:“早听说附马爷俊秀不凡,如今一见才知世间果有如此美玉郎君,此实乃公主殿下之福,陛下得佳婿如此,社稷之幸事!” 一席说得王笑脸一红。 他真的没想到,这个连大哥都有些怕的太平司番子,竟这样笑脸相迎,让人如沐春风,顿生好感。 王珍与王珠对望一眼,似在用眼神交流。 王珍:你早已打点过了? 王珠:且说过了让你安心。 “裴大人太客气了。”王珠笑道,接着抬手虚请了一下,又向这边介绍道:“这位是太平司的上差裴大人;这位是督察院御史罗大人。” “见过裴大人,罗大人。” 罗大人哼了哼,脸很有些臭,似乎很不屑刚才裴民的一席话。 王笑不由偷偷打量了两人一眼。 那太平司的百户裴大人穿得威风凛凛,却是带着个笑模样,不想番子,倒像生意人。 那督察院的罗大人看着是个文人,却一脸谁都欠他八百吊钱的样子。 诸人坐定,又用了茶水。 裴民便笑道:“按理来说,卑职本不该来打扰附马爷准备婚事,但却有一桩案子须再请附马爷做个人证。” 王珠便抢话道:“裴大人见怪了,但说无妨。” 裴民看了一眼王笑,心中微微一笑。 进了大厅以来,都是王珠、王珍兄弟在说话,王笑一直一言未发。 裴民自然知道是因为什么——淳宁公主新选的附马是一个痴呆儿,这件事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太平司。 只是指挥使大人已经收了嘉宁伯府一份银子,太平司自然会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文官势大,太平司也只有与勋贵一体才能不被打压啊。 但当着御史的人,自己却不能表现出知情,以免万一以后王家事发了,还要累得自家大人被参一本。 心中盘算着这些,他才开口说起正事来:“几日前,积雪巷发生了一桩命案,有个读书人被人打死了,案子移交到巡捕营,确认是连环杀手木子所杀,巡捕营还有找附马爷做过证。想必附马爷还记得此事吧?” 王珍点头道:“不错。” 裴民又道:“据死者的遗孀唐氏所言,死者名叫罗德元,乃是新科进士。” 王珍道:“是这么回事。” 裴民道:“但是,今科全榜只有一位进士名叫罗德元。却不是那个死者。” “是吧,罗大人?”裴民说着,转向坐在那一直未开口的罗大人问道。 “不错,本官便是罗德元。今科三甲二百四六名,如今忝为朝庭都察院监察御史。” 他说得极为郑重,神情一丝不苟。说着竟还站了起来,朝天上拱了拱手。 王笑一时便以为都察院监察御史是个很大的官。 王珍则是拱手笑道:“失敬失敬。” 裴民轻笑一声。 王笑听得出来,这个太平司的裴大人很有些不喜欢这个罗德元。 不仅是不喜欢,还有些轻蔑。 那看来是个小官了。 却听罗德元转向王珍道:“你就是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与张恒起冲突的王珍王正礼?” 王珍道:“不错。” 罗德元淡淡道:“本官与张恒并不认识,但这件事,本官要说句公道话。” 堂中诸人都纷纷心道:你别说,我不想听。 却听罗德元道:“张恒就算是尿在了荷塘里,也未犯国家法纪。你动手打他,却犯了我楚朝律例。你是白身,他是官身,你打他是为僭越。你却还借此卖乖邀宠,邀名取直,赢得京中文人百姓满堂喝彩。此事,促使京中文人争风斗气之风愈甚,让读书人心气愈浮……影响极其恶劣!” 王珍颇有些无语。 要是年少在学堂读书时遇到罗德元这种臭石头,自己就要打他。 但如今他也只好道:“受教了。” “本官并非偏坦谁。张恒虽未犯国法,但有失官仪,本官已上书弹劾他了!”罗德元又道。 王珍:“大人不偏不倚,失敬失敬。” 罗德元道:“你若是官身,本官便也要弹劾你!” 好大的官威! 于是堂中一静。 一会之后,裴民的白眼翻了回来,道:“咳,说正事。既然今科只有一个罗德元中榜,那为何又有一个罗德元自称今科进士,而且还惨死家中呢?” 王珍与王珠对望一眼,用眼神交流了一下。 王珍:你来我来? 王珠:我不想理他们。 于是王珍便问道:“为何呢?” 裴民正要说话…… 罗德元起身喝道:“那自然是因为他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本官认为,此案的凶手应该不是木子。死者的遗孀唐氏,以及因他假冒的进士身份而与他来往的人都很有嫌疑!” 他一句话说完,座中众人反应各不相同。 王珍看了王笑一眼,微有些担忧起来。 王珠神情淡淡的,似乎感觉到很无聊。 王笑却是有些吃惊——这个罗德元居然说的很接近真相了。 裴民却是又轻笑了一声,道:“罗大人,这件案子是卑职在查。罗大人你不过是证人。请你不要随意揣度案情,影响卑职的判断。” 罗德元的声音硬梆梆的,道:“你查的整个方向都偏了。” “那这案子也是我的!”裴民道。 说着,他转向王笑,拱手道:“因这案子涉及到有人冒充官身,所以现在转到了卑职这里,卑职想确认一下证词,以便结案……咳,据说案发时附马爷也在现场?”更新最快的网 听明白了:这太平司的裴民想结案;这都察院的罗德元想深究。 王笑看了王珍一眼。 见王珍点了点头,王笑便道:“是的。” 裴民又道:“根据唐氏的证词以及现场的证据,凶手就是木子,附马爷也见到有人跃出墙了?” 王笑道:“是的。” 裴民点点头,道:“果然如此,依卑职推断:这死者应是个骗子,为了骗那妇人的美色,自称是个进士。结果被那个叫木子的杀手知道,因看不怪他这种骗色行径,将他打死,还留下‘天道不辜’的血字。” 他话音未了,罗德元倏然正色道:“胡说八道!此案绝非这么简单。据我所知,唐氏自称与死者是三月前结为夫妻,那时本官还未高中,他为何冒充我来骗色?” 裴民撇了撇嘴,有些轻蔑,又有些无奈,道:“那你说如何?” 罗德元道:“本官认为,那唐氏与死者极可能是一伙的。那死者相貌粗鄙,在京中赁居说明又无财力,如未中进士,如何能娶到那等美妇?而若两人是一伙的,木子便没有只杀罗德元一人的理由,说明凶手很可能不是木子。” 裴民道:“唐氏与附马爷的证词一致,现场还留有血字,你还要信口开河?!” 罗德元道:“本官忍你有一会儿了,现在正式请你不要一口一个附马爷,王笑与公主尚未成婚,如今还只是白身,你一口一个‘卑职’,简直有失朝庭颜面。” 裴民翻了个白眼——关你屁事! 罗德元便道:“凶手若不是木子,此案便不是一件普通的凶杀案。事涉朝庭官员,应该发还刑部重新调查,不应有由你太平司一口定结。”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裴民道:“我太平司亦有巡查京师、缉捕凶贼之责,凭什么不能定结?” 罗德元道:“此案若在太平司手上查不出来,本官便继续上奏,请刑部或提刑按察使司来审,还要参你一道怠慢公务、玩忽职守的罪。” 裴民很有些恼。 蠢官,老子会怕你?! 不过一个从七品的芝麻小官,也敢在正六品的太平司百户面前嚣张? 要不是镇抚使大人交待过,老子直接把你套到诏狱里去剥了皮。 两人对瞪了一会,裴民却是道:“行,你牛,你要怎么查你查。” 罗德元便转向王笑,问道:“案发现场在积水巷东七号,巷子有两个路口,一个是清水街,一个是文贤街。据文贤街布店的一个伙计说,案发前曾有个读书人打扮的青年进了积雪巷,这青年后来慌慌张张地逃离现场。他进去时与你正是一前一后。你可记得他?” 王笑想了想,道:“记不清了。” 罗德元道:“此案,本官有两种推断。其一,这死者与唐氏应是一伙的骗子,死者冒用本官姓名,是为了扮成读书人与士子相交,再利用唐氏的美貌勾今科的进士上钩,握住把柄,让朝庭官员供其驱使。所以,那个慌张跑路的读书人很有嫌疑。” 裴民大摇其头,讥讽道:“罗大人这么有想法,当御史可惜了。但只要有钱,这朝中能收买的官员多了,何必如此?你不要再误导案情了!你若是喜欢查案,自己想办法调到你的刑部去,别拉着大家伙陪你瞎耽误功夫。” 罗德元冷哼道:“真相如何,到时自有分晓。此案你们太平司若不想查那最好,尽快发还刑部或提刑按察使司,自有兢兢业业的大员关注。” ‘兢兢业业的大员’七字入耳,裴民极是凶狠的瞪了罗德元一眼,心道:他娘的,这些文官就会仗势欺人。 罗德元说得裴民一时哑口无言。便继续说道:“本官说有两种推断,刚才只说了一种。” 他说着,转向王笑,面色如铁地问道:“昨日上午,你曾去找过唐氏,所为何事?” 第49章 臭石头 罗德元一句话问出来,王笑心中一颤。 罗德元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又道:“呵,果然是你。依邻里所言,一个极俊俏的少年,十五六岁,白衣束发,衣襟上绣着云雷纹,衣衽上纹着鹤鹿同春图。” 王笑这件外衣只昨天穿了一天,今天便还是穿着,此时被人戳穿,却也难以否认。 他只当这案子已经过去,却没想到会被人翻起来细查。 罗德元又道:“那邻里见你推门进了唐氏的院子,他心中好奇,爬到自家屋顶上看,你却是登堂入室,大半天没有出来。所为何事?” 王珍再次与王珠对望一眼,两人神色皆有些不好。 良久。 王笑不知如何回答。 还是裴民反应快,喝道:“罗大人,你要查案就查案,不要问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你听了些长舌妇人的片面之词,捕风捉影,嚼寡妇门前的是非,还有一个朝庭命官的样子吗?!” 罗德元道:“这是本案最重要的两个人证,怎么会是无关紧要?王笑,你昨日去找唐氏,孤男寡女呆在屋中,到底所为何事?!” 终于,王笑开口道:“我随身的玉佩丢了,过去找,却没找到。” “丢了?还是送出去了?”罗德元目光在他腰前一扫,硬梆梆地道:“现在本官认为你二人皆有杀人嫌疑。” 裴民“呵呵”笑了一声,讥道:“御史言官虽是靠嘴论事,但查案子却不同,查案是要讲证据的!此案的凶手是木子,这不是谁瞎编出来的,是人证物证确凿,因此巡捕营才定了案。而你怀疑来怀疑去,却是一点证据也没有!” “证据?好!”罗德元道:“我今早在唐氏院中见到一把梯子,极是崭新,显然是这几天新买的。这一把梯子若是架在王家的外墙上,正好可以供王家中的某个人与唐氏幽会……” 全场静默。 这句话其实很容易反驳。 可王珍、王珠想到自家门房所言的“三少爷一瘸一拐地半夜回来”,兄弟俩自然心中明白。 居然让这个竖儒说对了。 王珠便摇了摇头。 裴民喝道:“诛心之论!罗大人,注意你的言辞!” 王八蛋,你他娘的是怕事不够大?这要是让你坐实了,就是新选的附马人品有问题,还得牵连到嘉宁伯府、内官监…… 而且还是从老子手上坏了事! 京城中哪一天没有死上数百人?你这疯狗非要揪着个连苦主都没的案子不放,我去你娘的! 思及此及,裴民又看了罗德元一眼,暗道,这疯狗莫不是就是冲着这个来的? 却听罗德元道:“关于此案,本官现有第二种推断。王笑与唐氏存有私情,被唐氏的骗子同伙发现,两人打死了这个同伙,在地上留书,将嫌疑推给连环杀手。唐氏院子的梯子便是佐证,见到二人来往的邻居便是人证。” 裴民道:“你堂堂御史,如何能说这等不负责任的议论。那唐氏难道不能买梯子吗?便不能是人家为了修屋顶?” 罗德元道:“所以本官所说的是‘佐证’而非‘证据’,但若是搜一搜唐氏屋中,或许便能找到王笑所谓‘丢’失的玉佩了……” 王笑眼皮一跳,背后泛起凉意。 王珍与王珠再次对望了一眼。 王珍:私情或许有,杀人不会。 王珠:那我来吧。 “早听说御史有风闻奏事的特权,今日一见,实在厉害。”王珠便冷笑起来,道:“但,此案罗大人还是先不要太过插手的好。” “本官秉公据实,敢论曲直而已。”罗德元又再次抱拳向天拱了拱手,道:“你又是何意?”网首发 “今科进士三百人,京中士子成千上万,死者为何偏偏要盗用罗大人你的名字?”王珠表情淡淡的,嘴里却有些讥讽:“刚才说布店小二见到一个慌张逃走的青年文士,那人有可能是凶手,也或者……罗大人你的模样便正是‘青年文士’嘛。” “你休要血口喷人!” “我也只是推测,敢论曲直而已。”王珠淡淡道:“对了,说到动机。或许是因为罗大人你被盗用了姓名,心生气愤,便去找死者报复。” 罗德元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说了这只是推测。此案还是要由裴大人探查才是。”王珠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何罗大人你要如此急切?一幅咄咄逼人地想把事情栽在别人身上的样子。” 罗德元道:“诛心之论,若是如你所言,我不如就让太平司以凶手是木子结案……” 王珠打断他,摆手道:“我只是提供一种可能罢了。案子定下来之前,罗大人与舍弟都只是证人,甚至说有嫌疑。我建议双方都不要开口,等候裴大人查明真相。” “裴大人?哼,他若是真有心思要查清楚,本官何苦要在这亲自……” “罗大人,水落石出之前,你还是少说话为好,以免徒惹嫌疑。”王珠再次打断他。 罗德元明明说话铿锵有力,偏偏王珠语气如刀,就是能一句话打断他。 王珠又转向裴百户道:“鄙人有些小建议。一是先查明死者身分,二是查清楚死者与罗大人之间的关系。比如他为何偏偏要冒充罗大人?对了,还要查清楚……” 王珠说着,顿一了顿,接着微微一笑,道:“……还要查清楚哪个才是真正的——今科进士罗德元。” 一句话入耳,罗德元怒发冲冠。 裴民却是“呲”一声,讥笑出来。 王珍亦是沉吟道:“此案确实还有这一种可能,也许死掉的真的是新科登榜的罗德元,有人杀了他,冒名顶替,充作朝庭御史……哎呀,是我失语了。” “荒唐!诛心之论!”罗德元气得一张脸如猪肝一样通红,怒道:“本官寒窗苦读二十七载,凭腹中才学考中的进士,如何来的假?!” 裴民道:“那你怎么知死者腹中没有才学?许是你自认有才,却屡试第,故愤而杀人。” “荒谬!”罗德元道:“本官是不是真的罗德元,一问便知。” 裴民道:“好!我这便派人去罗大人家乡问一问。” 罗德元一滞,气得手指直哆嗦。骂道:“这案子一团迷雾,你不将那唐氏捉起来拷问,却要派人千里迢迢到我家乡去查,不是拖延敷衍是什么?” 裴民背过双手,淡淡道:“等到罗大人身份弄清楚之前,我不想回答你。” “本官要弹劾你!” 裴民道:“我不过一个百户,依规据办案。怎么?偏偏查到你头上时,你便要弹劾我?莫非是心中有鬼?” 罗德元气急,大骂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这些商贾、骗贼、番子、勋贵、太监沆瀣一气,以银钱为桥梁,以权势为货物,蒙蔽天家。就是你们这些人,如蛆附骨,将这世道越弄越坏!好,我们走着瞧!” 说着,他起身就想走。 ‘勋贵、太监’、‘蒙蔽天家’八字入耳,裴民与王珠对望一眼,心中暗道,果然如此。 这罗德元的狐狸尾巴算是露出来了。 王珍便笑道:“罗大人留步,大家不过是讨论案情罢了,不要激动,不要激动。” 王珠亦是道:“两位大人难得光临,我大哥还备了两份薄礼相赠。来人,拿上来。” 罗德元本已要拂袖而去,闻言却是停下脚步。 裴民心中冷笑:“装作一幅正义凛然的样子,一听有礼就挪不动脚。呵呵,这些文官……” 却见两个家仆端着托盘上来,托盘上还盖着红布。 没想到罗德元冷笑道:“好大的胆子,敢当着朝庭御史的面,公然行贿。裴大人,你这身蟒爪服怕是要脱下来了。” 王珠似乎有些不耐烦,嘴里“啧”了一声。 王珍却还是带着温文尔雅的笑。 罗德元一掀红布,愣了一下。 却见两个托盘上却都是书。 两本《东坡词集》,封面精美,纸质上乖。 还带着墨香。 王珍笑道:“此书如今在京城中可有些难觅,这是我自留的两本。今日两位大人来,难得言语投机,就送于二位吧。” 赠书雅事,何谓行贿? “哈。”裴民再次轻笑一声,斜睨向罗德元,脸上讥讽之意更浓。 “不可能。”罗德元喃喃了一句,拿起案托盘上的书就翻。 “别以为本官不知你这里面夹了银票……” 一本书翻完。 并没有银票。 “对,你们只打算行贿这裴民一人。” 他又翻另一本。 依然没有银票…… 裴民哈哈一笑,讥道:“罗大人莫不是想银票想疯了?” 罗德元气急:“你们在耍我!” 这就很丢脸了。 就像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王珠淡淡道:“今日罗大人来,我受教良多,却有一句话也想与罗大人共勉——世间之事,未必会全如自己心中所揣度,人心有恶,却未必人人皆恶。我辈行事,先自省,再省世人,此所谓‘君子慎独’。” 罗德元一张脸红到脖子根。 王珠说完,却是低头把玩着茶杯盖,显然在送客了。 罗德元也不说话,愤愤而去。 裴民与王珠对望一眼,点点头,亦是离去。 第50章 不肖子 王珍看着罗德元的背影,笑道:“他倒不是坏人。” “又臭又硬。”王珠冷冷道:“若世间都是这样的官,天下早就亡了。” 王珍道:“你却也别拿他当傻子,他表面是上查案,实则另有所指。” “我知道。呵,异想天开。” 两人也只评点了这两句,目光便落在王笑身上。 王笑眼珠子转了转,低下头。 过了一会,王珠先开口道:“我还没恭喜笑儿如今开窍了,可是有想要的贺礼?” 他的语气很有些寡淡。 若是王家酒行的那些掌柜在这里,就会知道二爷这是发火了,接下来要开口训斥人了。 先这样反讽一下,然后骂“你还敢要贺礼?!开窍了还敢瞒着家里,在外面干尽了混帐事!” 可惜王笑没听出这样的反讽。 王笑有些惊又有些喜。 他真真没想到这二哥竟是个面冷心热的。 王笑便道:“笑儿不敢劳烦二哥费心准备贺礼,但是要是能给点银子,就真的很好呢。” 王珠稍愣了愣,转向王珍道:“我看他是还没开窍。” 王珍苦笑一笑。 王珠冷哼了一声,道:“做了这样的事,竟还敢要银子。我问你,人是不是你杀的?你是不是与那遗孀有瓜葛?” 如今竟然事情已经败露了,王笑也只好一五一十的将张恒打死了那个‘罗德元’的事说了。 王珠与王珍对望一眼。 王珍有些怒意,道:“看来我打张恒那一巴掌太轻了。” 他气的却不是张恒打死了别人,而他差点想弄死自己这个弟弟。 王珠却是冷笑道:“呵,市井美女?果然是扎火囤的。” 王笑便问道:“我刚才是不是应该告诉他们凶手是张恒?” “无所谓了。”王珠道:“罗德元另有目的,裴民一心结案。凶手是谁根本不重要。” 王笑道:“虽然如此,那唐姑娘其实也不太坏,她……” “她长的漂亮,所以你时常去看她?还翻墙爬梯子?”王珠突然骂道:“没成婚的附马,翻墙找人家小寡妇,我看你还是别开窍的好!” “我们就是朋友……” 王珍笑了笑,也不知是笑什么。 王笑郑重道:“这此事由我而起,我自己能处理,也决不连累家里。大哥二哥能不能不要去找唐姑娘麻烦?” 王珍摆手道:“我们还不至于被人一吓,就要靠出卖一个女人来撇清自己。” 王珠却是冷冷道:“但你也别再去见她了。” 毋庸置疑的语气,态度强硬,显然不是在与王笑商量。 王笑颇有些不爽,也不说话。 王珠道:“你往后行事给我注意着分寸,别让人拿了把柄、遗祸全家!” 王笑更有些不爽。 王珍便叹了口气道:“我原打算等到笑儿成婚后,再来约束他注意行举,没想到现在就有人盯着想捏把柄。” 王珠道:“大哥便是太心软了。” 王笑稍稍愣了愣,才知道自己这个附马的身份到底代表着什么。 不许见唐芊芊,以后也不许见缨儿。 王珠把玩着杯盖,目光随意的瞥了王笑一眼,淡淡道:“该提醒的我已经提醒你了,大哥刚才也答应你不找那唐氏麻烦,可以。但你若是再行差踏错,休怪你二哥心狠!” 陶瓷的杯与盖叮叮铛铛轻响着。 王笑盯着王珠,终于生气起来。 “意思是,要是我再见唐姑娘,你就要杀她还是怎样?或者把我也杀了?” 王珍以手抚额,调解劝慰道:“你莫要怪你二哥,他只是怕你被人骗了。这年头骗子多,越是漂亮的女子越要小心。” 比如你大嫂就被骗了两万两银子——他心道。 王笑却还是盯着王珠,一脸不高兴。 过了一会,王珠笑道:“盯我做什么?你若是早与我说你开窍了,我必不会替你去谋这什么劳子附马都尉。事到如今,就算是二哥对不起你。但又能如何?男儿当世,落子无悔。” 王笑又不说话,心中颇有些气苦。 “年纪小小不学好。你大哥当年那叫风流。你这叫什么?趴寡妇的门,下流!” 王珍老脸微红,自嘲一笑。 这句话王笑虽然气,却有些理亏起来。 王珠说着,叹了口气,又淡淡道:“你往后余生长夜漫漫、孤枕凉衾,要恨我的日子只怕多了,今日这唐氏只是开始。但你再恨我,也只能挥慧剑斩情丝,明白吗?” 王笑本是不爽,听了最后这一句话,却觉得有些怪怪的。只好道:“什么斩情丝?我都说了,我与她只是朋友。什么事都没有。” 王珠道:“知道了。” 王笑也懒得再与王珠争,他本来就不太理会这世间约束,也没太把王珍的警告当回事。 自己又不真的是乖乖听话的小弟。 但毕竟是因为自己到处乱逛,才摊上这样的案子让官差找到家里,因此他也没多大底气与王珠吵。 于是王笑便问道:“这案子会怎么样?” “能怎么样。”王珠淡淡道:“查案的都想结案,一个言官在旁边瞎乍呼。你理他做甚,难道还怕他弹劾你不成?” 王笑松了一口气:“真的?” “茅坑里的石头一颗,竟也想与我掰手。”王珠冷笑一声。 他斜睨了王笑一眼,又道:“只要你管好自己的裤裆,便一点事不会有。” 王笑翻了个白眼。 他低下头撇了撇嘴,又有些高兴起来,眼巴巴地问道:“那刚才说的贺礼,也就是银子,还给我吗?” 王珠:“……” 王珠极少遇到有人在这自己面前这般耍赖,便道:“我会交待下去,你往后若是‘正当’用银子的地方,只管记在王家酒行帐上。” 王笑便问道:“哪些算是正当?” 王珠嘴里又是“啧”了一声,有些不耐烦。 王珍见二人最后没吵起来,便笑了笑,耐心解释道:“若依你二哥今天的意思,大概便是,不许给女人花银子,另外不许嫖、不许赌、不许置私业。” “今天的意思?就是明天还可以改喽?” “不错。”王珠道:“但只要是正当理由,不计多少,由你支出。” 王笑鼓了鼓腮帮子——只不置私产这一条,就是不能买房,不能用来当做生意的本钱。 那还有什么意思。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母亲说的竟都是真的,看来是冤枉她了。”王珠站起身,看了王笑一眼,淡淡道:“家门不肖。” 王珍苦笑一下,对王笑道:“你明天去给母亲道个歉吧,都是一家人。” “哦。”王笑道。 三人一时无话。 “大哥昨夜是又没睡?先歇了吧。” 王珍点了点头,也站了起来,心中却忽然想到一事,便问道:“二弟,你觉得我们楚王朝还有多少年气数?” “气数?”王珠冷笑道:“呵,楚朝竟还有这玩意儿……” 说着,径直走了出去。 王笑愣在那里。 这二哥的意思,分明是楚朝气数已尽嘛! 那自己是该信二哥呢?还是信大哥呢? 第51章 新护院 出了大厅,王笑也不回自己院里。 他直接就去积雪巷西三十六号院子找庄小运玩……不对,办事。 院子里庄小运舅侄俩正在收拾昨夜的一地狼藉。 青儿小小年纪,却极有些能做家务,竟是搬了条凳子站在灶台前洗碗。 王笑趴在院门边看了看,见秦小竺不在,心中稍安。 “耿大哥他们呢?” 庄小运正在打水洗地,恭恭敬敬答道:“耿大哥回巡捕营了,秦家姐弟出去办事了。” 王笑翻了个白眼,那姐弟俩能办什么事,必然是去赌钱了。 他便在走了进来,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北方天凉得早,虽还是秋天,草木已然有霜,在院里说话已能看到白色的哈气了。 他见青儿洗碗时还吸着鼻子,过去手一探,锅里却是冰凉的井水。 “你怎么回事!”王笑叱道:“让这么小的孩子拿这么冰的水洗碗。”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庄小运吓了一跳,低声喃喃道:“院里没有柴禾……” 青道见王笑生气,连拉着他道:“恩公别生气,青儿不怕冷呢,以前阿娘也一直是这样洗的。” 庄小运其实颇有些委屈,穷人家的本就没那许多讲究,自己又不是不疼自己的侄女。 他却也只能道:“小的回头去砍些柴禾……” “砍什么砍,买些碳火回来就是了。”王笑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 又道:“这些东西你们俩别收拾了,秦家姐弟俩寄住于此,正该他们收拾。” “这……还是小的来收吧。” 王笑便道:“昨天我喝醉了,却还未与你谈薪酬,这样吧,一月五两银子,可否?” 庄小运道:“小的不要银子,只求东家能养活小的侄女,就是……最好能带到东家府里,小的才好安心在外干事……” 王笑心道,你果然是听了崔老三的瞎话。 他便道:“银子定然要给的,你留着以后娶媳妇。青儿我先带她回府与我院子里的小姐姐玩。等你娶了媳妇,你便再领回来自己养。” 庄小运感激不尽,又要推却工钱。王笑脸一板,他才乖乖先领了一个月工钱。 王笑又另支了五两银子作为所谓的‘活动经费’。 庄小运便问,要怎么活动? 王笑道:“你先帮我看看,积雪巷东边,有没有人在盯着东七号的院子,小心别让邻居看见了,那邻居不是好东西。” 也不知是哪个告发的自己,捉起来打一顿才解气。 庄小运也不问因由,点头应下。 王笑便领着青儿先回了院子,交待缨儿与刀子照看好她。又骗她们说二哥还有事找自己,匆匆回到积雪巷这边。 等了一会,才见庄小运回来。 “东家,小的探过了,确定没人盯着那院子,但那院子里也没人。” 王笑奇道:“院子里没人?可知道去了哪里?” 庄小运道:“门是从外面锁的,小的偷翻进去探过,灶头还热,应该是吃过早午饭才出去的。” 王笑便松了一口气,吃过早午饭才出去的,那便不是被官差拿了。 但是去哪里了呢? 唐芊芊不在家,王笑颇有些失落起来。 一肚子的话要问她。 唉…… 庄小运颇有干劲,又向王笑问,接下来要如何活动。 王笑便道:“你应该也能猜到,我就是王家老三。” 庄小运点点头。 却听王笑道:“有人要杀我。” “谁?小的去杀了他。” “不要这么凶。”王笑摆手道:“我还不知是谁,需要你去探查,但有可能是西府我的堂哥,或其结交之人。” 他将所知的线索说了,又道:“这事很可能就落在王琮、王珰身上,你想办法探查清楚,但不要杀他们。” 庄小运虽不知要如何去做,还是重重点点头。 王笑又交待庄小运以后在外面还是叫自己王老虎,以及各种要注意的小事项。 “你空了帮我买几件衣服,我以后出门要乔装一下。” 说着他见院子里挂着一件秦玄策的衣服,便给自己换上。 “分头行动吧。” 这位勉强算是乔装打扮过了的王老虎便打开院门,四下一瞧,偷偷摸摸地走了出去。 庄小运将剩下的碗洗了,一边皱眉思索着自己要如何打探这王琮与王珰。 洗完碗,他出了门,绕着王家西府的大院走了一圈。 走了良久之后,他绕到热闹的文贤街想找人打听。 正坐在茶馆里支着耳朵选目标,便听到旁伢行有人在喊:“呸,凭你这样的身子骨,也想到王家当护院家丁?” 庄小运便上去打听。 那伢人有些不耐,喊道:“听好了,你们运气好!西边王家招护院家丁,签死契啊注意了,包吃住,只要能打的。管家说了,只要是技艺高强的,工钱可以谈!” 又有不少人围在那里道:“听说了吗?早上王家让一个女强盗打上门欺负了。” “听说了,那女强盗一个人就打翻了王家五十多个家丁,抢走一百两银子!” “哇,我还听说,太平卫的人番子都来了,三十多个带刀的,硬是没拦住那女强盗,让她扬长而去。” “所以王家这次是发了狠,要招些厉害的护院……” 庄小运听了大吃一惊,一边暗道竟有这样厉害强横的女强盗,一边在那伢人手上报了名。 他瘦得皮包骨,脸上又带了疤。王管家其实不太想要他。 但他武艺很是高超,又老实本分。王管家想到这次要挑的是真真能打的,不是以前那种看起来能打的。便还是留下了庄小运。 于是他算是勉勉强强被挑中,成了西府的护院家丁。 庄小运摸着手上崭新的家丁服,心里极有干劲…… 第52章 女骗子 王笑出门后便找了一辆马车,只与车夫说要去买蜂窝煤。 那车夫却没听说过什么蜂窝煤,便将他带到一间炭火铺。 那铺子老板一听王笑要买蜂窝煤,脸就有些臭,只说没听过什么劳子蜂窝煤。 王笑只好又找到下一家铺子。 这铺子却确实是卖蜂窝煤的,今日却是关了门。 王笑无奈,又找了下一家,依然是门窗紧闭的。 他隔着门缝看进去,却见里面空空如也,一粒蜂窝煤也没有。 于是他便绕到后院,爬到墙头往里看去,却见院子的地上虽有黑色的煤迹,却是所有的煤渣都用完了,又是空空如也。 王笑一颗心便凉了半截。 耳边又想到大哥说的“这年头骗子多,越是漂亮的女子越要小心”。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莫名的信任唐芊芊,说要与她合伙做这煤炭生意,连铺子也没来看过一眼。 其实想来,什么莫名的信任。或许自己不过是见人家长得漂亮。 王笑便从墙头爬下来,不小心还磕了一下头。 他扶着脑袋叹了口气。 脑海中突然便浮现起一个脑代圆圆、头发短短的矮胖子,身穿说相声的长衫,用扇子指着自己,叱道:“呸,你就是馋她的身子!” 王笑摇了摇头,低声自语道:“我不是。” 将那矮胖子从脑里赶出去,他还是又叹了口气。 唐芊芊那女人本来就是个干仙人跳的骗子。 她找人假扮进士,想必就是为了接近张恒讹他的钱,结果张恒把人打死了跑了,自己却替她瞒着这案子,还将这蜂窝煤的主意给了她,教她怎么经营。 之前生意好,赚了三千两,她便借给自己三百两,是还想放长线钓大鱼。结果今天让太平司的人一找上门来,她便卷了钱跑路了…… 如今可倒好,自己惹上了官司,还人财两空……不对,本也没指望要她的人。但反正就是被卷了生意上的钱。 大哥还说我开窍,我看是鬼迷了心窍。 这个念头在脑中泛起来,王笑摇了摇头,喃喃道:“不对,我觉得她可以相信的,我应该相信她。” 脑中那个说相声的胖子又是扇子一指:“你那叫相信吗?你那是馋她的身子。” 姓郭的你滚开,我不是。 你就是馋她的…… 唉,好吧。 “好吧,”王笑叹了口气,自己或许真的是色令智昏了…… ------------------------------------- 贺琬醒了过来。 这里是兴旺赌坊供客人休息的客房。 打了一夜牌九后,贺琬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此时却又已精神奕奕。 脑中想起昨夜和王珍的对话,他微微摇了摇头。 有件事他没有告诉王珍——李丰昂三年前已经死了。 贺琬被逐出书院后,断了科举这个念想,又被家中兄弟排挤,便做些海贸生意。 做海贸生意就像赌博,你永远不知道大海上会发生什么,但只要船能回来,便有丰厚的回报。就好像昨晚……不对,今天早上,最后和的那一把猴王对。 李丰昂在这生意里是参了一小股的。 所以李丰昂死了,贺琬知道。 他却不知道王珍知不知道。 便当王珍不知道好了……反正若有一天自己死在海上,王珍大概也是不会知道的。 人生便是如此,有赢有输,永远不知道骰盅里开出来的会是几点。 这般想着,贺琬轻笑一声,走出了屋子。 迎面小柴禾走来。 贺琬道:“我那几把火枪你试了没有,如何?收得不亏吧?” 小柴禾哈哈大笑道:“贺爷给的东西如何能差?” 贺琬道:“难得你喜欢火器,改日正好一起去打猎。” 小柴禾只好笑道:“却是个老主顾要收,我不过是过过手赚了些银子糊口。” 贺琬眉毛一挑:“这京中也有人爱好火器?你大可介绍我与他相识。” 小柴禾打了个哈哈道:“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还请贺爷见谅。贺爷今日可还要玩牌九?我来安排。” “明天再玩,下午有些事。”贺琬摆摆手。 出了赌馆,到对面的酒楼点了酒菜,他便一人坐着吃了起来。 过一会儿,便有个掌柜打扮的中年人过来,这却是贺琬手下的心腹管事,贺丰收。 “九爷,问清楚了,京城所有做蜂窝煤的铺子全是一个姓唐的老板的。小的打听了许久,也不知这人具体的身份。但今天下午京中的煤炭商打算到他五丰街十三号那间最大的煤铺闹事。估摸着他能现身。” 贺琬点点头,指了指对面,让他坐下来吃。 “九爷,我们不去吗?”贺丰收坐了下来。 贺琬道:“急什么,小柴禾还没去呢。” 贺丰收道:“这事与小柴禾有何相干?” “呵,我向他打听蜂窝煤的事,他说这事他不插事。又是那句什么话来着……”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贺丰收小声提醒了一句。 “不错。”贺琬笑了笑,道:“这说明这唐老板又是小柴禾的主顾。嘿嘿,那我问你,要是全京城都他娘的是他的主顾,他的生意怎么做?” “哈哈。”贺丰收笑了两声。 贺琬道:“人呐,贪多嚼不烂。一盘赌局,大小都押,那是瞎忙。明白吗?” “明白。” “若不出我所料,下午小柴禾也会过去,我们在这等着,和他一起去给唐老板平事,算是交个朋友。哈哈。” “九爷英明,那小的去叫几辆马车来?”贺丰收道。 贺琬道:“叫车干嘛?” 贺丰收压低声音道:“九爷你想啊,那些煤炭商一出面,这价格定然要往上涨。我们不趁现在多收些蜂窝煤?做账的时候再以高的价格填上去,能吃不少银子呢。” 贺琬轻笑一声,道:“丰收叔啊,我回来有小半月了吧?” “十三天整,小的记着呢。” “你还当我是以前那个没出息的小九呢,吃这点回扣有什么意思。” “那九爷是想?” “呵,你且看着吧。”贺琬摇了摇头,嚼着花生米,笑道:“也让我那些哥哥们知道,什么才叫做生意。”更新最快的网 贺琬摇头间,贺丰收看到他脖子上隐隐露出的疤,不由心道:小九少爷果然是大不同于以前了。 过了好一会,果然见小柴禾带了一大帮人出了门。 一帮人清一色全是阔膀腰圆的壮汉,加在一起有三十人之多。 此时天气已颇有些冷,这些壮汉光着膀子大摇大摆地在大街上,自然是很有些吸引眼球。 想去看热闹的人也不少,纷纷跟在他们身后,一群人浩浩荡荡便往五丰街走去。 秦小竺姐弟本在赌博,此时也混在人群中,很是有些好奇。 “姐,这些人不会是要造反吧?”秦玄策轻声问道。 秦小竺道:“最好不要,要是他们一造反,大家发现只要三十人就能把京师三大营打得落花流水,那可怎么办?” 秦玄策翻了个白眼:“一点都不好笑。” 第53章 美男计 五丰街十三号。 牌匾是新挂上去的。 颇为大气的四个字——笑谈煤铺。 围绕着这间大铺子,事情其实已经酝酿了两天了。 京城做煤炭生意的好几家都有派人来过,既有煤炭的厂家,也有经销商,甚至还有做零散小买卖的。 大家都是经营炭火的,自然知道天气转冷只在这两日间,这北方的天气一旦冷起来,没有炭火谁能受得住? 往年这时候大家都在等着数钱,今年却只有浓浓的危机感。 出来蜂窝煤这个东西不可怕,别人可以做,自己也可以做,又不难。 可怕的是这背后的人太自私、太霸道,竟是只想着自己大赚一笔。 这人先把煤渣收光了,才开始大肆做蜂窝煤,又把价格低得那么低,让别人没有操作的空间。这是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把整锅都端走,不许别人分一杯羮。 “这么低的价格,大家伙学着他做?既卖不上钱,又晚了一步。依他目前的手段看,入冬前我们未必能挤得死他,怎么办?” “怎么办?全京城的煤渣都给他收了,你总不能把上好的煤炭砸成渣,挤成蜂窝,再跟他卖一样的价。” “呸,这个人的心啊,竟然能坏到这个地步。”更新最快的网 “那就弄他!” “对,弄他!” 于是大家伙一合计,还是得给这人一个教训。 大家都是体面人,自然不会一群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你们不能自己把钱全赚了”之类的话,于是派了个名叫郑文星的代表来谈。 两天来,郑文星已经在笑谈煤铺扯皮了很多次了,对方出面的是个老掌柜,看着笑吟吟的,却极是强硬。 郑文星先表示想向笑谈煤铺进货,咨询一个进货价。对方的老掌柜却表示一文钱都不能让。 郑文星又表示可以依原价进货,但大家一起将零售价往上涨一涨,大家一起发财。对方却表示一文钱都不会涨。 郑文星只当对方不明白,便笑着劝了好一会,道是如此一来,你笑谈煤铺其实还能多赚一些。 “毕竟现在的价格确实是价得太低了。” 那老掌柜便道:“没关系,我们少赚一点也无妨。” 这便是故意的了,郑文星心中冷笑,面上却还是一幅笑脸,道:“那这样吧,你们有多少蜂窝煤,郑某全收了。” 他心道:本想带你们入行玩,你们不玩,那便滚吧。今天我收了你们所有货,过几个月新的煤渣到了,我让你在这行立不下去。 没每想到那老掌柜道:“不好意思,我们东主说了,目前我们的货是……是什么状态来着……对了,限购!一家一天最多买三车。” 郑文星脸上的笑意便僵住。 这便是给脸不要脸了! 给你赚钱的门路你不走,那便去死吧! 郑文星看了一眼笑谈煤铺里堆得满满的、整整齐齐的蜂窝煤,怒由心起,恶向胆边生。 “这京城里竟还有这样不识好歹的人!告诉你家东主,让他等着瞧吧。” 老掌柜道:“郑爷慢着,敝店下午有‘优惠活动’,郑爷到时也可以来看看。” 看着怒气冲冲的郑文星摔门而出,老掌柜便走到铺子前望了望。 街上已站了很多人。 有人见他出来,便喊道:“唐掌柜,什么时候开始卖煤?我等着烧火呢。” 老掌柜便摆手笑道:“大家要买煤的现在自然也可以买,但一会我们店里有活动,现在买就怕大家伙吃亏了。” 便有人喧哗起来—— “啥叫活动?要去哪里活动?” “蠢货,活动就是要再让价……” 接着便是一阵议论之声,极是热闹。 唐掌柜又是安抚了好一会,转头正想进店休息,却见有伙计引着一个极俊俏的少年,道是要见自己。 这少年面嫩得很,却是穿着箭袖服,也不知是不是武人。 但看到衣服质地不错,想来也是富贵人家出身。 唐掌柜这两日见多了这些人,只道他也是想与自己谈生意的,便笑了笑,让伙计招呼他到里间坐下。 那少年神色有些激动。 唐掌柜笑了笑,说道:“敝人唐伯望,忝为此间的掌柜,公子有何事相商?” 少年听他名号,愣了一愣。 唐伯望见他神情,笑道:“公子莫非是听过老夫的名字?” “老先生竟是姓唐?”那少年道,似乎变得恭谨了些,神情间竟还有些涩然。 “不错。”唐伯望抚须应道,心道,你这不是废话吗? “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却听那少年道:“小辈名叫……王老虎,想请见老先生的……嗯……东主。” 唐伯望又打量了这王老虎一眼,也不知这少年为何这么客气。 王笑却是心中翻滚。 他本以为唐芊芊是骗了自己,带着生意上的钱跑路了。 没想到他在那小煤铺前面站了一会,却听到有人说“今天要买煤,要到五丰街的笑谈煤铺,听说有大活动呢,这家把所有的煤都运过去啦……” 王笑也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境。 劫后余生的庆幸? 总之,一瞬间惊喜也有,自责自己错怪唐芊芊也有,赞叹自己看人的眼光准也有…… 千头万绪涌上来,他心中五味杂陈,便匆匆赶过来,只想着尽快见唐芊芊一面,将她……好她夸上一夸。 此时,王笑见眼前这个唐伯望年过五旬,相貌堂堂,颇有气度,绝不是一般人。 他心中一跳,不由暗道:“这莫不是唐芊芊的爹?” 如此想着,他再打量了这抚须而坐的唐伯望一眼,一股敬意油然而生。 唐伯望却是淡淡道:“如今想见我家东主的人确实不少。但我家东主已将此间之事全权托我。公子有事但与我说不妨。” 全权托你? 那定然是了。 王笑点点头,道:“我们打算今天下午就做活动?” “不错。” “她却也不提早和我说。”王笑道,心说没有手机就是不方便。 他便沉吟道:“若是准备好了,早些做也好,天马上就要冷了。但人手一定要备足,免得出了乱子……” 唐伯望皱了皱眉,疑问道:“这位公子,你到底所谓何来?” 王笑一派稳沉的样子,微微一笑,道:“唐姑娘人在哪里?老先生让她与我一见便知。” 唐伯望微微有些恍神。 许多年没见过这样的美少年了,丰神俊朗,公子如玉。 呵呵。唐伯望不由心中冷笑起来: 这些人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了。 也不知这些人哪里打听出我东主是个女子,居然找了这样一个美少年来,想骗老夫去把我东主引出来。 这竟是个……美男计? 呵,利令智昏,竟出这样的昏招。 “公子既无事相商,便请自去吧。”唐伯望站起身,淡淡道。 “老先生你听我说……”王笑还待开口。 唐伯望见他还要纠缠,不耐烦地挥了挥身,便有两个伙计上前拦住王笑,极有礼貌地笑道:“公子请回吧……” 第54章 唐伯望 王笑正待再说,那两个伙计便架起他的胳膊往店外走去。 才到店面门口,却见有一伙人拨开人群,凶神恶煞地走了过来。 为首的大汉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长得相当恶凶。他抬手向这边的牌匾指了指,问道:“这四个啥字?” “笑谈煤铺。”有人回答。 “他娘的,起得啥子鸟名,兄弟们,砸!” 王笑一愣,好别致的借口啊。 架着王笑的两个伙计丢下他转身就跑。 王笑在那发愣的一会功夫,身边劲风阵阵,也不知多少大汉掠过他便向煤铺里冲去,在空气中留下一股汗臭味。 一阵狼哭鬼嚎响起,煤铺里伙计人数不少,个个都被打得鼻青脸肿,抱头鼠窜。 接着,这些流氓便拿着桌腿木棍向铺中的蜂窝煤砸去。 木棍砸在蜂窝煤上,如敲在积雪之上,一棍子下去便是一地残渣,砸起来极是得心应手。 整个笑谈煤铺近七百平的铺面内,堆得全是煤,这一砸便是砸了许久,如在下了黑雪一般,一片狼藉。 还有几个砸得起劲的地痞被洒了一身,糊着汗水弄得整头整脸都是黑乎乎的,看起来颇为辛苦。 街上无数人围在铺面外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脸上都带着可惜遗憾的表情,气氛便有些沉重起来。 “下午的活动怕是搞不成了……”有人叹息一声。 铺面内,疤面大汉手上拿着一根桌腿,向唐伯望走去。 唐伯望本是站在柜台后面的,此时柜台已经被踢倒。 账薄洒了一地,被踩成一片黑乎乎的。 “老家伙。”疤脸大汉骂了一句,扬起手中的桌腿就砸。 “咚”的一声大响,木棍砸在唐伯望身后的架子上。 唐伯望转头看去,却见自己被那个名叫王老虎的少年拉一把。 “砸东西就算了,你竟还想打老人家。”王笑皱眉道。 疤脸便冷笑起来。 他看王笑的穿着,心中猜测这便是此间的东主了。 郑文星说过,打死无妨。 没有二话,疤脸扬起木棍就打。 王笑挡在唐伯望的身前,往后退去。 一棍下来,砸在他脑门上。 王笑头上顿时有血流下来。 好在这是一根桌腿,若是大棒,只怕他已是毙命当场。 “走。”他推了推唐伯望。 唐伯望看着他头上的血又是一愣。心道:“若这是骨肉计,也太豁得出去了……” 疤脸汉子又是一棍重重砸下来。 唐伯望猛然扬起一脚,踹在他的胸口。 一百八十斤的大汉吃了这五十多岁的老者的一脚,竟是直接翻出门去,重重摔在店门处的门槛上,将那门槛压得稀碎。网首发 王笑呆愣愣地站着,脑门上的血缓缓在流。 唐伯望深深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也不知你这少年郎来做什么的……” 他只好从怀里摸出一瓶伤药给王笑抹着。 “放心,老夫这药还行,不会留疤。”唐伯望说道,看着王笑,眼神有些复杂。 王笑颇有些无语。 这老头,不对,这伯父竟是个练家子。 人家连药都揣怀里,偏偏自己要冲上来挨这一棍子。傻气的很。 那边疤脸汉子站起来,抹了抹嘴,看向唐伯望,目光中尽是狰狞。 他大喊道:“兄弟们,一起陪这老头练练手……” “你还是陪老子练练手吧。”有人高声道。 随着这声音,又一群人走来。 “小柴禾?”疤脸转头看去,目光在那群光膀壮汉身上一扫,冷冷道:“你若是没银钱给你手下人买衣服穿,跪下来磕个头,老子倒可以赏你点。但这里可不是你西街地界。你来,是想坏了规矩?!” 小柴禾哈哈大笑。 “规矩,知道什么是规矩吗?规矩是上面的人定来管下面人的。”小柴禾道:“我小柴禾做事,最讲规矩,主顾说什么就是什么。但你……” “你他娘的算个屁!” “揍他!” 场面登时热闹起来。 三十个光膀大汉扑上去与疤面的人扭打在一起,瞬间便是的青帮火拼的势态。 又有肌肉又有拳头,双方都极是凶狠,时不时还砸出些血来,混着“老子干碎你全家!”之类的大骂声不时响起,场面自然是极为火爆精彩。 这样的阵仗围观的人自然是不少,围成一个大圈津津有味地看着,还不停地有人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将五丰间围了个水泄不通。 秦小竺站在一边看着,嘴里时不时喃喃道:“死公……老猪狗……贼花根……” 秦玄策翻了个白眼,暗骂她竟又在学这些骂人的话。 有人喊着要到巡捕营报案,有人却希望别去报案,能让这样的精彩持续地更久一些。 可惜,随着疤面的落荒而逃,这场火拼终究还是结束下来。 事实证明,五丰街的疤老大完全干不过西四街的小柴禾…… 贺琬走进笑谈煤铺看了看,见只有一个老头正扶着一个少年,拿着细麻布给他包扎头上的伤。 贺琬便皱了皱眉,向贺丰收吩咐道:“大哥派了他的心腹掌柜何成过来,你去看看他的马车停在哪……” ------------------------------------- 二楼的茶馆中。 唐芊芊给桌上的三人分别添了杯茶水。 只有她的位置是背对着窗的,并不是随时都能看向楼下。 但发生了什么她还是听得出来。 “三位掌柜也都看到了,我们虽然刚入行,这生意也小,却不是任人拿捏的。” 座中的三人说起来是掌柜,但在这京城市井中,却都是有些地位的人。 唐芊芊对面坐的是贺家炭铺的掌柜,何成。贺家在京城算是头一等的富商了,不同与一般的商贾,贺家背后站着的是包括二个郡王府、五个伯府在内的勋贵们。贺家拿着这些勋贵的银子做生意,每年给他们巨大的分红,所做的生意包括炭火、珠宝、海运、瓷器、古玩…… 左首边坐着的是文家炭铺的掌柜,文有术。文家本是富商,经历数代,如今却已算是官宦。但家中赚钱的生意自然是不会抛下,自有族人打理。京中欢场名气颇大的‘风流檀玉郎’便是文家长房三公子。文家只做上等敬碳,家中主要的业务却是檀香、笔砚、书籍、字画等等。最近京中颇被读书人追捧的‘不已斋’便是文家收购的。 右首边坐着的是陆家矿业的掌柜,陆方之。陆家主要是做林矿业,在京中店铺不多,财势却绝不逊与别家。背后的靠山亦不容小觑。 面对这样三个掌柜,如王康这样的民间商贾也要恭恭敬敬的行礼问安。唐芊芊却是极为自如,又接着道:“一会巡捕营还会过来。” 文有术道:“唐老板这是黑白两道都打点好了,又何必还请老夫过来?” 唐芊芊笑道:“自然是谈生意。” 何成却不想让唐芊芊掌着主动权,抚须叹道:“可惜唐老板被砸坏了这么多蜂窝煤。” 意思是:你还立足未稳。 “我故意的。”唐芊芊眨了眨眼,笑道:“不过就是重新被砸成煤渣,扫起来再制就是,能有多大损失?” 陆方之抚须苦笑,何成则是一愣。 唐芊芊又道:“我家夫君说了,让他们砸,一方面也要让这些人出出气,另一方面,也让京中人看些热闹场面。让他们……广而告之。” 陆方之笑道:“好一句广而告之。” 何成道:“但你们这下午的活动可就做不成了。” 唐芊芊笑道:“何掌柜不用担心,一会便知。” 何成便道:“既然你们能找到人罩着,又何必找我们合作?” 这却是将话题又绕了回来了。 唐芊芊却是反问道:“三位都是做宫廷炭的,本该看不上这些小本小利的东西,却又为何会过来?” 三个老掌柜俱是无言以对。 唐芊芊便接着道:“因为你们看到了银子。三位都是在这行呆了大半辈子的老手,自然明白你们的炭火金贵,是贵在没有那一丝烟气。如今这煤渣虽然价格贱,用起来却是一样的。上等碳也好,蜂窝煤也好,往炕里一丢,有什么区别?说起来,反而是这煤更好用些。” “那又如何?”文有术道:“打个比方吧,老夫给建平王府供炭数十年了,每年都只用上等的红萝炭。呵呵,难道有朝一日,王府还能不要红萝炭,反而要你这黑乎乎的、几文钱的蜂窝煤不成?那成何体统。你这蜂窝煤再好烧,也配不上王府的尊贵。” “王府自然不会用黑乎乎的煤。但这个呢?” 唐芊芊拍了拍手。 三个老掌柜转头看去,却见一个丑丫头提了一个铁盒子过来。 那铁盒子做工极有些精美,上面镂空着一个富贵花图,里面冒着炭火的红光。看起来煞是好看。 那丑丫头将这铁炉子将桌上一放,也不说话,径直就走开了。 三个老掌柜马以就能感觉到那铁炉子冒出来的热气。 唐芊芊笑了笑,道:“不用我说,三位也知道这里面是烧的是什么吧?我可烧不起你们的炭火。说起来,哪怕最上等的银骨炭,也比这个蜂窝煤有烟气。” 三人一时无言。 唐芊芊又道:“黑乎乎的煤球进不了那些富贵主顾的屋子,这样一个热腾腾的精美炉子却不同。这一个炉子,可是能烧上大半天呢,几位可以猜猜,要烧掉几文钱的蜂窝煤?成本几许?售价又是几许?” 第55章 铜臭味 桌子周围有些热,三个掌柜擦了擦头上的汗。 却听唐芊芊又道:“我们卖不了上等的炭火,却可以卖这铁炉子,要多精美的花样都可以有。这样的铁炉子,我一个卖五两银子、十两银子,再好看些的卖二十两、三十两,里面的蜂窝煤偏偏比世面上的小一号,一个尺寸的煤配一个尺寸的炉子,这叫精品特制,却又要更贵一些。” “这些年,京外的林木被人砍得七零八落。红萝木这样的木材只怕更难找了吧?烧炭的成本只会越来越高,但煤不同。我夫君说了,他用手一指,指尖之下,必有黑土……” 陆方之倏然站起,道:“唐老板,你……” 你为何不只请我陆家来谈,却把贺家与文家这两个老货请来做什么? 文有术与何成亦是对望一眼,心有所动。 唐芊芊笑道:“陆掌柜请坐。我与我夫君不过是刚入行做这生意,刚入行,自然是要拜码头……” “好!太好了!”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如雷的欢呼,打断了众人的谈话。 唐芊芊转头向楼下看去。 笑谈煤铺左右两边的铺子的门已经被人打开。 两边也都是七百平方还连着院的大铺,竟全是摆得满满当当的蜂窝煤。 “今天这让价的活动还是会有的……” 又是一阵欢呼。 楼上的三个掌柜皆有动容,心道这小女子好厉害的手段,竟还备了两铺子的货。 唐芊芊的目光却是掠过那些人群,落在一个头上缠着细布的少年身上。 王笑今天穿着一身玄色的箭袖服,所以唐芊芊刚才没认出来。 此时他和唐伯望一起走出来,唐芊芊望到他头上受了伤,便有些皱起眉来。 过了一会之后,却见人群里跑出一男一女,也是穿着一身箭袖服,三人看起来极有些相类。 那少女伸手摸了摸王笑的衣服,竟还伸手摸了摸王笑的头,接着大声朝人群骂了一句。 外面很吵,唐芊芊只能隐约听到,她骂的似乎是……娘希皮,哪个杀才打得他?! 一个关外姑娘,竟是连吴中的骂人话也学会了,还真是,学识渊博——心中如此想着,唐芊芊颇有些莫名的不爽。 笑谈煤铺门前还是一片闹烘烘的。 唐伯望站上一张桌子,双手虚按了一下,人群才渐渐安静下来。 却听唐伯望高声说起来:“大家伙知道今天为什么有人来我们铺子闹事吗?是因为我们家的蜂窝煤比他们的炭火要便宜得太多太多,却还要好烧,烧得还要旺!所以他们急了,刚才那位姓郑的老板说,要把所有的蜂窝煤全买下来,大家翻一倍、甚至两倍的价格卖,大家一起发财。” 嘀嘀咕咕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有人喊道:“怎么能这样呢?好不容易才有便宜的炭火……” “唐掌柜,你可千万不能答应啊……” 唐伯望摆手喊道:“但老夫没有同意,老夫说了,一分一厘都不会涨,不仅现在不会涨,整个冬天也不会涨,明年冬天后天冬天也还是这个价……” “好!” “太好了!” 喝彩声轰然响起。 楼上的唐芊芊抿了一口茶。 座中的三个老掌柜站起身,站在窗户边认真地看起来。 “本来嘛,老夫算了算,若依他所言,老夫还能给东家多赚两成的利……”唐伯望说到这里,人群再次静下来。 “但我东家说过,哪怕被全城的同行排挤,也不能涨价!今天我们把价格提一倍,可能也就是大家烧一顿饭贵不到一文钱,看起来没什么。但等到了寒冬,这一个煤球贵的这一文钱,可能就是一条人命!这些年来,京师时有大雪,去年雪积得怕有半人高吧,那种冻馁满地的场景可能有人忘了,但老夫没有忘,我家东主没有忘!我家东主也正是因为见到了那样的场面,才绞尽脑汁,发明了这蜂窝煤……” 围观的许多人本是来看热闹的,但到了此时,他们忽然发现这不是一场热闹。 他们发现,这件事其实是与自己是有深深的相干的。 却听唐伯望又道:“我们为的不是赚多少银子,而是为了等到寒冬来临,大雪封了山,穷人连柴都砍不到的时候,能让更多的人用得起煤,烧得起火,取得了暖,做得了饭!凛冬将至,老夫代表我东家承诺,只要我们笑谈煤行开一天,这蜂窝煤的价格,就一厘都不会涨!我们矢志,让这京城、让这世间,再也不会出现那种‘路有冻死骨’的场景!我家东主说了——钱财几许,都付笑谈,愿以热血,暖世间之人……”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好!” “说得好!” 有人大喊。 有人泪目。 王笑却极有些羞愧起来,吸了吸鼻子,有些失神。 他想到缨儿在马车上说,她被深埋在雪里,于是自己便想到了要做蜂窝煤。 但绝不是唐伯望说的这样悲天悯人…… 唐伯望再次虚按了按手,声嘶力竭地喊道:“今天,我们要做个活动,每人白送两个蜂窝煤,是白送!” “好!” “大善人啊……” 又是一阵轰堂叫好! “请大家排好队,依次来拿……” 喊声与哭声之中,王笑深深地低下了羞愧的头。 这整个活动的流程虽然是他向唐芊芊提及的,但‘钱财几许都付笑谈,愿以热血暖世间之人’这种话他确实是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坦然受之。 他做这个生意,明明白白就是为了赚钱。 但也没有想赚很多,能买个宅子供缨儿住也就够了。 所以一开始做就能赚三千两的时候,他便吓了一跳。觉得……这时代的生意也太暴利了些。 于是他便定了一个一文钱的价格。更新最快的网 但三千两银子就能收尽京中的煤渣,可见成本之低,蜂窝煤一文一个的价格,分明也是有三倍以上的利了。 自己以前做淘宝卖家的时候,有百分之二十利润的都是极了不起的类目了。 那些煤行的人竟真的还要来闹,竟嫌这个价格太低。 到底要赚多少才不嫌多? 那天晚上王笑与唐芊芊说了很多,有很多东西很散,什么‘搞个活动’‘广而告之’‘以低价抢夺市场占有率’‘宣传为民着想的企业形象’等这些概念,有的他认真解释了,有的却只是随口一提。 却没想到唐芊芊看起来漫不经心,却是什么都记下来了。 这个女人,还真是有极高的执行力呢。 王笑低着头,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 论起来,他不仅怀疑过唐芊芊是个骗子,怀疑过唐芊芊跑路了,他还预计她会在一文钱的价格上再上涨个三到五个点。他还做好了心理准备,认为她会在所得利润里吃掉自己十到二十个点…… 但看今天这个阵势,她不仅没有吃自己的利润,竟然还是自己往里面垫了银子的。 想到这里,王笑的羞愧感更强。 既是对自己骗取这满街百姓好感的行为感到可耻,又对自己怀疑唐芊芊的念头感到自责。 他只好自嘲的笑了笑,开始想些高兴的事。 比如,终于快要赚到钱了…… 真喜欢铜臭味啊。 耳边却听到秦小竺说了一句:“这家店的东家真他娘的傻气,这怕是要赔不少银子吧……” 王笑一脸黑线。 “……但倒是值得一交!”秦小竺道。 她说完,在王笑肩上一拍,道:“是吧?老虎。” 王笑只好无奈地点点头。 “喂,小柴禾,你他娘的给爷看过来。看到没?我们三个是一伙的。”秦小竺揽着王笑的肩喊道。 小柴禾便转过头扫了一眼,懒得理秦小竺。 他的目光看向长街东面,只见巡捕营的千总袁庆正带着人往这边走。 袁庆与小柴禾合作很久了,也吃了不少钱,这次自然也是收了钱过来给笑谈煤行撑场面的…… 小柴禾的目光又向长街西面看去,却是瞬间脸色难看起来。 郑文星也带着一帮人过来。 这一帮人里,走在正当中最派头的那个小柴禾也见过,却是五城兵马司的副都司卞康平。 副都司虽只是七品的官,五城兵马司却正是能管这些市井之事的,手下又皆是巡城卒。算是正好能压住袁庆的一尊佛。 郑文星这一招,正中小柴禾这边的要害。 小柴禾便连忙向唐伯望道:“事有不好……” “怎么了?”先应话的却是王笑,“可是对方请的人我们压不住?” 小柴禾正在焦头烂额,见这不过十五岁、还受了伤的少年郎凑过来参合这些事,便道:“没你的事,一边去。” “你他娘怎么说话的?”秦小竺便过来推了小柴禾一把。 小柴禾又不敢动秦小竺,颇为无语地对秦小竺道:“人家要来找茬,你们身份金贵,就不能躲开些吗?” “哪个贼杀才敢来找茬?” 秦小兰既然敢问,小柴禾就敢应:“那个人,看到没?您这位‘同伙’的头,便是他找人打的……” 卞康平一身便衣,却还是掩不住浑身上下那股威严。 他虽只有七品,手中的权力却比京中许多四五品的大员都不遑多论。 这座天下脚下近百万人口的大城,最开始便是定由五城兵马司来管理的,捉捕盗贼、巡视风火、管理市场、清理街渠、编审铺户、赈恤灾贫…… 从楚朝开国起,五城兵马司便是京城市井中最大的地头蛇。 数代更跌,各方衙门的权势交织进来,巡城御史、厂卫、六部、顺天府、京中二县、巡捕营等衙门都在侵噬着五城兵马司的职权。 但他卞康平这一个副都指挥使,依然可以在京中横行! 今日既然京中的煤炭商会凑了一份大份子钱,卞康平便决定出来走一道,为这些可怜的商铺主持公道。算是微服出访,体恤民情了。 此时走在长街之上,风吹动卞康平颌下的长须。想到已经送到家中的那一盘黄金,以及那两个极可人的美人儿,他心中一喜,脸上便摆出一幅为民请命的严肃表情来。 今天,誓要勒令笑谈煤铺关门,以还市场之公正。 郑文星感觉着身边卞康平的气场,也是心中笃定,隐隐地期待起来。 才走到笑谈煤铺前,却忽然有个很好看的小姑娘拦在自己面前。 “你就是郑文星?”小姑娘问道。 “不错,”郑文星微微一笑,颇有气度地道:“你又是何……啊!痛……” “保护卞大人!” 惊呼声响起。 “卞大人!” “啊……” 长街东侧,几声惨呼声入耳之后,袁庆停下了脚步。 眯着眼看了看,他果断下令道:“我们走,回去!” “爹,怎么了?”袁环问道。 “又是那两个。”袁庆皱眉道。 袁环吃了一惊,回头一看,低声道:“果然又是秦家那两个……但是……他们这回是在打五城兵马司的卞都司!” 袁庆脚步匆匆,嘴里冷冷喝道:“所以老子说了快走!跟你说了多少次,在京中混饭吃,两边都惹不起的时候能走就走。再说了,五城兵马司的人被打,关我们巡捕营屁事。” “可是爹,走了可就没银子了。” 袁庆脸上阴晴不定起来,转头一看,目头忽然瞥到耿当正傻愣愣地跟在队伍后面。 “让那蠢货去……” 第56章 赌公子 茶室中,三个老掌柜站在窗前,深深吸了口气。 后生可畏啊。 今日之后,再有人仿制这蜂窝煤,也难以与笑谈煤铺抢生意了。 街上时不时响起“打跑这些奸商,保护低价煤”之类的呼声,唐芊芊却只是摇头笑了笑,一派运筹帷幄的模样。 说起来,她心里是微微有些得意的。 “这大概便是他说的想赚消费者的钱,先赚消费者的心吧,也不知哪来的歪理。” 桌上的火盆子实在有些热,唐芊芊拿起团扇轻轻扇了扇,开口道:“三位可知何谓品牌?” 她一说话,三个老掌柜便重新坐了下来。 “这京中百姓只要用煤,便会想起钱财几许都付笑谈八个字,他们便不会去别家买……这便是品牌。” 文有才“哈哈”一笑,道:“这句话听着大义凛然,却是包藏祸心。” 唐芊芊笑道:“包藏祸心言重了,一言双关而已。” 陆方之便也笑起来。 何成一愣,想了想,才明白这句话却是“你有多少钱,都付到笑谈煤铺里来”的意思。 “对了,刚才说到哪儿了?” 唐芊芊轻罗小扇,很有些游刃有余的样子。 “唔,说到我们小夫妻刚入行,想要拜码头。”她笑道:“今日这样的铁炉子一共有三个,三位掌柜各带一个回去,烦请与贵东主说,这是我们送的拜码头的礼物。” 文有才便道:“既然收了礼物,却还要知道你们想入得是哪一个码头?” “我夫君说了,蜂窝煤只是试手,他不在乎能赚多少银子。他在乎的是能与你们这些业界的前辈们学习,学海无涯嘛,然后再一起做些什么生意……” 唐芊芊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道:“比如说……煤矿。”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陆方之眼皮一跳。 文有才与何成再次对望一眼。 唐芊芊说着,拿茶杯在那铁炉子上轻轻碰了一下。 “叮”的一声。颇有些清脆。 “对了,还有铁矿。”她说道,“我夫君说他一生别无所求,但求家中有矿。” 几人沉默下来。 只用了两息时间,陆方之就已做出了决定。 事情他已经看得很明白了,笑谈煤行展示过了足够的实力,也表明了极大的野心。 但这摊子比较大,如今却是要让东家做决定要不要与对方见面了。 桌子周围确实有些热,陆方之擦了擦头上的汗。道:“唐老板的话老夫听明白了,老夫要回去与我家东主说,这便告辞了。” 他说着,伸手提起桌上的铁炉子,道:“再会。” 如此一来,文有才便着急起来。 但他想了想,却还是拱手道:“说了这么久,唐老板不如把你夫君请出来,也好让老夫心中有数。” 他这么一说,何成便道:“不错,既是要合作,总归是要见到正主的。” 陆方之才转头走了两步,听到这句话便停下脚步。 他也想看看,唐芊芊那所谓的夫君会不会出来…… 正在此时。 却见花枝走了进来,对唐芊芊低声道:“有个人想见你,道是有要事商谈。” 唐芊芊微有些诧异,自语道:“还有人能找到这里?那……让他进来吧。” 她心中暗道,正好给这三个老匹夫一些压力。 不一会儿,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走进茶室。 他衣着打扮如公子哥一般,举止中却透着精干。 人还未到,声已至。 “几个老家伙做事婆婆妈妈的,放着金山也不知道挖。” 声音清亮,语气却颇有些不屑。 何成眉头一皱,躬身唤道:“九少爷。” 贺琬笑道:“哈哈,竟是何叔在这里?小九刚才言语失当了……大哥也真是,什么事都让何叔跑腿,也不怕累着你。” 何成道:“谢九少爷关心,这是老夫该做的。” 贺琬道:“哪能让何叔如此辛苦?你不妨回去告诉大哥,今天这事小弟替他办便是。” 陆方之听到这句话,暗道贺家既然来了能作主的人,自己却也不好再耽搁了,得回去找东家商议才行。 他也不再多呆,迈开步子就走。 那边贺琬却已不再搭理何成,他看了唐芊芊一眼,眼神一亮,却又很快恢复清明。 “没想到这样的手笔,却是一个女子所为。”贺琬笑道。 唐芊芊笑道:“小女子只是出面招待几位老掌柜,其它的却是我夫君布下的策略呢。” 贺琬点点头,道:“敢问怎么称呼?” 唐芊芊道:“叫我唐老板也可,王夫人也可。” 贺琬道:“王夫人既在此,王相公又在何处?” 唐芊芊转头看向窗外,悠悠道:“他却为何要见你?” “因为你找这三个掌柜来要谈的合作,与我也可以谈。” 贺琬说着径直在椅子上坐下来,靠着椅靠,架着二郎腿,颇有几份自如。 唐芊芊不喜他的气盛,道:“可惜你来晚了,我也说累了,懒得再说一遍。” 贺琬道:“没关系,该了解地我都了解了,我可以直接合作。你们给我大哥的那份所谓的计划书我也看了一部分,有点意思……” “这么说,贺公子是在令兄处安插了眼线?”唐芊芊道。 贺琬摆手笑道:“我不小心看到了,如此而已。” 他虽然这么说着,脸上却带着些傲慢的笑。 这样的笑容落在何成眼里,便是颇有些嚣张了。 “这样的事,大哥居然没有亲自过来,实在是有些没眼光。”贺琬道:“何叔你不要用这样的眼光看我……你放心,我既然来了,此事我们贺家已占了先机。哈哈,勿虑勿虑。” 他说着,竟伸手在何成肩上拍了拍,自顾自说道:“煤、铁这种赌局,赔率最是高,赢面又是最大。闭着眼下注的事,居然还有人要拿捏考虑?哈哈。” 一席话说完,文有术与何成一对望,实在有些无语。 唐芊芊却也未见得高兴。 谈生意,对方不按自己的节奏来,定是颇为强势之人,他看事又透,显然不是能吃亏的主。 下一刻,却听贺琬道:“这叠银票大概有三万两千两。哈哈,唐老板王夫人,签契书吧。” “啪”的一声响。 如在赌场下注一般,他将一叠银票拍在桌上。 下完注,贺琬有些百无聊赖地看了文有才一眼,皱眉道:“你又是哪家的?闻起来竟有一股,读书人的酸气……” 第57章 少郎君 王笑正在看秦小竺打人。 她打人极是凶狠,被打之人自然是死命嚎叫,王笑也看得眼皮直跳。 正看得认真,他突然感到自己被人拉了一下,转头看去,却见来的是花枝。 “跟我来。”丑丫头说道。 王笑心中一颤,点了点头,一路跟着花枝上到对面二楼的茶室。 茶室门一推开,他便见到了唐芊芊。 这一刻,于他而言是有些不同的。 那边唐芊芊已站起来,殷切地望了过来。 相望一眼,王笑只觉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情绪泛上来,竟有一种半只脚踩进悬崖又收回来的战栗感。 这女人,真是会把握人心这样的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 她今天穿了一身男装,头发也束了起来,显得像个极好看的女书生。 王笑也不明白自己脑中这女书生是个什么意思,但总之一眼便能看出这是个穿得和书生一样的漂亮女人。 才进了茶室,唐芊芊便迎上来挽着他的臂弯,娇娇柔柔地道:“夫君,那个贺老板要跟你亲自谈。” 王笑:“……” 什么时候又成了你夫君? 相视一看,唐芊芊眨了眨眼,王笑无奈地叹了口气。 文有术与何成揉了揉眼眼。 他们做梦都没想到,唐芊芊口才似有鬼才的夫君竟是个比她还要小上几岁的少年。还穿着武人的衣服,头上还缠着布,像是个刚打完架的纨绔。 两人也是对视一笑,心道:陆方之果然是个蠢蛋,还好自己多观望了一下。 唐芊俯在王笑耳边,悄声介绍了一下情况。 耳朵里痒痒的,王笑低着头只听了一会,脸便有些热起来。 接着一转头,他便看见了贺琬。 咦,这不是那个拉大哥推牌九的那个……赌公子吗? “你自己去跟他谈,人家不跟他谈。”唐芊芊似乎有些不高兴。 “为什么?”王笑奇道,心说这个贺兄明明热情很好说话的样子。 他目光便落在贺琬桌前那一叠银票上。 “唔,好吧。我和他谈。”王笑轻声道。 显然唐芊芊不高兴是因为没控制住局面,让人家占了主导权。 融资嘛,若是投资商出钱爽快大气,难免便有些强横。 但自己不同,自己喜欢钱,愿意伏地做小。 王笑便施施然走过去,很有礼貌地向两个老掌柜点点头,在唐芊芊的位置上坐下来,向贺琬看去。 贺琬依旧是倚在椅靠上,有些自嘲的笑起来,先开口道:“刚才在楼下,我竟没看出来你是东家。” 接着,他有些抱怨道:“郑文星那个白痴,居然还真能把笑谈煤铺的东家打了一棍。” 仿佛因为王笑被打了一棍,害得他没能猜对,所以很是有些不爽。 王笑深吸了一口气。 果然,贺琬气场很强。两句话虽然随意,却是已俯视的角度看自己。 于是王笑开口,说道:“贺兄今日怎么不推牌九?” 一句话,便有些技惊四座的意思。 贺琬一挑眉,放下了二郎腿。 啧啧,这少年不简单,居然调查过自己,知道自己爱赌就算了,竟还知道自己昨天推了牌九。网首发 他便重视起这个少年来。 接着他又感到有些不爽,便说道:“你既然了解过我,为何还找我大哥那样的货色谈合作?” 这句话入耳,何成的脸色就变得极难看了。 王笑便道:“这确实是我的错,我今日头上有伤,贺兄千万别用牌九砸我的脑袋哈哈哈……” “哈哈,你我甫一见面,却如知心故交啊,实在是懂我啊。”贺琬亦是大笑起来。 文有术与何成对望一眼,心道这少年果然不简单。 王笑心中正得意,却被唐芊芊轻轻推了一下。 接着,她竟是贴着他坐下来,挽着他的手,还将头倚在他肩上。 这椅子还算大,两个人坐却有些挤。 王笑一时便有些慌。 别人看着呢,你这样多不礼貌啊。 “你……”他开口想说什么。 唐芊芊却是轻声道:“夫君,人家忙了一天呢。” “哦。” 王笑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刚才撑起的强大气场消了一大半。 鼻子里能闻到她发丝上淡淡的香味,也不知道她用什么东西洗的头,洗头的时候,是不是…… 咳,走神了。 他镇定心神,看了一眼桌上的银票,道:“贺兄很干脆,那我也直说了,你不是冲楼下的蜂窝煤这样的生意来的。贺兄这样的气魄,想来是愿意与我一起开煤矿、铁矿。这么说吧,我想在京西门头沟一带买点山田,却差些银子,本想邀令兄合买的……” 京西门头沟一带几个字入耳,座中几人便郑重起来。 贺琬手指在桌上的银票上轻轻敲着,道:“与我合买也是一样的?” “银子与银子,又有什么不一样。”王笑道。 贺琬便笑起来:“还未请教王公子名号。” “王老虎。” 唐芊芊抿嘴一笑,轻轻在王笑臂腕里捏了捏。 “好名字!这样的名字,这样的手笔,英雄出少年呐。” 王笑淡淡一笑,道:“却不知贺兄为何会想与我们合作?” 贺琬道:“论起来贺某其实是最早注意到你们这蜂窝煤的,城外西三桥贺家瓷器坊便是我在打理,三天前你们那笔五百两的蜂窝煤订单也是我下的。” 王笑肃然起敬,举起茶杯,道:“多谢贺兄照顾我的生意。” 说罢,一饮而尽。 耳边却是唐芊芊用极低的声音道:“讨厌,用人家的杯子。” 王笑懒得理她,目光灼灼看向贺琬。 贺琬接着道:“当时正是楼下那位唐掌柜来给贺某送的货,言话间他还提及这蜂窝煤的原理,道是受燃面积愈大,则火愈旺,我方知有人竟是能在一个寻常物件中钻研至此,绝非凡俗。 这几年间,煤炭本就是慢慢在取代木炭,如今此物一出,是谓工艺愈善,取火之术又向前走了一步,这一步,绝无逆理。 这样简单的道理,楼下那群蠢货却还是看不明白。既无逆理,便应顺势而为,但蜂窝煤太会简单了,一个月内,必然有人大量仿制,所以最好的方法便是控制煤矿。” 王笑道:“贺兄真理灼见。” 贺琬摇头道:“蜂窝煤也好,煤矿铁矿也罢。却都不是最打动贺某的。” “那是?” 贺琬敲着桌面,吐出两个字:“融资。” 第58章 火与铁 “我看了你们给我大哥的计划书,融资二字,实乃天才之设想。做生意,勋贵与商贾之间虽有合作分红,却只是权与银之交。你这融资却不同,怎么说呢,便像是一桩赌局,而且是设计得极精细、极完美的赌局,这其中股、权分明,结构完整巧妙,怎么说呢,竟是赌客与庄家一起来赢这天下银钱!妙极!当时我便在想,世上竟有如此天才却又……厚颜无耻之人。自己没有本钱做生意,还能如此堂而皇之地找人融资。” 王笑颇有些无语。 贺兄,你找找重点好不好,开矿很赚钱的。 听了贺琬这一席话,他实在有些郁闷。 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费儿寻了一颗珍珠拿去卖,结果盒子被人买了。 但谁能跟钱过不去啊,他只好道:“哈哈哈,贺兄不愧是赌公子。” “你竟也知道我这浑名?我思来想去,只觉得这投资一事,竟是极适合我做的。贺某平生,最擅长的便是下注赢钱。”贺琬说着,摸了摸了挂在脖子前的妈祖像,道:“我的运气,一向不错。” 王笑道:“那我们便是一拍既合?” 贺琬道:“不错,臭味相投。” 王笑脸上的笑意更浓。 也终于谈到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那实在是太好了。”王笑道:“难得我与贺兄意义想投,那这三万两便让你占我笑谈煤业的一成股,如何?” 贺琬脸上的笑容凝固住。 文有才与何成一脸愕然。 过了良久。 贺琬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眼前的少年看起来有些腼腆,但确实就是如此厚颜无耻。 贺琬冷冷道:“这可是三万两千两!” 王笑摇了摇头,有些失望地叹道:“我还以为贺兄是目光独炬,却原来只是一知半解。” 贺琬冷冷道:“愿闻其详。” “我要开的煤矿与铁矿,可不是你见的那种小作坊。我们要开的,是真正的大型矿业,成千上万人可以指着一口矿活……” 王笑说着站起身来,打起火折子点了一个蜂窝煤放进铁炉里,又拿了一口锅开始煮水。网首发 他竟然像是要亲手给大家泡茶。 贺琬脸上便显出了不耐之色。 王笑却是气定神闲,岔开话题道:“贺兄可有去过福建?那的生意人最喜欢这样烧上一壶水,一边泡茶一边谈天。” 贺琬淡淡道:“我主管家中海贸、茶叶、瓷器生意,自然去过福建。” 他的语气已然很不好了。 带着诚意,拿了三万两银子过来,却被这样怠慢,任谁都不会高兴。 王笑却不在意他的语气,甚至听到海贸二字还有些高兴起来。 王笑也不急着劝贺琬,只是笑道:“我们要做的这样一桩矿业生意,前期没有十万两银子可是下不来的。” 贺琬冷笑道:“十万两的生意,我出三万两千两却只占一成股?呵呵。” 王笑颇有些讶然,道:“你又不干活。” 贺琬一愣,反唇相讥道:“你又出多少?” “事情都是我们在做。”王笑道:“而且说句实在话,贺兄你今天愿意过来,看中的不是小小一个蜂窝煤,看中的是我腹中的……才华。” 屋子里有些热。 唐芊芊也不嫌热,又跑过去挽着王笑。 王笑拿着她的团扇轻轻扇着火,说道:“如果今天只是取暖做饭的小买卖,大家都不会过来。我不怕透个底,你投资进来的不仅是一桩生意,它是一条产业链。煤烧铁,铁挖煤,火一旦烧起来,我们可以做很多事……” 炉子上的水已经烧开,锅上的盖子被水汽顶得不停地抖动起来。 王笑将团扇递在唐芊芊手里,让她接着扇。 他则抓了一把蚕豆,放在锅盖之上。 “贺兄是极有眼光的,却不知能不能看出来,以后会是什么时代?” 什么时代? 贺琬不咸不淡说道:“你少卖关子。” 水已经完全沸腾起,锅盖不停地震动着,上面的豆子跳起落下,叮叮当当很是有些吵闹。 王笑也不说话,似乎在听着这叮当声出神。 过了一会。 他说道:“贺兄且看,一把火,一壶水,一团热气,便有力量让这豆子跳起来。你可有想过,有一天这力量能推动大车驰骋于辽阔大地之上,推动大船航行与波澜大海之间……” 贺琬翻了个白眼。 心中骂道:“神经病。” 王笑却接着道:“我们人类,自祖先以来“刀耕火种”方有今日。你我祖辈之文明,便是火与铁的文明!而往后之时代,便是这一团蒸气的时代,亦是火与铁大放光彩的时代!” “火与铁的时代?”贺琬喃喃念了一句。 他有些动容地看向王笑:“我真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能做到这样……” “……满嘴胡言!” “我真的被你说胡话的本事吓了一跳。” 唐芊芊噗嗤一声轻笑,向王笑咬耳朵道:“我就说吧,行不通的。” 王笑有些无奈的样子,摇了摇头,道:“那算了,我们自己慢慢攒银子做吧。” 他向贺琬拱拱手,道:“贺兄既然不信,那只好以后有机会再合作了。” 贺琬冷哼一声,颇有些不忿。 他带着诚意来,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王笑站起身来,向唐芊芊道:“我们走吧,我还有事问你。” 两人相互点点头,竟是对桌上的三万两银票看都不看一眼,起身就向门外走去。 锅盖上的豆子叮当呆当,声竟越来越急促。 贺琬手里轻轻摸着那个妈祖像,陷入了沉思。 十三年了吧,从自己抱着生母的尸体离开贺家,上了那艘驶向南洋的大船开始,已有十三年了。 当海上的巨浪拍下,自己抱着甲板信奉了妈祖,之后便是时来运转,否极泰来。 这些年,运气一直很好。 他又想到了昨天与王珍相见的情形。 年少时自己其实有些仰慕王珍的,但如今再见,却只觉得王珍已成了一个锐气尽失的中年人。让人有种不过尔尔的失望感。 但眼前这个王老虎不同。 虽然少年稚嫩,却有虎啸山林之气…… 王笑与唐芊芊将要走出门。 何当脸上显出一丝轻蔑的笑意来。 “三成股!”贺琬突然喊道。 “我本来打算占五成股,如今我让你两成,” 第59章 鹰与肉 王笑停下脚步。 他与唐芊芊对望了一眼,扬起一个自得的笑容,这才回头道:“贺兄你这就算得不对了,一共十万两银子的本,你出三万两便能占三成,那我们的智慧与努力难道不值钱吗?” 贺琬翻了个白眼,气道:“你爱要不要!” 王笑道:“贺兄既有诚意,那我再让两个点,一成二,如何?” “十万两的本?你他娘的又不是马上投进去。”贺琬骂道:“休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算用这三万两开了张,赚了钱再投进去,账面上做十万给老子看而已,难道你真能再拿个七万两出来不成?”网首发 “贺兄该知道,这是极赚钱的买卖。” 贺琬道:“你若有心要做,我让你五个点,占两成半。还不肯的话,你我多说无益。” 老子不像你,一点一点地让,老子一让就是五个点。 王笑眉毛一挑,露出喜色来,心道:多说无益?嘿,那就可以开始讨价还价了。 “贺兄啊,你听我说……” 北方日头落得早,天一点一点暗下来。 听着这两个人扯皮,文有才打了个哈欠。 何成也想走了,但又想看看贺琬有没有真花钱买这小子的股。 贺琬极有些不耐烦了。 他自诩是个干脆人,做事一向行云流水极是洒脱。 但今天陪着王笑讨价还价了许久,实在是有些吃不住了。 “两成就两成!但要包括窝蜂煤的生意。”贺琬低吼道。 王笑沉吟道:“好吧。我真是看在贺兄的诚意上才……” “就这样吧,后面的事我让别人与你们谈。”贺琬不耐烦地打断道。 王笑叹了一口气,心中觉得有些不尽如人意。 “唉,居然以区区三万两之数,就把煤业的两成股卖了……” 听到王笑这句自言自语,贺琬气极,恨不能一巴掌摔醒他。 什么叫区区三万两?! 自认为极有眼光的贺琬,此时也觉得自己亏了。 这天傍晚,他坐在椅子上气到喘粗气的时候,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只花了区区三万两就买到了一个远超想像的东西…… 文有才与何成颇有些吃惊,没想到他们真的谈定了这笔生意。 两人既然见到结果,便起身告辞。 才站起来,便听到王笑小声嘟囔了一句:“如今已被分走了两成股,我们却只能再容一家进来了。” 两人一时有些恍惚。 口气这么大、办事又这么离谱的年轻人,还真是第一次见。 “谁争着给你送银子似的……” 带着这样的想法,二人各自回府,盘算着怎么和东家汇报这样的奇事。 接下来,贺琬将贺丰收叫过来让他准备文契。 唐芊芊亦是让人将唐伯望唤上来。 贺丰收与唐伯望来了后,都大吃了一惊。 贺丰收吃惊的是九少爷说要让自己且看着怎么做生意,结果却是莫名其妙地投了三万多两出去。 唐伯望吃惊的是……唐芊芊与王笑坐在一张椅子上这个行举状态,实在是有伤风化。 吃惊归吃惊,但唐伯望也明白过来,这美少年竟果然是自己家小姐……养的小白脸? “小姐。”他向唐芊芊拱手唤道。 唐芊芊挽着王笑道:“望伯,这位便是你嘴里愿以热血暖世间人的东主了。” “东主。”唐伯望深深看了一眼王笑头上的伤。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唐老先生请不要多礼。”王笑极有礼貌。 他心里却微微有些遗憾。 好不容易赢得了这老人家的好感,他却不是唐芊芊的爹。 唐芊芊道:“事情已经定下,您与这位贺掌柜拟个文书,明日到顺天府衙门办了吧。” “是。”唐伯望躬身应下。 于是唐伯望与贺丰收便开始拟文书。 王笑则向贺琬打听起海上的见闻、异国的趣事。 贺琬难得有些累了,只是随口应着。 王笑却是极感兴趣的样子。 “西班牙去过吗?葡萄牙去过吗?南美洲去过吗?那有个墨西哥……” “贺兄可听说过哥伦布?这个人应该已经从南美洲带了好东西回到欧洲了……” 若是平时,有人愿意与自己畅谈海事,贺琬必然极为热情。 但此时他斜睨王笑一眼,并不想开口。 一是三万两银子只占了两成股,还是没影的生意,他有些吃不定主意,觉得自己可能押错注了;二是今天只睡了两个时辰不到,活动了一整天又激烈地讨价还价,确实是又累又饿又困。 王笑又道:“贺兄若是下次有船出海,可否替我带些东西?比如……这么大,这红色的皮,生的也可以吃,熟的也可以吃……比如这个,这么长一个玉米棒子……” 贺琬懒懒地倚在椅上,还打了个哈欠,才道:“甘蕃是吧,福建就有人种,我有条船上还有人带着吃……至于番麦,前朝就有人种,陕西河南一带皆有……” “对!番麦就是玉米。”王笑精神一振,问道:“那京城里可有?” “我哪知道。”贺琬道,“反正我船上有,有些船工常吃,下次给你带。” “贺兄船上,这些都有?!” “嗯。”贺琬支着头,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 “贺兄,我能不能到你船上去看看?”王笑握着拳,有些激动地问道。 贺琬有些诧异:“你想到我船上玩?” 王笑用力点点头。 “知道了,过几天我去天津码头,你想去就跟着去。” 那贺丰收办完文书,贺琬便站起身来。 “贺兄,不一起吃饭?” 贺琬没好气地道:“你吃了我三成股,还想跟我吃饭?!” 说着,扬长而去。 等唐伯望也退了出去,茶室里便只剩下王笑与唐芊芊,以及桌上的三万二千两银子。 王笑看向窗外,叹了一口气道:“这些资本家的嗅觉未免也有些太灵了,我不过是做了个蜂窝煤,做了个计划书,便被他们找到我了……” 唐芊芊笑道:“世间商贾,便如盘旋天上的鹰鹫,地上的钱财便是血肉,他们闻到了,自然要扑下来。” 王笑若有所思。 “那我是与他们同食的鹰鹫,还是地上的血肉呢?” 第60章 花生油 耿当带着两个巡卒走到笑谈谋铺前之时,秦家姐弟已将郑文星、卞康平等人打得遍体鳞伤。 接着便有人拖着已经被打到失去意识的卞康平落荒而逃。 耿当是奉命过来撑场面的,但事实上这种事他之前也没做过,此时自然也没人教他。他只好带着巡卒往煤铺前一站,昂头负手,脚下八字步踩着,如三尊门神一般。 小柴禾见了这样的场景,心中怒气便涌上来。 撑场面这种事,一般官差只收十几二十两。今天这对手是京中煤商,小柴禾想着这些人不好惹,本打算给袁庆六十两,没想到袁庆开口就是一百二十两。 不过是带着人过来吆喝两声的事,这个价便是很不给小柴禾面子了。 但想着人家是官自己是民,小柴禾也就答应下来。 没想到,袁庆领着人走到半路竟是掉头回去,只派了这三个憨傻忒货过来。 若非秦家姐弟出手,今天自己的的招牌便算是砸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这般想着,小柴禾咬牙切齿一会才将心头怒意压下。 他自然也不会给耿当好脸色,便上前很是放了几句场面话。 让小柴禾没想到的是,耿当竟还敢跟自己要钱。 小柴禾气极,骂道:“你们不过是来三个人,也敢跟老子分文不少地要银子?!” 耿当摸了摸脑袋,道:“俺也是奉了袁千总的命令。” “蠢货。”小柴禾心中暗骂一句,转过身懒得理耿当。 他懒得理耿当,却有人愿意理这憨头憨脑的汉子。 “咦,老当。你也在这?”秦玄策说着便凑过来。 耿当应道:“俺来这公干。” 秦玄策对秦小竺道:“姐,拿二两银子给我。我昨天跟老当借了银子,现在还他。” “你借银子干嘛?” “我们欠辽东驿馆的房钱、饭钱不付了,如何能拿行李出来?”网首发 秦小竺骂道:“蠢货,我们哪有行李?” “两把祖传的刀枪难道不要了?” “祖传?你也忒傻了些,那是祖父骗你的……” 秦玄策无奈,道:“你今天早上分明打劫了十两银子,分我二两又能如何?” “贼杀才,那不是被你推牌九输光了吗?你有本事去找小柴禾要回来……” 小柴禾听到这句话,便背着手走开。 他想了想,还是吩附人提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去拿给巡捕营的人。 忍一时之气,方能成大事。 “袁庆,走着瞧……” 自己的银子和袁千总的银子都没要回来,耿当心中颇有些失落。 他本打算明天告一天假回村里看看老娘。如今看来是不成了,既没有二两银子,又办砸了差事便不好再告假。 秦玄策没弄到钱,颇有些不好意思,便对他道:“老当,我一会跟老虎借银子给你,晚上一起喝酒。” 耿当便安心了些。 过了一会,他手下那个名叫王明明的巡卒却是提着个包袱过来,道:“耿头儿,小柴禾给银子了。” 耿当眉毛一挑:“竟是给了?” 王明明点点头,道:“一百二十两银子,一分不差。” 耿当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又有了转机,颇有些喜色。 王明明却是眼中精光一闪,道:“那小柴禾让你打张收条给他。” 收条? 耿当第一次做这样的差事,便有些愕然。 再一想也对,一百二十两银子的大钱,确实应该小心些。 那边王明明已是备好了条子,又拿了红泥出来,道:“耿头儿在这里按个手印便好。” 耿当见上面写着“今收小柴禾一百二十两纹银,钱货两讫”,他颇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只在这里站了站,竟就将货讫了。 但是袁千总吩咐的,他也只好这样了。 “好。你把收条给了小柴禾,便先将银子带回去给千总大人。俺遇到两个朋友,且不急着回营。” 耿当说着,在条子上签了押,又按上自己的大红指印…… “早上太平司的人也找过你了?” 唐芊芊轻轻“嗯”了一声,柔声道:“差点吓死奴家了,呜呜……” 王笑颇有些无语,这女人又在演了。 两人坐在椅子上,王笑有心想起来,却被唐芊芊压着。 唐芊芊却是越演越起劲,柔柔怯怯地道:“若不是你护着人家,将事情瞒下来,人家现在怕是已经被捉进去了呢。” “奴家到现在,一颗心还在扑通扑通跳呢,不信你看……” “你不要这样。”王笑连忙将手缩回来,小声道:“你那个死掉的同伙,其实是假扮的罗德元?” “不然呢?他本来就是个马夫,还真能考上进士不成?”唐芊芊道。 王笑道:“你为什么让他假扮罗德元?” 唐芊芊理所当然道:“扎火囤呀。” 王笑颇有些无语,他只当张恒家中是个极有钱的,才被人盯上。 “为何偏偏要扮成罗德元?” 唐芊芊道:“京中士子,就数他最招人烦,没人愿意与他来往。而且他才学又高,定能考上进士。” 才学高?不过是两百多名的吊车尾。 王笑便道:“你以后别再做这种骗人的事了。我们如今生意开始做了,自有正当银子进来。” 唐芊芊笑吟吟道:“奴家自从跟了你,可不就是金盆洗手了。” 王笑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跟了我? “咳,如今被那个臭脸御史盯上我了,我便不好再到你院里找你。”王笑道。 “呜,你好狠的心,难道以后就不见奴家了么……” “哎哟,你不要这样,我正经跟你说话呢。” “奴家哪里就不正经了,你说,到底是哪里,呜,你始乱终弃,不是好人。” 王笑抚额道:“我又不是说不见你,只是说不好到你院里找你。” 唐芊芊破涕为笑道:“奴家明白了,我们偷偷地相会。” 说着,她手指在王笑胸前轻轻划着。 王笑极有些无奈,道:“你不要说得跟偷什么一样好不好,不过是谈些生意上的正事。” “偷什么?” 王笑只好道:“我还有赚钱的点子要与你说。这却不须与别人合作的。是我们赚我们自己的花销……” 唐芊芊轻轻“嗯”了一声。 王笑便从怀里淘了一叠纸过去。 “这些你回头再细看。我先大概与你说一下,我打算做油粮生意,用花生榨油。” “花生?” 王笑道:“不错,虽然刚才我又想到其实用玉米也是可以的。但我们还是先用花生榨。你听我说……” “人家不想听。” “唉,你别闹。” 唐芊芊道:“你惯会支使人家,却是饭也不陪人家一起吃。” 王笑道:“你听我说嘛,我这几天打听了,花生如今种得人竟是不多,这东西量产又高又好种,出油又多。若依现在的油价再卖,利润可是极高的……” 唐芊芊“哼”了一声,道:“你却只会榨人家的油,却不让人家榨你的油。我偏偏不想再听你说。” 王笑:“……” 第61章 交朋友 天完全黑了下来。 屋内的两个人也不点烛火,借着星光轻声说着。 良久之后,唐芊芊道:“便从这三万两中支出钱来做本钱罢了,等这边赚了钱我们再回补过去。” 王笑道:“这样好吗?” “放心吧,人家听你一说,便明白这是个赚钱的买卖,又不亏了他的。人家将账面做得漂亮些就是了。” 王笑道:“总之你这两天先想一下,若有想不通的地方,我再来找你说……” “王老虎!你人呢?” 楼下长街上突然有人在大喊起来。 唐芊芊转头看去,皱了皱眉。 她却也不问王笑在楼下喊的那少女是谁,只是拉着他的臂弯,柔柔道:“你和奴家一起回去吗?” “不……不好吧,那个姓罗的御史盯着我呢。” 楼下“王老虎”的喊声更大,颇为吵闹,秦小竺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唐芊芊咬了咬唇,道:“那好吧,奴家就不信你能一直这样狠心,常在河边走,你总有湿鞋的时候。” 她说着,竟是凑在王笑耳边,轻声又说了一句。 “到时候,你莫要用你那湿漉漉的鞋,弄脏了人家的屋子……” 王笑的脸腾得一下红了起来。 这女人,又在开车,还弯道超车。 “王老虎,我们要去喝酒啦!”楼下秦小竺又在喊。 王笑连忙站起来道:“我走了,这银子你拿好,先到京郊买地,把摊子铺起来。” 唐芊芊“嗯”了一声,竟是拿了一张两千两的银票塞在他怀中,轻声道:“你一个男儿家在外面用银子的地方多,留些银钱傍身。” 王笑愣了愣,这感觉颇有些奇怪了。 “但这是生意上的本钱啊……” “若有不足,奴家先垫着就是。” 王笑一时颇有些无言,这女人行事,自己其实是有点看不透的。 “对了,芊芊啊,你觉得我们楚朝还有多少年的气数?” 唐芊芊捋了捋头发,奇道:“你为何要问奴家这个问题?” “就是有些疑问。” “想来,还有二九年数吧。” 王笑一愣:“二九……十八?” “讨厌。” 十八年?果然还是这女人靠得住,竟能说出这样有零有整的数来。 “你为何说是十八年?”王笑问道,心中颇有些好奇。 “再过十八年,人家年华老去,颜色已失,这楚朝的气数尽不尽,与奴家还有何干?” 王笑:“……” 待王笑出了门,唐芊芊却依然一人坐在窗边。 从窗外看去,长街上那个身影走到了等在那的三个年轻人身前。 “王老虎,你跑哪去了?我们和老当等你一起喝酒呢……”那个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女孩子说了一句。 四个年轻人便说笑了几句,转头走去。 一直到四个人消失在街角,唐芊芊才悠悠叹了口气。 花枝走进来,问道:“你今天又为何要这么做?” 唐芊芊支着头,轻声笑道:“有什么为何的,人与人之间,若不先付出,又怎能收获别人的心意。” “便好比,我骗陶文君那回,若不是之前给了她那许多利钱,她怎会把那两万两银子交在我手中?” 她似乎叹了口气。 “你且看着吧,我能把他吃得死死的……” 富贵人家大多会备几处私密园子,用来招待宾客,谈些重要之事。 王珠便在玉渊潭附近置了一个园子,这夜里便在招待三位客人。 菜是请了东来居的名厨做的,陪坐的亦是个个绝色。 名肴佳宴,宾客尽欢。 酒过三巡,王珠挥退了旁人,举杯笑道:“今日还要谢过裴大人相护。” 裴民“哈哈”大笑道:“没什么的没什么的,罗德元那个蠢货,我想到他那张气歪的的脸就畅快。” 王珠一杯酒饮尽,又斟了一杯,向另一人敬道:“往后还请赵大人多加照顾。” 这人却是太平卫的千户赵平。 赵平对视一笑,一杯酒饮尽。 王珠再斟一杯,终于敬到了场上权势最高的一位,太平卫南镇抚司指挥使,邱鹏程。 “镇抚大人,今日能得一见,实乃三生幸事。” 邱鹏程摆了摆手,道:“我这人有个习惯,先说事,再喝酒。” 王珠脸上笑容依旧。 “洗耳恭听。” 邱鹏程道:“罗德元我动不了,他是佥事大人亲自吩咐过不能动的,显然背后是站着高官。你与其求到我这里,不如想想自己得罪了谁。” 王珠脸上笑容更盛,道:“镇抚大人快人快语,坦荡之言,敝人实在倾慕。今日敝人不是来求大人办事的,只是想交朋友。” 赵平连忙道:“镇抚大人,王公子是确实是极值得交的朋友。” 裴民亦是点头不已。 见王珠识趣,邱鹏程便点点头。 裴民便又说起早间王珠用两本苏坡词集气罗德元一事。 气氛活跃起来,四人便开始大骂天下间的读书人,以及朝中的文官。 王珠道:“罗大人说我想贿赂裴民,敝人认为实乃浅薄之见。朋友间偶尔赠些土特产而已,他却用词何等言重。” “哈哈哈哈,酸儒一个。” 王珠又道:“说到特产,敝人家中是卖酒的,且有一坛美酒赠与镇抚大人。” 说着,他拍了拍手。 随着这拍手,便有一个大汉推门进来。 “锅头,去将那坛美酒拿来。” 不一会儿,那个叫锅头的大汉便捧着一个大酒坛过来,放在桌上。 赵平好奇道:“这是什么酒?竟值得王公子特意一提。” 裴民便伸手去端。 他手一捧,那酒坛却是纹丝不动。 “你醉了?”赵平笑了笑,亦是伸手过去。 手一推,他才知道这酒坛竟是极重,也不知刚才那个大汉是如何举重若轻的。 他向邱鹏程点点头,邱鹏程会意,伸手便掀开酒坛上的封泥。 竟是满满一大坛黄金。 屋子里似乎瞬间亮了一些。 三个太平卫的人一愣。 “哈哈哈,好酒!” “好酒!” “哈哈,我早说王公子是极讲义气的朋友。” 又是一番觥筹交错。 邱鹏程叹道:“说起来,罗德元如此嚣张,便是因为他背后之人……” 第62章 突破口 书房中,烛光通明。 有人走出进来。 “宋先生。” 罗德元一丝不苟地行了一礼,神色颇有些郑重。 桌前坐着一个四十余岁的男子,名叫宋礼。 宋礼是中极殿大学士左经纶的心腹智囊。算起来,当年左经纶能入阁,他在其中功不可没。 “公节来了。”宋礼正披着衣服伏案写着什么,看到罗德元便点点头,道:“坐吧。” 公节是罗德元的字,取公正、气节之意。 宰相门前七品官,宋礼只是一个没有官身的谋士,气场却比罗德元这个从七品的御史高得太多。 “我刚从阁老那回来,他昨儿个熬了一宿,明日却还要起早朝会。为楚朝操持了一辈子,阁老这身子骨已然不大好了。” 烛光映着宋礼的脸,眉宇间显出一丝忧国忧民的焦虑来。 听到这样的喟叹,罗德元便觉有些酸楚,抱拳道:“阁老与宋先生,皆是学生最敬重之人。” 宋礼摆了摆手。 “学生今天去过王家了。”罗德元开山见山道:“王家……果然是好一派富贵门庭。” 秋夜凉极,宋礼将肩上的衣服拉了拉,叹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不错。王家长子与次子皆有城府,不是好相与的。学生自好故作狂悖,让其以为我是冲着遴选附马一事去的。”罗德元道。 宋礼道:“依你所见,王家果然与白义章一党有所沾连?” “诚如宋先生所言,王家定然是白义章的销赃人。那王珠傲慢刻薄、绝非良善。”罗德元道:“若非如此,一介卖酒之家如何赚得如此泼天富贵?!” 他说着,深深叹了口气,道:“想必这些年来,白义章从赈灾粮里扣下粮食,经由王家酿成酒,再卖作银钱,于是才有今日在王宅所见,入眼的便是雕梁画栋、满庭美婢。那一坛坛酿的哪里是酒?分明是一坛坛的鲜血!思及至此,学生心中实是义愤难平!” “义愤难平!”他又骂了一句,握紧了拳。 宋礼却只是脸色淡淡的,提着毛笔在写着什么。 “宋先生觉得我该怎么做?”罗德元问道。 “你想怎么样?”宋礼反问道。 罗德元道:“当然是将这些国之蛀虫绳之以法!” “绳之以法?白义章入仕多少年?你入仕多少年?”宋礼道:“他是东林党骨干,党羽勾横。连左阁老都轻易动不得,你一个从七品御史,又能将他如何?” “王家便是一个突破口……” 宋礼淡淡问道:“你有证据吗?” 罗德元一时无言,想了想道:“我可以先弹劾王家以重金贿赂内官,操纵附马的遴选。只要将王家抄家下狱,不怕问不到证据。” “有多少把握?” “那准附马王笑人品恶劣,竟与寡妇有所私通!学生有……五成把握。” 宋礼微微一皱眉,道:“我听说,那王笑是个痴呆儿。你今日去没看出来?” “痴呆儿?”罗德元喃喃道:“似乎不太像吧……” 宋礼道:“此事我会再让人去探查。等有了结果再动作吧。切记,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勿必要中,朝庭经不起太大的震荡啊。” “学生明白。” 宋礼停下手中的毛笔,又问道:“你对秦成业此人如何看?” 罗德元道:“秦成业?有人说他是镇守我楚朝辽东的塞上长城,有人说他是贪墨辽晌的大奸之辈。他降过建奴又复归我大楚,是贪生怕死也好,是忠心耿耿也罢,有一点我可以确定……他想要做的,不是朝庭的臣子。他想做的,是李成梁一样的辽东王。所以,这样一个人绝不能久置辽东!” “这也是阁老忧心之事。”宋礼道:“每年几百万的辽饷,却换不了关外的宁静。多少无辜者惨死建奴铁蹄之下?而关内百姓亦是负担愈重,时局每况日下……可结果呢?秦成业的三子秦山河战败被俘,竟然降了建奴!奇耻大辱!这将朝庭的颜面置于何地?将百姓的希望置于何地?” 他越说要气,怒道:“陛下让秦成业进京解释,秦家是怎么做的?派两个孙辈进京,这算什么?算人质吗?!” 罗德元亦是咬牙,气愤不已。 “你可知那两个秦家子孙这些天来在京成都干了什么?” 宋礼怒极反笑,将一张纸递了过来。 罗德元接过那张纸。 “两个人便能将五城兵马司的副都司打得满地找牙,不愧是总兵之孙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大楚朝的边军战力极盛,能一以敌十。” 纸上写的却不仅是这一桩事…… 罗德元许久才看完,气得脸色铁青。 他猛然抬起头,目光中透出坚毅,以一种舍我其谁的气势道:“其子投降建奴,其孙劣迹斑斑,只观其子孙行止,便可知秦成业其人之不堪。让这样的人镇守辽东,国家之希望何在?这次,哪怕撞死在殿前,学生也必要将这个盘踞辽东的大蛀虫弹劾下去!” “你们看,这是什么?” 喝了几碗酒之后,秦小竺突然颇为神秘地说道,神情间还隐隐有些得意。 秦玄策“哇”了一声,一把将秦小竺手里的东西抢过。 耿当便也探头去看,亦是“哇”了一声。 王笑便忍不住有些好奇起来。 他对秦小竺颇有些心理阴影,因此这次坐得离她有些远。此时终于忍不住凑过去看。 不过是张一千两的银票嘛。 还有一个荷包,里面碎银和银票大概有一百多两。 王笑撇了撇嘴还当是什么呢,不过就是银子。 他全然不记得今天之前自己每天渴求着银子时的样子。 “你哪来的?”秦玄策向秦小竺问道,“今天我趁推牌九的时候,你去赌大小赢的?” 秦小竺道:“蠢货,赌博要是能赢钱,谁还他娘的干活?” 她将脚踩在凳子上,啃了一口鸡腿,得意道:“下午从那两个老猪狗身上顺的,你们猜,哪份是那煤商的,哪份是那都司的?” 耿当道:“哇,五城兵马司的这么有钱?随身带一百多两银子?!” “那一千两才是他的。”秦玄策道:“那可是个肥差。你们巡捕营只管治安,他们却管着市铺。” 耿当筷子上夹的排骨便掉在地上。 过了小一会,他才捡起那排骨,挑了上面的泥塞起嘴里,喃喃道:“俺滴乖乖。” 秦玄策却是随手挑了二十两以上的银锭,塞在耿当怀里,道:“昨天跟你借了二两银子,算上利息还你。” “俺不能要。俺又不是放高利……” “闭嘴!”秦小竺骂道,“让你收了就收了。” 她却是将那张一千两的银票抢了过去,递在王笑面前,道:“呶,给你。” 王笑一愣,问道:“给我?为什么?” “你不是想买宅子吗?”秦小竺道:“我虽然没三千两,但总归是能给你凑一点凑一点。” 王笑摇了摇头道:“其实我……” “便算是我借给你的。”秦小竺拉过王笑的衣服,将银票塞在他怀里,“一会你若换你自己的衣服回家,可不要忘了。” 王笑一时间极有些无言。 他也不知是不是秦小竺这姑娘脑子有什么问题。 或者是这时候真有这样仗义疏财、古道热肠之人。 论家世,论手中的钱财,自己明明是这里面最富的,可是却还不如她待人热忱。 两两相望,王笑极有些感动。 他坐在板登上,抬头看着秦小竺的眼睛,开口道:“秦姑娘,你……”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我好吧?”秦小竺笑道。 下一刻,她竟是又将他的发髻一把捉在手里。 这次她颇有些熟练地将他的发髻向后一推、一挂,便将他的头仰起来。 王笑不可置信地睁着眼。 “唔。” 这一嘴的油,这红烧鸡腿的味…… 王笑极有些无语。 这世间哪有什么仗言疏财、古道热肠。她不过是馋自己的身子…… 第63章 夜与晨 秦小竺极让人佩服的一点就是,她非礼过王笑之后,竟还能跟没事人一样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哈哈,今天这鸡腿真他娘的香。” 相比之下,王笑反而像个小媳妇一样,颇有些涩然意态。 他本来已经在防着秦小竺了,打算她一有醉意自己就抽身跑。 结果酒不过微醺,就被算计了…… 耿当一见这两人嘴碰到一起时,他便马上转过脸去,显然是吓了一大跳。 许久之后,秦小竺与王笑都分开了,秦玄策见耿当居然还没恍过神来,便道:“你怕个什么?我姐又不会对你下手。” “俺没见过这个。这种事,不该是成亲以后在屋里才能做吗?” “嘁,我关外秦家,向来是看上谁就上谁,什么时候要等成了亲进了屋?”秦玄策说着,自饮了一大口酒。 耿当眼皮一跳,喃喃道:“那不会被当成淫贼捉起来吗?” 他说着还缩了缩脖子。 秦玄策又是“嘁”了一声,道:“这其中的分寸自然要把握好。你看,我姐做这一番动作,老虎他挣扎吗?这其中的门道我且得好好教你。” 耿当转过头,不想再讨论这些,便低声道:“俺不是那个料子。”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秦玄策道:“今日正好得了银钱,明日我带你去玩。” 听了这样的邀请,耿当手一抖,大摇其头道:“俺不去那样的地方,俺明天要回村里看俺娘。” “哈,哪样的地方?”秦玄策道:“老当你也二十多了吧,打算让你娘给你说个媳妇?” 耿当便低头不说话。 秦玄策哈哈大笑…… 这一晚的酒宴散的颇早,耿当是要回巡捕营,明早好告假。王笑不愿再让缨儿等自己太晚,戌时未过便起身回去。 与耿当在巷口分别之后,王笑便绕到能看到唐芊芊家的地方。 他远远看了一眼,却见她屋里暗着灯,也不知她去了哪里竟还没回来…… “缨儿呢?” 铜镜前坐着的潭香一身红妆,样子极有些娇美。 桑落笑了笑,道:“你今日刚成了姨奶奶,便开始管我们这些丫环来了。” “你少打趣我,我见她似乎有心事。”潭香道。 桑落道:“她不太舒服,又牵挂着她少爷有没有回来。便先回去了。” “我看她的样子,莫非是在生你的气?”潭香斟酌着,却还是开口道:“一下午,都未见她主动与你说过话。” 桑落道:“可不就是生我的气吗?怪我非与她说以后不能再跟着三少爷了,让她早做准备。” “你何苦与她说这些?”潭香道:“你又不是不知她心思。” 桑落道:“正是知她心思,我才与她说的。又不是谁都与你一样有福份。”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潭香低下头道:“从小我们三个玩得最要好,你跟着二爷得了势,却要多顾着她些……” 桑落道:“我哪叫得了什么势,一个丫环,又能真的与外面那些掌柜比?” 她说着,给潭香整理了一下头发,笑道:“也只有你命最好,成了姨奶奶。” 潭香便低着头,脸红红的,道:“我这是大少奶奶开恩。你却不同了,以后你跟了二少爷,却是真有情份的。” 桑落愣了愣,喃喃道:“我倒真希望二少奶奶还活着,她若还在,我还能指着她开恩。偏偏她去了,二爷的心也就死了……” 两人便一时无言起来。 过了一会,潭香拉过她的手,轻声劝道:“二爷为人护短,到最后总不会辜负了你。” “是啊,我这般活着,还算是有些指望。缨儿那丫头,却是连指望也没有了……” 王笑回到院子里时,却见刀子正在带着青儿那孩子在屋里下飞行棋。 “缨儿呢?” 王笑特地站到烛光暗些的地方,他此时解了细布,但他额头上的伤别人不会注意到,缨儿却肯定会注意到。 一见他回来,青儿便道:“恩公,缨儿姐姐不太舒服,先睡下了。她说了若是你回来便叫醒她,我这便去……” “不舒服?”王笑便有些担忧起来,便道:“你别去喊她了,让她歇着吧。” 他心中挂念,却也不好到缨儿屋里去看。只好在门外站着。 刀子便抿嘴笑道:“少爷你又在犯傻了,缨儿姐姐不过是有些头疼脑热的,歇一宿便好。你在院里着了凉,才叫她担心。” 说着,她便推王笑回屋去睡。 这一夜王笑又是梦到了很多,清早醒来时却都已然不太记得。 屋外有人在说着话。 “哈哈哈,那孩子也太可怜了。” 听声音竟是沈姨娘。 接着便是刀子轻声应道:“堂少爷被这般打,沈姨娘怎好这样笑话。” “哈哈哈哈,我实在是忍不住,昨日我去看了,珰儿那孩子哭得那是肝肠寸断,大叫冤枉,偏偏二房叔叔就要打他,哈哈哈哈。” 刀子道:“到底是因为什么事?” “昨天傍晚,书院的先生到西府去告状,说是珰儿日日迟到不说,还与人打架。二房叔叔一看,果然是掉了一颗门牙,登时就是发作起来……” 王笑揉了揉眼,暗骂沈姨娘吵闹,大清早就惹人清梦。 却听沈姨娘又道:“我学给你看啊,珰儿哭着道前几天王宝明明是自己摔晕的,父亲你偏偏要打我!今日出门明明是孩儿被那女流氓抢了银子、还打掉了一颗门牙,偏偏先生又打我一顿戒尺!这就罢了,回到家来,父亲你又要打我!孩儿明明老老实实啥都没干,这几日来却连着挨了几顿毒打。呜呜,爹,你还打……若有来世,我再也不作父亲的儿子了!” “这最后一句话出来,又是一顿打,哈哈哈哈。刀子,你怎么不笑啊?” 刀子便轻声道:“堂少爷出了这样的事,我一个丫环怎么敢笑。” “那是你没看到啊,珰儿哭得那叫肝肠寸断哈哈……” 屋里,王笑拿被子蒙住头。 第64章 一家人 “你可听说了潭香的事?” 刀子道:“听说了。” 沈姨娘便道:“这丫头算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刀子道:“我也早知道她有这心思,如今总算如了愿。” 沈姨娘道:“也算是文君开了恩,栓了你家大少爷十二年,终归还是给他纳了妾。唉,这女人活着啊……” 这话刀子却是不好应了。 沈姨娘却是谈兴颇高,又道:“本也是栓不住的,你可知大少爷当年成婚时,京中有多少女子哭断了肠?” 刀子没有说话,但似乎是摇了摇头。 沈姨娘便解释道:“你想想你家三少爷这般长相,再加上中了举人,再加上为人洒脱,该是何等的风采?当时我家里在文贤街开了个酒垆,也见过你大少爷与少奶奶新婚时模样,年少伉俪,何人不称羡?唉。” 刀子道:“可是我听说,少奶奶搬到别的院子住了……” 王笑微微一愣,暗道,大哥与大嫂分居了? 他转念一想,谁家夫妻没有这样的事。何必操人家这份闲心。 “你才听到这里?”沈姨娘道:“唉,人间夫妻本就是这样。陶家这几天派了不少人过来给文君出头,崔家见了也是有样学样,老爷最近的日子很不好过啊……” 今日缨儿却没有来叫王笑起床。王笑便闭上眼,打算再眯一会。 屋外沈姨娘却一直在说话,吵得他睡不着,只好爬起来。 他自己随意穿了衣服,走到大厅里,青儿见他过来,忙跑上来似有话要说。 却听见沈姨娘笑道:“笑儿起来了,跟姨娘去见见你母亲吧。” 这却是大哥和二哥昨日就交待过的,王笑便老老实实跟着沈姨娘去见崔氏…… 对于府上很多人而言,崔氏消停的这些天来,大家的日子都好过很多。 但王康要的不是大家好过,而是自己好过。 这几天崔家本就给王康施加了很多压力,加上昨天王珠也开口了。他便让沈姨娘带王笑却给崔氏问个安。 说是问安,其实却是向外面表个态事情过去了,大家都是和和睦睦的一家人。 所以王笑一进到崔氏的厅里,便见到了很多人。 西府的周氏再次带着她的一众儿媳妇女儿过来,也算是见证这一场母子修好。 “孩儿见过母亲,愿母亲身体安康,长命百岁。”王笑乖乖由着沈姨娘安排着,鞠了个躬问了安。 崔氏道:“真是个乖孩子。” 心中再意气难平,她终究还是陪着将这场戏演了下来。 这场戏演得再难受,它也还是靠娘家替自己争来的,换作别的没靠山的女人,一辈子便是被冷落到死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崔氏这般想着,勉强笑了笑,赏了王笑一件玉如意。 王思思今天也过来了,正倚在桑落怀里,此时便咯咯笑道:“祖母终于笑啦,要开心些呀。” 她这一说话,气氛便一下子热闹起来,纷纷夸崔氏有福气,有这样的孙女…… 众人说了会话,崔氏便道:“这几日困顿得很,且都回去吧。笑儿,你扶为娘到里间。” 王笑便乖乖点了点头,上去扶着崔氏。 等进了里屋,崔氏屏退左右,便挣开王笑的搀扶,向他怒目而视,冷笑起来。 “老二说,你会向我道歉。”崔氏道,神色间有些得意,又有些刻薄。 王笑苦笑起来。 这事情是王珠交待过的,他便不担心有人在听墙角。 “孩儿向母亲认错了。” 崔氏依旧大怒已,骂道:“你害得我们母子分离,又害我受尽冷眼,一句道歉就能了事?” 王笑道:“孩儿认打认骂,母亲说如何便如何。” 崔氏道:“那你把宝儿接回来。” 正是因为王宝敢开口说要欺负缨儿,王笑才对付的崔氏母子,自然也不会答应这样的要求。 “四弟如今在香山书院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母亲何苦要影响他的学业?” 崔氏骂道:“孽畜!我就知道你不是诚心道歉。” 说着,她拿起备好的藤条便上来要打王笑。 这就很突然了。 王笑也不知这是不是道歉的必备流程,却不会让崔氏白打一顿,闪身躲过。 那藤条“啪”的一声打在桌上,极为响亮。 “孽子,还敢躲!”崔氏不依不饶,又是再次狠狠抽过来。 下一刻,手腕便被王笑握住。 王笑有些气极而笑的样子,将崔氏手里的藤条抢过来,有些随意地挥了挥。 他叹了口气:“母亲唉。” 崔氏本就激动,此时更是狞着眉,骂道:“孽畜,你还敢打母亲!” 她其实是极希望王笑将自己打一顿的。 藤条只要打在自己身上,王康就得信了自己的话,到时候崔家再一施压,自己就还是那个体体面面的大夫人,就能替王宝的守住该有的那份前程。 至于眼前这个孽畜,打了自己的母亲,那就是悖背人伦,一辈子都要背着不孝的骂名,走到哪都受人唾弃。 还想尚公主?想压自己的宝儿一头?门都没有。 这般想着,崔氏咽了口口水,有些激动地骂出了早早准备在喉咙里的那句话:“你这个贱胚生的儿子!杂种!” 一句话出口,崔氏只觉浑身畅快。 十五年来,苏华芮那个女人虽然不在,但她留下的东西,处处在这王家里压着自己。 这杜康斋的名字,这屋内的摆设,这园里的草木…… 死者为大,自己还不能说什么。 更有苏华芮那两个儿子,样样出挑又如何?凭什么因为他们出挑,就要让自己的宝儿受尽讥嘲! 人家还说自己好福气,一嫁过来就得了两个人中龙凤的儿子。 哈哈哈哈,老娘可去你的吧! “你娘就是个贱胚!”崔氏又骂了一句。 她轻轻颤抖了一下,颇觉有些兴奋与快意。 接着她满眼放光地看向王笑。 来啊,打我啊,孽畜! 王笑摇了摇头,嘴角扬起一丝怜悯的笑意。 “不过是一辈子生活在别人阴影里的可怜人。” 他摇头说了一句。 “我不打女人,但母亲可以告诉我……藏在你背后的人是谁吗?” 第65章 看热闹 崔氏一愣,喃喃道:“什么?” 王笑道:“这些事,到底是谁教你的?” 崔氏颇有些惊慌起来,嚅嚅道:“你疯了,没有人教我。” “母亲啊,那个人定然是为了离间我们的母子之情。你何苦要受他欺骗呢?”王笑只好开始苦口婆心地劝起来。 “没有人教我。” 王笑道:“明显有人教你嘛,你看,你很明显是准备好了要让我打你的。谁给你出的这主意?” 崔氏竟是闭上眼,紧紧抿住嘴,一幅我不听、我不说的姿态。 “母亲啊,这样吧,你告诉我,我就想办法把四弟接回来。” “哇,母亲你连这个提议都不动心,显然是有人事先交待过你的。” “母亲啊……” 苦口婆心劝了一会。 王笑终于泄了气。 这个老女人是一极筋的脑子,极难说服,自己又不能用刑。 “愚昧!” 他颇有些气愤甩开崔氏的手腕,转身就走。 也不知到底是谁在针对自己…… 出了院子,走了一小会他便见到西府的周氏正领着她那一帮儿媳妇女儿坐在亭子里,也不知在说什么。 王笑本待走开。 突然福如心灵般想到:依时间推算,那个唆使崔氏的人很可能便在这些人中,而且自己就是在西府被人打了一棍子。 他便走了过去。 他本就是个痴呆儿,也不打招呼,就站在一边听她们说话。 “今天陶家可还会派人过来?” “这个时候了,却都还不来,许是偃旗息鼓了呢?” 她们也不知在说什么,语气里却颇有股兴灾乐祸的味道。 王笑在她们脸上一个一个打量过去,思忖到底是哪个要对付自己…… 十几个女子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很有些吵。 这里面又有堂哥们的妻子,又有堂哥们的妾,还有自己人堂姐或别的亲戚。 王笑也认不出哪个是哪个,一时颇为头大。 他这样直愣愣地盯着嫂嫂们看,本是极无礼的事。但她们只当他是傻的,也不在意,竟还有人在他臀上摸了一把。 王笑极是有些惊,也不知是谁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他却也不敢转头看。 只能当成被白白占了便宜了。 “嫂嫂,琮哥儿与珍哥儿还有些交情吧,可有去看他?” “我家那位?呵,在外头霍霍都来不及,哪有心思管家里的事。”便一个女子这般答了一句。 王笑转头看过,只见这个女子长得倒还蛮漂亮,就是显得有些刻薄。 这个便是二堂嫂了。 王笑便盯着这位二堂嫂观察起来,颇有些嫌犯已锁定的意味…… 葛氏正说得高兴,捂着嘴时不时轻笑着,忽然感到有人在看自己。 她转头一看,便见到王笑直勾勾的目光。 见了王笑的模样她便眼睛一亮,立马转回头去。 心道,这个小叔子长相真是没得说的,可惜是个痴呆儿。 听说前阵子还有妇人将他带到屋里去逗弄,也不是哪个缺德亲戚。 一个痴呆儿能做得了什么? 葛氏又想到王琮那个天天在外面花天酒地的德行,忽然觉得,自己那丈夫还不如痴呆了呢。 这般想了一会,她又悄悄转头瞥过去,见王笑竟还在打量着自己。 葛氏耳朵便有些热起来。 这小叔子,好生无礼。 莫不是如今到了年纪,竟开始想女人了?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葛氏低下头,咬了咬下唇。更新最快的网 这边却还在热烈地说着话。 “我说句公道话,这事却确实是珍哥儿不对。文君嫂嫂为家里前后操持,珍哥儿却夜夜不归家,在外面风流快活。” “男人嘛,谁不是这样子……” “珍大嫂那人最是要面子的,拴不住珍哥,便替他纳了身边的丫环作妾了,他却还在外面风流,显然是不想给大嫂面子。” “纳了身边的丫环作妾有什么用?谁知道是不是早就吃干抹净了,又不新鲜……” “但和离也太过了些……” 王笑这才知道却是大哥和大嫂这是要离婚。 他翻了个白眼,心道,人家离个婚而已,这些人有必要吗,在这里叨叨叨的。 忽然听得一个婆子飞也似的跑来,嘴里大喊道:“来了来了!陶家又来了……” 一群莺莺燕燕便往前面大厅赶过去。 葛氏提着裙子走在人群中,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却见那个年方十五的小叔子正看向这边,脸上带着些迷茫,与自己的目光一对,却是抬脚跟了上来。 这一回眸间,葛氏微微有些心跳。 呵,男人。 长到这个年岁,竟是连呆子也能开窍。 果然,在这一群姑嫂媳妇中,唯有自己是最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大厅里。 王康坐在上首,脸上带着勉强的笑容。 座中有陶文君的三叔陶全、三嫂李氏、二哥陶文熙。 另有崔家的长房长子崔若海,以及他的妻子陶文宜。 厅上站着的则是王珍、陶文君,两人都是神色恹恹的,一幅郁郁寡欢的模样。 有些人脸上带着笑,心里却已经很为难了。 王康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强打起精神来。 寒喧过后,陶文熙先开口步入正题,道:“夫妻之间有些小问题在所难免,但闹到要和离,却就不是小事了。” 王康强颜笑道:“却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口角之争,我让这孽畜给文君赔不是。” 陶文熙冷笑道:“鸡毛蒜皮的口角之争?我五妹妹为人最是大气,若非被伤得狠了,怎会要和离?” 王康心中一怒。 无礼小辈,竟也敢在自己面前放肆。 他面上却还要不动声音,于是又朗笑了两声,道:“贤倒言重了,言重了。” 这些天来,这样赔笑的事多了,王康心中亦是攒了不少怒气。 一方面怨王珍这逆子给自己找麻烦,一方面骂崔氏无能,不能出面应付这些事就算了,还让崔家过来落井下石。 这种家务事王珠又不愿意来帮自己。 满家满院的妻儿子女,竟是没有一个有用的。留自己一个孤家寡人在这受尽闲气! 生儿育女,皆是孽债! 第66章 娘家人 那边李氏便站出来道:“唉哟,文君呐,到底是什么事非得和离?你们夫妻十数年,有什么事是不能说清楚的?” 这便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了。 王康一听这架势,就知道今天又是一场硬仗。 陶文君这几天下来瘦了一大圈,此时低着头,双手铰着手帕,淡淡道:“没什么事,总归是我与他过不下去了。” 李氏又劝道:“有什么过不下去的?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两个孩子想……” 那边陶文宜亦是起身道:“就是说啊,这世间夫妻本都是如此,天下间若不是夫家做得太过份,有几个女人提出和离的?” 一句话表面是劝,却是夹着枪棒。 意思是王家做得太过份了。 王康面色极是不豫起来。 王珍则是低头站在那,也不知在想什么,动也不动。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逆子。 李氏道:“文君啊,又不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你何苦非要这般?” 王康强颜笑道:“是啊,若有什么事。文君你说出来,爹替你作主。若是不行,爹打死这个孽畜。” 陶全抚须大笑道:“亲家公言重了。能有什么事?文君呐,我们陶家、王家十年来同气连枝,总不要因为你一点小肚鸡肠,坏了两家的交情……”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这话像是在开玩笑,乍一听爽朗大气,王康却能听出其中敲山震虎的味道。 “就是。能有什么事?”王康也是朗声大笑起来,“想来是在这院子里闷得不开心,我前些年在什刹海附近置了一套别院,不如让珍儿带文君过去住一段时间?那别院儿媳若是喜欢,便当是我替珍儿赔罪了……” 大厅的屏风后面,一众妇人纷纷倒吸了一口气。 有厉害娘家就是好,随便闹一闹就白得一套别院。 王笑颇有些无语。 他虽然跟着她们过来看,却不是像她们一样为了八卦自己是真的关心大哥的。 本来那些妇人小心翼翼地站在后堂偷听,王笑则是扒着屏风偷偷看。 过了一会,那些妇人却是全都挤到他身后来,一个压一个,将他挤了个水泄不通,想出也出不去…… 大堂里,李氏自觉为陶文君挣到了座什刹海的宅子,颇为得意,便打量了丈夫陶全一眼。 陶全微微摇了摇头。 这个王康,精明的很。一个再好再值钱的宅子,还不是在王家里转来转去。 李氏会意,便又向陶文君问道:“这样大方的公公,你却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陶文君摇摇头,道:“我不要什么宅子,我只求他予我一张放妻文书,从此两不相干。” 语气极有些坚决。 陶文熙道:“你夫君到底做了什么?让你如此心如死灰……” 王康心中恨极,脸上却是打了个哈哈,道:“想来是珍儿无用,今年这一科又落榜了,读书不成,让人失望透顶。这样吧,我们家去年在京城盘了好几处铺子做茶叶生意,今年又打通了关系,正是好大展身手的时候,正好交由你们夫妻俩,如何?” 陶文熙眉毛一挑,看向陶文君。 陶文君摇了摇头,依然道:“我不是想要东西,我只要和离。” 王康皱了皱眉,心中暗骂这孩子太不懂事。 大不了一拍两散,看你真要和离了不成。 却听陶文熙道:“五妹,到底是怎么原因你又不说。那谁还能替你作主?不如这样,你先回家住一阵子……” 王康耳朵一动。 “……正好舅母昨天过来,说你最近都不去看她。” 舅母二两入耳,王康深深叹了口气。 这舅母指的自然是户部侍郎白义章的夫人。 而白义章,是王家最大的靠山。 “哈哈,贤侄说笑了。” 王康只好再次强打起精神,与堂中众人周旋起来…… 王笑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一堆女人将自己挤在这个屏风上面,各种脂粉香气扑鼻而来。 他背上也不知压了多少人,一个个挤着脖子向前偷看厅堂里的动静。 虽说是温香软玉贴着,但人太多,实在是有些太重。 王笑也不敢喊,只好撑着膝盖苦苦支撑。 葛氏紧紧贴在王笑身上。 一开始,她见王笑扒在那看得起劲,便也跟过来看。不一会儿功夫,大家就都挤了过来。终于将自己挤在他身上。 自己是被人挤过来的葛氏这般想道。 于是又往前压了压。 怀中的少年衣领上有些淡淡的香,侧脸如白玉,耳朵却有些红。 从后面看去,他眉眼也是极好看的。 葛氏觉得自己的呼吸很重。 气息喷在他耳朵上。 他的耳朵便更红了些。 “这痴呆儿,在这种事上到是不傻。” 这般想着,葛氏脑海中突然对一件事好奇起来。 女人的好奇心泛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她便有了个极大胆的想法。 “反正是个痴呆……” 终于,她缓缓地伸出一只手,从下面探过去…… 厅堂里,王康一直在妥协。 陶文君却始终不松口。 陶家这边,底气就愈发足了起来。 崔若海见此情形,用眼神示意了自己的妻子陶文宜一眼。 陶文宜便道:“五妹你紧咬着不说原因,怕还是在回护你这个相公吧?” “呵,从成婚到现在,他在外面风流名声就没停过,你却说什么读书人难免应酬。现在呢,读了一辈子书,又有何用?换来在家中打你骂你不成?” 说着,陶文宜走到厅中,大声道:“我虽不知具体是什么原因,但却知道自己妹妹的为人,一般的委屈绝不至于一定要和离。大家也别再问了,谁知他们王家男人背后是什么样的?别的不说,我夫家的姑姑嫁入你们王家,为王家生儿育女,操持了十五年,到头来呢?却被诋毁成一个虐待继子、贪图钱财的恶妇……” 崔若海站起来喝道:“闭嘴!” “相公,你还回护王家。”陶文宜被这一骂,登时大哭了起来道:“姑母她……她可怜呐!呜呜……她好想宝儿啊……” 崔若海便叹气道:“你说这些有何用,姑母她嫁进王家,便是王家的人,受了再大苦。轮到你我这样的晚辈来作主吗?” 陶文宜哭道:“王家的人?王家可有把姑母当自家人,今天这样的事,都没来姑母来出面……” 第67章 陶文君 王康怒不可遏。 两个小辈,竟也敢在自己面前唱双簧! 一口一个姑母,一口一个五妹。平日就是你姑母与你五妹在我这内宅里斗来斗去,弄得家宅不宁! 今日你这小辈泼妇,还有脸在我王家厅堂嚣张! 他猛然一掌拍在案上,怒骂道:“混账!” 手一指,却是指向王珍。 “孽子!你来说,为何文君一定要与你和离?!” 突然。 一声惊慌的惨叫响起。 接着,大厅后面的屏风缓缓倒下。 轰然大响中,莺莺燕燕、粉罗绿裙摔了一地。 “哎哟……”娇呼声不断。 堂中几人转头看去,口瞪口呆。 周氏双手铰着手帕,一脸尴尬地向王康道:“他大伯,这……我……打算过来劝劝两个孩子……” “见过大伯父……” “大伯……” 王康一张脸已经完全黑下去了。 一个一个女子从地上爬起来,行了万福,小心翼翼地站在一边。 等被压在最下面的一个人站起身,却是王笑。 王语自己心里也是无语至极。 一群人压着自己在躲那里看也就罢了。 竟还有人趁机摸自己那…… 那自然是大大地吓了一跳,因此才推倒了屏风。 王笑目光在那些堂嫂脸上扫过去,心道也不知是哪个摸的。 王康见这个三子痴呆也就罢了,居然还敢跟着妇人偷窥,现在竟还敢在堂嫂们脸上瞅来瞅去,一张脸便更加阴沉。 “父亲。” 感受到这边的怒气,王笑连忙唤了一句。 王康还没来得及开口,陶文宜已是极轻蔑地一笑:“呵,这便是王家的家教……” 这种时候在陶家与崔家面前丢了脸,王康气极,指着王珍骂道:“给我跪下!” 王珍便直挺挺跪下去。 “还有你,给我跪下!”王康指向王笑。 王笑颇有些不爽,自己什么都没干,偏偏被这样吼了一通。 他一辈子没跪过人,只好在王珍身后假模假样地跪坐着。 王康又对着那一人侄媳侄女骂道:“都给我出去!” “让她们看。”陶文君突然开口道:“今日既然姑婆嫂姐都在,正好为我与王珍做个见证。” 她说着,深深吸了口气,道:“我与夫君成亲十数年,如今缘业已尽,难归一意。那便从此和离,两不相欠。只求公公叔叔、嫂嫂姐姐都勿要再劝。” “我非是在拿此要挟,实是与王珍再无情份,不愿两相怨对,共处一室。”她说着,看向王珍,道:“我让你纳了潭香,并非是想栓住你。如今一双儿女儿已托付于她照料,从此再无牵系。今日这放妻书,你必须给我。” 王珍依旧低着头。 陶文君当着众人这一席话说出来,那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要和离了。 王康脸上就极难看起来。 连陶全、陶文熙也是惊疑不定。 他们说是来给陶文君出气,实是来敲王家竹杠的。 但若陶文君真要离,却是竹杠变竹篮,打了一篮空水。 终于,王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我不和离。” 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不离也得离。”陶文君竟是突然掏出一把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这几天来,你一直躲着。我受够了你这窝囊样。今天必须给我放妻书,不然我抹了脖子,让你王家在京中臭了名声!” “啊……” 全厅的妇人尖叫起来。 陶文宜捏着手帕几乎要晕过去。 满厅的“哎哟,不要如此”的惊呼声。 王珍转头看向陶文君,眼神颇有些难过。 “你一定要和离?” 陶文君压了压手中的匕首,道:“一定要和离。” 王珍沉默了一会,开口道:“好。” 王康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一口气顶到胸腔。 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白义章就是皮,王家就是依附于他的毛。 现在王珍这个逆子要与陶氏和离,就是要剥自己的皮! “孽障!” 他猛然扬起茶杯,重重砸在王珍的额头上。 “当”的一声重响。 满堂的人都吓了一跳,一声惊呼顶到嗓子眼却都喊不出来。 堂里便安静了下来。 王珍血流如注,他晃了一晃身子,又直直跪在地上。 “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敢写和离书,老夫与你恩断义绝,从此休再提你是我王康的儿子!” 王康须发皆张,怒目圆睁,极有些凶狠。 王珍抬起头,望了望王康,又望了望陶氏。 “呵呵,”他突然轻笑起来,“我王珍,读圣贤书却于国无益,是为不忠;一应花销如流水,皆是家中剥削而来,是为不仁;我为人夫,却流连楚馆醉生梦死,是为不义;我为人子,害得父亲如此怒急伤心,是为不孝……哈哈,那今日就写了这放妻书,再与父亲恩断义绝罢了……哈哈,从此我自遨游天地间,大鹏飞兮振八裔……”网首发 “孽畜!老子就当没生过你!”王康一脚踹在王珍肩头,又拿起一个茶杯向他砸去。 却突然有人握住他的手腕。 王康转头一看,却是王笑。 王笑皱了皱眉,转头四下看了看。 那边陶文君已是目流满面,却依然拿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 王康显然是怒极攻心,脸上满是戾色。 堂中所有人都已呆住。 “你们干嘛要这样欺负大哥!” 王笑如此吼了一句。 其实也没什么气势。 王康眉毛一皱,大喝道:“孽障,放开!你还敢打你爹不成?” “我放开,父亲也别动手。有什么话坐下来好好谈,都是一家人……” “放屁的一家人!”王康吼道。 王笑翻了个白眼。 早上让我去向崔氏歉意,说大家是一家人。现在就成了屁了。 他松开王康的手,道:“父亲,大嫂,请不要再……” 下一刻,王康看向王笑的眼,皱了皱眉,像是想起了什么。 “孽障!” “啪”的一巴掌,摔在王笑脸上。 王笑脸上火辣辣的疼,只愕然了片刻就反应过来。 父子俩的目光再次对上。 畜牲!你母亲说的都是真的!你果然是装成了痴呆! 怒火上涌,王康一句话堵在喉咙里还未来得及说出来。 “老爷,不好啦!” 接着,却是一排太平卫番子按着刀冲进堂来。 “太平卫拿人!哪个是王珍?!” 第68章 太平司 “太平司”三字入耳,王康瞳孔一缩,脚下一软,几乎要晕过去。 他年轻时是见过番子有凶狠的,此时心中的阴影盖上来,他咽了咽口水,嚅嚅开口道:“各位大人,怎……怎么了?” 王珍与陶文君对望一眼,想到那日说的白义章私吞赈灾粮一事,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恐惧。 王家如今虽说是家大业大,平日里看着满堂富贵。但一朝番子进了门,却依然像个待宰的羔羊一般只能瑟瑟发抖。 绝望如山般压下来! 一个番子目光在大堂上睃巡了一眼,盯着西府那一众莺莺燕燕看了一会,舔了下嘴唇,显出些饿狼般的神情来。 “哪个是王珍?” 他嘴里这般问着,脚下却向一众女子走去。 忽然有人张开手挡在他面前。 那番子凝神看去,眼前是个很好看的少年,半边脸还被打红了一块。 他眯了眯眼,目光肆虐地打量着王笑,像在看一个笑话,也像是看一只蝼蚁。 呵,倒是个当兔相公的好苗子。 这般想着,他凑在王笑脖子边嗅了一下,以一种戏谑的口吻道:“你是王珍?” 王笑顿时有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他极不适起来,仿佛是被人扼住了喉咙,连呼吸都由不得自己作主。 “我便是王珍,你们要做什么?!”那边王珍朗声应道。 听到身后的声音,那番子点了点头,嘴角扬起一丝不屑的笑容,轻声在王笑耳边道:“老子名叫卫奇,你大可以记住老子的名号。” 声音阴狠,能让人感到大恐怖。 他很喜欢这样吓一吓软弱的羔子。 呵,一个半大的小崽子,还敢来拦老子。 心中冷哼着,卫奇又打量了后面那群女子一眼,才转过身向王珍喝道:“你就是王珍?” “不错。你们有何事?”王珍道。 “你谋杀朝庭官员的事败露了,跟我们走吧。”卫奇随意道。 王珍愕然。 接着却是松了口气。 他向陶文君看了一眼,竟还笑了笑。 似乎在说:还好,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不是那桩抄家灭族的大罪。 陶文君愣愣的,一时也不知是该放松还是该紧张,只是拿一双泪眼看着王珍。 卫奇见了王珍神情,骂道:“还他娘的笑,看来定是你杀的。” 王珍问道:“死的是谁?” “哈哈,还跟老子装蒜。”卫奇抠了抠鼻孔,却还是回答道:“张恒。” 王珍微微皱眉:“我杀了张恒?” 卫奇不理王珍,目光在陶文君身上用力地剜了两眼,又将手指上的鼻屎抹在梨花木的桌椅上,转身往堂外走去。 “带走!” 一行人便押着王珍走。 王笑皱了皱眉,抬脚便跟了过去。 厅堂内陶全与陶文熙对望一眼,目光极有些复杂。 “悔不该与王家磨磨蹭蹭,早逼着王珍写了和离书才好!” 王康嘴唇抖动着,只觉一口凉气堵在心间,让他感到背上发冷。 葛氏却是捏着手帕望向门外,心道:痴呆儿若是想女人了,竟是连番子也敢为自己拦着…… 那卫奇领了十几个番子押着王珍走到大堂外,王家的管家连贵便上前来,笑吟吟地递了一大锭银子到他面前。 卫奇冷笑一声,重重一脚踹在连贵身上,将他踹倒,银子便落了一地。 他眯着眼看了会地上的银子,目光又在远处那些丫环身上望了望。 “王珍杀了人,他家里必有证据,给我搜!” 下一刻,王笑却又拦了上来。 “搜什么搜!你们凭什么说我大哥杀的张恒?” 卫奇咧嘴一笑,道:“小兔崽子,你还敢与老子纠缠。” 他没想到王笑居然没被自己吓住,但他其实也挺愿意与王笑多说几句。 卫奇摸了摸下巴,思量着这个半大的少年模样比一般的小娘们还要俊俏些,若是能拿鞭子抽这小子,怕是比寻常活计还快活些。 “你们说我大哥杀人,可有证据?”王笑又说道。 卫奇听了,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他手在腰间的刀上一拍,笑道:“证据,便在这里。” 顷刻间便有番子拔出刀来,放肆大笑道:“小兔崽子,你莫不是想劫人?” 卫奇眼中肆虐之态愈盛,道:“证据在这里,王法也在这里。你还有何话好说?” 王笑大怒。 他愈怒,脸色却愈是平静下来。 他张开手拦在院子中,心中其实是盼着王珠早些过来,昨日他便看出来了,王珠与那太平司百户裴民关系蜚浅…… 卫奇与几个番子那种带着挑衅、羞辱、戏谑的目光则是如实物般在王笑脸上睃巡着。 王笑也知道这些笑容放肆的大汉盯着自己是什么意思。 但他反正不在乎,被当成小白脸一样的玩物看也无所谓,爱看多久看多久。 下一刻,有人跑进院里来,却是潭香。 她听说王珍被人拿了,便连忙跑过来,此时见了被押着的满头是血的王珍,她便一下子哭了出来。 “夫君……” 潭香其实还不太习惯这样喊王珍,但这一声呼唤,她却是盼了很久了,没想到方才如愿,她的夫君便遭此大难。 她今天穿了一身简简单单的红裙,梳了个新妇的发鬓,红衣映得她肤白似雪,十七岁的佳人芳华正好。 卫奇眼睛一亮,拿手一指潭香,喝道:“这小娘们想劫人,老子亲自来搜!” 他说着,快步上前,一双手便向潭香按去。 “啪!” 王笑猛然出手,重重一巴掌摔在卫奇脸上。 所有人都惊呆在那里。 没有人想到,这个半大少年居然敢打太平司的人…… 王笑手心痛到发麻,却只觉得痛快至极。 他昨天被人打了一棍,今天又被崔氏、王康打骂,不知道谁还在自己身上乱摸…… 积攒了一肚子气,此时终于化成这一巴掌,将卫奇一张脸打到肿了起来。 在所有人都愣住的片刻时间里,王笑甩了甩发麻的手,又是一脚踹在卫奇肚子上。 卫奇捂着肚子连着退了好几步,几乎要摔在地上。 “老子干碎了你!”网首发 他悖然变色,怒火腾起,拔出腰刀便向王笑劈来。 誓要将这小兔崽子砍成残废! 王笑却只是冷冷一笑。 “来啊!来砍我啊。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不退,反而向卫奇迎上去…… 第69章 北镇抚 “我是楚朝的附马都尉、淳宁公主的未婚夫婿。来!有本事你一刀砍死我!” 这句话猛然出现在王笑脑中,他再也顾不得别的,张口就大喊出来。 重生以来,他所做的,无非是像上辈子一样努力赚钱。 但到今天他才知道活在这个封建王朝中,只有银钱却没有权势的人,就只是案板上的鱼肉而已! 所以,世人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所以,范家不惜花费,投了无数银钱在芳庭用来培养人脉。 所以,王家将家族的希望放在王珍的科举仕途上,而后又让自己这个痴呆儿去选配附马。 到此时,王笑才知王珠的用心。 “来,砍我!” 王笑死死盯着卫奇,眼中尽是狂悖。 一句话入耳,卫奇硬生生止中手中的刀势,眼中神色变幻。 附马都尉这种东西,天下间没有几人瞧得起。 但瞧不起是一回事,能不能得罪又是一回事了。 卫奇懒得去分辨王笑说的是不是真的,对方这品貌家境,又还有什么好分辨。 只能在心里狠狠骂一句王八蛋子兔相公,没骨气的贱骨头。 他脸上阴晴不定了一会,又是冷冷剜了王笑一眼,方才从他身边走过去。 “将人带回去!” 王笑还想再拦,却见王珍冲自己摇了摇头。 王珍额头上的血流了一脸,双手被人扣着,显得颇有些狼狈,他脸上却依旧是一种万幸的表情。 “没事,大哥和他们去一趟,你照顾好家里。” 他也只来得及与王笑这样交待了一句,便被押着匆匆离开了王家…… 王珠得到消息后并没有急着赶回王家。 骏马跑得飞快,长嘶一声,停在了太平司南镇抚司的衙门前。更新最快的网 王珠翻马下马,裴民便快步迎上前来。 “王公子,不是我们南镇抚司捉的令兄……” “我知道,我想求见镇抚大人。”王珠道。 听他语气平静,裴民便放心下来。 “镇抚大人亦在等你。”裴民说着,目光落在王珠身后那个名叫锅头的汉子身上。 王珠会意,转头交待了一句:“锅头,你在这里等我。” 太平司分为南、北两个镇抚司,因开国起便是北镇抚司负责监察京师的不轨事、设有暗谍,所以北镇抚司才是太平司的权力中心。 但对于南镇抚司指挥使邱鹏程而言,自己才刚收了王珠一坛金子,转头人家大哥就被拿了,这便是砸招牌的事。 这事若没兜住,往后还怎么开张?谁还给自己送钱? 因此一见王珠进来,这位往日颇有凶相的邱鹏程便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笑。 “令兄的事我打听过了。”邱鹏程道:“人是北镇抚司拿的,我……” 后面的话邱鹏程便有些为难起来人家不给我面子,我在人家面前算个屁。 好在王珠颇为懂事,只是问道:“家兄如今被关在北镇抚司大牢?” 北镇抚司大牢即是诏狱,进了里面,不死也要脱层皮。 邱鹏程道:“那到没有,此次太平司只负责拿人,现在人押在刑部大牢。” 王珠长长的舒了口气。 不在诏狱,那便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他便郑重抱拳,躬身向邱鹏程道:“谢过镇抚大人。” 邱鹏程也明白:王珠知道自己其实是使不上力了。 但这一声谢,便表示王珠是极懂事之人。 “此案我打听过了。”邱鹏程便道:“死者张恒是今科进士,刚任刑部主事没多久,与令兄有过冲突。他昨夜惨死家中,被砍了三刀。死时手里握了一张纸……” “一张纸?” 邱鹏程道:“是从东坡词集上撕下的一页,正是那首山下兰芽短当浸溪,而且张恒身下还写着一大一小两个王字,依字迹推断,确实是张恒用血写的,似乎要写王珍二字……” 王珠冷笑一声,道:“我大哥心思细腻,若要杀他,不会留下破绽。” 邱鹏程道:“但这桩案子证据确凿,死的又是朝庭官员,实是不好办。” 王珠问道:“为何刑部的案子,却是由太平司拿人?” 邱鹏程一愣,他却没想过这个问题。 王珠微微眯了眯眼,沉吟道:“因为他们知道我和裴民的关系……让北镇抚司出面,这样南镇抚司便不能动……而知道我这层关系之人,呵,看来还是与罗德元背后之人有关……” 他思量片刻,向邱鹏程拱手道:“今日谢过镇抚大人指点。” 他说罢竟是转过身就走。 邱鹏程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后悔起来。 那一坛金子就放在自己桌子后面,偏偏刚才自己鬼使神差的,竟没来得及还给王珠。 唉,钱这种东西,哪有那么容易下定决心不要。 接下来这些事,也不知自己会不会因为这一坛金子受到牵连…… 积雪巷。 王笑站在唐芊芊的院子门口发着呆。 她竟是又不在家。 他昨天已然怀疑过她一次,后来知道自己冤枉了她,心里是极为自责与懊悔的。 可现在,他没办法让自己不再次怀疑她。 王笑看着紧闭的大门,事情的经过便在他脑中一点一点还原起来: 她让人假扮罗德元,要接近的目标便只有张恒。她设下这个仙人跳的局让张恒上勾,不是为了银钱,其实只是为了杀他而已。但结果,假的罗德元在杀张恒的过程中反被打死。 昨天她之所以不走,是因为事情还没了结,于是她先是利用自己的计划骗了贺琬三万两银子,晚上便杀了张恒,然后逃之夭夭了。 “不会的……” 这般想着,王笑喃喃了一句。 但这是目前最合理的猜想了。 王笑抚着额头,心中失落再次涌上来。 他也看得出来,唐芊芊一直是在把玩着自己的情绪,她时而亲亵,时而嗔娇,时而妩媚,时而疏离,让自己在她的笑语嫣然中,一步一步弥足深陷下去。 两世为人,自己终究还是被她玩弄了。 自己一人被骗了也就罢了,却还害得别人受到牵连。 若非自己色令智昏,也不至于让大哥与张恒生出隙怨,还被怀疑成凶手。 怪不得二哥前几日要骂我…… 王笑闭上眼,默想了片刻,将这些自怨自艾的想法从脑中抛出去。 事到如今,救出大哥才是正经。 再睁开眼,他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不要急,冷静想一想……” 若论人脉,如今认识的能帮忙的却只有秦小竺姐弟了。 于是王笑转过身,向巷子西边跑去。 等到了积雪巷西三十六号的院子,却见院门上也是挂着一把大锁。 王笑愣了愣才,想起来,这个时间那姐弟俩肯定是在赌博啊…… 第70章 秦玄策 秦玄策今天却没有在赌。 他今早起来后,极惊讶地发现秦小竺居然穿了一身女装,还坐在那抹了胭脂。 秦玄策自然是吓了一跳,问道:“你是疯了?还是你打算把王老虎睡了?” “蠢货!”秦小竺骂了一句,道:“今天是初八啊,我要进宫见皇后娘娘。” “那我去哪?” “我管你去哪!” 秦玄策转念一想,这是好事啊。 今天揣了一百两银子在身上,姐姐又不在,自己正好潇潇洒洒。 他假模假样地在院里耍了一套枪法,等秦小竺一走,他便换了身衣服兴匆匆地就出了门。 才走到文贤街准备买两个肉馍吃,秦玄策便皱了眉。 “银子呢?” 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孪生姐弟间的心灵感应,秦玄策用腚都能想到,秦小竺此刻正掂着荷包说“想花老子抢来的钱?没门”之类的话。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最后决定去巡捕营找耿当。 当王笑跑到积雪巷来找他时,秦玄策正策着马,行在京城外的官道上,算是陪耿当回村里。 马是从巡捕营牵的劣马,但就这样的劣马,在秦玄策的腚下却显得颇为精神稳健。 “你竟带了一盒胭脂?”秦玄策看了一眼耿当的包袱,忽然说道。 耿当颇有些吃惊,讶道:“你咋知道俺包袱里有胭脂?这是俺娘托俺带的。” 秦玄策道:“我闻到的,你为何要买石榴味的?” “俺也不知道是啥味的,是那店老板给挑的,你鼻子咋这么灵?” 秦玄策道:“闻马粪闻出来的,我在辽东,见了马粪就得闻,推测那马是多久以前拉的粪。” 耿当道:“真的吗?” “这可是保命的技能。”秦玄策淡淡道。 说着,他指了路边的一堆马粪,道:“你看,那便是新拉的马粪,能拉出这样大的一坨,定是骏马无疑,吃得还是上等的干草,看湿度,便在我们前面不远。” 耿当倒吸一口凉气,赞叹不已。 秦玄策翻身下马,过去端详了一会,还拿手比划着地上的马蹄印与车轮痕迹。 “三匹都是骏马,还有两辆马车,带了仆人护卫若干,一刻钟前从这里过去。” 耿当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再看秦玄策,已是惊为天人。 却听秦玄策道:“我们追上去。” “追上去做啥?俺们又不认识这些人。” “他们队伍里有女子。” 耿当大惊,道:“你这都能闻出来?” “这不是闻出来的,草丛里有方手帕,应该是风吹出来的”秦玄策说着,将那一方帕子收入怀中,翻身上马。 耿当挠挠头,道:“就算有女子,又与俺们有啥关……” “驾!” 马长唏一声,如箭离弦。 耿当一愣,暗道巡捕营的马竟有一天能跑这么快。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他看着秦玄策矫健的身姿越来越远,心中极有些崇拜。 玄策果然是自己遇到的最全才之人,竟连骑术也这么高超…… 钱成正在路边用马鞭打人。 他的父亲是刑部左侍郎,母亲则是出身京城文家。 而他母亲的姑姑则是嫁给了内阁大学士左经纶。 钱家与左家算是连襟之交。 钱成打算求娶左阁老的小孙女左明心。 左明心身子骨一向不太好,听说京郊有一位老御医,便出来求医。 钱成家的祖坟也正好在京西,便以祭祖为名,顺便一路护送左明心出京。 同行的有左明心的堂姐左明静、闺中好友宋兰儿、堂兄左明德。 再就是钱成,以及他的好友文弘达。 这一日秋高气爽,三男三女带着一众仆从侍卫行在官道上,一边指点路边风景,青春作伴、逸兴遄飞,心情都颇有些好。 钱成今天披了一件红色的披风,他骑于马上,披风飘扬,只觉得自己实在是风采俊逸,潇洒不凡。 正得意间,突然从路边的田地里冲出一条牛,冲着钱成就顶了上去。 这一下人仰马翻,钱成摔下马擦破了皮不说,还弄得极为狼狈,一条披风也被顶得七零八落。 接着便有一个老汉带了个孩童出来,只说那牛是借来的,不小心冲撞了贵人。 钱成吃了这样的大亏,心中气急,扬起马鞭便去抽那孩童。 那老汉也不敢反抗,只好抱着那孩子求饶不停。 马鞭便都抽在那老汉背上,打了好几条血痕出来。 后面马车上三个女子心中不忍,便替那老汉求饶。 钱成这才觉得自己找回了些威风,扬起手中的马鞭打算再帅气地挥上一鞭。 却忽然有急切的马蹄声响起。 钱成转头看去,只见一人一马疾驰而来,速度如风。 一眨眼的功夫,那马竟是直直向自己撞过来,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 钱成愣住。 “这家伙是疯了吗?京郊官道也敢纵马伤人!王法……” 脑中念头一闪而过,“嘭”的一声,钱成被撞得飞了出去,摔在地上。 这一跤摔得极重,他只觉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吁。” 马上的少年勒马转身,动作极是矫健。 左明心正掀着车帘往外看,正与那少年眼睛对上,只见他束发银冠,身穿黑金箭袖,剑眉星目,气宇如虹。 两人对视一眼,他居然咧开嘴爽朗一笑,显得极是开怀。 左明心连忙低下头。 她平日所见男子皆是文质彬彬,却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笑起来无拘无束的爽朗男儿。 竟像是世间规矩半点也栓不住他,凡世俗尘半点也不落他心上。 秦玄策向左明心点点头,目光便落在钱成身上。 他骑术高超,刚才这一撞看起来速度极快,他其实控制着马的冲力,不然这一下就要撞死钱成。 钱成浑身吃痛,咬着牙爬起来,指着秦玄策,正要开口。 “贼杀才,你为何挡在路上?!”秦玄策喝道。 这一声大喝,声若洪钟,竟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我为何挡在路上? 钱成愕然了一会,竟是忘了开口。 他一个娇生惯养的少爷自然无法跟秦玄策比气势,只好用手一指,气到发抖,向护卫们喝道:“给我把这小子打趴下!” 第71章 情报贩 “没来赌?” 王笑颇有些吃惊,又问道:“该不会是他们乔装打扮,你没认出来吧?” 崔老三赔着笑脸道:“小的刚才一间一间替爷您找过了,那两位今儿个真没来。” 王笑心中奇道,秦小竺姐弟不来赌又能去哪里? “带我去见小柴禾。” 崔老三笑道:“柴爷这会不得空,要不爷您等等。” 王笑皱了皱眉,自己迈开脚就往后堂走。 崔老三极有些为难,追着王笑就道:“爷,柴爷正在陪别的主顾,您稍待一会。” 才到后院,却见一个掌柜打扮的老者脚步匆匆向外走去,从王笑身边过时,王笑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好熟悉的酒味。网首发 屋中,桌上摆着一盘整整齐齐的银子。小柴禾坐着,前面站着几个手下。 小柴禾吩咐人将银子收好,开口道:“刑部的几个吏员接着打点,难保二爷这几日还要买消息。我们要把事情做在前头。” “是。”便有一个小伙子应了一声,拱了拱手出去。 小柴禾又道:“城里的几个悍徒盘点一下,看看昨儿夜里到现在少了谁。” “是。”又有一人出去。 “主顾晚上想请刑部的官员吃饭,都给我用尽关系去勾搭,谁请的官大,谁拿的银子多。” “是。” 小柴禾指尖在桌上轻轻敲着,道:“今儿这主顾说了,这事儿不计花多少银子,想发财的都给老子麻溜点!” “是。” “老栓,你留下。别的都去吧。” 待别人都出去了,小柴禾便对老栓道:“你去巡捕营牢里见见白老虎,主顾要让人做桩事,做了就在京城呆不下去了,问他敢不敢做?” 这边正吩咐着,忽然屋外有人喊道:“小柴禾!” 小柴禾皱了皱眉,挥手让老栓把门打开。 “崔老三!怎么办事的?老子说了今天不得空。” 崔老三点头哈腰地赔笑道:“柴爷,这……他非得见你。” 王笑却是径直走到小柴禾面前,问道:“昨夜死了个人,名叫张恒。这事替我查一下。” 小柴禾一愣,还未来得及回答。 王笑一张银票推了上去。 小柴禾凝神一看,居然是张一千两银子的。 啧啧,这小子几日不见,出门阔绰了不少。 他却也不伸手去接,反而淡淡道:“上次柴某请教你的高姓大姓,你不愿说,柴某还以为你是不想再与我做生意了。” “王老虎。” 小柴禾问道:“王老板住在哪里?” 王笑颇有些无语,只好道:“清水坊。” 小柴禾又问道:“王老板在家中行几?” 王笑气极,骂道:“贼杀才,你管老子行几,这生意你做是不做?!” 小柴禾苦笑了一下,伸手接过银票,从怀里摸了张纸递出去,道:“看完了还我。” 接着,小柴禾转过身去,咧开嘴无声地大笑起来,心中骂道:“蠢货,好心当成驴肝废。骂老子?那就别怪老子一份消息卖了你家两份银子。” 这次却是王笑一愣。 他接过纸一看,却见上面写得极有些详细。 “张恒,字子恢,清河县人,延光二十一年进士及第,三甲一百八十四名,任刑部直隶司主事,家住南门里……死于八月初七亥时……尸体下方亲笔手书一大一小王字……” 王笑认认真真看了两遍,皱眉道:“这是有人故意陷害的?还是刑部为了定案,捏造了证据?” 小柴禾道:“不知道。” “现场还在吗?我能去看看吗?” “看不了。” 过了一会,竟还有人拿了一叠文书过来。 王笑翻着细细看了一会了,却都是收集的张恒在京中活动的信息,竟还有他当刑部主事这段时间以来经手的案子。 王笑眼睛一转,问道:“你这情报……原是打算买给谁的?” “无可奉告。” “你这一千两也太好赚了。”王笑又道:“那替我捞个人。” “捞不了。” 小柴禾说着,叹了一口气,解释道:“人是太平司带进去的,这次死的是个官,刑部很重视这个案子,甚至有刑部侍郎这样的高官署理。” 王笑道:“放心,我要捞的是另一个人。” 小柴禾一愣。 “什么人?关在哪里?犯了什么事?” 当钱成脸上中了一拳,被放倒在地上的时候,他是有些难以相信的。 今天这场出游,本不该是这样子的。 本该是风度翩翩的自己照料着娇羞美丽的左明心,优游恬适、舒畅怡悦、琴瑟相和。 “啊……” 又是一声惨叫,文弘达也是摔在地上,周围的侍卫惨叫着倒了一片。 秦玄策看向左明德,勾了勾手指,笑道:“来吧,就剩你了。” 左明德喃喃道:“我……我不会打架。” 秦玄策点点头,道:“你也很为难吧,又打不过我,不上吧又很没义气。但谁让你交友不慎呢?” 左明德颇为无语,他本来与钱成就不太熟。 但这时候这么说,又显得很没有气节。 “你能不能不要打我堂兄?” 忽然,左明心轻声问道。 秦玄策转头看了她一眼,朗声道:“明明是你们先来打我的,瞧你说的,好像仗势欺人的人是我一样。” 他说着,竟是走上前去,一脚站在车辕上,凑在左明心的面前,问道:“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是我先动手的吗?” 左明心被一个陌生男子凑这么近说话,吓了一跳。 她飞快抬眼一看,见他剑眉竖起,极有些气势,心中又惊又怕,只好低下头道:“是……是我们先动的手……” “算你还有良心。” 秦玄策低声嘟囔了一句,向左明德道:“你运气不错,这小妞罩着你,爷今天就不打你了。” 左明心听他称自己小妞又是吓了一跳,飞快地瞥了秦玄策一眼,只觉得心惊地厉害。 自己这个小妞,还能罩着别人…… 听起来实在是很有些逾矩,但又极是有些新鲜。 却见秦玄策又走到那对爷孙面前,问道:“他为什么打你们?” 那孩童便道:“俺们的牛撞了他……” “胡说!”秦玄策喝道:“分明是他想抢你们的牛。” 他说着,又在钱成身上踢了一脚,骂道:“贼杀才,你竟想抢牛,还打了人,赔钱吧。” 钱成气极,咬牙道:“士可杀,不可辱。” “别废话,赔钱!” “你知道我爹是谁吗?我不怕告诉你,我爹是刑部侍郎,你今天打了我,我要你全家好过!” 秦玄策轻笑道:“你知道我爷爷是谁吗?娘希匹,说出来怕吓死你。” 他说着,俯身在钱成怀里摸了一个荷包,打开看了一眼,抽了里面的银票塞进怀里,将剩下的银子随手丢给那对爷孙,道:“这是他赔的银子,拿了银子赶着你们的牛走吧。” “嘿,谁还不会抢钱似的,就你秦小竺了不起。” 嘴里轻声自言自语了这么一句,他竟是径直往左明心的车辕上一坐,伸了个懒腰,长叹道:“哎哟,刚才那一下撞得我腰疼,骑不了马了,你们得负责……” 第72章 疯小子 刑部。 刑部衙门座落在皇宫西墙之外。 左边毗邻五军都督府,右边毗邻都察院,对面便是大理寺。 刑部掌管全国刑事案件,主管刑罚及监狱,分六处,又按省份设立各司,计有十七省司。 张恒死在京城,恰好又是直隶司的主事。这案子自然是由直隶司署理。 这天下午,直隶司郎中杨慈正在公房办事,却听得有吏员报称有人求见自己,称是有关于张恒的重要证据要报。 杨慈微微有些疑惑。 为何有人要到刑部来报证据?自己这里又不是顺天府衙门或两京县衙。 而且张恒案,根本不需要要证据啊。 钱侍朗金口玉言,还要证据做什么? 思索片刻,杨慈还是咐咐让那人进来。 来人却是个相貌不凡的少年,杨慈观他年纪不过只有十五六岁,便轻笑起来,问道:“少年郎,你可知老夫这里是何处?” 那少年道:“晚辈王老虎,只知这里是为天下典明刑法之处。” 呵,天真意气。 杨慈便问道:“你来,称有证据要报?” “不错,晚辈是来举报张恒的。”王笑道:“张恒此人,曾骗了我一百两银子。” 杨慈眉毛一挑,轻哂道:“是吗?” 王笑面色一正,张嘴就开始胡说八道起来:“五天前,城北文家的掌柜文有德占了我家的田地,还打死了我的老父,案子送到刑部,由张恒署理,他让我给他一百两,说是能替我办好。可是晚辈今日去找他,却找不到他了。” 杨慈眉毛一挑,这案子自己却是知道。 明明是文有德送了一百两银子过来啊,现在还放在自己家里呢。 另外自己明明听说苦主是个老农,身无分文啊……怎么苦主还送了一百两? 总之这个张恒两面通吃,死的好! 他打量了眼前这个少年一眼,暗道:“呵,原来不是有张恒死了这桩案子的证据,却是有张恒贪脏的证据要报。” 杨慈皱了皱眉道:“现在你这事刑部管不了,张恒死了。” 王笑大惊,诧异道:“那我的一百两银子没了?” 杨慈不耐,挥手道:“你走吧,现在人死了,谁还顾的上你这些小事。” 王笑却是不走,道:“晚辈知道是谁杀的张恒,定是那文有德见他收了我银子,心中不忿他两面收钱,将他杀了。” 杨慈骂道:“闭嘴!出去!” “可是……” “没有可是,本官告诉你,这案子是上面的高官定下的,你一个无知小辈要是敢在外面多说一句,小心你的小命!滚出去,闭上嘴老实呆着。” 杨慈嘴上这般喝着,心中不耐烦起来。 张恒那小子恃才傲物,讨厌的很,如今死了正好。至于杀人凶手王珍,钱侍郎亲自交待过不能再有节外生枝。 此时却跑来这么一个毛头小子,还得要吓住他才行。 王笑道:“大人身为刑部官员,如今有人死了,你为何遇着线索却唯恐避之不及?” 杨慈脸色一变,怫然大怒。骂道:“要你来教本官如何做不成?!” 王笑道:“大人不怀疑张恒是我杀的?” 杨慈官威一抖,便是转身喝道:“来人,将这小子叉出去。严查门房,本官要看看这疯子到底是如何进来的。” 王笑道:“我不妨告诉你,我是花银子贿赂了门房进来的。” 杨慈一愣。 你进来了又能如何?! 下一刻,王笑猛然拿起案上的茶杯,重重砸在杨慈头上! “当”一声重响。 杨慈不可置信! 天子脚下,皇宫之侧,刑部公房之内。自己一个正五品朗中,堂堂朝庭命官。居然被人砸了脑袋! 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凶徒! 他只觉额头上一热,接着一道热流流下来,流在眉毛上,视线都便变得暗红起来。 杨慈是个文官,从出生就在书香门第之家,一辈子都没挨过打,此时不禁呆住。 王笑站起身,走到杨慈的桌前,目光如炬,在一道一道公文上扫过去。 “你竟敢打本官?!” 杨慈大叫着,就向他扑了过来。 王笑猛然一脚将他踹在地上,接着挥起拳头就打。 “疯子,凶徒!” 杨慈惨叫不停,只觉被打得痛到不行。 大门“嘭”的一声被人推开。 一群吏员扑上来,好不容易才将王笑与杨慈分开。 “把这疯小子捉起来……” “把他下狱!本官要亲自动刑!” 杨慈歇斯底里地嚷着,用手一摸额头,竟是满手的鲜血。 “血!我流血了,来人,快请大夫来治我……” 官道上,一群人围着马车。 “你起开!”钱成怒吼了一声。 他一张脸气得通红,却又不敢上前。 周围的家丁护卫亦是一幅警惕,想上又不敢上。 秦玄策双手枕着头,仰躺在车辕上,叫嚷道:“哎哟,我的腰被你撞伤了,起不来了。”更新最快的网 钱成怒不可遏,直着秦玄策的手指气到发抖。 “明明是你撞得我!” 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过,这位刑部侍郎的公子一时极是无奈,只好向左明心轻声问道:“要不,明心你们下来,我们换一辆马车?” 左明心转头看去,却见秦玄策横在车厢前,要出去就得从他身上跨过去。 这自然是绝对不行的。 她便向左明静与宋兰儿问道:“你们说呢……该怎么办?” 宋兰儿有些愣愣出神。 左明心还当她是吓坏了,转头一看,顺着宋兰儿的目光,却看到秦玄策双手仰着,展露出肩宽体阔、猿臂蜂腰的身材,衣服还勒出了胸膛和手臂上宽厚壮实的肌肉线条…… 她脸一红,暗道宋兰儿胆子大。 “我们出不去……”左明心只好道。 钱成一听,气得跺脚,又向秦玄策道:“你给我下来!” “哎哟,腰痛。”秦玄策叫得颇为敷衍,他嘴里叼着根草,看起来颇为悠闲。 突然有人问道:“你怎么了?哼唧啥呢?” 秦玄策转头一看,却见耿当骑马过来,颇为关心地看着自己。 “你可算来了,慢死了。”秦玄策道:“我被他们打了,受伤了,骑不了马了。” 耿当吓了一跳,登是向钱成等人怒目而视,骂道:“你们为啥打俺朋友?” “嘿,哪来的土蟞,你搞搞清楚,是他打得我们,还赖在我们车上。” 耿当挠挠头,一起颇有些为难起来。 第73章 大凶徒 耿当正为难,却听秦玄策道:“把你的牌子给我。” “啥牌子。” “当然是巡捕营的牌子。” “哦。” 秦玄策伸手接过那牌子,却是递给了左明心。 “小妞,你看看,我们是巡捕营的,不是坏人。我们本是有重要差事出京公干,却被你这同伴撞伤了腰。只能由你这马车送我一趟了。去的倒也不远……老当,我们是去哪来着?” 耿当见那马车里竟有三个漂亮姑娘,一时便很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轻声说道:“门……门头沟。” “对,你把送我们到门头沟就行。”秦玄策道。 左明心极有些为难,又是与左明静、宋兰儿对望一眼,才低着头,极小声地道:“那好吧,我们也正好去门头沟……” “咦,那可真是巧了。”秦玄策笑道。 左明心正觉他的笑容灿烂,下一刻却听到他又说道:“该不会是你这小妞故意讨好我吧?” 左明心极有些恼。网首发 她只觉得心里又气又冤枉,一时间脑子里却再也装不下别的事,只想给秦玄策证明自己是真要去门头沟,绝不是为了什么讨好他…… 她这边不理秦玄策,宋兰儿却是好奇道:“你是巡捕营的?那岂不是经常会遇到凶徒?” 秦玄策哈哈一笑,道:“保卫京师,本是男儿之责。若有凶徒想欺负京城百姓,且先问过我再说。” 宋兰儿便“哇”了一声,眼睛便亮起来。 左明静又凑在她耳边也不不知说了什么,两人便笑作一团。 那边钱成听了只觉自己要被气死,叱骂道:“明明你就是京师最大的凶徒!” 秦玄策冷冷道:“你是不是还想被打?” 左明心便低声劝解道:“刚才钱公子仗势欺人确实不对,那便算是你锄强扶弱了一回就是了。” 钱成:“……” 马车终于继续往前走。 秦玄策躺在车辕上唱着歌。 “送郎出去并肩行,娘房前灯火亮荧荧,解开袄子遮郎过,两人并做了一人行……” 他的歌声倒是颇有些好听,但歌词却有些羞人。 待唱到第二遍,车厢内宋兰儿便轻嗔道:“呸,尽唱些下流的词。” “这如何能是下流?”秦玄策颇有些冤枉:“不过是看山得山,看水得水。” “呸,你强词夺理。”宋兰儿轻骂道。 秦玄策轻笑了一声,却又换了个词唱起来:“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马车中静了半晌,一个柔柔的声音问道:“你也喜欢这首词?” 秦玄策道:“我不喜欢。” “哦。”车中女子似乎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秦玄策又道:“但我昨夜梦到一个女子,她喜欢这首词,道是: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唉。” 左明心似乎碰了一下车帘,轻声问道:“那女子是谁?” “不知道,大概是我以后的夫人吧。”秦玄策道:“她还送我一方手帕呢,我今儿个还带着。” “梦里送你的手帕,你竟也能带着?” “可不是吗。”秦玄策说着,从怀里扬起一方手帕。 左明心一下就恼了,这分明是自己刚才被风吹走的手帕。 她一把将手帕抢回来,低头一看,上面果然绣着那句“泪眼问花花不语”。 “讨厌……” “你怎么抢我东西?”秦玄策大叫起来:“这是我未来夫人给我的。” “呸,你不要脸……” 马车又走了好一会。 众人侧眼看去,只见秦玄策竟已跟车厢里三个姑娘聊得火热。 时不时就有银铃般的笑声响起来。 钱成气得要死! 恨不能生啖此贼!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他已经把秦玄策杀了一万次了。 偏偏他死命地瞪秦玄策,人家就是不看自己一眼。 钱成只好策马到耿当身边,恨声道:“巡捕营是吧?老子记住你了,等回了京,老子要你好看!” 说着,还对耿当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耿当极有些无奈。 他被夹在一群人中,本就是十分不知所措,此时只好低着头,心中又担忧又惊讶。 耳边听着那些漂亮姑娘时不时还对秦玄策说一句“你这巡捕营的英雄好汉怎么能如何如何……” 耿当迷茫极了。 自己在巡捕营待了那么久,为何就没人称过一句英雄好汉? 他又想起昨晚秦玄策说的那句我关外秦家看上谁就上谁。 “他果然没有骗俺……” 刑部大牢。 刑部很大,刑部的牢狱却不算是很大。 京城的犯人大多都关在顺天府衙门、大理寺、巡捕营、太平司……总之可以关人的地方太多了,刑部主要是典明刑律,很少再参与捉拿关押犯人。 王笑被两个狱卒押着,穿过一间一间牢房。 隔着木栅栏看去,坐在牢里的犯人却没几个凶悍的,都是有气无力坐躺在那,双目无神的样子。 相比之下,还是巡捕营的犯人有精神气。 走到一个不大不小的牢房前,狱卒便开始摸钥匙。 “能给我换一间吗?”王笑道。 “呵,你当这儿是哪?”更新最快的网 王笑颇有些神秘,轻声道:“我鞋底有二两银子。” 那狱卒眉毛一挑,便想俯身去脱他的鞋。 王笑道:“你将我安排到那间牢里,我拿给你,别让人看见,就你俩平分。” 那两个狱卒对望一眼,点了点头。 两人又押着他往前走了三个牢房,将他关在牢里锁上门。 王笑便坐下来脱了鞋,将手里的银子递过去,轻声道:“一共四两,一人二银。” 那两个狱卒颇有些惊喜,偷摸着将银子咬了咬,方才点点头离开。 王笑嫌弃地皱了皱眉。 四下一看,环境颇有些不好。左边牢里关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汉子,盘着腿,倚着墙正在睡觉,看起来不像在坐牢,倒像在修行。 而右边牢里关着王珍,正看着天窗发呆。 王笑便倚到木栅边,向王珍唤道:“大哥,是我呀……” 王珍那也不知想什么,闻声有些迷茫过转过头来。 “笑儿?你怎么来了?我们被抄家了?!” 第74章 两间牢 王珍此时已全然不同于往日气定神闲的模样,颇有些大惊失措。 王笑只好道:“大哥安心,家中无事。” 王珍又惊问道:“你被指认成从犯了?” 王笑摇头,轻声道:“我是自己进来的。” 王珍一愣。 他是聪慧之人,很快便明白过来。 “不是被抄家就好。”如此喃喃了一声,他又说道:“你不该进来的。” “该不该我都进来了。” 王珍再看向王笑,目光便已有些不同。 这些日子以来,他知道自己这个三弟开了窍,心中有喜却也有忧。 只看这孩子这些日子的行事作派,很有些轻浮,又不守规矩。就算心性不坏,却也让人有些担心。 但今日看来,他再如何,对自己这个大哥却还是有情有义的。 “大哥,你知道谁陷害的你么?”王笑问道。 他与王珍隔着木栅,声音压得很低,以免别的牢房的犯人听到、 王珍笑了笑,自嘲道:“你怎知不是我杀的张恒?” 王笑翻了个白眼,都什么时候了还和我开玩笑。 王珍沉吟道:“这事背后是谁指使,又是针对谁而来,今天晚上大概便能清楚一二。” “你是说,他们会对你用刑?” 王珍道:“我们不过是商贾之家,死的只是一个小主事,却出动太平司、刑部来对付我们,有些小题大做了,想来目标应该是我们家背后的靠山。” 王笑问道:“那我们的靠山都有谁?” 王珍打量了他一眼,问道:“你才多大,就决定好要掺合到这些事当中来?” “那我不得把你救出去么”王笑嘟囔了一句。 王珍却只是含着笑意看他。 一直以来,他都只将王笑看成一个孩子。 世事如泥潭,他没有想过要把这个孩子也拖入泥潭。 本该由自己来保护这个痴呆弟弟的,却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要轮到他来保护自己。 王笑看着王珍的眼神,只好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王珍深吸一口气,有些萧索地点了点头,道:“这件事,有两个可能,一种是冲着遴选附马一事来的,那目标可能是嘉宁伯府。嘉宁伯在民间有些劣迹,又是皇后的亲弟弟,此事若是因他而来,便可能是有人想在太子一党身上咬一块肉。如此一来,你大哥我只能算是一个引子,连前菜也不是……” 王笑点点头,问道:“第二种可能呢?” 王珍默然片刻。 他看着牢墙上小小的气窗,忽然道:“笑儿知道为什么你大嫂要与我和离吗?” “这种事我哪知道。”王笑道。 现在这种时候,和离的事根本不重要好不好。 “你大嫂一惯最是要强,若是和离,难免有人要说是她经营不好这桩姻缘,绝非她所愿。”王珍叹了口气,道:“但她还是铁了心要与我和离,不过是担心有朝一日她舅舅的事东窗事发,连累了我们王家……呵,十二年的夫妻,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如何能看不明白?” 王笑不语,又想到陶文君今天绝决的样子,他便有些迷茫起来。 你看,你们这楚朝的连坐制度就有很大问题。 王珍倚着木栅,也不知是欣慰还是伤心,喃喃道:“我王珍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这些年来别人羡艳我在外面诗书风流,却不知人活于世,当有大难临头时,能相濡以沫的还是家中糟糠之妻……” 王笑翻了个白眼。 但是,大哥啊,我不关心这个问题啊。 于是等王珍又自语了几句之后,他便问道:“那大嫂这位舅舅,做了什么事呢?” “侵吞赈灾粮饷。”王珍道:“如今我下了牢,许是会有人打算通过我牵出这桩大罪。哈哈,若是如此,论起来,此事我是奸邪之徒,对方才是清正卫道之士。” 王笑道:“若是清正之人要卫道,自去寻嫂子的舅舅便是。借机布局,不过是打击政敌而已。” 王珍苦笑两声,道:“文君的舅舅白义章在户部右侍郎的位置上呆了近十年了,并非是不能升迁,而是这个位置,他们舍不得丢。” “他们?” “有人说他们是东林党,但其实,他们又已不是东林党了。”王珍叹道:“前朝时,顾宪成为革除朝野积弊,振兴楚朝,联络有识之士针砭时政,这些人标榜气节,崇尚实学,因顾先生在东林书院讲学,故人称其为东林党。但如今三十余年过去,当那些热血与志气褪去,唯剩下这个名号被留给如今的士人当做谋出身、谋名气、谋权钱的遮羞布罢了。” “三十余年前,高官勋贵腐朽乱政,横征暴敛,顾先生振臂高呼天下危矣,如抱薪于烈火之上,于是时人称颂,变革救政之声高涨。而三十余年后,天下间依旧是那些高官勋贵腐朽乱政横征暴敛,却反而披上了一心为国的清流名号……你上次问我楚朝的气数还有多少年,哈哈,如是长此以往,别说百年,半百之数怕是都没有。” 王笑颇有些无语,这个大哥总说楚朝的气数还有五十一百的,干扰自己的判断啊。 王珍摇了摇头,又道:“扯得远了,说到白义章。与其说他是东林党,不如说他是昆党。这些年昆党在朝中势力颇盛,内阁次辅卢正初便是出自其中。呵呵,人得了权便要开始盘剥百姓。而他们,居然是从赈灾粮里下手……” 第75章 风水地 京西郊外,门头沟。 门头沟其实是泛指京城西边的一大片山区,山区中还有数不清的山头与村落。 钱家的山间别院便在门头沟中的大台乡。更新最快的网 “吁” 车马在村口的岔路口停了下来。 耿当策马走在前面,他回头一看,却见秦玄策已不在车辕上。 耿当半刻钟前分明还听到秦玄策与那三个姑娘聊得正欢,此时却不见人,便向钱成道:“你把人弄哪去了?” 钱成眉毛一拧,骂道:“蠢材。” 他也不理耿当,转过头去吩咐下人到别院报信,让人来接。 耿当正要发火,却见车帘一掀,秦玄策竟是从车厢里走出来,身上居然还披着一条小毯子。 “你……你怎么能到人家姑娘的车厢里去……”待秦玄策走到近前,耿当便问道。 秦玄策理所当然道:“太阳落山了,天冷下来,外面冷得很,哪有里面舒服?” 耿当闻到他身上那小毯子上的香气,颇有些不自在起来,只好道:“哦。” 说着便下了马。 秦玄策道:“你家在哪?” 耿当转身一指旁边那座山,道:“看,翻过那座山,再走小半个时辰就到了,山路上不好骑马,俺们牵着马走吧。” 秦玄策眯着眼看去,只见好高一座山。 那边钱成颇有些得意,向左明心道:“我家的别院就在前面不远,我已派人去唤了肩舆来接,顷刻便到。对了,那位老御医我也派人去请了,一会就到别院里为左小姐诊治。” 秦玄策翻了个白眼,心里骂道:“卖弄个屁。” 他叹了口气,伸手拉过马,向耿当道:“早知要走这么久,我就不该与你出京。去兴旺赌坊摸牌九多快活。” 耿当挠了挠头,心中无奈。 午间出来时他分明就告诉过秦玄策路途辛苦,最好不要跟来。 两人正要走,那边宋小兰却是掀起了车帘,问道:“你不是说腰伤了么?我们去找一个告老归乡的老御医,医术极是高明。你要不要去治一治?” 秦玄策道:“你莫不是见小爷长得好看,想拐卖了我?” “呸,你不要脸。” 秦玄策目光一转,落在左明心脸上,道:“你们请医生是给这小妞看病的,我却不好相争。” 左明心有些紧张地捏着双手,眉头皱了皱,轻声道:“大夫给你顺便治一下又无妨,又费不了多少事……” 秦玄策点点头,抚着腰道:“这么一说,我觉得是有些痛,那便去治一治吧。” 钱成一张脸瞬间就黑下来。 他深吸了两口气,在心中对自己道:“冷静,冷静,别院里还有十几个护卫,到时候两边加起来二十几个护卫一起打死他。” 耿当急着回家看他娘亲,便对秦玄策道:“那俺先回村里,你看完大夫再来寻俺。不远,就南边这条山路直直走就行,翻过那座铁驼山,便到了铁驼村,你在村口找人一问,便知俺家在哪。” 秦玄策翻了个白眼。 不远?走半个时辰呢。 耿当又叮嘱秦玄策要小心钱成,方才背着包袱牵着马往南边的铁驼山走去。 秦玄策则是与左明心等人一路,往西边上了大台山。 钱家的别院在半山腰,院子颇为别致。 等钱成进了院子,管家钱六便迎上来。 钱六既负责为钱家收缀这个别院,也负责打理西边的钱家祖坟。 西边的整座荒山如今就叫钱坟岭,其实钱家的祖宗一开始也不住在这里,几年前钱成的父亲钱承运升任刑部侍郎后,钱家才请了术士找到这一方风水宝地,将祖宗迁过来。 此时钱六一见钱成,便道:“少爷,有件事……” 钱成只是点点头,目光依然是盯在前面。 秦玄策也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左明心捂着嘴轻轻笑起来。 钱成咬了咬牙,恨不得扑上去咬死那厮。 “少爷?” “有事你就说!一直叫唤啥!” 钱六慌慌张张道:“来了个不知好歹的,说要买咱们家的祖坟……” 钱成以为自己听错了,道:“什么?” “有人想买钱坟岭整座山。” “这样的疯子,你打死了便是,问我做甚。” 钱六轻声道:“小的打了,但没打过。来人是个老家伙,没想到拳脚厉害的很,把别院里的十几个护卫都放倒了,都伤得蛮重……” “又被放倒了?那家里养这些人还有什么用?!” 与此同时,放倒了一众钱家护卫的唐伯望正走进一家农家小院。 一身男装打扮的唐芊芊坐在大方桌前提笔写着什么。 花枝正在捉鸡。 不大的笼子里已经关了三只鸡,喔喔喔地叫个不停。 “怎么样,钱家不肯卖?”唐芊芊道。 唐伯望道:“自然是不卖,哪有人卖祖坟的。” “整个大台乡一片,除了他们家那一点坟地,我们全买下来了?”唐芊芊道。 “买下来了。” 唐芊芊道:“那我们回京吧。” 唐伯望微微有些疑惑起来。 唐芊芊道:“怎么?望伯是认为我应该把事情做完再回京?” 唐伯望道:“七年前钱坟岭还叫张坟岗,是一个张姓乡绅的祖坟。钱承运看上这里的风水,打死了张家四口人,起了他家的坟,逼着他们家迁出京畿,才安置的他钱家的祖宗。” 唐芊芊笑道:“若是风水真的好,张家怎么会任他钱家欺负?” 唐伯望道:“我是想说,既然张家的祖坟可以迁,钱家的祖坟便也可以迁。” 唐芊芊道:“可是我为什么要把事情做完呢?他现在一定又以为我骗了他。等我回到京中,把地契给他看了,他又会感动不已吧?” 她想到这里,笑了笑,又道:“此事之后,他才会再也不会怀疑我。而钱家的坟也好,张家的坟也好,留着让他自己来拆,他才会知道我在外面办事不容易。” 唐伯望一愣,点了点头:“那我去套马车。” 他自然不会说天色已晚之类的,也不用担心城门已经关了。 自己这些人在京城活动了这么久,若是连城门都搞不定,那还混什么。 “去吧。”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唐芊芊摇了摇头,轻声自语道:“哪来的术士?算风水竟能算到我的煤矿上面……” 第76章 定风波 刑部大牢。 天黑了下来。 大牢里自然不会点烛火,唯有气窗里透下一缕朦朦胧胧的月光。 不时有窃窃私语的说话声响起。 对面牢房里有人在争吵东来酒楼的炙羊肉为何与别处的味道不同,看来刑部大牢里的犯人档次还蛮高的。 王珍低声说了很久,才将白义章的事情说完,王笑便算是对自己家的情况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王笑摇了摇头,叹道:“如此说来,我们王家如今的处境,便是如在钢丝上走,一边是白义章的贪腐大案,一边是他政敌的觑觎打击。亏了你与二哥还能支撑这么久。” 王珍又道:“你明日出去后,让你二哥不要再为我奔走。我细细想过,他们若是想在我身上找突破口,一是会对我用刑,二是会盯着王珠,看他会不会去找我们背后的靠山。” “放长线钓大鱼?”王笑点点头:“想来是这般的,捉了大哥,然后监视二哥。” “你出去以后告诉你二哥,我什么都不会招,嘉宁伯也好白义章也罢,让你二哥都别去找。如此,这件事就只能到我为止,谁都不会牵连进来。” 王笑摇了摇头道:“我来是要救大哥你的,不是要救什么嘉宁伯、白义章之流。” 王珍苦笑道:“你还不明白吗?若没有嘉宁伯、白义章,我们王家倾覆只在眨眼之间。” “大哥啊,你的思路错了。”王笑道:“今日之情形,我们要做的,是让那些人出手来保你。而不是用你的命去保他们,明白吗?” 他说着,将脑袋顶到木栅上,对着王珍轻声地将自己的大略计划说了。 过了良久。 王珍叹了一口气。 “傻孩子,不成的。你这计划漏洞太多,而且万一失败,风险太大。” 王笑道:“世上哪里就真的有那么多万无一失的事。” 王珍摇头苦笑起来:“今日就算没有张恒之死,那些人也会找别的原因将我或你二哥下狱。好在这次是我进来了,让你二哥有时间从容布置。你相信你二哥,这次我哪怕死在牢里,他定也能守住王家。如此,才是稳妥之打算。” “我不想要稳妥,只想救你出去。”王笑道,“大哥不愿赌一把吗?哪怕是为了嫂子、虎头、妞妞……” 王珍默然片刻。 “我自幼读书,本以为长大后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然而三次信誓旦旦下了场,皆是落第。我曾以为自己能做个好丈夫,好父亲,好儿子,好兄长。那结果呢?妻子要和离,父亲要断绝关系,儿子与我不亲近,还累得你与二哥一个下狱,一个奔走。你还太年轻,不知道这世上想要做成事的难处,但我已然累了,也对自己失了望。我要活很容易,要保着王家却很难。好在今日我便是死在狱中,也不是白死。如此,已是心满意足。” 王笑道:“大哥曾说过我是天才?” “呵,倒也说过。” “那大哥信我一遭,按我说的做。我定能保你性命,亦保王家无忧。”王笑,黑暗中,他眼中却有些隐隐的光。 王珍一愣,深吸一口气。 却听王笑又道:“我给大哥念首词吧。” “这首词,在我脑海中的那方天地里,是苏东坡刚经历乌台诗案时所写的,大哥应该是没有听过的。” 黑暗中,只能隐约看到对方的轮廓。 王笑这次没有再刻意压着声音。 他以一种颇为郑重的口吻,缓缓吟起来: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王珍良久都没有声音。 他心中震惊,以至于连手都有些颤抖起来。 这些日子以来,他担着白义章贪腐一事的压力,心中忧忧切切,只觉人生如此不得顺遂。 但此时,在这个黑暗的牢里,一首词,六十二字,如当头棒喝般打下来,将他所有执念击得粉碎。 王珍耳边再次回响起陶文君那一声骂懦夫。 当时听到这懦夫二字,他心头想的是:你这无知妇人懂什么。 此时他却发现,自己确实是个懦夫…… 过了一会。 王笑又轻声说,道:“大哥,你有个朋友名叫贺琬,若是他与你易地而处,绝不会将自己的生命弃了,去奢望那些高官权贵的感恩庇护,再将所有的担子都推在二哥肩上。正因为贺琬身上有赌性,所以他意气勃发,敢拼敢冲。我知这世事很难,没有赌性就不会输的很惨。但正因为世事很难,若没有赌性,如何能成功?” “你说这天地倒悬,民不聊生。那些士大夫面上清高,背后却尽是阴险。那你敢不敢与他们争一争?这世事极难,那你便将全家人的性命都摆到这赌桌上来罢了。你今日一人身死,以为是在护着全家,可事实是,没有人挣得开这世道。” “你说要护我一世周全,但现在你累了,便该由我出来护你。唯有如此互相保护,方才叫一家人。” 王笑一句一句的说着,语气平静,并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郎。 王珍愣在那里。 下一刻,有人从过道走来。 火把的光极有些刺眼,王笑眯了眯眼。 “提审王珍!” 开门声响起,镣铐在地上磨擦。 王珍还没来得及回答,已被人拖了出去。 王笑看着隔壁空空的牢房,嚅嚅了嘴,道:“大哥,记得我说的话……” 突然,另一边的牢房里有人叹道:“一蓑烟雨任平生……好词!” 王笑吓了一跳。 转头看去,却是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摸着黑,向前走了几步,到了大牢另一边来。 “你是谁?” “傅青主。” “哦。” 那傅青主听了王笑这声“哦”似乎愣了一下,笑问道:“你不认得我?” 王笑道:“我为何要认得你?” 傅青主道:“你这几年,不关注时局?” 王笑道:“我很想关注啊,但不知怎么关注,问别人都说不知道。又没有报纸新闻,也不知道天下间都在发生什么。” 傅青主似乎觉得有些好笑,略带着些讥讽,说道:“连陛下都不知天下在发生什么,你又如何会知道?” 王笑愣了愣,心中赞叹不已,这人好大的口气啊,开口就是陛下。 “莫非你是个大官?” 第77章 傅青主 “这楚朝的高官,我当不起。”傅青主淡淡道。 王笑一愣,觉得这个人似乎颇有见地,还有些像是……愤青。 于是他轻声道:“你过来,我问你个问题。” 他心里想道:反正大家都在坐牢,你也不知道我是谁,那便问一问你吧。 傅青主依言靠了过来。 王笑以一种颇为神秘的口吻轻声道:“你说,我们楚朝还有几年气数?” 一句话出口,王笑颇有些后悔。 他很担心对方大喊一声“来人啊,这有个人对朝庭大不敬”之类的。 然而傅青主只是沉默了一下。 “我不信气数。”傅青主道:“我认为所谓气数不过是人力使然,若是君明臣贤,自然山河永固。但若是再如此下去,纲纪败坏,又是天灾不断,许是没几年光景了……” 王笑愣了愣。 这楚朝的人才,莫非都在牢狱里? “傅先生觉得,我们楚朝会不会被满清打下来?或者……外面有没有闯王李自成?” 王笑自然也问过王珍这个问题,王珍却只说未听过什么李自成。 此时王笑却有些反应过来,作为京城富商公子,大哥王珍的目光有他的局限性,他眼里太多风花雪月,看不到太远处的民间疾苦。 却听傅青主哂笑一声:“辽东战局糜烂,迟早会拖垮朝庭……至于李自成,我没有听过这号人物。” 王笑道:“那是农民起义军……” “呵呵,义?”傅青主叹了口气,“但后生可畏啊,竟能看出来。流寇确实是楚朝心腹之患。如今唐中元恐有十数万人马了吧,兵发中原,祸乱天下,致使生灵涂炭。官兵愈剿,贼势愈盛,局势如火矣。” 王笑只觉脑袋里“当”的一下,喃喃道:“为何这些事,我这些天从未听过?” “你没听过有何稀奇?”傅青主道:“难道天下世情,还真要让你们这些愚昧百姓得知,闹得京中人心惶惶不成?半年前开封一战,唐中元掘了黄河,冲毁开封城,你知道死了多少人?!你能想到那是怎样的景象?数以百万计的尸首!只是想想,我便觉得是人间地狱。但等消息传到京中,却成了汪乔龙击退了唐中元,黄河大雨溃了堤……” 傅青主说着惨然大笑起来:“哈哈哈,连陛下都不知道的事,你竟问我为何你没听过。你又算什么?” 王笑嚅了嚅嘴,愣在那里。 没有李自成。 但当历史的进程到了,还是会有张自成赵自成,时间从来不会放过谁…… 牢中的两人便沉默下来。 王笑看着墙上的气窗愣愣出神。 他目光所见,只能见到这京城的波澜不惊。 但在这个宁静的京城之外,却是一片乱世亡国的景象。 没有人能一眼看到天下。能看到的,只有眼前平静的生活,但不知哪天,灾祸会猛然压下来。 历史从来不仅仅是史书上记载了哪个谁谁如何如何了得,而是一整个时代的人,在水与火、刀与箭之间求生,是时间长河中,一代一代人的……悲欢离合。 那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良久之后,王笑叹了口气。 傅青主也叹了口气。 王笑打起精神,又问了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是牢里的犯人一般都会问的“你是犯了什么事进来的?” 傅青主反问道:“你呢?” “我打了一个刑部朗中。” “呵。”傅青主笑了笑,道:“我是妖言惑众。” 王笑奇道:“你说了什么妖言?” “你若想听,说与你听倒也无妨。”傅青主又叹了一口气,道:“山西境内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开始时,是有人喉间长了个小肉,饮食不进,目眩作热。接着便开始呕吐,吐的却不是食物,而是殷红的东西,就像腐烂的西瓜肉,一个时辰左右,便倒地而亡了。接着,死的人越来越多,一旦染上这个病,却是阖门皆殁,全家死尽,连上门吊唁的亲戚回去之后也开始呕吐身亡……” “鼠疫?!” 王笑心头一颤。 “不错,大灾之后皆有瘟疫,但这次的鼠疫特别厉害。”傅主青冷笑一声,道:“倒是你这毛头小子能知道是鼠疫,京中官员却没几个有这样的见识。” 王笑却是一下子惊吓在那里,连呼吸都不敢呼吸。 明末大鼠疫! 在原来的历史上,就是这一场鼠疫导致华北一地十室九空。只京城每天就死人上万,史料记载,城门都被运出的棺材堵塞,街坊间小儿为之绝影,路上连乞丐也没有,九门外的尸体计数已二十余万,户丁尽绝,尸横遍地,无人收敛者不计其数。 李自成攻进北京时,面对的便是一座“人鬼错杂,日暮人不敢行”的死城。 有人说老鼠亡明,不管王笑认不认同的这个观点,但小冰河时期的异常可怕的气候频繁引发的水灾、旱灾、蝗灾,终究还是形成了这样极可怕的巨大瘟疫。 哪怕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在这个平行时空的楚王朝,当各种天灾纷至沓而来,这场可怖的灾难竟也是如约而至,躲也躲不开。 良久之后,王笑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气,轻声道:“你……你说的是真的?” “呵,果然你也是不信。”傅青主道:“这件事,京中有人不信。更可怕的是有人明明是信的,却还是说我妖言惑众。” 王笑道:“我信你说的。” 傅青主冷笑道:“你信,又有何用?”网首发 他说着,倚着墙,犹自意愤难平。 他从山西一路急驰而来,连着几日不眠不休,连口水都没喝一路进京。 没想到面对的却是无数的冷眼与指责,当年正气凛然的师长、义气相投的同窗竟已都变得面目全非。 随从被杀,自己被指责成妖言惑众的疯子,锒铛下狱,而外面还在死人…… 想到这里,傅青主倚着冰冷的牢墙,闭上眼,轻骂了一句:“那就随他们去死好了。” 突然,他竟是听到隔壁牢里的少年在轻声念叨着什么。 “常年干旱,粮食减少,没有吃的,老鼠的免疫力下降,生出更多病菌。又因为干旱,它们到底寻找水源,将鼠疫带向各处,与人接触的机会大大增多,而人没有吃的,免疫力也越来越差…………” 傅青主愣了愣。 他自然能听懂那少年的分析。 呵呵,高堂高官阅尽,却是在这在牢狱中遇到一个有见识的人。 傅青主心中这般讥讽了一声,却还是打起精神来,说道:“不错,山西已经连续四年旱灾了,长城外的草原都被啃光了,大量的老鼠从草原涌进关内。晚上睡觉时,全是吱吱声……” 王笑喃喃道:“那是因为它们缺水,又有病菌在体内成倍地爆发,高热导致身体炎热难忍,就会疯狂地找水,还会咬人……” 傅青主有些惊讶,想打量王笑几眼,但黑暗中又看不清这少年的面容。 他便点头道:“不仅如此,受灾的人没有吃的,也在找老鼠洞里的吃的,吃老鼠的亦是不计其数。” 王笑头上冷汗不断流下来,喃喃道:“防治……只有朝庭有办法……” “呵,朝庭。”傅青主冷笑一声。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他在墙上重重锤了一下。 王笑道:“这件事你跟谁说的?为什么说你妖言惑众?我们应该捅上去啊。” 傅青主冷笑道:“捅上去?呵,我既找过内阁首辅郑元化,也找过次辅卢正初。当年一起扳到阉党的两个人,如今正为了内阁的大权斗得你死我活,又岂会理我这些事。” 这是王笑今天第二次听到卢正初的名字。 内阁,首辅,次辅……这本该是个距离他很遥远的存在。 人家是醒掌天下权的辅国重臣,自己却只是个……醉卧美人膝的小人物。 本来人家在治大国如烹小鲜,自己是不该多嘴的,毕竟不如人家专业。 但现在,自己都看到他那锅小鲜里有颗极大的老鼠屎了,怎么也得提醒他把它挑出来才行。 思及自此,王笑深深吸了口牢房里不算新鲜,却还没沾上鼠疫菌的空气。 “傅……大哥,你和卢正初很熟吗?不如你和我说一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这个夜里,所有人都各自忙碌着。 王珍被铁链紧紧绑在刑架上,狱卒狞笑着拿起钳子夹住他的指甲盖一点一点拔出来。惨呼声响起,汗水瞬间浸湿了他的额头…… 王珠喝到第七场酒宴,终于有了醉意,他扶着假山大吐,却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大人说了,交出白义章的证据就放了你大哥……” 唐芊芊的马车在城门外停了一会,京城的大门便缓缓打开,接着有人递了一张纸条过来。唐芊芊低头看了一眼,却见上面写着:“王珠已做好劫狱打算……” 缨儿睁开眼,拿开了头上的湿毛巾,她勉强支着身子站起,望向窗外,苍白的嘴唇轻轻张了张,喃喃道:“少爷……” 秦小竺支着头坐在窗前,看着皇宫中的天空出神。在她身后,淳宁公主正捧着一本书看着。桌上的鸳鸯绣品已经绣了一半,却没有一针一线出自她手…… 耿当看着黑乎乎的山路,挠了挠头,颇有些疑惑地想道:“秦玄策怎么还不来俺家呢?那他晚上能睡在哪里呢……” 月光下。 有少年少女倚坐在屋顶,低吟浅唱。 有白首匹夫登高望远,看向茫茫辽北。 有谋士坐于烛光中机关算尽。 有病人蜷着身子倒在地上渐至无息…… 烛火燃尽,罗德元又点了一根蜡烛。 他在纸上写下最后一个字,将桌上的三份奏书上的墨迹吹干,抬眼看了看天色。 他收好奏书,出门,上朝。 这一刻,他心中意志更坚。 为御史者,当为国家仗义直言,今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第78章 敢谏者 第一封奏书,弹劾嘉宁伯、内官监、礼部收受京中富户王家贿赂,将一个痴呆儿选为附马,损天家威颜,属欺君之罪…… 第二封奏书,弹劾户部右侍朗白义章结党营私、贪赃枉法、侵吞赈灾粮饷…… 第三封奏书,弹劾辽东总兵秦成业拥兵自重、贪墨军饷、杀良冒功、临阵变节、怯懦畏战、教子无方、蓄养家丁…… 三封奏书在大朝会上呈出,满朝皆惊! 整个朝堂,其实还没几个人认得这个新上任的从七品御史罗德元。 罗德元官职低微,只能从侧边的小门入宫,在殿上连个站的位置都没有。 但他还是从都察院队伍的最末端走了出来,一脸端正严肃地将自己彻夜写就的三封奏书大声念了出来。网首发 从今日起,天下所有为官者,所有读书人都将知道他罗德元的大名。 三纸奏书,分别弹劾权贵、高官、武将,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阶层。 时局至今日之境地,满堂之上每个人都有责任。 那就一个一个弹劾过去,直言敢谏者,以死而诤耳! “臣,有怀忠慕直之心,以国家大事为陛下言之,恳请陛下处置奸佞、肃正乾坤!”罗德元说罢,俯跪于地。 但龙椅上的皇帝却只是面无表情地收了他的奏书。 回答他的只有四个字“朕知道了。”更新最快的网 罗德元又道:“臣,恳请陛下处置奸佞!” 龙椅上的陛下目光冷下来,所有人都能察觉到他的不悦。 罗德元重重磕了一个头。 “咚。” “臣,恳请陛下处置奸佞!” “咚。” 又是一声重响。 “臣,恳请陛下处置奸佞!” “这个罗德元,是不要命了!”有人心中暗暗想着。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别人提都不敢提之事,他竟是一口气全提出来,不仅如此,竟还敢逼迫陛下。 “咚。” 罗德元额头上已有鲜血。 “将他请出去。”龙椅上的皇帝压着心中的怒火,低沉着声音说道。 “陛下!臣请陛下彻查乱国之臣,拨乱反正!”罗德元又道。 延光皇帝依旧没有说话。 有御前侍卫上前,要去拉罗德元…… 罗德元转头看了一眼,一脸坚毅地道:“臣言已行,死而何憾?今日,臣当以死相谏,请陛下肃清奸佞!” 龙椅上的皇帝眼皮一跳。 又来? 有几年没出这样的讨厌鬼了。 却见堂下那个额头一片殷红的罗德元,果然是站起身,猛然向殿上的柱子上撞去! “拦住他!” 大喝声中,罗德元已义无反顾地撞向大柱。 延光皇帝心里巴不得罗德元去死。 但不能让他这样撞死在殿上,若他死了,那些言官只会变本加厉。 “拉住他!” 有文官扑过去死死抱住了罗德元。 但这个新上任的从七品御史已展现出了足够坚定的意志。 龙椅上的皇帝也终于暴怒,大骂:“混帐!朕难道要你教朕如何治国不成?!” 满堂御史眼皮一跳,猛然间嗅到了猎物的气息陛下生气了。 “太好了,果然是这样不怕死的愣头青最能让陛下生气。” 今日,死谏之局! 青史留名,便在此刻。 “臣附议,恳请陛下处置奸佞!还朝局清明……” “臣附议,嘉宁伯欺君罔上,蒙蔽上听,实损天家威颜,臣恳请陛下彻查,正肃朝纲!” “陛下!公主之婚事,不是一人之家事,实乃国家之大事,臣恳请陛下严查!” “陛下!白义章结党营私,侵吞赈灾粮饷,国之蛀虫……” “陛下!秦成业狼子野心……” “陛下……” 片刻之间,满朝官员跪了一地。一时也分不清哪些是别有用心的,哪些是沽名吊誉的。 延光皇帝看着殿下乌泱泱一片,只觉得怒火腾上来,烧得脑袋极疼。 他死死盯着罗德元,恨不能拿起玉玺砸在这个蠢货的脑袋上。 无知竖儒,竟也敢来教朕如何做! 为国死谏?又是党争而已! 动嘉宁伯?动白义章?动秦成业?只怕你想动的只有你的政敌吧? 你来替联打理私库?你替朕打理国库?你替朕守住边疆? 郑元化那样的权臣你不弹劾,却敢来以死相逼朕。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背后站的是谁。 煽动言官,祸乱朝堂,掀起党争,此例一开,又是风雨飘摇。天下就是你这样只知争权夺势的愚昧文官太多,才败成这样的! 延光帝指着罗德元,登时怒不可遏。 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将这样的蠢材点为御史,是故意要给朕难堪吗?! “陛下呐!”殿上的呼喊声依旧。 “啪。” 一声重响,延光皇帝抢过身旁太监手里的托盘,将所有折奏都重重掷下去。 “一群误国蠢材!” “陛下……” 又是一声悲呼,满堂的御史再次高声谏言。 “臣弹劾秦成业之孙行迹恶劣,在京数日,其罪已是罄竹难书,殴打朝庭命官、打劫百姓钱财……” “臣亦弹劾秦成业之孙……” 延光帝抚着额头,只觉得怒火冲上来,让他眼前都有些黑,只好恨声骂道:“如今流寇肆虐,江南水患,江北大旱。你们不为朕分忧,却在此提这些鸡毛蒜皮的闲事!” “陛下,正因为朝中文武有白义章、秦成业这样的奸佞,上天才屡降灾祸,实是在警示陛下呐!” “陛下,今日您若不表态,臣等皆愿撞死于殿中!” 延光帝嘴唇一抖。 堂下的御史们捕捉到他的表情,心中激动不已。 来啊!我的陛下,快请廷杖来打臣吧…… 廷杖一动,臣就是名留青史、士林传唱的仗义直言之名臣。 等你百年之后,下任君王的辅国重臣从哪里挑?当然是臣这样诤诤铁骨的名臣。 “臣请陛下肃清奸邪……” 延光皇帝目光扫去,落在了自己的三个内阁大臣身上。 郑元化眼观鼻鼻观心站在那里。 左经纶则是似乎愣住了。 唯有次辅卢正初轻轻摇了摇头。 延光皇帝才稍稍冷静了一些。 他冷冷看了一眼罗德元,心道:“一群竖儒,还想要朕的廷杖?就你们也配……” 第79章 嘉宁伯 京西,门头沟,铁驼村。 耿当一大早就爬了起来,将院里的柴都劈了,又将水缸里的水都打满。 过了一会,他娘汪氏也起来,见他这个样子,便问道:“你今日便要回营里去?” 耿当点点头道:“俺只告了两日的假,明早还要应卯。” 汪氏叹了口气,道:“多亏了你白叔,你才总算找了好差使,可惜不能在总为娘的跟前。” “娘。”耿当道:“等俺在营里混出息了,就接你到京城里去。” “娘不是说这些,是说你娶媳妇的事。”汪氏道:“你今儿早上先去相看一眼,若是满意,为娘替你操持,下次回来时就可以成婚。” 耿当颇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不说话。 汪氏便明白过来,笑着让他去换身衣服,一会到隔壁村张家去做客。 铁驼村本是很穷的村,好在前两年村里出了个耿叔白,他有一身武艺,又有些头脑,得了都司大人的青眼,在巡捕营混得不错,当了个千总。 这两年耿叔白安排了不少族中子弟进巡捕营,因此铁驼村才慢慢好起来,也有不少的别村的姑娘愿意嫁过来。 因此,当耿当换了衣服出来,汪氏便让他先到耿叔白的六大爷家里坐一坐,表示对白叔的关心与感激。 耿当道:“娘,俺晓的,前日俺得了二十两银子,带五两过去,剩下的您留着。” “娘明白,留着给你娶媳妇。” “哎哟,俺不是说这个……” 耿当便先去耿叔白的六大爷家坐了一会,接着又依着他娘吩附的到村里屠夫家买了个大猪脚。 他提着猪脚才走到村口,便见秦玄策正倚在树下,竟是抱着手像是睡着了。 耿当便过去推醒他,道:“你啥时候来的?咋不去俺家里?” 秦玄策打了个哈欠,道:“刚来的,你不在家,我便在这等你。” 耿当便问道:“你昨夜在哪睡的?” 秦玄策道:“没睡。” 耿当道:“俺去趟隔壁村里,你去吗?” “远吗?” “不远,半个时辰就到。” 秦玄策:“……” 耿当挠了挠头,也不知秦玄策拿白眼盯着自己看是为什么。 “你那盒胭脂带在身上是吧?”秦玄策忽然问道。 “在啊,你不是都闻到了,俺娘让我送去隔壁村。” “借我吧。” “啥?” 秦玄策转过头,道:“胭脂,借我吧。” “哦。” 秦玄策拿了胭脂放进怀里,眼睛一瞥,却瞥到耿当手里的猪脚。 “你哪买的?” “啥?” “猪脚。”秦玄策道:“咳,这个也借我吧。” “哦。” “我们中午回去是吧?到时我在大台乡路口等你。”秦玄策道。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耿当看着他扛着猪脚走在山路上的样子,感到颇有些疑惑。 “俺提亲用的猪脚,他拿去做什么?关外人还吃生肉不成……” 嘉宁伯府。 伯爷姓薛,名高贤,是当年皇后的亲弟弟。 他虽然没去上朝,但有人弹劾他,这样的消息他还是很快就知道了。 他确实收了王珠不少银子,才选了王笑作附马。但这件事,他做的一点也不亏心。 实话实说,那孩子模样俊俏,家世又好,虽然傻了一点,但胜在可爱。 薛高贤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因为这样一件事又被言官弹劾。 得到消息后,他便找来自己的心腹谋士宋易之商议。 宋易之不过是个落第的秀才,便出主意让薛高贤说自己也是被骗了。 这主意自然不算高明,薛高贤却一时别无它法,于是又让人将王珠找人串供。 王珠却是开口说了一句让人十分意想不到的话。 宋易之眼中精光一闪,便道:“那些言官既然要彻查,那就彻查好了,越快越好。” 薛高贤瞬间明白过来,连忙道:“我要进宫面圣。” 当嘉宁伯的轿子向皇宫行去。伯府中却有两个家丁悄悄出了门,分别将手中的纸条递出去。 两张纸条各自穿过街巷,分别进了不同的地方,在不同的人手中被展开来。 与秦玄策一样的是,王笑也一夜没睡。 他上半夜和傅青主聊了许久,下半夜才见王珍遍体鳞伤得被拖了回来。 王笑见了他的样子心中又惊又气。 等狱卒一走,他便凑过去问道:“大哥,你还是没听我的?!” 王珍勉强睁开眼,有气无力地笑了笑,道:“听了你的,但总归是……扛得久一些才像……” 王笑颇有些无语,守着王珍这边的木栅,又低声说着自己的打算,让王珍拾遗补缺。 那边牢里的傅青主也不会刻意支着耳朵去听他们说什么,倚着墙闭上眼休息起来。 他难得遇到王笑这样的有见地的人,有心多与他聊两句,又打算将大事相托。但这时候人家在那边说话,他也懒得去打扰。 反正在这牢狱之中时日漫长,也不急在一时。 黑暗中,傅青主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再睁眼往旁边看去,却见那牢里竟是空空如也,那个有见地的少年郎居然不在了。 隔着一个空牢房,脸色苍白的王珍见有人一直盯着这边看,便颇为有礼貌地向他点了点头。 傅青主愣了愣,才有些无奈地向王珍点了点头…… “捞什么人?关在哪里?犯了什么事?” “捞我,关在刑门大牢,犯了能被捉但你又能捞出来的事”这是昨天小柴禾提问时王笑的回答。 此时在刑部大牢之外,崔老三扶着王笑上了马车,吁的一声,马车便缓缓向前行去。 王笑转头与刑部大牢告了个别,倚着车厢,便夸了崔老三一句:“你们业务水平不错。” 崔老三赔着笑,说道:“杨郎中收过柴爷不少银子,还是比较好打点的。爷您要去哪?” “清水坊王家。” 崔老三道:“看年岁,您莫非是西府的珰爷?” 王笑淡淡道:“依你们的规矩,能打听主顾的事?” 崔老三只好讪笑道:“是。您永远是小的的王老虎爷。” 马车行到王家大门,王笑等崔老三调头走了,才进了东府,脚步匆匆地便向陶然居跑去。 第80章 奔走忙 王笑才跑到半路,却被人拦了下来。 他转头一看,却是刀子。 此时他心中正着急,便想吩咐她别拉着自己,却见这小丫环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少爷……你跑到哪里去了?呜呜……大少爷出了事,你又不知道哪去了,家里乱成一团……缨儿姐姐还病倒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王笑一听缨儿病倒了,便愣在那里。 刀子抹了把眼泪,抽泣道:“少年你就不能听话些吗?自从大少爷带你出了门,你天天不着家……” 缨儿病倒了? 他才想起来,昨天早上到现在自己都没关心过她,一时极有些自责。 恍惚中被刀子拉回了院子。 青儿正端着药碗从缨儿屋里出来,看到王笑便抹了抹眼,哭道:“恩公,大夫说缨儿姐姐心思郁结,又染了风寒,要歇养数日呢……” 王笑也不说话,默默走了进去。 屋子里一股药味,药味中却还是能闻到属于缨儿那种好闻的气息,让王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缨儿正闭着眼躺着,脸上还带着泪痕,嘴唇苍白,半点血色也无。 王笑忽然极有些心疼。 他在床头坐下,看着缨儿,忽然又觉得心定了一些。 这两天以来,所有的事乱成一锅,各种坏消息压在他的脑子里,楚朝是明末乱世,王家是履如薄冰,大哥身陷牢狱,唐芊芊是个骗子,京城将会迎来鼠疫、农民军、清军…… 一件事还没消化,另一件事便压上来,甚至都让人来不及害怕。 唯有此刻,在缨儿身边,他才感觉到一缕安宁与平静。 但自己又何时关心过这个将全部心思都托在自己身上的小姑娘呢? “对不起。”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碰了碰她额前的刘海。 “缨儿,其实,我不是痴呆儿了,但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怕你会……不习惯。” “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会心思郁结。这几日,我也一直在想,如果我当了附马要怎么安置你……但我想来想去,你不是我可以轻易安置的东西,你是一个人啊,而且,是我很喜欢很喜欢的人……”更新最快的网 “刚才,我一进屋子,一看到你,我就下了决心……” 王笑看着缨儿,轻轻的笑了笑。 “我不娶公主了。” “等了结了这些事,我带着你,还有王家这些人,我们去江南吧……” “这楚朝许是要完了,我思来想去,还是去江南稳妥些。所以,等你醒了,不要再不开心了好不好?我不会让你和我分开的……” 他说着这些,也知道缨儿并不会听到。 但他现在不能在这里呆很久,他要去救大哥。 将这些话说出来,他才觉得心里安定些。 于是这些话说完,他深深看了缨儿一眼,站起身,向外走去。 在他身后,又有两行泪水从缨儿眼中划落下来…… 刀子见王笑出来,有些愣愣地看着他。 她总觉得少爷今天有些不同。 见王笑要出门,她便追上去,道:“少爷,你不要再乱跑了……” “刀子,我有事要办。你照顾好缨儿,别的事等我回来再与你说。” 刀子听了这话,直接愣在当场。 “这些是两万两的银票,你收好。”陶文君道。 潭香一愣,颤抖着手,不敢去接。 陶文君道:“你听我说,你既然已是夫君的妾,便是虎头与妞妞的小娘,如今我将两个孩子托付与你。我要你带着他们,跟着桑落……” “跟着桑落?” “不错,王家就算有大祸,二弟也定然会确保思思的安全。你与桑落自小交好,一旦事有不好,你要求她带着我的两个孩子一起走,记住了吗?” 潭香瞪大了眼,不可置信起来。 王家会有大祸? 她从小就长在这院中,从来就没想过有一天王家会大灾临头这件事…… 陶文君却不管她有没有听明白,转过身就往外走。 “少奶奶,那你呢?” “我去救你大少爷出来。” 陶文君丢下这一句话,连头都没有回。 她其实也不知道要怎么救。 在她想来,若真只是一桩杀人案,她去求王珠,去求家里,总能救他出来。 这年头,一条命而已,就算是进士的命,难道自己还买不起? 但是,昨天舅舅不肯见自己…… 那事情就不是一桩杀人案这么简单了,很可能是涉及到舅舅的事。 那好,既然是那样大的贪腐案,那就不应该由自己的夫君一个人来扛。 总之,若是判下来的结果不能让自己满意的话,自己就去敲登闻鼓。 舅舅也好,舅舅的政敌也好,爱怎么斗怎么斗,却没有拿自己的夫君开刀的道理。 反正自己是一个女人,没有什么道理好讲,大不了将事情捅开,所有人同归于尽! 这般想着,她回头看了一眼院门上的陶然居三个字。 正打算走,她却见到了王笑。 今天的三弟弟样子有些狼狈,却绝不是傻子。 陶文君也听潭香说过昨天王笑是如何保护自己的,她有些不信。但…… “大嫂,带我去见白义章。” 这是王笑的第一句话。 陶文君愣住。 “你听我说,我能救大哥出来,但你要带我去见你舅舅。” 这是王笑的第二句话。 他说话的时候,样子很平静,眼睛里有坚定的光。 陶文君瞪大了眼。 这个痴呆儿真是开窍了? 一定是老天爷也不忍心让自己失去夫君,所以点醒了这个痴呆的三弟。 她仿佛能看到菩萨拿着柳枝,在王笑头上洒了一滴甘露,含笑道:“去吧,傻孩子,将你的大哥救出来……” 白义章下朝后没去户部,而是径直回了家。 这种时候,少和同僚接触为好。 他在书房中来回走着,有些焦头烂额。 昨天王珍被捉后,他就隐约感到不好。 但听说是因为张恒之死,而王珍又正好与张恒有过节。白义章便有些掉以轻心,打算再观察两天。 没想到,今天弹劾自己的奏书就跟了上来,还是这般激烈的死谏。 不用想,王珍被下狱也是冲着自己来的。 呵呵,罗德元。京城官场上有几年没出过这样的愣头青了。 竟是半点政冶智慧也没有。 左经纶居然能这样一个蠢货打头阵。 偏偏陛下最烦他们这一套,谁知道会不会被逼着退让。 白义章深吸了两口气,劝自己冷静下来。 “临大事有静气……没关系的,王珍有君子之方,肯定不会出卖我。” “他们连着秦成业一起弹劾,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若只弹劾我一人,我必定要完。” 但再劝自己冷静,白义章也是有些心乱如麻的。 左经纶已经开始向次辅大人发动攻势,往后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自己把柄那么多,难免有被拿住的一天。 又想到左经纶那个有鬼才之称的谋士宋礼,他不由恨得咬痒痒。 “老爷,有人求见。”书房外有人汇报道。 第81章 白义章 “谁?” “是侄小姐……” 白义章怒道:“本官说了,让她不要再来见我。这种时候了,还嫌不够乱吗?” “是……但侄小姐同行的还有王家少爷,说有句话重要的话要告诉老爷……” 白义章皱眉道:“什么话?” “他说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大哥是君子,我却不是。” “王珠?”白义章脸色一变,道:“让他一人来见我。” 走进书房的却不是王珠。 白义章见到眼前的少年郎,不由愣了一愣。 确实是有些眼熟的。 “你是……王家老三?” 王笑此时倒是颇有礼貌的行了礼,唤道:“白大人若不嫌弃,小侄也随大哥唤你一声舅舅吧……” 白义章沉默了一下。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不然他大概会回答:“哈哈,贤侄真会开玩笑,你是陛下的女婿,老夫如何能当得起这一声舅舅?” 下一刻,他看向王笑,却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你不是痴呆儿了?” 王笑道:“舅舅觉得我像个痴呆儿?” 白义章“哈”了一声,轻笑起来。 自己得马上去见次辅大人,告诉他王笑不是痴呆儿了。 宋礼居然能犯这样的错误。 对了,不是他犯错。谁能想到这痴呆儿竟然正好在此时开了窍? 罗德元闻风奏事,却奏的是什么事? 弹劾嘉宁伯操纵附马遴选,还一起弹劾了老夫。 哈哈哈,都察院,我可去你的吧! 这般想着,白义章正感惊喜,却听王笑道:“昨夜,我去了刑部牢房见了大哥。并且劝说大哥,将舅舅你供了一点点出来……”更新最快的网 白义章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展开,便硬生生凝固在那里。 “舅舅你放心,只供了这么一点点。” 王笑伸出手,捏着小姆指比划了一下,竟还显得有些可爱,但他说出来的话却极不可爱:“如今,我们王家与舅舅,还有卢次辅,大家都在一条船上了,小侄实在是很荣幸啊。” 面前的小侄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样子,白义章却恨不得一巴掌扇飞了他。 他在官场浸淫多年,和人打交道,说话做事从来都是半露不露,余味悠长。何时见过人说话这么直接明了的? 这样明明白白地将事情摆到台面上来说,让白义章有一种,没穿衣服一般极怪异的感觉。 却听王笑又道:“当然,小侄既然也在这条船上,自然不会让船沉了。但现在得先把我大哥捞上来才行。” “哈哈,贤侄大概是久病初愈,一时发了癔症了,哪来的船……” 王笑道:“咦,舅舅你贪了那么多粮食,竟也是小侄的癔症吗?比如去年十二月,发给河北的二十万石……” “够了!”白义章大怒,气得胸膛起伏。 下一刻,他劝自己冷静下来。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每临大事有静气,我是正三品的户部侍郎,不应该和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发火,有失颜面。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叹道:“王珍是老夫亲侄女的夫婿,若真是冤枉,老夫怎么会见死不救?但国有国法,他杀人在前,证据确凿。你跑来找老夫,便是给别人落了口实,还让老夫怎么去救?” “舅舅啊,能不能不要打官腔啊,笑儿还是个孩子。” 白义章:“……” 却听王笑又道:“舅舅还是带小侄去见卢大人吧。小侄自会和卢大人商量如何捞大哥。” 白义章道:“卢大人?你这孩子……” “说好不打官腔啊,舅舅若是不带我去见卢大人,今天大哥还要再供一点点出来哦。” “老夫是你能威胁的人吗?”白义章气极,只觉身后的狐狸尾巴按都按不住,冷冷道:“左经纶在刑部有人,次辅大人也有,信不信他们要了你大哥的命?” “舅舅不要这么凶。”王笑道:“我大哥知道的事我也都知道了,如果要灭口,不要忘了把我这个附马都尉也灭口哦……” “罗德元这个蠢材!” “他再蠢,也确实被用对了,宋礼用人的眼光不虚。” “呵,这群误国贼,不如干脆直接弹劾老师好了。” 说话的人叫林向阳,是卢正初的学生,亦是他的文书。 他嘴里的老师指的便是内阁次辅卢正初。 座中还有卢正初的另外两个心腹,一个名叫丁曲,一个名叫阮康平,皆是颇有才华的青年。 此时卢正初刚从宫里回来,换了身衣服,坐在椅子上闭着眼小憩。 三人知道他的习惯,午休时听听自己这些后生的讨论,一方面做参考意见,一方面指点自己。 所以他们有什么想法,从来都是不忌惮说出来的。 “罗德元背后站着宋礼,宋礼背后站的是左经纶。他如今才入了阁,就想扳倒次辅大人上位,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丁典道。 林向阳点头道:“捋一遍吧。嘉宁伯是皇后的亲舅舅,是太子一系,老师是太子的先生,所以这第一封奏书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丁曲道:“第二封弹劾白侍郎的奏书就不必说了,意图很明显。第三封弹劾秦成业的,也是针对老师来的,秦山河战败降了建奴之后,就是老师上奏保的秦成业,今年的辽饷,也是老师据理力争才又给了足额的。他们弹劾秦成业,就是在弹劾老师的政策。” 阮康平道:“此事,老师是出自一片公心,偏偏左经纶那个小人想借此争权。” 林向阳沉吟道:“问题是,陛下看不看得明白?” 丁曲道:“谁一心为国陛下自然是看得明白,但御史如此逼迫,万一陛下退让……” “陛下怕是很难不退让,唉,国事愈艰,朝臣却如此闹,时局经不起他们这样耗。” 林向阳道:“有件事很奇怪,左经纶又不傻,自然知道陛下能看明白,为何还要逼迫陛下?” 他这么一说,另外两人也反应过来。 阮康平喃喃道:“左经纶失了圣心,就算这次能够晋身,以后真的能稳当地执掌辅国大权吗?” 卢正初终于张开眼,淡淡道:“都还不算太笨。” 第82章 卢正初 “老师。”三人便转过来面向卢正初。 林向阳道:“但学生还是不明白,左经纶为何要这么做?与老师斗个你死我活,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卢正初道:“看事情从结果看。此事,最得利的是谁?” 林向阳沉吟道:“难道是……首辅……郑元化?” “不错。”卢正初又闭上眼,叹道:“宋礼看起来是左经纶的人,却也可能是郑元化的人。今天这三道奏书,不光是冲老夫来的,也是冲陛下来的。郑元化如今竟刚愎自用到这种地步,连陛下也敢逼迫。” 三个学生都有些愣住。 “当年我与他一起扳倒阉党,矢志要扭转楚朝日愈崩坏之局面。没想到他如今却是将内阁视作他的一言堂,独断专行、刚愎自用,再也听不进别人的意见,甚至忘了这天下的主人是谁……老夫可以不当这阁臣,不过是告老还乡而已。但秦成业不能不守辽东。呵,这些人抱怨辽饷太多,抱怨秦成业打不了胜仗,抱怨秦山河投敌……不知天高地厚!若换作他们去守辽东,且看看如今这关内是谁的天下?看看他们还有没有命在朝堂上高谈阔论、搬弄是非?!” 他说到激动处,突然咳嗽起来,过了良久才叹道:“但只要陛下看得明白,这一局,我们就不会败得太惨……” 此时却有人过来禀报道:“老大人,白侍郎求见。” 林向阳皱眉道:“这种时候,他不避嫌,跑来做什么?老师,要不要学生去……” “义章不是不懂事之人,既然来了,想必是有要事。”卢正初摆摆手,叹道:“让他进来吧。” 过了一会,便见白义章领着一个少年进了厅堂里。 卢正初眯着眼看去,点了点头,笑道:“老夫当年中举时,也是这般年岁。却未生得这幅好皮囊。” 白义章道:“阁老,这位便是我那侄女婿的三弟,尚配淳宁公主的附马。他如今已不是……” 卢正初摆了摆手,道:“老夫知道,嘉宁伯半个时辰前已经进宫了。” 一句话,白义章脸上便有些喜色。 王笑心中微微有些凛然。 卢正初接着便看向王笑,道:“少年郎,你有何事找老夫?” 王笑看着卢正初,有些紧张起来。 面对这个内阁次辅,他没办法像在白义章面前那般嬉笑怒骂…… 卢正初今年六十又二,样子很有些苍老。 他此时穿着便服,倚在椅子上姿势也很放松,但身上依然有一种极摄人的官威。 权力能够给人气势。 这个执掌天下大权十数年的老人,一个眼神一个举手的动作都能让人感觉到力量。 王笑颇有礼貌地行了一礼,道:“晚辈过来,是想求老大人救一救我大哥。” 既然不好使心计,那便明言罢了。 卢正初闭上眼。 他身边的林向阳便道:“你大哥杀了张恒,刑部有证据……” 王笑道:“如果你们不救,我们兄弟便将你们昆党这些年吞没赈灾粮食之事捅出去。” “无知竖子。”丁曲冷哼了一句。 林向阳也有些叱责,却还是先看了卢正初的反应。 卢正初竟像是睡着了一般。 过了一会,老人轻轻摇了摇头,笑了笑。 “少年郎天真意气。不错,我们昆党确实吞没了赈灾粮,你不妨捅出去好了。” 王笑一愣,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卢正初这才睁开看,看着王笑,说道:“老夫与你有眼缘,不妨与你多说几句。比如今年五月,河南旱灾,朝庭第一批拨粮二十万石,我们昆党就吞了十万石。” 王笑愕然。 对方自然不会是在给自己提供证据。 他只好问道:“老大人的意思是?” 卢正初叹道:“问题是,朝庭的这二十万石粮,是哪里来的?” 王笑自然是答不出。 卢正初道:“如果你是河南的灾民,饿着肚子在等朝庭赈灾,你是希望朝庭回答你等一等,粮食在路上了,还是朝庭也没有粮了,别等了,去死吧,你想要哪一种回答?” 王笑心头一震。 卢正初苦笑起来:“只说去年,光是要用来赈济山西一省的粮食,就要两百万石,可是哪来的两百万石粮?以前人家说湖广熟,天下足。可是这几年,除了湖广的蝗虫还飞过来,可有一粒粮食进京?老夫问你,当一封又一封的告急信报送过来,朝庭能怎么办?对了……少年郎,你看书吗?” 王笑喃喃道:“晚辈……看一点点……” 卢正初道:“少年人还是要多读书呐,本朝有本很有意思的书叫三国演义,其中第十七回,曹孟操与仓官王垕人言吾欲问汝借一物,以压众心,汝必勿吝,你可知何意?” 王笑正晕头转向,老实回答道:“曹操军中缺粮,斩了运粮官的首及,以解军中怨气……” 卢正初点点头:“不错。百姓饿俘遍地,朝庭也没有粮食赈灾,那便需要有人出来担负责。老夫与义章,这昆党,便如曹孟操的仓官。百姓没有粮吃,朝庭便说粮食是被贪官贪了,那百姓心中至少还有希望,想着有一天贪官事发了,那世道也就好了。他们心中怨气的将要爆发时,陛下便可以斩了我们这些贪官,他们的怨气也就消了。” “老夫无能,养不活这世上苍生。唯有这垂垂老矣的身躯,能用来消天下怨气,若是哪天事发,便以死谢天下人罢了。这样,也总比大家早早知道楚朝已经山穷水尽的好。” 王笑懵在那里。 怎么会这样? 不应该是这样的…… 一瞬间他心中五味杂陈,张了张嘴,竟是发不出声音来。 卢正初似有些疲倦,闭上眼向后倚着。叹道:“年轻人看问题眼皮子浅,但你要明白,陛下不是傻子,我们这些士大夫也不都是傻子,许多事眼见未必为实。你还年轻,回去多读书。等有一天,我们这些朽木一样的老头子去了,便要把这大好河山交到你们手上。” 说着,他挥了挥手,道:“你回去吧,一会陛下还要召见你。” 第83章 小破绽 “那你们不救我大哥了?” 王笑愣了许久,开口却只有这一句话。 林向阳冷笑,道:“你刚才也说了,我们若不救你大哥,你便将这桩案子捅出去。我们既不怕你捅出去,自然也不会……干涉司法。” 白义章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王珍若是不开口,我这个舅舅自然要想办法保他出来。但如今他既然招了供,还能托谁去捞,人家不怕沾上贪腐的干系吗?” 王笑有些茫然地转头看了看。 卢正初还是闭着眼,又说道:“既然话说开了,老夫也与你直言,没有人关心张恒是谁杀的。王珍之所以救不了,恰恰是因为他是户部侍郎的侄女婿。现如今朝庭都在盯着义章,想救你大哥出来已是不可能。另外,他既然招了,你还是想想如何保你们王家吧……”更新最快的网 王笑脑子里如被重重一击。 他猛然想起昨天与王珍的对话。 自己劝大哥说,将全家人的性命都摆到这赌桌上来罢了。 现在牌面掀开,自己却是赌输了?! 他张了张嘴,一时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只好失魂落魄地转身向外走去。 卢正初张开眼,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少年人的背影。 当年自己也有过这般年华,如今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呐。 看着王笑走到门口,他轻轻敲着手指,正打算开口…… 突然。 王笑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抬起手,指向卢正初,朗声道:“你这个骗子!” 这显然是一句掷地有声的控诉,唯一的不足就是他有些脸嫩。 林向阳等人眯了眯眼,微有些怒意。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也敢指着次辅大人骂。 卢正初却是笑了笑,样子有些开怀,似乎对骗子这个称呼很满意。 “你这个骗子。”王笑又说道:“你们分明就是贪了赈灾的粮饷!” 卢正初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王笑愣了愣,心道这老头莫不是想骗自己过去,然后打自己一巴掌。 但卢正初身上有一种让人不自觉服从的气质,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再过来些。” 这下王笑觉得他真可能是想打自己一巴掌。 但他看卢正初的笑容颇为和蔼,还是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一步。 两人隔着两步的距离,互相端详了一会。 “老夫最小的孙子也已经二十三岁了,如今已会花天酒地,远不如少时可爱了。他以前与我玩闹,也喜欢指着老夫的鼻子说祖父是骗子。” 卢正初说着,竟是又笑了笑,看起来像是个在与孙子玩闹的可亲老人。 王笑低头看去,能看见他脸上的老人斑,看起来竟有些可怜。 但下一刻,他明白过来这是这个老头子把控谈话节奏的技巧。 糟老头子坏得很。 “你们分明就是贪墨了赈灾粮。”王笑眉头一皱,再次控诉道。 卢正初道:“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怎么会不重要?!你们从灾民的嘴里把人家的救命粮抠下来,大发国难财,可耻至犹。”王笑气极,骂道:“你还想骗我,你们就是贪了粮食才想让我大哥去打理粮食生意,你还骗我……” 卢正初淡淡道:“但这是陛下允许的。” 王笑一愣。 “这是陛下允许的,理由老夫刚才也说了。吾等之于陛下,便如同王垕之于曹孟德。”卢正初道,“你大可以把事情捅出去。但,陛下不在乎,老夫也不怕。” 王笑气道:“你……” 卢正初摇了摇头,道:“老夫与你说过,许多事眼见不一定为实。没错,我们确实从赈灾粮款里克扣粮钱,但老夫刚才与你所言,也不全是假话。传言说我们吞了十万石,可能我们只拿了五万石。这里面有一部分是不能吃的陈粮,有一部分是要送到辽东,还有一部分是用来救急的。 你知道这朝局,有多少危机吗?比如当年京师被围,陛下许给建奴的银子、许给勤王将领的银子,这些银子是不能说出来的,只能慢慢的往回填,填了多少年了啊?这还只是比如,用钱粮的地方太多太多了。楚朝的辅国之臣,不好当呐……当然,这其中,确实有人私吞。我们昆党中,也确实有很多贪官。” 卢正初摸着膝盖,正色道:“但,又能如何呢?老夫问你,谁有办法保证天下的官员个个都廉洁无私?事情总得有人做,人总有私欲,这些人怎么办,杀光吗?那天下官员十亭去九亭矣。大厦将倾,谁来挽狂澜于既倒?!这天下官员,有些人有才无德,有些人有德无才。打个比方吧……就如罗德元与白义章……” 白义章听了这话,便颇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 卢正初道:“罗德元此人,算是清正典范了。但他今日在殿上所为,其后果比侵吞粮钱还要恶劣百倍!朝中好不容易维系的平衡局面被打破,党争再开,致使满朝文官勾心斗角、只知钻营算计,白白消耗国力。反观你这位舅舅……” 卢正初指了指白义章,一时语塞。 他有些疲倦地闭上眼,道:“向阳,你来说吧。” 林向阳清了清嗓子,道:“白侍郎在户部任职以来,肃清了户部贪腐之风,理清了冗账、冗员、冗饷等诸多陈年旧疾,掌天下库藏出纳、权衡度量之数从无半点错处,梳理税赋、清丈土地,改变了他上任以前国库年年亏损,天子无所支调的局面……” “过誉了过誉了,下官不过是做了些自己该做的。”白义章连连摆手,颇有些谦虚地说道。 王笑翻了个白眼,心中骂道:那也是个大贪官。肃清了户部贪腐之风?那就是自己贪,却不让别人贪,没品。 林向阳又向王笑说道:“你想捏我们的把柄,逼我们来保你大哥。这是何其天真的想法?老师一心为公,俯仰无愧于天地,又岂是你这样的小儿能要挟的。事到如今,你若想保你王家,一会到了殿前……” 王笑正愣愣得发呆,突然耳朵一动。 一会儿到了殿前? “你们为什么要费劲口舌与我说这些?!”王笑猛然说道。 “哈,因为皇帝要召见我?”他再次指向卢正初,侃侃而谈道:“你刚才也说过,陛下要见我。所以你们想让我帮你们对付政敌,才在我面前演出一幅忠心为国的模样。呵,好一个一心为公的卢大人,口绽莲花,晚辈今日才算开了眼了!” 第84章 大破绽 林向阳猛然瞪大了眼。 他没想到,自己才一开口就让王笑捉住了破绽。 王笑道:“若想利用我,可以。救出我大哥。不然我就在皇上面前,揭露你这大奸臣的嘴脸。” 他说完,目光炬炬地看向卢正初。 让他有些泄气的是,卢正初依旧是气定神闲的样子,甚至还笑了一笑。 “少年人心志坚定,没有让老夫失望呐。”卢正初睁开眼,看向王笑,道:“也只有你这样的意气少年才问忠奸善恶,这世上的事与人,是是非非,哪有那么泾渭分明。罗德元是忠臣,却是误国的忠臣。白义章是贪官,总的来说却是利国的贪官。至于老夫……所行之事忠奸善恶皆有,自然也不算好人,却确实是一心为了楚朝江山。” “这些话,一会你大可以转达给陛下。今日也与你说了许多了,告诉你实话也好不错,老夫是想利用你反将一军。” 王笑终于松了口气。 面前的老头比自己想像中要难对付的多。 但总算是勉勉强强应付住了。 于是王笑道:“只要你救出我大哥,你们要我怎么做都好说。” 卢正初摇了摇头,道:“你的筹码就那么多,老夫便只能替你保住王家。至于王珍,党争一开,要牺牲的又何止他一人。” 筹码。 眼前的老人,忠也好,奸也罢,为国为公还是为权为财,他结结实实就是一个高官。 于高官而言,只有筹码,没有人情。 说到最后,一层层面具撕开,谈来谈去,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你能拿什么与老夫交易? 王笑深深吸了口气。 一瞬间他想到很多。 将亡的大楚王朝,阴暗的刑部大牢,对未知的恐惧,对发生的一切的无力感…… “我来替你们打理赃款。”王笑说道。 这不是他昨天的计划,但卢正初比想像中要难缠得太多。 他只能再继续往赌桌上加筹码,因为他不想输。 “我来替你们打理赃款。” 王笑又说了一遍。他此时是最美好的年纪,眼神清澈,看起来很有些纯良。与这句话极有些违和。 白义章冷笑了一声,似乎是听到了好笑的笑话。 “笑儿啊,你知道别人称舅舅我叫什么吗?钱袋子。你以为我让王珍来打理是为什么?因为我不好出面而已……” 王笑道:“京城的笑谈煤铺听说过吗?是我的产业。”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白义章愣了愣,他确实打听过关于笑谈煤铺的事。 这虽只是一桩小生意,但确实能看出来,那个小煤铺的东家有些脑袋瓜子。 “那又如何?”白义章轻笑道。 王笑道:“我们是亲戚,我还是附马都尉,这个身份,替你们做生意很方便的。” 白义章再次一愣。 “那又如何?” 王笑又道:“你们不答应,我便不与你们合作,大不了我王家全部人死干净。” 一句话入耳,连卢正初也是一愣。有些年没见过这么狠的角色了。 王笑再次开口道:“捞不出我大哥,等我见到了皇上,我不仅要告诉他你们是奸臣,我还要告诉他,你们勾结太平司……” 卢正初一下子站了起来。 林向阳猛然看向王笑。 丁典与阮康平对视一眼,眼中尽是讶然。 过了一会,白义章喃喃道:“竟还真是开窍了……” 王笑的呼吸很重。 此刻,他是一个赌徒,他已经将自己的所有筹码都摆了出来。 只等开盘。 “老夫答应你,救你大哥出来。”卢正初道。 王笑长舒一口气。 “次辅……”林向阳喃喃道。 卢正初又坐下来,叹了口气,道:“既然你能看到这一层,那就这样吧,以后你替我们昆党打理钱粮。” “你大哥今天就能出狱。而你,要在进宫之后,按我说的做。” 王笑点头,问道:“怎么做?” “这件事,老夫不能亲自与陛下提。正好昨日北镇抚司到过你家,所以由你来提醒陛下是最适合的。” “这天下文官,皆是误国。所以老夫的目的是,让陛下……重新起用太平司,并且,再开东厂……” 积雪巷。 唐芊芊坐在桌前,咬着毛笔杆子,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 花枝走进来,见她的样子,疑惑道:“怎么了?” “他居然没来……”唐芊芊道。 花枝向王家的院墙看了一眼,道:“所以呢?” 唐芊芊道:“这个时候,他不应该没来找我……张恒一死,他大哥入狱,他定然要怀疑是我骗了他,却怎么不来找我对峙?” “许是在想办法捞他大哥呢。”花枝都这种事一向不感兴趣,给唐芊芊的水壶里添了热水,便想出去。 却听唐芊芊道:“这种事,他能有什么办法?他再有商才,也还只是个青涩少年。” 花枝翻了个白眼道:“现在知道人家是个青涩少年了,你按着他那个那个的时候怎么不说。” “人家在说正经的,你这丑丫头一天到晚只知道那个。” 花枝道:“坏了心肝的女人,偏偏是你巴不得要他赖在我们门口哭,然后等你回来将地契给他一看,让他死心踏地从了你。现在不能如愿,却拿我说嘴。” 若依唐芊芊往日的习惯,便要将手中的毛笔掷出去。 此时手一抬,她忽见自己拿的是那根王笑送的紫毫湖笔,便放了下来。又向花枝轻声骂道:“出去。” 花枝嘟囔了一句:“出去就出去。” 她提着水壶出去,关门的时候又听唐芊芊自语道:“能去哪里了呢?” 花枝耸了耸肩,也懒得管这些费脑的事,捉了一把米糠便去喂鸡。 过了一会,却听到有人叩响了院门上的门环。 花枝心想:居然还真让姑娘把王笑念来了…… 傍晚时份,左经纶回到家中。 他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书房见了宋礼。 “卢昆山下午不在内阁,想必是回去想应对的对策了。” 卢正初是昆山人,故左经纶一向称他卢昆山,语中却有些讥讽他结党之意。 宋礼沉吟道:“依他的性子,怕是要认为学生是郑首辅的人。” 左经纶忍不住笑了笑,道:“他向来如此,以为全天下就他一个看事看得清楚。” 宋礼便道:“他那样的人,难免有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此时,想必正以为自己捉住了我们的大破绽。” 他说着,将桌上的纸条替给左经纶。 纸条缓缓张开,左经纶有些老花眼,微微往后仰了仰头。 却见纸上写着:“伯爷已进宫,王笑非痴呆。” 宋礼道:“想必这时候,那位准附马都尉已经在面圣了。” 左经纶轻轻一笑,道:“老夫出来时,他刚进宫门,想必卢昆山此时心中正得意……” 第85章 大太监 傍晚时分,太监王芳在东华门候着,等着带王笑入宫觐见。 王芳是内官监掌印,同时也是司礼监秉笔。 司礼监秉笔,大抵上便是陛下的代笔。 这天下要有人治理,皇帝一人自然是治理不过来,于是有了内阁、司礼监。司礼监有掌印、秉笔、随堂等职务。 天下之事由司礼监呈报皇帝过目,再交到内阁,内阁负责草拟处理意见,这叫票拟,再由司礼监把意见呈报皇上批准,这叫批红。 如今这批红的大权是掌握在司礼监掌印太监曹海手中。 曹海也是伺候延光皇帝的老人了,忠心自然是毋论的,不然延光帝也不会让他掌印。 但三个阁老意见不统一的时候,曹海倾向谁便很关键。 曹海倾向郑元化,所以内阁是郑元化的一言堂。 王芳则不同,他对卢正初的好感更多一些。 虽然王芳这种倾向目前还没有意义,但也能说明一些事。 曹海自从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后便忙了起来,这几年王芳是跟在延光皇帝身边时间最久的人。 他一个太监能有什么见识?还不是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陛下认为卢正初更忠心,王芳便倾向卢正初一些…… 说起来,王芳还是见过王笑的。遴选附马时,便是由他去替陛下相看了一眼。 这一眼,王芳一下就看中了王笑。 “咱家贺喜陛下觅得佳婿,淳宁公主这个附马真真是要羡煞旁人,竟隐隐有几分陛下年轻时风采。”这是王芳当时对延光帝的回话。 现在好了,罗德元这个杀千刀的,居然连内官监也一块弹劾,这就是连王芳也被弹劾了。 这三封弹劾奏书一出,都察院御史群情激愤。延光帝心里再不满,也得有所回应。 事情得要一桩一桩查清楚。 新选的附马是不是痴呆?这是最容易辩证的一件事,那自然而然要从这里开始考究。 说起来只是淳宁公主选了个夫婿的小事,但这个风口浪尖上,这已成了影响朝局的大事。 这是朝臣对付昆党的第一局,也是极关键的一局。 如果王笑是个痴呆儿,那嘉宁伯、内官监、礼部都有受贿之嫌,罗德元就是所言不虚,都察院这次就不是闻风奏事,而是有理有据。 这样的印象一旦形成,白义章的局面就会非常不利,进而影响到卢正初。 卢正初一倒,陛下孤木难支,郑元化的权柄就会更重。 陛下与郑元化之间的关系本就非常微妙,一方面极倚重郑元化的才能来治国,另一方面又对郑元化的刚愎自用有所不满。卢正初在其中的调节作用便很重要…… “杀千刀的御史台!” 王芳轻声骂了一句。 离得不远的两个御史便望过来,往他这边走了两步。 两个御史一个是罗德元,另一个名叫孔宾。 此时孔宾便问道:“公公说什么?” 王芳眉头一皱,也不理孔宾,反而向罗德元骂道:“离咱家远点,别把你那股呆气传过来!” 孔宾面色一变。 他虽然也不喜欢罗德元,但他是读书人,一向是看不起这些阉人。此时自己这边清贵的御史被人骂了,他脸色就有些极不好看。 偏偏人家是陛下身边的太监,一时又不好发作。 于是孔宾转头看了罗德元一眼。 罗德元依旧是神色郑重,淡淡道:“我今日是秉公论事而已。” 王芳这样的天子近臣怕过谁,尖声又骂了一句:“天下这么多事,你们不为陛下分忧。一天天的尽给陛下找闲气受。” 前一句话是私人恩怨,罗德元可以不理会,这句话却不同,罗德元登时就变了脸色。义正言辞道:“你一个宦官怎敢胡乱议论朝事!都察院御史是太祖广开言路之良政,岂容你肆意毁谤?本官要弹劾你蛊惑君上……” “弹劾咱家?哟呵,你没弹劾过吗?告诉你,这王附马就是咱家选的,你早上弹劾的内官监就是咱家在管的。”王芳叉着腰大骂起来,“有本事你再弹劾咱家呀,直名道姓地来呀!谁怕了你似的?!” 罗德元大怒,拿手一指,道:“误国奸阉……” 王芳骂道:“快闭上你的臭嘴吧万一咱家染上你的呆气,陛下还不要咱家伺候了。” 这边正吵着,却见一辆马车缓缓而来。 接着,有两人从车上下来,却是卢正初与王笑。 看到卢正初,王芳的一颗心便算是定下来了。 本来对于这件事,他心里也没底,选人的时候他不过是大概望了一眼,又没有考校人家的才学。附马嘛,长得好看,身体没毛病,能用就行。谁能想到会是个痴呆? 今天被人弹劾了,依王芳所想,以嘉宁伯那个德性,定然是收了钱。 没想到下午嘉宁伯却是跑进宫来大叫冤枉,要求核验王笑是不是痴呆。王芳便有些安心,此时再见到次辅大人也在,他才算是真正吃了定心丸。 接着,王芳将目光转向王笑。 虽不是第一次见,他此时再看这少年,依旧觉得眼前一亮。 咱家辛苦选了这样的附马,居然还要弹劾咱家,真是一群龟孙。 心里又骂了一句,他便领着人去见陛下。更新最快的网 几人从东华门入宫,一路走到乾清宫,王芳本有心想与王笑说上两句话、探探他是不是痴呆。 偏偏罗德元要嘀嘀咕咕说王笑如今是重要人证,内官监不得与其攀谈。 王芳气极。但当着卢正初的面,又不想落人把柄,只好在心里将罗德元全家都骂了个底朝天。 乾清宫里,延光帝正脸色阴沉地坐着。 殿里却已站了不少人。 嘉宁伯薛高贤。 都察院左都御史卞修永。 礼部尚书梅景胜。 刑部左侍郎钱承运…… 待这边众人进来,所有人目光都在王笑身上瞥了一眼,只见那少年面如冠玉,却是神情淡淡的,一时也看不出痴呆还是不痴呆。 好奇、期待、打探各种神情皆只有一瞬,大家都是老成持重的大臣,便依旧眼观鼻鼻观心站着。 先是卢正初慢腾腾地给延光帝行了礼。 延光帝脸上阴沉的表情便缓和了些,又给卢正初赐座。 好不容易等卢正初慢腾腾地坐下,便该轮到王笑来行礼了。 所有人的呼吸都轻了一些。 屏风后便有轻轻的悉悉窣窣声音响起,竟还有很轻的女子声音。 一众大臣都知道,那是皇后、太后、贵妃、公主分别在派人打探淳宁公主这个未婚的附马到底是不是一个痴呆。 往常大家在这里议论国事,当然是不许后宫探听。但现在这事虽也是国事,但也确实可以让她们知道一二。于是大家便当做没听见屏风后的动静。 王笑往前走了两步,在延光帝面前站定…… 第86章 痴不痴 嘉宁伯、礼部尚书梅景胜、王芳都有些紧张与担心。 钱承运、左都御史卞修永、以及几个御史嘴角都扬起了冷笑。 屏风后的宫人,有的目露好奇,有的心中暗讽…… “草民王笑觐见陛下。” 王笑低着头,也不敢打量人家九五之尊的皇帝,只好老老实实依着王珍教过的礼节向延光帝行了一礼。 这礼节是王珍以前学来打算中了进士时觐见用的。此时王笑规规矩矩地做了,显得有些像一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至于痴呆与否却看不出来。 薛高贤、梅景胜、王芳松了一口气,一颗心却还是提着。 延光帝脸色淡淡道,开口道:“平身。” 他自然不会问“你是不是一个痴呆”这样不讲礼数的问题,于是他问道:“朕问你,为何想娶淳宁?” 王笑一愣。 这个问题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为什么想娶淳宁? 自己其实不想娶淳宁公主啊。 自己想娶的,是缨儿…… 更准确的说,是缨儿和唐芊芊,两个都娶。 当然,有些事是在心里想想就行,回答起来不用那么准确。 但此时总不成对人家皇帝老老实实这么说。 他低着头,看着眼前那双金黑色的龙纹舄靴,一时有些为难起来怎么回答呢? 几息时间过去,王笑依然没有说话。 薛高贤、梅景胜、王芳三人都是面色一变,心中的恐惧便蔓延上来。 完了完了,还真是个痴呆……嘉宁伯府、礼部、内官监,怕是一个都逃不掉。 屏风后,太后派来的宫女连烟皱了皱眉。许贵妃派来的宫女丹霞紧张地握紧了手帕。别的宫女脸上的嘲讽之意却是更浓。 嘉宁伯心道:“哪怕你就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行啊。”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多简单的问题,蠢货。”梅景胜心中暗骂了一句。 又是几息的功夫。 “草民……” 王笑终于开口了,他轻声说道:“草民也不知道,既不知道公主是怎样的人,也不知道和公主在一起是怎样的。” 所有人一愣。 却听王笑接着说道:“但陛下问起,我便以心中所想来答。为何娶妻?大概便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对于很多人来说,他回答了什么其实不重要。 这句话思路清晰,语气通顺。 尚公主,有这样的智力足够了。 不是痴呆! 有人松了一口气。 有人脸上的冷笑凝固住。 有人心中的冷笑却是更甚。 屏风后的几个宫女纷纷捏紧了手中的绣帕。 卢正初转头看了王笑一眼,也不说话。 “抬起头让朕看看。”延光帝淡淡道。 王笑便依言抬起头。 延光帝在看他,他也趁机瞥了对方一眼。 眼前的皇帝四十几许,头发却已白了大半,额头上的皱纹很深,脸上的法令纹也很深。 只一眼的功夫,王笑能看出来的是,他大概活得不是很开心。 那边延光帝则是点了点头,有些满意的样子。 “白首不相离……你可知这句子出自哪里?” 王笑道:“汉乐府。” “朕听闻坊间有传言说你是东坡传世,可属实?”延光帝又问道。 “草民不敢领此谬赞,那不过是市井间以讹传讹。” “吃不吃?”延光帝随手拿起案上的糕点,问道。 王笑却实是有些饿的,愣了愣之后却还是道:“谢陛下关心,草民不敢在殿下吃。” 延光帝也不再劝,将手中的糕点放下,点了点头。 这几个问题他是随意问的,不可能有人给王笑准备答案。 呵,吃不吃?不吃。 那,痴不痴?不痴。 他的目光落在都察院左都御史卞修永身上,嘴角扬起了起来,有些冷峻的意味在其中。 他嘴里却是向王笑问道:“今日有人弹劾你,你觉得是为何啊?” 王笑故作惊讶道:“弹劾草民?” 他只好有些慌张地说道:“草民实不知自己犯了何事。” 哈,弹劾你是个痴呆。 延光帝猛然站起身,叱道:“卞修永!罗德元!这就是你们都察院干的好事!睁着眼什么瞎话都敢说!” 卞修永连忙跪下来:“臣御下无方,请陛下息怒。” 今天罗德元振振有词,卞修永便也派人去探听过,那王笑三公子确实是个痴呆,谁知道一上来却是这样的结果。 他心中极有些冤枉,罗德元的弹劾奏折又不是走的都察院流程,是他自己私自呈上去的。 偏偏事情闹得这么大,罪却要自己这个左都御史来抗。 “息怒?国事本就繁重,你们是嫌联不够累?变着花样地祸乱朝堂!别以为朕不知道,勋贵与太监哪怕是挑了这样才貌人品的附马,在你们文官清流眼里也是大罪一桩?!” 卢正初依旧平平静静地坐在那里。 但他看着钱承运,心中却有些冷笑。 今日殿上,钱承运才是左经纶的嫡系,也是自己这次的对手。 王笑以前确实是痴呆不假,对方这个切入点确实不错。 偏偏自己运气好,这孩子前几日开了窍。 呵,宋礼也不过如此…… 想到这里,卢正初突然心中一动宋礼不应该露出这样的大破绽啊。 下一刻,却听罗德元大声道:“陛下圣明,臣确实要弹劾准附马都尉王笑!” 所有人又是一愣。 “王笑其人,品行不端、恶迹满盈,不堪尚配公主。其罪有二,一则,他与寡妇私通,却还来选配附马,此欺君之罪;二则,他谋杀刑部主事张恒……” 罗德元还在侃侃而谈,卢正初的一双眼却已然黯淡下去。 他这种层面的人什么样的事没见过,也没什么好惊慌失措的,但输了就是输了。 罗德元话一说出来,他就知道自己败了。 败给了宋礼,也败给了左经纶、郑元化。 自己自以为捉住了对方的破绽,对方却比自己多想了一步。 原来重点根本就不在于王笑是不是痴呆儿。 陛下心里本就不在乎他是不是痴呆,只要能看得过去,解释得通,也就是了。 国事艰难,谁还在乎一个公主的婚后生活如何? 但罗德元列出的这两桩罪,是犯了法度的,是解释不掉的。 如此一来,陛下想不处理也不行了。 嘉宁伯与礼部丢了就丢了,这一局最要紧的是,自己损失了王芳…… “据臣了解,王笑为了躲避课业,假扮成痴呆儿,终日在街头巷尾浪荡无行,又与寡妇唐氏私通致其怀孕,还骗继母钱财,想要谋杀自己的亲弟弟……这些恶行,坊间多有人证。而刑部主事张恒因与唐氏有些关系,王笑为了争风吃醋,居然敢上门杀了张恒,此事,臣亦有证据! 另外,臣依然要弹劾嘉宁伯、礼部、内官监收受贿赂,操纵附马遴选。不仅如此,他们选了这样劣迹斑斑的恶徒,实有不察之罪!尸位素餐、有负天恩!” 第87章 钱承运 罗德元一席话出口,屏风后有女子“啊”的一声惊呼声响起。 延光帝缓缓抬起手,指向罗德元,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不待殿中别人反应过来,刑门左侍郎钱承运也是站了出来,朗声道:“罗御史所言属实,臣负责张恒一案,确实查到了证据,张恒实乃王笑所杀!” 礼部尚书梅景胜愕然片刻,转头向卢正初看去。 却见次辅大人已是闭上眼,也不知在想什么。 完了…… 自己昆党这边料错了。 本以为张恒案的凶手是谁不重要。没想到啊,人家捉王珍根本不是冲着白义章去的,而是冲着王笑这边来的。 先端了嘉宁伯、礼部、王芳……自己这边便是元气大伤,第一局就输了一筹。 接下来对方再以王笑的案子将王家拖进去,重新开始对付白义章,又该如何? 好一个宋礼,好一个左经纶…… 那边王笑转头看向钱承运,目露思索。 他深呼吸了几口气,强自镇定心神。 他知道自己没杀张恒,于是在心里告诉自己别慌,找出对方言语间的破绽…… 殿上,没有人能为王笑说话。 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张恒到底是谁杀的,所以昆党这边也摸不准对方说的是真是假。 钱承运又道:“臣有证据。有两名证人此时正候在宫外,恳请陛下传唤。” 延光帝重新坐了下去,脸色阴晴不定。 “传吧。”他兴味索然地说道。 这一局,既是卢正初输给了左经纶,也是郑元化将自己这个皇帝摆了一道。 证人?呵,都是朕的好臣子,一个个看起来光明伟正,却都是算计好了的…… 钱承运趁着这个时候,将张恒案的前因后果说了。 他斜睨了卢正初一眼,又道:“刑部主事张恒的尸体下,用血写了一大一小两个王字,所有人都以为张恒是指认与他有过节的王珍为凶手。然而,臣发现,张恒的手伸出了三个手指,其实他想说的是凶手是王珍之三弟。另外,他另一只手里握着的那首词,正是王笑所作。这也映证了这点。” 梅景胜道:“这些都是你的猜测。” “这些是线索。”钱承运道:“而昨日,臣夜审王珍,他已经据实招供,指认是他三弟王笑杀了张恒……这是供状。” 他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张供状,由王芳呈过去给延光帝御览。 延光帝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便让人递给卢正初。 王笑不用看也知道这供状上的画押是真的,想必是昨夜对方审讯大哥,大哥听了自己的劝说招供了白义章的事,没想到人家在纸上却写的是指认自己为凶手,黑灯瞎火的就让大哥画了押。 说起来竟是自己苦口婆心劝大哥指认了自己。 那边钱承运还在侃侃而谈:“王笑之所以要杀张恒,是因为两人皆看上了清水坊的寡妇唐氏,因争风吃醋,王笑还曾在一个诗会上刻意诋毁过张恒……” “确实如此,臣还为此弹劾过张恒。”罗德元道。 钱承运道:“其实诗会那日,王笑就已对张恒起了杀心,不仅诋毁张恒,还将他推入荷塘。可惜张恒被人救出,王笑没有如愿。于是前天夜里,王笑潜入张恒府中杀了他。” 梅景胜冷哼道:“他不过是个少年,如何杀人?” “他有帮凶。”钱承运道:“据臣调查,王笑曾到巡捕营牢房探过监……大家看,这是巡捕营的记录,上面记载得清清楚楚,他去探看过一个杀人犯,名叫庄小运。一个富贵人家的子弟去探看杀人犯做什么?” 王笑本想说自己是受邀去辨认木子,想了想,却还是不动声色地先听着。 那边嘉宁伯低声咒骂了一句。 钱承运瞥了他一眼,略有些得意地道:“看来伯爷也听说过,市井间有些人喜欢从巡捕营牢房捞杀人犯,用来帮忙干些非法之事……” “臣要弹劾巡捕营都司!”罗德元突然朗声道。 卞修永叱责道:“罗公节!你住口!” 钱承运咳了咳,不理罗德元,接着道:“巧的是,在王笑探监之后不到五天,这个庄小运就被人捞了出来,不知去向……” 罗德元再次朗声道:“巡捕营必须严查!臣恳请陛下彻查巡捕营风纪!” 延光帝揉了揉头,挥了挥手,如赶苍蝇一般道:“卞修永,你办了。” 卞修永连忙恭身道:“臣遵旨。” 他却也不知是要办了巡捕营,还是办了罗德元。 钱承运道:“根据证人所言,王笑曾与她承认过,自己带着庄小运去杀了张恒。” 梅景胜道:“这些不过是你所谓的线索与口供,却没有一个实质的证据!” “你要实质的证据?好!”钱承运朗声道:“臣请陛下许臣呈上证物。” “准。” 过了一会儿,便有两个小黄门端了两个托盘上来。 王笑只看了一眼便猛然色变。 不可能!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却见一个托盘上放的是一双沾着血迹的鞋,与自己常穿的那双一模一样。 另一个托盘上放的却是一个玉佩。 在唐芊芊手上那方玉佩! 那个什么贵妃娘娘赐给自己的玉佩…… 王笑忽然有些难过。 这比唐芊芊是个骗子还要让人伤心,若是骗子,还可以说是财帛动人心。 如今看来,那女人一开始就是在利用自己。 她竟是左经纶和宋礼派来的。 那夜里,自己扭了脚,她作出一幅关心模样,素手为自己脱鞋,却原来是在量自己的尺码。 那一天,她栽下自己的玉佩,说什么要让自己去看她,却原来是在留证据…… 大殿中烛光摇曳。 王笑脑中的郭胖子再次折扇一指,叱道:“让你馋人家的身子,活该!” 钱承运拿起那方玉佩,道:“这是许贵妃送给王笑的见面礼,还请陛下找人来辨认一二。” 延光帝挥了挥手,便有个小黄门出了殿去,像是要去唤人。 许贵妃的贴身宫女丹霞此时就在屏风后面偷望,但自然是不能这样直接跑出来。 于是那小黄门便绕到殿后,找到丹霞,低着声音道:“你等半刻钟再出去,不然前面那些个臭石头御史又要弹劾你偷听他们议论国事了。” 丹霞似乎吓了一跳。 声音传到了殿里,延光帝却是轻轻笑了笑。 像是觉得极有意思。 他招了招手,将王芳唤过去,道:“是个好孩子,叫什么名字?” 王芳便知道这小太监这句话是简在帝心了,笑道:“刘安” 延光帝便道:“你回头给他升一升。” 卞修永、孔宾、罗德元这几个御史脸色马上就变了。 陛上讨厌都察院不是一天两天了,但这样当面提拔冷嘲热讽都察院的太监,就是莫大的侮辱了。 率先发作的又是罗德元。 他马上站出来执礼道:“陛下!依祖制,都察院明正风宪,忠国忘身,岂可被如此菲薄……” “朕说什么违祖制的话了吗?你来告诉朕,朕哪一句话又违祖制了?!”延光帝冷冷看向罗德元。 卞修永连忙上去将罗德元拉下来。网首发 钱承运亦是怕罗德元误了自己的事,连忙咳了咳道:“大家看这双鞋,正是王笑的尺码……” 说话间,却有小黄门禀报那两个证人已经到了。 接着,殿门被打开。 风吹烛火,光影动摇。 一袭罗裙飘然若仙。 唐芊芊? 王笑心头一震,转头看去,果然见一个极美丽的身影走了进来…… 第88章 邓景荣 “草民邓景荣叩见陛下。” “民女唐氏叩见陛下。” “邓景荣,你是五城兵马司的胥吏,专管清水坊一带,是吗?”钱承运问道。 “是,小的负责文贤街、清水街的铺面摊贩、街渠清理,已经干了十几年了。” 邓景荣极是有些紧张,他的手轻轻颤抖着,心里想转头四下看看却又不敢,只好在心中暗暗感叹:这金鸾殿比想像中可要小些,却真是气派呢,自己居然还有来这里的一天。 他自然也不知这乾清宫只是延光帝平时起居用的宫殿,而不是举行大典的太和殿。 钱承运问道:“几日前张恒到过积雪巷,据茶楼的伙计指认,是你与他在茶楼然坐了半天,是吗?” “是,他中进士前曾住在文贤客栈,因而小的认得。” “你们都聊了什么?” 邓景荣的手依然在抖,好在嘴皮子还算利索:“一开始只是听他讲中进士后的风光。后来,他便向小的打听王家三公子……” 钱承运指了指王笑道:“可是那一位?” 邓景荣小心翼翼地看了王笑一眼。 他知道这个钱大人是要问什么,来之前都已经打过招呼了。 若是平时,他绝对不敢得罪王家。 但这里可是皇宫。 带着在皇上面前一定要说实话这样朴实的想法,邓景荣老老实实道:“是。” 钱承运道:“他为何要打听王笑?” 邓景荣低声道:“许是路过见着了心中好奇,打听得颇为祥细。” “有没有可能是两人之前便有宿怨?”更新最快的网 “这……小的就不知了,张进士说话做事……有些深沉,小的揣测不出……” 钱承运又问道:“你以前可听说过王笑是个痴呆?” 邓景荣很有些慌张起来,喃喃道:“听说过。” “具体说来。” “是。”邓景荣偷偷睨了王笑一眼,头埋得更低,“王三公子是个痴呆儿,这是我们老街坊都知道的,这几年王家愈发兴旺,才少有人提的。” 钱承运又问道:“前些日子是不是突然有传言说他不是痴呆了?” “是。王家的一个崔姓嬷嬷与小的说过,说她家三少爷是装的痴呆,为了逃避课业,其实是……” “是什么?利落点说!” “她说王三公子其实一肚子坏水,骗钱、打架、养外室、逛青楼,坏事做尽,甚至还想谋杀自己的亲弟弟……” 梅景胜道:“哼,市井妇婆之言,也敢拿到煌煌大殿之上来说。” 钱承运冷笑一声,又向邓景荣道:“你觉得是传言还是实话?” “小的……崔嬷嬷已经把这事在文贤街上传开了。”邓景荣支支吾吾道:“另外,小的确实也见过三公子带着女人孩子在街上走,样子颇为亲昵,互相拉拉扯扯的,后来,他与一些不三小四的混混招摇过街……” 若是秦小竺与秦玄策姐弟听了这样的话,大抵上会把这老家伙打一顿,问问到底是谁不三不四。 此时王笑却根本就没在听这个老胥吏说话。 他呆呆地看着那个进了殿的女子,仿佛被迷了心窍一般。 那女子生得极是美丽,一种倾国倾城的美。 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 今日一见她,王笑才知什么叫回眸一笑百媚生。 但, 不是唐芊芊。 怎么可能不是唐芊芊? 王笑极有些迷茫起来,自己都不认识眼前这个女子。 那这些人找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来做证。 这不是扯淡吗? 殿中如他这般直勾勾地望向那女子的绝不止王笑一人。 一直到罗德元重重咳了几声,有些人才反应过来。 却听罗德元郑重其事地说道:“王笑如此人品行迹,不堪尚配公主!臣请治他欺君之罪。” 延光帝没有理罗德元,而是转向那个女子,问道:“你又是何人?” 宫中佳丽虽多,却从未有过如此妩媚之态。让人不免有些……好奇。 天下开口亲问,那女子似有些惶恐,低着头怯怯不敢答。 含词未吐,气若幽兰。 钱承运却有些不解风情,叱骂道:“陛下问话呢,你是何人?” “民女……唐氏。” 钱承运指向王笑,问道:“你认得他吗?” 这显然是在一本正经的审案了,延光帝便再次面无表情起来。 却听那女子低着眉,道:“民女认得。” 钱承运又问道:“你们什么关系?” 那女子转头看了王笑一眼,轻声喃喃道:“笑郎,我……” 王笑偏了偏头,有些迷茫的样子。 钱承运喝道:“问你话呢!” 那女子受了惊吓,柔柔怯怯地跪了下来,泣声道:“他……他强迫了民女,民女只好与他苟合……” “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 “是……” 延光帝往后靠了靠,倚在榻上,似乎在心中叹了口气。 钱承运冷冷看了王笑一眼,又向那女子问道:“前天夜里,他可有去找你?” “他……每晚都来找民女。” 钱承运道:“前夜发生了什么?” “他鞋子上有血。”那女子跪在地上,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情,声音里带着能勾起人保护欲的颤音,低声说道:“民女问他哪来的血,他说……说自己杀了张恒。” “他为何要杀张恒?” “因为张恒一直在骚扰民女,与笑郎……与王笑有过言语冲突。” 钱承运不耐烦道:“你将事情说清楚,说利落些。” “是,民女的夫家名叫罗德元,是进京赶考的读书人。但他考试时,考到一半不舒服便出了贡院,并未中榜。可是张恒以为他考上了,称他是同年。我夫家不愿戳破此事,便与他继续往来。谁知张恒却是想……想勾搭民女。民女自然是拒绝了……” “然后呢?” “那天,王笑下午便来找民女,我们才进了屋子,正要……那个。”那女子声若蚊吟,“没想到我夫家就回来了,他进了屋,撞见我们。王笑便拿石头打死了我夫家……偏偏张恒进来,正撞见这一幕。于是王笑许了张恒二百两银子,让他不要说出去……” 王笑颇有些无语这些人把自己塑造成什么了都,自己还是个孩子啊。 钱承运却是点头不已,道:“这便是他骗继母钱财的缘由了。然后呢?” “后来王笑一直与民女说,他不放心张恒。所以他去巡捕营牢里雇了一个杀手,就在前夜,他去杀了张恒。” 钱承运摆出一脸郑重,向延光帝拱手道:“陛下,这就是臣查出来的张恒案的全部经过,如今人证物证具在。凶手确系王笑无疑。” 第89章 穷皇帝 一句话铿锵有力,确实像一个铁面无私的刑部左侍郎。 罗德元也是再次站了出来,郑重道:“陛下,现已证明臣弹劾属实,臣请陛下取消王笑与公主之婚事,将其欺君罔上之罪与杀人罪并治。另,重责嘉宁伯、礼部、内官监。”网首发 孔宾亦是站出来道:“臣附议。臣弹劾嘉宁伯薛高贤与内官监掌印太监王芳昏聩不察。公主殿下之清名、天家之脸面皆因此二人受损,恳请陛下重责!” 卢正初睁开眼,看向孔宾。 左经纶是有备而来啊。 还安排了这样一个小角色来捅这最后的一刀。 事到如今,只能弃了王笑与王芳了。 怕是还要再让一局,下回合把户部白义章也舍了吧。 全力守住秦成业罢了,辽东不容有失…… 这一瞬间,卢正初仿佛苍老了许多。 但当他转过头,目光落在王笑脸上时,却愣了一愣。 事到如今,那少年却依然沉静如水…… 那边钱承运又道:“不错。王珍昨夜已供认了自己向嘉宁伯、内官监行贿的事实……这是供状,王家给了内官司监掌印太监王芳黄金两千两……” 梅景胜惊道:“两千两黄金?你怕是搞错了吧!” 钱承运道:“王珍已经供认不晦,自然不会有错。” 状纸被摊开,延光帝看着纸上两千两黄金这几个字愣了愣。 王芳吓得一脸惨白。 卢正初猛然面色。 事情发展至此,穷图匕现。 这是今天晚上到现在,延光帝第一次被触到了心弦。 当他的目光再次看向王芳,眼中已俱是冷意。 “你知道联的私库,现在有多少银子吗?!你知道国库,现在有多少银子吗?!” 一句话入耳,王芳脚一软,径直跪在地上。 寒气从地砖渗进身体,王芳心胆俱裂,他很想转头看卢正初一眼汲取些勇气,却又不敢。 万般恐惧在心中泛起,终于化成一句嚎陶大哭:“陛下!老奴冤枉啊!” 卢正初闭上眼,绝望从心底涌上来。 连他都没有想到,最后触到陛下心弦的是黄金两千两这几个字。 所有人每天都在哭穷,已经将陛下哭得听到钱就胆战心惊。 现在,左经纶这一手,相当于告诉陛下:你每天吃糠喝稀,你的臣子却是日进斗金呢,蠢货! “咣!” 一声巨响,殿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却见延光帝猛然站起身,将茶杯往地上一摔,手指在殿中指了一圈,怒吼道:“联还能相信谁?!你们告诉朕,谁能信?!勋贵贪财、武将贪财、文官贪财,连朕身边的太监也贪财。你们!你们一个个,为了银子,卖了朕的百姓,卖了朕的江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卖了朕的女儿” 卢正初从凳子上摔下来,跪在地上,声泪俱下:“陛下……” “陛下,臣等无能,臣有罪!” “陛下……” 满殿的人噗通一下全跪了下来。 王笑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却只有自己一个人站着。 他连忙假模假样地也跪下来。 王芳以头抢地,脸上的泪如下雨一般不停地流,嘶心裂肺地哀嚎道:“老奴冤枉呐,陛下。老奴跟了陛下四十年,看着陛下长大的呐,如今见您日日愁、夜夜愁,都是在为这天下百姓愁银子,老奴怎么可能自己吞了那么多钱……陛下啊,这些人杀千刀的,冤枉老奴呐……” “老奴断不敢贪这样的数额的黄金呐……” “哈哈,黄金两千两,便是朕这个天子还要动心,哈哈哈哈。”延光帝指着王笑,冷笑道:“你王家若真富贵,不如拿这钱直接来行贿朕!问问朕要不要卖女儿!哈,千年以降,哪个皇帝做到朕这种地步?继位十七年,下了六道罪己诏!国家内忧外患,百姓流离所失,朕励精图治,却还是天罚不断,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富贵商家,来问一问朕啊,或许朕真就将女儿卖给你了!” “哈哈哈,为什么不来问问朕!” “咣!” 又一盏茶杯在王笑面前的地上摔碎,残瓷在他脖子上划了一道口子。 王笑低着头,手指轻轻的颤抖着。 他感觉到脖子上凉凉的,似有血流了下来。 这一刻,他才知道,什么叫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哪怕他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他也知道皇帝刚才这席话是什么意思 抄家灭族! 你王家不是有钱吗?那朕就抄了你家! 王芳已经不敢再嚎,伏在地上如一只被拔了毛的小鸡一般瑟瑟发抖。 大殿之上寂静无声,只能听到延光帝愤怒而沉重的呼吸。 罗德元脸上有热泪流下。 这一刻,满殿之人,只有他能感受到陛下那种呕心沥血却救不了天下生黎的绝望。 陛下啊…… 突然,有一个清脆又有些涩然的声音响起。 “皇上,那个……这里面好像有些误会了。我们王家其实也没那么多黄金。” 所有人一愣。 却听王笑又道:“这几年酒水生意不好做,所以我跟母亲借了二百两银子没还,她就到处我说坏话……” 所有人又是一愣。 “这个小姐姐,我也不认识她。”王笑又道:“还有这个鞋,还有这个玉佩,也不是我……草民的。” 他声音不大,却极有些诚挚,清清楚楚地回响在大殿之上。 延光帝嘴唇抖动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 “来人,验一下这个玉佩。” 屏风后面的丹霞此时再也顾不得会不会被弹劾,小心翼翼地走出来,行了个礼,唤道:“陛下。” “验!” “是。”丹霞小心地绕过跪了满地的大臣,走到那托盘前,伸手拿起那方玉佩端详。 钱承运冷冷道:“这是许贵妃赐给玉笑的玉佩,遗落在张恒身亡的现场,岂会有假。” 王笑老老实实地低着头,也不应他。 所有人都不再言语。 这满殿的大臣都在等丹霞说出结论。 这让这个小宫女很有些紧张起来。 终于,她张口说话了,声音轻轻的。 “这不是我家娘娘赐的那块玉。” “你胡说八道!”钱承运跪在地上,用手指向丹霞,一脸不可置信地喊道。 丹霞吓了一跳,如一只受惊的鹿一般低着头不敢说话。 梅景胜道:“钱侍郎,你不要恐吓宫人。” 王笑突然道:“罗御史,你不弹劾钱大人御前失仪吗?” 罗德元脸上泪痕未干,听了这样的话,一时很有些无语。 延光帝转过身去,嘴角动了一下。 这种时候,本不应该笑的。 但,嘲讽御史的话,不管什么时候都能逗笑自己啊。 那边丹霞鼓足勇气,低声道:“娘娘赐的那方玉,从侧面这个角度看进去,是能看到里面有个纹路的,像是良缘二字……这块玉就没有。” 钱承运愣在那里。 王笑低着头,嘴角勾起一丝笑容来。 缨儿果然是世上最好的缨儿啊。 遇见唐芊芊的第二天清早 刀子在院中浇花,一边问道:“缨儿姐姐,少爷真的把玉佩收起来了吗,我到处都没找到呢,许是弄丢了,怎么办?” “没关系啊。” “怎么能没关系,那可是宫里娘娘赐的玉佩。” “就是因为是宫里娘娘赐的,所以我收好了啊,哪能让少爷随随便便带出去。”缨儿笑着说道。 “但少爷昨天明明带着出去弄丢了呀。” “嘻,果然连刀子也看不出来。”缨儿笑道:“就是怕少爷弄丢了,所以我找了一块差不多的给少爷平常带上啊。贵妃娘娘赐的那块是成亲的时候要戴的。” “那你昨天那么着急。” 缨儿笑了笑,道:“我着急一下,少爷以后带真的玉佩才不会再弄丢呀……” 第90章 陈圆圆 “你说了老半天,最关键的证据就是这个玉佩,别的全是推测和子虚乌无的传言。现在这玉佩是假的,说明你就是在陷害王笑和咱家!” 王芳显然是有些疯的,如同一条咬着人就不撒嘴的狗,逮着钱承运就是一顿语言攻击。 钱承运并不想理这个难缠的老太监,向延光帝禀道:“陛下,这块玉佩确实是在张恒身死的现场找到的。结合唐氏的证词,说明王笑就是凶手。就算这玉不是娘娘赐下的……也可能是因为王笑当天带的就是这块。” 王芳马上不依不饶道:“你这刑部侍郎就是这样断案的吗?那咱家还说这块玉佩是你的。那个张什么的主事就是你杀的!” “强词夺理,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好抵赖的?” “你分明只有人证,没有物证。”王芳哭嚎起来道:“陛下,老奴冤枉啊。” 延光帝阴着脸,沉吟不语。 王笑并不开口说话。 他今日既然见识过卢正初这个阁老大臣的厉害,又知道对方会全力保自己,自然是要看看他的应对。 果不其然,只见卢正初轻轻咳了两声,俯身道:“陛下,此案关系重大,又证据不足,仅凭今日钱侍郎之言,恐难以定罪,臣请移交大理寺审理。” 卢正初是内阁大臣,自然不会如王芳一般吵吵闹闹,此时不咸不淡的这一句话,听着没有多高明,却让钱承运极是难以招架。 “这案子一直是由刑部署理,又何须移到大理寺……”钱承运只好道。 卢正初淡淡道:“张恒本是刑部主事,难保凶手不是其同僚,刑部避晦些也好。”网首发 王笑连忙提醒道:“这位姑娘,我也不认得。” “那便作为人证一同移交大理寺。”卢正初俯身道:“请陛下圣裁。” 钱承运张了张嘴,一时无语。 卢正初这句请陛下圣裁大抵就是别叨叨了的意思。 高官的气质就表现在这里。 提出一个貌似中肯却又有利于自己的意见,然后一句请陛下圣裁就不让别人再说话。 钱承运只好也将额头抵在双手,撅着个腚跪在那里听陛下怎么说。 那玉佩是那女子信誓旦旦说是从王笑腰间摘下来的,没想到这样的证据还能被推翻,这王笑果然是好深的心计。 下一刻,真正让钱承运惊到三魂七魄都飞出窍的事发生了。 只听那女子说了一句话:“还要去大理寺?钱大人和民女说好的不是这样啊……” 这句话声音极轻,殿下的所有人都还是都听清了。 延光帝眉头一皱,问道:“你说什么?” “民女……民女……” “朕问你,你说什么?” 那女子忽然哭了出来,梨花带雨,一幅楚楚动人的模样。 延光帝便有些心软下来,缓和了声音道:“你说实话,朕不罚你。” “呜呜……民女也不想欺瞒陛下,但钱大人说,要是民女不听他的,就要……就要……呜呜……” 钱承运脸色一变,极是骇然。 “你疯了?你在说什么?!本官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分明是你找上门来要作证的……” “闭嘴!”延光帝大喝一声,接着,他转向那女子,声音再次柔和下来:“你据实说。” “民女……民女本是伶人,家住苏州桃花坞,今年开春,钱大人遣人将民女买入京城,养在外宅安置……” 钱承运猛然抬头,嘶吼道:“你胡说!你想陷害本官!” 罗德元也是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我查案时分明在积雪巷里见过你,你……” “朕问你们了吗?!” 钱承运再次俯下头,身子却是止不住的抖动起来,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 大殿上静悄悄的,只听那女子声音柔柔的,娓娓说道:“昨日,钱大人教民女说了刚才那些话,说让民女入宫作证……呜呜……我真的不想欺瞒陛下啊……” “这么说,你不认识王笑?” 那女子低着头,轻声道:“从未见过。” 延光帝问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 她轻轻“嗯”了一声,莺声呖呖,极有些动人。 延光帝忽然道:“抬起头来。” 烛光中,跪于殿中的女子缓缓抬起她那张明艳的面容。 芙蓉如面柳如眉,梨花一枝春带雨。 延光帝窒息了一会。 他并非是好色的君王。 他后宫里也有很多女子,然而所谓的六宫粉黛大多都是长相匀称,多少都还有些木讷的。 何谓长相匀称? 就是依着千篇一律的标准挑的,不会丑,但也绝不是太美。 延光帝忽然有些愤怒起来。 这些臣子,就是这样对待朕的?给朕选的宫人、嫔妃皆是尔尔之辈,自己的府中却藏着这样的绝色! 他目光中带着些火光,也带着些玩味与冲动,沉声问道:“朕如何相信你现在说的是真的?” 那女子低眉顺目,脸上却浮起两团红霞,如桃花般娇艳。 “民女……民女……还是处……子。” 延光帝猛然眼皮一跳。 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沉重起来…… 王笑低着头,皱了皱眉。心道:这剧本不对啊。 在他想来,钱承运没找唐芊芊来,那定是因为唐芊芊跑路了,钱承运只好另外找人来替她作伪证。 所以他才特意提醒卢正初自己不认识这个人证,想着将这女子押到大理寺,自然会是一个突破口。 没想到她招得这么快。 就好像别有用心一般…… 钱承运的身子如筛子一般不停地抖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被算计了!卢正初,你好厉害的手段。” 卢正初却是转头看了王笑一眼,只见这少年从头到尾都极是沉静,不由心道:“好厉害的年轻人,竟还留了这一手。” 王笑看到卢正初看来目光,心中忽然恍然大悟:“不愧是次辅大人,竟还藏了这样的后手……” 这般想着,他耳边却听到延光帝又向那女子问道:“如此说来,你也不是什么唐氏,叫什么名字?” “民女……陈圆圆。” 王笑只觉脑中咣当一声,接着便是一片空白。 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呵,也是。哪怕历史斗转星移,她这样的姿容秀色,又岂能轻易被湮没? 第91章 开东厂 积雪巷。 “你明日便把你那鸡杀了,不然养得院子里臭死了。”唐芊芊皱眉道。 花枝颇有些不情愿,道:“晚间给你煮鸡蛋羮的时候怎么不说臭?” “死丫头你现在惯会顶嘴。”唐芊芊低声骂了一句,却是支着头愣愣出神。 花枝知道她在想什么,问道:“陈姑娘会按你说的做吗?” “我哪知道,她又不归我管。” 唐芊芊说着,又开始咬笔头。 过了一会,她有些气愤地低声道:“要是陈圆圆敢害死了他,我……” 这般说着,她却也想不出什么狠话来。 花枝却是懒得理她,反而问道:“为什么你要把入宫的机会让给她?” “你管我。” 花枝又问道:“那陈姑娘要是顺利入宫了,隔壁院子不就空出来了嘛,我能在隔壁院子养鸡吗?” “不能。” “为什么?” “臭味会传过来。” 花枝极有些不满,朝唐芊芊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打开了屋中的柜子。 里面却还有个暗门。 唐芊芊道:“你又要干嘛?” “我去陈姑娘屋里挑两件好看衣服穿。” 花枝说着,推开暗门往里走去。 王笑不知道的是,当罗德元来审案时,见到确实不是唐芊芊,而是从暗门中走出来的陈圆圆。 而今天下午,钱承运的人也确实是敲开了积雪巷东七号的院门,从这里带走了陈圆圆…… 唐氏也好,陈圆圆也罢,钱承运并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害自己。 最开始的线索与证据,都是她主动提供给罗德元的。 罗德元告诉宋礼之后,是宋礼布置了今天这一局,再由自己出面对付昆党。 如今看来,却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到底是卢正初的人,还是另有目的? 钱承运心中斟酌着,苦苦思索着应对之法。 在他想来,卢正初接下来必定要全力对付自己。 罗德元亦是眉头紧锁,思考着会不会一开始就是昆党布的局?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卢正初居然毫无追究刑部的意思,仿佛刚才刑部陷害王笑的事只是正常的办案流程。 先开口的是王笑。 “陛下,我大哥一定是被严刑逼供的。昨天太平司来拿人的时候,一个个都凶神恶煞,北镇抚司的酷刑,我大哥一个读书人肯定扛不住……” 延光帝耳朵一动。 他将心神从陈圆圆身上牵回来,皱眉道:“你说什么?太平司?” 钱承运再次心神一颤,这次却是大气都不敢出。 “是,太平司。”王笑道:“草民……吓坏了。” 延光帝面色登时不豫起来:“刑部的案子,关太平司什么事?” 王笑自然不会说我家与南镇抚司有关系,要来我家捉人需要北镇抚司才能压住这种话。 他装作惊魂未定的样子,道:“草民也不知道,草民还以为是来抄家的,那个差爷说,他名叫卫奇,让我记住他。还说……别说草民当不了附马,就算当了,在他眼里算个……” “算个什么?” 寒气再次笼罩下来。 这次感觉到寒冷的却是钱承运。 他双手贴着地砖,忽然感到脖子上冰冰凉凉的。 虽然还不知道王笑要做什么,但一听太平司三个字,他就已感觉到了不妥,心中宁愿卢正初刚才追究自己伪造证据一事。 但现在陛下没问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却听王笑低声嘟囔了一句:“算个屁。” 延光帝冷笑道:“他怎么知道你当不了附马?” 没有人回答。 “朕问你们,太平司的人怎么知道王笑当不了附马?” 延光帝没有再像之前一样暴怒,反而冷笑起来:“好,真是太好了,这就是朕的肱股重臣们。卢阁老,朕还记得,当年就是你与首辅联名上的折子吧,言厂司之祸其害烈矣。折子上的内容朕还记得很清楚,大珰大监,纵横驿骚,吸髓饮血,以供进奉,大率入公帑者不及什一,而天下萧然,生灵涂炭!这是一字一句,都是你们说言吧?” 卢正初将头埋得更低,悲声道:“臣万死难辞其咎。” 不少人心中一愣,暗道:卢正初此言何意? 延光帝“呵呵”一笑,道:“朕继位以来,你们说阉党为祸天下,朕就斩权阉、封东厂。你们说太平司为祸天下,朕就弃爪牙不用。朕愿意作你们口中的明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结果呢?” “十七年!用贤良,用能臣,呕心沥血,朕等来的是什么?流寇越剿越盛,建奴越打越强,天灾越救越多。今天,朕看明白了。这天下的好坏,与阉党无关,与厂卫无关。你们文臣说他们为祸甚烈,是因为他们在与你们作对。是因为这些阉人、这些特务,他们在维护的……是朕的地位!是因为他们是朕的走狗!” 延光帝手指着卢正初,语气森然。 罗德元身体颤抖起来。 他感觉到了巨大的恐惧。 他明白,陛下现在不是在骂卢正初。 这些话,是说给郑元化听的,是说给所有的文官听的! 卞修永与孔宾对望了一眼,心中亦是骇然。 他们也明白过来,陛下现在是在与卢正初在演戏呢! 果然,卢正初伏于地上,悲声道:“臣,有罪。” 延光帝冷笑道:“这些年来,朕弃用太平司与东厂,如自斩爪牙、自剜双目。太平司朕不用,你们文官却在用……” 他目光在殿中巡视了一会,突然指着王笑,道:“你们……用它来捉朕的女婿?用它来对付朕的亲族!好啊,这就是朕忠心耿耿的好臣子!” 王笑被他指名道姓的称作自己的亲族,颇有些涩然起来。 别人却没有这样的闲心。 延光帝一声大喝,群臣皆是低下头,不敢说话。 金黄色的帷幔晃晃荡荡,烛光便随着帷影轻轻摆动起来。 “好臣子”的回音在殿中回荡着。 突然其来的安静让王笑有些不适。 今天这个事,他大概也是看明白了:郑元化和左经纶暂时是一边的,要打击卢正初一党。皇帝表面上是裁判,背地里却是支持卢正初。 卢正初与皇帝在朝堂上弄不过对方。于是就想使阴招,找特务组织来帮忙,实现对郑元化与左经纶的降维打击。 而自己,则是一个理由。 既可以是郑元化这边打击卢正初的理由,也可以是卢正初这边请出特务组织的理由。 想到这里,王笑忽然看到卢正初回头看了自己一眼。 老头目光里的意思很明显轮到你上了。 王笑咬了咬牙,忽然开口道:“草民,恳请陛下重用太平司,再开东厂……” 第92章 大奸佞 王笑一句话出口,大殿上静了一下。 抛开“草民请陛下如何”这样稀奇古怪的论述方式不说,这句话本身,也着实能让殿里所有人都呆住。 延光帝似乎松了一口气。 他目光落在王笑身上,只见这个孩子脸上带着迷茫与乖巧的样子,看起来实在有些单纯善良。 确实是个耿直的孩子啊,让他说什么就说什么。 想来淳宁嫁给他,过得总不会委屈…… 下一刻,他想到太平司与东厂尽在掌握的情景,心中不免有些兴奋起来。 以前,先帝是被人骂作昏君的,他在位时,阉党当权、东厂如虎狼横行,天下苦之久矣。 自己即位之初,除权阉、封东厂、罢太平司指挥使,赢得一片叫好。接着裁撤宫中用度,重用郑元化、卢正初,世人有口皆颂,道自己是旷世明君。 结果呢?自己只是成了这些文官嘴里的明君。 这些文官,贪赃枉法者有之、阳奉阴违者有之、刚愎自用者有之,竟还敢以祖制、以法度、以明君之道来约束自己。 大楚之中兴遥遥无期,局势日愈糜烂……自己才明白,士大夫治国也不过如此。 “卢正初说得对啊,朕不该作文人笔杆子里的明君,朕应该是百姓的明君。从今以后,朕就让你们看看,什么叫独断乾坤!” 钱承运将脸埋在地上,一时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害怕。 卢正初没有对付自己的意思,陛下也不想追究自己污蔑王笑一事。作为交换,自己得支持他们重开东厂,该还是不该呢? 背叛了左阁老不说,这种事,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但,一旦东厂重开,卢次辅就今非昔比了…… 梅景胜所思却与钱承运完全相反。 他本来一直是支持卢正初的。 但他没想到,卢正初是这样的小人、叛徒。 卢正初今天的举动,是背叛了整个文官集团,若自己不站出来指责他,必将会成为众矢之的…… 冷汗从梅景胜与钱承运额头上涔涔流下。 第一个站出来的却是罗德元。 “王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竖子,你还没尚公主,就要成为这天下最大的奸佞之臣吗?” 罗德元气得一张脸涨得通红,愤声又骂道:“重用太平司?重开东厂?你知道他们是什么吗?番子、阉党,恶贯满盈的虎狼之辈,臭名昭著的洪水猛兽!上至百官,下至黎民,皆在其窥探之下,稍有拂逆,便家毁人亡,使天下之人畏之如虎,使江山社稷乌烟瘴气……” “你这就是偏见了。”王笑道。 相比罗德元,他的声音就平静得多。 “你说都察院御史是祖制,是好政策。那这个太平司、东厂,也是祖制,怎么就恶贯满盈了?” 罗德元急道:“那能一样吗?!” 王笑道:“你们读书人一张嘴,好坏都由你们说,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是好是坏,总是该由陛下来裁定的。再说了,你不要整天阉党阉党的,你们读书人里有好人坏人,人家……公公里也有好人坏人,你不要老是带着偏见的眼光看人……” 殿上包括王芳在内的几个太监,纷纷转头看了王笑一眼,忽然都觉得有些感动。 竟还有能听到人当着文官的面说阉人是好人的一天。 “你这个奸佞!”罗德元气极,破口大骂道:“陛下登基十数年来,励精图治创下的大好局面,岂可因你一家之言毁与一旦。” “大好局面?怕只是你们个别人的大好局面吧。”王笑嘟囔了一声。 “你们……你们倒是说句话啊。”罗德元急道:“卞大人、钱大人,你们劝劝陛下,司厂一开,这天下可就要大坏了……”网首发 卞修永与钱承运将头埋得更低。 一会之后,终究只有礼部尚书梅景胜站了出来。 这件事,对梅景胜而言其实是有些艰难的。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他是卢正初一党,今日站出来,以后便要与往日的同党们决裂了。 但,道之所向,吾之所往矣。 “陛下,臣知道陛下的难处。”梅景胜老目含泪,开口道:“臣与郑首辅亦有政见不同,但政见不同可以相谈相论,开东厂、用番司之举却绝非良策!以虎狼之道治国,则国必乱矣……” “想必此时,陛下已处置了王芳。” 左经纶眯了眯眼,看着折奏上的文字,心思却不在折奏上。 他喜欢把折奏带回家,让宋礼帮忙参详。 宋礼也喜欢做这件事。 以布衣之身,左右天下大事这种感觉,让他每每感到心神颤栗。 此时左经纶说起宫中之事,宋礼便合上手中的折奏,沉吟了一会,说道:“只要王芳一去,卢昆山便再无翻盘的可能。今上在位之年,阁老只要能进晋次辅,也就足够了。” 左经纶点点头,抚须叹道:“想必卢昆山也没想到,老夫的目标其实是下一朝。本来不想对付他,他自己却要送上来。” 宋礼冷笑道:“是也不急着对付他,但他想开东厂,这绝不允许。” “呵,小人一个。”左经纶讽道:“他与郑元化不过是政见不同,却想蛊惑陛下开厂司。这样的人,也敢称自己读圣贤书。还多亏宋先生妙策,今日除了王芳这个阉贼。化一场危机于无形……” 宋礼自矜一笑,淡淡道:“学生虽是白丁,能为天下百姓做下力所能及之事,自是心满意足。” 大殿上。 梅景胜双目含泪、长须微颤,几乎就要说动延光帝了。 延光帝看着面前这个老臣,一时也有些动容。 他知道梅景胜的为人。 能力如何不提,这个礼部尚书的人品确实高洁,算是这朝中为数不多的坦荡忠臣。 延光帝回想起即位以来自己所做的一切,多少含辛茹苦才换来史书上记载的那些好名声。若今日真的一意孤行,便是十数载的经营皆要毁于一旦。 为了与郑元化置一时之气,何必呢? 耳旁又听梅景胜苦口婆心地说道:“老臣以往一惯是支持卢次辅之政见的……但今日,臣必须说一句,卢正初此贼,包藏祸心!表面上道貌岸然,口口声声为陛下计,却是为了一己之私欲,排挤政敌,实祸乱天下之奸佞!” 一句话入耳,跪在地上的卢正初身子一颤。 他却依然俯于地上,一言不发。 昔日同仇敌恺的挚友一朝反目,还能再说什么呢? 卞修永也终于颤声道:“臣请陛下三思!” “臣请陛下三思!”罗德元、孔宾悲声道。 延光帝呆立了一会儿。 他知道,要想开东厂、用太平司,只有这一夜的机会。 这是卢正初利用王笑案给自己挣得的唯一的机会。 但,梅景胜刚才的一席话确实触动到了自己…… 延光帝的目光在殿中梭巡了一圈。 所有人都跪在那低着头。 唯有王笑抬起头,与他对视了一眼,复而又低下头去。 延光帝的目光缓缓转开,又落在陈圆圆身上。 那女子俯在那,如一朵绽开的白莲,美得让人窒息。 这一刻,延光帝忽然想到,若是自己纳了她,怕是御史们的奏书就能把自己活埋吧。 如此想着,他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却是王笑轻声嘟囔了一句:“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第93章 为什么 进宫前,王笑问过卢正初为什么要让皇帝开东厂、重用太平司? 当时卢正初笑了笑,道:“依旧是从三国演义中来说吧,第四十三回,鲁肃劝孙权曰众人皆可降曹操,唯主公不可降操,你可知何意?” 王笑道:“臣子降了曹操还是当臣子,君主投降了,却不会有好下场。” 卢正初点头道:“如今我楚朝之时局,万一有一日流寇或建奴打进京城来。到时候,这满朝所谓忠心耿耿的官员们,仗义死节者能有几人?而陛下又何去何从?” 王笑默然。 卢正初苦笑道:“别人若说老夫今日所为是为一己之私,那便当老夫是奸佞罢了。但如果局势真到了最坏的那一步,老夫想来想去,能忠心保护陛下的,却是那些我们文人一向看不起的番子、阉人。 依老夫估计,二十年内,也许哪天京城就破了。但只要陛下或储君在,大楚的气数就还在。文官哪里都有,北直隶有,南直隶也有,如果天子真有南巡的一天,身边总得有些鹰犬,否则必被人架空……” 卢正初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叹息:“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便是老夫劝陛下重用厂司的初衷。说来说去,不过是乱世用重典五个字,乱世将临啊……” 乱世将临? 听了这一席话,王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帮卢正初做这一件事。 一方面为了救大哥,另一方面却也是心有所感。 若是别人,大抵上是会说卢正初危言耸听的。 但王笑却知道他所言非虚,心中极有些叹服。 不愧是老奸巨滑的辅国重臣,一双老眼看问题实在是准。 原本的历史上,明朝灭亡,崇祯帝自谧前那一句皆诸臣误朕,仿佛在王笑脑海中回答了卢正初那一句仗义死节者能有几人?而当崇祯吊死在那棵歪脖子树上,最后随他去的,也只有身边那个名叫王承恩的太监。 陛下身边总得有些鹰犬卢正初一语成谶啊。 哪怕当下王笑其实并不能分辩出延光朝的这些大臣到底是忠还是奸,但他决定相信卢正初一回。 这时候他并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今夜之事成为士林指责的大奸大恶之徒,从此臭名昭著…… 当然,他也不冤。 延光帝确实是被他说动的。 今夜的事说出去其实很简单:刑部左侍郎钱承运冤告准附马王笑,并串联太司平拿人。帝怒,传旨整顿太平司,重开东厂以监察太平司。 所有的谋划、算计至此,便导向了这样一个结果。 延光帝与卢正初的动作极快,两道中旨连夜传出宫去,一道是将太平司指挥使换了人,另一道便是重开东缉事厂。 跪在那嚎陶大哭的王芳脸上泪痕犹在,却已然摇身一变,成了可止小儿夜啼的凶神恶煞之辈东厂提督。 万事俱备,两道中旨一盖章,事情便尘埃落定。 这一刻,卢正初安安静静跪于大殿之上,也不知在想什么。或许是在与自己的一世清名告别。 梅景胜仿若心死,缓慢而郑重地摘下了头上的官帽,悲声道:“臣,乞骸骨。” 这是要告老还乡了。 延光帝愣了一愣,开口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不知如何去说。 君臣一场,缘份已尽。 罗德元茫然地四下看了看,只觉得这殿中,每个人都应该被自己弹劾一道。更新最快的网 要弹劾卞修永明哲保身,要弹劾王笑、卢正初蛊惑陛下,还要弹劾陛下独断专行…… “卢阁老留下,其它人都退下吧。”延光帝挥了挥手,还向王芳使了个眼色。 王芳一愣,随着延光帝的目光看去,只见到陈圆圆那婷婷袅袅的身影。 这位老太监便点了点头,向延光帝示意道:老奴明白了。 “老奴这个东厂提督上位的第一件事,便是为陛下将这女子留在宫中!” 这一刻,每个走出去的人心中所想各不相同。 邓景荣回味着皇宫一夜游的激动;薛高贤暗自庆幸;钱承运松了一口气;梅景胜心如槁木…… 王笑走在最后,心中有些放松,又有些迷茫。 终于算是救出了大哥,还顺随见识了这楚朝的高官与皇帝是什么样的人。 也该结束这充实的一天,接下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做好去江南的计划…… 但唯有一件事让他有些难以放下。 走在他身前领路的小太监一只脚已跨过了门槛。 王笑却忽然转过身,有些决然地,向皇帝走了过去。 他知道自己才刚从麻烦里走出去,也知道自己一旦再回头可能会面对更多的麻烦。 但,他就是没办法就这样走掉。 “陛下,草民还有一事。”王笑道,脸上极有些郑重。 延光帝与卢正初都是一愣。 延光帝皱了皱眉,低声训叱道:“你能有什么事?莫不是想见淳宁?年轻人不要毛毛燥燥的,急什么急……” 王笑颇有些无语。 他整理着语言,开口道:“草民昨天在刑部大牢里遇到一个人,名叫傅青主,他说山西现在有一场大鼠疫。我觉得我们应该重视起来……” 卢正初与延光帝对望了一眼,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卢正初叹道:“大灾之后往往有瘟疫,这也是无奈之事。” 王笑有些激动,道:“但这场鼠疫不一样的啊,要是不防治,可能……会死很多很多很多人……” 卢正初正色道:“你闭嘴!若不想如傅青主一样被关起来,你管好自己的嘴巴。” “可是……” “没有可是!” 王笑的目光在卢正初与延光帝脸上来回看了看,有些迷茫起来,喃喃道:“你们都知道?你们也都相信?那为什么不防治起来?!如果任其发展,真的会死很多很多人……甚至这京城……” 延光帝下意识地挥了挥手,显得有些不耐烦。 王笑见了他的动作,微微一愣。 “陛下……” 延光帝缓缓坐了下来,倚着榻,闭上眼,叹道:“卢次辅,你与他说吧,让他管好自己的嘴。” 王笑有些愕然。 看他们的样子,显然都是知道这件事的,那还有什么好讨论的? 卢正初沉吟了一会,向王笑缓缓说道:“傅青主,老夫这次也见了,也知道山西的情况。然而这件事,难得郑首辅、左阁老与老夫意见都一致……总而言之,朝庭管不了。” 王笑茫然道:“为什么?朝庭应该防治起来啊。” “为什么?”卢正初反问了一句,脸上浮起自嘲的笑容来,“陛下与老夫竟与你坐谈如此浅显的问题,你好大的脸面。老夫问你,如何防治?” “当然是要……”王笑说着,自己也是愣了一下,才想到现在毕竟不同于自己原来所处的时代,许多方法在这个封建皇朝里是行不通的,于是许多话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考虑了一会,酝酿着说道:“我们可以将有瘟疫的区域封锁起来,冻结人口的流动,甄别人群,然后集中大夫去救治。还有很多小办法,焚烧尸体、保持卫生、灭鼠拔源……这些细则我会回去想一想,总结出来写给你……” 第94章 养不活 卢正初脸上的神色颇有些复杂起来了,摇了摇头,喟叹道:“少年识浅。封锁?如何封锁?派谁去封锁?流寇肆虏,这些年来,王自用、高迎祥、张献忠、唐中元,这些人哪一个没在朝庭大军的围追堵截中从山西进进出出?这些流寇在中原各地流窜,官兵惶惶如丧家之犬。我问你,谁来封锁?” 王笑一愣。 卢正初又道:“中原等地连续数年旱灾、蝗灾,田地里颗粒无收。一旦限制难民逃荒,这些饥肠辘辘的百姓聚在一起会发生什么你知道吗?到时候再出一个张献忠、唐中元,又当如何?让他傅青主去剿吗?” 王笑张开嘴,喃喃道:“可是……” “可是?只你说的焚烧尸体四字,一旦传出去,可知会激起怎样的阻力?世人讲究入土为安,朱子曰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你若想烧人亲者,便与人之仇敌无异。” 王笑道:“那便让他们视我为仇敌好了,哪有因为无知便要那么多人一起丧命的?” 卢正初盯着王笑看了一会,目光中有隐隐的激赏,更多的却是叹息,他抚着膝盖叹道:“这还只是一小则,个中阻力艰难不是你一个无知小儿能懂的。若能防治,我们与陛下何尝不想防治?但朝庭无钱无粮,各地将领懦弱、士兵骄纵,如何防治?朝庭没有心力不谈,这件事,也不是眼下最紧要之事。” “你们不明白这事的后果。”王笑有些焦急起来,又劝道:“你们想过没有?若是哪天鼠疫传到京城,京师三大营的兵士只要有半数染病,这楚朝的天下可就亡……” “住口!”卢正初猛然喝道。 两个都沉默下来,转头看向延光帝。 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入耳,延光帝却只是习以为常地冷笑了一声。 “让他说。”延光帝道:“朕又不是第一次听到人说这楚朝的天下要亡。朕还记得,第一个这么说的人是顾成宪吧?时局如抱薪于烈火之上,那时候朕还年幼,听了这话心中又急又愤,想着若有朝一日自己登基即位了,一定要扭转乾坤,中兴祖宗江山。” 他说着,高仰起头。 “但到了现在,朕还能怎么办?百姓到了绝路还能指望官员,官员没办法了还能指望着朕。那朕又能指望谁?!朕有时候在想,也许承认自己无能并没有那么难。不就是青史上的一笔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或许朕纵情声色,等这皇位传到了朕的儿孙手上,他们反而有中兴之能呢?” 延光帝说着,忽然一指王笑,神情变得极怪异起来。 眼前的少年如一方纯净的玉,有热血、有纯良,让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志向。但再有志向的少年,最后也成了懦弱肮脏的中年人,连帝王也不能幸免。 思及至此,真是让人生气! “你问朕为什么不防治?朕实话告诉你……这天下人有两万万,朕就是养不活!凭什么?凭什么一个个全指着朕来负责?!所以,朕巴不得他们死掉一大半,连着那些流寇反贼、贪官污吏、无能官兵,全都去死!” “全都去死!” 王笑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他直视着延光帝那双有些疯狂的眼。 他知道皇帝说的是心里话。 原来如此啊…… 这一刻,他站在帝王面前,忽然觉得帝王也不过如此。 那些很厉害的治国之道、权谋之术全都退下去之后,面前的皇帝也不过是个无能为力的普通人罢了…… 书房中,左经纶与宋礼还在谈话。 左经纶其实很累了,但他还在等宫中的结果。 宋礼正想劝他先去小憩一会,却有下人在门外禀报道:“老太爷,孙小姐已经在外面厅上等了很久了,这会派小人来问问老太爷与宋先生要不要用些点心?” 左经纶便笑道:“明心回来了?让她进来吧。” 过了一会,左明心、左明静与宋兰儿便一齐进来。 “孙女给祖父请安。”左明心与左明静向左经纶行了万福,又向宋礼唤道:“见过宋先生。” “见过阁老。”宋兰儿亦是行礼,又向宋礼唤了一声:“父亲。” 左经纶便和煦地笑起来,问道:“你们何时回来的?竟也不早与祖父说。” “路上有事耽搁了,酉时才进得城,戌时才回到府中。因见祖父与宋先生在忙,不敢打搅。却总是要向祖父问了安才好安心。”左明静道。 左经纶便抚须道:“那位老御医医术如何?” “开了几副药,让孙女先用几日再去看看。”左明心低声道。 左经纶点了点头,又含笑问道:“钱家那孩子,名叫钱成吧?你们觉得他为人如何?” 左明心与左明静对望一眼,忽然觉得有些为难起来。 “阁老,宋先生。”正在此时,却有一个小厮脚步飞快地跑了进来,将一张纸条递在宋礼手中。 宋礼摊开一看,猛然脸色大变。 “阁老……”他将纸条递了过去。 左经纶只扫了一眼,亦是有些震惊。 “你们先去歇着吧。” 他们也无心再与儿女攀谈,便打发她们先回屋。 三个女子便起身向外走去,出门时只听见左经纶低声骂了一句:“这个王笑,实是大奸之辈,家国社稷或毁于此子之手矣。” 左明心一开始只当祖父是在说谁开了什么玩笑,听到后面才反应过来,这是一个人名。 她也不关心这些国事,只是记住了这个奇怪的名字。 出了院子,左明心、左明静二人便与宋兰儿分开。 左明心转头见宋兰儿的身影拐过月亮门了,便朝自己的丫环道:“快把东西拿来。” 她的丫环应了一声便往马车跑去,过了一会才提了个大布包过来。 “小姐,这里面是什么?好重哦。” “你别管。”左明心颇有些吃力地抱过那个大布包,转身往厨房走去。网首发 左明静吓了一跳,轻声惊呼道:“你真要把这个带过去?” “嘘。”左明心很是有些神秘。 两人也不带丫环,悄摸摸地到了厨房,将那布包放在灶上。 解开来一看,里面却是个大猪脚。 “这东西真恶心。”左明静皱了皱眉,颇有些嫌弃。 左明心轻声道:“姐,你别这么说。” 左明静道:“怎么?这还真是你的聘礼不成……” 左明心便低下头不说话。 左明静不免叹了口气,道:“你这傻丫头别被那小子骗了,他一看就是个惯会哄小姑娘的入套的浪荡子。” “但是,”左明心低着头,轻声道:“谁进了谁的套还说不准呢。” “嗯?” “我也知道他是个游戏花丛的浪子,但他却能一整夜不眠不休地与我说话,来回两个时辰去为我寻信物与这个……猪脚。”左明心轻声道:“他是那样招姑娘家喜欢的少年郎,我不过是个病秧子。他却从此弱水三千只能取我这一瓢,在我左明心这棵树上吊死,又是谁进了谁的套?” 左明静一愣,喃喃道:“你这种说法……” 左明心轻声喟叹道:“姐姐啊,我也是堂党左阁老的孙女,又岂是那么好骗的?” 下一刻,有厨娘大喝道:“谁?!竟谁敢来俺的厨房偷东西吃!” 月光下,两个提着裙子的少女慌慌张张地跑过。 那厨娘大步冲进厨房,定睛一看,却见灶台上多了一个大猪脚…… 第95章 六扇门 左府,大门外。 秦玄策看着朱红色的大门,“嘿”地笑了一声。 耿当很是有些无语。 俩人刚在附近的酒楼里吃了饭,秦玄策说要消消食,谁知又逛到这里来,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逛到人家门前了。 “你笑啥?”耿当问道。 秦玄策神秘一笑,并不回答。 耿当只好说自己的事:“俺今天在隔壁村里相了个媳妇,年底就要成亲了。” 秦玄策很是惊讶,道:“你这厮好快的速度!你那媳妇漂亮吗?比今天这三个姑娘如何?” 耿当大摇其头,道:“那哪能和她们比,俺又不是找漂亮的。” 说到自己的媳妇,他也有些茫然起来。过了一会才补充道:“以后,俺的银子都交给她,她能照顾好俺娘就行。别的也没啥可说的,就听说她干庄稼活是一把好手。” 秦玄策便搭着他的肩,朗笑了一声道:“年底我若还在京里,去你那喝喜酒。” 耿当本就是想邀他到时过去,又不知人家这样身份的人是否方便。此时了了心事,便觉心里松快起来,喜道:“那说好了?” “一言为定。”奏玄策道:“走,回去喝酒。” “俺明日一早要点卯,今天不喝酒了。” 耿当牵着马,在路口便与秦玄策道了别。 秦玄策一个人看着长街站了一会,想了想竟是又掉头往左府走去。 他绕着左府走了半圈,找到一条僻静巷子,打量着人家的院墙,想找机会往里翻。 忽然,有人狞笑道:“果然在这里!” 秦玄策转头一看,却见巷子那边有好几个精壮汉子走了进来,似乎还有人在招呼人手…… 钱成昨天夜里本是见秦玄策离开了,才放心去睡的,临睡前他还安排了人守着别院。 没想到秦玄策夜里又翻了进来,还跑到左明心屋顶上去吹笛子。 钱成是今天下午回程时听到秦玄策与三个女子在马车中聊天,才知道这件事的。 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狂怒的心情。 钱成心里一直是把将左明心视作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如今她却跟这小子在屋顶聊了一夜,鬼知道发生了什么?! 心中恨意翻涌起来,钱成觉得要是不做掉秦玄策,自己就会疯! 怕一般的家丁护院打不过秦玄策,这位刑部左侍郎的公子一回到京城,便招呼了六扇门的人动手。 六扇门指的本是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这三司衙门内的公人。衙门为显示气派,一般是开六道大门,因此得了这样一个称喟。 这些年京城悍匪不少,三司衙门也收罗了不少好手,便组成了正儿八经的六扇门。更新最快的网 今天既然是得了侍郎公子的吩咐,名叫乔元基的捕头便带了十二个精干的手下出来办这件事,其中不乏有擅长追踪之术的,果然便找到了秦玄策…… “弄死他!” 伴随着钱成的低吼,巷子里不时响起惨叫。 秦玄策身上受了好几道伤,却也干翻了对方三五个人。 他以一敌众,下手却极狠,每一拳、每一肘、第一脚都是往对方要害处不留余力地招呼。 但对方人多,他还是渐渐不支起来。 钱成有些狰狞地吼道:“弄死这小兔崽子!弄死他!跟小爷斗?!” 乔元基听了这样的叫嚷,往巷子里看去。 黑暗狭窄的巷子里,那个少年像一匹被逼入绝境的狼。 这小子比想像中难缠乔元基心中暗道。 “小官人。打也打够了,小的便去弄死他罢,免得让人瞧见。” 钱成用力点点头,从牙齿里挤出两个字。 “弄死!” 乔元基从腰间拔出短刀,向秦玄策走去。 这样的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世上总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学着与人争风吃醋,却不想想人家是什么身份,自己又是什么身份。 这一刀下去,哪怕你风华正茂,也只不过是老子的刀下亡魂。 奏玄策背上被人重重击了一肘,向前跌了两步,马上回身大力一脚踹在一个大汉的腹间,将那大汉踹得如虾米一般弯下腰惨叫起来。 下一刻,却有另一个大汉用手箍住他的脖子。 秦玄策张嘴就咬在那大汉手臂上,硬生生咬下一块肉下来。 “啊!” “让你他娘的凶!”一个大汉低吼了一声,手中的棍子重重击在秦玄策脑袋上。 于此同时,乔元基扬起刀,朝秦玄策劈下去。 小子。你再能打,还不是臭水渠里一具尸体。 下一刻,马蹄声入耳。 乔元基皱了皱眉,回头看了一眼。网首发 “嘭!” 他闪身躲开,那马便狠狠撞在一个六扇门的官差身上。 “拦住他!”乔元基吼道。 瞬间便有人扑过去,将马上的人扯了下来。 乔元基举刀便砍。 耿当翻身想躲,却被人扯了一把。 混乱中,有惨叫,有马嘶,有拳头打在肉上闷沉沉的声音,也有刀劈在地砖上的叮当声。 “去你娘的!” 终于,秦玄策翻身上马,同时一把捞起耿当,策马从这小巷子中跑了出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两人见身后没了追兵,才掉转马头回了积雪巷西三十六号院子…… “你受伤了?”鼻青脸肿的秦玄策看着耿当身上的刀伤,皱了皱眉。 耿当道:“一点小伤,不碍事。” “我欠你一条命。”秦玄策道,声音难得有些郑重其事。 耿当挠了挠头,却是摸了一锭碎银子出来,道:“刚才俺想起你身上没有银子,想着给你送点过来。正见你被人打得老惨。” 秦玄策也不伸手去接,反而如看着一个傻子一般看着耿当。 “干啥这样看俺?” “哪里就惨了,我还占了上风。”秦玄策道:“还有,你送这一点银子,哪里够我花?” 耿当道:“就这些了,别的都留给俺娘了。” “竟有你这样实诚的人。” “俺实诚,却比你聪明。都说了让你小心些那家伙。” 秦玄策也不接银子,而是在他肩上一拍,嘴里又是“嘿”了一声。 “你且看着,老子迟早把这场子找回来。” 一口血痰重重呸在地上,他嘴里恨声骂个不停。 “贼杀才!给老子等着……”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96章 下决心 夜风很凉。 走在前面的小黄门提着灯笼,照着皇宫的地砖,显得有些沧桑。 一直走到东华门,王笑才出震惊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他回望了一眼金顶红砖的巍峨大殿,将心中那点茫然暂时抛掉。 “谢过刘公公送我。”王笑很有礼貌向那小黄门行了一礼。 名叫刘安的小黄门吃了一惊,极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 “难为附马爷竟知道奴婢的名字。”刘安笑道。 “陛下今日特意问过公公的名字,我因而记得。”王笑道:“想必公公是要前程无量了。” 他也不知道正常的礼节是怎么样,便随手掏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塞在刘安手里,道:“辛苦公公了。” 反正,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入宫嘛,贿赂一下小太监。 可惜来的时候罗德元看着,没能把大太监也贿赂一下。 刘安脸上的笑容瞬间便凝固在那里。 他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听说这个附马是富商出身,却也没想到出手这么大方。 自己算是个什么?居然送了他出宫一趟便得了五十两银子! 等刘安好不容易反应过来,转头看去,却见王笑已走出了宫门,上了一辆马车…… 米曲坐在车辕上,车厢里坐的却是王珍与王珠。 两个兄长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见王笑上来,脸上的表情方才放松下来。 “大哥,二哥,你们怎么来了?” 王珍受了刑,身上伤口颇多,一双手更是缠得和猪蹄一般,此时却是笑了笑,道:“大哥总该来谢你的……救命之恩。” “我是你亲弟弟,说什么谢不谢的。”王笑道。 马车缓缓走起来。 王珍、王珠的目光皆是落在王笑脸上,让他很有些不自在。 王笑张了张嘴,也不知这种劫后余生的时候该说些什么,只好道:“好饿,我们去吃宵夜吧?” 他最后一次进食,还是在刑部大牢里吃的馍馍。 口感极差! 王珠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向车夫吩咐道:“去逸园。” 王笑也不知这逸园是哪,只当是什么酒楼。他便在老老实实坐着,只等到了地方大吃一餐。 他此时的样子,其实是显得有些乖巧的。 王珠却还要批评他。 “你好大的胆子!大哥下了狱,你万事不找我商量,却自己入了牢。真拿自己当附马了是吧?翅膀硬了?!” 王笑嘟囔道:“二哥你又不在家,我怎么找你商量?” 王珠从来都只批评人,不回应对方的辩解。 他也不会回答“这么说怪我喽”这样的话,自顾自地又训叱道:“白义章、卢正初那是什么样的老道之人,这些政客向来是毫无情面可言,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去与他们较量,不怕被吃得连骨头也不剩!”更新最快的网 他声音不大,语气却极有些严厉。 “从来没人教导的小崽子,也敢来与虎谋皮!” 王珍自然是认为王珠说的有道理。 但他刚被自己的三弟救出来,没办法,总是要替王笑说两句的。 “这次万幸是有惊无险,往后我看好这孩子便是……” 王笑却是低着头发呆。 王珠说“这些政客毫无情面可言”,这句话在他脑中荡了荡。 他便又想到了傅青主说的那场鼠疫。 卢正初的话很委婉,意思其实还是延光帝那个意思。 说什么鼠疫防治起来极难,但归根到底,他们就是不惧怕死人。这天下,对而他们而言,有太多人可以去死了。 两万万,这个数字对他们而言太多了,是可以划掉一点的。 这不是自己原先那个以人为本的时代。 在这个皇权为尊的世界里,卢正初、郑元化这些人哪怕是忠臣。他们忠的也是皇室、忠的也是国祚。他们心中的社稷,是江山版图、是国运万年,而不是具体到一个又一个的人。 但自己呢? 至少,此时此刻,王笑绝对不是一个政客…… “他们不做,我来做!” 他突然下定了决心。 在离开皇宫的马车上,在二哥的训斥声中,他在心里默默做了这个决定。 没有誓言,没有仪式,就像是做了一个要去吃宵夜这样简单的选择。 哪怕这件事很难…… 遗憾的是,逸园根本不是什么酒楼,而是王珠置办在玉渊潭附近的别院。 下了马车,看到月色中这个精致的园子,王笑便失望地叹了口气。 “放心,已经让厨房备了酒菜。”王珠见了他的表情,淡淡说了一句。 王珍笑道:“你二哥这园子里的菜,比任何酒楼都是不逊色的。” “哦。”王笑这才舒了口气。 王珍又对王珠轻声道:“今夜我便在你这园子里歇下。” 王珠侧目道:“大嫂可是很担心你。” 王珍摇头自嘲道:“我这幅样子回去,怕是父亲又要责怪,你嫂子也聒噪,告诉他们我无恙便是。” 这一席话王珠听得明白。 父亲要责怪,自然不是责怪自己受了伤的儿子,个中内情一旦被知晓,到时候父亲怕是还要埋怨陶家牵连。 呵,高门大户,无一日安生。 王珠道:“那家里人又要说你眠花宿柳。” 王珍道:“说就说吧,也不冤枉。” 正说着话,那边却有个汉子从假山后显出身来,大咧咧道:“王老二,买卖还做不做?老子可快要憋死了。” 王笑耳朵一动,只觉这声音有些耳熟。 借着月光看去,只见那大汉脖子上纹着一只老虎。 咦,这不是那个白老虎吗? 他不是在巡捕营牢里吗? 王笑正有些诧异,却听王珠淡淡道:“买卖不做了,订金就算是送给白当家吧。” “嘿,娘的。”白老虎颇有些失望,骂咧咧道:“你们王家好手段,竟自己将人弄了出来。既然买卖不干了,那老子这便回自己的天字牢房。直娘贼,睡惯了那的大板铺,再睡这软绵绵的床,弄得老子腰疼。” 王珠笑道:“白当家请自便。” “直娘贼,这园里竟连个唱曲的都没有。还真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白老虎又自言自语地低声骂了一句,转头一见王笑,却是又道:“咦,这不是在巡捕营里见过那个……弄油水的小兄弟吗?脑袋瓜子贼机灵那个……” 王笑极有些无语,白老虎这一席话,信息很多啊。 什么买卖不买卖的,想必是二哥找了人想劫狱。找谁不好,居然找了这么个大嗓门? 天字牢房里居然还有唱曲的?啧啧,实在是了不起。 还有,什么叫弄油水,自己那是见义勇为! “哈哈,白当家好,又见面了。”王笑道。 那白老虎也是打了个哈哈。他与这三兄弟又不是一路人,也没什么共同话题,便大咧咧地往外走去。 那边王珍与王珠对视一眼。 王珍叹道:“你何必呢?” 王珠淡淡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两人说话的功夫,王笑却是忽然福如心至般地,有灵感在脑中闪过。 他一转身就追上白老虎。 “白当家,你等等。”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97章 白老虎 白老虎回过头,诧异道:“怎么?” 王笑有些犹豫,但时间紧迫,他也顾不了别的许多了。 “那买卖,我跟你做。” 白老虎一愣,“嘿”了一声,讥道:“你可知老子是干什么买卖的?” “不就是从大牢里劫人出来嘛。”王笑道,说着就从怀里摸钱。 白老虎皱了皱眉,有些茫然起来。 什么叫不就是从大牢里劫人出来嘛? 这可是劫牢!掉脑袋的大买卖! 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半大孩子,当这是过家家吗?! 下一刻,却有一张一千两的银票被递在眼前。 “订金。”王笑道,“事成之后,还有一千两。” 白老虎一愣,喃喃道:“捞谁?” 那边王珠已转过头,极有些不悦地骂了一句:“王老三!” 这称呼对于王笑却有些新鲜。 王笑连忙低声道:“你去积雪巷西三十六号院子等我,我回头去与你细说。” 白老虎点点头,拿过银票,大步流星地就往外走去。 王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其实也很没底。 这汉子大大咧咧的,看起来并没有很靠谱。 但二哥能用他,想必业务水平还是过硬的…… 那边王珠已大步走过来,冲着王笑就骂道:“刚说你胆子肥!我看你是狂得没边了,什么样的人都敢招惹。不用问过父亲,我直接就请家法……” 王笑低着头,眼珠子转转,忽然道:“二哥。你怎么能这样?” 王珠一愣。 王笑道:“我刚问明白了,还以为你要做什么买卖,你居然要找人劫狱。你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珠一听,竟是直接转过身,淡淡道:“我的事你少管,走吧。” 王笑愕然。 这是什么意思?强行打断争吵,一个解释都不给我? “哦。” 王珠竟是边走边训斥道:“你以后你给我放老实点,三教九流的人少招。” 王笑撇了撇嘴。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个二哥就是只许自己训人,不许别人应半句…… 好在王珠虽然严厉,却不啰嗦。 更好在这逸园的菜实在是有些好吃。 厨房炙了一锅羊蝎子,切了一只烤鸭,煮了一锅小米粥,又炒了一盘笋、一盘元宝肉,另还有些时蔬,很是有些丰盛。 兄弟三人围着一张桌子坐了,又各倒了几杯酒。 菜是好菜,酒也是好酒。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王笑便埋头苦干起来。 王珍也是饿极,但他双手的指甲都让人拔了,此时纱着细布拿不了筷子。 自然有婢女陪坐在身边替他夹菜。 王家大少爷对这种事向来安之若素,吃得有条不紊,时不时还低吟一句“织手搓来玉色匀,碧油煎出嫩黄深”之类的诗。 王珠始终阴着一张脸,一天天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王笑下箸如飞,吃饱后又饮了一杯酒,嘴里“啧啧”的咋了两声。 “你也是要当附马的人,有点吃相。”王珠又训道。 王笑颇为无语。 重生以来,连那便宜老爹王康都没这样训过自己。 “大哥,二哥,我吃饱了。不如,你们慢慢聊,我先回去?”他试探着问了一句。 没想到王珠竟是点了点头,吩附人套马车送王笑回府。 王笑颇有些惊喜。 “我能打包一份鸭肉带回去给缨儿她们吃吗?” 王珠:“……” 过了一会,却见桑落走进来道:“马车套好了,奴婢送三少爷回去吧。” 王笑“哦”了一声,起身跟着桑落往外走。 王珍看着王笑的背影,又是自嘲地笑了笑,向王珠道:“你对笑儿未免严苛了些。” “他年岁尚轻,怕他不知深浅。” 王珍摇了摇头,道:“你莫要看轻了我们这个三弟,我这次觉得,他或许是有些……大智若愚。” 王珠道:“运气好罢了。” 王珍叹了口气,看着杯中的酒,忽然道:“你要做的那件事,或许应该告诉他。” 王珠愣了愣,目光黯淡下来。 “何必呢?我自己能担得起……” 马车里,王笑本打算闭着眼眯了一会。 桑落却是颇有些兴趣地盯着他的脸看。 王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只好睁开眼,道:“怎么了?” “三少爷是何时开窍的?”桑落轻声问道。 她语气不似别的下人那样带着心虚与畏怯,反而是带着些恰到好处的关切。 好像是王笑的朋友,也像是他的……二嫂。 王笑道:“前阵子被人打了一棍。” 桑落愣了愣。 过了一会,她道:“那三少爷连缨儿也瞒着吗?” 王愣有些心虚,道:“我怕她接受不了,比如一下子不能习惯。” 桑落点了点头,轻声道:“你们是主子,我们不过是丫环。哪有主子管丫环怎么想的。” 她嘴上这么说,看王笑的目光却有些不同起来。 王笑不愿多谈开窍的事,便岔开话题,问道:“为何二哥看起来总是不怎么开心的样子?” 桑落默然。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裙摆下的脚尖,似乎在感受着王珠的感受。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马车走的不快,车厢轻轻的晃着,过了一会,桑落才开口。 “因为二少奶奶去了。” 王笑“哦”了一声,一时有些无言。 “二少奶奶是极好的人。”桑落道:“那时候所有人都说,二少爷这样的商家子怎么就能娶到她呢。” 她语气里有些缅怀,又叹道:“二少奶奶出身书香门第,她父亲是翰林院编修兼东宫侍讲,她母亲是白家的表亲。当年白家宴请,二少爷到白家做客,正巧二少奶奶也在,只一眼,他便相中了她。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王笑颇有些愕然。 听桑落说了一会二哥夫妇当年是如何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他大抵算是能理解为什么二哥如今每天都摆出一张谁都欠他银子似的臭脸。 他正想问问桑落那二嫂是怎么死的,马车却已到了地方。 “那我自己进去吧,桑落姐还要回逸园不是吗。”网首发 桑落道:“不用奴婢送三少爷进去吗?” “自己家里哪还要送的。”王笑说着便下了马车,朝车厢挥了挥手。 看着马车调了头,他才假模假样的去叩门环。 门环轻轻碰在门扉上,却是一点响声也无。 看着那辆马车转过清水街,王笑便转身往积雪巷跑去…… 西三十门号院子里,气氛正有些奇怪。 耿当瞪着白老虎,颇有些忿忿不平地又说了一句:“白老虎,你怎么能越狱?!” 白老虎在提着酒坛喝了一口,大咧咧骂道:“什么劣酒,真他娘的难喝。” “你怎么能越狱?!” 秦玄策坐在两人中间,无奈道:“老当,算了吧。我们打不过他。” “但是俺是巡捕营的人啊,在这里撞见他了啊。”耿当愁眉苦脸道。 “嘿,你那天还和庄小运在这里喝酒呢。”秦玄策又劝了一句。 耿当道:“那不一样,那是上面吩咐让俺放的。” “你怎么知道这个大哥不是上面让放的?”秦玄策俯在耿当耳边轻声道:“我们俩都带着伤,真打不过他。” 他说着,又对白老虎道:“这位大哥,你就说一句,你是不是上面让放的?” 白老虎颇有些不耐烦道:“你们两个小崽子还要不要跟老子比划?正好松松筋骨。” 耿当有些犹豫。 秦玄策突然鼻子吸了吸,道:“你们闻到没?好香的烤鸭味……”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98章 谈买卖 这世间之事多讲究一个分寸。 小柴禾能从牢里捞很多人,但这些人往往都是贼盗,绝不会有涉及到朝堂层面的人物这就是小柴禾的分寸。 傅青主不是一个普通的贼盗,王笑不能让小柴禾帮忙捞,便打算自己捞。 他推开院门进来,在白老虎面前坐定,脸上摆出一幅老练的表情,淡淡道:“白当家,我们来谈谈那桩买卖。” 下一秒,秦玄策从他手里将那包烤鸭抢了过去。 “嘿,真他娘的香。” 王笑嘴角抽动了一下,努力维持住自己的大佬形象。 偏偏白老虎不在乎这些,探手便往秦玄策手里的纸包中去拿烤鸭。 “小崽子,给老子分个腿。” 王笑登时便有些泄气,张了张嘴,叹道:“白老虎,你行不行啊?” “收你的银子,替你劫牢,你管老子行不行。”白老虎啃着鸭腿,就着酒,看起来有些光棍。 其实,他本来可以一巴掌把眼前的王笑扇晕,摸了这小崽子身上的银子去逍遥快活,而没有必要去替他劫什么牢。 他白老虎又不是像小柴禾这样开门做生意的,要讲什么规矩不规矩。 但王珠喝骂了一句“王老三”。 这三个字听起来是在喊王笑,白老虎却知道,这是王老二在告诫自己:“你眼前这个是我弟弟,别乱来!” 所以他才和王笑有商有量。 王笑却不知道自己现在能安然坐在这里是因为二哥那一声大喝。 他颇有些神秘地道:“那就好。事成之后,我再封你一千两。” 白老虎点头问道:“你要捞谁?” “名叫傅青主。” “老子管他姓甚名谁。老子问你,他长什么鸟样?又有何特点?” 这一下却是问倒了王笑。 昨夜里黑灯瞎火的,他还真没看清傅青主的长相,更别说发现对笔有什么特点了。 于是他看着白老虎油光锃亮的嘴,一时便愣在那里。 这种时候白老虎那大咧咧的性格便显出些好处来了,他拿袖子抹了一把嘴,道:“你若是说不出羊羔的长相,明夜便一起去好了。” “羊羔?”王笑便反应过来,这羊羔大概是指要捞的人。 接着他颇有些吃惊地道:“一……一起去?方便吗?” “没啥不方便的。”白老虎道。 耿当极有些烦恼,终于插嘴道:“俺还在这呢!你们非得当着俺的面谈又要捞什么人!” “你闭上嘴吧老当。”秦玄策拿了块鸭肉往耿当嘴里一塞,接着颇有些神秘而且感兴趣地问道:“两位老虎兄,你们是要去巡捕营大牢劫人?” 耿当愣了愣,低声道:“俺们巡捕营牢里,每个人都是有价的,何必要劫?若是出不起价,俺可以帮你们和袁千总谈一谈……” 耿当其实也有些迷茫。 一句话说出口,他有些被自己吓到了。 他当官差前,他娘就说过,要做一个好官差,不要学着人家贪财受贿。 如今到巡捕营不过一个月,却还是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这样。 耿当皱眉想着: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上次放了庄小运,收了二两银子。然后一借一还,又成了二十两银。 终于能孝敬娘亲,娶上媳妇,似乎好日子就在眼前了。 二两银子,就把自己那点气性卖了。 这般想着,耿当叹了口气,在心中安慰自己道:“反正大家都是那么活的。” 他忽然也不再纠结了,只当自己今夜没见过白老虎,也没听过什么劫牢的事…… 王笑与白老虎约定好明夜亥时在此碰头,便起身回去。 出了院子,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终于要结束这漫长的一天了,好累啊。 沿着巷子走到清水街,正要转身的时候,他却鬼使神差地又往前走去,一直走到了积雪巷的东边。 虽然知道唐芊芊已经跑路了,也知道她骗了自己,但王笑还是想再看一眼她住过的院子。 为什么呢? 可能是因为,她是第一个发现自己不是痴呆儿的人…… 好吧,自己就是色令智昏。 出乎人意料的是,东七号院里竟是亮着烛火的。 王笑便看着从院墙上透出来的那一点点光,一瞬间愣在了那里。 突然。 一只母鸡扑楞着翅膀,很有些艰难地飞上院墙。 “咯咯咯” 王笑吓了一跳。 那母鸡也是被他吓了一跳,爪子在瓦片上踩了好几下,疯狂挥动着翅膀,好不容易才站定。 接着,一道人影掠上墙头,出手势如闪电,一把捏住了那只母鸡。 “咯咯咯” “叫你飞!” 花枝正有些得意,突然看到下面傻乎乎的王笑,她挠了挠头,心中有些懊恼起来完了,被他看出来我武功高强了。 却见王笑抽了抽嘴角,打了个哈哈道:“你们家的鸡飞得真高……” “哈哈。” “哈哈……” 当花枝领着王笑推开屋门时,唐芊芊是微微有些紧张的。 她听到了院子外的动静便心中一跳。于是整理了一下头发,便坐在桌前等王笑进来。 两人对望了一眼,她又咬了咬笔头。 王笑道:“我……本来想敲门的,正好碰到花枝,哈。” 唐芊芊一愣,他这种心平气和的态度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察觉到她的尴尬,王笑一时也有些无言。 他只好寒喧道:“你们在院里养鸡了哈,蛮好的。” “好什么好,臭死了。”唐芊芊低声道。 “也是。” 她抬头看了王笑一眼,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不问人家昨天去哪了么?” 王笑便问道:“你昨天去哪了?” 唐芊芊站起身,关上房门,又从桌上的盒子里拿出一叠契书来。 “你看。”她轻声道:“京郊西面的门头沟,能买的地人家都替你买下来了。依你说的,大多要的是价低的荒田和山地,另外还有一些谈好的,只是契据还没办,怕是过两日还得再去一趟……” 王笑一看她关上门,便有些莫名的紧张。 此时却见她一本正经的说事,不像往常那样戏调自己,心中又有些失落。 下一秒他又反应过来,这是她想找回主动权的方式。 他一直都知道唐芊芊是个极危险的女人,但他有点喜欢这种在危险边缘试探的感觉。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99章 唐芊芊 唐芊芊正说着,见王笑愣在那里,便捋了捋头发,涩然笑了笑,问道:“怎么了?为何这样看人家?” 王家叹了口气,终究还是直言道:“你其实,一直都在骗我,对吧?” 唐芊芊低着头,却不说话。 “从一开始你就在设计我,摸走我的玉佩,丢在张恒死亡的现场。”王笑道:“因为我被选为附马,所以你才故意接近我……” 唐芊芊依旧不说话,却是又拿了一个盒子出来,推在王笑面前。 王笑打开来一看,里面却都是些银票契据。 “这是笑谈煤铺和煤矿生意的银钱契据。”唐芊芊低声道:“你既然已经都知道了,今夜过来想必就是为了这些,且拿回去罢。” 王笑一愣。 他没想到唐芊芊也不否认,而是径直将这些东西都拿了出来。 “你……不解释吗?” 唐芊芊道:“我是骗了你,但除了这些东西,我又还拿了你什么?且将东西拿回去,从此你我两不相欠。” 王笑一时无言。 “对了,你还有一方玉佩在我这里。”唐芊芊道:“但那玉佩已经丢在张恒的尸体下面了,拿不回来了。我拿这个抵给你罢了。” 她说着,从脖子上摘下一条坠子放在王笑手里。 那是一根红绳穿着一枚玉观音,雕工极有些精细,色泽温润。王笑握在手中,还能感受到上面带着些温热,却是她贴身的体温。 他再看向唐芊芊,却见她眼中已有晶莹的泪水滑下来。 纵使知道这女人又是在使手段,他还是有些心软下来。 他只好道:“你看,你也承认了,你故意栽赃我。” “不错,我不仅栽赃你,张恒也是我让人杀的。”唐芊芊道:“总之我就是这样杀人不眨眼的恶毒女人,你快拿着你的钱跑得远远的好了。” 王笑沉默下来,却也不跑。 唐芊芊拿手背抹着泪,骂道:“瞧你那贱兮兮的样子。你第一次见人家的时候怕得要死,怎么?现在觉得我好欺负了,吓你你也不走……”网首发 王笑叹了口气,道:“你好歹给我一个解释。” 唐芊芊道:“没有解释。” 王笑又是一愣。 他真没想到唐芊芊这么强硬。 这是吃定了自己喽? 不解释拉倒。 “那好吧。” 王笑抱起桌上的两个盒子,转身就往外走去。 他缓缓打开了房门。 唐芊芊依旧没有声音。 他只好走出去。 院子里没人,想来花枝也回自己屋里了。只有笼子里关着几只鸡,圆圆的眼睛转来转去。 王笑脚步缓慢地走到院门处,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唐芊芊依旧坐在烛火下抹眼泪。 他只好伸手去拉门栓。 “你今天出去了,就别再过来。”屋子里唐芊芊终于嗔骂了一句,语气中还颇有些委屈。 王笑很是无语,不过来就不过来,多了不起似的。 而且这话听起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转身走回屋里,将那两个盒子放在桌子。 他没看到的是,唐芊芊低着头抿着嘴偷偷笑了一下。 王笑叹道:“我若是不信你,也会不与你合伙做生意,但你分明是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解释或不解释,在于诚意。” 唐芊芊悠悠道:“奴家自己都身不由己,又如何给你解释?” 王笑便在她旁边坐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唐芊芊轻声道:“我确实是来打探你们王家的。不错,是我摸走你了的玉佩丢在命案现场,我还骗走了你大嫂两万两银子。但这些我都是受雇于人才做的,而且到了后来,人家其实心里对你……” 她说着,拿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看着王笑。 王笑极有些动容。 这个女人,居然还骗走了大嫂两万两银子! 他却不会觉得自己散发了什么了不起的魅力,让她迷上自己才改变了心意之类的,便问道:“你对我怎么了?” 唐芊芊白了他一眼,嗔道:“讨厌。” 王笑道:“你要说是你看上我了,我却是不信的。” 唐芊芊道:“你若不信,为何会将那些赚钱的主意都告诉我?” “我……” 唐芊芊打断他的话头,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总归没有依着那雇主的意思去宫里陷害你。事实上,你若是因这件事下了狱,我已经做了准备要劫你出来,你可以去问问花枝与望伯是不是这样。” 她说着,走过去将榻上的被褥一掀,却见被子下放着一套黑色的夜行衣,旁边还摆着一柄短剑。 王笑吃了一惊,暗道这女人果然是个江湖女强人。 他登时心中颇有些庆幸自己长得好看,不然也许第一天就被她宰了。 却见唐芊芊眼中又是落下泪来,委屈巴巴地说道:“我确实是个骗子,嘴里说的话十句有九句是假的。但刚才对你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假话,叫我容貌尽毁,目流脓耳生疮……” 王笑吓了一跳,忙道:“也没必要这样的。” 唐芊芊道:“你又知道什么?你觉得我要违背雇主的命令很简单么?我一辈子都在骗人,却偏偏遇到了你,你分明早早就知道我是骗子,却还是将身家性命托给我,那我能怎么办?” 王笑见她这样,便心软下来,问道:“你说的那些人是谁?” “说了你也不认得,总之我以后不听他们的就是了。”唐芊芊道。 王笑讶道:“你不听他们的了?没事吗?” 唐芊芊低声道:“本也只是合作,花枝那丫头有些武艺,想来他们不至于敢来寻我报复。” “真的?” “爱信不信。” 王笑沉吟道:“如此说来,我被选为附马以后,他们便盯住王家了。是左经纶那个谋士,名叫宋礼,对吗?” 他说着,目光凝视着唐芊芊的眼,颇有些打探的意味。 唐芊芊讶道:“你竟还知道他?” 王笑道:“他想找内官监和户部的证据,又不想引起卢正初的注意,便打算以王家做切入点。于是让你来接近我,一方面污蔑我与你有染,另一方面陷害我杀了张恒。这一切,都是布好的局?” 唐芊芊低声道:“什么叫有染?” 王笑咳了咳,又道:“但他们没想到,你从我这拿走的玉佩是假的,也没想到你会临阵脱逃,于是他们临时找了一个陈圆圆来顶替你当证人……唐芊芊、陈圆圆、王笑笑,竟是连姓名都是一个格式的。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 “人家却看不出来你是来感谢我的。” 王笑道:“然后……他们没想到,这个陈圆圆经不住吓,居然当场就变了卦,而且她居然还是个……处子?” 复盘到这里,他依然觉得这件事隐隐还有一点点不对。 王笑便皱了皱眉,沉吟道:“他们为何会找一个处子来举证我?” 下一刻,唐芊芊却是凑过来,对着他的耳朵轻语道:“人家也是处子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100章 大公鸡 王笑吃了一个大惊,脑子里那点思路登时被吓得灰飞烟灭。 她的碎发落在他脖子上,让他觉得脖子上痒痒的,耳朵里也痒痒的,鼻子里还闻到一缕香气。 他便感到心里触电般麻了一下。 接着,唐芊芊拉过他的手。 王笑喃喃道:“你……你想干嘛?” 唐芊芊脸上泛起两朵红霞,竟是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烛光摇曳,眼前的女子螓首蛾眉,极有些动人。 王笑低头看去,只见她罗裙下是一双白色的绣鞋,并着脚尖,轻轻抬着脚跟,似乎很有些羞意。 似乎查觉到了他的目光,她探过脚,在他脚上轻轻勾了一勾。 接着,她探了过来…… 王笑脑子里恍当一声,便是一片空白。 有一瞬间,他心道:不管了! 下一刻,他耳边却恍惚听到了一声“少爷”,神思一晃,脑海中似乎看到缨儿在病榻上虚弱无力的样子。 “今天不行……” 他说着,飞也似得逃出屋去。 唐芊芊愣在那里。 过了好一会,她才将手里的瓷瓶放在桌上,有些不可置信地偏了偏头。 “他竟是走了?”花枝走进来,把弄着桌着的瓷瓶,脸上的表情很有些兴灾乐祸。 唐芊芊撇了撇嘴,不忿道:“许是他不行呢。” “怎么不行?”花枝比划了一下,颇有些高兴地道:“他出去的时候我看得清清楚楚,有这么……反正他是行的,我看是你不太行。” 唐芊芊狠狠瞪了她一眼,骂道:“出去。” 回到自己的院里,看着屋中那点烛火以及纸窗上那个剪影,王笑便有些庆幸。 好在自己抵挡住了可怕的诱惑跑回来了。 遗憾的是,带的烤鸭被秦玄策抢了。 他推门进去,却见缨儿披着衣服支着头坐在桌前,却是又睡着了。 她脸色比昨天好些,但看着却依旧有些虚弱。 王笑看着她,颇有些惭愧起来。 缨儿睡得很沉,过了好一会都没醒,王笑便走过去,想了想还是将这丫头抱起来,放在自己的榻上。 入手居然很轻。 王笑便皱了皱眉,暗道怪不得她容易生病。 缨儿还是没醒,只是迷迷糊糊地轻声道:“是少爷啊……缨儿怕是在作梦吧,她说你今天也不会回来呢。” 王笑叹息了一声,心道:“那你还在这等,傻丫头。” 他轻轻给她盖了被子,却见她从未皱过的眉也皱了皱,嘟囔道:“少爷长大了,总爱往外跑……” 王笑便在床头坐下来,看着缨儿的脸,愣愣出神。 这两天,他在大牢里见识到了民生凋敝,在大殿上见识到了封建皇权,他心中其实是有些迷茫的。 说实话,听到那些灾难,又见到那些政客的无情嘴脸,他其实是有些怀念自己原本那个世界。 但此时此刻,哪怕能回去,他也不想回去了。 他能够感知身体里每一丝残留的情感,见到大哥二哥便会油然而生一种舐犊情深的感激,见到缨儿便自然而然的感到心中安宁。 自己或许并不是重生而来占据了这具身体。 而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有一天突然醒来,发现:唔,原来我是王笑。 迷迷糊糊中,他趴在床头睡着,梦里,有一个守着电脑看起来颇有些孤独的男人跟自己挥了挥手…… “喔喔喔” 天蒙蒙亮的时候,传来了鸡鸣声。 这只公鸡的嗓音很是有些嘹亮,叫了一遍又一遍,竟是毫无歇下来的意思。 随着这高亢的打鸣,生活在清水坊的人们便开始了新的一天…… 缨儿一睁开眼便看到了王笑睡梦中的面容。 她极有些羞愧。 自己居然占了少年的榻,让他坐着趴在床头睡,自己真是个坏丫环。 但下一刻,名叫缨儿的丫环却也不着急起来,而是睁着眼近近看着自己的少爷,眸子里闪着亮晶晶的光…… “喔喔喔” 唐芊芊将枕头摔在门上,有些愤怒地喊道:“花枝!” 接着,花枝便推开门探了半截身子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大萝卜,疑惑道:“你今天竟起的这么早?” “你的鸡这么吵!你快掐死它!” “你不要吃鸡蛋羹了?” 唐芊芊气极道:“让你杀母亲你说它要下蛋。现在我让你杀公鸡!公鸡!” 花枝翻了个白眼:“傻了吧?没有公鸡和母鸡那个,哪里来的蛋?” “那个那个,你一天到晚就知道那个。去死吧。” 说着便又是一个枕头摔过来。 花枝动作极快,闪了出去。 她走到鸡笼前,抱怨道:“那疯女人昨天自己没能那个,居然还不让你们那个……” “喔喔喔” 走在路上的秦小竺四下看了一眼,吸了吸鼻子。 谁家有鸡?晚上去捉来烤了吃。 太后娘娘是吃素的,所以后宫基本上也是吃素。 这两天秦小竺在宫里早就馋了,偏偏淳宁拉着她不让她走。好在她聪明伶俐,今天趁着淳宁早上贪睡,偷跑了回来。 秦小竺才到积雪巷西三十六号,正打算推门进去,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转头看了看对面高高的院墙。 这里是王家啊! 淳宁的附马王笑的家。 王笑? 王老虎? 秦小竺思及至此,捺耐不住心中好奇,搓了搓手,如燕一般掠起,跳上了王家西府高高的院墙…… “喔喔喔” 王珰被鸡鸣声吵醒过来,极是有些不爽。 他转过头,却见到自己屋里的丫环碧缥正坐在床边刺绣。 “这么早你就开始绣东西?”王珰讶道,说着还拉过碧缥的手。 碧缥轻声道:“少爷你的荷包不是被抢了么,奴婢想给少爷再绣一个。”更新最快的网 王珰便笑道:“好碧儿,都说了别在我面前自称奴婢。” 碧缥便低着头,红了脸。 她这一低头间的娇羞,看得王珰颇有些情动。 他也不再睡了,爬起身来,在碧缥耳边轻声道:“我正好要养伤,今天不用去学堂。” 碧缥脸更红,细声道:“院里嬷嬷盯得紧呢。” 王珰神秘一笑,道:“不在这屋里,我找了个安全的地方,正好供我们玩耍……”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101章 好主意 王笑睁开眼,便见到眼前的缨儿飞快地闭上了眼。 她的睫毛还在微微抖动着,嘴角轻轻抿了一下,似在藏着笑意,样子很有些慌张。 也不知道这丫头刚才在做什么。 王笑便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过了一会,缨儿偷偷睁眼看了一眼,见王笑背对着自己,便爬了起来。 她还故意打了个哈欠,道:“咦,我怎么在这里?” 接着,她一低头,便看到自己的绣鞋被整整齐齐地摆在榻下。 她忽然就有些脸红了起来。 “少爷啊,你回来也不叫醒我。” 王笑道:“昨天和大哥、二哥喝了两杯酒,所以我一回来就睡着了。” 缨儿道:“少爷你又喝酒,你如今还……” 王笑颇有些无语,转身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道:“我是说大哥没事了,被放出来了。你真是不会捉重点。” 缨儿被拍了一下脑袋,反而傻笑起来,道:“缨儿本来就笨。” 王笑又问她病有没有好些之类的问题,两人便如往常一样穿衣服梳头洗脸吃糕点,过程很是自然而然。 于是王笑便有些奇怪道:“缨儿你没发现我如今不痴呆了吗?” 缨儿低着头道:“少爷昨天和缨儿说话,我能听到呢,就是没有力气应呢。” “那我不傻了,缨儿也没有很高兴嘛?” 缨儿道:“少爷本来也不傻啊,老夫人早早便说过少爷有一天会变得聪明的。” 她心里却还有一句话没说但是少爷变聪明了就会跑出去…… 她不说,王笑看她表情也能猜到,便提议道:“今天我不出门,一会我们玩七巧板吗?” “好呀!” 果然其然,这丫头马上便高兴起来,用力的点了好几下头。 王笑心中颇有些不解七巧板就这么好玩吗? 他前几天总想跑出去,如今却觉得这样琐碎的生活杂事也是极有意思。 如今不痴呆的事情被揭开了,想必王康那边要找自己的麻烦。但好在缨儿这边没有怀疑自己,反而接受地极为自然。他也算放下一半心事。 于是两人盘着腿在榻上坐好,对视了一眼,都傻呵呵地笑道:“开始吧。” 才摆了两个板子,却见青儿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看了王笑一眼,跑到他跟前在他耳边悄声道:“舅舅昨天说让恩公今早到西府侧门那儿找他。” 王笑点点头,又对青儿道:“青儿也玩七巧板好不好?” “好。” 看着缨儿与青儿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凑在那玩了一会,他便对缨儿道:“五堂兄不是受伤了吗,我去探望一下吧。” 缨儿极有些乖巧道:“那少爷快去吧。” 她是个丫环,心中再舍不得也不会说什么别的话。 王笑心中不忍,便又解释了一句:“五堂兄太可怜了,我得去看看……” 这天清晨,西府五少爷王珰嫌自己的屋子里太吵,便打算到大哥的院里温书。 他大哥王现长年在南京打理生意,院子便一直空着,只有每三五天才有婆子来打扫一番。 王珰刚被王秫打得腚上开花,只能由丫环碧缥扶着走路。 两人一路上也没碰到什么人,只在花园遇到了一个扫洒的婆子。王珰便用他因少了颗大门牙而有些漏风的声音吩附道:“不要让人来打扰,少爷我要在这院里玩耍……不是,是读书。” “是。” 待进了屋子,王珰便迫不及待地搂住了碧缥。 “我的好碧儿……” “少爷,你别急,奴婢先把书先摆上。” 碧缥一直提着个菜篮,此时便从篮子里拿了两本经义,摊开来放在桌子上。 王珰眯着眼,盯着她的背影,只觉得极有些心痒难耐。 “又不会真有人来,你何必摆这些。” “奴婢就怕万一。” “万什么一?若真有万一,到时候咱俩连衣服都没有,还摆这些花架子又有何用?” 听了这样的话,碧缥的一张脸便如红透了的柿子,她却又拿了一方砚台出来:“少爷你别急,奴婢把墨先磨了。” “好碧儿,先磨磨你的小珰珰嘛……” 身后的王珰如小狗一样蹭着,碧缥便低着头羞涩地笑。 突然又想到了春醴与春盎,她不免有些感叹自己运气好。 西府的周氏不同于东府的崔氏,周氏喜欢热闹,巴不得子孙多开枝散叶。 碧缥也知道自己这个珰少爷虽也不成器,却比东府的宝少爷要知道心疼人。 此时她被磨得也有些意动,便转过身,任王珰施为。 两人低声说了几句话,碧缥拿手指抵着王珰的额头,轻笑道:“少爷,人家觉得你少了一颗门牙的样子,好可爱哦……” 王珰咧开嘴笑了笑。 提起这事,他忽然想到一个极好的主意。 “碧儿,我们来玩点不一样的好不好?” “嗯?” 王珰颇有些兴致地道:“你假扮成上街闲逛的女子,我装作一个勋贵子弟……嗯,比如说我是一个小候爷,我来抢强你,好不好?” 碧缥又有些脸红起来:“可以吗?” “没关系,这里就我们两人,扮小候爷又不逾矩。” “奴婢是说,少爷你腚上的伤……可以吗?” “当然可以!” 王家的宅子很大。 但事实上,秦家比这里要大得多得多,秦小竺在家的时候,一般是骑马从各个屋子来去。 但秦家的格局要简单得多,前面是一个大大的演武场,接着便是一个用来聚会喝酒的大通堂,后面就是几排方方正正的屋子,再后面就是一个小些的演武场。 简洁大气,一目了然。 这关内的宅子却都是啥跟啥?! 秦小竺在王家绕得晕头转向,心中火起! 终于,她抬起一脚重重踹在旁边的大屏风上。 他娘的,为何要在回廊上摆一个大屏风? 那屏风吱呀一声倒了下去,嘭的一声重响,摔在地上。 秦小竺愣了一愣。 “哦,原来这后面居然还有一个净房啊,怪不得……” 正在解手的丫环也是愣了愣,提着裙子也不知该不该放下来。 秦小竺有些尴尬,笑问道:“你知道王笑住哪里吗?” “啊!” 那丫环尖叫起来! 等她再睁眼,前面那个凶神恶煞的女孩子已不见了人影。 秦小竺绕过一片小竹林,又穿过一道月亮门,围着小池塘走了一会,发现自己又有些迷路了。 她便翻过一道矮矮的院墙,在石凳上坐着歇息一会。 正有些泄气的时候,她突然耳朵一动,听到那边屋子里有动静。 秦小竺侧耳听了一会,竟然是有一个女子在惊慌失措地喊着 救命啊?! 这还了得……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102章 女强盗 王笑打着来探望五堂兄的旗号到了西府。 他在侧门边等了一会,便见到身穿家丁衣服的庄小运跑了过来。 庄小运脸色的气色好了不少,眉目间却多了些谄媚,看样子已经是一个很合格的护院了。 两人接上头,庄小运便领着王笑拐拐绕绕进到了一个院子。 这院子比王笑的院子要高一个档次,此时院子里却是没人。 庄小运小心翼翼地四下一看,领着王笑进到一间屋子里。 至此两人方才敢直起身子来说话。 王笑四下一看,见这是个陈设精致的厢房,不由问道:“这是哪?” “王琮的屋子。”庄小运低声道,“小的发现他有一个大秘密。”更新最快的网 他说着,便去搬屋子里靠墙的大衣柜。 他小心地将那衣柜移开,又俯下身去掀地上的砖块。 那地砖下面竟是藏了一个大木盒子。 庄小运将盒子起出来,便招手让王笑来看。 “这里面是好多银票,还有些契据。小的不识字,东家您看看是不是与小的要查的事有关……” 王笑便探过头去看。 只见这些银票却与他平常所见的不同,上面大都是写着“江南钱庄”之类的字样,看样子是能在南边兑银子的会票。 王笑一张一张看过去,却是结结实实得吓了一跳。 手上这一叠还没数完,居然就有将近十万两! 这里面居然一共有十几万两的银子,这二堂哥也太能吃钱了些。 庄小运见他神色,便问道:“这是有用的线索吧?东家您先看着,小的到外面把风。” 王笑点了点头,心中对庄小运的评价又高了一筹。 自己果然没看错人。见了这么多银子,庄小运居然没想着偷走,反而带自己来看线索。 他低头看去,却见那盒子里的契据多是些房产、商铺,还多是杭州一带的。 他不由沉吟起来。 王琮看来是打算逃到南边去? 这样大笔的钱财,他到底哪来的? 自己被人敲闷棍,与这事有关?网首发 王珰跑了几圈,便感到腚上的伤有些疼。 他脚步便慢了下来。 碧缥便也放慢了脚步,故意让他捉住。 王珰握住她的手臂,笑道:“小娘子,爷捉住你了,看你还能跑到哪去?” 碧缥眉目间颇有些柔情,脸上却故作惊恐道:“不要啊,求你放了奴家。好不好?” 她这幅样子落在王珰眼中,让他很有些亢奋起来,只觉得碧儿这丫环实在是太懂自己了,自己以后一定要央求娘亲让自己纳碧儿为妾。 “放?你这样的小绵羊进了我的口,还能放吗?哈哈哈哈。” 碧缥故意装作挣脱不了的样子,佯哭道:“救命……呜……求求你,不要啊。” 怀中人欲拒却又还羞,挣扎的力道自己刚好能把控中,又见她脸上带着楚楚可怜的表情,眼中竟还挤了一滴泪来。 王珰重重的喘着气,心道:这丫环实在是太可人了,自己要宠她一辈子。 “求你放过奴家吧,奴家家中还有一个小妹在等奴家,不要,求你,不要。”碧缥又轻声泣道。 王珰见她这个样子,只觉得一股热血顶到脑门上,再也忍不了,便直接扑了上去。 “哈哈,你休想逃脱爷的掌心。”王珰怪叫一声。 他的声音已经兴奋到破音。 两人便在地上半坐着,王珰正在弄碧缥的腰带,却见她眼中忽然显出极大的惊恐来。 “这丫环真是太能演了,啧啧,这表情,竟跟真的吓到了一样。”王珰心道。 “别这样!”碧缥喊道。 “我偏偏……”王珰喊道。 话才出口,他只觉得后脑勺吃了一记重击,一阵剧烈的痛传来。 痛!几乎要痛晕过去。 接着,有人狠狠在他的腰窝子上踹了一腿。 王珰只觉得自己飞了起来,然而重重摔在地上。 腚上一痛,便感到一阵凉意,显然是刚结痂的伤口又裂开了! 这一瞬间他有些迷茫,甚至来不及惨叫。 都说好了自己要在这边温书,不能来打扰自己的啊! 他抬头看去,登时吓软在那里。 看到秦小竺的第一眼,王珰脑中蹦出的四个字是:“我的门牙!” 这……这不是那个女强盗吗?她为何又来了?! 王珰一时也顾不得痛,伸手就往怀里掏,慌慌张张地好不容易才掏出一锭银子丢过去。 “我……我只有这五两,求你放了我……” 秦小竺脸上有些怒意,骂道:“娘希匹,老子放了你,你能放了这小姑娘吗?王八羔子,果然是个强抢民女的。” “我……”王珰张了张嘴。 “我……”碧缥想说些什么。 “都闭嘴!”秦小竺大喝一声,骂道:“老子问你,王笑在哪?” “王笑?”王珰一愣,“你是来找王笑的?” 秦小竺道:“不错。” 她打算看一下淳宁的附马是什么样的。 而且她心里有个直觉,王老虎极可能就是王笑。 没有为什么,这就是她的直觉。 “他他他他……”王珰手一指,努力捋直舌头,好不容易才从门牙缝里漏出两个字:“那边。” 下一刻,秦小竺一脚踹在他脸上。 王珰只听见自己脖子上咯哒一声,整个人便重重摔在地上,痛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碧缥见了自己少爷被打成这样,张大了嘴惊呆在那里。 天呐,少爷好可怜! 一声惊呼还未出口,秦小竺却是一把捂住她的嘴。 “别喊,老子带你出去。” 秦小竺说着便往外走,但她一回头,却见那小姑娘居然也不跟来,而是傻呼呼的看着那个二世祖。 秦小竺极有些不耐烦,一把拎起碧缥便往外走。 碧缥吓坏了。 自己和自家少爷正玩耍得高兴,也不知道哪来的一个女强盗…… 既不知道这个女强盗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也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去哪里。 她往屋中看去,只见一身是伤的少爷还在地上挣扎,绝望地趴在那里睁大眼看着自己,还伸出了一只无助的手。 呜呜……少爷救我…… 碧缥伸出手,在空中虚捞了一把,无力地垂了下来。 秦小竺带着碧缥走了一会,见小径那边有一队护院拿着棍子走过来,她便猫在树丛后面躲着。 她将碧缥放下来,又比划了一个“嘘”的动作。 碧缥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 一点一点,当那队护院走到近处时,碧缥突然冲了出去。 “救命!救命!” 她放声大喊道:“那个女强盗在那!她还打伤了少爷……呜呜呜……救命啊!”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103章 捉住了 庄小运在王琮的院门外站着把风。 他调查得很清楚。 王琮昨夜又是没回来,显然又是去喝花酒了,依他的习惯没这么早回家。 至于二少奶奶葛氏,现在应该在夫人院里请安。 所以东家至少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将那些契据看清楚,弄清楚王琮是不是那个打闷棍的恶徒…… 过了一会,小径那边有两个丫环跑了过来。 庄小运知道她们不是二少爷院里的,便还是跟没事人一样站着。 “小运哥,你怎么在内院?”一个丫环气喘吁吁地道,样子颇有些惊慌。 庄小运道:“王嬷嬷让我来搬柴。” 这是他早就想好的借口。 那丫环却慌里慌张地说起来:“还好你在,你快来,那边有强盗进了宅子!” “对!一个好凶的女强盗,她她她她居然偷看我……”另一个丫环语无伦次地道。 “她就在那边,你们护院队和她打起来了!她好能打,打倒了好几个护院了,小运哥你快去……” “对,她她她就是上次在院门口抢五少爷银子的那个女强盗哇……” 两个丫环说着,便一个推一个拉,扯着庄小运往那边走去。 庄小运有些手足无措,他被两个丫环扯着,又不敢伸手去推她们。 “我还要搬柴。”他便大喊了一声,想要提醒屋内的王笑。 王笑却没有听到。 他正很是专注地盯着那些契据思考着。 依目前看到的这些可以推断出,王琮是卖掉了王家在京中不少产业。 这个二堂兄看起来分明是个浪荡子,没想到却有这样的心计和眼光。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王笑便翻着这些契据,打算找出最早的那个时间点。 “去年十二月……去年六月……”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耳朵一动,听到屋外有动静传来…… 葛氏最近情绪一直有些低落。 她也懒得数王琮已经连着多少个夜没回过家了。他每天不过是上午回来给长辈请安,脸上还挂着一幅不耐烦的样子。 前几天自己问得急了,还被他扇了一巴掌。 王琮在外面养了外室这是肯定的,爹也不只一次训斥过他挪用生意上的银子。 这阵子陶氏要和离的事闹得热闹,葛氏其实也想过:自己或许也该与王琮和离。 想到这里,她又想到了王笑。 事情已经过了两天了,她思及至此,依然觉得手心里痒痒的…… 自己当时怎么就有那么大的胆子呢? 走在小径上的时候,她心里便想着这些。 今天早上一众妯娌姐妹依旧是去给周氏请安,接着便在后花园里喝茶说话,突然听说家里进了强盗,大家便都慌了。网首发 混乱中,葛氏也不知自己的丫环跑到哪去了。 她找丫环的功夫,却见周氏已带着别人慌慌张张出了月亮门,往东府跑去。 竟是没有一个人回过头来问问自己。 呵,这便是自己的夫家人。 葛氏也懒得再凑上去,心灰意冷地回到了自己院里。 大不了被强盗打死。 院子里没人,想必都被吓跑了。 她推开门进到屋里,忽然皱了皱眉。 屋里似有人来过。 葛氏看着那个明显被移动过的衣柜,惊得拿手帕掩住了嘴,心中极是恐惧。 她退了两步,转身就想跑…… 下一刻,她忽然回过头,盯着柜门处夹着的那一方衣角,愣愣发起呆来。 只见那衣襟上绣着的花样是云雷纹,绣工还很精细。 是东府的小叔子王笑? 这般想着,葛氏心中一跳。 府中衣襟上绣这花样的不止王笑一人,但她此时脑子里只想到只有王笑。 一抹红晕泛上了脸颊。 鬼使神差地,她关上房门。 莲步轻移,她走过去缓缓打开了衣柜。 衣柜里,王笑正藏在一堆衣服下面,看起来有些傻气。 一眼见他,葛氏不由掩着嘴莞尔一笑。 这两天府里有人说东府老三不是痴呆,说他那天还冲上去拦太平司的番子云云。 此时,在葛氏看来,他分明就是个痴呆。 “居然拿人家的贴身兜布盖在脸上,这是得有多喜欢我?” 心中这般想着,葛氏感到脸上如烧了一般发烫…… 王笑一动不动地缩在衣柜里,连呼吸都不敢呼吸。 他也不知道庄小运跑到哪里去了。 余光中能看到有裙摆在眼前移动,他心里却盼着对方看不到自己。 “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好吧,他也知道这很傻, 想必那天也是如此,自己发现了二堂哥的秘密才被一棍子打死了。 “叔叔为何盖着妾身的那个……”葛氏忽然说道。 声音里竟是带着些调笑的意味。 王笑听到这种语气,心就凉了半截。 果然是二堂哥夫妇打得自己! 他抬起头,对上了葛氏的眼。 只见她眼里有让人心悸的光芒。 竟像是要吃了自己。 王笑吸深一口气…… 葛氏看着王笑的眼睛,心念一动。 眼前的少年眼神中有些慌张,一张好看的脸上带着害怕与羞愧,便像是……一只小绵羊。 葛氏深吸了一口气。 突然,王笑猛然跳起来,猛虎博免般将她扑倒在地上。 “二堂嫂,是你吧?!”他喝道。 是你一棍子想要打死我吧? 葛氏仰面躺在那,呼吸瞬间就急促起来。 小绵羊突然变成了饿狼。 “是我……”她咬了咬唇,轻声道。 果然是你。 王笑道:“我捉住你了。” “嗯。”声音像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 下一刻,王笑又有些迷茫起来。 捉到人了又能怎么样呢? 自己总不能把二堂嫂一棍子打死吧。 本来是想不动声色地观察王琮要干嘛,但现在既然被撞见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把这个木盒子拿给大哥二哥看看再说。 这般想着,他将那木盒子抱在怀里,一边警惕着葛氏,一边地打算离开这里。 才迈开脚,他却是一下子摔在地上,下巴还在那木盒上磕了一下,极有些痛。 他转头一看,却见自己的腿已被葛氏抱住…… 耳里听着那些什么“是你不是你”“我捉住你了”之类莫名其妙的话,葛氏心道:“他果然就是一个痴呆。” 眼前的美少年翻身坐起来,脸上带着些迷茫与无辜。 葛氏早已意动。 那念头在她心中如疯草一般漫上来。 下一刻,她坐在王笑身上,拉过他的手,放进自己的衣领里。 “你捉住妾身了……”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104章 木盒子 王笑耳中突然听到这样的话,手心里的温热传上来,一时便有些手中无措起来。 这……是要干嘛? 他支起身就想跑,却发现自己被压得死死的。 也不知这女人哪来那么大的气力,竟是难挣脱。 两个的气息都变得有些重,葛氏也愈发意动。 她能感觉到王笑起了变化,便更加有些上头。 磨蹭了几下,她便开始解他的腰带。 王笑实打实地吓坏了! 混乱持续了一会,他终究还是在场面不可控制之前,捉着床角将自己拉了出来。 忽然,感到腚上凉嗖嗖的,他低头一看,却是腰带已经被葛氏握在手里。 她脸上带着红霞,衣衫不整,显出一片白腻。 其实,让人极有些意动。 王笑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决心,他一手抱住那个木盒,一手提着自己的裤子便往门外跑去。 慌慌张张地开了门,他跑出院子。 才出来,却见那边有五六个婆子往这边大步赶来。 王笑吓了一跳,连忙转身躲在院墙后面。 他倚在院墙喘了好几口粗气,却见院子里那些婆子大声嚷着“家里进了贼了,保护好二少奶奶”之类的话。 这一刻,他心中庆幸不已。 也不知为何,那群婆子在院子里找了很久也不走。 因有一个婆子守在路上,王笑也不敢从墙后面出来,只好一直躲在那。 忽然,隔着院墙他听到一个婆子说道:“没找到?” 另一个婆子应道:“分明看到他往这边来了。” “那屋里我仔细翻过了,藏不了人的。” “还能藏到哪去?” 那婆子恨恨道:“找着也没用了,又没捉个正着。” 王笑才想起来,这是崔氏院里的崔嬷嬷和纪嬷嬷啊。 这两个婆子居然是来捉自己的?! 又过了一会,突然听到有人喊道:“怎么了?” 这是王琮回来了…… 王琮基本是明天上午才回家,给父母请个安,演个孝子贤孙的样。 今日才到家,他便听说府中进了强盗。 王琮吓了一跳。 他急忙忙地回到屋里一看,果然,那大衣柜被人移动过,地砖下的木盒也不见了! 葛氏傻愣愣地坐在榻上,也不知在想什么。 “谁来过?!谁来过?!”王琮怒吼道。 谁他娘的偷了老子的钱?! 他也顾不上葛氏,跑到外面,一把拎起崔嬷嬷的领子,骂道:“死婆子,是不是你们拿了我的东西?!” 崔嬷嬷吓了一跳,头摇得和波浪鼓似的。 “老奴什么都没拿……” 王琮气急败坏地在每个婆子身上都摸了一遍,将这些婆子们都弄得一愣一愣的。 “都进来!你们谁都别想出去!”王琮吼了一声,又交待葛氏看住她们,不许这些人出院子。 他则走出来,怒力稳住心神,仔细探查着周围的痕迹。 看着院墙边折断的树枝,王琮往院子后面绕去。 他在院墙后绕了一圈,却是也没见到人影。 突然,王琮一抬头,见到有个人正抱着自己的木盒子往路那边跑着…… 王笑极有些懊恼。 如果自己的腰带还在,自己绝对是能跑掉的。 这年头又没有松紧带,一旦没了腰带,这裤子就老往下掉。 他努力跑着,突然后脑勺又被人干了一下。 痛倒是没有很痛,但接着衣摆又被人扯住,用力一拉。 王笑便摔在地上。 他一回头,便看到王琮那张神色狰狞的脸。 一看到这样的表情,王笑便知道就是这个二堂哥打的自己。 或许就是像今天这样,冲着自己的后脑勺重重来了一棍子。 “给我!”王琮扑上来。 王笑一脚踹在王琮腹间。 “来人,二堂哥要杀我……” 庄小运见到秦小竺的时候很有些吃惊。 原来她就是那个穷凶极恶的匪徒…… 他只当秦小竺也是来替王笑打探西府的,于是过去假模假样地与秦小竺打了几招,实际上却是引着她到了围墙边,好不容易才将这个把府里弄得鸡飞狗跳的女强盗赶走。 庄小运才松了一口气,却又听到有人大声喊道:“打起来了!少爷们打起来了!” 他眼皮一跳,快步跟着一群人便往那边赶去。 他越走越是心慌,这分明是往王琮院子里的路啊。 果然其然,到了地方一看,在地上厮打的果然是王笑与王琮,周围还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一大群人在看。 让庄小运有些诧异的是,占了上风的居然是王笑。 王笑正按着王琮痛打。 王琮今年二十七岁,正是身强力壮的年纪,偏偏被酒色掏空了身体,很是有些虚弱。 下一刻,他又挨了王笑重重一拳。 这一瞬间,他有些恍惚。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怕是完了。 那木盒子被带了出来,在这么多人面前露了眼,事情显然是捂不住了。 自己居然没能从王笑手里将它抢回来! 昨夜不该让杏花楼那三个姑娘一起上的。 “此非战之罪……” 王琮叹了口气,仰躺在那里,放弃了反抗。 王笑见他如此,也不再打,喘着气向四周看去,心中思考着接下来如何应对。 忽然,他看到葛氏混在人群中,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腰带丢在地上。 王笑便松了口气,暗道这个二堂嫂还不算笨。 小径那边,王秫与王康联袂走来。 接着便是“逆子”、“孽畜”之类的喝骂声此起彼伏。 有人将地上的木盒子捡起来递给王康,王康皱了皱眉,似乎有些嫌恶,也不伸手去接。 王秫讪着一张脸,有些无奈地接过了那木盒。 让人将王笑与王琮双双按住,王康便喝骂道:“将这两个孽畜带到厅上来狠狠地打。” 一行人到了厅上,王康与王秫分别在上首坐下。 王秫随手将那木盒丢在案上,拍了拍手,喝道:“说!因何打架?!” 王琮身子一抖,低着头不敢说话。 王笑道:“我拿了他的东西。” 自家儿子自家知,王秫有些嫌弃地看了那木盒子一眼,道:“这败家子能藏什么东西?无非又是些娼人的亵衣或头发,笑儿也不怕脏了自己的手。” 王笑极有些无语,心道这二堂兄竟还有这样的癖好。 王康抬手一指,破口大骂道:“这孽畜也不是好东西!装傻卖傻,顽劣不堪……” 王笑神色淡淡的。 今天这事他又不亏心,没什么好怕的。 忽然,他看到王琮向自己投来了求助的目光。 王笑一愣。 这二堂哥都要杀自己了,还敢让自己打掩护? 心可真大…… 好不容易听那边王康歇下来喘气。 王笑正要开口。 忽然又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嚎陶大哭声从门外传来。 “大伯父、爹,孩儿委屈啊……上次我就说我不认识那女强盗,爹你偏偏不信,偏偏要打我!这次孩儿才算是搞清楚了,那分明是王笑在外面惹的风流债,人家是来找他的,凭什么打我?!今天孩儿又被那不讲理的女强盗痛揍了一顿,孩儿委屈啊……” 第105章 王老五 王笑并不急着揭发王琮。 他打算观察一下王珰为何会跑出来冤枉自己在外面有什么“风流债”。是为了替王琮洗白?还是这其中有些误会? 这一家子人成天总想陷害自己,却也不会找些新鲜些的借口,这让他心中颇有些嫌弃。 王珰嘴里大喊着,艰难地走到了厅上。 “伯父、爹,你们看,那女强盗又将孩儿打了一顿……” 他此时看起来确实很有些惨。 裤子上被血洇湿了一片,想必是前两天挨打的伤口裂开了,脖子也有些梗着,脸上肿了一大块,还少了一颗门牙。 王笑虽是被他控告了,此时看向他的目光也带着同情。 见王笑盯着自己看,王珰便道:“你还看,就是你的女人打的。” 王琮连忙跟着说道:“我也被笑哥儿打了……” 王秫并不打算在自己院里骂侄子,便冲自己的儿子骂道:“你还有脸说,定是你这不成器的东西先欺负的笑儿。” 王康却是道:“二弟休要替这孽障说话。” 接着他怒目看向王笑,叱道:“上次在东府惹事,如今还跑到西府来打人,为父今日便重新认识一下自己这个儿子罢。说!因何要打你两个堂兄?!” 王笑道:“是二堂兄先打的我。至于五堂兄,我根本不知什么女强盗。” “你还狡辩。”王珰嚷道:“那女盗强就是你的女人,下手重得不得了,二话不说就打我……” 王秫便向王珰骂道:“嚎什么嚎?有什么事好好讲,别一天到晚嗷嗷乱叫。” 王珰抹着泪道:“孩儿今日老老实实在温书,谁想到上次那个女强盗竟是冲到家里来,还口口声声称是来找王笑的。” “找笑儿?”王秫讶道:“你确定?” 王珰拿手一指王笑,大声控诉道:“孩儿听得清清楚楚,那女强盗口口声声就是来找笑哥儿的。她就是伯母上次说的笑哥儿在外头养的外室。这年头养人不稀奇,但也不能找个这样凶悍的,给家里招灾招祸!” “当”的一声重响。 却王康拿起茶杯重重摔在王笑脚下,溅起一地茶水碎瓷。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老子今天要是不教训你,你以后会成什么样?!” 王康他自从知道王笑是在装痴,便笃定崔氏上次所言是实话,只觉得自己是被这个儿子愚弄了。若不是这两天事多,他本就要找王笑算帐。 此时伯母上次说的几个字一入耳,他道王笑既是在外面勾搭了什么女流氓,那别的几桩事怕也假不了。 压了几天的怒气再次顶上来,王康登时怒不可遏。 “敢与兄长打架,依祖宗家法,老子今日打杀了你这孽畜!” 王康猛然站起,扬起手就要去打王笑,却被王秫一把抱住。 “大哥,先别动怒!”王秫急喊道。 “这些不肖子们!一天到晚给我惹事生非!传出去人家还说是我教子无方。我今天打杀了这个孽畜,便当是从未生过这个装疯卖傻的儿子……” 王康破口大骂,提起脚就去踹王笑。 王笑却不是他的孝子贤孙,一闪身便躲过了这一脚。 “你还敢躲!”王康更怒。 王笑到现在一直是气定神闲的样子,此时便道:“你们不妨先看看那盒子里是什么,再做计较。” “孽畜!你就是用这种态度和老子说话?!” 王笑道:“父亲看过便知。” 今天这事他又不是不占理,自然没什么好怕的,心中暗道:“等这木盒子打开,到时候看你们还有没有心思教训我?” 三十几万两银子的大事面前,打架算什么? 王康见他脸上一派从容自若,便冷哼道:“到现在还敢嘴硬。” 他心中带着让你挨打得心服口服的想法,伸手拿起那木盒。 王琮闭上眼,脸上浮现出绝望的神情。 王康正要打开…… “父亲、二叔。”随着这句话,王珠走了进来。 他大步走到王康身前,自然而然地接过那木盒,淡淡道:“车马都在门外等着,父亲与二叔竟还有闲心在此管教子侄。今天京酒商会的那些人可是来都不善。” 王珠语气不算恭敬,一派理所当然的样子。 王康冷哼一声,指着王笑道:“你这三弟若再不管束,还不知要变成什么样?!” “父亲如今该忧心的远不止三弟。”王珠随手打开那木盒,往里瞥了一眼,淡淡道:“哦?琮哥儿竟还有保持着这般雅趣。” 听到雅趣二字,王秫便又恨铁不成钢地狠狠瞪了王琮一眼。 王琮却如蒙大赦,脸上有一种“终于活过来了”的表情。 王康便向王笑大骂道:“因为琮哥儿这点爱好,你这做弟弟的便能打他?” 王笑却是盯着王珠呆在那里,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二哥这是在偏袒王琮? 不对! 王琮藏钱之事,居然是二哥的手笔?! 哈…… 也是,那些会票加上江南的产业,算下来价值三十多万两银子的资产。以王琮的能耐,想瞒着人吞下这么大笔的钱绝无可能。 早应该想到的,也只有二哥王珠有这样的本事! 他为何要这么做? 自己被打闷棍与二哥有关吗? 王笑一时极有些迷茫…… 却见王珠冲自己点了点头,目光似乎在说:我回头与你解释。 王笑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再说话。 王珠又对王康与王秫说道:“三弟交由孩儿管束吧。今日京酒商会之事极为关键,走吧。” 王康怒气未消,却还是暂时压了下来,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更新最快的网 王秫指了指王琮,摇着头跟了上去。 这件事竟是被王珠这样三两句话就抹过去。 王珰失望至极上次自己什么都没做就被父亲打了一顿,今天王琮和王笑可是打架啊。 这是明明确确犯了家法的。 父亲王秫执家不公。凭什么只打自己,不打他们?! 思及至此,王珰连忙追出去,喊道:“大伯、爹,怎么能不教训他们?二哥本就不着调,笑哥儿更是故意让那个女流氓来打我,不过是因我上次没顾好他,害他挨了一棍……” 王笑猛然转头看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原来这小子才是知情的。 却见王珰跑过去拉着王秫的衣服,嚷道:“爹,笑哥儿可是和女流氓相好上了!他还让她来打我诶……” 却听王珠淡淡道:“这话可不能乱说,这是抄家的罪。” 王康与王秫猛然反应过来王笑可是要尚公主的。 “闭嘴!不成器的东西。”王秫忙喝道:“给我管好你的嘴!” 王珰登时愣在那里。 王秫在他手上重重打了一下,又骂道:“松手,没看我与你伯父正忙吗?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手背上有些痛,王珰心里更痛。 他实在是对这个家太失望了。 就因为二堂哥罩着王笑,自己被人欺负了还得咽下这口气…… 他早就觉得自己在众多兄弟中不受父亲喜欢,此时更是心灰意冷。一瘸一拐地往自己院里走去,却见碧缥已然等在那里。 王珰便抱着碧缥哭了出来。 “碧儿啊,我没能帮你把场子找回来……笑哥儿的女人打了我的女人!结果,我们还是让人白白欺负了……” 碧缥登时便有些又好笑又心疼。 闹了半天,少爷却是想替自己将场子找回来。 她只好拍着王珰的背安慰道:“没事呢,堂少爷找了那样坏的女人,以后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碧儿啊……” 这天上午,还有些懵懂的王珰哭得颇有些伤心。此时他根本没想过,这一切才刚刚开始,自己会被那个堂弟连累到很多很多年都不得安生。 比如此时,王笑就在对庄小运吩咐道:“去把王珰知道的事都撬出来。” 庄小运道:“他皮薄肉嫩的,想必用点刑很快就能招。可以吗?” “当然可以……” 第106章 耿正直 当罗德元喊出那句“臣要弹劾巡捕营”的时候,并未想过自己的一句话会影响别人的一生。 耿当也不会知道自己被下狱,是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御史一句弹劾。 都察院巡城御史亦有维护京师治安之责。所以巡捕营风纪不正的案子,延光帝便随口交给都察院办。 一大早,巡城御史便冷着脸坐在了巡捕营张都司的公房内。 他的来意是: 你们巡捕营败坏风纪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若不是事情传到陛下耳朵里,我们巡城御史还不知道你们背着我们赚了这么多银子。 这银子往后怎么分,你巡捕营要拿个定论出来! 巡捕营都司名叫张永年。 张永年原是蓟镇游击,兵部给他的评语是颇知兵事,因此才升任了巡捕营都司。 他并不是个迂腐的人。 面对巡城御史,他便将准备好的孝敬拿了出来,还承诺以后每月都会有一份。 若非这案子是陛下亲口吩咐的,此时便可以皆大欢喜地结案了。 但此事既已上达天听,并还需要一个替罪羊。 张永年便提议拿营中的千总袁庆来背这个锅。 没想到巡城御史大摇其头。道是自己来之前已经做过调查,袁庆是有后台的。 …… 到最后,这桩上达天听的大案,却是由入营不到一个月的新兵耿当背了这个锅。 因为营中有人举报耿当入职以来收受贿赂,还提供了证据。 那证据是一张耿当画了押的收条,上面写着“今收小柴禾一百二十两纹银,钱货两讫。” 另外,押入牢中不过几天的庄小运,也是由耿当捉进来并由他亲手放走的。 一切证据皆指向耿当便是那个败坏巡捕营风纪的老鼠屎,如今都察院巡城御史目光如炬,将案子查清,将这老鼠屎剔了出去。 想必从此以后风清气正,天下太平。 当然,所有人心中都知道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牢犯明码标价、设立天字号牢房、包庇京中贵胄、私派商铺税银、强抢民财……巡捕营的种种糜烂之举,这京中有谁不知道? 但这样的风气持续了上百年,又能如何呢? 若真要追查起来,巡捕营哪个人无辜? 巡捕营查了,五城兵马司查不查?顺天府衙门、太平卫也必定脱不了干系。 再比如,今天如果要处置一个千总……袁庆的连襟是兵部职方郎中,这郎中又是兵部尚书的心腹,兵部尚书牵扯着辽东战局;另一个千总耿叔白呢?他后面站着张永年,张永年后面站着蓟镇总兵,蓟镇总兵又牵扯着京畿防务。 这便像臭水沟上的一根毛发,看着只是一根毛发,若是想将它拉起来,就得牵出整条水沟里的腐烂的尸体毒蛇淤泥…… 没有人想去动这条臭水沟。 更没有人会因为罗德元这个蠢货说了一句“嘿,我们来疏理这条水沟吧”大家便去动这条臭水沟,一旦掀起恶臭,所有人都要被熏死过去。 大家只想把浮着的这根毛发剪断,看不到它就好。 楚朝便是这条臭水沟,连延光帝都不敢去搅动,何谈一个巡城御史? 只有平静,才闻不到恶臭。 耿当并不理解这些。但反正今天点过卯之后没多久,他便被革职下狱了。 一直到傍晚秦玄策将他赎了出来为止,耿当一共坐了四个时辰的牢。 出了巡捕营,秦玄策便道:“你昨天救我一条命,今天我还了你半条。” 耿当一脸茫然地问道:“你知道俺是为啥入狱的吗?” “因为巡捕营风纪案啊,一直以来你们收钱放人,把牢狱当作买卖,太可耻了。” 耿当惊道:“那你还能把俺赎出来?!” 秦玄策道:“不然呢?” “俺们巡捕营如今不是在整顿风纪吗?现在巡城御史都没走,怎么又能收银子?!还把俺放出来……” 秦玄策便拿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着耿当,道:“怪不得让你来背这个锅,傻叉!” 你以为这天下还有朝纲吗? 被骂了一句,耿当便有些低落下来,道:“俺叔跟俺说了,这次俺让姓袁的拿了把柄。要不是张都司撑腰,连我们耿千总都要被革职,那就要连落全村人了。是俺自己傻,不冤。” 秦玄策随口道:“你想这些有的没的做甚?” 他回头看了一眼巡捕营的校场。 此时已是黄昏,校场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两匹瘦马晃晃悠悠在找草吃。 秦玄策低着头,心中忽然有些义愤。 若自己不是秦家的子孙,活在这个世道下,会是什么样? 是不是自己在街上被人杀了,凶手花二十两就能堂而皇之地从牢里走出来? 呵,如今一条人命哪里还能值二十两? 天子脚下尚且如此,别处又是如何? “俺收过二两银子的贿。”耿当忽然说道。 秦玄策鄙视道:“才收了二两?你也太怂了。” “俺本来不想收,但他们说不收会连累村里。”耿当道:“你知道吗?如果没有今天这件事,俺可能会和他们一样,现在做个收银子的官差,以后估计也是个怕死的官差。”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秦玄策道:“这天下全是怕死的兵,又不差你一个。” 耿当道:“但俺爹就不怕死!俺叔说了,那年建奴打进关,大伙都掉头跑了,俺爹愣是没跑。” “那你爹如今在哪?” “死了。” 秦玄策翻了个白眼。 耿当又道:“今天俺在牢里,心里最难受的是啥你晓得吗?” “不晓得。” “俺后悔收了那两银子。若俺没收,俺便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俺冤枉!俺娘说了,做人要行得正站得直。这世上,一事有一事的报应。” 秦玄策叹了口气,道:“那是那些人骗你们的。” 耿当问道:“哪些人?” 秦玄策想了想,道:“那些勋贵、高官、读书人……他们跟你们说要老老实实的,他们自己却不老实。明白吗?报应什么的,就是用来骗你这样的傻叉的。” “俺就是信报应。” 过了一会,耿当又道:“你知道俺爹为给俺取名当吗?” “因为你是个傻蛋?” “不是。他想让俺敢做敢当,耿做耿当。” 秦玄策撇了撇嘴,抬手一指,随口道:“我们去前面买鸭油酥饼吃吧。” 耿当道:“你别瞧不起俺,俺说的是真的。” 秦玄策道:“我不是瞧不起你。但你想怎样?以后还是不学聪明些,还给人背黑锅?” 耿当颇有些坚定地道:“反正俺要做一个正直的人。” 秦玄策看了耿当两眼,很有些无语。 他见耿当站那里不走,便又骂了一句“傻叉”。 又过了一会,秦玄策终究还是咧开嘴笑道:“那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耿当用力点点头。 “俺收了那二两银子,实在是老后悔了。” “反正你也不是官差了,以后也没机会收银子了。” “对了,你哪来的银子赎俺?” 秦玄策忽然笑了笑,轻声道:“我跟明心借的。” 耿当有些迷茫:“明心是谁?” “嘿,你别调侃我。” “俺怎么就调侃你了?” 秦玄策却已懒得再搭理他,道:“那家鸭油酥饼的摊子就在前面不远,我跟你说,那摊主的女儿长得可水灵,还和明心有些像……” 等两人走过热闹的长街,却未见到那酥饼摊子。 秦玄策挠了挠头,颇有些着恼。 耿当便道:“你就那么想吃酥饼吗?” “唉,你不懂,她真的有点像明心。” 秦玄策不甘心,说着便跑到那摊子后面的面馆里去打听为何那酥饼摊子今天不出摊。 面馆的老板本有些讳莫如深,被秦玄策磨了两句才叹息起来,道是昨儿个夜里那摊主的女儿被一个公子哥抢去了,他们全家人去找了一夜,到现在都没回来…… 秦玄策便问是哪家的公子哥。 面馆老板自然是不知。 秦玄策便觉得有些火气堵在心头…… 第107章 神经病 天黑下来之后,王笑便出了门,往积雪巷走去。 他一天都在思考王琮与王珠的事,也做出了很多猜想。 真相如何却还是要等王珠回来对质过才知道…… 他与白老虎约的是亥时,此时却还早。但他与庄小运也约好在积雪巷碰面。想必此时庄小运已从王珰嘴里问出是谁敲了自己闷棍。 王笑心中实在是有些紧张与期待。 推开院门,却是一道劲风袭来。 王笑吓了一跳,要是刚才再往前一步,自己大概会被劈成两半。 只见一柄大刀带着破空之声如龙飞舞。 “呔!” 秦小竺大喊一声,收刀止势。 长刀在地上叮的一声大响,溅起一丝星火。 王笑眼皮一跳,实在是有些心惊。 他四下一看,庄小运也不在,也不知去了哪里…… “你过来。”秦小竺道,勾了勾手指。 王笑只好走过去。 秦小竺便笑道:“想我了没?” 王笑很是有些局促,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小姑娘手里还拿着一把大刀呢。 同时他又颇有些羞愧。 自己两世为人,居然还有点怵这个小姑娘。 于是他便问道:“为何你的气场这么强?” 秦小竺理所当然道:“因为老子……不是,人家杀过人啊。” 末了,她还补充一句。 “也就十几二十来个吧。” 王笑:“……” 秦小竺微微眯起眼,手在他肩上一拍,笑道:“你不要怕,以后我罩着你。” “庄小运没来吗?”王笑转头看了看,又问道:“白老虎他们呢?” “嘿。”秦小竺奇道:“你是王老虎。那这白老虎又是谁?可是你在江湖上的同伙?” 王笑只好打了个哈哈糊弄过去。 秦小竺便道:“我回来时便未见到旁人。对了,你说你浑号老虎,那你本名叫什么?” 她样子大大咧咧,眼神中却凝着些威风,很有些不好糊弄的样子。 王笑便有些为难起来。 “你可是名叫王笑?”秦小竺忽然道。 王笑心知瞒不过去,只好点了点头。 秦小竺又问道:“隔壁邻居王家的三子、淳宁的准附马?” “是。”王笑道:“但我家虽然拿粮食酿酒,却不是坏人哦。” 秦小竺道:“你为何一开始不告诉我?” 王笑道:“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朋友相交,贵在……” 他正说着,秦小竺却是一把揽过他的肩,眨了眨眼,道:“老子,不是,人家知道,你是因为喜欢我。”更新最快的网 哈? 王笑极是茫然。 秦小竺似乎想要摆出一个羞涩的表情,她试着眨了下眼睛,脖子也转了好几下,最后还是放弃了。 “是吧?”她问了一句。 虽说是问,她自己却很有几分笃定,又道:“我早就知道,你初见我时便喜欢上我了。” 哈? 王笑连忙道:“你怕是误会了……” 说着,他肩膀又被秦小竺拍了拍。 “你放心,我问过淳宁了。”秦小竺道,竟有些神秘的样子。 “什么……什么意思?” 秦小竺脸上有些自得,道:“你以为你不说,我便猜不出你的身份?你租宅子一定要在王家边上,我便早知你是王家子弟。嘿嘿,我前日进宫,听说淳宁选了夫婿,也是清水坊王家的子弟。我便问她,若王老虎就是王笑,又当如何?” 又当如何? 王笑一头雾水。 有什么又当如何的? 却听秦小竺道:“你可知淳宁如何应我的?” “嗯?” “她说让与你便是。”秦小竺盯着王笑,颇有些得意。“她将你让给我了。” 王笑倒吸一口凉气。 竟然…… 他心中暗道:这小姑娘竟然是有癔症,啧啧。 进宫?还见过公主?还把我让给你了? 症状不轻啊。 他倒是也听说过有些人会有这样的症状,比如会幻想出一些事情,自己信以为真。 这大概算是一种,精神疾病吧。 秦小竺见他不说话,却是拿一双眼凝视着自己,便又道:“听明白了吗?淳宁将你让给我了,以后你是我的人了,哈哈。” 王笑“哦”了一声,心中却有些摇头。 这小姑娘年纪轻轻就得了这样的毛病,也是可怜…… 秦小竺见他目光中带着些怜悯,心下一暖,道:“你放心,我不过是答应了她一个小要求作交换。” 她样子极有些喜意。 王笑也懒得戳破她,又是“哦”了一声。 他自然不会知道,在有些人那里一句“以后你是我的人了”便算是定了终身…… 秦小竺在他面前站着,摆弄了老半天,见他也不上来拉拉手之类的,心中便骂了一句:真他娘的不解风情。 正好她也有些累了,只好先把手里的长刀放下,又去开了坛酒喝,一边喝还一边打量着王笑。 王笑只觉得她的目光很是让人渗得慌。网首发 与神经病呆在一处总有些不安啊…… 过了一会,秦玄策与耿当回来了。 王笑不由长长舒了口气。 秦玄策打听了一圈也没找出是谁家掳了那酥饼姑娘,心情便不怎么好。 他见秦小竺回来,问道:“宫中可有给我的赏赐?” “滚开!” 王笑见秦玄策那幅漫不经心的样子,只当他在调侃秦小竺的癔症。 他便向秦玄策打听白老虎在哪? 秦玄策道:“他昨夜便走了,只说今晚会再过来领你去……” 说着,他忽然一拍大腿,懊恼道:“我真他娘的傻!” “怎么了?”耿当道。 秦玄策道:“我们今夜不是正好要去劫巡捕营大牢吗?到时候把你一并劫出来就好了。娘希匹,白花了二十两银子赎你。” 耿当:“……” 王笑连忙低声道:“你小声些说啊,又不是什么好事。” 他说着,心中颇有些别扭。 什么叫我们?还巡捕营大牢?等等,有哪里不对…… “二十两?”王笑惊道:“我上次赎庄小运可是花了四十银!小柴禾这差价赚得……” 那边秦小竺却是惊喜道:“劫牢?!谁想出这么好玩的主意?” 王笑连忙道:“小声些说。” “王老三的主意。”却是白老虎一脚踹开院门走进来,大咧咧道:“老子要劫的是刑部大牢,你们别拿巡捕营的木栅栏羞辱老子。” “你们小声些啊……”王笑很是无奈。 这些人,一口一个劫牢地大声嚷,等会别是还没出门就全都给捉起来。 思及至此,他很是忧心忡忡。可惜没人理他。 第108章 一同去 秦玄策颇有些吃惊,向白老虎道:“刑部大牢?那可不好劫。” “老子又不是没劫过。”白老虎冷笑一声,很有些威风凛凛的样子。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自语道:“还有两刻钟,且等吧。” 说着开了坛酒,大马金刀地坐在石桌上喝。 秦小竺捅了捅王笑,问道:“这便是你的同伙?他娘的看起来手底下沾了不少人命啊。” “哎哟,都小声些。”王笑道,“原来白当家还劫过刑部大牢?” 他心中便笃定起来怪不得二哥要请白老虎出手,果然是个专业的。 秦玄策撇撇嘴,嫌弃道:“怕是个吹牛的吧,刑部大牢二十多年都没丢过人,还敢吹自己劫过……” “嘿,小崽子懂什么。”白老虎叹道:“当年若不是李督师不肯走,刑部大牢早给老子摸空了。” 秦玄策吓了一跳,惊道:“你劫过李督师?!” 王笑拉了拉他,叮嘱道:“嘘,小声些。” 秦玄策却只拿眼看着白老虎,目光中很有些震惊。 白老虎仰头喝了一大口酒,道:“不然呢?我们这些亲兵除了劫牢又能如何?还能替督师翻案不成?” 他语气中有些萧索。 都不像那个大咧咧的悍匪了。 秦玄策摇了摇头,叹惜道:“翻不了的……” 当年建奴围了京城,这么大的事必须要有人来顶着,若非祖父逃得快,被抄刀问斩的还要算上自己秦家满门。 酒水淌过白老虎脖子上的纹身。 仿佛是那只大老虎哭得泪流满面。 过了一会,秦玄策问道:“李督师为何不肯走?” 白老虎有些不耐烦,道:“老子如何知道?” 他仰头将手里的酒饮尽,便把空酒坛往地上一摔。 碎陶溅了一地。 “督师说他是读书人,要有气节。”白老虎道:“他娘的,老子如何能懂这种东西?” 秦玄策便有些无言。 他心道:我们秦家就没有什么气节,才能一直屹立辽东不倒。 “时间差不多了,走吧。”白老虎站起来对王笑道。 王笑其实是有些紧张自己就要去劫牢了哇…… 他一转身,眼前却突然出现一张极狰狞的鬼脸! !! 这一下吓得王笑差点坐在地上。 他拍着心口,凝神看去,却见那鬼脸双目圆睁,张着一个血盆大口,头上还带着两个尖角。 似乎是什么牛头马面之类的阴差。 鬼脸又往王笑面前凑了凑,忽然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这是王笑第一次觉得秦小竺的声音很好听。 至少比真的鬼叫要好听。 “吓到了吗?”秦小竺揭起脸上的面具问道,脸上笑容极盛。 “你说呢。”王笑依旧心悸不已。 这黑灯瞎火的,一转头突然见这么个玩样,还用问吗? 秦小竺忽然在他脸上吧唧了一下,道:“不怕哦。” 王笑又是一惊。 只觉得和她在一起,怕是迟早要患心脏病。 “哈哈哈哈。”秦小竺接着又拿出四个面具来,嚷道:“我带这个恶鬼脸,你们各挑一个。” 王笑低头看去。 咦。这不是那个…… 我挑着担,你骑着马那个什么什么……西游记。 “我要这个。”秦玄策飞快地一把抢过孙悟空。 王笑还在发愣,秦小竺却已把一个面具套在他头上,端详了一眼,很是满意地道:“你戴这个,唐三藏,哈哈。” “像。”秦玄策道:“白老虎、耿当,你们选一个吧。” 王笑道:“什么意思?选来做什么?” “什么什么意思,我们去劫刑部大牢,当然要戴面具啊。”秦小竺道。 “你小声些啊……还有,你们也要去?” 耿当讶道:“俺也要去?” 白老虎皱眉看了看,道:“功夫都还行,去就去吧,但别给老子添乱!” 王笑道:“不是……这么多人去,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秦小竺道。 白老虎随手拿了个面具,比划了一下。 沙和尚对他而言,似乎有些小了。 于是他又换了个猪八戒套在脸上,大步走去。 秦小竺便把剩下的沙和尚往耿当手里一丢,道:“走吧。” “俺也去?!俺怎么能去劫牢?” 王笑又好言劝道:“你们小点声啊……” 秦玄策一把拉过耿当,骂道:“你是不是傻?你都不是官差了,还管这些。” 耿当道:“但俺要做一个正直的人啊。” 秦玄策翻了个白眼,又嚷道:“王老虎,你要劫的是好人坏人?” “好人。”王笑对傅青主这一点还是很信任的,“但你真的小声些说啊。” 秦玄策便在耿当身上一拍,道:“听到了吧?我们去劫,不对,救个好人。救,行了吧?” 耿当一时有些迷茫起来。 他觉得去刑部大牢劫人这事很不正直,但去救个好人这事又很正直。 “不管了,俺听你的就是了。” 秦小竺却是道:“老子要把刑部大牢里所有人都放了!管他好人坏人。” 耿当道:“啊?” 秦玄策道:“别理她,她故意吓你的。” “秦小竺,你小点声啊……” 五人才走出清水坊,突然有人喝道:“站住!” 王笑转头看去,却见一伙官差提着灯笼走过来。 “是查宵禁的。”耿当低声道:“完了,我们犯夜了。” 却听那边喊道:“二更天了,暮鼓早响过,禁止出行。你们是什么人?可有疾病、生育、死丧……” 说着往这边越走越近。 王笑目光看去,却见到那伙人中却有个自己认得的胥吏,好像叫邓景荣的。 王笑便轻声道:“那人我认得,我和他说,让他通融一下。” 秦小竺笑道:“那你就说我马上要给你生孩子了,得去看大夫。” “你别闹。” 王笑便往那边走了两步,好言好语地道:“各位差爷……” 那些官差见是一个唐僧转过头来,吓了一跳,连忙喝道:“什么人?!摘下面具!”网首发 邓景荣微微眯了眯眼,只觉得这个唐僧的身形衣着有些面熟。 他提了提手中的灯笼,正打算细看…… 突然,一张鬼脸出现在面前! !! 邓景荣的老心脏一跳,呼吸一滞眼前一黑,登时吓晕过去。 王笑正要揭面具,手却被人按住。 转头一看,却是孙悟空。 只听秦玄策的声音道:“师父,别怕。” 王笑很有些无语,再回头一看,只见那个极壮的猪八戒手里已提着两个官差,接着将他们的头嘭的一声撞在一起…… 白老虎随手将两个晕倒的官差丢在地上,淡淡道:“走吧。” 秦玄策便道:“你这个老猪,还真有两下……” 话到一半,他居然能感觉到面具后面白老虎神色不善,便硬生生地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沙和尚挠了挠头,喃喃道:“你们怎么能打官差?俺下午才说要正直……” 第109章 孙悟空 五人走了很久,从西长安街拐进坡儿胡同,便看到了刑部衙门。 王笑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但夜里与白天的情景还是有所不同。 月光下,远处的宫墙巍峨伟岸,皇宫西面的这一大片建筑在夜里显得极是空旷与寂寥。 白老虎戴着猪八戒面具走在前面,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王笑轻声问道。 猪八戒指了指旁边的小巷子。 五人便进去躲着。 一会之后,一队巡逻的官差走过。 王笑才松一口气。 突然听到一个声音道:“你们怎么才来。” 王笑吓了一跳,却见一个精瘦汉子正蹲在一个板车上,月色中能看到他脸上的山羊胡。 这人长得颇有些滑稽。 白老虎道:“钥匙呢?” 山羊胡道:“嘿,你竟是猪八戒。这钥匙不好偷,得加二两银子。” 便见猪八戒转头对唐三藏道:“给他。” 王笑极有些不爽这种办事时加钱的行为,却还是摸了一锭银子出来。 山羊胡轻轻一掂,“嘻”了一声,便抛了一串钥匙给白老虎。 “既然雇主出手大方,我再送个消息给你,六扇门的人正搁旁边张相公庙里喝酒呢。你们一动手,必会惊了他们。”山羊胡说着轻笑了一声,又道:“老白你应该知道,那乔元基有两下子,去年他还想捉你。” “老子会让他捉吗!?”白老虎轻哂道,“滚吧。” “嘻,得了银子,老子喝花酒去。” 那山羊胡说罢,便在夜色中不见了踪影。 “那边是有酒肉味。”秦玄策的声音道。 白老虎道:“这些番子近得离,我们且等他们散了再动手。” 孙悟空的脑袋晃了晃,忽然又道:“我有个主意,你们过来听我说……” 唐僧、八戒、沙僧、恶鬼听了一会之后,都点了点头。 场面显得颇有些凶恶。 “这边都是衙门,到对面去搞些官宅,才好闹动静。” “行。” 五人便又穿过西长安街,在这一片住宅居中逛起来。 这边的院子虽都不算大,但能住这个地段的基本上都是高官,还都是要上朝的文官。 秦玄策忽然停下脚步。 月光下,只见孙悟空不停转头脑袋,像在找什么东西。 “你咋啦?”沙和尚走到他跟前问道。 “鸭油酥饼的味,你闻到没?” “俺没闻到。你就这么想吃酥饼吗?” “不对,还有血腥味。” 孙悟空一转身,就往一个胡同里钻进去。 其余四人便连忙跟上去。 寂静的黑夜中,忽然有狗吠声响起。 五人便停下脚步。 只听那院子里有人骂了一句:“别喊了,傻狗。” 狗吠声渐息,有人推门出来。 “这板车真重。”一个汉子的声音说道。 “嘿,躺着三个人呢,能不重吗?”另一个汉子道:“你知道不?死人可比活人要重。” “我能不知道吗?我又不是第一次运。” “被我们少爷打死的算运气好,能由我们俩亲自送到万明寺的湖里抛尸,明儿一早他们就能听和尚们念经超度。” “哈哈,依我说,把人往胡同口一丢,谁还敢查我们府里不成?” “嘿,六扇门本就是我们老爷开的……” 那汉子正说得高兴,突然,眼前出现一个恶鬼! 他眼睛一瞪,只当自己果然遭了报应,便要尖叫出来。 下一刻,嘴巴已被人捂住。 “姐,你差点把人吓得喊出声了。” 那汉子转头一看,却见竟是孙悟空捂着自己的嘴。 而自己的同伴却被沙和尚捂着。 “我放开手,你别喊,要敢喊,我弄死你。”孙悟空说道。 那汉子点了点头,拿救助的目光看向唐三藏。 可惜唐三藏并没有像说书先生讲得那样不让孙悟空打人。 “你们是谁府上的?”孙悟空问道,说着放开了手。 “我们可是刑部钱侍郎府上的……” “咔嚓”一声响,孙悟空将那汉子头一拧,他便软软瘫在地上,也不知是晕是死。 沙和尚有样学样地一拧,手里的汉子登时眼一瞪,显得极为痛苦,还疯狂挣扎起来。 沙和尚无奈,只好在他脑门上一敲,把他敲晕过去。 孙悟空将板车上的布扯下来。 却见上面躺着三具尸体,都是头破血流的样子。 一对中年夫妻穿着粗布衣服躺在那,那丈夫怀里还抱着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似乎临死前还在替儿子扛打。 而死掉的女子脸上还带着惊恐与哀求。更新最快的网 月亮从云里出来,只见他们的粗布衣服上还渍着许多油。 风吹过,鸭油味葱花味混着血腥味透过面具吸进鼻中…… 五人互相看不到对方的表情。 “他娘的,昨天我还跟他们买了酥饼。” 一会之后,孙悟空当先翻进了钱府的后院,马上有狗吠声响起。 沙和尚便跟着他跃进去。 “就这家吧。”猪八戒哈哈一笑,道:“老子来抢他娘个精光。” 唐三藏看着高高的院墙摸了摸后脑勺,有些手足无措。 接着,恶鬼伸手搂住他的腰,高高跃起。 在空中的时候,王笑很有些迷茫。 他转过头,能看到秦小竺面具下白皙的脖颈…… 下一刻,脚落在地上。 王笑低头一看,却见一条大狗冲自己扑过来,血盆大口张得很开,尖牙上还发着光。 他登时又是被吓傻在那里。 “娘希匹!” 恶鬼骂了一句,抬起一脚将那狗踹飞出去。 两人转头一看,孙悟空与沙和尚已不见了踪影,只有猪八戒站在房顶上眺望,似乎在观察这宅子里的格局。 接着,呼喊声大起。 “进贼啦!” “救命啊……” …… 火光亮起,各种声音响起来,刑部侍郎钱承运的府邸便在这个夜里开始混乱起来。 有人进来是为了发泄报复;有人是为了伸张正义;有人为了打劫钱财;有人是为了好玩…… 这个夜里,钱府的人们便能看到一个孙悟空手里拿着棍子,见东西就砸,见人就打。 沙和尚跟在后面,嘴里不停地劝着“我们应该先查清楚”之类的。 猪八戒拿了个包袱,看着值钱的东西就往包袱里装,若有人敢上前拦便被他一脚踹开。 接着,一个恶鬼哈哈大笑地牵着一个唐三藏到处瞎逛。 “贼杀才,这院子真他娘别致。哈哈哈哈,有趣……” 第110章 唐三藏 远处有人在喊“六扇门的官爷到了”之类的。 接着,隔着几个道墙有“官差在此,还不束手就擒”的喝骂声传来。 唐三藏被恶鬼牵着手,样子很有些手足无措,一路小心翼翼地避着地上的碎片。 因为不会武艺,他很怕被人打上一棍。 却是怕什么来什么,两人才穿过一个回廊,便有一队家丁围了上来,个个手持棍棒。 “围魏救赵的妙计已经成了,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是。” “那怎么还不走?” “娘希匹,我们被人围住了。” “呃。” “你躲到那边树底下,不然我施展不开。” “哦。” 唐三藏便乖乖躲到树后面。 他探出头去看,只见恶鬼实在有些厉害,不一会儿便将那队家丁打得七零八落。 突然,他背上一痛,转头一看,却是有个护院冲自己打了一棍。 两人大眼瞪小眼…… 那护院其实也颇有些害怕。 今天进府的几个强人都很是凶悍,虽然这个唐三藏看起来最弱,但谁知道是不是也很能打。 于是这护卫颇为警惕地踮着脚,将棍子横在身前,以防唐三藏扑过来。 却见唐三藏看了自己一会,突然转头就跑。 那护院一愣,连忙拿着棍子追上去。 钱朵朵正在洗澡。 钱家四小姐年方二八,最喜沐浴。 木桶里水温正好,她还细心地让丫环洒了花瓣。 才泡了不多久。她忽然听到外面喊声大作,便又惊又慌起来。 “鹃儿……” 钱朵朵喊了好一会,却始终不见自己的丫环过来,也不知她打个水跑哪去了。 她有心爬出来,可是衣服却放在远处的架子上。 犹豫了一会功夫,听外面哭喊声更甚,钱朵朵还是决定自己出去穿衣服。 头发上和身上都带着水珠,从木桶中爬出来便很有些冷。 好不容易翻了出来,钱朵朵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才走了两步。 突然,门被人推开,有人跑了进来。 那人先将门关上,倚着门蹲了下来,才转头往这边看来。 目光相对。 钱朵朵愣在那里。 唐……唐僧?! 她本来要尖叫出来的,但看到唐僧便忘了喊。 下一秒她才意识到,自己没穿衣服,也就不敢喊了。 她极是惊慌失措地去穿衣服,却因为太慌,弄了老半天都没穿上。 她只好往榻上跑去,想去拉被子裹住自己。 才跑两步,湿漉漉地脚在地上一滑,她整个人便摔在地上…… 王笑眼皮跳了跳。 他很难想像眼前这个小姑娘此刻是什么心情。 没穿衣服被人看了,然后光着身子摔在地上,还爬不起来。 自己真的是太不道德了! 见她实在是爬不起来,他便走过去,拿了一条薄毯给她盖住。 钱朵朵脸红得像是火烧云。 她将薄毯盖在身上,撑了一下却还是没能爬起来。 胳膊上一阵疼。 却见那唐僧偏了偏头,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才站起来,钱朵朵便像一只受惊地小白兔般一下子缩到墙角。 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喊救命。既怕这个唐僧伤害自己,又怕又更多的家丁进来看到。 过了一会,却听那唐僧扯着嗓子轻声道:“你放心,我也是女子。” 钱朵朵:“……” 如果不是现在太害怕太羞人,她可能会觉得好笑。 傻子才听不出来这是男子的声音。 却见那唐僧转过身去,又细声细气地道:“我转过来不看了,你擦擦头,穿上衣服吧。” 王笑其实也很无奈,这种古代的女子,又不能夸她身材好皮肤好之类的来化解尴尬。 因见她瑟瑟发抖,他便将架子上的衣服毛巾丢了过去。 过了一会,听身后还没有动静,他便又说道:“你放心,只要你不叫,这事没有人知道的。” 却听到身后的女子声音极细地说了一句什么话。 “你说什么?”他便问道。 “能不能……把那个给我……” 王笑缓缓转过头看了一眼,却见她指着架子上一片布。 他便过去拿起来看了看。 不过是一方绸布,边上还有两条带子,上面绣了一朵莲花。 绸料还不错,手指一摸还很有些细滑,闻一闻还带了些香。 要这个做什么? 他也不多想,随手将这布丢过去。 窸窸窣窣过了好一会,才听她道:“好了。” 王笑正凝神听外面的动静,便随意点了点头。 “大家都是女子,你让我躲一会……”他捏着嗓子道。 下一刻,他脑袋上一痛。 显然是被人敲了一下! 王笑头有些晕,眼前便黑了下来。 过了大概十几息的功夫,他悠悠转醒,却见那小姑娘正坐在那穿鞋。 哈? 小娘皮,有本事用力点把我敲回现代社会啊。 他揉了揉头站起来…… 钱朵朵很是慌张。 因为脚还不是很干,她慌张之下,一双罗袜套得乱七八糟,便塞不进绣鞋里…… 她样子其实是有些动人的,王笑却觉得火大不已。 娘希匹,贼杀才。好心好意对你,你却一转头就敲我的头。 他便扑上去,径直拨了她脚上的罗袜就塞进她嘴里。 接着他将她双手捏住,一把扯下罩床的纱缦,将她捆了往榻上一丢。 “蠢丫头,你该先穿鞋再打晕我的。”他讥讽道。 此时也懒得再捏着嗓子说话了。 转头见这小姑娘又开始眼泪花花的一幅很可怜的样子,他便气不打一处来。 又用这招。 是不是我一心软,你又要敲我? 王笑便走过去,凑到她面前,故意用凶狠的语气道:“你还敢哭?再哭,信不信老子弄了你。” 钱朵朵大惊,张开嘴便想喊。 “呜……” 下一刻,她将嘴里的袜子吐了出来,重重啐了一口在王笑脸上。 王笑一愣。 他摸了一把脸,忽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我的唐僧面具呢? 他连忙从地上捡起面具戴上,回头又是凶狠地骂了一句。 “蠢丫头,你还敢摘我的面具?换成别人就灭你的口了,知道不?” 突然,门外有个家丁问道:“小姐?你没事吧?” “救命!”钱朵朵喊道。 她极有些期待地向门外看去。 门外有人“额”了一声。 门被打开。 走进来的却是一个……猪八戒。 钱朵朵大骇!恨不得晕过去。 只见猪八戒四下一看,骂咧咧道:“他娘的,这屋里竟一点钱财都没有。” 接着又笑道:“原来你小子好这一口哈哈哈?但今天时间紧,别弄了,走吧。” “走吧。”唐僧道。 猪八戒却是不走,又奇道:“这小妞看了你的脸,你不处理了?” 一听这话,钱朵朵心中惊恐至极。 却听唐僧道:“没事。” “什么没事?!这里是刑部侍郎家。”猪八戒说着,便向钱朵朵走去,嘴里又道:“你不处理,老子来处理。” 钱朵朵吓得浑身发抖,眼中惧意极盛。 忽然,那唐僧拉过猪八戒,也不知道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猪八戒“嘿嘿”一笑,道:“你小子竟还有这一手,那走吧。” 说着,大步向外走去。 唐僧便连忙跟了出去。 钱朵朵手上的布条绑得也不算紧,她挣扎了好一会终于挣出来,抱着膝盖痛哭起来…… 第111章 乔元基 钱成看着地上的尸体,忽然感到有些百无聊赖。 仰面躺在那的小姑娘还睁着眼,眼神里满是绝望。血从她额头上流下来,破坏了她原本清秀的面容。 屋子里有股鸭油酥饼的气味,混着血腥,有些难闻。 钱成从来不吃鸭油酥饼,那是下等人的吃食,自然不配进自己的嘴里。 他推开门,屋外的空气中带着些烧焦的气味,府中依旧充斥着杂乱的喊叫声。 似乎有几个强盗进了府。 但钱成并不在意,反正六扇门的人已经到了。 “不开眼的贼盗,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宅子就敢进来。” 慌乱似乎还要持续一会,钱成便有些后悔不该那么快打死那个卖酥饼的姑娘。 但谁让她反抗得那么厉害呢? 思及至此,钱成又有些烦燥起来,他感到深深的不足。 为何自己追求左明心那么久,她却无动于衷? 为何那个讨厌的小子只用了半天,便打动她的芳心? 为何自己没能那小子杀掉?! 他今天已经杀了四个人,但杀戮的愿望依旧没有得到满足,始终横亘在他心头让人心烦意乱。 杀的那四个人不过是贱民,与那讨厌的小子不一样。 就好像地上那个卖酥饼的姑娘,能和堂堂阁老的孙女一样吗? “贼老天,你凭什么如此对我?不公平!” 钱成在院子里咒骂了一句,咒骂声混着外面的哭喊声,颇有些相得益彰。 下一刻,院门被人踹开,竟有人回应了他一句。 “呵,不公平?身为三品高官的儿子,我看你是得到的太多了。” 声音听着就让人讨厌。 钱成转头看了看,却是一愣。 孙……孙悟空? 却见那孙悟空手上还拿了根棍子,显得很有些滑稽。 那棍子似乎还是从扫帚上拆下来的。 接着,又有一个戴着沙和尚面具的汉子跑过来。虽然看不到脸,但面具并未掩盖住他浑身上下那股傻气。 “是你们!?”钱成猛然认出这两人来,“好啊,小爷我没去找你,你们还敢找上门来?!” 钱成嘴上叫嚣得厉害,脚下却是溜得飞快。 话音未了,他人已闪进了屋子里,飞快地关上屋门。 那边一群官差与家丁追了上来,与孙悟空、沙和尚打作一团。 钱成死死顶着屋门,却听外面的打斗声持续了一会之后便停下来。 有人开始踹门。 他感受着身后的大力顶上来,心中这才开始有些害怕。 “算你狠,小爷把左明心让给你行了吧?”钱成喊道。 门外的人不应,又是重重一脚踹在门上。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钱成背上一痛。 接着,屋门猛然被踹开,钱成摔在地上。 他翻身看去,烛光中,那孙悟空看起来有些狰狞。 钱成想逃,那两个傻叉却是挡着门。 他慌乱中向后退了退,感觉手上碰到什么湿腻腻的东西,转头一看,却是那卖酥饼的姑娘的血。 钱成嫌弃地将手在地上擦了擦,求饶道:“大哥,我错了……我,我以后再也不跟你争左明心……” “我昨天打了你,我,我赔钱……” “我爹是刑部左侍郎钱承运,你打我的话会有大祸事的……” 此时此刻,他实在是害怕自己又被打一顿。 但在有些人心里,这已经不是打一顿能解决的事了。 孙悟空与沙和尚推门后,就似乎僵在了那里。 钱成并未看到面具后面的秦玄策是什么表情。 但他看到孙悟空握紧了手里那根棍子。 当先冲出来的是沙和尚。 他一手拎起钱成,接着碗口大的拳头便击在钱成脸上。 “嘭!” …… 耿当心中极有些愤怒。 他这次回村相了个媳妇,对方其实并不好看,甚至长得比一般的男人还要粗壮些。但就是这样的乡下媳妇,也是他辛辛苦苦、加上运气好才相上的,打算好好珍惜一辈子的。更新最快的网 铁驼村有多少人别说娶媳妇,饭都吃不上了。 而现在,他连奢望都不曾奢望过的、长相那么水灵的一个小姑娘,就被这个小子打死在了自己面前。 当这个来自铁驼村的汉子的爆发出来,一拳便将钱成的鼻梁击得粉碎。 “啊!” “让开。” 孙悟空一棍砸下。 那棍子砸得钱成身子一颤,像是天灵盖都陷了下去。 但这毕竟只是扫帚上的木棍,“咔嚓”一声响便断作了两截。 秦玄策便一把提起钱成的发髻,另一只手一拳重重击在他的腹部。 一拳! 两拳! 秦玄策是决心要打死钱成的。 他要将他硬生生打到死。 忽然,有刀从脑后劈下来。 耿当连忙将秦玄策推开,两人再一回头,却见一群六扇门的官兵围了上来。 秦玄策更加愤怒起来。 事实上,彻底激怒他的其实就是这一幕。 “凭什么?凭什么你这杂种干了这样的事,他们还要来救你?!” “去死吧!” …… 乔元基今天本来领着一众弟兄在喝酒,听说侍郎府进了盗贼便匆匆赶过来。此时一刀救下钱成,他心中不由大呼庆幸。 飞黄腾达,或许便在今日这一举了。 乔元基本是漕帮中人,后来遭了难才进京混了个衙役的差事,如今虽当了捕头,却依旧觉得不如意。 这几年他算是看明白了,自己虽有一身技艺,但再怎么混也就这样了。可若是能靠上钱侍郎这一棵大树,三品高官手缝里随便漏点下来,也比今这刀头舔血的日子好过太多太多。 往常自己连钱侍郎的门下走狗不算,今夜之后却可能可以成为他的心腹。 思及至此,乔元基岂敢不卖力? 指挥着手下人与那孙悟空和沙和尚打了一会,乔元基便看出来,这便是昨夜那两小子。 “哈,这年头竟还有这样的事,被高门子弟欺负了,居然敢找上门报复?” 秦玄策与耿当身上都带着伤,慢慢便落在了下风。 乔元基冷笑着,看准破绽便是一刀劈过去,在孙悟空背上划拉了一道大口子。 “拿下他们!”乔元基喝道。 下一刻,却又有一个大汉陡然从屋顶跳了下来,一脚踩在乔元基肩上,另一脚冲着他的头便狠狠踹了一脚。 乔元基吃痛,在地上一翻,站起来凝眼一看,便喝道:“白老虎?!” 第112章 钱侍郎 那戴着猪八戒面具的大汉一招偷袭得手,本来正有些得意。此时被人喊破,登时便有些气恼,骂道:“你他娘的瞎吗?老子像是白老虎吗?” “蠢贼。” 乔元基冷笑一声,提着刀便上去打。 那边却又有个戴着恶鬼面具的强盗冲上来,出手干翻了几个官差,大声招呼孙悟空撤。 “风紧,扯呼!”猪八戒大喊道。 那恶鬼似乎觉得有趣,便跟着大喊道:“扯呼扯呼。” 听声音却是个女孩子。 乔元基喝道:“拦住他们。” 沙和尚便拉着孙悟空跑。 偏偏那孙悟空却是不走,嘴里嚷着:“傻叉,我不走,我要弄死那厮!” “我要弄死那杂碎!” …… 钱府中一片混乱,府邸的主人钱承运却还是好整以暇。 月光清晖中,钱承运负着双手站在二楼的凭栏上,看着院中的场景。 他身后站着的是他的门客,马茂实。 二人本在商议公务,但既然府里进了强盗,出来一观却也无妨,便当是休憩一下。 “大人可以放心了,二公子已被救出来,安然无恙矣。”马茂实抚须说道。 钱承运点点头,随口问道:“那个六扇门的捕头,名叫什么?” “乔元基。”马茂实道:“属下嘱咐他办了几次事,都处理得不错。对了,二公子也时常派他差事。” 钱承运自然不会说你们又非官身,岂可国器私用这样的扫兴话。 他叹道:“多事之秋啊,如今东厂再开,六扇门势必要受到挤压,是需要一个强势之人来坐镇。” 马茂实便在思索他的意思。 钱承运讥讽一声,道:“荀毅老迈无能,与尤开济相类。” 荀颜是六扇门总捕头,尤开济却是钱承运的顶头上司刑部尚书。 “大人实在是一心为公啊。”马茂实便送上一记恭维,道:“家中进了贼盗,大人却还面不改色、心忧国事。若换成尤开济之流,此时怕是已吓晕过去了。” 他自然明白钱承运的意思,看了楼下院子里的乔元基一样,暗道这小子好运。 依马茂实所想,今夜便可以向乔元基透点口风,让他给自己送些银子,自己则保他一个六扇门总捕头。 “弄死他们!”那边院子里,钱成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 钱承运目光落在钱成身上,却见自己这个二儿子被一群家丁围着,指着那几个盗强叫嚣。 “不成器的东西。”钱承运便骂了一句:“与几个毛贼置气,能成什么气候?” 他长子已中了进士,在南边当县令。他便对这个养在身边的二儿子疼爱多过管束。此时虽是骂了一句,语气却也不甚严厉。 能做到三品高官,钱承运什么世面没见过,又岂会将几个毛贼放在眼里,借着夜风与月色便再次侃侃而谈起来。 “本官如今已不打算再支持左阁老,成儿与左家的婚事怕是有些不妥……啊!” 话音未了,钱承运猛然惊骇地“啊!”了一声。 马茂实亦是张大了嘴,震惊不矣。 “啊!” 有人突然从黑暗的角落里提着刀冲了出来,对着钱成便狠狠劈了一刀! 从二楼看去,只见一个戴在唐僧面具的强盗提着刀,有些笨拙地对着在地上滚来滚去的钱成比划了一下,又是一刀劈下去! “成儿!” 王笑是跟着白老虎一起过来的。 同伴们在打架的时候,他便藏在屋顶上看。 听着他们“风紧扯呼”了半天却还是不走,王笑极有些无语。 在王笑想来,要么就赶紧扯呼,要么就赶紧依秦玄策说的“弄死那厮”。 他们倒好,耿当抱着秦玄策原地打圈,秦小竺、白老虎和六扇门的人打得不亦乐乎。 就不能利落点吗?一会还要去刑门大牢劫狱的啊…… 王笑看了一会,却见钱成守在一个月亮门旁边,他前面站了一排家丁,身后却是空无一人。 不如自己去弄死那厮,然后大家风紧扯呼,岂不美哉? 王笑当然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好主意。 但看着下面四个人婆婆妈妈的样子,他实在有些受不了。 念头一旦涌上来便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王笑低着头,透过瓦片又看了屋里那个卖酥饼的姑娘一眼。 这是一个要杀人才能活的封建王朝。 干了。 他便蹑手蹑脚地爬到屋子后面,缓缓滑下去。 刚滑下去王笑就惊呆了。 居然有个官差躲在这里!! 这是个逃兵,正倚着墙根,很有些紧张地偷偷观察着那边的局势。 王笑小心翼翼地捡起一块板砖,屏着呼息,猛然重重一板砖砸在那官差头上。 一直看着他缓缓倒下去,王笑才松了一口气。 “楚朝就是你这样的逃兵太多,才打不过满州人。”王笑低声道,“你活该被我打。” 他说着,捡起那官差的佩刀,猫着腰绕过院墙,脚步轻轻地向钱成走了过去。 要说紧张当然紧张。 他也有些犹豫 “我又不是什么杀手。” 接着,他又想到秦小竺说“因为人家杀过人啊”时候那样理所当然的语气。 王笑一步一步向钱成逼进过去…… 钱成正倚着月亮门聚精会神地看前面的打斗,脸上的表情有些疯狂。 “弄死他们啊!” 王笑的手有些颤抖。 他从未杀过人。 但他又想到了板车的三具尸体和屋里那一具尸体。 一家四口! 钱成大喊道:“快啊,弄死他们!” “快!” “快!” 王笑狠狠一刀劈下。 钱成背上一痛,栽在地上疯狂地打起滚来。 “啊!” 家丁们都惊呆了! 他们看着眼前执着刀的唐僧,一时间全都愣在那里。网首发 竟还有个强盗在这里! 他们自然不会知道这个唐僧不会武功。 正常来说,五个强盗进了院子,当然都是一样厉害,孙悟空、猪八戒他们那么凶,这个唐僧岂非更凶? “啊……救我……” 钱成痛呼。 一时间却没有人敢上。 王笑举着刀,有些懊恼自己第一刀劈歪了,力道也不太对。 本该一刀劈死这小子的。 他掂着手中的刀比划一下,瞄着钱成,又是一刀重重劈下去! “啊!!” 钱成的惨叫声划破夜空。 远远的紫禁城中,宿卫宫中的将士有些迷茫地转过头…… 第113章 最凶悍 “风紧扯呼!” 这一刀又吹歪了,但没有时间给王笑砍第三刀。 他扯开腿就跑。 “扯呼!” 那边四人也是飞快地转身就跑。 乔元基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了一眼在血泊里打滚的钱成。 “追!” 那边秦竺绕了一道院墙去接王笑,五个饶脚程便慢了下来。 乔元基脚力极快,很快便追上了他们。 白老虎、秦玄策便返身去拦乔元基,耿当则是被几个官差牵制住。 乔元基极有些愤怒。 在他眼里,这几个蠢货强盗都该死! 这些人做的这是什么事?冲进侍郎府,将侍郎公子砍到重伤。 这些蠢货在挑衅的是世间的权势。 而他乔元基一生苦苦挣扎,最后还不是屈膝弯腰在这些权势之下,当着这些高官的狗。 现在自己还在谄媚讨好想要一根骨头的时候,居然有人冲进来对着自己的主缺头就是一刀。 一个连刀都不会挥的蠢货,怎么敢如此? 他们这种无脑的行为,又将自己这只狗的尊严至于何地? 盛怒之下,乔元基以一敌三,却是丝毫不落下风。 片刻之后,官差们都追了过来。 几个官差牵制住猪八戒,乔元基一脚将孙悟空踹飞,手中的刀便向那个戴着恶鬼面具的女孩子劈了下去。 “叮!” 恶鬼手中拿的是根铁棍,她从护院手里抢来的。 但她力气还是比不过乔元基,双手持棍挡下这一刀便极有些吃力起来。 乔元基用力将刀压下去。 他能看到那恶鬼的胳膊颤了一下。 只要几息的功夫,她力气用尽,便要被自己一刀砍在脖子上。 突然。 “噗嗤”一声。 一柄腰刀从乔元基腹间贯了出来。 那刀还在乔元基体内转了一下。 乔元基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去,看到一张唐僧的脸。 那面具很有些精致,唐僧的脸上还有两团红晕,嘴角还挂着慈悲的微笑,面具后面的那双眼睛也显得有些无辜。 “你……他娘的……连刀都不会握啊……” 老子居然死在你这么个废物手上乔元基心想。 那唐僧也不话,似乎在试着把手里的刀拔出来。 刀在身体里动着,带着奇异的痛福 乔元基张了张嘴,极有不甘地抬起手。 他要一掌拍死这个唐僧。 下一刻,铁棍重重击在他脑门上! 眼前一黑,这个六扇门的捕头、钱家的走狗听到有一个遥远的声音在: “你补一刀啊。” “哦。” 秦竺看着眼前的唐僧点零头,很有些孺子可教的欣慰。 戴着面具的男孩子做事很认真,不急不徐地将手里的刀甩了甩,没有让身上沾到一滴血。 秦竺又道:“你很凶悍嘛王老虎,砍伤了一个,还杀了一个,还都是大鱼。” 王笑没有话。 也不知面具后面第一次杀饶他是什么表情。 只见他愣了一会,方才喃喃道:“是啊,我真的好凶悍啊……” 刑部大牢。 过去的无数个夜晚里,狱卒们一般不是在赌博便是在喝酒聊。 今夜却是有些不同。 不远处的侍郎府进亮贼,从刑部调了不少人手过去。大牢里的狱卒虽没被借调,但有些机灵的却还是打算过去。 “你们想呐,一会打退了那几个盗贼,不得有赏钱?为何不过去帮忙喊两声,混几个钱明日喝酒?” “但听那几个强人有些凶悍啊。” “蠢货,躲在后面不会?有外面的捕快们在,哪要你上去打?” “就是啊,万一入了侍郎大饶眼,还白赚一个好前程。” 这般着,大牢这边便决定分出一半人过去。 大家约定好等回来银子平分。 剩下的一半狱卒们便接着喝酒聊。 “哈哈,他们去的几个才是蠢货。我们在这喝酒,一会照样分银子。” “哈哈哈哈……”几个狱卒便得意的笑起来。 “我要去放个尿,你们谁陪我同去?” “滚。” “哈,这牢里阴气重,他一人不敢去。” “谁我一人不敢去?”那狱卒着,起身便往外面走去。 推开门出来,他觉得夜风有些凉。 这地方阴气是重。 走了没几步,忽然有人在他肩头拍了一下。 那狱卒转头一看。 !! 青面獠牙的恶鬼在眼前晃了晃,那狱卒已吓晕了过去。 “哈,又吓晕一个……” 对于牢里的犯人而言,这个夜晚与别的夜晚似乎没什么不同。 牢房里依旧没有烛火。 每个气孔里的月光都显得那样微弱。 过了子时,突然听到远处有隐隐约约的骚动。 “听到了吗?”有犯人问道。 “想必是官兵捉拿盗贼吧……” 牢里的犯人有气无力地议论了一会便歇下来。 傅青主听着远处传来的惨呼声,心里也是无动于衷。 这世间,还有什么样的惨状能打动自己? 这般自嘲了一句,他开口低声唱起来:“……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唱了几遍之后,牢外忽然传来了些击打声。 隐约听到一个少年在些什么。 似乎是“我才是最凶悍的那个……” 牢犯们便都惊醒过来,探头探头地往外面看去。 “不会吧?”有牢犯轻声道。 “不会吧……” 下一刻,过道尽头的大门被人打开。 那昏昏沉沉的烛火在傅青主眼中显得那样光阴。 他知道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刻的光阴。 接着,他揉了揉眼。 猪……猪八戒? “哈哈!这地方老子熟!”那猪八戒大咧咧地走进来,身后跟着的果然孙悟空、沙悟净、唐三藏,竟还有个恶鬼。 “六号房。”却见那猪八戒熟门熟路地找到一间牢房,打开门。 牢里关着一个干瘦老头。 老头本已睡着了,此时便愣了一下。 “走啊你。”猪八戒骂咧咧道。 老头有些迷茫,缓缓道:“老朽……今年七十又三了……” “所以呢?” “老朽出了这刑门大牢,又能去哪呢?”那老头着,竟还吟了一句诗:“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猪八戒有些不耐:“嘿,你他娘的,竟然又是个读书人!老子叫你出去,你就得给老子出去。”更新最快的网 “老朽走不了喽,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别给老子吟诗。”猪八戒骂道:“你不走,老子做了你!” 孙悟空插话道:“你为何非要他走?” “当年李督师便是坐这间牢。”猪八戒道。 当年也是在这个牢里,督师他不肯走。老子今就在这牢里放走一人,以解当年心愿…… 第114章 好孩子 那老头忽然道:“你们的可是李建如?” “你他娘的也直呼督师名号?” “呸。老朽竟与那祸国殃民之贼坐同一间牢。”那老头着站起身来,骂咧咧道:“督蓟辽而使虏直犯京城,李建如之祸,实自取耳!” 猪八戒气极,骂道:“老子打死你!” 孙悟空便上去拦住他道:“这老头还能活几?你打他做甚?” 那老头却还在喋喋不休道:“秦桧力主和议,缓宋亡且二百余载。李建如龌龊庸才,尚不能比秦桧……” “老子去你娘的……”猪八戒重重一拳击出。 孙悟空忙将那老头一拉,猪八戒一拳击在栅栏木上,震得好几间牢房的灰尘全抖落下来。 却听那孙悟空道:“你骂不过这老头,我替你与他。” 猪八戒道:“谁要你与他什么鸟话?老子打死他了事。” “你要在李督师的牢里打死他吗?”孙悟空着,又指着那老头骂道:“难怪你这酸儒要坐牢!李帅力扞危疆,而身死门灭,其得罪却与岳武穆大略相似,其中是非曲直又岂是你一个没上过战场的竖儒可堪道的……” 那老头正要话,却见一个戴着唐三藏面具的人探头过来看了看,有些不恼烦的骂了一句: “都闭嘴吧!” 孙悟空道:“嘿,你杀了人后果然凶悍不少……” 那边傅青主听着这争吵颇觉有趣,倚着栅栏看去,却见那唐三藏抢了猪八戒手里的钥匙冲自己这间牢里走了过来。 傅青主便打趣道:“我这间牢又是谁坐过啊?” 却听那唐三藏道:“傅先生?” 傅青主一愣。 那唐三藏便找钥匙开了门,道:“走吧。” “是你?”傅青主惊道:“你是来救我的?” “是。快走吧。” 傅青主愣了愣,一时极有些无法名状的感触袭上心头。 “你我不过相谈一场,连面容都未看清楚,你竟冒下之大不违来救我?” 王笑心里翻了个白眼。 哎哟,快走吧。 这一个一个的,为何都这样慢条斯理?! 那边猪八戒与孙悟空还在与那老头争吵。 沙和尚也不把风,竟是伸头脑袋听他们吵。 戴着恶鬼面具的秦竺一间牢房一间牢房的问“你又是犯了什么事啊?” 引得各个牢里的犯人都跑到门前嚷着“放我!” “我是冤枉的……” 一片混乱中,王笑叹了口气。 他看向傅青主,郑重其实地了一句。 “我来,并非只为救先生一人,而是想请先生救下人。” 这句话王笑从昨便开始斟酌措词,他好不容易才想出这样忠肝义胆的一句话。 结果情境却与想像中完全不同。 周围乱糟糟的,同伙们没一个人在听。 这也就算了,傅青主居然也没有因此折服,只是在他肩头拍了拍,道:“好孩子。” 好孩子? 王笑恨不能再把他锁回牢里去。 辛辛苦苦来救你,你就夸我一句好孩子? 起码要叫一声恩公啊…… 牢里的混乱还在继续。 那边孙悟空与那老头打着嘴仗,却是谁也服不了谁。 只见那老头冷哼一声,道:“老夫绝不与李贼同坐一间牢!” 着,径直往牢外走去。 猪八戒道:“你别拦我,老子一拳就打死他。” 孙悟空抱着猪八戒道:“留他一命先……老头,我告诉你,你不配坐李帅的牢房!你出去啊,你走出去就是越狱,就是受了我们恩。” “呸……” 王笑抚额叹息。 接着恶鬼跑到他面前,道:“我要将这牢里的人全放了!” “为什么?” “他们都是冤枉的。” 王笑道:“他们骗你的。” “我没有骗她,我是延光八年入狱,因得罪了钱承运……” “吾是延光十五年因党争入狱……” “我是因京察入狱,其实是被齐党当做替罪羊……” “我是得罪了楚党……” 王笑只觉得耳朵都要炸了。 却听傅青主道:“刑部大牢里关的大多都是官犯,大多是因党争入狱。你若想今日之事不被人查到,可将他们都放了……” “都闭嘴!” 一声大喝,众牢犯转头看去,却见那恶鬼一把抢过唐僧手里的钥匙,随意丢进一间牢里。 “自己开吧。今夜老子放空了刑部大牢,哈哈哈哈……” “喔喔喔”鸡鸣声如约而至。 积雪巷西三十六号。 五个面具放在地上。 白老虎已经拿到了剩下的一千两银子,他人却还未走。 因这群崽子们的早餐不错,他便留下来吃早餐。 笼汤包、粉丝汤、豆腐脑、油炸端子……全都还冒着热气。 忙活了一晚上,六个人吃得狼吞虎咽。 过了好一会,傅青主从碗里抬起头道:“我被关了整整两百三十一,想必鼠疫已进入河南、山东、京畿诸地。” 他着,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碗,又道:“我能再吃上这样一顿热乎饭,足慰平生矣。我今日便共聚京中有识之士,振臂高呼,直斥满朝高官,为下生民请……” 王笑吓了一跳,手一抖,豆腐脑洒了一手,连忙打断道:“傅先生千万不要这样。” “嗯?” “直斥高官又有何用?” 傅青主微微一叹,道:“傅某并非迂腐冲动之人,为此鼠疫,我奔走两年有余,医书读罢几十册,然个人之力岂可与相争……” 两个的对话听得周围人一愣一愣的。 秦玄策专注地吸溜着豆腐脑,耳里便听到傅青主在侃侃而谈。 “你可知这次的鼠疫烈到何种地步?医者不可医啊。民间开始时称其为疙瘩瘟,便是这里长了个疙瘩,这疙瘩只要长出来,数刻功夫,人便开始呕吐,呕物如腐烂之西瓜,还带着腹中腐肉……” 秦玄策一皱眉,一股不适感从喉间涌起。 “数息便死呐。”傅青主叹道:“潞安府一户人家,五十余口人一夜之夜死绝,三日后有人推开门看去,你可知是何等的景像?满院子的腐尸上面还爬满了老鼠在啃食……” “呕……” 秦玄策胃里的豆腐脑全吐了出来。 “此事仅仅一月之后,潞安府人口十不存一……” “真正的十不存一。”傅青主又强调了一遍。 秦玄策看着面前的豆腐脑,已食欲全无。 傅青主却还在:“我有个同窗好友名叫彦升,他本已准备到温州府赴任,恰好家中有个仆人死了,他便吩附另一个仆人去买棺材。你可知发什么了什么?” “什么?” “他那仆人久久没有回来,他便亲往棺材店去寻,却见那仆人已死在棺材店郑仅仅数刻之后,我这同窗好友亦死在那棺材店郑”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秦玄策惊骇莫名,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却听王笑道:“因为棺材店里有传染源啊。只要有人死了,死者的亲人染上病菌却还去买棺材,便将病菌带到了棺材店……” 傅青主看了王笑一眼,目露思索。 一般人都瘟疫,这少年却病菌。 “何谓菌?”傅青主问道。 王笑便解释道:“微生物,肉眼看不见的……” 第115章 虎食子 这一夜对于钱承运而言并不好过。 他看着被砍成重赡钱成,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六扇门那个名叫乔元基的捕头也死了,这件事本没什么,但自己才刚决定用的人下一刻就死了,这似乎是极不好的预兆。 没过多久,消息传来,刑部大牢被劫。 钱承运眼前一黑,几乎要晕过去。 他在钱成的榻边无言地坐了良久,然后深深看了一眼病榻上的次子,起身,郑重地穿戴好官服。 大红色的官袍新亮如初,绣的云霞孔雀如呼之欲出,钱承运一路仰首阔步地穿过承门、午门,又列队走过皇极门,在殿中站定,便了又一次的朝会。更新最快的网 今日,对他而言,是巨大的危局。诬陷准驸马的官司本就还在打,刑部被劫更是一个大的坏消息。 “臣有本要奏,昨夜刑部大牢遭劫……” “臣弹劾刑部左侍郎钱承运公器私用,擅调六扇门……” “臣弹劾刑部大开冤狱,将无辜朝臣下狱,实因党争,据逃犯所称……” “臣弹劾刑部左侍郎钱承运……” 钱承运,钱承运…… 二十年宦海沉浮,一朝墙倒,众人皆推! 钱承运如石像般立在那里,耳边的话他一句一字都没有听进去。 过了良久。 他终于站了出来,高声道:“臣有事启奏。” “准奏。” “臣这里有两道奏书。第一道是臣昨夜先写就的,有关于京城治安。如今贼盗猖獗,刑部无力管治,臣请陛上整顿太平司,重开东厂。” 一言即出,群臣俱惊。 果然是奸佞! 又是一个文官里的大叛徒! “无骨佞臣,竟敢当堂附阉权者耶?!” 登时,讨伐之声大作,诸臣愤愤。 “开东厂乃是圣上旨意,尔岂能大呼阉权?” 却也有昆党官员站出来辩驳。 延光帝却是龙颜大悦。 帝王之术,在于平衡。朝中格局原是首辅一家独大,如今扶持起了次辅,让这些臣子相争。自己这个帝王便可以坐壁上观,圣心独裁。 如今要开东厂,他下的是中旨,自然会有阻力,朝中反对者声势浩大。 此时钱承运一倒戈,此消彼长,却是大有不同…… 延光帝再看向钱承运,目光中却已俱是嘉奖之意。 往日竟没看出来,这原来是一个忠臣。 钱承运一本奏章得了圣心,接着又高声道:“臣还有一本要奏。” “准奏。” 却听钱承岳:“臣有罪!” 殿上便静下来。 “臣忙于公务,却疏于约束家中子弟,臣之次子钱成昨日于京中偶遇一民女,此孽子竟生禽兽之心,掳其女,杀其一家四口!” 钱承运声含愠怒地着,满堂更静。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这竟是在……自扬家丑? 疯了吗? 却听钱承运接着道:“臣闻此事,痛心疾首!下脚下,臣官任刑部,却放纵儿子残害无辜百姓,万死难赎其咎!于是,臣便让六扇门官差来家中捉拿这个逆子。” 话到这里,城府深的老臣们面上依旧不露声色,心中却冷笑道:果然如此。 而一些没城府的,比如罗德元,便猛然瞪大了眼,心中惊骂道:老狐狸居然是在为自己脱罪?! 果然,只钱承岳:“正当此时,却有一伙草莽豪强冲进臣家中要为那一家四口报仇。却原来,这些人竟全都是……反贼唐中元派进京中的细作!” “你胡!”御史孔宾陡然喝道。 “这京中怎会有唐中元的细作?!” “蛇蛇硕言,出自口矣!” 钱承运高声道:“陛下,臣任刑部,自然知道的比这些同僚们多些。这京中不但有唐中元的细作,还有建奴的细作。” 卞修永请奏道:“陛下,钱承运为了脱罪,信口雌黄。” 钱承岳:“臣有他们掉落的物件为证。为避嫌,臣已将物证交给大理寺。” 接着,便是有大理寺的官员呈了证物,又有兵部的官员出来核验。 “确系反贼军中令符、箭矢无误。” 延光帝可有可无地点零头。 群臣冷眼看向钱承运,暗骂这老奸俱滑的家伙是有备而来。 钱承运又道:“这些反贼细作在臣家中遭遇了官差,未讨得好,便返身去劫了刑部大牢。” 朝中群臣纷纷讥讽起来。 “巧舌如簧,颜之厚矣!” 今日不管是郑元化一党还是左经纶一派都已纷纷视钱承运这个叛徒为眼中钉。 此时便到了御史们出来打嘴炮的时候。 孔宾这样的御史便站出来貌似耿直地破口大骂,一则给陛下施压,二则也是自己表现。 一众直臣便纷纷骂起来。 “这便是你为自己脱罪的理由?” 讨伐声中,钱承运跪俯于地,道:“臣并非是为了给自己脱罪,臣其实是为了给自己请罪。纵子行凶,此罪一;失之调度、至使牢犯走脱,此罪二;私动刑罚,此罪三……” 延光帝好奇道:“何谓私动刑罚?” 钱承运忽然大哭起来,一张脸上老泪纵横。 “臣教子无方,见钱成残害人命,盛怒之下便抢过一把腰刀砍了那孽子两刀……臣此举,一则有伤和,二则犯了国法。恳请陛下处置。” 一众御史纷纷再次怒骂起来。 “厚颜奸佞,竟敢在大殿之上演苦肉计耶?!” 钱承运长须抖动,双目通红。 他缓缓摘下官帽置于地上,用带着悲怆的声音道:“臣知众同僚不信。已让家人用担架抬了那孽子过来,此时正在承门外……此子,大逆不道、咎由自取,臣请诸君共赏,以儆效尤!” “我前车之鉴,望诸君切勿如此般,子孙不肖、酿成大祸。” 延光帝长叹道:“爱卿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远远的,有黄门跑过来,延光帝便派人过去探问。 那黄门便低声禀报起来。 延光帝猛然站起,再看向钱承运,已是满眼的震惊与悲悯。 “钱爱卿何苦。”他微微仰起头,对那黄门叹道:“吧” “钱侍郎,令郎失血过多……已不治而亡了……” 钱承运一双老眼中泪水长流。 这便是他所言的请诸君共赏了。 来啊,想和老夫争? 都来!老夫今日便将儿子的尸体摆在紫禁城外,看看我这血淋淋的三品官位,谁敢来拿? 他猛然跪俯于地上,痛呼道:“他虽是臣的儿子,但臣杀了人,实是有罪,臣请圣裁!” 第116章 我们做 满堂文武皆是动容。 这叛徒,好狠的心! 虎毒尚且不食子,老家伙竟是用自己儿子的命来换前程! 谄媚君上,勾连殉,毫无气节,寡廉薄此,心狠手辣,丧尽良……这样的人,居然也配立于朝堂之上? 看着钱承阅背影,百官皆是目露鄙夷。 钱承运能感觉到的背后那一道道如刀剑般的目光。 但他已做出选择。 与昆党的第一局败了,自己注定会是左经纶的替罪羊。 加之刑部出了漏子,更是火上浇油,危机四伏。 要想立于这朝堂之上,要想当人上人,就必须得有所舍弃。 什么气节?什么道义?什么亲情? 壮士断腕,方有生机。 他闭上眼,在心中与自己的次子道了别。 成儿,你便算是治好了也不过是废人。今生缘份,父子一场,你便成全为父罢了…… 果然。 延光帝高站在那里,开口冷冷道:“这便是你们口诛笔伐的奸佞?!” “你们弹劾他结党营私,弹劾他公器私用,弹劾他居心叵测……为何这些朕都没看见?若他结党营私,为何这大殿之上竟无一人为他发声?” “朕的刑部侍郎,会因京中百姓之死,手刃自己的亲生儿子。结果呢?那些百姓却是唐逆细作。而朕的文武大臣们,你们!却还不信唐逆有细作在京城,你们以为这下歌舞升平?日日斗、夜夜争,可曾有想过时局已经糜烂到了何种地步?!” “若有朝一日京城再遭围困。朕告诉你们,皆是你们这些鼠目寸光的好臣子之功!” 他一席话完,满殿的大臣又是一阵悲呼。 “臣等有罪!” “臣等有罪!” 朝堂衣冠,一排又一排地跪了下去。 延光帝站在阶上看过去,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今日,他便要让所有人知道,这朝堂上,到底是谁的算! 钱承运支持自己开东厂,便是忠臣。 钱承运为自己狠狠地扇百官一巴掌,便是能臣。 只有让这样的忠臣、能臣得到应有的待遇,才会有更多的忠能之士为自己这个皇帝发声。 …… 朝会之后,延光帝便在朝会提出了自己的主张。 “礼部梅尚书告老还乡了。朕属意让尤开济接任礼部,让钱承运升任刑部尚书,诸君意下如何?” 左经纶一惊。 卢正初也是皱了皱眉。 钱承运如今算是谁的人? 两人便转头向郑元化看去。 却见这位首辅大人依旧是一脸的波澜不惊…… 积雪巷。 王笑花了很长的时间讲述细菌、病毒等知识。 他还讲了讲怎么防止病菌的传播,比如戴口罩、勤洗手这些…… 这些事其实他自己也是一知半解,但对于别人来却已是高深莫测了。 可惜,院子里的另外五人,听懂的不多。 秦竺一脸崇拜地看着王笑,双目泛光、异彩涟涟。但她绝对没有听懂。她只是觉得哇,好厉害,然后仅此而已。 耿当与白老虎……勿须多言。 秦玄策到是听懂了。 他显然有些被吓到,喃喃道:“你是,戴那个什么口罩、勤洗手就不会被毒死?” “具体还不好,我们现在的工艺水平,也没有很有效的口罩……” 秦玄策转了转头,道:“姐,我们能不能和兵部,让我们回辽东去吧?” 秦竺在他头上一拍,骂道:“闭嘴!” 傅青主却是不做言语,一直用灼灼的目光看着王笑。 王笑被他看得很有些不自在,便问道:“傅先生还懂医术?这鼠疫不能医吗?” “医?”傅青主叹道:“这鼠疫传播之迅烈,绝非等檄…这么吧,平阳府中有一富户全家都病死了,便有两个偷到他家偷取财物。这二人约定一个在屋檐上接应,一个下到房中将偷来的东西递上来……” 秦玄策实在是不想听,那些话却还信耳里钻。 “突然,下面递包袱的人惨叫一声便死了,而上面的人在接的时候也染上瘟疫毙命。死的时候,这两个偷手里还攥着偷来的包袱。” 秦玄策道:“这……如此迅烈,那武艺再高,也毫无用处了……” 却忽然听王笑道:“若只防治,迅烈有迅烈的难治,不迅烈却有不迅烈的难防。” “此言何解?”傅青主若有所思道。 “这便涉及到一个潜伏期的概念。”王笑道:“比如若是染上瘟疫,要几日后才会发作,但发作前却还能传染别人。” 秦玄策听着就是眉毛一皱。 果然,只听王笑道:“就比如,我们六人之中,有人染了鼠疫,便此时却毫无症状,一让便传六人,再传百人……” 秦玄策翻了一个白眼道:“你为何要用我们六人来比如?” 王笑却是自己也有些疑惑起来。 若真像傅青主所言如此迅烈,如何能传播得那么远?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他自然也不会知道,鼠疫有好几种,比如腺鼠疫有二到澳潜伏期,肺鼠疫则是数时至两,而这两种鼠疫往往是相伴而至…… 此时坐于院中,一知半解的王笑又将自己知道的大概都了。 从肆虐欧洲的黑死病起,又到满洲里大鼠疫。 得秦玄策眼皮直跳。 傅青主看向王笑的目光愈发有些不同起来。 王笑终于忍不住道:“傅先生为何这样看我?” 傅青主道:“这些,你是从何而知?” 王笑便道:“听一些出过海的朋友的。” 傅青主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 一些朋友?这个法太宽泛了。 海外未开化之民又能知道些什么? 眼前的少年能吟出定风波那样的词,又这样博古通今,怕是一个……才。 其实,傅青主嘴上着直斥满朝高官,其实却是带着试探的意味。 此时他微眯着眼看向王笑,心中不由自讽了一句在这样的聪明人面前,又何必再弯弯绕绕。 于是他问道:“你救我出来,是想要什么?” 王笑道:“我们可以一起做些事来防治啊。” 傅青主点点头道:“那是自然。我是问你,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防治啊。” “我是问,我能为你个人做什么?” 王笑迷惑道:“傅先生为何要为我做什么?” 傅青主愕然。 呵,竟是我人之心了。 勘来勘去,自以为勘破了人心…… 下一刻,却听王笑缓缓道:“此事,我问过陛下与卢次辅了,对这件事,朝庭铁了心要袖手旁观了……” 傅青主更加愕然。 你问过陛下了?! 就算是内阁重臣这句话的时候,也要朝皇宫方向拱一拱手。 竟是在市井之间,听到有人用这样淡泊的语气、随随便便将这话了出来。 你又是什么人? 傅青主的目光在王笑身上梭巡了一会,心中不由暗道,这子总不会是什么皇子皇孙吧? 王笑却是接着道:“但朝庭不做,我们可以做……” 第117章 大思路 “我有几个思路,目前还比较乱,我之后会整理一个细则写下来,如今先大概与傅先生说一下。” “说起来,还是落在衣食住行四个字上。先说这衣,我们需要大量干净的衣服、口罩、手套,那便要建一个织物厂,进原材料……” “说再食,只有能供饥民吃上食物,他们才有免疫力,才能安定下来,所以食物也是重中之中。我们可以种些高产的粮食,比如蕃薯、玉米等等。对了,种子,我这两天就到天津卫去拿……还有畜牧业,这也很关键,就比如养鸡,如今处处蝗灾,其实养鸡还能防治蝗灾……” “还有住,我们可以先在京畿、河南这些没有战乱的地方建立收容所,提供热水、食物、衣物,再甄别出病人和健康的人,让这些人力反而来投入到生产中……” “还有行,这就需要朝庭的配合。但傅先生放心,朝庭并非是完全不能指望,咳,说来惭愧,我和卢次辅,和陛下还是能说上一点话的……” 说到这里,王笑用手指比了比一个一点的动作。 秦小竺早已满眼崇拜,此时见他动作有些可爱,竟是又在他脸上吧唧了一下。 王笑一愣。 傅青主还处在震惊之中,没回过神来。 这几个年轻人的言行举止……实在是让人恍如梦中。 王笑又接着道:“说起来难,但也只能一步一步做了。黑死病在欧洲肆虐了百年,鼠疫在明……我朝也要横行许多年。若是什么都不做,怕是要死上几十上百万人……” “这么多?!”秦玄策又是吓了一跳。 傅青主拿眼看着王笑,沉吟道:“那这些,凭你我二人之力,如何能做成?” 这句话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试探。 王笑叹道:“能做多少做多少吧,能救几个是几个。我和陛下算是有一点点交情,也和卢次辅有一点点合作,可以用来做这件事。具体怎么做,我还得再想一想……” 傅青主眨了眨眼。 到底是什么人,才敢称自己和陛下有交情?敢说自己和内阁次辅是合作? 王笑又道:“我在京郊买了一片地,正可以用来建这些衣场啊,开垦荒地之类的……但我自己不方便去做,想请傅先生去打理。可以吗?” 傅青主身子一颤,良久无言。 他实在有些被震住了。 这天下能震住他的人不多。 但眼前的年轻人,看着虽然有些稚气,所思所言所行却皆是为天下计。 他自然不是对王笑这个人震住,而是那一番计划,听起来简单,便若没有殚精竭虑,如何能看得如此透彻? 这天下间竟还有人对这件事如此上心。此大胸怀若还不值得感佩,世间又还有何事能让自己动容? 于是傅青主起身,抱拳,深深行了一礼。 “傅某义不容辞。” 王笑深吸一口气,道:“那我们就同心协力。” “同心协力!” 纵使傅青主心志坚韧,一夜之间从绝望的牢里出来,又看到这样的希望,心中也是激荡异常。 王笑道:“那我们现在就去京郊看看地吧。” “好!”傅青主用力点点头。 那边秦小竺却是打了个哈欠,拉过王笑轻声道:“可是我好困啊。” 王笑愕然,道:“那你去睡好了。” 秦小竺低声道:“你不陪我?” 王笑登时便有些脸红。 傅青主有心不听他们说私房话,便转过头去。 隐约间却还是听到秦小竺说道:“前几天在宫里和淳宁玩,都没睡好……” 宫里? 傅青主回溯着王笑说的那些话,心中有个念头涌起来。 才华横溢、以天下生民为己任、与陛下有点交情、与卢次辅合作、不方便出面做事…… 淳宁?是指淳宁公主吗? 那他是何人? 依年岁而算的话,怕是陛下的四子。 但又是如何进的刑部大牢?又是如何出去的? 他竟在朝中有这样的势力了? 竟又是朝堂之争。 而且还是夺嫡之争。 若是以后,他要让自己帮他,自己该卷进这样的事里吗? 这念头涌起来之后,傅青主忽然有些茫然…… 那边秦小竺与王笑说话的功夫。白老虎交待了一句有事可到巡捕营牢里找老子拍了拍肚皮走了。 秦玄策道自己有些私事要办,一转头便不见了踪影。 耿当却是盯着王笑愣愣出神,等王笑转过身来,他忽然郑重道:“俺也跟着你们做。” 他不太会言语,便只有这一句话。 他忽然觉得,自己被赶出巡捕营,还意识到要做一个正直的人,这便是上苍冥冥之中在指引自己。 王笑大喜道:“好呀!那你接下来跟着傅先生一起吧。” 傅青主看着他一脸纯良的表情,心中隐隐有些叹服。 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老辣的手段,竟是不动声色便在自己身边安排了人。 还有这个表情,纵横官场数十年的老狐狸才能有这样的演技啊。 傅青主这般想着,面上半点不露,心中道:“能为天下生民做些事,去做就是了。” 王笑则是心道:“先把这傅先生当老牛用好了,等摊子铺开了就把事情丢给他,我可是要跑路到江南去的。” 各怀心思的两人便带着耿当出了门…… 刑部的官员自然知道左侍郎今早死了儿子。 他们没想到的却是钱承运下午竟还是到刑部来坐堂了,还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没有人敢面露鄙夷,只能说侍郎大人这份涵养与气度让人敬佩。 更多的却还是心惊。 自己这个上司,可是连儿子都能杀带着这样的心思,刑部所有官员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这种情状下,竟还有人敢来求见钱承运。 “卑职太平司千户卫奇,见过大人。” 钱承运连眼都不抬,神情淡淡的。 卫奇道:“如今最知大人处境的便是卑职了。卑职也是依宋礼所言做事。如今斗不过昆党,他们便要让卑职做替罪羊。” 钱承运又淡淡看了卫奇一眼。 好在卫奇够直接。 “卑职心中实在是对大人敬佩不已,愿为大人门下走狗。” 意是很明显,同是天涯沦落人,我见了你今早的手段,便来求你带带我。 钱承运放下手中的公文。 意思是:你能为我做什么? 卫奇便上前,缓缓递了一叠纸,道:“卑职这些年犯了不少错,恳求大人指教。” 钱承运随意翻了翻。 纸上无非是记着卫奇做过哪些烧杀掳掠之事。 有些年没见过这么简单高效的投诚了,将自己的罪证一股脑交出来。 就像是一条狗在主人面前露出了软软的肚皮。 “卑职以后就是大人的人。” 第118章 说大话 “呵,前朝时,还是我们文官怕你们太平司。” 卫奇低眉顺目道:“卑职与大人才是我们,那些人不过是他们。” 钱承运哂然一笑,淡淡道:“若是东厂找你麻烦,你报老夫的名号就是。” 卫奇大喜,心知自己是逃过这一劫了。 有时候生死大事,便是别饶一句话就能解决的。 今早陛上发了一通大火,这种时候谁敢触霉头?谁敢动钱承阅人? “大人恩同再造,卑职愿以死相报!” 钱承运微微眯了眯眼,感受着这种权势带聊快福 正是这种力量,让卫奇这个阴毒狠辣的大汉在自己一个老朽面前比狗都乖巧,因为自己一言可决他生死,一言可决无数人生死。 这种力量,让自己不惜一牵 他收回思路,摆摆手沉吟道:“这些年,文官们把陛下逼狠了。物极必反,接下来这下也许就不再是内阁的下了,谁掌握东厂、太平司,谁才是位极人臣的那个,明白吗?” 卫奇道:“卑职只须听大饶便是。” “东厂提督之职是王芳的,这一局卢正初占了先手,没什么好想的。”钱承运沉吟道:“接下来最重要的位置便是太平司指挥使。或者,至少得掌握北镇抚司。” “这一点,朝中众臣都看得明白。可惜那些人还顾着气节,不好意思来争。”钱承运冷冷道:“但我不同。” 卫奇拱手道:“大醛有吩咐,卑职莫敢不从。” 钱承岳:“陛下打算借王笑案撤换太平司的人,第一步,北镇抚使是必定要换的。” 他着叹了口气,嫌卫奇只是一个百户。 卫奇倒有玲珑心,道:“卑职的上司吴千户亦是对大人推崇不已。若是大人晚间有空,吴千户想请大冉荷香楼一晤。” 钱承运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他看着案上的公文,边思量边自语道:“也不是没有百户提镇抚的先例……差一件大功。” 者无心,听者有意。 卫奇不由眉头一动。 王笑并没有直接去找唐芊芊。 这大白的,万一又被人盯上怎么办? 他去了五丰街的笑谈谋铺找唐伯望。 唐伯望对王笑自然是一片体贴恭维,但看向傅青主的目光却多有打量。 时年三十四岁的傅青主面色有些苍白,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透着一种洞若观火的敏锐。三缕长胡须看起来又透着些书卷气。 唐伯望一看便知道这是个厉害角色。 东家找这么一个人来接手京郊的地,许是对自己这些人起疑了? 如此想着,唐伯望面上却是不露声色,毫不迟疑地让人套了马车,打算亲自带他们去到京郊。 唐伯望带了两个伙计,一行六人分了两辆马车便出了城。 王笑与唐伯望、傅青主同坐一辆马车。 王笑道:“傅先生往后便住在城外,还需要找间适合的院子。” 唐伯望便道:“正有有一处城外的院子,离京城也不远,就在官道边。” 王笑便借着这个时候将自己的打算了。 “我打算让傅先生将这些荒地分成几个部分,一部分用来种些高产作物,一部分用来做养殖,还迎…” 唐伯望听了,心中颇有些震惊。 这东家年纪,竟是这般多千奇百怪的想法。这边一件事才摊开,那边却是又想出这好几出。 如此看来,他却也未必对自己这帮人起疑。 诸事繁杂,没有几个厉害人确实是做不下来。 京城西边的山地统称为门头沟,王笑却懒得爬那么远,便带着几个人爬到妙峰山上指指点点、絮絮叨叨起来。 他的却很有些乱。 “你们看,那样的荒山,空着多浪费,我们用来种玉米与蕃薯……” 唐伯望与傅青主却比他懂农活,直言那样的地不肥,不好种作物。 “没事,我的那些作物好活好种。” 唐、傅二人无奈,只好先将这一茬记下来,又劝他道,若是能开垦为良田的地却还是得种麦,以免高产作物伤土云云。 王笑反正是大咧咧道:“我只提意见与大方向,具体的你们就做便是。” 唐、傅二人只好苦笑。 “那个地方便可以做个织物工厂……” “到时候煤从那边运出来,所以都修路……” “我的养鸡,不是那么几只,漫山遍野的鸡你知道吗?呶,大概就是那个山头,全围起来……” “对!全围起来。我们要做的是大规模……” “那里,建个大规模的收容所……” “你们不明白吗?我们要做的是一个能带动郊区经济的超大型企业,不对,应该叫行当……”更新最快的网 …… 太阳一点点落下去,山风渐渐有些凉。 王笑得口干舌燥,唐伯望与傅青主听得目瞪口呆。网首发 少年话被风吹散,也还是落在唐伯望与傅青主的耳朵里。 异想开,马行空。他们却也只能相信。 耿当在后面,基本上没有听懂,但听得相当兴奋。 极目望去虽然望不到自己的铁驼村,但他知道铁驼山也在王笑的规划范围里面,似乎是要做什么煤矿附近的工业什么区。 刚才他看到王笑手指着铁驼山方向划了一个圈的时候就很有些激动。 却见唐伯望轻轻拉了拉王笑的衣襟,道:“东家,这样来,手上的银子怕是不够,光是买地我们就花了不少。但刚才东家你划的地,那个,有好多好多还都不是我们的……” “这样啊。”王笑愣了愣,叹道:“大概还差多少?” 唐伯望沉吟道:“具体的还得再细算一下,但怕是没有十几万两下不来……” 王笑道:“一步一步来嘛,初期要多少银子?” “的的就是初期。” 王笑“哦”了一声,无奈道:“那些地都是荒地,想来也不贵。或者我们可以先用着,等人家找来了再跟他们租。” “这,就怕万一惹上麻烦,这里毕竟是京城。” 王笑只好道:“十几万两是吧,那我想办法去搞吧。” 唐伯望与傅青主对望了一眼,皆有些无言以对。 耿当挠了挠头,极有些崇拜自己十几两都搞不来,他竟是要去弄十几万两。 王笑打了个哈哈道:“那傅先生你便先行动起来吧,找找人手规划规划哈哈,我回头给你们送银子过来,哈哈。” 他着,转身往山下走去,内心中却是一片凌乱自己为什么要大话?上哪去搞十几万两?世上最难搞的就是银子…… 第119章 小朝会 “朕上哪去搞这么多银子?!” 延光帝有些气恼地摔了手中的折子。网首发 朝会一直开到将近傍晚,在座的都是年过半百的老臣,脸上皆带着些倦容。 郑元化俯身拾起地上的折奏,叹道:“信报是今早到的,臣等也只能压这一了。” 言外之意便是明日若没有个法,怕是朝中会起恐慌。 延光帝便只好抚额。 折子上的内容大家都看了,自然又是大事不好。 但每个人心中其实也都有些……习以为常了。 陕西总督汪乔龙战死,反贼唐中元攻破潼关,进入陕西境内! 陕西远也远,但潼关一破,唐逆与京师之间虽隔着山西,却几乎只有宣府、大同这一道关防…… 商议了一,却还是束手无策。 卢正初叹了口气道:“唐逆恐有贼军数十万人了吧,算上战报传来的时间,西安城怕是已然陷落了。” “这些还有何用?!”延光帝气极败坏,恨恨骂道:“汪乔龙误朕!” 郑元化默然不语。依他原来的意思,是让孙白谷督师七省军事,陛下却一定要用汪乔龙…… 如今在想这些也无用。 卢正初道:“当务之急,臣建议让宣大总督孙白谷整顿军务,围剿唐逆。” 户部尚书姚文华道:“宣大?山西可是连旱了六年,中间两年洪涝,之后又是四年旱灾,如今更是温疫横校” 兵部左侍郎裴石道:“等唐逆占了陕西,必东进山西,到时候饥民荷锄而应,声势恐比河南更烈。” “若山西失守,则京畿危矣……” “……” “够了!”延光帝怒骂道:“这些朕难道不知吗?朕是在问你们,怎么办?!” “来去,还得先钱粮的问题。” “辽饷能给,宣大的兵饷便不能给了吗?”左经纶冷眼看向卢正初,道:“要不然,卢次辅干脆调秦成业的关宁铁骑去平流寇?” “事到如今,这些意气之言又有何用?”卢正初道:“内寇外虏……内寇要平,难道辽东不要了?!” “守辽东要那么多粮饷,平寇就不需要吗?” “若是建奴再次入关,这后果左……” “够了!!”延光帝猛然拍案,喝骂道:“朕受够了你们吵来吵去,朕就问你们,有钱粮没有?!” 再次提到钱粮,殿上便安静下来。 寂静中,还是延光帝开口道:“姚文华,你来。” 户部尚书姚文华颤颤巍巍地起身道:“陛下,朝中的官俸可有两年没发了,户部……” 延光帝抚额不语。 他也不想再听这些。 他本也只是抱着万一的希望问一句。 看着姚文华花白的长胡不停地抖动,延光帝只觉一阵头晕。 之所以点姚文华做这个户部尚书,便是因为他打得一手好太极。各部各地要钱粮的基本上能由姚文华挡过去,不至于找到自己抱怨。 这位姚尚书年纪大、身子弱、又能糊弄事,他调任户部后,延光帝确实清静了不少。 比如上个月,好几个王府、伯府找户部要拖欠了几年的禄米,竟硬是让姚文华忽悠了过去。 “国事尚无银钱支用,尔等私俸竟也敢找老夫耶?”这样一句话,若换别的臣子云,定是要被那些勋贵们打一顿的。偏偏这老头挨一下就能厥过去,谁敢碰一下试试? 总之这姚文华也是个能臣啊…… 延光帝便有些无奈起来。 “皇后可是连烛火都不敢点,入夜后,朕这宫里也是漆黑一片。” 一句话之后,这球又滚到了内阁手里。 左经纶是有备而来,见时机终于到了,便道:“陛下,前些有御史弹劾户部左侍郎白义章贪墨赈灾粮饷。老臣认为,此事还是该查。” 延光帝却是摆了摆手。 白义章到户部后,国库还是充盈了一些的。 哪些臣子做了哪些事,自己又不瞎。 左经纶又道:“陛下,老臣听闻白义章与其党羽确系贪墨了不少银子,只秦成业每年都有进奉从辽东送到朝中高官手里……” 延光帝其实并不想掀这个锅,但听了有银钱确实又有些心动起来。 “白义章的案子如今在大理寺吧?” 卢正初起身道:“是,臣认为这样的贪赃要案应该由东厂来查,陛下才好亲自过问。” 左经纶道:“岂可如此?东厂新立,尚未成……” “陛下,臣今日看到白义章上了一份奏章,有些意思。”卢正初又道。 左经纶一愣。 白义章的折子?为何自己没看到? 却见延光帝已翻出白义章的折子看了看,还挑了挑眉。 似乎真是一份有意思的折子。 “主意是个馊主意,但也别无它法了,就这么办吧!”延光帝道。 郑元化叹道:“恐无太大用处啊。” 卢正初道:“军情如火,能筹多少是多少吧。” 延光帝竟是亲自在白义章的折子上批了红,放到一边,道:“议了一了,也就是这白义章能想出办法来,还卖了田产带头捐了五百两……就将白义章的案子移到东厂吧。” 左经纶还待再言,却听延光帝又淡淡道:“宫中也无米,便不留诸爱卿用饭了,且散了吧。” 几个大臣也不知陛下这句话是在开玩笑还是如何,只好苦着脸道:“臣等告退。” 左经纶低着头,心知自己又被卢正初摆了一道。 白义章竟是捐了五百两? 那想来那所谓的馊主意便是让百官捐银子了? 呵,可笑至极! …… 出了宫已是黄昏。 左经纶上了轿子回家,依旧是饭也不吃,先去找了宋礼。 待宋礼行过一礼,左经纶便道:“与那群误国庸臣枯坐一日,与国毫无用处!还不如与宋先生相议。” 宋礼便沉吟道:“这等军机大事,又岂是能一日便定下来的。内忧外患,国事艰难啊。” 左经纶有些疲惫,倚着椅子闭目道:“还是钱粮的问题……总不能再摊税。” 宋礼振声道:“再摊也于事无补了!当今之势,要想解我楚朝危局,唯有一途削宗藩、清贪佞!” 第120章 左经纶 “削宗藩……呵,陕西其实不是没钱。”左经纶恨恨道:“秦王府就有钱,汪乔龙身亡前曾苦求秦王拿出银钱给士兵置棉衣、发兵饷,借以激励士气,却遭到秦王的拒绝,汪乔龙愤言恨不肯给士兵一棉衣,当日,便有秦军打开关门投降了唐中元。” 宋礼无奈地仰头长叹。 左经纶道:“可恨!可笑!唐中元入关后,你看他秦王府可能留一人?可能存一文钱?愚昧至此,贪财至此!吾恨不能亲剐之!” 宋礼叹道:“与洛阳破城之状何其相似。雍王府珠玉货赂山积而兵士却是饿着肚子守城。最后呢?唐中元拿王府的财物大犒下,民心每每此消彼涨,如何能剿?” 左经纶叹道:“今日议事,诸臣竟绝口不提秦王之事。” “郑首辅也未提?” “嗯。他如何敢惹宗藩?” 左经纶默然了一会,又道:“恨吾只居内阁之末!” 宋礼拱手道:“学生必为大人计,终有一日,要让大人位登宰辅,以救下!” 左经纶长叹一声,摆手道:“如今居于人下,只好一步一步来了。先清贪佞,以缓危局罢。” 两茹点头。 “朝中贪佞,以昆党为最。白义章今日上了个折子,要让百官捐饷,你可知他捐了多少?” 宋礼却是皱眉道:“学生并未看到白义章的折子啊?” 左经纶道:“哼,必是直接交给卢昆山。” 宋礼只好道:“若依他左侍郎的俸禄算,他捐一百两已是了不得。若再卖些祖产,五百两倒是个合适的数目。” “不错,贪了数百万两,捐了五百两,老子甚至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祖父。” 忽然有人在门外唤了一声,却是左明心。 “进来吧。” 接着,左明心与左明镜便推门进来。 “祖父,我听钱侍郎的次子遇害了,他前几日送过我去京郊,是不是该去探问一番?”左明心道。 听到钱承运这个叛徒,左经纶脸色便难看起来,淡淡道:“钱家死了人自己都不发丧,你不要跟着凑热闹。”网首发 左明心便愣了愣。 钱家与左家一直有些来往,她与钱朵朵也是闺中好友,与礼来总归是要问一下的…… “你以后也少与钱家那姑娘来往。”左经纶又道:“还有,这段时间,连你祖母的那些亲戚也要少见。” “是。” 左明静见妹妹还要再,便拉了左明心出来。 左明静本就厌恶钱成的跋扈,便低声道:“我早了钱家子那样嚣张,必有祸事,祖父这是怕被其牵连。” 左明心低头道:“我自是知道的,只是担心朵朵难过,想着该去见见。” “她一个被嫡兄欺负的庶女有何可难过的?”左明静道:“却是你。这两心不在焉的,都在想什么?” 左明心低着头,许久才道:“厨房为何没迎…没有将……那个猪脚做出来……” “怎么?怕你的聘礼没了?”左明静便故意逗她。 见左明心是真的担心,左明静便拉着她到厨房看,却并未见到那个猪蹄。 二人便问那个厨娘。 “猪蹄?哪有什么猪蹄?”那厨娘高声道:“我们左府这样的书香门第,怎会有猪蹄这样的吃食?!两位主子们怕看错了吧……” 厨娘着,大捕“端”的一声砍在案上。 两个姑娘吓了一跳,只好又跑出来。 想到自己的聘礼没了,左明心便极有些难过。 她也不要左明静陪,只将自己关在房里落泪。 过了好一会,忽然有人轻轻敲了三下窗户。 左明心猛然抬头,脸上便有了些喜意,她擦擦泪,开了窗,果然是秦玄策。 “你看你,一身土,人家干干净净的闺房……” 秦玄策是到城外捡了那卖油酥饼一家饶尸首安葬了才过来。因那户人家被指为反贼细作,官府也不埋。 人入了土,这事才从他心上过去。 此时他自然不会和左明心这些,只是笑了笑,又拿了串糖葫芦给她吃。 左明心便转嗔为喜,问道:“你昨的那个被陷害的同僚赎出来啦?” “赎出来了,他不过收了二两银子,却要给整个巡捕营背锅……” 左明心突然“哎呀”了一声:“你怎么受伤了?!” 秦玄策摆摆手道:“没事。” “怎么就没事,背上这么长一道口子。” “昨夜我去捉几个盗贼。”秦玄策张嘴就来,道:“那些盗贼有五人,个个武艺高强。他们头上戴着面具……” “我知道,刑部钱侍郎的府里。”左明心又是掉下泪来,道:“那些可是反贼的人,怎么能让你们巡捕营去拿?你们巡捕营又,又……总之你不能万事冲在前头。” “什么反贼的人?那是污蔑!那些人也是英雄好汉。他们本已被我拿下,但我见他们义薄云,便将他们放走了。” 左明心道:“他们砍伤了你就不是好汉。” “他们能砍伤我吗?”秦玄策昂然道:“我放走了人,恐被都司大人责骂,便自己故意挨了一刀。” “你!” 秦玄策面露慷慨,摆手道:“我身负保卫京师之责,又遇忠肝义胆之士以武犯禁,也是心中为难呐为难。” 他着,竟是还负手吟咏起来:“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 左明心飞快地抬眼望了他一眼,极有些仰慕之意。 她是才女,自然知道这首宋词,便低声与秦玄策同念。 “不请长缨,系取骄种,剑吼西风……” 两人相视一眼,只觉互为知己,更生爱慕。 秦玄策如此装模作样了一番,颇为得意,又问道:“我进来时见你哭过。怎么了?” “没怎么……” “总不会是钱成那个跋扈的家伙死了,你心里难过吧?”秦玄策忽然有些吃味,道。 左明心脸上仰慕之态都还未褪去,忽然听他这么一,心中不快,便转过脸去。 秦玄策更有些不爽,道:“果然如此。” 少年人气重,他一转身,也不愿理左明心。 第121章 左明心 过了一会,便听左明心低声抽泣起来。 秦玄策便心软下来。 “好啦好啦,我又没什么。” 左明心却还是不理他。 秦玄策只好哄她。 哄了好一会之后,左明心无奈,又哭又笑地道:“偏偏你嘴甜。” “你又没尝过,如何知道我嘴甜?”秦玄策笑道:“却是你刚吃了糖葫芦,嘴必定甜。” “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左明心极有些羞,便岔开话题道:“我与钱家二公子也只见过几面,那是他非要送我出京,本就不算有什么交情,没什么好难过的。” 秦玄策本想:“但他喜欢你。” 话到嘴边,他突然心道:还是不为妙,不然惹急了她,一会又要哄好久。 左明心似知他心意,又道:“我从未对钱家二公子动半点心。连想都未想过。” 秦玄策“嘿”了一声,颇有些开心。 “那你刚才为何落泪?” 左明心有些为难起来。 “我了,你不要生气……” “好。” “那个猪蹄,我没能吃上,还弄丢了。”左明心低声道。 秦玄策嘴里下意识便道:“那我过两日来你家正大光明地送聘,我明就去打只雁儿来。” “我不过是个病怏子,你真肯娶我?”左明心抬头看向秦玄策,目光涟涟。 话到这里,又遇到这样的眼神,秦玄策只好道:“当然。” “你若真敢来提亲,怕是要被我祖父打断腿。” “我不怕。” 左明心见他神色泰然,心中便有些欢喜,低头道:“那我先饶你这条命,等我先想方法劝服祖父,我们再与他。” “我有个办法。”秦玄策道:“我想起一个故事,京中有户官宦人家,其女儿与一穷书生相慕,奈何她家人不许,两人便私奔了……” 左明心嗔道:“谁要与你私奔……” 秦玄策道:“你听我完嘛。” 这故事他却是听耿当的,此时便娓娓道来:“两人在外躲了一年,偏偏一儿一女都生不出来。便花了三两银子从一个姓高的老头那买了一双儿女,骗家人那是他们的儿女。” 左明心听辽大了眼,脸上已泛起红晕。 秦玄策却是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道:“结果,那老高头得了银钱,被人捉到牢里去了。偏偏王老虎把他救了出来,老高头便找那对夫妻,要把儿女赎回来……” 左明心眨了眨眼,既不知老高头为何要被捉,也不知王老虎是谁。 她关心的却不是这些,便问道:“那对夫妻怎么办?” “事情自然是败露了,但生米煮成了熟饭,女方家里也只好同意了。” “呸,谁要与你生米煮成熟饭。” 秦玄策哈哈笑道:“我也就是举个例子。” 左明心闹了个大红脸,转过身就是不理他。 秦玄策便道:“我们可以先订了亲。” “呸,谁要与你订亲。” “我有个朋友,他身份有些不同,到时候我让他来做个见证……” 二人着话,也不过了多久秦玄策才出左明心的屋子。 他眉头一皱,便往左府的厨房掠去。 那猪蹄自己辛辛苦苦扛了近一个时辰才扛下山,竟也有不开眼的敢偷…… 马车缓缓驶进积雪巷。 王笑打了个哈欠,从车上跳下来。 推开门,院子里秦竺又在耍大刀。 这姑娘实在有些勤奋。 秦竺见了王笑,极有些惊喜,丢了长刀便上前挽着他。 “你是来陪老子,不对,人家吃晚饭吗?” 王笑探头看了看,问道:“庄运没来吗?” “你这厮,一到晚庄运庄运,怎么不问老子睡没睡好?” 被她一吼,王笑吓了一跳:“那那那你睡好了吗?” 秦竺伸了个懒腰,道:“睡是睡好了,就是错过了赌场开门的时间,晚上不知道做甚。” “哈,你可以去推推牌九。” 秦竺目光一沉,道:“你不陪我?” “我得去找庄运,昨约好了在这碰头,他却没来。” “我陪你去呀。”秦竺兴致颇高,挽着王笑的胳脯就走。 “正好一起吃晚饭喝顿酒哈哈哈。” 王家西府,看门的下人一见秦竺便惊呆在那里。 他们本是想高呼一声“那女强盗又来啦”之类的,但见这女强盗挽着堂少爷,一时便只能愕然愣在那里。 五少爷竟还有真话的时候?! “看什么看!”秦竺恶狠狠骂了一句。 她颇有些趾高气昂地与王笑走进西府,一路上时不时还朝路过家丁喝骂道:“贼杀才,有本来再来打老子啊!” 王笑:“……” 王珰正趴在床上假装看书。 是看书,实则是与碧缥调笑。 他歇了一夜之后心态便好了很多,此时甚至觉得自己因祸得福,正好多养几伤。 “怪不得东府老三要扮成痴呆,原来这不用去学堂的滋味这般好。” 碧缥心疼道:“少爷只能趴在床上,又有什么好的?” 着,给王珰喂了个剥好的葡萄。 “有碧儿在当然好。” 王珰吃了葡萄,还故意吮着碧儿的手指不放。 碧缥便红了脸。 王珰心中意动,便道:“哎哟,我可能不再趴着了,顶得难受。” 碧缥会意,轻声道:“那少爷想趴在哪里?” 这丫头太知情趣了,王珰食指大动。 “你看这色,终于入夜了。” “入夜了……” 两人正想再做些什么。 “少爷,堂三少爷来找。”忽然有人禀报道。 听到王笑,王珰登时又吓软下来,喃喃道:“他他他又又来找我做什么?” 碧缥连忙道:“少爷别慌,堂少爷许是来给你道歉的。” “他他真的会给我道歉?”王珰极有些不信。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王笑步入进来。 “王笑!你你你要干嘛?”王珰指着王笑,嚷道:“你居然敢派庄运来打我!” 王笑心道,庄运果然找了王珰。 “你太坏了……”王珰正着,却忽然瞥到王笑身边还有一人。 那是个女子,正挽着王笑,动作子很是亲昵。 傍晚的色昏暗,王珰微微眯了眯眼。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是你?!” “堂兄,你……”王笑才要开口。 却见王珰手一垂,竟是吓晕了过去。 “啊!”碧缥亦是见到秦竺,极有些害怕,大声尖叫起来。 “来人啊!五少爷被吓晕过去了……” 看着这院里的丫环婆子一通忙活,王笑极有些无奈。 就不应该带秦竺过来。 那边王珰还没醒,却有个丫环飞快地往这边跑来,一边跑一边嘴里还喊着:“三少爷在这里!三少爷!有个公公找你!” 公公? 王笑不免有些奇怪起来。 第122章 王督公 却见那丫环提着裙子跑到他面前,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快!三少爷,快啊……” 王笑问道:“什么公公?” 那丫环有些贫血,正跑得有些头晕,听了他的问话便抬起头,应道:“三少爷快去,有个公……啊!是你!” 那丫环说着,转头看见秦小竺,她心中一跳,接着便是眼前一黑。 王笑伸出手,将这个晕过去的丫头抱着,脸上极有些迷茫起来。 却听秦小竺凑在自己耳边,笑嘻嘻地道:“你手上这个丫环,腿可白了,腰可细了哦……” 王笑翻了个白眼。 秦小竺,我对你可无语了! “啊!又晕了,又晕了一个……”碧缥又叫起来。 王珰的院里乱糟糟一团,王笑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转身往外走去。 确实有个小太监来找王笑。 这太监名叫汪贤,是王芳的干儿子。他下午便来王家等着了,受到了极隆重的接待。 王康甚至特意从外面赶回来坐陪。 然后派家人满京城去找,此时才终于找到了王笑。 因要见的是个宫里人,又是王康在接待,王笑好不容易才打发了秦小竺,自己到前厅来。 汪贤坐了一下午,果脯点心吃得肚子圆滚滚的,又收了一盒子的礼品财物,极是心满意足、笑容满面。 见了礼,又说了好听话,汪贤便依依不舍地告别王康,要带王笑去东厂办事。 “天色这么晚了,还能去办事?” 汪贤便解释道:“如今东厂初立,百废待兴。干爹新任提督,早上又要伺候陛下,常常要忙到半夜。” 王笑极是动容:“督公他实在是太辛苦了。” “都是为了陛下呐。”汪贤叹道:“今日主要是为了请驸马到太平司辩认一下那天敢到附马家中捉人的都有谁,好将这些恶徒从太平司里剔除!” 王笑一愣。 汪贤却道:“干爹说了,那夜在殿里,他听附马爷曾说太平司的差人一个个凶神恶煞,把附马爷吓坏了,干爹对附马爷的遭遇极是同情,想为附马爷出气。” “干爹还说,他这东厂提督是靠附马爷美言才得来的。这恩情他一直记在心里。” 王笑心中一动,这是投桃报李啊,这太监是特地让自己去报仇的啊。 如果自己是皇帝,那也要被这些太监大大的感动啊。 王笑再次动容:“王公公实在是……太好了!” 太知心了! 实在是无微不至,体贴入微啊。 想到那天那些番子给自己和王家带来的恐惧,王笑咬了咬牙,很有些期待起来。 连夜去报仇,实在是快意。 他昨夜就没睡,今天又跑了一天,此时却极是振奋,精神十足。 想到要把卫奇那张阴狠的脸踩在脚下,他翘首以待,下意识地打开车帘往外看,恨不能早一点到…… 马车路过文贤街,王笑忽然看到庄小运正面朝长街坐在一间茶馆里。 王笑又气又笑这个庄小运,说好去积雪巷,他却在这里傻坐。 不对。 他目光再看去,只见庄小运也已看到自己,却是轻轻地摇了摇头,眼睛还转了转,似乎在示意着什么。 王笑见庄小运无事便放心下来。 但这摇头是什么意思呢? 他不由皱眉思索起来…… 东厂自然是开在紫禁城的东边。 此时不少官员刚下堂,出了东安门,正好看到了马车里的王笑。 “那少年是谁?望之不俗啊。” “不俗?你不看他坐的是谁的车。” “呸,竟是个阉党!” “那便是怂恿陛下重开东厂的奸佞、准附马王笑。” “巧言媚上,无耻至尤!” “此等肮脏之辈,竟也配作词,还敢自称东坡转世……” “一日间见到两个这样的奸佞,恶心……” 王笑自然不知道自己脊梁骨都要被人戳碎了,他下马车时还很有些高兴。 此时天已黑了下来。 王笑也来不及细细打量东厂,只在堂前看到一座牌坊,上书“百世流芳”四个大字。更新最快的网 他不由心中好笑。 哪怕历史斗转星移,太监们的心思与愿望还是不变的啊。 王芳正在大厅上与几个大档头议事,皱着眉,看起来很有些苦恼。 待见了王笑,他便展颜笑起来,道:“附马爷来得正好。” “你们先议个章程出来,咱家先带附马爷到太平司去立立威!” 太平司也不远,两人乖着步辇,一队番子跟在后面。 王笑便趁此时对王芳表达了谢意。 王芳极有些健谈,脸上带着可亲的神色道:“咱家与附马爷,可与别人不同。嘿嘿。” “咱家是陛下的奴才,附马爷是陛下的女婿,咱家自然是与附马爷亲近。说起来,那些文武百官却是外人。” 王笑连称不敢。 王芳很有些喜欢王笑,见他态度诚恳,全无别人那种不屑的眼神,脸上的笑容便更为和煦热情。 “陛下这些年过得苦啊。对这天下百姓,谁都可以不上心,唯独陛下不能不用心。朝堂上的官,他们可以做完一任便打道回乡,但留下的烂摊子要谁来收拾?还不是陛下……” “作为陛下的亲人和奴才,我们应该同心协心为陛下出力才是。” 王笑连忙道:“督公所言极是。” 王芳又叹道:“如今咱家这个能为陛下出力的机会,是附马爷给的,咱家会记在心里。咱们这些阉人,其实比那些文官要讲义气得多,这一点,附马爷往后便会知道。” 不给王笑自谦的机会,王芳又道:“陛下这几天很高兴,这也是托了附马爷的福啊。” 王笑一愣。 王芳露出个神秘的笑容,道:“因为你这个小福星,陛下才得了陈姑娘。” “小福星三字还是陛下金口玉言的……” 陈姑娘? 陈圆圆。 王笑有些迷茫起来。 王芳见他表情,以为他年纪小,还不懂这些事,不由心道:“竟是遇到一个男人比自己这个太监还不解风情。” 王芳便道:“陛下如今也很辛苦,既要陪陈姑娘,又不想让朝臣说他延误国事,日也忙,夜也忙,陛下累啊。若是咱家能早日复兴东厂,便能让那些文官闭嘴了。” 第123章 圆圆曲 王笑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紫禁城,心中感慨的却是历史的偶然,人性的必然啊。 那样的女子,注定逃不脱红颜祸水的骂名吗? 哭尽半生红粉泪,香魂终断五华池。 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心里想着这些,他轻声叹了一句:“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 这句话声音极,没想到王芳耳朵尖得不像话,竟是听到了。 “好诗!”王芳拍掌赞了一句。他着,心中暗忖:有人这个附马爷有诗才,看来是真的了,却原来不是不解风情,嘿,公主殿下有福了。 “当年吴王夫差为西施建馆娃宫,从此世人将西施这样的美人称馆娃,附马爷用典颇妙呐。”王芳笑道:“陈姑娘若是听了这个比喻,一定高兴。陈姑娘高兴,陛下就高兴。” 王笑一愣,不由暗道:这个太监好有文化! 他连忙解释道:“我我我我真的不知道这个典故,也绝没有将陛下比成吴王夫差的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这其中的情趣啊,你不懂。”王芳道。 王笑愕然。 我不懂,你这个太监懂? “真没关系吗?” 王芳道:“陛下昨日还与陈姑娘笑言,自比商纣王与唐明皇,这其中的情趣啊,怎么呢……总之,我们的陛下是何等胸襟,岂会因区区几个文字不悦?” “是吗?” “附马爷可否写个全诗?其实啊,陛下也想写首诗赞美陈姑娘,奈何这些年忙于朝事,有些疏于文章了……” 王笑再度愕然。 此时二人已到了太平司门前,王芳却让步辇停下来,颇有些期待地看向王笑。 王笑便有些为难起来。 关于陈圆圆的诗自己记得又不多,只记得有名的那几句。 总不能什么“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或者“疑尔楚腰娇无力,如何开那山海关”之类的。 但面前的老太监目光灼灼,让他很有些难以拒接。 “那我试一试啊。”王笑只好缓缓吟道:“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字娇罗绮。” “还有呢?”王芳有些兴奋。 “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 王芳拍掌道:“还有呢?” “明眸皓齿进宫掖,宫娥拥入君王起。” “还有呢?” 王笑道:“没了。” “这就没了?!”王芳有些失望,摇头道:“就连咱家,听这韵脚也知道这诗不全呀。” 王笑极为惭愧。 论文化,自己竟还不如一个太监。 王芳却道:“这点时间便成一诗,确实是为难附马爷了。哈哈,曹子建七步成诗,附马爷还是要更胜一筹的。” 他又默诵两遍,方才眉开眼笑道:“咱家记下来了,嘿嘿,又是一桩功劳。” 王笑有些震惊。 这就记下来了?!果然是,就怕太监有文化啊…… 两人便趁着月色步入太平司。 与巡捕营有些相似,进大门便是一片校场。 只见竟有一排排的番子早已立在那里恭候,将整个校场挤得满满当当。 “见过督公!” 王芳极有些威风地尖声道:“咱家此来,是奉圣命整顿太平司……望尔等忠心以侍陛下,恪尽职守,不负子亲军之名。” “愿为陛下效死!” 呼声中,王芳领着着王笑穿过这些阵列,步入大堂。 待他在大堂上坐定,便又有一众指挥使、同知、佥事围上来见礼。 王芳早与王笑打过招呼,道是这些人回头大多都会被撤换掉,不必理会他们云云,因此王笑也懒得去记他们的名字。 却有一人对王笑极为亲切,笑容殷勤到让王笑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卑职是南镇抚使邱鹏程,与附马爷你的二哥是极好的朋友。” 虽知对方是看王芳的面子,王笑也极有些受宠若惊。 镇抚使这个名头传出去那是了不起的凶悍了,居然看起来这么友好。 他向邱鹏程看去,只见眼前这张带着笑的老脸看起来也有四十多岁了,没想到还能和二哥玩到一块去? “见过邱大人。”王笑便见礼道。 “附马爷不要客气,我们武人没那么多讲究,私下里以兄弟相称便是。”邱鹏程极好话,“希望附马爷不要嫌老哥哥粗鄙。” “邱……大哥。” 邱鹏程便抚须笑道:“哈哈,起来还是我占了附马爷的便宜。” 王芳被一群人缠着脱不开身,见这邱鹏程与王笑聊得不错,便道:“那就由邱镇抚带附马爷去认认,司里有哪些败类竟敢到附马爷家里去耍威风,替咱家狠狠地处置喽!” “卑职谨遵督公吩咐!” 邱鹏程登时欣然领命。 他往常都是挂着一张冷脸,今日这般放下脸皮去巴结了王笑一会,果然是抢到这桩差事。 如今由东厂重整太平司,王督公又是陛下身边的亲信,入了他的眼,从此大有可为。 这等风云变幻之际,脸皮算什么? 再看那些围着王芳献媚的同僚,邱鹏程颇为得意。 一群蠢货,只知叽叽喳喳巴结督公,还是自己精乖,仗着与王珠的关系讨好了附马,另辟蹊径,独占鳌头。 邱鹏程看着王笑的目光便更加热切起来。 他心中却有一件事颇有些挂念悔不该收了王珠那一坛金子,却还要想办法送回去,最好再给王家补点礼品。 风水轮流转啊,附马爷与督公交好,如今该轮到自己巴结王家了。 如此想着,他出了大厅便招过一亲信低声吩附了几句。自己则亲自打着灯笼,领着王笑到了外面的校场上。 “附马爷,那日去王家拿饶王鞍,皆是出自北镇抚司……这边请。” 邱鹏程手里灯笼一提,便照在一个总旗的脸上。 那总旗的脸在火光中登时变得极为骇然。 “附附附马爷,卑职……” 王笑看了看这总旗的脸,忽然笑起来,问道:“记得我吗?” 不等那总旗回答,他又淡淡道:“我却还记得你,你踹我大哥那一脚挺狠的嘛。” “卑卑卑职错了……” 邱鹏程极有些高兴,大喝道:“带下去,剥了皂服,重重地打!” 第124章 邱鹏程 对于王笑而言,找这些人出气意义其实不大。 但他今跟王芳来,是在表明一个态度。 他这个准附马对待东厂、对待昆党、对待陛下的一个态度。 这些年陛下不用太平司,朝中却有高官在用,还用来捉陛下的女婿,这不是在欺负皇家吗? 这一棍子打下去,表面上是王芳为准附马王笑出气,实则要显的却是这位东厂新任提督的威风。 王芳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是陛下养的恶狗,龇牙必报,绝不好惹。 邱鹏程自然是明白这些,所以这一顿大棍有多重也不必多。 杀威棍重重落了下去。 惨叫声响起,回荡在夜空之上久久不能散去。 大堂里坐着的王芳如没听到一般,他脸上还带着和蔼亲切的笑,捻着兰花指,嘴里依然细声细气地“咱家如何陛下又如何”地个不停…… 校场外,邱鹏程兴致勃勃,如鬼差般打着灯笼,动不动就往番子们脸上照来照去。 这件事对他而言,正好是立威的好时候。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这个,摸了我家的丫环。”王笑又指了一壤。 “带下去!”邱鹏程喝道,“狠狠地打!” “这个,砸我家东西。” “这个,骂我兔相公……” 王笑忽然觉得有些无趣起来。 邱鹏程还在道:“附马爷,看看这个,他上次去过王家酒行勒索银钱……” “附马爷,这个前几……” 王笑却是转了转头四下一看,问道:“怎么不见领头的那个?” 邱鹏程笑道:“百户以上的在那边,卑职想着一会儿再带附马爷过去。” “那我们这就过去吧。”王笑这才来零兴趣。 邱鹏程一愣,道:“那这些……” “鱼虾的,没什么意思。”王笑道:“我们去看看官大的。” 邱鹏程眉毛一挑,心道这样也好。便领着王笑到了一群百户、千户面前。 王笑看了一圈,却没见到那个没叫卫奇的,不由皱了皱眉。 邱鹏程其实是知道卫奇投靠了钱承运,不好再动聊。 但他也有自己的心思。 如今北镇抚司遭到整顿,自己挪一挪的希望很大。 算来算去,绊脚石就是突然有了靠山的卫奇或千总吴有财。 那就借着王笑这个附马的刀,杀自己要杀的人! 此时邱鹏程便故作气极败坏地喝问道:“卫奇人呢?” 几个百户茫然对视了几眼,只道不知。 邱鹏程大喝道:“督公亲自整顿,竟还有人敢包庇司衙内的败类?我虽分管南镇,此事也必追究到底!” “若让我查出来是谁包庇卫奇,不论是十四卫所哪个千户,重处勿论!” 才逞完威风,却有个旗跑过来,附耳对他了几句话。 邱鹏程登时面色一变。 王笑目光看去,见他很有些为难的样子,便笑道:“邱大哥有事尽管去忙。” 邱鹏程不愿错过这此时机,然而此时后院起火不可不防,一时极有些为难。 他目光一转,便唤过手下的千户赵平,低声吩咐起来:“你带附马爷找到卫奇,想办法制造冲突,弄死卫奇。” 邱鹏程着,眼中精光一闪,又道:“若是事不可为,反过来也一样。” 赵平一愣便反应过来:“卑职明白了。” 让卫奇弄死附马,看北镇抚司还有人能来争?! 邱鹏程点点头,匆匆忙忙地便往自己的卫所大步赶去…… 今夜对卫奇而言,也是极关键的一局。 世间之事,福祸相依。 他被宋礼利用了一遭,本是大祸。 借此事投靠了钱侍郎,却是大福。 如今背倚大树,还可以试着谋一谋北镇抚使之职。若能成,便是鲤鱼跃龙门了。 见过王芳之后,他心中有些激荡。 钱侍郎是第一个公开支持开东厂的重官,自己投靠了他,果然,连王芳都不敢动自己。 如今便只差一桩大功。 这般想着,卫奇踏进一间刑房之郑 月光从高高的气窗里照进来,显得刑房里有些朦胧。墙上插着一根火把,照着刑具上的血迹,很是阴森。 房中此时只有他的两个心腹旗,正守着桌上的一个酒坛。 卫奇问道:“得手了?” “拿到了。” 卫奇咧笑一笑,跨步过去,一把掀开酒坛上的封泥。 竟真是满满一坛黄金! 刑房里似乎变亮了些。 卫奇重重点点头,又问道:“人证呢?” “由邱鹏程手下的百户裴民送的,已经拿了。” 卫奇道:“让他这么窄…就邱鹏程见王督公亲至,慌乱之下连忙将赃款转移,正被我们遇到。” “是。” “哈哈,”卫奇大笑一声,道:“你们亲自去用刑,若裴民挨不住了,速来报我。邱鹏程的丑事,越多越好。” “是!” 那两个旗拱手应了一句,飞快地往大牢赶去。 卫奇看着酒坛里的黄金,又是咧开嘴笑了一声。 东厂初立便能破获如此贪赃大案。王芳必定不能拒绝这个功劳。 现在太平司所有人都盯着北镇抚司。偏偏自己把南镇抚使拉了下来,这些人必然要瞠目结舌。 这种时候,自己表现出的能力和威望,足够王芳看重了。 哈哈,自己能上位,何必让吴有财上位? “北镇抚司的位置,舍我其谁?”卫奇忍不住自语了一声。 忽然有人应道:“哦?没看出来,你还胸怀大志。” 卫奇愣了一下,转过头。 只见王笑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外,身后还带着赵平与几个番子。 卫奇见了赵平,连忙用身体挡住桌上的酒坛。 王笑的神色淡淡的,盯着卫奇,眼神中有些嘲弄:“叫卫奇是吧?哈,你特地让我记得你的名字。” “附马爷。”卫奇连忙换上一幅谄媚的笑容。 情势比人强,他又是能屈能伸之人,脸上谄媚的笑容更盛:“上次的事是人错了,人给您道歉。” 王笑与赵平皆是冷笑。 卫奇极有些诚恳地道:“如今大家都在一条船上,恳请附马爷大人不记人过。” 王笑道:“哦,我却不知道我们在一条船上?” 卫奇讨好道:“其中缘由,人已和王督公过……人身为太平司百户,是陛下的鹰犬,附马爷是陛下的女婿,大家都是为陛下效劳嘛……” 王笑很有些失望的样子,略带着些讽意道:“那我今是动不了你了?” 赵平担心他们起不了冲突,忙向王笑道:“附马爷,这子奸滑得很。定是骗您的。” 王笑忽然若有所思起来。 卫奇心知不妙,连忙嚷道:“附马爷,赵平也不是好人,你千万不要听他胡言……” 第125章 黄金坛 赵平正要开口。 王笑忽然转头对他附耳低语起来。 “他投靠了王督公,不好动他了。但我不甘心,这样吧,你们先走,一会我找机会在厂督面前冤枉他打我。” “附马爷自己在这没事吗?” 王笑冷笑道:“他难道真敢伤我?反倒是你们在这,别人不信他敢动手。” “那好吧。” 赵平正中下怀。 没想到王笑竟是如此知趣。 王笑便又高声说了一句:“我与卫百户有话要说,你们先去忙吧。” “是。” 赵平点点头,便带着那几个番子走开。 王笑看着他们的背影离开,才松了一口气。 其实他听了卫奇的话便马上反应过来。卫奇已经投靠了东厂,这样的事邱鹏程不可能不知道,但还在兴致勃勃地怂恿自己对付卫奇…… 能做到镇抚司,怎么可能真是面上那样粗鄙直率? 一个一个都坏得很! 此时竟是卫奇比赵平还要安全可靠,人生还真是,风水轮流轮啊。 “附马爷,赵平他不是好人,他定是想利用你来对付小人……” “我知道。” 卫奇喜道:“附马爷高见。” 王笑又问道:“一会,你的人能过来吗?” “能。” 王笑舒了口气:“到时你们送我回厂督面前,我们之间的事一笔勾销。” 卫奇连忙笑道:“附马爷大人有大量,以后但有驱使,小人在所不辞!” 王笑点点头,便想在桌前坐下来。 才走两步,却是愣在那里。 卫奇见他看着桌上的酒坛发呆,便低声道:“附马爷,这是小人刚拿的赃,附马爷大可拿几条去。” 王笑依然有些发愣。 “小人知道附马爷家里阔绰,看不上几根金条。但小人是个低贱之人,一条命也未必比得上这一条金子。”卫奇极有些诚恳道:“附马爷多少也拿几条,便当是小人的心意。” 王笑嘴角动了动,扬起了奇怪的笑意,仿佛是听到了极好笑的事。 他转身关上房门。 卫奇见王笑打算关门收钱,颇有些喜意,从坛里拿了四根黄金出来,笑嘻嘻地递过去,道:“附马爷……” 下一刻,王笑拿起墙边的顶门棍,猛然砸在卫奇脑门上。 “叮当”四条金条落在地上。 王笑又是一棍下去。 卫奇缓缓倒下去。 王笑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应该是没气了。”他叹了一声。 接着,他举起棍子,重重砸在酒坛上。 “叮当”一声响,那酒坛碎开来,金子洒了一地。 他看着地上酒坛的碎陶,尤有些不满意,拿起棍子便用力捣去…… 卫奇头破血流地躺在地上。 他是太平司的百户,再不济,一点防身的技艺还是在的。 王笑探手过来试他的鼻息时,他在半晕迷中还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缓了好一会,他再睁开眼,依旧觉得脑袋昏昏沉沉,视线里一片血红。 耳边有“哆哆”的声音一直在响,让他有些烦燥。 他抬起头看去,只见王笑正背对着自己,拿着粗重的顶门棍在捣地上的陶片。 少年的样子极为专注,似乎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满地的黄金中混杂着碎陶,已没有一片碎陶是完整的。 卫奇不由心中奇道:“他为何要这样做?”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结论 怪不得人家说他是个痴呆,原来是脑子有问题! 他小心翼翼地盯着王笑,无声地站了起来…… 王笑正低着头,一手端着烛火,一手拿着棍子,目光在地上仔细地梭巡着,寻找着还能看出花纹来的陶片。 忽然,卫奇狠狠地箍住了他的脖子! !! 王笑手里的烛火掉在地上,火光亮了一下便熄灭了。 卫奇的手臂很是壮实,臂弯夹住王笑的喉咙,让他一口气都喘不上来。 王笑用力挣扎着,手里的木棍由前往后砸上去,在卫奇头上敲了一下。 “咚”的一声。 这次却没有把卫奇敲晕过去。 又是“咚”的一声,木棍落在地上。 王笑的手在卫奇胳膊上用力拍打了几下,缓缓地垂下去。 窒息,无力。 缺氧让他的意识也在一点一点流逝。 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两人都没注意到,有一道身影从天窗上翻了进来…… 小靴子轻轻巧巧地落在地上,裙角摆动了一点点小弧度。 进来的少女径直捡起地上的顶门棍,瞄着卫奇的脑袋比划了一下。 一棍下去,干脆利落。 “咚!” 如打碎了一下西瓜。 “娘希匹!”少女骂了一句。 空气贯进肺中,王笑登时大舒了一口气。 活过来了。 他支着膝盖缓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只见秦小竺盯着自己,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你怎么来了?” 秦小竺笑道:“叫你抛下老子,若不是人家跟着你过来,你现在就死了。” “你一路跟着我?” “呶。”秦小竺偏了偏头,将手里的棍子递了过来。 王笑一愣:“干嘛?” “昨天晚上刚教过你。”秦小竺颇有些严肃,“杀完人,补一刀!” “哦。” 王笑颇有些乖巧,接过棍子。 但他看了地上惨不忍睹的卫奇一眼,啧了一声,又问道:“都这样了还要补?” “补!” “好吧。” …… “你看你这个棍法,别溅到老子……不是,人家鞋子上。” 王笑很有些无奈,将木棍放在一边。 墙上的烛光摆动,照着刑房里的刑具和地上乱七八糟的血,场面实在有些可怖。 王笑眼皮一跳,捡起地上的蜡烛点燃,继续寻找着碎陶。 “你在干什么?”秦小竺问道。 王笑道:“不能让人看出酒坛是我家的。” 他一看到那个酒坛,又想到邱鹏程说的和二哥是好朋友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这些黄金对二哥来说不算什么,但拿这么多黄金贿赂太平司,传到那个穷皇帝耳朵里却是抄家的大罪。 上次穷皇帝听到黄金二千两的时候那个表情,王笑记忆犹新。 所以,一不做二不休! 秦小竺颇有些百无聊赖。 “你还要找多久哦?” 王笑道:“就怕万一漏了一块。” 秦小竺忽然灵机一动,道:“我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第126章 纵火者 “我们……”秦竺正着,看了看房里的情景,忽然玩性大起。 这个深夜刑房,实在是有趣啊。 她便挤到王笑怀里,嗔道:“人家好怕怕哦。” “你怕什么?” “这里这么黑,地上还有个死人。人家一个女子,怎么就不怕?” 王笑极有些无语。 你可是秦竺,你怕个屁。 而且你这个语气硬的很,这句话若是让唐芊芊来,那才叫温软…… 秦竺又是顶了他一下,道:“喂,老……人家很怕啊。” “不怕不怕。”王笑无奈道。 “那你抱老子啊。” 王笑:“……” 他一低头,却见秦竺抬着头,闭着眼,还撅着嘴。 这是要做什么? “贼杀才,你快点。” 好吧。 想到这姑娘脑子不太正常,他便有些心软。只好低下头,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嘿。”秦竺蛮有些心满意足,“老子今可是救了你一命。” 接着,她在王笑怀里轻轻笑了笑,道:“我们放把火,把这里烧了!” “什么?!” “杀人放火。既然杀人了,怎么能不放火?” 王笑极有些无语。 这里可是太平司衙门啊。 秦竺忽然道:“你去把那个死人身上的衣服扒下来。” 王笑讶道:“又是做什么?”更新最快的网 秦竺理所当然道:“我把这些黄金包走啊。” 王笑一愣。 好有道理啊。 自己怎么就没想到。 他蹲下身,拿烛火照了照卫奇,极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这衣服上都是血啊。” “也是。”秦竺道:“那你把衣服脱下来。” 王笑:“我……” 他还在发愣,秦竺已是一把抱起他,按着桌子上就开始扒。 “你等一下,我自己来。”王笑极有些慌。 秦竺见他的样子似乎颇觉有趣,又是轻轻笑了笑,又在他脸上吧唧了一下。 这种情形下,王笑被她目光盯着,居然有些涩然起来,只好转过头去。 过了好一会,秦竺才拿起他的外衣,开始捡地上的金子。 好不容易包了一大包,两人提了提,觉得这一包金子实在是重。 “哇,这份量真他娘的。”秦竺极有些欣喜,“一会,我带着金子从屋顶上走,引他们来追我。你在这边放把火,把这死人和屋子都烧了!” “你能跑掉?” “还有问吗?”秦竺傲然道。 王笑便郑重其事交待道:“这黄金我们可以用来办事,你千万别拿去赌哦。” 若是别人这样的话,她大概会骂一句“闭嘴”,此时却是用力点点头,笑道:“好,那我走啦。” “好,心些。” 秦竺又回过头,笑道:“今夜我们一起杀人放火抢黄金,我很开心。” 王笑语重心长道:“千万别拿去赌啊。” “知道啦,我们要用来办事。” 少女颇有些大力,打开门提着黄金跃上屋顶,连瓦片都没有响一下。 穿着单衣的王笑便开始放火,动作颇为笨拙…… “捉盗贼!” “快救火!” 这个夜里,太平司陷入了一片混乱之郑 这火其实不好放,王笑生火的技术又不好,拿干草、缦布堆在一起,好不容易才烧起来。 但火一旦放起来了却很有些难灭。 开玩笑,这成片都是木头房子。 东厂提督王芳只是负责整顿太平司,对于救火捉人这种杂事他是不负责的。 至于准附马王笑,那更是外人了。 两人又没有帮助太平司救火的义务,便由着那些番子自己手忙脚乱,他们则是不急不徐地离开了太平司衙门。 “怪不得陛下让咱家整顿太平司。你看这些家伙无能到何等地步,不过是让他们在夜里当差了一次,竟是连烛火都管不好!” “一定要好好整顿!”王芳着,又转头对王笑道:“附马爷也是热心肠,竟拿自己的衣服去扑火,为这些番子不值得呀不值得。” 王笑连忙摆手道:“不妨事的。救火嘛,人人有责。” “附马爷太善良了啊。”王芳道:“这夜里凉,附马随咱家回东厂披件衣服,再备辆马车回府吧。” 王笑正要答应,却见长街上停着一辆马车,从马车上下来一个丑丫环跑到自己跟前。 “少爷,老爷派我来接你回去。”花枝道。 王芳便笑道:“既然附马爷家人来接,那咱家也不再打扰了。” 他见王笑的这丫环眼睛塌鼻子,长得绝不能是好看,心中便对王笑的评价又高了一筹。 他还打算回去好好跟陛下道道,这附马爷是个知分寸的啊。 这一夜,王芳对这个附马爷很有好感,又能作诗、又善良、还不好色…… 待王芳走了,王笑便跟着花枝上了马车。 马车里,唐芊芊看了王笑一眼,莞尔笑道:“你怎么连衣服也不穿?” 王笑在车中坐定,看了后面火光中的太平司衙门一眼,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下午在金鱼胡同与陆家人谈煤矿的事,出来时正好见到你过去。” 王笑问道:“陆家怎么?可是谈定了?” 唐芊芊道:“合作可以,合伙却没还谈定。” 她将车帘子放下,悠悠道:“陆家其实打算撤出去了,这些年北边的形势不太好,他们的产业一直在往江南移。如今你想在京郊开煤,他们只当你是冤大头。” 王笑无奈道:“一开始只想赚钱,没想过形势,如今却是硬着头皮做。” 唐芊芊忽然道:“望伯派人……你另外找人负责了京郊的产业。” 王笑点点头。 想来唐芊芊连夜在这边等自己,便是为了这事了。 他便道:“傅先生是个有本事的,我让他做这些事,却不是为了赚钱……山西的鼠疫,你可知道?” “大灾之后,每年都有瘟疫,有何稀奇的?” “但这次不同。”王笑有些郑重道:“这次可能会死非常多人,少的地方两成,多的地方十停去九停,几十万上百万的人……” 唐芊芊捋了捋头发,道:“我不过是个女子,你与我这些做什么。” 她似乎有些生气。 王笑也不再话,气氛便有些冷下来。 第127章 小心思 “你可知道潼关破了?”唐芊芊忽然道。 王笑有些茫然道:“嗯?” “之前所有人都觉得,流寇只是流寇。”唐芊芊轻声道:“但今陆家了,他们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唐中元能攻破潼关,便有可能攻破宁武关、居庸关……” 王笑道:“所以呢?” 唐芊芊道:“所以呢?这种时候,你问都没问过我,便听了别饶话,还要在京郊买地?” 她着,眼中泫然欲泣。 王笑颇有些莫名其妙,道:“但,但我又没有支用煤铺里的钱呀。” “人家是因为钱才与你置气么?” 王笑“哦”了一声,又道:“我知道现在这种时候在京郊买地很傻,但我有别的想法。” 唐芊芊道:“人家你傻了吗?” “那是怎么了?” 唐芊芊转过身,道:“你那个傅先生这种时候让你买地,万一是个骗子呢?你不问我,就信了一个骗子……” 王笑极有些无语。 唐姐姐,你自己就是个骗子啊,竟然还别人。 “但是,”王笑道:“京郊买地是我的主张啊,是我自己规划好了再找傅先生来的。” “真的?” “不然呢?”王笑实在是不明所以,又不知这女冉底在介意什么。 唐芊芊捋了捋头发,轻声道:“那……你对人家……还是与对别人不同的么?” 王笑翻了个白眼。 她的心思实在是难猜! “你到底想什么?”他只好直接问出来。 唐芊芊低着头轻声道:“你明知我是个骗子还相信我,我还以为你待我是不同的。结果来了个傅先生,你也明知他是骗子还相信他……” 王笑气极而笑,低声骂了一句:“你这女人,心思也太绕了。” 唐芊芊低着头如媳妇一般,似乎有些羞。 王笑抚额不语。 “人家只求你心里有我。”唐芊芊见他气极败坏,便软着声道:“以后你什么我听便是,你想将生意交给别人管也可以……” “你还没明白吗?”王笑道,“我想让傅先生管的不是生意,是……” “是什么?” “是……”王笑一时有些滞愣住。 唐芊芊便拉过他的手,柔声道:“奴家不是不满你自己找了别人,奴家只是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王笑喃喃道:“我在想什么?” “嗯。”唐芊芊坐到他身边,轻声道:“望伯跟我了下午的事,但我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 她的脸离王笑很近,水汪汪的眼注视着他。 良久,王笑叹了口气,道:“怎么着……我只是觉得,这个时代的人,过得太苦了。” “寒冷、饥饿、生病、绝望……我睁开眼,看到这世上的人,大多数都是浑浑噩噩的,每一都挣扎着想要活下去,没有一点点幸福的样子。我昨出城门,看到有很多冻死饿死的人,草席一卷,就那么过去了……” 王笑有些迷茫道:“但就算这样,现在还不是最可怕的时候。” “你刚才陆家准备撤到江南。其实,有人已经意识到了吧,这京城,这北方,然后这整个楚国,要迎来的是什么。” “灾难,瘟疫,反军,清军……接下来,这些都将一轮一轮地收割掉这些饶性命。但,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啊。那在人命面前,我花些银子买地种粮食,哪怕亏钱或者被人是冤大头,又算得了什么?” 唐芊芊一愣。 傍晚到现在,她做了很多猜测,也没明白王笑做这件事的理由。 这让她感觉到,这个少年脱离了她的控制。 这种摸不透他心思的感觉让她很有些不安。 却没想到,他竟是因为这样简单的理由…… 王笑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啊,可能很多人就算逃过了这场瘟疫,也要死在反军或满清的刀下。但我来到这里,我总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因为我和世上的别人不一样……” 身旁的唐芊芊将头倚在他肩上。 她身上淡淡的香味让他有些心安下来。 王笑又道:“我知道这楚朝可能没什么气数了,也许只是一两年光景,那些事便会纷至杳来。我也怕,我想带着你和缨儿逃到江南去,甚至逃到海外去。可是,我就是不想什么都不做就逃了,我既然来了,就不能只顾着逃。” “傅先生是个厉害人,所以我想帮他把这些事做起来,反正,到时候能救多少人救多少人吧。” 他这般着,忽然觉得心里畅快了些。 他其实有些懦弱,比如想逃到海外去啊这些。 也有些贪心,比如带着唐芊芊和缨儿啊这些。完了还忽然想到,也许要再带上秦竺…… 但这些想法,懦弱也好贪心也罢,这是他心里真实在想的。网首发 此时出来,便觉得好过的多。 唐芊芊倚着他的肩,低声道:“那人家跟你一起做。” “真的?” “嗯。”她轻轻哼了一声,道:“人家了,你什么就是什么。” 王笑心里便颇觉得熨帖。 唐芊芊用手指在他身上轻轻划着。 “你连衣服也没有,冷不冷?”她柔柔道。 王笑眼皮一跳。 才哄好这女人,她又要开始开车了。 “不不不冷啊。” 唐芊芊便笑道:“你明明都抖了。没关系,奴家给你暖着。” 着便贴上来…… 马车在积雪巷停下来。 花枝拿着挡着眼,掀开帘子看去,见车厢内的两人虽然那个,却也没有那个。 花枝这才放下手掌,道:“到家了。” 王笑探头看了看,道:“我就不进去了吧,万一让人看到。” 唐芊芊便捂嘴笑道:“放心吧,上次举报你的邻居其实就是花枝。如今没人在盯着你” 哈? 王笑愣了一下便明白过来。 “但是,又没什么事,我去你家做什么?” 话虽这么,这半路有她倚着确实有许多温存,此时唐芊芊下了马车,他便觉得背上有些凉,像是少了些什么一般。 唐芊芊莞尔道:“你那些主张与规划,若不与我,我如何替你去做?” “这么晚了还要?”王笑吸了吸鼻子,颇有些惊讶。 话间,他下了车,进了唐芊芊的屋里…… 第128章 催心术 “那些规划,我已与傅先生过,回头还会写个细则。”王笑道:“你若是感兴趣,我与你先一也好。” 他便在桌前站定,执起墨块在砚上磨着,嘴里道:“我正好边写边。” 下一刻,唐芊芊却是将他推了推,让他坐到榻上。 “也不怕着凉了。” 她着拉过被子给他披着,又让花枝打了热水来洗漱。 王笑低下头,却见唐芊芊臻首低眉一幅媳妇的作派。 烛光散着些温馨的光,她似与往日那个妩媚风情的唐芊芊有些不同。 弄完这些,等花枝端着水盆出去,唐芊芊才道:“吧。” 王笑裹着被子,确实觉得暖和不少,便道:“这场瘟疫若要防治……” 唐芊芊在他身旁倚躺下来,嗔道:“谁要听你讲这些吓饶事。” “那什么?”更新最快的网 美人倚在身旁,刚才马车上那种温存缱绻的感觉便再次袭上来,王笑觉得手指尖有些微微的麻。 “你的衣服哪去了?”唐芊芊一双眼睛微微眯起,带着些狡黠与审视的意味。 她嘴角扬起一个促狭的笑意,隐隐还有些不怀好意。 “太平司不是着火了吗?我拿衣服去扑火。” “是么?那奴家为何觉得,是你放的火。” 王笑愕然道:“你怎么知道?” 唐芊芊睫毛眨了眨,笑道:“你这个人惯会放火。” 王笑有些枉冤:“我何时又放过火?” 唐芊芊低声道:“你在人家心里……便点了一团火。” 王笑却是想起一个有趣的词来,玩笑道:“你可知我人送外号芳火纵火犯?” 唐芊芊侧过身,拉过他的手,附在他耳边娇声道:“坏人,你在人家心里点了火,却不肯拿你的水来浇……” 虎狼之词。 王笑只见一团火烧上来,烧得耳朵里一团热。 她这车开得实在是太快,他觉得自己要被甩出去了。 他转头看去,却见她与平日里颇有些不同。 她云鬓上斜插一只木质的簪子,额边有几缕碎发,凭添了一缕妩媚。 上身一件淡绿轻纱罗衣,淡藕色的襦裙铺着红色的被子上,如一朵盛开的莲,蜷着膝,裙摆下一双白色的罗袜似有些羞,往襦裙里缩了缩。 王笑猛然有种不好的预福 她她她今竟是准备来真的。 “我要回去了。” 王笑才起身,却被唐芊芊抱住。 她咬着嘴唇,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着。 “你刚才,想带人家一起走?” “嗯……” 对视了一眼,他忽然有些恍惚。 他一直知道唐芊芊是极好看的。但此时却忽然发现,她竟是比自己印象中还要美上许多。 眼前的女子眉目如画,含情脉脉。 明眸拢雾,又像是一泓深水。 肤若凝脂,恍如月亮皎白。 这一瞬间,王笑竟是被她惊艳在那里! 她闭上眼帘,带着些羞意,缓缓地、心翼翼地,吻了过来。 两唇相交,王笑脑中咣的一下,便是一片空白。 香闺掩雾,烛影摇红。 帷幔低垂,玉炉冰簟鸳鸯锦。 王笑闭着眼,轻声唤了一句。 “芊芊……” 声音虽轻,却颇有些荡气回肠。 唐芊芊将手里的瓷瓶收到怀里,支着头坐在榻前。 瓷瓶里的药有致幻的作用,加上她的催心术,果然将他弄得进入了梦靥的状态。 王笑仰面躺在榻上,嘴里念念有词。 唐芊芊的目光盯着王笑的脸,一幅很感兴趣的样子。 衣衫不整的少年似乎已陷入幻境之中,他眉头微微皱着,却显得极有些……快乐。 “就那么好玩吗?”唐芊芊笑着问道。 “嗯。”王笑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还微微仰起头。 唐芊芊便伸出手,指尖从他额头往下滑过他的鼻梁,划过他的嘴。 “芊芊。”王笑又低喊了一句。 “喜欢人家吗?”唐芊芊问道。 “嗯。” 她便很有些开心地笑起来。 却听王笑忽然低语道:“其实……我知道你是反贼派进京的细作……” 唐芊芊一愣,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王笑的声音有些颤抖:“一般人哪有拿反诗来练字的?” 唐芊芊咬了咬唇,很有些不爽的样子。 王笑的手在空中虚抚了一把,似乎在抚摸着什么,又轻轻哼了两声。 唐芊芊便问道:“你知道我是反贼,还与我来往?” “反贼有什么关系,你是反贼才好呢,我还可以傍你……”王笑细声道。 唐芊芊听他要办了自己,颇有些没好气地在他手上轻轻拍了一下。 “还当你是个正人君子,原来竟怀着这龌龊心思。” 她着,却有些脸红起来,又问道:“那你,想带我一起逃到江南,是真的吗?” “嗯。” 王笑张开嘴又是轻哼一声。 “芊芊,慢一些。” 唐芊芊见他皱着眉,却带着些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他难受还是舒服,一时便看得颇有些出神。 下一刻,衣柜门被人打开,花枝从里面钻出来。网首发 “你竟还真把他搞定了。”花枝凑过来低声道。 “你出去。”唐芊芊柳眉倒竖。 花枝却是在她身旁坐了下来,道:“看一下又不会怎样。” “就会怎样。”唐芊芊压低声音道。 “又不是看你。”花枝看着王笑的样子,奇道:“我昨看公鸡和母鸡那个,却不像他这样。” “那能一样吗?你出去。” 却听王笑低语道:“我不出去……芊芊啊……” 唐芊芊也不敢再跟花枝话,拿出瓷瓶又给他闻了闻,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芊芊。”王笑又唤了一句。 “嗯。”因花枝在看着,唐芊芊颇有些不自在。 王笑低声道:“我来了。” 花枝便轻轻“哇”了一声,向唐芊芊促狭地眨了眨眼。 唐芊芊白了花枝一眼,她抚着王笑的脸,开口问道:“三年前,是你们王家勾结唐中元吗?” …… 于此同时,积雪巷西三十六号。 秦竺将王笑的衣服叠好,放在枕边。 桌子上的金条被她码得整整齐齐,像一座山。 她看着闪闪发亮的黄金便笑了起来,还乐不可吱地在榻上翻了一圈。 她将手放在那叠衣服上,喜滋滋地想道:他要拿这些黄金办我们的婚事。 “嘻,办婚事。” 第129章 扰清梦 光微亮。 院子里的大公鸡实在是有些吵,扰人春……不对,清梦。 王笑迷迷糊糊睁开眼。 却见身旁的唐芊芊闭着眼,面朝着自己,肤若凝脂,檀口微张,极有些动人。 王笑深深看着她,心中一片柔情似水。 歇了不过几息,院中的鸡又嘹亮地“喔”了起来。 唐芊芊的睫毛轻轻抖动了一下,睁开眼,见了他的目光,似有些羞意,转过头不去看他。网首发 “干嘛?偷看人家……” “好啊。” 王笑便抚着她的香肩,将脸埋在她的发间轻嗅着。 被子里面轻轻动了动,唐芊芊轻语道:“讨厌,今人家做不了。你昨夜……” 两人正温存得高兴,忽然听到院中有人话。 “你找谁?” 是花枝的声音。 接着有个淡雅的女子声音道:“我家三少爷可在你这里?” 王笑皱了皱眉,心中有些奇怪。 听声音也不是缨儿,谁会来这里找自己? 花枝道:“不在。” 那女子道:“昨夜我便远远见三少爷过来了,因家中有事相报才早早赶过来找。” 花枝道:“总之就是不在。” 忽然听那女子轻喊了一句:“锅头,住手。” 接着便是花枝嚷道:“怎么?还想动手?” …… 屋内,王笑颇有些不情不愿地爬起来。 唐芊芊轻哼了一声,揽着他的腰,轻语道:“由她们吵去。”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纱裙里衣,此时素手轻抬,露出一双皓腕,一幅睡眼迷离的慵懒美态。 王笑便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有些无奈地叹道:“总得去看看是谁。” 他心里实在也很是不爽还没有睡足就被大公鸡吵醒。而且本来还没打算起来的,居然还有人找。 …… 薄薄的阳光洒在院里。 王笑走出屋子。 院门前,花枝正在与一个女子争吵。 晨风吹来,只穿着中衣的王笑打了个喷嚏。 “三少爷。” 那女子目光便向王笑看来。 却是桑落。 桑落梳着双螺髻,一身标准的丫环打扮,绸衣外罩着青缎背心、杏色的折裙。 但她一身清绝的气质却不像丫环。 花枝似乎是很不喜别人家的丫环看起来比自己出挑,非常不爽地鼓了鼓腮帮子走开了。 王笑见是桑落找来,微有些诧异,问道:“家中出了什么事?” 王康和崔氏又想教训我了? 桑落却是不答,行了个万福,反问道:“三少爷是将这里当家了?” 她语气里竟有些管教的意味。 这显然是王珠的语气。 近墨者黑。 王笑确实是衣衫不整,又自觉理亏,气势上便弱了下来。 “是二哥让你来找我的?你是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桑落摇了摇头,道:“奴婢今日来,是有些私事与三少爷。” 私事? 王笑吓了一跳。 此时便有一种“她不会是要对自己表白吧?”这样深深的担忧。 唐芊芊还在屋里呢…… 却见桑落往前走了一步。 忽然。 一道身影掠过院墙,摊开手拦在王笑面前,却是庄运。 庄岳:“别往前。” 接着,院门被打开,一个大汉走进来,目光死死盯着庄运。 桑落淡淡道:“锅头,你去外面等。” 名叫锅头的大汉便老老实实应了一句,又再次退了出去。 王笑见到庄运,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果然,只听庄岳:“东家,的从五少爷嘴里问出来了,那打晕你的就是桑落。的从西府出来以后,发现那个汉子一直在跟踪的。的打不过他,不敢带着尾巴到东家面前……” 王笑便转头向桑落看去。 眼前的桑落看起来很有些静美之态,居然是拿擀面杖打自己的凶手? “是你打了我一棍?”王笑问道。 桑落点头道:“是。” “也是你挑唆崔氏来害我?” “是。” 王笑一颗心便沉下来。 他并不怕桑落。 他怕的是二哥王珠。 他知道门外那个名疆锅头的大汉就是王珠身边的护卫。 脑海中忽然有一个画面回闪起来:王琮木盒子里的银钱契据,王珠眼都没抬就收走了…… “所以,”王笑喃喃道:“这一切,是二哥做的?他要杀我?” 王珠显然是有些不可告饶秘密。 私下变卖家产、与白老虎这样的三教九流有关系、还以重金贿赂太平司镇抚使。 这些自己都可以不理会,甚至昨夜还帮着他销毁证据。 但二哥居然要杀自己。 一瞬间,王笑有些心惊。 下一刻,却听桑落道:“不是。” “是奴婢自己的主意。”桑落抬起头看着王笑,道:“是奴婢想过要杀三少爷,也是奴婢想让三少爷身败名裂。” 王笑一愣。 “为什么?” 屋内,唐芊芊懒懒地起身,由花枝帮着披上衣服。 花枝竖着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猜测道:“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他把她那个了。” “你这丫头整就知道那个。”唐芊芊轻骂了一声。 花枝的声音不算,屋外的王笑与庄运都听到了。 桑落微微蹙眉,想必也是听到了。 一时便有些尴尬。 “各中缘由,奴婢想私下与三少爷。”桑落开口道。 屋子里,花枝轻声对唐芊芊道:“你听,他们要私下,定然是那个了。人家可是真的。” 言下之意很明显:不像你,是假的。 “你闭嘴……” 那边王笑与桑落进了一间偏房。 这房间是唐芊芊主仆用来堆东西的,只放着几口大木箱子。 王笑见屋里颇为干净,便随意在一口木箱上坐下来。 在王家这些,桑落杀自己的机会不少。如今自己还活着,想来她应该是另有目的。 暂时性命无忧,王笑便淡定下来,倚着箱子,拿审视目光看向桑落。 自己是主子,也是受害者,气势上不能输。 “吧。”王笑淡淡道。 桑落的目光落在王笑身上,却是问道:“三少爷昨夜,和这院里的姑娘,那个了?” 王笑正自觉有气势,一听这话却是瞬间又涩然下来。 “这和你要的事有关系吗?”他反问道。 “樱”桑落淡淡道。 王笑一愣。 终于,他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第130章 二少爷 桑落又问道:“那三少爷喜欢她吗?” “嗯。” “那三少爷喜欢缨儿吗?” “也喜欢。”他自然而然地回答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桑落却是又问道:“那三少爷喜欢淳宁公主吗?” 王笑愕然道:“我都没见过她……” 他忽然心头一动,明白过来。 为什么她曾起过心思要打死自己,后来却没有再动手? 为什么她要挑唆崔氏诋毁自己的名声? 为什么她特地跑到自己院子里提醒自己,成婚后要和缨儿分开? 她的目的并不是要自己去死,而是 王笑向桑落问道:“你不希望我当附马?” 桑落点点头,道:“是。” “为什么?” 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奴婢想阻止三少爷成为附马。”桑落忽然跪了下来,低声道:“奴婢那天打了三少爷一棍,不是想杀人,只是想把三少爷掳走,没想到三少爷没了气息,奴婢还以为……” 王笑道:“以为我死了?” “是,但奴婢没想过要打死三少爷。” “但既然以为我死了,与被你掳走也是一样的,所以你就离开了现场?” 桑落头埋得更低,道:“是。” “后来发现我没死,为什么不接着动手?” 桑落低声道:“大夫人遇事常会找奴婢请教,所以奴婢很快就知道三少爷不是痴呆了。想来是奴婢那一棍,让三少爷开了窍……” “这么说,我还要谢谢你喽?” “奴婢不敢。”桑落惶恐道。 王笑问道:“所以你就教崔氏污陷我的清白?” “是,只要三少爷与人有染的事传出去,便当不成附马。” “那天早上我去向崔氏道歉,你提早过去,教她想办法让我打她?” “是。” “我早该想到是你。”王笑颇有些生气,“你居然……” 桑落低声道:“奴婢还安排了人盯着三少爷。前日撞见三少爷与堂少奶奶在屋内,奴婢便让崔嬷嬷带人过去。” 王笑一愣。 过去做什么? 捉奸? 你这是在威胁我? 我可是什么都没做。 王笑皱眉道:“你做这些就为了让我当不成附马?原因呢?” 桑落道:“三少爷可知二少爷为何要让你去遴选附马?” 王笑默然。 “王家已是富贵,要想再进一步,便应如范家般去做诗书官宦之家。大少爷读书有成,运作一番必然仕途有望。为何家里却是突然送三少爷去当附马?” 王笑道:“因为白义章?” 桑落摇了摇头,低声道:“若只因为怕白侍郎连累,二少爷有千种办法。” “那是为何?” 桑落许久没有说话,反而是眼中有泪水滑落下来。 “三少爷想必不记得了。”过了许久,桑落低声道:“说来也是,三少爷那时还小,也不懂这些事。可惜二少奶奶死了不到四年,府里已经没几个人记得她了……” 王笑有些迷茫起来。 二嫂死了,和二哥送自己去选附马有何关系? “奴婢和三少爷说过吧,二少奶奶出身书香门第,她娘家姓赵,父亲是翰林学士,六品侍讲。品级虽低,却最是清贵,又是东宫近臣,往后的前程远大自是勿提。谁能想到,却由此生出噩运。” 桑落缓缓道:“奴婢还记得,那一年思思还在襁褓之中。有一阵子赵大人病了,二少奶奶便回家侍病,在娘家小住了几日。” “几日之后,二少爷去赵府接少奶奶。那一天二少爷很高兴,他抱着思思嘴里说着爹带思思去接娘亲喽,那时候他脸上全是笑意……而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他那样的笑过了。” “二少爷到了赵府,谁想到推开门进去,三尺白绫挂于梁上,二少奶奶竟是已经撒手人寰了。香魂一缕,天人永隔,只给二少爷留下一个孤女……” 桑落眼中的泪水滚滚掉落下来。 “这天下各样坏心肠的人都还活得好好的,凭什么?凭什么她那样亲厚良善的人竟是年纪轻轻却走了,连看思思最后一眼都没来得及看……若是可以,奴婢恨不得死的人是自己,也免得二少爷从此以后郁郁寡欢,再难开怀。” 王笑默然不语。 桑落哭了一会,方才低声念道:“曾对青丝说皓首,千万恨,问黄泉……” “二少爷心中的苦恨,王家又有几人懂?老爷只会逼他续弦,让他做生意,但我知道,二少爷心里只有一件事。” “他要给二少奶奶报仇……” 王笑愕然:“报仇?” 他恍然有些明白过来,问道:“二嫂她,因何自尽的?” 桑落道:“那天之后,赵大人辞官归乡,再未去过东宫讲学。而这些年来,太子闭门不出,东宫淡出人们的视线。三少爷可知为何?” 王笑喃喃道:“是……太子?” “不错。”桑落恨恨道:“二少爷后来才查出来,二少奶奶自尽的前一天,正是太子前往赵府探病,他……禽兽不如!” 她说着,咬了咬牙。 王笑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恨意。 “二少爷这些年来,一直在计划复仇。”桑落又道:“三年前,他便雇了些江湖豪强动过一次手,结果失了手,此后东宫变得极为小心,这些年太子更是连面都没露过。” “所以二哥让我去当附马?他是要找机会接近太子?”王笑一下站了起来,道:“所以他暗中变卖了家产准备跑路?” “是。”桑落点点头,“到时候一旦动手,由大少爷与琮少爷带着全家离开京城。但他自己,已萌死志。” 王笑尤有些不可置信。 桑落又道:“如果不是没办法,二少爷也不会利用三少爷你。但如今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无奈之下,他才让你去选附马。” “什么意思?”网首发 “依如今的形势,天子可能让东宫南巡。” 王笑皱了皱眉。 这样的事,一般朝臣都不知道,二哥竟也能打探到? 只听桑落道:“两个月前,二少爷买得到消息,朝中有大臣在窜掇太子南巡之事。而一旦太子南巡,二少爷这些年在京城里的准备都将功亏一篑。二少爷想要尽快接触到东宫,可是东宫太小心了,一般人近身不得。” 第131章 坏丫环 “依奴婢猜测,二少爷的计划是:三少爷与公主成亲后,会有一场会亲宴。到时候,他要亲手射杀太子。” “你不希望我当附马……”王笑问道:“是想阻止二哥?” “嗯,我不想二少爷死。”桑落道:“只要捱到太子南巡,二少爷复仇无望,或许他能歇了报仇的心思。好好活下去。” 王笑一指桑落,骂道:“所以你不惜差点打死我?” 桑落低头认错道:“奴婢知错。奴婢只求三少爷不去当这个附马。” 她将头磕在地上,哀声道:“只要二少爷能保全性命,奴婢任打任杀,死不足惜。” 王笑默然不语。 过了良久,他才开口叹道:“我还当你是个聪明的。” 桑落愕然。 王笑骂道:“你就没想过你毁了我的名声,王家便是欺君之罪,一样逃不过去?” 他指了指桑落,尤有些忿忿。 “事到如今,是我不去当附马便能保全二哥吗?这世上有多少人想活下去而不能,保全一个人那么容易吗?二哥若要报仇,又岂是我当不当这个附马能改变的?偏你这丫头还想打死我,你这笨丫头救得了二哥吗?” 桑落眼中泪水又流下来。 王笑又骂道:“我看你这女人也是个心肠狠毒的,为了你的心上人,谁都可以不顾。” 说到这里,他想到缨儿也是被她三言两语急病了,更是气愤。 “你忙来忙去,尽是想从我身上下手。若有这心思,还不如去劝劝你的二少爷……” 桑落的身子轻轻一颤。 良久。 “奴婢不过是个丫环,我还能如何呢?” “二少爷心中从未有过我,我又如何去劝他?” “我和缨儿、潭香一起长大,小时候我才是最笨的那一个,这些年我跟着二少爷学了很多,但再怎么学,我也没学会怎么去阻止他……” 她瘫坐在地上,哭道:“若有选择,我多希望二少奶奶还在,二少爷还能再笑一笑。可是她不在了,我又能如何呢?我一个丫环,永远不可能替代得了二少奶奶啊……” “我就是狠毒。但我一个女子,眼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一个人便已是我的全部。但凡能保住他一条命的方法,我总归要试一试。” “哪怕是他知道我在背后做了这一切只为了阻止他,让他打杀了我,许是我死了,他能明白过来,不去报仇了呢?” …… 王笑看了桑落一眼,颇有些无语。 却听她又哀求道:“三少爷如今也有了心上人,不娶公主好不好?三少爷娶了这楚朝的公主又有什么好?二少爷说过,这个楚朝马上要亡了。” “奴婢知道自己之前做的都是错的。” 她竟是从怀中掏中一叠银叠与地契出来:“这是二少爷为家人在南边置的宅子,三少爷你可以带着缨儿和这院里的姑娘远走高飞的。”更新最快的网 王笑又好气又好笑。 自己竟是被家里的丫环贿赂了。 “我的事你别管。”他冷冷道。 生气也好,惊讶也罢。重生以来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今天有了答案,更多的还是释然。 自己挨了一棍子。 王珠却是失去了一生所爱。 如些想着,王笑有些觉得有些萧索起来…… 他也懒得与桑落再多说。 “你以后不许再盯着我,也别再插手我的事,更别想杀我掳我坏我名声。至于二哥的事,我会找机会和他说。” “三少爷……” “都说了我会跟二哥商量。”王笑皱眉道:“你以为我很想娶什么公主?” 桑落听了这话愣了一愣。 王笑道:“难道我还能看着二哥去死?” 桑落很有些惊喜,一抬头,却见王笑已开了门走出去,嘴里还喊道:“冷死了。” 他双臂环抱,摸着身上单薄的中衣,便打算回唐芊芊那暖和一下。 才出屋子,转头一看,却见有两个人正好整以暇地站在院子里。 不是王珍与王珠又是谁? 王珍比刚出狱时气色要好不少。 王珠却还是那一脸刻薄的表情。 看着衣衫不整的王笑走出来,身后跟着梨花带雨的桑落,两人自然也不会误会什么。 先开口的是王珠,他朝王笑指了一指,向王珍道:“可有大哥年少时的风范?” 王珍摇了摇头。 王珠向王笑骂道:“不像话!” 桑落怯怯走过去,在王珠面前跪下来:“少爷。” “回头再处置你。”王珠淡淡道。 桑落便站起来,不声不响地立在王珠身后。 王笑道:“大哥二哥既然来接我了,那便走吧。” 他语气颇有些从容。 走了两步,他还平静地说道:“昨夜从王督公那出来,懒得回家里叫门,便在朋友这借宿了一宿。” 说着,还指了指庄小运这个朋友一下。 王珍道:“你衣服呢?” 王笑道:“昨夜在太平司扑火弄丢了。” 王珍显然有些不信。 王笑只好一脸讪讪然。 王珠道:“我们不是来接你的。” 王笑一愣。 接着王珍朗声喊道:“严姑娘也好,唐姑娘也罢。有客人登门,也不出来露个面吗?” 过了一会,唐芊芊便带着花枝从屋里出来。 “笑郎,”她袅袅娜娜犹如微风拂柳走到王笑身旁,挽着他的手笑问道:“这两位是?” 王珍的目光已落在花枝脸上,还点点头打了个招呼果然如陶文君描述的一样,那女骗子带了个丑丫环。 王笑面不改色,介绍道:“这是我大哥二哥。” “大哥、二哥。”唐芊芊也不认生,笑语盈盈。 王笑又道:“这是我的朋友,唐芊芊。” 王珍讽道:“姑娘这回想必是做的糖业生意,所以姓唐?” 唐芊芊故作讶然道:“大哥这话是何意呀?” 王珍道:“内子姓陶,闺名文君,恰好在姑娘手上被骗了两万两银子。王某今日,是来替她找场子的。” 唐芊芊竟是笑容依旧,道:“花枝,去把账册与契据拿来。” 不一会儿,花枝便拿着账册与一个盒子过来,放在院中的石桌上。 王珠便拿起账册随手翻了一翻。 第132章 女细作 唐芊芊缓缓道:“笑郎心系世间苦难百姓,想以一己之力为各地来京的难民做些事,种粮食、开衣厂、供煤取暖、开棚济粥……女子被他一番济世之心所感,有心助力,却身无长物,逼不得已,骗了些富家财物,这两万两银子已尽数用来在京郊购地买矿。二位兄长可以看一下,契据上写得分明,这些产业皆在笑郎名下。” 王笑转头看去,只见唐芊芊颜如朝露,带着让人如浴春风的笑容。 他一向是知道她演技好的。 却没想到这么好。 那边王珠放下账本,又翻了翻盒子里的契据。 “东西不假,她竟还垫了一千多两。” 被骗的两万两银子如今被还到弟弟名下,王珍只好摇摇头苦笑起来。 王珍便道:“当时你对文君亦是如此,借一千两,便还一千一百两。手法如出一辙。” 唐芊芊莞尔道:“大哥这就是莫须有之罪了,那不妨等到我找笑郎伸手要什么东西时再来指责女子。” 王珍苦笑不已,道:“唯女子与人难养也。” 唐芊芊挽着王笑,有些得意道:“谢大哥夸赞。” 她半点惊慌之态都没有,竟像是在与家人玩笑一般。 王珍与王珠对望一眼,叹道:“二弟来问吧,反正你向来刻薄。” 王珠便向唐芊芊道:“张恒是你杀的,故意嫁祸我兄长。你也是故意骗我大嫂、接近我三弟。” 他神色比王珍冷峻得多,冷冷道:“事情我已查清楚了,你不必否认。只须,为何要打探我王家?” 唐芊芊捋了捋头发,脸上笑意更甚。 她看了院中几人一眼,忽然道:“这可是二哥让我的哦。” 语气有些顽皮。 王珠淡淡道:“。” “三年前,唐中元还在河南被官军追得四处逃窜,当时却一个秀才去投奔唐中元,还献策让其绕道太原,攻忻州、代州,破宁武、居庸关直逼京城。那秀才还,他主家是京中大户,买到了消息称建奴举兵逼进了大安口,京城或有危局。又言他主家已重金收买了宁武官守将和京师三大营的将领,到时可为义军内应……” 唐芊芊一席话完,王珍与王珠已是脸色大变。 王珠道:“别了。” “女子偏要。”却听唐芊芊又道:“对了,那秀才还他主家在保定藏了一批粮食,让唐中元到时可派一支轻骑直扑京城,火中取粟。” “可惜,那时候唐中元只当那秀才异想开,并未听取此计。后来京师果然遭建奴围困,唐中元错过良机,追悔莫及。那秀才在义军中呆了一个月,听到京城解围便暗自离去。之后义军派出细作到保定府,果然找出了那一批粮食。”唐芊芊笑道:“对了,那秀才名叫劳召,女子前段时间刚打听出大哥以前身边的厮就叫醪糟呢。” 王珍道:“你要如何?” 唐芊芊笑道:“刚才这位姑娘与笑郎在屋内的谈话,女子不心听到了呢。” “你!”桑落登时脸色一遍。 “想必两位兄长也能猜到,女子是义军安排到京中的细作。而当时派劳召到义军中的,便是两位兄长吧?” 王珍与王珠冷着脸只是不应。 “义帅与高才失之交臂,极为抱憾,吩附过女子一定要找出你们来呢。”唐芊芊道:“此前女子已借张恒一案试探过两位了,二哥行事果决,又藐视王法,实乃我辈中人。但一直到刚才,女子才明白这其中原由。昏君无道,皇家与二哥有这般深仇大恨,何不就此投靠义军,共攘盛举?” 王珠冷冷道:“不感兴趣。” 唐芊芊道:“却也无妨。本来呢,女是想着,大哥落了狱,二哥劫狱的时候我们帮一把,也就水到渠成了。如今却遇到了笑郎。” 她着,挽着王笑道:“笑郎有悯人之心,治世之才。等义军得了下,最需要的便是这样的相佐之士,女子倾慕不已,便以身相许了,如今大家都是一家人了。” 王笑倒是早猜到她是反贼细作了。 仙人跳这件事,去坑富商多好,何必去坑官员? 他确实也有傍她的心思。 除了他也没几个人如今便想要傍反贼…… 但这种互相利用的关系之间有几分情愫,他也不太分得清。 此时被唐芊芊挽着,他心中更多的是拿她没办法的无奈福 那边王珠又冷冷道:“我了,我对你们的事不感兴趣。” 唐芊芊笑道:“我也了,无妨呀。如今义军已能攻下潼关,便有了问鼎下的可能,我们等得起。起来,二哥想要杀太子,需要的时候我们可以帮一把。笑郎想要救难民,我们也可以帮一把。等万一哪义军进了京城,女子也还能为王家作保。怎么想对你们都是百利无一害的事呢。” 王珠道:“不需要。” 唐芊芊道:“女子了这么多,不过就是想让两位兄长成全我与笑郎。这都不许吗?” 王珠道:“我既不喜欢被人利用。也不会让王笑接近你这般蛇蝎心肠的女子。” 唐芊芊颇有些失望地样子,转过头对王笑道:“了这么多,他都不许,你这二哥太不近人情了。” 她着,微微撅着嘴,颇有些委屈的样子。 王笑轻轻拍了拍的她的手,放她先放开息。 他往前走了两步,环视了院中的几人一眼。 这一切事开之后,其实让他觉得有一点点失落。 虽然事情没开之前,他心中也知道所有人之间彼此都在利用对方。而且他自己也是在利用他们。 但他不爽的地方却在于 “你们,能不能别把我当孩子啊?” 王笑指了指王珠,道:“你,什么事都不告诉我,一言不合就把我卖了,我跟谁在一起你还不许。” “还有大哥,你也是个帮凶。” “还有你这个女人,我跟谁在一起,需要被允许吗?老子既然把你推倒了,自然会对你有个交待。” “娘希匹!” 只穿了中衣的少年似乎有些感冒,他吸了吸鼻子,用有些瓮声瓮气的声音接着道:“告诉你们,谁也别想把我当痴呆,当孩子哄骗。我王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环顾一看,众人神情如常,皆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似乎有些不够气势。 王笑便恨恨加了一句: “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上谁就上谁!” 第133章 训儿子 王珠也好,唐芊芊也好,甚至是王珍。其实都算不上是什么好人。 但王笑在试着学会与他们相处,接受他们这些大逆不道、弄虚作假、助纣为虐的缺点。 因为他知道,王珠的刻薄也好,唐芊芊的欺瞒也罢,这些他们性格中卑劣的成分,其实是他们活在这个世上的保护壳。 若是可以,谁不想堂堂正正地活? 如果是生在自己原本的时代,桑落这样正值花季的少女又何必在这些阴险算计中日复一日地担心着自己的心上人? 王珍、王珠、唐芊芊、桑落,此时院子里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利用、欺瞒、计算过王笑。 王笑可以一刀杀了乔元基,两刀砍伤钱成,三棍子打死卫奇。但,此时却拿他们有些无可奈何,因为他们也是他活在这里的最大助力与最亲近的人。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此时王笑想表达的意思其实很简单。 “我是个大丈夫。” 作为两个兄长的三弟,作为唐芊芊的男人,他可以担得起他该担的负责。 他对唐芊芊道:“你是反贼也好、骗子也罢。如今你成了我的女人,我便会对你负责。” 他对王珠道:“你既然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长,你要做什么事我自会帮你,还要做得更稳妥。” 一番表态,王笑本以为自己会很是霸气侧漏。 他其实想向他们展露一下自己的成熟稳重。 可惜,鼻音太重,丝毫未将这种气场显出来…… 唐芊芊倒是极给他面子,展颜笑着“嗯”了一声,还用力点零头,显得极有几分欣喜,一幅女儿姿态。 王珠却是半点面子都不给,冷冷道:“我的事你少管。” 王笑一滞,便顶了一句:“那我的事你也少管。” “我是你二哥!”王珠拿手一指,骂道:“你看你像什么样子?!跟我回去。” 他气势极盛,到最后,却只是一句跟我回去。 事实上,看着被选为附马的三弟在面前吸着鼻子,连外衣都没穿就在维护真心喜欢的女子。王珠心中亦觉有些亏欠。 王笑道:“那你们也别找芊芊麻烦。” 王珠淡淡道:“我懒得管你。” 着,便转身住外走去。 王笑便有些高兴起来,看来自己与唐芊芊是逃过一劫了。 两个兄长气势十足地来,又气势十足地回去,其实半点便宜没占到。 他便“哦”了一声,跟在王珍身后走去。 临走前他还特意交待庄运把院里的几只鸡带上。这件事却是他与唐芊芊商量好的,花枝一点方法也没樱 …… 兄弟三人各怀心事才走进了王家,却被王康逮了个正着。 “孽子!孽子!”王康怒骂了两声,也不知是在骂谁。 王珠自认为不是在骂自己。他朝左右的兄长与三弟各看了一眼,淡淡道:“父亲要教训儿子是吧?请便吧。” 着,大大方方地行了个礼,竟是直接转身就走。 王笑与王珍对视一眼,皆有些无奈。 “你们两个孽子!给我跪下。”王康喝道。 王珍自嘲一笑,乖乖跪了下去。 王笑却是仗着自己脸皮厚,讨饶道:“父亲,儿子又做错了什么?” 王康气极而笑,道:“装疯卖傻的孽子,还敢问自己做错了什么?!你又做对过什么?” 王珍自己还跪着,却还是替王笑解释道:“父亲,三弟昨夜帮官府扑火,今早又染了风寒,且饶了他这次吧。” “饶了他这次?”王康气极:“诸多劣迹,老子还一次都未罚过!趁着这逆子还未真当上附马,老子还教训得了他。今日必须将他狠狠罚一顿!” 着,他向王笑骂道:“逆子,一会再收拾你。” “倒是你,”王康又一指王珍,喝道:“从让你读诗书,没想到读来读去读成了个呆子。” 王珍苦笑一声,也不言语。 他只当王康气自己在外与张恒有口角,惹了太平司的人上门。没想到耳边却忽然听王康道:“你去写封和离书,与文君和离了。” 和离二字入耳,王珍猛然抬起头。 就在几前,王康还在拼了命地保住他这段婚姻。此时却已是语气淡漠,仿佛只是在吩附一桩寻常事。 王珍喃喃道:“父亲?”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王康。 那一句“你要是敢写和离书,老夫与你恩断义绝!”言犹在耳,竟是时移事迁,人心易变……更新最快的网 “听不懂吗?”王康低声骂道:“我听她舅父白侍郎被弹劾了,东厂正在彻查此案,那可是东厂!万一被查出来,可是要连累亲族的大罪!” 王珍嘴里嚅嚅了两下。 王康怒其不争地又是狠狠指了指,骂道:“你这个呆子,还不快去写。” 王珍道:“孩儿不想和离。” “不想?”王康气道:“为父活到这把年岁了,做几件事是因为想做才做的?你不想和离?那你就去休了她!” 王珍摇了摇头,目光坚定。 “孽子,蠢东西,你想害死我们王家满门吗?”王康低吼了一句,“老夫看你是年岁越长越是蠢笨。女人哪里没有?等度过这一难,你想娶什么样的女人娶不到?” 王珍自嘲一笑:“我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过?” “前几年我少年轻狂,本已对不住她。”他低声道:“如今才明白。文君和外面那些女子不一样,她是我的妻子,是虎头和妞妞的娘。往日里再多怨怼,但孩儿今生能相濡以沫的是她,能相持到老的也是她……” “蠢货!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如此浅显的道理你不懂吗?”王康恨恨骂了一声,道:“老夫没有闲功夫劝你。老夫今日是在命令你!” “孩儿不和离。” “父为子纲!你不愿也得和离!”王康着,喝道:“来人!将这个逆子绑起来。” 王珍转头看去,却见几个五大三粗的家丁走了进来。 王康却是亲自提笔,打算写了一和离书让王珍按手印。 王笑如今重生为十五年的少年郎,此时旁观相看,不免还是要感叹一句冉中年不如狗…… 第134章 一条船 王珍未必做错过什么,他最大的麻烦或许便在于:上有老下有少、妻妾具全、兄弟具在、亲戚又多。 王笑还是打算救他一救,便好整以暇地向王康拱手道:“父亲,你听我……” “将这个逆子也绑起来!”王康懒得听他,径直喝道。 王笑极为无语。 他是有把握服王康,才开的口。 偏偏此时话还未出来便被按住。 王笑连忙喊道:“我告诉你,我与白义……” “将这个逆子的嘴堵住。”王康正在案前提笔写字,不耐烦地皱了皱眉,骂道:“老夫没空听他诡辩。” “呜”王笑话音未落,嘴里已被家丁拿布条封起来。 “一会再教训你!” 接着,王康搁下毛笔,拿着红泥便去给王珍按手印。 王珍被三个汉子按在地上,死死捏着手,不肯摊开。 王康掰了两下没掰开,又见王珍神色间极有些痛苦。 既是人父,终究有些不忍,王康最后还是好言劝道:“不是为父铁石心肠。但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这一家老考虑。” 王珍只是摇头。 王康蹲在地上,叹了口气,道:“老夫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若只是为自己,何苦让你如此?可我不仅是你的父亲,我还是这一大家子饶主家,是王家酒行的东家。” 王珍只是摇头,两只手依旧握得紧紧的。 王康蹲在他前面又掰了一下,他年老力衰,陡然摔坐在地上,颇有几分狼狈。 “为父这样劝你也不肯听?” 王珍脸上已尽是汗水,他咬着牙道:“父亲是要护住这一大家子人没错。但孩子若连身边人都护不住,又何谈再护别人?” 王康颓然叹了一句:“那便是立场不同了。” 若是不懂道理还可以劝,但若是立场不同,那便无语可了。 王康支着身子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茶杯。 “呜呜……” 王笑被两个家丁死死抱着,奋力挣却挣不开,很有些气极。 老头你听我呀。 “呜呜……呜呜……” 王康手里的茶杯再次砸在王珍头上。 王珍似乎有些晕,脑袋晃了晃。 他的两只手却依然还是用力捏得紧紧的。 “将他的手指掰开。”王康喝道。 便又有一个家丁上前去掰王珍的手…… 这边父子三人正闹得凶,忽然见门房王十八一溜烟地跑过来禀报道:“老爷,有客人找。” 王康皱了皱眉,低声道:“若又是白家的人,就我有恙在身,不便相见。” “这次……是……是卢大人家的人。” “什么卢大人?” 王十袄:“是什么太子少保、光禄大夫、武英殿大学士、内阁次辅……卢大人家的下人。” 王康身体一颤,接着便是眉毛一挑。 宰相门前何止七品官。 “人在哪?快……等等,老夫亲自去迎!” 王十八耸着头,道:“老爷,来来来人不是找找您的,是是是是要找三少爷。” “什么?!”王康惊道:“逆子!你又犯什么事?” 王笑才被松开便一把扯下嘴里的布条,呸了一声。 “卢次辅是我的……嗯,朋友。” “都放开。” 他踹开那几个押着王珍的家丁,扶起王珍,忿忿道:“大哥才出了牢,因想着自己受了刑一身伤,怕家人见了难受,在外面养了两才回来。呵,我看他是多虑了。” “原来这家里,等着他的不是嘘寒问暖,却又是一顿打。父亲你好大威风哈。” 王康大怒,骂道:“逆子!你如今也不在我面前装痴呆了?!还能嘲讽老夫了是吧?老子……” 王笑道:“有本事父亲就给我也一顿毒打,反正我一会还要去见卢次辅。” 王康举着的巴掌便不敢再落下来。 “这卢次辅是到底是?” 王笑偏了偏头,淡淡笑道:“父亲想知道?” 他已不是初来乍到之时。 昨夜春风一度,正有些飘然。今又找到了拿擀面杖打自己的凶手,心中恐惧尽去。 此时有恃无恐,王笑便打算与眼前这位老父亲……皮一下。 王康一愣。 听口气,这逆子竟是在打趣自己? 看来这个三儿子是真的很嚣张,还不太明白父为子纲的道理,欠教训! “兔崽子!” 王康虽不打脸,手里的巴掌却重重摔在王笑背上。 “竟敢在老夫面前放肆。你就是去见陛下,老子也打得了你!” 王笑吃了一记! 背上辣辣的痛,他又不能还手,只好无奈道:“孩儿就是了。” 他便俯在王康耳边低语道:“孩儿与卢次辅、白义章,已结为同党。” 王康瞬间惊在那里。 却听王笑道:“我们王家如今已与昆党坐在同一条船上,谁也别想撇清。反正事败,要死一起死。” 王康眉毛一挑,极有些不可置信。 昆党又是何物? “对了,”王笑道:“我们若敢背叛,卢次辅就先捏死我们王家。” 王康身子一颤。 王笑又道:“父亲也别想再让大哥和离了,抱紧白义章的大腿要紧。” 王康嘴唇动了动,只觉得如在梦郑 此刻他很是希望:一觉醒来王笑还是个痴呆。 “逆子,你的都是真的?” 王笑道:“好消息是,东厂也是我们这边的。” 他完,一转身,在王十八头上一拍,道:“走,带你三少爷出门。” 竟有一种“我的伙伴内阁次辅卢正初叫我出去玩”的感觉。 “对了,我还得先穿件外套……” 从积雪巷由西走到东,便是文贤街。 走在路上的秦竺打了个哈欠,她打算到文贤街买早点吃。 路过一间院子的时候,正好见到有两个女子推门出来。 二人似是主仆,一个极美,一个却有些丑。 丑的那个是一种……没精神的丑,美的那个却是婷婷袅袅不可方物,便是连秦竺这样的女子都有些动心。 秦竺的眼睛便直了直,还咽了咽口水。 唐芊芊见这姑娘目不转睛地低着自己,便低下头,捋了捋头发。 她倒也还记得这个姑娘,还知道她与王笑有交情。 娘希匹嘛,让人印象深刻。 唐芊芊不由暗道:“她莫非也是他的相好,竟是来找自己麻烦的?” 花枝正背对着秦竺锁门,心中也是这个想法。 锁上门,转头间,花枝的目光也在打量着秦竺,思量着自己能不能打过她。 没想到自己还有与人争风吃醋打架的一,虽是替唐芊芊争风吃醋。 第135章 白义章 三个女人各怀心思,互看了几眼,还是秦竺先开了口:“你这妞长得可真他……真俊。” 去掉了中间真他娘三个字,这是她很有礼貌的打招呼了。 至于为什么打招呼? 她秦竺确实有些以貌取人。 唐芊芊低下头,轻语道:“姑娘认得我?” “不认得。”秦竺摇头道。 唐芊芊便笑了笑。 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 她便看着秦竺,轻笑道:“妹妹长得才叫俊俏。” 两人这样了两句话,便算是初初相识。 女子与女子结交,从相识到相熟,难也难,简单却也简单。 秦竺看着唐芊芊的裙子道:“哇,姐姐你这条裙子好漂亮,哪里买的布料……” 很遗憾,卢正初没有找王笑,是白义章借了卢家的下人来找他。 王笑便以送中秋礼的名义到了舅父白义章府里拜会。 院子里依然雅致,却似乎与上次有些不同。 王笑四下一看,方才明白过来,少了许多陈设古玩。 竟是连下人也打发了不少。 原本琳琅满目的宅子,便一下子降了好几个档次。 有钱却不能花,亦是世间让人难过的一桩事。 白义章却不显难过。 相反的,他看起来竟是官威愈重。 “附马来了。”白义章见了王笑,依旧端坐于书桌之后,淡淡点零头。 王笑行礼道:“舅父唤我笑儿便好。” 他笑容里带着些玩笑意味,也不知道是真情还是假意。 白义章冷冷哼了一句,道:“我竟差点忘了我与你们王家还是姻亲,呵,派了两个人过去,你父亲竟还抱病不见。若非借了次辅家的下人,我是否还见不到你?” 王笑道:“不让舅灸下人入府,是侄的意思。” 不论如何,他也只好替王康将这个雷扛下来。 谁知这白义章是否会借此报复。 “理由呢?” 王笑随口胡诌道:“太平司有人盯着我们家。” “那你现在就敢来找我?” “那自然是解决了。” 白义章懒得与他置这种闲气,冷哼道:“树倒猕猴散我能理解,但谁若以为我这棵树要倒,那怕是要看走眼了。” 王笑惊喜道:“舅舅心有定计那自然是好。侄还为舅荆心了好久。” 王笑在卢正初面前被哄得一愣一愣的样子,白义章是见过的。 此时见这子在自己面前却是游刃有余,还能时不时打趣两声,白义章未免有些不爽起来。 他便切入正题,道:“今日叫你过来,便是让你接手我们的一些产业。” 白义章着,推了推桌上的一个大木箱。 王笑一打开,只见里面竟全是账册,登时头痛不已。 白义章道:“正好朝庭在查我,这些东西你拿回去。” “这些年,人家我们昆党贪了不少钱粮。但算来算去,也不过是这几本账罢了。一共有几个方面,我,你记下。” “这八本册子,是京中的铺面、债权等,算是现有的资产。这两本册子,是记这些年我们昆党致仕官员的养老银,每年送一次银钱……” 王笑愕然道:“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白义章道:“他们为国操劳这些年,告老的、落狱的、问斩的、自尽的……致仕后何以为生?家人儿女又何以为生?若无安顿,往后谁听卢大饶?” 王笑捧着那本册子,眨了眨眼,问道:“那以后我也能上这个册子?” “哼,你有功名吗?” 白义章懒得理他,又拿起两本册子道:“这两本,是记给两直隶的书院的津补。” 王笑讶道:“这两本居然也是花钱的册子?” “没有这些书院,哪里有志同道合的门生?如何将治国的理念传播?我们昆觉的风评又如何维护?” 王笑:“……” 白义章接又拿起三本册子,道:“这三本,是给同僚的补贴,京中的一月给一次,任职外地的一年给一次。” 王笑极有些诧异。 什么同僚?分明是同党嘛! 他不由问道:“这些人就不会自己伸手捞吗?!” 白义章翻了个白眼,道:“又不是每个人都能捞到的,朝庭两年没发俸禄了,没地方捞钱的怎么办?饿死吗?都是自己人,要办事的时候怎么办?” 他着,叹了口气,道:“而且有的时候啊,比如我户部侵吞一笔银钱,还需要工部的配合,他们不直接沾手银钱,回头总是要从我们这边发的。” 王笑翻开那册子看看,却只有发钱的地址,并没有具体的官职名称。 接着,白义章郑重其事地拿起一本册子。 这是最新的一本。 却听他抚着长须道:“这本册子是接下来要采购棉衣、铁器、马匹、药材……” 王笑奇道:“采购这些做什么?” 他敢问,白义章居然然也敢答。 “以备陛下南巡。” 六个字,短促有力。更新最快的网 底气十足。 王笑一愣。 至此,他才知道卢正初在皇帝心中的份量有多重!才明白为什么昆党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贪银子! 原来如此…… 王笑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他还以为,自己是世上最有眼界的一个,是最早知道情况不妙的一个。 却原来,这满朝之上,没有一个人是傻子。 那些位高权重的、那些消失灵通的,都已做出了精确的判断。 潼关一破,有权有势有钱的能得到消息的,一个一个都意识到不好,都在悄悄地准备着跑路。 只有这京中百万平民,还沉溺在波澜不惊的死水里,全然不知将向他们袭来的是什么。 他心中冷笑 原来这楚朝要亡,不是亡在你们傻,而是亡在你们太聪明了。 …… 白义章一句话完,目光在王笑脸上棱巡了一番。 见王笑不再多问,白义章便心知他能明白自己话里的意思。 唐中元破了潼关,占了西安。代表着什么呢? 现在若是在隋、唐时,长安被占,便是下已亡。 万幸如今不是定都长安。 但也该早早准备……跑路了。 偏偏南巡二字,是在朝堂上提都不能提的。 但不南巡,陛下怎么办?陪着那些误国庸才去死吗? “那只好由我这样的忠能之臣私下办了。” 白义章心中暗笑起来。 这件事,是他的丹书铁券。 能为陛下的准备南巡精兵的辎重,那是何等的肱股亲信,竟还有人要弹劾自己、彻查自己? 呵,做梦去吧。 “我贪再多钱,你们也奈何不了我!” 第136章 一箱账 屋中的两人心思各异了一会,白义章又开始接着给王笑解。 接下来,那剩下的十来本账册却是全都是用来记花销的。 好的,把资产交给自己呢? 王笑极有些不可置信,道:“你们怎么有这么多开销?” “这还只是交给你的一部分呐,卢次辅是国之重臣,为他奔走办事的相当于一个朝庭。”白义章叹道。 “但你们怎么才这么点钱?”王笑翻了翻,喃喃道:“还不到五万两银子。” 好的你们能贪啊…… 白义章道:“傻瓜才把现银留在手上。钱自然是用来生钱的,这里不是有铺面、权债权股吗?你看这里还有两个仓库的粮食,卖了就能换成现银……” 王笑道:“你不会是私拿了吧?” 白义章老脸一红,怒道:“你胡什么!如今我还在被查,怎么敢留?” 心中却是得意怎么敢留钱在京城?当然是要送到南边去啊。 他着,却是转身从书架上又拿了个木盒出来,道:“这些你也拿着。” “这是什么?” “先帝打算扩建宫城,陛下又不建,留了几个仓库的没用东西,一些木材、石料之类,你拿去卖了吧。” 王笑极有些无语。 怪不得白义章要找大哥打理这些事。 自己还以为是来领一大堆粮食,发卖成银钱就成,没想到根本是一个乱摊子。 一大箱的账本,自己怎么可能管得过来? 他不由拧着眉,看着面前的成箱的账本发呆。 “舅舅啊,这些东西我怕是弄不了。” 白义章忿声道:“都和卢次辅好了,你还能反悔吗?你想死吗?” “你这弄得乱糟糟的……” “这世上,老夫的账做得最是清楚!”白义章喝道:“你若是处理不来,让你大哥二哥帮你。” 他本也不是打算让王笑做这些。 不过是换个法子让王珍、王珠来做而已。 王笑却又道:“不对呀。你这开支本就大于收入,全靠你们每年还要贪钱进来才能平衡。如今交与我管,我又不能贪钱……” “贪贪贪,年纪就知道贪。朝庭如今还有银子可贪吗?!”白义章一脸正气地叱道:“我就是因为不忍再贪,才要让你们来运作,不然我找你做甚!” 他心中却道:蠢货,以后老夫贪的银子是要进自己口袋的…… 户部左侍郎白义章如今正在被调查,不用上朝。 刑部左侍郎钱承运却没这么幸运。 辛辛苦苦地下了朝,他便兢兢业业地赶到刑部坐堂。 今日却是又有人来拜会他。 谁让他钱承运如今是子眼中正当红的人呢。 来人却是太平司的千户吴有财。 吴有财不过是个千户,却为钱承运引见了另一个人正四品太平司指挥佥事沈旭。 如今太平司将要整顿。有人心惊胆颤,对另些人而言却是千载难逢之机。 吴有财想要当上北镇抚使,沈旭想要的却是太平司指挥使一职。 指挥使必须是圣上嫡系,所以要想当指挥使,有两条路可以走王芳与钱承运。 王芳那条路太挤,沈旭便来了此处…… 三人相谈了一会。 钱承运抚须自嘲道:“昨卫奇刚来过老夫这里,结果当夜便横死,沈佥事就不怕沾了晦气?” 沈旭赔笑道:“钱大人这里皆是福气,怎会有晦气?” 他卫奇,他却是有桩事可以道道。 沈旭便沉吟道:“卑职有个心腹名叫赵平。他是南镇抚使邱鹏程手下的千户,这个赵平,昨夜见了一桩很有趣的事。起因附马王笑跟着督公王芳到太平司认人……” “……赵平不放心,便返身回去,恰好听到王笑与一个女子合伙杀了卫奇……” “……那坛黄金是王家用来贿赂邱鹏程的。卫奇死了,邱鹏程正中下怀,便吩附赵平不要与别人……” 钱承阅手指在桌子轻轻敲着。 他是在王笑的案子上吃过一次亏的,此时不由思忖着如何借这桩事扳回一城。 最好还能祸水东引…… 从积雪巷走到文贤街的距离不太远。 秦竺与唐芊芊又一起逛了逛布店。 等花枝套了马车的短短时间里,两人似已成了极要好的朋友。 见马车停在布店前,唐芊芊便道:“我还得出门办事,这便与妹妹别过了,改日请妹妹到我院里玩。” 秦竺今不打算去赌,本想着随唐芊芊去逛逛,一转头却正好见秦玄策扛着个大猪蹄走在街上。 她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弟弟,这弟弟竟是一夜不归,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秦竺只好告别了唐芊芊,跑到秦玄策跟前,冲着他就是一脚。 “贼杀才。老子才一没管教你……” 唐芊芊淡淡笑了一笑,起身上了马车。 一路到了笑谈煤铺,她便开始了一的忙碌。 “陆掌柜久等了。我夫君了,他不怕告诉你们那铁矿就在昌平州密云一带。你们陆家要是想撇开我们自己去找也没关系,但我们绝不仅只有认矿的能力……” “我们自然是有诚意,那一带没有你们陆家的关系我们确实吃不下来,接下来就是怎么合作的问道……” 好不容易与陆方之谈妥几项,贺丰收又赶了过来。 贺丰收却是带了两车东西,道是贺琬送与王笑的。 “我们九少爷有些事,临时要出海一趟,这是上次王老板过想要的东西。九少爷了,这次就不方便让王老板到船上玩了……” 贺丰收其实心中颇有些担忧,但这是贺家的私事,却也无须与生意伙伴。 寒喧之后,他又问起门头沟煤矿的事。 “九少爷对于钱家的祖坟有些顾虑,临行前特地叮嘱让老朽关注此事。” 唐芊芊便与他了进程,又道:“此事我昨夜也有夫君谈过了,放心吧,等贺公子归来,想必便能看到第一批煤……” 她话办事有条不紊,打发了陆家与贺家,又让唐望伯找来几个管事手下,一个一个吩咐下去。 “你去放出消息给京中的牙行,只唐中元大军已打下潼关,我要让京城的地价再跌一跌……” “我们如今要大量的人手,从能识字记漳开始招,会种田的会织布的都要……” “你去查清楚京城所有的制布厂有几家,原料从哪里来,每月能多少银子的售额……” “你去收购鸡、鸭、猪、羊崽,还有养这些的人也找来……” 第137章 广告词 过了良久。 院子里的管事手下都已各自领了差事散去。 唐芊芊独坐在石桌前,提起笔在纸上又记了一道,想着还有没有哪些疏漏之处。 思量着这些事,她又咬了咬笔头。 事务繁杂,她其实也觉得吃力。 但再吃力,她也想学着却做下来。 如今不过是做点生意而已,便已然这么难,那等义父进了京,要处理的事又是如今的百倍千倍。 到时候又该如何呢? 义军中多是能打下的,或许有能治一州一县之人,却没有能治一国之人。 如今自己巧遇高才,能多学些便多学些罢了。 没想一个世人称是痴呆的人,脑中竟有这样的方奇谭,各种奇思从容布局随手拈来…… 余光中,有人走进院子。 唐芊芊便揉着头道:“望伯,一会带我去看看花生油的作坊。” 来人却不话,只是将手里的木箱子放在石桌上。 “哦,花生油作坊也建成了?” 却是王笑的声音。 唐芊芊一抬头,不由展颜笑起来,颇有些惊喜。 “你怎么来了?来看我的?”她笑容绽开来。 下一刻,她却是忽然眉头一皱,道:“你定不是来看人家的。许是来找望伯一起城外去看你的傅先生吧?” 王笑便笑了笑,从怀中掏了一个锦盒放在她手里。 “我今去舅舅府里送中秋礼,出来时便想起给你买个礼物。” 唐芊芊打开一看,却是一支木梳,做工极是精细。 耳边只听王笑絮絮叨叨起来。 “你别看只是一个木梳,用的可是上等的檀木,我特地绕到棉花胡同木记给你买的,颜色与你头目的木簪子正好相配……” 唐芊芊握着那木梳子低着头,轻轻笑了笑。 王笑便环手拥着她…… 过了一会,唐芊芊忽然看到桌上的木盒,便笑问道:“这个也是给我的礼物?” 王笑“嗯”了一声,道:“你非要这么,似乎也可以。” 唐芊芊迫不及待打开一看。 “书?” “账册。” “讨厌,人家才不会给你算账。” “嘿。”王笑忽然见到院子里那两辆板车,便问道:“那是什么。” “贺琬给你的礼物。” 王笑颇有些嫌弃,道:“这么富贵的公子,竟是用麻袋装着东西送礼。” 他着,打开那个麻袋一看…… 马车行驶在京郊的官道之上。 王笑心情颇好,还自己学着驾车。 他学东西不慢,不一会儿便掌握了驾车的技巧。 唐芊芊便坐在他身边,笑问道:“为什么要学这样的粗活?” 王笑道:“享受驾驶的乐趣啊。” 他扬了扬马鞭,道:“这是油门。” 提了提手里的缰绳道:“这是刹车。” 接着他扭着脖子四下一看:“哈,人工后视镜。” 此时秋意正浓,微风过耳,道边疏林落叶。 坐在车辕上的少年显得很有些傻气。 唐芊芊便在他头上轻轻拍一下,道:“傻瓜。” 她这般轻轻嗔了一句,却是如媳妇一样倚着他的肩。 “我看人家卖材夫妻便是这样的,”她轻声道:“一个赶着车,另一个这般坐在旁边……” 车厢里的庄运与花枝极有些无语地看着外面两人卿卿我我。 花枝本是喜欢看这种场面,但此时却很是不自在。更新最快的网 倒不是庄阅问题。 实在是王笑赶车的水平不怎么样。 花枝坐得头昏脑胀,只好将气全撒在庄运头上。 “你这个面上带痕的傻高个,为何抢我的鸡?!” …… 一路上颠波摇晃,好不容易到了傅青主的院子前。 半时间,傅青主竟已招揽了不少人,由耿当领着正在搭房子。 傅青主提着笔,在一张纸上画着什么。 “傅先生,你快来看这是什么!”王笑拍着车上的麻袋大喊道。 他只觉得有一肚子的话要,有满脑袋的知识想传授出来! 当麻袋里的地瓜、玉米、土豆被倒在院子里,许多人却是都很失望。 耿当挠了挠头,懊恼道:“俺还当是一麻袋银子呢。” 他对这堆了一地的带土水果并不感兴趣,转头对庄运笑道:“运,你咋还提着鸡过来?晚上可是要烧鸡吃?” 傅青主尴尬一笑,他其实也以为麻袋里是银子。 但他自然知道眼前的少年不会无缘无故带这些东西过来,俯下身拾起一颗地瓜,端详了一会,道:“这是甘蕃?福建有人种……” 王笑看到耿当的反应,便明白这些高产的作物为什么没那么快推广开来。 没有人会用良田来种这些杂食,如今也少有人在荒地上种东西。 在原本的历史上,一直到清朝乾隆年间,这些作物才得到推广,极大地缓解了世间的饥饿。 但现在不同了。 现在有自己可以提醒世人。 王笑便振奋精神,对傅青主解讲起来。 “这是一种……神奇的作物。” 王笑道:“它不需要肥沃的土壤,也用不着你去照料。你知道吗?种这些作物,投入的人力物力远不及稻谷或者麦,而得到的产量却能远远超越前者。” “这是土豆。”王笑又扬了扬手。 “这是玉米。”他又扬了扬手。 “它们都很好养,且更加耐旱,也适合大规模种植。” “傅先生知道关键在哪里吗?”王笑着,指了指远处的荒山,“你看那座山,它又大又高!” “你看四周,荒山的面积远远大过良田,但你不好种粮食。因为你没办法提水去浇灌它,没办法拉牛去梨它。北方不像南方,能难开垦山田。” “而且你看,你们这个地旱的啊。” “但你可以种这个啊。”王笑又拿起一颗土豆,如在做广告一般引诱着傅青主:“你把这个埋到土里,不用浇水,轻轻松松亩产千斤。” “什么?!” 不光是傅青主。唐伯望、耿当、庄运这几个种过地的都极有些吃惊,那些搭房子的汉子也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不用浇水,亩产千斤?!” 好吧。最能吸引饶一句广告词提炼出来了。 王笑好不容易才讲解完一桩知识,终于松了一口气…… 第138章 论资本 唐芊芊对农活没有半点兴趣。 所以王笑在与傅青主等人讲述地瓜土豆玉米这些东西如何如何之时,她很是心不在焉。 但亩产千斤四个字入耳,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若王笑真的能养活万民,是否会影响义军伐楚的大业呢? 本就是因为民不聊生,义军才能一呼百应,势如破竹,若是哪京城中人人都能吃得饱饭,到时候还能不能攻下? 下一刻,唐芊芊摇了摇头,暗忖自己居然让王笑给吓住了。 这世道,养活一人都难,种些丑不拉几的果子,又能养活几人? 楚朝到了如今这般田地,便是太祖皇帝再生也回乏术,任一个少年郎试手,又有何惧? 她目光从王笑身上移开,掠过傅青主与唐伯望,看了看四周的人,心中轻轻摇了摇头。 傅青主找来的这些泥脚子,一个塞一个的傻气。王笑能领着他们做成生意便是了不起,自己又何必杞人忧? 少则两三年,多则五六年,等义父打到京城,正好是煤矿也开了,这些作物也普及两处种下,到时候京畿人人有衣穿,人人能裹腹,无畏饥寒,自能安定。 若一切顺利,到了新朝,自己与他将这些摊子从京城铺到下,方才叫养活万民。 自己一介女子,此生若做到那等程度,也算是无憾了…… 那边王笑完了种地的事,转过头,目光在她脸上看了看,伸手为她捋了捋被风吹散的头发。 他动作很有些自然。 两人对视了一眼,目光中各自有些柔情。 唐芊芊便低着头轻轻笑了笑。 她忽然有些暗笑刚才自己想得太远了。 论起来,自己现如今不过是个朝不保夕的细作,能在这危机四伏的京城平安活下去再吧。 心思这般活动了一番,她大概是又想到人生苦短,脑中便浮想起一句诗来。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下一句似乎是:花开堪折直须折。 目光落处,少年正是风华正茂…… 王笑正一脸热切地向傅青主与唐伯望叮嘱着。 “等这些地瓜玉米土豆种出来再收种,还是太慢了。我们应该派几个人去福建、广西等地大量的采购……” 王笑着,忽然又想起一事。 他略作沉吟,对傅青主道:“有几桩事项,却要先与傅先生好。” 傅青主学着唐伯望的称呼,应道:“东主但无妨。” “我虽与傅先生同心协力防治鼠疫,但不能贸然行动,比如我们明日就赶赴山西、河南等地去治病救人,那样除了送命别无异处。防治防治,如今的情况下,只能先以防为主,事再急,也只能徐徐图之。”更新最快的网 傅青主点点头,叹道:“应是如此。” “兵马未动,粮草先校不管是对疫情还是饥民而言,食物都是最重要的一步。所以我最先的便是这种地之事。”王笑加重语气,道:“但,我们不是朝庭,却也没有免费救济的能力。” 傅青主一愣。 王笑整理着语言,缓缓道:“如果我们要生产很多粮食、衣物,要搭棚施粥,要有热水、有口罩、有汤药……这些事,要非常非常多的银子。我是可以先弄十几万两把架子铺起来,但然后呢?总不能一直投银子进来,这不实现。” 傅青主愕然了一下,心中有些失落起来。 想来,或许是昨听到要花费诸多银两,这少年打了退堂鼓了。 他看了看地上的番薯玉米,忽然有些迷茫:读了一辈子书,自以为满腹的才华,沦落牢狱,好不容易出来了,最后只能种地吗? 但也是,朝庭都无法可想的事,难道还指着一个少年去搞银子吗? 下一刻,却听王笑道:“所以,我样要让资源流动起来。比如,我们有了粮食,可以用来救济难民,但不能让他们白拿粮食,而是有所回报,比如为我们种地,或做些别的,总之不能让人力闲着……” 傅青主方才知道自己竟是误会王笑了。 他有些明白王笑的意思,沉吟道:“以工代赈?” 傅青主不由心中自嘲道:见惯了太多人心险恶,自己如今惯会以恶意揣度人,谨需自省啊。 他再看向王笑,目光便更有些不同起来,心道:“他竟能有这个想法,难得。十几岁的年纪有赤诚,却不肓目热血,可算是老练。” 没想到王笑却是摇摇头,道:“有些类似,但也不全是。更准确来应该是经济行为……” 傅青主又是一愣。 王笑有些拙于口舌,却还是试着解释道:“鼠疫也好,旱灾也好,这下所有的灾难,靠一个人或靠一个风雨飘摇中的朝庭来救,都是不实现的,只有团结所有饶力量,才可以救治。” 傅青主想了想,道:“不错。可是照你这么,只有朝庭才能……” “不是朝庭。”王笑摇头道:“是经济行为。比如,鼠疫来了。你救济一个难民的第一,他需要一碗汤药、一碗米饭、一桶洗澡的热水、一件干净衣服……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呢?” 傅青主低头思量起来,周围的人亦是思量。 耿当问道:“是你给他的?” 王笑摇了摇头,道:“不是谁,是从事生产的人。一碗米饭里,是很多饶生产轨迹,有种地的、卖粮的、煮饭的。一桶热水也是,有开煤的、砍柴的、烧火的……是很多很多饶生产活动,才有了这些东西。” “所以反过来也一样,被救治的难民也需要投入到生产郑才能增加这种力量。”王笑道:“他们不一定要给我打工,用钱来买汤药米饭热水衣服也是一样的。这便是我的经济行为。” 傅青主若有所思。 “虽然我们确实也需要招很多很多的人来打工……” 傅青主似乎还在消化着这些东西,眼中有些不解。 事实上,他想得比王笑更深…… 王笑却不在乎那些更深层次的东西,而是抛出了他这一席话的真正目的 “所以,我们生产的一切东西,都是要能卖钱!非必要情况下不能免费提供。如此,我去搞银子投起来,才有意义……” 唐芊芊转过头,偷偷轻笑了起来他果然还是个财迷。 第139章 生产力 “我们是一个企业,不对,商行,我们必须先做到能养活自己这个商行,才能养活越来越多的人,这一点傅先生能理解吗?” 傅青主想了好一会,忽然朗笑起来,重重点零头。 他郑重拱拱手,道:“便依东家所言!” 王笑如释重负。 这些东西来简单,对这时候的人而言,却是下一个社会阶段的概念,傅青主能这么快想明白,便没让自己失望。 “好。”王笑道:“现在接着,我们要卖哪些东西。” “食物是重中之重,只靠这些作物肯定是远远不够,得要有大量的肉食。人吃肉,才会提高免疫力,所以畜牧业对我们真的很重要。”王笑郑重其事地道:“比如,嗯,先跟你们这个山地养鸡……” 耿当奇道:“啥是山地养鸡?” “故名思义,就是在山上养鸡。” “那不成了野鸡了……” 王笑摇摇头,道:“山地养鸡就是将鸡放养在山上,让它们吃杂草、虫。这样养出来的鸡成本低,肉质好。” “那养那么多鸡,谁买呢?一只鸡老贵了,而且一般人自家都有养,没地方养鸡的也吃不起肉呀。” 王笑道:“那我们可以分开如卖你一个腿,卖他一个翅膀。还可以做成鸡肉肠、罐头……总得来就是开个食品加工厂。” “那这样不得把鸡杀了?可是,肉放几便坏了……” 王笑摇了摇头道:“你不懂市场经济的力量。我给你打个比方。嗯,这么吧,若是你出门便能买到一个现成的鸡腿,你还会辛辛苦苦地养鸡吗?” “现在的农经济太低效了,饿肚子的人太多,需要更高效率的生产模式。古人云发展生产力是根本任务。” “再比如,我有一个作坊是生产花生油的,我还有个作坊是生产蜂窝煤的,如今又有了鸡肉,我便可以做一个食品连锁店,就姜啃的。我们这么多人,专业的做这个啃的鸡是不是比你们分散开养鸡,能生产更多食物?”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傅青主猛然抬头,目露震惊! 如果王笑前一刻的经济行为只是引起他的思考,此时的生产力却是他让极有些……醍醐灌顶。 …… 许久之后。 一番交谈之后,又是色渐渐暗下来。 虽只是在谈论,却也颇有些累人。 王笑打了个哈欠,很有些疲惫的挥了挥手道:“今的会就开到这里,散会。” 所有人皆是一愣。 王笑心中自嘲,一时恍惚竟是瓢了嘴。 他便对傅青主道:“那我们便依定的做下去吧,时间紧任务重,辛苦傅先生了。” 傅青主今日听了这些言论,尚未完全想明白,此时微红着眼,有些兴奋有些振奋,郑重拱手道:“固所愿也!” 他是极聪慧之人,能捕捉到王笑今日所之言里,有极了不起的东西。 眼前这个少年在他心中隐隐竟有了深不可测之观感,让他感佩莫名…… 王笑又对耿当道:“耿大哥明日方便回城一趟吗?我有些金子托你带过来,虽然不多,却能应付几。另外还有几仓库木石材料看看如何安排送过来。” 耿当道:“好咧,俺明一大早就过去。” 王笑便与他定好时间在积雪巷见面。 又想到如今王家也没人再要杀自己了,傅青主这边比自己更需要人手,便安排庄运留下。 如此安排妥当,王笑便与众人告别。 “那诸事就拜托各位了,傅先生慢送” 傅青主送着王笑上了马车,忽然吸了吸鼻子。 微风中,他闻到王笑身上有一股奇怪的气味。 他学医两年,已颇为精湛,能分辩出这是什么味道。 “曼陀罗?”傅青主捻着手指,沉吟起来。 “罂粟……苦艾草……” 自己这位新识的东家,竟是喜欢服用这些东西? 他看着官道上的的马车,皱眉思索不已…… 斜阳下,马车往京城缓缓行去。 傅青主、耿当、庄运趁着太阳落山前的最后一点余晖,干劲十足地领着人开始开荒。 一直到月色深重,山间便有人朗声吟唱起来。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不识字的耿当便跟着缓缓晃着脑袋,锄头挥得起劲。 “……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马车回到京城,王笑好不容易才告别了唐芊芊,回到自己院子。 烛火下,一道身影颇有些落寞。 缨儿一回头见到王笑,瞬间又极有些惊喜。 “少爷,你终于回来了哦!二少爷让桑落姐姐传话过来带在外面办事,不然缨儿都要去找你了……” 本来缨儿其实是有些难过的,但看到自己少爷回来,那份喜悦似乎又将那份难过完全盖住了。 等到王笑又拿出一个木梳子送给她,丫头更是高兴起来。 王笑见她欣喜,但没有像对唐芊芊一样絮叨这檀木梳子有多贵。 缨儿围着王笑又是擦脸又是喂东西,忙活了一圈,她便有些坚定而憧憬地道:“少爷,缨儿现在病好啦,你下次出门可不可以带着缨儿哦?” 她眼中满是期待。网首发 反正如今不是痴呆的秘密已经揭破,王笑没什么要瞒着缨儿的,便爽快地答应下来。 缨儿得偿所愿,又是喜不自胜,摇头晃脑道:“太好啦,那少爷,缨儿去给你打水洗澡哦。” 她手里揣着那那木梳子,兔子般飞快向门外跑去,却是乐极生悲,一下磕在门柱上。 “啊” 这一下撞得不轻,王笑听到呙一声大响,便连忙过去扶她。 只见她额头上已鼓了好大一个包。 她先是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木梳子,见东西完好,才舒了一大口气,揉着额头傻笑道:“我好笨噢。” “疼不疼?”王笑有些心疼又有些无奈,道:“你还笑。” 缨儿道:“不疼啊,笑是因为我见到少爷心里高兴。” 王笑一愣。 “两都没有见到少爷了……” 她终究还是嘟囔了一声,将心里那点的不满表达出来。 第140章 记账法 王笑伸手揉着她的额头,心中颇有些触动。 缨儿被他看得有些羞涩起来,便道:“缨儿去打水哦。” 着便低着头跑开。 等她在偏房里支了木桶烧好水,再进屋唤王笑时,却见自己少爷坐在桌前写写算算。 他神情颇有些专注,如与往常拼七巧板时一般神仪明秀,煞是好看。 她心中便又高兴起来:嘿,自己的少爷。 “少爷在算什么哦?” 缨儿与王笑之间从来不曾避讳,她自然而然地看了一眼,只见少爷面前却是一本账本,他拿了一张纸似在核算,但纸上画的却是极奇怪的符号。 王笑目光依然盯在纸上,嘴里应道:“我想算算这个账有没有假。” 账本是从白义章那拿回来的,王笑若想省事,大可直接交给二哥打理。 但他觉得这账肯定有问题。 卢正初为何要放着户部侍郎这个搞钱能手不用,反而把昆党的金库交给别人? 白义章既然能从户部贪钱,那当然也可以向昆党的金库伸手! 善泳者溺于水,白义章自认为做账最厉害,那定然会做假账。 他是做账高手,便是让王珠来算,怕也不好算出来。 那王笑只好自己算了。 “少爷还会算账呀?”缨儿颇有些惊奇。 王笑便道:“这是复式记账法。” 嘴上这般应道,他心里便叹了口气,以前自己这种淘宝卖家,会计也要自己做,实在是辛苦。 白义章你等着,我偏给你算出来。 缨儿很有些崇拜的赞叹了一句,又道:“那少爷你先去洗澡吧,一会水凉了。” 等王笑洗完澡回来,却见缨儿正支着腮帮子坐在桌前,盯着账本,样子很有些苦恼。 “怎么了?”王笑便问道。 “缨儿想帮少爷一起算。”缨儿道:“可是这个符号我看不懂……” 姑娘似乎有些嫌弃自己太笨。 王笑道:“这是2,这是3。” “为何这是二?这是三?”缨儿奇道。 王笑便在她身边坐下来,提笔写下十个数字,很有耐心地道:“你看,这是0,这是1……” 缨儿先是闻了闻王笑。 将少爷洗干净,这是她作为丫环的职责之一,此时少爷洗得香香的了,她便有些满意。 如同给宠物洗过澡的主人,她忍不住蹭了蹭他,嘴角扬起一丝得意来。 烛光下。 缨儿握着毛笔在纸上歪歪妞妞地写下一个数字9。 下一刻,王笑的手握着她的手,重新又写了一个。 “你看……是这样……” 她感受着手背上的温度,看着纸上的两个字,脸上的红霞久久没有散去…… 清晨。 积雪巷那只嗓音嘹亮的大公鸡被带走后,许多人都得以睡了个饱觉。 缨儿本是下了决心要随王笑一起出门。 但她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在家中帮少爷算账为妥。 那一箱子的账本,昨里两个人才算了三页,要是再往外跑,何时才能算得完? 她才提起笔,又想到少爷握着自己的手的样子,脸上便红了红…… 王笑一大早便赶到积雪巷西三十六号。 如今庄运去到了京郊,这个院子竟是成了秦竺姐弟俩独占了。 王笑每次过来,秦竺竟是都在耍大刀。 “嘻,你来啦。”秦竺道:“等老子,不是,等人家还有几招练完哦。” 他有心与她黄金的事,却也只好缩在角落看她练功。 过了一会,秦玄策打了个哈欠走出来,对王笑道:“正好想去找你。” 他在王笑身边蹲下,神秘兮兮地道:“傍晚来喝我的订亲酒。” 王笑一愣:“什么?” “晚间来喝我的订亲酒。”秦玄策又了一遍,“正好见见你嫂子。” “在哪办?” 秦玄策理所当然道:“当然就在这里,你得给我做个见证。” “你和谁订亲?” 秦玄策道:“声点,我姐还没同意,我今得服她。” 王笑很是无语。 你姐还没同意,你就请我傍晚来喝酒? 他实在是无法理解秦家姐弟的行事,只好点头应下。 秦玄策又道:“你把老当和运也叫来。” 话音未了,耿当与庄运便推开门进来。 正好秦竺也耍完炼,王笑便让她将黄金拿出来。 秦竺愕然道:“拿出来?那不是我们办事用的吗?” 王笑道:“对呀,我正是要拿去办事。”网首发 秦竺有些惊又有些喜:“这么快?” 王笑一愣:“快吗?事急如火,大家动作都很快,马上要用钱了。” 秦竺看了蹲在那边鬼头鬼脑的秦玄策一眼,心道:原来是因为这个呀,这子动作这么快,都要订亲了,那我和王笑能不急吗? 哪有弟弟在姐姐前面成亲的道理? 她一时心中颇有些踌躇。 淳宁那边都还没有开始行动,自己也没派人回关外告诉家里,这么快办事未免太急了些…… 但弟弟昨的也没错都是战仗上讨生活的儿郎,过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何必管那许多繁文褥节? 秦玄策昨的话便在她耳边回想起来: “祖父起于草莽之间,英烈豪杰之辈,做事什么时候婆婆妈妈,叽叽歪歪过?” “当年祖父抢了祖母上山,当夜成亲,四年生三子,十年就子孙满堂,是何等的果决利落。” “我关外秦家,看上谁娶谁!” “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 秦竺忽然觉得有几分道理。 她看着王笑那一脸郑重的神情,心中有些欢喜起来。 反正,是他要急匆匆地办事,那就由他安排好了呀。 嘻,他也太急了。 于是,秦竺难得有些羞涩起来,便回屋提了那包金子出来。 “那你可以办得风光些……” 她羞哒哒地着,将手里的包袱递过去。 王笑伸手去接。 “嘭。” 那包袱竟是极重,带着王笑一起摔在地上。 耿当与庄运连忙上前,一个扶起王笑,一个捡起包袱。 “你劲可真大。”耿当忍不住夸了秦竺一句,“连俺提这包袱都觉得太重了,要提不动……” “闭嘴!想死吗?!” 秦竺恶狠狠地瞪了耿当一眼,吓得他一哆嗦,不敢再话…… 第141章 康百万 城西油坊街。 隔着崔家粮铺不远,便有一家康平粮铺。 康平粮铺店面,显得有些低调。论装潢气派、生意排场,自然是比得不崔家这样的大粮商。 但,哪怕偶尔崔家缺粮了,康平粮铺都不会缺粮。 它门店虽,背景却不。 当然,很少有人知道它背后站的是昆党的势力。 粮铺的东家名疆康百万,昆山新安人,父辈起便在卢家老宅为仆。 昆党的账目开支由白义章管,这些年来具体经手办事的便是康百万。 连着两日,康百万都守在店里等人。 他自然知道如今白义章已将账本交了出去…… 这些年,人称户部铁算盘的白侍郎将昆党的财政打理得井井有条。可惜白义章还是太贪了,已不适合再管昆党的账。 卢大人有心找人替代,看来看去,目光便放在王家酒行的俩兄弟身上。 王家与白义章、与崔家都是姻亲,俩兄弟又有商才,人品也可靠,确实是适合的人选。 结果这人选最后落在了准附马王笑身上。 其实也一样。 可康百万昨等了一,却没见到王笑过来,他不免有些拿捏不定起来。 少年心性,还是太懒了,能做好这么重要的事吗? 正想着这些,康百万抬头看去,却见一个美少年带了两个随从步入店郑 来了? 康百万心中一动。 看人先看随从,只见王笑的两个随从,一个长得颇为壮实,愣头愣头的样子,还提了个包袱;另一个身材高瘦,脸上带着疤。 这两个随从的品相都不太好。 康百万心中摇头,对王笑的评价便又低了一层。 “康老板?”王笑道:“我舅舅让我来的。” “令舅父可是姓白?” “不错。” 康百万连忙恭声道:“附马爷唤人老康头便好。”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他连忙从柜台后面出来,恭恭敬敬道:“附马可是要去看看各位的产业?人已准备妥当。” 谁知王笑却是淡淡道:“不急着看。” 接着,他却是拿出几张书据,道:“先带我看看这几仓物料。” 康百万一愣。心中摇头不已:正事不做,看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他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这几仓物料还是先帝爷在位时备下的,在户部堆着没人理会,白义章便划拉过来,有十几年了吧…… 一行人穿过热闹的长街,拐进茄子胡同,便见到一排排的大仓库。 仓门外的锁已经锈了。 砸开一个个生锈的锁头,打开仓库,便是漫的尘埃。 好不容易灰尘落定,王笑举目看去,却见一条条大梁木,一堆堆方方正正的石料,多的让人眨眼。 康百万介绍道:“这些是准备用来扩建宫殿的,虽不是金丝楠木,却也是上好的黄花梨,十几年了,也没怎么腐烂……” 王笑呸了一口嘴上的灰,心里骂道:白义章真是雁过拨毛,这样的笨东西都要从户部贪出来。 他懒得听康百万介绍,问道:“这些东西,作价几何?” “作价几何……”康百万道:“当年弄这些材料户部也花了好几万两银子,如今要卖,却是连五百两都卖不到,不然白侍郎……” “不然白侍郎早卖了。”王笑随口道。 他着便让耿当找人将这些东西越京郊去。 康百万一愣,连忙道:“附马爷这是要?” 他只当眼前这毛头子要将东西运去建自家宅子,心中斟酌了一会,还是低声劝道:“这些毕竟还是我们昆商行会的东西,怕是不好私拿。” 王笑便笑了笑,道:“我知道。” 什么昆商行会,昆党的金库罢了。 还你们的东西?这是先帝爷的东西。 他转对看了康百万一眼,淡淡道:“你便当我买了,五百两是吧?我回头记在账上。” 康百万惊得嘴巴都要掉下来,心中再次将王笑看低了一眼。 五百两不过是自己夸张的辞,这些可是上等物料,当做寻常材料卖也远远不止这个数。 成倍都不止好吗?! 做生意这点眼界都没有?这次是找了个什么人呐…… “这子竟是来占昆党便夷!” 康百万极有些不忿起来。 还是得和卢大人,将这毛头子打发了,让他两个兄长过来。 却听王笑又道:“这地段,这样一大排屋子,竟被你们拿来堆些无用的东西。今日我将它清空了,你将铺面该卖的卖,该租的租。” 康百万一愣,耳边王笑的声音再次想起: “我随便算了算,这地段的一间铺子,一年租金按三十两算不高吧?十七年就要五百两,这一长溜铺子,算下来你们已经损失了两三万两银子了,还户部侍郎?读书人做生意……我呸……这灰可真重……” “读书人做生意,只会记账有什么用?时代不同了,你往后切记,苍蝇再也是肉……” “咦,我们去那里给玄策挑个订婚礼物。” 等王笑带着两个随从走开,康百万看着他的背景,心中实在有些五味杂陈。 那一句“读书人做生意”的嘲讽语气让他久久难以释怀。 果然是商人家的儿子啊。 商人重利,我呸…… 午后。 钱朵朵上了马车。 见到马车里的左明心,她便觉得眼睛一红。 “去积雪巷。” 马车便缓缓开动起来。 左明心向外面吩附了一句,便拉着钱朵朵的手柔声问道:“你没事吧?” 左家和钱家已不再来往。钱朵朵是借着闺阁聚会的名头出来的,左明心便偷偷来接她。 聚会时她便感觉到往日里那些闺中好友对自己有些不同。 那些人话里话外虽未明,但确实是隐隐约约讽刺她父亲竟狠得下心杀了自己的儿子之类。 闺中女子对朝堂之事未不太懂,但大家都是官宦家的女儿,自然也知道投靠殉的是奸佞。 对待奸佞的庶女,她们自然再没有往日里的亲近。 此时被左明心一问,钱朵朵便忍不住哭了出来。 往日里趾高气昂的嫡兄死了,她其实并未觉得有多难过,但多少有些触动,那夜里又因那唐僧受了惊吓,一直有些心神不宁。 直到现在,钱朵朵才在左明心这里感觉到了一丝慰籍。 第142章 订亲宴 哭了一会,钱朵朵抹了抹眼泪,道:“光顾着说我的事……你呢?今日唤我出来是要做什么?” 左明心便脸一红,低着头道:“我要订亲了。” “订亲?和谁?什么时候?”钱左左极有些惊讶。 左明心的脸便更加红起来,声音细若蚊吟地道:“今日,我就是带你过去喝订亲酒的。” 钱朵朵一听,只觉如在梦中…… 后面一辆马车上。 宋兰儿终究还是忍不住向左明静道:“你们胆子也太大了。此事若是让阁老知道,怕是要抽了你们的筋……” 她说着,尤觉不可置信,不由有些埋怨道:“你也不劝劝明心。” “我也想过劝她。但……”左明静幽幽叹了一口气,道:“我自己都不明白是被祖父抽了筋好,还是婚事由不得自己作主好,又如何劝她?” 她说到后面,声音便有些幽怨下来。 宋兰儿一愣,心中便明白过来: 左明静是许给了翰林院大学士何良远的长孙。 何良远任官经筵,为陛下讲读经史,从翰林日讲、侍讲学士一路到翰林大学士,还是今科主考官……这样一个声名好、前程远的清贵高官,他的长孙在左经纶眼里是最好的婚配对象。 哪怕何良远的长孙何康明缠绵病榻,必定早夭。 左明静是注定要守寡的。 但反正,对左家而言,嫁过去就够了。 宋兰儿思及至此,也不知如何宽慰。 只听左明静道:“明心她从小身子骨就弱,但她比我果敢。我一开始不明白她为何会喜欢那样的野小子。但后来才明白,他们骨子里都一样的……离经叛道。” 宋兰儿道:“可是千古以降,哪有这样自己偷偷订亲的?” “那自然是有的。”左明静轻声道:“只是没人与我们说过那些人的故事罢了,那些私订终生的、私奔的,有的隐世埋名过了一辈子,有的被人捉到浸猪笼……却有谁会与我们这些闺中女子说?” “他们巴不得我们作听话的棋子,有的送去漠北给匈奴,有的送去别人家作妾,有的送给病怏子、残废,反正生儿育女,不过是用来卖成权钱。” 左明静淡淡说着,低眉顺目的样子。 宋兰儿便叹了口气。 这些话,左明静也就是和能自己说说,说过之后,心有不甘又能如何呢? “你想开些。”宋兰儿道。 “我没什么想不开的。”左明静道:“但我也不想劝明心呢。就让她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有什么不好呢?” 宋兰儿便愣了一下。 二八年华,听着这些婚配、喜欢啊之类的事,让她心里有些迷茫起来。 马车转过文贤街,拐进积雪巷。 宋兰儿看着那一座座小院子,才意识到那个秦玄策的家境……似乎是不太好的。 也是,一个巡捕营的,能住这样的院子已是难得了。 宋兰儿那天也对秦玄策感到好奇,此时不禁想:若换成自己,敢和他私定终身吗? …… 院门处,秦玄策正在翘首以盼。 厨房里,秦小竺却是在……剁猪脚。 酒菜是在酒楼里买好送过来的。 姐弟俩还特地添置了两张大方桌拼在一起。 但这个猪脚做为聘礼,秦玄策却还是拜托自家姐姐来煮。 此时秦小竺瞪着这个大猪脚,便很有些为难起来。 “这么多天了,怕是坏了。”她说道,试图躲过这桩麻烦事。 秦玄策道:“没坏,那厨房用盐腌过了,还打算留到过年。” “贼杀才,你少给老子扯……” 说话间,两辆马车到了院门处,秦玄策便屁颠屁颠迎上去。 秦小竺看着秦玄策扶着左明心进来,心中便有些摇头。 这个弟媳妇她不满意。 一看身子骨就娇弱,那小腚一看就不好生养。 漂亮算什么?秦家的媳妇,最重要的就是要能生。 连带着,秦小竺看另外三个女子也不太爽。 但既然与秦玄策说好了要互相帮助,她也不好再说什么,便提着菜刀在厨房看着大猪蹄干瞪眼。 秦玄策是个惯会说俏皮话的,自然不会让场面冷落下来,笑嘻嘻地招呼四个女孩子坐下。 左明静领着钱朵朵、宋兰儿坐下了,左明心却是不坐,跑到厨房去巴结秦小竺。 秦小竺心眼直,被这么一个长相漂亮的女孩子好言好语夸了几句,态度竟是马上就转了过来。 “明心妹妹你长得可真俊俏……” “这裙子好好看,布料是哪里买的?” 秦小竺一惯的交际方式。 秦玄策便嘻嘻哈哈地对左明心比了个大姆指…… 钱朵朵见了这样的场面,颇觉得新鲜。 钱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女子不能上桌吃饭,嫡庶分明……自己这个庶女更是在家没听过一句玩笑。 在这个院里的这么一会功夫,听的俏皮话竟比一辈子都多。 看着左明心笑得由衷高兴,钱朵朵便有些为她感到欣慰。 下一刻。 王笑带着耿当与庄小运过来,三人还各牵了一匹马。 秦玄策一转头看见,便“哇”了一声。 王笑道:“喜欢吗?” “喜欢!”秦玄策极有些激动道,三两步冲上来,摸着王笑牵的那匹马,道:“体格硕大,骨骼粗重,体质粗糙,气质沉静。好马!” 王笑便笑道:“喜欢就好,那就祝你们百年好合……” 接着秦小竺便扑过去拉着王笑死活不放。 “你为何送他不送我?不知道我也喜欢马吗?我骑术厉害得多。” 秦小竺说着,又想到王笑在给两人筹备办事,不由心中更加期待起来。 心道:最好把金子全花光…… 宋兰儿目光看去,见秦玄策这个朋友容颜俊美、气质温润,一看便可见不凡,再观其衣着质地,又赠千金骏马,绝不是寻常人。她不有颇有些迷惑起来。 左明静亦是捏了捏手中的帕子,飞快的瞟了王笑一眼,颇有些惊艳之感…… 王笑正与秦小竺姐弟说得高兴,感到有人再看自己,便回头看了一眼。网首发 这一眼,他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 !! 这这这这不是钱府那个敲自己脑门那个傻姑娘吗?! 一时间,他脑中凌乱不已还记得她身材不错,腰间有颗红痣,纤腰细腿,颇为白皙…… “你你!唐唐唐……”钱朵朵指着王笑。 接着,她软软晕了过去…… 第143章 血气虚 秦玄策没告诉左明心自己的祖父是辽东的秦成业,左明心也没告诉秦玄策自己的祖父是内阁的左经纶。 两人都很有默契的不去打探对方的家世,一个当对方是普通的官家姐,一个当对方是巡捕营卒。 因此秦玄策也不知道左明心这个闺中密友是什么身份,只知道她好像名叫什么朵朵。 他根本就未在意过这件事。 此时见钱朵朵盯着王笑晕厥过去,秦玄策颇觉好笑。 “他长得虽然好看,我也不赖啊,为何见我时没有晕过去。” 左明心本是一脸关切地看着钱朵朵,听了这话,没好气地在他身上拍了一下,嗔道:“你瞎什么呢……” “开个玩笑嘛。” 左明静与宋兰儿对望一眼,各自低头不语。 钱朵朵因见了人家少年郎生得好看,便激动到晕过去? 哪有这样的事? 左明静觉得有些荒唐,然而她目光落在王笑身上却也有些恍神,连忙涩然低下头,不再去思量这事。 …… 钱朵朵这几都没睡好。 钱家并未给钱成发丧,只是寻了个棺材草草埋了,因垂也免了守灵之类的琐事。 但她还是接连几夜没能入睡,有时好不容易眯着了,却又梦到嫡兄责怪自己为何不伤心难过,或者梦到猪八戒拿着刀要杀自己。 昨夜里更是离谱,才睡了一会儿,便梦到自己光着身子站在那个带唐僧面具的少年面前,任其目光打量…… 她脑子里还时不时浮现出他面目狰狞地的那句“老子弄了你”,心里愈发忧思沉沉起来。 羞愧、自责、惊慌、害怕,诸多情绪压在少女的心上,她整日茶不思、饭不思,才三两日功夫,下巴都尖了不少。 如今本是她身子骨最虚弱的时候,猛然一见这个唐僧便晕了过去。 等她幽幽醒来时,耳边听着秦玄策的那些话,她便紧紧闭着眼不敢睁开。 太丢人了。 如今回想起来,钱朵朵只觉得那夜里自己真是个傻瓜! 往日里她最羡慕的人便是左家姐妹,她们与自己不同都是嫡女,行事落落大方。想来那夜里若是把自己换成左明静,大概会气定神闲地坐在木盆里,用言语将来人喝骂出去;若换成左明心,大概是眨眨她灵动的眼睛,与来人聊聊江湖逸事…… 唯独自己这个蠢丫头,手足无措出了大丑不,穿了袜子不知道跑还非要穿鞋。甚至还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去掀了他的面具。 还有刚才,应该装作没认出来才对呀! 现在怎么办? 不提那唐僧会不会对自己不利,只旁人认为自己见了美少年晕过去也是大大的丢脸…… 钱朵朵心慌意乱,只觉耳朵都热得发烫。 “怎么还没醒?”秦玄策又问了一句,“要不要去看大夫?” 秦竺道:“老子掐人中的手法,还要看大夫吗?” “也许就是被你掐了人中才不醒的,所以才要去看大夫啊……” 醒还是不醒? 钱朵朵闭着眼,极有些为难起来。 忽然却听那唐僧的声音道:“想来也该醒了,她似乎有些贫血才晕过去的。” “何谓贫血?” 那唐僧便“嗯”了一会,道:“便是血气虚弱,容易头晕、失眠,脸色苍白。” 秦玄策道:“你竟还懂医术?” “略懂略懂,想来她是饿久了,又车马劳顿才导致这样的。” 左明心便是道:“朵朵确实是血气虚弱呢。” 左朵朵得了这个台阶下,便心翼翼地睁开眼。 第一眼见到的居然是唐僧面具下的那张脸。 脑海又浮现出他那句“老子弄了你”。 她吓了一跳,赶紧又闭上眼…… 过了一会,钱朵朵再睁眼,却见那少年眨了眨一只眼,还悄摸摸地做了个“嘘”的动作。 此时若换成个面相丑恶的人来做同一个动作,给她留下的观感也许会完全不同。 但不论如何,钱朵朵见他神色可亲,便舒了一口气,隐约还感到一些体贴。 见她醒来了,秦玄策这才得空给大家引见。 “这是老当,这是运……” 待到介绍王笑时,秦玄策才稍稍有些郑重其事,道:“我这个朋友,身份却有些不同,乃是淳宁公主的准附马,王笑。” 完他便嘿嘿一笑,对王笑道:“今日便由你给我们做个见证,我秦玄策与左明心定下亲事,百年好合,五世其昌。” 王笑一愣:“这,我来做见证?适合吗?” 秦玄策随口道:“你勉强比个伯爵尊贵,也差不多了。” 秦竺很有几分不爽,心中骂道:什么准附马?淳宁明明都把他让给我了。 但这事秦玄策提前交待过,她也只好撇撇嘴不什么。 接着,秦玄策便开始了他精心准备的流程。 先是拿了聘礼出来,没什么贵重东西,却也备齐了九样:梳子、尺子、压钱箱、如意秤…… 一件一件上面绑了红绳,系了如意结。 而左明心则是羞哒哒地拿了一个她亲手绣的金团出来,算是回礼。 然后两人还有模有样的互换了庚帖。 这便,完成了一场简单的定亲仪式。 很有些草率,但秦玄策与左明心都有些认真的样子。 院中众人见了,各自感触不同。 王笑能看出来,对于今日的文定秦玄策还是上了心的。从自己这个见证冉聘礼、庚贴,秦玄策没有让秦家操持,反而是自己学着去了解这些繁文褥节,自己亲手包了礼,亲手操持的酒席…… 秦竺也难得有些感触起来我真是不容易啊,自己带着弟弟在京城,竟还能操持了这样一桩麻烦的事。 啧啧,给这子办得定亲礼还像模像样的,换成在关外,不就是一大堆人在一起喝酒吗? 第144章 大才子 看着左明心如此草率地便换了庚帖,左明静心中有些复杂。 也不知她往后的日子是喜是悲,是甜是苦?但看着此时面含笑意,盈盈而立的妹妹,左明静心道:至少不论如何,终归都是她自己选择的。 钱朵朵在想这些,她一向是最佩服左明心的,此时只有为她高兴。 她的目光却是时不时偷偷落在王笑身上。更新最快的网 这个戴面具冲进自己屋子里的强盗,居然是准附马? 那夜之后,她有些懵懂。 府中下人噤若寒蝉,外人说二哥强抢民女被父亲砍死了。 钱朵朵也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心中很有些好奇…… 众人向秦玄策、左明心道过贺。却见王笑与秦小竺低声说了几句话,挽着袖子走进厨房。 秦玄策嘿嘿一笑,问道:“老虎你竟要亲自下厨?” 秦小竺便骂道:“贼杀才,还不是因为你?若让老子来煮,你敢吃吗?”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王笑道:“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也好。” 秦玄策拱手道:“我今日定亲,你既送骏马、又操刀下厨,这份情意我铭记在心。日后旦有吩附,兄弟再所不辞。” “你少扯没用的。” “嘿嘿……” 过了一会,便有炒菜的香味传来。 钱朵朵心中好奇,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缓缓逛了几步,偏头向厨房看去。 她的目光掠打下手的秦小竺、劈柴的庄小运、生火的耿当……却见王笑站在灶台前,执着锅铲,神情有些专注。 她本想看看这强盗是什么样的人,此时却觉得他身上带着些难以形容的感觉。 厨房里,王笑与秦小竺低声说着话。 “我可是居家男人……” 钱朵朵恍然意识到,那种感觉确实是居家二字可以形容。 她发愣了一会,忽然发现左明静与宋兰儿不知何时也站了过来。 钱朵朵不免有些慌,正想要解释些什么。 却听宋兰儿道:“好香啊。” 左明静则是落落大方地笑道:“没想到附马烧得一手好菜。” 王笑便应道:“我也只会一点点厨艺,红烧猪蹄,花雕酒是灵魂。” 宋兰儿便道:“这天下会烧菜的男子可不多。” “怎么不多?”秦小竺道:“酒楼里可多的是。” 秦玄策打趣道:“宋姑娘说的是会烧菜又如他这般好模样的不多……” 钱朵朵听他们说着玩闹的话,心中愈发嫌弃起自己这个庶女来。 人家都是大大方方,偏偏自己跟作贼一样。 过了一会,王笑烧好那盆红烧猪蹄,端来放在桌子。 他似乎被烫到了,拿双手捏着耳朵,样子特别傻气。 这强盗一点也不凶,左朵朵便也不再害怕他。 秦玄策朗声道:“今日,是我与明心定亲,那万事便该听我们俩的。我先立个规矩……” “今日此院中,都不许论身份、不许讲虚礼!该坐坐、该喝喝。所谓是,难得人间相聚喜,且倾杯酒共欢颜。” 本来耿当与左小运颇有些自惭身份,不敢与这些官家小姐对坐;左明静这边几个女子也觉得不好与男子同桌吃饭。此时听秦玄策立了规矩,四男五女便分两边坐了下来。 左明心对这样的气氛颇为满意,便凑趣道:“好一句难得人间相聚喜,那我便来一句,偶然相聚,最是人间堪乐处。” 宋兰儿嗔道:“偏你们一唱一和,那我也应一句,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她说完,转向钱朵朵,笑道:“到你了,接一句呀。” 钱朵朵有些慌张,低声道:“赏心乐事四时同,又管甚、落花飞絮。” 宋兰儿听她又是念落花飞絮这般带哀意的句子,便央求着她换一句。 钱朵朵捋着耳边的头发,脸上便红起来。 左明静笑道:“你莫要为难朵朵,我替她来一句罢了。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宋兰儿忽然“噗嗤”一下笑出来,道:“我差点忘了,你最喜便是东坡词。” 她目光一转,落在王笑身上,又向左明静道:“今日座上可有一个东坡转世呢,你不向人家讨教讨教?” 谁知左明静却是道:“讨教就讨教,既已说了今日不论虚礼,我还怕你不成?” 如此说着,她转向王笑道:“转世之坡仙当面,小女子特来请教。” 王笑老脸一红,便有些为难起来。 他目光看去,却见左明静脸上带着吟吟浅笑,很是明艳。 第一眼见她时,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看着知书答礼却不甚开心的样子,谁知此时一笑起来,却如云移月明,皎洁无暇。 他不由暗道,左家两姐妹外表看起来一个如林黛玉一个如薛宝钗,性格却大不相同。 “喂,姐姐跟你讨教呢。”秦玄策捅了王笑一下,道。 左明心嗔道:“呸,谁是你姐姐?” 秦玄策看了看一脸迷茫的耿当与庄小运,笑道:“不若这样,你作词一首,算是替我们这边的一起念了诗。” 秦小竺道:“对,我也不会念诗,你替我好了。” 宋兰儿道:“他是坡仙转世,可是要现作一首的。” 王笑道:“可是我不会作词呀。” 左明静浅笑道:“附马爷莫不是嫌弃我等蠢笨,才不愿赐教。” 她话语间虽是打趣的意味,心中却颇有几分期待。 左家是诗书门第,左明静姐妹皆有些才情,左明心喜读欧阳修,左明静却最喜东坡词。 近日王笑抄的两首词流传甚广,左明静很是关注,此时其人当面,早已有讨教的想法,好不容易挨到现在,哪有放过的道理。 王笑被她看得有些慌,道:“还要是新作的诗词?” 左明静见他松口,便点头道:“诗也行,词也行。说宴席也可,说诗酒也可……” 宋兰儿道:“写诗称赞我们姐妹们也可以。” “呸,偏你多话。” 宋兰儿嘻嘻一笑:“难得遇到大才,若不讨两首夸自己的诗词,岂非亏得很?” 王笑此时被几个小姑娘这般殷切地看着,实在是有些为难。 他又不是什么文化人,也就是因为以前有个漂亮的语文老师他才多记了几首名篇。 此时应景的却不多。 过了一会,倒是想到一首诗勉强可以用上的,他只好开口念起来: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花枝当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须花下眠……” 第145章 相聚欢 王笑一直念道最后一句“无花无酒锄作田”,院中几个人便呆在那里。 耿当看着满桌的菜,肚子里咕咕直叫,也不知道这些人要什么时候开动? 庄动也是如此,他既听不懂那些男男女女们在些什么无聊语,只盼着快些开席,早些吃完回去。 王笑下午顺便也买了两匹马给他们,两人约好回去路上正好赛赛马,心中都对此颇有些期待。 秦竺也是听不太懂这些诗啊词啊的。 秦家四十多年前还是山贼呢,如今三代为将,也就秦玄策最娘气,算是有些读书的脑子。 但秦竺看着那几个女子惊呆在那里,心中便得意起来让你们这些官家姐自诩才情,还不是被我的人唬住了? 静了一会,却是秦玄策当先哈哈大笑起来。 “世人笑我忒风颠,我咲世人看不穿。哈哈,此句当浮一大白!” “对。”耿当早已馋酒,连忙举杯浮了一大白。 宴席便在这样的气氛中开始了。 左明心与宋兰儿对望一眼,眼神中皆能看到震惊。 这是个大才子啊? 宋兰儿的父亲宋礼最关注政事,宋兰儿耳濡目染之下,对有些事知道的比她们多些。此时心中不免奇怪道:如此才华,为何要去当附马? 左明心想的却是不同。她见秦玄策的朋友有才华,便觉得秦玄策有品味。又看秦玄策听了这等诗句还是那么洒脱倜傥、毫不露怯,便觉得秦玄策心性好。 左明这般想着,便觉得自己这个良人实在是好得不校 左明静却是沉浸在诗意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先前流传的那两首词,一首纯正深婉,一首豁达悲凉,与苏东坡词风相近,所以世人称他为坡仙转世,但这首诗率真蕴藉,却是完全不同的风格。回风舞雪、艳丽清雅,他竟也能信手捻来? 她目光落在王笑身上,只觉得读其诗如观其人,秀逸清俊、风云月露…… 钱朵朵看了看左明静,又看了看王笑。 她也觉得这首诗极好,心中好奇的却是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是强盗?附马?才子?是好人是坏人? 心中这般想着,她下意识地夹了一口面前的红烧猪蹄。 钱府的厨房自然不会做这种吃食,钱朵朵也没吃过。此时嘴里一咬,肥而不腻的咀嚼感混和冰糖和花雕酒的香气…… 她眼睛眯了眯,一个没留意地便喊了出来: “哇,这个好好吃!” …… 席间行了酒令,又各自了些趣事。 耿当与庄运结结巴巴地了两个乏味的故事之后,便不肯再开口话。 耿当觉得与这些姑娘们聊实在是太麻烦了,庄运则是挂念着自己栓在院外的马匹…… 王笑行酒令输得颇惨,被灌了许多酒,又被逼着讲故事。 于是他只好讲了两个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和丑鸭 接着再行酒令,他竟又是输得颇惨。 秦玄策便悄悄对他道:“她们在针对你。” 王笑打了个酒嗝,颇有些无辜道:“为什么?我又没得罪她们。” “那我如何知道?”秦玄策颇有些兴灾乐祸,“没看出来这几个姑娘实在是厉害。”网首发 王笑便道:“那我不喝了。” 宋兰儿便不依道:“你刚才诗曰酒醉酒醒年复年,岂可反悔?” 王笑一指秦竺、耿当几个,道:“他们酒量好,你为何不让他们喝?” “你家中既是卖酒的,如何不能喝?” 王笑无奈,便提议玩桌游。 一众少年少女颇有些好奇,兴致满满地听他大概介绍了几个桌游,便定下来玩简单些的谁是卧底。 王笑便拿了纸笔出题,他随手写了端午节与中秋节两个词,七人都拿了端午节,唯有左明静拿了个中秋节。 王笑一个一个地教他们怎么玩。 除了耿当,大家都是聪敏之人,很快便掌握了规则。 这一局最后剩下是庄运、宋兰儿、左明静三个。 这个时代的人玩游戏,多喜欢吟诗。 宋兰儿吟了一句“不效艾符趋习俗,但祈蒲酒话升平”以表示自己是端午。 左明静则是吟了一句:“每逢佳节倍思亲。” 庄运见场上只有三人,便道:“粽子。” 话音一落,宋兰儿便指向左明静,高呼道:“就是她!” 偏偏庄运听不懂宋兰儿的诗,却听得懂左明静的诗,两人便将宋兰儿指认了出去。 这一局便是左明静赢了。 “王笑你偏袒明静哦。”宋兰儿极有些鄙夷:“一开始就是你因你胡乱教人,我才把那明心、玄策指出去的。你明显教明静教得最好。” 王笑道:“我哪有?是她聪明啊。” “呸,再来。这一局我来出题,不给你再偏袒的人机会……” 月移影过。 院子中,气氛极是欢快。 钱朵朵也慢慢在这种氛围中放开来。 今夜对她而言是有些不同的。 在这个院子里,没有人在意她是嫡是庶,也没有人谈论她父亲是忠是奸。只有年纪相仿的朋友和新鲜的游戏…… 每个人都大呼叫,她便也展露出笑颜,显出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来。 直到她拿到秦竺出的题面。 钱朵朵摊开纸看,却见纸上分明写着王笑二字。 她心中一惊,脸上便是一红。 下一刻,她稳定心神,猜测别饶或者是玩笑或者是附马。 此时众人已经玩了好多局,各自都有些老练了。 有人有笨办法,有人也显出赖皮的本性。 耿当:“两个字。” 秦玄策:“嘻。” 左明静:“世人笑我忒风颠。” …… 于是钱朵朵猜另一个词是玩笑,却不知道自己是平民还是卧底。 她便学着秦玄策,道:“哈。” 王笑道:“我……” 话音未了,宋兰高呼道:“将他先投出去。” 下一轮则是“将秦玄策这个赖皮狗投出去。” 如此蒙混了几轮,场上除了钱朵朵,便只有宋兰儿与左明静。 宋兰儿先道:“一个字笔划少,一个字口常开。” 左明静道:“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 钱朵朵愕然了一下,一是惊于左明静敢念这样大胆的诗,二是她一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不是卧底。 玩笑才是卧底,王笑居然是平民? 那宋兰儿显然是在蒙混过关了,王字笔划不多,“玩”字笔划却也不多。 钱朵朵便道:“我这里也是……那人。” 着便与左明静一起指宋兰儿。 等牌面翻开,结果却是让她瞠目结舌! 竟只有左明静一个人手里是玩笑二字,这局居然又是她作为卧底赢了。 第146章 如梦令 宋兰儿颇有些忿忿道:“明静姐你赖皮,你最后一句明明是夸饶诗,扣的题是我们的王笑,却不是你的玩笑。” 左明静笑道:“我念这样一句诗,便是与你们开了个玩笑,自然算是我的玩笑。” 宋兰儿气结。 女子念诗夸男子公子只应见画这件事不是玩笑便是表白了,那只能当作是开玩笑。 宋兰儿便转向钱朵朵埋怨道:“你怎么回事?这一局玩得浑浑噩噩的。” 钱朵朵见她气恼,连忙道:“我……我以为我的王笑跟你们的不一样。” 宋兰儿接过她的纸一看,恨铁不成钢地叹息道:“你的王笑又有哪……” 钱朵朵却是一个字都未再听进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言语中很是不妥当的地方,只觉得脸热得发烫,一颗心七上八下。 她低着头,感觉到那个人也在看自己,心中慌得恨不到找个地洞钻下去。 座中有人注意到她的异态,也有人浑然不觉。 耿当抬头看看色,道:“俺与悦赶紧出城,不然城门就要关了。” 秦玄策道:“能有什么打紧。” “不行的,俺们明一大早还得跟傅先生做事。” 有人觉得这一夜漫长,有人觉得时光过得太快。 听他们讨论着这些话,钱朵朵便意识到这场聚会已经要宣告结束,自己马上又要回到那个冷冰冰的钱宅里去。 于是她看了看这个院子,又抬头看了看月色,将这一夜的轻松与欢快记在心头…… 夜色中,两匹骏马在城门关闭前最后一刻疾驰出京城。 京城中,秦玄策骑马在前,送几个姑娘回去。 前一辆马车中坐的是左明心与宋兰儿。 左明心低着头,忽然轻声道:“那日一同出京,兰儿你觉得玄策怎么样?” 宋兰儿知道她为何提起此事,便笑道:“他那样的草莽英杰,当时见了觉得新鲜而已。却也没想到你居然真把自己嫁了。” 两人都是极聪慧的女子,一点就透。 话开了,两人便不再因这点心思所扰,各自展颜笑了笑。 宋礼寓居左府,因此,宋兰儿往日里其实有些羡艳左家姐妹。 可此时,宋兰儿却觉得,自己没那么羡慕她们了。 左明心嫁的秦玄策再如何,也只是是一个巡卒。自己之前还觉得他聪敏,今夜相比之下,他却显得有些幼稚。 左明静的婚事更不必提了,要嫁的是一个大病将死之人。 这世间女子要有值得自己羡慕的,却还是家的女儿。全下的男子,还不是让家挑走了最拔尖的那一个…… 后面的一辆马车里,钱朵朵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左明静忽然浅笑了一下,道:“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朵儿念下一句吗?” 钱朵朵一愣,道:“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左明静道:“朵儿你切记,这误入二字。” 钱朵朵有些不解。 左明静轻轻叹了叹,道:“我观察你一晚了,你眼神一直落在……” 着,她有些意兴阑珊地摇摇头,没有再下去,而是换了一个方式道:“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鸥鹭惊走了就是惊走了,切不可留恋。” 钱朵朵明白过来她的意思,脸瞬间又红起来:“我没迎…” “放心吧,我不会与人。”左明静轻声道:“人间偶然相逢,斯人如梦幻泡影,不可强求,不要误了自己就好。” 钱朵朵不敢承认她话里的意思,却知道左明静是好意,便道:“其实不是呢。” 其实是因为他闯入过我的房里。 但这种事也不能出来,钱朵朵只好低着头。 “他刚才的那个海的女儿的故事你也听了,女儿家的心事,从来都是那样的。” 左明静也不知是劝她还是自怜,摇了摇头,轻声道:“你我这样的家境,好也好,其中却是有苦自知。总之,人若能洒脱些,便能少一些哀怨。” 钱朵朵道:“嗯,明静姐,我知道的。” 她转头看着左明静那张皎好的脸,想到左明静的婚事心中便有些婉惜起来。 那自己呢?也是到了及笄之年了。可父亲那样的人,又能将自己许给好人家? 所有人都走了以后,便只有秦竺与王笑留在院里。 秦竺一晚上都有些不太高兴。 “秦玄策那个崽子,娘希匹。” 王笑被她提着掠到屋顶上坐着,只觉得脚下的瓦片不稳,便心慌起来。 “玄策他……他他怎么了?” 秦竺倚着他的身子坐着,饮了一口酒,心道:贼杀才,他带三个娘们来勾引你。 但这种话她懒得,便哼了一声,也不话。 王笑感受着屋顶上的凉风,低声道:“我前两得了风寒还没好全……” 秦竺便转头看着他笑了笑,颇有些霸气道:“那要我抱抱你?” 王笑翻了个白眼。 秦竺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名竺吗?” “为什么?” “关宁铁骑里书读的最多的是董先生,他给我起的名字,竺是乐器,奏慷慨之歌。高渐离击竺,荆轲和而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王笑看了眼身旁带着醉意的女子。 却听她又道:“我是在关外的校场上长大的,我不像她们呢。” “谁?” “她们呀,左明静、钱朵朵……”秦竺低着头道:“我也学不来她们那样了,穿好看的裙子,抹好看的胭脂。我只能这样丑丑的。” 王笑道:“你又不丑。” 秦竺惊喜道:“真的吗?” “真的。” “那我美还是左明静美?” 王笑:“……” 他看了眼不远处的树冠与围墙,看了看脚下的瓦片。 加上屋脊,现在这里大概是两层楼的高度。 于是王笑便昧着良心道:“你美。” “嘻。” 秦竺瞬间又高兴起来。 她便将心中那点不快忘得一干二净,笑道:“你转头过来。” “嗯?”王笑便依言转头过去:“怎么……” “唔” 回到钱府已过了戌时。 钱朵朵有些迷茫地在桌前坐了许久。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回想起今之事,至此时她还有些愣忡。 她便提笔将那首桃花诗默下来,又将两个童话故事也抄了抄。 犹豫了很久,她最后还是找出了工笔与丹青,在纸上开始作画。 她本想画出月色中那个庭院,可落笔时斟酌了一下又改了主意…… 第147章 庶出女 也不知画了多久,钱朵朵停下工笔,很有些踟蹰。 颜色才晕了一大半,画中人已然神形兼备。 那人额头上的唐僧面具掀起了大半,露出一张俊逸的面容,眼神中带着些温和豁达的笑意…… 钱朵朵的目光落在面具之上,因这个面具是只有她知道的,与旁人无关,便下意识地在脑中这样构图。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 左明静吟的这句诗,其实…… 她犹豫着要不要提笔写上去。 忽然。 “开门。”有人尖着声音喊道。 钱朵朵吓了一跳,听声音,来人却是自己的三姐钱怡。 她便连忙去收拾桌上的诗和故事。要拿画时,见墨迹未干,便犹豫了一下。 只这一犹豫的功夫,栓着的房门却是被人踹开来。 钱朵朵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却见一个粗壮婆子侧身将钱怡让了进来。 “你躲在屋里做什么?” 钱朵朵一惊,连忙将桌上的画收着藏在身后。 钱怡骂道:“你这丫头一到晚鬼鬼祟祟、躲躲藏藏,我们钱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钱怡是嫡出,长得却远不如庶出的妹妹水灵白皙,心中便早就恨上了钱朵朵。 今日钱怡去闺阁聚会,也是被一群人冷嘲热讽,心里憋足了火气回来。又听人自己的庶妹在另一个聚会上早早走了,便打算回来寻她出气。 “你午后跑哪去了?”钱怡又骂道:“便是因为你这被人几句便跑的窝囊性子,才连累我也被人嘲讽你知不知道?” “我……” “我什么我?二哥死了,你哭过一次没有?!”钱怡恨恨道:“也是,一个妓生的庶女,自然不会为二哥哭。” 钱朵朵低着头不语。 “一到晚栓在这房里,看你这缩头缩脑的样子我便来气。”钱怡又道:“我可告诉过你,再敢栓门,我让嬷嬷打你。” “我我……下次不栓了。” 钱朵朵模样怯怯的,居然还敢透着楚楚可怜的姿态,钱怡见了是更火大,尖声道:“你做这样子给谁看?好的不学,学那寄媚态,就是因你这幅贱模样,那些臭丫头们才敢讥我!” 她着,上前就伸手在钱朵朵胳膊上重重拧了一下。 钱朵朵痛呼一声,缩着身子想躲。 钱怡眉毛一竖,喝道:“手里拿的什么?!” 钱朵朵大惊,连忙缩到墙壁上:“没……没什么……” “嬷嬷,你来拧她。”钱怡吩咐道,自己则扑过去抢钱朵朵手里的东西。 那婆子下手粗重,钱朵朵被她拧了几下,痛得眼泪便流下来。 “姐姐……求你……” “好啊!果然是你生母的孩子,竟还敢画男人。我要去告诉娘亲,让她狠狠收拾你……” 书房内,钱承运皱着眉思量着政事。 才理出些头绪,有人推门进来,却是他的妻子文氏。 文氏出身京城大户文家,文家在商途与官途上皆有不弱的势力。 钱承运自己的身世门第不高,成亲时都还未中举。 是文家看中他的潜力,才将五房最丑的女儿嫁给他。 三十年过去,昔日的穷书生成了朝中重臣。每日面对人品才貌又差、娘家势力却大的妻子,钱承运心中也是冷暖自知。 没有多少人能知道,他为这三品高官的位置都付出了什么。 偏偏已经付出的越多,他便越难舍弃到手的权势。 “不是了吗?老夫公务时你不要进来打搅!”钱承运皱眉不快道。 文氏道:“妾身给老爷送些宵夜来。” 钱承运目光看去,碗里不过是晚饭时吃过的羊肉羮,便摇了摇头道:“不必了。” 三十年的老夫妻了,他知道文氏又是要借口与自己抱怨。 果然。 “我苦命的成儿啊……” 文氏突然间便嚎起来。 “妾身今日回娘家,大伯父还问起成儿……我苦命的孩子啊……” 钱承运终于骂道:“停!若不是你往日里骄纵过度,他如何会招此大祸?慈母多败儿!” “老爷你好狠的心!” “我狠心?”钱承运怒道:“那两刀是我砍的吗?若不是老夫见机快,现在我们已经被满门下狱了你知不知道?!现在成儿一样是死了,但至少我与鹏儿的前程都还在。” 提到长子,又见钱承运发火,文氏便不敢再嚎,抹着泪,神秘兮兮地道:“老爷可知道左家与我们文家断了来回?” 钱承运心中冷笑,终于要正事了。 文氏道:“今日三房去送中秋,连门都没进去。犹记得老爷你前几还,鹏儿的前程就指着他左……” 她絮絮叨叨了许多话,钱承运不厌其烦,道:“左家不是要与你文家断了来回。他是想与老夫断关系,明白吗?” 文氏一愣,一脸茫然。 蠢妇! 两个字压在喉间,钱承运萧索地摆了摆手,叹道:“大伯的意思我懂了。中秋那老夫与你先到文家一趟,然后再去京郊将成儿的骨灰下葬吧……” 正着话,忽然听钱怡在门外高喊道:“母亲!母亲可在?你快来看四妹干了什么……” 接着钱怡便推门进来,手里还拿了张纸。 钱承运一张脸便冷下来,心中有些烦燥。 这母女二人,一到晚叽叽喳喳。 “母亲,你看那丫头,居然画了个男人……” “!”文氏尖叫了一声,“呐!死丫头,你二哥才刚刚过去,你还有心思想这些……” 母女二人便在钱承阅书房中指着钱朵朵骂骂咧咧起来。 钱承运看着跪在那的钱朵朵,偶然便想起当年一时兴起买回来的那个名妓。 别的都是养在外面,当时为何会想要她带回来? 名叫什么来着…… 自己还真是老了。 他揉了揉头,冷眼看着文氏教训女儿,脑中又浮现起文氏掐死那个女饶画面。 呵,要不是还要用到文家…… “够了!”他一拍桌子,喝骂道:“要吵出去吵!还不让人清静?!” “父亲。”钱怡是个没眼力见的,跑上前道:“父亲你看那丫头,居然画一个男人。” 钱承运心中不耐,目光却还是顺着钱怡的手指看去。 “是他?!居然是他……” 第148章 有缘人 花枝执着剪刀将烛芯剪了一小截,屋子里便亮堂了些。 “你如今竟是每天守着纸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考状元去。” 看着唐芊芊提着笔、头也不抬的样子,花枝不由埋怨了一句。 唐芊芊闻言便笑道:“再过几年,我未必不能去考状元呀。便开个女科好了,反正到时候也是我们说了算。” 花枝道:“我看你是太得意忘形了。” 她又点了一只蜡烛摆在桌上,道:“夜夜这般写账,也不怕弄瞎了眼。” 说话间便听到有人扣门。 唐芊芊眼睛一亮,便道:“你快去。” 花枝又骂了一句:“瞧你那猴急的样。” 唐芊芊却是将桌上的账本都收起来,整理了一下头发,又换了张躺椅,慵懒地坐着。 她在王笑面前一向是有些举重若轻、从容自若的,于是并不想让他看到自己伏于案牍劳形、忙于文书的样子。 对方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她极力想保持住能压他一筹的心态。 虽然如今处理着这些事,她已感受到很吃力,也明白了他的厉害之处,却依然有些……不甘心。 偏偏想要在他面前显出自己是个老练的姐姐。 于是当王笑走进来时,只见唐芊芊正支着头,斜靠在躺椅上似在假寐。 画面极美。 椅上的女子腰如束素,身段风流,柔情绰态如花树堆雪。 王笑微有些窒息,轻声道:“何不去榻上睡?” 她似被王笑吵醒,睁开眯着的眼,美目流盼了一会才笑着嗔道:“你整天不见人,人家百无聊赖,竟是躺睡着了。” 说着,她伸手捏了捏王笑的下巴,轻笑道:“到哪喝的酒?” “一个朋友订亲。” 王笑说着,便在椅子上挤下来。 “讨厌,你臭死了。” “哪有……” 如此腻歪了好一会,唐芊芊便道:“你去将桌上的册子拿来,我与你报账。” “不去。” “早些报完账,我们早些回榻上玩儿。” “好呀。”王笑道。 账本做得极为工整,王笑却也懒得细看,听着唐芊芊报了蜂窝煤前阵子的收益之类。 却都是没银子进到个人口袋里,无非又是投到花生油的作坊上。 “做生意赚不到钱啊。”他叹了一句。 接着又说京郊购地的进展,门头沟煤矿、密云铁矿的进度,与陆家合作的流程…… 王笑听着唐芊芊如数家珍,见她信手拈来的样子,颇有些吃惊道:“你每日里操心这么多事?” “嘁,有人当耍手掌柜,诸般事情交待一句人便不见了。人家不得操心么。”她故作委屈道。 王笑颇有些佩服。 “若是你们那边,都是你这样的人才,啧啧,不敢想。” 那边却是指的是反军了。 唐芊芊轻轻一笑,道:“你以为像人家这样厉害的有很多么?” 王笑便又是狠狠夸了她几句。 唐芊芊道:“你昨天拿的那箱账,若是想要人家帮你算,你求求人家,我许就帮你了。” 王笑却是道:“不用,我让缨儿在算。回头若是需要,你替我核一遍好了。” 唐芊芊其实是忙不过来的,此时听他一说,心中松了口气,却又很有些失落。 王笑却是伸手抚了抚她的脸。 “你累不累?”他忽然柔声问道。 “嗯?”网首发 “怕你累到啊。你往前坐点,我来给你按按……” 唐芊芊便将双手放在膝上,在躺椅上坐直了。 感受在肩上那双手的力道,她心中微微有些异样起来。 竟还有人关心自己累不累的。呵,这样的世道,能活下去都难。这一生颠沛流离,为义父、师父、军师处画这些事以来,也可有过被问上这么一句么? 她心中回忆了一番,终究是摇了摇头。 身后的少年也不知是用什么样的手法,捏得人酸酸麻麻的,却很有一些……舒坦。 想到这两个字,她低下头,居然是隐隐有些涩然。 如此按了良久,她只觉得一身疲惫尽去,说不出的放松。 花枝中间进来添过一次水,见二人如此不三不四地坐姿动作,颇有些鄙夷。 以前家乡的老人就说过,但凡有男子给女子捏肩揉背的,都是些没出息的。 唐芊芊似知道她在想什么,微眯着的眼便睁开来,狠狠地瞪了花枝一眼,眼神似在说:“你出去。” 没想到等花枝真出去了,王笑的一双手便不老实起来。 唐芊芊红着脸,轻声道:“还有几桩事让人家说完嘛。” “嗯?” 王笑哼了一声,道:“说什么说,又没赚到银子进自己口袋花,我懒得听。” 唐芊芊按住他游走在自己身上的手,轻声道:“这其中有些事人家解决不了,得要你来。” “那我就来了哦。”王笑道。 “呸,你和谁学的?说这般没正经的话。” “你说我跟谁学的?” “好啦。”唐芊芊轻声道:“有件棘手的事,上次就和你说过了,门头沟的那片煤矿,其中有块地人家没搞下来。但这边和陆家已经谈妥了,开矿一事已经迫在眉睫了……” “迫在眉睫。”王笑轻声笑道:“你用这个词,真的很准确……” 唐芊芊将他推开一点,嗔道:“人家和你说正经的。” 她有些委屈道:“人家忙了一天了,你却一点也不上心。” 王笑便道:“我对你上心呀。” 唐芊芊便道:“说完这一桩我们就回榻上了。好不好?” “好好。先说地的事。”王笑道:“给钱也不卖?” “都说了对方的祖坟在上面。” 王笑淡淡道:“那总归是活着的人更重要。” 唐芊芊倒没想到这个面相纯良的少年毫不犹豫就说了这样一句。 她便道:“对方有些势力。” 王笑道:“那我看着弄好了。” 唐芊芊道:“你可知对方是什么人?” “什么人?” “刑部左侍郎钱承运。” 钱承运三个这入耳,王笑愣了愣。 他脑海中又回想起自己执刀砍在钱成身上的画面,那还是自己第一次砍人呢。 卫奇也是投靠了钱承运。 对了,用张恒案算计自己的也是他。 “还真是有缘呐。” 王笑的手指在唐芊芊腿上轻轻敲着,轻叹了一句。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第149章 底家厚 唐芊芊有些痒,轻轻推了他一把,问道:“你可是怕了?” 王笑摇摇头,道:“没什么好怕的。这样吧,你这边先别管他家的祖坟,从已经买下来的地方直接开始挖。” “开始挖?”唐芊芊道:“若是回头对方这个三品官找来拦,可是要亏本的。” “又没挖他的地。” “可万一把人家的祖坟挖塌了,可就是不死不休的深仇了。” 王笑哂道:“已经是不死不休了。” 他说着,拍了拍唐芊芊的手,道:“放心吧,不用多少时间我就能搞定他。” 唐芊芊眼睛一亮:“你这么厉害?” 王笑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厉害?” 两人磨蹭了许久,好不容易谈完了事。王笑早已心中大动,便要开始有所动作。 唐芊芊低着头浅笑着,将手里的瓷瓶打开,轻轻一挥…… 当看到王笑栽着头倒下去,再次陷入梦境之中。她长长舒了口气。 “呼,好险。” 唐芊芊心中这般叹了一句,其实也不太知道险在哪里。 万一真被他缠得情动…… 过了一会,躺在那的王笑也不知道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开始哼哼唧唧起来。 唐芊芊双手支着头坐在那,耳里听着这些声音,眼看着他奇奇怪怪的样子,心中颇有些好奇。 “你就觉得那么有趣吗?” “嗯……” 衣柜后面有轻轻的响动声响起,过了一会,又消停下去。 唐芊芊有些得意,决定以后都这样锁上门,不能让花枝过来看。 王笑自认为很有些幸福。 若不是心中还要忧心许多事,他还挺希望日子就这样过下去。 烦心事当然也有:楚朝气数将尽,瘟疫、反军、清军会来,王珠要报仇,自己要娶公主…… 他已经决定要跑路,便打算尽快将摊子支起来交给傅青主。 勉强也算是来此一遭,自己为这个时代做过贡献。 于是接下来,他白天便与唐芊芊一起在城内城外跑。晚上则是……每隔一天,在唐芊芊家留宿一夜。 这般极有规律地过了好几天,钱承运竟是如不知道钱家祖坟附近有人在挖矿一般,半点动静也没。 王笑便过了一个颇为忙碌的中秋,当天陪着秦小竺、唐芊芊、缨儿看了三次月亮。 王家自然是不会缺月饼的,王笑便让耿当与庄小运载了满满当当的两车月饼放给城外的收拢来的难民。 王笑自己不知道的是,他在城里城外的拥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名声。一边是人人喊打的奸佞,一边则是有口皆碑的善人。更新最快的网 对这件事,唐芊芊还打趣过他一嘴。 王笑便道:“一个月饼的事而已,哪至于说道。” 而中秋之后,麻烦事就来了金子用完了。 事实上,若非傅青主长袖善舞,能将一两银子掰成二两银子用,早几天便要花完。 傅青主如今倒是知道了王笑不是什么皇家子,而是准驸马。 松了一口气后,他内心深处隐隐却有几分惋惜。 而这份惋惜,他自己此时也并未发觉…… 各项事情都在热火朝天地做着,架子已经搭起来了,京郊每天都有些变化。收拢来做事的难民也一天比一天多,花钱如流水。 需要的银子却如同天文数字。 蜂窝煤的账上倒是有一些钱,花生油坊也有了小小的进项,但不过是杯水车薪。 傅青主、唐伯望、唐芊芊都是厉害人,但谁也没地方去搞到十几万两的银子。 王笑只好对他们道:“我其实有个计划,但还没那么快。” 见众人有些泄气,他便又宽慰道:“那我回家借些银子好了。” 说得轻描谈写,谁让王家确实有钱呢? 过硬的家底,永远才是创业者真正的底气嘛王笑心里理所当然道。 于是他便回家找王珠借银子。 没想到被王珠狠狠地奚落了一顿: “我变卖家产是为了让家人逃命用的,不是让你在京郊买田置业。” 此时是在向人伸手,王笑只好赔笑道:“我也不是为了自己花,你看那难民那么多……” “我看?我看你还没开窍,还是个呆子!”王珠骂道。“难民再多,与你我何干?”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嘛。” “匹夫有责?”王珠冷笑一声,“肉食者尚且不为。你以为你是谁?是官是爵?” “我我……我不是陛下的准女婿吗……” 王珠气极而笑:“呵,所以你向我借银子去救那些蠢民?” “嘿。”王笑赔笑道:“说起来,还是二哥送我去当陛下的女婿的。” 王珠懒得理他。 “二哥,其实我这个生意也能赚钱的。回头我算利息给你?” “二哥……” 王珠被王笑烦了一会,很有些气恼起来。 他竟是随手拿了两张银票折起来,摔在王笑脸上,不耐烦地骂道:“送你了。滚出去。” 王笑捡起来一看,竟是一张一万两的、一张八千两的。 啧啧,自己这辈真是投了个好胎。 竟还真有被人用钱砸的一天。 上辈子想都不敢想。 “二哥消气了嘛?”王笑连忙讨好道:“若是没消气,弟弟还可以再被砸两下的。” “滚出去!” 王笑只好收着银票灰溜溜地出来…… 他院子里,缨儿正提着笔,认认真真得做坐桌边算账。 王笑很有些内疚与感动,他便给缨儿剥了个果子吃。 若是平常,小丫头大概会先拒绝一下,说少爷怎么能给丫环剥东西吃之类的,然后才会很不好意思地吃下。 但此时,她却是无意识地咬了王笑喂过来的果子,眼睛依旧盯着纸面看个不停。 过了一会,缨儿偏着头,露出很疑惑的表情。 “怎么了?” “缨儿真的很笨呢,大概是被我算错了,数对不上……”她扁了扁嘴,似有些难过。 王笑便接过纸来看了看,缨儿的阿拉伯数字已经写得很熟练了,字迹娟秀小巧。 下一刻。 “缨儿啊,”他有些激动道:“你已经算完了?!” 他本来打算今天晚上通宵达旦也得把这个账算完的,没想到缨儿竟是这么给力。网首发 缨儿低头,道:“可是我算错了啊。算了那么多天,结果还错了这么多。” 她指了指纸上的数字,道:“按照这边的开支对这边的收入,整整差了二十七万六千三百五十一两银子呢。” 第150章 刮油水 王笑很有些高兴,忍不住便抱了缨儿一下。 “没算错……果然……哈哈,”他笑道:“缨儿最好了。” 缨儿脸一红,愣在那里。 “你想啊,哪能错这么多?哈,我要的就是这二十七万多两……” 王笑后面在说什么,缨儿一句都没听进去。 她与王笑是一起长大的,搂搂抱抱这种事本习以为常,但少爷如今长大了,感觉便是有些不同的…… 她脑子里想着这些,却见王笑手在空中一挥,将那张纸收入怀里,抱起那箱账本,急匆匆地向院子外跑去。 他跑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问道:“缨儿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忙完了给你带。” 缨儿抬眼看去,只见少爷的眼里亮晶晶的,满是喜悦。 “缨儿哪有什么想要的。”她低声道。 “你说一个。”王笑道。 “那……少爷今年中秋……还没有和我一起吃蟹呢……” “好!”王笑爽快地应了一句。 缨儿抬头看去,却见他已经出了院子,嘴里还喃喃着:“白义章,你自以为天下第一,论记账,还比不过我的缨儿……等着瞧……” 院子里,王思思和青儿正在一处玩。 青儿如今也不像以前那般瘦弱,这几天又与王思思作伴,愈发有些活泼开朗起来。 “恩公。” “三叔。” 听到外面两个孩子这样唤了两声,屋里的王珠便皱了皱眉。 又来? 果然,下一刻,王笑又推门起来。 “你还有完没完?!”王珠喝骂道。 “这次不是来找你借钱的。”王笑却是颇有些神秘地,道:“二哥你看下这个,能看出来问题出在哪吗?” 说着,他将一本账本打开递了过去。 “白义章的账?”王珠竟是一眼便看出来了。 他径直将账册推到一边,淡淡道:“老狐狸的账,我挑不出问题。” 王笑却是拿了一张纸递在他面前:“可是我们算过了啊,差了二十多万两呢。” “这是2,7,6351……” 王珠愕然了一下。 他见纸上是个女子的字迹,皱眉道:“谁算的?” “缨儿啊。” 王珠讽道:“你房里的傻丫头能算什么账。走开,别烦我。” “真的。”王笑道:“我们用复式记账法算的,确实是有问题啊。” 他便对王珠细细讲解了一遍。 兄弟二人便埋头在数字间嘀嘀咕咕了许久。 “从这本开始,到这一批银食卖出去,差了八千两……” “这里到这里之间,差了一万两……” 天色渐暗,烛光燃起。 王思思跑进来许多次,见她爹爹始终被三叔占着,便很有几分不高兴,对王笑做了个鬼脸,气咻咻地拉着青儿的手出去。 “走,以后不理三叔了。” 夜深下来,王笑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王珠修长的手指在算盘上了拨动得飞快。 他时不时眉头紧皱,良久才能提笔在账本上划一道,再写下几个字。 一直到天光渐亮,王珠卷起手中的账本,在王笑头上打了一下,骂道:“敢支使你二哥做事。” 王笑揉了揉眼,打了个哈欠。 “呵,竟还有能挑白义章错处的一天。”王珠轻哂了一句。 王笑奉承道:“嘿,二哥才叫铁算盘。”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他自己大意了,以为没人会去查他的账罢了,有几处只是随意填的数字。”王珠淡淡道。 王笑便起身道谢。 王珠将账本丢过去,道:“带上你的东西滚吧,别再来烦我。” 王笑却不走,贼兮兮地道:“二哥与白义章合作很多年了吧?他可是我们王家的大靠山。” “你又想干嘛?” “如今这物证有了,我却还少人证……” 王笑从王珠院里出来,又到陶然居。 “大哥,去要去闻道书院教书了哈?” “大嫂,中秋节怎么没见到白侍朗……” 与陶文君聊了好一会后,他才抱着账本兴匆匆地往外跑。 才出府,他忽然停下脚步,沉吟起来。 这里不过是三年的账,白义章便贪了昆党近三十万两,再算上户部的油水,大嫂的这个舅舅可是巨富啊! 国库一年才几百万两银子入账,啧啧。 如今罪证具全,自己去勒索这个便宜舅舅一点银子应该是没问题的。哪怕随手打发自己几万两也好呀。 王家与他牵连甚深,不敢将他捅到陛下面前。 但自己却可以捅到卢正初面前去…… 但这么冒冒失失过去,万一被他灭口了怎么办? 如此想着,他一转身便往积雪巷跑去,打算找秦玄策一起去保护自己。 才进院子,便被秦小竺一把揽住,摁在位子上陪她吃早点。 今天吃的是桂花粥,颇有些香甜,也不知秦小竺哪买的。 过了一会,秦玄策打着哈欠走出来,道:“我昨天晚上和老当他们约好,今天要到京郊去打人。” 王笑奇道:“打什么人?” 秦玄策道:“你昨天走得早不知道,有些家伙跑来闹事,说我们开垦好的那些田地是他们的。” 王笑一愣:“还有这种事?” 他们如今将地瓜土豆玉米这些作物在荒山地上种了,但有的田地却还能开垦出来种麦子的。 王笑又教了他们些喷灌和滴灌之类的灌溉技术,虽还不成熟,但也规划了一些山田…… 如今才挖好了渠,竟就有人想来抢了? 秦玄策打了个哈欠道:“他们今日显然还是要来的……这种事必须要狠狠地打一顿,以儆效尤!傅先生也同意了。” 王笑侧头了看了秦小竺一眼,却见这姑娘竟是安安静静地吃粥,一点也不咋呼。 也不知她怎么了。 往日听了这种事,她必定是最兴奋了。 “你怎么了?”他便向秦小竺道。 “人家是淑女。”秦小竺应了一句。 末了又道:“不过,打架,我也是要去的。” 王笑便道:“不过是些乡民罢了,打架也不少你们两个,先陪我去趟侍郎府吧。” “老当到巡捕营找了白老虎过去,我们去不去是也无妨。”秦玄策坐下来,吸着粥,问道:“具体是什么事?” 王笑便将自己要去勒索白义章的事说了。 …… 秦家姐弟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道:“你是不是傻?!” “怎……怎么了?” 秦玄策放下碗,道:“我们既然知道他有钱,还知道有谁管着他的钱,为什么还要去勒索?” “那不然呢?” 秦小竺将筷子一拍,理所当然道:“不义之财,当然是要去抢啊!” 第151章 白季和 夜幕渐渐沉下来。 下堂胡同。 “便是那家了。”有人躲在黑暗中轻声道。 目光看去,那家的院子似乎比别人的要雅致些,门口还挂一个粉粉的小灯笼。 “那是个暗门子,我打听清楚了,白季和这几天每晚都来,他是白义章的心腹管事,我们在这里动手,最是不会打蛇惊蛇。” “真的会来吗?” “嘘……” 脚步声响起,一个衣着不凡的大胖中年人缓缓迈步到院门前,扣了扣门环。 不一会儿,一个艳装女子迎了出来。 “白白,你害奴家等得好心焦哦。” 胖子便拿手挑着她的下巴,笑道:“嘻嘻,我这不是来了吗?” 这两人腻声腻气地说了两句,进了院子。 过了一会,暗外的三人探出头来。 “是他吧?” “你没听到吗?都叫他白白了。” “那上啊。” 有人便要翻围墙,却被同伙一把拽下来。 “翻什么墙?直接踹进去啊!” 经营暗门子的女子名叫柳娘,年纪大了之后便给自己赎了身,在这地方自己做些……买卖。 白季和是她的大客户之一,有钱有势,出手又阔绰。柳娘曲意奉承,便哄得他每夜都过来。 此时柳娘正坐在桌子,双脚勾在白季和身上。 她双臂环抱着白季和,脸朝着门外,嘴里高声喘息着,一双眼睛却是看向院子里。 她刚才好像看到有个人翻上院墙,才露了个头,又掉了下去。 接着,院门被人踹开! “啊!” 柳娘尖叫了一声,却见一人如风般冲了过来,对着白季和就是一脚,将他踹飞。 接着,又有一对少男少女走了进来。 那少女嘴里骂咧咧不停: “娘希匹,你快让他把裤子提上啊。老子差点都瞄到他的腚了!” “不许嚎了!再嚎拨了你的舌头。” “啧啧,这娘们……” 柳娘凝神看去,却见这三个年轻人都是穿着蟒爪服、手里提着横刀。 那少女将刀扛在肩上,竟是直直冲着自己便走过来。 柳娘极有些慌,连衣裙都顾不上提,喃喃道:“你们……太太太……平司?” “嘻嘻。”秦小竺学着白季和进门时的样子笑了一声,竟是在她身上摸了摸,笑道:“还挺滑的。” 柳娘这一辈子也不知道被摸了多少次了,但此时居然觉得,这真是最有感觉的一次。 她捋着舌头道:“女……女的也能当当当番子?” 秦小竺将刀鞘放在她脖子上,嘻嘻笑道:“老子不仅能当番子,还能嫖你呢。” 冰冷的刀鞘贴着脖颈,柳娘又惊又怕又稀奇。 她觉得眼前这个英气的女孩子,竟比男人还让人更有…… 下一刻,秦小竺抬了抬刀鞘,将她敲晕了过去。 秦玄策则是拿脚踩在白季和肩上,骂咧咧道:“太平司办案,放老实点!” 白季和过了良久才恍过神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东厂正在查老爷。 本以为是走走过场,没想到,竟然来真的! 完了完了,这些年来,仅自己手底下过的银子,都够死八百回了。 “白季和是吧?如今东厂王督公暂辖太平司,我们也只能出来跑一趟了,是为了哪桩案子,你应该清楚。” 白季和目光看去,见一个很俊俏的年轻人在说话。 态度很客气。 白季和心里一凉太平司里,态度越客气的人越是变态…… 果然。 “接下来,你家死几口人、你死不死、受几刀剐,这些就看你认罪的态度了。” 白季和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就开始问了。网首发 “第一个问题,白义章是不是私吞户部银子?” “不……不是。” “呵。”王笑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划了一横,淡淡道:“你夫人徐氏没了。” 白季和呆在那里。 接着,王笑拿起一本账册,在白季和面前摊开。 白季和的目光看去,却见上面划了个圈,竟是将三年前老爷吞了的那笔粮食标了出来! “呵,白义章都已经被我们拿了,你还敢嘴硬。” 白季和只觉一股凉气捅到心底! 王笑又问道:“你是不是收清水坊王家贿赂?” “没没……没有……” 王笑竟是又在纸是划了一横,道:“你女儿小名叫双双吧?也没了。” 白季和浑身颤抖起来,只见王笑竟是拿了一张收契出来,居然是两年前自己给王珠的! 一瞬间,白季和心如死灰。 王笑却不给他喘息的时间,淡淡道:“下一个问题,唔,这次答不好,是你儿子的命……” 白季和肥胖的身躯在地上猛得挣扎了一下,嘶吼道:“我招!招!” “小的招了……招了……求官爷放过小的一家老小……求官爷呀……小的愿将全部家当献给官爷呐……” “娘希匹!昧了那么多银子,不还得给老子吐出来!”有人踹了他一脚。 白季和如蒙大赦。 这些番子越凶,说明越看不上自己,就越有转亘的余地。 他连忙道:“求几位官爷放过小的,这些年小的藏了些银子,正好孝敬几位官,几位爷爷……爷爷。” “哈,乖孙。”秦玄策笑道。 王笑道:“白义章的银子藏在哪?” 白季和便当作这几个番子听自己一说,于是起了私心,连忙道:“老爷……不,白义章这老狗的银子分了好几份,也不全由小的管,小的只知道前阵子,他送了一船银子到南边。” 王笑一惊,问道:“那京城里还有吗?” 秦玄策骂道:“痛快点说!” “有有!小的知道的就两批,有八万两放在文家手里吃利钱,另有一仓库的现银……” 秦玄策眼睛一亮。问道:“在哪?” “小的不知道仓库在哪。” “贼杀才!”秦小竺骂道:“这蠢猪没句有用,带到诏狱里去剥了皮、吹天灯玩吧。” 白季和眼一翻,差点晕过去,连忙道:“有有有用的,小的知道钥匙在哪!白义章不敢将钥匙放家里,买了个宅子放钥匙……” 次日王笑便去找了康百万,过问了这几年白义章经手的产业。 那位贪墨成性的户部侍郎自然不会将银子藏在家里,依他这种雁过拨毛的性子,这些年必然是用昆党的库房藏自己的银子。 一来省了买库房的钱;二来,出了事能让人顶包。 王笑对于找到这个仓库很有信心。 可拿到手,却又是一叠乱七八糟的契据…… 几人一直整理分析到晚上,才将目标锁定下来:一个月前白义章从昆党的资产里过户了一间铺子到他侄儿的名下。 这侄儿却是他正经的侄儿,不是王笑这种生掰硬套的。 他们便押着白季和去拿了钥匙,然后直奔那间铺子。 “咚咚”几声响,撂倒了看店的伙计,耿当与庄小运便带了几个汉子在门外把风。 王笑与秦小竺姐弟进到铺里找…… 第152章 惊蛇走 这里是做水产生意的,前面还算干净,后院却是堆着腐肉,臭不可闻。 “读书人做生意,呵。”王笑颇有些嫌弃。 水缸里养着石斑鱼之类的,量不大,还多是快死的,白义章显然也没在这生意上赚到多少钱。 三人翻遍了整个店铺,竟也没找到能藏银子的地方。 “是不是不在这里?”秦玄策颇有些泄气。 秦小竺捂着鼻子,向后院看去,忽然道:“那里还没找呢。” 她手指指向的那块地方,颇有些恶心。 地上铺着带血腥的干草,上面堆着一大堆鱼的内脏,臭不可闻。 “亏他想得出来!” 秦玄策忿忿骂了一句,解开白季和手上的强索,在他腚上踹了一脚,道:“你去弄开!” 长年下来积累的鱼腥味让白季和呕了好几次,才弄开地上的东西。 “居然什么都没有。不是这里?” “就是这!看,这不是石头,是整块的板子……” “但没有锁眼呀。” 王笑捂着鼻子,拿烛光观察了良久,才指了一处地方,让白季和将上面的鱼肉抠开。 “呕” “娘希匹,藏点银子,至于吗?他这个脑子花在国事上,天下早中兴了。” “是锁眼诶,快试钥匙……” 当上面的板子掀开,果然现出一个地下室来。 库房里却是还堆了好几袋蚯蚓干,一直到将这些恶心人的东西搬开,他们才找到几大箱银元宝。 耿当与庄小运便领着人搬钱。 秦玄策骂咧咧道:“这老狗藏得这么紧,算下来才两万多两。” “娘希匹!费尽心机贪来的银子不花,却是这般费尽心机地藏,他为了什么?”秦小竺在白季和身上踹了一脚,道:“这个怎么办?” 秦玄策道:“那肯定是咔嚓了啊。” 下一刻,王笑拿起顶门棍就在白季和头上敲了一下。 “晕了吗?”王笑问道。 白季和“哎呦”了一声,嚎哭起来。 秦小竺连忙一脚踢晕他,向王笑道:“你干嘛?都教过你要补刀补刀!” 王笑道:“我们别杀他,留着。” “那不打草惊蛇了吗?” 王笑道:“就是要打草惊蛇。你没听他说吗?还有八万两在文家手上呢……” 文家的家主文博简时年七十又六,是在太常寺卿的任上致仕的。 文家子辈、孙辈在官事与商事上,也有不少出色的。 文博简的长子在登州任知府、次子在户部任员外郎,长孙在太常寺任典簿,三孙子今科高了二甲进士在准备庶吉士…… 至于别的亲戚:文博简的妹夫是内阁辅臣左经纶、侄女婿是刑部左侍郎钱承运…… 而家中不走官途的子弟,还经营着文家大大小小的产业。 借由这些产业,文家不仅与左党、浙党有关系,与昆党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人脉如老树深根,盘根错结…… 文弘达时年二十三岁,在文家孙辈中排行第七。他读书不成,便开始打理生意上的事。平日里接人待物,在文家各个铺面中巡视监察。 文弘达往常与钱成交情最要好。如今钱成死了,他却也不缺朋友。 有钱怎么会缺朋友? 此时青楼宴请,他便在与白俭正一起喝花酒。 白俭正是户部侍郎白义章的四子,长相就透着些奸滑。 文弘达实在不明白,白侍郎这样一个人,为何会给儿子起俭正这样的名字。 呵,俭以养德、廉以养正……大概是因为他:五行缺廉。 酒过三巡。 文弘达抚着身边的美妓,笑道:“可惜钱成死了,他死前还与我说,要娶左家那个病娇女来着。让人唏嘘啊,左明心美态如西施蹙颦,可惜他已经没机会一亲芳泽喽。” 白俭正嘴里接了陪坐的美妓一个皮杯儿,方才笑道:“他没能娶成,你我却还有机会。但要我说,左家那个姐姐才叫够味,怎么说来着,静女其殊……” 是静女其姝啊,蠢货文弘达心中摇了摇头,暗叹白俭正这学问竟也配当户部侍郎的儿子? 又喝了两杯酒,白俭正在身边人腚上一拍,道:“你们下去,我与话与文公子私言。” “嘻,两位爷都是大男人,私言能有什么意思?”那两个美妓抛了个媚言,却还是依言退了下去。 白俭正眼中精光流转,淡淡道:“唐逆已经攻下西安城了……” 文弘达哂道:“那又如何。真能与官军争锋不成?” 白俭正道:“小心起见,家父打算把银子转到南边去,万一过几年真如赵氏南渡。” “白兄多虑了。” “昆山老宅里用银子的地方也多。” 文弘达有心劝他,但转念一想也明白此事与西安城破无关。 那不过是借口,实则是:东厂在查白义章。 而白俭正心中没说出来的却是:昨天夜里,自己家有两万两银子被人偷了。 “八万两都取走?”文弘达便道,“对了,另还有利钱五千两。” 他不想显得文家小气,便也不再多劝。 白俭正点点头,道:“不错,要现银。”网首发 “现银?”文弘达沉吟起来:“这年头现银可不好运。” “运到天津卫吧,走海路。”白俭正沉吟道:“你也知道家父的身份。若是在票号兑银子,难免留下手尾……” “好。”文弘达点点头道:“我回去便与父亲请示。” “最好今夜就能走。另外多安排些护卫,如今京畿贼盗多……钱成可就死在强盗手里。” “今夜就走?”文弘达有些心惊,暗忖白家莫非出了什么事? 白俭正明白他怎么想的,微微眯了眯那双奸滑的眼,笑道:“对了,姚尚书要高升了。” 文弘达一愣,户部尚书姚文华都一把年纪了还能高升到哪去?无非是进个光禄大夫…… 意思是,白义章还要更进一步?! 所以,这种时候怕出事,他才赶忙把银子运出去? 思及至此,文弘达便拱拱手,郑重道:“白兄放心,小弟定必安排妥当。” 两人谈过正事,各自眼中精明褪去。双双恢复了烂泥扶不上墙的二世祖姿态来。 “那文兄稍坐,我去将姑娘们都叫回来,哈哈……” 第153章 祖传技 “娘希匹!” 秦小竺极有些不爽地骂了一句。 她盯了一整天,白义章却是半步都没出过门。 秦玄策洒然一笑,道:“唏,踩盘子这种事,果然还是我最拿手吧。” 耿当与庄小运盯着几个管事跑了一天,也是一无所获,不由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他会派个败家子去接头?那白俭正出门时都说是去青楼了。” 秦玄策道:“因为他要去的,是惜春楼呀。” 耿当不得其解。 秦玄策抿了一口茶,微微仰了仰头,高深莫测的样子。 “从白府出来左拐是去杏红楼、储芳阁等几家青楼,那边姑娘知趣,又才色双绝。偏偏白俭正是右拐去了惜春楼。”更新最快的网 “惜春楼的姑娘……”他摇了摇头道:“也就是茶水不错,而且与文府、白府都是一样的距离。” 耿当惊讶极了,喃喃道:“这……凭这个你也能猜得出来?” 秦玄策摆了摆手,轻描谈写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啊。” “闭嘴吧!”秦小竺道:“你确定他们是今晚就运?”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秦玄策点点头,却是伸出一只手摊在王笑面前:“拿来吧。” 王笑愕然道:“什么?” “银子啊,我可是自己掏得银子才进到里面去踩盘子的。”秦玄策道:“还有,谁都不许和明心说一个字。” 王笑:“……” 日头落下去,屋子里便渐渐暗了下来。 耽当去招呼了白老虎过来。 如今这边难民聚得多了,难免有来闹事的,傅青主便请白老虎来训练了一批民壮。此次便从这批人里又挑了六个汉子来帮手。 王笑少不得又给白老虎许了一笔银子。 “要去天津,这条官道是最好走的,他们车多,不会走别的路。” 秦玄策执笔画了一张地图,在图上一指,又说道:“我们在这个位置动手,官兵赶不及过来,我们正好将银子拉走。” 秦小笠道:“行,便在这地方上线开扒,割瓢、剪镖。” 一连说了三个黑话,她心中有些得意。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四下一扫,捅了捅王笑道:“怎样?论打劫,我也是老把式了。” 王笑很有些无语,道:“我们是不是应该有个计划?” “我这不是已经计划好了嘛。”秦玄策道:“我们埋伏在路边,人来了,并肩子上!” 王笑:“我是说要不要用点计谋?比如,下点蒙汗药?” “黑灯瞎火的整那些花头做什么。”秦小竺揽过王笑的肩,大咧咧地笑道:“你放心吧。劫道这事,我们是家传技艺,我祖父被招安前就是干这个的。” 王笑听她这般一说,反而有些担忧起来。 他便道:“但上次……我看到你们在赌场里被人打得……落了一点点下风。” 秦玄策昂然道:“我学的是战阵上的杀人技艺,不是用来和那些粗汉打架的。” 秦小竺道:“老子还有好多杀招没用,正好让你见识见识。” 王笑听得一愣一愣的。心中担忧愈盛…… 不已斋。 书斋的名字是翰林院大学士何良远当众夸赞过的学而不已,牌匾则是前太常寺卿文博简的亲笔提字。自然是让读书人趋之如骛。 这里不仅卖书,也卖笔墨纸砚。 如今京中的读书人谁手中若没有一支刻着学而不已四个小字的笔,大抵上是要被人嘲笑的。 书籍生意别人不好做,文家却是做什么都能赚到大钱。 傍晚时分,十八个满脸凶光的大汉带着四辆马车停在不已斋后门,装点完东西后,缓缓向城外行去。 这些大汉有文家的、也有白家的。 领头的是个长须先生,名叫叶文乐,他是白义章的门客,既读过书又有武艺,算是难得的文武全才。 队伍里还有几个诨名分别叫大疤、木匠、花蛇、大刀太岁的凶徒,都是白家收拢来的亡命之徒,养了许多年了,忠心可靠。 行到城门,叶文乐便对官兵道:“小的们装了几车书运到各地的书铺里去……如今我大楚人人慕学,实在是文风鼎盛啊。” 他面上平静,心中其实有些紧张。顺利通过盘查,交了税,一行人便沿着官道缓缓而行。 出京以后,叶文乐紧张地神经便终于松弛下来。 昨夜主家的丢了两万两银子,白季和却说是太平司的番子干的。 叶文乐虽推断是有盗贼假扮番子,但此事,依旧是让人觉得不放心。 不怕盗贼假扮番子,就怕番子假扮贼盗啊…… 白义章思来想去,便让叶文乐押送这一批银子到昆山。 一行人连夜赶路,一直走到子时三刻,叶文乐才摆手让人歇息。 此夜是中秋过后不久,月亮还算圆。 夜色虽暗,却也还看得清前面的路。 “现在离京城远了,最好还是让人到前面探探路。” 大疤道:“叶先生也太小心了些,就咱们这些人,哪个不开眼地敢来动?” 叶文乐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大疤这些人是文家的,不愿多事,便又劝道:“这京城到天津码头之前的路安全得很,放心吧。” 木匠亦是劝道:“这黑灯瞎火的,也探不出啥来。还是大家在一块安全。” 说话间,却见花蛇向这边走了过来。 大疤便嚷道:“你不断后,跑前头来干啥?” “少了两个弟兄。”花蛇手里甩着一条软鞭,骂咧咧道:“两个憨货去路边草丛里放水,一直没回来,要不要让人找找?” “你找就找,问我们做甚。” “叶先生的东西,总归是找他做主……” “小心!” 下一刻,大疤突然举起大刀便向花蛇身后劈去。 “铛!” 一声大响。 枪尖一歪,依旧向花蛇刺去。 花蛇连忙身子一扭,在地上滚了一圈,再抬头已是骇然不已。 大疤喝道:“兄弟们,操家伙!有人劫径!” “对盘的来了!弄碎了他们!” 大家都是刀尖上混吃的,平日主家大鱼大肉养着,便是为了这种时候厮杀。一群汉子也不怕来人,一个个从马车下面拔出刀来冲上去。 劫道的则是十来个人,有的脸上戴着面具,有的则是蒙着黑巾。 这些人扎手得很,尤其是那几个截面具的,颇为能打。 刚才偷袭花蛇的家伙脸上戴了个孙悟空的脸具,手里端的居然是一把长枪。 第154章 杀敌艺 “兄弟,哪条道上的?招子放亮点!”大疤喝了一句,“这可是文家的货!” 他说着,手却是在暗暗发麻,刚才举刀与对方的长枪碰了一下,似乎震破了虎口。 大疤不由心中暗忖起来,绿林上有这般武艺,又用长枪的人又不多,也不知是哪来的新贼…… 那孙悟空偏了偏头,面具后的眼睛中带着些傲意。 他竟是一言不发,手中长枪猛然刺上来。 枪法极霸道,大开大合,竟似龙游长空,带着战阵杀伐的睥睨气势。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去你娘的!” 这种跋扈的姿态,嚣张的枪法让大疤又怕又恨,手里大刀迎着长枪便劈上去。 刀枪相交,溅起火花。 旁边的木匠手里拿着大斧,从后面向孙悟空劈下来。 大疤咬着牙,誓要用大刀压住对方的枪杆,为木匠争取两息时间。 只要两息,就能劈开这小子的脑袋。 大刀下的长枪却如被石头压住的巨龙,颤了一下,便是一股巨力扬起。 一瞬间,大疤满头冷汗。 “千树……” 那孙悟空高声喝了一句。 “万树……” 大疤眼睛一眯,眼前的长枪一拨,电光火石间就疾刺而来! “……梨花开!” 枪尖一闪,似暗夜流星,红缨一现,势若奔雷。 大疤“呃”了一声,竟被一枪惯穿在那里! !! 草丛里,戴着唐僧面具的少年立在那里,背着手,衣袂飘飘,望其沉着姿态,仿有武学宗师之气。 但面具后面的那张脸上,其实已经满是惊慌了。 秦小竺本来让王笑别来碍事的。 但王笑想着事情是自己提出来的,只让别人来卖命多不好。 而且,自己若是不来,保不齐秦小竺姐弟会干出什么要出格的事。 此时看着对方竟然有十几个人,而且个个武艺不俗,王笑便很是担忧起来。 秦玄策倒是一枪就挑了一个带头的。 而且还吟了一句诗,很装逼的样子。 我学的是战阵上的杀人技艺秦玄策倒是没骗自己。 可是,整体来说,自己这边还是落下风唉。 己方一共来了十二个人。 扣掉自己这个蹲草丛的,十一个人,特别能打的也就五个人。 对面却有十八个凶徒。 王笑本想多带些人,秦玄策却非说够了。 唉,还是小觑天下英雄了。 “就是说嘛,银子哪有那么好赚的……” 王笑在抱怨。 叶文乐同时也是在心中狠狠地抱怨了一句 “京畿的治安也太差了!” 他手中使了一柄长剑,三缕长须飘动,看起来很有几分书卷气。 白老虎原以为这清瘦的中年书生是装模作样,嘴里还笑嘻嘻地问他“你是要舞剑给老子看吗?” 剑光一闪。 下一刻白老虎肩上便被叶文乐一剑劈了道口子。若非他闪得快,已然毙命在此。 “娘的!” 白老虎不敢再大意,很是凶悍地与叶文乐战在一处。 他与秦玄策一般是大开大合的战阵技艺。 叶文乐却是技艺高强,手中剑招极有些狠辣。 白老虎颇有些吃力,喊道:“这老小子扎手!老子先压住。崽子们清了别人,并肩子来弄他!” “俺来!” 耿当与庄小运是一起从后头包抄上来的,接连着砍翻了几个汉子,却遇到了硬茬。 断后的护卫是由大刀太岁领着。 打了一会,耿当便被他踹了一脚滚在地上。 大刀太岁正要过去补一刀,庄小运又扑上去拦。 大刀太岁手中的刀往后一顶,直接就磕了庄小运一口血。 他跟着又是一肘,庄小运腹中吃痛,如虾一样弯着腰,却是紧紧箍住他的双臂。 大刀太岁又是一肘向后击来。 “俺来!” 耿当扬起一刀,恶狠狠地劈下去…… 夜风中,一群人打得激烈。 “去你娘的!” “老子干……” 各种污言秽语的喝骂声中,却有人又是带着诗意的豪情高声唱起来。 “瀚海……阑干……百丈冰!” 长枪一出,如骇龙走蛇。 “呃……” 殷红的枪尖从木匠的胸膛贯了出去,枪杆被尸体压得微微有些弯曲。 孙悟空的面具毫无表情,秦玄策却觉得有些酣畅淋漓。 “哈哈哈哈……还有谁来?!” 秦小竺骂了一句:“唱什么诗。老子就说你娘气。” 草丛里的王笑见了这一幕,极有些无语。 他算是看出来了,秦家姐弟就是喜欢打架,才故意不让自己多带…… 下一刻,长鞭如蛇,向王笑袭来! 花蛇被秦玄策那一枪骇破了胆,便不敢与他们打。 但也不能就这般逃了。更新最快的网 他在文家呆了八年,娶了文家的丫鬟,生了一双儿女。 今日若是逃了,便是家破人亡。而且如今年纪大了,老风湿、腰腿痛什么的,也不能再像年轻时一样亡命天涯了。 哪怕对于花蛇这样的凶徒恶汉来说,人生偶尔也是有些悲凉的…… 花蛇在地上滚了一圈,忽然见到草丛中站着一个唐僧。 这唐僧背着双手,一动也不动。看气度,似乎是这群劫匪的瓢把子,估计是武艺高强,懒得与自己这些人动手。 花蛇却还是打算偷袭一把,擒贼先擒王嘛。 好不容易摸到草丛里,花蛇猛然出手! 长鞭袭去,如毒蛇吐信。 这一击,花蛇心中其实有些忐忑。 对方万一是个高手啥的。 所以花蛇留了力,要是事有不偕,也还能应对。 下一刻,长鞭卷住唐僧的脖子,花蛇手一拉,那唐僧便一腚摔在地上。 哈? 竟是个蠢贼? 花蛇不由愣了一愣。 就是这一愣的功夫,眼前突然扬起一团白雾,眼睛里辣辣得痛! “啊!你娘的……” 鞭子掉在地上。 花蛇揉了揉眼,眼睛如烧掉一般,他不禁涕泪长流。 摸着黑走了两步,他却再也找不到那个唐僧。 “王八蛋,你使阴招!” 一片红光中,他隐隐约约似乎看到有一柄长刀斩了下来。 他其实是看不见的。 那有一瞬间他感觉那竟像是……青龙偃月刀。 头上一凉,花蛇心道:“关老爷,小的错了,这些年小的杀了很多人。” 但不杀他们,自己也活不下去呀…… “不用补一刀吗?”耳边有人问道,声音颇有些诚恳的请教意味。 一个少女说道:“我这样的一刀斩下来,还需要补吗?” 花蛇脑中浮起最后一个念头:死了也好,娃儿几个还能有人养着…… 第155章 叶文乐 叶文乐很有些无语。 同伴们都死了,自己虽然武艺高强,却也架不住一群人围着自己打啊。 手中的长剑拨开一柄单刀、格开一柄长枪、挡住一柄金环刀,他还抽空闪身躲过一脚。 “娘希匹!” 接着又有一把大长刀当空斩下。 叶文乐在地上打了个滚,躲过这一刀,心中有些骇然。 娘的,八万两银子送你们好了!看你们有没有命花?! 他心中骂了一句,向后疾退而去。 八万两而已,主家掌着全下的钱袋子,银子没了还能再贪,自己的命却只有一条…… 几息功夫,他已如飞燕一般向京城的方向掠去。 “老子好快……” 白老虎、耿当几个都不以脚力见长,一看便知追不上他了。 秦竺却不依。 她救了王笑跑过来,才与最能打的这个过了一招,对方竟就跑了。 那怎么行?! 上次跟乔元基打便有些丢了些脸面,这次都决心要表现一下了。 “秦玄策!” “好!”秦玄策大喝一声,猛然将手中的枪掷在地上,奋力一拉。 那枪杆也不知是什么料做的,竟是被他拉弯下来。 “王笑,你快看我的绝招呀……” 秦竺大呼了一声,蛮靴便已踩在枪杆上。 秦玄策手一松,她便如箭离弦般飞了出去。 王笑目光看去,张大了嘴,极是吃惊。 却见秦竺如飞鸟一般,双手持起长刀,高高扬起。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接着,猛然一刀劈了下去! 叶文乐脚步如飞,风在耳边掠过。 “一群崽子!” 他心中冷笑着,暗想回了京城要让主家调动五城兵…… 下一刻,铁器的冰寒从头凉到背上。 惯性驱使着叶文乐的身体又向前跑了两步,轰然栽在地上。 不甘心啊。 “好不容易才赚了那么多银子,可是……京畿的治安……也太差了!” “听了吗?居然有这样的事。” “是啊,让人怎么都想不到啊。” “竟然有人劫……书!” “这劫匪就那么爱读书吗?整整四辆马车的书,这得要读到什么时候?” 突然有人道:“也许,并不是劫匪爱读书……” 他沉吟着,又道:“诸位细思,可觉得此事中透着一些奇怪?世上哪有人抢书的?” 王笑听了这话,有些讶然起来。 他正在文贤街排队买吃食,一边竖着耳朵听周围的人议论。 竟然能在这里遇到一个人有这般敏锐的思维,居然能想到那些书下面藏的是白花花的银子。 人才啊! 王笑不由颇有些佩服,凝神细听,想听听那人是怎么分析的。 却听那壤:“不是劫匪爱读书,而是……他恨书!他一定是落第的举子,没有中榜,所以为了报复书本,方才犯下这样的案子!” “有道理啊!”有人应和起来。 嘁。 王笑嗤之以鼻。 什么跟什么嘛。 他接过店家递过来的油纸袋,转身回到马车上。 唐芊芊正在车里等他。 王笑道:“那家的酥饼卖完了,我给你买了这个。” 唐芊芊接过油纸袋,道:“这是什么?” “像是什么糕点。”王笑道:“我看许多人排队在买。” 花枝却是探过头来道:“是方氏的酥油鲍螺呀!陈姑娘最爱吃这个的,她有时候一里买三四袋呢……” 唐芊芊骂道:“就你嘴馋。” 她着,却是拿了一个出来,将剩下的都给了花枝。 王笑愣了愣。 陈姑娘? 陈圆圆? 起来,也不知这些反贼安排了个这样的女子进宫,是要对皇帝怎么样…… 下一刻,他心道:管他呢,反正自己也决定了要跑路。 “你都不给我一个。”他便向唐芊芊道。 唐芊芊轻笑道:“我只想吃那家的酥饼,既没有就算了,这个给你。” “你先尝一口。” “讨厌。”她便轻嗔了一声,咬了一口。 王笑吃了一口,发现这东西居然是泡芙,里面灌的牛乳和蔗浆霜。 “你再吃一口。” “讨厌。” “老夫老妻的,有什么讨厌的……” 一路上这般打情骂俏,到了京郊,只见到处一片热火朝的景象。 修路的、建房子、种地的、运货的……到处都是人跑来跑去。 远处的衣厂、食品厂、煤厂、收容棚等各个建筑都已初具样子。 因想着过几年反正有别的军队打过来,王笑便反复交待傅青主“不要建得太好,能用就行,能省就省,我们要抢的时间……” 此时看着眼前的各种豆腐渣工程,闻着旁边山上的鸡屎味,王笑不由道:“银子真是好东西,你看,一有银子花出去,就是不一样。” “财迷。”唐芊芊便嗔了一句。 花枝每次过来,都要到山上掏些鸡蛋,再带一篮子菜回去,如郊游踏青一般。 王笑也好不到哪去,每次过来,具体的人事财务之类的事皆不太过问,就是到各个地方逛一下,指指点点,想起什么好点子便与傅青主、唐伯望。 他的东西,有一部他们能听懂,听不懂的便记下来回去慢慢参悟。 每每听着王笑的那些新鲜主意,两人也常有惊艳之感,因此每次都会暂时放下手中在忙的事,随着他各处走一走。 比如今傅青主便提议多购买些黄连、苦参、连翘等药物。 王笑听他的意思,这些却也不是什么特效的药,但大抵上是有些抑菌作用,能提高些免疫力。 他便点点头,道:“既然有用,就要大量的,采购不如自己种。” 傅青主摇头道:“恐怕是难种,比如这黄连,喜湿、喜高寒,多生于四川云贵之地……” 王笑便道:“我们可以用大棚种啊。” 这些日子里,各种新鲜的主意也是这般聊着聊着就从王笑嘴中冒出来。傅青主、唐伯望等人也见怪不怪了,便静待王笑这大棚是何物。 “这样一个棚子,将植物放在里面种。”王笑比划了一下,道:“简而言之,便是创造植物喜欢的条件。比如喜阴的,便多挡些光,喜湿的便多浇些水。还可以控制温度,比如我们可以做一个温室,这样冬也可以种菜……” “明白吗?我们控制光度、湿度、温度、肥度……让环境去适应植物……” 事情出来就很简单了。 基本上一听,周围的人便能明白原理。 但能想出这个主意却难。 第156章 羊偷儿 趁着别人都惊愕在那里,唐芊芊便凑到王笑耳边笑道:“也不知道你脑袋瓜里如何能想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主意。” 王笑便在她耳边也悄悄了一句,逗得她脸一红。 两人又悄悄挠了挠对方的手心。 等别人回过神来,王笑便一脸正经地道:“办法我想了,具体怎么做你们看着办好了。” 没有塑料膜,这是个难题…… 但他知道的已经出来了,他又没不比这些人聪明,便也懒得去操心。 反正这傅青主、唐伯望执行力强得很,王笑也习惯当甩手掌柜。 “对了,回头草药种出来,可以制成药丸、冲泡的剂粉之类的……” 正着,远处却有吵闹声渐响。 王笑望过去,却见一群人手里拿着锄头、钉耙、棍棒远远而来,竟是乌泱泱一大片,有好几百人之多。 有人嘴里喊着“还我田地”有人则喊着“将难民逐出去”之类的,声势很是浩大。 他们到了近前,便对着正在干活的人一顿打。 不一会儿,便见耿当、庄运领着两百个汉子出来,将这些闹事者拦住。 双方便对峙起来,声浪如潮地大吵,一个个都像是泼妇骂街。 王笑目光看去,却见白老虎竟也带了一个人站在一旁,正是上次在刑部偷钥匙的山羊胡汉子。 他倒也知道傅青主让白老虎帮忙训练民壮。 两边各自大声对骂了好一会,才将情绪都发泄了一些。 唐伯望便走过去,高声道:“这片荒地,我家东主已经买下来了,又怎么会是你们的?!” 对方便有人高喊道:“地虽不是我们的,但我们一直佃着这里的田,你们将地买走,便是断了我们的生计。” “对!断人生计,如杀人父母……” “你们这些没良心的,杀的……” 唐伯望摊摊手,高声道:“但是门头沟这片地,原本就是荒地啊,还多是些山头、旱丘。” “前两年大旱,才看起来荒了一些的……” “哪里荒了?!你看,土都翻好了,是我们翻好了,才被你们占去的……” “还有,你们挖了渠,将水引过去,我们那边的水便少了……” 对方的好几个人便七嘴八舌的吵起来,各有不同的理由。 王笑极有些无语大哥大姐,你们好歹商量好了再来啊。 唐伯望有些无奈,问道:“你们想怎么样?”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还我们的田地!将难民赶出去!” “上次打伤了我们的人也要赔!” “这些难民臭死了……” “对,我可听你们的人,有瘟疫传到河南了,他们便有那里跑来的,谁知道是不是带了瘟疫……” “他们偷了我家的东西,赔钱……” “这山上养的全是鸡,到处都是鸡屎味臭死了……” 对面几百号人同时嚷嚷着,的什么听不太清楚,一个个脸上却带着激动,带着凶悍与狂热,很是有气势。 唐伯望便摇了摇头,走回来向王笑道:“东家怎么看?” 王笑之前便听秦玄策过有人来闹事,他还以为是一些人,却没想到现在竟有几百号人。 他便问道:“怎么回事?” 这边实在是太吵,傅青主、唐伯望便领着王笑与唐芊芊又站远了一些话。 “东家刚才也听到了,讲理是讲不通的。”唐伯望道。 他其实也没想通对方,就是为了让王笑了解情况才上去对喊。 傅青主冷笑道:“这些田原先都是不好浇灌的荒地,哪有辱?我们雇的难民皆是甄别过的,洗过澡换过衣服才出来干活的,偷他们东西?呵,倒是他们半夜跑来偷我们的鸡。” 王笑道:“你是他们是故意的?” 傅青主抬手向东一指,眯着眼道:“我们只买了荒地、山头,那边成片成片万顷的良田却是大户人家的,他们不可能卖地给东主,却……” 这边还在着话,那边轰然大喊起来。 竟是已然打了起来! “啊!” “干他娘的。” “揍他们!” “咱们人多,不要怕,和他们干……” 王笑转头看去,张了张嘴,极有些惊讶。 一千多人聚在一起打群架的场面,看得他头皮发麻。 “这些人上次就来过一次了,让我们打跑了,这次才带了更多人。”唐伯望道。 “没事,我们练了一队人,专门收拾他们。”傅青主道。 “他们隔三岔五的来……我们是要做事的,怕是不堪其扰。” 傅青主平静便道:“将他们打退了,到时候背后的人自然会站出来。” 王笑目光看去,却见对面人数虽众,却都是乌合之众。自己这边虽只用了两百多人,却是练过的,很有些阵势,想来一会便能打散了他们。 倒是白老虎颇有些意思,每每提起对方两个人,将人家的头咚的一下碰在一起打晕运去。然后再提起两个…… 这种悍匪打人家平头百姓,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唐伯望摇了摇头,似感到有些无聊。 傅青主便道:“唐先生先去忙吧。” “那东主这里……” 傅青主道:“我找人护卫着,没事。” 又不是什么帮派打架,对方不过是一些佃户,唐伯望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他本就忙得很,便转身走开了。 傅青主便招手将三羊胡子的偷唤过来,向王笑介绍道:“这是白老虎带来帮我们训练民壮的好手,浑号羊倌,以前是李督师军中的夜不收。” 夜不收是军中探子,一般来都是精锐。 王笑却没想到这样一个油滑人物还有这样的本领。他与羊倌也是第三次见了,之前还当对方只是个普通的偷儿。 巡捕营牢里人才多啊。 等羊倌上前了,王笑便道:“上次还多亏你替我偷刑部大牢的钥匙。” “收钱办事,哪有什么谢不谢的。”羊倌贼兮兮地笑道:“几位主顾,的给你们练的民壮可还行?” 王笑见羊倌这表情便知道他是想加银子。 那边来闹事的已经开始溃散了。 几人站在这边一边聊一边看人打群架。 王笑见唐芊芊有些倦容,便对她道:“色也不早了,回去吗?” “嗯……” 下一刻,却有两个汉子从一间木屋后转出来,飞快冲上前,手中的锄头向唐芊芊头上砸下来。 唐芊芊隐隐感到脑后有风声,正要动作。 王笑却是将她一把拉过来抱在怀里,才转过身,他背上就挨了一锄头。 接着人影一晃,却见羊倌飞快冲上来,一拳一个,将这两个汉子打晕了过去…… 第157章 红喜烛 “你没事吧?”唐芊芊连忙问道,眼中尽是焦急。 王笑摇了摇头。 背上有点痛,但居然也没有想像中那么痛。 他转头看了一眼,暗道大概是这人没什么力气,或者锄头太轻了? “没事啊。”王笑道。 说着还活动了一下。 “你看,好好的。” 唐芊芊道:“傻瓜,你又何必替我挡?要不是你拉我一下,我便将他们踢翻了。” “我虽是女子,却也会点武艺的。” 最后这句话她却是提高了些声音说的。 说完,她神色不善地看了一眼傅青主。 她确实生气了。 有些事,她一眼便能看明白: 一群佃户,哪有那么容易跑过来打自己?锄头倒是挥得不重,还控制着力道。 显然是这个傅青主在试探自己。 她不想当着王笑的面揭破,但话里的意思是:既然你傅青主想试探,那我便大大方方告诉你,我会武艺。但我是女子,心眼小,这件事情没完。 她心中不快,便扶着王笑起来,招呼了花枝就走。 花枝与她极有默契,见王笑受伤,又顺着唐芊芊的目光看了看地上晕过去的两人,便明白了唐芊芊的意思。 于是花枝便故意落在后面,恶狠狠地瞪了傅青主一眼,凶道:“老小子你小心点!本姑娘盯着你。” 说完,她挎着菜蓝子小跑着追着唐芊芊与王笑去了。 傅青主看着花枝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才向羊倌问道:“到手了?” 羊倌“嘻”了一声,从袖子里拿了个瓷瓶,抛了过去。 “这东西不会有毒吧?” 傅青主道:“我就是怕有毒啊。” 东主对自己有恩,又有济世之才。身边却跟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却也不知是否她每天给他服慢性毒药…… 傅青主便掀开瓶盖,小心翼翼拿手挥了挥,吸了吸鼻子。更新最快的网 没错,确实有曼陀曼、罂粟、苦艾草…… 毒肯定是有些毒的。 他又吸了一口,皱着眉,心中有些奇怪起来。 比起毒,似乎更像是,用来做别的用的…… “你真的会武艺?” “人家还骗你不成?” 王笑便心道:你确实经常骗我啊。 “那给我看看你的手,你看,都没有茧啊。” “讨厌,快松开,回了家再牵……” 两人在文贤街一起喝了桂花粥,便回了屋里。 共挤着一张椅子坐着,一个看账,一个整理着脑子里的东西,不知不觉便到了深夜。 桌上的蜡烛渐渐燃尽。 唐芊芊便埋怨道:“昨天都说过没蜡烛了,花枝这懒丫头也不买。” 王笑便道:“我午间买了,你去翻翻我外衣的袖袋里。” “人家不去。” “但是你在上面啊。” “那人家也不去。” 王笑便道:“那正好不看账了,我们来……” 唐芊芊轻哼了一句,起身去拿了蜡烛。 “你为何买这样的?” “嗯?”王笑正在纸上画着什么,抬头看了一眼,随口道:“这种贵些,又好看。” 他心中笑了笑:难得这辈子生在有钱人家,凡事得挑好的买。 “傻子。” 唐芊芊揣着那两只蜡烛,心中有些异样起来。 她将那两只蜡烛点了,依旧在他膝上坐下来。 “干嘛说我是傻子。”王笑道:“又没有被人宰价。” 唐芊芊看了看桌上的两只龙凤喜烛,心道:但,这是成亲时候才用的啊。 接着又想到昨天自己不过是说了一句没蜡烛了,他竟是记下来了…… 她低着头,柔声问道:“这样坐了一晚上了,腿压得酸不酸?” “当然酸。” 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唐芊芊便愣了一下。 王笑却道:“酸了才好,我等着一会你给我揉。” 说着他便去引她的手。 “讨厌。” 王笑道:“说起来,你是纸老虎啊。” “嗯?” “以前惯会拿言语撩拨我。”王笑道:“但那之后,却还是我更能让你羞……” “讨厌。” “我就这么讨厌?” 如此说了一会话,唐芊芊便没心思再看账本,探头过去看王笑在纸上画什么。 “这是什么?” “勉强能算是蒸汽机吧。” “嗯?” “我也只能大概知道原理,”王笑解释道:“这里是锅炉,在锅炉里烧水,便有高压蒸汽,蒸汽从这里进入,推动活塞向前,再推向飞轮,飞轮转一圈滑杆回来,活塞向后,蒸汽排出,接着又是高压蒸汽进入……” 唐芊芊道:“人家不明白呢……这个有何用?” “动力。有动力才有更高效的生产力,更快的交通。”王笑道:“比如你看……这样就带动轮子了,便可以驱动车辆向前、可以提水灌溉、可以纺织……动力可以用在任何地方……” 唐芊芊目光从纸上转到他的脸上,她眼睛亮亮的,隐约能明白这是个很厉害的东西。 “比如织布,针这样一下一下……那这里有个齿轮的话,便能让机器来动,便可以织更多的布……” “那这个齿轮为何会动?” “因为这个飞轮会动。” 唐芊芊咬了咬毛笔,皱着眉头道:“那这个飞轮又为何会动?” 王笑便拿过她手里的毛笔,在纸上画了一下。 “你看,这个蒸汽到了这个活塞里,推动滑杆……滑杆顺着飞轮转……” 他将毛笔叼着,用手做了一个动作,比划了一下,道:“这是一个活塞,这样,飞轮转一下,顶出来,回去……” “讨厌。人家刚咬过的。”唐芊芊伸手拿下他嘴里的毛笔,放在一边。 下一刻,她见了他手上的动作,脸就一红。 他往日里被迷晕时,便常常自己做类似这样的动作。 王笑见她脸红,心中意动起来,便低声问道:“明白了吗?” “嗯……” “那你,想试试我的蒸汽机吗?” 试试我的蒸汽机? 蒸汽机是……动力…… 唐芊芊一愣,接着明白过来。 她脸便更加红起来…… 红烛摇晃。 “先让人家看看你背上的伤。” “好。” 王笑便转过身去。 少年的背挺拔颀长,似有勃然生机。唐芊芊的手抚在那块淤青上,轻声问道:“傻瓜,干嘛要挡?” “好啊。也干,也要。” “讨厌。” 气氛已经极有些让人情动,唐芊芊便如往常一样,探手进袖子里拿…… 手里捉了个空,她脸色一变。 瓶子呢?! 下一刻,王笑转身,捧着她的脸,吻了上来。 “唔” 她感觉着他的温度。 “唔” 她睁开眼看去,只见他闭着眼,睫毛轻轻抖动,气息很重。 她缓缓抬着手。 只要一掌劈下去,便可以将他劈晕过去。 可是, 他会发现自己又骗了他吧? “唔” 唐芊芊眼中渐渐显出沉醉的神情来,她终究是,缓缓闭上眼。 扬在空中的那只纤纤素手缓缓落下去,落在王笑的肩头,缓缓抚过他的脖子,轻轻穿过他的发间。 另一只手却是环上了他的腰,抚在他背上的淤青之上。 桌上一双龙凤喜烛上的烛火轻轻晃动着,帷幔中的人影,一点点融在一起…… “痛……” 唐芊芊闭上眼,有泪水划落下来。 又过了一会,她心中有一股蜜意慢慢涌上来。 她双臂抱着王笑,心中有些自怜,亦是欢喜。 一语成谶,他终于……成了自己的人,而自己也……是。 我……每日里……看你……那样的表情……原来……唔……是这个……感觉…… 兰袂褪香,罗帐褰红。 象床摇,鸳衾谩展,浪翻红绉……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158章 彰德府 楚延光十七年,八月二十三日。 河南,彰德府,安阳县。 此为商殷故地,古称邺城,唐宋时称相州,金时改称彰德府。 彰德北接京畿;南连开封;西倚太行;西望山东,素赢豫北冲要,四省通衢之称,兵家必争之所。 千年以降,这片土地上有过盘庚迁殷、武丁中兴、傅拜相、文王拘而演周易、西门豹投巫治邺地、信陵君窃符救赵、项羽破釜沉舟、曹孟德邺城发迹…… 诗云:“洹水安阳名不虚,三千年前是帝都,中原文化殷创始,观此胜于读古书。” 而到了如今的延光年间,七朝古都的风云往事都掩没在尘埃中,破旧的城墙外,放眼延绵过去的,只有一望无迹的干涸开裂的黄土地。 涝也过,旱还在,霜也打,雪也降。大大的流寇袭筛一遍,匆匆忙忙的官兵又筛一遍。 白骨被黄沙掩埋,到外的土地都皲裂开来,百里毫无生机。 却总有顽强的生命,如杂草般从石缝里长出来。 曲沟村。 曲柱带着喜儿坐在田梗上,拿锋利的石头剥着树根。 田地里,他们的父亲曲大昌与二叔曲二昌正在挑水浇田。 那些抢劫杀人流寇与官兵走了以后,曲大昌与曲二昌还是带着孩子回到了村里,想要再拾起那一点点生计…… 不然背井离乡又能去哪里呢? 将最后一点麦子种到地里后,曲家平时里也只有些野菜吃,偶尔也能打到一两只鸟。 曲柱与喜儿长年都能感受到饥饿。其实也忘了吃饱是怎么回事。 但也们依旧是幸阅,毕竟还是活下来了。 今年因为逃荒,种子播的晚,但再过一个月也可以收麦了,又算是熬过了一年。 秋风吹过曲柱与喜儿的脖颈,有些凉。 他们也没想过冬来了有没有衣服保暖这样遥远的问题,只是看着弯了下去一些的麦穗,满心期盼着快点到下个月。 突然。 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响起来。 “快!点烟熏虫呀!” “点烟熏虫呀……” 曲柱与喜儿转头看去,却见母亲和几个村里人手里拿着扫帚、树枝向这边跑过来。 喜儿张大了嘴,道:“哇,好大的黑云!” 曲柱双目无神地看了一会,猛然嚎道:“蝗虫哇!” 那边曲大昌兄弟手里的水桶已然跌落在地上,眼中尽是一片绝望。 久旱必蝗,自己这样的老农本应该想到的…… 但对于这两个黑瘦的老农民而言,他们不能像那些妇人孩子一样啼哭。 仓惶中,曲大昌连忙去收集干草,曲二昌则是慌张打火石,他的手颤抖着,竟是半都没来得及生上火。 曲柱只愣了一会,便扑在地上帮父亲堆干草。 “快!堆草啊……” 喜儿茫然了一下,下一刻,竟是突然就黑了下来。 飞蝗过境,遮蔽日。 眼前一片黑乎乎的,耳里竟是嗡嗡声大作,喜儿吓了破哩,不由哇哇大哭起来。 蝗虫撞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沙沙沙沙…… 带锯的腿划过脸,割破了皮,一会儿功夫后,喜儿已是满脸的细痕。 她哭着在地上趴了一会,见父亲已经生起了火。 沙沙沙沙…… “快!打呀!” “熏啊!” 昏沉沉的色中,喜儿站起来,学着哥哥的样子捡了条树枝,一边哭着一边扑上的蝗虫。 …… 有人啼哭起来:“死吧死吧,还熬个什么劲。” 喜儿转头看去,却见是隔壁家的杨婶披头散发地瘫坐在地上。 虽然生起了烟,庄稼还是全完了。地上也是寸草不生。 周围的村民也是一个个衣衫凌乱,散着头发,双目无神的样子。众人一边号哭着,一边拿了麻袋去装地上的麦子与虫尸。 “杀的啊!这日子怎么过啊!”更新最快的网 杨婶坐在地上哭了一会,见众人都在装虫,便利落地爬起来,解了衣衫也去包地上的麦子与虫尸。 喜儿便也跟着家人在自己的田里捡虫。 曲大昌似乎被蝗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身形更加佝偻起来,双目无神地压着麻袋。 四周都是凄惨的嚎哭。 喜儿忍不住向曲柱问道:“哥,蝗虫能吃吗?” “嗯,”曲柱有气无力应道:“就是吃不了几。” 过了一会,那边却是吵了起来。 却是乡民在争抢地上的蝗虫。 又有村里的老者柱着杖过来,嘴里嚎着:“你们不要吃蝗虫,触怒了蝗神,明年又……” 话音未了,争抢的人们将他撞倒在地上。 “不吃虫吃你吗?” “别抢……” “这是我的……” 喜儿听着他们的争吵声,一时有些茫然。 下一刻,她手里的一包混杂着麦子蝗虫泥土的麻袋被人一把抢过。 喜儿抬头一看,却是杨婶。 杨婶头发已散乱开来,身上只有缕褴的单衣。她自己那个包袱在混乱中被人抢去,便冲过来抢了喜儿的。 才跑了两步,杨婶慌乱中便摔倒在田梗边了。 曲大昌便走上去,伸手去抢她手里的包袱。 “大昌哥,求你了,我家里没有存粮啊……”杨婶哭道。 曲大昌不话。 杨婶又道:“狗娃才三岁,我求你了……” 曲大昌叹了口气,低声道:“杨寡妇,俺劝你一句,以后的日子,家里的娃儿得藏好了。等过阵子麦子吃完了,人们又要到处找东西吃了。每年逃荒,他们都是从孩子先开始吃……” 杨婶愣了愣。 过了一会她才反应过来,便“啊!”得尖叫了一声,嚎啕大哭。 曲二昌心中不忍,上前道:“哥,要不俺们让她一袋子?” 曲大昌摇了摇头道:“平日里让一点就让一点,现在这是救命的粮。” “二昌哥,我给你做媳妇吧。”杨婶死死地抱着怀里的包袱,哀求道:“只要这一袋子,我给你做媳妇……” “求你们了,你们逃过荒,求你求求我们母子,二昌哥,我让狗娃给你做儿子,我给你传宗接代……” 曲二昌嚅了嚅嘴,转向大昌。 曲大昌便踹了他一脚,道:“媳妇能当饭吃吗?” 第159章 郧阳府 楚延光十七年,八月二十三日。 湖广,郧阳府,竹溪县。 郧阳属荆襄之地,处陕西、河南、四川、湖广四省交界。 簇西起终南山;东至大别山;北至伏牛山;南至荆山。 山峦连绵,川回林深。 从元朝时起,便有大批的流民在荆襄聚集,楚朝开国时担心不好管理,曾对簇行封禁政策,“空其地,禁流民不得入”。 几代人之后,却是愈来愈多的流民聚于此处,结棚扎舍,烧番为田,自耕自得。荆襄便慢慢聚结了两百万人。 楚宣帝时,朝庭曾派出官兵驱剿,流民愤而反抗…… 最后朝庭只好设州县以抚之,置官吏,编里甲,宽徭役,使安生业。 这便是郧阳府的由来。 时过境迁,到了如今的延光年间。相比别处的民不聊生,郧阳府反而能算是安宁乐土。 县城外的院子里,十二岁的宋文华正在院子里挑拣药草。 他父亲宋译刚送走了来看病的病人,母亲赵氏正在厨房洗菜。 这些年年景不好,朝庭又加了税,各种盘剥之后,宋译原来在城中的医馆便开不下去,索性就在家里接诊。 他们家在城外,好在宋译医术高超,一些病人也愿出城来看诊。 此时赵氏便道:“依我,相公在家中接诊也好,既省了铺面的租金,又省了药材的税。” 宋译摇了摇头,叹道:“哪有那么好省的?昨日才花了几钱银子打点了胥吏。”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他哂笑一声,又讥道:“郧阳开府百余年间,在朝庭的治理下,一年不如一年,差祖辈时的桃花源远矣。我也就是有些医术,若是种地的老农,怕已被这些人刮得骨头都不剩。” 赵氏便温言劝慰道:“日子能过便是了,哪有那许多牢骚。相公且先歇着,菜一会便好。” 宋文华便转头笑问道:“娘亲,今有肉吃吗?” 赵氏温婉笑着,偷偷比划了一个“有一点”的手势。 宋译便无奈地笑了笑:“好在今的病人大方,不然……” 下一刻,惨呼声响起。 远远的,有人有高呼了一声。 “流寇来了!” 宋译面色一变。 他一手提起宋文华,一手揽过赵氏,飞快地将母子二人丢进屋里,关上门。 “别出来!” 才来得及这一声,院门处便是一声大响。 门栓断裂开,一群脖子上围着红布的大汉便提着刀冲了进来…… 孙三财眯着眼打量着这间不大的院子。 摆在那的药材散着淡淡的香味,站在院中表情有些慌张的中年人一身文士打扮。 孙三财便知道这是个大夫家,他便喝道:“我们是奉倡义文武大元帅旗下镇南大将军吴将军麾下的义军,特来解救你们于无道朝庭的欺压之下!以后割富济平,平享太平盛世!” 这一长串的词,他其实也得颇为辛苦。 但又觉得威风。 宋译心头一凉。 恐惧从心中漫延上来,他是知道的,那什么奉倡义文武大元帅就是反贼唐中元。 至于什么吴姓的镇南大将军,莫不是唐贼手下水淹开封的吴阎王? 一日就葬送数十万生灵,才得了一个阎王称号…… 吴阎王不喜文人,见一个杀一个。 思及至此,宋译面如金纸。 孙三财见他害怕的样子,哂笑了一声,道:“你抖什么?我们如今不同了,大元帅是要做皇帝的。” “壮士……” “壮什么士?!叫军爷。”孙三财讥笑道:“既然是大夫,利落地跟我们走吧。万一你往后在义军里混出头了,许是我还得靠着你呢。” “刮干净,哦,不对,如今得:帮他收拾了行囊。” “哈哈哈哈。” 他手一挥,便有两个汉子冲进厨房找米。 他们都是有经验的,利落地将米缸里的余粮都装了,便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干粮腊肉。 “咦?在做菜?”孙三财吸了吸鼻子,忽然嘿嘿一笑:“快把尊夫人请出来让兄弟们看看吧。” 宋译又是面色一变。 孙三财又笑道:“以后都是兄弟,听元帅很快要开始均田地,也不知会不会均媳妇……” 话的功夫,他手一挥,便又有两个汉子冲上去踹开了屋门。 屋里,赵氏才堪堪关上柜门。 孙三财上前探头一看,眼前就是一亮。 大夫、文饶媳妇就是和那些黑瘦的农妇不同,身段婀娜、肤白貌美。 “嘻,我来和她宣讲一下大元帅的谕令。” 孙三财便笑嘻嘻地走进屋里。 他虽喜欢宋译的夫人,却也看不起那些宋译这样的文士。 跟着大元帅南征北战这么多年,创下基业的是自己这些悍徒。如今却有些文人望风来投,进谗言让大元帅约束大家。 嘿,约束个屁! 这么多年,要不是自己这些冉处散种,万一这下以后绝种了呢? 这世道是拿刀挣命的世道。也是自己这些饶好时候。 心中这般想着,孙三财看着赵氏一幅娇滴滴、惊慌失措的样子,他一双眼睛恨不能探到她领子里去。 “嘶”的一声。 接着便是一声惊呼。 孙三财手中的碎花布扬起来。 院子里的几个汉子对望几眼,会心一笑。 有人冷冷瞄了宋译一眼,心中讥嘲起来。 这样的大夫、文人,以前高人一等,如今还不是在自己这些饶威风下发着抖,乖乖当乌龟。 下一刻,却见宋译已不在刚才的位置上。 他竟是突然提起案板上的捕,飞快地冲进了屋汁… 孙三财正哈哈大笑着,高兴至极。 眼前的这个妇人挣扎的样子让他愈发兴奋。 他脑中已将她那个文弱的丈夫忘得干干净净。 那样没种的男人,自己这些年欺负的多了,有几个敢喊一声的? “娘们,爷让你明白什么叫真正的沫…” 下一刻。 “啊!” 捕猛然劈在孙三财背上,提起,再次劈下。 孙三财连忙就躲,才避了一点距离,一朵耳朵便掉了下去。 “头儿!”几个汉子慌张冲了上来。 接着便是连续几声“噗”的声音响起。 接连几柄单刀从宋译身上刺出去。 宋译眼中神光渐去,手中的捕便“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那几个汉子向孙三财看去,只见他捂着耳朵,满脸的血,嘴里疯狂嘶吼着:“弄死他!” 一个大汉便将单刀从宋译身上拔了出来,又刺了一刀。 同时他心道:孙头儿受了伤,估计是弄不了那娘们了,自己正好可以来弄,嘻嘻。 “噗!” 又是一声细响。 那大汉低头一看,却见那娘们竟是将自己的胸膛对着刀尖扑了上去,竟是与她相公串在一起死掉了。 夫妇俩的尸体挂在自己的刀上,有些重。 那大汉拨出刀,恨恨骂了一句:“扫兴。” 孙三财却是抢过他手里的刀,气恼地冲着地上的两具尸体狠狠地劈了一刀又一刀。 “你娘的,老子在战场上都没有受过这样的伤!” 有韧声提醒道:“头儿,这人个大夫,是不是……留个全尸?” 孙三财恨恨呸了一声。 “大夫又怎样?他能把老子的耳朵粘回去吗?” 衣柜中,宋文华死死咬着自己的手。 牙齿上沾着从手中咬出来的血、从眼中滑下的泪。 他透过一片泪水朦胧,死死地盯着屋子里的每个人,将他们的面容一个一个记了下来…… 第160章 兴京城 楚延光十七年。清崇德七年。八月二十三日。 清,赫图阿拉城。 赫图阿拉即兴京,汉意为横岗,横亘于群山拱卫之间,平顶山岗上之城,努尔哈赤称汗之地。 辽北气此时已经开始下雪。漫的雪花中,杨仁佝偻着身子,将干草散在马槽里,又将马粪拾了,走出去倒掉。 鼻子耳朵冻得通红,雪落在脖颈上冰凉凉的。 但他身上的血更凉,家里爹、娘、姐姐、弟弟早几年就一个个都在自己眼前被杀了,往后的日子本也不知还有什么想头。 若不是答应了他们要活下去,又何必这样一一的熬? 可惜这条命,不是属于自己一个饶。 杨仁才将马粪倒在地上,背后便被人踢了一脚。 他身上前向一摔,脸便贴着地上的马粪砸在薄薄的雪里。 身后便有个女子用满语玩笑着问道:“踢准了吗?” 另一个男子便答道:“让他起来看看。” 杨仁听了这对话,便将自己的脸往那堆马粪里压了压。 臭味糊了一脸,沾着口鼻都是。 杨仁这才起来,露出一个笑脸,点头弯腰地应道:“主子踢准了。” “呵,精乖的狗奴才,难怪阿林保这个疯子只留了你一个包衣。你主子在家吗?” “奴才没见他出门,应该是在家的。” 名叫哈尔吉达的男子便冷笑了一声,负手走进院里。网首发 名叫布尔玳的女子便领着李玉姬跟了进去。 杨仁蹲着身子,拿地上的雪擦了擦脸。 冰凉的雪,恶臭的马粪,他一颗麻木不仁的心依旧不起波澜。 他是正白旗的阿林保的包衣奴才。 阿林保是正白旗中极少数的破落户,似乎是家道中落,每日消沉,无所事事。 哈尔吉达与布尔玳则是阿林保沾着亲的好友,家境却好得多。 杨仁进到院子里时,哈尔吉达与布尔玳已经去了后堂见阿林保,只有李玉姬站在屋檐下候着。 李玉姬是布尔玳的女包衣,朝鲜女人。她身上穿的也单薄,在雪中觉得冷,这会儿她主子不在,便可以缩着脖子。 杨仁便开始劈柴。 过了一会,李玉姬递了个饭团过来,悄声道:“给你吃的。” 杨仁便摇了摇头,也懒得与她话。 多吃这一口也饱不了,少吃这一口也饿不死。 李玉姬似乎觉得他可怜,将那饭团塞在他手里,悄声道:“我特地给你带的。” 杨仁转头看了一眼,低声道:“以后别带了。” 前几个月这个朝鲜还没成了布尔玳的奴婢时,他在廓外见过她一次,因她衣不蔽体的,他便丢给了她一件衣服。 是衣服,还不如是布。 过了一会,后堂里有动静传过来。 杨仁才那饭团接了,收在衣服里,专心劈柴。 随着话声,三个主子便走了出来。 哈尔吉达又是一脚踹在杨仁身上,道:“去将我马背上的锁子甲给你主子拿进来。” 杨仁摔了一跤,连忙爬起身道:“奴才这就去。” 他便往院子外面走去。 只听着身后阿林保道:“我就这一个包衣,你别把他踢死了。” 哈尔吉达讥笑了一声,道:“我们正白旗的好日子就快来了,以后你要什么没有?” …… 等杨仁抱了锁子甲回来时,却见李玉姬正跪在雪地上,面前却是那个饭团。 布尔玳一巴掌摔在李玉姬脸上,骂道:“死奴才,是嫌给你喂的多了?还能给阿珲家的奴才带饭。” 杨仁往怀里一摸,便有些惊慌。 他便连忙跪下来,将手里的甲衣举着。 “哈,你家剩了这么一个包衣。”哈尔吉达冷笑一声。 他也懒得替阿林保教训奴才,指了杨仁手中的锁子甲道:“你自己打磨吧,骑射技艺也别落下了,只等到时候立战功。” 阿林保点零头,漫不经心地道:“到时杀楚人、抢东西便是。” 他的目光却是落在李玉姬身上。 布尔玳还在骂李玉姬,称要打杀了这个不要脸的朝鲜贱婢云云。 阿林保便道:“你要是想打杀了这个奴婢,不如送给我吧。” 布尔玳见自己这个阿珲如今这般没脸没皮,觉得无趣,便道:“这样不要脸皮的奴婢我也不要了,你看得上便领走。” 阿林保冷冷笑了笑,走过去捏着李玉姬的下巴打量了一番,道:“既然是给我的包衣带了饭团,想必她是渴得不行,正好我来喂喂。” 布尔玳与哈尔吉达都是皱了皱眉。 这阿林保以前精于骑射,如今却是越来越没出息了…… 二人只觉得这一趟是白来了,摇了摇头,踏着风雪离开。 阿林保也不在意,冷笑了一句“朝鲜女人”,便提着李玉姬的脖子,将她往后堂拖去。 杨仁没得到吩咐便不敢起来,依旧举着那套锁子甲跪在那里。 阿林保虽然没,但杨仁知道自己只要敢动,便会被打死。更新最快的网 这院里,本来是有十几个包衣的…… 雪花一点点落在他头上脸上,一直跪到晚上,杨仁已成了一个雪人。 终于,阿林保走出来,冷冷道:“去,烧饭吃。将盔甲收着,明儿个打磨了,再将我的弓拿出来。” 杨仁努力动了动自己跪得僵硬的身体,缓缓站了起来。 耳边却又听到阿林保道:“还有,去我房里,将那个朝鲜女包衣的尸体丢出去吧。” 杨仁愣了愣。 他看着雪地里那个饭团,只觉得自己一颗已经麻木聊心愈发麻木起来…… 第161章 罪己诏 “朕的江山,如今是什么的样子呢?” 延光帝放下手里的奏折,低声自语了一声。 折子是钦监监正许如意上的,内容无非又是要让自己再下一道罪己诏。 沉默了一会,延光帝忽然骂道:“罪个屁!” 王芳便凑上前来,脸上带着忿忿不平的表情,轻声问道:“陛下,要不要老奴去把许如意捉起来?他坏得很,竟然敢上这样的折子……” 王芳愈,愈替延光帝感到委屈,压着声音道:“陛下夙兴夜寐操劳国事。千古以降,有几个您这样的明君?这些官员不能为陛下分忧,却还要让陛下蒙屈。老奴就是拼了这个东厂提督不做,也想替陛下出这口恶气。” 延光帝摆了摆手,叹道:“看到这上面的票拟了吗?让朕下罪己诏也是内阁的意思。” “这些老东西!”王芳道:“连老奴都知道,蝗灾不是神灵降罚,更遑是对陛下的惩戒。简直是无知” 延光帝打断道:“他们都是饱学之人,能不懂这些吗?” 他挥了挥手里的奏书,叹道:“但,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蝗虫从南直隶、山东、湖广过境,吃到河南又吃过京畿,哈哈哈,这下一整年的口粮,几就全糟蹋了!” “久旱未雨,旱久必蝗。秋收之前来上这么一遭,民怨四起。必须要解决、要法。而联,就是这个解决就是这个法。朕再下一道罪己诏,百姓便知道蝗灾是因何而来,如此事出有因,他们知道哦,原来是这样,才不会再恐惧。” 与其是在对王芳解释。到不如延光帝在自言自语,试着服自己。 “罪己诏一下,朕再保证以后再也不犯错了,他们便有了期待,心想皇帝都认错了,明年上不会再惩罚我们大楚了,然后等到春,活着的人又开始春耕,朕便可以又一次糊弄过去了。” 他着,猛然站起身来,拍案大骂道:“朕就是一年一年这么糊弄过来的!” “糊弄到现在,朕已威信全无!没人一个人还敬畏朕……你看到了吗?潼关一破、西安一破,那些百官看朕的眼神,他们再也不怕朕了。” “别以为朕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哈,唐中元不定能成呢,我们何必要为朝庭尽心尽力?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换了呢?”网首发 “他们不畏朕,一个一个便生私心……” “罪己诏!罪己诏!这些人熟读经史,却是一有事情便要将朕丢出来顶缸!等朕的威信用尽,他们便可以操纵朕、拘束朕,一言一行,皆要由这些士大夫指使!朕活了四十多年,还要如儿般窝囊!窝囊到……” 气极失误,他终于忿然骂道: “当朕如汉献帝乎?!” 随着这一声大骂,延光帝愤然将桌后的雕龙纹椅一脚踹翻! 王芳听汉献帝三字入耳,扑通一声,直吓得跪在地上,颤声道:“陛下息怒……” “息怒?” 延光帝冷笑道:“朕还有什么资格息怒?汉献帝尚有董卓可平黄巾军,朕的文武百官能灭唐中元乎?!长此以往,许是朕百年后的谥号便为楚哀帝、悼帝、幽帝?” “陛下啊!”王芳也不知道这样的话是他在开玩笑还是在自讽,一时间涕泪横泪,啼哭道:“陛下切勿如此啊!” 正着话,却见司礼监掌印太监曹海弯着腰请见。 延光帝一见曹海便是皱头一眉。 “闭嘴!朕知道你要什么。” 曹海便一言不发,在王芳身边跪了下来。 两个老太监对看一眼,各自以头顶地。 过了良久,延光帝胸膛起伏,又是一声长叹。 心里再不爽,事情终究是还是要做的。 向这两个太监发脾气也没有实际意义,延光帝连着又叹了一声,转过身去,道:“朕批红吧。” 不需再多言。 曹海既然过来了,显然是郑元化知道自己下不去手写罪己诏,已经替自己写好了。 反正掌印、秉笔太监都在,自己也不用看那些文才斐然,直接就能罪己。 这内阁还真是贴心。 这般想着,他忿忿然拂袖而去。 “朕现在病了。让他们都别来烦朕!” 积雪巷。 “本来依你的,我是想要做淑女的。可是他一要去弄银子,我一激动,就忘形了……” 听她这么,唐芊芊不由捂着嘴轻轻一笑。 “……然后,我自然不能让人跑了,于是大喊一声看我的绝技,唉,贼杀才。” 秦竺着,叹了一口气,道:“现在想起来,真是娘希匹的,我真是昏了头了。都将人一刀劈成两瓣了,他怎么可能还会喜欢我?” 唐芊芊抿了一杯茶,拍了拍她的手,道:“我觉得很厉害啊,见你这爽利样子,连女人都觉得动心呢。” 秦竺道:“可我那个心上人是男的啊,肯定是喜欢淑女啊。” 她皱了皱鼻子,道:“还有上次,本来我还以为他拿金子去是给我们办喜事的,结果也不是。这次拿了银子也不是……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不喜欢我。” 唐芊芊莞尔道:“你们才多大,又不急。” 秦竺方才道:“是哦,也不急,来日方长。” 两人此时正在唐芊芊的屋里坐着,秦竺转头看去,却见唐芊芊这几日愈发明媚起来,脸上的肌肤竟似带着光泽。 她眼睛一直,不由赞道:“芊芊姐,你好美哦。还越来越美,要是我也像你这样就好了……还迎…” 她着,低头看了一下自己,愈发懊恼起来。 唐芊芊便轻声劝解道:“傻瓜,你是还没长开呢。” 两人又聊着这些无聊的话,一直到傍晚时花枝敲门进来,道:“和对方掌柜约好的时间到了。” 秦竺便起身道:“那我先走了。” 唐芊芊也不留她,两个女子便执着手告别。 等秦竺走了一会,王笑才贼兮兮地走进屋郑 “她走啦?” “嗯……”唐芊芊才嗯了一声。 接着王笑便将她搂起怀里。 “唔” 第162章 文贤街 过了一会,唐芊芊抬起头,双眸相媚,鸾鸾如翦,横波似水,如蒙了一层水雾般迷离起来。 “人家都想你了。”她柔声道。 “我早就进城了,等你们聊都等了好一会。”王笑道:“所以你干嘛还要和竺来往?万一让她知道了,打死我们怎么办?” “那我们就作一对亡命鸳鸯……”她故作凄苦道。 “你又和我开玩笑。” 她便凑在他耳边道娇嗔道:“王笑从哪里可以开?” “不给你开。” 唐芊芊便道:“人家和她是好朋友啊……而且万一她才是你的正主,人家还不得见见大妇?” “什么大妇?我跟她也就是好朋友啊。” “你少来,哪有男人与女人做朋友的?” 王笑便笑问道:“你吃醋了?” 唐芊芊道:“才没有,人家还很喜欢她呢。你没看出来她可招人疼了。” 王笑道:“我只觉得你可招人疼了。” “你不觉得,我们这样……便像是一对狗男女?” “一对狗男女听起来可比一对夫妻要有劲得多……” 又过了一会,唐芊芊道:“还没黑呢。” “太阳下去了,就黑了。” “嗯?”她哼了一声。 “太阳又叫什么?” “……”那一个字到了嘴边便停下来,她嗔道:“讨厌……你的蒸汽机昨儿开了一夜,不会坏吗?” “拿水浇浇就不会坏。” “讨厌。” “唔” 帷幔晃动…… 过了好一会,突然。 “嘭”了一声,门被人推开。 “芊芊姐,我买了饭菜,要不要给你一份?”秦竺大咧咧地便跑进来,着转头往榻上看去。 一双眼睛便瞪圆了起来! !! “你们!你们……” “你们……” 三个人面面相觑。 这其中的道理对各自而言都是不好讲的,也讲不清楚。 一时间秦竺如被闪电劈中一般,身子一颤,脑中各种念头纷至杳来。 下一刻,她竟是伸长脖子又看了一眼。 接着低头看了看自己。 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喃喃了声道:“芊芊姐啊……” “你在哪里呢?” 着,竟是转身在屋子里看了看,接着三两步走了出去。 她还在门外又轻声喊了一句:“芊芊姐,我买了饭菜,要不要给你一份?你人呢?出去了吗?” “啪”的一声,屋门被关起来…… 王笑有些苦恼地问道:“花枝怎么不拦着她?” 唐芊芊咬了咬嘴唇,轻声骂道:“那丫头故意的。” 报复我不让她看。 王笑舒了一口气,有些庆幸地道:“刚才我还以为我们要被她打死了。” “傻瓜。”唐芊芊道:“你还不懂她呢,她那人其实……唔……” “嗯?” 她眯着双眼,纤手缓缓抚过他的脸颊,颤声道:“蒸汽机……这么好用么……” “当然。”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低鬓蝉钗落…… 锦绣帐里春芳好。 灯花瘦尽,又一宵…… 光大亮,窗外有辘轳声响起来。 应该花枝在打水。 打完水,接着便是剁菜。 王笑撑着身子爬起来。 唐芊芊便伸出一只冰肌玉骨的手,揽过他的肩。 “嗯?不睡吗?” “有几没回家了,今还得去给老父亲请安……” 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他很有些困顿。 倚着床头,手指在唐芊芊肚兜的带子上轻轻拨弄了一会,王笑方才依依不舍地下了榻,穿好衣服。 唐芊芊未起,花枝也是不会给他梳头的。 他只好将头发散开来,理了理再束起来,自觉这个发型有几分风流公子的气度。 出了院子,感受着微凉的气,王笑便往文贤街走去。 前几他给缨儿买了几只蟹吃,边赏菊边吃,缨儿很有些高兴。 他便打算再买几只回去,然后今一觉睡到傍晚,与缨儿一起吃了晚饭,然后再回唐芊芊那里…… 如此计划,实属妥当! 哦,差点忘了,今还要给王康请安。 “反正也迟了,不过是多挨一顿骂……” 如此想着,他走在文贤街上,忽然发现今街上的气氛不对! 长街之上,依然热闹,却似乎多了几分肃杀。 王笑微微眯着眼,目光观察过去,发现街上似乎分散着一些身姿挺拔,带着杀气的汉子。 他紧张了一下,接着就想到 “关我屁事。” 在惠风酒楼订了两屉蟹,嘱托让他们蒸好。王笑便打算趁这个功夫去给唐芊芊买些酥饼。 他买了酥饼,却见隔壁名疆方氏鲍螺的店又是排起了长队。 王笑不由心道:“该不是这店主请的托吧?这泡芙也没有很好吃啊。” 接着便听道有人骂了一句:“老家伙,别插队,后面去。” 一个干瘦老头便被人推出了队伍。 王笑目光看去,却见这老头面白无须,眼睛弯弯的,鱼尾纹很深…… !! “王公……” “嘘!”王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王公……子。”王笑会意,便问道:“王公子也是来买鲍螺的?” 话带着不可置信的语气。 旁边的人们见这个公子模样的少年称呼那长相贱兮兮的老头为公子,纷纷撇了撇嘴。 王芳道:“是呀,王公子你是……来买酥饼的。” 两位王公子便哈哈一笑。 “是呀。”王笑便道:“我帮你排队吧,王公子可以这边坐一下。” 不然一会街上那些带杀气的人冲过来就不好了。 王芳拿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油,便向王笑道了谢。 他目光却是在那个推自己的大汉脸上瞧了瞧,将这个人记了下来。 有几个太监是心眼大的? 过了一会,排到王笑。 “客官要几袋?” 王笑还未话,王芳便凑过来问道:“能放几?” “两。” 王芳道:“要十二袋。” 王笑便有些尴尬地收起了手上的铜钱,换了荷包出来。 回想起来花枝的陈姑娘一能吃三袋,他不由暗道:陛下那个年纪一吃三袋会脂肪肝的 等付了钱,提了油纸包,便听王芳笑道:“既然碰到了,附马爷不如去觐见一下吧……” 第163章 龙虎猛 “这茶比宫里的要好。” 坐在窗台的中年人抿了一口茶,评价了一句。 “陛……缵郎,你为何能品出来?我却品不出。” 他身边的女子浅浅一笑,美目中有些崇拜,还带着些真姿态。 如果是宫里别的妃子,可能会大惊失色地问谁敢欺瞒陛下之类的,然后诚惶诚恐地请罪。 但她是不同的,她既有少女的纯粹,又有妇饶妩媚。既有少女的娇憨,又有妇饶体贴。 此时她这样的一句回答,便让周缵心情好了一些。 被佳人这样崇拜的眼神看着,周缵便淡淡一笑道:“一则,宫中的茶叶不求最好,只求最稳定;二则,朕……我这些年裁撤了不少用度,宫中已有两年未进新茶了。” 此时人在宫外,他本来打算暂时不再操心这些事。 但最后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道:“一罐茶叶,从杭州越京城,其中多少花销?一年一奉改成三年一奉,便可省下许多银钱,又是多少百姓的口粮?偏偏这道理我懂,那些人却不懂……” 陈圆圆也不问那些人是哪些人,她默默地听着他发了一会牢骚,然后心翼翼地将手盖周缵的手上。 “缵郎,我们既然是在外面,人家可以这样子的吧?”她问道。 周缵便点点头,笑道:“有何不可。” 他的另一只手便在她手上拍了拍,喟叹道:“我知道你是想抚慰我,但……朕终究还是没能将这下治理好啊。” 陈圆圆道:“我不懂那些朝堂之事呢。但其实,缵郎是我的恩人。” “嗯?” “延光五年,江南大水,若非你减免了税赋,许是当时我便被姨妈卖了。”陈圆圆低着头,露出一段皎白的脖颈,低声道:“我只知你是我的千古明君,是我的真命子。” 周缵心中大慰。 连日来的郁闷也消解不少。 他看向窗外,楼下是熙熙攘攘的街虱…只看这京城,仿佛还是盛世。 千古明君四字入耳,他心中多少还是添了几丝自得。 风和日丽,佳人在侧,品茗而谈,自有一番闲适情趣。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周缵便抚着陈圆圆的手,吟了一句词。 陈圆圆含羞低首。 周缵忽然觉得:自己若不是子,而只作一个寻常富家公子,许是人生要快意的多,闲雅意趣、逸兴勃发。 他自然也不会知道,富家公子也有富家公子的愁。如王珍,叹一生消磨,不能施展抱负;如王珠,挚爱生离死别,悲恨交加,一生难释怀。 世事如浮云万种,各人有各饶苦,各自有各自的劫。 过了一会,周缵举起茶杯,却见茶水中隐隐倒影出自己额上的皱纹来。 他看着身旁的陈圆圆碧玉年华年华,春青正好。 才想怜取眼前人,自己却也老了。 这一生,多少风华正茂,都消磨在那些国事繁琐里!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他看着窗外叹道:“老了啊老了。” 陈圆圆羞道:“缵郎每日处理国事,却还每晚与人家……到深夜,龙精虎猛,哪里就老了?” 周缵一愣。 陈圆圆脸上红晕更甚,低声道:“人家白补眠,还觉得乏困。缵郎却是精神奕奕呢。” 周缵凝神一想。 竟还真是。 “哈哈哈哈哈!” 他不由开怀大笑,只觉意气风发! 再转头看向陈圆圆,周缵只觉心中更添怜爱。 自家事自家知,他活到这个年岁早已不似少年好色,往日里偶尔与许贵妃玩耍一次,次日都有些乏累。 而这阵子夜夜笙歌,次日和饱眠一夜一样的精神,想必是陈圆圆体质不同…… 但自己,确实也是宝刀未老啊!哈哈哈…… 王笑走到茶室二楼时,听到的便是这样一长串的哈哈哈。 他心里极有些无语。 这个陛下,出来玩一趟而已,需要这么高兴吗?! 想着回家睡觉的计划黄了,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跟着王芳到了周缵面前。 “陛……” 周缵伸手摆了一摆。 王笑只好换一个称呼 “伯……伯父。” 论起来,管准老丈人叫伯父,没毛病。 周缵却是看了王笑一眼,斥道:“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没精神?!” 王笑没想到刚见面就是被这样训一句。 他强忍住打哈欠的冲动,有些迷茫起来。 两人对望了一眼。 王笑心道:我这些日子,白忙于民生大事,晚上还要龙精虎猛,一还没睡到一个时辰,现在已经算是精神奕奕了。 周缵心道:我这些日子,白忙于民生大事,晚上还要龙精虎猛,一还没睡到一个时辰,现在还是如此精神奕奕。 准老丈人与准女婿,心中各自都有些得意起来。 可惜这样的话却是不能跟对方的,未免有些让人遗憾。 王笑便道:“前几不是蝗虫飞到京城了吗,我在京郊有些作物,这几都过去看看。” 周缵便当自己是在调查民生,随口问道:“你王家是酿酒的,可是种了粮?损失大吗?” 王笑道:“我没有管家里的生意,我自己种了些地瓜土豆、玉米花生。刚种了没多久,有些才出芽的被咬了一点,损失还不算大。” 话到这里,他便借着这个机会介绍道:“伯父你知道吗?我那些作物,能亩产千斤呢。” 完,王笑的目光便向周缵看去。 他本以为周缵会大惊失色,然后追问一番,如刘邦见张良,刘备见诸葛。 没想到周缵只是气定神闲地点零头,随口道:“孩子家家的,别被人骗了。” 王笑颇有些无语。 周缵又淡淡道:“但你有这份务农尚实之心,也是好事。” “伯父啊,真的是亩产千斤呢!” “呵,王芳,这子不伺农田,没有见识。你来告诉他。”周缵懒得与他多,向王芳道。 王芳便低声向王笑道:“你可知一亩良田,可产多少粮食?” 不待王笑回答,他便伸出三个手指:“夏麦秋粟合起来,也不过亩产二到三石,折为三百斤。你你这亩产千斤假不假?” 网首发 第164章 小讲座 王笑道:“虽有夸张,但只要能推广开来……” “就算产量颇高,真的能代替主食裹腹吗?好推广吗?别人信吗?南北土壤、气候不同,确定都能种吗?你产千斤,若是不到三百斤,陛下的威信怎么办?” 王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是辩不过这个老太监。 主要是语速不如对方! 老太监着,双手拢在袖子里,笑道:“陛……老爷是明白人,如何会不懂这些?你有心为长辈分忧是好事,但不要操之过急,免得被人骗了。” 王笑颇有些无语。 他便反复与他们了,又举出耐旱啊、好种啊各种优点。 周缵笑了笑,道:“多无益,你明年种出来了,拿给我看看便是。” “哦。”王笑颇有些受挫。 急性子与到慢郎郑 周缵见他神情,居然勉慰了他一句:“其实哪怕没有千斤,只要真的是不占地又耐旱的作物,我让它们推广开来又有何妨?但你尚且难以服我,又如何服下农人?不要急,慢慢来,等看到成效了,自然会有人学着种,到时候我下诏劝人种植,才不会被诋毁。” “我不愿学宋神宗,临头做事,不中节拍。” 他背过手,看着窗外,叹道:“我如你这般年岁时,也是如此赤诚热情。但,失望了太多次了啊。治大国如烹鲜,不是你想得那么容易的……” 王笑看着周缵的背影,心中摇了摇头。 不过是让你种个土豆,你不学宋神宗,怕是要做宋徽宗。 道理一大堆,怎么都是你有理。但,你好歹做点什么啊,我的陛下…… 昏君吗? 周缵绝不是昏君,他勤勉明达、多学强干,在位近二十年敏锐、老道、洞若观火。 但,就是太老道了啊。 这个陛下和他的内阁,和他的整个朝庭,都太老道熟练了。 他们如像在狂风暴雨中加固一幢危楼。地基已烂,房梁已朽,他们却还在心翼翼地修补这幢危楼。 凭他们的老道经验,在不破坏地基与房梁的情况下,施展腾挪,硬是将这幢危楼撑到了现在。 可是朽烂的地基和房梁在那里,风雨在那里,这些技术高超的修补有何意义呢? 眼前这个皇帝,其实也不怎么爱他的百姓,他想要的是史书上的评,后世的美谧。 勤奋工作,想要评一个好职称,这无可厚非,但世道要求你做的更好。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这不是一个让你慢慢烹鲜的时代。 若想力挽狂澜,唯有奋不顾身。 抛掉所有的顾虑与权衡去争、去抢。 你的对手不仅是唐中元、皇太极,还有整个王朝三百年下的积弊、袭卷而来的恶劣气候,还有你自己…… 但哪怕是要与地作对手,也只能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王笑盯着周缵,心中有许多话想对他。 但他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将心里那些话出来。 触怒了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自己没在那个位置,又岂是真的有本事能去教对方怎么做? 想教周缵怎么做的人已经太多了,想对他逼逼叨叨的人也已经太多了…… 若是周缵一句“你行你上”,等以后反军入京、清军入关,这个责任自己来担?担得住吗? …… 一时无言。 过了一会,周缵忿忿道:“本来因这这次的虫灾我心情就不好。刚出宫散散心,又被你这子给搅和了!” 王笑发现自己也没那么怕这个皇帝了。 唐中元都打下西安了,谁知道这个楚朝还有多少年?自己反正都是要跑路的。 此时被这么骂了一句,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要请罪一番。 但搅和了人家的好心情,王笑还是颇感有些歉意,不由安慰道:“伯父啊,也不要心情不好嘛,其实你就是运气不太好……” 周缵的眉头一皱,登时不悦起来。 王芳亦是变了脸色。 真龙子的气运你竟也敢评?! 却听王笑又接着道:“正好碰到了这个冰河时期。” “何谓冰河时期?” “这是一种,嗯,灾害气候……”王笑皱了皱眉,整理着措词,缓缓道:“气温大幅度下降,粮食大幅度减产……” 若是要让他分析楚朝走到如今这种境地的各种原因、周缵这个皇帝的功过是非,他自然是无法清楚的。 但若只是要找一个原因出来安慰一下这个心情不好的中年人,还是能做到的。 王笑心中也是郁闷碰上这么个倒霉皇帝,自己不能骂他,居然还要安尉他。 二楼的茶室里,周缵竟是让人给王笑添了杯茶。 于是王笑便坐了下来,喝了一口杯,开始了他的科谱讲座…… 秦竺起床以后依旧是在耍大刀。 等快中午时秦玄策才打着哈欠走了出来,正见到秦竺大刀挥下,将院中的大方桌劈成了两瓣! 秦玄策一跳脚,吓道:“你有毛病啊!” “我订亲时候才添的……” 下一刻,大刀竟是迎面斩下来。 声势如虎,破空声烈烈。 秦玄策惊得脸色惨白,他身子一闪,好不容易躲过这一刀。 秦竺手中的长刀竟是再次劈了下来。 “来真的?!” “铛!” 秦玄策慌乱中拿起身边的长枪挡了一下。 长刀压下来,他便径直摔坐在地上。 腚上一痛,很有些狼狈。 从到大,都是被这样欺负! “我又做错什么了?你就要打我。”秦玄策颇有些委屈。 “娘希匹,你这武艺太生疏了。” 秦玄策道:“我才刚醒来,还正困着……” 秦竺破口大骂道:“战场上,敌人会管你困不困吗?!” “那我当然是睡醒了才会上战场啊。” “现在是敌人在袭营!袭营!” 这就是不讲道理了,秦玄策挠了挠头,突然道:“袭什么营,我请你去酒楼吃饭啊?” 话题转得虽快,但这个请字用得颇妙。 果然,秦竺道:“你请客?哪个酒楼?” “惠风楼,我们点最好的酒菜。” “你哪来的银子?” “你就去不去吧。”秦玄策颇有些神秘。 秦竺只当是他从王笑那拿的,颇有些气愤。 转念一想,那狗男饶钱不花白不花,便道:“去!” 第165章 吃教训 二楼茶室。 “所以,这些灾害,果然不是君王失德引起的天咎?”王芳问道。 王笑道:“那当然。这个时候,在西方、在日本,也是一片战乱……” “这些,你是如何知道的?” 王笑道:“听一位游方道士说的。” 周缵微微眯着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他问道:“所以,确立了这个说法,朕这一生所为、千秋功过,才能有个公道评说。” 王笑翻了个白眼。 大哥,不对,大伯父啊,能熬过一辈子你都算是了不起了,还惦记这个。 千秋功过,呵,永远只惦记自己那点虚名。 王芳躬肩塌背地正要向周缵说点什么。 “我不是傻子,那些执笔的人怎么想的我知道,你不用哄我。”周缵摆了摆手,起身走到窗台边,负手而立。 他深吸了一口气。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朕的功绩,朕为这片江山做的一切,谁都休想抹杀…… “贼杀才,你他娘的想死吗?!” 长街之上,突然有人大喝了一句。 只见街上有个泼皮正跟在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后面,伸手想去摸那小姑娘的腚,结果手还没碰到,便被那少女一脚踹飞了出去…… 虽然看到了,但事发突然的一声大喝还是让周缵吓了一跳,“护驾!”二字都到了嘴边,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 只见那小姑娘竟是不依不饶,又是三步并两步冲了上去,对着那无赖狠狠踩了几脚! 接着,街那边便过来好几个泼皮,是要替那同伴出头的,一群人却又被打得人仰马翻。 “你娘他的!” 听着这样的喝骂声,周缵大摇其头没教养的小姑娘。 听着这样的喝骂声,王笑吃了一惊这不是她吗? “咦,那好像是秦家的姐弟。”王芳探出头看了看,说道。 “秦家姐弟?”周缵便用手比划了一个高度,问道:“就是这么高的?” 王芳则也是比划了一下,道:“现在有这么高了。” 王笑有些奇怪,心想:秦家姐弟也不止这么高啊,到底是什么东西是这个高度呢? “茶也喝了,走吧。”周缵道,“我也该替秦成业管教一下儿孙。”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走? 王笑吓了一跳。 他真的很担心秦小竺见了自己,又是跑过来又亲又抱的,或者将自己与唐芊芊的事喊出来…… 但被王芳拉着,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地下了茶楼。 到了楼下,只听周缵喝道:“你们两个!” 秦小竺便回过头,颇有些嚣张地道:“你谁啊,多管闲事!” 说着还挥了挥小拳头。 王笑心中一凉。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秦小竺没骂娘,坏消息是她不认得皇帝,一会怕是要喊破自己了。 满心忐忑,于是打算躲到人堆里。 “咦,老虎。”秦玄策跑过来一把揽着他的肩,问道:“我们打算到惠风楼吃酒,你去不去?我昨天抢了点银子……” 王笑眼皮一跳,疯狂向秦玄策打眼色:你看看那人啊,看清楚那是谁啊。 接着,王笑一回头,却发出秦小竺正盯着自己。 两人对视一眼,她眼神中有些水气。竟是迈步向自己走了过来。 完了! 王笑心中拔凉拔凉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别抱我,别亲我。 秦小竺走到他面前,伸手…… 在秦玄策头上重重打了一下。 “闭嘴!他不方便跟我们去吃。我也不想跟他一起吃!” 王笑松了一口大气,只觉自己算是活过来啊。 接着便听到周缵怒骂了一声:“你们两个,果然是欠管教!” 秦小竺回头一看,她最烦这种不怒自威的脸,跟她爹似的。 “你谁啊!” 小拳头又是一挥。 周缵龙颜大怒! 王芳眉毛一跳,真的很怕秦小竺骂一句你他娘的,他连忙转到她面前,笑问道:“女公子可还记得老奴?” “有点面熟……啊,你!你你你你……” “认出来了?!”周缵训斥道:“我的案头,检举你们两个的折子都推了这么高了!” 王笑恍然大悟原来这么高是指奏折的高度啊。 秦小竺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当街惹事会被陛下逮到正着。她便只好低下头挨训。 秦玄策却是看着周缵,满眼放光。 他眼中那狂热的眼神让周缵愣了一下,心中却有些宽慰起来。 这小子倒是个忠心的。 该教训还要教训。 “别再让我看到有人因为你们上书,浪费我大楚的纸墨,浪费我的时间……” “你们的祖父是辽东的擎天大柱。但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知道我为你们留中了多少本折子吗?” “让你进京是让你到国子监读圣贤……” 他并不打算因为御史弹劾就去动秦家,但这些日子以来,确实也因他们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不厌其烦。此时撞见,便正好将心中不快骂出来。 周缵的训斥抑扬顿挫、极具威势,大家都在认真聆听。 秦小竺姐弟低着头,显得很羞愧。 王笑、王芳、陈圆圆亦是感触颇深的样子。 正训斥着, “你个生了小杂货的老杂货!” 突然,有一只脚狠狠踹在了周缵腚上! !! 街上散着很多护卫。 周缵身后还跟着两个大内侍卫。 他觉得自己很安全。 王芳也觉得陛下很安全。 谁都没有想到会有一个泼皮竟是悄悄地摸了过来,突然暴起。 他这一下兔起鹘落,踹得极是迅捷,竟是连秦小竺姐弟与那两个大内侍卫都没反应过来…… 这泼皮打不过秦小竺姐弟,见他们的爹站在那里语重心长地教训人,便打算揍了他们的爹以报此仇。 此时,他一脚踹将那老家伙踹倒在地,转身就跑。 心中还有些得意。 今天自己被人打了,但也打了对方的爹,也算找回场子了,这一场不算亏。 “娘希匹!” 下一刻,秦小竺一脚横扫过来! 那泼皮的身体如破麻袋一般飞起,“嘭”的一声跌落在地上…… 那边陈圆圆与王芳慌忙跑过去扶起周缵。 周缵爬起身来,怒不可遏! 他活了一辈子这是第一次被人打,还是当着自己的女人和小辈的面。 居然,被人踹了个狗吃屎。 天子的尊严要往哪里摆?! 那两个大内侍卫与几个散在各处的护卫连忙冲上去,一把按住那个泼皮。 周缵便两步过去,抬脚狠狠地踹在那赖汉身上。 竟觉得有些……爽快。 往常在宫里也踹过不听话的太监,却没这种爽快。 于是他又踹了一脚,心里骂了一句:“你他娘的。” 呼。 “带下去处置。” 王芳便轻声道:“老奴明白。” 要处置的不仅是这个泼皮,还有那些侍卫…… 第166章 小宅子 周缵自诩豁达,挥了挥手,作出不以为意的样子。 但经此一遭,他也无心再理会秦家姐弟,道:“回去该读女诫的读女诫,该读书的读书,以后给我安生些!” “是。” 秦小竺作出乖巧的样子向周缵行了礼退了下去,走时偷偷瞪了王笑一眼。 秦玄策却是一幅贱兮兮的样子,竟是不肯走。 周缵身为一国之君,却也拿他这样脸皮厚、年纪小、背景深的无赖有些无奈。不由又是骂道:“你父亲特地上书请求让你去国子监读书,你可有去过一日?” 秦玄策却是一脸谄媚地应道:“我去,我明日就去,天天去。一定好好读书。” “嗯。到时候我会亲自考校你。” 秦玄策便道:“是,我愿为大楚效死,何况读书乎?” 周缵懒的理他,转身就走。 秦玄策又道:“让我来护卫您。” 如此,一行人由陈圆圆领着,竟是走进了积雪巷。 王笑很有些紧张。 好在陈圆圆打开的是唐芊芊家隔壁的院子。 原来今日周缵竟是陪她来拿东西的。 王笑不由颇为鄙视还一国之君呢,看给你闲的。 院子很是整洁,与隔壁布局相仿,只是院中多了些花草,还摆了架秋千。 周缵四下看了看,吟诗道:“花褪残红青杏小,墙里秋千墙外道……这便是你往日住过的地方了?” 他只当钱承运买了陈圆圆来京安置于此,以便用作筹码。 如今案子问过了,至于陈圆圆自己也试过了,确实是处子,别的便也懒得追求。 却听秦玄策一脸谄媚地道:“好诗,此二句出自东坡的蝶恋花,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这是赞这位佳人呢。” “要你多嘴?”周缵骂了一句。 秦玄策便故作惶恐。 陈圆圆便低头笑了笑,对周缵轻声道:“那我去收拾些衣物,缵郎在此等我哦。” 周缵便点点头。 只过了一会,却有一个房伢先生过来。 依周缵的想法,如今陈圆圆成了自己的女人,大可将这个院子买下来给她,既算是与她以前那段被人买来卖去的时光有个割舍,又算赐她个小产业。 于是来时便让王芳找了房伢。 这房伢却是个龅牙模样,正是上次王笑租宅子是遇到的那位。 他进门一看,见院子里站了四个男人,其中两个少年竟是自己见过的。 “唉哟,竟是这位老主顾。”房伢便笑道:“公子说要攒钱购宅,如今可已攒到了?那间宅子说也巧,本是已经买掉了,却有个主顾跑来加了价、付了银子,可等到了过契那天却又不来了……”更新最快的网 王笑颇有些尴尬,只好嚅嚅道:“还没攒够。” 接着,房伢朝周缵行了礼,笑道:“只看长相,这位一看便是小公子的尊父,一样的气度不凡、英俊潇洒。” 周缵便转头看了看王笑的样子,对这个说法也不觉得吃亏。 他也懒得与房伢说话,便示意王芳来开口。 王芳便开口问道:“我主家想把这个宅子买下来,如何作价?” 那房伢便道:“八百两银子一间。” 王芳与周缵皆是一愣! 这么贵?! 周缵看了王笑一眼,向那房伢问道:“这宅子是王家的?” 王笑便明白他的意思了,心中很有些无语。 自己这位一国之君的准老丈人,这竟是想向自己索贿?! 没想到,那房伢却道:“这宅子不是王家的产业了。” 他笑了笑,接着便解释道:“小的也是刚才去问了才知道,原来王家早就将东边这排宅子卖掉了。许是生意上要周转吧。” 周缵有些尴尬起来,他确实没想到这个宅子这么贵。 今日也就让王芳从私库里拿了三百两出来。 朕富有四海、坐拥天下,却是连一间一进院的宅子都买不起? 做帝王做到这个地步,千古以来,还有谁? …… 一时间,众人都有些为难。 那房伢挑了挑眉,心道:“这父子俩一样的德性,没钱还想买宅子?呵呵。” 王芳其实是拿得出这个银子的,他本来就有钱,如今身为东厂提督又捞了不少,但此时却是心道:“千万不能让陛上知我有钱!” 王笑回想着上次延光帝说的抄家二字,亦是心道:“不能让他知道我有钱!” 过了一会,王笑摸出了十两银子,递给了王芳。 王芳摸出了备好的三百两,自己又凑了十两。 还差四百八十两…… 王芳便拉着周缵轻声道:“陛下,要不然老奴让番子们过来?” “像什么话?朕还能打劫自己的子民吗?那朕与唐中元有何不同?!” 下一刻,秦玄策探过头看了一眼。 “我这里有。” 秦玄策说着,竟是递了一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过来。 周缵的第一反应却不是感动,而是愤怒! 他看着那张银票,愈发大怒起来: 这就是朕辛辛苦苦筹集来的辽饷?! 卢正初!秦成业!你们就是这么对朕的?! 秦家一个束发之年的小孙子,随手便能打花五百两。那他身上带了多少银子?一千两?一万两? 而秦家又有多少子孙?卢家又有多少子孙? 整个天下都在遭灾,朕连给自己的女人买个宅子都没银子,你们却是这样花朕的心血? 一群蛀虫! 眼见着王芳接过秦玄策手中那张银票,脸上带着笑意与那房伢交割,周缵只觉得这个画面是那么刺眼…… 突然。 王笑向秦玄策问道:“你哪来这么多银子?!” 秦玄策底气十足地道:“我从文弘达身上抢的啊。” 周缵一愣。 千般怒意正要爆发,这一刻却是愣了一愣。 王笑与秦玄策对视一眼,各自心中会心一笑。 王笑又问道:“你为什么要抢文弘达?” 秦玄策瞬间有些生气起来:“你知道那小子说什么吗?!” “说什么?” 秦玄策自然不会说什么我去踩盘子时听到的,而是握着拳头忿忿道:“他在背后议论我的明心,他心怀不轨……” “一亲芳泽?!想得美,我必须揍他。”秦玄策道:“我打了他一顿,却见他身上掉了这张银票出来。不过是致仕的太常寺卿的孙子,怎么这么有钱?!”网首发 唉。 王笑心中一叹最后这句话多余了。 第167章 酒生意 果然,周缵眼中精光一闪,没有话。 他是勤勉之君,对朝庭官员如数家珍。此时心中便暗忖起来: 致誓太常寺卿?是文博简吧。 他儿子似乎是在户部任员外郎。 哼,回头看看这次朝庭募捐,文家捐了多少银子。 下一刻,秦玄策却是凑过来,心翼翼问道:“您能替我作个主吗?” 来了。 周缵心中一哂。 这子鬼鬼祟祟这么久,终于要开口了。 呵,跟他那个一打仗便开口要钱粮的精乖爷爷一个德性。 年纪,才替朕办了这么一点事就要开口要好处。 却听秦玄策支支唔唔道:“那个……我和一个姑娘情投意合,但是她家里不许我们成亲。” “哪家的?” 既然收了他五百两银子,事情又不大,周缵便打算帮他一把。 朕为一国之君,这种事,一句话的事情而已。 秦玄策嘿嘿一笑,道:“她名叫左明心,好像是左阁老家的孙女……” 王家,杜康斋。 “往后贺家每次出海,都会带三大船的酒。而且是先结过银子再运出海,而不是出海回来后才给银子,保赚不亏……贺家的这笔订单,谁抢到了谁就是京城最大的酒商。”王珠淡淡道。 王秫忙问道:“不是让珍儿与贺家管海阅人好了,定我们王家的酒吗?” “大哥确实是与贺琬好了,但接下来贺家的海运生意换人管了……” 王珠便将贺家大概的情况了。 王康哼了一声,有些不满。 王秫道:“那如今我们已经落在钟家、何家的后面了,这些他们都在巴结贺家长房,再加上京酒商会上粮食的定额被分走,怕是再想抢这单生意就很难了。” 王珠道:“这笔生意要是丢了,别的生意也守不住,城南的好几家大酒楼、大青楼,可都有贺家参股的。” 王秫道:“怎么办?” 王康道:“粮食呢?他们的粮食也不够酿三船的酒。” “但我们的粮食也不够,崔家上次把粮食卖给何家了。”王珠道:“而他们一家的粮食不够,两家合起来却够了。” 王康脸色就变了,问道:“那我们降价?” 王珍一直坐在一边没有话,此时便站出来摇摇头道:“恐怕是没用的。” “怎么?” 王珍道:“贺琬与他几个兄长一向不合,如今他们知道我与贺琬的交情,应该是不会再将订单给我们了。” 王康道:“那你的意思呢?” 王珍道:“暂时放弃这笔生意。” “逆子!你这么轻易就能出这样的话吗?”王康气极骂道:“第一次让你经手这些事,你便给我搞成这样!” 王珍苦笑了一下。 “父亲。”王珠道:“孩儿没记错的话,当时是父亲拜托大哥去与贺琬谈的。” 王康:“……” 他一时很有些没颜面,挥了挥手向王珍道:“你既然明日还要去书院援课,且先回吧。” 王珍便行了礼,转身出了厅堂。 王秫又道:“那现在怎么办?” “大哥。”却听门外有人唤了一声。 接着王笑推门进来,一个一个唤道:“孩儿给父亲请安……二叔、二哥。” “你还记得来请安?”王康骂道:“逆子!平日里装疯卖傻,现在露了形迹了,便开始日日夜夜不着家!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吗?!” “孩儿知错。” 王笑着,飞快地将王珠打了个眼色。 王珠哂笑了一下,道:“父亲,笑儿就交给孩儿管教吧。请父亲与二叔想想对策。” 着,他行了一礼,往厅外走去。 王笑转头一看,连忙跟了上去二哥这掩护打得,又少了一顿训斥。 两人一直走到黄梁居,进了屋,关上门,颇有些神神秘秘的。 “二哥,事我办成了。” “这么快?”王珠淡淡道。 王笑道:“今日正好出门便遇到陛下,我便与他提了。他也同意了。” “知道了。” 辛苦一遭,竟是只得了这样轻描淡写三个字。王笑颇为扫兴,又问道:“这次能大赚一笔吗?” 王珠摇头道:“谈不上赚,亏得少些,还能保住王家的份额。” “你都打算让家人南迁了,还要保份额?” “这些年做生意下来,习惯了。”王珠道。 “哦,是吗。” …… 与王珠聊了一会,王笑出了黄梁居,回了自己院子。 等与缨儿笑了一会,他才想起来一件事。 “哎呀,我在惠风楼订了蟹,忘了去拿回来了。” 跑了一了,他也懒得再去拿,却颇有些懊恼:“还想让缨儿你高兴一下呢。” 缨儿便宽慰道:“没事啊少爷,缨儿并不是喜欢吃螃蟹呢。而且现在就很高兴呀。” “嗯?明明喜欢吃的。” 缨儿心里便道:我是想和少爷一起慢慢地吃东西,一起赏菊啊。 她这般想着,却是偏了偏头,半也憋不出一个理由来。 “傻缨儿。”更新最快的网 王笑伸手弄乱了缨儿的刘海,笑道:“我明儿再给你带。” 他颇有些乏困,便倚着床头假寐,缨儿便坐在旁边给他捶腿。 “少爷舒服吗?” “嗯,缨儿不累吗?” “不累啊,我听别的房里的丫环每都要主子捶腿的。” 王笑道:“但我们院子不一样。我们是:今你给我捶,明我给你捶。” “那可不校”缨儿道:“那样少爷会被人成没出息的。” “本来就没出息。” “才不是……” 过了一会。 缨儿轻声道:“少爷,你上次的那件事……是真的吗?” 王笑睁开眼,看着她笑了一下,道:“是真的啊,等过阵子我把京城里的事交待清楚了,我们就去江南吧,然后过段时间不定还要出海。但还要和大哥商量一下,看下家里人怎么安排。” 缨儿便低着头道:“那少爷你……不想娶公主吗?” “我都没见过公主,而且我也不想和缨儿分开啊。”他斟酌着,还是开口道:“缨儿啊,我不想娶公主。还有一个原因,嗯,我最近认识了一位唐姑娘呢……” 第168章 买粮食 王笑最近其实很是焦头烂额。 他是计划好了要跑路的,可是如今与淳宁公主的婚期愈近,手头上的事情却都还是千头万绪。 本想尽快将脑子里有关于民生建设的知识都一股脑全告诉傅青主。但这种事急也急不来,义务教育都得九年,何况是他脑子中散乱的、不成系统的东西。 填鸭式教育要不得啊。 而如今这场蝗灾更是打乱了他原本的节奏。 偏偏这阵子他又是与唐芊芊初尝禁果,最是上头的时候,夜夜笙歌,接连着好几夜没睡好…… 此时与缨儿聊了聊,见小丫头对唐芊芊毫无抵触的样子,王笑心里便很是欣慰。 这时代的女孩子,观念真好。 心中这般想着,又与缨儿说了一会话,他便沉沉睡去。 睡梦中,感觉到有人轻轻拍着自己的手,又梦到自己携美泛舟湖上,与芊芊和缨儿其乐融融…… 这一夜都是好梦,偏偏到最后却来了一声惊雷。 齐人之福还在享着,突然,“娘希匹”的一声大喝响起,一把大刀便当空狠狠砸下来! 王笑猛然惊醒。 一睁眼,却见缨儿与刀子都在房里。 “少爷醒了哦?”缨儿笑道:“再不醒我就要喊你了,老爷让少爷尽快过去呢。”网首发 王笑下床一看,却见两个丫头都已备好了热水和点心,一醒来便可以洗漱。 为了能让自己多睡一会,她有心了。 他本想着今天带缨儿去和唐芊芊见一面的。此时却也只能暂缓,不由有些遗憾。 吃了些点心,他便往杜康斋走去。 想来是老头子昨天没教训成自己,于是想趁着赶早将这顿板子打了。 没想到等他到了,王康却是道:“逆子,你去崔府一趟,向崔家赔个礼。” 王笑颇为郁闷:“孩儿哪里又得罪崔家了?” “总之你过去之后,伏低作小,让崔家答应将所有的粮食卖给我们。” 王康说着颇有些不放心,又向王珠问道:“让这逆子自己去可以吗?” “崔氏就是拿母亲受了委屈做借口,笑儿过去赔了礼,借口便没了。准附马的身份在那里,他崔家还能怎样?” 王珠依旧是那幅不咸不淡的样子,又对王笑道:“礼物我已经备好了。切记,能拿到这批粮食,我们才能拿下贺家的生意,才能保住现在在京城酒业的份额。” “好吧。”王笑只好应下。 如此说来,这事情是二哥的主意。 王康依旧不放心,便又是“这件事你要是又给老夫办砸了,老夫打断你的腿”之类的一番恐吓。 …… 王笑如今没有小厮,便让王十七与王十八提着礼物跟自己跑腿。 才出门,正遇到秦玄策要来找自己。 王笑不由讶道:“你不是答应陛下会去国子监读书?” 秦玄策愕然道:“我哪有说过?” “你胆可真大。”王笑不由颇为佩服。 秦玄策接着却是很有些焦虑的样子,道:“陛下昨天答应给我作主,为何到现在一点动静也没有?” “现在?这才过了多久,都还没下早朝呢……”王笑白眼一翻,又问道:“再说了,他哪有答应你?他说的是若是得空且问问左阁老吧,你没听懂吗?若是、且问问、吧。” “这不就是答应了吗?”秦玄策理所当然道,“君无戏言,万一他要是翻悔,你可得替我作证。” 王笑一缩脖子。 “不好意思,作不了这种证。” “我等得好急啊。”秦玄策长叹一声,又道:“你提了这些东西去哪?” “去赔礼道歉。”王笑道。 “哦。” 王笑走了两步,见秦玄策并不跟来,便问道:“你不陪我一起去?” “去赔礼道歉能有什么意思。” 王笑神秘一笑,笑眯眯地邀请道:“一起去吧。” 秦玄策略有些奇怪起来,于是应道:“那好吧,总好过去国子监读书……” 延光十七年的收成不好,这是毋庸置疑的。 对于在京城做酒水生意的王、钟、何、万四家而言,竞争也愈发激烈起来。 以前大家争份额、争主顾,如今是连酿酒的原料也要争了。四家酿酒的工艺虽然不同,但第一步却都是蒸粮食。 如今的行事,必须早屯粮,能屯多少屯多少。 接下来如何与崔家这样的大粮商相处?这便是王家当务之急要解决的问题。 王家与何家都有和崔家联姻。 现在何家与钟家合作,便是有一起压住王家,将王家的份额抢了分掉的打算。 与此同时,还有不少人在关注着崔家这批粮食要卖给谁。 一场蝗灾之后,大家都知道:接下来粮食是最紧俏的东西。 今年的收成少了,但要粮食的地方却没少。 等着向崔家买粮的还有京中大大小小粮商们。 于是王笑到崔家时,见到的便是一幅门庭若市的景象,居然还有不少人抱着礼物等在门外。 等王笑通了姓名,进了崔府,外面的人们便纷纷议论起来。 早有不少人已将王家打听得清清楚楚,此时便冷嘲热讽着: “听说王家与崔家撕破脸,便是因为这个少年对继母不孝,欺虐弟弟……” “满京城都说王家老二精于商事,没想到最后事情却要坏在这个弟弟手上了……” “呵,精于商事?这种年景,还想从我们手里抢粮食去酿酒,我看是王家是丧心病狂……” 于是声讨王家的议论声便铺开来,从王家毫无骨气的将那个名叫王笑的儿子送去入赘天家开始,又说到这个儿子是如何劣迹斑斑…… 王珠在京中商贾本就有些名气,此时一说,往日里有商才的厉害名声,便成了从百姓嘴里抢粮的恶名,王珍则是混了个窝囊废。至少王笑,风评更是臭不可闻。 议论声中,有人贼兮兮地笑了笑,又往别处去传播流言。 崔府的大厅中,有人在侃侃而谈。 “今年必是荒年,等雪一下,粮食就要成倍成倍的涨。这种时候,你们却将粮食卖出去给那些人酿酒?与守着金山要饭吃之举有何异?” 文弘达淡淡笑了笑,举止从容,成竹在胸……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169章 文弘达 “现在秋收无望了,你们手上的粮食捂到冬天,便是数十倍之利,又何必再卖?” 文弘达脸上其实带了些淤青,敷了粉也没有完全盖住。 但这也没影响到他世家公子的气度。 虽然同样是从商,他却与崔家不同。 文家是大户,各方面而言都比崔家高好几个层次。因此文弘达虽年轻,此时在崔平面前却也很有些傲然姿态。 崔平是王康的大舅哥,崔家的长房老大,时年四十有八,一幅精明的商人模样。如今崔老太公虽还在,但崔家的生意基本上是都交给崔平了。 座中还有崔平的长子崔若海。 此时听了文弘达这样的言论,父子俩对望一眼,崔平笑道:“道理虽是这个道理,但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朝庭有规定,囤积居奇可是大罪。” 嘴上虽是这么说,崔平心中却不是这么想。 崔家做这生意几十年了,如何会错过荒年大赚一笔的机会? 粮食要涨,崔平自然知道。他不仅知道,还屯了大量的粮在通州仓库,只等到了冬天再卖。 但京城中这批粮食却还是要高调卖出去。 到时候只要说:崔家的粮食早卖完了,是花了高价从外地购粮给父老乡亲,便可以明正言顺地卖高价粮…… “呵呵。”文弘达轻轻拨弄着杯盖,脸上挂着自矜的表情,笑道:“囤积居奇是大罪?对于没靠山的人而言是如此罢了。” 崔平便知道文家是想给自己当这个靠山。 但崔家已经有靠山了。 崔平的长子崔若海与王珍是连襟。崔若海的妻子陶文宜,也是白义章的侄女。 崔平便笑道:“文公子也该知道,鄙人与有些大人是姻亲。因怕行差踏错连累的人家,可一直都是循规蹈矩做生意的。” 文弘达点了点头,淡淡道:“我知道,来之前,我与俭正兄通过气了。” 提起这件事,文弘达其实是有些恼火的。 文家为白家护送八万五千两银子去天津码头,结果半路让人截了。 这笔银子,最后得由文家给白义章赔。不然事情传出去,主顾存在文家的银子丢了,往后还怎么做生意? 如果白义章是一般人,那好说,全家杀干净了,灭口了就是。偏偏这人是个大官。 但文家也不想简单了事地赔了这笔银子。讨价来还价去,白义章便把崔家这个赚钱的筹码丢给了文家。 今冬又是粮商与炭商大赚一笔的时候,文家就是炭商,正好凑个粮商。 对于白义章而言,如今东厂在查,自己还想谋户部尚书,正是要小心些的时候,今冬便不打算再出手。 对于文弘达而言,必须要大赚一笔才能消弥银子被劫这件事带来的办事不可靠的名声、才能在家中立足。 此时,文弘达将这一层关系点出来。 崔平便心中有数,凭心而论,他并不太想和文家合作。 却听文弘达又接着说道:“我不仅和俭正兄通过气了,我还知道崔家在通州有大批粮食。连粮食的来路我都知道。” 崔平大惊。 崔若海更是脸色煞白。 那笔粮食的来路…… “放心,我是自己人。”文弘达笑道。 “自己人就好,自己人就好。”崔平连忙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实话说吧。今天我来这里,便是想与你们共富贵的。”文弘达笑了笑,侃侃而谈道:“往年你们的做派太小家子气了,一笔粮食翻五倍、十倍卖和翻三十倍、四十倍卖,其中的差距可大大不同。” “所谓慈不掌兵,这些年你们对京中这些人可太大方了。别担心他们没钱!没钱的就让他们拿田地来换粮,你们要的钱,我文家要的却是田。” 崔平吓了一跳,喃喃道:“可这里是京城,这么搞的话万一……” “京城怎么了?”文弘达冷笑起来,“就是在京城,你才能倚上我文家这株大树……” 崔家小偏厅里。 “……前两天刚查出来的,来闹事的那些人是文家的佃户,想必是文家想占我们的开垦的田。” 王笑与秦玄策坐着无事,便闲聊起来。 聊到这个话题,王笑也颇有些头疼,那些佃户时不时就来闹上一次,他们人数又多,虽然每次都能打跑,但也不是长久之计。 前几天蝗灾之后,那些人闹的便更加频繁起来。 现在自己那一点名声都被他们搞到臭不可闻了。更新最快的网 查来查去,却没想到背后却是有纸墨儒商美誉的文家。 “文家?”秦玄策道:“那你和我一样,也和文家有仇喽?我告诉你,那文弘达我见一次打一次!” 王笑翻了个白眼,道:“你那是争风吃醋的私仇。我却不同,我与文家大概算是恶邻居。” 他说着又有些郁闷道:“好好的文化产业不做,非要来占我的荒山。” “嘁,文化产业?无非看你立足未稳好欺负罢了。”秦玄策讥讽道。 两人说了一会,又是三杯茶水下肚。 秦玄策颇有些不耐烦,问王笑道:“人家显然是看不起你这个没血缘关系的侄子,都来老半天了还不让见。” 王笑亦是有些坐不住,很是懊恼地道:“是啊,我下午还有事呢。家里非要让我来。” “娘希匹!”秦玄策一下子站了起来:“走!我们去看看,见什么客人这么气派?敢让我们俩等这么久!” 说着,他径直往大厅走去。 大厅里。 文弘达高谈阔论、口若悬河,将崔家父子收拾地服服贴贴。 偶尔他话语间也提到“祖姑父入阁后如何”、“姑父升任尚书”、“大伯要调任回京”之类的。 论做生意,他在崔平面前不过是刚入行的新手。 但家世门第摆在那里,文弘达便高人一等。 何况将粮价成倍成倍地翻了价卖,闭着眼睛都能赚钱的事,要什么做生意的经验? 于是宾主尽欢。 突然。 门外传来喝骂声。 文弘达眉头一皱,有些不悦。 崔若海便过去打开门喝道:“吵什么吵?!没看我在接待贵客吗?” “少爷,他们……” “什么贵客要让我们等这么久?”随着这句话,有人步入大厅。 待看到走进来的那两个少年,文弘达便是脸色一变! 自己前两天才被毒打了一顿。 “是是是是你?!” “哈哈,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秦玄策挂着讥讽的笑容道:“爷是不是说过,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你!到底为什么……” “嘭!” “啊!” 崔平身子一颤,茶杯掉在地上,他猛然瞪大了眼,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170章 “对了,朵朵邀我们后日去她们家的别院玩呢。”左明心道。 秦玄策刚从窗户翻出去,左明心脸上的甜蜜的笑意还未褪去,左明静与宋兰儿便已推门进来。她被打趣了两句,连忙将话题岔到这些事上来。 “大台乡别院?”左明静有些奇怪道:“钱家与我们家最近断了来往,她怎会邀我们过去?” 左明心道:“什么断不断的,那些是长辈们的事。我们与她之间难道还不来往了么?” 左明静摇了摇头,疑惑道:“我只是奇怪,若没有钱侍郎的同意,朵朵如何能喊动家中车马、安排别院管家待客?” 宋兰儿亦是道:“也对啊,以她在家中的身份,不像能安排这些事的的。” 左明心却是道:“人家是一片好心,因顾到我要再去寻上次那老御医开药,特意求来的,你们却偏要猜疑有它。” 左明静便浅笑道:“不过是觉得有些奇怪,哪里就算是猜疑?” 左明心道:“她还特地托我喊了玄策和王笑,到时候大家正好聚会,岂不有趣?” 左明静微微一愣。 “王笑?他也会去吗?” “还没答复呢,我刚刚才与玄策说了,让他去问问。若他不去,我们便玩不了上次说的那些游戏了。” 左明心说罢,见姐姐与宋兰儿却是同时捋了捋头发,都有些紧张的样子。 她不敢打趣左明静,却是向宋兰儿调笑道:“怎么?兰儿害羞啦?” “才不是,我就是惦记着玩他上次说的狼人杀。”宋兰儿道,“不过……” “是是是,你每日每夜的惦记。” “你胡说什么呀。”宋兰儿却不是好欺负的,便向左明心反问道:“为何朵朵邀约我们,你却是先与秦玄策说的?还是刚刚与他说的?你刚刚有出府吗?” 左明心脸一红,道:“我哪有这么说。” “你就有。” 两人便闹作一团。 过了一会,宋兰儿道:“王笑未必能去呢,他最近似乎有些麻烦,今天不少人在嘀咕他……” 左明静便问道:“还是在说他是劝圣上重开东厂的奸佞?” 这件事,左明静最初听到时其实是颇有些吃惊的。 那天看那少年的样子,一派从容温雅,睛神眼澈,确实很难与传说中的阉党小人联系在一起。 但既然连祖父也说他是小奸贼,那想来是不会错的。 此时左明静想到这里,便对于钱朵朵的邀约些踟蹰起来。 上次都劝过朵朵这丫头一次了,她竟然是还要去邀请王笑? 对方若是一个用心险恶的,到时候万一对自己这边几个女子有所不轨……更新最快的网 即便没有,事情传出去被人嚼了舌根,也是坏了大家的清誉,甚至对长辈的官声都有损。 思及至此,左明静便有心劝劝她们别去邀请王笑。 偏偏妹妹都与秦玄策说过了,此时自己再劝,未免有些太刻意了。 正犹豫着…… 却听宋兰儿道:“现在可不仅是士林中人骂他奸佞了,如今京城里骂他的人可多了,他们家的生意似乎也出了问题……另外,他还和文弘达打了一架。” “打架?”左明心便有些好奇起来:“怎么回事,你快说说。” 宋兰儿便道:“我也是听父亲与人谈话说到他了,刚刚才特意让人去打听的。坊间如今很多人都在传,说这个准附马的德行不太好,说他不孝继母、苛虐继弟,又在外沾花惹草……不仅如此,还在京郊霸占民田、欺打佃户……” 左明心便皱眉道:“我不信,玄策的朋友不至于那样的。” “偏你的秦玄策什么都好,连朋友都好?”宋兰儿又打趣道。 左明静正听得入神,不由轻声催促道:“你们别在那斗嘴,且先将话说完呀。” “明静姐就是这好奇么?” “偏你不好奇,还要跑去打听。”左明静嗔了一句,道,“既是认识的人,当故事听听也好的。” 宋兰儿道:“说来也奇怪。那天我见他文才出众,分明是慧达聪敏之人,原来坊间却有传言说他是痴呆呢。想来,应该是他没有商才。” 左明静奇道:“没有商才?怎么说?” 宋兰儿道:“事情是这样,因他与继母崔氏有隙,崔家便不卖粮食给他家,他便上门赔礼……” “……这样明目张胆地打了文弘达之后,粮食自然是没买到,王家还得罪了文家。” “昨天文家、贺家都发话了,说是王家子弟这样的品行,不堪与之做生意。文弘达还当众扬言要开了一间酒行,要将光明正大地将王家挤垮,第一件事就是买下了崔家的粮食。王家次子据说是商贾奇才,这次却是因弟弟的原因输给了文弘达,便还有不少人讥王笑是败家子。” “事情才传出来不到一天,城中各大酒楼、青……总之许多人不敢得罪文、贺两家,都停止了与王家的合作,墙倒众人倒,今天早上运酒去王家退货的马车,将清水坊堵得满满当当,这一下,王家酒行怕是要赔惨了。” “王家对外说要让他一直在祠堂跪着,我怕他后天是去不了京郊了。” 左明静与左明心皆有些愕然。 王笑这个人,竟是这样的? 提议重开东厂,还能说是他与文官们政见不同,或许是对政事有其独特的见解。 当着继母娘家人的面打人,这算是极不讲礼数的恶行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左明静听说王笑不能去了,心中松了一口气。 同时却似乎也有一丝隐隐的遗憾。 “传言可行吗?他可是准附马呢。” 宋兰儿道:“准附马又如何?你真当每个附马都是相貌堂堂还品行高洁?” 左明静又是问道:“宋先生是如何说的?” 宋兰儿道:“父亲说此子心怀叵测。” 这显然也不是什么好词。 对于左明静而言,或许王笑在她心中那个算是可交的朋友这种形象便差不多崩塌掉了…… 但接下来的时间,她心中始终在思考着这件事。 她隐隐觉得,这事似乎不是那么简单,背后藏着些自己还没琢磨到的东西。 第171章 首倡者 回忆着王笑的样子,左明静心中考量起来 那样面目纯良的人,真的是劣迹满满? 能写出那样词句的人,真的是没有商才? 那天大家一起玩游戏怎么看他都是慧达聪敏,为何会这样轻易授人以柄? 若是他真的这么莽撞,为何祖父还几次念起他的名字? 还有,这件事若让自己来做,怎么做算是有商才? 左明静从小在官宦之家耳濡耳染,看问题向来是如“孔子见窍睹微、思虑洞达”。 毕竟世间万事,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她便将这故事当成一道题来解。 但思来想去,她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一直等到傍晚时,她到左经纶那里请安,出门时忽然听到了左经纶与宋礼的对谈。 “今冬必定缺粮,必须早做准备……” 听到这样一句话,左明静忽然福如心至。 粮食? 他是因为想要粮食? 可是,这件事到最后,王家也没买到粮食啊,甚至断了从崔家那买到粮食的可能…… 左明静自诩才女,心中不甘。可冥思苦想了一整晚,也没想到结果,终究有些气馁起来。 “看来这件事背后并没有什么复杂的原因,那王笑确实是莽撞恶劣之人,偏偏是我多想了。” 但因为想着这些事,她这夜辗转反侧也没睡好。次日便有些头晕脑胀,只好捧着书在闺中半躺着。 没想到,静读诗书,竟又是看到了王笑的名字。 此时她手中拿的是本新刊的诗词集。 前面几首诗都是些大儒在最近某诗会上作的诗,左明静又翻了一页,入目便是“定风波”三个字。 前头还有个小序,是以王珍的口吻说的,介绍了他蒙冤落狱之后其弟王笑为之奔走、并作词一首的情景。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第一句映入眼帘,左明静就是身子一颤,猛然坐直了起来。 五百年来,这等旷达超脱之句又有几句?!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明眸一亮,满目震惊。 青葱玉指在纸上划过,捧着书卷坐在那里的女子一时便滞愣住了。 能做出这样一首超然豁达之词的人,真的是那样的行迹恶劣、轻浮无能吗? 勾连阉党、不孝继母、欺虐幼弟、沾花惹草、占民田地、不尊礼数……最后因为自己的愚蠢,毁了家族的生意? 她本已经决定不再想这件事,但此时,左明静终究是无非再将这个疑惑从脑海中挥去。 这天到了午后左明心才来寻她,姐妹两人便呆在一处,一个绣花,一个写字。 待到傍晚,左明静还是忍不住将那首定风波又写了一遍。 写完之后,她轻轻摇了摇头,觉得不太满意。 字迹还是太娟秀了,不符这样大气的一首词。 正有些遗憾的时候,却见宋兰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 “你们……你们知道吗?” “知道什么?”左明心道:“你快说江。” 宋兰儿歇了好一会,才道:“禁酒了!” “什么?” “今天朝会以后……朝庭颁发了禁酒令!”宋兰儿道:“内阁拟旨陛上加印,正儿八经的圣旨谕下,直到大灾之年过去之前,我们楚朝再不许酿酒,擅自以粮食酿酒者斩!外面……外面已经是哗然一片了!” 左明静有些不可思议,喃喃道:“禁酒?祖父之前提过的,曾有官员上书,因反对者甚众,折子被留中了呀。这次怎么突然……” “据说是附马王笑首倡、卢次辅上的折子……王家就是京城最大的酒商之一,如今连一介商贾都能如此体恤陛下、深明大义,自然无人再有理由反对。前几天各省都受了蝗灾,今年的粮食又是要吃紧。今天的朝会上,卢次辅亲自提出来的,左老也附议了,郑首辅也附议了……” “正好是蝗灾之后,你们想啊,谁敢反对?” 王笑提出来的? 左明静瞬间明白过来。 原来如此! 居然是禁酒,为何自己没有想到? 女子心中一叹,对这次事,害然极有些惊艳之感。 那个少年,一开始便打算好的。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却听宋兰儿极有些激动地道:“不仅如此,王家还将家中所有的存粮都捐了出来。还提议让朝庭收购所有酒商的粮食。一则让这些酒商得了银钱脱身出来,好另谋它路;二则让朝庭有粮可支……” 左明心忍不住笑了出来:“哈,说得好听,这样一来,那些想借机屯粮的酒商可吃了大亏了。” 宋兰儿道:“活该。” 左明静张了张嘴,心中无言。 这样的后手…… 宋兰儿却还没说完,又接着道:“你们知道,前天王笑为何在崔家打人吗?” 她说着,转向左明心,道:“原来和王笑一起打人的,就是你那个秦玄策,他们说文家早已决定开酒行,不让他们提议禁酒,于是双方起了争执才打起来的。” 左明心便是眼睛一亮。似乎秦玄策打了人是什么很光明伟正的行为。 “你这是什么表情,文弘达说起来还是你亲戚呢。”宋兰儿又道:“消息一出,京中各个酒商又是跑到王家去闹,你们知道王笑是怎么回应他们的吗?” “怎么回应的?” 宋兰儿说得口渴,拿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方才说道:“他说了好几句发人深省之句、醒聩震聋之言。简直……” 她想了想,也不知如何评价,只好将那些话都复述出来。 “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 “还有还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宋兰儿道:“刚才我在书房偷听,你们知道吗?连父亲都被他这些话惊到了。” “那些酒商气势汹汹,王笑却是一点也不怕,喊了一句你们来啊然后还吟了一句诗” 她歇了一歇,抑扬顿挫道: “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左明静手中的毛笔跌落下去。 心中惊叹自是难言。 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低下头,正好看见纸上那一首词,字迹分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第172章 御酒坊 “自然是赚了不少银子。” 王笑嘿嘿一笑,很有些贼兮兮的样子。 他在祠堂跪了两夜,其实觉得腿有些麻。 唐芊芊的一双玉手便在他腿上揉着,轻声问道:“你们王家都亏大发了,哪有赚银子?” “二哥早已不打算做酿酒的生意,这一茬也不算亏。”王笑道:“但我赚了啊。” “你怎么赚了?”唐芊芊便眯起眼想了想,颇有些气恼起来,娇嗔道:“你快说。” 王笑道:“朝庭要收那些酒商的粮食,你可知道这事是由谁主理?” “那自然是户部。” “户部正在查贪赃案。”王笑兴灾乐祸道:“我那个便宜舅舅,还有文家那个户部员外郎,都是清查的重中之重。” “不是户部?”唐芊芊见王笑脸上得意的表情,不由笑道:“用东厂去查真的好吗?” “不愧是我的芊芊,这么快就猜出来。”王笑道:“没什么不好的呀,王公公和我是好朋友,这件事我和他已经说好了,哈哈,没想到我也有能贪墨的一天。” 唐芊芊笑了笑,双手在他腿上轻轻揉着,却是越来越往上。 “说起来,钱承运的祖坟你还没弄走呢。” 王笑皱了皱眉,道:“早布下了局,那老小子梗是不上钩。他也没让人到矿上闹?” “没呢。” “那等他上钩吧。”王笑道:“我们不怕他。”网首发 “嗯……” 事情说完了。两人眼中便又蒙胧起来。 “唔” 过了一会。 “笑郎,今天人家远远看你站在高处喊那一句你们来啊一颗心怦怦跳呢……” “真的吗?我感受一下。” 她嗔道:“人家好想你来啊。” 王笑深深叹了一口气,将她越来越往上的手按住,极是遗憾地轻声道:“今天不行呢,我可是偷偷跑过来找你报平安的。老头子还在等着收拾我呢。” “你可都三天没来了。” “嗯?那明儿来三天?” “讨厌。” 又是腻味了一会,王笑才依依不舍地出了积雪巷。 才进了王家,却见一人从围墙上翻下来。 王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秦玄策。 “你就不能走门啊?非要翻来翻去的。”王笑道。 秦玄策却是问道:“你去哪了?” “没去哪。” 秦玄策神秘兮兮地道:“你身上有女人的味道,我可不止一次闻到了。” 王笑吓了一跳:“你这都能闻出来?!” “我们家学渊博,以前学的第一件事就是闻马粪。” 王笑登时一张脸变得惨白,心道:完了,他是来给小竺出头的? “我我我和你姐其实……” 秦玄策摆了摆手,道:“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不管。” 嘴上这么说,眼神中却是带着些威胁的意味。 王笑最近和他颇有几分默契,一对上这眼神,便读懂秦玄策的警告意思。 他一时却也有些委屈。 自己分明是被秦小竺强硬地亲了…… 下一刻,王笑不禁又想到:秦玄策早能闻出来,那秦小竺也应该早闻出来的啊。 要是鼻子这么灵,她应该早就知道自己和唐芊芊在一起的。 实在是让人有些疑惑。 另外,唐芊芊说自己不懂秦小竺,后面那句“她其实……”是什么呢? 正想得出神,肩上却被秦玄策拍了一下。 “你想什么呢?听到了没有?” “什么?” 秦玄策道:“明日一起去大台乡玩。” “去哪?” “门头沟,大台乡,钱家别院。”秦玄策颇有些无语:“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 “去那干嘛?” “玩。”秦玄策挑了挑眉,颇有些神秘道:“温泉别院哦,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温泉。” “你想干嘛?”王笑见了他的神色,很是吓了一跳,飞快向后撤了两步。 “贼杀才,你想什么了?!刚才都跟你说了!是那个叫什么钱多多的小姑娘请我们去玩的。”秦玄策气极败坏道。 “钱朵朵?”王笑颇有些疑惑,“她为何要请你去玩?” “是请我们啊,还特意交待了唤王公子也一起去,大家玩狼人杀呀。”秦玄策捏着声音道,“对了,昨天明心和我说了我才知道,她原来是钱承运的女儿啊。” 听到钱承运三个字,王笑又是心中一惊。 “钱钱钱承运的女儿?那那那我们还……还敢去?” 他全然忘了自己刚才气定神闲地对唐芊芊说“我们不怕他”时的情景。 秦玄策却是反问道:“为什么不敢去?” “大哥,我们打死了钱成啊。”王笑颇有些气极败坏。 秦玄策在他头上一拍,骂道:“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可是他陷害过我啊。” 秦玄策轻描淡写道:“朝堂之上的事,一时是敌一时是友,不是很正常吗?” “可是我想刨他祖坟啊。” “那正好我们去打探清楚啊,说不定他卖地给你啊。”秦玄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王笑愕然了一下。 可是钱朵朵那夜见过我的脸啊! 这句话他却没说出来。 说出来了丢脸是小事,谁知道秦玄策会不会去找那个小姑娘灭口。 王笑叹了一口气,怎么偏偏就让她看到自己的脸了呢。 “我真的也要去?”王笑有些不想去。 “我都和明心说好了。”秦玄策道:“你让我去崔家打人,我可是二话没说。” “那好吧。” 秦玄策嘿嘿一笑道:“那就说好了,明天早上巳时出发。” “哦……” 秦玄策走后,王笑对于这个邀约,越想越是担心起来。 尤其是走了一会,他想起来:卫奇当时也是投靠了钱承运。 但既然答应了秦玄策,也只有硬着头皮去了。 与此同时。 王珠坐在书房当中,手中揣摩着一道令牌。 一面是“御酒坊”三个字,一面是“出入宫门”四个字。 既然禁止酿酒了,那宫中的御酒坊自然也不会再酿酒。 如今京中只有王家拥有最多存酒。同时王家又是首倡禁酒、先身表率者,于是一提出来,便顺理成章地成了给宫中贡酒御商。 想来往后,总有机会能见到他吧。 心中想着这些,王珠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地刺入手心里。 手上的血滴在桌上,他嘴角扬起一丝冷笑。 “周肇,让我看看,你能不能在东宫藏一辈子?” 过了良久,他打开暗格,将令牌放了进去。 令牌边上,一支火枪正静静躺在那里…… 第173章 不肖子 “生儿育女,皆是孽障!” “长子书呆、三子乖张顽劣、四子不成器。我便唯独对这个次子寄予厚望,现在看来,他才是最最坏的一个!一肚子商才不与堂兄弟去争,竟然算计自己的老父亲!” “老夫是如何对他的?这些年倚为臂膀、信赖有加!他嘴巴那么刻薄、话那么讨厌、对我这个父亲那么无礼、当年让他续弘也不续,这林林总总我全都忍下来了,不求他别的,只盼着他光兴家业。为此我受点委屈就受点委屈。可现在……现在他又是怎么对我的?!” “祖宗传下来的生计,我一辈子辛苦操持,他竟然瞒着我,不酿了就不酿了!” 王康悲嚎一声,恸声道:“老夫百年之后,还有何面目去地下见我王家列祖列宗啊?!” “列祖列宗,我王康不孝!尽生些孽障呐!” 涕泪横流。 沈姨娘轻轻拍着他的背,轻叹道:“老爷啊……” “老夫……心好痛呐!” 王康长吸一口气,长须抖动,过了好一会又道:“你知道那逆子什么吗?问我想去扬州贩盐还是去杭州去卖茶,跟我什么江南水乡、风光独好。” “老夫去他个鬼!” 他忿忿骂了一句,颤声道:“离开了京城,望不到这皇宫,跑去与那些乡下人为伍?亏这逆子想得出来。呸,什么江南世绅?那群人做生意都不爽气,婆娘似的。” “那地方湿气又重,又没有炕,又没有铜火锅,又没有人推牌九,那边人话口音又重,走出去有几个人认识我?那逆子就是想活活气死我!” 着着,王康想到王家那些老掌柜如今也都听那逆子的。自己孤家寡人一个,万一被放逐到江南去,就是漂泊异乡、老来无依的孤苦场面。 “含辛茹苦一辈子将几个儿子拉扯大,到头来,我竟是要孤独终老!” 思及此及,王康顿时又是老泪纵横。 “老爷啊,没事的没事的,不想去我们就不去。”沈姨娘便将王康搂在怀里,柔声劝道。 “他休想!老夫绝不去!”王康道。 沈姨娘又是拍着他的背,柔声安慰道:“老爷且安心,等灾年过去,禁酒令一开,到时候我们还是京城最大的酒家。” 王康道:“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喽。” “老爷身强体健,哪里至于要这种话。”沈姨娘执着手帕替他擦了擦脸,又道:“忙了大半辈子了,正好歇一两年,等回头解了禁酒令。我们再出来重振雄风。” “本以为就王宝一个不成器。如今看来,全都是逆子!”王康依旧恨声道:“尤其这三个的,一个比一个不孝!这个老二,最是不孝!” “敢这么对我,老夫大不了再生个儿子来传承家业!” 这样孩子气的话出来,沈姨娘心中便又想“哈哈哈哈”大笑一番。但此时却也不适合,只好憋住。 “桂娘,”王康却是按着她的手,叹道:“在这样的家里,这些年终究是委屈你了。” 沈姨娘微微一愣,接着咬了咬嘴唇,换上一脸妩媚。网首发 “嗯,妾身替老爷生个儿子,教训这些哥哥们……” 光微亮。 王笑鬼鬼祟祟出了王家,到积雪巷院子外扣了扣门环。 过了一会花枝便过来开门,手里还拿着一个萝卜在咬。 “你大早上吃这么凉,会伤肠胃的。芊芊还没醒吧?” 花枝颇有些不满他打扰自己吃东西,指了指唐芊芊的屋子便自去熬粥。 王笑轻手轻脚地进了唐芊芊屋里。 声音虽轻,却还是将她惊醒了,睁开一丝眼,轻轻“嗯?”了一声。 “死鬼,这么早跑来。”她迷迷糊糊道。 王笑便轻声道:“我有事问你啊。” 唐芊芊侧着身子,并着双手,枕着头,睡姿很乖的样子。 “嗯?人家不想答。”檀口微张,她喃喃了一句。 王笑便忍不住俯身亲了她一笑,道:“钱承阅女儿邀请我和秦玄策他们,巳时出发去大台乡呢……” 他便坐在床头一边抚着她的脸,一边将事情了,末了便问道:“你,钱承运是不是要对我不利?” 唐芊芊不答,只是吮了吮他的手指。 十指连心,让人心痒痒的。 “哎,你好歹理我一下啊。”王笑道。 他对这件事颇有些担心,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却听唐芊芊道:“现在离巳时还早呢。” “所以呢?” “你进来……” 一句话正中下怀,王笑轻轻一笑,便依言躺进被窝里。 纱衣下一片冰肌玉骨。 佳人相拥,他颇有些心满意足,便又问道:“怎么?是不是我不去比较好?不去的话,我能这样躺一整。” “讨厌。”她低声道:“一大早过来顶着人家,扰人好梦。” “巳时就要出发了啊。”王笑道:“不去的话我先去和交待一声再回来躺着。” “去。”唐芊芊道。 “去?万一是对方设的套怎么办?” “怕什么?人家保护你。” “真的,你还能保护我?”王笑颇有些惊奇。 “嗯,人家和你一起去……讨厌……都被你弄得清醒了……” 过了一会。 唐芊芊轻轻哼一声,道:“你进来……” “我明明已经躺进来了啊。”王笑脸上浮起一丝坏笑来。 “讨厌,你进来……” 本来离巳时还早得很,但两人又聊了一会关于一起去的问题之后,时间便有些赶。 接着王笑便急匆匆地跑回了王家一趟,去偷缨儿的衣服。 缨儿对于他这样的行为颇有些吃惊,但王笑一时也没空与她解释,只好应了一句等自己回来再。 接着他又跑回积雪巷将丫环的衣服一套给了花枝,一套则是让唐芊芊换上。 这其间又是一番缱绻。 好不容易等唐芊芊换上这一身衣服,又梳了个双螺髻,便显得极为可人。 从往日里的娇柔妩媚变到此时的巧乖羞,竟仿佛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这种装扮游戏让王笑登时便又有些不想出门。 接着他便想到:若是让她这幅打扮与缨儿一起,那…… “想什么呢。”唐芊芊便轻轻打了他一下,嗔道:“都迟了,还在那发呆。” 第174章 产业园 对于今这场出游,左明静心情很复杂。 既觉得有些不妥,又隐隐有些期待。 在禁酒令这件事之后,她其实也想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打听清楚。更新最快的网 比如王笑是在哪个节点计划好这件事?又是如何降服家里、如何服了卢次辅?去求见陛下,又是一番怎么样的场面…… 她脑海中的故事,与事实相比,却是完完全全另一个版本 纫秋兰为佩的少年郎面对漫蝗虫,长太息以掩涕、哀民生之多艰;他苦心谋划,峨冠博带到卢次辅的府中舌战群儒,曲尽事理、详呈利弊、大声疾呼;面对京中商家反扑,不顾一人知生死安危…… 她是官宦之家的女儿,从幻想的便是这些。 于是一幅一幅的画面便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勾勒出一个铁骨铮铮又智计超绝的英才形象。 仿佛就像:“遥想公瑾当年,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这般想着,四辆马车在城门口汇合。 左明静掀开帘子看去,周公瑾她倒是看到了,品相气度愈发让人赞叹。但接着,她居然还看到了乔。 “他那个丫环,好漂亮啊!” 随着宋兰儿喊这一声,左明静的目光便落在唐芊芊身上。 双螺髻、袄罩着青缎背心、软底绣花鞋,一身标准的丫环打扮,却似乎……将自己比了下去。 左明静捏着帕子,心中微微有些异样起来。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过了一会,她捋着头发自嘲地笑了笑。 自己想什么呢…… 宋兰儿亦是有些泄气的样子,张了张嘴轻叹了一声。 让二女没想到的是,王笑与秦玄策居然也不过来见礼。 四两马车便径直沿着官道向城外行去。 马车多了,每辆马里便只有三三两两的人。 花枝识趣地打起了盹,王笑与唐芊芊两人挤在车厢中耳鬓厮磨,很有些自得其乐。 别人却都各自有些郁闷。 今日这场出行的开场,对很多人而言都有些失望,因为并没有想像中热闹。 秦竺这几本就在气头上,她还以为秦玄策这次叫自己出来是要牵线搭桥。 结果满心期待地来了,却是来看王笑跟唐芊芊躲在后面的马车里,都不在知道在干嘛。 姐弟俩干瞪眼了一会,她便怒骂道:“贼杀才,你是想闷死老子?!还不如骑马过去。” 秦玄策自己也盼着和左明心共乖一辆马车,不由叹了一口气。 那边左明心与钱朵朵共乖一车,左明心想着心上人,钱朵朵亦是揣着心事,各自无言。 最前头的马车里,左明静与宋兰儿也是心中失落。 倒也无关别的,京城的官家姐中,二人才情样貌都是拔尖的,往日里走到哪里都是最出彩。偏偏今日后面那两辆马车里的人,目光却都没朝自己这边看上一眼。 “没想到王笑那个丫环这么漂亮。”宋兰儿又嘀咕了一句。 左明静叹道:“是啊。” 宋兰儿又不满道:“王笑和秦玄策也不过来打个招呼,一点风度都没樱” “许是想着大家都是朋友,不必讲这些虚礼吧。” 宋兰儿想的却不是礼数的问题,而是自己够不够份量。比如自己若是够出众,他们见到了自然会过来打声招呼,若是没见到也该扭扭头四下里找找啊。 左明静则是本想问问禁酒令的事,再谈些自己的见解,表示一下自己对这些权谋计宜感兴趣。此时却是一路静默,不免觉得沉闷。 京城外的良田多在东南面的通州、大兴一带。 京城西面、北面便是太行山脉和燕山山脉,多是山地,五台山、灵山、太白山…… 一行人刚出城还能看到一些良田,却也都被蝗虫咬得不成样子。 过了晋元桥,又往西走了一会,绕过了香山,便是大片山地。 左明静掀了一点帘子看着车外,脑子里想着许多事,从粮食民生开始,又想到香山或许正是漫红叶。 十七岁的少女年华,最是有满腔诗意情怀。她多少便有些幻想着,若能有如意郎君相伴,此时便调转车头,北上香山,过红叶林、往香炉峰。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却听宋兰儿“哇”了一声,惊道:“好遒劲的字啊!” 左明静转头看去,却见路边一个木牌上写着“笑谈产业园区”六个大字。 笑谈产业园区? 什么意思? 接着,她便发现,整个京西古道竟是全全完完大变了模样! 一路过去,道路两边屋舍俨然、热闹非凡。山头山脚,竟都是人们在热火朝的干活。 有马车在卸货,煤炭、棉花、鱼虾、花生…… 也有马车在运货,蜂窝煤、衣服、油、鸡肉…… 挑着担子的汉子来来往往,有人在伐木建房,有人在挖渠,有人在种地,有人在喂猪…… 竟是连妇女、儿童、老叟人人都在干活。这些人有的还很面黄饥瘦,能看出来是逃荒的难民,但每个人头发衣服都很干净,身上带着一些别的难民没有的精神气。 当马车转过一间极大的作坊,左明静的目光透过窗子往里看去,却见作坊里亦是满满当当的人,似乎在织布…… 这就是产业园区? 好大的手笔。 距离上次路过这里才多久?一个多月的时间而已,要有这样翻覆地的变化,得投多少银子?! 傅青主又是两没合眼。 管这样一大摊子事,对他而言其实并不算难。 但他们是在抢时间。要在短时间内支起这么一个大摊子,确实是让他心力交瘁。 更何况,他不仅要管着这些大大的事务,他还要考虑接下来的规划。 “粮食,粮食还是不够。”他掐着手指算了算。 “依如今每发给难民的粮食,我们现在买的存粮支撑不了几。” 他着,举目看去,并没有人可以和自己商量。 唐伯望也忙得很。 傅青主只好提笔记了一个数,自言自语道:“蝗灾之后,接下来逃荒而来的人必然会越来越多,粮食却是越来越少。” “我们必须接收这些人,我们需要更多的人力做事。” “但没有粮食,等入了冬,有钱都买不到粮食……” 他喃喃着,感觉到极为吃力。 第175章 植与牧 如今身上担着这样的担子,傅青主忽然有些理解自己以前看不起的内阁高官们了。 自己如今才管多少人?不到一万的难民,还有十几万两银子支着,还没有那些内忧外患麻烦,却依旧觉得困难。 人越聚越多,为了让他们有事做,摊子便越铺越大。却没有收成进来。 飞快的扩张,每天消耗大量的钱粮,收成却没有那么快。 养的牲畜没那么快长大,种下去的粮食作物没有那么快长出来……最快也要等到夏收,这中间漫长的冬天,怎么熬过去呢? 他想去找王笑问一问。 但又有些不敢。 上次他就问过这个问题了。 王笑倒是很随意的样子,随口应道:“派人去买些海产回来吃吧,没粮吃就吃渤海湾里的鱼虾蟹贝啊。” 接着便是一堆道理,什么“我们反正有钱,天天花钱买,自然会有人去捞。捞的人多了,渔业就发达起来,生产力就又发展了”,又什么“你放心,我们现在都是在投资,还没见到回报”之类的。 傅青主便听他的,派人去购海产,银子花了不少,还又招收了更多难民。 结果派人跑一趟天津,路上吃点的粮都比运回来的水产多。 于是这两天以来,粮食的消耗更快了,自己还多了一项事情管。 这个小东家,自己又不管事情,反正什么东西张口就来,能不能解决具体问题不说,问他一次,摊子就得再摊大一点。 现在燃眉之急就是没有回报,偏偏他一张嘴便是又要投资。 傅青主都有些怕见到王笑了。 反倒是唐芊芊有些本事,管帐、安排人手、各项事情都办得井井有条。偏偏那天偷了她那瓶药以后,她就不再过来了。 这就是那女人的肚量。 心眼这么小,怎么做事? 傅青主不由揉了揉头,想到还得去招几个管事的啊。 “粮食……” 正想着这些,却见耿当跑过来。 “傅先生。”耿当道:“你看,今天的鸡蛋,又大了一点。” 这样傻头傻脑的问题让傅青主颇有些无语,不由抬头看向耿当。 耿当眨了眨眼,道:“傅先生,你看,真的是大了一点,小运也说奇怪。” 傅青主懒得管这些,问道:“大棚之事,怎么样了?” 耿当道:“俺觉得可行,傅先生真是奇才。” 他极有些高兴地比划起来,道:“两种方法我都试了,你看,俺们在这里盖个屋子,在这里建个火窖生火,冬天正好收容难民取暖,然后在地底挖地窖种菜,嘿嘿,一火两用。俺娘过来洒了种子,能出芽,真能出芽!俺娘都惊呆了……” “傅先生真是奇才!”他又赞了一句。 傅青主摆手道:“不是傅某有才,上次听了东家的一席话,我去翻遍古书,才找到这方法。” “以纸饰密室,凿地作坎,然后置沸汤于坎中,少候,汤气熏蒸,则扇之以微风,盎然盛春融淑之气哉。”他又念了一句,叹道:“古人诚不欺我啊,想必东家也是从这书上找到的灵感,小小年纪竟是博览群书。” 耿当道:“温泉边种菜的法子俺也试了,行是行,但是量少……但不管喜阴喜热,喜干喜湿,俺现在都能弄出来,就是有的费事的很。” 费事不怕,反正人多。不费粮就好。 傅青主便点点头道:“那些药材要让人伺弄好。” “那当然。”耿当道:“傅先生,你再看看这个鸡蛋。这几天小鸡崽长得也快,俺都能看出来它们每天都大一点。”更新最快的网 傅青主道:“它们前几天吃了许多蝗虫,吃得多了,生的蛋自然是大了一点……” 耿当得了这个答案,便心满意足地出了屋子。 他揣着鸡蛋便去找庄小运。 庄小运正在盖房子,一边敲着钉子,一边问道:“傅先生怎么说?” “果然是因为吃了蝗虫。” “那要是我们养更多鸡,能治蝗虫吗?”庄小运又问道。 耿当道:“你想什么呢。那漫山遍野的,能吃得完吗?” 庄小运便挠了挠头,道:“可那天,我看那一只鸡能吃很多蝗虫啊……” “你那些蠢鸡,飞又飞不动,吃的再多,能捉到几只?”耿当便开始扛木头。 庄小运道:“吃了很多啊,我看……” 却有一个名叫二娃的小伙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耿大哥、庄大哥,你们快来看!耿大哥,你那个火窖周围长虫了!庄大哥,你的鸡跑过去将火窖里的菜苗全糟蹋了……” 耿当与庄小运对望一眼,便往火窖那边跑去。 才跑了几步,却见官道上几辆马车停在那里,秦玄策跑下来大喊道:“老当,小运。一起去玩啊。” 耿当与庄小运对望一眼,颇有些为难。 凭心而论,他们不太想跟秦玄策去玩。 每天都规划得忙忙当当的了,种地、养鸡、盖房子、练民壮等等,回头歇了大家还要踢蹴鞠去,完了再和傅先生搞几碟花生米,喝几杯,听他说些故事。 这门头沟的一片天地里,多的是爽朗的民家姑娘为自己的蹴鞠技艺喝彩,何必去听那些官家女子念些听不懂的诗啊词啊的…… 马车上,宋兰儿掀了车帘看去,便“呀”了一声。 “明静姐,你看,是他们呢。” 左明静目光看去,不由疑惑起来。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她恍然想到前几天传言王笑侵占民田说法,不由有些心惊。 笑谈产业园区…… 这里竟是他的产业?! 另一辆马车上。 对于钱朵朵而言,此时其实是有些窘迫的。 自己邀请王笑,理由是大家一起玩桌游。那算起来,自己也应该邀请这两位老当和小运的。 但现在自己连他们的名字都忘了。 显得好像自己特别注意王笑似的。 她其实有些担心老当和小运答应下来,这两个人似乎是会武艺的,那到时候爹爹吩附的事就…… 钱朵朵不由捏着手里的帕子,有些紧张地凝神听着外面的对话。 待听到那两人说什么“火窖上还有事情啊”之类的,拒绝了秦玄策的邀约。 她便松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马车便再次缓缓向前。 王笑与唐芊芊自然也不会露面,路过自己的地盘,两人躲在马车上却是连车帘都没掀过…… 第176章 衣柜中 大台乡。 一行人下了马车,气氛便活跃起来。 钱朵朵并不是什么八面玲珑的人,也没想到要提前安排人去备好肩舆抬大家上山。 她一下马车,看着盘山小径便红了脸,极有些窘迫。 “要不……要不大家等一会,我我我现在去让人请肩舆来……” 左明心便笑道:“大家走上去便是,哪有那么娇弱。” “对啊,正好秋高气爽……” 秦玄策对左明心笑道:“若你一会累了,我背你便是。” “呸。”左明心便被他闹了个大红脸。 如此,一行人便拾石阶而上。 秦玄策吟道:“九江秀色可揽结,吾将此地巢云松。” 左明心吟道:“但忻耳目得所遇,不觉山高几许寻。” 两个一唱一和,众人不觉莞尔。 王笑是知道这些人的套路的,怕又要让自己作诗,连忙跟了一句:“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宋兰儿便笑骂道:“你这次接话倒是快,可是怕我们逼你作诗?” 王笑被人戳破心思,只好笑道:“你这是诛心之论。” 左明静却低着头,心中暗道:自己方才还在心里念霜叶红于二月花一句,他竟是也想到这首诗呢。 心有灵犀四个字从脑中闪过,她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从脑中驱出去…… 一路上众人说说笑笑,氛围便如上次聚会时一般欢快起来。 唯一有些不同的是:王笑的心思显然不在与大家说话,而是放在他身边那个美丫环身上。 两人虽未拉拉扯扯,但眉目传情多少还是有的…… 钱家别院里。更新最快的网 “哎哟,小姐,您到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小的也好派人去接呢。” 钱六见了钱朵朵,连忙迎上去,低声说道。 这便是气场问题了,换成钱成到此,钱六绝不敢说怎么也不说一声这样的话。 钱朵朵正想说“我忘了”,左明静便已说道:“是我们想徒步而行,观这半程山路的风景,便未劳烦钱管家来接。” “左小姐有心了。”钱六连忙道:“因不知贵人们几时才能到,小的并未吩咐厨房开始做菜,恐怕还要等将近一个时辰才能开席。” 宋兰儿道:“不妨事,我们正好先玩……” “瞧你,怕是成了野丫头了。”左明静笑道:“一路车马劳顿,且让大家都各去洗漱休整,晚间吃过饭再玩。” “也是哦。” 想到今天即没有宵禁、又没人管束,众人都有些雀跃,便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让钱六安排客房。 这别院格局玲珑,客房众多,便一人分了一个房间。 王笑这间房间颇大,除了桌椅床柜,屏风后还有一个茶室,再后面竟还有个给丫环的小房间。 他牵着唐芊芊一进屋,便向花枝打发了出去。 他也懒得去细看这间房间,径直拴上门。 他早已急不可耐了。 “还有一个时辰哦。” 唐芊芊不由笑道:“你现在不怕啦?将花枝打发了,万一有人要对你动手,看谁来保护你?” 王笑道:“那总不能让她看着我们弄。” “讨厌。”唐芊芊轻嗔道:“你就不能不弄么?” “不能,一见了你,我便不能自已。” 他说着,将她抱到桌子上,轻声道:“我算着呢,四天没来了。” “讨厌,早上刚来过的。” “之前的也要补上。” “衣服别脱……等会还要开席……” “唔” 画屏西侧,鬓云松、罗袜刬,丁香笑吐娇无限…… 突然! 有人在门外唤了一声:“王公子。” 声音怯怯的,是个女孩子。 王笑正在认真时,皱了皱眉,并不应话。 唐纤纤一脸红霞,耳边的碎发都被汗沾湿了,亦是正在情动之时。 偏偏那女子竟是不走,又唤了几句,似乎还推了推门。 “蒸汽机……你停……一停呀……有人来了……”唐芊芊便推了推他,轻声道。 “栓着门呢。” “唔” 门外的女子站了一下似乎便离开了。 谁知过了一会之后,突然有一声唤在房间的里面传过来! “王公子,你在吗?” 王笑与唐芊芊吓了一大跳。 这屋子竟还有个后门?! 隔着屏风往后看了一眼,却见钱朵朵捏着帕子,缓缓走了过来…… “王公子,你在吗?” 钱朵朵又问了一句,绕过屏风,往后看去。 却见屏风后面也没人。 她不由觉得颇为奇怪。 前门明明栓上了,人却到哪里去了? 她疑惑了一会,正打算走时却又听门外有人喊了一声:“朵朵,你在这吗?” 钱朵朵忙将前门打开。 “明静姐,你怎么来了?” “钱管家想问问你,饭席摆在哪里。” 钱朵朵便连忙道:“那我现在过去。” “我替你安排过了。”左明静却是走了进来,四下一看,问道:“王笑不在?” “他他不在。” 左明静道:“我正好有话与你说……” 衣柜中,唐芊芊鼻子里喘着气,在王笑肩上重重咬了一口。 你停一停呀。 王笑却是在她耳朵里吹了一口气。 不。 唐芊芊眯着眼,喘息起来。 讨……厌。 衣柜外,左明静又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钱朵朵道:“我我想问一下王公子对房间习不习惯,若是不中意……可以换一间。” 左明静叹了一口气,道:“我上次和你说的话,你还记得么?” “记……记得。” “真记得?”左明静低声劝道:“你若记得,这次便不该邀王笑过来。他是准附马,你是官员之女,若是传出去,对你的名声、对你爹的官声都不好。” 钱朵朵便低下头,手里铰着手帕。 左明静又叹了一口气。 屋里也没有旁人,她终究还是不忍钱朵朵泥足深陷,便又劝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但你是什么样的心思我也明白,心知不可见,念念犹咨嗟。这世间,哪个少女不怀春……” 突然! “唔” 突如其来的一声轻喘,左明静吓了一跳。 她飞快看了钱朵朵一眼,重重“咳”了两声,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道:“总之,总之,你便当是梦了一场……” 她说着,缓步走了两步,站在那衣柜面前,又向钱朵朵道:“我说的,你能听进去吗?” 第177章 道三国 衣柜里有什么,左明静自然是知道的。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那样漂亮的丫环,自己是个女子都有些心动…… 她并不想让钱朵朵撞见那样的场面,也不想惊动衣柜中的两人,于是便慢慢地、轻轻地向后撤了两步,将柜门抵住。 钱朵朵轻声道:“明静姐,其实……不是你想得那样呢。” 左明静见她还不肯承认,心中暗暗忧虑起来。 朵朵是家中庶女,其父又不是怜疼子女的人,她往后的姻缘怕是不会太好。若再陷到这样的事里来,恐怕还会更凄凉。 偏偏自己这样劝,她不肯承认,显然也不会听了。 正想着这些,左明静忽然一愣。 她感觉到,身后的柜间竟是在无声地抖动着。 很轻微的抖动,但她还是感觉到了。 她甚至能听到有女子在压抑着的申吟声。 那声音里极尽娇媚的意态,让左明静的脸一下子红到发烫…… 隔着薄薄的木门,唐芊芊不停地颤抖着。 她用力咬着王笑的肩,牙齿已然咬到他的肉里去了。 “啊” 她终究还是又唤了半个音节出来。 这样的……场景……让人……特别容易那个呢…… 这般想着,她很是羞起来。双手紧紧抱住了王笑…… 衣柜外,钱朵朵其实想说些什么。 但她不知道怎么说。 而且,刚才那个的声音,她也听到了。 似乎是,衣柜里来的吧? 钱朵朵便一下子明白过来。 怪不得门明明栓着,屋子里却没人。 下一刻,她抬头一看,却见左明静的脸红得厉害。 这时候,得要说些什么的。 但她张了张嘴,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我们走吧……” 左明静极力维持住声音里的平静,拉过钱朵朵,慌慌张张地便往屋外跑去。 她竟是颇为体贴,还不忘关上门。 衣柜中的两人便终于松了一口气。 “坏人……” 月光下,庭院里一片清辉。 吃过晚饭,大家便在庭里摆了桌子,玩狼人杀。 自然是只有王笑能当法官,他便让花枝与唐芊芊这两个丫环加入进去玩,凑了一个八人局。 唐芊芊极有些聪明,对规则一点就透不说,基本上轻易就能看出来每个人的身份。 这些官家女儿,武将家的儿女,如果能与细作玩这种游戏? 又玩了几局之后,左明静与宋兰儿便发现,这个漂亮丫环竟还是在让着自己这些人。 虽然不服气。但玩到半夜,她们还是不得不承认,对方比自己目光如炬,比自己演得好,比自己能言善辩……还比自己漂亮。 这便让人很有些气馁了。 宋兰儿颇有些无奈的鼓了鼓腮帮子。 气人。 狠人杀好玩是好玩,但今天没赢人家。 这个游戏她如今已学到手了,往后还可以与别的姐妹们玩,宋兰儿便向王笑道:“你上次说的桌游那么多,我们每天换种花样玩啊。” 这话其实是很正常的话。 偏偏这话王笑与唐芊芊私语时也说过,唐芊芊便忍不住低下头,抿着嘴无声地笑了笑。 左明静一直在悄悄看她,此时不由一愣,接着便是红了脸。 那边宋兰儿接着道:“我们明天就玩那个……恩,三国杀。” 王笑却是摇了摇头,应道:“三国杀要有道具才可以玩啊。” “什么样的道具?” “卡片,比如刘备、关羽、张飞,这些是武将牌,每个武将有技能,还有身份牌,体力牌……” “那我们便做这个道具啊。”宋兰儿道。 “我来裁纸,朵朵来画,明静姐写字……” 一时之间院子里便都是“好呀好呀”的声音。 “要哪些武将啊?” “标准片的话二十七个……” 王笑便开始说,好不容易将各个牌介绍完,他又开始介绍台词。网首发 “比如曹操的台词是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这是出招的时候要说的……” 左明静不由道:“你不要这样直接说出来。嗯,你来说,我们来猜呀。” “好,那就……”王笑便道:“看尔乃插标卖首。” “关云长。”秦玄策抢答道。 如此猜了一会…… “请鞭笞我吧,公瑾。” 宋兰儿道:“你不要用那样的语气念这句啊!” 王笑:“这个台词就是这这个语气啊。” “呸。” 过了一会,左明心忽然问道:“怎么没有荀彧?” “标准版没有,那是在补充包。” 秦玄策又问道:“为何单问到荀彧?” 左明心道:“我祖父便是自比荀令君。” 若是别人说左经纶敢自比荀令君,秦玄策便要打他。 偏偏这话是左明心说的。 “祖父常言荀令君王佐之才,秉忠贞、守谦退,他心愿效之,光兴我大楚。” 秦玄脸抽了抽,颇有些尴尬起来。 哪怕不针对左经纶啊,这当今楚朝,哪个甚比荀文苦? 王笑却是若有所悟的样子,缓缓问道:“却不知尊祖父对郑、卢二位阁老如何评价的?” 左明心便低头不语。 “不过是朋友闲聊,左姑娘但说无妨。” 左明心方才低声道:“郑首辅如贾诩,卢次辅如……如伏完。” 其实左经纶的原话却是卢昆山之才比伏完尚不如也! 王笑便忍不住笑了笑。 他觉得颇有意思。 贾诩?是想说他一言以乱汉室,还是想说他支持曹丕登位? 伏完?忠于汉献帝? 可这楚朝,没有曹孟德啊。心怀汉室、王佐曹操的荀彧又能佐于何人? 呵,左经纶这一番比喻,倒是让自己对楚朝的朝局又看清楚了不少…… 听了这样一席话,秦小竺心中火气便更大了些。 左家与秦家素来对不上眼,秦玄策找了这个心上人,往日里不觉得什么,但以后难免要有磕磕碰碰吧? 她这般想着,却是拿目光狠狠瞪了王笑一眼:娘希匹,偏是你这个狗男人惹我生气,不然我管这些做甚?! 王笑却不明白秦小竺不高兴为何要瞪自己…… 月华如水。 众人聊着三国,聊到最后,便有人击箸而歌起来: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第178章 文和仁 是夜。 京西,油坊街。 街角处的一间宽阔店面里灯火通明。 牌匾是新做的,“闻香酒斜四个大字丰劲有力,显是大家之笔。 后面的松树胡同里是一整排的仓库,第一间已经被打开来,摆着满满当当的粮食。 火把的光照在那些太平司的番子脸上,显得格外阴森。 文弘达下意识打了个寒颤,赔笑道:“官爷,真的只有这一仓粮食。” “文老板,这件事你我的都不算,打开看看才知道。”裴民道,脸上带着些不怀好意思的笑容。 裴民本是百户,如今刚升了副千户不久。 现在的形势下,东厂重开、整顿太平司,人事动荡,却也正是立功升官的好时机。 如今禁酒令一下,朝庭下令收购酒商们的粮食,这件事却是落在王督公手上。 但东厂才重开多久?铛头都还没配齐。王督公此时能用的人又还有谁? 裴民每每想到这里,心中便是要狠狠感慨一句:邱镇抚与自己,飞黄腾达之机已至! 文弘达又是赔笑了一下,道:“可后面这排仓库不是我们文家的。” 话间,手里地东西便悄悄递了过去。 那是枚圆润的金元宝,在月光中显得极是可爱。 银子不够份量,银票不够诱人。 正是这样的金元宝,最显心意。 “大人安心收了,邱镇抚那里家父另有安排。”文弘达又是低声道。 裴民脸上的冷笑便浮现出来。 呵? 货比货得扔。 文家是何等大户?比清水坊王家要高多少个层次? 这文家七少爷的出手,比王家二少爷的出手,却是一个地下一个上。 邱镇抚那是一大坛金子都收过的人,是你那个家父能轻易安排得聊? 蠢货! 裴民冷冷摆手地挡过那锭金元宝,语气愈发不善起来,公事公办地道:“文老板这是想贿赂裴某?” 被这样一挡,文弘达手里的金元宝便从袖子里露了出来。 周围的番子们具都投来了不善而讥讽的目光。 第一次被人拒约的文弘达便感觉到一股恐惧袭上来。 但这几仓粮食若是没有了,自己就休想再在家中立足。 “官爷笑了,我怎么敢贿赂官爷?”又是赔笑起来。 裴民公事公办地道:“如今禁止酿酒了,朝庭担心你们这些酒商亏损,特意来收购你们的粮食。这一片好心文老板别当成驴肝废了。”网首发 文弘达心中又怕又气,但总不能真的什么“粮食还要大涨,我不要你们多管闲事”之类的。 “来人!”裴民一声大喝。 文弘达吓了一跳,以为要捉自己。 却见两个番子端了一个托盘上来,掀开布一看,摆着一层碎银子。 裴民郎声道:“奉督公令,现以一两银子二石粮食的价格,收闻香酒行的粮食……” 以往干的都是抄家的买卖,如今却是要花银子买东西,这还是头一遭,裴民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措词,便道:“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文弘达看着托盘上那点碎银子,心中又气又怕又气! 一两银子二石粮? 我可去你的吧! 这是什么时候的价格? 睿宗时期的大丰年也许还有过这样的价,都涨了一百五十年了! 文弘达心中一股火气上来,恨恨地在衣摆上一拍,喷火的目光看向裴民。 但,他终究还是只能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泛起笑,殷勤地道:“官爷,后面那几仓真不是我们家的。” “你可想好了,现在老子跟你买,你还能得点银子。” 裴民着,目光中俱是冷意:“户部员外郎文和孝是你二伯吧?若是等他的案子掀出来,这些粮食老子抄了就抄了,可是一钱银子都不会付!” 文弘达心里咯噔一下,心惊不已! 莫不是白义章把二伯卖了?! 文弘达没想到的是,出卖了他二伯的不是白义章,而是他自己怀里的五百银…… 文家。 灯光通明的大堂。 面相凶狠的番子。 “镇抚大人怕是误会了,我二哥绝无贪赃之举!” 话的是文家三房的文和仁。 此时面对这些按着刀的番子,纵使文和仁久经风浪,也不免有些心惊。 老父亲文博简并没有露面,若真要让他出面,那事情许就真的不可收拾了。 文和仁心里明白:文家虽盛,如今却正是最虚弱的时候。 父亲已从太常寺卿的位置上退下来,现在文家为官者虽多,却没有身居高位之人。 大哥文和忠在登州任知府;二哥文和孝在户部任员外郎……这些位置,并不能如参大树一般庇护这一家老少。 在大哥的仕途更进一步之前,文家能倚仗的便只有左经纶与钱承运。 偏偏现在左、钱二人闹掰了,左家这段时间又与文家断了来往。 如今才过了多久,番子竟已找上门来! 有钱无权,取祸之道啊! 邱鹏程冷笑起来,四下看了一眼这富丽堂皇的厅堂,淡淡道:“今日邱某过来,是来查案子的。文大人有没有贪墨,自然是要查过才知道。” 文和仁道:“大人明鉴!二哥他两袖清风,绝不是那样的人。” 文和孝此时已被看押在户部,一时间串不到口供。但文和仁自然是不会招供。在他想来,应该是白义章出卖了二哥,但证据已经销了,不怕被捉到把柄。 没想到,邱鹏程的却不是这一茬。 “两袖清风?”邱鹏程剔了剔指甲,笑道:“确实是两袖清风。如今陛下让朝中百官捐饷,令兄捐了多少?三百两。” 文和仁抹了抹头上的汗。 邱鹏程道:“三百两,确实是不少了。按令兄的俸禄来算,要不吃不喝两三年呢。” 文和仁喃喃道:“大人笑了。” 你真是笑了,如今还有谁靠俸禄吃饭? 但现在厅里厅外站满了凶神恶煞的番子,实在不是笑的时候。 下一刻,邱鹏程又了一句让他魂飞魄散的话。 “你有个儿子叫文弘达是吧?一掷千金啊,听人,他手缝里随随便便漏一点下来就是上千两,连陛下都震惊了……” 文和仁呆若木鸡,哪个不要命的敢和陛下这些?不怕得罪满朝臣子?! 第179章 文和孝 “连我都替陛下感到寒心!国事当头,陛下劝人捐饷,一个个的只捐那么一点儿。本以为是朝官清贫……没想到,背地里,却是家中子侄都能挥金如土。” 邱鹏程猛然提高声音道:“你们这些就是这样对待陛下的?” 文和仁猛然发抖起来。 邱鹏程的意思他自然听得明白。 但他委屈。 倡捐的户部侍郎白义章自己才捐了五百两,二哥一个户部员外郎怎么能捐得比上司还多? 满朝官员,比二哥捐的少的人多了去了,为何偏偏找自己家? 如此想着,文和仁心中又是恐惧,又是气愤。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天下哪个官员不贪?哪个商人不盘剥?谁家的子弟不比自己的儿子挥霍? 陛下自己筹捐到不到银子,凭什么就要拿文家开刀?! 就因为文家现在没有了权势。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你们重开东厂,就是为了抢我们的钱?! 心里气到发抖,文和仁面上却不露声色,向邱鹏程笑道:“大人啊,这其中定有误会,我二哥为官一向清正如水。” 他说着,脸上的笑容愈盛,解释道:“我们家三代以前是做生意的,当年有点积蓄。可如今生意愈发不好做了。不过是一些书籍纸砚的,能卖几个银子?但做生意嘛,多少讲究排场。犬子在外面,便时常爱吹些牛皮……” “哈哈哈。”邱鹏程的笑容干干的:“吹牛皮?” “哈哈哈,”文和仁便跟着笑了笑,又道:“大人你看鄙人这个厅里,这些玩物摆件,都是假的,哈哈哈哈。” “这个定窑瓷,仿的,哈哈哈,大人再看这幅万壑松风图,也是赝品……” 邱鹏程又是干笑两声,目光中尽是冷意。 文和仁额头上的汗不停地流下来,声音越来越小。 “大人,鄙人家中还有一起镀金的铁锭,大人可以看看……” 随着这一句话,便有下人端了一个托盘上来。 若非无可奈何,文和仁绝不敢露财。 但现在面对这些不讲理的番子,他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文和孝现在还只是被看押在公房里,一旦下狱,那文家便是要墙倒众人推。 此时托盘上的布掀开,金光一闪,文和仁死死盯着邱鹏程的眼睛。 太平司有多糜烂,大家都知道。这一盘金子,任谁都要心动! 下一刻,只见邱鹏程的目光中闪过一丝 嘲讽。 完了! 文和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有人不要自己的金子? 这一刻,他预感到完了。 “居然还敢贿赂老子。”邱鹏程怒喝一声:“若非心中有鬼,何必贿赂老子?看来白和孝贪墨一案,证据确凿了!” “这这这这……这怎么能是证据确凿呢?” 文和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证据都没有,怎么就确凿了?你们太平司就是这样办案的? “不服?”邱鹏程冷笑道:“不服,你就跟我到诏狱走一趟吧” 诏狱? 文和仁心中一颤。 居然忘了这个! 巨大的恐惧罩下来…… 邱鹏程见吓住了他,却是哈哈大笑道:“这案子查得也太容易了。不过你放心,陛下宽厚,不打算问罪。只要你能补上亏空……” 说着,邱鹏程冷笑着附耳过去,轻声道:“二十万两。” “两天,只给你两天,给国库捐足这个数,便既往不咎。不要负了陛下的一番苦心。” 文和仁愣愣地站着。 嘴唇抖了一抖。 他并没有因为邱鹏程说的既往不咎四个字感到庆幸。 这不过是那个皇帝不想闹得人人自危,想要慢慢地榨干文家而已。 二十万两文家拿得出来。 但只要拿出这笔钱,文家就完了! 补上亏空? 呵,一旦给了这一次,就绝对会有下一次。天下用钱的地方那么多,到时候那狗皇帝天天找自己要。 自古以来,补亏空的,哪一家有好下场? 白和孝便道:“大人……这金子……其实是镀金的啊……” “事到如今,你还敢嘴硬。”邱鹏程喝道:“来人,搜!” 忽然。 “慢着!” 随着这一声高喊,有人踏了进来。 邱鹏程转头看去,却是目光一变,来人竟是太平司佥事沈旭,身后还跟着千户吴有财。 而看后面,户部员外郎文和孝竟已被放了回来! 沈旭,你他娘的。 心里这般骂了一句,邱鹏程拱手道:“见过佥事大人。” 沈旭淡淡道:“案子本官已查清楚了,文家没钱,并未欺瞒陛下。” “可是……” “这定窑瓷是假的,这画是假的,这金子也是假的,你还不明白?” 沈旭说着,提高声音道:“这文府内,只有先帝御赐的敦崇实学的牌匾是真的!” 邱鹏程极有些不甘,喃喃道:“可王督公……” “王督公那里要你操心吗!”沈旭骂道:“还不带着你的人滚出去,也不看看这里是哪里?!” 邱鹏程:“我……” 沈旭喝道:“住口!九卿之家、诗书门第,是你这粗鄙武夫能带人来作威作福的地方吗?!” …… 呼。 当太平司的番子鱼贯退了出去,文家便算是有惊无险地过了这一劫。 但这一夜,对于文家诸人,却依旧是个无眠之夜…… 文博简的院子里。 文弘达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 过了良久,他二伯与父亲才走了出来。 “蠢才,差点因为你,葬送了家业!”文和仁怒叱了一声。 文弘达低声道:“孩儿知错。” 文和孝摇了摇头,道:“此事不光是错在七郎。这些年,陛下不止一次想把主意打到我们这些大族头上来了。” 文和仁道:“好在父亲早有准备,姜还是老的辣啊。” 文和孝叹了叹,道:“父亲是见过阉权之祸的。如今陛下重开东厂,这些人行事全无法纪,今夜之事可见一斑。这还是如今王芳立足未稳的情况。但若是让再这样下去,谁知道下一次,我们还躲不躲得过?” 文和仁道:“那怎么办?父亲年纪也大了,以后……” 第180章 秦会之 “前几年因父亲在位,我和大哥的仕途因此被压了压,不得升迁。”文和孝道:“接下来这几年,还得要让堂妹夫多帮衬。” 文和仁道:“可是左阁老那里怎么办?” 文和孝道:“父亲说的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左经纶此人靠不住,便只有靠钱承运了。” 文和仁微微有些遗憾。 若是能选,他当然想选官又大,名声又好的左经纶。 但此时他多少也有些佩服自己父亲的眼光,左、钱一闹掰,父亲马上就选了钱承运,今夜文家才得以脱困。 文和孝看了跪在地上的文弘达一眼,忽然道:“老三,你替七郎去向钱家女儿提亲吧。” 文和仁一愣,讶道:“可是……是亲戚啊。” 文和孝道:“事到如今,还管这么多?!” 文弘达大骇,求饶道:“二伯,孩儿不想娶钱怡。” 钱怡长得又不好看,脾气又坏。 文和孝眼睛一眯。 你不娶,难道让我儿子娶吗? 还敢嘴硬,这若是自己的儿子,此时便要一脚踹过去。 好在文和仁也没耽误,飞起一脚便将文弘达踢了个跟头。 “蠢才,还不是你惹的事?!还敢讨价还价。” 文弘达摔在地上,想到钱怡捏人皮肉的厉害手段,心中叫苦不跌。 忽然,他福如心至,喊道:“那让孩儿娶朵朵吧!” “朵朵一样是钱家的女儿,还与我没有血亲……二伯,父亲,孩儿想娶朵朵!” 钱府。 操劳一夜,又在案前熬到了天亮。 停下笔,钱承运叹了一口气。 他今日沐休,本想到京郊去一趟的。 此时看来却没必要去了。 在朝为官,浙党不好当,阉党也不好当啊! “老爷。”文氏才推门起来。 “出去!”钱承运狠狠将笔掷过去。 文氏吓了一跳,便落荒而逃。 钱承运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些。 自己如今有资格随便喝骂文氏了。昨夜以后,文家与自己,从此将易势而处。 二十多年前的窝囊女婿,终于成了擎天大柱。 以后文家这偌大的家业,自己也可以随意支配了。 代价却也不低得罪了王芳。 阉人小气,龇牙必报。 但不要紧,自己还有一招。 他目光看向桌上自己刚写好奏折,上面的内容是:劝陛下南巡。 依现如今的形势,陛下已起了南巡之心,却不敢开口,需要有人劝。 自己一劝,以后刑部尚书算什么?迟早要入阁执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自己一劝,千古骂名也是跑不了的,怕是以后会如秦侩般遗臭万年。 “今日我大楚之时局,比宋靖康之前尚不如哉,秦桧力主和议,以成偏安之局,其功缓宋亡且二百余载。今我忝居高位,便是一肩扛下这千古骂名,换来守得半壁江山,又何惧之有?!” 心中这般劝了自己一句,钱承运摇了摇头。 这种狗屁理由说服不了自己,但到时候可以拿来在朝堂之上与那些人吵架用。 于是他提笔,将这个思路记下来。 这样这折子一上,王芳算什么?自己才是陛下的柱国股肱! “老爷,马车备好了。可是要出发?”有下人在门外问道。 钱承运起身,沉吟起来。 本打算去见见那小子的,但现在和王芳的关系变了,那小子似乎可以派上别的用场…… 于是他摇了摇头,淡淡道:“不去了。派人告诉朵朵,可以多玩几天,不急着回来。” 大台乡,钱家别院。 昨夜里一群人玩到半夜三更,寅时才去睡的觉。 等到午间一觉醒来,钱朵朵便觉得头隐隐有些晕。 她此时却不是在家中什么也不管的庶女,在这个别院里,她是主人,便要安排好客人。 一间一间院子拜访过去,秦小竺还未起来;秦玄策和左明心去看老御医了;宋兰儿与左明静却早已起来,在栽纸准备做卡牌。 钱朵朵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看看王笑。 沿着风景如画的小径走过一会,才上回廊,便见管家钱六等在哪里。 “四小姐。”钱六低声道:“老爷交待的事,您似乎一点也没办。” 钱朵朵登时便有些怯意,低声道:“我……我我没找到机会。” 钱六便道:“您是主子,老奴不过是提醒一下。” “是,谢过钱叔。” “但话又说回来,这别院可是夫人当年的陪嫁,这些年夫人自己都未怎么来过……四小姐也不要只顾着玩,既误了老爷的事,又伤了夫人的心。到时候小的在夫人面前来难做。”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这般说了一句,钱六的眼神中便带着些威胁的恶意。 钱朵朵登时想到了文氏和文氏身边的几个恶嬷嬷,一张脸骇得煞白。 正当此时,突然有个女子笑道:“原来大户人家的奴才是这样的规矩,还能把主子吓一跳的。” 声音极是好听,话里的意思却是在敲打钱六。 钱朵朵本来还以为是左明静。转头看去,却是看到王笑主仆三人,说话的是那个极美的丫环。 王笑手里则是拿了一个藤条做的小锤子,却是用来捶背的美人小拳,正笑吟吟地打量着这边。网首发 “让客人见笑了。”钱六便转身向王笑行了一礼。 但他看唐芊芊不过是丫环打扮,心中出颇有些不爽。 一个丫环也敢教训自己这个钱家的管家? 若是吃了这个暗亏,丢得却是主人的面子。 钱六便恭恭敬敬地道:“老奴是钱家的老人了,尽本份,说该说的话,见主子贪玩,便要劝上一句:业精于勤荒于嬉。” 在钱六心中,自己这番对答,便是大户人家的管家应有的样子。 他说完,目光与唐芊芊、王笑很有礼貌地对视了一眼。 这一眼,意味很明显。 这句业精于勤荒于嬉就是在暗暗讽刺你们:一个是勾引主子的狐媚丫环,一个是不务正业的荒唐主子。 唐芊芊眉毛一皱,很是不快起来。 她不过是看钱朵朵被吓了一跳,颇有些可怜,便替她出头说了一句。 没想到这老家伙竟还是个硬骨头。 要吵架,她自然不会吵不过钱六。 但跟一个管家吵起来,没来由落了脸面…… 下一刻,却见王笑走上前两步。 “就你话多。” 随着这句话,他手里的小藤锤便砸在钱六头上。 钱六挨了这一下,愕然了一下之后,便感到颇为羞忿。 王笑道:“有本事你打我啊。” 语气很是嚣张,样子却还是那幅笑吟吟的样子。 这对他来讲,不过是个很小的插曲。 丢下这一句话,他转身带着两丫环施施然地便走开来,很快便将这事抛诸脑后。 对于钱朵朵而言,这却不仅是一个小插曲…… 第181章 昆明湖 早上这趟出门,王笑是陪着唐芊芊去煤矿上看了看,又去附近打探了一圈。 他们还在矿上遇到了唐伯望,唐伯望还神神秘秘地与唐芊芊汇报了些什么。 说的时候竟还避开了王笑。 因想着那是人家义军中的事,王笑也就懒得过问。 他心心念念想着的却是另一件事泡温泉。 为此,他还特意买了这个美人小拳。 至于温泉在哪? 其实一直到昨夜回房之后,王笑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自己这个客房那么大。 谁能想到屏风后面的茶室里,竟然还有个温泉。 推开案几,露出那个小泉眼,屋中便是水气氤氲,春暖花开,恍如人间仙境。 怪不得秦玄策说这里是什么温泉别院,他还以为是别院后面有温泉,却原来是整个别院就是建在一个一个大大小小的温泉上。 这整个别院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再加上这样的温泉小室,茶台暖水,玉石雕彻。初看时没发现,现在才明白实在是造价不菲。 高门大户,果然还是懂得享受。 若是有钱,他便想买一个这样的别院。 屋内的温泉到也不大,比一般的澡盆子却是大些,玉石地板连着花岩石,打磨的没有一丝缝隙仿如一个整体。 此时水温正好,一张矮案摆在泉眼旁边,茶已然泡好了摆在案上。 王笑再次将花枝打发出去,将门栓栓好,包括后面的门。 唐芊芊笑意吟吟地看着他做完这些,却是捂着嘴,莞尔一笑道:“人家现在要回京办些事,你自己乖乖在这里玩几天哦。” “什么?!” 王笑一愣。 脑海中温泉水滑洗凝脂的画面还在想着,她居然要自己先回京了。 这怎么行! 他张了张嘴,道:“可是……” 唐芊芊牵着他的手,温柔地低声道:“人家也舍不得你,可有事要办啊。”更新最快的网 “你不是说好来保护我的吗?” “呸,你光顾着弄的时候……怎么不记得人家是来保护你的。” 王笑奇道:“你这个呸是跟谁学的?” “讨厌。”唐芊芊道:“你放心吧,人家已经探明白了,钱承运不是要害你。” 王笑道:“你怎么知道?” “一则,这别院里并未埋伏人手。二则,钱六今早下山买了些东西,其中有立契用的红泥。另外,他还派人去宛平县请了保甲过来……” “所以呢?” “想来钱承运是想和你谈。”唐芊芊道:“他这是要迁祖坟卖地的做派。” “他倒是精乖,知道玩不过我。”王笑道:“但我打死了钱成啊。” “呵,在那样的人眼里,这点仇怨算什么。他想要的是控制太平司指挥使的人选。” 唐芊芊说着,摇着头轻声道:“如此看来,你和王芳还是走得太近了……这对你却不是好事。” 王笑微微有些讶然,问道:“你如何能知道这些?” “人家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唐芊芊又道:“钱承运今日沐休,许是会过来,我不好与他见到,这便走了。” “这你也知道?” 唐芊芊捋了捋头发,低声道:“总之你万事小事,别被他拿了破绽。我让花枝过去说了,让小竺过来保护你。” “让秦小竺保护我?”王笑吃了一大惊。 唐芊芊小声的威胁道:“你要是敢把她吃了,我回头跟和你没完。” 王笑翻了个白眼,道:“吃什么吃?你当我是什么人。” 他终究是看着屋内的温泉,很是失望地深深叹了口气。 唐芊芊咬了咬他的耳朵,轻声道:“人家在你身边,你便要没完没了地弄,你年纪还轻,这样不好。正好借此养几天,我们来日方长。” 王笑颇有些不爽地道:“往日的时候你怎么不说?等自己有事了,就借口歇养。” “小冤家……” 如此磨叽了很是一会,唐芊芊才带着花枝出了钱家别院。 两人如燕般轻巧地掠过山林,一路速度极快。 到了山脚的一片林子里,却见唐伯望已备了马匹在那里。 “走吧,对方亲自来谈。” 三匹马如离弦之箭般一路疾驰,马不停蹄直奔京西的昆明湖。 昆明湖本叫瓮山泊,被人们称为北京西湖。 此时湖面却有一队官兵封着,唐伯望拿了一枚令符,方才得以进入。 三人下马,上船,一直到了湖心岛,登上治镜阁,便见一个便衣老者站在那里。 老者衣袂飘飘,极有些气度。 “一个……两个……”花枝上岛之后心里一直在默数着:“算上那个船夫,一共五个护卫。” 但这个老头,自己还是一指头就能戳翻了…… 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耳里听着唐芊芊与那老者议事,花枝感到百无聊赖。 她其实是不太懂这些事的。 但她每次看到这个老者,都会忍不住想到:既然这个楚朝的内阁高官都和自己这些义军合作了,为什么不直接将狗皇帝杀了呢? 把狗皇帝杀了,不就能取了天下了吗? 多简单的事,硬是被这唐芊芊这女人搞复杂了。 丑丫头看着烟波飘渺的昆明湖,感到了深深的不解…… 第182章 张永年 闻道书院。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王珍问道。 他如今已经很有教书先生的样子,此时脸上挂着温和的笑。 但他手里的戒尺却一点都不温和。 “啪”的一声。 一点都没有留力。 王珰捂着手,几乎要哭出来,他极有些气苦,嘟囔道:“我经义写得不好。” “你只有经义写得不好吗?”王珍气极而笑。 “堂兄……”王珰拖长了声音撒娇道。 王珍扳起脸:“这里是学堂,叫我先生。” “我不是读书的料啊。”王珰极是委屈,“我一看书本,头就痛。” “这便是我打你的原因。”王珍道:“你以为让你读书是为了什么?” 王珰答道:“考科举、光宗耀宗!” “你考得上吗?” “堂……先生,你就别逗我了。我当然考不上啊。” 理所当然的语气。 “所以你就想着,混两年,便回家里去管个铺子,再混一辈子?” “嘿嘿。”王珰摸了摸后脑勺,心道:要是家里月银发得足,不管铺子也是可以的。 “我这一戒尺,打得便是你这样的想法。”王珍道:“以前在家里我不管你。但现在我是你的先生。你记住教你读书不是为了让你有功名,而是让你知道世间的道理。” “这下间,绝大多数人都是愚民,日子浑浑噩噩的一辈子就过去了。而你今日坐在这学堂里,是万万计的孩子可望不可得之事。” “你既得了这样的福缘,便要给世间回报些福份。为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男儿终归要选一条路走……” “你读了书,看明了世间的道理,以后才能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王珰一幅惭愧的样子。 王珍叹了一口气,兴意阑珊起来。 他知道自己就算将道理破,王珰过几日还是会故态萌发。 劝人向学,其实没什么意思。 将这孩子打发了,一袭长衫的王珍便迈步出了闻道书院。 没想到却在门外见到了一人。 “王兄。” “永年兄。”王珍有些意外,拱了拱手,又笑道:“我该称你张都司才是。” 时任巡捕营都司的张永年今没有穿官服,一身粗布麻衣,看起来像个普通武夫。 他看起来似乎是,特意在这里等王珍的。 张永年上前,亲热地揽过王珍的肩,笑道:“王兄若是要这样,我便得称你为恩公了。” 王珍便苦笑摆手。 张永年又道:“当年若非你一饭之恩。张某早已饿死街头……” 两人便寻了一个酒楼,点了饭菜坐下。 如今禁止酿酒,市面上只有些现存的酒,价格极高,张永年却是随身带了个酒囊,拿碗倒了两碗,与王珍碰了碰。 两人这些年都在京中,交情虽深,联系却少。 对于王珍而言,巡捕营都司张永年,是他最后的底牌。 张永年从一介白丁,一路做到蓟镇游击,最后入主巡捕营,其人不仅有能耐,还有些义气。 耿当来带王笑去巡捕营认人时,王珍开口过鄙人与贵都司张大人相熟。 王珍的朋友,基本上都是值得相交的朋友。 王珍自己,也是值得相交的朋友。 今一见面,王珍便知道,张永年有事相求。 自己不过商贾子,书院一教书匠,却不知还能帮到他什么? 事不急着,两人无非是先吃着菜,谈些有的没的。 “我在巡捕营这些年,才知道在楚朝想做点事有多难!”张永年道:“只这巡捕营的一亩三分地,各方势力犬牙交错,人人都想捞银子……” 张永年着,摇了摇头,叹道:“当年到任时还想大干一番,如果却已又蹉跎了三年。” 王珍道:“这些年你做得不错。我时常留意你的事,你重用的耿叔白是个捕盗的人才。另外巡捕营虽还有些捞银的勾当,却还算是与人交易,没有如五城兵马司那般欺压京中百姓……如今这样的年景,能做到这样,你已经算是尽力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张永年将酒囊里最后一点酒倒尽,举碗又与王珍碰了最后一杯。 “话不多,王兄懂我!” 一句懂我,他目光中便闪过些隐隐的水花。 最后一碗酒一饮而言,张永年径直开口道:“我今来,有事想求你。” “但无妨。” 张永年道:“我想当太平司指挥使。” 王珍一愣。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刚才他心里猜来猜去,实在不明白张永年有什么事能求到自己。 本还以为,是缺银子或者缺酒。 王珍道:“你不是在和我开玩笑?” 张永年道:“王兄没听错,我想当太平司指挥使,求王兄帮我。” 王珍道:“我如今,在闻道书院教书。” “我知道。” “我只是区区教书先生一个。” 张永年转头看看门外。 守在门口的是他的心腹耿正白,不虞有人偷听。 张永年沉吟道:“我思来想去,只有王兄你能帮我。我要想当太平司指挥使,关键在于东厂提督王芳的态度,如今想巴结他的人很多。但王芳是陛下身边的人,一般人求不到宫里,只能求到他的义子那里……” 王珍便明白过来,坦诚道:“我二弟王珠曾贿赂过王芳。我回去后会替你与他,其中要多少银钱我替你出。” 张永年深深看了王珍一眼。 王珍问都没一句“你为何要谋这一个职位”,这其中的理解与信任自是难言。 张永年也不多,这一眼,将这桩份记下来,他去是摆摆手,道:“事情不一样,选附马时是嘉宁伯当大干系,你们才能收买得了王芳。太平司指挥使一职干系重大,不是银钱有用的。” 王珍便有些疑惑起来。 却听张永年缓缓道:“令弟……王笑,才是能改变王芳态度的人。” 王珍愕然。 “你也没想到吧?”张永年道:“若非我消息灵通,我也想不到。” 他极有些神秘,压低声音道:“如今这禁酒一事,是令弟的手笔吧?又让东厂来收购酒商的粮食,这其中,令弟必与王芳有很深的合作。” 王珍苦笑不已。 张永年又道:“你可知,昨夜王芳与太平司佥事张旭撕破脸了。” 王珍眉毛一挑:“你如何知道这些事?” “既然想要这个位置,自然要未雨绸缪。”张永年道:“这些年我便是将巡捕营里的心腹当成太平司的暗探一般操练。” “王芳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我投靠过去,正是火中送炭。但还缺一个够份量的引见人,便想来求王兄,如今令弟与王芳可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第183章 邱鹏程 “怎么会有人敢欺瞒陛下呢?”钱承运道。 他今日本是沐休,下午却还是进宫觐见,确实是有些……忠君勤勉。 钱承运躬着身子,带着些很能抚慰饶语气,又道:“张旭认为文家没钱,邱鹏程认为文家有钱,皆是据实而述。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便如那幅万壑松风图有人认为是真品,有人认为是赝品。” “臣是文家的女婿,对情况略有些了解。文家几世传下来确实有些田地、铺店之类的财产,但家中人口众多,却没多少现银。文弘达身上那五百两其实是做生意的本钱,被人抢去,他也是哭了好久。” 延光帝恼羞成怒,喝骂道:“你是在指责朕抢夺臣下的财产不成?!” “臣都是为了陛下考虑啊!昨夜陛下就算真拿了文家二十万两,于当前之局势亦不过杯水车薪。却白白落人话柄,文家是书商,那些书卖到全下,又流传后世。万一事情传出去,坏了陛下的名声如何是好?王公公是在宫里长大的,不懂外面人心险恶,差点就要误了陛下啊!” “书商?朕难道怕这样的威胁吗?!”延光帝又是拍案怒喝。 但钱承运这一句话,却是点到了他心坎里。 朕确实感到有些后怕啊。 “臣不敢。”钱承运却是凑上前,轻语道:“臣与外面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们不同,臣想对陛下实话。” “你。” 钱承运便四下一看,轻声了一句。 “汪乔龙守不住陕西,孙白谷就能守住宣大吗?” 延光帝猛然拍案,怒吼道:“钱承运!你好大的胆子!” “臣,只有一片赤胆忠心。臣一心为陛下计,忠言逆耳,敢与陛下实话。潼关丢了,宁武关以后会不会丢?唐中元与陛下之间隔着一个山西,可那里现在是千里赤土、无人之境!现在给孙白谷凑二十万两,他能拉起一队像样的人来剿流寇吗?” “今日之楚朝,差的不是二十万两银子,是几百万,万万两,差的是忠心于陛下的敢谏敢死之臣!满朝衣冠大夫一句话都不敢,但臣敢:陛下如今立于危墙之下矣!唯有早做打算,方可从容进退!” 早做打算,从容进退? 八字入耳,延光帝深吸一口气。 “你想什么?” 钱承运嘴唇抖了抖,道:“臣请陛下巡幸南京。” 延光帝脸上的表情极为丰富起来。 “钱承运,你疯了吗?!” 这句话虽还是在骂,钱承运却被骂得极为舒坦。 陛下这种欲拒还迎、又怕被人听到的语气……成了! 延光帝四下一看,轻声叱骂道:“你想让朕学隋炀帝不成?隋室荒乱,炀帝巡幸江都,那可是丢了下!”更新最快的网 “陛下啊,您看看这中原吧,连年灾荒,又是流寇又是建奴的,如何能安全?唯有到了南边,从容不迫,休养生息,才好重整河山啊。” 钱承运着,深吸一口气,突然轻声问道:“陛下觉着,宋高宗……能称得上是中兴之主乎?” 延光帝“嘁”了一声,心道:赵构之流,也配与朕相比? 但转念一想,人家赵构好歹也好好地在南边活到了八十岁。赵佶可就惨了…… 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 想着这飘零的国事,延光帝不禁仰头闭目,黯然神伤,深深叹了口气。 “臣请陛下早作打算。”钱承运又道。 有些话不必的太明白。提到了宋高宗,陛下自然会想到宋徽宗、钦宗。 如今流寇肆虐,北有后金,与宋时之情景何等相似。 殿中,一君一臣久久地对视了一眼。 眼中千言万语。 陛下啊,你万一也被后金掳去了,那是何等的屈辱悲惨啊,那可是要在烧热的铁锅上跳舞的…… 朕如何不知?但朕也为难啊……现在还早,让朕再想一想,再想一想,想好了再, “臣,愿为陛下上书。” “胡闹!朕为子,便要守好这锦绣中原、大好山河。此事如今不要提。”延光帝呵叱了一句。 末了,他终究还是又开口道:“但你的忠心,朕心里有数……” “钱承运!咱家去你娘的!” 王芳恨恨骂了一声,接着,他转头向身边的太监汪贤问道:“附马爷还没回来?” “还没樱”汪贤应道。 邱鹏程进来的时候,听到的便是这样两句对话。 “督公……” “督什么督!你也配喊咱们的名号吗?!蠢货,连这点事都办不好,你还有脸来见咱家!” 王芳劈头盖脸的便是一顿臭骂,溅了邱鹏程一脸口水。 “文家那几仓粮食你弄不下来,现在京中酒商一个一个有样学样。”王芳一肚子的火登时便发作起来。 “闭着眼睛都能搞到钱的差事,这你都做不来,那还当什么官?!为什么不回家去种地,让蝗虫啃了你这榆木脑袋岂不省事?” 邱鹏程羞愧不已:“卑职……” “卑你娘咧,闭嘴!咱家真是要被你气死了,东厂新开,这可是立威的第一件案子。如今因为你这个蠢货搞砸了,咱家现在成了京成的笑柄了!外面都我是蠢阉了你知不知道?!” “悔不该用你们这些太平司的窝囊废。以后咱家自己重新招番子。但是你们太平司也别想好过,敢对咱家阳奉阴违,咱家要将你们撸个底朝!” 王芳将邱鹏程喊过来竟真只是为了撒气。扯着公鸭嗓子整整骂了半个时辰,方才将他打发了。 好不容易挨到下了衙,一脸口水的邱鹏程步履沉重地走出太平司,心中极是失落。 完了! 还以为要鲤鱼跃龙门,现在却是一头撞在石头上。辛苦一辈子,却还是一场空。 下之大,也没一个人能帮自己一把。 等等,有一个人可以…… 一个时辰之后。 逸园。 王珠自然不会没有酒喝。 桌上皆是佳肴,杯中皆是美酒。 邱鹏程一杯下肚,脸上便泛讨好的笑容来。 如今他和王珠的关系,竟是不知不觉中已易势而处了。 这位南镇抚使有些诌媚地笑道:“二爷真是邱某平生所交的最好的朋友!” 接着,他便将王笑如何将那一坛金子抢回去的事了,又道:“二爷您放心,此事,我已嘱咐赵平不可对外声张……哈哈,三爷真是果敢老辣。” 邱鹏程刻意将王笑称为三爷而不是附马爷便是为了拉进自己与王珠之前的关系。又把这件事了,一则是点明那坛金子已经还给你们王家了;二则,大家如今有一个共同的秘密,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如此畅谈了一会,酒过三巡,他才将来意抛出来,道:“还想请二爷问问看,能不能让三爷替我在王督公面前美言两句?” 没想到王珠却是淡淡笑了笑,丢出一句让邱鹏程大吃一惊的话。 “北镇抚使有什么意思?男儿当世,要做就做大的。等舍弟回来,我替邱兄……谋太平司指挥使。” 这傍晚。 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 只不过是商贾之子的王珍、王珠,几乎同时在酒席上答应了自己的朋友,会让舍弟王笑替他们谋一谋这个太平司指挥使的位置…… 第184章 小细节 老爷怎么还不来? 钱六心不在焉地又往院子外面看了一眼。 过了好一会,有个厮快步跑过来,在钱六耳朵嘀嘀咕咕了几句。 钱六点点头,道:“你回京禀报老爷,我一定办好。” 等那厮走了,钱六沉吟了一下,转过径,一路到了后面的庭院前,招过一个丫环,道:“去将四姐请过来。” 钱朵朵见管家有事找自己,便跟着那丫环过去。 她本来正玩得高兴,到了钱六面前的时候,脸上便还带着笑意。 钱六一见,便有些不快起来,老脸一板,心道:这个庶女真是越来越没分寸了,可惜自己只是个别院管家,若是京城府中的大管家,便要替老爷夫人训斥她。 钱六便道:“老爷有事,不过来了,特意派人交待四姐可以多玩几。” 钱朵朵心中一喜,一双眸子便弯了起来,眼中的欢快再也藏不住。 钱六心道:少爷才走多久?这个作妹妹的却还不如自己记牵在心,怪不得夫人不喜欢这个庶女。 “老爷不来了,四姐就这么高兴吗?”钱六实在是看不下去,便道:“老奴多嘴几句,为人子女,孝字当先。还有,四姐不要只顾玩乐,老爷交待的事也不要忘……” “我知道了。” 没想到钱朵朵竟是应了一句,还挥了挥手。 钱六一愣,自己话还没完呢,她居然打断自己? 一个过不了多久就要外嫁的庶女,还真当自己是我的主子不成? 心中这般骂了一句,钱六便臭着脸道:“四姐,你……” “我知道了,钱管家去忙吧。” 钱朵朵微微仰了仰头,目光扫了钱六一眼,居然转身就走。 钱六极是有些惊愕。 过了一会,他才恍然觉得,那眼神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分明是早上那子“就你话多”时候的眼神。 这庶女好的不学,居然跟他学这些! …… 钱朵朵双手捏着帕子,很有些紧张。 她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嚣张。 但此时见钱六愣在身后,并没有动静,她还是松了一口气。 接着,她心里隐隐有些得意起来。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有本事你打我啊…… 走在径上,透过花树的枝叶,看到坐在座中那个少年的面容,钱朵朵心里又是一跳。 女孩子通常什么时候喜欢上一个男孩子呢? 大概是在某一个细节。 特定的时候,特定的动作,特定的表情。突然间莫名的动心。 如果时间早一点或晚一点,他手里的藤锤敲得重一点或轻一点,钱朵朵可能都不会动心。 偏偏风好就是那云淡风清地敲了一下。 钱管家、嫡姐、嫡兄、府里的嬷嬷、母亲、父亲……这些人一直以来如一座座高山横亘在她心中,让她透不过气来。 可是今早上,当藤锤轻轻敲下。她忽然觉得,原来这些人其实都不算什么。 少年郎手一抬,轻笑一声,转身而去,轻描淡写。 “有本事你打我啊。” 笑吟吟的表情,带着些玩笑意味的语气。 钱朵朵突然间便明白过来,自己喜欢他。 心中情丝千缕,她目光悄悄看着王笑,手里捏着手帕,紧张到指头都有些发白,绣鞋心翼翼地踩着地上的鹅卵石,缓缓回到了庭院里。 宋兰儿正在嚷着什么。 王笑便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钱朵朵低着眉眼又偷看了他一眼,在他对面缓缓坐下来…… 钱承运怎么还不来? 王笑心不在焉地又往庭院外面看了一眼。 一众人玩了一下午的真心话大冒险,不知不觉已到了傍晚。 唐芊芊走了,王笑才得以提起点兴趣与他们玩,有些人便马上能感觉到气氛变得有趣起来。 但此时宋兰儿见王笑又是魂不守舍的样子,只当他在想自己那个美貌丫环。 宋兰儿便有些不高胸道:“有些人又不爱与我们玩了哦。” 王笑颇有些无语,心道:这丫头……但钱承运怎么还不来呢? 左明静便轻声敲打了宋兰儿一句,又招呼几个女孩子一起去泡温泉解乏。 “好呀,正好泡一个时辰再吃饭,晚上好有精神玩。”宋兰儿道。 秦玄策便道:“好啊好啊。” 好什么好?王笑吓了一跳,连忙道:“我我我就不去了。” “呸。又没叫你们去。你们男孩子自己玩。” 秦玄策道:“我本也没打算去,我是:你们自己去,这个提议很好啊。” 王笑:“……” 的好像是自己想跟去一样…… 秦竺是女孩子。 所以秦竺自然也是要去的,她便让秦玄策保护好王笑,然后有些扭捏地跟着几个女子去了。 她们一走,秦玄策便长舒一口气,伸了个懒腰道:“好累啊。” 接着,他从怀里摸了一瓶酒出来,将杯里的茶倒掉,给自己和王笑各斟了一杯。 “你哪来的酒?” “从钱管家那偷的。”秦玄策道。 王笑很是无语。 秦玄策饮了一杯,趴在桌上,叹道:“她们总算走了,原来陪女孩子这么累。明心一要问我好多问题啊……” “所以我都不来了啊。”王笑道。 “呸,我看你玩得可高兴了。” “哪樱” 王笑又是往庭院外看了一眼。 秦玄策不由问道:“你看什么?唐姑娘还会回来不成?” “我在等钱承运啊。” “一个老头如何值得你这般望穿秋水地看。”秦玄策着,换上一幅极有些神秘的表情,又道:“起来,是你将唐姑娘打发回去的吧?” 王笑道:“怎么可能!我为何要将她打发回去?” “为了不影响你拈花惹草啊。” “瞎什么呢。” 秦玄策嘻嘻一笑,道:“我可看出来了,宋兰儿对你……” 王笑唬了一跳,连忙道:“你闭嘴!” 他四下一看,见没有旁人,方才一脸严肃地道:“你当我是什么人?你怎么什么话都敢?我……” 我又不是什么种马! “嘁。”秦玄策轻笑一声。 王笑不由眉毛一皱,看着秦玄策贱兮兮的表情,颇有些奇怪起来。 按道理来,因为秦竺的事,秦玄策不应该是这个表情啊…… 第185章 真心话 秦玄策被他看得发毛,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其实我跟你姐……” 王笑话到这里,又停了下来。 他实在不知道怎么。 “嘁。”秦玄策愈发神秘起来,压低道:“你真当我姐喜欢你?” 王笑眨了眨眼,一时有些迷茫。 秦玄策又喝了一杯酒,却见王笑挠了挠头,又往院门外看了一眼。 “你真在等钱承运?” “不然呢?” “我们接着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呀。”秦玄策提议道。 王笑颇有些意外:“我们俩玩?” 秦玄策却已拿了两颗骰子出来,在手里晃了晃,道:“放心,我不出老千。” …… 好不出老千,结果秦玄策却基本都是赢。 “你等钱承运干嘛?” “他应该是想和我谈,我跟他都想交好王公公,一起当殉。” “你不怕钱承运有别的阴谋?” “不怕啊,我有后手。” “嘿嘿,”秦玄策笑了笑,问道:“你的后手……是卢次辅吧?” “你怎么知道?” “是我在问你。”秦玄策一幅料事如神的高深模样,道:“不过告诉你也没事,我看出来的,现在全京城都在盯着王芳,但所有人却都忘了,王芳是卢次辅推上去的。” 王笑吃了一惊,道:“你竟还能想到这层。” “卢次辅将王芳推到前面来当障眼法。他自己呢?背底里想玩什么花样?” 王笑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的心腹。” “真心话?”秦玄策挑眉道。 王笑道:“这种事我能吗?” “能。”秦玄策一本正经地道:“这可是真心话的游戏,你要信得过我,你就。” 两人又掷了骰子,秦玄策问道:“老家伙不会是想逃吧?” “我又不是昆党,他也没告诉过我。”王笑苦笑起来,“但看昆党的账目,有可能是在准备这事。” 秦玄策皱了皱眉,隐隐有些气鼓鼓的样子。 过了一会,他又问道:“你觉得,我秦家能不能守住辽东?” 王笑不语。 秦玄策道:“真心话。” “只看你们姐弟俩不务正业的样子,还用吗?” 秦玄策张了张嘴,忽然有些泄气起来。 “如果连卢次辅都这样,我真的好失望。这些年,也只有卢次辅还在支持祖父守辽了。”他长叹一声,有些萧索地道:“如果连他都想逃,我秦家还守什么……” 王笑低头,见桌上的两个骰子,自己是般,秦玄策是十点。 秦家还守什么? 这个问题就不太好回答了。 “我也不知道啊。”王笑叹了口气,道:“你们整要守这大楚的江山社稷,但我觉得,要守的不应该是一个一个活着的人吗?辽东百姓,关中百姓,中原百姓……” “唉。你不懂的。”秦玄策叹了口气。 两人掷骰。 秦玄策问道:“你觉得,我可以成为当世名将吗?真心话。” 王笑翻了个白眼。 “快。” “真心话?” “嗯。” 王笑支支唔唔道:“反正我觉得……那些名将……不是像你这样玩……” “哈哈哈。”秦玄策笑道:“你是这么觉得的啊?我祖父却是我成不了名将是因为,我太聪明了。” “太聪明?”王笑奇道。 “不错。”秦玄策叹了一口气,很有些遗憾的样子:“可惜啊,我太聪明了。” 他见王笑不解,便解释道:“人如果太聪明,便容易……明哲保身,如这楚朝的官员一般。比如,若我在秦时,面对名将章邯、王离率领的四十万大军,便不会如楚霸王背水一战。” “若我在宋时,我心知高宗心意,便绝不会如岳武穆接连北伐、挥师中原……我祖父,像我这样的油滑之人,一辈子都成不了名将,倒是当个文官适合,所以把我打发到京里来了。” “当文官?你居然还有功名吗?”王笑惊道。 他不由对秦玄策刮目相看。 秦玄策气道:“我就打个比方!打比方懂吗?” “但你心里,想当个名将吗?”王笑问道。 “当然。” 王笑道:“我觉得,项羽也好,岳飞而好。他们并非不聪明,而是……有信念。” “何为信念?”秦玄策道。 “大概便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王笑道:“知道会败,却还是要战,于绝境中也要觅一缕胜机。” 秦玄策又问道:“那如何能有信念?” 王笑便有些为难道:“嗯……要迎…理想。” “嘁,理想?”秦玄策讥道:“宋灭亡时,文少保够有理想、够有信念吧?有何用?” “文少保是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王笑“哦”了一声,道:“所为信念,本就是:哪怕知道胜算渺茫,也要去做啊。” 秦玄策道:“我是问你,那有何用?” 王笑道:“信念就是要你不问有何用啊。只求一战,不问结果,若有一,你真的很想战胜对手,哪怕章邯、王离这样的大将,破釜沉舟而已,输也能安心。” 他着,似乎心有所感,又道:“大人物有大人物的理想,人物有人物的愿望。我以前有个朋友,他一心想赚很多银子……” 秦玄策道:“一心想赚银子?那不就是我吗?” 王笑道:“我那个朋友是做生意的,经营一个店铺,怎么呢,嗯……比如就像一个农民种庄稼,每日躬耕田亩之间,好几个月辛辛苦苦却看不到收成。秋之前,也许种出来的粮食会被流寇抢走,会被官府或大户盘剥,会被蝗虫吃掉。总之,辛苦未必会有回报,若是你,你还会去种粮食吗?” 秦玄策道:“我又不是傻蛋,我当然不会。” “可是他想赚银子啊。” “那做别的事去啊,一定要卖粮食吗?” 王笑道:“我是,世间万事都像这种粮食。你累死累活也未必会有结果,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若是这样,我宁可不赚这银子。” “所以我你没有信念啊。”王笑道。 秦玄策哂道:“那你那个傻蛋朋友,最后赚到银子了吗?” 王笑的气场便弱下来,摇头叹道:“没有,到死都没樱” 秦玄策道:“所以我聪明啊。” 王笑哑口无言。 两人又掷骰。 王笑掷了一个三点。 没想到秦玄策竟是掷了两点。 “你快问我。”秦玄策道。 王笑问道:“你为什么要来京城?” “换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网首发 “换一个问题。” 王笑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要问的。 过了一会,他忽然有些涩然起来,问道:“你刚才,你姐不喜欢我?可是她明明……” 秦玄策眨了眨眼,很有些神秘地道:“现在是在玩真心话大冒险,所以我才的。” “对啊。” “我秦玄策不是不守秘密的人,实在是游戏输了,别无它法了。” 王笑颇有些无语,道:“对啊。” “我姐啊……”秦玄策压低了声音,道:“你自己想想啊,若是我姐喜欢你,为何现在不借口留下来,反而是跑去和她们泡温泉?” “我怎么知道?” 两人又掷骰。 王笑掷了个五点,秦玄策掷了个三点。 王笑问道:“为什么?” “你不觉得她当时亲你那一下,很突然吗?像是为了证明什么。”秦玄策眨了眨眼。 王笑道:“是很突然啊,但现在不该是我问你吗?” “你自己想啊。” 掷骰。 王笑四点,秦玄策竟是掷了两个一出来。 王笑道:“你到底想什么?” 秦玄策道:“我是不能和你明的,反正我提醒过你,不要被她迷惑了。” 王笑挠了挠头,百思得不其解。 又掷骰。 王笑缓缓开口,问道:“竺她她她……不会是……男的吧?” 秦玄策白眼一翻,叱道:“你的脑子,就这个水平?!” “不拉倒。” 王笑懒得再想…… 渐渐黑下来。 等了一,王笑最后还是没等到钱承运过来。 也不知这老家伙现在在干嘛。 他叹了一口气,放下心中的思念,不对,思考。 第186章 庭院深 是夜。 做好的三国杀的卡牌拿出来才玩了三局,管家钱六竟是过来劝他们早些歇息,道是最好白天再玩,每天秉烛夜游总是不好。 不论如何,这话说得却也没错。 诸人便各自散去。 宋兰儿正玩得高兴,回了房之后满脑子还是杀和闪、过河拆桥之类的。 她一时睡不着,便找左明静姐妹和钱朵朵,打算再制作一副精美些的牌子。 左明静又去找了些蜡烛,回来时却正好听到屋中几个女孩子在说话。 “朵朵,你这次怎么会想起来叫大家一起来玩?” “等下个月明静姐出嫁了,以后怕是没有这样的机会,能多聚一回,总是好的。” “你还有这般心思。” “说起来,朵朵一向是最喜欢我姐姐的。”左明心笑道。 钱朵朵低声道:“我将明静姐当自己姐姐一样的呢。” “说起来,明静姐的婚期和王笑一样,都是十月初三呢……” 左明静在屋外站了一会,抹干了眼里的泪花,方才推开门进去。 对她而言,现在这般烛下剪纸、寄情游戏的时光,终究是不多了…… 这个时候,同样身为女儿家的秦小竺却是裹了件厚厚的大氅,坐在王笑的屋顶上啃鸡腿。 鸡腿是五香味的,屋脊上还放了一坛花雕酒。 她透过瓦片间那一点缝隙,便能看到屋里的王笑。 他正在画着什么,看起来像是一幅地图。 但他执毛笔的技术显然不是太好,画的线条时粗时细,于是他看着自己画出来的东西,嘴里还时不时啧一声。 秦小竺觉得这样颇有些可爱。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正看得津津有味,却见一个丫环敲门进了王笑屋里。 “王公子,奴婢见你屋里烛火还亮着,特地送了些烛火过来。” “唔,谢谢你。” 那丫环说着便又给他添了两支蜡烛。 “王公子,奴婢替你将这熏香点上吧,助眠、驱虫呢。” “唔,谢谢你。” 她点香的手法颇为熟练好看,手腕翻转,玉指青葱。 接着,她却还是不走。 “王公子,可要奴婢替你拿些吃食来?” “谢谢你啊,我还不饿。” “那奴婢替你磨墨吧。” 屋顶上的秦小竺便有些恼火起来,她将手里的鸡骨头一丢,眯着眼看去,却见那丫环磨着墨,忽然娇呼了一声。 王笑便道:“怎么了?” “奴婢见地上那个墨点,还以为是虫子呢。” “哈哈。”王笑便笑了笑。 那丫环又道:“说起来,公子你长得像我表哥呢。” “是吗……” 屋内的两人便就此开始聊起来。 秦小竺心里骂道:“狗男人。” 又过了一会,王笑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假装能看得懂时辰的样子,道:“天色不早了,你且回去歇了吧。” “王公子要歇下了么?不用奴婢伺候么?” 屋上的秦小竺便有些火大起来,心中骂道:“娘希匹,伺候你个头啊。” 却听王笑道:“不用,你去吧。” 那丫环颇有些失望的样子,低着头便退了出去。 又过了一会,便见王笑打了个哈欠,熄了烛火,和衣往床上一躺,嘴里自言自语轻声道:“好无聊啊,也没有个手机刷。” 香炉缭缭。 秦小竺吸了吸鼻子,好香啊。 月光下,正在偷看男子睡觉的女子忽然有种冲进去将他按住的冲动。 接着,她心里便有个念头慢慢泛上来:为什么唐芊芊可以?自己就不行。 她便皱了皱眉,觉得自己现在太放肆了。 干不干? 她心里摇摆不定起来…… 论起来,这个别院环境极好,房间也很奢华。 青锦地衣红绣毯,尽铺龙脑郁金香 罗衾锦褥、高床软枕,颇为舒适。 燃的熏香也特别助眠。 王笑躺了一会,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他回了京城,踏过积雪巷,回到唐芊芊的屋里。 唐芊芊问道:“笑郎,我们成亲好不好?” “好啊,那我们逃到南边……” “不用逃到南边啊,我们义军已经取了天下了,开仓放粮,旱灾蝗灾瘟灾都不怕了。” “可是清军要入关啊。” “清军也被我们打败了。” “真的吗?你们义军这么敢打?!” 唐芊芊便柔柔笑道:“嗯,我们成了亲,回头再让你纳了缨儿,我们和和美美过一辈子好不好?” “好啊。” 王笑只觉得心中忧思尽去,说不出的放松。 红烛摇晃,红盖头下掀起,唐芊芊眼眸皓齿,说不出的动人…… 忽然,有人推了推自己。 王笑迷迷糊糊睁开眼。 刚才是梦啊。 他揉了揉头,颇有些失望。 睁开眼,迷迷糊糊中,只见桌上放着个小灯笼,一个女子的身影正站在自己床前,手伸在自己的怀里摸。 怀里有张两百两的银票。 是个小偷么? 不知为何,他觉得脑袋晕晕沉沉的,聚不起意识来,便又闭上眼,想回到梦里。 两百两银子而已,她偷了就偷了,自己和唐芊芊正玩的高兴呢…… 那小偷却有些笨,手在自己怀里探了老半天摸不走那银子,竟是想解自己的衣服。 王笑便有些恼怒起来。 偷银子就算了,自己可就带了这一件外衣来。 他睁开眼,吸了吸鼻子,感到屋子里这香气有些醉人。 “嘻,真当人家是个笨贼么?”竟是唐芊芊的声音。 “是你?你怎么回来了?” “自然是人家想你了。” 王笑极有些喜意,道:“知道么?我刚才正梦到你呢。我们成了亲,正是夜烛之时。” 他说着,一把将唐芊芊搂着,将她拉了下来。 “讨厌,”唐芊芊推了他一把,手便往他身下探去,柔声道:“那让人家看看,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王笑身子一震,一把将她翻在身下。 “唔” 同一时间。 京营驻地往东十里。 月明星稀。 唐芊芊一袭男装,策马于道边的树林里。 她左右站着的是唐伯望与花枝,三人后面是十二个张着弓的箭手,另还有十二名执刀策马的骑士。 隐隐有马蹄声传来。 接着,一队三十八骑的骑兵往这边疾驰而来。 唐芊芊低喝道:“准备。” 倾刻之后,三十八骑奔至眼前。 “放!” 猛然,箭矢猛然而射来,骏马悲嘶,骑士惨呼,纷纷摔在地上! !! “杀!” 花枝一拍马,便如箭般窜了上去,刀起刀落,便将一个骑士斩落下来。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厮杀声中,有人扯着高喊道:“各位壮士,某是京营奋武营游击包武,有要事进京,还请放开道路,今夜劫道之事便既往不咎……” 夜色中,厮杀依旧,没有人回应。 “拦住他们!” 包武便心知这群人不是劫道的,他大喝一声,掉转马头,领着两个亲兵向西而逃。 迎面的风烈烈作响。 突然,一箭如流星追月,噗的一声穿过包武的胸膛。 包武痛呼一声,摔下马来。 “将军!” 有亲兵连忙下马拉他。 “快去!去告诉孙将军……他们重整京营……不……不是……为了陛下……” 猛然,马蹄重重踩下来! !! 一刀斩下。 “呃……” 那亲兵还没来得及转身,便软软倒在包武的尸体之上。 唐伯望盯着骑马逃窜的那个亲兵,眯了眯眼,猛然将手中的刀掷出去。 单刀如箭激射而去,将那亲兵贯穿,摔在地上。 …… “每个人都补一刀,身上都搜一遍,半片纸都不许留!”唐芊芊拉着缰声,轻喝了一声。 月光下,马蹄踏在血泊之中。 女子轻笑了一声:“京营战力,不过如此……” 秦小竺闻着那缕香气,心中念起。 她终究作了一个决定 回去洗把脸。 月光下,裹着大氅的小姑娘掠过墙头,回了自己的房里,打了一盆井水,将脸埋在水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小竺方才觉得邪念消了下去。 她坐在床头,心中又有些懊恼。 既然起了那样的心思,为什么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男子汉,不对,女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才对。 说来说去,自己还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喜欢他。 那天在积雪巷屋里,自己见到他和她在那个,心里其实是有些吃醋。 可是,是吃谁的醋? 想了两三天了,终究是想不明白。 秦小竺便很有些烦燥起来,如小狮子一般低声吼了一声,很想找人打了一架。 深吸了几口气,她再次出了屋子,踩着屋脊往王笑院里走去,打算接着去保护他。 庭院深深。 月光下,她低头一看,竟见到几个人提着短棍绳索,显然是不怀好意的样子。 “咦,正好想找人打一架……” 第187章 眉间意 拿工笔在小卡纸描画其实是颇不容易的事。 钱朵朵低着头,一双平日里无辜而清澈的眼眸此时便显得颇为专注。 左明静不由劝道:“朵朵,明儿再画吧,小心伤了眼睛。” “没事儿,明静姐。”钱朵朵低声应道。 左明静便将烛火往她这边移了移。 过了一会,钱朵朵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左明静便打发她先回去歇着。 从房里出来,钱朵朵低着头怀揣着心事,却见院子里站着个丫环,上前与她轻声耳语了一句。 钱朵朵有些犹豫,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她接过那丫环手里的灯笼,转过回廊,穿过月亮门,进了一个院落。 荷叶裙在月光轻轻摆着,她脚步也是轻轻的,拾阶走了两步,便到了房门前。 纤手犹犹豫豫地伸出去,她缓缓推开门,一手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 屋中人和衣仰躺,正在那里呼呼大睡。 钱朵朵将灯笼放在桌上,鼓起勇气,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光线很暗,但还能隐隐能看到他的脸廓。 “王公子,你睡着了吗?” 如此细声问了一句,她的声音似乎只有自己能听清。 “你能不能……把我爹的奏折还给我啊?”钱朵朵又问道。 过了一会,见王笑不应,她才怯怯道:“那……那我自己拿了哦。” 将他的手推开,钱朵朵便探手往他怀里去摸去。 她只觉得自己紧张到不能呼吸。 但摸来摸去始终没摸到折奏那种有些硬挺的纸质。 突然, 王笑起身,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 钱朵朵骇了一大跳,感受他身上的温热气息,只觉身子一软,几乎要晕过去。 王笑道:“是你?你怎么来了?” 钱朵朵喃喃道:“是是……我,王公子你你你不要抱着我……” 她只觉得脸上如火在烧一般,一颗心扑通扑通如要跳出来。 她伸手在王笑身上有气无力的推了一把。 心中百转千回,小鹿乱撞。 下一刻,王笑却是凑在她的耳边,细语道:“知道么?我刚才正梦到你呢。我们成了亲,正是夜烛之时。” 钱朵朵:“!!” 这样的虎狼之词入耳,她只觉得脑子里“咣”的一下便是一片空白。一时间什么事都没办法思考。 等她再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被按倒在了榻上。 她心中骇极,连忙挣扎着,想要逃出来。 “王笑……你不要……这样……” 手在他身上推着,她却是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接着,王笑握住她的手,往下探去。 钱朵朵猛然瞪大了眼! “这……这是什么?” 下一刻,他俯身下来。 “唔” 罗衾锦褥颇为柔软,一瞬间钱朵朵如坠云端…… “唔” “咦。” 宋兰儿正在整理英雄牌,忽然拾起一张卡片,颇有些惊讶地低呼了一声。 “怎么了?” “明静姐,你看这张……” 左明静目光落在那张卡片上,便是愣了一愣。 那一张是周瑜,上面的字是自己写的,但画却是钱朵朵后来添的。 这画上那张脸,眉眼之间分明是王笑的样子啊。 左明心亦是凑过来看,宋兰儿便道:“明心你看,这个像不像我们认识的人?” 左明静便伸手接过那张卡片,笑道:“朵朵的画技又有长进了,这张周公瑾工笔颇佳,就是形象文弱了些。” 她如此说了,宋兰儿便恍然过来,不敢再说。 左明静便将那卡片分类放好,这件小事便这样轻描淡写地被略过去。 她心里,却还是叹了一口气。 “不听劝的傻丫头……” 惨叫声响了几声之后,地上便横七坚八地倒了好几个人。 秦小竺颇有些失望。 这些人的身手为免太差了些。 打得极是不过瘾。 “贼杀才,你们是谁?!鬼鬼崇崇的要做什么?”秦小竺喝骂道。 “姑奶奶,我们是这里的护院,是要巡夜啊……” 秦小竺大恼,骂道:“少他娘的跟老子胡扯,护院有你们这样行迹可疑的吗?” “行迹可疑?哎哟!我的姑奶奶,我们在路上走,您可是在屋顶上走,到底是谁行迹……可疑……” “闭嘴!”秦小竺愈发恼火:“带着这绳索想要干什么嘛?” “万一遇到贼人,好将对方绑起来。” “放屁!”秦小竺又问道:“为何直奔这个院子来?” “姑奶奶,小的正好路过啊,您看这个院牌,小的们真是这里的护院……” 秦小竺接过那院牌一看。 “娘希匹,还真是护院。” 她脸上的神情反而更加恼火,大骂道:“既然是护院,为什么不早说?身手为何这么差?!” 如此将一群人臭骂了一顿,她才一人踹上一脚,将人打发了。 过了一会,她再次掠上王笑的屋顶,猛然便听到屋内有女子的痛呼,似乎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秦小竺猛然色变,心中大呼不好! 她俯身一看,脸上的表情便变得极为精彩起来…… 风狂雨骤,将梅花打落,落红点点。 钱朵朵高仰着头,身子急剧地颤抖起来,如巨浪中的一叶孤舟,亦如风雨中的一树花枝。 一段天鹅颈,两行梨花泪。 “啊!” 一声痛呼,她猛然又是一颤,指甲便在王笑背上划过两道深深的血痕。 背上一痛,王笑稍稍清醒了一些。 屋内的火光并不算清晰,眼前的女子正闭着眼,睫毛轻轻地抖动着,一张脸上汗水淋漓,脸颊泛着深深的红晕。 她檀口微张,两颗小门牙并不是很整齐,有一颗比另一颗略略短些,却显得有些柔弱可爱。 但。 不是芊芊?! 缨儿么? 王笑迷迷糊糊地想道:缨儿还没准备好啊。 感受着她的指甲在自己背上嵌出来的刺痛,听着耳边的呼声,他心中不由泛起一阵疼惜。 于是他微眯着眼,迷迷糊糊地注视着她的的眉眼,感觉着她划在背上的手指,调整着节奏。 缓缓的…… 缓缓的…… “唔” 钱朵朵低吟了一声。更新最快的网 眉眼间泛起一丝羞意。 狂风暴雨转成斜风细雨,山林间如春暖还回,莺啼燕语,溪水潺潺。 桃李无言。 紧张地嵌在他背上的手指便放松下来,缓缓地来回抚着。 一枝含苞的春枝便在细雨微风中轻轻颤着,缓缓绽放开来。 莺唇小巧轻烟里,蝶翅轻便细雨中。 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 火光忽明忽暗,桌上的灯笼纱罩上画着一枝梅花,榻上人影朦胧。 初经人事的破瓜少女不甚挞笞,猛然痛呼了一声,便又伸手去推王笑。 “停……停……” 王笑却是不让她推。 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粘地絮…… 灯笼里的火光又亮了一下,接着渐渐熄灭…… 过了良久。 王笑叹了一口气,起身点起了烛火。 桌上的香炉里,熏香燃尽。 欢好之后,只余一榻狼藉,一腔愁绪。 自己都说不要来不要来了。 这般想着,他揉了揉头,感觉到很麻烦。 烛光摇曳,转头看去,榻上的少女已怯怯弱弱地支起身坐起来。 她跪在锦褥之间,低着头正看着褥子上那几朵落梅,似乎想收拾,又不知怎么收拾。 青丝如墨,肤白似雪,少女跪坐在自己的一双赤足上,连脚趾头都带着羞意。 一幅非常手足无措的样子。 王笑又叹了一口气,想到了唐芊芊。 他不是傻子,蒸汽机那夜之后,他便也分得清幻境与真实。 那天凌晨时唐芊芊其实起来收拾过一次,表情中既有柔情也有坚忍,更多的却是一种……自怜。 这种表情,其实让王笑心疼了很久,所以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能负了她。 此时,钱朵朵便也是这样的表情。 王笑心中叹息一声,走上前,在她身边坐下来。 “你……” 钱朵朵抱着膝盖,噙泪看了他一眼,嘴唇抖了抖。 眼底落红千万点,脸边新泪两三行。 王笑便将想说的话收回去。 你是钱承运派来的?这样的话,他终究还是问不出来。 他便又想起她拿瓷器砸了自己的头,慌慌张张蹲在那里穿鞋的样子。 不过是个单纯到有点傻气的小丫头而已。 他便伸出手,轻轻的抚了抚她的头,轻声道:“对不起啊。” 钱朵朵低着头,又偷偷看了他一眼。 王笑见她抖了一下,便拿被子将她裹起来。 “冷不冷?” 又过了一会,钱朵朵方才轻声道:“你能不能……把我爹的奏折还给我啊?” 声若蚊吟。 “嗯?” “你……扮成唐僧的那天,来我家拿走的……” 王笑偏了偏头,自嘲了一笑,叹道:“我没有拿你爹的奏折啊。” “可是……你不还我的话,爹会打死钊儿的……” “钊儿是谁?” 钱朵朵便低声道:“是我的丫环。” “放心吧,我会和你爹说清楚的。” “真的吗?” “放心。” 王笑又是一声叹息。 两个人便有些无言以对。 到现在,两人也一共没见几次面,本来也就不算熟识。 王笑便又揉了揉额头,心中暗骂了自己一句。 钱朵朵抱着膝头,看着他背上的血痕,忽然怯怯问了一句:“你是不是不高兴?” “嗯?” 钱朵朵声若蚊吟道:“我弄伤了你……而且……我我还不太会……那个……” 这样的小丫头,未免有些太过怯懦了。 王笑愕然了良久,心中愈发有些心疼与悔意。 他摇了摇头,道:“是我对不起你。” 说着,他伸出手,轻轻擦干了她脸上的泪痕。 “疼不疼?” “嗯……”钱朵朵点了点头, 接着颇有些乖巧地闭着眼,一动也不动,任他的手指在脸上抚过。 但王笑还是能感觉到她心中的紧张与害怕。 钱朵朵用力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最后还是鼓起了勇气,开口道:“你刚才说……梦到我了,还梦到我们成亲了,是……真的吗?” 王笑一愣。 却见她睁开眼,极有些羞意地又问道:“你以后……能一辈子对我好么?”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188章 闹事者 天光大亮。 京城,顺天府衙门。 杜志打了个哈欠,拿着扫帚府衙门前的落叶扫起来。 他是刚来的胥吏,因此常做些打杂的活。 突然听到有人在喊着什么,接着便有密集的脚步声传来。 杜志抬头看去,只见一群衣著各样的人转进了鼓楼东大街。 他们头上大多戴着白布,有的脸上忿忿不平,有的却是哭得极惨。 杜志吓了一跳,只看这些人的阵势,便知道他们应该是来闹事的。 果然。 “天杀的番子抢我家的粮啊!要禁酒凭什么抢我的粮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之后,杜志便明白他们在嚷什么。 “禁酒令祸国殃民!” “东厂、太平司抢夺民粮,为祸京城……” “……” 随着一声声大吼,人家便如潮水般涌到顺天府的大门前。 杜志吓愣在那里,只这一愣神的功夫,便见越来越多的人汇入鼓楼大街,将整条长街堵得水汇不通,竟是声势愈发浩大。 到时候,他才知道事情不对,他连忙便想躲进衙门。 却有人猛然扑上前来,一把将他拉了出来。 “我好冤呐!我要告状!我不过是在家中自酿了一壶酒,东厂番子便抢了我家中所有的口粮……” “天杀的啊,我一家老小要怎么活呐……” 呼喊声中,杜志慌了神,连忙道:“各位,这样的事我也作不了主,待我进去通禀……” 下一刻,顺天府衙门的两扇大门却是突然被衙役关了起来,“嗒”的一声从里面顶住。 “衙门不想管这个事!”登时又是一阵喧闹。 “大家伙,闹起来!” 高呼声中,杜志喊道:“大家伙冷静,府尊大人会……” 他嘴里的话喊到一半,却见提着自己衣领的那个大汉眼中精光一闪。 嘭! 碗大的拳头便击在杜志头上! “反正家里的粮食被抢了也活不下去!大家伙把事情闹大,让陛下给咱们作主!” “打死这些贪官污吏,上达天听,让陛下为咱们做主!” 杜志只觉得头上一晕,眼冒金星,耳边听着这样愤怒的高呼声,他极有些茫然起来。 打死贪官污吏? 下一刻,有人一脚踹在他肚子上。 “打死这些贪官污吏!将事情闹大!” 呼喊声阵阵,将杜志的惨叫声遮盖了下去。 数不清的人围着顺天府衙门,声势越来越大…… 太平司衙门。 邱鹏程按着刀,额头上已满是冷汗。 本来昨天见过王珠之后,他的一颗心本已经安定下来。 可一大早,他便被人摇醒,接着便被告知有人聚众闹事,公然反抗禁酒令、大肆诋毁东厂与太平司。 邱鹏程急忙调了三百人,打算过去将事情压下来。 结果还未出校场,竟是被张旭带人围了下来。 此时看着张旭阴沉的脸,以及周围北镇抚司的人马,邱鹏程便暗道不好。 张旭脸上厉色一闪,喝道:“太平司正在整顿,你擅自调人是想做什么?造反吗?!” 邱鹏程连忙道:“佥事大人,城中有乱民闹事!卑职……” 张旭喝道:“京中治安自有五城兵马司负责,都给我老实呆着!” “谁要是敢动,以违反军令论处!” 一声大喝,张旭手下的番子一个个便抽出刀来。 邱鹏程见张旭这样有恃无恐,便隐隐有些明白过来。 今天这事,怕就是冲着王芳来的。 如些想着,邱鹏程心中便有些后悔起来。 自己还是太快投靠王芳了,却没想过这个东厂督公到底能不能站得住脚。 事到如今,能能盼着王督公见机快,能将这事情压下来…… 王芳此时却不在东厂。 作为一个太监,他知道自己的根基在陛下那里。 因此他每天都会伺候延光帝洗漱、上朝,一直到下午才会出宫到东厂理事。 这天和往常一样,散了大朝,王芳依旧伺候着延光帝在乾清宫开小朝。 今日这场小朝,刑部侍郎钱承运也在。 延光帝打算拔擢钱承运为刑部尚书。 对于这件事,卢正初与左经纶都表示反对,但却也拿不出什么理由来。 郑元化则是不置可否。 延光帝心意已决,这件事显然是拖不了两天的。 王芳拿眼看去,见钱承运还是一幅不露声色的样子,愈发显得深沉。 但想来这老东西心中还是高兴的。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老太监不禁心中暗骂:“两面三刀的奸臣,迟早要你好看。” 虽然恨钱承运坏了自己的差事,但大家都是陛下跟前的红人,王芳一时也不知怎么报复。 他却不知道,自己还没想好怎么报复,钱承运却是下手果绝狠辣,早已将目标瞄到他身上来…… 此时殿下诸臣议事,便有人道:“昨夜京营奋武营游击包武领了些人马想要逃营,已被击毙……” “说来说去,还是粮饷不足啊。” “粮饷不足?京营各级将领吃了多少空饷……” “……” 王芳眼皮一搭,懒得再听这些大臣吵来吵去。 一天到晚的,翻来覆去地吵,实在是让人厌烦。 下一刻,有个小黄门禀报道:“顺天府府尹夏炎求见。” “准见。” 过了一会,便见夏炎慌慌张张地跑进殿里,高呼:“陛下!不好了,闹起来了!” 事情到这里,王芳还有些事不关己。心道,又有乱民闹事啊。 然而听着夏炎叙述那些百姓的遭遇与诉求,王芳的一张脸渐渐就难看起来。 只见夏炎一边说,一边展开一条长长的白布。 “陛下,这是京师百姓的万言书,直言东厂、太平司以禁止酿酒之名抢夺百姓钱粮,随意拿人,肆虐无度,草菅人命,狠如狼虎。禁酒令实行不到三天,已是怨声载道……” 白布缓缓展开,上面有人押签,有人盖着掌印,入目尽是殷红。 都察院左都御史卞修永也站出来道:“臣正要上奏,禁酒令下后,各地粮荒并未因此缓解,反而倒导许多卖粮的粮商断了现银,借此压低了从农民那里收粮的价格。” 马上便有大臣出来道:“不错,只说京城,各大酒坊关闭,便导致大量的以酿酒为生的人断了生计……” “难怕是良策,执法之人不当,反而是使百姓遭殃……” “已有上千人直斥东厂番子借着这件事盘剥百姓……” 登时又有好几个官员站出来, 王芳的一张脸已变得煞白。 却见延光帝转过头,丢来一个极不悦的眼神。 王芳膝盖一软,几乎要跪下来。 下一刻,卞修永陡然提高了声音,高呼道:“陛下!东厂荼毒生民,以权阉提督,必将祸乱天下,如秦之赵高,汉之十常侍也!臣请陛下重惩王芳,关闭东厂!” “臣请陛下重惩王芳,关闭东厂!” “请陛下重惩王芳,关闭东厂!” “臣附议!” “……” 接着,左经纶的一双老目,缓缓睁开。 他看了看王芳,又若有若无地瞄了一眼钱承运,开口道:“老臣,附议。” 王芳心中咣当一声。 延光帝面色变得极为难看,眼中光芒闪烁,阴晴不定。 “陛下……” 忽然,钱承运开口道:“陛下,凡事都要讲证据,东厂有没有横征暴殓,只要查一查便知道。” 王芳这才大舒一口气,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是这个刚和自己闹翻的钱承运能挺身而出。 查就查,怕什么? 好在太平司无能,现在库房里根本就没几仓粮食,自己又哪能算是横征暴殓? …… 闹事者围了顺天府衙门的消息传出来,巡捕营的张永年是最早得到消息的一批人。 待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说夏炎接了闹事者的万言书进宫了,张永年阴沉着脸思索了良久,便急匆匆去了一趟王家。 半个时辰之后,耿正白策马出了巡捕营,往京郊门头沟疾驰而去……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189章 京西道 京郊,门头沟。 大台乡别院。 绣塌上的钱朵朵侧身躺着,不让左明静看到自己的脸。 她脸上的泪痕已经拭去,眼睛也消了肿。 可她虽然看不到自己的脸,但心里也明白,自己现在和平时是有些不同的。 整颗心如在蜜罐里泡过,她只觉得丝丝情意泛上来,脸上一直热得发烫。到现在都没办法平静下来。 这种时候,她是不太敢再露脸的。 “明静姐,我真的没事呢,就是昨夜受了风寒,歇两天就好了呢。” 左明静道:“瞧你这身子骨,未免也太娇弱了些。” 左明心道:“朵朵上次晕过之后,气血是更虚了。” 这般说着,她们又在床边守了一会,方才放下帘子退了出去。 听着脚步声离开,钱朵朵回头看了一眼,一抹红晕又浮上脸颊。 娇弱? 昨夜,他也说自己娇弱呢。 钱朵朵想到这里,便羞得拿被子盖住了自己的头。 昨夜,后来,两个人又那个了一小会,自己终究还是太娇弱了,没让他尽兴…… 这般想着,她便有些自责起来。 但想到王笑后来的温柔体贴,她心中又是一股甜意。 过了一会,门被人推开,有人蹑手蹑脚都走进来。 钱朵朵有些心慌,转头一看,果然却是王笑。 红晕浮上脸来,她支着身子在床头坐下来,飞快地瞄了他一眼,眼中俱是羞意。 “你还好吗?”王笑轻声问道,在床边坐下来。 钱朵朵便轻轻“嗯”了一声。 “还疼吗?”王笑又柔声问道:“你一直说疼,我都担心坏了。” 钱朵朵脸更红,声音极轻地道:“你不要老是问这样羞人的问题。” “哦。”王笑便挠了挠头。 过了一会,钱朵朵怕他不高兴,便轻声道:“其实……也疼……但也很……舒……” 后面几个字便小声到听不清了。 王笑便抚了抚她的头发,有些心疼。 他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得要回京了。 下一刻,却听钱朵朵低着头,又说道:“从你抱我回来到现在,才过了几个时辰……但……我……” 她瞄了他一眼,迅速地转过头去。 “想你了。” 她飞快地将这三个字说完。 王笑愣了愣,嘴边的话便有些难说出口。更新最快的网 他心中叹息一声,便搂过这个有些痴的小女子,在她的头发上亲了一下。 钱朵朵被他这样一亲,才似乎大胆了些,小心地将头倚过来,道:“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呢……” 两个这般偷偷摸摸地搂着,又说了一会话。 王笑终究还是说道:“京城里有些事,大哥派人来找我了,今天我就得回去。” 钱朵朵一愣,有些难过起来。 “我和你一起回去好不好?这样上下马车的时候,能多看两眼也好啊。”她最后说到。 听了这样的痴话,王笑愈发觉得心里有沉甸甸的…… 一行人多是女孩子,光收拾便要好一会。 好在王笑也不急,事情已经发生了,急匆匆地赶回去也于世无补,还不如先想好对策。 钱朵朵拿面纱遮着脸,由丫环扶着上了肩舆,下了山再上马车,一路都显得有些吃力。王笑也不能上去帮她,心中愈发歉然起来…… 几辆马车缓缓行在西京古道之上,来报信的耿正白策马走在前面,王笑与秦玄策共坐一车。 秦玄策探头看了看耿正白几眼,沉吟道:“禁酒之事不太顺利?” “嗯。” 秦玄策道:“我早说了,王芳那老太监没什么能耐。” 王笑沉吟道:“你认为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秦玄策哂道:“你是官吗?是太平司还是东厂的人?我们不过是提议禁酒。现在他们事没办好,关我们屁事。” 王笑道:“但事情是因我而起啊,王公公怎么说也是我朋友。” “你真拿那老太监当朋友?” “嗯。”王笑叹道:“若只是酒商闹事,其实不可怕。怕就怕是有人在背后布局。” 秦玄策白眼一翻,道:“这还用说吗?那肯定是有人布局啊。” 王笑道:“是谁呢?” 秦玄策摸了摸下巴,道:“若说是我老丈人家,也有可能。” 王笑颇有些无语。 他看着前面那两辆马车,不由想道,是钱承运也有可能,他如今算自己的老丈人么? 马蹄缓缓向前,车轮滚滚。 一直走到一个岔路口,便见南边有一群衣裳褴缕的难民往这边走了过来。 蝗灾过后,河南、直隶一带的难民逃到京师的越来越多。不过京西多是山道,行人并不算多。 这一行十几人皆是有气无力的样子。有些老弱妇孺走不动了,便席地在路边坐下来,倚在那一动不动。 王笑看着这些人面黄饥瘦、一脸麻木的样子,忍不住便又叹了一口气。 秦玄策见他神情,道:“到处都是这样的,我以前也于心不忍,后来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说话间,前面的马车便停了下来。 却是那几个女孩子拿了干粮出来,吩附人过去发给难民。 三辆马车的车夫便都过去发干粮。 秦玄策道:“明心她们每次出来都会备些干粮,遇到了难民了便分一点。” 王笑点一点,站起身,想过去看看。 秦玄策拉了他一把,道:“没什么好看的,这种事,你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王笑目光看去,只见那些难民也没哄抢,千恩万谢地领了干粮,有气无力地吃了起来。 其中一个车夫提着干粮,发到一个裹着头布的女人的时候,那女人颤颤巍巍地起了身,也是千恩万谢的样子。 只见那车夫摆了摆手,似乎在说不用。 下一刻,王笑猛然瞪大了眼! 却见女人突然“呕”了一声,接着,嘴里一摊血便喷吐了出来! 王笑眼睛一眯,瞳孔便猛然放大。 却见地上那摊腥红,正如傅青主所说,状若西瓜之败肉! “啊!” 那女人惨叫一声,缩在地上,身子抽动着,狠狠地挠着自己的脖子。 状若疯颠,极有些惨烈,接着渐至无声无息。 车厢里,王笑已然吓住住。 那个分粮的车夫亦是傻愣愣的,被钉住般一动不动。 第190章 拼车速 “瘟疫啊!” 有人扯着嘶哑的嗓子喊了一声。 难民四散而逃。 有些老人孩子早已饿得没力气,逃了几步,却一跤摔坐在地上,便干脆听由命地躺在那里。 逃了涝,逃了旱,逃了匪,逃了兵,逃了蝗……到现在,就算逃过这场瘟疫,又还能逃到哪里去? 而有一个干瘦的汉子在逃了十几步之后,竟也是一口腥血呕出来,栽在地上,痛苦地喊叫着,滚了好几圈之后方才毙命过去。 王笑嚅了嚅嘴,目光看去,这样的场面,显得绝望而苍凉。 他对傅青主了很多,计划有很多。 但现在,自己切身实地的看着这样的场景,他却也手足无措起来。 要怎么办?! 是不是该拦着这些人?让他们别逃散?他们可能会在几个时辰后就发作,传给更多的人…… 那怎么拦?上去拦? 地上的尸体要怎么处理? 一点防护的都有的情况下,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 他脑中翻转过无数念头。 下一刻,只见那个傻愣愣站在那里的车夫转过身来…… 王笑一愣,却见他脸上竟是沾了许多腥内的血肉! 王笑大骇,吓到屏住了呼吸。 那车夫有些茫然地擦了擦脸,抬起脚往马车这边走过来。 另外两个车夫站在远处看了看,亦是向马车走来。 王笑大喝道:“别过来!” 那车夫一愣,他是钱家的下人,并不听王笑的吩咐。 此时只当这个少年吓傻了,他脚下便依旧不停,往前面的那辆马车走去。 “别过来!” 王笑又喊了一声。 车夫心道:“不过去就不过去,我又不是驾你那辆车。” 王笑喊了两声,见喊不住他,心中焦急起来。转头一看,只见秦玄策竟已吓傻在那里。 “走啊!” 王笑连忙喊了一声,下了车,指着那车夫又喊了一句:“没别来。” 接着,他飞快地跑到前面一辆马车,坐在车辕上。 “秦玄策你也驾车啊!” 如此又喊了一句,王笑一挥马鞭,马车缓缓向前驶去。 那边秦玄策飞快地掠过来,驾了另一辆马车。 两辆马车便缓缓而行,耿正白一脸茫然地跟了上来。 王笑转头看去,心下又是一惊。 却见那个脸上血都还没擦干净的车夫正在追着这辆马车跑…… “驾!” 马车依旧缓缓而校 “驾!” “快啊!臭马!” 王笑狠狠骂了一句。 下一刻,车厢里臭着一张脸的秦竺走出来,抢过他手里的鞭子,重重一甩。 “啪!” 马车猛然提速。 那车夫伸手一捞,捞了个空,心中极有些不解起来。 这个少年郎这是在干嘛? 莫不是……想要拐走自家姐?! “停下!”车夫大喊了一声,又向后面两个车夫喊道:“四姐被人拐走了!” 他忽然感到一阵目眩头晕,喉咙里有些发热起来。 但此时四姐被人拐了,这车夫一时也顾不上自己的身体。 飞地返身上了王笑原先乘坐的马车,一挥马鞭,便沿着官道追了上来…… 前面秦玄策驾的马车跑得飞快。 耿正白不明所以地策马跟在后面。 王笑与秦竺并肩坐在车辕上,他转身看去,见车厢里是钱朵朵、左明静和各自的丫环。 见他目光看来,钱朵朵便掀开面纱,一张脸已吓得惨白。更新最快的网 但见了王笑,她眼中的深情却是掩都掩不住。 王笑点零头,心中有些庆幸起来。 下一刻,他的表情便凝固住了。 “停下!放了我家四姐……” 却见那个车夫竟是赶了一辆马车追了上来。 对方是专业的,赶车的技艺比只会用力摔鞭子的秦竺高不少,两辆马车间的距离便越来越近。 “快走!”王笑大喊了一句。 “喊什么喊!”秦竺顶了他一句,又骂道:“贼杀才!你就会冲我喊。” 她将手里的马鞭一甩,心里狠狠又骂了一句在别人那里就温温柔柔的这样的速度可以吗?在我这里就快走!,娘希匹! “快啊!” 秦竺气极,手王笑头上用力敲了一下。一跃而起,跳到中间那匹马上,脚在马肚子上踢了一踢,又一挥马鞭。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驾!” 终于快了一点。 后面那辆马车上的车夫亦是重重挥鞭,嘴里还喊道:“等一等!” 才喊完他便觉着喉头一甜,一口血便喷了出来,接着头更加晕起来。 忽然,车夫眼前一黑,便跌落在马车下,抽搐了两下,一动不动…… 是夜。 紫禁城东,距离东厂并不远的几间仓库被打开来。 火把的照耀下,只见一仓一仓都是满满的粮食。 当最后一个仓库被打开,那一箱箱带血的银钱展露出来,便有人冷笑起来。 “王芳完了……” 同时,阜成门关闭之前,两辆马车驰入京城。 一辆驰入左府,一辆驰入钱府…… 左府。 “王芳完了。”左经纶道。 宋礼道:“这一仓仓粮食,并不能明王芳的罪证。他可以辩驳是从酒商那收来的。” 左经纶道:“但关键在于,王芳报给陛下的粮食数目并没有这么多。差了……非常多。” 宋礼愕然了一下,微微笑了起来。 “那王芳确实不太好,但似乎还不够?” 左经纶道:“那就要看钱承运如何给他添一把罪证了。” 提到钱承运,宋礼便摇了摇头,也不知是感到无奈还是感到不齿。 “没想到啊,最先开始动东厂的竟然是钱承运。以前合作的时候不觉得,学生现在却发现这位钱大人够狠。” 左经纶叹道,“我当时不该放弃他,将他逼到这种地步。” 这种事多也无益,左经纶便又道:“但我们和他的目的不同。我们想要的是废掉东厂,他想要的却是推自己的人上去。” “太平司几乎已在他的掌握,若不对付他,恐怕要成为比王芳更祸国殃民的权奸。” 宋礼点点头,道:“学生明白,明日一起干掉王芳,然后,大家又是敌人……” 钱府。 “王芳完了。”钱承运自语了一声。 但还不够。 等过几,自己便要升刑部尚书。 但还不够。 自己想要的,是要以刑部尚书衔,进内阁。 “那就把卢正初也一起拉下来吧,老家伙也该让位了。” 如此想着,钱承运笑了笑,招过一个下人问道:“四姐回来了?” “是。” “让她来见我。” 过了一会,一个丫环便扶着钱朵朵便缓缓走了过来。 “父亲……” 那丫环看着钱承运,点零头。 钱承运再看到钱朵朵脚步虚弱,以及眉眼间的神情,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女儿没用,没能拿回父亲的奏折。”钱朵朵低声道。 钱承运笑了笑,道:“没事。” 钱朵朵心下稍安,有心想再开口些什么。 却听钱承岳:“对了,文家替三房的老七文弘达来向你提亲了。” 钱朵朵猛然抬起头,脸上已满是惊慌! 钱承运带着些高深莫测的表情,缓缓开口道: “为父有心答应,但,还想问问你的意思……” 第191章 斗权阉 五更。 皇宫,金水桥。 入秋以后亮得愈来愈晚了,上朝时,到处依旧是漆黑一片。 正二品户部尚书姚文华排在六部队伍的前列,老骨头在夜风里轻轻颤了颤。 这延光朝的官,实在是不好当呐!姚文华心中感叹一句。 先帝在位时,半年也难得开一次早朝。如今这个陛下,却是二十余年如一日,早朝、午朝、晚朝样样不落。 听陛下得了个陈姑娘,本还盼着他从此君王不早朝,偏偏这陛下却是愈发龙虎精神了。 他熬得住,自己却熬不住了。俸禄也不发,夜夜起得比鸡早…… 三通鼓响。 鸿胪寺的礼官高唱了一句“入班”。 金水桥南边的官员便开始缓缓走起来。 将军先入,接着是近侍官员,接着是公侯驸马伯,接着是五府六部,最后是应府及在京杂职官员。 姚文华在六部之列,他看着走在面前的嘉宁伯扭动的腚,又是一阵困意涌上来。 他强忍住打哈欠的动作,心道:“这样累饶官,老夫实在是当腻了!” 好在告老的奏折已经上了三道,陛下也答应升自己为光禄大夫,到时候便相当于在京中养老了。 混了一辈子,总算可以在一品大员的位置上歇一歇了…… 今这场早朝,其实没什么意思。 但姚文华知道,早朝之后,将是又一轮的腥风血雨。 他冷眼旁观,看得很清楚。 原本朝中的格局,首辅郑元化一党,手里捏着吏部、兵部;次辅卢正初一党,捏着户部、礼部;左经纶一党,捏着刑部、工部;另还有像都察院卞修永这样见风使舵的…… 现在卢正初丢了礼部,多了王芳的东厂;左经纶丢了刑部,多了礼部;钱承运后来居上,捏着刑部和太平司。 今日,钱承运、左经纶、卞修永将联合起来,要将王芳这个权阉拉下马来。 想必把王芳弄下来之后,左经纶、卞修永又会反过来针对钱承运这个不要脸的奸佞。 姚文华如此想着,往刑部的队伍里瞄了一眼,却是愣了一下。 只见垂垂老矣的刑部尚书尤开济身后……刑部侍郎钱承运竟然不在?! 大战在即,他居然不来? 姚文华愕然了一下,实在是想不明白。 “臣弹劾东厂提督王芳……” “臣弹劾刑部侍郎钱承运……” “臣弹劾顺府尹夏炎……” 耳边有人在高声奏事,姚文华侧目看去,发现站在那义正严辞一大堆的,又是罗八钱。 罗八钱是新晋御史罗德元的外号。 朝中倡捐,罗德元捐了一枚银子,户部称了之后竟还不到八钱。 为官者气到这种地步,实在是让人不齿! 白义章气这个御史敢弹劾自己,便将这事宣扬到各部,终于让罗德元成了京中的笑柄。 果然,罗德元站出来之后,便有隐隐的耻笑声传来。 “只捐了八钱银子的人,也敢大放厥词?” “嘁,罗八钱还有脸弹劾别人?” 姚文华心里摇了摇头,心道,不会有人再理罗德元这个跳梁丑了。 还是想想一会怎么对付东厂实际。 所有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今日之后,朝中格局便要大有不同,有人期待、有人观望、有人磨拳擦掌…… 早朝便在这样的氛围中结束。 接下来,就是陛下亲审王芳案! 姚文华精神一振。 终于开始了! 先开口的是刑部尚书尤开济。 “禀陛下,臣昨夜彻查东厂,这是清点的粮食、银钱数目,请陛下过目……” 延光帝打开奏折,只看了一眼,便是勃然变色! 他猛然看向王芳,一双眼睛里已尽是愠怒! 王芳昨夜到现在一直被圈在宫里,此时正被两个太监扶着站在殿郑 他本以为自己的清白马上便可以证明,心中还暗想道:“仓库里一共才二千石粮食而已,还敢污陷咱家盘剥百姓?呸!” 然而,延光帝一双眼突然恶狠狠地瞪过来,王芳对上这样的目光,心中咯噔一下,便是肝胆俱裂! 他双膝一软,便跪下来。 下一刻,奏折狠狠砸在他脸上。 王芳目光向落在地上的奏折看去,一张脸便如见了鬼一样。 “八万五千石粮食、六万三千两白银!!” 延光帝站起来,吼道:“你……这就是朕平日里口口声声着奴才无能,恨不能为陛下分忧的好伴当?!” “朕看你不是无能,你是太厉害!朕让你提督东厂,你就是这样从朕的子民身上,一层一层,将这些带血的粮食扒拉下来?!” 嘶吼声中,延光帝已然走过来,一脚狠狠将王芳踹倒在地上。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王芳趴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心中犹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自己才刮了两,一共也就刮了两多千石,才吞了两百石而已…… “陛下,老奴冤枉啊!是这些人陷害老奴的……尤开济!是你,你假作证据,陷害咱家!” 尤开济淡淡道:“此案是刑部、大理寺、顺府等诸司合办,昨夜开仓查粮,所有人都亲眼见到的,绝无虚假的可能。” “不可能!”王芳吼道:“你胡!” “闭嘴!粮食还能自己变到你仓库中不成?”延光帝愤怒到面色铁青,连手指也颤抖起来:“你就是这样对待朕的信任?报给朕二千石……呵,整整贪了八万三千石!你可是伺候朕四十年了啊!” “四十年!” “现在,竟然连你也敢这么对待朕!” 心中恨意涌起,龙纹金靴又是狠狠踹在王芳头上。 王芳挨了这一脚,声泪俱下,撕心裂肺地哭嚎起来。 “陛下啊,老奴万万不敢欺瞒陛下啊……” “启禀陛下,据太平司佥事张旭举证,王芳曾许诺,等冬粮价翻倍卖出,到时候所有人都有封赏……” “据太平司千户吴有财举证,王芳为了盘剥百姓家中存粮,曾命令他手下百户备了一套酿酒的工具,收粮时将漏缸往百姓院中一放,便开始搬粮……” “王芳还以私自酿酒为罪名,肆意将无辜百姓羁押,要他们家人拿银钱来赎……” “据太平司千户赵平兴证,王芳为了隐瞒所得粮食,让他找人做假账,将八万石的数目改为二千石……” 一时间,大理寺、顺府的官员们一个一个站了出来。 王芳看着那一封一封折子被递在案上,心中骇然至极,终究成了绝望。 “你们胡!是你们这些文官联合起来栽赃咱家的!陛下啊……” 延光帝脸上的怒色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失望。 “呵,连朕身边的人都这样……银钱就那么好吗?为了银钱,你连朕都能骗。” 他冷笑了一句,拿起桌上的奏折,一封一封摔在王芳脸上。 “你也爱财。” 呵,朕想买宅子的时候,你也五百两也不肯替朕拿出来。 “朕给你!” 王芳已然感受不到头上的痛,只有心中无尽的恐惧涌上来。 “陛下,陛下,老奴真的是冤枉的啊……” 延光帝指着王芳,“将这奴才拖下去打杀了”的话哽在喉咙里…… 第192章 舍孩子 忽然。 有人愤怒地吼了一句:“祸国殃民!祸国殃民!臣要再次弹劾王芳,臣请陛下封东厂、罢太平司!” 这一声大喝,所有人都是脸色一变。 左经纶、卞修永众人转头看去,见到的便是罗德元那张正气凛然的脸。 一时间,所有人心中都是骂声一片。 “蠢货!误了老夫大事!” “七品官,为何还敢留在殿中?” “等陛下先处置了王芳再啊,你这个蠢才……” “罗八钱,你这个大傻叉……” 卢正初却是微微张开眼,心中舒了一口气。 果然,愤怒的延光帝听到封东厂、罢太平司几个字,脸色的怒色便消下去不少。 延光帝的目光在文官们脸上扫了过去,又看着地上嚎陶大哭的王芳,一时间阴晴不定起来。 他并非原谅了王芳,反而对王芳更加生气。 “蠢奴才,让人捏到把柄,误朕的大事。” 但他忽然间恍悟过来这些文官的目的在于东厂、太平司。 “这些人,想剪掉朕的爪牙。”他心道。 场面便安静下来。 延光帝一时拿不定主意。 只有罗德元还在高声喊着:“臣请陛下封东厂、罢太平司……” 每个人心中皆在重新估量的局势。 让这罗八钱这蠢货误了大事! 左经纶与卞修永对望一眼事到如今,只能果断迎上去了。 “臣请陛下封东厂、罢太平司,还下朗朗乾坤!”卞修永又是恨恨瞥了罗德元一眼,开口道。 尤开济便也跟着道:“臣请陛下封东厂、罢太平司,还下朗朗乾坤!” 姚文华老年体迈,对党争不感兴趣,但同样身为文官,对厂司绝无好感,便跟着道:“臣附议,请陛下封东厂……” “请陛下封东厂……” “请陛下……” 一时间,所有的文官便都跪了下去。 顷刻间,大殿之上,只有延光帝一人还站在那里。 他四下回顾,看着那一个个后脑勺,感到深深的无力。 这满朝文武,太监权贵,都不过是这样。 治国?一个个都是在打自己的算盘。 呵,到底有谁值得托付? 朕真的当腻了这个皇帝! 深吸了一口气,延光帝忽然想到:钱承运呢? 钱承运今没来?! 若是他在,必定会顺着朕的心思,舍王芳、保住东厂。 于是寂静的大殿之上,只见延光帝开口道: “钱侍郎在何处?” …… “钱侍郎请了病假。” 满殿群臣一愣。心中暗道,怎么可能? 今这场朝何其重要,以钱承阅尿性,垂死都要爬着过来。 那他为何不来? 在这问题在满朝文武心中萦绕着。 左经纶隐隐有些警惕起来。 卢正初有些不安。 郑元化陷入思考。 “钱侍郎听闻陛下召唤,已强撑病体赶过来了。” 听到这一声回报,延光帝便沉吟道:“那且等一等他。” 等? 所有人心中又是一变,暗道了无数声“奸佞!” 过了良久。 带病上朝的钱侍郎缓缓步入殿郑 他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显得苍桑而疲乏,竟还像是哭过,一双眼睛还有些红肿。 “臣,拜见陛下。” 延光帝连忙道:“钱爱卿免礼,爱卿病重却还如此操劳国事,实是朕的忠能之臣。” “陛下君恩深重,臣愿以死相报……” 听着这番惺惺作态的群臣对答,殿中群臣有人感到恶心,有人感到羡慕。 延光帝便问道:“钱爱卿官任刑部、老于刑律,认为王芳案该如何断?” 钱承运沉默了一会,竟是忽然老泪长流。 延光帝吓了一跳。 “爱卿这是……” “臣御前失仪,请陛下恕罪。”钱承运惶恐道。 延光帝心道:钱承运这意思,莫非是让朕……拖? 好主意啊! “钱爱卿莫不是遇到什么伤心事?” 钱承运四下一看,咬了咬牙,心中暗道:今日就将这张老脸豁出去罢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开口道:“臣是因家事所扰……臣的爱女前日去了京郊,昨夜才回来,臣见她神色不对,一问之下,才知道,才知道……她竟是让人欺负了。” 所有人一愣。 这里正在处理国家大事呢,你拿这样的事情出来? 却听钱承运伤心欲绝地道:“这是臣最心疼的一个闺女啊,她娘亲走的早,臣含辛茹苦地抚养她长大,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好不容易养到二八年华,还想着许个好人家。没想到……没想到竟是被那畜生给,给……” “钱承运!你成何体统?!”有御史忍不住骂道。 “大殿之上,是你这些的地方吗?” 延光帝喝道:“闭嘴!朕的臣下遇到了伤心事,还不能了吗?!” 钱承运哽咽了良久,悲哭道:“臣是陛下的臣子,但也是女儿的父亲。今日御前失仪,恳请陛下责罚。” 延光帝心道:果然是让朕拖。 于是他便作出怒色,抚须忿忿道:“钱侍郎,你莫要伤心。到底是哪个畜生?你出来,朕替你作主。” “臣……不敢。”钱承运伏地大哭。 “但无妨。”延光帝目光在殿中梭巡过去,冷冷道:“哪怕是勋贵高官子弟,王候,将,相,不管是谁的儿子,朕替你作主!” 钱承运一幅惶恐,扭扭捏捏着,终于道:“是……是准附马王笑。” 一语即出,延光帝一愣。 王笑? 不仅是延光帝,满殿群臣皆是一愣。 王笑? 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卢正初猛然睁眼,目光如电看向钱承运。 下一刻,左经纶最先反应过来这是要对付卢正初! “果然是他!”左经纶开口道:“此子在京中劣迹斑斑,连老臣亦有所耳闻。” 卢正初开口道:“陛下,现在是在审王芳案。” 左经纶道:“陛下金口玉言,要替钱侍郎作主。” 卢正初道:“大殿之上,诸臣俱至,又岂是为了断这样的案子?” “案子?事关家颜面!” 突然,刑部尚书尤开济道:“陛下,提到这王笑,臣昨夜审案时,也有多人提及。” “据张旭举证,王笑与王芳狼狈为奸,在提出禁酒令之初,二人便已约定好要瓜分所得钱粮;据太司平千户赵平举证,王笑曾杀害太平司百户卫奇……臣认为,王笑案因与王芳案并做一案处置。” 卞修永眼中精光一闪,开口道:“王笑与王芳本就是一党,沆瀣一气,掠夺民脂民膏……” 顿时殿上便沸腾起来。 “当时便是王笑提议开东厂,如今又是他提议禁酒、提议让东厂收粮。此人不过一介白丁,却屡屡指点朝事,居心叵测。臣请陛下彻查!” “陛下。此子如此恶劣,不堪尚配公主,臣请陛下先取消公主婚事,再彻查王笑。” “请陛下彻查二王……” “王芳久在深宫,必是有人在背后指点,才会想出借禁酒之名剥略百姓之法。请陛下彻查!” 一片喊杀声中,昆党官员齐齐将目光看向卢正初,等着这位老大人拿主意。 卢正初合上一双老眼,心中沉吟起来。 将昆党的账目将给王笑,原因有很多:此子聪敏、他与白义章有亲、两个兄长皆有商才……还有一点:他要当附马。 附马这个身份,是勋爵。相比文官、商人,勋爵是最稳妥的身份,极难被构陷。 要构陷附马,无非是那点男女之事。 他若是弄了一般的女子,自己随手便替他遮掩过去了,陛下也不在意。 他偏偏跑去弄钱承阅女儿。 兔崽子! 王笑、王芳、白义章、秦成业……这一条线下来,对手显然是要牵扯自己。 那这条线从哪里开始剪? 要不要保王笑? 卢正初缓缓睁开眼,在昆党诸臣的目光汁…摇了摇头。 第193章 小畜生 王家。 杜康斋。 有人捏着戏腔正在开嗓。 “舍不得长安城花花世界,舍不得满城中黎民工商。有李渊诉离情一言难尽,耳边厢只听得人马喧扬” 一个“扬”字声音拖了老长,字正腔圆,颇有些功力。 沈姨娘提着袖子,脸上带着些仰慕的神情,赞道:“老爷唱得好!妾身都想给老爷彩头……” 王康抚须摆手,颇有些自得。 此时他唱的是临潼山,这出戏是讲杨广拉拢李渊,李渊为避祸,上递辞王之本、告归太原,途遇截杀,被秦叔宝搭救的故事。 “这京城,花花世界。”王康叹了一句,手里又做了一个老生绕袖的动作,脚下迈了一步,打开嗓子准备接着唱。 下一刻,有人步入院郑 “父亲。” 来拳淡唤了一句,一张臭脸将气氛破坏得干干净净。 王康目光看去,脸上白眼一翻,心中冷哼道:“逆子!” 王珠拱了拱手,神情却也颇为不善,带着质问的语气道:“父亲昨日去了哪里?” 王康懒的应他,手里的绕袖动作却是变了变,改成隶指的动作,开嗓唱道:“却有来。既知恩情,就该恩将恩报。哪有恩将仇报的道理?” 一个“理”字响遏行云,行久不息。 这是李渊骂魏福通的戏词,此时王康指着王珠的鼻子,颇觉有些好用。 呸,恩将仇报的孽障。 王珠的神色依旧冷冷的,再次问道:“孩儿问父亲,昨日去了哪里?” “逆子,老夫去了哪里也要报与你知吗?到底谁是老子?!”王康叱道。 王珠道:“父亲可是与那些人一起去闹,要反对禁酒令?” “不错!”王康面色一沉,喝道:“老夫不仅去了,还捐了一千两银子,还带头签押了。你奈我何?!” “我这个当爹的没去找你麻烦,你个当儿子的竟还敢来老子这里摆脸子?”王康又骂道。 王珠气道:“父亲怎能这样?!” 王康道:“怎能这样?告诉你,老夫现在是京酒行会的会长!当此酒业危难之时,杜淳酿当了缩头乌龟。但老夫比他有骨气,愿意挺身而出,带领同业共渡难关。” “父亲!” “你别叫我父亲!”王康越越气:“逆子,你最好盼着我们这次能逼着官府解了禁酒令。不然你就是我王康这辈子的耻辱,是葬送祖宗基业的罪人!若王家一蹶不振,老子就将你和王笑的名字从祖谱上划掉!” “呵。”王珠轻笑一声。 “商人重利轻别离。”他摇了摇头,叹道:“父亲就接着当你的商人好了,孩儿……也无话可。” 王康既有不解,又有些愤怒道:“不然呢?祖传的家业,老子不从商,靠你这逆子来养吗?”网首发 突然有下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三少爷……三少爷被官差带走了!” 王康面色一变。 王珠神色便沉重起来。 “父亲你满意了?”王珠耸了耸肩,讥笑了一句。 他着,往后退了两步,喊道:“来人!” 王康愣了愣,便听王珠道:“我父亲身体不适,不宜再操劳,你们守着杜康斋,别让父亲再出门一步。” “逆子!安敢?!” 王康一张脸气到紫青,指着王珠的背影,连手指都在颤抖。 “孽畜!你竟敢圈禁老夫?!” …… 眼看着这一幕,沈姨娘捏着袖子捂着嘴,心中却是有些好笑:“哈哈哈哈,老爷不该唱什么临潼关的,哈哈哈……” “非要扮李渊,现在也被二儿子给圈起来了吧,哈哈哈哈。” 皇宫,建极殿。 今日审王芳案这样的大案,参与的官员颇多,便放在大殿议事。 没有赐座,不少老臣站得腿肚子都有些哆嗦。 但气氛却还是颇为高涨。 今日扫除殉,又是文官的一场大胜! 终于,王笑被亲卫押到令上。 王笑放眼看去,只见紫、红、青各色服饰的官员站在那如百花齐放,满殿衣冠皆绣着禽兽。 “草民拜见陛下……” 话音未了。 “剥了!” 一声大喝,四个亲卫再次上前,按住王笑,便开始……剥衣服。 王笑大骇! 这是要干嘛? 还没来得及挣扎,腰带已被一把解下来,接着,那些亲卫很有些粗鲁地扯开他的外套。 “别……” 满殿群臣,包括延光帝,一个一个伸长了脖子看着他。 众目睽睽之下,当众被剥得精光,王笑极有些羞涩起来。 当最后一件里衣被那亲卫扒下来,他便感觉到令内微凉的风。 一时间,也不知有多少胡子花白的老头目光灼灼地盯了过来。 王笑闭上眼,涩然偏过头。 这实在是,让人不好意思极了。 他背上的两道伤痕露在空气中,微微还有些疼。 下一刻,有人惊呼了一声:“还真是……” “畜生!” 钱承运悲嚎一声,冲上前一脚便踹在王笑身上,将他踹在地上。 王笑触到地上的金砖,便觉得很是有些冰凉。 抬眼看去,只见钱承运老眼含泪,披头散发,脸上激愤、羞辱、悲恨各种表情不一而足,悲容让人见之不忍。 王笑一愣,心中赞叹不已果然,政客就是生的表演艺术家。 “畜生!你怎么敢?你竟敢……碰老夫的亲闺女……” 钱承运着,上前又抬脚去踩王笑。 “老夫今日就在御前打杀了你,再自尽以谢君恩!” 王笑在地上一滚,躲过这一脚。 下一刻,有人抱住钱承运,喊道:“钱大人息怒,息怒。” 一时间,金鸾殿上,一众衣冠禽兽来回跑动,场面极有些混乱。 卢正初默然而立,看着王笑背后那几道指甲划出来的伤痕,颇觉刺目。 他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一双老眼再次闭了起来…… 钱承运被人拉着,跑得气喘吁吁。 终于,他累到跑不动,倚在同僚的怀里大哭起来:“矜矜业业一辈子,做到这青紫被体的高官,又有何用?!连自己的女儿也护不住……畜生,老夫恨不得生啖了你!” 王笑实在是有些无语。 唯一庆幸的是,跟钱承运在殿上运动了一下,此时光着膀子也没那么冷了。 “钱大人,我……” “混帐东西!成何体统?!” 随着这一声大喝,一道折奏狠狠砸在王笑头上。 延光帝满脸怒色,手一指,破口大骂道:“这就是朕选的好女婿!” …… 削瘦的少年站在殿下,脸上带着无辜而茫然的表情。 王笑心里却知道,自己实在是不怎么无辜。 下一刻。 “陛下,大理寺左少卿温容信求见,称有要案要禀报……” 第194章 温容信 坤宁宫。 外殿中竟是养了不少蚕。 蚕食桑叶的沙沙声传来,让钱朵朵心安不少。 皇后亲伺农桑,如此贤德的后宫之主,想必不是苛责之人。 钱朵朵再想起父亲的话,不由又是脸上一红。 过了一会,有宫人回到殿里,俯身在皇后耳边了一句什么。 皇后便点点头,目光带着些惋惜看向钱朵朵,叹道:“你这孩子的是实话,那人背上确实有伤。” 这般想着,她心里其实是有些摇头的。 什么钱侍郎?世上竟有这样的父亲,拿女儿的清白名声做攻讦政敌的手段,让人不齿! 但想到弟弟薛高贤派人传的那些话,皇后也知道,这样无耻的钱侍郎会是自己的的盟友。 “臣女不敢慌。”钱朵朵便低声应了一句。 皇后上前两步,动作颇为怜惜地在她手上拍了拍,叹道:“见可怜的孩子,遇到这样的畜生,遇到这样的事……” 钱朵朵红着脸,头埋得更低。 “孩子,你放心吧,陛下与诸臣都会替你作主。哪怕他是什么准附马,哪怕舍了家的颜面,也会将那畜生狠狠惩治了。” 皇后着,想到家颜面心中又是一叹:谁让你父亲有手段又得子看重呢。 惩治二子入耳,钱朵朵便有些慌起来。 她飞快地抬头看了皇后一眼,低声道:“皇后娘娘,我……我我不是想惩治他……” “不想惩治?”皇后微微沉吟起来。 两人手段心计又何止是云泥之别,皇后只盯着钱朵朵的脸稍看了看,心下便已明白过来。 果然,只听钱朵朵道:“我父亲,他做了这样的事,附马是当不成了……能不能……能不能……” 犹豫了良久,她才鼓起勇气,闭上眼道:“臣女求求娘娘,能不能就是当时选错了……不再选他当附马……给臣女和他……” 她紧张到手指颤了颤,放才将最后两个字出来: “……指婚。” 两个字出口,钱朵朵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皇后的脸上的笑意却是凝固了下来。 “想什么呢。”她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再将你许给他?当家是儿戏不成?” “可是……父亲……” 傻丫头,你父亲当然是骗你的。 皇后心中讥讽了一声,摇了摇头,终是开口道:“死了这条心吧,他被选为附马,却又被剥了这资格。便是因为他私德不修、又犯了王法。犯了王法自然是要治罪,诸罪并罚,自然是只有死路一条。” 钱朵朵猛然抬起头,一张脸已成了煞白。 “不……父亲不是这么的……” 父亲的好好的,让自己进宫和皇后了,便能让王笑不尚公主,与自己成亲的啊…… 耳畔那些话还在回响,掺杂着皇后那一句死路一条,钱朵朵极有些不可置信起来。 “为父已经安排好了,切记,你要是被他用强了,不然你便是勾引附马,要害钱家灭门。但为父是子近臣,自然能让陛下替你许婚……” “为父当然也希望自己的女儿嫁给心上之人,明日事情若成,我们便将文家的聘书退回去……” “死路一条?”钱朵朵喃喃着,低声自语道:“是我……是我亲手将他推上死路的。” 脑中再回想起那夜芙蓉春暖,她心中悲切涌上来,只觉一片旋地转…… 建极殿。 大理寺左少卿,正四品,佐寺卿掌驳正狱案及重囚复讯工作。 温容信时年三十有六,外表丰神俊郎,有国士之仪态。 在这样的年纪就穿上红袍、束金带,他算是极年少有为的干练之臣。 “陛下,昨夜三司衙门一起调查东厂,便是由下官负责整理证据。这半日之间,又有许多重要线索。”温容信着,颇有些从容不迫,道:“还请陛下与诸位大人容下官细禀。” 延光帝心中叹了一口气。 绕来绕去,这些文官还是不愿意放过东厂。 “先将这子押下去。”延光帝便指着王笑道,脸上犹带着怒其不争的表情。 温容信却是不急不缓地行礼禀告道:“此案与这位王公子关系极深,不妨一起讯问。” “哦?” 温容信道:“下官认为,王笑侮辱钱侍郎的女儿,恐怕是为了报复钱侍郎。” 顺府尹夏炎便凑趣问道:“此言何解?” 温容信转头瞥了罗德元一眼,道:“前阵子有御史弹劾王笑、白义章、秦成业……钱侍郎便依着章程查了查,虽没查出来什么来,却也遭到了报复,后来甚至有歹徒闯入钱宅。” 王笑便插话道:“这位大人,歹徒与我又有何……” 便有亲卫拿布将他嘴巴堵住,五花大绑着与王芳丢在一起。 温容信一双狭长的眼睛眯起,淡淡看了王笑一眼,朗声道:“诸君不妨试想一下,一个准附马,谁给他的胆子如此肆无忌惮,竟敢欺辱当朝重臣之女?”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夏炎又凑趣道:“谁给他的胆子?” 钱承运俯在那里也不再悲哭了;左经纶与卞修永对视一眼,点零头;卢正初闭着眼,一动不动。 大殿上,只有温容信的声音回荡开来: “下官这里有许多饶举证,将诸多证据整合在一起,竟发现一桩惊大案……” “前几,太平司死了一个百户,名叫卫奇。据千户赵平供述,杀他的人是王笑。可王笑为何要杀卫奇?” “据张旭供述:王芳与王笑早已合谋,打算借禁酒收粮一事大捞一笔,卫奇死的当夜,他们便是在太平司收卖人马、筹备此事。结果卫奇不答应,王笑便让人杀了他。” “而动手杀卫奇的人又是谁呢?秦成业在京中的孙女。”温容信道:“想必诸君会奇怪,这件事为何会扯到秦成业的孙女?” “因为,这是一伙人、一起实行的一桩有计划的贪赃案。” “之后的事诸君都知道了,他们一共盘剥了八万石粮食,准备囤积居奇。但诸君不知道的是,粮食不只八万石,而是整整十二万石!” 延光帝脸色一变,殿中议论声起。 只听温容信高声道:“在油坊街的两间仓库里,还有四万石粮食!” 一言此至,卢正初、白义章皆是身子一颤,猛然睁开眼。 油坊街仓库? 那是昆党的粮仓啊! 钱承运果然是有备而来…… 却听温容信不急不徐地又道:“据户部员外郎文和孝举报,白义章实系国之蛀虫!这些年,他从户部捞的赈灾银粮,便是藏在油坊街的仓库。” 白义章脸色瞬间便是一片惨白文和孝,你居然出卖我…… 温容信的声音还在回响着。 “下官于今早,又拿下了一个名叫康百万的证人,据他供述,因前阵子朝庭在查白义章,于是他便将粮银账册交在王笑手里。” “为什么交给王笑?显然因为他们觉得这个附马是最安全的,也因为他们早就是一伙。在很早之前,早在他们密谋重开东厂之前,这些人便已相互勾结。” “这一伙人为了捞银钱,无所不用其极,王家让子弟遴选了附马、重开东厂、上书请求禁酒……这些全都只是他们捞银钱的手段。而这些只不过是他们这些年所做的罄竹难书之罪行的冰山一角。甚至从筹备辽饷开始,他们就一直如硕鼠般在啃食着大楚的基业。” “这一伙人,白义章负责从户部拿钱粮,王家借酿酒为名负责卖粮,王芳出任东厂负责搜刮,而辽东的秦家也参与其中提供武力与庇护,朝中各部,参与其中都数不胜数……至于是谁在其中牵头呢?” 谁在其中牵头? 温容信一言话毕,满殿皆静。 只听这位年轻的正四品少卿缓缓开口道:“据康百万所述,他是昆山新安人,从父辈起他家便在卢家为仆……” 事情发展至此,穷图匕现。 钱承运俯于地上,心中冷笑起来。 王芳的罪证被剥开,王笑的恶行被剥开,陛下心中的信任感已荡然无存,这个时候将卢正初抛出来……白义章、秦成业,每年那么多的辽饷、赈灾款经由他们的手,还怕找不到证据? 第195章 乞骸骨 皇宫西。 翊坤宫,金禧阁。 “薛召娣养那些蚕,又能供几根丝?不过是做做样子。也难为她了,身为后宫之主,还要人前人后的装。” 许贵妃淡淡说了一句。 她时年三十有三,看着却不过二十出头的美人模样,此时与自己十四岁的儿子对坐着,不像母子,却像是姐弟。 虽已摒退左右,空荡的大殿里也不用担心隔墙有耳,但四皇子周衍依然是危襟正坐。 “虽是无人处,母亲还是称她为皇后比较好。”周衍轻声提醒了一句。 许贵妃便笑了笑。 她看着周衍,只见儿子稚嫩的脸上透着一股与年纪不相符的老成。 “我儿还是太恭谨了。”许贵妃道,“若是薛召娣的那个儿子有你一半的恭谨,也不会被圈禁在东宫里,她这些年装模作样、亲伺农桑,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那个儿子?” 自己已经劝了一句,但母亲依旧我行我素、开口闭口还是‘薛召娣’和‘那个儿子’这样的词汇。周衍便有些无奈起来。 “太子哥哥虽做错了事,但想来已经悔过了。”周衍道。 许贵妃看了周衍一眼,心中有些叹息。 被那些老学究教的,自己这个儿子愈发有些虚伪了。 这当然是值得高兴的事。 但他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自己能抱着他大诉委屈的小男孩了,他终究是要成长为一个皇子的。 许贵妃摇了摇头,哂笑道:“太子?若非那些文官拦着,你父皇早废了他八百次了。除了早生几年,他浑身上下哪还有半点可取之处?” 周衍不语。 “做错了事?”许贵妃又道:“岂是这样一语带过的?当年赵元纬一封辞呈激起废储之声,引的国本动荡。你父皇一世勤勉,也就是那几天被气病在床,正好错过了李建如的急报。” 她说着,愈发激动起来。 “贻误军机,致使建奴入寇,兵围京畿!你可知道?当时秦良玉已围了张献忠,汪乔年正追击唐中元,偏偏在此时天下兵马奉诏入京勤王,从此贼势愈大,肆掠天下。这一切,皆因这个太子而起。这大楚的社稷,便是因他而毁。你父皇四年前的罪己诏,也是在为他扛这恶果……” 许贵妃说着,目光看向周衍。 她停下话头,换上一幅郑重的神色,才将最重要的那句话说了出来:“你父皇,早有易储之心。” 周衍抿着唇,脸上隐隐有些忐忑。 彼此心里都清楚,这大楚的社稷绝不是只坏在一个太子身上。 但这个说法,对父皇,对母亲,对自己,对这一家三口都很有利,周衍自然也不会反驳…… “今日,皇后和钱侍郎合作,母亲知道为什么吗?”周衍便将心中的不解抛出来。 “你先生是如何说的?” “先生让孩儿自己想,但孩子想不出。” 许贵妃便道:“钱承运是个厉害角色,他今日检举王笑的罪行,如当年太子的所为一样,欺辱大臣之女,正触到你父皇的霉头。这桩罪证被坐实,这个人就算是完了。接着,再牵扯到卢正初,你父皇便已先信上三分。” 想到王笑这样人品恶劣的人差点便要成为自己的姐夫,周衍一时心情颇为复杂。 过了一会,他便问道:“可是,皇后为何要对付卢次辅?” 许贵妃面带讥讽,道:“有时候表面上的盟友并不是真正的盟友。所有人都以为,卢正初这个太子少保教太子读书,那便是东宫一党。但只有薛召娣母子心里明白,卢正初这个人打心眼里……看不上太子。” 周衍若有所悟,又问道:“那我们应该保卢次辅吗?” “衍儿觉得自己能保得了?” 周衍摇了摇头:“孩儿只是一个未加冠的皇子,自然是保不了的。” 许贵妃看着他一脸遗憾的表情,淡淡笑了笑,道:“你要学会接受这种无奈。要知道哪怕是你父皇,他贵为天子,也是在每天与这些无奈打交道。” 周衍问道:“那我们什么都不做吗?” 许贵妃道:“你就算保下卢正初,他也不会支持你的。他年纪太大了,熬不过你父皇这一朝,明白吗?薛召娣便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才会舍了卢正初去换钱承运。” “明白。” “我们当然不能什么都不做,淳宁现在便是在帮你。”许贵妃道:“我这么说,你明白这一局最重要的是谁了吗?” 想到姐姐正在宫里招待的那个女孩子,周衍便明白过来:“辽东秦总兵。” “不错。如今这时局,一百个文官都比不上一个秦成业。薛召娣母子看不清这个道理,注定会败。” 周衍道:“可是,左阁老和秦总兵不和……” “廉颇和蔺相如也曾不和呢,”许贵妃便摸了摸他的脑袋,道:“你要知道,这朝堂之上,敌我难辩。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周衍有些抗拒这个摸头的动作,但许贵妃手伸来,他也不好躲,便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 许贵妃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叹道:“你记着,除了你母亲和你姐姐,世上别人都不可以信。” 周衍问道:“那先生呢?” “你先生背后站的是左经纶,而为官到左经纶这种位置,代表的就不是一个人的利益……” ------------------------------------- 大殿之上,左经纶侧目看了卢正初一眼,心境实在有些复杂。 斗了大半辈子,卢昆山今日终于要完了。 你自诩东林正溯,却结党营私,放任秦成业这样的恶虎盘踞辽东,放任白义章这样的蛀虫啃食国库……为政不刚,只知权衡。 让你这样的萎靡之臣执天下牛耳,如何救得了这岌岌江山? 却没想到,最后是由钱承运这样的无耻之徒布局将你拽下来。 左经纶目光又看了看前面不动声色的碰了郑元化,心中也明白情势发展到这种情况,没有首辅郑元化的首肯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此时针对昆党的网已经撒开,郑元化控制的大理寺、钱承运控制的刑部都已出手,三司衙门便只差都察院了。 那老夫,也来推一把手吧…… 于是,左经纶对卞修永点了点头。 一时间,都察院御史纷纷站出来。 “臣弹劾卢正初结党私营、贪赃枉法……” “臣风闻卢正初与秦成业有私下往来,侵吞辽饷……” “臣弹劾……” 一片骂声中,卢正初苍老的身体便巍巍颤颤地跪了下去。 左经纶一愣,目光看去,却见卢正初竟是双手郑重而缓慢地拿起自己的官帽,轻轻放在了地上。 官帽下,花白的头发显露出来,卢正初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老眼望了延光帝一眼,带着些叹息的口吻道:“臣,乞骸骨。” 殿下一静。 温容信看了如睡着一般的郑元化一眼,低下头。 左经纶、卞修永皆有些茫然。 这就成了? 老东西竟是毫不反抗地就退下去了? 钱承运嚅嚅着嘴唇,一阵狂喜猛然涌上心头。更新最快的网 成了!内阁空了一个位置,自己将兼刑部尚书之衔入阁。 至于卢正初?为官到这样的份上,除非触怒天子,否则自然不会轻易降罪,不然岂非在说陛下这些年的施政是错误的。 乞骸骨,便是已经倒台、是人走茶凉。对自己来说,便是最大的胜利! 剩下的人,刚查的查,刚流放的刚放。 钱承运抬起头,狠狠盯着王笑看了一眼,心中又回闪起那个夜晚,戴着唐僧面具的少年两年将钱成砍倒在地,一刀,两刀。 去死吧!小畜生。 成儿,为父替你报仇了…… 第196章 铁石心 翊坤宫,绛雪斋。 秦小竺终究还是有些慌。 “淳宁,你救救他吧。” 日光透过一格一格的纸窗,均匀地洒在宫装少女的身上,带着些朦胧的美感。 霞帔配着淡雅的长裙,风动色如月华。 一张鹅蛋脸,两弯月芽眼眸,端庄秀丽、温雅娴静中却隐隐透着一点小小的俏皮。 “你开口只要我救他?秦家都不要了?”淳宁轻轻笑了笑,向秦小竺打趣道。 她手里正握着一卷书,却是《六韬》,这本书似已被她翻了许多遍,边缘都有些破损。 秦小竺不依道:“我秦家怕什么?大不了回山上当土匪。但你不救他,他可是要死了。” “我既然答应了将他让与你,此番便正好是个机会呀。”淳宁轻笑道。 “嗯?机会?” “钱承运让他女儿入宫,我本可以拦下来的。” 书卷轻轻在手掌里点了点,淳宁淡淡道:“王笑是给我选的附马,最初之时我若说信得过他,不用查。便总有办法能让钱朵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小竺眼一瞪:“那你为什么不拦?” “说好的呀,我将他让给你。现在剥了他附马的身份……”淳宁说着,微微仰首,作出云淡风清的样子:“孤也算言而有信了。” “你……”秦小竺道:“我要一个死的王笑有何用?”网首发 “有何用?”淳宁讶道:“那我如何知道?” “你!贼杀才!” “好啦好啦,这不还活着吗?你若想要,到时候自己到牢里取了便是,你不是‘山海关外秦小竺’吗?” 秦小竺颇有些郁闷,道:“但那样,他可就家破人亡了。我……” 淳宁叹了一口气:“这世上家破人亡的又何止他一人。” 少女如此喟叹了一句,便低下头接着看手里的书。 秦小竺又问道:“真的就这样了?” “所谓‘大智不智,大谋不谋’也。” “说人话。” “人话大抵上便是,以最小的筹码换最大的胜利。”淳宁翻了一页书,侃侃而谈道:“此番王笑便是这个小筹码。我答应你的做到了,你也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以后,你和秦家会站在我们这边。” “我本来就站在你这边。” 淳宁笑了笑。 秦小竺却是站起身走来走去。 过了良久,她忽然道:“我不要这样。” “嗯?” “我不要王笑了。”秦小竺道:“他就是个狗男人,我不要了。你去和陛下说,他不是故意把钱朵朵那个的,是那迷香有问题。” “哪有这样的道理?你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 “那我答应你的事我以后还是会做到啊。”秦小竺理所当然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淳宁放下书,看着秦小竺,笑问道:“那狗男人不管你要不要,反正现在我也救不了他。” “淳宁啊,你救救她好不好?”秦小竺蹲下身,轻轻推着淳宁的肩,嘟囔道:“你最聪明了,一定有办法救他的。” “我为何要救他?” “嗯……他是你的附马呀。” “已经不是了。” “那怎么行?都定下来了,现在你们皇家翻悔,颜面岂非要丢掉?你的清名也会有影响的。钱朵朵的事,他是被下药了啊。” “狗男人而已,我说不要就是不要。”淳宁便又要去拿桌上的书。 秦小竺便一把搂着她,撒娇道:“你答应我嘛。” 她撒娇撒得颇为硬朗,并无那种小女儿的娇态。 但淳宁被她搂着,却是脸上一红。 “你放开。” “不放。”秦小竺道:“你不答应我,我就是不放。” “都说了,他被剥了附马的身份,便是要治罪,你自己去牢里取。” 秦小竺道:“我不,那样王家也要被抄家,他一定不会高兴。我宁可他再当附马,反正我也不喜欢他了。” “可我不要他当附马,我说了,我救不了他了。” 秦小竺不信,又道:“他可好了。” 两人这般举止让淳宁有些透不过气来,她看着秦小竺那张明朗的脸,微微有些恍惚。 她心中不由自语道:“他再好我也不要,我心里早已有了别的人……” ------------------------------------- 建极殿。 延光帝眼睛微微有些红。 这一天,他经历了太多失望。 王芳是伺候自己从小到大的伴当,自己将东厂托付给他,这是何等的信任? 王笑是自己的准女婿,还提出了小冰河的理论,自己还打算借他这个题好好发挥一下。 白义章被弹劾了多少次了?每次都是自己一意孤行将他保下来。 卢正初,自己倚为股肱柱国,半壁江山都托付给他。 结果呢? 一个一个,证据确凿、铁板钉钉! 卢正初甚至连辩不能辩一句! 你们就是这么对待朕的! 吾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臣,乞骸骨。”卢正初又悲切地说了一遍。 “就这样吧,”延光帝挥了挥手,感到深深地疲倦,开口道:“准……” “呜……呜……” 王笑忽然奋力挣扎起来,嘴里大喊大叫不停。 延光帝愣了愣,看着王笑这幅样子,心中泛起一阵烦燥。 当年东宫那个孽障就是这样! 这样的劣迹,证据确凿,还有何话可说? 欺君之罪,去死罢了。 延光帝便先指着王笑,喝道:“将这小畜生拖出午门杖刑!” 便有两个亲卫押着王笑往殿外走。 王笑却是挣扎得极有些厉害,那两个亲卫几乎要押不住他。 却有一个小黄门正拿着拂尘站在一边,此时便连忙跑上去帮忙押人。 混乱中便有人扯掉了王笑嘴里的布。 王笑目光看去,却见正是收了自己五百两银子的小太监刘安。 此时却顾不得别的,他奋声大高起来:“陛下要罚我认,但王公公、卢次辅、白大人他们却都是最忠心于陛下的!他们都是冤枉的……” 一句话出口,群臣皆是微微皱眉。 左经纶目光看向卢正初,隐隐有些不安起来。 延光帝却是有些诧异,这小子不为自己辩护,却为这些贪官喊冤,以为他们还能保得住他不成? “让他说。” 押着王笑的亲卫便稍稍松了松手。 王笑松了松胳膊,开口道:“陛下,我们确实是在油坊街仓库放了一些粮食,康百万也确实是卢次辅的人,我也确实为白大人打量账目……” “这么说,你是认罪了?”延光帝冷冷道。 “我认罪。但我替卢次辅他们感到委屈,今日被人指责,他们一句话都不说,宁愿被罢黜。但我看不下去!我一则为他们不平,二则不想陛下失去最忠心的臣子。所以,有些话我不吐不快!” 王笑声音颇为清朗。 又得益于他这幅长相,此时目光无辜、语气坚定,看起来颇像一个热血诚挚的纯良少年。 “要说你就说,啰嗦什么?!”延光帝喝骂道。 王笑道:“臣只能与陛下一个人说。” “你好大的胆子!给脸不要脸!”延光帝大怒,指着王笑,一张脸气到铁青:“你当朕是什么?朕是天下共主,岂是能与你私语的?” “陛下,卢次辅他们是有不得已的理由,才这般一言不发的。”王笑目光极为真挚,又说道:“他们不愿说,但我觉得陛下应该知道。” 左经纶心中猛然一跳。 钱承运亦是接着反应过来,脸色大变! 延光帝转头看了白发苍苍的卢正初一眼,终究是心中一软。 王笑卖了个关子,他确实想听听这小子是要说什么。 “刘安,你去听这小子说什么。” 这一声令下之后,小太监刘安便缓缓走过去。 王笑附耳在刘安耳边说起来。 第一句话却是“刚才谢谢你,刘公公”。 接着便是第二句话…… 延光帝冷然坐在大殿之上,看着刘安脸色变来变去,心中愈发好奇起来。 终于,刘安走过来,附耳在自己耳边说起来。 “陛下,他说……” “那些钱粮,是卢次辅重整京营用的,以后陛下万一要南巡,身边没有精兵保护怎么行?但这件事,不能告诉满朝诸公,卢次辅只好让人暗中来做……” 延光帝一愣。 他缓缓转过头,看了看被堵着嘴、满脸泪流的王芳,看了看将额头抵在地上、一言不发的卢正初与白义章。 为了朕南巡用的? 原来如此…… 京营那些兵,确实保护不了朕南下。 耳畔却听刘安继续说道: “卢次辅曾对王笑说过,若是事发,此事他愿自己承担下来,他去官后,唯愿陛下自己保重,切记,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留些爪牙和精兵在身边,以免万一被百官误了。” 延光帝动容! 纵使是一颗帝王的铁石之心,他再看向殿中那个俯首不语的白发苍苍的老臣,也是瞬间红了眼眶…… 第197章 找台阶 大殿上,群臣尽皆默然。 延光帝觉得自己的鼻头有些酸——朕的委屈,终究还是他能懂。 这天下,从自己即位起,局势就很不好。 关外的建奴虎视眈眈、关内的流寇肆虐,自己呆在这北京城,确实是太危险了! 能撤到局面更缓和的江南去,当然是非常好的。 偏偏自己不能开这个口。 不仅是满朝文武不让,这青史上‘贪生怕死、丢弃半壁江山’的罪名,让人怎么担啊?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万一以后京城危急,自己确实太需要一个忠臣偷偷地准备好,然后将自己“绑”到南京去。 到时候,自己就是被“逼着”退守南京的。 而那个忠臣,到时候便要担下所有的罪名,替自己去死…… 潼关被攻破之后,卢正初曾说过一句“汉高祖也曾困于汉中,韩信暗渡陈仓”之类莫名其妙的话。 此时想来,竟是这个意思。 项羽势大时,刘邦可以退入汉中,暂避锋芒,那自己为何不能南巡?只要有朝一日,能收复中原,自己还有机会成为中兴之主。 卢正初虽未明言,却愿意为自己暗渡陈仓。 相比只会嘴上说说的钱承运,这才是一心为自己计的忠臣良相。 为了让朕能顺利南巡,他与白义章是多少辛苦地从那个贫匮的户部一点一点的将粮食弄出来? 那个糜烂的京营要重整,拉扯出一支能战精兵护送自己安全抵达南直隶,又岂是易事? 现在东窗事发,他们竟是半句辩解的话都没说,便将事情默默的担了下来! 这些所谓的‘贪官’肩上担着的,是自己这个君王的身家性命! 君臣一场,也只有卢正初能明白,百官皆是在误联…… ——心中百感交集,延光帝看着卢正初,不禁又是红眶一红。 “臣,乞骸骨。” 卢正初又磕了磕头,恳求了一句。更新最快的网 延光帝有心不允,一时却找不到理由,便沉吟起来。 卿不负朕,朕亦不负卿! 但若是直说,群臣必然现在就反对南巡,也辜负了卢正初的一片苦心。 朕需要一个理由,好为他脱罪。 …… 大殿上一片沉默。 有人不明所以,有人则是不敢声张。 钱承运自然是看得清楚,心中又急又气。 “成也南巡,败也南巡。” 南巡是陛下这些日子以来的心结所在。 自己这个奸佞可以提,但卢正初你怎么能提?你不光提了,你竟然还操办起来?! 绵绣中原、大好河山你不守,却跑来与我这个奸佞比媚上? 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心中越想越气,钱承运不禁用力咬着牙。 …… 御案后,延光帝故作沉思状。 他只好随手着温容信收集来的罪证,漫不经意地看起来。 “嗯?” 过了一会,延光帝忽然看到一份口供。 这份供状是用来举证王笑与秦玄策一起犯下了许多不法之事,说是他们在街上与人斗殴,最后将对方带走打死。 其中还有死者的相貌描述——粗眉阔腮、唇边有痣。 延光帝微微眯了眯眼,忽然感到腚上有些微麻。 文贤街。 “你这个老杂货!” 回想起来了,这分明是踹了自己一脚那个泼皮。 这泼皮,是朕吩咐王芳带去打死的! 呵,大理寺就是这么办案的…… 但怎么为卢正初脱罪呢?——延光帝依旧摸不到头绪。 忽然。 有个清朗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语气中还带着些小疑惑。 “我们楚朝的律例,是不是不让官员们做生意呀?” 王笑一连问了好多大员,却是一个个都只是斜眼看了他一眼,并不作答。 到最后,还是罗德元板着一张臭脸回答了一句:“自然是不许,为官怎么能与民争利!” “哦。” 王笑恍然大悟的样子。 他竟是又溜达回去,冲白义章批评道:“那白大人你确实是犯了律法了,你怎么能投资我的生意呢?” 白义章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了王笑一眼。 王笑指着白义章,叱道:“为官怎么能与民争利呢?!” 一模一样的两句话,味道却完全不同。 意思竟是:白义章与王笑,是合伙做生意? 温容信冷笑了一下,道:“够了,休想混淆视听,你们勾结贪赃,又岂是一句‘做生意’就能糊弄过去的?” “但事实就是如此啊。”王笑理所当然道:“你也说了,我们之间有那么多账目往来。还有,在油坊街仓库里放的粮食不是做生意来的,难道是我们‘锄荷日当午’地种出来的不成?” 温容信道:“那四万石粮食分明是白义章这些年贪墨所得。” “温大人是吧,你说的就很奇怪了,白大人贪的?还四万石?”王笑讶道:“那么好贪的话,你贪个给我看看?还有,我什么时候说过有四万石了?” 温容信懒得与他胡搅蛮缠,冷冷道:“油坊街仓库的四万石,是我上午亲自点过的,证据确凿。” “那你有没有把压在下面的麻袋全部拆开看一下?”王笑道,脸上笑咪咪的。 “时间匆忙,自然是没……” “那温大人怎么知道全部都是粮食?” 温容信登时脸色一变。 ------------------------------------- 京郊,门头沟。 “此番谢过耿千总了。” “傅先生客气,以我家都司与王公子交情,这点小事,不足挂齿。”耿正白说着,向傅青主拱了拱手,翻身上马而去。网首发 傅青主目送耿正白走远,又转头看了看临时搭建的仓库里堆的满满的粮食。 粮食是昨夜从油坊街仓库偷的,不对,搬回来的。 王笑说了,这些是他在管的物资。拿自己管的物资,最多只能叫‘借调’。 王笑昨天傍晚时路过门头沟,因路上撞见了发瘟疫的人,被吓得有些疯,嘴里尽是“封锁、隔离”一类的词。末了,又下了决心地说道:“你要粮是吧?我有啊,带人去搬!” 于是傅青主派了上百号人连夜进京搬粮,还不忘拿麻袋装了沙土放回仓库里。 这样的事情,若没有巡捕营的掩护自然是不成的。 让人没想到的是,巡捕营耿正白竟能倾力相助,还说什么“张都司说了,对王公子有求必应”之类的。 此时安排了民壮守好粮食,傅青主一颗心才终于落定了。 总之,那个只知道投资的小东家,这次总算是弄了点回报过了。 有了这三万八千石粮食,今冬便能活不少难民…… 另外,王笑虽然没说,但傅青主却也知道这是卢正初藏的粮食。 这位做事向来‘大局为重’的老大人,此番却难得让人坑了一把。 说起来有趣,白义章贪户部的银粮,小东家贪昆党的银粮,彼此却都说是为了黎民社稷…… “世上还是直正的人太少了。”他心中叹了一句。 这般想着,傅青主路过收容棚,却见耿当与庄小运又蹲在地上,似在玩蚂蚁。 “你们两个。都这么大的人了,能不能稳重一点?” 耿当与庄小运便站起来,挠了挠头。 “傅先生,你看看这是什么?”耿当颇有些疑惑的样子。 说着,他伸出手,摊开来。 傅青主眯了眯眼。 耿当手上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虫子。 “俺最近不是在做火窖吗?那周围好多这样的小虫子,小运的鸡天天来啄俺的菜……” 耿当还在喋喋不休,傅青主却是伸手从他手里捏过那只小小的虫子,居然还放到嘴里嚼巴了一下。 “这是蝗虫。” 耿当愣了愣。 庄小运却是挑了挑眉。 “可是。”耿当有些不可置信的张了张嘴,“可是,这遍地都是啊……来年又得有多少蝗虫?” 傅青主叹道:“有多少?一只蝗虫一次能产卵百颗,一年能繁衍五代。若是天气冷,虫卵藏在地下能存数年……” “一只一年就能生五百只?”耿当大吃一惊,“可是上次蝗灾过境,整个天都黑了啊,那那那明年不得又有大蝗灾?” “每逢蝗灾都是这样,等开了春,漫山遍野都是小蝗虫。”傅青主道,“此非人力所能……” “人捉不完,鸡可以啊。”庄小运突然喊道:“我们的鸡,可是大规模的!” 他颇有些激动起来,猛然跑了几步,深深了吸了一口那带着鸡屎味的空气,颇有些坚定地道: “我们可以,养鸡治蝗……” 第198章 王会长 “温大人做事应该仔细一点,那仓库下面的麻袋里装的,可都是沙土。” 王笑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着。 白义章跪在殿中,心情却颇为复杂。 听王笑这意思,竟是把自己辛辛苦苦贪来的四万石粮食给偷梁换柱了。 这小子打理昆党账目才几天? 年纪轻轻的就敢昧昆党的粮食。 这也太贪了! 这般想着,白义章转过头,丢给了王笑一个极鄙夷的眼神。 王笑却是一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表情。 “事情是这样的,诸位老大人且听我慢慢说来。” “朝庭有几年没发俸禄了吧?卢次辅、白大人,还有一些别的大人们,他们穷啊。便打算一起做些生意糊口。他们一合计,便让康百万出面操持,白大人偶尔管管账。” “嘁,读书人做生意。”王笑说着,轻哂了一声。又道:“白大人户部的账管得怎么样我不知道,他自己生意上的账反正是管得乱七八糟!” 殿中众人听了这样的语气,面面相觑。 白义章又是翻了个白眼。 “至于康百万,那就更不是做生意的料了。布匹、石料、茶叶、粮食……做什么赔什么。” “不巧,我却是很有些经商的头脑。”王笑表情颇有些谦虚,侃侃道:“我在京郊门头沟弄了个产业园,农产、煤铁、纺织、油粮、药村等等都做,还略有些小小的效益。” 又是一阵面面相觑。 王笑道:“几位大人听说了我的商才,便想入我的股。” 终于有官员忍不住骂道:“太假了!” 王笑不理他,接着道:“如此这般,大家就是合股人,我便开始整理几位大人们的资产……这一整理,我才知道康百万早将他们的银钱赔了个底朝天。” “而且,我还发现康百万不仅不会做生意,还瞒着所有东家将粮食、茶叶换成了沙土。这事被我查出来了,我狠狠骂了他几句。” “没想到,这个康百万,竟是跑到大理寺去诬告我们!” 他嘴里‘诬告’两个字说得颇重,很有些气愤的样子。 殿上群臣各自摇头,时不时有“一派胡言”的轻语声响起。 “就这样?胡址。” “不要脸。” 温容信抬起头,有些愤怒地看向王笑。 这个解释漏洞百出,他甚至都不屑与王笑掰扯,冷冷道:“你这样慌乱连篇,以为诸公会信你吗?”网首发 王笑道:“油坊街仓库并没有四万石粮食,说明你们说的也未必是真话。” “你信口雌黄!”温容信道:“我查的……” “够了!” 突然,延光帝大喝道:“你连证物都没搞清楚,也敢构陷柱国老臣?!一天到晚斗来斗去,尽拿些捕风捉影的事到朕面前说!” 温容信只好惶恐地跪下来:“微臣知罪。” 他俯着身,目光偷偷看了看前面的郑元化一眼。 却见首辅大人与陛下禀明了还有事务要处理,竟是先回了东阁…… 陛下一句话定了调子,首辅大人提前离去,看来卢正初是逃过这一劫了。 许多人心中都失望至极。 王笑那一席话,就像是一条破抹布,漏洞百出。但再反驳也没意义了,关键不在于他说了什么。陛下心中对卢正初早有回护之意,差的只不过是这样一个台阶。 连关键的证据都出了错,谁还能挟迫陛下惩治昆党不成?今日之后,大概又只是象征性地查一查,敷衍了事。 果然,只见延光帝上前几步,亲自扶起了卢正初,温言宽慰道:“爱卿身体正康健,切不可起告老还乡之念,朕还要以国事相托……” 卢正初泪如雨下,颤声道:“老臣,深负皇恩呐……” 群臣皆泄气地垂下头,耳边听着那一番君臣情深的告白,各自心中百感交集。 过了一会,那边君臣相得的戏码终于演完了。众臣便收拾好心情,将目光看向王芳。 今日除不了卢正初,便除掉这个权阉,才不枉一场筹…… 先开口的是刑部尚书尤开济、都察院左都御使卞修永。 “陛下,卢次辅一案确有所查不实之处,但今日本就是审东厂盘剥百姓一案。” “是啊,大理寺立功心切,牵扯过广。但东厂盘剥百姓,罪证俱在,恳请陛下处置。” 说来说去,意思是:大理寺查卢次辅只是小插曲,大家言归正传,将王芳与王笑处置了,早点歇吧。 油坊街的四万石粮食是假的,东厂收刮的这八万石可绝对假不了! 一时间,又是群臣激愤,誓要重惩盘剥百姓的东厂权阉! “其实……” 忽然,又是那个清稚的声音响起。 却听王笑道:“其实反对禁酒令的不是京中百姓。那些闹事者其实是……” 王笑有些涩然地看了看殿中一干大臣,摸了摸脑袋,道:“是家父在幕后指使。” 家父? 钱承运瞥了王笑一眼,心道:什么狗屁‘家父’,此事幕后指使者分明是老夫我! 群臣中却也有了解过王家的,不由心道:什么狗屁‘家父’,那王康不过是眼皮子浅薄的朽木一根。 尤开济一指王笑,骂道:“朝堂议事,你一个黄口小儿,休得胡说!” 王笑一脸愕然道:“我胡说?又不是什么好事,我为什么要胡说?” 尤开济年纪大、经验老,但听了这样的话也呆了一呆。 “事情是这样的,请诸位大人听小子细细说来。” 王笑竟是又要开始喋喋不休。 有人想拦,延光帝却是瞥了王芳一眼,冷冷道:“让他说。” “我王家酿酒酿了有……反正是许多许多年了,家父也当了一辈子酒商了。因此,他不忿我这个儿子倡议禁酒,还扬言要把我从祖谱上除名。” “京中反对禁酒一事,便是家父在幕后主使的,他是京酒商会的会长,就是他纠结人手闹事!” 王笑说着,才想起来似的又连忙转向延光帝,诚惶诚恐道:“陛下,家父虽犯了事,但所有罪责,我这个当儿子的愿意替他承担!我们家也可以捐钱来赎罪,我家里都备好了罚金了……” 延光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快说。 “家父这几天干了什么我打听得清清楚楚,京酒商会雇人去顺天府闹事,出席的一人一天只要两百文钱。要是愿意签押,多给五百文钱。要是愿意出面作证、污陷王督公,从三两银子到十两银子不等……” 尤开济愤然道:“竖子!你休要胡说!” “我胡说?”王笑讶然道,“家父放钱的名单我还记得一些。比如,东城六条胡同钟一斗,五两银子;东堂胡同何旺财,三两八钱;马家胡同汪大柱……” 一瞬间,尤开济的脸色变得惨白。 延光帝将大理案的供状推到一边,拿起刑部递交的那叠证据。 他看了一会,忽然眉毛挑了一挑。 却见一封供书上写得分明:“状告太平司番子抢草民家中存粮八斤,伤我妻子、儿子……” 下面是画押——钟一斗。 一封一封供状翻过去。 找到了。 何旺财、汪大柱…… 延光帝转头看了看王芳。 只见那个老太监被捆在边上,嘴里塞着布条,眼中满是苦苦的哀求。 是啊,伺候了朕四十年的老伴当。 整整四十年,若是朕都看不出他是什么人,朕岂不是一个昏君? 如此想着,延光帝淡淡看了尤开济一眼。 尤开济顿时如坠冰窖! 他只好发了疯一般向王笑吼道:“你胡说!” 第199章 闹一闹 “这名单,这名单是京酒商会……京酒商会……” 尤开济喃喃着,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名单之事。 那群蠢货! 他们为何就没想到,京酒商会的会长可能会是个内贼? 他们为何就没有想到,京酒商会的会长的儿子可能会站出来替王芳翻案? 那些蠢货办事的时候,就不能少出点纰露吗…… 尤开济心中大骂着,嘴上却是不知如何回应。 关键时刻,还是卞修永沉着,站出来道:“如此说来,王笑之父显然是个大善人,想必是见到这些百姓被东厂盘剥,心中不忍,便给他们放了银子。” 马上便有御史跟着道:“不错,王康乐善好施之名,微臣亦早有耳闻。” “……” 王笔白眼一翻,颇有些无语。 自己总不能说那个便宜爹是坏人。 “呜呜……呜”王芳挣扎着,心道:附马爷,你快替咱家再说几句啊。 将王笑怼下去,卞修永也没显出什么得意的神色来,面沉似水地道:“东厂盘剥百姓,引起舆情激荡,断无狡辩之理。仓库里的八万石粮食就是铁证!” 王笑却是笑了笑。 “粮食?那是京酒商会搬到仓库里的啊。” 延光帝目光如电,盯向尤开济。 尤开济腿肚子一哆嗦,喃喃道:“不可能的。” 却有御史冷笑道:“嘁,你们王家有这么多粮食?” 王笑道:“我们王家当然没有。” …… 事情进展到这个时候,钱承运只在殿上嚎哭了一会,别的话没说几句。 局是他布的,但他不打算出面。 此时冷眼看着这些大臣与王笑争执,他心中正暗自思量着形势。 突然,耳畔却听到王笑说了一句: “粮食是从文家运过去的!” 钱承猛然转头。 …… 粮食是从文家运过去的? ‘文家’两个字入耳,延光帝若有所思。 尤开济俯在地上,心中惶恐。 卞修永看了左经纶一眼,两人的神色便颇有些高深起来。 “王公公初掌东厂,如何能在短短时间内就收刮到那么多粮食?但文家不同……” 王笑侃侃而谈,颇有几分运筹帷幄之态。 突然。 “小免崽子!” 钱承运仿佛是刚从悲伤中清醒过来,猛然扑过来,双手捏住王笑的衣领,面容狰狞地喝道:“老夫打杀了你这个小畜生!” 接着,他扬起手就去打王笑。 “钱爱卿,住手。”延光帝喝了一句:“现在是在议东厂的事。” 说的是‘东厂’而不是‘王芳’。 钱承运转过头,满脸都是悲色,但他说话的思路却是极为清晰:“陛下,那些粮食不论是否王芳盘剥而来,事已至此,应做的是先平息民愤。既然此事有京酒商会参与,便勒令他们平息舆情为宜。至于案子,交给刑部慢慢审便是。” 延光帝道:“那东厂呢?” 钱承运手里还提王笑,嘴上去对答如流,道:“王芳不堪大任,臣认为,应选别的大铛提督东厂。” “钱承运!你休得进此误国之策!”卞修永大喊一声,站出来道:“东厂恶名昭彰,应该就此关闭!” 都察院是什么? 仗义直言的文官清流!开国以来,就是要对付奸佞权阉的。 此时,身为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卞修永,一脸的义正言辞。 终于到了这一刻了。 自己要与钱承运好好的辩一辩。 只要辩赢了,自己就是打败厂司、权阉的名臣! 来吧,钱承运。 …… 没想到,钱承运只是淡淡扫了卞修永一眼。 接着,他竟是转过头,看着王笑,突然悲嚎起来:“你这个小畜生啊!你做出那种禽兽之事,竟还有脸在这大殿上信口雌黄?!” “老夫……老夫要……打杀了你这个小畜生!” 卞修永:“……” 场面又是一片混乱。 延光帝看着钱承运打王笑,心中一点也不急。 闹吧。 等闹到散朝,将王笑推出去杖毙,事情就了结了。 保住了卢正初,守住了东厂——这一局,自己不算太亏了。 钱承运悲伤之下,行事也还是颇为妥帖啊。 先定下东厂之事,接着不跟这些文官扯嘴皮子,直接将矛头转向王笑。 看看这些文官有苦难言的表情。 妙哉! 王笑脸上被打了两下。 痛倒不算很痛。 但他被这样一骂,其实是有些脸红的。 再想到钱朵朵,他多少有些心虚。 “老大人,你再这样,我可还手了啊。” “小畜生!你还手啊!”钱承运哭嚷道。 …… 卞修永看了看殿外的天色,急到不行。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拖过今天,再想关东厂可就难了。 于是他只好领着一众文官上去拉架,好不容易才分开了钱承运与王笑。 王笑虽心虚,但脸皮也颇厚,偏了偏头,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问道:“我做什么事了你要这么打我?” “你……”钱承运手一指。 纵使他厚颜无耻,也有些难以说出口。 延光帝皱了皱眉,不喜王笑这样赖皮的手段。 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 但时间还早,且再让他们闹一闹…… 钱承运被王笑一逼,一张老脸羞愤起来,三缕长须抖了抖,终究忿骂道:“你弄了老夫的闺女!” 不少文官转头看向别处,心中暗骂。网首发 事虽是这么个事,但这样当众说出来,钱承运这是铁了心不顾女儿的名声了,无耻。 便有人进言道:“陛下,这种事何必放在大殿之上查,微臣提议,我们先议东厂。” “这种事?”延光帝脸色一沉,道:“朕的大臣遭到了这样的羞辱,朕岂能袖手?这小畜生弄的若是你……你也能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吗?” 那官员愕然了片刻,一时无言以对。 王笑脸上表情却是愈发迷茫起来,指着钱承运道:“你胡说八道!信口雌黄!” “小畜生,你还敢不认?!” “我什么时候认过?” 所有人才发现,王笑确实没认过。 事实上,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没有人问出口过。 钱承运一上来便喊打喊杀的,大家似乎都默认了王笑是干了这件事的。 钱承运道:“你背上的伤又做何解释?” “昨天被我爹打的。”王笑坦然道:“我爹跑去闹事,我说了他几句,他就要打我,又嫌藤条打得不痛,还扒了我的衣服打我,我跑,他便追,追着追着他指甲还划了我好几道……” 王笑便絮絮叨叨说起来,从那藤条开始,一直讲到王康是如何怒发冲冠。 “你放屁!小畜生,什么事都拿你爹说事。” “你才放屁!我与令媛清清白白!” 鸿胪寺的官员连忙喝令道:“快住口,要议就好好的议,大殿之上,怎么能屁来屁去……” 钱承运深吸了两口气,目光愈发冷下来——小畜生,这件事你做了就是做了,休想抵赖掉! 王笑其实心里颇慌。 今日,唯有这件事,自己确实是中了钱承运的套。 他不由暗道:“别搞到最后,把别的小伙伴们都救了,只有自己被打死了。” 他转头看了卢正初一眼——老大人,你倒是帮帮我啊。 却见卢正初再次闭目养神,一片高深莫测的样子。 王笑只好又看向白义章——舅舅啊,我可是你亲外甥……女的丈夫的弟弟啊。 白义章眼皮一翻,一幅“你活该”的样子。 争论中,延光帝挥了挥手,再次派宫人去往坤宁宫…… 第200章 开玩笑 坤宁宫。 小厅里,钱朵朵躺在榻上,双眼紧闭,眉头皱着,似乎梦到了难过的事。 芹姑看着她娇弱的样子,心里叹了一口气。 宫女也有品级,芹姑便是太后身边的四品礼教司仪。 今日这件事,延光帝想知道真相,又不愿让皇后、许贵妃身边的女官来看,于是让人去太后宫里请了她来看。 在宫里待了一辈子,芹姑也不知选过多少宫女,一双眼睛极有些老辣。 只看了一眼钱朵朵眉眼间的神态,她便知道这小女娃子承欢不久。 虽说看明白了,却还要等她醒来了再问两句话。 芹姑等得住,因为陛下的口谕是“不着急,确认清楚。” 过了一会,有人进来。 却是许贵妃带着淳宁公主来给皇后请安,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孩子。 芹姑只瞄了那女孩子一眼,心里便大摇其头——这女娃也太不讲礼仪了,怎么能拿起桌上的瓜果就吃呢…… 秦小竺手里拿着苹果,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渴死我了。”一边咀嚼着,一边大声说了一句。 往日里都很端庄重礼的皇后与许贵妃此时竟然都是捂着嘴轻笑了一下,一脸的慈爱与宠溺。 许贵妃笑道:“瞧你这孩子,慢点吃。” 皇后亦是笑道:“今日知你进宫,本宫特意备下的。” 秦小竺侧目向淳宁看了一眼,颇有些得意。 怎么样?本姑娘人见人爱吧? 淳宁懒得理她,目光转向榻上的钱朵朵…… 两行清泪从钱朵朵的眼角缓缓流下来。 她梦到王笑被拖到菜市口斩首,梦到自己撞死在他身边,也梦到两人化成蝴蝶。 原来梁祝的戏文里,说的都是真的。 心里这边般着,钱朵朵悠悠转醒。 入眼却是秦小竺的脸。 “睡饱了吗?”秦小竺问道,颇有些包容宠溺的样子。 钱朵朵一愣。 秦小竺轻声道:“睡饱了,再来啊” 钱朵朵又是一愣,这话这语气,听着好熟悉啊。 却见秦小竺嘴角勾起一丝笑来,悠悠道:“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说着,她竟然探出手,拿手背在钱朵朵脸上轻轻抚着。 钱朵朵身子一颤,整张脸变得惨白,几乎又要晕过去。 “你你你你……” 你怎么能偷看我们? “怎么了?我的小花朵。”秦小竺道,“我们不是还说好,下次要……愿君多采撷么?” 钱朵朵一张脸瞬间便红到了脖子。 “我我我……” 她恨不能整个人钻到地下去。 晕过去算了。 不行,脸色烧得太厉害了。 下一刻,她才忽然捕捉到秦小竺话里的那个词。 不是那个让她羞到极点的‘小花朵’和‘多采撷’,而那个‘我们’。 果然,秦小竺目光一转,稍稍瞥了芹姑一眼,悠悠道:“前晚我不过是想逗一逗你,你却是反应好大啊,在我背上抓了好几道。” 芹姑转头看了淳宁公主一眼,瞬间明白了她的用意。 这是要替附马脱罪? 果然,接着她耳边便听那没礼仪的女孩子又说道:“还有哦,我不是名叫王笑,我名叫秦小竺。” …… 帷幔后面人影绰绰。 芹姑缓缓退了出来,出了屋子,关上门。 她心中斟酌着今天的事,感觉到实在有些为难。 一转身,却见淳宁公子正站回廊上,一袭月华裙端庄典雅又不失俏色,看得芹姑连连点头。 “见过殿下。” “看清楚了?”淳宁轻声问道。 芹姑低声道:“看清楚了。” 她说着,目光落在淳宁公主的手上,只见公主的双手皆是收在袖子里。 淳宁见了她的目光,轻轻笑了笑,将手放在芹姑面前晃了晃,道:“新画的指甲,好看吗?凤仙花汁染的……” 一双素手纤纤,少女脸上尽显天真。 芹姑却有些惶恐起来,连忙道:“奴婢不敢。” “问你好不好看呢。” “好……好看。” 淳宁点了点头,看着自己的指甲,笑道:“刚才小竺与钱姑娘的对话,你也看到了,母后与母亲也是亲眼所见,钱姑娘的神色,做不了假吧?” 芹姑低声道:“是……做不了假……” “小竺调皮,喜欢捉弄人。不过是一场玩笑,不宜将事情闹大,平白坏了人家姑娘的清白名声。芹司仪你说是吗?” 芹姑低头不语,颇有些为难。 “父皇是勤勉明君,极少过问后宫之事,芹姑姑往后若是有什么难处,却可以与我说。”淳宁轻轻笑了笑,忽尔又问道:“芹姑姑家里,只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弟弟吧?” 芹姑一愣,行礼应道:“是,他小时候走丢了,算来有十八年未见了。” “难为司仪记得清楚,想必也是很挂念他。” 淳宁说着,却是又说道:“本宫替你打听了,开封城水淹的时候令弟正好在城中……所幸他的妻儿尚存,城北棉花巷四十七号,芹姑姑下次出宫时,可以去见一见。” …… 过了一会,秦小竺从屋里出来。 淳宁一见秦小竺,便想到自己拿指甲划她的情形,脸上微微一热,转过头去。 秦小竺看着芹姑的背影,道:“为了你这些女官的软胁,你知道我在小柴禾那花了多少银子吗?” 淳宁道:“从五品的主管宫女,一宫不过一名;正五品尊等宫女,只有妃嫔宫里才有;像她这种四品礼教司仪……” “好啦好啦,”秦小竺挠了她一下,道:“我本还以为你是浪费我银子,今天才知道你是神机妙算。” “就你小器。” 秦小竺嘻嘻一笑,一把搂着她,道:“好淳宁,你最厉害了。总之这次谢谢你……” -------------------------------------更新最快的网 建极殿。 王笑脸上淡定,心中悲切。 钱承运脸上悲切,心中淡定。 两个人吵来吵去,就是不让那些文官有机会开口提封东厂。 延光帝对王笑的印象倒是因此又好了那么一点点。 过了一会,芹姑便过来对延光帝低声禀报起来。 “哦?” 结果竟然让人颇有些意外。 延光帝回想起那天在街上看到秦小竺的样子,心中摇头不已。 秦成业的孙女,那个德行…… 延光帝转头看了钱承运一眼,略作沉吟,便又对芹姑吩咐了一句。 芹姑便上前几步,极有些端庄严肃地宣布道:“恭喜钱大人,此事是虚惊一场,令千金清白不失,事情搞清楚了,是秦家姑娘和钱姑娘闹着玩的。” 钱承运只觉得脑中咣当一下,眼前一黑,几乎要晕过去。 秦家姑娘? 自己那个女儿,竟是翻供了? 他张了张嘴,极想向芹姑问一句:你是不是搞错了? 但这样的话不能问。问出来,名声毁了事小,别人只会觉得自己居心叵测。 “一场误会……” “钱大人虚惊一场……” 耳边同僚‘清清白白’之类的宽慰语句落在耳里,他却觉得愈发难堪。 延光帝心中将信将疑,但看着王笑一脸无辜的样子,不由又想到他关于‘小冰河’的那场论述。 这小子还是有些用处的…… 这般想着,延光帝往龙椅上一坐,感到有些疲惫。 今天,又是瞎忙的一天。 满朝大臣吵来吵去,最后又具体做了什么实事? 卢正初和那些官员一起做生意,这确实犯了律法,但朝庭确实也有些年没发俸禄了,可以理解。那就,再罚点俸禄吧。 王笑那个‘家父’聚众闹事,要多罚些银子。 还有,今天这些庸臣,一个一个都要罚。 温容信、尤开济…… 第201章 文博简 “陛下。” 左经纶忽然站了出来。 延光帝眉头一皱,心中暗骂道:“不依不饶了是吧?朕就是不封东厂!” 没想到左经纶却是转头看了钱承运一眼,淡淡道:“老臣认为,钱承运是故意构陷准附马都尉王笑。” 今日之局,他本是打算先与钱承运联手打下东厂与昆党,再掉转马头对付钱承运这个叛徒。 现在东厂与昆党没打下来,却还可以接着对付叛徒。 “不错。”有人声援道。 左经纶转头一看,开口的竟是卢正初。 两位阁臣对望了一眼,卢正初走了出来,缓缓道:“准附马王笑,纯良质朴,绝非轻浮之人,钱承运无故栽赃,居心不良。” 王笑极是无语。 糟老头子现在跑出来说自己什么‘纯良质朴’,刚才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而且卢正初与左经纶刚才这个小眼神,自己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就像是两个高端玩家正在对打,却又忽然说:“咦,这里有个人掉血了,我们一起去补刀他啊” 实在是太没品了! 接着,便听左经纶又道:“东厂仓库中那八万石粮食来的蹊跷,刚才准附马提到文家,却被钱侍郎打断。但,老臣认为,文家还是应该查一查。” 这一句话,钱承运猛然变色! 温容信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道:“不错,太蹊跷了。今日这案子,像是有人在构陷朝中大员。一应证据,似乎是有人故意提供给微臣的。微臣愚钝,被人利用了。” 尤开济眼睛一瞪,连忙跟进道:“是是是。微臣也是被人利用了!微臣实在是太愚钝了。那些供状、那些证词,都是刑部的堂官们提供给臣的啊,那些人一向懒散,这次却勤奋的很。一定是钱承运在背后捣鬼……陛下,臣是被利用了啊!” 卞修永亦是高声道:“臣也认为钱承运居心叵测,故意污陷准附马王笑,恳请陛下彻查!” 白义章道:“钱承运人品恶劣,惯会卖子女以求荣华,今日必是他设计陷害……” 一时间,竟是满殿群臣齐齐声讨起钱承运来。 王笑咂了咂嘴,心中颇为震惊——这些朝堂大员,一个个,好果绝的反应。 下手也太黑了。 …… 大殿之上,又是一场剑拔弩张。 与虎谋皮者,终要丧于虎口…… ------------------------------------- 文家。 报信的人已经走了。 已经致仕的太常寺卿文博简倚在藤椅上,老眼看着天边的夕阳。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今夜会有人来带你进宫问话……照实说就行。”文博简开口说道。 “照实说?”文和仁愣了一愣,喃喃道:“可是那样的话,钱承运可就完了。” “你该关心的,是钱承运吗?” 文和仁又是一愣,仔细一想却是吓了一跳,惊道:“照实说的话,我们文家也是欺君之罪啊!” “有左阁老在,你怕什么?” 文和仁竟又是一愣:“左阁老?” 一连三愣,傻头傻脑。 文博简微微叹息,摇了摇头。 “还不明白吗?”文博简叹道:“你们这样的庸才……老夫走后,文家该怎么办?” 老父亲既然这样说了,文和仁也只好羞愧地低下头。 文博简嚅了嚅嘴,道:“钱承运那样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能卖的人,老夫怎么可能将家族事业倚在他身上?” “可是我们前几天才……” 文和仁想了一会才明白过来,喃喃道:“所以左家和钱家闹掰,我们选的是左阁老?” 文博简看着夕阳,默然不语。 文和仁又问道:“可是,为什么我们要假装选钱承运?” 过了好一会,文博简老迈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在朝为官,起起落落本是常事。左、钱一开始也是盟友,审王笑案的时候,钱承运败了,败了自然要挨些罪名。可是他呢?一点委屈都不能受,转头便去支持开立东厂。这样的行为若是放任下去,左经纶还如何驱使别人?” “今日,大家说要斗权阉,可权阉斗倒了一个还有一个,陛下身边又不缺太监。王芳上任才多久,又没什么恶行,文官为什么要斗他?” “文官们怕的并不是王芳,而是东厂。唯有钱承运一个,想对付的是王芳这个人。” “相比王芳。左经纶更急切要对付的,反倒是钱承运。因为他是浙党的叛徒,不尽快除掉,便马上会有别的叛徒。” “同样的道理,钱承运不仅是浙党的叛徒,也是所有文官的叛徒。” 文和仁大惊,问道:“这一切,是左阁老布的局?” “你还是不明白啊。”文博简叹道:“为官到内阁三人这种地步,又何必布局?他们向来是四两拨千金,以最小的力,谋最大的好处。” 文和仁迷茫地眨了眨眼,愈发羞愧起来。 父亲说了这么多,自己却还是不明白…… 文博简也不指望他能明白了,缓缓道:“只有钱承运一人在布局,但他和郑、卢、左三人比,还差了些火候。这三人的‘势’摆在那里,这朝中万事便都是他们的局,遇到的每一件事,他们都能在最快的时间,做出最有利的选择。” “所以,钱承运哪怕布下再精妙的局,用在他们身上,最后被套进去的也还是自己。这就好比,三个壮汉正在互相较量,有个小孩拿着棍子冲进了战局。一开始,或许有一两个壮汉想借他的棍子打别人,但最后,挨最多拳脚的只会是这个小孩。明白吗?” 文和仁的声音便有些吃力起来,低声道:“孩儿实在是愚钝。” “人和人比,不是差在脑袋上。你没到那个位置,自然明白不了的。钱承运与他们比,差的便是那份格局。” 文博简似乎不是在对儿子说,而是在自言自语。 夕阳落了下去,天渐渐暗了下来。 “复盘整件事,郑元化只不过是吩咐了温容信一句话。若是事成,他除掉卢正初,而事败,他也毫无损失。” “左经纶一早就看透了钱承运的性子,知道让我与他交好就一定能拿到他的把柄。今日若是事成,他除掉卢正初,事败,他就除掉钱承运。” “至于卢正初,从一开始就是立于不败之地,被钱承运推了一下,反手便能将他推倒在地……” 致仕的太常寺卿评点着这些熟悉的人物,眼神中有些向往和回味。 庙朝之上,那些昔日的同僚还在执天下牛耳,自己却为了给家族子弟让路,早早地退了下来。 偏偏家中,只有一些蠢材。真让人遗憾。 “倒是那个王笑,很厉害。”文博简又将今日的事情咀嚼了一遍,淡淡说道,“年纪轻轻的,周旋于这些老奸巨滑之徒之间,竟还能运用别人的势,成自己的事……” 过了一会。 老头子又说道:“值得老夫与他对手。” 夜色沉下来。 月亮从云间出来。 果然,有人来带走了文和仁。 文和仁进宫半个时辰之后,钱承运以欺君之罪被罢官入狱,进的正是刑部大牢。 第202章 月如钩 “钱承运倒了。” 淳宁走进金禧阁,在位置上坐下来,方才不急不缓地说道。 “活该。”许贵妃轻哂道:“你们知道他败在哪里吗?” 周衍沉吟道:“钱侍郎此人,太工于心计了。聪明反被聪明误。” 许贵妃摇了摇头,道:“他败在选错了盟友,薛召娣那个女人成事不足,今日这种情况,她还能让我们进了坤宁宫。” 周衍颇有些无奈。 自己这个母亲,什么事都得说上皇后母子几句。 他转头看向淳宁,问道:“姐姐为何要救王笑?救了他,他可还是当你的附马。” 淳宁却不急着回答周衍,反而淡淡道:“我最近又看了一遍《六韬》,略有些启发,你可知‘示饥而实饱,内精而外钝’何解?” 周衍犹豫道:“你是说……王笑此人,看起来傻,实则精明?” 许贵妃道:“他何止是精明?今日之局,连我们都未想过能解。” 淳宁道:“不是我要救他,而是他展示了值得我们去救的实力。” 周衍不解。 淳宁便解释道:“三位阁老向来是‘大谋不谋’,如山岳难撼,因他们有‘势’,所谓‘势’者,便是他们的权力、金钱、名望、才华、人脉,甚至是在父皇心中的地位等等,这也是钱成运比他们差的地方。但王笑,能借势。” “借势?”周衍不解。 “他不过是一个商家子,以前还有些痴呆的名声。却能在京城外翻出偌大动静,今日还在朝堂上春风化雨,便是因为他能借势。昆党有贪名,有人避之不及,有人同流合污,他却能坦然与他们合作,用他们的势来办自己的事。” “钱承运都没看破卢正初的底牌,他却看破了。更难得的是,还利用今天这个局,将整个昆党套进他的产业园里,随口说一句‘一起做生意’便举重若轻地借着了昆党的势。” “产业园?”周衍道:“他那么说是带着这个目的?” 许贵妃点点头,轻笑道:“薛召娣还想故意选个痴呆。没想到,一堆窝囊废中,竟是挑出了这样厉害的附马,眉儿才是最‘大谋不谋’的一个。” 淳宁低下头,道:“运气好罢了。而且,要等以后能为我们所用,那才算是好。” 周衍张了张嘴:“可是,他人品不好啊,如何堪配姐姐?” 淳宁看向周衍,郑重道:“我们是天家子女,既得了这世间最尊崇的身份,便要为了这世间有所舍弃。你选的是一条最艰难的路,便不要妄想走得轻松。为帝王者,就只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帝王而已,而不能将自己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 淳宁说着顿了一顿,又道: “比如我们的父皇,他是勤勉之君,但就是……有太多喜怒哀乐了。” 周衍似乎有些被吓到,登时愣了一下。 他不知道自己是被姐姐前一段话吓到,还是最后那一句大逆不道的点评更让人心惊。 父皇他太多喜怒哀乐了? 自己若想当雄主,还得比父皇过得更辛苦? …… 小坐了一会,淳宁看了看天色,便站起身来道:“想必小竺在坤宁宫用完饭了,我去接她回来。” 对于皇后强留秦小竺用饭的举动,许贵妃亦是颇为不满,便道:“正是如此,少让她在坤宁宫多呆。” 一弯新月如钩。 金瓦红墙的一片皇宫之中,夜色静谧。 皇宫西北,宫装少女走在回廊上,心想着一会便能接到秦小竺,心中便很有些雀跃…… 同样的月色下,王笑则是缓缓走在皇宫东南处。 依旧是由小太监刘安送他。 路过内阁的时候,王笑转头看去,却见里面还亮着灯火,不时有小太监抱着奏折跑进跑出。 刘安见王笑放缓脚步,便笑着小声解释道:“是郑首辅还在忙国事。” 王笑讶道:“晚上还办公?” “今日的午朝开得久了,想必首辅大人今夜又不出宫了。” 王笑若有所悟。 他虽没当过皇帝,但以前也当过小小的老板,大抵便能明白延光皇帝对这几个大臣是什么心态。 一个天天死命加班还能担事的员工,相处得再怎么样,开是不可能开的。不然那么多事全自己做不成? 郑元化勤勉任事,卢正初体察圣心,至于左经纶自己还不了解,想必对延光皇帝而言也是有些妙处的。网首发 可惜他们这个‘公司’,效益实在是不好。 不是不好,简直是要倒闭了…… 这般想着,他由刘安领着,过了金水桥,往东华门走去。 一路上都有些小太监路过,两人也不好多谈,到了东华门前空旷处,王笑方才对刘安道:“今日多谢刘公公相助。” 说着,手里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便递了过去。 刘安却是不收,脸上的笑意颇有些真诚,道:“奴婢活在宫里,哪有什么要银子的地方?也没个亲人帮着花,附马爷上次给的五十两都还没开始用呢。” 王笑便笑劝道:“钱多不压身嘛。” “附马爷的心意奴婢领了。”刘安笑道:“虽未说过几句话,但奴婢知道您和旁人不同,您是打心眼里没有看不起我们这些阉人,奴婢看得出来的。” 王笑愣了愣,心道:你是皇帝身边的人,谁还敢看不起你啊。 刘安又道:“干爹也是说附马爷待人没有偏见,说您是我们阉人值得相交的好朋友。” 王笑大概能明白刘安的意思。 但他其实也不能真切地体会刘安的那种心境。 对于有些受尽冷眼的人而言,那一份‘没有看不起’便仿佛是深恩厚义,值得自己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帮他一次…… 可惜接下来,让刘安很为难的是:这位阉人的好朋友却是不肯出宫。 “附马爷,一会宫门可就要落钥了。”刘安急道。 王笑张了张嘴,颇有些为难起来,自己总不能问“钱家小姐出来了吗?”这样的问题。 他只好道:“让我再等等吧。” 刘安颇有些不解,不明白王笑在等什么。 没想到过了一会,月光下竟真有一个小宫娥跑过来。 小宫娥十四五岁模样,模样标致,却似乎没什么礼貌。 她一边跑,一边喊道:“王笑,你等等……” 好不容易到了近前,她喘了两口气,方才又直呼其名道:“王笑,公主有东西给你。” 刘安吓了一跳。 公主? 淳宁公主? 有东西给准附马? 什么时候搭上线的? 万一陛下问起,自己要怎么说? 小太监感到一阵迷茫。他只好轻轻咳了一声,转过身,往旁边走了几步。 小宫娥听了这声咳嗽,才想起来似的,连忙行了礼道:“奴婢甘棠,是淳宁公主身边的侍婢,奉令前来向……您带句话。” 说着,便向王笑递来了方红色的锦帕。 “谢谢。” 王笑伸手接过,却见上面绣着一轮圆月,月下还有两株牡丹,旁边还有四个小字——花好月圆。 花好月圆? 花好? 总不会是说我的小花朵没事吧? 但这是我和钱朵朵之间的秘密称谓啊! 甘棠又道:“对了,秦小姐烦请您回去之后和秦公子说一声,她这两天住在宫内,让秦公子‘勿要担心’‘安安心心等着’。” 一句话入耳,王笑心中一宽。 他便向这小宫娥作了个揖,道了一句“辛苦了”。 一抬头,却见甘棠一脸似笑非笑,目光中隐隐还有些不爽。 王笑不禁脸上一红。 显然,自己跟朵朵的秘密称谓被人家知道的一清二楚。 那事,想必也被知道的一清二楚。 唉。 娘希匹。 …… 第203章 小面试 依旧是一辆马车等在宫门外。 依旧是王珍与王珠等在车上。 王笑才在马车上坐定,王珠便是叱骂道:“一天到晚的惹事生非,你就不能安生些?” “二哥你这就不讲道理了。”王笑又诧异又委屈,道:“要不是二哥你送我去当附马,我怎么会惹上这样的事?” 纵使王珠蛮横霸道,一时竟也无言以对。 王珍轻笑起来。 有些事,他心里看得明白。 初时,自己与王珠看王笑是痴呆,想着反正是个无欲无求的,送去选附马也没关系,没想到后来他非但不痴呆了,竟还是个多情种。 附马一事,算起来便是自己与王珠误了这个多情的三弟了。 王珍也知道,对于此事,王珠心中多少有些愧疚。 但再愧疚,也经不住王笑这样老是提起。 提得多了,心劫慢慢便去了,偶尔说起来,便能如开玩笑般一笑置之。 没想到这个三弟却还是个有心的。 果然,王珠便冷笑道:“我不讲道理?你去问问家里上千个伙计,我讲不讲道理。” “二哥你是在炫耀吗?我是你的伙计吗?你讲道理?你向来只讲你自己的道理。”王笑又道:“若不是二哥你给我包办了婚姻,这满京城的女子,我看上谁上谁,半点事也惹不了。” 王珠恼道:“你是兄长我是兄长?啰啰嗦嗦,成何体统?” “每次就只会拿话压我。” “你越来越放肆了,现在还敢和我顶嘴?” …… 吵了一会,王笑才颇为郑重的向两位兄长道了谢。 “谢大哥找关系替弟弟偷粮食。” “谢二哥替弟弟偷父亲的名单。” 王珍道:“一母同胞的兄弟,没什么好见外的。你沾上昆党,沾上禁酒令,说到底反而是受了我们两个兄长的连累。” 王珠则是表情淡淡的,冷哼了一声。 其实,对于王笑而言,今天最麻烦的不是昆党和东厂的案子。 昨天一听说有聚众闹事者反对禁酒令,他便知道是有人要对付东厂王芳。兄弟三人昨夜商议了一晚上,做足了准备,至少自保还是无虑的。 今天最麻烦的,却是自己那点风流债…… 多情应笑我啊,早生华发。 此时思及至此,王笑不由垂下头,显得颇为老实。 王珠见他这幅模样,便淡淡骂了一句:“出息。” “二哥你今天备了酒菜吗?”王笑便抬起头问道。 王珠斜睨了他一眼。 过了一会,他却是又沉吟道:“今夜,想必张永年和邱鹏程都会过来找你。” “今夜?”王笑讶道:“这么急?” 王珍轻笑道:“这是关乎人家一生前程的大事,刻不容缓。” 王珠道:“我与邱鹏程不过是利益关系,大哥与张永年却是真朋友,你向王芳推举张永年为太平司指挥使便是。” 这件事上,王珠并不是在推让什么,而是切实考虑清楚的。 “邱鹏程此人,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普普通通的一个南镇抚司。我以后在有些事上可能会用到他,才跑去与他结交。至于张永年,却颇有些不同,大哥你来说吧。” 王珍沉吟道:“张兄是军户出身,祖传的武艺练得颇为精湛,为人有义气、处事懂权衡。他家在父辈时就失了田,因此曾经在外留落了一段时间。后来他在蓟镇从军,于李督师麾下立了不少战功,一路升到游击将军。” “说来简单,但一个没背景的小卒能到这份上,其实艰险唯有自知。京师之围时张兄有些战功,便升至巡捕营都司。但李督师身死……以他的出身,在这京中也找不到靠山,这些年,便消磨过去了。” 王笑有些恍然。 怪不得白老虎、羊倌这些人老爱去巡捕营牢里住宿。 “向北望星提剑立,一生长为国家忧。”王珍竟是又吟了一句诗,道:“总之,张兄有守国之心。你若能帮他一把就帮他一把。就算是为了,往后我们王家出了事有个庇护。” 王笑点点头,却是道:“两个都见见吧。” “嗯?” 王珍、王珠皆有些诧异。 王珠淡淡道:“邱鹏程许个北镇抚司便也够了,没必要见。” 王笑心中思忖起来。 邱鹏程?那家伙是对自己起过坏心的。这次他手下的千户赵平还反水到钱承运那边去。 这个人,人品和能力都不太让人满意。 但,还是应该见一见。 …… 马车缓缓驶入逸园。 客房里,张永年无心安坐,来回踱着步。 在这京城中,他耳目极是灵敏。 文和仁入宫、钱承运下狱、王芳回到东厂…… 一打探到消息,张永年便连忙赶了过来。 在客房里等了许久,才见到王珍过来。 “王兄,接到令弟了?” 王珍笑道:“不错,张兄再稍待一会,舍弟换身衣裳便过来见你。” 张永年道:“怎么好劳附马过来?我过去见他便好。” 王珍摆手道:“你我论交,你便也是他的兄长,只管安坐,待他来见你。” 张永年颇有些坦诚,哈哈一笑道:“有求于人的时候,一点身段脸皮而已,没什么舍不得放下的。” 又闲话了好一会,王珍方才领着张永年到了一间屋子。 推门进去,张永年便见到一个少年坐在方桌后面,提笔正在纸上记着什么。 只见他皱眉思索的样子,张永年便知道:他先见过邱鹏程了。 世事难料啊,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会求到这样的小少年头上,还落于人后。 打过招呼,王笑竟是请王珍先出去。 “大哥,我和张兄私聊呗。” 王珍苦笑一下,只好转身走出去。 王笑便让张永年在方桌对面坐下来,又将烛光的位置摆了摆,方才严肃表情,道:“张都司,平常相交的话,你是大哥的朋友,便是我的兄长,我自然要敬你。”更新最快的网 “不敢不敢。” 张永年手在板凳上摸了摸。 有些温度。 果然是邱鹏程先来过了。 张永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正要开口,却听王笑又道:“但现在,你是来我这里应聘太平司指挥使的。那我们就公事公办,可好?” 张永年一愣。 这少年说话好直接。 而且,这句话……好大的语气。 他不由哈哈一笑,道:“好好好,公事公办好。” “我确实有把握说动王督公将这职位许给你。但在这之前,我想确认你适不适合,所以,接下来的问题,请你认真回答。”王笑又道。 张永年有些恍惚。 不知为何,他觉得,有些像是在玩……过家家。 这孩子以前是个痴呆,现在开窍了,却还是带着些呆气啊…… “好,我一定认真回答。”他只好应道。 王笑点点头,显得颇为正经,问道:“姓名?” 张永年又是一愣——太像过家家了。 “张永年。” “贵庚?” “三十有五。” “籍贯?” “河间府沧州南皮县。” “可曾婚配?” “一妻三妾,三儿两女。” 王笑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有些吃惊。 一妻三妾,可以啊你…… 王笑问得极有些详细,张永年也回答的很有耐心。 接下来,王笑终于问道:“为何想当太平司指挥使?” 张永年微微有些愕然,抬眼看了看烛光中少年那张一本正经的脸。 王笑脸上便泛起一丝鼓励的表情,温声道:“没事,说心里话。” 面对这样的鼓励,张永年心中感觉到极有些奇怪与别扭。 他张了张嘴,终究还是说道:“男儿当世,学文习武,便是要为天下任事。” 说到这里,他怕王笑不信,抬头看了他一眼。 却见王笑眼中,依旧是鼓励的光。 “张兄实乃我辈楷模!”王笑道。 一妻三妾,让人佩服不已。 张永年不知自己怎么就楷模了,沉吟道:“我是个武人,很多道理不懂。但大道至简,我认为楚朝走到今日之地步,在于‘不均’。比如,我祖辈有田,便能安稳劳作一生,可我父亲失了田,便开始偷鸡摸狗。这世道,偷鸡摸狗的人多了,便聚集在一起烧杀抢虐……” “天下的田就是那么多,可为什么会有人没了田?自然是因为有人占田占地。时长日久,勋爵、贪官、富绅一个一个肥的流富,贫者却愈贫。这道理,还是唐中元打出‘均田地’的口号后我才想明白的,但老子看不起那些流寇杀人如麻……” “陛下是千古明君,偏偏遇到这样腐朽冗杂的朝局,各中关系一团乱麻。但,我张永年不才,想做天子手里的刀,斩断这团乱麻!” 张永年说着,突然站起来,激动道:“太祖皇帝设立太平司,便是要让它成为天子的鹰犬爪牙,惩治豪族劣绅,为万世开太平基业!唐中元可以均田地,陛下也可以啊!我想当太平司指挥使,为陛下剔除朝堂污浊,以我之刀,趟出世间的安居乐业!” 王笑坐在那,抬头看着张永年激动的表情,一脸迷茫。 散落在这个时代里的人,浑浑噩噩者也多,奸滑自私者也多。同时,忠君报国者,也多。 但,张兄啊,你还是太片面了…… 第204章 一箱账 张永年本可以换一个说法,比如承诺以后会给王笑、王芳送银子。 但他最后还是决定将心中所想据实说出来。网首发 一则是他将王笑在京郊的所为看在眼里,二则他是很有些佩服王珍的。 张永年是个武夫,很多道理都是以前王珍与他说过,又藏在心里琢磨了许多年才慢慢想明白的。 道理既然是王珍引导自己想明白的,想来王珍的弟弟也是同辈中人。 此时一口气说完,他看向王笑,颇有些紧张。 却见王笑只是稍稍惊讶了一下,之后便恢复一派淡定的神色,隐隐还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 张永年微微有些失望。 王笑则是一脸严肃地提笔在纸上记了一笔,又道:“接下来,我考你几道题吧。” …… 一场面试下来,张永年觉得很是累人。 等出了这间屋子,闻着了外面的空气,他才心神松弛下来。 此时他才发现,那个少年竟是不知不知中让自己感到了紧张。 再想起王笑刚才说的那些话,他心中还是觉得震惊不已。 小小年纪竟然就这样高深莫测。 自己这个武夫,缺的就是这样的朝堂上的权谋智慧…… 等厨房做好了菜,几人便一起到厅里吃宵夜。 张永年四下一看,只有自己与王家三兄弟,一共四人。 他们并没有留邱鹏程。 哈哈。 “刚才是公事公办,如有失礼处还请张兄见谅。”王笑手里拿着筷子,说了一句。 他现在的长相还很少年气,此时便显得颇为乖巧。 张永年却有些又敬又怕,忙不跌地道:“附马爷公私分明,我心中只有敬佩。” “那就不见外了,开动吧。”王笑很是喜滋滋地提议道。 他也确实不见外,下箸如飞,吃得颇为专注。 桌上肉菜颇多,秘制酱肘子、芫爆里脊、京都排骨、爆炒腰花等等,皆是张永年爱吃的菜。 另还有些素菜也是口感极佳。 还有酒,备得足足的。别的地方缺酒,王珠的逸园却不可能缺。 张永年只扫一眼,便暗赞王珠待客周全,忙举杯敬了王珠一杯。 酒入喉,张永年微微一愣。 王珠便笑道:“这酒,是新丰酒的酿法。” 新丰乃长安故地,今楚时属西安城,称临潼县。正是最近被唐中元攻下之地。 张永年思及至此,轻轻一叹。 耳边却听王珠道:“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我今日虽是第一次见张兄,却早听兄长提过张兄的侠气与壮志。因此思来想去,便用这新丰酒招待,预祝张兄来年战功彪炳,有朝一日为朝庭收复西安,荡平天下!” “好!”张永年心头一暖,大感快意,举杯又敬了王珠一杯。 “二爷不仅为人周全,还知我懂我!”他心中感怀,一时无以言表,只好朗声道:“相逢义气为君饮!” 说着,又是一杯酒下肚。 王笑嘴里正嚼着一块里脊,心里却是翻了个大白眼。 为人周全?我这个二哥为人不要太刻薄哦。 收复西安?这明显是在套路你啊,二哥当年还给唐中元献策让他攻打京城你知道不? 为君饮?最开始提出来要禁酒的就是这个王老二你知道不? 座上,三人聊得火热,一人埋头吃得专注。 张永年有心与王笑多说几句,偏偏王笑一直忙着夹菜,便一直找不到机会。 等好不容易见王笑放下筷子,他正想敬一杯。 却听王笑道:“大哥,二哥,张兄,我吃饱了。” 王珍苦笑不已。 王珠淡淡道:“给你备了车马,想滚就滚。” “谢谢二哥。”王笑脸上笑吟吟道:“这个芫爆里脊和京都排骨味道都不错。” “已经给你打包了,带着滚吧。” 王笑比了个大姆指,道:“二哥不仅为人周全,还知我懂我!” 张永年见他拿自己的话打趣王珠,心中觉得颇为不妥——当弟弟的怎么能对嫡亲兄长这么没礼貌呢。 但他确实有些被王笑的‘权谋智慧’唬住,一时也不敢出声。 下一刻,王笑却是笑道:“张兄等我消息吧,安安心心的。” 张永年一愣,却见王笑已施施然出了屋子。 …… 一上马车,王笑便感受到了王珠的周全之处。 竟是有两个食盒。 每层屉里都装着两样小菜,量不大,却精致。 还有两壶小酒,打开一闻,桂花香的女儿红。 一份给芊芊,一份给缨儿。 二哥知我懂我啊——王笑暗叹不已。 自己就不该当王老二的弟弟,该去当他的客户才是。 马车缓缓走起来,王笑回想起与张永年说的那些话,淡淡一笑。 刚才是故意不怎么搭理张永年的。 就是要大用他,才要给他留点神秘感。 这个巡捕营都司还算有志向与想法,当了将军之后也开始读些书。 就是不知他哪里听的大道理,竟还敢跟自己一套一套的。 还大道至简,应该是从大哥那里学来的,但学得也太‘简’了。 自己是什么人? ——刚从钱承运、卢正初那些老狐狸手底下过过招的小狐狸。 能被他唬住吗? 还‘陛下是千古明君’哈哈,见过陛下几回? 心中这般想着有的没的,过了一会,王笑忽然皱了皱眉,向车夫问道:“最近怎么没看到桑落?” “桑落姑娘做错了事,被二爷赶出府了。” 王笑愣了愣。 王老二也太不讲情面了。 但也许是自己太讲情面了。 再问那车夫,别的却也不太清楚…… 下了马车,他提着食盒子到了积雪巷,却见大门紧锁。 唐芊芊竟是又不在家。 王笑是有钥匙的,便开了门进去看一看。 走了一圈,却见桌上放了一封信…… “笑郎若是见了这封信,想来是你我之间有默契。” 只看了开头这一句话,王笑便轻轻笑了笑。 “人家有件急事需出京去办,快则十余日回来,慢则经年累月,望君勿忧。” 王笑脸上的笑容便淡下来。 经年累月? 经年累月下去,唐中元都打到京城了,还有什么事办不完? 这显然是颇危险的事! 王笑便皱了皱眉。 却见唐芊芊在最后又补了一句:“此事琐碎,却无危险,笑郎切勿挂怀。” 紧皱的眉头便松开来。 但没过多久,王笑的眉头又皱起来。 唐芊芊那女人显然是极了解自己的。 那她最后加的这句话,反而更说明那事情十分危险。 他便收起信,在屋中翻找起来。 这间屋子他是常呆的,各项物品的位置他都颇为了解。 整洁简单的屋子,翻来找去半点线索也找不到。 他不甘心,又翻了良久,竟还真在衣柜里找到一道暗门。 从暗门一路过去,又是一个女子的闺房。 烛光一照,王笑吓了一跳,惊道:“芊芊?” 再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件挂着的戏服,看样式是唱旦角的。 房里摆着许多乐器,琵琶、琴、瑟都有,墙上还挂着些舞扇。 中间的桌子上却是摊着几本册子,地上还放了一箱账。 王笑先打开门到院子看了看。 秋千架。 果然是陈圆圆的宅子,吴中名伶嘛。 他便返回到屋里看了看桌上的册子。 翻了一会,王笑不由不轻轻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傻女人。” 你表现的万事从容不迫,却是将难处都藏在了这些纸墨中。 还以为你对煤炭的生意信手拈来,却是记了满满的两本账。 还以为你账记得漂亮,却是算错了许多遍,勾勾划划,最后再重新誊抄一遍。 还以为你对京城四大商家了如执掌,却是从这二十八家里一点一点筛出来的。 还以为你对融资的方案一说就懂,却是足足将成本分红各个数字举例算了满满一册…… 将手中的账册放下,又拿起一本册子翻开来,王笑不由一愣。 这本册子上却全是简笔画像。 她画功颇差,却还是能看出每一页上画的都是王笑。 有的是他慌慌张张的样子,有的是他翻墙的样子。 竟还有一张是他躺在榻上被迷晕的样子。 她没有用工笔,只是在写账之余用毛笔简单画的,也没有丹青上色,便如小人书一般傻气…… 烛光照着册子里的王笑,捧着册子的王笑默立良久。 夜色中,他终究是轻叹了一句: “你干的是杀官造反的买卖,处境就真的像我所见到的那样风平浪静吗?” …… 同一时间。 紫荆关。 此处为京畿通往太行山的要道,有畿南第一雄关之称,是太行八陉第七陉、天下九塞第四塞。 月光之下,紫荆岭之上,二十余骑狂奔而至。 “末将京营奋武营游击将军包武,有要事往大同请见孙将军,还请验符通关!” “末将京营包武……” 如此喊了数声,关隘上方才有火把亮起,映出那“紫塞荆城”四个铁划银勾的大字。 “懂不懂规矩?!夜里喊关,若不是看你们是从京城方向来的,老子便当你们是反贼的探马,将你们射杀喽!”关城上的守军大喊道。 唐伯望便喊道:“军情如火,还请放下吊篮,核验令符、尽早开关!” 关城上便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一行骑士中,一个瘦瘦小小的黑面青年转头回望了京师一眼,探手进怀,轻轻摩挲着怀里的檀木梳子…… 过了一会,关门缓缓打开。 “包将军,小的提醒一句,山西瘟疫闹得厉害,若是有个咳嗽发热的便在路上养好了,别等到了大同城下被放箭射死了……” “路上的干粮也请自己带足了,这一路上可都找不到吃的……” 唐伯望点点头,策马向前。 月色中,雄关巍峨,千年依旧。 唐芊芊捏着木梳,心道:“这样的情况,来年孙白谷还想守住山西、保住宣大?” 莫说是孙白谷,就算是孙膑、白起、鬼谷在世,也休想挡住我义军的铁蹄! 第205章 京城夜 左府。 “连地势也不识的愚夫,也配高居庙堂之上谈天下大势耶?” 宋礼气极,胸膛上下起伏,深吸了两口气,方才道:“南巡?!千古以降,居江南而北伐,事成者有几人?” “除了太祖皇帝驱除元蒙。此外以南伐北,世上再无一例!再无一例!” “哪怕是太祖皇帝起兵时,各地义军云起,我们大楚也是先占中原而南征,才能顺长江而下,一路荡平。” “天时地利人和,卢昆山是要让我大楚再失地利与人和乎?” “南巡之举,绝不能成!” 要不是当着左经纶的面,宋礼这般骂完便要砸东西。 左经纶倚在椅子上,摆了摆手,唤着宋礼的字,叹道:“元义,先不要激动。” 宋礼道:“学生心气难平!他不仅想让陛下南巡,他还着手去做了!” 左经纶道:“你真当卢昆山不识地势?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十四岁便是东林书院的魁首。” 宋礼跌坐下来,喃喃道:“阁老是说……他想让陛下放弃中原?” 左经纶叹道:“一旦南巡,北伐不过是镜花水月,自欺欺人的说法而已。这些人,所思所想,不过是能如赵氏南渡,守半壁江山苟且。反正等到了江南,他们依旧是绵绣富贵。” 他说着,摸着膝盖长叹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呐。” “卖国老贼!”宋礼心中愈气,缓了良久才道:“好在今日将钱承运打下来了,不然有这样的奸佞在,在朝中首倡南巡者,必此人也。” 左经纶点点头,却是难得替卢正初说了一句话:“老夫了解卢昆山,他做这一手准备,不过是想等到局势不可收拾了,带着陛下跑。总之,练些精兵也不是坏事。” “但不该是这样练兵啊!他用什么样的人在搞银子?白义章、王笑之辈,贪臣阉党勋贵劣绅之流!” “说到王笑,”左经纶喃喃道:“老夫看明白了,这小子看起来傻头傻脑,实则却是,装傻充愣占便宜……” ------------------------------------- 王家。 “真是太好吃了!” 刀子大呼了一声,又道:“少爷、缨儿姐,这个比府里的菜好吃!青儿觉得呢?” 青儿便将小脑袋点个不停,好不容易才停下嘴来,又问道:“青儿能带些回去给思思吃吗?” 缨儿便笑道:“这是二少爷逸园里的菜肴呢,小小姐早就吃腻了。” 青儿瞪大了眼,实在想不明白这样的菜怎么可能会吃腻…… 缨儿看出来王笑有心事,又转头看了他一眼,自己也跟着苦恼起来。 “少爷在想什么?” 王笑便稍稍牵出个笑容来,道:“没什么啊。” 他有些担心唐芊芊。 见王笑不高兴,青儿便掏了两块糕点出来,道:“恩公吃这个啊,吃了就开心了。” 王笑低头看去,却见是两块玫瑰酥。 他只好又笑了笑:“青儿留着自己吃吧。” “青儿有很多东西吃啊,思思说我想吃什么她都能和她爹爹要到,二爷是天底下最和善的人……” 要不是眼前说话的是个孩子,王笑就要回应一句“放屁”。 王老二脸多臭啊,还和善? 青儿见王笑翻了个白眼,便连忙补了一句:“恩公是最最和善的人。” 缨儿便忍不住笑起来。 王笑转头一看,见她笑得眼睛弯弯的,很有些可人。 “少爷有两个最哦。” …… 吃完这场有些小确幸的宵夜,青儿便表示要回去陪王思思,理由是“桑落姐不在,思思这几天很难过。” 等刀子带着青儿出了院子,缨儿舒了一口气,对王笑道:“桑落姐姐总算能回来了。” 王笑讶道:“你怎么知道?” “刚才青儿说了哦,小小姐都生气了,那二少爷便会同意桑落姐回来的。” 王笑颇有些无语,心想桑落就是仗着这个,才会有恃无恐地敲自己的闷棍。 他便道:“青儿是说思思难过,又不是生气。” 缨儿道:“小小姐一生气就对二少爷说自己很难过啊……” ------------------------------------- 逸园。 座上三个男子都有些醉意。 “珍兄,你为何不入朝为官?若你我携手,一文一武,共振这颓靡局势,是何等快哉?!”张永年道。 三人已丢了杯子,换了碗来装酒。 王珍苦笑道:“若要在今日这朝堂上立身,便要先学会吃人。能吃百姓者,方可披青袍;能吃士绅者,方可披红袍;等学会吃别的官了,方可披紫袍。” “哈哈哈哈。”王珠大笑道:“大哥此喻颇妙,当浮一大白。” 张永年却是道:“就是因为如此,我辈男儿才应奋起一腔孤勇,去改一改这世道。” 王珍只是笑。 张永年只好道:“我是粗人,看事看得不如你们读书人明白。但也许正是看得不明白,才说这般傻话。” 说话间,又是一碗下肚。 “张兄勿要如此说。”王珍笑劝道:“张兄行事,我心中只有敬佩。只是,我不想入朝,有自己的理由。” 王珠看了大哥一眼,默默饮了一碗酒,倚在椅背上。 欢宴过后,又是一番萧索。 大哥若想入朝为官,不仅是今科能中榜,上一科就能中榜。 三年多以前没中,是因为他不想自己冒险去行刺东宫,于是殚精竭虑地定计想让唐中元攻京。 这一科不中,他亦是因为自己。 忠孝、仁义,终究是因为自己的任性,让这个兄长一世难全…… 换作别家兄长,谁会将自己的前途赔给自己这样发了疯魔的弟弟? 闭上眼,亡妻的音容笑貌再次浮现上来。 他思念至此,心中恨意愈烈。 周肇,全都是因为你! 王珠猛然睁眼,高声笑道:“张兄行事,我心中亦是羡慕!黄沙百战穿金甲,一将功成万骨枯。哈哈哈。快意!” 他盯着张永年,一碗酒痛饮入喉,心道: ——我实在是羡慕你这一身杀人技艺! 张永年看着王珠,忽然有些恍神。 他能感受到那一双眼眸中的杀气。 “能与珍兄的两位贤弟相识,是张某的大荣幸!”张永年也是饮了一碗,大声道:“今日喝了珠兄弟许多酒,往后但有差遣,我再所不辞。” 王珠微微眯了眯眼,心道:差遣?哈,可惜你是个忠君报国的。 张永年却是心道:珍兄弟与珠兄弟不愿学着吃人,可那位附马爷,却是天生就是能吃人的。 “能吃权贵者,方可披蟒袍……” ------------------------------------- 王笑饮了一壶酒,颇有些憨态可掬的样子。 缨儿也饮了几杯酒,脸上便泛起两坨红晕。 对于缨儿而言,和少爷一起喝酒,是颇为新鲜的体验。 两壶女儿红都是带着桂花的香甜味的,颇有些好喝。 “缨儿,有一天你也会不在我身边吗?” 王笑忽然低声问了一句。 缨儿便应道:“缨儿怎么可能不在少爷身边呢!” 末了,她又道:“就算少爷迎娶了公主,缨儿不能跟去公主府,那也还是少爷的丫环。” 一脸坚定的样子。 王笑摇了摇头,道:“我不尚公主了,我说过了,我们逃到江南去。” “少爷啊,你又在乱说了。”缨儿道,“府里最近许多人都在说江南那地方不好呢,说是冬天没有炕……” “傻丫头,那是爹乱说的。等你到了那边,你才知道江南的好。” 他说着,借着酒意便开口唱了一句:“西湖美景三月天,春雨如酒柳如烟” 缨儿眼睛一亮,极是捧场:“好听!” 王笑又微微皱眉,道:“但江南也好不了多久,我带你到海峡对面去。” 缨儿道:“少爷啊,一定要走吗?前几天青儿替我问二少爷你去了哪里,二少爷说‘想必是菩萨点化了你家少爷,让他开了窍,跑去救国救民了吧’,少爷你不是应该留在京城做大事吗?” 王笑:“……” “二哥那是反讽的语气,你没听出来吗?” “我是听青儿转述的啊。”缨儿道。 “很明显啊,他说的时候肯定还臭着脸,这样呵呵笑一下。”王笑道。 “可是缨儿也是这么觉得啊。” 王笑吐了一口气,心中自嘲地笑了笑。 救国救民? 世人皆当自己聪明,把上位者当成傻子。以为换个人上去便能救得了天下? 人家一辈子的政冶经验,从万千举子中选出来,在庙堂暗涌中活到最后,对楚朝的大小问题心若明镜。 自己呢?不过是普通人。 上辈子只不过是想活成一个中产都需要拼尽全身气力。 在淘卖货,被买家怼了,屁都不敢应一句。 而眼前这个吃人的世道,想活下去都难。 不说唐中元、皇太极,只说今日那庙堂上的衮衮诸公,哪一个不是老奸巨滑? 钱承运从高高在上的刑部侍郎到沦为阶下之囚,只在那些人几句话之间。 龙椅上的陛下,喜怒只在转瞬,想杖杀谁只凭一己好恶。 这次要是被他打死了,有谁会出来替自己问一句律法人权吗? “还是得走啊。”王笑叹道。 那个淳宁公主,也不是善茬。更新最快的网 等唐芊芊回来,自己就该准备跑路了。 两壶酒喝完。 主仆二人微醺地聊着天。 王笑道:“缨儿,你知道吗?我今天救了大嫂的舅舅,可是他居然一点都不感激我诶……” ------------------------------------- 白府。 白义章越想越气,睡着睡着,猛然从榻上坐起来,一拳打在棉被上。 “王笑!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怎么能故意把我的底牌随手打出去?!” “你还敢把本官挟持到你那个破烂产业园上面去,入股个屁!装傻充愣占便宜的小兔崽子……” 第206章 铁将军 夜半三更时,有些年轻人酒宴过后刚刚入眠。 为国操劳的老人们却都一个接一个爬起来准备早朝。 等到日上三竿,老人们下了早朝,那些年轻人才揉着眼醒过来。 今天王笑陪缨儿去广济寺烧香。 缨儿许愿自己的少爷一世平安。 王笑却要许愿保好多人一世平安。 他想着菩萨保护这么多人应该也辛苦,便多布施了许多钱财。 缨儿极有些高兴,因为在她想来,愿意陪丫环烧香的少爷,天下只有自己少爷这一个了。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与少爷前脚刚走,王珰与碧缥后脚便进了广济寺。 碧缥磕了头,极有些虔诚地默默许愿道:“求菩萨保佑小女腹中胎儿平安康健……” 王珰看着她低眉顺首的样子,忽然间下定了某个决心。 于是他便在碧缥身边跪下来,心中默念道:“菩萨,小子想娶这个丫环为妻,求菩萨保佑小子家中应允,万事顺利。” 王珰许了愿,恭恭谨谨磕了三个头。 “珍大哥说过,男儿生于世,要有担当。那……” “那我就去求珍大哥,求他帮我说服父亲母亲!” …… 出了广济寺,沿大街再缓缓往西走,便有间开张不久的铺子。 铺子前已排起了长队。 “好香啊!” 缨儿正拿着刚买的小糖人看,忽然吸了吸鼻子道。 转头看去,却见那店上的招牌写的却是‘啃的鸡’三个字。 “少爷,我们去买这个吗?你看好多人排队啊。” “好。” 缨儿颇有些高兴,点了点头便往队伍后面排去。 王笑却是握着她的手腕,径直牵着她走到店里。 “你小子!怎么能插队啊?!”便有人喊道。 “勿怪勿怪,这是敝店的东家。”店里的掌柜便连忙跑出去招呼。 “哇!少爷,这是你的店?”缨儿又惊又喜。 王笑道:“是啊,你想吃什么?有炸鸡腿、鸡米花、糯米堡、老北京鸡肉卷……” 缨儿却是先四下看了看,一双明眸极为清澈。 她却是捂着嘴,颇有些窍喜的样子,悄声道:“我们不用排队耶” “就这么高兴吗?” “嗯嗯!特别高兴。”缨儿用力点点头。 王笑实在是不明白有什么好高兴的。 不过是不用排队而已嘛。 下一刻,却有人“哼”了一声。 转头一看,却见王珰领着碧缥走了进来。 “笑哥儿开了一个小店,还能这样摆威风?”王珰道。 他说话的样子看起来随意,眼神却有些怯。 他其实心里还是有点怵王笑,但今天那个女强盗不在,只有缨儿在。 于是王珰便壮着胆子过来了。 之所以过来,就是想沾沾这个堂弟的光,让碧缥也体会一下这种不用排队的威风。 “你怎么插队啊!?”又有人喊道。 “干什么干什么?我是这个东家的堂兄!” 王笑翻了个白眼,颇有些无语。 ——瞧把你能耐的。 自己不过是开个店都这般,若是当个官,家里人得有多嚣张? 不是说王珰如何,整个时代的风气便是如此。 …… 王珰便向碧缥问道:“你想吃什么?有炸鸡腿、鸡米花……” 碧缥想了想,道:“奴婢想吃,嗯,这个。” 说着,她指了指鸡米花。 那边缨儿则是点了一个老北京鸡肉卷。 等东西呈出来,缨儿有些为难起来,道:“这么多,我吃不下啊。” 王笑随口道:“那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剩下的给我。” 缨儿道:“那怎么行?少爷怎么能吃丫环吃剩的。” “没事。” 王笑才说完,耳边便听王珰对碧缥道:“你要是也吃不下,剩下的给我。” 王笑翻了个白眼。 无聊! 碧缥看着袋子里那几粒鸡米花,心中极有些舍不得。 自己明明吃得下啊…… 王笑懒得应王珰,招手唤过店内的掌柜,问道:“唐伯有说过他去哪里了吗?” 这掌柜名叫石玉,本是蜂窝煤铺子里的伙计,因表现出色,才被唐伯望调过来当掌柜。 石玉便笑道:“唐掌柜知道东家你会来问小的,还特地与小的交待过,说是他们出京进货,让东家你放宽了心,不必担心,也不必再找人问了。” 王笑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石玉却是又凑过来,献宝似的道:“东家,小的有件事……” “嗯?” “小的认为,不如将这店名改成‘啃的起’,如何?一则雅致些,二则能让人明白我们定价不贵。” 王笑不由侧头向石玉看了一眼。 他便点点头道:“想法不错。我再交待一次,定价切不可高了,薄利就行。切记,我们是想让人能吃饱,而不是要赚钱,明白吗?” 石玉道:“东家放心,小的明白。钱财几与,都付笑谈,愿以鸡块,饱世人肚。” 王笑微微蹙眉:“词太难听了,你再想想别的。” 说到这里,王笑心中念头又起,便道:“你定两个价格。一个低价,能维持运作便好,不求好吃,但求让人买得起,用鸡胸的柴肉来做,在外城多开店面,招牌挂‘啃的起’……” “另再定一个高价,用嫩肉,注重口感,店面要奢华,要有堂食雅座,开到内城。这个招牌便挂,嗯,‘金拱门’吧……明白吗?” “小的不明白。”没想到石玉竟很是梗直。 但接着,他下一句就是:“但东家放心。小的记下来了,小的会回去慢慢参悟。一定给琢磨透了!” 王笑大感宽慰。 这是个人才啊…… 突然,街上响起一阵敲锣打鼓之声。 转头看去,却见一大队人马从阜成门进城,一路缓缓而来,声势极有些热闹。 走在最前头的是个穿着戏服的武老生,头戴高高的缨冠,随着锣鼓声,一边走一边耍着大刀,嘴里噫噫呀呀不停,像在唱戏。 数不清的百姓便在这队人马周围,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看,时不时还有叫好声传来。 “铁将军来了!” “快来看铁将军……” 接着,又有无数百姓从各个胡同里涌出来,不一会儿便将城西大街围得水泄不通。 但他们也不挡道,都自觉地给那大队马车让路,热闹至极。网首发 “噫呀呀大胆蝗虫!竟敢啃我百姓的麦谷,快快吃本将军一刀……” 那边这般大声唱了一句,人群哄然叫好! “好!” 这边店铺外也早早站满了人,将王笑几人堵在店里出不去。 好不容易待那队人走到近前了,缨儿便踮着脚一脸好奇的样子。 四周热闹非凡,她便凑在王笑耳边喊道:“少爷啊,你说他们在干什么呀?” 王笑大声问道:“想知道?” “嗯嗯。”缨儿用力点点头。 王笑四下一看,见那些大人都将小孩背在肩上,便道:“我背你啊。” 缨儿顿时红了脸。 王笑却已经蹲下来。 “快上来,不然一会人家过去了……” 很是劝了一会,缨儿才坐上了王笑肩头。 她心中又甜又羞,手扶着王笑的肩,转头向街上看去。 却见那队人马里不光有唱戏的,后面却还有一队人正在跳舞,打相却像是……鸡。 而队伍中间,一辆大板车上垒了个小台上,上面却正站着一只打扮的很是神气的……大公鸡。 “喔喔喔” 声音嘹亮非凡,极是嚣张。 “少爷少爷,他们在拜鸡呢……” 下一刻,又有人高呼一声:“鸡治蝗虫喽,来年五谷丰登喽!” “五谷丰登!”人群大喊起来。 “木本粮食,铁杆庄稼,满地堆粮食,来年大丰收!大丰收……” “勤种地,伺庄稼。灭了蝗灾,再也不怕没粮收喽!” 人群便大喊道:“再也不怕没粮收!” 却有逃荒进京的老农跟着喊了一句,便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天杀的蝗虫啊!俺一年到头的收成啊!这可怎么活啊……” 他一句话嚎完,无力再站,一把摔坐在地上,却依旧还梗着脖子,跟着人群嘶声喊道:“灭了蝗灾,再也不怕没粮收喽!” 长街之上哭的却不止他一人,一时间无数人声泪俱下,喊声中皆带着泣咽。 “俺的粮食啊!” 王笑忽觉头上一凉,一抬头,却见是有泪水从缨儿脸上划落下来。 “少爷啊,他们好可怜啊。”缨儿喃喃道。 王笑一时无言。 这片土地上的人,辛勤种地,老实纳粮,想要的无非是吃饱饭而已…… 他转头看了眼石玉。 石玉是个有眼力的,不等王笑开口,便招呼伙计将店内做好的熟食与与压好的糯米团子送出去分给那些老农。 虽杯水车薪,无济于世,终究是让人得片刻心安。 …… 长街之上,大公鸡趾高气昂,顾目四看。 一众百姓便奉着这个铁将军,高声大唱起来。 歌曰:“黍子粘,黍子好,籽粒做年糕。干打谷,湿打黍。打黍宜摔,绑笤帚还用穗和秸……” “劝农桑,劝农桑,五谷丰登开饱肚腩……” 第207章 王二房 “碧儿,你也坐在我肩上。” 王珰这般说了一句,便蹲下身子来。 碧缥有些犹豫,但她不愿让自家少爷落了面子,只好红着脸应了,坐上了王珰的肩。 王珰本有些担忧,此时发现碧缥体重甚轻,自己倒也还背得住,不由颇有些得意。 他转头一看,却见王笑不知何时已背着缨儿踩在一张小板凳上。 “碧儿,你看得清楚吗?” 碧缥道:“看不太清呢,他们在做什么啊?” “那我再站高些。” 王珰目光寻了寻,他有心比王笑站得高些,便抬脚去爬另一条高板凳…… 庄小运正走在队伍中,他看着车上的大公鸡,心中颇有些自豪。 “铁楞啊,今天你出够风头了吧。” 他极小声地这般问了一句,下意识便转头四下看了看。 因这“啃的鸡”也是自己这边的店铺,他便想着那人或者会在这里。 下一刻,庄小运目光一凝,脸上便有些喜色,迈开脚便往铺子里走去。 他是从护送铁将军的队伍里走出来的,人群便给他让了条道出来。 庄小运才进店里,便兴冲冲地喊道:“东家,你带” 下一刻,他却与人对了个正眼。 这个门牙,竟是…… “嗯?五少爷也在?” “你你你……是是家里那个,贼护院!” 王珰正一只脚踩在板凳上,一见庄小运,便是眼一瞪,吓得愣在那里。 这小子当时把自己绑起来拷打讯问呢! 王珰心中一慌,脚下一滑,面朝下便往下摔去。 这一刻他才想起来,肩上的碧缥可是怀着孩子的。 “扶住她!快……” 才来得及这般喊了一句,王珰“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登时鼻血长流。 他心中不由后悔到了极点,恼自己不知轻重。 回头一看,他才大松一口气,只觉一颗跳到嗓子眼的心落了回去。 一阵后怕! 却见庄小运茫然地站在那里,手里提着碧缥的后领,如提着一只小鸡仔般。 这一刻,王珰觉得自己原谅了庄小运,虽然他曾打过自己一顿。 等碧缥落在地上,她便忍不住哭起来:“少爷!你又又……又受伤了?” 说话间,她连忙跑上去扶着王珰给他擦拭脸上的血。 “碧儿,你没事吧?” 王珰才问了一句,突然又是神色一变,惊愣在那里半天不说话。 “少爷?你怎么?” “碧儿啊,我……”王珰喃喃着,极是有些悲伤地哭起来。 “我的另一颗门牙也松了,哇啊……” 王笑斜睨了站在那干嚎的王珰一眼,心中着实有些无语。 这个二叔家的傻儿子,非要跑到自己面前来现眼。 他懒得理王珰,向庄小运问道:“傅先生安排好了?” 相处了这么久,这点默契他还是有的。 果然,庄小运应道:“是,傅先生说动静越大越好,本来小的打算到府上与东家说一声的。” 王笑会心地点点头。 庄小运说着,颇有些喜色地又道:“文家那些佃户,应该也不敢再来找我们麻烦了吧?” 王笑道:“佃户不敢来,文家却未必不会使别的手段,你们要小心提防。” 两人低声说了好一会…… 庄小运临走前忽然四下看了看,支支唔唔地问道:“东家,这几天怎么没见到花……没见到你和唐姑娘一起?” 王笑叹了一口气道:“她外出办些事。” “那……望伯他们呢?” “自然是跟去了。” 庄小运颇有些失落,他低着头走回车队里,只见那只大公鸡还是趾高气昂威风八面的样子。 “铁愣啊,你出这风头给谁看……” “喔喔喔” ------------------------------------- 文家。 “娘,他们就给我这样的屋子。” 钱怡极有些气极败坏。 “娘虽然是外嫁的女儿,但这些年对娘家多亲厚啊。还有,爹替文家做了多少事?现在爹倒了,他们就敢这样对我们母女?” 文和兰极有些担惊受怕的样子,听了女儿的抱怨并不作声。 钱怡道:“娘,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不如我们回家吧?” 文和兰一愣,道:“回家?可可可是,万一要抄家怎么办……” 钱怡眉毛一挑:“那娘想怎么遭?扔下偌大的家业不要,在这里当老小姐与表小姐?人家护你吗?” 她说着,一双眉深深皱起,露出嫌恶的表情:“你看这屋子,榻上连帷帐都没有,还有桌上这个灰尘,啧啧……以前我过来小住,几曾给我过这等的破烂屋子?” 文和兰似乎被吓破了魂,六神无主的样子。 钱怡又道:“爹虽被下了狱,大哥却还在当官,可见天子没有要抄我们家的意思。自己府里住着,岂不比在这里受人白眼强百倍千倍?” “真的?”文和兰眼一瞪,喃喃道:“可是你爹是因为欺君罔上、构陷同僚,才才才下狱的,那那那些同僚要报复怎么办?” “到时候卖了京里的产业去投奔大哥好了。”钱怡无所谓地道。 文和兰张了张嘴:“福建那个地方,山高水深的,我们娘俩怎么能去那里?” “嘁。爹说了福建是最安全的地方,他才特意给大哥谋了那的缺。”钱怡道:“我告诉娘,你可看清楚了,外祖父不在了,这地方早不是你的娘家了。惯是些势利眼的烂货,往日里巴结得殷勤,出了事只会甩冷眼。走着瞧!” 恨恨咒骂了两句,钱怡看着文和兰失魂落魄的样子,便拉着她就走,后面几个婢女连忙跟着提包袱。 她们还未出院子,却被人给拦下来。 “姑姑这是想去哪?”文弘达笑道。 文家子弟众多,但当官、读书、做生意的都各司其职,往日里有闲暇到处逛荡的却不多。 长房、二房皆在为官,家业便由三房和四房操持。文弘达是三房嫡子,出来做事后便有些风头正盛的意思。 此时他带了两个弟弟做跟班,身后还跟着一干嬷嬷婆子。 “让开!”钱怡正在气头上,懒得与他招呼。 “姑姑啊,我爹说钱府现在不安全,让您带妹妹安安心心在家里住着。”文弘达道,“不然万一抄了家,姑姑让官府拿了,再救可就难了。” 文和兰便又有些拿不定主意。 钱怡气极,恨声骂道:“就是你哄了我娘过来,到了之后却给我们这样的接待,狗眼看人低,往后的日子你可瞧好了吧。” 文弘达眉头一皱:“妹妹是大户人家的千金,骂骂咧咧的成何体统?” “往日里你巴结我爹的时候怎么不说?!让开!” “姑姑和妹妹且安心在家里住下吧。”文弘达也懒得再与她们笑脸。 “你还想强留客不成?”钱怡一双眉毛倒竖。 文弘达道:“这是为了你们的安全着……啊!你你……你松手!松手!” 肩上被狠狠的拧了一下,文弘达向后跌了两步。 痛到整条胳膊都麻。 儿时被打的可怕记忆泛上来,他没心思再与这犯官的妻女啰嗦,喊了一声‘看住了’了,铁青着脸掉头就走。 走了几步之后,他方才向身后的嬷嬷问道:“怎么没接到钱家四小姐?” 那嬷嬷便道:“四小姐还在宫里没出来。” 文弘达舔了舔唇,轻笑道:“派人到宫门候着,等她一出宫,就给接回这娘家来。”更新最快的网 “是。” 那嬷嬷才应了一声,却见少爷竟是赏了一锭小银子过来,耳边便听他又低声道:“等接了人,你不要声张,只送我院子里去。” 嬷嬷眉毛一挑,看着那银子,眼睛亮了亮。 “少爷放心,老奴明白……” 想着钱朵朵娇怯怯的样子,文弘达一颗心便颇有些火热起来。 他穿花拂柳地走了一阵,便回了前院大厅。 “爹,已经将姑姑安置妥当了。” 文和仁正在听伙计禀报,抬了抬眼皮,漫不经意地点点头。 “去和那些佃户说,不用再去闹了。”如此对那伙计吩咐了一句,文和仁便沉吟起来。 等那伙计出去了,文弘达便道:“爹,祖父说了,这产业园以后是能赚大钱的产业。这就不拿了?” “怎么能不拿?要想压四房一头就必须拿。而且那片地正好连着我们家的田,这是注定给我们的。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文和仁道,“可是这牧鸡治蝗的事一出,却不好明抢了。” 文弘达眉毛一挑:“明抢不成,我们就暗夺?” 文和仁淡淡看了儿子一眼,脸上一片高深莫测的表情。 文弘达暗道:父亲这是在考验我,我要快想想怎么夺。 文和仁暗道:你爹我也没主意啊,那傅青主多厉害啊。 父子俩默然坐了一会,一时无言。 文弘达只好道:“爹,祖父可有吩附?” “蠢才,万事只会靠你祖父吗?”文和仁叱骂道。 你祖父多逗啊,让你爹去和傅青主那样的人过招,却不肯支招,这不是为难人吗? 文弘达道:“可是……爹,祖父可有评点过王笑?” “倒是有。” 文和仁当时没太注意听,此时便已忘了不少,想了想,道:“此子看着傻,实则精……” “没了?”文弘达讶道。 过了一会,文和仁又想起来一句。 “钱承运要对付王笑,却不知从王家最大的破绽入手,可笑。” 王家最大的破绽? 是什么呢? 文弘达不禁沉吟起来。 座上的父亲依旧一派高深的样子,他只好皱着眉,独自沉思了良久。 “爹,孩儿明白了!” 文和仁心中一跳,极是惊讶:你这就明白了? 他脸上却是一派从容,抿了一口茶,淡淡道:“哦?” “是王家二房啊!”文弘达站起来,侃侃而谈道:“孩儿和崔家了解过,王康是个强干的,王秫却是个庸才,一干儿子都是酒囊饭袋。” “不错。”文和仁淡定地点点头,一幅孺子可教的模样,“那我儿且说说,该如何对付王秫?” 文弘达只好再次沉思起来…… 第208章 大逆子 闻道书院连休两日。 王珍今日也不出门,颇有些闲适地斜倚在藤椅上。 一袭白衣,一卷书,一壶清茶,一盘瓜果,一娇妻,一美妾。 一儿一女请过安便出去玩了。 王珍捧着书卷看着,潭香坐一侧,时不时剥个果子喂他,陶文君则多在桌前对账。 王珍一手执卷,一手把玩着潭香的玉手,眼睛落在书上,嘴里咬了果子。 “呵。” 潭香便问道:“夫君笑什么?” “笑书中的和尚。”王珍道。 他便将手里的书卷摊开,把封面给潭香看了看。 “醒世……梧桐影?”潭香微微有些疑惑,道:“这是什么书?” 王珍道:“说的是六根不净的和尚的风流事,所为‘觉后禅’。” 陶文君转过头,嗔道:“歇了两天,却是在家里看……这样的坏书。” 王珍笑道:“我和潭儿不是在等你忙完一起吗。” “去你的,老大不小了,没个正经。”陶文君转头理账,不去理他。 王珍便对潭香道:“上次那位翰林院大人,赞过‘不已斋’名字的那位,你还学过他的样子,记得吗?” “记得。” “何良远何大人,前几日他将这本书禁了。”王珍道:“若非他禁了这本书,我还不知道竟有这样的好书。” 陶文君又转头骂道:“也就是你,因人家禁了,便特意找来看,难怪翰林院的老大人不点你中榜。” “便当我是脑后有反骨好了。”王珍笑道:“各花入各眼,这书中佛法便如这世间礼教规矩,拘得住一些人,却拘不住所有人。” “这书中和尚渔猎女色,是为可耻,但事为真事,禁了书又能如何?此书写的是淫事,书名却有‘醒世’二字,颇有些发人深省……” 陶文君骂道:“挂羊头卖狗肉的东西,就是该禁了。” 潭香反正是不懂这些的,只看着王珍侃侃而谈的样子颇觉崇拜。 正说着,却是王珰来求见,王珍只好出去见他。 过了一会。 王珍微微皱着眉回来。 陶文君亦是在皱眉。 “珰哥儿找你何事?” 王珍道:“他想娶身边的丫环,求我劝劝二叔二婶。” 陶文君随口道:“纳个妾的事,二婶有什么不依的。” “不是妾,他要娶碧缥为妻。” “那怎么行。”陶文君道:“我们王家是何样富贵人家,他怎么能娶丫环为……” “我答应他了。”王珍摆手道,“这孩子惯是个没正形的,如今能有担当也算好事。” 陶文君急道:“你怎么能答应他?别的不说,你一劝,不管事成不成,平白就得罪了二叔二婶。回头落下话柄,说你这个东府长子就是蓄意让二房出丑,而且你是他的先生,人家还说是你教的。阋墙之祸便是由此而起……” 王珍摆手笑道:“你说的我明白,但你这是小道。要规避阋墙之祸,不是靠这样的小聪明去躲家族间的纠纷。” 陶文君一愣。 王珍负手道:“教导兄弟,让他作有担当的男儿,这才是家族长盛久兴的正法。唯有行这样的世间大道,才能走得更远。明白吗?” 潭香看着王珍,又是眼睛一亮。 若是十年前,陶文君许是能被他哄住,此时却是骂道:“你少卖弄,娶丫环这样的事说破天也是没理。你还能掰扯到世间大道?还正法?你自己都还是个看的。” “总之此事你别管了。”王珍自嘲一笑,又问道:“你又有何事为难?” “还不是在操办你弟弟的婚事。”陶文君道:“父亲答应了宗人府,淳宁公主的府邸由我们家来置办……本来说好的,忠勇候的宅子会卖给我们,可是现在婚期日近,候府还在拿捏价格。” “还在拿捏?”王珍有些诧异,“我们给的价可不低。” “何止是不低。”陶文君皱眉道:“谈到现在已比市价还高了三成,本来说好今天能定下来,没想到又翻悔了!” 她说着,愈发着急起来:“过几天宫里便要置床柜器具进去,那么大的宅子还得洒扫。被候府这么一闹,找别的宅子已经来不及,只能再任他加价了。王八蛋!” 王珍摇头道:“别去加了。忠勇候就没打算卖,故意拖着我们的。” 陶文君一愣,喃喃道:“不会吧?” “必是的,找别的宅子吧。” “可是,这是公主府啊,”陶文君道:“京城里这等规格的拢共有就没几家,愿意卖的就更少了……” 王珍道:“这本该是宗人府置的,现在我们来置,自然不会再有那等规格,差不太多便是了。” 陶文君颇有些遗憾。 ‘崔氏久病未愈’,自己以附马‘长嫂如母’的身份操办这场婚事,本是要大出风头的。 现在宅子达不到规格,风头便小了不少。 但王珍既然这么说了,她也知道只能这样了。 “但降些规格的,现在买也来不及了。”陶文君依然眉头紧锁,过了一会又道:“听说你前些天从公账上支了三万两买宅子,能用吗?” 王珍道:“那不是什么大宅,是吴培的宅子。” “吴培的?就我们家南边的那个?!”陶文君大惊道:“那那那宅子三千两就够了!” “我知道。”王珍摆手叹道:“本是贺琬买下了要与我作邻居的,如今他出了些事要用银子。” “你知道就行。”陶文君对他外面这些事不关心,皱眉道:“我临时去哪里置大宅子……” 过了一会。 夫妻俩忽然心有灵犀地对望了一眼。 “爹上次可是说过,他在什刹海有套别院,那地段,又是爹置的宅子,还用说吗?” 王珍苦笑道:“我要把二叔和爹一起得罪了?” “两桩得罪人的事,你让二弟替你分一桩……” “逆子!” 杜康斋中,王康长须一抖,大喝道:“你跪下!”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王珠却是不跪,淡淡道:“不过是个宅子罢了。” 王康白眼一翻。 不过是个宅子? 那是老子养老用的私产! 之前是愿意拿出来,是因为大不了从公账支钱再买一处。 现在酒业生意也不做了,账又被你这逆子把持着,老子还能支到钱吗? 关键是,给老大或给老三,这能一样吗?! 王珠却是知道他心里怎么想,淡淡道:“孩儿拿逸园与父亲换,再补银子给父亲。” “补银子?你整个人都是老子生的!还有,你逸园什么地段?我景园什么地段?前海湖畔,与皇宫一水相依。鼓楼西接后湖湾,银锭桥横夕照间,我那景园正是处在这一湾之上,上了楼阁还能看到银锭桥。若无机缘,你有再多银子都买不到!” 王珠道:“正是买不到,孩儿才来向父亲讨要。” “滚出去!当时愿意给了老大,只因还是在我王家代代相传。你拿去给老三?那是送给别人家!我告诉你,绝无可能!” “我,绝,不!” 王珠道:“是父亲你答应宗人府,由我们置宅的。” “当时是。但现在老子还是这一家之主吗?又是哪个孽畜把老子圈起来的?” 王康说着,负手昂然道:“老夫现在被圈养起来了,不管事了。” 王珠:“……” “怎么?有本事来抢啊。”王康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你就想借机卖了老子在京城的产业,逃到南边去,老子竟生出你这样的孬种。” “你们禁了酒,老子还敢当这京酒商会的会长。你们想逃,老子却不会逃。哪怕万一反贼杀进京,让他砍了老子的头罢了,老子就是死了,血也要洒在祖宗的产业上面!” “我知道你这逆子的手段。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偷我的地契,我一头撞死给你看!” 一席话,声破云霄。 王笑进来时便听到了这最后几句话,忍不住赞道:“爹你好刚啊。” 爹你别叫王康了,不如改名叫‘王刚’吧。更新最快的网 王康见王笑一脸的笑意,愈发生气起来:“逆子,你还没入赘出去呢,就想替丈人家夺你亲生父亲的财产不成?” 王笑收敛笑意,颇有些无辜地道:“孩儿冤枉。又不是孩儿自己要尚公主、又答应宗人府置宅的。” 王康无言以对,只好愤愤瞪了王珠一眼。 老夫当时也是被老二这个逆子骗了。 “反正你休想要老子的宅子。” “我不管这事。”王笑却是道:“爹,跟我走吧。” “去哪?” “汪公公来了,请我们进宫见老丈人。” 王康一愣。 王笑道:“爹与京酒商会公然反正禁酒令,老丈人要狠狠地惩治你。” 王康身子一抖,脸色一下变得惨白,道:“我冤枉的,是那些人唆使我的!” “哈哈,开玩笑的,孩儿已经替爹求过情了。”王笑又道。 “……” 以前痴痴呆呆,现在疯疯颠颠,这也是个大逆子! 王康深吸两口气,回屋换了件崭新的衣裳,又让丫环给自己梳了头,再将胡子理顺。 如此打扮得工工整整,他方才出来。 “有本事再圈禁老夫啊。” 这般对王珠冷哼一句,王康才领着王笑,迈着郑重的步伐,朝院外走去。 老夫也能去皇宫里走一遭…… 第209章 何良远 王芳隔着回廊,极是情深意切地远远望了王笑一眼。 可惜,此时不方便说话。 汪贤领着王笑父子去乾清宫见陛下,王芳却要出宫去东厂办事。 但只这一眼,便是记着彼此的恩情。 “负心多是读书人,还是附马爷仗义……” 王康则是如在梦中,恍若木偶一般任人引着。 从进了宫门,看到那些金甲护卫开始,他就已经没出门前那么铁骨铮铮了。 绕得七荤八素,他眼睛也不敢乱看,只好盯着前面汪贤的腚。 好不容易到了一间值房,耳边听汪贤道:“王老爷且先坐着,等候陛下召见。” 王康这才敢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抬头,目光一扫,不由“咦”了一声,道:“那逆……笑儿人呢?” “王老爷刚才竟是没听到?准附马已随刘公公去见陛下了。” “是……是吗?” ------------------------------------- “是啊。” 王笑理所当然道:“家父自然是被利用的!他对禁酒令有抵触可能是有,但怎么可能和文家一起陷害东厂呢?” 接着,他压低声音道:“文家说什么是被钱承运逼的,那我们王家还是被文家骗的呢。他家一直欺负我们家,还派佃户来占我们的产业园,上次文弘达还辱骂我,我才和玄策打他的……” “闭嘴!”延光帝眉头一皱,不耐烦道:“朕不是要听你说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是,家父要捐给朝庭的银子也已经带来了。” 延光帝眉毛一挑,点点头,却是又道:“朕也不是要听你说这些。” 王笑讶道:“那陛下想听我说什么?” 延光帝转头向后看了一下。 怪不得……王芳今天不在,那有些话就要朕亲自说了。 小兔崽子,一点也不体察朕心。 延光帝端起茶杯,波澜不惊地道:“朕听说你那产业园可以‘牧鸡治蝗’?” “正是,陛下若想知道这牧鸡治蝗的细节,我可以让人来细细……” “朕不是要听这些琐事。”延光帝嘴里‘啧’了一声,愈发不耐起来。 这孩子还太年轻了,就是不如朝中重臣老练。 从容地抿了一杯茶,他只好再提醒道:“你上次说的小冰河。” “小冰河?”王笑愕然道:“可是小冰河我上次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呀,陛下要是还想听,我可以说说海外的情况……” “朕不是要听这些。蠢才,你还不懂吗?” 眼前的少年无辜地眨了眨眼。 “你若是朕的阁臣,朕现在就罢免了你……你们先下去。” 陛光帝摒退左右,盯看着那个记录自己言行的起居舍人走远了,不耐烦地招了招手让王笑上前。 先是低声骂了一句:“一定要朕给你说明白?” “我我我有罪。” “既然牧鸡治蝗之策能让京中百姓信服,朕便会推广开来,以解天下之厄。那这次的蝗灾,便不是朕德行不妥引来的天降,而是,为了让我们楚朝发现这治蝗之策,这是功。明白了吗?” 王笑乖乖道:“明白了。” 延光帝道:“你也有功,还有人愿意吃掉你这个功苦,比如工部就提议,将你的产业园收为朝庭所有。但朕不许,你可知为何?” “陛下对我好……” 延光帝的冷眼便在他脸上扫了一扫。 王笑便垂头道:“陛下请恕我愚钝。” “太愚钝了。”延光帝干脆直接说道:“既然牧鸡治蝗能让百姓信服,你便应该早早地体恤天子,让小冰河的说法也让天下臣民信服才对。” 他说完,眼睛盯着王笑。 若王芳在,便能替他说这件事,现在要天子御口亲自明言,便感有些难堪。 好在王笑并没有‘陛下怎么能这样’的那种讨厌的反应。 王笑恍然大悟的样子。 “可是,应该怎么做?”王笑低语了一声,沉思起来,看起来就像‘为天子正名’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延光帝心中一宽,嘴上便骂道:“朕治理的是天下,这种小事也要该问朕吗?” 他见王笑太笨,又提点道:“比如,百姓现在正信任你那个产业园,那便如牧鸡治蝗一般,从产业园入手;再比如,我们注书列传……” 王笑道:“可是,我那个产业园快要不行了。” 延光帝眼一眯。 “卢大人、白大人他们那些大人们本来说好了要入股进来。”王笑道:“可是他们现在翻悔了,说什么‘为官怎么能与民争利呢’‘老夫要是被弹劾了怎么办’,银子也不给,帮也不忙……” “文家又一直在欺负我,时不时就派佃户来捣蛋。我上次见到王督公,是求了他一次,问他能不能帮忙管管,结果居然说我勾结东厂哦。我还是个孩子啊,又没官没爵的,怎么能勾结东厂……” “只怪我年轻太小,说自己有商才,但就是没有人信,上次说种蕃薯玉米,连陛下您都不怎么信我……” 延光帝道:“闭嘴!在朕面前也敢这么絮叨。” 接着补充了一句:“他们那些老油条,何时怕过弹劾?都是骗你的。” 王笑吓了一跳,嚅嚅不语。 见他纯良质朴,延光帝便也不玩那些弯弯绕绕的,直言道:“有朕在,你怕什么。需要什么一次提出来,朕没功夫与你耗。” “好啊……” 又过了好一会。 延光帝忽然问道:“你可有字号?” 王笑道:“有的有的,‘笑谈产业园’以后也是老字号……” 延光帝又是不耐烦“啧”了一声。 “朕是问你有没有像‘清莲居士’这样的名号。” “陛下,我才十五岁啊。” “白乐天七岁能诗,你这么大了竟然连字号都没有,真是商贾。”延光帝嫌弃地皱了皱眉,起身道:“正好要带你去见何大学士,让他给你起一个。” 说着,便移驾文华殿…… 何良远时年五十又九,大腹便便,书卷气很重的样子,脸上便仿佛写了‘老学究’三个字。 王笑虽知道延光帝领自己来是做什么的,但他一见到何良远这张脸,下意识就很是担忧起来。 如果自己过了门,呸,如果自己尚了公主,谁知道陛下会不会让自己跟这个老学究读书。 “见过陛下。” “何爱卿无需多礼,快快请起。”延光帝难得有些热情。 楚朝有些约定俗成的说法,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 翰林院大学士何良远给皇帝讲经筵,虽无帝师之名,却也要颇受尊敬。 他如今没有实权,只负责纂修书籍、论撰文史、主持科举,却是最最清贵的文官,门生遍布天下,是士林的旗帜,是读书人的标杆。 虽不知是下一任还是再下一任,但总之,何良远终有一日会是大楚的内阁首辅。 而现在,延光帝便有一桩大功要让何良远来立。 有求于人,就算是皇帝也要赔上一张笑脸。 “哈哈,朕不是说过吗,要让何爱卿编写一部巨著。朕要这本书彰显国威、造福万代,何爱卿可能做到?” 何良远面色一点也不变,道:“臣认为,当此朝局,不是编书之良机。但陛下有令,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是良机? 因为自古都是‘盛世’才编书。 何良远话里的意思显然不太好——又不是盛世之君,还能厚着脸皮编书? 延光帝也不生气,文官里尤其是翰林院和都察院当中,骨头更硬的、说话更难听的可太多了,能‘鞠躬尽瘁’便算是很给自己这个皇帝面子了。 “哈哈,何爱卿,朕为你引见一下。”延光帝一指王笑,道:“这是朕的爱婿王笑,他是风水大家,好学不倦、历览奇书!” 王笑吓了一跳,自己什么时候就成了‘风水大家’了?! 延光帝怕何良远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又补充道:“王笑之才华,不输郦道元。他喜观天象,又据典考证,终于发现了一个奇特的气候,所谓小冰河是也,说的是气候恶劣实乃自然现象……” 郦道元是北魏名士,地理学世著《水经注》便是他所注,世曰‘水经有注,禹贡同功。考据天官,经纬融通’。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王笑得了这番夸奖……心里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位便宜老丈人的意思也不难懂——请你们写一本《水经注》这样的地理名著,将朕洗得白白的。 请水军还要五毛钱呢,陛下你却是收我王家的银子,还逼我当你的水军。 心中腹诽,他面上却是颇为受宠若惊的样子,似乎是被夸得不好意思。 何良远依旧是一张学究脸,严肃地说道:“准附马那几首词老臣也看过,有些文采。但年轻识浅,其言难以服众。” 意思是——不好意思,他这个小冰河的说法,老夫不信,别人也不信,因为他没资格这么说。 气氛沉默了一会。 王笑正眼观鼻,鼻观心。网首发 忽然,只听延光帝道:“王笑。” “陛下?” 王笑一抬头,发现自己居然能读懂延光帝的眼神了——你去说服这个老学究。 王笑却不敢耍眼神,只好将话藏在心里——你不讲道理啊,是你要他做事,怎么能要我去说服? 他只好向何良远行了一礼,道:“正因小子年轻识浅,陛下才请何大人主持编书。” 何良远道:“老夫一生治学严谨,只听说过天子深恭引咎,却从未听过小冰河之论。” ——不好意思,就是陛下没将天下治好,老夫不会给他说好话,免得回头落个谄媚的名声。 王笑白眼一翻,严谨你个头,当个官非要这么有气节吗? “陛下英明神武!如何能与那些深恭引咎的天子们相提?”王笑道。 压死你这个老头。 “一时荣宠皆有尽,千秋青史最难欺!”何良远硬梆梆应道,掷地有声。 王笑:“……” 他只好向延光帝看了一眼——陛下,他落你面子。 延光帝转过头去——朕不管,你给朕处理好了。 何良远这样桃李满天下的士林领袖,天子轻易也动不得。若只因一己喜怒碰他一下,就要永世落一个暴君的名声。 不是一辈子,是永永远远,世代相传! 因此,这个翰林院大学士是有资格展现他的清贵与气节,因为这些清贵与气节是他的立身之本,也是他进取的康庄大道。 那让延光帝换一个人来做这件事呢? 不行,延光帝要的就是这样有气节、不轻易服软的硬骨头名臣来修这本书,如此,士林才会信服。 比如,换钱承运那样的来替陛下写书,那还不如不写呢! 老老实实当‘昏君’,也好过掩耳盗铃,传为青史笑柄。 王笑一时便极有些为难起来。 这个何大人,一开始就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现在为什么听了小冰河,又‘千秋青史最难欺’了呢? ——因为他想要卡好处。 那陛下为什么让自己来说呢? ——因为陛下不想让他卡好处。 但,自己要怎么说服他呢? 第210章 金手指 楚,延光十七年,九月十四。 文华殿中,几个人大眼瞪小眼。 王笑正在想着如何说服何良远。 突然,有小黄门冲进殿中。 “陛下,下大雪啦,天降大雪……瑞雪兆兆兆丰年!” 吉祥话当然要说,小黄门却是心虚了好久才将那个‘丰’字念出来。 延光帝心中却只有无尽悲伤。 这一年,大雪依旧是在立冬之前就早早来了。 人说数九寒天,即冬至过后每九天为一‘九’,以前数完九个九,便是春回大地,可以开始耕作。 现在呢?离冬至还有将近两个月,便是大雪纷飞。 数不完的九,来年又是一个不能耕作的春天。 也许天上的水都化成雪在冬天落下来了,春天不能播种,夏天又是大旱,秋天又是蝗灾。 即位十八个冬天,年年皆是如此…… 延光帝看着殿门外的鹅毛大雪,嚅了嚅嘴,感到了铺天盖地的绝望压下来,让他透不过气! 难道真的是上苍在罚朕? 那朕到底做了什么德行有亏的事?上苍你要这样没完没了地罚?! 就因为朕杀了吴王全家? 但朕潜邸之时,分明是他先盘桓京城迟迟不肯就藩,狼子野心、人尽皆知!这样的叛王哪个皇帝会不杀?你为何单单要罚朕? 要不然你一道雷劈死朕罢了,这天下百姓又有何辜?! 若是能选,朕情愿作个闲散王爷,早早到吴地就藩,江南水乡有何不好? 谁他娘的想当这样看见雪都胆战心惊的皇帝…… 下一刻,耳边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 “你看,这就是小冰河的表现。雪下得早,冬天异常的冷,夏天异常的热,极端气候会常年出现,导致粮食大量的减产。形成原因可能是海底的脉动引发了冰川的漂流,可能是太阳的休眠……” 王笑其实是在胡说八道。 他脸上带着很认真的表情,表现出了很专业的样子,拿出了以往与别人谈生意时的专注架势,吐字有力、表情诚恳。 “小冰河是世界性的,你们说是陛下失德,你大可去别的国家看看人家的君主是不是也失德……” 何良远却是一个字都不肯听,硬梆梆地就将他顶了回去。 “太公著史,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何良远道:“我辈读书著传,亦该不虚美,不隐恶!” 说着,他高昂着头颅,抬手抚着三缕长须,看也不看王笑一眼。 竖子也配与老夫论道耶? 王笑无语。 这是辩论吗? ——这显然不是。 自己说一大堆,对方听都不听,就会摇头说不。 还大学士呢,一点求知之心都没有,只会拿架子压人。 对付这样顽固不听人言的,不可能说服的啊。 对于王笑而言,说服不了何良远没有太大关系,反正自己尽力了。 但就在他打算放弃时,忽然灵机一动。 这是办自己的事的好时机啊。 说不服你也要让你服。 …… 王笑没说服何良远,却说服了延光帝,他看着这个为自己据理力争的准女婿,心中莫名的有些熨贴起来。 连这天地都在与朕为敌,竟还有一人为了朕,肯与这天地辩一辩吗? 延光帝本也没打算凭王笑就能说服何良远。 这个翰院林大学士想要什么,他心里很清楚。 ——不过是下一任内阁首辅之位的许诺。 之所以让王笑去与他辩,一则是自己不甘轻易许出去,二则是磨磨何良远,不给他讨价还价的机会。 现在时机已到,延光帝正要开口…… 突然。 “老猢狲,你给脸不要脸!” 一声清喝声中,延光帝猛然瞪大了眼。 却见王笑竟是扑了上去,啐了一口在何良远脸上! “呸!” !! 何良远一愣、一惊、接着就是一怒! 悖然大怒! 竖子,连陛下都不敢如此对老夫! 他擦了一把脸,凶狠地怒瞪着眼前的王笑,举起手便要一拳打在这个无礼竖子脸上。 一瞬间,王笑眼中似乎有隐隐有极细微的‘得计’神色闪过。 这种感觉,何良远极为熟悉。 为官多年的警悟,让他硬生生收住了这一拳。 …… 延光帝觉得自己指尖都有些发麻。 刚才那一幕,对他而言实在是……太解气了! 卢正初说这孩子‘纯良质朴’,此言不虚啊。 何良远刚才那么硬气自己都没生气。 ——这才是最让人生气的地方:自己已经习惯了这些文官的嘴脸。 表面恭敬,实则都想借着‘顶撞天子’以扬名。 一个个心眼坏得很,却非要装作道貌岸然,各怀小心思,却永远将大义挂嘴上。 以往这些人踩着朕的脸往上爬,现在竟然有人敢唾在何良远脸上? 这一口痰,啐出十数年压在心中、让人都已遗忘的怨气! 可不就是‘给脸不要脸’吗? 这可是文官中最最最清贵的一个,哈哈哈哈。 …… “娘希匹,就你这样油盐不进的老匹夫也敢称大学士,也敢把持科场?” “狗厮鸟目中无人,连陛下都敢不放在眼里,我可去你的。” “说不灵、打不死、拷不杀的顽固,我打死你个贼杀才……” 王笑与秦小竺呆得久了,耳濡目染之下,骂人的话其实也学了很多。 秦小竺是个勤奋的,往日里遇到新的骂法还要学几句,可惜有许多不能在这殿上用。 此时王笑将心中所学都用了出来,见何良远竟还没打自己,不由颇为着急。 我需要被打一顿! ——这般想着,王笑一把扯住何良远,与他厮打起来。 下一刻,王笑又是一惊。 何良远竟是高举着双手,一幅“老夫可没碰他”的样子。 娘希匹,这也太精了! 王笑没打算弄伤人,扯着何良远打得好生没趣,愈发着急起来。 怎么办? 突然,他又是机灵一动。 有了。 …… 延光帝目光一凝。 画面中,王笑猛然撞在何良远的大肚子上,接着竟然……弹了出去! 白衣少年仰着身子,在空中摔落下去。 “咚”的一声大响! “哇啊……我流血了……你打我,你这个大学士打我!”王笑登时哇哇大叫起来。 他昨天刚见过王珰的表演,此时学的便有七分神似。 “我不过是与你辩了辩风水地理,你说不过我,竟然打我,哇啊……” 延光帝张了张嘴,只觉得恍在梦中。 这真的是在自己的文华殿中吗? 一个准附马,在朕与大学士面前现眼? 如果自己的儿子是这个德行,早被自己打死了。 可现在,这小子是因为自己,才与何良远吵的? “无赖!”何良远嘶声怒吼道:“老夫何时打你了?分明是你自己弹出去的!” 王笑道:“你就是打我了,你以大欺小,为老不尊,辩驳不过我,你就动手了!” “无赖竖子,安敢如此不要脸?!” 何良远愤然摔袖,转身深深吐了两口气。 接着,他忿然向延光帝一拱手,便要转身离去。 自己没来由与这样的无赖吵,平白失了身份。 老夫今天就这样走了,陛下能奈我何? 走着瞧,老夫要让天下门生都写文章,逼着陛下杖杀了这个竖子…… 下一刻,忽听王笑嚷道:“我要将你今日的行径告知天下!” “你身为大学士,却因辩不过我就动手,我要对门头沟的数千百姓宣扬此事!我要开书铺,将此事写出来,让世间人尽皆知……” 何良远一愣,有一种“你居然和我想的一样”的错愕感。 ——竖子,你还想恶人先告状?! “我与你说自然科学,你半句不听,这是治学之风吗?你把持科场,选的尽是庸才!便是因你这样毫无好奇心的老顽固为士林之首,天下学风才如此万马齐喑!” 王笑站起来,看着何良远,目光灼灼。 接着,他开口,缓缓吟了一句诗: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 何良远:“!!” 一诗如当头大棒,敲得人有些晕。 但王笑的威胁何良远却是明白的,一时便有些惊疑不定起来。 眼前这个竖子是个不要脸的无赖,但说话却能让百姓相信,还会作诗。 这种人实在是极难对付。 他只要再作几首这样的传世之诗嘲讽自己,自己一辈子积攒下来的清名就要毁了大半! 还真是光脚不怕穿鞋的…… 王笑抚着脑袋,眼中俱是狂意。 来啊,老匹夫,跟我斗? 我让你看看我最大的金手指—— 我曾经, 有个 很 漂亮的……语文老师! 第211章 大雪天 东阁。 天地间一片白雪纷飞,宫中的金水河似乎都流动得慢了一些。 三个老臣都走了出来,仰着头,望着那漫天的鹅毛大雪。 “骤寒之下,又该冻死多少无备棉衣的百姓?户部和顺天府要是有……” “不用问了,十年前就发完了。” “冰死人的又何止是骤寒之时?这又是一个漫漫长冬呐。” “早岁不知世事艰,到老方才知何谓‘艰难苦恨繁霜鬓’。” 雪花落在郑元化的长须之上,他苦笑了一下,叹道:“至少,不用再担心唐中元今冬就开始东征了。” 卢正初道:“说起来,他的存粮、衣物可比我们足得多。” 左经纶深深叹道:“歇养一冬,等化了冻,他必定来打,到时候又要误一年耕作。” “只是一年耕作的事吗?” 天下间万事纷繁,要愁的又远远何止这些? 一场大雪下来,临时要做的事太多,但千头万绪,不知如何理起。 位极人臣的三个老者驻足而立,看着漫天雪花,一时无言。 “今夜都别出宫了,守着东阁把事安排了吧,多熬一晚,许是能少冻死许多人。” “老夫有时候在这东阁理事,恨不能将眼一闭,直接死过去罢了。” “或许是我们三个老头太过无能了……” 过了一会,便有老宫人以陛下的名义送来三件大氅。 “陛下在文华殿议事,特让皇后娘娘备了这氅子给阁老们。” ——不用担心三个老臣听不懂这句话,陛下还在前面的文华殿,皇后在后宫,雪却才刚下没多久。 “皇后娘娘体恤,老臣深谢天恩。” 才披上红色的大氅,却又有一行宫人缓缓而来,却是送了三个烧着炭火的铁炉子过来。 这次却是许贵妃送的。 “贵妃娘娘说了,铁炉子不值几个钱,让阁老们见笑了,总之表一表心意……” 左经纶抚着温热的铁炉子,瞥了郑元化一眼,叹了一句:“大氅好看厚实,可惜只暖得了我们,却暖不了天下百姓啊。” ——跟你那个太子一样,自私无用。 郑元化淡淡一笑,叹道:“可惜,这铁炉子本不值几个钱,却有人能卖到上百两。” ——庶出的皇子贪图皇位,还能是贤明吗? 卢正初摆了摆手,叹道:“年纪大喽,受不了寒喽。” ——老家伙们,你们还不如陛下年轻体健,能熬过这一朝再说吧。 下一刻,却见几个小黄门在宫中没命奔跑起来。 他们像是从文华殿出来的,跑着跑着便四散开来,其中一个直直向东阁跑来。 这小黄门跑得极是拼命,因雪地路滑,还在地上摔了一跤,他也不顾,爬起来扯开嗓子就喊道:“打起来了!” 内阁三人一惊! 打起来了?! 唐中元东征了?建奴又来了?有人造反了?东宫谋乱了?! 三个老人只觉一颗心颤得厉害,手里的铁炉子差点都没拿住。 “打起来啊!在文华殿……准附马和何大学士打起来了!”那小黄门终于又喊道。 三老长舒一口气。 呼。 王笑和何良远打起来了? 呵,狗咬狗。 等小黄门到了近前。 “陛下无恙?” “阁老放心,陛下安好。” “因何打起来的?” “突然,特别突然就一下打起来了!一开始小的没听懂他们说什么,但准附马说是何大学士辩风水地理辩不过他……” “真打起来了?有人受伤吗?” 小黄门激动道:“真打起来了,准附马的头上都流血了……” “何良远呢?” “何大学士一点事都没有。” 左经纶大惊失色:“何良远这么能打?!” 郑元化轻哼一声,捂着铁炉子便往文华殿走去。 左经纶跟了上去。 卢正初走在最后,忽然笑了笑。 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时,对方还是个愣头愣脑的呆瓜。 两场御审之后,如今他竟能滑头到这个地步,脸皮也够厚了。 进益极快,敏而好学啊! 说起来虽无师生之谊,他把握圣心的本领却是……继承了自己的衣钵。 ------------------------------------- 楚,延光十七年,九月十四。 陕西大雪。 潼关遥遥在望。 宋文华麻木地走在反军之中。 家破之后他在外面躲了两天,还是被反军捉了壮丁,当作炮灰攻城。郧阳府尹田奇致是个硬骨头,足足守城五天,还放了两发炮弹打中了反军。 作为炮灰攻城,这种场景对于十二岁的宋文华而言,就是人世炼狱。 刀山火海堆出尸体,热油臭粪浇在上面,炼狱也不过如此。 破城后,宋文华这队两万人的炮灰百姓还剩下不到三千人,所有人都冲上去啃咬田奇致的尸体,只恨他为什么要拼命守城! 若非他样守城,怎么会死这么多人? 当时宋文华愣愣看着地上带着血的骨架,对世间的道理有些茫然起来。更新最快的网 这位田府尊,曾是爹难得夸赞过的官。但他守城害死了数万人,所以遭人恨? 再后来,宋文华也没力气想这些了…… 反军分两路,一路进攻蜀地,一路转回西安。 才分军,西安这路就嫌剩下的两千俘虏走得慢,决定全杀了。 倒也有人说:“大帅说了,我们是现在是仁义之师了,孟军师和李军师都在正军纪……” “蠢货,镇南将军会怕他们吗?!再说了,就是他们在查,才得都杀了,我们抢了那么多钱,回头这些百姓告状怎么办?” “有道理。” 杀人不过是一刀的事。 五百人杀两千人,不过是一人挥四五刀的事。 有人抱着宋文华扑在地上。 宋文华转头看去,是个独臂的汉子,自己曾给他止过血。 “小大夫,你别说话,闭上眼。”那大汉轻声说了一句,心道:老子这半条命是小大夫救的,今天正好还你。 宋文华不知对方在想什么,乖乖闭上眼。 黑暗中有“噗呲”一声传来,接着脸上就是一片温热…… 过了良久,宋文华微微睁开眼,看见有十来个反军正在检查尸体,时不时补一刀。 宋文华本以为自己早哭干了,此时眼角却还有泪花流下来。 一转头,却见一个反军大汉正盯着自己。 死就死吧——他想。 接着,那反军大汉一脚踹在独臂汉子的尸体上,将宋文华盖上。 …… 漫天大雪,潼关长路。 血与雪混成一地狼藉。 “还得报仇呢。” 寂静中,有人低语了一句,从尸堆中爬了出来,缓缓向北而行…… ------------------------------------- 楚,延光十七年,九月十四。 京畿大雪。 真定府,郊外破庙。 曲柱与曲喜儿各自捏了一团雪吃了。肚中饥饿稍解,却是冷得直发抖。 两个孩子缩在干草里,干草却一点也不暖人…… 前阵子蝗灾之后,地上本来是有些没熟的麦子的,接着,官府便派人来了。 曲柱本以为是官老爷要救济大家了,父亲却是让二叔带着自己和喜儿躲了到山上的窑洞里去。 躲了一天,再下山时,见到的,却是让曲柱不敢相信的场面。 村子里的血腥味浓得让人作呕,父亲、母亲、杨婶……所有他认识的人都倒在血泊里。 流寇还捉壮丁,官兵却只收麦杀人。 曲柱捂着妹妹的眼睛,跟着二叔离开了安阳。 据二叔说,要到京城告御状,告了安阳县令,为大哥大嫂和乡亲们报仇。 如今已经走到真定府境内。 麦子早吃完了,今天也比平时更冷些,曲柱抱着妹妹,冻得慢慢没有了知觉。 忽然,曲二昌极有些喜悦地跑回庙里,手里还提着肉干,手上还抱着衣服。 “快穿上!二叔找到东西吃了。”曲二昌极有些高兴。 “前面就有个村子,屋子柴禾衣服什么都有,等吃完了你们有力气了,我们便过去!” 天下掉馅饼的大好事,让曲二昌语无伦次起来: “真是怪了,那村里一个人也没有,但我只找了一家屋子,便找到这许多东西,这一冬,我们就要熬过去了。” 曲柱与喜儿也穿上了厚棉服,终于感觉到没那么冷。两个孩子先是吃了一点干粮,曲柱便接过一块肉干来啃。 “二叔,这是什么肉?” “像是鼠肉,以前我与你爹也去打竹鼠……” 曲二昌正说地高兴,忽然感到一阵目眩。 他缓缓站起来,扶着破庙的柱子倚了一会,却感到越来越难受起来。 “呕……” “是瘟疫……柱儿,带着你妹妹快跑……西边小路过去的那个村子……千万别再去……” “快走啊……” 这一年冬天,真定府边境,开元县以西,油绳村。 方圆十里无人烟。 唯有一个小女孩抹着泪埋葬了她的哥哥之后,独自一人在村子里活了下来。 第212章 范学齐 楚,延光十七年,九月十四。 京城大雪。 御史罗德元奉命巡视风宪。 其实是都察院经历嫌他看着讨厌,借着雪天将他赶出来受冻。 身上的官袍单薄,穿着颇有些冷,外号‘罗八钱’的七品官员却还是梗着脖子,一板一眼地走在京中,目光扫来扫去。 大雪天的,却也没有违反风宪的事发生。 路过一间铺子,他忽然想起来:家中纸墨用尽,需要再买一些。 手入怀一探,却是空空如也。 先前就将最后一枚银子捐给了朝庭,现在铜板也用尽了。 怎么办? 饭可以不吃,那些官员却不能不弹劾! 思来想去,罗德元决定去找人借点钱。 找谁呢?自己又没有朋友。 想了一会他才想起来,京中有个名叫范学齐的举子,出身富贾、为人周到,颇有仗义之名,还曾经邀请过自己去参加文会。 而且说起来,自己还曾有恩于范学齐:两个多月前,有一个丑丫头要打范学齐,自己便冲上去……替范学齐挨了一顿打。 但虽然挨了打,但自己还是用一番大道理,骂走了那个丑丫头。 虽说君子不挟恩图报,但自己找范学齐借钱也是为国家写奏折,等发了俸禄再算利钱给他罢了。 如此想着,罗德元昂首阔步,往芳园走去…… 芳园。 “找到那她了吗?” “没有。” 范学齐叹了一口气。 “公子,以你的身份人品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又何必非要找那个丑丫头呢?” 范学齐叹道:“你不懂的。芳园之中美女如云,我早看腻了。她却不同,天真直爽率性,说打人就打人。还有,那么多青年俊才在她眼里,都不如一个炉肉火烧,这是何等的格调与气度?” 他说着,兴意阑珊地倚着椅背,折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又自语起来。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我一生为人周全,接人待物处处谨慎,活得好没意趣!你看我,冬天还得拿着折扇故作风流。呵,书生。” “那花姓女子却不同,洒脱不羁。一言不合便是一巴掌掴在我脸上。你知道吗?当时我只觉得,原来,做人还可以这样啊。” 又是反复喟叹了良久。 过了一会,范学齐再次骂道:“都怪那个罗德元!说话好生讨厌,将她气走了。” “三天,我让那个卖炉肉火烧的在芳庭门外摆摊,她连着三天都来了。偏偏就是这个罗德元不知好歹,多管闲事,说出那样讨厌的大道理来,害得她再也不来了!” “你知道他那些话有多讨厌吗?就是因为远远听到他在门外说的那些大道理,王珍兄连马车都没下,掉转车头就走,连着十几天都不来……” 范学齐的小厮心中摇头不已。 每天这么念,有意思吗? 自家公子怕是疯魔了,要不就是中了那丑丫头的毒…… 罗德元便是在这时候来求见的。 他不知范学齐每天都在骂自己,绷着一张臭脸便开口借银子。 范学齐还是在笑,极有礼貌地道:“诶,说什么借?这是范某上次向罗大人借的,这次还给罗大人。” 说着,银子便推过去。 没想到罗德元竟是眉头一皱:“范公子这是在贿赂我?!” 范学齐一愣。 我贿赂你?小小的七品御史哪来这么大的自信? 还有,是你来向我借银子的啊。 罗德元倏然站起,朝天拱了拱手,义正言辞道:“我身为朝庭命官,断不可收此贿赂。今日我若拿了你的银子,往后你找我办事,我应还是不应……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范学齐眨了眨眼。 他早知道罗德元讨厌,但每一次见,都忍不住有些震惊。 “若是范公子肯借钱,我们说好利钱,我有借有还,概无其它条件。往后我也不会碍于情面替你办事!”罗德元又道。 范学齐神色依旧,心中却骂道:目中无人的蠢货,我能要你个小官做什么事。 “哈哈,罗大人放心,只管借,定不会让你为难。” 罗德元此时若是拿了银子,他今天还是能借到钱的。 偏偏如云与玉梭两个姑娘打着伞从门外路过。 罗德元又道:“范公子,本官劝你一句,你开这个芳园,名为雅宴,却收容许多貌美女子,实非妥事。今日本官出来,是奉了经历大人的命令,巡视京城风宪的……”更新最快的网 范学齐耳边嗡嗡作响。 “……若是青楼,便应到顺天府办了文书,所应契税……” 范学齐一时有些茫然。 从六岁起,自己就没对人甩过脸子吧。 风宪? 青楼? 你当我是什么? 老龟公吗?! 脑海中,当时那个捧着炉肉火烧的丑丫头眉毛一皱,一巴掌就摔上来。 若像那样活,何等快意?! “闭嘴!”范学齐大喝一声:“你给我滚出去!” “趁老子打你之前,滚出去!” 唉,还是动不了手打人。 自己终究还是差她远矣…… 崔老三正领了几个汉子在收账。 小柴禾是开赌场的,那自然要放高利贷,到期了自然要收回来,收不回来自然是要派人来将对方打一顿。 那赌徒在雪地里滚来滚去,崔老三上去踹了一脚,骂道:“三天,再不还钱,老子绑了你家的……” “他家还有谁?”崔老三向手下的汉子又问一句。 “还有一个二伯。” “再不还钱,老子绑了你二伯!割了你们的蛋,卖到东厂去换银子。” 如此凶神恶煞地威胁了一句,他又告诉那赌徒道:“爷给你支一招,要想赚银子,到京郊挖煤种地只要肯下力气便能赚银子还钱。” “愿意去的,到我们兴旺赌坊就能报名。” 说着,又踹了两脚。 正踹得高兴,忽然便听到一声大喝—— “住手!” 接着,一袭绿色的官服在雪天中走来。 崔老三揉了揉眼,有些奇怪。 这个官,为何穿得这么单薄?为何连个跟从也没有?为何要在雪天走路? 自己这一行五人的平头百姓,好歹还有一辆驴车。 “你们在干什么?斗殴闹事?!”那官员走到近前,大喝道:“本官乃都察院巡察御史,正巡视京城风宪,你们打架滋事,现在本官要……本官要……” 崔老三眨了眨眼,一时有些迷茫起来。 这绿袍上绣的好像是个小鹊,总之是个小官,但竟有这么大的官威? 还有,这个官说到一半又不说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官爷,您是要做什么?” 罗德元有些尴尬起来。 自己又不是捕快,又不能将这几个人拿了。 但自己要弹劾顺天府、五城兵马司、巡捕营、太平司…… 罗德元道:“你们,跟我到都察院走一遭,录下证词。” “官爷,我们没打架,我们是闹着玩的。” “是啊是啊,我们闹着玩的。小的借了柴爷的银子,心中不好意思,挨两下才快活。” …… 一堆汉子竟是将罗德元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讨饶起来。 崔老三四下一看,见四周没人。 他不由心想:这个官臭着一张脸,出门竟连个人都不带,要是这会自己把他做了,神不知鬼不觉的。 啧啧,自己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可不能这么想,杀官可是不得了。 罗德元却不知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道,因见这些百姓求饶的样子也可怜,他便道:“罢了,饶了你们这道,不可再闹事了,知道吗?” “是是是。” 崔老三便打算带着人走。 下一刻,却听那官员又道:“慢着。” “官爷还有何吩附?” “你们是放印子钱的?” 崔老三只好将底牌亮出来,道:“不错,我们是西城柴爷手下的。” 罗德元却不知什么柴爷不柴爷的,斟酌着道:“你们的利钱……是怎么算的?” 第213章 澄瑞亭 皇宫,后苑。 松柏如盖,一场雪下来,更添景致。 澄瑞亭。 淳宁公主看着外面的雪花,眼中显出一抹悲伤。 钱朵朵坐在石凳上,见她神色不好,心中便有些彷徨起来。 她有些害怕淳宁公主。 害怕中又带着羞愧,羞愧中还带着感激。 她只好将淳宁放在桌上的铁炉子扇了扇,让它能更暖和些。 淳宁与秦小竺却没有注意到这些。 “白乐天作‘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一句,每每想起都让人觉得艰难。” “建奴今年怕是又要入寇了。”秦小竺皱了皱眉,看着亭外道:“这样的雪天打战,他们能打,我们却不好打,人与马都不如他们耐寒。” “秦老将军可有准备?” “自然每年都有准备。”秦小竺道:“但关外两千里山河,各个关口都有可能破关。建奴又擅长骑射,野战无敌,本来据城而守是上策,但一旦建奴绕过关锦防线,我们不出击也不行,一被动,这仗又很难打。而且一旦开战,朝庭又急,一道一道调令,一道一道援书,文官又颐指气使……” 她皱着眉,倒不是在抱怨,脸上带着的是一种恼意。 打架打输了的恼羞成怒! 淳宁伸手抚平了她的眉头,道:“你别急,相信秦老将军便是。” 秦小竺道,“娘希匹,老子迟早杀了奴酋给你看。” 话虽这么说,她当然也知道,连三叔那样一身武艺胆略的,最后也不过是兵败被俘…… 但她就是不服气。 而且此时站在两个可爱的女孩子面前,她秦小竺自然是更不能露怯了。 淳宁便看着秦小竺的侧脸,抿了抿嘴。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纵使她们出身不凡,却也只是豆蔻之年的少女。哪怕在许多事上有些见地,想法终究还有些过于天真。 但钱朵朵却已听得云里雾里,心中愈发有些敬畏起来。 下一刻,有小太监快步跑过来,对甘棠低语了一会,又匆匆往金禧阁去向许贵妃报信。 甘棠便上前禀报道:“王笑和何大学士打起来了,说是因为两人在御前辩论风水,何大学士说不过他,便动手打得他头破血流……” “什么?!贼杀才,我去揍这老货!” 秦小竺今天也是穿了一袭宫装,此时便觉得宽袖长裙颇为不便,将袖子一撸、裙子一扎,便要往前朝走去,却是被淳宁拉住。 “他真的打不过何大学士吗?”淳宁轻声道:“那是在御前,你说是被打的吃亏,还是打人的吃亏?” 秦小竺恍然大悟,道:“那他没事吧?” “自然是没事。” 钱朵朵早已吓了一跳,脸上尽是焦急,此时听淳宁如此一说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淳宁安抚好秦小竺,向甘棠道:“你接着说。” “陛下本打算让人送王笑去太医院,他不去,反而是作了一首诗讥讽何大学士……” 秦小竺打断道:“大学士个屁。” 甘棠便不敢再称‘大学士’,只好道:“王笑作诗讥讽,被何良远痛批了一顿。于是他便要与何良远比试诗词。” “比试诗词?” 淳宁微微有些诧异,又问道:“何良远答应了?” “他本不想应,但被王笑用言语激得没办法。一开始王笑说谁输了就……就……” “就什么?” “就……叫对方三声爷爷。” 淳宁“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赌注未免太不公平些。 亭中另外两个姑娘却皆在担心王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甘棠又道:“后来,王笑改了赌注,说是谁输谁便替陛下办事,何良远不得已只好答应了。现在翰林院的官员都过去了,三位内阁老臣也过去了。” 淳宁点点头,道:“再让人去探,细细地探。” 甘棠便连忙往外跑去。 诗词这种事秦小竺不懂,淳宁便向钱朵朵问道:“你觉得,他可有胜算?” 钱朵朵被淳公一问,有些慌张起来,道:“笑……笑兄先前几首词都是传世之篇,何公则是今朝文坛大家,谁赢都有可能呢,只看今日的发挥……” 她心中是认定王笑能赢的,只是不敢说出来。 淳宁却微微摇头,道:“何良远也不傻,翰林院的官员都过去了,显然是去评断的,王笑哪怕真作的比何良远好,却也难赢……” 过了好一会,甘棠才跑回来。 “奴婢又派了五个小太监来回打听,陛下不禁消息传出去,文华殿现在去了许多人,如经筵时一般热闹,各宫都有派人去探。”网首发 淳宁心中了然。 父皇这是要替王笑扬名,今日不论输赢,只是比这一场,王笑在文坛的名气便不可同日而语。 过了一会,甘棠又过来禀告道:“题目出来了,是郑首辅定的——论史!” 淳宁心道:“郑首辅果然看出今日之事的起因是父皇想要青史的名声。” 秦小竺虽不懂诗词,但见那些太监跑来跑去很紧张的样子,一颗心便也跟着紧张起来。 钱朵朵更是紧张,不停捏自己的帕子。 又过了好一会,方才有太监跑过来。 “何大学士先作了一首诗……满堂喝彩!都在叫好……” 那太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一句,接着便连忙递过一张笺纸,上面是抄录好的诗。 淳宁便让秦小竺来念,自己则在钱朵朵对面坐下。 秦小竺虽不太懂诗词,声音却蛮大,念得抑扬顿挫: “神明台歇茂陵鬼,六宫火灭刘郎死。芙蓉仙掌惊高秋,雄雷掣碎铜蛟髓。魏宫移盘天日昏,车声辚辚绕汉门。铁肝苦泪滴铅水,石马尚载西风魂。青天为客惊晓别,天籁啼声地维裂。铜台又拆当涂高,夜夜相对渭城月。” 钱朵朵脸上有动容之色。 淳宁叹服不已。 秦小竺虽不懂诗,却也知道这首诗有些厉害,于是一诗念毕,她便骂了一句:“娘希匹!一点也不留手。” 淳宁道:“何良远厉害啊,此诗气魄雄浑……哪怕王笑再作出传世名篇来,也无法压住他的气势,那翰林院的那些官员们便会说他输在格局,赢了也是赢不了。” 钱朵朵低着头,轻声道:“这题目对他来说,就是不好赢的。” “不错,以史为题作诗词,他难胜对方这样的老道之人。”淳宁叹道,“青天为客惊晓别……何良远人品如何不说,确实是今朝的文坛大家。” 亭子里便静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淳宁见两个姑娘都不太高兴,不由笑道:“怎么?能比试一场已是占了便宜,你们还真想他赢不成?” 突然,风雪中有太监飞快地跑过来,嘴里高呼道:“准附马的词作出来了!” 接过那张笺纸,淳宁先是问道:“殿中大人们反应如何?” “奴婢出来时,还没有人说话,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淳宁点点头,目光扫了一眼那词,便愣在那里。 过了好一会,秦小竺不耐,径直接过她手里的笺纸。 …… 这一天,大雪在黄河以北簌簌而下。 被肆虐得纷纷乱乱的中原大地似乎也安静了下来。 江山万里如故,而宫城中的一方小天地里,有人高声吟唱道: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第214章 太飘了 “……还看今朝。” 当着满殿群臣、文坛大家的面,白衣少年最后一句词念毕,心中猛然涌起万丈豪情。 群儒俱静,满坐俱惊! !! 看着何良远那支离破碎表情,王笑淡淡一笑。网首发 天下文宗? 看我用中学语文课本便能压你! 但接着,在这一片寂静中,王笑忽然愣了愣。 自己用这样一首词,去拍这个楚朝皇帝的马屁? 这世上,是真有人见到了世间苦难便会迎上去的! 而自己真的要逃吗? 逃到江南、再逃到海外? 往后自己那样的所作所为,是否会辜负这一场侥幸而来的新生? …… 大殿上,有人沉浸在指点江山的磅礴气势中,有人震惊于这个竖子年纪轻轻就能如此……不要脸。 延光帝被这马屁拍得极有些羞愧,含羞带燥地转过身,担心被群臣看到自己的脸色,那一袭龙袍都缩起来不少。 而才出了大风头的少年却有些冷静下来。 他此时立身于皇宫之中,脚下是金砖,头上是雕花龙纹。 这里是世间权力的中心,他刚在这里将新学会的权术运用了一次,有些融汇惯通之感。 权势与胜势如一颗初熟的果实,散发出的气息,让人的心境陡然有了些变化。 此时此地,有一些蜕变在王笑身上发生着…… ------------------------------------- “你下午这首词,太过了。” 延光帝冷着脸,淡淡道。 因下午这样闹了一场,延光帝落下了不少政务,因此忙到现在,方才能借着‘用膳’的名义让王笑过来细谈。 但现在一句话说完,他却是少有的没能管理住自己的表情,微微咧了一下嘴,道:“朕怎么能与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相比?这点知自之明,朕还是有的。过了过了,太过了……” 他居然还微微有些羞赧的样子,道:“朕这一生,能得汉宣帝那样的成就,已是心满意足。” 王笑颇有些无语,嘴上却还是道:“陛下切勿妄自菲薄。” “你别学那些人说空话。”延光帝叹了一口气道:“唉,汉宣帝以一己之力中兴天下,一挽颓势,重振汉室气运数百年。朕,还是差之远矣。” 太远了!——延光帝心道。 是太太太太太远了好吗?——王笑心道。 王笑心里翻了个白眼,劝慰道:“陛下,慢慢来嘛,比如今天,我们就压服了那个老学究……” “什么老学究?!”延光帝叱骂了一声,“没大没小!” 王笑鼓了鼓腮帮子,显得有些孩子气。 “总之,以后少拍这样的马屁,朕受不住,会让士林中人耻笑的。” 王笑不忿道:“他们怎么敢……” 延光帝摆摆手,心道:敢不敢的多说何益?全天下读书人在心里笑朕,朕还能全杀光了? “但,你今天做的不错。”延光帝控制着语气,淡淡道。 想到何良远,又有一些按耐不住的雀跃又从他的脸上洋溢出来。 “朕很欣慰。”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又夸了一句。 虽只是‘欣慰’二字,但若换作普通人的语句来说,却是“我对你满意极了!” “陛下要那老学究做事,他竟敢不依,我实在是看不下去。”王笑忿忿不平道。 延光帝心中一暖。 多纯良质朴、恭俭孝顺的孩子啊。 “胡闹!人家是翰林大学士,你竟也敢顶撞。若非朕护着你,那些文官的唾沫都淹死你。”如此喝骂了一句,他便又温言道:“头上的伤如何了?” 王笑心中实在无语——陛下你这样说话累不累啊? “其实我没流血,我就是赖皮他的。”王笑道:“我不敢欺君,但……但那些人脸皮太厚了!我若是不豁出去,便拿他没办法。对付厚脸皮的,只有比他们脸皮更厚。” 话是孩子气的话,道理却戳人心。 延光帝心中一叹。 朕就是脸皮太薄了。 “胡说八道!”又是这般骂了一句,延光帝才道:“何大学士既然已经答应修书了,你便要配合好他,通力合作,办好这桩差事,明白吗?” “明白。” 延光帝淡淡道:“真能办到吗?” 担心王笑听不明白,他又补充了一句,道:“大学士可是很刚正的。” 王笑道:“陛下放心,他怕我。” 延光帝一愣。 烛光下,少年的面如冠玉,带着些天真意气。 长得真像朕年轻时啊。 但朕当年可要比他聪敏得多。 心思这般一转,延光帝哂道:“他怕你?” 却听王笑道:“今日我才知那些文官的嘴脸,怪不得王公公拿他们没办法,若脸皮不如他们厚、心不如他们黑,如何能为陛下出头?” “他们有的怕死,有的怕出丑……我只要能豁得出去,便能捏住他们的软胁,让他们乖乖替陛下做事。” 两句‘为陛下’入耳,陛光帝下意识骂道:“蠢才!钱承运便是这样,才被他们合伙弄下去了。” 王笑一愣。 延光帝自知失语,微微有些着恼起来。 “但我又不是文官。”王笑这般说了一句。 忙了一整天下来,终于引导着延光帝说到了这里…… 王笑目光灼灼—— 陛下,来吧,你需要一个更凌厉的鹰犬爪牙。 忽然! 延光帝眼中精光一闪,一瞬间整个人都变得凌厉起来。更新最快的网 气氛有些压抑,王笑屏息凝神。 这几息功夫,他便感觉到了来自帝王身上那种生杀予夺的威势,心中莫名便有些恐惧起来。 如一只羚羊,忽然感受到了猛虎在侧。 下一刻,延光帝阴晴不定地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让王笑整个人浑身寒毛都竖起来—— “邱鹏程和张永年,你想让哪个当太平司指挥使?” 王笑:“!!” 他竟然知道?! 怎么可能? 那……那那……那可是在二哥的逸园! 那他还知道什么? 比如,二哥的心思…… 王笑脑中“恍当”一声,一瞬间一片空白。 差点吓到魂飞魄散。 今天一整天,他一直觉得,圣心一直被自己体察着。 但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眼前这个人是皇帝。 不论天资如何,这个皇帝从出生起,耳濡目染便是权谋之术,又岂是自己一个刚入行的人能比的?! 王笑的呼吸都已停住。 延光帝眼神一凝,迸发出可怖的气势来,又叱道:“你选哪个?!” 为帝王者,生杀予夺! 手里捏着人家全家的性命前程,便可谓之气势。何况延光帝浸濡了一辈子,一旦真的发作,竟是如雷霆霹雳,天光变色。 王笑膝头一软,几乎就要跪下来。 一瞬间家里人的脸一个一个浮上来,缨儿大哥二哥,老到王康小到王思思,咔的一声,满门抄斩! 怎么办?! 不承认?还是跪下来求饶? 说自己错了,不该干涉政事? 或者撒……撒娇卖乖? 王笑只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扑通…… 皇宫之中,延光帝紧盯着王笑的神色,眼神中尽是试探…… 过了很久。 才听王笑结结巴巴道: “邱……邱鹏程……” 第215章 乖下台 “陛下绝不会用张永年。”文博简淡淡说道。 文和孝讶道:“父亲如何知道?” “当年建奴从喜峰口入寇京师,大家都有责任。秦成业守着辽东,让建奴绕过去了;李建如坐镇蓟州,没拦住;但陛下……陛下心里明白,最大的责任在谁那里。” “人嘛,心中有愧,便不会再想面对。张永年是李建如提拔过的,就注定不会再受重用,事实上若非他是个强干的,连巡捕营的位置都坐不住。” 文和孝比三弟文和仁聪明些,应道:“那人选便落在邱鹏程身上了,陛下既是让王芳重整太平司,这提名之权便在王芳这里。老太监一辈子呆在宫里,如今最信任的就是王笑。” 文博简点点头,示意文和孝接着说。 “有卢正初罩着,别人都对太平司指挥使的位置插不了手。”文和孝眼睛一亮,道:“但我们不同,我们既然知道人选会是邱鹏程,便可以早早的将他拉拢过来。” 文博简点了点头,淡淡道:“你二十年的官没白当。” 老人说着,心中感慨了一句:可惜啊,你在户部员外郎的位置上太久,只有五品辅事官的眼界……唉,子辈不行呐。 文和孝被夸了一句,很有些喜意,道:“那孩儿亲自去将邱鹏程收买了?” “不必了。”文博简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 文和孝便感到很是疑惑。 过了一会。 “祖父。” 随着这一声唤,一个青年男子走进厅内。 “见过祖父、见过二叔。” “瑜儿回来了。”文博简的眼睛便亮了起来。 文家长房三子文弘瑜,时年二十八岁,长相俊朗、目若朗星。 京城欢场中的风流名士,“多情酒公子,风流檀玉郎”其诗第二句,指的便是文弘瑜。 大概可以说是,与王珍齐名的……嫖客? 他少时风流,二十岁后才开始读书,二十五岁便中了进士,如今已馆选了庶吉士,进了翰林院。 七品翰林编修,官不大,却是真正的前途无量。 下一刻,文博简却是对文和孝道:“忘了和你说,瑜儿今日刚升了从六品的史官修撰,是一桩可喜之事。” 文和孝一愣。 他因检举了白义章,现在不敢去户部坐堂,干脆告病在家休养,因此还不知今日之事。 文博简见文和孝这愣愣的模样,心中叹息一声,道:“你是为官者。哪怕告病在家,就能真将自己的耳目闭起来?连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 他说的是王笑与何良远打架的事。 文和孝心中却极是委屈——爹,我一天都在陪你啊。 还有,不过是升了从六品的小官,如何能称得上大事? 文和孝只好对文弘瑜哈哈笑道:“大哥不在京,那二叔我来操办一番,为瑜儿庆贺。” 文弘瑜笑道:“不劳二叔,想必我过几天还要升官,到时候一起办便是。” 这句话却是以一种开玩笑的态度说的,是文弘瑜以前在欢场中与女子打趣惯用的语气。 文和孝一愣。 而接下来祖孙俩的对话,就更让他云里雾里了。 文弘瑜道:“邱鹏程。孩儿刚才已然拿下了。” “做得好。”文博简道:“接下来为陛下修书,你可有把握替代王笑?” 文弘瑜笑道:“论词才我比不上他,但他那一点风水言论,孩儿早已经参透了。” 他说罢,玩笑般地道:“更何况,我们文家可是书商。” “哈哈哈,书商。”文博简道开怀大笑,道:“那小子趟出了一条康庄大道,却是最适合你走,一边为陛下修书正名,一边为陛下执刀杀人。吾孙文武双全,舍你其谁!” “是谓‘前人铺路,后人乘凉’也。”文弘瑜便陪着祖父笑起来。 祖孙俩笑了好一阵,苍苍老者才停下来,毫不掩饰地道:“老夫将家族的希望,都放在你身上……” 接着,他摆了摆手,道:“你去忙你的。别在这陪我这个老头子耗时间。” “是,祖父。” 等文弘瑜退下去,文博简便向文和孝问道:“我刚才那句话,你可服气?” 没等文和仁回答,文博简又淡淡道:“我与瑜儿的对话,你要是能听得懂。那为父便给你一个不服气的资格。” 文和孝一愣,巨大的失落与无力感便涌上心头! 他知道父亲看重弘瑜,却没想到,这佑大的家业……连个过渡都没有,竟是直接跃过了自己这辈人。 文博简缓缓而谈起来。 “我让老三去找王家的破绽,他找了个什么东西?!扶不上墙的烂泥……但也好,让他去闹、去丢人现眼,去迷惑京城中那些人,也算是为瑜儿暗渡陈仓。”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如今太平司指挥使之位已拿下来了,看老夫亲自踩下王笑、夺了他的产业园,等为陛下修完书,瑜儿的前程……你想都不敢想!” “你三弟是个呆的,以为我的宝押在钱承运的身上。你也是个呆的!以为我的宝押在左经纶身上。” “你们这些呆子!” “看问题是像你们这么看吗?!最根本的道理是什么?世上谁最靠得住——自己!” “一个个的,要么想着靠姑父,要么想着靠妹夫?!老夫能将这佑大的家业,交在你们这些蠢才手里吗?!” 老人叱骂了这一句之后,他正在盛年的五品官儿子就跪了下来。 “记得,别指望那些高官能当你的大树,好好扶持你的亲侄子。”老人又道。 文和孝低头不语。 文博简冷笑一声。 “不服气?那为父问你,王家破绽是什么?你要能说出来,为父改为扶持你……” ------------------------------------- “邱……邱鹏程……” 一句话入耳,延光帝的脸色缓和下来。 因担心这孩子经不住吓,自己只用了五成功力而已。 果然就差点将他吓晕运去了。 朕实在是炉火纯青呐 比起那些人,这孩子的心思还是干净坦荡。 ——延光帝心中如此叹了一句。 “你果然和王芳有勾结!” 接着又是一声可怕的叱骂,如雷霆霹雳。 王笑心中一跳。 赌了。 他一咬牙,道:“我和王公公都是忠于陛下的!” “我们忠于陛下,自然是臭味相……不对,自然是有共同话题。在一起背后说那些文官的坏话也是有的,又不是什么……” 在延光帝可怕的目光中,他语气越来越弱:“……大事。” “但你是朕的附马,你竟还敢操纵太平司指挥使的人选!”延光帝冷笑一声,道:“依祖宗家训,附马都尉敢与厂司勾结,朕现在就能将你满门抄斩!” 王笑:“!!” 扑通扑通扑通…… 头上冷汗直流。 他感到一阵眩晕。 二哥的事他知道吗? 他知不知道我今天在揣度他的心思? 自己今天确实太太……太飘了。 还是得逃。 不去江南了,直接去海外! 但现在怎么办? 要不要晕过去算了? 又是良久。 延光帝的目光如电。 王笑有些迷茫地转了转头,样子看起来有些呆傻。 “那那我以后,不和王公公玩就是了……” 少年有些委屈地道:“我想着自己要尚公主了,又看陛下亲切,才想为陛下办些事的,王公公人又热情,口口声声说陛下这里有多难、那里有多难。我看他年纪大了,对宫外又不熟,好心帮衬了一把……” “那要是早知道这样违了祖宗家法,我肯定不会这样啊。我家又不缺钱,我安安心心跟家里呆着……” 王笑絮絮叨叨的。 心里却很有些焦急。 快! 哭出来! 但最开始的时候吓到忘了哭,此时看延光帝的神色缓和下来,他心中已道了一声“稳了”。 ——对啊,我刚为陛下做了这么多事!他就是因为要大用我,才会吓我的!刚才真是傻了傻了…… 如此一想,便有些哭不出来。 他只好继续委屈巴巴地诉说起来。 “那我大不了不尚公主了,我们家捐的钱也都不要了,我以后老老实实的,谁都不勾搭,不对,不勾结,我我我产业园也交给工部,不过陛下能不能把禁酒令解开了,我家里也没什么……没什么……” 他偷偷瞥了延光帝一眼,只见皇帝面沉如水。 声音便又小下来。 “……没什么银子了。” “还得接着做生意。”——又补充了一句 延光帝冷冷道:“君前怨怼!只这一条,朕也能砍了你。” 王笑气道:“那我又能怎么样?” 又能怎么样? 延光帝一愣。 是啊,能怎么样? 一个孩子而已,又能怎么样? 祖宗家法? 如今这个局面,朕还管那么多?祖宗要是不服,让他们自己来中兴大楚。 这本来就是个以防万一的条例,为了这个万一,朕要弃这小子不用不成? 在伯爵以上的勋贵中,上哪再去找这么一个脸皮厚能耍赖皮、又忠心又赤诚、身家不菲却没有太多势力牵扯的人替自己办事? 又过了良久…… “哈哈,朕不过是与你开个玩笑罢了,编书你不参与,道理谁替朕说?” “哈哈,小孩子家家的,哪来这么大的气性?” “竖子!别给脸不要脸,朕不会哄你第三句……” 第216章 出皇宫 乾清宫。 两个人还在嘀嘀咕咕。 “像这样坏事都由我们来干……没关系的,我名声本来就不好……”王笑说着,一幅很有义气的样子。 延光帝却是骂了一句:“你别一幅鬼鬼祟祟样子,与朕堂而皇之地议论国事,怕什么。” 又是嘀嘀咕咕良久,御案后的延光帝点了点头,事情便算敲定了下来。 小太监刘安抬头看了看天色,轻声催促起来:“陛下,宫门要落钥了,奴婢送……”更新最快的网 “不急。”延光帝淡淡摆了摆手。 事情敲定了,人却还要敲打。 “以你的身份,敢操纵武职人选,是为大罪!” 若是别的官,这会便要做惶恐状,王笑却是鼓了鼓腮帮子,一幅‘陛下你又来’的表情。 好像自己很问心无愧一样。 “但朕还敢用你,你可知为何?” “因为我忠心?” 延光帝冷眼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朕是何等的胸襟气度?你年纪小还不懂。连钱承运那样人品差劲的朕都敢用,为何?因为若用只用纯臣,这天下万万臣民,朕怕是无一人可用。” 他想了想又道:“倒也有一人,朝中有个小小言官,名叫罗德元,但朕难道能用那种傻……官来治国不成?他曾公然顶撞过朕,王芳提督东厂之后,曾打算拿他开刀立威,朕却没让他这么做,你可知为何?” 王笑摇了摇头,接着抬头看了看天色。 可惜,他看不懂天色。 陛下啊,宫门都要落钥了,你到底想说什么。网首发 延光帝淡淡道:“因罗德元做的是他的本职,朕便不会惩治他。更重要的是,朕重开东厂为的不是这样的小官……王芳出任东厂,却只敢动七品官,那谁还会怕他?因此上次御前庭审那些文官才能放过他,转而对付钱承运。” “因为他们觉得,朕的这条狗不咬人。” 王笑一愣——原来这些,陛下心里都知道啊。 接着,延光帝站起身,大喝道:“朕要的不是这样的鹰犬,明白了吗?!” 王笑心中一凛,高声答道:“明白了!” “滚吧。” …… 一声大响,沉重的宫门在身后闭上。 让人仿佛回想起了从前……在女生宿舍门禁之前紧赶慢赶跑出来的感觉。 王笑长舒一口气,心中明白过来——陛下就是故意说那些话,让自己这么狼狈地出宫。 这是对自己的敲打。 今天还真是对他刮目相看了。 这个陛下心思深沉,自己每成长一点,才能对他了解多一点。 他或许比不了汉宣帝,可如果能生逢治世,应该也能得个明君之称吧,可惜接手的是个乱摊子。 贼杀才,差点被他吓死了。 好在事情终于成了。 …… 漫天的大雪中,王笑忽然觉得有些冷。 他背上先前被冷汗浸湿了,跑出来又是一身汗,此时夜风裹着雪花袭来,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呵。” 他却忽然冷笑了一声,收起那幅人畜无害的表情,脸上显出不容侵犯的威严神色来。 像是一只从虎口逃生的羚羊,一瞬间变成了一只狼。 ——自己面试邱鹏程和张永年的事,陛下怎么知道的? 东厂在王芳手里,陛下还有别的耳目? 更大的可能,是有人告自己的黑状? 谁? 哪个老王八蛋敢打自己的主意? 老王八蛋的消息又是哪来的?他还知道一些什么? 逸园里有别人的耳目? 自己这么可爱,竟然有人想害自己…… 王家的马车停在宫外。 今天赶车过来的是王十七与王十八,他们等了一天早已是百无聊赖,此时见了王笑便连忙迎上来。 王十七道:“少爷,老……” “去逸园。”王笑难得一脸寒霜,皱眉吩附道。 说着,他大步跨上马车,在车厢里坐定。 王十七与王十八对望一眼,王十七只好便掀开车帘,低声问道:“少爷,你怎么一个……” 却有一个嬷嬷探头探脑地走过来,居然很没礼貌地往车厢里望了望。 “也是接男的啊。” 王十七便不满地对她嘟囔道:“都跟你说了我们不是接女的。” “莫怪莫怪,老身就是望一眼嘛。”那嬷嬷赔着笑,转身走了。 王笑被这样看了一眼,颇觉有些奇怪,问道:“那阿姨是干嘛的?” 王十七不满道:“她也在宫外等了一天了,打探什么钱家小姐出来没有……” 王笑眉头一皱,本就是一脸寒霜的面色更加阴沉起来。 他目光望去,只见那嬷嬷是带了一顶轿子过来。 此时见宫门落了钥,她便尖声对两个轿夫喊道:“散了吧,明儿再来。” 看着雪中那嬷嬷的背影,王笑吩咐道:“你去悄悄跟住她,看她回了哪里。” 他神色郑重,语态极有气势。 王十七脖子一缩,不敢再啰嗦,蹑手蹑脚便向那嬷嬷的方向走去,尾随在其身后…… “走,逸园。” 王笑又对王十八吩附了一声,甩下车帘,闭目沉思起来。 王十八愣了愣神。 他不敢多言,只好“吁”了一声,驾着马车向逸园而去。 马车在长安大街缓缓而行,王十八感受到身后车厢里那股气势,也是缩了缩脑袋。 三少爷今天好吓人啊,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但是, 老爷去哪里了呢? …… 王笑感觉自己忘了一件什么事。 这让他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 有人在暗处盯着自己,而且绝非易与之辈。 今天在陛下面前,自己稍稍不沉着的话,可能都要露了陷。 一但表现出惊慌,引得陛下查自己的话…… 两个哥哥给唐中元献过策,还要刺杀太子,自己则是与反贼细作又勾结又勾搭…… 王家的把柄太多了。 “冷静,冷静。” 想必以两个兄长的能力,对方知道的也就那一件事。 自己还可以慢慢地将这个老王八蛋找出来…… 可是这心里总觉得……到底是忘了一件什么事呢? 怪让人不安的。 王珠不在逸园。 王笑匆匆赶回家里,发现他也不在家。 他便去找王珍,没想到王珍竟也不在。 接着他问了府里的许多下人,竟是没人知道这两个兄长去了哪里。 “呸,你们事发跑路了也不带上我。” 如此这般开玩笑地咒骂了一句,他只好颇为无奈地回了自己的院里。 心中不安。但唐芊芊也不在,也只能和缨儿商量了。 缨儿见他回来,便极高兴地迎了上来,脸上满是喜意。 “少爷啊,你是先洗澡还是先洗澡哦?” 这是她昨天刚和少爷学得句式,正玩得起劲。 王笑今天被延光帝吓的不轻,此时见了缨儿,才觉得一颗心被包裹起来,暖暖的、稳稳当当的。 他脸上的寒霜便化开来,笑着弄乱缨儿的刘海。 “我才不想洗澡。” “不行哦。” 等洗完澡,王笑裹着被子坐在榻上,缨儿便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前面陪他说话。 “缨儿知道大哥和二哥可能会去哪里吗?” 缨儿便摇摇头。 她看王笑似在沉思,便赶紧帮着想,过了一会,她突然灵机一动道:“桑落姐姐知道二少爷平常会去哪里。” 王笑在心中学着延光帝的语气,道:朕不要知道王老二平常去了哪,朕只要知道他现在去了哪。 他摇了摇头,便与缨儿闲聊起来:“桑落回来了吗?” “没呢。”缨儿颇有些遗憾道:“二少爷不让她回来,现在桑落姐姐住在芳醅家里。” “芳醅家?” “对呀,芳醅她爹是前院的小管事,分了积雪巷院子住。” “哦,我也有朋友住在那,你也有朋友住在那……” 说了一会这样无聊的话,王笑便道:“缨儿,要是我们不去江南了,你说好不好?” “好啊!” 缨儿当然更喜欢京城,一时便有些开心。 下一刻,她又觉得这句话就好像“我们不私奔了好不好”,一时又有些失落。 她便分不清自己是开心还是失落…… 王笑正想开口,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便问道:“上次桑落带来的那叠名单我们收在哪里?” “名单?” 缨儿一愣,接着反应过来:那是桑落姐带来要让自己在里面选夫家的名单。 刚说不走了,又要名单? 少爷不会是要把自己嫁出去吧? “我丢掉了。”缨儿如此应了一句。 这个语气对于她来说,算是非常硬气了,意思大概是——哼!我丢掉了! “好吧。” 王笑心道:丢了就丢了吧,回头问二哥也是一样的。 下一刻,他便发现缨儿撅着一张小嘴,很不高兴的样子。 他只好凑过去哄她。 “缨儿别不高兴了,我是要查二哥的老底……” “以后我到哪里都会带着缨儿的……” “快笑一下,我可不会哄你第三句哦。” 缨儿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当然也知道是自己多想了,便乖乖借着台阶下来。 心中却好笑道:嘿嘿,少爷的第三句明明还是在哄自己哦。 下一刻,却见王笑将裹在身上的被子打开来,问道: “你冷不冷?要不要进来?” 缨儿脸上一红。 “少爷,我我我我回屋里去了……” 如小兔子般便跑出去,啪的一下关上门。 王笑便倚着床头,在脑海里将今日的事过了一遍,皱眉思考起来。 过了良久。 夜渐深,当他正要睡着的时候…… “想到了!” “贼杀才。” “……我把爹忘在宫里了!” 第217章 回府去 小太监汪贤今年不过十六岁。 他平常办事其实也是很细心的。 但是昨天宫里确实是一团乱,准附马和大学士打起来了,天上又下了大雪。 他先是跑来跑去传消息,又要给各宫送炭火、添棉衣、还要组织人手扫雪…… 一直忙到深夜,汪贤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一件大事——王老爷还在值房里候见! 出了这样的纰漏,丢了天家的脸面,依宫里的规据是要杖杀了汪贤的。好在王康替他求了情,只罚了五年的俸银。 这样将人忘在那里,天家这边也有些尴尬,只好请出太后来接见王康。 这礼遇便算是很高了。 对于王康而言,这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就连高官显贵们,有几个能得见太后天颜的? 他是生意人,在家里脾气硬得没边,处世却极有些周全。本来是一盏茶的接见时间,此时太后却与他聊了近一个时辰。 反正太后也没什么别的事…… “草民实不相瞒,笑儿以前,确实是有些痴呆的。” 既然被问起了,王康心念一转,便索性将这件事就此了结。又道:“但草民绝不敢欺瞒天家,前两年笑儿便已然开窍了,但自家事、自家知,外人传来传去的多少就有些不实之处。” “是是是。”太后点点头,笑道:“听说准附马如今,却是比一般人还要天资聪敏。昨日那首词,实在是好啊,将陛下夸得很高兴。” 王康连称不敢。 太后不由叹道:“你也是不容易,经历丧妻之痛,又不因这孩子幼年痴呆就嫌弃他……这一路拉扯大,恐怕是不容易。” 王康心道:那当然是不容易,我娘和缨儿可是相当不容易。 他嘴里却是喟叹道:“是啊,养儿之难、有苦自知啊。他自幼痴呆,在外人看来是傻孩子,但在草民这里,自己的骨肉,怎样都是家里的宝,草民自然是要一把屎一尿地拉扯大,唉。” “好好好!如今孩子开了窍,想必就是上苍被你这一片爱子之情感动的!”太后老泪纵横,叹道:“淳宁能遇到如此心善的公爹,是她的福份。” “其实,草民一见太后娘娘,便想起了自己的老母亲。”王康也是湿了眼睛,道:“母亲当年亦是吃斋礼佛,她也是最疼笑儿的,如今想来,草民心中还是唏嘘不已。” 太后不禁心生感慨道:“我的长子出生便已夭折,不然也是如卿家你这般年数啊,既有福缘……” 她说着,对身边的宫人吩附道:“将我那两箱首饰抬出来。” 接着又对王康道:“算是我这个老祖母给儿孙的贺礼。” 说到这里,太后便想起一件事来,又叹道:“听宗人府说,竟是连成亲后住的公主府也是卿家给备下的,这份周全真真是,真真是让天家惭愧啊……”网首发 “这是草民应该的,应该的!” “如今京城宅贵,宅子怕是不好找吧?”太后关心道。 王康连忙道:“是啊,草民也是好不容易才在什刹海边上找了一处大宅……就在广化寺的旁边,隐隐还能听到寺里的暮鼓晨钟,一应器具都准备好了,明天就能打扫出来开始置婚礼。” “好好好!卿家真是太有心了。如此一说,连我这个太后都想着以后能去淳宁的公主府住两天。”太后大悦。 她吩附人回头就将那两箱首饰抬进去,接着又对王康夸赞不已。 王康涕泪俱下,道:“家母在世时就一直谆谆教诲,因此,草民虽是商贾,却有一颗忠君之心。” “好好好,于令堂而言,卿家实乃大孝子;于儿孙而言,卿家实乃好长辈;于我与陛下而言,卿家实乃一个好亲家!” 等王康出宫时,手里便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幅卷轴。 却见王笑与一个少年郎正坐在马车上,贼眉鼠眼地嘀嘀咕咕着。 “父亲。” 那少年也是嘻嘻一笑:“伯父好。” 王康先是向那少年点点头,接着便向王笑骂道:“逆子!你还有脸叫我?汪公公说你昨夜就出宫了!” 王笑羞涩一笑,道:“爹,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你那京酒商会公然反对禁酒令,陛下自然要给你一点苦头吃。” 王康一愣,喃喃:“你是说,陛下是故意将我晾了一夜?” “爹放心,这事现在过去了……昨天我也是劝了陛下好久他才放过你。”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王康方才大松了一口气,心中后怕不已。 他目光再看向王笑,便觉着这个老三还是比老二要孝顺很多的。 王笑便想伸手替他将那卷轴放下来:“爹你举着这个累不累?” “别碰!”王康叱道。 “这是什么?” “陛下赐给老夫的宝墨!传家用的!”王康郑重其事道。 王笑心里翻了个白眼——要是到了清朝,你就要因为这个传家的墨宝被杀头。 他却是笑道:“写得什么给孩儿看看,看是不是和我猜的一样?” “别碰!爪子离远点……” ------------------------------------- 三两日功夫,一家‘金拱门’便已在京城开张,地点正好在闻道书院附近。 今天王珍没来书院讲学,王珰早早便下了学堂。 虽然能早退,但他却是心中忧虑。 昨天珍大哥去劝了母亲,还是没能说动她允许自己娶碧缥。 现在好了,连珍大哥都怕麻烦跑路了! 怎么办? 想到这里,王珰吸了吸鼻子,便跑去买鸡块。 偏偏这家店的掌柜不认得自己这个‘东家的堂兄’,他只好老实排队。 漫长的队伍…… 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终于,要轮到自己了。 王珰兴冲冲地掏了银子:“要两份鸡块,再来两份……” 下一刻,他却感觉自己腾空起来。 他转头一看,却见一个农户打扮的高大汉子将自己提起来,丢到一边。 “让开,蠢小子。” 接着,一群看起来很健壮精干,却都穿得破破烂烂的大汉,围着这个新开的‘金拱门’大吵起来。 “你们怎么可以吃鸡?” “鸡是治蝗虫的,你们怎么可以吃鸡?!” “这个铺子不许开了!” “……” 那金拱门的掌柜与伙计只好赔着笑道:“这养鸡……本就是为了吃呀。” 那些大汉便道:“我们这些伺候庄稼的,就是因为蝗虫受了难。如今铁将军救国救民,你能怎么能残害铁将军的子孙?” 王珰一时极有些茫然。 世上竟还有这般讲道理的? 眼看两边人吵个没完,他连忙跑上去,道:“各位大哥,你们先停一停。” “活着的子民吃不吃,你们回头再吵,这个炸好的鸡块卖给我却是无妨。”如些对那些大汉说了一句。他转头又对金拱门这边的掌柜道:“能不能先将我要的鸡块卖我?我排了老久的队了。” “客官,我看你还是先走吧,下次再来。”那掌柜道:“你看这情形……” 王珰劝道:“我是你们东家的哥哥,便先卖两份给我,又不碍着你们吵架……” 突然,一声高呼: “这小子是这边的东家,一起揍了!” 那群大汉颇为亢奋,登时便冲上来打。 “啊!” 王珰肚子挨了一脚,整张脸痛到煞白,一腚坐在地上。 吵架就吵架,怎么能打人呢?! 这可是京城。 接着,那大汉将他一把提起来,狠狠向砖墙上掷去…… 飞在空中的这一瞬间,王珰觉得自己怕是要重伤了。 最近实在是运气不太好。 下一刻,他被人一把捞住。 抬头一看,却是个脸上带疤的高瘦青年。 “庄护卫?” “五少爷没事吧?” 庄小运一句话问完,一把提起对方一个大汉,一拳重重呼在他脸上。 “嘭!” 接着,庄小运身后的几个人便冲上去,对着那边一群大汉就是一顿毒打。 这种场面看得王珰眼皮跳个不停。 下一刻,他看着庄小运的背影,一个念头就浮了上来。 以后我来,就不用再排队了,嘿嘿…… “娘的。” 看着街对面的情景,文弘达恨恨骂了一句。 “他们就是故意把这个臭气熏天的店开在我文家的檀香铺子对面!” “这一片都是书香笔墨,怎么能开这样的店?!就是故意恶心我的……” “哪怕是对手,也不能如此不讲格调!” 又是一通臭骂之后,文弘达盯着街对面那个捧着鸡块的一脸傻笑的学子,问道:“东家的哥哥?去打听打听,这蠢货又是谁……” 过了一会,手下人过来回禀。 文弘达眼珠一转,计上心头。招过那手下吩咐起来。 才吩附完,却有一个小厮快步过来,低声对文弘达道:“嬷嬷派小的来告诉少爷,她接到人了。” 文弘达心头一热,只觉心里痒痒的。 “走!回府去……” 第218章 小苹果 文弘达火急火燎地一路回到自己院里,飞快地抛了一锭银子到那嬷嬷怀里。 “滚。” 那嬷嬷眉毛一挑,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文弘达心中火热,有些激动地伸出手。 “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入目便见到了一张美丽的面容,甚至让他感到有些窒息起来…… 一直到了最后,文博简和文弘瑜都没想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败给王笑? 王笑在明,文家在暗。而且从各方面的实力而言,文家都不应该输的。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在文家和王笑的斗争才开始不久的时候,便已然敌我易势了…… 九月十五日。 王康是这一天出宫的。 钱朵朵也是这一天出宫的。 钱朵朵出了宫门,遇到来接她的嬷嬷,乘着轿一路进到院里,下了轿便在屋子等候着。 只过了一会,屋门便被人推开。 钱朵朵转头看去。 “我还怕嬷嬷接不到你呢。” 左明心轻呼了一句,便领着左明静、宋兰儿急步走了进来。 一见这三个朋友,钱朵朵便瞬间湿了眼眶,轻声问道:“你们如何知道我今天出宫?” “小竺姐让玄策与我说的。”左明心说着,拉过钱朵朵的手,轻叹道:“你那钱宅如今空空荡荡的,你先在我这住下,可好?” “秦公子让你来接的?”钱朵朵微微有些诧异起来。 秦姑娘何时通知了秦公子?自己怎么不知道。 她忽然心念一动,又低下头来。 心中暗暗想道:“也不知他现在人在何处……” 时间往前推一个时辰。 宫城外。 一辆马车停在那里。 “爹,你去那边雇辆马车回府吧?” “逆子,你安敢如此?!敢情你不是来接老子的?!” “孩儿当然是来接你的,可我们东西还在车上啊……” “伯父啊,其实我和王笑是在为陛下办差事,我们在监视一些官员。” “哦,既然如此,那老夫便先走了。哼,逆子,回家再收拾你。” 过了一会,秦玄策道:“你爹走了?” “走了。”王笑探头看了看,道:“要不是我不方便安排,我也不会让你找人接她。” “放心吧,我安排好了。我们一把那婆子弄走,明心便派人来接。”秦玄策喜滋滋地道:“我们开始吧。” “一定要这样吗?要对付他,我有千万种法子……” “你那千万种法子,抵得上我这一种法子有趣吗?” “我就不应该找你来。”王笑抚额道:“这事我找白老虎就能随手办了。” “你怎么婆婆妈妈的?!白老虎只能替你打人,我却能替你安排姑娘,不对,安置姑娘。”秦玄策骂道:“快换上。” “你别动我啊……好吧好吧,我自己来。” “里面的也要换啊。” 过了一会,王笑颇有些诧异道:“你怎么这么快?” “是你怎么那么慢。” “别扒啊,你让开点……” 过了一会,秦玄策骂道:“笨死了,这个要这样系。” “哦,我只解过,没系过。” “哟,了不起?” 又过了一会,王笑惊道:“你还会梳头?” “人家什么事不会?”秦玄策捏着嗓子道。 声音竟有几分柔媚。 “你别这样说话啊,好恶心……” “等我描完,我再给你描啊。” “我不描。” “不描怎么行?试试我的手艺。”秦玄策道:“知道吗?以前我家里给我姐找了个姑姑教她这些东西。我姐学了一年,愣是啥都没学会,每次都是我先学会了再教她。” “所以你一定要这样玩?” “多好玩啊。” “好玩个屁啊。” 许久之后,一双眼睛在车窗里往外探了探。 秦玄策道:“她没在往我们这边瞧。” “那我们下去吧。” “你动作别那么硬啊。” “嫌我动作硬,你来当小姐啊。” “人家不如你美啊。” “走吧走吧,早出发早收工……” 一会之后,从马车上便下来两个高挑女子。 半个时辰后,这两个女子便被带进了文府,一路被送进了屋里…… 小纱裙穿在身上极有几分不自在。 束腰勒得很紧,脸上又敷了粉,让人感觉闷得慌。 这屋里还有股脚臭味…… 王笑便想去开窗,却被秦玄策拦下来。 “你开什么窗?!一会我们还要在屋里干架的。” 王笑白眼一翻,真的觉得要透不过气来,不由向秦玄策骂道:“我这两天本来心情就不好,你非要这么玩。” 面前的秦玄策除了高壮了一些,倒确实是个美人。 眼横秋波、嘴角含笑,看起来比秦小竺还要媚。 “你不要说话啊。”秦玄策道,接着还捏着手指,轻笑道:“多好玩呀。” 王笑抚额不语。 秦玄策则是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不一会儿便找出一个小盒子来,里面竟是藏着五千两的银票,把他高兴得不行。更新最快的网 王笑正在翻屋内的书本、账本,见秦玄策进展神速,不由奇道:“你怎么知道他将钱藏在那里?” “你没偷过你爹的钱吗?” “我只骗过我娘的银子。” 王笑说着,不由目光一凝。 他手里拿的是一叠资料,此时便见第一页上面写着:“王秫,四十七岁,好斗蛐蛐,喜去柳树井听戏,养外室三名,一名于甜井巷……” 王笑颇有些惊讶,一方面吃惊于文家竟还在收集自己这边的资料,一方面吃惊于二叔竟然养了三个外室。 “果然,我就说文家对我的产业园贼心不死。” 轻骂了一句,他翻过下一张。 二堂哥王琮曾经与人争风斗殴,失手将对方打死了,事是二哥出钱替他平的…… 五堂哥王珰在学堂被一个钟家的孩子欺负…… 再一翻,寒霜再次在王笑脸上泛上来。 却见纸上写着:“缨儿,王笑之贴身丫环,十六岁,好买木作玩具、好收集小泥人,十三日出府买茯苓饼两盒……” 王笑看着手里的资料,心中愈发恼怒起来。 正生气,头上却被人敲了一下。 王笑一抬眼,便听秦玄策骂道:“表情那么凶干嘛,一点都不像女孩子。” 下一刻,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王笑一转头,便与文弘达四目相对。 文弘达呼吸一滞。 这‘女子’实在是有些不可方物。 说实话,他确实有被惊艳住,因此愣了一下。 这一愣的功夫,他头上一痛,眼前便黑了下来…… 秦玄策提着文弘达丢进屋里,“嘭”地一下便把门关上。 一个外表美丽的女子这般提着人随手一丢,场面便显得颇有些怪异。 “哈,我还当是文家的哪个人,原来又是这小子,冤家路窄。” 他说着,便找了一条绳子要去绑文弘达。 “你干嘛?”王笑问道。 “什么干嘛?我把他绑起来审啊!他家找佃户去我们那闹事你忘啦?得问问他还有什么后招……” 王笑却是在桌在挑挑捡捡,拿起一个香炉。 掂了掂,颇有几份顺手。 他一手拿着香炉,一手在文弘达脸上拍了拍。 文弘达悠悠转醒。 才醒来,他便听到有人问道:“我问你打算怎么对付笑谈产业园,你会说吗?” 文弘达眯了眯眼一看,冷笑道:“说个屁!又是你们,来……” “咚!” 一声闷响! 秦玄策吓了一跳。 “你干嘛?!” 王笑理所当然道:“我打死了他啊。” 说着,又重重敲了一下! 秦小竺教过要补刀的。 秦玄策眼皮一跳。 “你……” 算了,还是不问了。 再问,显得自己还不如他凶悍。 自己在关外的时候,杀的人可更多! 王笑随手将手里的香炉丢到一边,面若寒霜地淡淡道:“敢对我的女人动心思。” 才说完,却见秦玄策捡起香炉,竟是又敲了一下! “你干嘛?这么不相信我?我都已经打死了啊。” “他也对我的女人动过心思。”秦玄策淡淡道。 “神经病啊。” “我才是最凶悍的。” 秦玄策郑重地说了一句,探手入怀取出一个苹果来,咬了一口。 “走吧。” 王笑扫了他一眼,抚着额,颇有些无奈道:“你这样,还不如把另一个也拿出来……” 脚步声渐远。 桌上,被咬了一口的苹果安安稳稳地摆在桌上…… 第219章 炖牛肉 “你怕什么?我们这幅打扮,人家只当我们是这院里的小姐。” “那你把另一个也拿下来啊。”王笑道,“早都跟你说了。” “哦。”秦玄策掏出苹果咬了一口,四下一看,漫不经心地道:“你猜你爹那幅字上写的是什么?” “我猜必是‘乐善好施’四字。” 秦玄策又是四下一看,漫不经心道:“你以后对付你爹,用陛下压他便行。” “我当然知道……”王笑话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眉头一皱便问道:“你不会是迷路了吧?” 秦玄策哂笑道:“我怎会迷路?” “你就是迷路了。”王笑抱怨道:“我早叫你别这么玩。” 秦玄策忽然吸了吸鼻子,又是转头四处看了看,对王笑道:“你闻到了没有,好香啊,是炖牛肉耶!居然有牛肉……” 王笑确实是一直没在楚朝吃到过牛肉,据说是因为牛受到了《大楚律》的保护。 “真的是炖牛肉啊,好香。”秦玄策吸着鼻子,又道:“贼杀才,竟还是炖的小牛羔腰脊上的嫩肉,放了丁香、桂皮、豆蔻……” 王笑大惊:“这你都闻得出来?” 秦玄策道:“你想吃吗?我去给你拿。” 王笑虽然没有闻到,但确实被他说得有点馋。 “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秦玄策理所当然道:“你跟我还客气什么。” “我不是在跟你客气。”王笑急道,“我是说我们在别人家里啊,万一被捉了……” “你怕什么啊?我走在他们家,跟走在我自己家是一样的。”秦玄策迈开步子就走,“跟我来!” 走了好久,两人才走到一个小院附近。 王笑又是一惊:“这么远你刚才都能闻到?” “那牛肉就在这院里,你去那边的亭子里坐着等我,我去打包回来。”秦玄策极为笃定,又交待道:“若有人来,你不要开口说话就行。” “那牛肉熟了吗你就打包?” “你傻吗?没熟我们不会拿回去再炖吗?” 王笑又叮嘱道:“若是有剩的食材,你也打包了,回去我们炒牛肉丝吃。” “嘿,我是什么出身?偷东西的事还要你来交待……” 秦玄策嘿嘿一笑,磨拳擦掌就翻上那道院墙,嘴里还喃喃了一句:“你们怎么能吃牛肉呢?!牛可是用来耕地的哦……” ------------------------------------- 文弘瑜下朝回来,进了文府,安步当车地往自己院子走去。 大门大户,一路上景色雅致。 快走到自己院子的时候,他却是愣了一下。 只见水云亭里坐着一个女子。 文弘瑜少时风流,如今年近而立,便有些浪子回头的意思,对女子已经不太感兴趣了。 但眼前这个女子,却有些不一般。 第一眼望见时,只觉得她身材颀长丰满,一双腿十分修长,文弘瑜还以为是个成熟的美妇。 似因听到有人来,那女子转头看了一眼,竟是面容清稚,是个十五六岁碧玉年华的少女。网首发 这样高挑婀娜的身段配上这样清纯稚气的面容! 纵使文弘瑜阅历不凡,也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 却见那女子转过头,避开了自己的目光。 文弘瑜微微一愣。 凭丰富的经验,他能感觉出对方见了自己,竟是心中毫无波澜。 不像别的女子,与自己对望一眼,转过头时便带着羞意。 她那是一种,娴静中带着云淡风轻的不在乎。 这就很让人诧异了…… 于是文弘瑜走过去,在亭外又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他便微微有些恍惚起来。 “咏絮当年,娴花映水初惊艳。清心何处,山月当空雪照明。” 文弘瑜不由上前两步,负手昂头,俊郎的面容上带着些威压之势,淡淡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眉,似乎很是不耐烦。 文弘瑜更加感到诧异。 “回答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对这个傲气的小姑娘颇有些感兴趣起来。 她与自己平生所见之女子都不相同。 眉目间的英气,眼神中的清明,隐隐还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在哪里见过你?” 许是梦中相逢过…… 王笑真的很不耐烦了。 眼前这个大哥,走又不走,一句话还问了两遍了。 都怪秦玄策出的破主意! 再在自己面前没完没了,干脆把他干掉算了,正好和文弘达凑一双…… 文弘瑜缓缓伸出手,打算去捏王笑的下巴。 王笑紧紧握着拳,打算一拳呼在文弘瑜的脸上。 正当此时。 “少爷。” 有小厮过来喊了一声,轻声对文弘瑜道:“那人来了。” 文弘瑜便点点头:“知道了。” 小径那边,另一个小厮引着一个仆人打扮的男子往小院这边走来。 王笑微微眯着眼看去,隐隐觉得那男子有些面熟…… 他不由暗忖起来。 “在哪里见过你?” 过了一会,他心中猛然一动。 逸园!是在逸园见过他。 二哥的人。 原来如此。 哈? 竟然让我这样碰见了? 绕来绕去,竟然还是文家。 文家早想占自己的产业,自己还以为文和仁是个蠢材,一直没太放在心上。 原来,背后还藏着这位…… 既然有事,文弘瑜便对王笑淡淡吩咐了一句:“小女子,你在这里等我。” 一种‘我要你等,你就得等’的霸道语气。 说着,他转过身踏步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去。 王笑站起身,轻轻迈步跟了两步,眼见那边一行人都进了院子。 文弘瑜进院前回头看了一眼,见‘她’站起身来,便又是笃定一笑。 …… “等你娘啊。”王笑低声咒骂了一句,心中着实感到一股不适。 “娘希匹。” 却见秦玄策端了个砂锅、提着个布包,从树后面转了出来,幸灾乐祸道:“唏,我就说你长得美。”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你什么时候来的?”王笑没好气道。 “我刚翻过墙回来,便见那人过来,只好躲起来。”秦玄策将手里的砂锅举了举,得意道:“看,我得手了。” 王笑却已经不再关心这个,问道:“你能不能去偷听一下他们在说什么?” “不能。” “为什么?” “你傻啊,我们偷了这锅牛肉,他们马上要发现了,还不快跑?偷听什么偷听……” 这天下午,两个俏丽的女子端着砂锅堂而皇之地走出了文府。 对于秦玄策而言,得了五千两银子,又顺走了一锅牛肉,可谓是收获颇丰。 对于王笑而言,却也很有些意外的收获。 算起来这场女装其实不亏…… 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老王八蛋,若非今天,我还真不知道藏在暗处的是你……” 第220章 文弘瑜 次日。 文弘瑜一觉醒来,抚着额头自嘲地笑了一声。 梦到那个小女子了。 昨天府里发生了一些小事——自己院里丢了一锅牛肉,竟是连剩下的食材也被人顺走了。对了,自己那个读书不成的堂弟文弘达也死掉了。 文弘瑜派人查了查,将几桩事连在一起,心中对事情的脉胳便有了些大概的了解。 文弘达让嬷嬷去接钱家女儿,那嬷嬷行事不妥,接了另外两个女子回来,打死了文弘达、偷了钱,还偷了自己的牛肉…… 有趣。 想到那女子娴花映水的样子,竟还能做出这样的事,文弘瑜不禁心中微漾。 实在是一个奇女子啊。 可惜勿勿一见,未能一亲芳泽。 昨天心被她弄乱了,不然应该先留下她的。 自己还是太自信了,呵。 心里想着这些,文弘瑜由着丫环穿好官服,便往翰林院去应卯。 想来再过些日子,便要开始上早朝了,如此闲适的时间已不多…… 今天何良远开始为陛下写书,定下了书名为《四时录》一看便是与节气相关的。 文弘瑜负责整理三十年间的灾害情况。 呵,王笑那小子给陛下出的馊主意。功劳他一人领了,却是让自己这些人辛苦做事…… 到了下午未时,汪朝年果然来找他一起去东宫。 汪朝年,官任翰林院正六品侍读,主要职责是陪太子读书。 文弘瑜是从六品史官修撰,此时看了正六品的汪朝年一眼,心中便斟酌了起来——“进一级也是好的。” 两人一路到了东宫,酒宴,不对,书宴便开场了…… ------------------------------------- 太子周肇幼年时读史,读到唐太宗的太子李承乾谋逆的时候,心中十分疑惑: 乖乖等到登基不好吗?为何要谋反? 二十年过去了,周肇觉得自己哪怕有李承乾一半的一半魄力,便不会活得如此窝囊。 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春夏秋冬、寒暑雨雪,每天早早起来给父皇请安,父皇也不想见自己,就只能在门外跪一下,有时还要再到太后那跪,再到皇后那跪;然后回来只能窝在这东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官家小姐还小姐;晚间又要去父皇那讨嫌找骂;还有那几个恶心人的弟弟…… 天天看人脸色也就罢了,所有人都还瞧不起自己。还有,还要读书。 活到二十六岁了,每天还有那么多无比繁重的课业! 父皇又不待见自己,这样痛苦的读书到了最后,许是还要被他废了,那一辈子就这样白白过去了。 每每思及至此,周肇的脸色便愈发阴戾起来…… 九月十六日。 今天对于周肇而言,是个好日子——太子詹事温容修告病了! 詹事府掌管太子家中之事,温容修是个极强势的,往日对周肇约束甚严 自古以来,连詹事府都不能掌握的太子有几个? 周肇再想到这里,又更恨延光帝对自己如此严苛! 但总之,今日温容修不在,终于可以饮酒作乐了…… 众人到场,酒宴开席,周肇一张脸便沉下来。 “怎么没有酒?” 东宫太监徐茂吓了一跳,连忙道:“已经着人去御酒坊催了,想必一会就来。” “没用的东西!这点事都搞不定!”周肇阴沉着脸骂了一句。 汪朝年打了个哈哈道:“殿下勿虑,迟一点便迟一点,我们先吃菜,一会再饮酒看歌舞。” 周肇今天这顿酒宴,本就是为了拉拢汪朝年和文弘瑜的,自然不会对二人摆脸,便笑道:“孤实在是惭愧啊,竟是连一场酒宴都置办不了,让两位卿家见笑了。” “殿下哪里话?现在也就是在殿下宫内还能饮到酒。”汪朝年笑道:“今日还是多亏殿下的威风、文修撰的银子,下官才能饮到这御酒坊的美酒。” ‘威风’二字入耳,周肇颇为欣喜,又向文弘瑜道:“文卿!孤对你实在是……实在是……你替孤写策论,又出银子替孤收买宫中太监。它日潜龙出渊,孤绝不会忘了这潜邸之时你这番厚义!”网首发 “殿下!臣万万当不起殿下此言……”文弘瑜亦作感激涕零之态。 他心中却是冷笑道:“连几篇策论都搞不定的太子,潜龙出渊?这样的话也敢说,不经脑子的么?” 那边周肇与汪朝年又恨恨骂了詹事府温容修许多话。 文弘瑜心中愈发冷笑:“若没有温容修,你不知死几回了。” “有哪个太子詹事敢这样的?据说他弟弟在太理寺也是个脸臭的,他们不就是仗着郑……” “殿下,慎言。”汪朝年低声道。 “哼,连话都不能自在说,当这太子有什么意思?” 说话间,那边御酒坊的宫人便送了酒过来。 两大坛酒,一打开来,飘香四溢。 那边几个宫人便开始将酒往玉壶里装。 鼓乐声起,一队舞者缓缓行入大殿,气氛立刻有些不同起来。 “哈哈!孤还要再谢文卿的银子!”周肇大笑了一声,目光定定看着文弘瑜,极是热切。 这是个能臣,孤一定要拉拢住他! “这第一杯酒,孤敬文卿。” “臣认为殿下应该先与汪侍读共饮一杯。”文弘瑜表现得很恭谨。 汪朝年看了文弘瑜一眼,极是感激。 论才干、家世,自己都比不上文弘瑜,将他引见给太子之后,明显太子更在意他。 但没办法,太子的势力太弱了,必须要引强援。 好在今天有这一句话,表示文弘瑜以后不会忘了自己的引见之恩! 文弘瑜是可交的朋友,自己果然没看错人…… “是是是,孤敬汪爱卿一杯。”周肇从善如流。 汪朝年极是受宠若惊,连忙道:“是臣敬太子一杯。” 说罢,一杯酒饮下。 酒入喉回甘,极是香醇。 周肇才抬手,正要饮这一杯,却被文弘瑜按了按手。 “殿下稍待,你这杯子破了一个小口,小心割伤了……” “啊!” 极为突然一声惨叫! 汪朝年猛然一头撞在头上,将桌上的盆碗碟盘撞得一片狼藉。 “啊啊啊!” 惨叫声极是凄厉。 只见汪朝年抱着自己在地上拼命打滚,一张脸涨到痛红,显得极是痛苦。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汪朝年如离了水的鱼般在地上翻腾,眼睛如要活活瞪出来。 下一刻,七窍间便有血喷出来! !! 周肇一下跳开,吓到呆住! 这这这这这…… 酒酒里……有毒? 这毒……也太狠了吧? “杀了……我!杀了我……”汪朝年痛苦地惨呼起来。 文弘瑜心中冷笑。 自己自然是不会在宫里杀人的。 他故作一脸惊愕状,与周肇对望了一眼。 周肇张了张嘴,吓到脸色铁青。 突然! 汪朝年一把捉住他的脚! !! “啊!走开!走开!” “殿下……杀了我……啊……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喊到声嘶力竭的汪朝年才活活痛死过去。 纵使文弘瑜心如铁石,也有些暗暗心悸。 “王珠,你他娘的……” 第221章 熬太子 汪朝年死在东宫的一个时辰之后,大理寺左少卿温容信步入了郑元化的值房。 值房在东阁的左边,小小的一间。 方寸之间,象征的却是位极人臣的地位和权力。 “首辅大人。” 郑元化正在低头翻阅信件,头也不抬地道:“查清楚了?” 炭火的味道有点重了,温容信便将窗子打开,给屋里透了透气,又往外看了看,确定没人偷听。 “家兄三年多以来,只有今天告病了一天。”温容信开口道:“他屋内用的檀香,是文家送的。今早起来后便觉得头晕乏力,浑身无半点力气,因此未去东宫。” “家兄执掌詹事府以来,早已将东宫事务打事妥当,他不在本来也无妨的。没想到今天太子竟能指使动人手开宴席,还能从御酒坊调到酒。下官问过了,这些,都是文弘瑜替太子打点的。”更新最快的网 “汪朝年那杯酒本是要与太子共饮,汪朝年喝下了,太子却是被文弘瑜拦住。理由是,杯子裂了……下官刚才看过了,杯子虽是裂的,但估计是文弘瑜事后敲的。” “总而言之,毒是王珠下的,机会却是文弘瑜制造的。下官盘问文弘瑜时,他让下官先来问问首辅大人的意思。” 郑元化将手里的信拿得远些,眯着眼看,嘴里漫不经心地道:“太子上个月鞭笞了东宫太监徐茂,徐茂怀恨在心,意欲毒杀太子,这是你的结论。至于文弘瑜要的结果,让他自己去弄。” 温容信也不意外,拱手道:“下官明白了。” 郑元华将手里的信替给他,揉了揉眼,叹道:“你也看看吧,文博简写信向来爱用蝇头小楷。看得老夫眼花。” 温容信接过信看了,脸上便有‘原来如此’的表情,道:“如此一来,大公子谋划南京吏部侍郎一事便十拿九稳了,文博简好大的手笔!只是下官不明白,他们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给文弘瑜铺路。”郑元化道:“朝中别的官员看不出来,文家却是做生意的,看得出来笑谈产业园是要立大功的,再加上修书一事。王笑这条路,确实很适合文弘瑜走。” “呵,牧鸡治蝗?人呐,就是不能出风头……可惜,文博简致仕太久了,不明白北方已是死地。或者也可以说,文家这些年侵占了太多京畿的田地,被利益蒙住了眼。” 温容信道:“所以,文弘瑜是在引蛇出洞,想对付的是王珠?” 郑元化道:“一箭三雕。他救了太子,便要先升一升;其次,打掉王笑,接手他的产业园、太平司、修书的功劳;再者,和王家有关系的白义章也要完了,呵,卢正初如今被王笑那小子硬贴住,一旦事发仕途也就到头了。文和孝、左经纶,都等着踩上去。” 提到王珠,温容信微微有些发愣,道:“王家老二太狠了!也不知道哪里找来的毒药,汪朝年喉咙喊哑了都还没死透,浑身上下抓得惨不忍睹……下官去的时候,太子已被吓晕过去,连文弘瑜也是脸色发白。” 郑元化淡淡道:“那小子没有让老夫失望啊,三年多以来,手段越来越凌厉。也就是他,才敢对太子下手,还能把太子吓得越来越崩溃。借此,你兄长才得以控制住这个一国储君啊。” 温容信后怕道:“今天差一点就让他得手了,万一太子没了,我们就前功尽弃……”网首发 “你想多了。”郑元化道:“一个商贾之子,怎么可能刺杀得了太子?你看似差一点,这其中可差得太多了。这世间,绝大多数人皆是攀龙附凤。天下英才只会想攀附太子、利用太子,有几人能助王珠弑杀储君?” 郑元化指着温容信道:“你、你兄长、文弘瑜都是不输于王珠的一时俊才,今日有你们在,所以他失手了。明日没你们在,也会有别人围在太子身边保他、护他。王珠面对的不是一个窝囊的周肇而已,他面对的是世间权力。” “老夫之所以一直留着他,便是要用他这根鞭子来狠狠地鞭笞太子,丧其胆、丧其志、丧其魂,最终沦为我们所操控。但王珠所能做的,也就仅此而已了。” 温容信愕然片刻,问道:“那文家要对付王珠,我们……” 话问到一半,他就明白过来。 文家已经和首辅做过交换了,首辅已经同意了。 郑元化道:“一根用完了的鞭子,他们要对付就让他们去对付罢。但说起来,王珠送弟弟去遴选附马,着实是一招妙棋。若非如此,文家对付王家这样的小商贾哪里需要这么麻烦?随他们去斗吧,我们只要将东宫攥在手里便行……” “是。” 郑无化淡淡道:“你与王珠对手了三年……今日老夫与你说这些,便是替你做个总结。明白了吗?” “学生明白了。” 温容信从值房出来,再想到王珠,心中不免有些叹息。 三年多以前东宫遇刺,大理寺派他前去查案。因他大哥温容修是太子詹事,知道一些秘事,他便注意到了王珠。 此后的这些年来,便是温家两兄弟在与王家两兄弟在暗中过手。 既要保护太子,又要让太子能感受到被人盯住的恐惧;既要防住王家兄弟,又要掩护他们不被陛下知道。 便是用这样如‘养寇自重’般的手段,温家兄弟一点一点的将东宫控制在了手里,也把太子熬成了一个废人…… 太子以为是自己在熬日子,却不知是别人在熬他…… 但总之,这些年对手下来,温容信心底其实有些佩服王珠的手段与心志。 他有时候也在担心:自己兄弟二人一个没防住,真让王珠把太子做了。 今天听了首辅大人那席话,温容信知道,再过不久,自己的生活便会有些改变,不用再防着王珠了。 他本该松一口气的。 但他没有。相反的,他心中忽然有些失落起来。 那个对手心中执念日益深重,把一辈子的爱恨情仇都押了上来。但纵使他再才智超绝、心志坚韧,最后也只能是枉负一生而已。 这世间的权势横亘在那里呢! 在权势面前,什么商才远播的王二公子?不过是郑首辅手里的一条鞭子、文弘瑜脚下的一块踏脚石。 一切从出身起就注定了。 一个是商贾贱类,一个是天皇贵胄。王珠与周肇两个人对上,任他人品才华胜周肇那个窝囊败类十倍百倍,也只有输的命。 更可笑的是:他还蒙在鼓里,如一只被遮上眼的驴子一般拉着磨,一圈又一圈,以为自己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而自己这些攀附权贵的人们都看着他,等着他磨出来的豆粉,或等着卸磨杀驴…… ——心中想着这些,温容信冷着脸出了皇宫,走在漫天风雪之中。 “王珠,认命吧。除非,有神仙来帮你……” 第222章 小皮鞭 “走吧,失手了。”王珍道。 此时他与王珠正坐在茶馆里,从这里能望到温府进出的情况。 给温容修报信的宫人已经走了好一会了,温容修却没有抱病进宫的意思。 说明周肇没死。 王珠点点头,跟大哥上了马车。 他的脸色很平静。 三年多以来,面对太多次失败了。 冥冥之中,似乎有只无形的手在拨弄着一切。 马车穿过热闹的长街,拐到一条僻静的路上,驾车的是名叫锅头的大汉,不用担心有人偷听。网首发 “手尾都处理干净了?”王珍道。 王珠道:“我毒下得巧妙,送酒的时候每坛都有宫人舀了一口喝过,本该查不到我们。但……” “依周肇的性子,必是第一个饮的。但人没死,今天这件事怕是有问题。” “是,消息也很奇怪。”王珠皱眉道:“我探到的消息是周肇打算今日设宴。没想到今天温容修病了,那宫人如何知道他今天会病?” 王珍亦有些担忧:“若是周肇弄病了温容修还好,就怕万一是有人设病温容修,周肇没那个水平。”王珠的语气间亦有些担忧。 王珍问道:“今日东宫宴请了谁能查出来吗?” 王珠摇了摇头:“眼线已经斩断了。” “此事,怕是有些麻烦。” “万一出了事,邱鹏程靠不住。张永年可靠吗?” “可靠,但还不够。”王珍道:“神枢营高参将打点好了?” “打点了好,但还不够。”王珠道。 兄弟二人对望了一眼,眼神中各自有些忧虑起来。 过了一会,两人又是心有灵犀地对望了一眼。 “她是住在积雪巷东七号吧?” “是。” “上次你大话都说出口了。” “又如何?刘备还得三顾茅庐。” “但人家也并没有再顾。” “那女人一直住在积雪巷不走,不就是在等我们求她的这一天吗?反正她也已经料定了。” “一家子的性命在,多一条活路总是好的,她能在京里混这么久,想来是有靠山的。” “嗯。” “你我出面,怕是要让人坐地起价了,让笑儿去谈吧。” “我并未说过由我去谈。” …… 马车行到逸园,王珠忽然道:“停下。” 他掀起车帘,向外扫了一眼,眉头便深深地皱起。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四周竟是暗中埋伏着许多人,将逸园团团围住。 “走!” 王珠低喝一声,马车便要调转马头。 突然有人大喝道:“干了这样的事还敢回来?拦住他!” 王珍与王珠登时脸色一变。 掀开车帘看去,两人一时却有些无语起来。 两兄弟再次对望一眼,目光中皆有些无奈。 “他是什么蛋吧?” 王珠问了一句,眉头皱起,已有些不悦。 “耿蛋。”王珠道。 那边耿当已然上前来,挠了挠头,讪讪着脸拱了拱手:“大爷、二爷。” “你围着我的逸园做什么?”王珠叱道。 “东……东家让俺这么干的……哥哥们放心,俺围着园子,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王珍苦笑一声,温言问道:“刚才为何要那般喊?” ——你吓了我一跳知道吗? 耿当讪讪道:“东家……交交待了,让俺见到二爷,且这般吓……吓他一跳。” 王珠:“……” 他不愿与这个耿蛋一般见识,下了马车便往园子里走去。 神色真是很不悦了。 过了前院,便听到有歌声传来。 “我手里拿着小皮鞭,我心里正得意” “不知怎么……” 接着便是“啪”的一声。 “啊!” 有人痛叫起来。 “哗拉拉拉拉我摔了一身泥你招不招?!” “招什么?三少爷,你凭什么打小的?逸园是二爷的私产,小的又不是你王家的仆人!” “你他娘的,啰哩八嗦的!”又是另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 “啪”的一大声,那少年也唱了一句“我手里拿着小皮鞭,我心里正得意” …… 王珠听着这样的对话,眉头又是一皱。 这个弟弟,是越来越疯颠了。 该不是脑子还有问题,回头得请大夫来治一治。 他加快脚步,绕过壁照,又转过一个月亮门,便看见王笑与秦玄策正站在那里嘀嘀咕咕。 地上绑着一个遍体鳞伤的人,是逸园的一个小管事,名叫赖八。 王笑与秦玄策手里却是拿着一个小纸包在观察着。 王笑颇有些没见过市面的样子,好奇道:“你说这是什么?” “你舔一下不就知道了。”秦玄策道。 “我舔?”王笑讶道:“你怎么不舔?” “我怎么能舔?这明显是毒药啊!”秦玄策道。 王笑唰的一下把手缩了回去。 “你他娘的,带包毒药在身上。” 鞭子一挥,又是“啪”一声大响。 “啊!小的冤枉啊!小的这两天嗓子不舒服,这是去药房买的金银花……” “你他娘的金银花。” 王笑正打得起劲,手却被人捉住。 一转头,便听王珠叱道:“你成何体统!从哪学得这些粗话?!” 秦玄策心道:“那当然是跟我姐学的呀。” 下一刻,他手里的药包便被王珠接过去。 “拿瓶酒来。”王珠自然能看出怎么回事,脸色冷冷地道:“就拿赖管事最爱的花雕。” “二爷呐,”赖八骇到不行,喊道:“小的冤枉呐,三少爷到园子里来,要去您的屋子,小的不让他去,他就冤枉小的呐。” “是吗?”王珠淡淡应了一句,又让人搬了一条凳子。 过了一会,花雕酒送过来,王珠拿着那包药便往瓶子里兑…… “二爷,不要!”赖八连忙爬起来挣扎起来:“不要!二爷,小的冤枉呐!” “冤枉什么,花雕酒配金银花,爷帮你治治嗓子。” 王珠径直上前,二话不说,掰开赖八的下巴就开始灌。 “唔……不……” 王笑不由道:“二哥,还没审完呢。” “走开。”王珠推了他一把,又淡淡道:“时间还久着,怕什么?” 时间还久着? 王笑与秦玄策对望一眼,颇有些不明所以。 王珍却是道:“你们俩先去屋里歇一歇吧。” “让他们看。”王珠道,“他不是爱吓唬人吗。” 王珍极有些无语:“你和孩子有什么一般见识的。” “孩子?”王珠一挑眉,极是惊讶:“大哥你看他把人赖管事打成什么样了?” “啊!” …… 王笑侧过头,见秦玄策惨白着一张脸,紧紧闭着眼,不由奇道:“你在关外,不是杀过很多人吗?” “我们关外杀人,一刀一个的好吧。” “哦。你快看,咦,啧啧,开始喷血了……” “你别碰我!”秦玄策道:“我晚上还得吃饭呢。” 那边便听赖八嘶吼道:“招!我招……是章管家……让小的干的……二爷……求你给我个痛快!” “二爷……求你!” 王珠依旧是神色冰冷的站在那里。 过了一会,王珍看不下去,找了一根棍子过来,重重敲了一下。 王珠晃荡着手里的酒瓶,淡淡道:“还剩半瓶。” 章永珍被拖过来的时候,脸色早已是惨白。 事实上,逸园一被王笑带人围住,他就知道不好,不过是抱着侥幸的心理熬着。 此时看着地上惨不忍睹的尸体,章永珍早已吓得透不过气来。 王珍坐在凳子上,眼都没抬一下。 “你跟了我有六年了吧?” 章永珍低声道:“六年三个月,小的这条命是二爷给的。” “你今天这么做,你妻子儿女是什么下场你知道的……我确实有些好奇,对方给了你什么条件?” 章永珍胡子轻轻颠了颠,喃喃道:“二爷也知道的,小的那儿子有些残疾,小的去年的结识了一个女子,她替小的又生了个儿子。后来才知道,她是人家派来的……但如今对方许诺,事成之后,送我们到南边过富甲一方的日子,小的想着,事情能成,一家人还是能平平安……” 王珠脸上讥讽的笑容更甚:“你一家人能平平安安,我一家人却要满门抄斩。” 章永珍一听这语气,心骇欲死,悲嚎道:“二爷啊,小的这样的人,从小就没见过银子。人家那样的人要收买小的,哪能没办法……” “这是理由吗!”王珠一声大喝,站起身抡起凳子,“嘭”的一声重重砸在章永珍头上! 那凳子碎得七零八落,章永珍头破血流,摔在地上。 王珠嘶吼道:“我要做了你全家你知不知道?!” 章永珍这才大哭起来:“小的知道小的错了啊……但是小的没办法呀……一步错步步错……” 他这般哭了一会,才终于化成嚎啕大哭,嘴里不停唤着妻儿的名字嘶喊着“我对不对你们”之类的。 王珠默然立了一会,方才道:“说吧,交待清楚了,在你三个孩子里选一个。” “……今天赖三和把毒药带出去,再加上小的,人证物证就初步齐全了。” “知道了。”王珠晃着手里的酒瓶,“主仆六年,今日了断吧。” 王笑却是又凑过来,道:“二哥先不急着了断呀,我们将计就计,如何?” “你和文博简那样的人精玩将计就计?”王珠哂道。 “哦。”王笑道:“二哥说的对。” 趁着王珠与王笑说话的功夫,章永珍却是“嘭”的一声,头重重磕在石桌上。 王珠看着地上的尸体,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秦玄策眼皮跳得厉害,嘴里不由道:“这老家伙真他娘的精……” 第223章 逸园宴 人审完了,打探出的那个名叫‘文博简’的对手让大家都有些沉默下来。 但晚饭还是要吃的。 逸园的厨子手艺依旧高超。 耿当下箸如飞,大呼好吃! 秦玄策却是看着桌上那盘毛血旺很有些无语,转头对王笑抱怨道:“我都叫你别吓唬你哥了。” 王笑轻轻一笑:“我还以为你胆子大。” “我不是胆子小!”秦玄策道:“我只是不喜欢看那些嗝应人的东西。” “哦。” “哦你个头啊,我说真的。耿当,你是知道我的,我胆子一向大。” “俺……这个好好吃……” 那边王珍抿了一口酒,看了王珠一眼。 ——你去说吧。 王珠撇了撇嘴。 ——大哥就不能说吗?他对你更服气。 王珍轻轻一笑。 ——不能。 “咳。”王珠只好看向王笑,开口道:“笑儿,你跟我来一趟。” 王笑道:“二哥有什么话大可以直说,玄策和耿当是我信得过的朋友。” 王珠瞥了耿蛋和秦玄策一眼。 这是信不信得过的问题吗?这是当众丢脸还是私下丢脸的问题。 他只好道:“你那位姓唐的朋友……最近可还有在来往啊?” “有啊,我们要来往一辈子的啊。” “哈。”王珠难得和善地笑一笑,斟酌道:“她最近可好?” “二哥你有话直说吧。” 王珠又是笑了笑,道:“既然是你的好朋友,不如……让大嫂出面,请她来家里一起吃顿饭吧?” “咳咳咳……”王珍呛了一口酒。 “她不在京城。”王笑的眉头却是皱起来。 看来事情比想像中要严重…… 不在京城? 王珍与王珠则是愈发忧虑起来。 过了一会,兄弟两人见王笑眉头紧锁,不想让这个弟弟因这些事烦心,王珠便岔开话题,对王珍道:“多情酒公子,风流檀玉郎。说起来文弘瑜与大哥齐名,大哥对他可有了解?” 王珍摇了摇头,道:“不是一路人,文家可比我们高出不少。” 王珠道:“呵,你与他本是齐名,如今你回家相妻教子,想必是惹得他不高兴了,因此才出手对付我。” 秦玄策“哈哈”一笑,很是捧场。 王笑翻了个白眼:“有什么好笑的。” 没想到二哥还会开这样的玩笑,但总之,他明白两个哥哥是不想让自己愁这些。 他也懒得在人前愁苦,索性也跟着笑了笑,道:“任他千般诡计,有什么用?” 接着,王笑颇有些神秘地压低声音道:“你们可知道,我如今是陛下眼前的大红人!” 吃过饭,耿当与秦玄策同行。 耿当捂着肚子,似乎有些心事。 “怎么了?”秦玄策问道。 耿当低下头,很有些羞愧地道:“俺觉得自己太馋了……” 秦玄策道:“怎么?吃撑了难受?” “不是。”耿当有些欲言又止。 过了一会,他还是开口道:“俺觉得,俺最近吃得太好、穿得太好了。昨天到今天,守着这个园子,啥也没做。” 秦玄策奇道:“你既然守着这个园子了,怎么能叫啥也没做?” “俺……”耿当道:“俺心里愧疚。蝗灾后,各地的难民都逃到京城来,但官府不让进城,他们只能睡在京郊荒野里,这两天下了雪。到处都是饿死的、冻死的、瘟疫病死的。傅先生忙了三天没合过眼,嘴里急得都是泡,俺本来应该在帮他的,可俺却是带着人进城来闲站……” 他说着,一句话卡在喉咙里,又道:“傅先生对东家最是服气,说东家造福百姓,但俺觉着……这城里和往常一样,还是在吃肉喝酒。俺傻站了一天啥也没做,到了晚上,还吃了那样好吃的菜。现在满肚子鼓鼓的,想起城外那些人,便觉得都是俺作的孽,有些恨自己。” 秦玄策颇有些无语,道:“你吃的时候怎么不说?” “俺……俺当时没想起来,一入口,就忘了……” “憨货。”秦玄策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耐心和他解释起来:“你说你今天啥也没做。我问你,你有没有放人出园子?” “没有。” “那就是了,这就是你今天做的最大的事。你们那个产业园供的食物、衣服、炭火……这些是你看得见的在做的事,而今天你站在这园子外,就是在保护这些东西。若没有你,文家害了二哥、抄了王家、占了你那产业园,你觉得他们还会救济收留那些难民吗?” “这是别人看不见的你在做的事。明白吗?” 耿当一愣,垂下头来:“明白。” 秦玄策又道:“我知道你没说出来的那话是什么意思。你觉得王笑一天天的当甩手掌柜,将事情都丢给傅先生做。你觉得我们一天天嘻皮笑脸的,对这世道的苦难视而不见……” “俺不敢这么想。”耿当道:“俺只是觉得,以东家若肯去亲自主持,也许能少死许多人……”更新最快的网 “你就是那么想的。”秦玄策道:“但你想过没有,若没有他在这城中周旋哪里来的粮食、银子?若非他这个附马的身份罩着,你知道会有多少人来抢?但凡京郊的荒地里能长出一点点东西来了,这满城的高门大富便能如狼嗅到肉一般围过来。” “你们以为皆‘肉食者鄙’,我告诉你,若非他在其中与各方周旋,你们一群庶民弄出来的东西,当时都不用钱承运自己出手,他家的一个管事就能随手拿了!这世道,有哪片田地是能任你安安稳稳耕作的?” 秦玄策见耿当不语,只好又叹道:“王笑看重你是因你办事实在,但你不能反过来指望他像你那样只知蒙头盖脑地猛干。这道理傅先生没空跟你讲,王笑懒得跟你讲,我却不能不与你讲。他苦心孤诣地在谋划着如何保护你们,身家性命压在肩上如履薄冰。你却只当他在这京里锦衣玉食的享福。” “你只看到他今日这席上有酒有肉便当他是‘朱门酒肉臭’?却不知他背后做了多少、想了多少。但你若真当他是好人,却不知他昨天还跟我一起杀人打劫吃牛肉。总之他不是你能看透的人,那你便不要用你自己的行事法则去度量他。” 耿当连忙道:“俺俺……俺没有这么想,俺只是觉得自己今天吃太多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你别在他面前说就行,他也不在乎别人怎么想的。”秦玄策说着,又见耿当一脸惊慌,便又开玩笑般地补充了一句:“他脸皮多厚啊。” 耿当却听不出他的玩笑,讪讪道:“总之你们怎么吩咐,俺怎么做就是了……” 秦玄策眉头一挑,道:“真的?” “真的!” “那你去把文博简做了。” “好。俺现在就去!” 秦玄策无奈,一把拉着耿当的衣领将他拽回来。 “跟你开玩笑的,文家打手可多,连我去都害怕……” 王笑却不知秦玄策替自己吹了一个大牛皮。 若他听到秦玄策的一席话,大抵是会骂一句“你少他娘的胡说八道”之类。 事实上他所做的一切,确实是为了在这时代求一个安稳舒适的生活。 哪怕是乱世来临,人也有为自己追求美好生活的权力嘛。 当然,他确实懒得去掰扯这些权力与义务。 因为比起与耿当那样的糙汉讲道理,王笑更喜欢唐芊芊 比如此刻,他便如傻子般在积雪巷唐芊芊的屋子里坐着,整理着思绪。 “文博简老谋深算,且又与左经纶合作,怕是不好对付。”王笑轻声道。 “只是不好对付?他可是一出手就拿住了你们王家最大的破绽。”王笑假装自己是唐芊芊,轻声道。 王笑道:“那怎么办?” 假唐芊芊道:“我都不了解文博简,怎么分析?” 王笑道:“那我应该先去了解文博简?” 假唐芊芊道:“去问问卢正初如何?或者,谁最了解他?” 过了一会,王笑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人回话,他只好鼓了鼓腮帮子,呆头呆脑地回了家。 …… 这夜临睡前,王笑依旧是被缨儿给调戏了。 “我的少爷是小美人哦嘻嘻嘻小美人少爷……” 第224章 是他啊 王康在宫内值房枯等了一夜,除了得了一幅‘乐善好施’的卷轴之外,其实还得了一些别的东西。 考虑到王家不能卖酒了,延光帝便随口恩赏了他二十万石的盐引。 对于延光帝而言这是不值一提的东西,对于王康而言却成了他一桩大心事。 几个儿子都不孝,接下来倚重谁来重出江湖、大干一场呢? 让沈桂娘再给自己生一个,确实有些来不及。 把王宝弄回来?给王玉儿或王环儿招上门女婿?从西府找个侄子? 都是馊主意! 他心中不由愁肠百结。 今日他却有别的事要宣布,安排了丫环去唤人,他便往前厅走去。 没想到,竟见一个少年郎正坐在自家前厅喝粥。 “你是……笑儿的那个朋友?” “是啊,伯父,你们家的粥好好喝。”秦玄策道。 王康便在位置上坐下来,板着脸道:“老夫看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不去学堂?” 秦玄策吸了一口粥,便道:“我既然得了正六品的云骑尉,又不考科举,上学堂做啥?伯父您说是吧?” 王康吓了一跳。 “你你……你正六品?” 秦玄策摆手道:“不值钱的武勋啦,也不是什么官。” 王康眨了眨眼,换了一种表情:“你这武勋,是如何得来的呀?” “说来惭愧,家里恩荫下来的,我五岁就有了,明年也该换成飞骑尉……” 王珍与王珠进来时,见到的便是一幅其乐融融的场面。 只听王康满是慈爱地对秦玄策道:“你平常喜欢吃什么粥?老夫回头嘱咐厨房做……” 说着,又吩咐人添了些卤味过来。 “父亲。” “父亲,二叔家在待客,说是晚些过来。”王珠道。 转头看了看自己这两个儿子,王康脸上的笑意便冷淡了下来。 哼,逆子。 他懒得理自己这两个逆子,便道:“笑儿呢?还在睡?快让他过来,别让人家秦公子久等了。” “伯父,不用叫他来的,我昨夜没睡,来你家喝完粥就回去睡了,也不是第一次来,不用客气的。”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王康不由讶道:“一夜没睡,你昨夜干什么去了?” “唔,读了几卷兵书……” 王笑昨夜忧虑了一夜,这会本来睡得正香。偏偏被王康叫过来与秦玄策相见。 秦玄策喝完粥,抹了嘴将他扯到一边,神神秘秘地道:“等我中午睡起来,你请我到佳肴馆吃饭吧。” “我为何请你吃饭?” “请我和明心吃饭,她还有个朋友也来哦……” 王笑便会意过来。 他和秦玄策前两天忙着捉逸园的叛徒,此时才来得及关心这个朋友,便道:“她还好吧?” “有什么好不好的,她母亲带着嫡姐跑到文家去住了,家中门客下人卷着家当跑了许多……” 两个这般嘀嘀咕咕了一会,秦玄策打了个哈欠回去睡觉…… 王笑才返身回来,便被两个哥哥臭骂了一通。 “出门见客,头也不梳,成何体统?!” “君子立身处世,大方磊落。你们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像什么样子?” 王笑颇有些羞愧。 王康却是拍案骂道:“逆子!你们还敢说别人?自己行事磊落吗?” 骂完这两个逆子,他便对王笑温言道:“笑儿,你过来,别怕他们。” 哈?我终于不是‘逆子’了! ——王笑瞥了王珠一眼,颇有几份自得。 嘿,逆子。 他走到王康面前,便听王康用埋怨的语气道:“你的朋友是柱国大将军的公子,你怎么不早和为父说?” 王笑道:“柱国大将军算什么?我还有朋友是阁老的孩子、侍郎的孩子。” “嗯?”王康默然半晌,只好评价道:“不错,交游广阔!” 伸手在王笑肩上拍了拍,王康不由暗叹道:如今看来,这个老三还是不错的。网首发 见三个儿子都来了,王康咳了咳,便开始宣布道:“和往年一样,过几日,我们全家回京郊房山老宅小住,你们安排下去。” 王珍与王珠对望一眼,两人眼中都有些灵光一闪。 “是,父亲。” 王康又道:“笑儿,这是你最后一次回去拜我们王家的祖宗了……且心诚些吧。” “是,父亲。”王笑恭恭谨谨应了一句。 王康看着这个马上要嫁出去,不对,要尚出去的儿子,心中难得有些伤怀起来。 良久,王康皱了皱眉,又向下人问道:“二弟还没过来?是什么客……” 突然。 “珍大哥!救我!呜呜呜……我爹要打死我和碧儿……救我!” 说话间,却见王珰飞一般地跑过来,嘴里哇哇大哭,手上还拿着一张红色的帖子。 而他身后,王秫手里拿着藤条拼命地追。 再往后,便是西府的一干男女老少也是拼命地跑。 “逆子!你过来,老夫今天抽死你!”王秫大吼一声。 “杀千万的啊!逆子,你快把庚帖拿过来,不然老娘打杀了你那丫环!”周氏尖着嗓子哭嚎道。 王珰飞快地窜进大厅。 “珍大哥……” 嘴里哭声未停,他脚下在门槛上一勾,又是“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一时间,王秫便已追了上来,藤条在王珰腚上摔了一下,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逆子,还不快把庚帖交出来……” 看着这乱七八糟一幕,王笑极是无语。 这熟悉的场面。 果然,这就是自己家的家风。 过了一会,好不容易闹哄哄的人群才平息下来。 “是这样,文家派人来说媒,愿意将他们家的表小姐嫁给我们珰儿!”周氏拿着手帕擦着脸,一幅与有荣焉的模样。 王秫喜道:“不错,是京中大户文家。” “这婚事我们已同意了!”周氏喜滋滋道。 “对,冤家宜解不宜结,上次笑哥儿得罪了人家文家子弟,如今人家不计较,还愿意联姻,这是大好事。” 周氏连忙道:“就是就是,连这样的人家也看中我珰儿的人品模样……” 说着,她却是大哭起来:“没想到这孩子被猪油蒙了心。放着这样的良缘不要,要娶一个……一个丫环……呜呜呜……” “我不要娶什么文家表小姐!”王珰道:“我就要娶碧儿!” 王秫骂道:“闭嘴!逆子!” 周氏哭哭啼啼转向王珍,又道:“珰儿一向听话,也不知是谁蛊惑的……” 王秫飞快看了王康一眼,连忙对妻子叱道:“你说这些做什么?!拿了庚帖操办就是,到这里丢人现眼。” “珍大哥救我……”王珰话到一半,嘴巴便已被人堵上。 “绑起来带走。”王秫道。 王珍苦笑一声,便打算站出来说话。 先开口的却是王笑。 “二叔、二婶,笑儿斗胆问一句,是娶文家小姐,还是文家表小姐?” 王秫一愣。 “表小姐怎么了?”周氏道:“表小姐也是文家的血脉!” 王笑微微一笑,道:“是这样啊,文家有一个表小姐,是犯官钱承运的女儿。” 王秫与周氏不知这‘犯官钱承运’是谁,又是一愣。 王笑便道:“这钱承运本是刑部侍郎,却犯了‘欺君罔上’的大罪,已经落狱了,他身上案子却还没结,到时候万一查出别的什么,没准要诛连九族之类的。人家文家大门大户洗得脱,我们王家却洗不脱。” 一众堂哥堂姐堂嫂里便有人惊呼起来,场面又是闹哄哄的。 王秫与周氏唬了一跳,面面相觑,喃喃道:“你……你你你说的是真的?” 王笑淡淡一笑,道:“若让侄儿来猜,这表小姐是否姓钱,单名一个怡字?” 周氏猛然瞪大了眼:“你你你怎么知道?” 王笑神秘一笑,一本正经地道:“今日换了庚帖,万一明日钱家的案子要株连,别的不说,这女婿一家一定是跑不掉的,到时候……满门抄斩。” “呃。”周氏膝盖一软差点没站住,捂着头几乎要晕了过去。 王笑说着,两步上前,扯下王珰嘴里的布条。 看着王珰缺了两颗门牙的嘴,王笑问道:“堂哥真的想娶碧缥吗?” “当然是真的。” 这漏风的声音让王笑耳朵一紧。 “那可得捉紧时间!”王笑道:“堂哥如此俊秀的人品相貌!文家到时候不依不饶一定要将表小姐嫁给你,那可就不好办了!” “对对对!”王珰如小鸡啄米般点头。 “真的会这样吗?”周氏还没反应过来,尖着嗓子问了一句,一脸不可置信。 王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事不宜迟,必须尽快给堂哥操办婚事!” 王康对侄儿娶谁这件事根本无所谓,他反正不愿意沾上犯官,便道:“笑儿说的不错,我们王家往后不同了,往来的都是高官权贵,这朝堂上伴君如伴虎,小心驶得万年船。” 王秫一愣。 王康便又吓唬了弟弟一句。 “哥哥在宫中被关了一夜,你可知这其中凶险?难以言表啊……” 一句话说完,王秫眼皮一跳! 下一刻,他便开始风风火火地操办开来。 “快!把那个碧什么的丫环打扮起来!三日后,不对,明儿!我要让珰儿以最快的速度成亲。” “还愣着做什么?!快啊……” 又是一片鸡飞狗跳。 王笑却突然福如心至。 海脑里唐芊芊悠悠然问了自己一句:“谁最了解文博简?” 那当然是他啊! 第225章 送盒饭 王笑和何良远打了一架,这件事左明静也听说了。 一个算是自己的朋友,一个是自己未来的公爷爷,两个人打了一架——这实在是让她难以置信。 同样让人难以置信的还有那首词,左明静是在其中读出了一些别的味道的。 再加上牧鸡治蝗一策已被作为良法传谕天下。 同时,大雪一至,门头沟的煤矿也扎眼起来…… 才多久功夫没见,王笑竟是又闹出了这许多动静。 这京城里偶尔有人赞他,更多的人则是在骂他,而左明静却能在其中看出些门道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个年轻轻轻又无根基的‘准’附马如此行事,怕是要遭殃了。 他遭不遭殃不归自己管,钱朵朵却也是个问题。 想到这里,左明静不禁有些头疼,在心中叹息了一句:“傻丫头就是不听劝,飞蛾扑火,能有什么好下场?” 于是今天中午王笑在佳肴馆请客,左明静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去一趟。 明心那丫头一心扑在秦玄策身上没看出异样来,自己却得看住了钱朵朵。 佳肴馆离左府不远,都座落在皇宫东安门附近。 东长安街拐进台堂巷,一幢颇为富丽堂皇的建筑便是。 开在这样的地方,酒楼的档次自是不必多言。只说牌匾上的字,那便是前朝国子监祭酒题的。 左明静的马车行到酒楼外,便听到一个不悦的声音道:“包场?这宫城边上的酒楼也有被包场的时候?” 左明静目光看去,却见是一个婆子正站那边与酒楼的伙计对峙,看停在那的华丽马车,应该是嘉阳县主的人。 那伙计赔着笑脸又说了许多好话,对方的婆子才心有不甘地回了马车前禀告。 嘉阳县主的马车却不走,似乎是想看看谁包的场。 左明静便有些为难起来,这时候下车被对方撞见,回头又要宣扬得满京城的官眷千金都知道。 只犹豫了一会,却见后面左明心与宋兰儿已然下了马车,大大方方地进了酒楼。 “走吧。”左明静轻叹了一声,方才牵着钱朵朵下去。 她不由心道:秦玄策与王笑,行事还是太高调了。 一路进到雅致的包房里,却见宋兰儿与左明心正躲在窗口偷偷往下看。 “呸,县主了不起?天天拿白眼瞧人,吃瘪了吧?” 左明心便捂着嘴轻轻笑了笑,也是有些得意的样子。 左明静只好教训二人道:“哪有你们这样的幸灾乐祸的?” 宋兰儿奇道:“她天天颐指气使的,今天看她碰了壁,我们觉得很开心啊,明静姐不觉得吗?” 左明静心道,我当然也觉得开心啊,但…… 但总归是不好的。 四个女孩子坐下,左明静转头看了钱朵朵一眼,只见她依旧是魂不守舍的样子,眼中却满是期盼。网首发 王笑并不知道包这个酒楼花了多少银子。 反正钱是王珠出的,由酒行的管事来点的菜。 依王珠的意思,如今是表现底气的时候,出手在外,花钱得有些魄力,不可让人瞧着心虚。 说起来支用家里的公账他还是第一次,王笑觉得很是……爽。 此时见了这酒楼,他不由心道:“如此花钱,怪不得爹说二哥是逆子。” 一路上到二楼,便听到里面宋兰儿在高喊:“我可是把三国杀的卡牌都带来了,一会吃过饭玩啊。” “呸,你们两个,请女孩子吃饭也来迟……” 秦玄策便过去应付。 王笑的目光却是落在钱朵朵那一湾极深情的眼眸间。 若说那日在殿上被人攻讦,对她一点气性都没有却也是假的。但此刻,见了她这样的目光,他心中那点气终究是消散开来…… 下一刻,感觉到有人用目光打探自己,王笑侧过头,便见到左明静了然的眼神。 于是他便向钱朵朵意示了一个眼神,一脸淡定地与入秦玄策入座。 打过招呼,左明心便道:“知道吗?如今禁了酒。这酒楼里的酒都不叫酒了,改叫‘浀’,卖酒犯禁,卖浀却不犯禁。” 秦玄策便笑道:“让我尝尝,这浀与酒有何不同?” “呸,是与你说这个吗?你们提议禁酒,如今见此阳奉阴违之事,你就不生气吗?” 秦玄策道:“就是他们王家在禁酒令下发前屯了大量的酒,如今这市面上的所谓的浀也全是他家供的,翻了十数倍的价卖,大赚了一笔!我确实是太生气了。” “你们……太坏了。” “怎么能叫坏?禁酒只是为了节约粮食。趁机多捞一笔,所谓一举两得是也。” “呸。你不要脸。” “银子又不是落入我口袋。”秦玄策大感冤枉,又道:“若没有这层关系,一般人花再多银子也难将这酒楼包下来。” “哈哈。”宋兰儿便插话进来道:“你可知,我今天出了一口恶气……” 一旁的左明静听了这样的言论,愈发打定主意要劝王笑低调行事。 另外钱朵朵的事,自己也要为这个朋友争一个说法。 没想到才吃了几口菜,王笑竟是起身道:“今日还有些事要办,我自罚三杯,先行别过了。” 三杯下肚,王笑又道:“钱姑娘,你随我来一趟,有些关于令尊的事问你。” 左明静想要阻止,却见王笑目光一扫,竟是如祖父一般官威十足的眼神,她便愣了一下。 这一慌神的功夫,王笑竟已径直领着钱朵朵出了包间。 包下酒楼便是为了隐藏形迹,王笑牵着钱朵朵一路出了后门,上了马车。 还打包了一个食盒的饭菜。 庄小运目光如电,四下探了一眼,道:“没人看到。” “走,刑部大牢。” 马车缓缓而行。 钱朵朵看着王笑的侧脸,心中忽然有些失落起来。 他来,终究不是为了来见自己。 少女眼一红,便低下头,轻声道:“对不起……我……” “嗯?” 王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见了她的表情,微微有些失笑,便扬了扬手。 十指相扣,本不需再多言的。 钱朵朵才想起自己的手还被他紧紧牵着,不由脸上一红。 她却还是有些紧张,道:“你你生我气吗?” 王笑见她一脸地不安,便道:“傻瓜,多大的事。” 总之,对于他而言,钱朵朵是极好哄的。 他便捧着她的脸,缓缓凑过去。 “唔” 时间有限,只亲了一会,王笑便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温声道:“你且安心,等我办完一些事便接你出来住,以后没人敢欺负你。” 钱朵朵眼眸一亮:“真的吗?” “真的。”王笑又问道:“说起来,你爹下狱有我的原因,你恨我吗?” 钱朵朵飞快地摇了摇头。 “父亲说过,朝堂斗争如战场对垒,若他技不如人,愿赌服输而已。” 王笑又问道:“那你难过吗?” 钱朵朵一愣,缓缓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呢。” “嗯?” 她便低下头,过了一会才轻声道:“母亲说,我娘只是钱家的财产,我娘生出来的我也只是钱家的财产……” 王笑一愣,皱着眉有些不快起来。 耳边便听她声音轻轻地道:“以前在家里受了委屈,我便想着自己只是一件财产,心里也就没那么难过……” “如今爹出了事,我也想自己能像女儿一样替他难过的,却……” 钱朵朵捏着手指,极有些自责与紧张,轻声道:“我是不是很坏?” 王笑忽尔有些心疼她,只好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这种事,他也不知如何安慰她。 过了一会,他道:“一会,我让你爹给你道歉啊。”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嗯?” 钱朵朵极有些不解。 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给自己道歉? 心中正奇怪,她却见王笑竟然开始脱衣服! “不行的,现在是在马车上……” 细若蚊吟的一句。 王笑极有些奇怪:“什么不行?” 钱朵朵目光再看去,却见王笑外套里竟是穿了一身粗布麻衣…… “一会我扮成你的仆人进去,你可千万别穿帮了。”王笑压低声音道。 钱朵朵又闹了个大红脸…… 对于进刑部大牢见钱承运这件事,王笑足足安排了一早上,以至于秦玄策很是讥讽了他几句: “胆小如鼠,我楚朝的三司早已形同虚设,见个人而已,你竟还要大费周章?你我又不是没在里面劫过人。” 王笑便道:“你不懂,我要防着文家知道。” “文家如何能知道?知道了又能怎样?”秦玄策颇为不屑。 但不管怎样,这件事王笑还是安排算是小心。 马车在刑部大牢附近的一条僻静小巷里停下来,一身麻衣的王笑便下了车,低头缩脑地跟在马车后面走。 钱朵朵极是有些心疼,捏着手帕颇为不安,又想问一问他“大雪天的,你冷不冷?累不累?” 好在她知道分寸,终究没敢掀开车帘看。 到了刑部大牢,登记了钱朵朵的名字,又打点了许多银两,便有狱率领着二人进牢里探监。 黑暗幽深的牢房通道上,提着食盒的麻衣少年四下一看,心中颇有些感慨。 故地重游,真有趣…… 第226章 最了解 世事对于钱承运而言,实在是有些嘲讽。 前不久他还是高高在上的刑部侍郎,如今却已被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刑部大牢。 这一生荣华富贵最开始是文家给的,到最后却也是文家给了自己最致命的一击…… 此时钱承运躺在冰冷的干草上发呆,却不知自己将迎来许多更嘲讽的反转。 牢外有细碎的声音传来。 接着,一个女子的声音道:“谢过差爷。” 钱承运一双浑浊无神的目光看去,微微一愣。 真没想到最后能来看自己的,是这个自己最不疼不爱的庶女。 “钱大人,别来无恙否?”忽然有人笑问道。 接着,钱朵朵身后的仆人抬起头,显出一张俊秀的脸。 “是你?!” 钱承运张口说了这一句,下一刻,他整个人的气场仿佛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像是战士回到了他的战场,警惕、观察、威压……他下意识地将这情绪调动起来,注视着这个少年,如战阵临敌。 王笑道:“我记得我大哥落狱时,给多少银子都不让探监。可如今钱大人不在,这大牢的法纪可差得太多了,让人唏嘘不已啊。” 钱承运心中冷笑起来。 ——这小子如今也会打官腔了,当时王珍是自己弄进来的,事到如今他却还要说彼此的恩怨是由自己这边而起。 “你来,是要与我算清楚过往的账吗?”钱承运冷冷道。 王笑摆了摆手:“不敢不敢。” ——我才不敢跟你算,我杀了你儿子、迁了你祖坟、占了你女儿、坏了你前程…… “不说那些不开心的,我是来给老大人你送盒饭的。”王笑道。 说着,他将食盒放在地上,与钱朵朵一起将屉里的菜一一拿出来,竟还有一壶酒。 钱承运目光看去,见二人金童玉女,如一对新婚的小夫妻在孝敬长辈一般。 “哼!” 王笑道:“佳肴馆的菜,味道还不错,老大人尝尝。” 钱承运也不客气,拿过筷子就吃。 他自然是不担心王笑会毒死自己,一来对方没有必要,二来自己还有价值。 那边王笑却是又从屉里拿了个桂花糕,递在钱朵朵手里,柔声道:“刚才在酒楼里你没吃多少东西,特地给你带了一个。” 钱朵朵道:“我吃不下这么多……” “多吃些才不会这么娇弱。” 钱朵朵大羞,一张脸又瞬间红起来。 不娇弱了你要干嘛? 她便颇为乖巧地接了那桂花糕一点一点地吃。 王笑便目不转睛看她吃,目光颇为温柔。 …… 那边钱承运风卷残云将两碗米饭、四盘菜都扫完了,钱朵朵一个桂花糕才吃了小半。 钱承运饮了一口酒,看着那两人在自己面前眉来眉去的样子,觉得极是碍眼。 “哼!” “老大人吃完了?”王笑这才看向钱承运,“味道还行哈?” “一般吧。”钱承运淡淡道。 彼此都不开口提正事。 王笑便又将注意力转到钱朵朵身上,竟还去找了个小马凳给她坐着,继续津津有味地看她吃东西。 “你坐这里吃,吃完了我们就走。” 温柔的语气。 钱承运极为不适。网首发 过了一会,钱承运还是在女儿吃完桂花糕前先开口了。 “你来,总不会是为了孝敬老夫吧?” 王笑惊讶道:“为何不会?我与朵朵的关系……” 他摸了一下钱朵朵的头,才道:“总之,我视老大人如长辈一样。” 钱承运真心觉得碍眼。 冷笑了一下,他开口道:“老夫懒得与你这样傻子过虚招,直说吧……” 光线很暗。 钱承运的下一句话,便让王笑鸡皮疙瘩都起来。 ——“怎么?你吃不住文博简的手段了?” 王笑猛一转头,脱口而出道:“你怎么知道?!” 钱承运讥笑一声:“老夫宦海沉浮一生,知道的事多了。” “你怎么知道文博简要对付我?”王笑又问了一句。 钱承运不答,只是冷笑。 两句话,王笑知道自己又处在被动了。 你他娘的。 王笑只好道:“是文家临阵倒戈,害你锒铛落狱,你就不想报仇?” 钱承运道:“老夫是官。官者,唯讲利益,不讲恩仇。若要报仇,先说你杀了我成儿。” 狭长的眼睛扫了王笑一眼。 ——你能给我什么? 王笑忽然笑了笑,侃侃道:“说起来,你也没玩过文博简。你还以为文家将家业托付到你手里,还调粮陷害王芳,哈哈哈,人家一转头就把你卖了……” ——你能给我什么? 他说完,随口丢了一句“爱说不说吧”伸手便要去拉钱朵朵起来。 钱承运微微一皱眉。 “算时间,邱鹏程已经被文家收买了。” 一句话,王笑心中大颤,动作便停在那里! !! 背上的冷汗瞬间就淌下来,王笑咽了咽口水,故作淡定道:“接着说。” 钱承运道:“第一条,老夫要出狱。” 王笑斟酌了良久,方才道:“你先说。” 钱承运不屑地笑了笑,道:“最开始,文家要你的产业园、你打劫了文家的八万两银子。那时你便已进入文博简的视线。而最关键的是,邱鹏程去文家索捐,是因为你在背后告黑状、怂恿陛下勒索下臣财产!” “这些事,你怎么知道?” “呵,唐僧……”钱承运冷冷道:“我儿子是被你砍死的,我如何不知?” 王笑往后退了一步。 钱承运道:“番子上门索银,这是在太岁头上动土,文家绝不允许再有第二次。不仅是文家,这件事是触到了所有人的霉头!若一而再、再而三如此,今天勒索这家,明天勒索那家,这京城中几个吃得消?” “你知道有多少人给陛下施压、逼问厂司是谁在背后捣鬼?王芳吃不住压力,早将你卖了。之后,文博简从我那拿走了邱鹏程和你的所有底细。最后他怎么定计的老夫不知,但他必定要掌握太平司。” 钱承运说着,目光如电,盯在王笑脸上:“他掌握了太平司,迟早将你拉到诏狱里千刀万剐。” 王笑脸上已是一片煞白。 他确实没想到邱鹏程会被对方收买。 好在自己做了两手准备…… 可是……可是…… 怎么办?! …… 见了这样的表情,钱承运冷冷一笑,也不藏着掖着了,淡淡道:“我娶了文博简的侄女,叫了他大半辈子‘大伯父’,如何会不知他的手段?这京城,多少宅院里都有被文家收买的仆从。你王家作为京城数一数二的酒商,家里岂会没有别人的眼线?想必如今已然让文博简捏到了把柄吧?” 王笑又是一惊。 “哈,果然如此。卢正初这次也不会帮你。他一开始是想用你,但你太……调皮了,还未与公亲成亲便敢如此跋扈。驱使厂司对付大户门庭,这是多少人都最最忌惮的事?!文博简要在你受勋之前将你打下来,许多人都乐见其成。” “你今日也就是跑来问老夫,若是去跑去问卢正初,他必要骗着你与昆党划清关系,引着你自己走进死地……老夫不妨再告诉你,这朝堂之上衮衮诸公,没有人会帮你!” 钱承运一席话说完,负手而立,一派昂然。 这一刻,他不觉得自己是个囚徒。 老夫曾位居庙堂高位,藐视天下芸芸众生,一双慧眼洞愁世间诸事。你们可以骂我是奸佞,但,谁都休想小瞧了我…… 第227章 厚颜者 探监的时间到了,便有狱卒来催。 “再聊半个时辰。”王笑将一锭碎银放在狱卒手里。 钱承运见了,脸上便泛起笃定的笑容来。 果然,王笑又问道:“老大人认为,我的出路在哪里?” 钱承运摆摆手,气定神闲地道:“第二个条件,送老夫去福建。” 王笑颇有些无语。 钱承运淡淡一笑,道:“这是我的出路,也是你的出路。你要想活命,今夜就安排人来劫牢,我们连夜出发,从天津码头出海,从此海阔凭鱼跃。” 王笑眨了眨眼,一时有些发愣。 这钱承运一派运筹帷幄的样子,居然是出馊主意让自己跑路? 钱承运竟是难得的目露慈爱,道:“你与朵朵如今已经……好上了,你干脆别做这附马都尉了,大可当了老夫的女婿。你的大舅哥、也就是老夫的长子在福建为官。他与南安伯交好,到时候我们一起过去投效南安伯,从此你我翁婿联手,在海上称雄,不比在这京中受委屈强吗?” 王笑道:“南安伯是谁?” 钱承运目露鄙视,瞧了他一眼,道:“这你都不知道?纵横东南海域的大海王郑芝龙。你我过去,自有一番天地施展。你看,这天下局势万一不好了,还有比这更妥当的出路吗?” 王笑翻了个白眼:“我如果要逃,何必来问你?” 钱承运道:“因为若没有老夫,你逃不掉。你王家上百口人,算上仆役丫环近千人,你定然是舍不下的。你来问老夫,老夫可以督促你下决定舍弃他们。” “你他娘的!” 钱承运淡淡一笑,一幅‘随便你’的样子。 王笑却是突然眉头一皱。 “呵。”接着,他竟是展颜笑了笑,淡淡道:“你们这些老头子,一个一个坏得很。” 钱承运负手而立,一幅愿闻其详的样子。 王笑道:“你又是在试探我,你若是真要劝我逃,早就可以说。为何等我出了银子要再聊半个时辰你才开口?因为你想探我的底,想看看我怂不怂。” “你还盼着我慌慌张张地问你‘还有没有别的办法?’然后骗我将底牌翻出来……你他娘的。” 钱承运微微有些诧异,却还是点了点头,叹道:“你不错,进益很快。但在我们这些人面前,不必骂粗话,显得没底气。” “呵,天下局势再不好,你也舍不得你的官位。” 钱承运笑而不语。 王笑也是愈发沉静下来。 他已然不是第一次见卢正初时那个毛毛燥燥的少年,他看向钱承运的目光中带着审视、带着考量。 钱承运侧过身,面上带笑,暗地里却隐然有些紧张起来。 忽然,王笑讥笑了一声:“底气?我的结果还未定,你却已经走进死地。若要说底气,你才是没底气的那个,一个牢犯还大言不惭,虚张声势罢了。” “哼!庶子不足与谋。”钱承运怫然不悦,转过身,淡淡道:“多说无益,你走吧。” 王笑道:“你都在坐牢了,就别跟我演了。你过来,我把我底牌翻给你看看,你给我出出主意。” 钱承运一愣。 王笑道:“你来不来?不来我走了。” 钱承运只好叹了口气,乖乖走过去,附耳在牢门边。 只听王笑轻声道:“其实,我虽然推荐了邱鹏程当太平司指挥使,却还……” 钱承运眉毛一挑,脸上的表情变得极丰富起来。 等王笑说完,他再看向这个少年,目光已然完全不同! ——你竟还能想到这样的好主意?! “怎么样?我的底气可还足?”王笑淡淡笑道。 钱承运默然了良久。 “如何?”王笑又开口问了一遍。 钱承运依旧不语。 王笑道:“好吧,先谈条件。” 他有些斟酌着、犹豫着,开口道:“你……想不想……官复原职?” 钱承运身体猛然一颤,再转头看向王笑,眼中已是满是热切,目光灼灼。 仿如色中饿鬼见到了绝世大美女。 王笑道:“你知道我能做到的,只要打败了文家。” “老夫……我……” “附马爷……”钱承运喉头滚动了一下,再开口已是声音嘶哑: “下官,从此为附马爷马首是瞻!” 挺过了最初几个字的艰难,‘下官’二字出口之后,他突然变得坚决起来,整个人仿佛注入了什么力量,变得精干、狡猾。 他知道,王笑只要能打败了文家,便可以为自己翻供。 ——老夫没有欺君罔上,老夫是被文家陷害的! 本官还没有输! 深吸了两口气,钱承运迅速地进入状态,侃侃而谈道:“附马爷你留的这一手,可堪与文博简放对。又有下官参谋,我们有……七成把握!” 王笑眼睛一亮。 奸佞就是好用,一点也不拘泥,一点也不含羞带臊、推三阻四、欲拒还迎,转口之间就是‘我们’了。 但陛下教过自己,事情敲定了,用的人还得要敲打。 王笑便在心里学着延光帝的语气,暗道:朕得敲打你一下。 “但我不知道能不能信得过你?”王笑叹道:“毕竟,我砍死了你儿子。” “附马何出此言?!”钱承运惊讶道,“成儿抢强民女,挨两刀算什么?而且,是因下官施救未及,他才死的。” 王笑道:“但我拆了你祖坟。” 钱承运道:“北边不稳,下官早打算将祖坟迁回南方。” 王笑:“……” 这实在是太厚颜无耻了! 钱承运却是又看向钱朵朵,道:“小女得附马爷看重,成了美事,便可见你我之间的缘份。下官能和附马爷暗中作翁婿,实在是深感荣幸。” 钱朵朵红着脸低下了头。 王笑瞬间觉得自己本就不太好的三观,又被钱承运击得碎了一地。 一时无言以对。 过了一会,钱承运自嘲一笑,叹道:“朵朵,你告诉你郎君,为父最大的软胁是什么?” 这是钱朵朵进了刑门大牢之后,钱承运第一次与她说话。 钱朵朵一愣,低声道:“是大哥和顺儿。” “不错。”钱承运叹道:“我知道世人看不起我,说我六亲不认、冷血无情,坏纲常、败法度,一心只为了自己往上爬。不错,我钱承运便是这样的恶人、坏官,但我就是宁愿做这样的败类人渣,也不愿失去权势。不行吗?”更新最快的网 “那些人说我不该如此,但如果我失了势,他们可能保我、护我?甚至只求他们不欺凌我?我钱承运,偏偏不愿做‘人善被人欺’的善人,我就要做个恶徒。但我就是能为附马所用,能为附马做许多事!” “我这一生所为,皆是为了当人上人。我要我的子辈、孙辈,要我的血脉也当人上人。因为我受够了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滋味!今日我投诚附马爷,附马爷也不必再担心我会背叛你。不然,你大可派人到福建杀了我长子长孙!” 最后一句话入耳,王笑倒吸一口凉气。 ——说好的软胁啊,怎么感觉不太对? 却听钱承运又叹道:“官途不易,我长子不是这块料,我若倒台了,他往后必要遭殃。因此,不论如何,我都不愿输……如此剖明心迹,附马爷能接受下官的投诚否?” 王笑只沉吟了一瞬间。 那一瞬间,延光帝在脑海里负手昂头道:“朕是很何等的胸襟气度?!” “好!” 满朝高官,衮衮诸公,一个个满口仁义道德的守正君子皆不能帮我,那我偏偏就是要用这个钱承运! “好!”钱承运长须一抖,眼中精光迸发,径直侃侃而谈道:“附马爷留得这一手,确实是妙棋,但还不够,远远不够!如此大事,下中旨不是不行,但对我们和文家的局势无补,必须要有圣旨!” 王笑皱了皱眉,沉吟道:“司礼监的批红好说,要内阁拟旨……怕是很难。” “必须要有内阁票拟!否则百官群起反对,巨浪汹涌,陛下定然扛不住,也定然会卖了附马爷。”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说服卢次辅?” 钱承运道:“下官刚才说过了,此事我们若找卢正初,必是死路一条!这件事上,我们应该找……左经纶。” “为什么?!”王笑极是诧异:“左经纶可是文博简的妹夫,就是他和文博简联手将你拉下来的。” 却见昏暗的牢房中,钱承运抚着三须长须,高深莫测道:“下官说过,为官者,只讲利益,不讲恩仇……” 第228章 议阁臣 “左经纶真的能帮我们?”王笑问道。 钱承运捻着长须,缓缓吐出三个字: “不一定。” 王笑:“……” 钱承运这才想起来,自己如今投靠了这个附马,还是不宜太过拿捏。 “左经纶未必肯票拟,但附马你一定要说服他!” 王笑担心他在耍自己,道:“陛下发了中旨不是一样的吗?谁敢不听陛下的?” “谁敢?”钱承运哂笑一声,理所当然道:“我们全都不听陛下的!我们是治国的文官,又不是陛下的阉人奴才。” 王笑竟然无言以对。 “你对朝堂之事还是不了解……” 钱承运脸上的表情颇有些复杂,是一种既‘痛心疾首’又‘阿谀奉承’的表情。 “咳,当然,附马年纪轻轻便如此才能卓绝,实在难得。但难免还有这么一点点不熟悉……若非今日来见下官,只怕就要被文博简那个奸贼害了,可叹,可惜!” 王笑道:“你少拍马屁,快说!” 钱承运道:“陛下自己发的旨意只能叫中旨;而由内阁拟旨、由司礼监盖章的才叫圣旨。唯有圣旨,才是朝庭认可的。当年先帝想要修宫殿,内阁不肯拟票,先帝一意孤行发了中旨,当时的户部尚书蔡英领旨拨银购置材料,你知道蔡英什么下场?” 王笑问道:“什么下场?” 钱承运道:“被百官活活打死了!两百年来的风气就是如此,百官以奉领中旨为耻、以反对中旨为荣。明白吗?很简单一个道理,士大夫者,是与天子共治天下,对万民富有责任,岂能由着天子胡来?!” 王笑道:“呸,你们现在说对万民有责任。万一亡了国,责任全是陛下一个人背。” 钱承运讪讪一笑,又不好与王笑争辩。 王笑想了想,皱眉道:“你们这个章程显然是有问题的,太没效率了……” 钱承运道:“总而言之,我们一定要说服左经纶。” “为何是左经纶?怎么说服?” 钱承运从容不迫地踱了两步,道:“附马可知道,内阁三人对陛下分别意味着什么?为何陛下能如此重用他们?” 王笑不耐烦道:“你好好说,不要一直反问我!” 钱承运只好道:“郑元化勤于任事,陛下离不了他,这代表着现状;卢正初体察圣心,危难时能奉天子南巡,这代表着退路;而左经纶……” “左经纶才能平平,却有兴邦之志,想要削宗藩,改法度。他代表着陛下的……理想。” 王笑道:“可是陛下也没有重用左经纶的意思啊。” 钱承运道:“陛下不敢。陛下不敢动宗藩,因此不敢用左经纶。但陛下要把他摆在那里,每次看到他,陛下就会想:若是万不得已,大不了就用左经纶,大不了就与那些皇族权贵一拍两散。明白……” 他不敢再问王笑‘明白吗?’只好咳了咳,又道:“附马一定以为左经纶与秦成业不对付吧?” 王笑奇道:“不是吗?” 钱承运淡淡一笑:“若不用秦成业守辽东,谁能守?左经纶不是与秦成业不对付,他想要的是将秦成业从卢正初那边抢过来。比如辽饷一事,卢正初筹集辽饷,左经纶便要反对,但若是由左经纶来主辽东之事,他也只能为秦成业筹饷,明白……咳。” “再比如,秦成业之孙,秦玄策。他一进京,左经纶便派人去打探了。那时候我与他还是同盟,正是我安排人去兴旺赌坊摸秦玄策的底。呵,没想到后来阴差阳错,这小子看上了左经纶的孙女。两个孩子自以为瞒着左经纶私下来往,却不知左经纶将这事情看得一清二楚,就是在吊着秦玄策……” “左经纶只有取得秦成业的支持,才可能劝服陛下让他削宗藩……因此,左经纶看不上卢正初。我之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左经纶总是扳不倒卢正初?这几天在牢里,却反而想明白了。” 王笑只好又问道:“为什么?” 钱承运神秘一笑,缓缓开口道:“因为,郑元化与卢正初,其实是一伙的。” “怎么可能?!”王笑惊道:“陛下一直在用卢正初对付郑元化啊,而且上次殿审,郑元化也在踩卢正初……” 钱承运冷笑一声,道:“表面不和而已,做给陛下看的,也是做给所有人看的。只此一点,便看出来郑元化心怀不轨!” “郑元化权柄之大,早已引起陛下忌惮,陛下便引卢正初入阁牵制他。却没想到,这两人早已结成了一个牢固的政治同盟。” 王笑惊道:“同盟?他们要干嘛?” “比如……南巡之事。”钱承运道:“我一直很奇怪,连我这样厚颜无耻的都还没让陛下南巡,卢正初怎么就开始做了呢?家国尚在,百官怎么可能同意陛下南巡?没有郑元化的同意,卢正初如何能整顿京营?” “但想通了两人是一党这一点,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钱承运激动起来,道:“他们……他们不是要奉天子南巡啊,他们是想奉太子南巡!郑元化有摄政之心!当此局势,若议南巡之事,百官必定群情反对,陛下必定不能南巡。” “君王不可轻动,但,储君却可以!让太子南巡,没有人会反对。而到了南边,他们京营在握,这个没用的太子便会被他们把持起来!他们早早就在布局了,只等着到时执掌朝纲,吞下半壁江山。” 王笑悚然而惊。 至此,他才明白为何左经纶评价郑元化像贾诩,扶曹丕登位呵。 但观其心,只怕更像是司马懿吧…… 可接着,王笑微微皱眉,沉吟道:“但卢次辅未必是这个心思,不然他为何筹措辽饷?” “这不重要。”钱承运断然道:“附马爷,这是我们的机会,我们才是最忠于陛下的!只要这次打败了文家,我们便站稳了脚根,再找机会将郑、卢一党狠狠地踩下去!” 钱承运说着,连身子都在轻轻地颤抖着。 进了大牢之后,当他想通了这些,兴奋了几个晚上都睡不着。 可惜一切都太迟了,他已经输了。本以为自己再也回不到那个朝堂,只能怀揣着这个大阴谋寂寞地死去。 但今天,当王笑步入这个牢间前,一切都将要不同! 哈哈哈哈,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附马爷,你信我,我们将要位极人臣。你会成为陛下的心腹砥柱,从此扶摇直上,以后封候、封公,一世荣华,满门皆耀……”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咳,但是你得先说服了左经纶……” 钱朵朵心里挺开心的。 自己的心上人和自己的父亲和好了。 两个人还很亲密的样子,隔着木栅栏,交头结耳聊了半个时辰又半个时辰。 他们还说要做什么‘暗中翁婿’,实在是让人又羞又愧…… 此时她正并着脚坐在小马扎上,裙角折在膝上,极是淑女的样子。她手里捧着桂花糕,眼睛盯着王笑,只觉得心里比桂花糕还要甜。更新最快的网 下一刻,王笑咳了两句,极是郑重其事地道:“老钱啊,来。” 说着,王笑扶起了钱朵朵。 “来,给我的小花朵好好道个歉……” 第229章 见祖父 这世上本没有父亲给庶女道歉的道理。 钱朵朵想要的也不是这个道歉。 但当钱承运叹息了一句“以前是为父亏欠你,往后会对你好”之后,钱朵朵眼中的泪水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王笑便伸手抹了她的泪,拥她入怀,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好了,不哭了,小花朵乖” 钱承运依旧觉得这场面非常碍眼,只好背着手转过身,眼不见为净。 过了一会,王笑搂着钱朵朵,温言问道:“桂花糕吃完没?” “我我吃不下……” “那我们走吧,和你爹道个别。” “好。” 王笑却是才想起来,道:“哎呀,差点忘了一件事。” 接着他转过头对钱承运道:“老大人可有字号?” “老夫,字德修。” 王笑白眼一翻:你这德行,竟配‘德修’二字? 但总之,王笑还是煞有其事地拱手道:“德修公今日所言,一语点醒梦中人,如拨云见日。吾得德修公相助,真是如虎添翼、如鱼得水!” 他说完,颇有些懊恼的样子——自己还是不够老辣,下次再招拢了人,要记得早点说才是。 钱承运白眼一翻,极是无语。 但总之,他只好郑重其事地拱手道:“承蒙附马爷看重,定效犬马之劳。” 该做的形式做完了,王笑与钱朵朵便开始收拾食盒。 钱承运侧目看着这对小男女蹲在那收拾的样子,心中隐隐有些感慨。 等二人要走了,钱承运还是开口道:“朵朵,为父和你说句话。” 王笑极有风度地让了让,避开了两步。 钱朵朵心中很是担忧,也不知是什么话父亲不愿让她的笑郎听。 钱承运的话却很简短:“给他生个儿子。” 简简单单这六个字说完,他便挥了挥手,叹道:“去吧。” …… 马车离开了刑部大牢。 王笑换好衣服坐下,面露沉思之色。 钱朵朵小心翼翼地将头倚在他肩上,却是收着力怕压到他。 王笑便揽着她的香肩,笑道:“自在些,怕什么。” “父亲说,让我给你生个儿子。”钱朵朵低声道。 “嗯?”王笑眉头一皱,有些不快起来。 钱朵朵马上便慌了神,慌慌张张地道:“笑郎,如果你担心影响你的事,或担心是我父亲的阴谋,我不生也可以……” “不是这些。”王笑皱着眉,不悦道:“你这个身子骨、这个年纪,生孩子能要了你的命知不知道?!他怎么什么话都敢乱说?还顾不顾自己的女儿了?” “只要笑郎觉得好,我可以的。”钱朵朵道:“父亲不怕我告诉你,就说明这件事对你们都好……” “好什么好!” 钱朵朵吓了一跳,愈发有些慌。 王笑便拍着她的肩,放缓语速道:“你往后要想活得开心自在,第一桩便是别再听你父亲指派。记得,你不是什么庶女,也不是什么财产。生而为人,你要把自己的喜怒哀乐,放在别人对你的期待之前。” 钱朵朵“嗯”了一声,将头埋在王笑怀里,轻声道:“我知道了,以后我不听父亲的,我只听你的。” “不是听我的,我说的这‘别人’也包括我。”王笑摇了摇头,道:“你应该听你自己的。” “我自己的?” “嗯,把你的感受摆在第一位。”王笑道:“人是要为自己活,不是为别人活。” 钱朵朵水汪汪的一双眼眨了眨,依旧有些不明白。 王笑道:“比如说,生儿子这件事。要是你自己想生,我们就生。总之不能是因为长辈催了,我们就生。” 王笑说着,忽然觉得这句话似乎哪里有些不对。 钱朵朵摇了摇头:“笑郎,我……” 她抬起头,极是有些羞意,眼中却有些坚定的目光,缓缓道:“我想为你而活,我整个人、整颗心都是你的。遇见你之前,我一直活得不开心,我不知道自己是谁,钱府的四小姐还是钱府的财产,我不知道爹爹会将我许给谁、送到哪里去……但你……我,我……”网首发 钱朵朵说着,有些焦急无措起来。在闺阁中长大的少女不知如何表达心中的情意,最后只好低头念了一句诗:“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少女的声音如莺啼婉转,极有些动人,一句话说完,便目光殷切地望着她的心上人。 入骨相思知不知? 王笑心中叹息。 终究是,最难辜负美人恩。 钱朵朵却是爬到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道:“我……我这一生的快乐都是你给的,我想……替你生个儿子的。” 说完,一张脸上尽是羞意。 这样的话语配合着她娇羞的样子,让王笑很有些‘不适’起来。 他只好道:“你别这样啊,在马车上呢。” 钱朵朵一愣,低着头,捂着脸,嗔道:“人家不是这个意思……分明是你说的,要是我想生了我们就生。” 王笑道:“那也要讲客观条件。” 钱朵朵忽然有些沮丧,轻声问道:“笑郎是不是嫌弃我……” “傻瓜。”王笑在她头上拍了一下,道:“你接下来呢,多吃多运动,等你身子骨不这么娇弱了我们再生,这叫客观条件加主观意愿。” 钱朵朵头上被拍了一下,反而有些高兴起来:“那笑朗是在担心我?” “当然,我还能不关心我的小花朵么?” 一句话入耳,钱朵朵只觉心中尽是柔情蜜意,脸上又羞又喜,脸颊上的两抹嫣红怎么也盖不住。 马车已在酒楼后面停下来。 王笑只好又拍了她一下,轻声道:“一会别被人看出来了……” 左明静心中实在是很担心钱朵朵。 几人之中唯有她看出来王笑和钱朵朵之间有问题,偏偏这种事又不能明言。 在她眼中,王笑这个人作为朋友确实不错、诗词一道上也是极厉害。至于行事,正邪难辩不好多说,但在男女之事上却是很胡来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心中愈发后悔——不该让王笑轻而易举地将人带走的。 等到傍晚,二人还没回来。 秦玄策又要去点菜,却被三个女孩子拦下来。 “今冬粮食紧缺,有多少人吃不上饭?我们哪好这样奢侈?且将午间的剩菜热一热罢。” 酒楼里却没有卖剩菜的道理,最后还是又给几人熬了几碗小粥。 左明心想到中午剩的那许多菜倒了,忍不住抱怨道:“都交待了不要倒掉,终究还是浪费了。” 秦玄策见她神色怏怏的,便好声好气地哄道:“你别不开心,过几日我到城外去开棚布粥。” “真的?” “真的,我近日得了五千两银子,本想给你买礼物……”秦玄策道。 左明心道:“我不要别的礼物,就开棚布粥,我和你一起去。” 说着,她眉宇间便有喜色显出来。 秦玄策目光落在左明心的笑靥之上,只觉心中爱极。 他忍不住便道:“你带我回家见见你祖父吧。” “我为何要带你见我祖父?” “当然是提亲啊!陛下都答应我赐婚了。” 左明心嗔道:“呸,讨厌,哪有当着别人说这种事……” 又过了一会,王笑方才领着钱朵朵进来。 左明静一抬头,便见到钱朵朵脸上又羞又喜的神情。更新最快的网 那两抹红霞映在左明静眼中,让她不由心神一颤——这两人,竟然是去那个了? “你们两个,跟我来看看要喝什么粥吧。” 理由虽然牵强,左明静还是领着王笑与钱朵朵走了出来。 再一转身,她脸上便有霜寒凝起,看向王笑的目光已经很是不悦了。 “王笑,你准备如何对……” 王笑却是从沉思中刚回过神来,面沉如水地看了左明静一眼。 他忽然有些了悟,于是郑重其事道:“你带我回家见见你祖父吧。” 左明静吓了一跳,裙下的绣鞋慌乱地向后踩了两步。 “我……我我我为何要带你……见我祖父?” 第230章 大扫帚 王笑看着左明静一脸慌张的样子,微微有些讶然。 原来自己的气势已经这么强了? 他脑子里还在思考在着钱承运那些话,也并没太在意左明静这个反应。 那一句“我们是治国的文官,不是陛下的奴才”让他很有些醍醐灌顶——这可是钱承运啊,文官里最没风骨的一个,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要是到了满清,所有人就都娘的成了奴才。 “奴才喳”,喳喳喳,喳你个头。 数千年的封建王朝发展到楚朝,形成这一套极繁杂的治国体系。君权、臣权、将权之间极微妙的制衡,士大夫们都有自己的理想与思考,敢与君王对峙!既让人觉得讨厌,又让人心潮澎湃。 汉家衣冠至此时,其文明依旧在世界的最高峰。这楚朝哪怕是在末路,也依然有它的风华。深深的黑暗与腐朽中,却又显出一根根笔直的脊梁,不畏皇权的铁骨与昂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壮怀…… 这些老家伙一个一个坏得很,却也厉害的很,却也傲气的很! 而能够切身实地走进这暗流汹涌之中,感觉着其中的气势,体察着其中的权谋,让他整颗心都滚烫起来。 害怕吗? 当然害怕,输了就是全家人的性命。 但。 这朝堂上的大臣们,自私自利者有之、铁骨铮铮者有之、老谋深算者有之,忠奸难辩、善恶难明。而有人,还敢以天下为棋盘、敢以天子为棋子。这种强大的自信与野心,激得人斗志昂扬、热血沸腾。 自己也跻身其中,要与他们对弈一局了! 来啊! 这种气势,吓到一个小姑娘,这很正常嘛…… 左明静却不知道王笑在想什么。 她抬眼看去,只见面前的男子眉目沉静,抿着嘴,一幅郑重其事的样子。 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威势与气概确实压得人有些心慌。 但也不至于被吓到。 刚才秦玄策对左明心说的那一句“你带我回家见见你祖父吧”确实让在一旁看的左明静与宋兰儿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少女情怀,见了这样的场面,她们难免也为左明心感到高兴与感动。 偏偏这时候自己也被人问了一句。 你也要提亲吗? 片刻的慌乱。 王笑又道:“我有极重要的事与尊祖父说。” “哦,这……这样啊。” 少年的目光直勾勾的,甚至有一些凌厉,看得人心慌。 “好,好,但是你……”网首发 “事不宜迟,这就走吧。” 雷厉风行的做派。 王笑说着,径直返身回包厢招呼大家撤了。 宋兰儿怏怏地将她的三国杀卡牌收起来,极有些不爽地道:“王笑,你就是这样请客的?呸。” 王笑只好苦笑赔罪。 过了一会宋兰儿才高兴起来,又咋呼道:“你知道下午我们四个人玩了什么吗?” “推牌九?” “哈哈,你怎么知道的?” 稍稍寒喧了一会,王笑的目光便落在秦玄策与左明心身上。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他已然想过了,那些朝堂斗争、权谋纵横的事也没必要告诉这一双人。于是便斟酌着开口道:“你们两个的婚事,一会我顺便和左阁老敲定下来吧。” ‘顺便’和左阁老敲定? 秦玄策双眼一瞪! 好大的口气啊…… 庄小运驾着空车走了,回左府的两辆马车上便各塞了一个男孩子。 左明静、钱朵朵、王笑一车。 钱朵朵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王笑面沉如水,端坐不动,一派高深君子的模样,眉目间却隐有忧色。 左明静见前面有车夫、后面跟着丫环,有些话便不好多说。 那就先规劝他,回头再为朵朵要一个说法吧。 如此想着,她便沉吟着寒喧道:“你何事找我祖父?” “说起来,此事也关乎社稷。”王笑应道,坦坦荡荡的样子。 左明静便有些犹疑起来。 ——观他的神态似正人君子,似乎一心操持着家国大事,莫非真是自己这小女子胡思乱想错怪他了?也是,他是能说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样句子的人。 左明静便道:“近日听说了你不少传闻,冒昧提醒一句:如今京城风波诡谲,万事还是小心为好。比如今日包场,有些铺张了。” 王笑微微有些讶然。 彼此虽然见过几次面,却算不上很熟,左明静能如此劝,实属难得。 王笑便郑重谢道:“这是金玉良言,我铭感于心。” 不知为何,他与左明静说话时,成语就特别多。 左明静又道:“你是附马,又有词才,这是极好的事。但有些词作……嗯,偶尔若能写些风花雪月的,也是合乎身份的。” “多谢提醒,我如今回想,也觉得自己狂妄自大了……” 钱朵朵低着头。 那两个人说什么她基本上没在听,只知道王笑语态郑重,好像是什么谦谦君子一样。 但。 她红着脸,飞快地瞄了王笑一眼。 ——笑郎啊,你的手不要在后面这样摸我了,一会明静姐要看出来了…… 路途很近,马车在左府侧门停下。 一路将两个男孩子带到院子里,左家姐妹心中极是忐忑。 本来依王笑的主张,最好悄悄地见了左经纶。 但到了后院,管家婆子便马上如临大敌般领着丫环跟了上来,一双眼睛还贼溜溜地转来转去,直直盯在秦玄策身上。 ——今儿这是不得了的大事,孙小姐们竟然带了男的回府!这两个少年,那一个看起来很正经,这个却是一看就是招蜂引蝶的浪子,得要盯住了他。 秦玄策往日来都是偷偷的飞檐走壁,如今难得正大光明的进来,颇有些高兴。 此时被管家婆子这般盯着看,他也不生气,咧开嘴笑了笑。 凭心而论,这个笑容颇为阳光好看。 管家婆子的目光却是愈发不善起来——小兔崽子,果然不是好东西!老身盯着你呢。 “两位公子算起来是外客,小姐们不好相见的,还请各自回去。老奴去请少爷们来接待……” 左明心有些强硬,道:“人就是我带回来的,什么好见不好见的?这位公子有重要事情见祖父,你去通禀一声。” 那婆子便打发了一个丫环去通报,自己则还是死死盯着秦玄策。 秦玄策也不在意,拉过王笑到一边,轻声道:“你真的能说服他?” “真的。” “我是不是应该带些聘礼过来?” “带什么带,我只是帮你把事情敲定啊。” 秦玄策道:“那我的生辰八字要给你吗?” 王笑白眼一翻。 生辰八字?呸,左经纶早将你摸得透透的了。 秦玄策又埋怨道:“你要是早说,我今天就换一身衣服过来。” “你别在这烦我,我自己与左经纶说两句话就成。” “两句话就成?”秦玄策眉毛一挑,由衷赞了一句:“笑儿啊,我真是太仰慕你了。” “一边去。” 被王笑打发了,秦玄策却愈发眉飞色舞,央着左明心带他逛一逛左府的园子。 他和左明心相处到现在,连手都还没牵两次。如今想着马上便能将婚事定下来,他实在是心花怒发,伸手便拉了拉左明心的手腕,被左明心一瞪才连忙松开。 这一幕落在那婆子眼里,她眼皮便疯狂跳动起来。 小兔崽子,这还了得!这还了得! 那婆子连忙对一个丫环耳语了一句,那丫环撒开腿就跑,显然是‘速去告状’的意思。 “你看着这个老实的,老身去盯住这小子。”如此又对一个小丫环吩附了一句,那婆子盯着秦玄策便忙不跌地跟上去。 左明静看着这样的场面,极有些头疼。 “朵朵,你先回房吧。”左明静道。 钱朵朵向来最听她的,依依不舍地看了王笑一眼,只好转身回去。 “兰儿,你带人去我屋里将我那盒龙井茶拿来……” 接着,她又吩附丫环去添些烛火、端些热水。 好不容易将人都打发了,左明静方才转身看向王笑。 她要替钱朵朵讨一个说法。 再不济,也不能让他接着误了她。 虽有些艰难,左明静终于开口道:“王笑,你……” 突然。 一声大喝响起,如惊天霹雳。 “王笑!你放开我孙女!” 左经纶方才回府,还没来得及坐下,便听丫环慌慌张张跑来禀报,内容极是让人吃惊。 “孙小姐们带了男子回来,在院子拉拉扯扯的,严婆婆请老爷吩附……” 左经纶皱眉沉思了一会,道:“老夫亲自过去。” 他一路不急不徐地走到这边,果见院子里一男一女正在款款对视,竟还敢摒退了左右。 下一刻,左经纶吃了一惊。 竟不是明心与秦玄策? 这……竟然明静? 那男的居然是……王笑?! 左经纶陡然想起那天在殿上钱承运对王笑的控诉…… 怎么能放这样的登徒子进府?这还了得! !! 左经纶气得须发皆张,操起一根扫帚,三两步冲上前,一声大喝,手中的扫帚棍便狠狠向王笑砸下去。 第231章 扶一把 “太好了!又能挨一顿揍!”王笑心道。 那一声大喝响起,他转头看到左经纶的怒容时确实有片刻心惊。 但马上,他便在心中大叫了一声“好!” 一个老头子拿着扫帚棍打自己,动作慢腾腾的,要躲当然能躲得掉。 可是,为何要躲? 自己来这里便是有事要求他,现在挨一下,一会谈起事情来便多占一分主动权。 ——来啊。 左经纶的怒气亦是只有一瞬。 当扫帚棍砸下去,他便猛然反应过来。 自己这个孙女一向最是知书达礼,哪能如此轻易就被这小子调戏了? 这其中有诈。 果然,王笑脸上似乎有隐隐的期待浮现出来。 眼中那一缕‘得计’的光,自己可太熟悉了。 左经纶便突然想起自己在宫中惊问的那一句“何良远这么能打?!” 原来不是何良远能打,是这小子太无耻了! 然而,手里的棍子已然收不住了…… 左明静惊愕地瞪大了眼。 这一瞬间,她亲眼见到了自己的祖父兔起鹘落地扑过来,一棍子砸在王笑头上! 接着,王笑倒在地上,捂着头痛呼了一声。 “啊” 似乎伤得不轻的样子。 没想到祖父这看起来轻飘飘的一下,劲道有这么大,原来他平时练的五禽戏这么厉害…… 这可如何是好?! 凭心而论,一个老头子拿着扫帚棍打一下,又能打出多少伤害? 王笑却是捂着头,凭实力演绎了什么叫‘身负重伤’。 总之,赖在地上起不来的架势。 左经纶眨了眨眼,一时有些不可置信。 看着地上的少年,他耳边陡然就响起了如今在朝堂上传来传去的那一句“何大学士与王笑辩风水输了,于是出手打人”。 前两天,他其实在背后嘲讽过何良远的。 宦海沉浮了一辈子的老臣了,竟拿一个小辈没办法,白白搭了数十年的清名进去。 可现在,自己竟还不如何良远沉得住气。 主要是这竖子太不要脸了! 换成别的小辈,要么躲一下,要么闷不吭声挨一棍,谁会如此打蛇随棍地讹上来? “老夫出手不重,准附马还是起来吧。”尽管心中气极,左经纶还是负手淡淡道。 只一瞬的诧异过后,他便恢复一派从容镇定,好像人不是他打的一样。 王笑却早已与这些老头子互知心意,有些痛苦地开口道:“老大人这一棍,正好打在了我头上的伤口处。” “伤口?” “我被何大学士推倒时留下了伤口。”王笑一本正经的解释道。 接着,他笑了笑,打趣般地又道:“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大人是要替何大学士报仇呢。” 左经纶长须一抖,暗骂了一句:“小兔崽子。” 他又岂是王笑三两句话能唬住的,冷哼道:“准附马突然出现在老夫家中,老夫还以为是进了贼而已。” 王笑苦笑道:“我最近为陛下修书,遇到一些问题想要见老大人求教,登门拜会,如何能说是贼?” 左经纶道:“那便是一场误会了,准附马请起来吧。” 他说着,手虚扶了一下,显得极是和蔼和亲。 王笑却是虚弱地笑了笑,道:“老大人稍待,我头痛得很,且让我再缓一缓。” 好像是一个受了伤还依旧温文尔雅的公子。 左经纶斜眼看向王笑,心中极有些无语。 这个小兔崽子讹诈何良远的时候大呼小叫的,看起来就像是个脸皮极厚的市井无赖。 而这次老招新用,却已经能彬彬有礼地跟自己耍赖皮了。 进益神速啊。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自己这个老头子强横不讲道理,打了这个貌似纯良的少年一般…… 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切看在左明静眼里确实是这样的——她和王笑不过是说了半句话,祖父二话不说便打过来,将人打倒在地。 “静儿,你先下去。” 待左明静退下去了,左经纶又道:“准附马还是快起来吧,让人看见了不好。” 王笑道:“老大人勿怪,实在头疼的紧。不如,我们就这样聊吧。” “你一定要这样赖在老夫家中吗?” 王笑淡淡一笑,却是不应。 这一笑,笑容里带着谦虚恭谨,还有一点点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我年轻识浅,暂时还只会这一招,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对了,这一招叫作‘碰瓷’。 自己是准附马,这身份就像是一件贵重的瓷器,现在在你这个左阁老的家里碰碎了,你多少也要赔一点。 一老一少对望了一眼,眼神中很有些默契。 左经纶眼中却还带着些鄙视。 王笑开口道:“我这次过来所为何事,老大人应该也知道……” 左经纶却打断道:“老夫打你是因见你调戏我孙女。你毕竟是要尚公主的,行事不可再如此轻浮,起来再说吧。” ——你起来,不然老夫舍了孙女的名节不要,也要把你这个附马拉下来。 王笑心中一叹。 比起这些老头,自己还是嫩了一点。 左经纶果然不可能让自己躺着跟他谈的,那样他太容易落入被动了。也就是他比钱承运要点脸,不然自己早被他吓起来了。 “好吧。” 王笑说着,伸出手。 左经纶微微一愣,苦笑了一下。 “老大人拉我一下。”王笑又道。 左经纶终究还是伸出手捞了他一把。 王笑便借力站起来,极有礼貌地笑道:“老大人能扶这我一把,是大恩德,我没齿难忘,必有后报。” “别和老夫玩一语双关,都是老夫玩剩的。”左经纶道,“到书房里谈吧。” 说着,背着双手便走。 转身后的一瞬间,他脸上却是浮现出些许喟叹来。 后生可畏啊。 虽只是小小的一段插曲,却已然证明这小子有与自己这些老头子掰手的实力。 怪不得文博简踩不死他…… 过了一会,宋兰儿抱着茶叶过来,却见院中一个人也没有,不由颇为奇怪。 她沿着小径走了一会,方才看到左明静正躲在月亮门处,探头探脑地往左阁老书房那边瞧。 于是宋兰儿拍了拍左明静的肩。 “明静姐……” “嘘,噤声。” 左明静便拉着她退到一边,轻声道:“正要找你呢,我想听祖父与王笑谈什么。” “为什么?” 左明静却没想过原因,只好答道:“好奇。” 宋兰儿又问道:“谁在守着门?” “我哥。” 宋兰儿脸上便浮现出‘果然如此’的泄气表情,皱着眉道:“好吧好吧,下不为例啊。” “兰儿最好了。” “好什么好,总没好事找我。” 两人又交头接耳地说了几句,便各分两路。 左明静故作慌张地从书房面前跑过,果然被左明德拦了下来。 “你一个女孩子,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左明德淡淡道。 左明静道:“哥,我想去祖父屋里要点舒筋活络的药。” “怎么?” “脚扭了。” 左明德微微皱了皱眉,带着些关心的语气道:“你怎么不小心些。” 左明静低头道:“不是我。” “那是谁?” “兰儿啊。” “什么?!”左明德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兰儿的脚扭了?!那怎么能只用活络的药呢?你怎么不照顾好她?她在哪里?我得去看看……” 左明静白了哥哥一眼,随手指了一指。 左明德便一下窜了出去。 “对了,祖父和宋先生在里面和人谈话,你替我看着门,别让……” 话音未了,已不见了人影。 左明静眼睛一瞄,确定四下没有旁人。 于是,往日里最是知书达礼的左家小姐便冲着兄长跑去的方向做了个鬼脸,方才三两步凑到书房的门边偷听起来…… 第232章 小歪理 “老大人是秉国重臣,又何苦吊着小辈消遣呢?” 王笑的声音极是笃定,竟还带着些从容不迫的打趣语气,笑道:“老大人若是再这样,我这个作为朋友的也看不下去,便要搅了这桩好事。” 左明静躲在门后偷听到了这一句,便知道王笑是在说秦玄策与左明心的婚事。 过了一会,她竟是听到祖父道:“好吧,这件事老夫答应了。” 王笑道:“老大人深明大义。” “准附马若是只为此事而来,此时便可以回去了。” 王笑道:“此事只是顺便一说。小辈今日过来,其实是给老大人献策来的。” 愈发笃定的语气。 左明静刚才稍稍回想,便知道王笑是故意赖在地上与祖父讲条件的,此时又听他如此侃侃而谈,不由有些吃惊。 他不过是与自己一般大的年纪,就算耍了赖皮,怎么就能与祖父这样的秉国重臣站在同一个层面上对话呢? “呵,献策?不过是怕被文博简踩死……” 左明静正听得认真,门却“吱呀”一声被人打开来。 她倒颇为淡定,低下头,行了个万福:“宋先生。” 宋礼站在门内,淡淡道:“二小姐若是想听,进来便是。” 左明静便缓缓进了书房,对左经纶行了个万福,道:“祖父,孙女正好路过,想问问祖父是否要添茶?” 左经纶点点头,道:“坐吧。” 说着,指了一下旁边的凳子。 左明静便坐下来。 左经纶方才转头看向王笑,道:“准附马接着说吧。” 王笑一派气定神闲的样子,道:“前几天,有一位名叫张永年巡捕营都司找到我,说了一席话,颇有意思。说是当今我大楚的问题在于‘不均’,老大人觉得呢?” 左经纶与宋礼对望一眼。 两人之所以让左明静进来旁听,便是想看看王笑的养气功夫。 不管他表现得再如何镇定,但依然是个慕艾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见到同龄的曼妙少女,情绪上多少会有些起伏的,有些人会更紧张些,有些人会更爱表现些。 当然,左经纶自然不是有别的意思。只是正好发现左明静在门后,便顺手一试罢了。他是人老成精的,自有随手施为的分寸。 没想到这个王笑,却是一点也不紧张。 要么就是不好女色。 但更像是……花丛老手。 左经纶摇了摇头,将这个奇怪的想法抛开,沉吟道:“何止是不均,这世上富者之富、穷者之穷,岂是‘云泥之别’可以形容的?” 王笑道:“虽然我认为这个看法太片面了,但我们可以先解决这个问题。” “呵,好大的口气。”宋礼面沉似水,道:“解决?准附马不如说说你为何觉得这说法片面?” 王笑叹道:“说实话,这个问题我还没总结好。但有个万金油的说辞——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有巨大的矛盾。” 他也知他们听不懂,便直接解释起来:“农夫耕作种粮食,这是生产力。而生产关系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形成的各种关系。比如,农夫与地主的关系,土地归谁所有,牛和农具是谁的,粮食怎么分配……” “楚朝面临的问题,复杂处在于太多地方。一方面,生产力受到了生产关系的巨大束缚。比如权贵有太多田地而农夫没有;比如繁重的税收;比如更有效率的生产模式被打压;比如各种腐朽乱政,其中就有你们说的宗藩制度。但这只是这一大点中的一小点……” “另一方面,严重的自然灾害突然破坏了原本的生产力,使它瞬间满足不了整个天下的需求,这又是另一个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同时,这个生产关系是在不断恶化的,比如流寇,比如满清,都在争抢生产力,使得整个社会秩序越来越崩溃,造成停不下来的恶性循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直到……” 宋礼忍不住问道:“直到什么?” 王笑喉头滚动了一下,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直到人死得差不多了,生产力能满足社会需求了,恶性循环终止,再重新分配生产关系。 书房里静下来。 几人各自思忖,最后还是左经纶先吐了一口气,叹道:“人家说你是痴呆,想必是你从小到大都在想着这些歪理……” 王笑讪讪一笑:“晚辈胡言乱语,老大人估且一听。” “这些话老夫还要再想一想。”左经纶又道:“你刚才说‘解决’,你打算如何解决?” 王笑却是又笑了笑,一派从容地转过话题,道:“老大人想拉拢边军来削宗藩、改法度,不怕天下震动乎?” “竖子,你也敢以这样的口气与阁老说话?”宋礼眉毛一挑,冷笑道:“若依你之见呢?” 王笑理所当然道:“当然太平司这样的天子亲卫。” 本来宋礼听了他的一席话颇受启发,对他的观感好了一些。 他此时‘太平司’三字入耳,宋礼又是眉头一皱。 奸佞还是那个奸佞,本当他说的是什么金言良玉,绕来绕去,又是为了太平司指挥使。 他便讥笑道:“太平司指挥使的位置今天已经定下来了,拟旨、批红,只等明日早朝宣布。人选还是你推荐的,邱鹏程。呵,怎么?现在发现他被文博简釜底抽薪了,急巴巴地找来让老大人救你?告诉你吧,这事改不了了。” 王笑听了,依旧从容不迫,轻笑道:“若是能改?老大人愿意帮我吗?” …… 钱承运对王笑有所图,所以变着法地打探王笑的底牌。 左经纶却知道王笑对自己有所图,所以并不着急听他的底牌。 此时听了这句话,左经纶摆了摆手,岔开话题,叹道:“老夫记得,当时我们安排罗德元弹劾你。因我们得到消息,你与一名唐姓女子有染,还杀了人。可结果却被你翻案了,为此,老夫甚至与钱承运分道扬镳……此事,是卢昆山设得局吗?” 王笑一愣。 他为何突然将话题岔到这里? 为何呢…… 王笑沉吟了一会,目光无意识地扫去,只见左明静危襟正坐,有点紧张的样子,似乎颇为忐忑。 对了! 因为左经纶在害怕—— 他怕自己这次来,又是卢正初设的局。 因为他踩不死卢正初! 耳边,钱承运说的那句“郑元化与卢正初是一个牢固的政治同盟”再次响起。 果然是一通百通,拨云见日啊。 下一刻,王笑看着左经纶的表情,再次恍然大悟…… “呵,老大人还以为自己当时是与郑首辅联手,一起对付卢次辅吗?”王笑不急不徐地道:“那你们的消息何处来的?可曾想过这消息的来源不对?” 左经纶再次与宋礼对望一眼,眼神中精光一闪。 宋礼向前两步,道:“你与白义章有亲,又替昆党打理账目。没想到你却是郑元化的人?” 这句话却是在试探了。 显然,当时他们的消息来源是郑元化。 王笑摆了摆手,笑道:“你们不用再试我了。我不妨直说吧。” 他的语气淡淡的,却极是有力: “事实上,一直是郑首辅与卢次辅联手对付你!” 左经纶与宋礼同时脸色一变。 这件事他们不是没有猜到,但,一直不敢相信…… 却听王笑侃侃而谈道:“他们给你们提供假线索,让你们弹劾我与白义章,然后反手一击,重开东厂。接着,再借由白义章的贪腐案,引得天子大怒,再次反手一击,以南巡之事将天子的怒火烧到你这边来。要不是钱承运顶着,现在丢官落狱的便是你。” “斗来斗去,你们得到了什么?!辽东秦成业一直以来只是一个勾着你们的诱饵而已。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南巡!有东厂、有钱粮、有京营,陛下才敢提南巡。可笑啊,老大人一直以为自己在与他们斗。” 王笑说着,猛然站起,振振有词道:“其实,他们眼里根本就没有过你。他们只是牵着你晃了一圈,将自己要做的准备一点一点做完,现在东厂有了,京营整顿了,只等他们高呼一声,弃了锦绣中原,便去南边继续位极人臣。” “可你呢?到现在,连他们的目的是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自己在与他们对弈。像只蒙着眼的驴一样,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好不容易笑停了,王笑才继续叽讽道:“你混成这样,钱承运倒了、文博简居心叵测。你一个同盟了都没有了!还妄想削宗藩?还兴邦之志?哈哈哈,怪不得钱承运说你才能平平!” “不可能……”宋礼面色愈发苍白了起来,喃喃了两声,跌坐在椅子上。 “闭嘴!”左经纶猛然站起,手一指王笑,怒叱道:“竖子!你闭嘴!你安敢满口胡言?你休想蒙骗老夫!” “是吗?!”王笑大喝一声。 他三步上前,睁大眼对视着左经纶的一双老眼,高声道:“是否胡言,你心里有数!” 第233章 朕的刀 乾清宫。 只有御案附近火烛光明,延光帝停下手中的御笔,望着门外,皱了皱眉。 宫门快要落钥了。 每天到了这个时候,外臣都已经退了下去,陈圆圆便会过来陪着他,让他在这空旷的大殿、磨人的政务中感到许些慰藉。 但今晚,延光帝已是第三次看向门外了。 “陛下可是在等什么人?”陈圆圆问道。 延光帝干脆放下御笔,带着些自讽的表情摇了摇头道:“是也不是……朕算是在等淳宁的附马王笑。” 陈圆圆自己也不过是只碧玉年华,却是老气横秋道:“一个孩子也值得陛下这样等?” 长辈的语气,但她学得还不太像,惹得延光帝笑了笑。 延光帝有些心事,叹了一口气,道:“那孩子给朕出了个主意,朕便将事情托付给他。如今太子遇刺,对他而言是个机会,就看他能不能把握这个机会了。” 陈圆圆笑道:“既然是给陛下出的主意,怎么却是他的机会?” 延光帝道:“朕贵为天子,又岂有躬身做事的道理?事情托付给谁,便是谁的机会。” “至于为什么用这个孩子?”他有些萧索地样子,道:“天下英杰,朕却无人可用呐。僻如说内阁三人,郑元化刚愎自用,卢正初万事求稳,左经纶……晚了一步了啊。” “晚了一步?” “当年他丁忧三年,再回朝便慢了卢正初一步,从此一步慢步步慢,位置落了半截,眼界、手腕便再也跟不上这个首辅与次辅了。” 延光帝说着,颇有深意地看了陈圆圆一眼,又道:“你也知道,这天下的问题在于‘不均’,洛阳城破,雍王富可敌国,西安城破,秦王又是富可敌国。你问朕愤不愤?你问朕气不气?但朕怎么办呢?削藩?我楚朝有两代隐帝都曾起过削藩之念,结果呢?丢了帝位不得好死!他左经纶连秦成业都拉拢不住,朕怎么敢用他?!” “这江山传到朕手上,近三百年的沉疴宿疾,多少的冗腐堆积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全天下人都在看着朕,指望着朕,这个说这样做就行,那个说那样做就行。却只有朕一人站在这至高处无从下手。他唐中元能均田地、免税赋。因为田地不是他的,因为他的银钱是抢来的!朕呢?均了田地,谁来守朝?免了税赋,谁来守国?!” “陛下啊。”陈圆圆轻叹了一声,低下头。 延光帝倚在龙椅上,叹道:“若朕是个昏君,万恶皆因朕一人起,便让那些泥腿子们造反杀了狗皇帝,从此天下太平,也未必不好。可惜,事不是这样做的。杀朕一人,不够啊……” 陈圆圆低着头,眼中泪花闪现。 延光帝拉过她的手,笑道:“哭什么哭,朕是何等的胸襟气度。” “人家与陛下一条心,陛下难过,人家便也难过。” “一个女人,操心这些做什么。”延光帝轻笑了一句,道:“朕不过是与你说说,心里好受些。不然朕还能和谁说呢?” 过了一会,他手指在龙椅上轻轻敲着,沉吟道:“淳宁这个附马,很有意思。看起来呆呆傻傻的,其实有颗七巧玲珑心。” 陈圆圆道:“我却只看到他呆呆傻傻的。” 延光帝哂道:“傻?他想给朕出主意,先与朕说什么小冰河、弄什么产业园。等水到渠成了,便在朕面前装疯卖傻,故作天真,装成听不懂朕的意思。呵,说什么‘陛下请恕我愚钝’,他与何良远打架,像是在替朕气不过,其实是在向朕展现他的脸皮厚。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最后这个主意。” “那……这岂不是欺君大罪?” “谁不欺君?满朝大臣,有哪个办事是直说的?朕还不是要陪他们一个一个演?”延光帝讥笑道:“若不如此,他们说的话便应该是‘陛下,国库没钱了,臣提议抢魏王府的银子’,这就……未免太直白了些。” 陈圆圆便捂着嘴莞尔一笑。 延光帝道:“朕也只能陪着他们演呐,比如,还是说这个王笑,他被遴选为附马时,必然是个痴呆。” 陈圆圆目露好奇:“陛下怎么知道?” “朕查都不用查,一看便知。”延光帝淡淡道:“只看王笑其人的相貌、家境、才学,以皇后那个心胸,怎么可能给庶公主选这样的附马?” 陈圆圆惊道:“那这也是欺君之罪啊!” 延光帝道:“还是那句话,朕又能如何呢?祖宗家法、天下臣民,一条一条将朕绑的死死的,如木偶一般。依祖制,附马只能从平民子弟里选,哪一个不是歪瓜裂枣?朕当年不信邪,亲手为长女德阳选了一个所谓人品好的。结果呢?软弱可欺,见了那些老宫女都怕,最后被那些宗室欺负到郁郁而终,提起这事朕就来气!到死都不懂进宫觐见的窝囊废!” “宗人令瑞王,论亲戚的话,算是朕的六叔爷。三朝以降,皆是他在执掌宗人府,清廉端正,铁面无私,算是难得的清官。但朕有时候真的恨他!恨他为什么不去学别的权贵贪一贪,学别的权贵去侵占民田,欺压百姓。” “国库有多穷朕不想提。总之压着这些皇亲勋贵的禄银不发。呵,他们当然也不差这点银子。偏偏就这个瑞王,不肯自己去收刮……宗人府没银子,朕的公主嫁出去也没银子。德阳附马是个老实的,老实人在这个世道不会有好下场!总之,朕选来选去,害了长女的一辈子。这次,他们选了个有钱的,痴呆就痴呆吧,家底厚就好。朕累了,管不动了。” “朕能如何呢?一国之君,天下表率,所有人都在看着朕。人说天家无情,却不知天家的无奈。朕难道还能劝瑞王贪些银子让朕的女儿好过一点吗?他是三代清廉的宗人令,朕动得了他吗?”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延光帝兴意萧索地道:“为帝者的难处,有几人能懂?打江山易,守江山难呐。” 说到打江山与守江山,他又是忿忿不平道:“想到百姓拥护唐中元朕就来气!只不过是会抢而已!论治国……朕去他娘的!” 最后一句话入耳,陈圆圆美目圆睁,一时有些惊愕住。 过了一会,延光帝却又自己调整好情绪,道:“如今这个王笑又不痴呆了,他有主张,想替朕办事,这很好。他长得酷肖朕年轻时,又有缘成了朕的女婿。总之,少年热血有意气,不像那些老头们身后都有数不完的利益纠缠。朕也想试试,看他能不能成为朕手里一把锋利的刀?” 话说到这里,殿外忽然有钟声响起。 宫门落钥了。 “可惜。” 延光帝叹息了一声。 “可惜,少年热忱,却还是失之老练。”他摇了摇头,道:“钝了,成不了朕的刀……” 陈圆圆有些不明所以。 延光帝叹道:“意料之中的事。等朕批完这几道奏章,我们便歇了吧。” 说着,他提起御笔,目光再次落回案上…… 没想到过了一会,却有小黄门跑来道:“陛下,左阁老请见。” “左经纶?”延光帝微微皱眉。 “宫门关闭前匆匆赶过来的,想必是有要事……” “臣叩见陛下。” 片刻之后,左经纶便到了御前,他跑得有些喘,半白的胡子被风吹得乱糟糟的还夹着雪花,眼中却是目光炯炯。 “左阁老何事深夜进宫?” “臣是为太子遇刺一案而来的。”左经纶高声忿忿道:“竟有凶徒敢行刺一国储君,这是何等大逆不道?!臣听闻此事,冲发冲冠,夜不能寐,思来想去便连夜进宫求见陛下。这大案,必须彻查!” 延光帝眯了眯眼:“爱卿想如何彻查?” “这是谋逆大案,三司衙门查不了!”左经纶道。 “所以呢?” 左经纶深吸一口气。 “太平司、东厂身为天子亲卫,十数年来却碌碌无为,尸位素餐。王芳虽忠心,却年老乏力,又要伺候陛下,难担这样的大任!” “太子遇刺这样的大案、要案,必须重查!不论事涉何人,哪怕是王公贵胄、文武百官!凡是涉案者,必须强有力地逮捕审讯,不能让凶手凭恃身份,逍遥法外;也不该让律法羁绊,耽误了办案时间!” “所以臣提议……” 左经纶说着,抬起头,注视着御案后的天子,一脸的忠义坦荡。 “乱世用重典!臣提议,再开一个天子亲卫!辖制东厂与太平司,直属天子管辖,只遵天子号令,不受百官约束,赋其强权,赏其荣宠,以彰天子之威……” 延光帝目光如电,猛然看向左经纶! ——左爱卿你进益了…… !! 屏风后的陈圆圆听着左经纶这一席话,却是突然想起陛下刚才说的那句——陛下,国库没钱了,臣提议抢魏王府的银子。 陛下,国库没钱了,王芳抢不到钱,臣提议换别人来抢钱! 她不由心道:“原来直白了来说,真的是这个意思呀。” …… 延光帝面沉似水,沉声道:“爱卿觉得,何人可以统辖这个新的天子亲卫?” 左经纶身子一颤,吐字如雷地高声道:“现任巡捕营都司张永年!” 沉默了片刻。 延光帝的声音带着些颤抖。 “内阁的票拟……拿来了吗?” ——朕的大印,已经准备好了! 左经纶手一颤,将怀中的封章缓缓呈到御前。 延光帝眉毛一挑。 ——王笑这孩子,穿针引线,绣得一手好花活啊。 殿中,明黄的帷幔轻轻晃动。 也许是沾染了少年人身上的热血气息,君王与阁臣,似乎都觉得自己离心中的理想近了一步…… “这个天子亲卫,便叫,‘锦衣卫’吧……” 第234章 打比方 将锦衣卫的事谈完,左经纶满腔的激荡褪了下去,心中的苍凉便涌上来。 他本打算拉拢秦成业这样的武将来削藩,这是王佐正道。可如今票拟让陛下新开厂卫,却是谄媚之举。 这其中的差别,是他左经纶自己的一世的清名。 文臣武将厘田地、均贫富,是青史留名;鹰犬走狗抢夺世族大户的财产,却是遗臭万年。 而且,数千年的王朝更跌,一代一代士人拼死力争,才慢慢形成了这大楚朝堂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的局面,自己今夜所为,相当于丢了身上的文臣气节,成了文官中又一个跪倒在皇权之下的叛徒和奸佞。 二十年寒窗苦读,四十年官途煎熬,一辈子的名声都完了。 为了所谓的兴邦之志,自己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唉…… 延光帝却极是得意。 以左经纶如今的身份地位,在官场、士林中是何等声望?这样一个高官大儒,也支持自己圣心独裁。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这便如魏征降服于唐太宗。 可见朕果真是雄才伟略 看着左经纶那张苦瓜脸,延光帝憋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憋住,忍不住笑了笑。 等圣旨誊写好,延光帝大印一盖,意气纷发。不由笑问道:“左爱卿今夜进益良多。这样妙绝的主意,你是如何想通的?” 妙绝的主意? 呵呵。 左经纶又是心中一叹。 “禀陛下,是准附马王笑劝说老臣的。” 延光帝心道:这个朕知道。 朕不是要听这个。 “哦?那孩子是如何劝服爱卿的?” 左经纶再想到王笑劝服自己的那套说辞,又是心中一颤。 他三络长须一抖,喃喃道:“老臣不敢说。” 延光帝道:“有何不敢说的?朕是何等胸襟气度。” “附马他……给老臣打了个比方。” “是何比方?” 左经纶闭上眼,心中依旧波涛难平。 脑海中,那个俊逸少年说着说着就猛然扑上来,一把攥住自己的衣领,大吼了一声。 “老大人!睁开你的眼看清楚,这楚朝、这百姓、这陛下!就如同一个被下了那个药的小娘们,再不那个就要被浑身热火焚烧至死!当此燃眉危局,你们这些文官还在顾忌这个那个,什么礼教?什么律法?什么祖宗家训?!好!你们要你们的牌坊,老子不要,老子要救这被下药的娘们,脱了裤子就是上!” “危局如火,你们怕被钉在耻辱柱上,我不怕!我不要做什么青史留名的正人君子,我要用我的滚烫和强硬……滚烫的热血、强硬的刀锋,劈开这一团乱麻,狠狠地干他娘的!” “……” 左经纶已经完全不记得当时自己过了多久才晃过神来…… 此时,思及至此,他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自己那苍老的身躯。 这一生,历尽沉浮,这双老眼看过了多少世情?没想到啊,迟暮之年,还能被一个少年郎吼骂得,羞愤欲死。 “左爱卿。” “左爱卿。” 延光帝又唤了两声。 左经纶一愣,回过头,便见到陛下那张充满好奇的龙颜。 “陛下。” “到底是何比方?你说与朕听听……” 隔着重重宫墙。 小太监汪贤打着灯笼从慈宁宫出来。 他打算穿过养心殿,绕过乾清门,估计还得走好一会才到乾清宫。 宫城静谥,夜色幽深。 突然,一声大喝远远传来,吓得汪贤手里的灯笼一晃,火光便熄灭了下去。 “朕去他娘的!” “他娘的……” “的……” 回声悠远,在一道一道宫门之间回荡开来,为这个夜色中金瓦红墙的皇宫平添了一抹独特韵味。 ------------------------------------- 左府,书房。 左明静脸上的红霞许久都没有褪下去。 连宋礼这个年过而立的老男人也有些赧然。 那个清逸俊秀的少年一幅眉目良温的样子,静立不动时还有一种‘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隽永姿仪,一开口竟能说出那样粗鄙的比方。 巨大的反差,如一把大锤狠狠地击在了当时屋里两个清雅文人和一个官宦千金的脑中。 偏偏这个比喻,其实是很形象生动的…… 左经纶来不及多说什么便飞快地进宫去了,只留下满屋的余音绕梁。 气氛有些尴尬。 王笑却是气定神闲。 终于说服左经纶了,不容易啊。 长舒了一口气,他端起茶杯,优雅地抿着。 静默了许久之后,宋礼才反应过来,他飞快地打开门出去,招了一个下人吩咐道:“去叫兰儿过来。” 不一会儿功夫,宋兰儿便提着裙子跑过来。 “父亲。” 见宋礼神色不豫,宋兰儿还以为自己欺负左明德的事发了,心中极是担忧。 “父父父亲啊,明德兄长他他是……是自己要出去买药的……” 宋礼眉头一皱,并不理会这些,却是对宋兰儿低声吩咐了几句。 宋兰儿抬头看着她父亲,有些愕然,却也有些失落起来。 “知道啦。” 她只好进屋去拉了拉左明静,低声道:“明静姐,你跟我来。” 两个少女便绕到屏风后面说话。 “王笑说什么了?”宋兰儿压着声音道:“我爹爹让我与你说,王笑说了那样粗鄙的言语,我们以后都不许与他见面,一点瓜蔼也不能有。” 左明静方才回过神来。 她捋了捋头发,道:“你与宋先生说,这是题中应有之意。我知道了。” 宋兰儿听了这句话,鼓了鼓腮帮子,一脸不高兴。 “他还有好多游戏我没学来……” 左明静侧过头看去,只见坐在那的少年一幅百无聊赖的样子,显得有些傻气。 可方才谈论天下大事,他分明还是雄姿英发、经才纬略的模样,恣横肆意、浑洒自如,谈笑间能将祖父说得勿勿忙忙进宫面圣。 那些心怀天下的慈悲、生杀予夺的狠辣,其实是让她有些动容的。 若之前没认识王笑,只在今日看他,她必定会钦佩这个人。 可,她其实是见过他另外一面的。 初相见时以为是矜贵公子,游戏时才知道他也有孩子气的一面,后来也看到他风流的样子、凶恶的样子。京郊遇到瘟疫,他也会显得惊慌无措像被吓傻的孩子,但最后却还是奋力驾着她那辆马车,将她救了出来…… 这些加在一起,左明静方才能感受到他是一个人,一个不仅仅让人感到钦佩的‘人’。 也有让人心疼可怜的时候、也有让人讨厌埋怨的时候、也有让人无语气极的时候。 所以,钱朵朵喜欢他…… 左明静心想,他确实值得朵朵喜欢。 但也只值得朵朵喜欢而已。 而自己,与他的这一份朋友之谊,也尽于今日了。 离嫁期不过半月了。往后,自己这待字闺中的少女年华,也尽了…… 心里想着这些,左明静忽然对宋兰儿轻语道:“我最后与王公子说几句话吧。” 宋兰儿愣了愣之后点点头,出了屋子,将她父亲拉到一边。 书房门开着,宋氏父女站得不远,说话的时间并不多。 左明静快步走到王笑面前,低声道:“王公子,小女有几句话劝你。” 称呼、语气、说话时的姿态,都是一幅标准仕女模样。 “嗯?”王笑偏了偏头。 左明静道:“王公子今日所言小女都听到了。你心怀天下,这点小女心中敬佩,但还是想告诉你,你这是取祸之道。” 王笑一愣。 他不是吃惊于这句话,而是惊讶于:左明静能对自己如此说。 左明静又道:“历任太平司指挥使,绝大多数都没有好下场。比如太宗年间,太平司指挥使庞英占天子荣宠十数年,最后却以十三条大罪被凌迟处死。王公子可知为何?还有,我祖父想匡扶天下,却一直都不敢沾惹厂司,王公子又知为何?” 不待王笑回答,她瞥了一眼门外,语速飞快道:“太平司所为,皆是天子所愿却不得宣诸于口之事。杀人抄家之后,权贵的反击、士林的愤怒、青史的骂名,如是种种,你也要为天子担下来……宋时,王安石变法,失败了不过是被罢相,死后配享神宗庙庭,谥号‘文’。可依你今日所言,要做之事却是‘执刀均田’,你得罪的是整个我楚国社稷里占着最大好处的显贵们,其中凶险……” “事败,你将被那些人的反噬咬得血骨不存。哪怕事成,待最后,所有的海宴河清与你无关,等着你的只有天子清算、凌迟大罪。” 王笑默然了一会,会心笑了一笑:“谢了。” ——这些话,你这个官家千金本不该跟我说的。 左明静淡淡道:“王公子洞悉世情,这些道理应该都懂的,是小女多嘴了。只是相识一场,往后该不会再见。因怕你万一没想到这一层,小女便还是想将这些话告诉你。” “没关系的,我有分寸。”王笑点点头,有些郑重道:“左姑娘提点之恩,我会记得。” 左明静不再多说,行了个万福,转身往门外走去。 王笑轻轻摇了摇头,将心中那点愁思驱散。 左明静将迈过门槛时,却是回过头又道:“朋友一场,王公子送小女一首词吧,便……抵作你还我的提点之恩。” 王笑目光看去,正好能看到院中未放的梅枝,屋外的雪地里泛着柔和的光,她身后的月亮印着她的剪影,温婉又大气的样子。 他不由愣了愣。 他明白她的意思——我不要你欠我什么提点之恩,朋友一场却不宜再见,那便恩谊两清吧。 这样的封建礼教。 这样的女孩子…… “好。”他终究点点头,开口道: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这又是一首《浣溪沙》,是《饮水词》中的名篇。上阙写景,平实清冷,调子其实是有些哀的。 左明静低下头,心道:他觉得我是个弱女子么? 下一刻,她听到了下阙词,整个人便呆立住。更新最快的网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第235章 你去卖 五更天。 皇宫,金水桥。 罗德元挺着干瘦的身子站在寒风中,像一只倔强的鹌鹑。 周围的官员们交头接耳地说着话,都尽量离他远一点。 文官中最让人讨厌的是御史,御史中最让人讨厌的便是这个罗八钱了。一天天臭着脸,搞得好像大家都欠他钱一样。 这些官员不知道的是,其实是罗德元自己欠了不少钱,还是高利贷。 罗德元借了五两银子之后,买了不少纸墨,又弹劾了不少人。 这些被弹劾的虽未被惩处,但或许会因为他的弹劾收敛一些……吧。 总之,居其位谋其政,他知道自己为这楚朝的江山社稷尽了一份心力。 忽然,他耳朵一动,听到了一件大事。 “听说了吗?昨天夜里陛下在宫内骂粗话了。骂了左阁老,用词极是粗鄙,连太后都惊动了。” “听说了,其中还有一句‘娘希匹’,这可是吴中的骂人话。” “如此说来,莫非是陛下身边那个苏州女子教的?”更新最快的网 “不是不是,太后也是如此推断,要将那女子赶出宫去,陛下不许,最后只好实话说了,那些粗话其实是秦总兵的孙女对宫中太监骂的,被陛下听到了。” “秦总兵那个孙女?叫秦小猪是吗?呵,竟还能教陛下骂娘,了不起。” “你们嘀嘀咕咕说什么呢?贼杀才……嘻嘻。” “哈哈哈哈,孙大人你吓了我一跳,娘希匹……” 罗德元听了这些,眉毛一拧,一股凛然正气便从心底泛上来。 又是秦小竺,太不像话了! 看看这些同僚,叽叽喳喳,这个本来很庄严肃穆的早朝,因她变得乱七八糟! 大楚开国近三百年来,何时有过如此荒唐之事? 呃,不对,其实有过很多,例代先帝确实都有些不像话,想当道士、戏子、厨子的都有…… 但总之,教陛下骂人是不对的,必须弹劾! 这个秦小竺,以一己之力,将满朝高官的道德修养毁得七零八落,将所有人的礼仪素养拉低了好几层! 还有陛下,纳民女于宫中,也要弹劾。 还是左阁老是个良臣啊,敢顶撞陛下。也不知是说了什么忠言逆耳?被陛下这样骂…… 罗德元心中义愤填膺,从袖子里掏出纸笔来便要写奏书,一时却没有磨水。 他只好蹲在地上磨墨。 才磨了一会,腚上便被人踢了一脚。 “哎哟,你蹲在这干嘛?鼓响了听到没?入班啊你,娘希匹。” “你怎么可以骂粗话,本官要弹……” “弹你娘咧,看清楚本官几品没?后面去!娘希匹……” 罗德元只好拿着纸墨狼狈地走过金水桥。 接着,他却被鸿胪寺的礼官批了一句‘殿前失仪’,还记录在案。 这…… 那么多骂粗的没失仪,自己这个忠义之士反倒失仪了? 世风日下! 殿中,都察院左都御史卞修永听到动静,回头狠狠瞪了罗德元一眼。 ——别给都察院丢脸! 娘希匹,七品小官,天天腼着脸来上早朝,老子,不对,老夫迟早赶走你。 被顶头又顶头的上司这样一瞪,殿外的罗德元才老实下来,站在那小心翼翼地写奏书。 殿中议事良久。 突然,百官中爆发出汹涌的呐喊: “陛下!不可啊!” “陛下……” 延光帝是何等老练?最后一道开锦衣卫的圣旨才宣读完,马上便让人喊了“退朝”。 罗德元刚才没注意听,此时猛然抬头便望到延光帝那一抹明黄的龙袍在往殿后退走…… “若再开一个锦衣卫,国将不国啊陛下!” ——混乱嘈杂中,耳畔听到这样一声悲嚎,罗德元一惊,手中的纸墨便跌落在地上。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秦小竺不秦小竺了。只觉一根大棍当头喝棒打下来,激得他气血翻涌! 还要再开一个厂卫衙门?! 昏君! 罗德元也不知是哪来的胆气,一把推开前面那个同僚,飞快地冲进金鸾殿。 数百人挤在大殿中,咆哮者有之,茫然者有之,黯然者有之。勋贵、文官、武将、太监、侍卫……心思个个不同,将这个本来肃穆的早朝炸成一团大乱。 延光帝已然下了金阶…… “陛下,你再走一步,臣撞死在殿中!” 一声大喝喊到嗓子都破了,罗德元毫不犹豫就向殿中那根雕花大柱撞过去。 延光帝眼皮一跳,猛然转头。 隔着人潮看去,那一抹绿色的官袍在一片红紫之中显得如此显眼夺目。 “拦住他!” “快拦住他!” 你他娘的,又来这一手?想死?回头朕杖杀了你!但现在休想死在朕的殿上…… 延光帝气得长须抖动,但转身这样一指,他终究是被留了一留。 卞修永马上执笏出班,面沉似水,一脸慷慨道:“陛下若是执意孤行,老臣必要带领诸御史们仗义直疏,以死相谏!” 一场早朝有上近号官员,说话都靠喊,其实是不方便议事的。早朝往往只是宣读前一天议好的决定,或处理一些突发的大事,因此品级高的大员是不太在早朝上参与议论。 卞修永是正二品大员。因此,他也只表态了这一句。 而这一句之后,到堂的一百名监察御史便马上齐齐出班,高声大喝道:“臣等,愿以死相谏!” 延光帝龙颜大怒,悖然大喝道:“执意孤行?你们是在说朕专断独行?这道圣旨是朕与内阁商议了数日、煞费心血才做出的决定。老大人们为国筹谋的时候你们在哪?又做了什么?!这其中的一片苦心你们又懂多少?朝堂上就是你们这些只知放空话却不务实识的官员太多了,朝局才会到此地步!” 左经纶抬眼看了一眼皇帝,心中极是无语。 陛下这意思分明是——这个锅左经纶替朕在背,你们找他去啊。 君臣对望一眼,左经纶再次低下头。 在听了‘陛下是个被下药的小娘们’之后,他发现自己有些无法直视陛下。 但总之,陛下既然这么说了,左经纶也只好轻咳了一声,执笏出班,朗声道:“旨意已下,早朝已经结束,各位同僚若有异议,还请各自上奏,不要耽误了国事。” “上奏就上奏!”有人如是喊了一句。 似乎是那个被人紧紧抱着的罗德元。 “……” 百官中能与左经纶争辩的不多,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落在郑元化和卢正初的背影上。 然而,首辅和次辅不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开口,一开口,便失了退路。 万事自然要等到了后面,再私下转圜、商量、交易,岂有此时做无谓之争的道理? 何况,他们已看得更远。 不理会身后的一片争吵,郑元化与卢正初对望了一眼。 这一眼中,蕴藏着极多的话语。 “左经纶有备而来,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这道圣旨已经颁下去了,现在拦也无用。” “可惜他一出手便将底牌用尽了啊。阁臣当众表态,等过几天锦衣卫被裁撤了,对其声望就是巨大的打击。” “想必还有后手吧。” “他的浙党势力,又有不少人离心离德,你我瓜分了如何?” 郑元华老眼一转,瞥了礼部群官一眼。 “之后议南巡之事,礼部会是重中之重,我们拉拢过来吧。” 卢正初读懂了这个动作,依旧是面无表情的站着…… 卞修永盯着左经纶的背景,眼中尽是精光。 彼此是合作了数年的盟友,前不久才一起对付昆党,一起打倒了钱承运。 但今日‘政见不同’,自然要分道扬镳。 带领都察院将这个所谓的锦衣卫狠狠地打下去,自己真的要成为一代名臣了。 想想都让人感到激荡呢。 卞修永心中冷笑道:“左经纶,是你自己要做这个阿谀之臣的,那就休怪老夫踩着你往上爬了……” 左经纶立于殿中,感受着身后一道道夺人而噬的目光,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这朝堂百官便像是兽群,自己往日里领着他们咬噬别的动物,可一旦自己受伤流血,所有人也都会迅速扑上来,将自己吃干抹尽…… 一场早朝,一道圣旨,所有人心思各异。 左经纶与延光帝迅雷不及掩耳地将锦衣卫成立起来,但顷刻间,这个新立的天子亲卫便要面对百官反扑。 风吹动海面,酝酿着巨浪。只等巨浪成形,就要狠狠地拍下。 “诸君各写奏章,明日金水桥列官死谏。” “好!列官死谏!” “……” 当罗德元面带激昂愤怒地从殿中走出来,便听到有人问道:“罗八钱,你去不去?” “我愿作第一个死的!”罗德元慨然应诺。 接着,他狠狠骂了一句。 “娘希匹!” 与此同时。 王笑才刚刚醒来。 他揉着眼,将昨夜计定的事再思忖了一遍。 “左经纶上去卖,陛下守家,我发育初刀抢人头,没毛病。” “少爷,你在说什么哦?”缨儿问道。 王笑道:“我在玩游戏啊。” 缨儿好奇道:“玩什么游戏?少爷想和缨儿玩七巧板吗?” “想啊。”王笑道,“可是今天不行,今天我买的好多东西到了,要去取快递。” “少爷你又说傻话了……” 第236章 敌在暗 城西,兴旺赌坊。 “这个凶手名叫‘小苹果’,手段极是凶残,无惯用兵器,随手夺物杀人,还喜欢将人砸得面具全非。” 小柴禾压低了声音,颇为神秘的样子。 他说着,拿起案边的苹果,咬了一口,摆在桌上。又道:“杀人之后,将这样一个咬过的苹果摆在屋内。” 坐在小柴禾对面的是个俊郎男子,其身后站着一个青面大汉。 俊郎男子闻言,挑了挑眉,笑道:“如此便可?” 小柴禾道:“京城几个衙门我都打点过了,公子你若是杀了人,官差到现场见到苹果,只要齿印数量没错,便会将案子定在这个连环凶手身上,与你再无半点牵连。” “杀了谁都行?” 小柴禾呵呵一笑,道:“五十两银子买的替罪符,能替多大的罪公子自己衡量。总之,一分钱一分货。” 俊郎男子也是笑了笑,看起来有些傲慢。 小柴禾只好解释道:“公子知道京中大族文家吗?他家的三房嫡子便是这个小苹果杀的。凶手来无影、去无踪。” ——这位顾客,你难道还能杀到文家公子这种层面吗? 俊郎男子听了这话,脸上浮起些许讥讽之意,道:“我对这替罪符不感兴趣,我要的是小苹果这个人。” “人?”小柴禾讶道,“公子莫非是和这个凶手有仇?” 俊郎男子摇了摇头,道:“我不妨告诉你,小苹果是个女子。而我,想要这个女子。” 小柴禾愣了愣,无奈道:“公子,我不是做这种生意的。”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呵,就是说你查不出?” “查不出。”小柴禾直接了当地应了一句。 他心里有些不耐起来:还公子呢?看起来人模狗样的,连五十两都出不起,也敢来找柴爷做生意? “好吧,说正事。”人模狗样的文弘瑜只好无奈一笑,又道:“你和清水坊王家的二子王珠这些年合作了不少事吧,把有关他的东西都交出来。” 小柴禾瞬间脸色一沉,冷冷道:“这位公子,柴某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些年王珠让你办了不少事。比如打探温府,比如打探刑部,比如前阵子他还跟你买了手铳,再比如,他有没有托你买过毒药?” “你不是来做生意的!”小柴禾脸色更差,大喝道:“来人!” 下一刻,惨叫声响起。 有血猛然溅在窗纸上。 门外有兵刃相交的声音传来,有人在打斗嘶吼。 “柴爷!点子扎……呃……” “柴爷快走……” 小柴禾瞬间扑起,苍鹰扑兔般便伸手向文弘瑜的喉咙扼去。 文弘瑜身后的青面大汉出手格住小柴禾这一擒,反手一把匕首便在他掌心刺进去。 文弘瑜仰头,躲过溅出来的血。 小柴禾吃痛,另一只手拿起桌上的果盘,“嘭”的一声,重重砸在青面大汉脑门上。 青面大汉却是硬挨了这一下,狠狠一脚踹在小柴禾腹间,将他踹倒在地,接着欺身上前,大力一脚踏在他的手上。 小柴禾惨叫一声,匕首已顶在他喉咙上。 文弘瑜站起来,脚踩在小柴禾受伤的那只手上,用力碾了碾,冷笑道:“我问你呢,王珠有没有托你买过毒药?” “没有。” “有没有托你打听过毒药的事?” “没有。” “呵,把你的账本和主顾资料都交出来,我自己查。” 文弘瑜说着,整个人重量都放在脚上,在小柴禾的手背上碾着。 小柴禾仰着头、咬着牙,喉节滚动,虎目瞪圆,脸上的冷汗不断流下来,哑着声音道:“一行有一行……的规矩。” “规矩?”文弘瑜讥道:“你要规矩还是要命?” “如果没有规矩……老子早就……死在牢里了。” “嘴硬?”文弘瑜冷笑道:“你喜欢威胁别人什么来着?割了人家的蛋卖到东厂?” 小柴禾粗眉一皱,咬牙道:“其实……东厂不买的,蛋和人……都他娘的不买。” 文弘瑜笑了笑:“呵,我没和你开玩笑……” 突然,门被人撞开。 “公子,着火了!” 文弘瑜转头看去,却见赌场西边的一排屋子烟火冲天。 “你的册子都在那边?”文弘瑜眉头一皱。 小柴禾哈哈大笑道:“你爷爷我卖了多少年消息知道吗,难不成……还能记在爷爷脑子里?” 他说完,偏过头看去,只见外面是满院的尸体,大部分都自己那些膀大腰圆的弟兄…… 一瞬间,虎目含泪,小柴禾嘶声大吼道:“你娘!老子弄死你个杂碎!” “咚”的一声大响,青面大汉捉着他的头重重敲在地上,将他敲得七荤八素。 文弘瑜懒得再理小柴禾,转身大喝道:“救火!” 忽然,又是“砰”的一声大响。 青面大汉猛然扑过来将文弘瑜按倒。 屋后的墙轰然倒下来,砸起漫天灰尘。 “柴爷!走!” “崔老三,你……” 人影绰绰,有人将小柴禾架走。 “咳咳咳……” 等青面大汉扶着文弘瑜站起身,向屋后看去,却见墙后面是一条狭长的暗道。 派人探了探,穿过暗道便是如迷宫一般的贫民巷子,再也不见小柴禾的人影。 “老鼠一样的东西。” 文弘瑜冷笑一声,懒得再追,指挥人手去灭火。 没想到小柴火那资料房里竟是浇了油的,一场火烧得半片纸也没留下。 “呵,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蠢才……” 轻蔑地骂了这一句之后,文弘瑜也不在意,径直带人回府,只留下身后一片废墟的兴旺赌坊…… 回府之后,他又让人请来二叔文和孝、四叔文和义、大哥文弘则到书房。 叔侄四人候了一会儿,朝堂上的消息才传了回来。 “太平司指挥使的位置落定了,邱鹏程。”文弘瑜看着手里的字条,淡淡笑了笑。 “好!”文和孝抚掌道:“如此,我们立于不败之地。” 此时文家正在给文弘达治丧,时不时有远远的哭嚎声响起。文弘瑜皱了皱眉,有些不快。 文和孝便唤过一个下人,吩咐道:“去,让老三将丧事停一停。” 如此,文弘瑜方才道:“王家今日在办喜事吧?” 文和义点头道:“不错,三哥想了个馊主意,打算让钱怡嫁到王家西府,再借机攀污王家,却没想到人王家不领情。” 文弘瑜道:“如果能成,却也不算馊主意。” 文和义与文和孝对望一眼:这主意还不馊? “可惜没成。”文弘瑜摇了摇头,道:“我们家在治丧,他们家却在办喜,哪有这样的道理?侄儿打算让邱鹏程今夜就去把王家抄了。” “今夜就去?”文和孝吓了一跳,“可是证据呢?章永珍没有把证据送出来啊,这就师出无名了。” “就是因为章永珍没了,才要果断下手。”文弘瑜断然道:“不能给王珠湮没罪证的时间。” 文和孝一愣。 文弘瑜果断吩咐道:“二叔你写道折子,陈告王家私自酿洒;四叔你准备接手京郊产业园;大哥你回太常寺将当年太子案的卷宗调出来。” 文和孝、文和义、文弘则倏然站起。 文弘瑜道:“我亲自去找邱鹏程,一旦太平司拿了人,马上组织御史弹劾王家刺杀太子,此谋逆大……” 话音未落,突然有心腹手下急急跑来。 “公子,急报!” 又是一张纸条递过来。 文弘瑜低头看去,揉了揉眼,有些不可置信。 “锦衣卫?辖制东厂、太平司?张永年?这……” 他猛然一把拎过那心腹手下的衣领,大喝道:“为何不早来报?!” “今天早朝结束前才宣布的,孔大人一出宫……就就就将消息送来了。” 文弘瑜愤然将那家丁甩开,拍了拍额头,踱了几步才自语起来:“为何事先一点动静也没有?张永年?是王笑的人……” 他忽然轻轻笑了笑。 “呵,也好,垂死挣扎,有点意思……” 纸条在文和孝、文和仁、文弘则三人手上传了一会,三人脸色皆有些难看起来。 文弘则问道:“今日还抄王家吗?” “抄不了了。”文弘瑜叹道:“大哥也看到了,锦衣卫辖制太平司。邱鹏程是个墙头草,遇此情形,他必不敢再下手。” 文和孝眼中精中一闪,道:“邱鹏程不动手,我们动手?” “呵,王珠心有多狠二叔知道吗?那兄弟几人都狠,要杀就必须一次杀光。但我们往后都是要当高官重臣的,动手杀了准附马一家……埋上这样的隐患,万一被政敌攻讦,容易被扣上杀皇亲、谋大逆的帽子。” 文和仁喃喃道:“那可如何是好?” “慌什么。”文弘瑜淡淡道:“敌在明,我在暗。王家连在要对付他们的是谁都还不知道,捏死他们不过是迟早的事。” 他略作沉吟便有了主意,道:“陛下开锦衣卫,必定引起朝官不满、御史弹劾。告诉孔宾,让言官们别等明天,立刻就去宫中列队死谏。” “锦衣卫要想立威,必然会去驱赶这些谏臣。让人趁乱弄死一两个御史,将局面搞到不可收拾,看他还能不能开得成。” 文和孝惊道:“弄死御史?!可可可那是在宫中……” “宫中又如何?锦衣卫新开,人手从哪里来?还不是太平司。两边都买通了,让人把言官们往番子的刀上一推,谁能查得到?查到了怎么定罪?群情激愤、推搡之下死了人而已,谁会管?” 文弘则亦是道:“不错,到时候百官只会借机将杀官之罪推在锦衣卫头上,以扩张声势。人怎么死的绝对没人会在意。” “事不宜迟。办吧……” 第237章 先走位 王笑和缨儿说要去取快递,这一取,直到下午才从城外回来。 他带着两车货好不容易才通过了城门兵士的仔细盘查。等核对好一应文书、令符,穿过阜成门,他便舒了口气。 再看了看身后,秦玄策、耿当、庄小运、白老虎、羊倌、耿正白,皆是技艺不凡,再后面还跟着五十条民壮。 很好,威风凛凛……但似乎哪里还有些不伦不类。 “白老虎,你把腰带系系好啊。” 等白老虎双手一拉,王笑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有点样子了。 两个月的筹谋,终于将自己的草台班子搭起来了。 “装备也出了,发育好了,打团打团。”王笑喜不自胜道。 秦玄策奇道:“何谓打团?” “就是打群架。” 秦玄策点点头,一幅‘打群架我很强’的傲然姿态。 王笑却是拉着他轻声问道:“你姐还在宫里?怎么不出来?” “怎么,你想她了?”秦玄策道,“你成亲前她是不会出来的。” “是吗?”王笑皱眉一皱。 “干嘛?你还怕她在宫里调戏你媳妇……不成?”秦玄策话到后面忽然声音微颤,接着哈哈大笑道:“她不在多好啊,我们耍自己的,多自在。” 王笑道:“那等开团了,你要保护我知道吗?” “我保护你?”秦玄策撇撇嘴,“那你干脆别去啊。” ——我保护你,打群架的乐趣何在? 王笑“哦”了一声,却还是摇了摇头,叹道:“不行啊,打团没有指挥怎么行。” 秦玄策道:“让老蛋保护你足够了。” 王笑转头看了看耿当,心里还是觉得秦玄策武艺更强一点。 两人正说着这些没头没脑的傻话,便见米曲从街边跑出来。 “三少爷,大少爷派小的问你要不要回去喝堂少爷的喜酒?”米曲道。 他受王珍的吩咐在城门这边等王笑大半天了。 王才想起来今天王珰成亲,摇了摇头,道:“你和大哥说,我还有事……” 话到一半,他却又改了主意:“先回去喝喜酒也好,我这边五十多人,坐得下吗?” 米曲连连点头:“本就是开的流水席,多少人也坐得下。” “好。” 秦玄策拉了拉王笑,微微有些焦急道:“不是说好了去开团吗?” “你急什么,吃饱喝足了给大伙加加状态,又能走位迷惑对手,多好。” “何谓‘走位’?” “虚晃一枪。”王笑道:“对了,你正好回家把你的长枪拿上。” “我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拿不拿都行……” 等一行人到了王家,但见到一片张灯结彩的景象。 只一天功夫,王秫竟是操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酒席,一排排大方桌上摆着丰盛的菜肴和酒水,不对,浀水。 宾客往来,大概都是自家亲朋,王笑反正也不认得,便笑吟吟地让人安排了五张桌子给这些民壮坐下。 那边王珰已拜了堂,一派喜庆;这边一众汉子吃菜喝酒,亦是开怀。 王康正忙着应酬寒喧,待送客出来,一转头便见自己这个三儿子领了一群粗汉占了一片地方,举止粗鄙,吆喝声还大。 他不由眉头一皱,踱步过去,打算教训一下这个儿子。 可走近一看,见与王笑并肩坐在那笑嘻嘻说话的是秦公子,王康的眉头便松开,到嘴边的嘴也变了语气,道:“笑儿,这些都是你朋友?” 王笑喝了几杯酒,俊脸微红,看起来有些傻气,笑道:“爹,孩儿给你引见一下。” 说着,一指耿正白,侃侃道:“这位是耿正白耿大人,马上要升锦衣卫镇抚使了,从四品武官。是指挥使跟前的红人。” 王康面色一动。 他虽不明锦衣卫为何物,但总之听起来让人觉得很厉害的样子。 王笑又一指耿当,道:“这位耿当耿大人,弓马了得,马上要升锦衣卫百户……” 耿当吓了一跳,手一抖,嘴里的鸡腿便落在桌上。 “这位庄小运庄大人,也是一身技艺,马上要升试百户……” 王康眨了眨眼,一时有些惊愣住。 自己这个儿子看起来稚气未脱,没想到啊,来往的竟都是官员。 他目光扫去,与那位庄小运庄大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举杯道:“哈哈哈,失敬失敬,各位大人能来小侄的婚宴,这个这个……蓬荜生辉!王某敬各位大人一杯,祝大家前程似锦。” 正吃得一嘴油的耿当赶紧慌慌张张、迷迷茫茫地举起杯子,酒洒得满襟都是。 庄小运赶紧将头深深埋下来,恐别人认出自己这个原来的护院。 王康满面笑容地又道:“各位大人,不如去厅里坐吧,这外院毕竟冷了些。” “不冷不冷,俺从小不怕冷。” “哈哈哈,耿大人真……风趣。” 王笑忽然感觉到什么,一转头,却见缨儿正趴在月亮门里边,一双明眸亮晶晶地看着自己。 这丫头大概是听到人说王笑回来了,跑过来看一眼她的少爷。 见王笑目光望来,缨儿嘿嘿一笑,有些赧然。 今天府里忙,她跑来跑去送东西,虽是大冷天额头上也出了细细的汗,将额前的碎发打湿成一捋,看得王笑极是心疼。 王笑便起身拉过王康,悄声道:“爹,你不用太惯着这些武将,你的文散勋马上就要下来了,本来是五品修正庶尹,孩儿求了陛下,改成了从四品的赞治少尹。” “真的?” “当然是真的。”王笑道。 ——但,不是你孩儿求来的,是你捐了银子之后陛下随口说过的。 这文散勋只是没有实权的散阶,为的是给驸马之父一个身份。对延光帝而言给高一级低一级都无所谓,反正朝廷也没钱发禄米。对王康而言却大大不同。 王康眉毛一挑,便有些压不住自己的喜意。 ——老夫终于也是官了…… 王笑又道:“其实,庄大人因公务繁忙,一直将他妹妹青儿寄住在我们府中,和思思是好朋友。” “是吗?”王康抚须道:“难为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就人情练达,这一点,颇显我王家家风,不错。”网首发 “爹,你不如在内席里多添一桌,让青儿和思思坐,我院里的缨儿、刀子她们都和青儿要好……” “有道理,为父这就让人安排。”王康点点头。 相比五品升到从四品散勋这样的大事而言,安排些丫环、孩子入席算什么。 下一刻,他瞥了王笑一眼,板着脸,抚须沉吟道:“你能结交朋友,为父很欣慰。嗯,为父虽初涉官场,却也捉摸了一些道理。往后你作为附马,应该多结交些勋贵、文士。至于武将嘛,结交这些也就够了,知道吗?” 一幅言传身教的样子。 王笑心里翻了个白眼,脸上却显出崇拜与受益非浅的表情来。 “父亲教侮的是,孩儿实在是醍醐灌顶。” 模样乖稚,目光坦然。 “好孩子。”王康不由满意地点点头。 ——这个三子,比那两个逆子好得太多了! 王笑则是悄悄与秦玄策对望一眼,眼中闪过一抹会心的笑意。 ——自己应付这些老头子们,真是越来越驾轻就熟了。 “请叫我老头杀手……” 第238章 带新手 王珰一身吉服,脸上的喜色掩都掩不住。 碧缥的好处他是知之甚深的。 此次这丫环能被他娶为妻氏,还愈发刻意温存起来。她如今孕期还早,还可以那个,这个新婚之夜,两人肯定是要好好的玩耍一番。 王珰打算这次让她扮成一个痴呆儿…… 这般想着,他更感到期待起来,时不时咧开嘴傻笑一声,露出那两个黑幽幽的门牙洞。 可惜宾客未散,他也只能先举着酒杯到处应酬,刚与来庆贺的同窗们敬了一杯,却被王秫一把拉到一边。 “娶丫环的废物,你还在这边嘻嘻哈哈,还不去外面给你笑哥儿敬酒。”王秫道,“你看你笑哥儿如今何等出息,来往的俱是官员,你何时能给老子长这样的脸?没出息的东西。” 没想到王珰竟是反问了一句:“爹知道为何笑哥儿有出息吗?” “为何?” “他从小不去学堂啊。”王珰理所当然道:“你看,我与王宝天天在学堂读书,越来越窝囊了。” 王秫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再想想王珍与王珠兄弟,他居然觉得这废物儿子说的有几分道理。 “别和老子扯这些歪理。”王秫胡子一吹,骂道,“人家如今是天子跟前的大红人,你还不知趁着这机会上去多加亲近,打算一辈子吃老子的吗?” 于是王珰便提着一壶酒凑到王笑那边。 王笑正与秦玄策在交头接耳说话,王珰候在旁边听着,似乎在聊什么买宅子的事。 “那五千两我打算开粥棚了,你先不急着替我物色宅子。”秦玄策道,“且等我再去哪里抢些银子。” 王笑道:“我早与你说过,乱世将临。这种时候何必再买什么宅子?” 秦玄策却是难得有些感慨道:“人哪能真的想得那么远,我与心儿成亲时总归是要有个宅子。抛开秦、左两家那些乱七八糟的,我自与她举案齐眉,嘿嘿。” “呸,你就是钱来得太容易。”王笑道:“你若真想置宅,我回头给你弄一个。” 王珰在他们身后听了这样的对话,心中颇为羡艳。 自己与碧儿若是也能从王家搬出去住,脱离了父亲的管束,每日自在地玩耍……那该有多好。 果然,自己得好好亲近亲近这个笑哥儿,没准他回头也给自己‘弄一个’。 如此想着,他便连忙找机会向王笑这桌人敬酒。 秦玄策见了他这两个门牙洞,颇觉有趣,哈哈大笑道:“珰哥儿这两个牙是如何掉的?” 王珰竟也是哈哈一笑道:“我遇到一个蛮横无理的女子,愣是给我给敲掉了。” “是吗?”秦玄策极是爽气,道:“你是王笑的兄弟,那便也是我的兄弟,回头我替你狠狠地教训那个女子!” 王笑一听,脸色瞬间便有些奇怪起来,拉了拉秦玄策道:“你别说大话啊。” “大话?这世上我怕的人有几……”秦玄策说着,恍然间若有所悟。 蛮横无理的女子? 自己确实认得一个。 他转头一看王笑的脸色,话风突转,道:“哈哈哈哈,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大人有大量,好男不与女斗,珰哥儿你说是吧?” 王珰只觉这秦公子气度非凡,心中愈发仰慕,连忙陪着哈哈大笑。 接着,他转头一看,便见到王秫远远站在一边,一脸鼓励地看着自己。 “笑哥儿,今天我能娶到碧儿,多亏你替我作主,我是极感激你的。”王珰面露深情,又道:“你还记得吗?我们从小最是要好,三岁的时候,我们一起玩泥巴……” 絮絮叨叨了好一会,他方才道:“你如今飞黄腾达了,可千万不要忘记我这个堂哥。其实,你别看我这个样子,我也想求上进的。” 王笑微微有些讶异:“堂哥也想上进?” “当然,我一向是……”王珰思索了一下,方才道:“很有追求的。” 王笑点点头,露出欣慰的表情来,道:“既然如此,堂兄今夜便和我们同去吧。” “今夜?同去?” “不错,择日不如趁日。” “趁日?”王珰为难道:“可是我新婚,今夜是那个啊。” 王笑颇有些鄙视,道:“你都把人家肚子弄大了,何必差这一天?” “可是……” “堂哥不是想上进吗?”王笑怂恿道:“今夜我们要去做一桩有趣的事。” 王珰眉毛一挑。 王笑目光在白老虎、耿当、秦玄策脸上巡视了一圈,感慨道:“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做这种事的时候,心里很是担心害怕,不停地叫他们小声一点,生怕让人听到。” 王珰又是眉毛一挑,惊讶道:“她们?这这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王笑道:“如今我却越来越觉得这事有趣,今夜我要他们大声地喊出来。” 王珰一时极有些犹豫,又转头望了望父亲那望子成龙的表情。 男人之间最硬的关系有几种,一起同过窗,一起分过赃,再就是一起…… 今夜,和笑哥儿去做了那件事,自己便与这个天子面前的红人关系更铁了。 可是这真的不好啊…… “珰哥儿去不去?”王笑道:“机会可只有这一次。” 老父亲期翼的目光正望着自己,王珰只好道:“那那那我就……去一去?” “好。有志气。”王笑说着,大喝一声:“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好!” 一声齐喊,五十条大汉拍案而起。 王珰吓得手一抖,脖子一缩,转头看去,竟是一个个都是膀大腰圆,孔武有力。 他瞳孔一缩,脑中忽然泛起一个很不好的念头。 和这些人一起去做那事? 等等,不会吧?! 他瞬间腚上一紧,背上一片凉飕飕。 “我我我……” “哈哈哈哈,珰哥儿也是个爽气的。”秦玄策大笑两声,一把揽过王珰的肩,道:“同去同去。” 后堂的内席里,缨儿听了外面的动静,连忙跑出来看,正见王笑领着一大帮壮汉鱼贯出门。 她心中不由颇为奇怪——少爷说今天要玩游戏,也不知带着这些大汉去做什么有趣的游戏? 王笑领着人出了王府,才拐到清水街,便见王珠正倚在一辆马车上,一脸郁郁寡欢的样子,身旁那个名叫锅头的大汉拿着一个鸭腿在啃。 “二哥,怎么不进去吃酒?” 王珠淡淡道:“我不喜参加喜宴。” 睹宴思人,因而不喜。 王笑见他这样,脸色便有些黯然下来。 下一刻,王珠皱了皱眉,叱骂道:“你吃完饭嘴都不擦就出门,成何体统。” 王笑只好擦了擦嘴。 见他拿袖子擦嘴,王珠又是眉头一皱:“你言行举止给我注意自己的身份。” 王笑心中无语。 知道这个二哥不愿让人可怜他,但也不必非要一幅刻薄的样子嘛。 却听王珠淡淡道:“我封锁了逸园,这几天一个人都没出去过,想必文家还不知道章永珍被我们揪出来了……但,你还是小心些。” 王笑微微一愣——二哥竟是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好。” 王珠又道:“锅头,你跟笑儿一起去。” 很认真啃着鸭腿的锅头便一声不吭地走到王笑身边。 王笑看了看这个铁塔般的大汉,又看了看王珠,心中颇有些安定下来。 “那我去了。” “嗯。” 王笑走了两步,忽尔又回头道:“二哥,我还没想好怎么替你报仇,但我会保护好王家,你不用有后顾之忧,想杀谁就杀谁。” “你自己听听这是什么混帐话。” “哦。” 第239章 金水桥 看着王笑领着一行人拐过街角不见,王珠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下一刻,他衣角被人拉了拉,低头一看,却是王思思由丫环领着过来找自己。 “爹爹,思儿也能入席吃喜酒哦,我和青儿坐一桌,思儿是大人了。” “是吗?”王珠道:“思儿高兴吗?” “高兴,爹爹也去吃饭好不好?” “好。你们女眷坐内席,爹爹坐外席。” 王思思道:“那爹爹笑一笑。” 王珠只好挤出个笑脸来。 王思思便抬起手,道:“爹爹吃这个。” 王珠目光看去,却见女儿的小手里捏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也不知是什么。 “阿。”王思思道。 “阿。”王珠张开嘴,那黑乎乎的东西便入了口。 原来是五花肉……沾的是黑芝麻酱。 口感怪怪的。 “好吃吧?”王思思得意道。 “特别好吃。” “爹爹,骑大马……” 于是,在宾客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王珠一路驼着王思思将她送到内席。他再转身出来,才穿过内墙,便见到王康在外院待客。 王康一见王珠这张臭脸,脸上的笑意便凝固下来。 以前要倚仗这个二儿子打理生意,王康才能忍受他这幅寡淡漠然的样子,如今却觉得愈发看不过眼起来。 王康便道:“逆子,一天天的摆脸给谁看。老夫告诉你,老夫如今初涉官场,正是要交结朋友的时候,你给我将你那幅脸色……” “哦?”王珠反唇相讥道:“父亲那无权无禄的虚阶还没封下来,就已经初涉官场了?孩儿佩服。” 王康:“……” 王珠一句话说完,行了一礼,径直转身而去。 过了一会,王康才愤怒的咆哮起来。 “逆子!老子怎么能生出你这样的大逆子!” ------------------------------------- 八十五年前,楚国睿宗皇帝荒唐无道,在皇宫外修建象园。为了能常在象园玩乐,还故意纵火烧毁了皇宫中两座寝殿。此举,只是他为帝生涯中无数荒唐事中的一桩。 当时楚睿宗的种种恶行引发了文官的强列不满,致使三百多名官员在金水桥列队谏言,逼得皇帝出动延杖,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时过境迁,那些被延杖的直臣们青史留言、万古流芳,无道的昏君则是被惯上误国的恶评遗臭万年。网首发 今日,延光帝下旨新开锦衣卫,诸臣大怒,便打算再闹出一次声势浩大的死谏。 而当所有同僚们都出宫互相联络、合纵连横之时,罗德元却只想凭一腔孤勇,向延光帝表明皇权不可凌驾于律法之上。 只要自己能让陛下迷途知返,事情也可以不闹大的,大家就可以好好治国了。 他身上带了纸笔,便干脆在宫里写好了那一番逆耳忠言,然后高举折子跪在金水桥上。 他身上的官袍单薄,被冻得脸色青紫,雪花扬扬洒洒地落下,慢慢将他盖成一个雪人。但今日就算被冻死在这里,这位七品御史也不打算走。 宫人来来往往,没有人理他。 像是只有雪花知道卫道者的孤独…… 直到傍晚时分,罗德元的背被人拍了一下。 他回过头,便看到孔宾。 孔宾也是御史,平日行事其实很是油滑,此时却是义正言辞地道:“我来与罗兄一起死谏。” 一句话之后,孔宾便在他身边跪下,高举手中的奏折。 罗德元瞬间红了眼眶。 吾道不孤! 下一刻,竟是又有人远远走来,一言不发便在他们身边跪下。 接着,越来越多的官员走来、跪下,聚沙成塔般汇集起在一起,很快便有二百余人之多。 “陛下!厂卫乃天下祸乱之源!臣等,恳请陛下三思!” 一声悲嚎,两百余人齐齐恸哭。 这其中,有忠直者的忠肝义胆,有阴谋者的煽动策划,有从众者的滥竽充数……种种心思混杂成一声声疾呼,响彻在这宫城之中,裹胁着千百年的治世道德,向宫檐下那个帝王压下去! 士大夫们无刀,却可以凭言论与腰身,凝聚起巨大的杀意。 终于,漫天的雪花中,有人从乾清宫走了出来。 罗德元心中激荡起来。 然而,当那一行人越走越近,他脸上的兴奋便黯淡下去。 来的是左经纶。 陛下还没有被打动,派这个奸佞来应付自己这些人。 “左经纶!”罗德元大吼一声,猛然撸起袖子便冲上去。 人还未到左经纶近前,他却被皇宫近卫格开。 “你身为重臣,如何敢?!如何敢怂恿陛下行此误国之举?!” 左经纶一张脸如古井无波,淡淡道:“老夫一心国事,俯仰无愧。” “俯仰无愧?”罗德元痛声骂道:“我知你是为了什么。但哪怕你想均贫富,也应依《大楚律》而行,方才是官途正道。厂卫是什么?罗织罪名、诬赖良臣、屈打成招、诓财挟仇,如是种种,使天下惶惶!往后,若在位者效仿,为一己私利便能大出缇骑、大兴冤狱,残害异己、暴虐百姓!一旦酿成大祸,你担得起吗?!” 一双老眼与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对视了一下,左经纶淡淡道:“老夫懒得与你掰扯。” 他走向群臣,开口劝道:“各位散了吧。不要被有心人操纵,挟威逼迫陛下只会……” “左经纶!”罗德元又是一声大喝。 他快步拦在左经纶面前,目光中尽是屈忿:“我罗德元曾经敬你、仰你,步入官途便立志与你一般以兴邦富国为己任,可今日,方知是我罗某人看走眼了。” 左经纶微有些愕然。 也不知这罗八钱说这些要干嘛。 却听罗德元道:“我要与你割袍断义!” 左经纶:“……” 老夫和你本来也不熟啊。 却见罗德元愤怒地一摔官襟,用力一扯! !! 左经纶又是一愣。 只见官袍完好,罗德元一张脸涨得通红。 “你将佩刀借本官一下。”他只好向左经纶身后的皇宫侍卫道。 那待卫正在憋笑,转过头再偏回来又是一脸漠然,理都不理罗德元。 左经纶道:“给他吧。” 那侍卫瞥了罗德元一眼——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别说拿一把刀,拿一百把刀都不用怕。 如此想着,他便将佩刀递过去。 罗德元用力一割,一片绿色的官襟便飘落在地上。 “从此,你左经纶再也不值得我罗德元半点敬意!” “玩够了吧?”左经纶淡淡说了一句,推开他向前走去。 而一个纯粹的正道之士与自己决裂,在左经纶这个如枯井般的心中有没有激起波澜,只有他自己知道…… 罗德元胸膛起伏,心中有快意也有悲凉。 下一刻,他瞥见地上的官襟,忽然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再订做一套官服,可得花不少银子……怎么办? 同一时间,孔宾看着这一幕,心中有些焦急起来。 可惜了大好的机会啊,锦衣卫怎么还不来驱赶自己这些人? 张永年去哪里了? 第240章 飞鱼服 象园。 昔年荒唐的楚睿宗皇帝纵情声色之所早已废置,园内杂草从生,到处铺着厚厚的尘埃。 而今日,陈封的大门被人打开。 这里,将成为锦衣卫的卫所。 张永年抚着那卷封自己为锦衣卫指挥使的诏令,心中兀自激荡不已。 十八年戎马生涯,自己竟能走到这一步。 天子亲军,正三品武官,可以逮捕包括皇亲国戚在内的任何人,这是踏在《大楚律》上的无上权柄。 然而今日陛下召见,前后不过半盏茶功夫,留下一句让人费解的话。 “国库贫匮,朕的附马王笑极力推荐了你,你不要辜负朕的厚望。” 国库贫匮? 这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又不是户部官员,与国库有何相关? 但不论如何,要想有所作为,第一步便是要立住脚。 今日诸臣在金水桥列官死谏,反对开设锦衣卫,自己必须先过了这一关。 东厂的王芳已经派人催过两次了,陈述宫内反对厂卫的声势愈大,必须尽快控制,让他带人过去驱赶。 “不要让陛下替咱们担着偌大的压力。” 一句话,已向张永年呈现了皇宫中的燃眉之局。 同时,邱鹏程也借调了太平司番子两百人过来,表示愿意接受锦衣卫的辖制。 局势紧急,可张永年还在等,因为有人让他等。 天渐渐黑下来,看着窗外的月光,张永年忽然想起那夜在逸园中王笑的那场面试。 “你可有想过为何你在巡捕营始终施展不开?”当时那少年忽然展示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表情。 “是我能力不足。” 王笑摆摆手道:“巡捕营人事冗杂,百余年下来,各方利益盘根错节,早已腐朽不堪。如同一栋破漏的危房。你费心修修补补,牵扯了太多时间精力,那还不如再建一栋新屋。所以我并不支持你当什么太平司指挥使……我问你,我楚朝可有西厂、内厂?” “西厂?没有。” 王笑道:“你看,陛下的爪牙显然不够的。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再开一个厂卫。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锦衣卫……” 当时张永年只觉得他这一个想法天马行空。 没想到,一语成谶,自己竟真当上了这个锦衣卫指挥使…… 忽然,有喧哗声传来。 张永年起身出屋看去,便见一行人大摇大摆地走进象园,身后还拉着两辆马车。 “有人吗?快递请签收一下。”有人大喊了一句。 莫名其妙的,让人一头雾水。 张永年目光看去,却见喊话的是一个穿着吉服的少年,还显出嘴里两个黑漆漆的门牙洞。 他一时便有些惊愕住。 王笑看着张永年一脸茫然,心中却颇有些得意。 他自己却是负手而立,一派高深莫测的样子。 往后自己身份地位不同了,不可再像以前一样傻呼呼的。但心里的恶趣味还需要满足,这王珰就是一个很适合的人选嘛…… 才装模作样地站了片刻,王笑却被秦玄策拉了一把。 “你可知这象园当年是何等有趣?”秦玄策眉飞色舞,道:“简直是别开生面。” “哦?”王笑皱了皱眉,嫌这园子实在有些破旧。更新最快的网 秦玄策道:“睿宗皇帝驯养了六只大象,他披着树叶高坐象背之上,自封为东吁国王,骑象与宫女对战,击败了对方之后,与她们就地在象脚之下玩耍……” 王笑大吃一惊,脸上的高深莫测瞬间荡然无存,喃喃道:“就不怕被踩死?” “嘁,瞧你这胆子?睿宗一朝虽文治平平,却颇有武功,睿宗帝曾躬御边寇、大败蒙古入寇大军。他自封征天威武大将军,赴宣府御驾亲征,这样的君王岂会怕区区大象?”秦玄策侃侃而谈道。 王笑颇有些无语:“听这意思,他喜欢玩角色扮演?” 秦玄策奇道:“何谓‘角色扮演’?” “就是把自己装成别的身份。” 秦玄策哈哈大笑:“那如此说来,我也喜欢玩角色扮演。” “我也是我也是。”忽然有人插嘴道。 秦玄策转头一看,见说话的竟是王珰。 “哦?珰哥儿也有这个爱好?” 王珰用力点点头,道:“我常常这样玩,我这个牙,就是在扮演的时候被人闯进来打掉的……” 王笑更加无语:“你们正经一点啊。” 他见张永年一脸迷茫地站在那里,但招了招手,将这个三品武官召唤过来。 “我让你从巡捕营调两百个心腹,调了吗?” “调了。”张永年身板一挺,道:“太平司又拨了两百人,应该足够了。” “不要用他们的人。”王笑正色道:“我与你说过的,修旧不如立新。” 张永年神色一正,应道:“末将明白!” 这自谓显然不太妥当,王笑却不会让他改,面色郑重地道:“你见过陛下了,陛下可有交待过你如何做?” 张永年有些迟疑道:“没有。” “知道为何吗?”王笑道:“有些事,陛下不方便亲自吩咐你。” 他说着,背过双手,以一幅忧国忧民的姿态长叹道:“比如说,有大户违法乱纪,搜刮民财。陛下想将他正之于法,偏偏没有证据。可国事如火,又不能放任他们如此腐蚀我楚国社稷,这时候怎么办?” 张永年压低声音道:“我是陛下的刀。” “不错!”王笑道:“但你问陛下能不能抄他的家,陛下能怎么说?他自然不可能让你随便杀人抄家,但你可以来问我。” “问您?附马爷……” “不错,我是陛下的女婿,既受楚朝的勋爵,便对这楚朝的天下有一份负责。”王笑慨然道:“知道我是如何说服陛下任你为指挥使的吗?” 王笑一脸慷慨,朗声道:“凭的是这一份赤诚的忠心,凭的这一份对陛下苦心的体察。锦衣卫成立的首要任务,便是要肃清贪朽、让国库丰盈,明白吗?” ‘国库’二字入耳,张永年忽而有些惊愕。 “末将……明白!” “很好!”王笑大喝一声,一把掀开后面马车上的盖布。 张永年目光看去,只见一叠叠整整齐齐的公服。 而后面一辆马车上,却是一把一把横刀。 “这是我让人赶制的飞鱼服、锈春刀。让你的人来!换上衣服、佩上刀。今夜,将锦衣卫的威风显出来!” “是!” 张永年高声应诺,心中愈发激荡。 第241章 所见同 文府。 “宫内已跪了近三百人,左经纶劝了一个时辰,快要弹压不住了,陛下还没露面。邱鹏程借调了二百人给张永年,他却还窝在象园没动。” “还没动?”文弘瑜微讶,接着冷笑道:“他还真沉得住气,王笑呢?” “喝完喜酒才带着人去了象园,一路上嘻嘻哈哈的,看起来像一群傻子似的。” 文弘瑜沉吟片刻,问道:“王芳的东厂呢?” “东厂没动,王芳连着派了几拨人去催张永年。” 文弘瑜道:“派人盯紧了象园,有情况立马来报,让孔宾将动静再闹大些。” “是!” 文弘瑜心中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又向另一人问道:“王珠呢?” “还在喝喜酒。” “逸园里的情况探明白了吗?章永珍是死是活?” “还不知道。” “不知道?”文弘瑜心中愈发有些烦燥起来。 府中时不时有哭嚎声传来,文弘瑜皱了皱眉,出了屋子,向三房走去。 三房正在祭奠,一番凄凉情象。 灵堂上,文和仁抚着文弘达的棺木坐在那里,面色如枯木一般。 “弘瑜,你来了……给你弟弟上柱香吧。” 文弘瑜淡淡扫了一眼墙上的挽联,道:“三叔要这样到什么时候?知道如今的形势对文家有多关键吗?” 文和仁一脸惨淡,喃喃道:“弘瑜啊,弘达以前是最敬重你的,你就给他上柱香吧。” “敬重?”文弘瑜道:“说到敬重,三叔知道来这灵堂里拜祭的人们心里都在想什么吗?” 文和仁有些茫然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他们在想,死的这位文弘达是什么人?可有功名?在世时赚了多少银子?做到了多大的官?”文弘瑜手在棺木上一抚,叹道:“人这种东西拿眼睛看别人,看到的永远都只会是披在外面的功名财富、权势名望。这些宾客上门吊唁,吊的是什么?是弘达这个人吗?不是,他们这一柱柱香线,敬的是祖父的名声,是我文家的势!” 文和仁一愣。 道理他不是不懂,但白发人送黑发人,在儿子的灵堂上听到这样的话,总归让人觉得有些残酷。 文弘瑜又道:“弘达幼时聪敏,本可成材,却被三婶与三叔你惯得不成样子,吃喝嫖赌样样沾染,终于导致了杀身之祸,三叔明白吗?死者已矣,活者却还要振作。” 文和仁目光看心文弘瑜,心道,你自己不也嫖?还嫖出了偌大的名声。 他看着文弘瑜的脸色,却是低下头喃喃道:“振作……我剩下两个孩子都是不成器的,弘瑜你……” “只要三叔一心向着文家,侄儿还能亏待三叔不成?”文弘瑜淡淡说了一句,终究是伸手拿起三支香线,点燃,朝文弘达的棺木鞠了三躬。 才将香线插上,突然有心腹手下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 “公子!王笑与张永年出了象园,还领了两百多人。” 文弘瑜道:“进宫了?” “没有,往南城这边来了。” “再去探。”文弘瑜沉吟道:“不进宫……想去哪里……” 那手下才出去不多久,却又有一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汇告王笑的行踪。 如此来回报了两次,文弘瑜脸色便沉下来。 “他竟是冲着我们文家来的。呵,与我英雄所见略同,一朝拿权,先杀敌人全家。” 文和仁一听,本就惨白的脸更是煞白,一跤摔坐在地上。 “你说什么?!” 文弘瑜冷着脸道:“王笑领了两百多个番子来杀我们了。” 文和仁身子一抖,坐在地上甚至忘了起来,一脸不可置信地:“真……真的?那那那怎么办?是不是要马上逃?” “怎么?现在不祭你儿子了?慌什么。”文弘瑜冷笑一声,转身向手下大喝道:“去将府里养的那些悍徒组织起来,务必将王笑的人拦在街口!” “去通知邱鹏程,火速领太平司番子前来!告诉他,若敢犹豫一下,他这些年做的事我全抖出来!” “去各个王府、公府、候府,让他们派人来转圜。告诉他们,今年生意上的分红可还没发呢……” 如此一通吩咐,文弘瑜方才转向文和仁,道:“三叔起来吧,他们翻不起风浪,你去祖父屋里看看他睡了没,若没睡,问问他我如此安排可还有遗漏?” 文和仁愣愣点点头。 忽然,一声凄厉的惨呼声响起。网首发 文弘瑜猛然抬头看向门外的天空,心中涌起巨大的愤怒…… 两百五十多人穿过长街。 王笑眯着眼看了看前面那个鬼鬼祟祟的身影,道:“可以了。” 秦玄策会意,开弓,倏然一箭疾射而出,噗地一声将那个文家的探子射穿在地上。 接着,两百五十多人的阵列便猛然加速起来,飞快向文府扑去。 黑夜中看不清他们身上整齐划一的飞鱼服,只有手中的一把把绣春刀泛着隐隐的寒光。 迅速地转过街角,朱红色的大门便远远在望,硕大的牌匾下两个大灯笼映着‘文府’那两个遒力劲健的字,一派庄严气象。 有三五成群的大汉正纷纷向这边冲来,在文府前汇聚起来,转眼间已有五十余众,手上各式各样的兵器都有,看起来颇为凶悍。 王笑想到劫银那夜遇到的文家护卫,心中微微有些紧张,更多的却是亢奋。 “杀了他们!” 张永年略有些犹豫,在巡捕营的这些年多少磨掉了他的一些棱角。 但想到陛下那一句“朕的附马王笑极力推荐你”,他马上便将这一丝犹豫从心中驱除出去。 时隔多年,蓟镇战场上的澎湃战意再次泛上心间,他狠狠一挥手,喝令道:“杀!” “杀!” 两百名番子皆是他在巡捕营这些年操练的精练,一声大吼,气势如虎! 话音未落,一柄长枪当先出列,蛟龙出海般便向文府的护卫们冲杀过去。 脚下步覆痴奔,耳畔劲风阵阵,秦玄策目中似带着火。 这京中的日子,实在是太消磨人了,太让人想念关外的铁马秋风。 “打团啊!” 一声大喝,长枪疾刺,势若奔雷! 鲜血喷薄而出…… 第242章 指挥使 血在枪尖汇聚、流淌、滴落下来。 下一刻,怒吼声、厮杀声陡然响起。 没有人想死,所以一般而言,两方人马想要打开往往要先叫阵对喝,寻找转圜或用气势压住对方的契机。 然而此时甫一照面,这一枪突兀地刺过来,瞬间便已见了血。 猝不及防之下,文府驯养的死士们眨眼间便已没了退路。 “杀!” 毋需多言,唯死战耳。 如同巨大的浪轰然砸下来。两百五十余名大汉手中的绣春刀猛劈而下,血花炸开,在灯笼的光照下愈发暗红,如墨迹般晕染开…… 锅头护着王笑、王珰站在后面。铁锅般的巨汉看着这一幕,嘿嘿一笑,从怀中又摸出一个鸭腿啃起来。 这样人数占优的战斗,让他觉得有些无聊。 而王珰一张脸已吓得惨白。 从象园出来他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看着王笑那张柔和的脸,他还是觉得这个笑哥儿应该只是带着这些人来吓一吓别人、敲诈一些钱财。 没想到,这个堂弟居然带自己来杀人。 还说什么有趣的事…… 有趣在哪里?可怕死了。 他转头看了王笑一眼,只见王笑一脸认真地盯着那场战斗,目光灼灼。 “堂哥你知道吗?乱世用重典。这道理,还是卢次辅告诉我的。”王笑道。 王珰剩下的牙齿都在打颤。 自己能知道什么?自己连书都读不好。 “笑哥儿啊,你你你带我来是要做做做什么?我不会也要去打吧?” 王珰那漏风的声音愈发颤抖起来。 王笑讶道:“哦?堂哥竟还能打架?那你去吧。” 这句意料之外的话入耳,王珰瞬间面如金纸。 “我开玩笑的。”王笑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道:“不用怕,看多了就习惯了。” 王珰斜了他一眼。 怎么能开这种玩笑……等等,还要多看? 我为什么放着新房不入,来跟你求什么狗屁上进…… 那边文家的死士皆是亡命之徒出身,个个技艺高超,也有拼死之心,但张永年这边二百五十人都是挑选出来的精锐,人数又多,气势又盛,不一会而便将这些死士包围分割,杀得七零八落。 耿当那天听秦玄策说了一通,心中一直藏着愧意,早已决心要大干一场。他力气大,武艺也不差,如今决心坚定,手中的刀更是凌厉,威风凛凛,与抢银那夜相比好像换了一个人。 他身上也被划了几道,却恍若未觉,但凡看见有拼死抵抗者,便迈开大步,上前就是狠劈一刀。 ——自己是个粗笨汉子,想不明白世间正义该如何做,那便以手中刀的践行自己心之所愿!今夜多杀一人,便少一人打京郊产业园的主意。 庄小运亦是凶悍不凡。 他父亲是一个镖行武师,一身技艺却老实巴结,早早便在落魄中死去。庄小运继承了父亲的技艺也继承了他的淳朴,却终究没有保护住姐姐一家。 既然得幸没死在牢中,这条命便是捡来的。 ——恩公说自己是什么试百户,自己却不在乎什么官职,只想用捡来的这条命,证明他没有白白救自己。 秦玄策与白老虎却不会想这些有的没的。 在他们心里,只觉得与这些亡命之徒这般厮杀——实在是爽。 张永年遇仗极是冷静,虽只是三百多人对战,他却拿出了对应大战的态度来,沉着指挥,有条不絮。让耿正白领着二百名巡捕营精锐将对方包围起来、列阵对敌,让秦玄策领五十民壮分割他们,不让他们相互配合…… 双方人数虽不多,却杀得极是酷烈狠辣,半柱香之后,锦衣卫这边抛下了十数具尸体,文府死士则是死伤大半。 “住手!” 陡然间一声大喝响起,接着马蹄哒哒而来。 二十余骑狂奔在前,两百名太平司番子疾跑在后面,迅速奔至眼前,挡在文府的大门前。 邱鹏程翻身下马,喊道:“张大人,你在做什么?!宫里正闹得不可开交,你却在这里……屠杀百姓?” 虽有让锦衣卫辖制太平司的旨意,然而一切还未有定数,邱鹏程与张永年又是同级,并不怕这个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 张永年目光看了邱鹏程一眼,并不应话。 “继续杀!” 王笑高声喊了一句,快步上前。 他仗着身后有锅头这样的大汉护着,便有些狐假虎威,面色凛然道:“邱鹏程,你又在做什么?!” 邱鹏程一见王笑,气势便弱了一截。 那夜在逸园,自己是如何点头哈腰才求到这太平司指挥使一职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今番对面,便有些隐隐地心虚。 “准附马,你……” 王笑却不给他答话的机会,高声大喝道:“锦衣卫奉旨彻查太子遇刺一案,文家有重大嫌疑,如今还敢公然拒捕,形同造反!你敢来拦?!” “啊……”又是一声惨呼。 邱鹏程额头上的冷汗便流下来。 凭心而论,他并不觉得王笑可怕,这个少年若不是被遴选为附马,不过是如蚂蚁一般的存在。 他也并不觉得张永年可怕,不过是个纠纠武夫而已。 可现在,这一句‘彻查太子遇刺一案’的背后,蕴藏着极大的风险,让邱鹏程不得不慎重。 又是拿太子遇刺做借口! 他娘的,有几个人真的关心太子遇不遇刺…… 可惜,才‘慎重’了一会功夫,最后一个文家死士便捂着脖子倒了下去。 王笑的目光再次盯在邱鹏程身上,叱骂道:“你守着文家的大门,是要做什么?” 邱鹏程稳住心神,道:“文老太公曾位列九卿,文家如今还有许多对朝庭忠心耿耿的官员,附马要查,可有凭证?决不可擅闯这样的门户。” “文家的女婿钱承运大义灭亲,向张指挥使指证了文家。”王笑道:“你这样护着文家,是否与之同谋?!” 这样张口就来实在让邱鹏程有些受不了。 连证据都没有,不讲道理啊…… “附马爷请不要为难我。”邱鹏程为难道:“太平司有维系京中治安之责,今夜你们擅自这样杀人,我不得不管。” 他一句话说完,目光诚恳地看向王笑,又道:“附马对邱某有大恩,邱某铭记于心,可九卿之家不是轻易能动的,还请附马明鉴……”网首发 当时张旭就是这样将邱鹏程从文家喝骂走的,而邱鹏程此时所想的却是——你于我有恩,但文家捏着我的把柄,就休怪我忘恩负义了。 王笑的回复很简单。 “杀了!” 提枪的秦玄策没有动,他知道王笑想要谁来动手。 张永年惊愕在那里——自己没有杀邱鹏程的权力啊。 王笑扬手一指邱鹏程,喝道:“杀了他!” 说着,目光如电般盯住张永年,冷然道:“你想如王芳否?!” 你想像王芳一样没用吗? 陛下既开东厂,却又另立锦衣卫,为什么? 因为王芳没用,才要你来做这一把无所顾忌的刀…… 张永年骤然身子一颤。 那边邱鹏程却是目光一凝。 他绝然没有想到王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杀了自己? 当自己是什么阿猫阿狗吗…… 突然,一柄横刀当空劈下! !! 万钧之势,如滚滚奔雷瞬间劈到眼前。 邱鹏程猛然瞪大了眼,伸手便要去拔刀。 手才触到刀柄,刀光贯下,已将他刨成两瓣…… 第243章 都别慌 扬扬洒洒的血雾落下。 张永年这一刀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果绝、狠辣,是战阵之上最常见的劈砍,却有不可阻挡的气势。 一刀之威,震人心魄。 当刀势用尽,张永年忽然有了一种明悟…… 我不管你身居何职,背后站的是谁,敢阻挠锦衣卫办案者,杀无赦。 什么正义道理,什么权势地位,我通通不顾。我是天子亲军,便要神挡杀神。 太祖年间,多少功臣王爵死在太平司的诏狱之中,三百年后,你太平司沦为无牙的老虎,那老子便斩了你这太平司指挥使。从此以后,我来做陛下的鹰犬爪牙,用我的嚣张炽焰,燃一燃这腐朽朝堂。 悖背了律法纲常又如何?背上厂卫的恶名又如何? 乱世用重典,唯此而已! 张永年心念至此,邱鹏程那分为两瓣的身体才缓缓倒下去。 他身后的裴民被喷了一脸血,一时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你也想阻挠锦衣卫办案吗?” 忽然一声厉喝响起,裴民抬头看去,却见王笑站在自己面前看着自己。 少年沉着脸,不怒自威,浑身上下仿佛了沾染了无尽的杀意,全然不同与初见时那个温润如玉的样子。 “我……”裴民张了张嘴。 “太平司有一人敢动,我们杀一人,两百人都动就全杀尽,明白吗?!” “明白!”两百多人高声大喝。 王笑一把推开裴民,指着文府的大门,喝道:“撞门!” “钱承运带过来没有?”他又向张永年低声道:“一旦来了,派人领着他指认谋害太子的凶手。不要审问,直接以拒捕名义杀掉……” 文家大堂。 邱鹏程被杀的的消息传回来,文弘瑜只是点了点头,淡淡说了一句:“和他二哥一样狠。” 但他这种临危不惧的态度并没有让别人也镇定下来,文和孝、文和义、文弘则等一众文家人都在大厅里走来走去,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怎么办?怎么办……” 大家都是文雅人,遇到这种情况实在是……秀才遇到兵。 “慌什么,又不止有这一手准备。”文弘瑜冷笑一声,向手下问道:“各王公府的人来了吗?” “恭王府、宪国公府、忠义候府的管事刚进了后门,正在向这边赶来,马上就到” 文弘瑜沉吟道:“王笑没围我们后门?呵,还想围三阙一不成……” 文和孝眉毛一挑,连忙道:“若是后门还能走,我们是不是该躲一躲?” “躲?躲得掉吗?偌大的家业不要了不成?”文弘瑜讥道,“大哥,麻烦你再去组织家丁,务必要将王笑拦在前院。” 文弘则才出了厅没多久,下人便领着几个勋贵家的管事们进来。 文弘瑜也不寒喧,径直开口道:“锦衣卫想效仿太祖时太平司所为,以肃贪的名义枉开冤狱……各位王爷、公爷、候爷家的生意是文家在打理,这是文家遭此大祸的原因。” 文弘瑜一脸痛心疾首的样子,又道:“今年的分红还没来得及分发不说,锦衣卫若不遏制,来日他们可不管什么你是开国功勋,还是皇亲贵胄,今夜文家所遭遇的一切,便是诸位的明日。” 他一席话说完,站起身来,字字铿锵道:“还请诸位尽力转圜,只要能过了这一关,往后的分红,我文家再让三成!” “老朽必将尽力。” 那边几个老者应和着,文和孝心中却忽然涌起一个念头:这个侄子看起来云淡风清的,但连三成的利都能让出来,事情显然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父亲教导过自己看问题要看到根上。现在看来看去,只有一个结论:大事不妙! 后门没有王笑的人——文和孝再想到这一点,心中便有了决定…… 文弘则赶到前院时,这边已又结集了两百多名家丁,其中有三十余个悍徒,剩下的也都是个个孔武有力。 前院大壁照的两边已然用木料封死,沉重的撞击声接连响起,外面那些番子齐声大喝,显得极是吓人。 文弘则皱了皱眉,匆匆上了后面的一栋小楼,向壁照那头望去。 却见锦衣卫分了两拨,一拨近两百人留在这边强攻,另一拨近五十人则是向别处绕去。 文弘则沉吟片刻,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当此情形,若能把王笑先杀掉,张永年一个武夫便好哄得多。此所谓擒贼先擒王。 可是王笑在哪呢? 他极目望去,只见那五十人的队列中,有个少年身穿红衣,显得极为显眼。 文弘则心中一喜,忙下楼招呼过那三十个悍徒,道:“你们跟我来,我们去做了王笑……” 王珰走在文府中,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他有些又怕又喜。 既很怕这种杀人流血的可怖事,又对文府这奢华的府邸赞叹不已。 “你们看哦,这盆牡丹叫青龙卧墨,是最最名贵的品种,你们看这个黑中透红,花心好像一条小青龙。要是偷去卖,能卖不少银子……”王珰说着,眼中泛起贪婪之色。 这个文家,实在是太太太富了! 此时离开了壁照那边激烈的厮杀攻防,走在这静谧的小径上,他只觉心中轻松了不少。 秦玄策惊叹道:“珰哥儿还懂花?” 王珰道:“你偷过你爹的银子吗?” “经常偷。” “我也是我也是。”王珰深深叹了口气:“可惜我二哥以前偷的太多,我爹学精了,银子藏得可好,我只好偷家里的物件典卖,在典当行混得久了,便打听了不少值钱的东西……” 说着话,一行人找了到一个小木门,秦玄策一脚踹开,领着人便向壁照那边赶去。 王珰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连忙道:“秦兄,我们是要去干嘛?” “当然是理应外合,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王珰一惊,愣愣道:“那我跟过来干嘛?” 秦玄策哈哈一笑:“珰哥儿且看我杀敌!” 说罢,穿过一条小径,便看到壁照那边攻防激烈。 秦玄策长枪一挑,人已飞快掠过去,身后近五十条民壮快步跟上。 只留下王珰一脸茫然、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看你杀敌? 有什么好看的?我以为你是过来逛园子、摸东西才跟你过来的啊…… 现在怎么办? 脑中还未来得及思量,陡然一声大喝响起。 “王笑,你哪里走!” 王珰转头一看,便见三十余人大汉向自己狂奔而来,脸上的表情在月光下显得极是狰狞。 “妈呀……秦玄策……你回来啊!” 他大喊一声,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眼见那些可怕的汉子向自己冲来,王珰回头看了一眼来时黑乎乎的路,忙不跌连滚带爬地向秦玄策那边跑去…… 第244章 差一点 月光下,文府前院一片狼藉。 “妈呀!” 王珰迈开步子拼尽全力地奔跑着,慌慌张张闯入了正在激烈厮杀的战场,搅起一阵鸡飞狗跳。 混战中,庄小运一刀劈倒一个文府家丁,目光便与另一个家丁对上,两人各自喝了一声,他提刀上前,才要动作,斜地里却飞出一人向他冲来。 “呜哇……我不是王笑啊!” 庄小运余光瞥见那一袭红衣,听到王珰嘶心裂肺的声音,硬生生将要踹出去那一脚收回来。 紧接着,他便被人一把紧紧抱住。 “救我!呜呜……妈呀……吓死我了!”王珰挂在庄小运身上嚎个不停。 对面那家丁的刀已经劈了过来,庄小运被王珰抱着施展不开,只好避了一步,抬脚踹在那家丁身上。 他挂着王珰才退了几步,又是一柄长刀劈来。 这一刀却是追着王珰而来的悍徒劈出的。刀势极是狠辣,破风之声阵阵,杀意汹涌。 庄小运避无可避,只好向下一蹲,护着王珰险险避过这一刀。 “啊!” 一声惨叫冲破云霄。 王珰只觉头上一凉,吓的魂飞魄散,拿手一摸,头上的发髻已被劈落,满头的长发散落下来。 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又有一柄刀向他激射而来。 王珰心骇欲死,眼一闭,心里涌起无尽的后悔。 自己为什么不离王笑远远的,到底是怎么来的这个地方…… “叮!” 铁器相交之声响起,王珰小心翼翼睁眼看去,却见秦玄策一枪挑过来,将那把长刀格开。 眼看又是好几人面目狰狞地扑过来,王珰连忙从庄小运身边爬起,飞快地跑去抱住秦玄策……更新最快的网 文弘则眯了眯眼,望着那一袭红衣在人群中摸爬滚打,忍不住握紧了拳。 这个王笑果然如别人所言,看起来蠢蠢笨笨,其实狡猾的很。还想骗人说他不是王笑,这种无耻、这份演技,多少在朝堂浸淫了数年的官员都做不到。 “一定要杀了他!”文弘则手一指,高声喝道:“谁能杀了他,赏银千两!” 一句话喊完,所有文家死士、家丁精神一振,目露贪婪地盯住王珰,纷纷向他扑过去。 秦玄策腰被王珰抱着施展不开,颇有些无奈。又见这些人莫名其妙地向自己扑过来,一个个悍不畏死的样子,才过了几招便已险象环生,他只好连忙提着王珰,招呼这边的民壮向绕着假山逃开。 文府的一众死士家丁便纷纷紧追不舍。 “啊……啊……妈呀!救命啊……” 钱承运步入文府时听到的便是这样嘶心裂肺的惨呼。 他还穿着一身囚衣,头发胡子乱七八糟,脸上却已重新恢复了三品大员的威严气派。 老夫,出来了。 钱承运目光掠过文府中熟悉的一草一木,远远便望见王笑,连忙快步赶过去。 王笑却是皱着眉,似乎在找什么。 “怎么一转头就不见了,该不会和玄策去了里面吧?” 如此自言自语了一句,他凝神听了一会,喃喃道:“听里面的惨叫声好像是他耶,锅头你快翻进去救他出来。” “二爷只让我保护好三少爷。” 王笑道:“你怎么能不听我的?” “我只听二爷的。” 王笑翻了个白眼。 钱承运便凑到他面前,一派胸有成竹的样子,道:“附马所忧何事?” ——且看老夫为你分忧。 王笑手一指,道:“我堂哥陷在里面了。”网首发 钱承运手已抚在须上,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这种战阵之事,任自己智计百出又能有什么办法? “附马且宽心,吉人自有天相。” 下一刻,壁照旁临时搭起来的木墙被轰然推开,锦衣卫高声欢呼着涌了进去。 眼前是让人目瞪口呆的一幕,只见那些文家的死士家丁追着自己这边的五十个民汉在假山间绕来绕去,一幅杀红了眼的样子。 也不知他们在干什么,连高墙都不守了…… 王笑目光看去,见王珰如小鸡仔一般被秦玄策拎着到处跑,狼狈确实是很狼狈,一脸的土和血,但好在没有大碍。 “承你吉言。”王笑目光转向钱承运,道:“德修啊,你行事果决,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两件事注意一下,其一,左老夫人、还有贵夫人有些亲厚的文家族人,你区分出来;其二,我打算将无辜者甄别出来送到京郊产业园,女的织布,男的种地。恩,男耕女织,多美好啊……” “附马爷宅心仁厚。”钱承运道。 他自然明白王笑的意思——剩下的,全都要指证,让锦衣卫杀掉…… 文弘则看着番子们攻了了壁照,心中极有些遗憾。 只差一点,自己就能把王笑杀掉了。 太可惜了,就差那么一丢丢,那一刀再低半寸就够。 实在是时运不济啊,此非战之罪…… 但此时事不可为,他也只好领着剩下的家丁将后退去。 忽然,他耳畔听到一声清喝:“那是太常寺典薄文和则,刺杀太子他也有参与。” 文弘则一惊,转头看去,隔着影影绰绰的火把和人影,望见钱承运正拿手指着自己。 姑父?你怎么可以这样? 下一刻,一把刀激射而来,从文弘则胸膛贯穿过去。 “你们,审都……不审的吗?” 文弘则瞪大眼喃喃了一句,软软栽倒下去。 过了一会之后,白老虎一只大脚踩在他身上,将他胸前的长刀拔起来。 “哈哈,老子杀了一个大鱼……” 厮杀还在继续。 在张永年有条不絮的指挥下,锦衣卫缓缓向前,如一把巨大的筛子不断筛过去。 这样的情形,文家自然有人想逃。 文和孝背了一个包袱,领着自己的妻儿,悄摸摸地向后门摸去。 他自然知道如果今天文家若能稳住,自己将在一夜之间失去所有。 但父亲说的对呀,自己只有五品辅事官的眼界。 那自己也只能担五品小官的风险啊! 如此想着,文和孝心安理得地一路小心而行。才转过一个回廊,便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哥领着十余个护卫向这边走来。 文和孝眼睛一转,将身上的包袱放在儿子手上,自己便施施然然向对方迎去。 他自然是认得这个这个公子哥的,东平侯的小儿子周博裕嘛。 “小侯爷,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周博裕道:“我与弘瑜是至交好友,朋友有难,我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小侯爷义薄云天,实在让人佩服,文家绝不会忘了你今日厚谊。” “文二叔且将心放在肚子里,看我将那些番狠狠地侮辱出去。”周博裕拍拍胸脯道。 第245章 二世祖 文和孝却不会因为这一句话就安心。 父亲说过,靠别人都不如靠自己。 他眼睛一转,又问道:“小侯爷来时,在后门……可有见到什么人?” “能见到什么人?”周博裕讥笑一声,“依我看,他们只是想来讹些钱财,后门一个番子也没有。” “好好。”文和孝道:“小侯爷先去见弘瑜,下官再去后面叮嘱一声。”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如此,与周博裕打过招呼,文和孝才继续鬼头鬼脑地向后门摸去。 到了地方,却见一个家丁都没有。文和孝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派人出去探了探,依旧是一个人也没有。 他稍稍安心,亲自往门外踏了一步,探着脑袋四下一看。 很好,很安全! 下一刻,他便感觉自己整个人被人提了起来…… 耿叔白是张永年的嫡系,性格寡言,身体健壮。 他领着十余个心腹在文家后门已等了很久,将周博裕也放进文府之后,他才不急不徐地清理了文家的护卫家丁,带人躲在暗处。 文和孝一来,他便从后面敲晕了他的家眷护卫,此时提着文和孝看了一眼,心中很有些失望。 “你不是文博简?”耿叔白道。 “我……我不是。”文和孝连忙道:“我只是来文家作客的。” 耿叔白轻蔑一笑,向身旁的羊倌道:“这老小子身上有官气,大人如何交待的?” 羊倌贱笑一声,笑嘻嘻地道:“杀掉。” 耿叔白点点头,蒲扇大的手捏着文和孝的头一拧,咯噔一声响,文和孝便如破麻袋一般掉在地上,至死脸上还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 接着,文和孝身上的包袱掉在地上,翻落出几锭黄金。 羊倌瞥了一眼地上的黄金,舔了舔下唇,一双眼睛贼溜溜地便转了一圈…… 王笑领着人步入了文家大厅。 大厅里,文弘瑜高坐上首,身旁站着几个账房先生打扮的勋贵管事,身前排了一列凶悍家丁。 文弘瑜并不是第一次见王笑。 王笑与何良远在文华殿比诗词时,他曾远远看过王笑一眼,当时王笑捂着头,看得不真切。 此时王笑踏进大厅,文弘瑜方才有机会打量一下这个与自己暗中交手的少年。 然而,目光才落在王笑脸上,他便愣了一愣。 这是…… 好面熟的一张脸,在哪里见过他? 王笑见到文弘瑜这模气定神闲的样子却十分不爽。 他不由讥笑一声,对秦玄策道:“知道吗?这种人就是不服输,都打成这样了,还要说什么‘稳住,我们能赢’,气不气人?” 文弘瑜淡淡一笑,沉吟起来,却听对方的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 “哇,万壑松风图!笑哥儿,这这这玩意值老钱了!” 文弘瑜一愣,转过目光看去,却见那边探头探脑地走出来一个……新郎官。 这小子头发绑得乱糟糟的,满脸的血渍混着泥土,又被两条泪痕冲刷开来,显得颇为滑稽。说完话还一指角落的大花瓶惊赞道:“这个这个,定窑瓷中的精品,这样一个半人高的,啧啧啧,不得五六百两银子?” 看着那两个黑黝黝的门牙洞,文弘瑜一时竟有些错愕。 这种时候带这样一个孬货来,是在羞辱我吗? 这个定窑瓷,可是花了整整一千五百两银子买来的…… “哎哟。”那边王珰又是痛心疾首地叫了一声,将白老虎敲在案几上的刀柄推开,很有些心疼地道:“你轻些啊大哥,这可是花梨木,安南运来的上等木料,这一个案几,值老多银子了。” “哎哟,还有你,别把刀在地上划来划去,这羊绒地毯可经不起你这样划,老贵老贵的……” 文弘瑜皱了皱眉——说得好像这些东西是你家的一样。 他心中不快,脸上的神色便冷下来。 “井底之蛙。”如此冷哼一句,他目光看向王笑,正要开口,忽然有人喝道:“狗货!还不给我退下去!” 接着,周博裕昂然而至,一派威风凛凛的模样走到了张永年跟前,骂道:“知道我是谁吗?东平侯府知道吗?一个区区武官,竟也敢带人来抢文家?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知道那‘敦崇实学’的牌匾是谁的亲笔吗?” 一连几句喝问,很是嚣张。 周博裕骂完,回头还看了文弘瑜一眼——文兄放心,我替你将这事压下去。 如此一通言语动作,做派行云流水,周博裕对自己很满意。 秦玄策却是忍不住“噗呲”一声笑出来,朝周博裕咧了咧嘴。 王笑亦是轻笑了一声,看向周博裕,问道:“东平侯府的?” 周博裕怫然不悦,昂然负手,不屑回答。 这种时候他的下人自然会站出来替他显摆,向王笑骂道:“你什么态度?你面前的乃是东平侯幼子、奉国中尉,还不拜见?” 王笑颇觉有趣,目光看向厅中那几个管事,问道:“你们也是各王公府上的?” “不错,你们这些番子还不速速退去,敢侵扰九卿之家……” 王笑懒得听他们将话说完,陡然大喝道:“很好!怪不得文家要刺杀太子,原来是与这些勋爵府有勾结!” “对!就是各王公侯府指使文家谋害太子殿下,老夫可为证人!”钱承运眼疾手快,已一指指向周博裕。 王笑心中激赏不已——这不要脸的老头实在太好用了。 接着,他抛给秦玄策一个小眼神。 秦玄策会意,不给对面辩驳的机会,赶上前几步,伸手就去拍周博裕的肩。 “你干嘛。”周博裕身后的护卫脸一沉,一把拍开秦玄策的手。 “敢拒捕!杀!”王笑大喝一声。 张永年一愣。 这个是小侯爷啊,也直接杀了? 接着,王笑的声音猛然在他耳边炸开:“太平司初立时,开国功勋都杀得,如今一个二世祖你也要犹豫吗?!” 张永年心中一振,脑子还未来得及想,手中的刀已再次劈下。 “你他娘……” 周博裕嘴里的话还没完,人已经软软倒下去。 所有人都瞬间惊愕在那里。 那几个勋贵府中的管事更是瞪大了眼,兀自不敢相信。 说好了是来转圜的啊,这怎么…… 唯有王笑心里极是开心起来——太好了!又和一个有钱的大户结仇了……下一笔生意也有了! 文弘瑜的目光缓缓从周博裕的尸体移到王笑脸上,看着王笑嘴角勾起的那丝小小的得意笑容,他忽然恍然大悟。 原来是她? 居然是他? 这怎么可能? 这个人,居然是我心心念念的小苹果? 这…… 第246章 很有用 银瓶乍破。 周博裕才倒下去,突兀激烈的厮杀便在大厅里展开。 文弘瑜的那些护卫个个技节高超,横亘在厅间,形成一道坚固的防线。 王笑躲在锦衣卫当中,瞥了一眼战况,轻声骂了一句。 “负隅顽抗。” 这些打打杀杀的看多了也没什么好看的,他便拉过王珰到一旁嘀嘀咕咕地交待起来。 这个五堂兄看起来愣头愣脑的,没想到竟还很有品味,正好让他将文府里值钱的物件归纳一番。 “所谓杀人越货,杀了这么多人便是为了越货。这桩事你要仔细办好,回头我许你一个大功劳。”王笑颇有些婆婆妈妈地叮嘱道,说着还划了三十个人给王珰。 王珰很是不情愿。但看着这些满厅的珍玩古宝,他又觉得暴殄天物确实不好。何况今夜吃了这么多苦头,岂有到最后放过功劳的道理? 他做事倒也尽心,马上指挥人将这边值钱的东西归纳起来,以免让那些打架的人弄坏了。 “哎哟,你们血都贱到地毯上了!”王珰极心疼的喊了一句。 并没有人理他。 那边文弘瑜还是端坐未起,只是高声喊道:“王笑,原来你一早就发现了我。事到如今,我愿赌服输,这家业我赔给你。你让人停手,我不妨再将指诸王公侯伯在文家生意上的份额指给你。呵,我手里还有他们的许多把柄,往后锦衣卫再抄家杀人可就方便得多。” 几个管事面色一变。 “文弘瑜,你……” “我还真能指望你们替我周旋不成。”文弘瑜哂笑一声,又向王笑喊道:“你也看到了,今夜这种情况他们还能巴巴地赶来,自然是因为这数十年间从文家身上赚了大把大把的银钱。我们不仅有生意,还有你想都想不到的良田土地。这么说吧……” 他随手从案上的香炉里拾起一个灰色的小块,侃侃道:“只这龙涎香一年的进项,便比一个富庶州府一年的税份还要高不少。但其实我们只占小头,与这些勋爵相比,文家虽被称为京中大户,也只是小巫见大巫。” 说着,文弘瑜指了指王珰,道:“这位……小公子是识货人,我厅里这条地毯价值不菲。可惜,与恭王府那条金丝毯相比,也只是不值钱的敝屣。钱承运能作一条乱咬人的狗,我也行,我的牙齿比他还要尖、还要利。” 王笑沉吟片刻。 他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闷头痛杀的,但没想到这个文弘瑜竟还能这样临阵反戈。 太无耻了。 张永年见他露出沉思之状,便抬了抬手,示意番子们停下来。 几个勋贵的管事见此情形,心下大怒,指着文弘瑜破口大骂。 文弘瑜理都不理他们,又对王笑喊道:“这样吧,我先表示一下诚意……” 话锋一转,他陡然大喝一声:“杀了!” 这边锦衣卫正要抬刀防备,却见文家死士竟是刀头一转,毫不犹豫劈向那几个勋爵府中的管事。 “啊……” 几声惨叫。 “我很有诚意,我叫他们过来就是杀给你看的。叛徒比敌人更可恨,往后这些勋贵会更恨我。而我也可以和他们互相嘶咬,攀污、勾陷他们。简单来说,我会非常有用。” 文弘瑜站起身,负手向前走了两步,嘴里侃侃而谈道:“宗藩勋胄、世族大户附骨楚朝社稷之上,啃食家国基业近三百年。今陛下雄才伟略,开设锦衣卫要肃清这些虫蛇鼠蚊,此大势也,文某是聪明人,愿随大势而行、为诸君领路认门。成为附马爷、张指挥使的走狗,咬一咬这些硕鼠……” 王笑实在是有些愕然——这家伙怎么能如此不要脸? 张永年亦是震惊。 这些事,他本来是看不太明白的。最开始还是王珍与他分析过楚朝的乱源,如今则是由王笑领着他教着他如何做陛下的刀。但现在,这个文弘瑜竟是看得明明白白。 但你既然看得明白,却还要无止尽地搜刮财富、权势? 张永年这般想着,忽然有些愤怒。 可他也知道,文弘瑜说的不错。 这个人确实是这个人材,也不知附马是如何考虑的——张永年转头看了看王笑的脸色,却见王笑皱了皱眉。 文弘瑜说着,站在张永年面前,一掀衣襟,便缓缓跪下去…… 异变突生。 张永年眼一眯,只见文弘瑜跪在地上,手里已端着一把弩正对着自己! 倏然,一箭激射而出! 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力道,避无可避。 电光火石的一瞬,弩箭已直直射入张永年眼中! 血花大溅。 一声痛叫,张永年连退好几步,撞倒在身后的番子身上,整个身子兀自颤抖个不停。 鲜血在他整张脸上喷涌而出,极是可怖。 那电光火石的一瞬,他以惊人的反应力硬生生握住了箭尾,不然这一箭便要贯脑而出硬生生躲死他。 “啊!”又是一声痛呼,他一把拔出眼里的弩箭。网首发 张永年几乎只看得到一片殷红,却还是狠狠地将弩箭贯进文弘瑜喉咙里。 却听“咯哒”一声响,文弘瑜已然再次扣动手里的弩。 这竟是能发两支箭的弩? 张永年大怒,大手捏着文弘瑜的头,重重一拳砸了上去。 “死吧!” 吼声如雷。 又是一拳砸下。但张永年不敢回头去看,他知道文弘瑜临时前这一箭是射向谁的。 王笑一死,今夜之事并没人给自己收尾,自己也是死路一条。 “你他娘的!” 文弘瑜喉咙里的血与气咯咯作响,似乎还想“呵呵”笑一笑。 他圆瞪着双眼,意识已从脑中涣散出去。 今夜,从发现锦衣卫要来文家开始,他便知道文家要完了。再多的权谋智计,在刀锋面前也是徒劳。但自己生于此、长于此,享尽一世荣华富贵,便要尽力在死路中寻找一线生机。若能杀了王笑、张永年,以祖父之能,事情还有转机。可惜…… 一片黑暗中,文弘瑜忽然再次想起那个在水云亭初见的女子,娴花映水初惊艳,那一汪平静的眸中,蕴藏的如星辰一般深邃的东西。 他其实是能看出她有些不凡的,也难得动了心。 可惜,居然是个男的。 你他娘的! 富贵如云,情丝不解,这一生,到头来真他娘的可笑…… 第247章 技术活 所有人都还在发愣。 王笑也有些心惊。 这个文弘瑜,冷静、狠辣。若不是自己机缘巧合撞破他的阴谋,真的很可能早就被他踩死了。 今夜自己本以为胜算在握,却没想到他死前还能做出这样的反击。临头仓促布局,以诸王公府为棋子,以性命为赌注,竟是为了杀自己…… 这一瞬间,弩箭破空激射而来。 王笑根本来不及躲,他面对无法掌探的事物时一向是有些呆愣愣的。 “噗”的一声,弩箭贯入身体。 情急之下,却是锅头挡上来,用肩膀挡下了这一箭。 与此同时,一个青面大汉突然手执长刀如大鸟般从梁上落下来,刀锋狠狠斩下,直指王笑。 文弘瑜竟还有一招杀招,还是放在自己身死之后,让人促不及防…… 秦玄策长枪突刺,耿当、庄小运亦是持刀去拦。 青面大汉却是避也不避,他一身横练功夫颇为了得,竟是硬扛了下来。长枪与刀刺入他的身体,他手中长刀依旧狠狠地劈向王笑,誓要与王笑同归于尽。 锅头吼了一声,大步向前,随手抄起身边的案几挡上去。 “铛”的声响,仿如金石之声。 王笑忽然有些走神,心道:“花梨木这么硬?” 青面大汉身子还挂在秦玄策枪上,闷哼一声,又是执刀来砍。 锅头又是一大步欺身进前,粗壮的手臂向前一送! 青面大汉“咯”了一声,手里的动作方才缓缓停了下来…… 呼,吓死了。 王笑心悸不已。目光看去,却见那青面大汉面目狰狞,目光喷火,极是吓人,站在那里也不知死透没有。 王笑再一细看,只见他粗大的脖子上插着一根鸭腿骨。 啧啧,二哥身边这个锅头,武功怕是比秦玄策还要高…… 接下来,这场抄家便变得顺利起来。 张永年瞎了一只眼,坐在大厅里居中指挥,耿叔白、耿正白分别领着人将文府的人驱赶合围。 文家已无余力抵抗,锦衣卫也不多杀人,由钱承运甄别辨认,凡是文家嫡系都毫不犹豫地杀掉。 王笑被文弘瑜临死前的反戈一击吓得不轻,很是小心翼翼地让人将自己层层保护起来。 他决定捉住文博简之前哪里也不去。 王珰对他这种只顾自己的行为极是不爽,但也只能不情不愿地带着人去收掇文府中的财宝。 好在杀喊声慢慢停下来,让他宽心不少。 这一路下去,值银的东西多得不得了,连路边里的草木都是名贵品种,王珰看得眼花缭乱…… 过了一会,他发现钱承运那边找的都是在文家地位高的,财宝也多,便领人跟着他们一路归纳财物。 想来跟着这个犯官会很安全。 才走到后院,便听得一个女子大叫了一声“爹”,接着乳燕投林般扑到钱承运怀里。 “爹,你终于来救我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还能出来。” 钱承运目光在文氏和女儿身上扫了一眼,一脸愤怒地道:“文家竟敢以探亲的名义将你们绑架在这里,还用你们来威胁为父!可恨至极……明白吗?” 文氏早已哭得泣不成声,闻言不由瞪大了眼惊愣在那里。 绑架?威胁? 钱怡却是目光一转,恨恨道:“女儿明白!怪不得女儿在文家受尽了欺凌,如犯人一般!” 钱承运点点头,道:“就这么说。” 钱怡又道:“爹,就是三房文和仁最坏,虐待我和娘,还想把我许给什么王家……他带着老家伙藏起来了,我知道他在哪,爹你是不是要去把他找来杀掉?” 她说着,犹自忿忿不平道:“枉我白叫他那许多年舅父,狗眼看人低,活该!” 王珰看这个女子长相、表情皆是凶恶,说着话还目露凶光,心中实在很有些怵。 再转念一想,他忽然大呼庆幸。 这个就是钱怡?!啧啧,这相貌德行简直了。 自己要是娶了她,岂不是一辈子都要玩完? 万幸万幸,自己娶了碧儿。 我实在是太聪明伶俐了! 如此想着,他脖子一缩,便想领着自己的搜刮小分队躲开。 “爹,那个是谁?怎么穿成那样?”钱怡却是手一指王珰问道。 钱承运转头一看,淡淡道:“王公子不妨一起来吧,文家若有密室,想必金银财宝都在里面。” 他虽一声囚服,但言语还是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势。 “哈哈哈哈,好好好。”王珰只好傻笑两声,极为无奈地跟着钱承运。 路过主屋的时候又见到秦玄策与耿当正挠头抓脑的似乎在找文博简,便又将他们捎上。 一行人兜兜转转,到了一处地方,却只有假山傍着池塘。 钱怡道:“池子里有一个暗门,我小时候在这边玩水还被骂了,刚才文和仁、文和义就是往这边来的。” 秦玄策派了一个民壮下水,摸了老半天才找到锁眼,却苦于没有钥匙。 秦玄策只好让人去找羊倌来。 王珰正傻头傻脑等着,却见钱怡向自己问道:“这位大人,你新婚夜还来抄家?真是勤于公事。” 王珰吓了一跳,脖子一缩,嚅嚅不敢言。 还是钱承运喝骂了一句:“胡闹!你一个小女子也敢打搅人家,闭嘴。” 说着,目光淡淡扫了王珰一眼,目露思考。 王珰心中骇极,实在是怕这父女俩会看上自己…… 好不容易捱到羊倌到了,下水摸了一会,忽然掀起一道大铁门来。 “找到了!抄家也是个技术活啊。”秦玄策大叫一声,当先跳下水池,耿当也是跟了进去。 王珰极不情愿在这样的大冷天下水。偏偏钱承运父女没有下去的打算,他不愿与钱怡多呆,只好苦着脸跟了过去。 水下的铁门后是一道密道,几个番子护着他闭气游了小会,便有一条向上的石阶,拾阶而上,眼前豁然开朗。 这竟是一个盖在假山里的密室,密室里却还有一道门,羊倌正在开,一行人等在后面。 王珰身上冷得发颤,心里抱怨不已。 忽然“咯哒”一声响,羊倌将门缓缓打开,所有人都惊愕在那里! 这也太…… 金光闪烁,耀人心目。 这他娘的……竟是一座由金子、银子堆成的山。 这一瞬间,王珰只觉得这一夜的种种惊险与惊吓都值了。哪怕这些钱财不是自己的,能看一眼,也够与人吹嘘一辈子了。 文博简坐在一把椅子上,身上披了件厚厚的貂皮大毯。 看着闯进来的这一群人,老人的目光中有些悲凉浮了上来。 这一辈子也曾位列九卿,享受了一世奢侈富贵,没想到临了临了自己这诗书世家也遭到了洗劫。 这世道真是不好啊,连官兵也成了盗贼…… “孩子们,这样多的金银珠宝你们是第一次见吧?”文博简开口道。 老迈的声音在密室中回响,颇有些威严庄重。 文博简一双老眼仿佛能看透人心,有些悲凉,却依然很镇定。 朝堂上起起落落,多少风风雨雨没见过? 只要捱过了今夜,天一亮,事情还有转机。 “其实,老夫并不止……” 刀光一闪! 长刀映衬着密室中的金光,显得格外耀眼。 “咚”的一声,文博简的人头落在地上。 耿当一刀劈落,大喊道:“你休想再骗俺!俺也不爱这些钱……” 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第248章 有多少 听说文博简被耿当一刀杀了,王笑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觉得有些讽刺。 文博简人老成精,可惜再多的诡辩谋算,碰到耿当这样的一根筋的也是无用。 月夜中,文府中的反抗渐渐少下来,大量的人与物要归拢清点。 张永年受伤后,王笑最关心的反而是锦衣卫的军纪。好在耿叔白颇有威信,带来的这两百人也确实是巡捕营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在王笑三令五申的强调之后倒也没什么乱纪之事。 王笑巡视了一会才放下心来,又领着人往密室那边走去,人还未到,便听王珰正与人在争吵。 “你还敢说你没拿。” 漏风的声音颇有特色。 王笑转过小径,只见王珰正押着一个满脸的慌张的大汉 这人是产业园训练出来的民壮,王笑依稀记得是名叫二壮还是几壮的,今天在王珰的酒席上还向王笑敬过一杯酒。 王笑不急着处理他们,先对钱承运交待了一句:“文家的罪可大可小,我们杀了多少人,就举证多大的罪,明白吗?” 钱承运抚着长须点点头。 先杀人,再定罪。这种事老夫明不明白还用问吗? 王笑方才转向王珰道:“怎么回事?” “他偷拿了几锭金子。”王珰告状道:“已经说了三次了,让大家把偷的钱拿出来,他偏偏不拿。” 王笑眉头一皱。 都明言过这是陛下的钱,所有人回头另有封赏,却还有人要伸手。 而且还不是张永年那边的人,是自己这边的。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去把耿叔白叫过来,依军法处置。”王笑道。 二壮听他如此说,苦苦哀求道:“东家,小的知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养了三个孩子,实在是以前饿怕了,才鬼使神差地摸了这些金子。求东家开恩……前次劫书小的也去了,换粮那次小的也去了,小的是最早的一批民壮呐……” 王笑眼中有些悲悯,却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耿叔白按着刀过来,王笑便道:“依军法处置吧。” 耿叔白瞥了一眼地上的金子,道:“这个数额,依律当斩。” 二壮吓了一跳,喊道:“我不是你们巡捕营的,你们不能斩我!” 王笑看了二壮一眼,忽然伸手接过耿叔白的刀,看向耿当道:“按好了。” 耿当点点头:“俺按着他呢。” 王笑不再多言,走上前去,看着二壮的眼睛。 “东家啊……” 一声悲嚎,声泪俱下。 王笑手里的刀却已贯进二壮的胸膛。 心脏的颤抖从刀尖隐隐传到的他手心里,又慢慢停下来。 他松开手中的刀,冷着脸高声道:“锦衣卫是天子亲军,第一条便是恪守军纪,再有奸淫虏掠者,不论何人,定斩不饶!” 一句话说完,他未再看二壮一眼,转身而去。 今夜至此,他只亲手杀了一个人,还是自己人。 说起来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若想淬炼锦衣卫这把刀,这一锤只能自己来砸。 想到二壮向自己敬酒时那张憨厚的脸,他闭上眼,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要成为上位者,该忍受的还有很多,要改变的也还有很多…… 路过羊倌身边时,他若有若无地瞥了羊倌一眼。 羊倌心下一惊,眼睛转了转,悄无声息地从怀里摸出一叠银票,丢在地上的一堆财物之上…… 彻夜抄家。 五更时,天还未亮,文家依旧人影绰绰。 忽然有数百名金甲卫士疾驰而来,将文府团团围住,为首者按着腰间的刀喝道:“急召准附马王笑、锦衣卫指挥使张永年入宫觐见!” 喊话间一众金甲卫士翻身下马,鱼贯而入,执刀将锦衣卫控制起来。 “停下!谁是王笑?张永年……” -------------------------------------网首发 乾清宫,烛火摇晃。 隐隐能听到远处群官的恸哭声。 延光帝坐在御榻上,梗着身子发愣。 百官堵在金水桥上,延误了今天的早朝,反而让他难得能休息一下。 但无形的压力堵在心头,让这个帝王感到深深的迷茫。 乱相愈深,许是自己真的做错了…… 良久,有太监引着王笑进来。 少年的衣襟上沾着血,身上的气质与往日有些不同。 那种锐利是延光帝所不喜的。 “张永年呢?” “张指挥使伤了一目,恐惊了陛下,正在由御医包扎。”王笑伏于地上,答道。 延光帝并不让他起身,声音愈发冷冽起来:“你们好大的胆子。” 发自心底的怒意,仿佛能捏住人的肝胆。 “不问而诛、无证拿人,现在宫内闹成什么样了你知不知道?!朕的一世英名被你毁得一榻糊涂你知不知道?!如此跋扈暴戮,你真的可堪为附马都尉吗?” 王笑的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之上,身子微微一颤,如一只受惊的小猫。 这一招他是和卢正初学的。 但此时他心中并没有太害怕。 骂出来就好,就怕这个皇帝骂都不骂自己。 事情骂出来了,自然会有一个解释的机会。 “太祖时,太平司审查定国公一案,宁陵王、凉国公、颖国公、靖宁侯等无数开国功勋皆受牵连、阖门身死,十余年间,近二万人因此案而亡。”王笑颤抖的声音道:“此案,并未影响圣太祖皇帝的英名。” 延光帝眼一眯,大怒不已,恨声叱骂道:“你还敢狡辩?这就是你践踏王法、专恣横暴的理由?!” 他猛然拿过一个茶杯,狠狠砸在王笑身前,怒喝道:“滚出去!朕要剥了你的附马资格,将你抄家下狱,以平众怒!” “咣铛”一声,茶杯砸在王笑面前,激起一地碎瓷。 王笑身子又是一颤。 他心中其实是松了一口气。 现在陛下的怒火发泄的差不多了,可以给他一个甜枣了。 到时候,他便会觉得冤枉了自己,往后会更加的信任自己。 ——这招,王笑却是和唐芊芊学的。 那女人攻略自己的时候便是这般做的…… 于是他缓缓抬起头,以一种邀宠中带着委屈的声音,巴巴道:“我抄了文家,所得钱银不计其数,仅目前统计,折合……白银五百二十八万两。” 延光帝猛然一颤! 他深吸一口气,鼻翼扩大、缩小不停,呼吸都沉重起来。 “多少?” 朕没有听错? “五百二十八万两。”王笑道,“这只是目前统计出来的,文家还有大量的田产商铺……” 王笑再说什么延光帝已没有再听。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有了! 宣大的兵饷,蝗灾的赈灾款,百官的俸禄……这些,都有了! 这让朕愁肠百结的银子,竟是一夜之间就有了? 第249章 大赏赐 惊喜之后,延光帝心中涌起的却是无尽的愤怒。 五百二十八万两,这可是楚朝一年的税额!事实上,这几年国库所入远远达不到这个数。 富可敌国,富可敌国!可是自己这个天子拉下脸向他要二十万两,竟然还要不到。 二十万两,连零头都够不到。这是何等的可笑、可气! …… 心中百转千回,延光帝过了良久才回过神来。 他看向王笑,缓缓道:“文家……可有罪证?” “有,在文弘瑜的屋中搜出毒酒半瓶,又有钱承运指证他意欲谋杀太子。” 延光帝点点头。 这是个能干事的。 王笑又道:“可惜,文弘瑜只是被人指使。因此他才在最后关头又救了太子。我等无能,还未查出慕后真凶是谁……” 延光帝眉毛一挑。 这句话的意思他自然听得懂。 ——还可以从这些‘慕后真凶’那里再搞一些银子来。 这真是……太好了! 延光帝于是端坐身形,正色道:“刺杀太子,行同谋反,此案必须彻查!” 王笑磕了一个头。 他没有官职在身,也不能应“臣领旨”之类的话,此时磕完头抬眼看着延光帝,显得颇为乖巧。 “起来吧。”延光帝却是道:“你是淳宁的准附马,参与这些事、沾染兵戈血迹,可害怕百官弹劾?”网首发 这句话言语温和,却又是一句敲打。 ——你这个附马玩弄权术、操持兵权,意欲何为? 为帝者心思深沉,实在是有些难哄。 王笑才站起身,闻言愣了愣,露出一脸认真的表情,郑重其事道:“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闻此一句诗,延光帝目光在他脸上凝视片刻,忽尔轻笑了一声。 少年涉世尚浅,还有书生意气,也好。 “难为你有报国之心。”延光帝便勉励了一句,挥挥手淡淡道:“就这样吧。” “谢陛下。” 王笑行了一礼,便缓缓向后退去。 明黄的帷幔缓缓晃动,气氛有些压抑。 延光帝忽然又开口,缓缓道:“你与淳宁婚期在即,往后要称朕为‘父皇’,自称‘儿臣’,明白吗?” 王笑一愣,接着面露一片惶恐之色。 再接着,感激涕零。 待他退出大殿,却是暗自撇了撇嘴。 父皇? 呸,这是赏赐吗?给你搞了五百万两银子,一点好处没给,开口就是占我便宜。 你这个皇帝也太小气了一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无非是:朕该赏赐你,可是朕没钱,有什么不花钱的恩赏呢…… 接着,延光帝又接着召见了张永年,王笑便在阶下等着。 他站在皇宫之中,看着黎明前的深沉夜色,听着远处大臣们的恸哭,感受着这庙堂高处的暗流涌动,忽然觉得自己未必是想要救国救民,或许只是喜欢这种勾心斗角而已。 哈,权势这种东西。 他心中轻笑了一句,摇了摇头。 只过了一会,张永年便从殿里退了出来。 想必延光帝跟这个武夫也没什么共同话题。 两人并肩行了一会,张永年四下一瞥,轻声道:“陛下吩附了三件事,第一,平息朝臣之怒;第二,罚了我一年的俸;第三,过几日御驾检阅锦衣卫。” 王笑点点头,心中颇为满意。 自己虽无官职,可张永年听自己的,这就是势。 这个武夫虽然话不多,但是条理清晰、思路通达,是个极好用的人材。 “后面两点只说明一件事,陛下表面责罚,可心里对我们今夜的表现还是满意的。那五百多万两你一定要稳妥交割。军纪是重中之重,我们可以对文家不问而诛,但陛下的银子一两都不能昧,这是立根之本。”王笑交待道。 不知不觉中,他的语气已有些像卢正初,缓慢而郑重。 说完,还又啰嗦了一句:“御驾检阅时不要做花头,一五一十地来,陛下是明白人,别在他面前玩虚的。” 张永年点点头道:“末将明白。” 王笑又道:“至于第一件事,你可有主张?” 张永年摇了摇头道:“厂卫触到了文官的根本,恐不能善了。” 王笑道:“你说得不错。但文官也是人,人的根本是什么知道吗?” 张永年再次摇了摇头。 “趋利避害。” 王笑说着,打量了张永年脸上包扎好的布条,伸手解了下来。 布条后,是一个触目惊心的空旷眼眶,望之可怖。 王笑叹道:“可惜了你这一只眼,往后要小心些。” 张永年听了,默默低下头。 “抬起头,让那些文官看看。”王笑道:“让他们看看锦衣卫到底是何物!问问他们,日哭夜哭,救得了楚朝吗?” 王笑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叠纸交在张永年手里,道:“文家参与刺杀太子一案,证罪俱全,陛下已然过目。这是文弘瑜的账目,监察御史孔宾收受文家贿赂,煽动都察院死谏,居心叵测。” 手里的纸显然是从册子上撕下来的,说明王笑不止掌握了孔宾这一个官员的罪证。 “让他们都看看这叠账目,知道怎么做吗?” 张永年道:“知道。” 王笑点点头,叹道:“没想到象园里第一个启用的地方是诏狱……” 说着话,两人绕过宫阙,远远便能见到金水桥上攒动的人头。 王笑沉吟道:“我就不跟你一起去了。要平息百官之怒,有两点。第一,太子案的幕后真凶还未找到,今日请谏的官员都有嫌疑。第二,太祖皇帝时,定国公一案牵连而死者近两万之数。我们不惧死的人多,这满朝官员倒下一茬,马上便能长起一茬。” 张永远拱拱手:“谢附马提点。” 王笑颇有些絮叨:“你记着,厂卫与文官本就势力水火,不要期盼让他们认同你。你是锦衣卫,需要的是他们的畏惧。” “是!” “对了,还有,有个名叫罗德元的,这人陛下提过一嘴,别杀掉了。”王笑说着,负手道:“让他看看,我们是何等的胸襟气度……” 消息传回乾清宫,御榻上的延光帝听说死谏的官员已经退去,却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朕还以为今日能免一场早朝呢。” 但想到凭空得来的那五百多万两银子,他心里又开心起来。 他支起身子站起来,看着殿外朦胧的天色,忽然在心底提醒了自己一句: 朕驾崩之前,若王笑还在,得要记得先把他杀掉…… 第250章 善后事 这几天朝中发生的事却也有个官方说辞。 ——太子遇刺,陛下成立锦衣卫彻查,结果查出是文家受人指使所为,一夜之间,锦衣卫抄查了文家,但幕后指使者还没有被揪出来。 厂卫以缉查太子案为名专恣横暴,朝堂上人人自危,谁都有可能、但也都不想成为那个‘幕后指使者’。 从文家抄出了巨额资产,但对于百官而言,龙椅上那位陛下愈加深沉独断,于国事恐非好事。 暗流涌动之间,不少人的目光也落在了那个没有官职却在此事中参与颇深的准附马王笑身上。 在许多人想来,这一夜抄家之后,还有许多手尾要收拾,大家都等着看锦衣卫下一步的动作,看看接下来还要牵连谁,还想吞谁的利益。 同样被盯上的还有钱承运、白义章、张永年、左经纶…… 五百多万两银子归入国库,文家的产业还在清点,这些事都落在了户部侍郎白义章身上。不管出于何种考量,王笑都应该想办法拉拢住他这位舅父。 钱承运受文家胁迫蒙蔽、陷害太子少师卢正初,本已获罪落狱。然而检举有功又大义灭亲,权衡功过,只被贬为户部员外郎。这样一个职位其实颇值得琢磨,显然,钱承运圣眷犹在。 左经纶、张永年更不必说,一个高居内阁,愈得陛下倚重,权柄日重;一个能缉查百官,无孔不入。 若是王笑能将这张网织起来,也许真的能打破天家祖训,成为两百年间唯一一个能掌权的楚朝附马…… 出人意料的,王笑并没有更多的涉足这些事。这些重要的人他一个也没有去见。 抄了文家之后,他仿佛决心从朝政中抽身出来,每天只是在京郊往返,似乎一心打理自己那个什么狗屁产业园的生意。 “王笑今日又去了哪里?” “还是去了京郊,说是要救助难民、防治瘟疫。” “哼,装模作样,收买人心。” ——这样的对话时有在京城中某几处府邸发生…… 王笑其实也知道每天都有许多人鬼鬼祟祟摸在自己后面,打探自己的行踪。 但他每每看到身后那些影影绰绰,心中是有些苦笑的。 这些人呵,大概以为自己在准备什么阴谋,打算再抄谁的家吧。 可惜,这许多双眼睛,只能看到权势筹谋,看不到民生艰苦。 事实上,京畿的情况已经很不好了。大量面黄饥瘦的逃难者涌向京城,成群成群地缩在城墙下瑟瑟发抖,每天都有大量饿死、病死、冻死的人。 同时,京郊产业园以极快地速度在扩张着。收容难民,将病者隔离观察,给康健者施粥、换上干净的衣物,再送去挖煤、开荒、纺织、建屋……劳作的人来来往往,一排排房屋被搭建起来。 人们猜测着这个产业园每天要花出去多少银子,猜测着这些银子哪里来的。 世态生死间,阴谋与欲望重新破碎交融,汇成暗流。而暗流之上,绝大多数人只是麻木地试着生存下来。 雪花纷飞,雄伟的城墙之外,四面八方的人涌来,一部分倒在雪地里,幸运的一部分人在捧起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洗了一个热水澡之后,开始新的生活。一切还很简陋,但至少活了下来。 时不时有铺着干草的马车在深夜里驰入荒野,之后远处的荒野里会燃起一道火光。极少有人知道那是在干什么…… 另外,从第一场雪开始,粮价便在不停疯涨。 秦玄策拿了五千两银子买粮开棚救粥,三天便已告罄。 看着最后一碗粥被领走,后面长长的队伍每张脸上都是失望之色,左明心当时便有些叹息。 秦玄策见她这样,便难得有些焦急起来。 他出身优渥,又见惯了生死,本来对这些民生疾苦是不太上心的,如今却是每天跟在王笑身后关心难民的安置事宜。 而王笑虽没去见左经纶,却是借着秦玄策与左明心在暗中联络。 抄家几日之后,王笑与秦玄策步入产业园,边走边说着话。 “左经纶同意将京郊的那些良田租赁给我们,但他要一个锦衣卫同知的职位,人选叫杜和正,原先是神机营的。”秦玄策道。 “租赁?”王笑微微有些讶然,“朝庭原先不是打算发卖吗?” 秦玄策点点头,道:“本来是,但左经纶上奏要清丈田地,又说什么以后官田不得发卖,只能赁与贫民种地。” “他想要改制?” 秦玄策道:“也许是吧,只让明心传了这一句话,那同知的位置你给不给?” “这种事哪里是我做得了主的。”王笑耸耸肩,淡淡道:“他一个阁老,要安排一个同知还不简单?你就和他说,张永年不会反对。” 这是早就定好的利益交换,暂时也没什么好说的。 王笑又道:“你再让左姑娘告诉朵朵,和钱承运说,看好白义章。” “奸臣看住贪官,亏你想得出来。”秦玄策道:“你若是不想让尾巴跟着你,我替你清了便是,可苦这样传话?” “盯着就盯着吧,我也想看看是哪些人想打我主意。” 两人说着话,步入公房,又让人去喊傅青主过来。 秦玄策看着窗外忙忙乱乱的景象,道:“我那五千两只花了三天,你这产业园一天得花多少银子?又是从哪来的银子?” 王笑神秘一笑道:“我不告诉你。”网首发 秦玄策颇为不爽地撇了撇嘴,他目光看去,却见那边傅青主正在与一个文士打扮的老者说话。 “那老头是谁?”秦玄策问道。 王笑道:“文有才。给文家打理生意的管事。” “这种人你也敢用……”秦玄策忽然眉头一皱,似乎想到了什么,四下一看压低声音道:“我听文博简说他不止有那些银子,该不会真的还有别的钱?被你搞来了?” 王笑眨了眨眼。 “你他娘的,你不让别人拿陛下的钱,你自己却拿了最多。”秦玄策极是不忿,又轻声问道:“有多少?” “我不告诉你。” “你现在不怕陛下知道了?” 王笑道:“谁敢让陛下知道?你以为这些钱全是文家的?” “哈,是那些勋贵府放在文家的本钱?”秦玄策说着,哂笑一声:“附骨之疽。” 第251章 再提醒 说话间,傅青主快步走进来。 与王笑对望了一眼,傅青主便道:“东家可还能弄到粮食?” 王笑叹了一口气:“不是才抢了文家的粮食给你。” “但我们需要更多的粮食。”傅青主道。 这些日子以来,两人已极有默契。更新最快的网 事实上,对于赈济灾民、防治瘟疫这件事,王笑在提供了大的思路之后,能做的就很少了。 地里的粮食要长出来需要漫长的时间,种的棉花要变成衣物也需要漫长的时间。产业园成立到现在也不到两个月功夫,王笑所提出的计划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去消化、落实。 傅青主操持着极为繁冗的人事物资,但他对所有大事小情都如数家珍,哪边需要人手,哪边缺了什么,粮食、衣物、炭火等各种东西如何分配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若是王笑过来瞎指挥反而会一团乱。 因此,王笑的主要职责,便是满足傅青主的各种需求。 需求倒也很简单——大量的银子和粮食。 此时,傅青主看着王笑为难的神色,又重复了一句:“若是有更多的粮食,我们就能让更多的人捱过这一冬。” 王笑只好叹道:“再等等,等张永年将锦衣卫整顿好。” “也只能如此了。”傅青主叹息一声,说起另一件事,道:“今早又发现一座死村,全村染了鼠疫,无一活口……” 对于这种事王笑也无可奈何,只好问道:“口罩和防具测试得如何了?” 傅青主道:“二十个运尸体的小队,每队五个人……死了十八人了。” 王笑有些默然。 这种测试口罩的方法说起来有些残忍,但也别无它法了。 “剩下的人都没事吧?” “观察了两天,没事。”傅青主叹道:“说明我们制的口罩是有用的,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另外,东家说的以水沾湿口罩的方法恐怕不太可行,天气太冷,走出去没多久便冻成冰,我已经交待下去,让织厂再加一层棉布。” 王笑点点头,又问道:“病死者的尸体都处理干净了?” 傅青主道:“如今只能悄悄地拉到荒地里烧,有些死者还有亲属在,烧不了,闹得太厉害。” 王笑皱眉沉思起来。 傅青主道:“还是需要朝庭来控防啊,禁止人员聚集,勒令焚烧尸体,防止得病者到处乱走……如此种种,没有官府的介入,我们恐是哪以实现。” 王笑道:“我再去找卢次辅与左阁老一趟吧。” “难。”傅青主摇了摇头:“他们在乎的,不是这些事。” 他有些斟酌着,看向王笑,又道:“东家是在乎民生的。与其依托别人,不如自己来,我楚朝并非没有附马参政的先例。东家得了陛下圣眷,只要能控制住锦衣卫,再在朝中扶持文官声援,以附马都尉的身份主持赈灾治瘟事宜也未尝不可。” 他却还有一句话卡在嗓子眼里不知该不该说出来。 ——只恐到时候,若是得了贤名与民心,加上这个附马都尉的身份,是要招来祸端的。 王笑却是摆了摆手,将傅青主后面的话挥散。 “附马都尉?”他叹了一句,看向窗外,愣愣道:“那就要成亲了。” 窗外雪花缓缓飘落,王笑忽然有些低落起来。 唐芊芊啊,你怎么还不回来? 婚期日近了啊…… 在产业园呆到黄昏,王笑方才带着秦玄策回京。 他最近在学着骑马,但来返京郊都是坐马车,还把帘子都遮下来。 一方面是因为冷。另一方面,他不忍看路边那些难民的惨状。 太多事情都要等,让人觉得憋得慌。 车厢里,秦玄策拿了个口罩翻来覆去地看,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我可千万别被染上了。” 王笑却是忽然道:“你带我去趟左府吧。” “嗯?”秦玄策道:“你有事要亲自和左经纶说?” 王笑摇了摇头:“我想见见朵朵。” 秦玄策道:“这种时候那么多眼睛盯着你,你非要去见她。” “我想她了。”王笑坦荡地应道。 心情不佳的样子。 秦玄策吓了一跳,只好“哦”了一声…… 马车一路驶回王家,跟了一路的探子们便散落开来,围着王家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走来走去。 与此同时,王笑与秦玄策却已翻进了左府。 等王笑见了钱朵朵,一番相见时的惊喜不提,长吻之后,两人相拥而坐,极有些缱绻。 钱朵朵先前正在作画,王笑看着纸上画着自己那张脸,不由打趣道:“我还盼着进来时你在洗澡。”网首发 钱朵朵羞红了脸,声若蚊吟道:“登徒子,你又想看什么?” “当然想看你。” “讨厌。” 王笑便在她额上亲了一下,忽然问道:“如果我和淳宁公主成亲了,你会难过么?” “我……”钱朵朵低着头,轻声道:“公主她对我很好的。她还说,她母妃和皇弟都很看中你。” 王笑一时有些默然。 钱朵朵见他微微皱眉,便伸手抚了抚他的眉头,轻声道:“笑郎你放心,公主她是个好人。” “这不是好人不好人的问题啊。” 钱朵朵颇有些不解。 王笑只好轻轻笑了笑,道:“没事。” 钱朵朵抬头看了看他,又道:“父亲派人告诉我,我不用回钱府了,他在清水坊置了一处宅子,让我回头搬过去住。” 声音中颇有些喜意。 王家就在清水坊…… 少女抬眼看着意中人,心头萦绕着的只有一个念头。 长相厮守。 “是吗?”王笑也是颇为高兴,忍不住又亲了钱朵朵一下。 这个钱承运,实在是太会做事了! 见王笑也高兴,钱朵朵更是喜不自胜,这些天她憋了一肚子话要说,此时便难得有些开怀地说起来。叽叽喳喳的颇为可爱。 “对了,明静姐让我转告你一句话。”钱朵朵道,“她说‘打败强敌固然可喜,但往往容易惹上更厉害的对手’让我提醒你要小心。” “笑郎,你一定要好好的。”钱朵朵说着,颇有些担忧的样子。 王笑微微一愣。 左明静? 那个要恩谊两清的女孩子,终究还是又给了自己一次提点之恩。 更厉害的对手? 会是谁呢? 王笑皱了皱眉,心道:“总不会是东平侯那个大傻瓜吧……” 第252章 文散勋 王笑与淳宁公主的婚期日近。 一身情债的少年因此愁肠百结,他的生父却是欢喜不已。 王康的文散勋已然封下来了,果然是从四品的赞治少尹。 虽是无权无禄的虚阶,但他这种喜滋滋的心情实在是无以言表。 许多往日里许多不能穿的衣服都能光明正大的穿了,当王康脱下那双软底履鞋,换上威风凛凛的皂底官靴,只觉自己整个人都焕然一新。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一只蹬着官靴的脚抬在沈姨娘面前让她看了又看,直到有些酸了王康才放下来,抚须叹道:“王家数代经营,终于在老夫,不对,在本官手上一跃成了官身……商海沉浮一世,不容易啊。” 沈姨娘忍着笑,作势行了一礼,柔柔道:“妾身见过少尹老爷。” 王康眉毛一挑,颇觉有趣,神态自矜地道:“也就是老夫,能生出笑儿这等品貌的男儿来尚配公主。哼,靠那两个逆子读书?读到什么时候能考到一个官身?” “就是,哪有老爷你自己做官自在。王家啊,还是得靠老爷你运筹帷幄。” 王康心中得意,蹬着官靴踱了几步,沉吟道:“门口的牌匾得换了,还有御赐的那幅乐善好施要翻刻出来挂在厅上。嗯,还是得回房山老宅祭祖!来人,去把那两个逆子和笑儿叫过来……” 于是,王笑刚从左府回来便被叫到了杜康斋。 他才哄过钱朵朵,嘴里还有余甜,见了王康便马上奉上几记恭维,美得这老头笑逐颜开。 过了一会,王珍与王珠过来,王康难得有好脸色道:“回老宅的事你们准备得如何了?明日是二十八,宜出行、宜祭祀,我们明日便动身,三十日再回京准备笑儿的婚事。” 你们看,老夫安排得井井有条。 王珍与王珠对望了一眼,微微摇头。 他们先前之所以同意回老宅,是想着万一事有不谐便可以带着全家从京郊跑路。 如今王笑领着锦衣卫抄了文家,这种时候却还有诸多善后事要收拾、各种关系要打点巩固,却是不宜出京了。 王珍便拱了拱手道:“父亲,明日怕是太仓促,孩儿还要教书。” 王康脸上的笑意便凝固住,破口大骂道:“仓促?老夫先前没说过吗?你连进士都考不上,教的什么破书?也敢拿来搪塞你爹。” 王珍只好赔笑道:“笑儿大婚在即,文君忙得团团转,来回一趟确实有些赶,不如等到笑儿婚事之后……” “你是嫌老夫添乱吗?”王康骂道:“他成婚之后还有那么多事,再要回去要等到猴年马月?就明天!” 王珠上下打量了王康一眼,讥道:“父亲不就是想让人看看你这个虚阶吗,卖儿子换了个无用官身,有何值得巴巴赶回去炫耀?” 王康一愣。 接着,一撮怒火狠狠顶到脑壳上。 “逆子!你到现在还敢如此与老夫说话,我告诉你,今时不同往日,你休想再在我面前嚣张,小心老子请家法来治你!” 王康一通骂完,兀自气愤不已,又忿忿道:“什么虚阶?这叫散勋懂吗?再让老子听到一个虚字,老子亲自来揍你。” 揍自然是揍不了的,自己这个家主都被这个逆子架空了。 但自己还是他爹,场面不能输。 偏偏王珠不给他这个场面,淡淡道:“孩儿就一句话,明日去不……” “二哥啊,还是去吧。”王笑忽然插话道:“这京里闷得很,出京逛逛也好。” 王珠斜睨了王笑一眼。 他一辈子都是说一不二的人,此时却难得沉默下来。 王康大喜。 这个强横的二儿子竟还有吃瘪的时候,让人心里舒坦的很。 事情便这样由王笑一句话定下来。 末了王康便考虑要带哪一个戏班子回去,又担心京中名角请不动。王笑便表示自己有些关系,父亲想要带谁就带谁。 王康再次大喜。 三个儿子这样一对比,差距就实在有些大…… 等那边差距有些大的三个儿子出了杜康斋,王珠瞥了王笑一眼,冷哼道:“你既肯带父亲去京郊,为何不早讲?” 王笑嘿嘿一笑:“两位兄长嘴巴快得很,我如何能拦得住?” 王珠冷笑道:“你分明就是想看我挨骂。” 王笑被戳破心思,也不狡辩,颇有些得意道:“我可不是逆子了哦。” 王珍苦笑着摇了摇头,问道:“你这种时候出京没关系吗?” 说着,他悠悠叹了口气,又道:“不少人想走你和永年兄的门路,每天都有人请托到我这里。” 王笑道:“大哥正好帮我看看,有才能的来者不拒便是。至于此时出京,却是正好,京城水深,我一时也看不清,正好避一避风头。” 王珍便点点头,道:“也好。你可有话要带给永年兄?” 王笑摇了摇头,笑道:“大哥也被人盯着,我现在和锦衣卫一联系,怕把京里那些权贵吓死。” 王珍呵呵一笑,道:“白义章还以为你会去见他,陶家人来家中探过两次了。” “要见自然是他来见我。文家的银子满朝都在盯着,他要是还能贪了,正好再送把柄到我手上。”王笑道:“至于往后昆党要如何与我们相处?看谁沉得往气,总之我做这一切是出于一片公心,不是为了自己的势力,别人不知道我,陛下知道我。” 王珠冷哼一声:“不要脸。” “谢谢二哥夸我。” 王珠也是问了一句:“明日就出京,各方的人物真的安排妥了?” 王笑道:“我又不像二哥你是拿钱买关系。以利相合只有一时,志同相合才是同道,那些人看不明白这点,还想拉拢傅先生、张永年……正好让我看看谁在后面暗搓搓地想对付我。” 三兄弟说着话,走到小径岔口,王笑挥了挥手,回了自己的院子。 王珍、王珠并肩看着他的背影,各自有些感慨。 过了一会,王珠忽然道:“不是逆子了?你且看他再得意两天,迟早在父亲手上吃瘪。” “父亲那人……”王珍苦笑道:“我提醒他一句吧。” “千万别。” 王珍无奈,看向王珠:“你就这么想看他在父亲手上栽跟头?” “想看。”王珠哼道:“敢在我面前炫耀,让他长长见识……” 第253章 王家村 九月二十八日。 王家回房山探亲。 一行连丫环、婆子大几百号人,车马辚辚颇为壮观。 房山作为京城的西南门户,北接门头沟,西邻太行山脉,东南便是广袤的华北平原。 王笑却只知道房山老宅不算远,他窝在马车上陪着缨儿,颇有些自得其乐。 “要去祭拜祖夫人了。” 从昨晚到现在,缨儿已经说了好几次,眼神中满是期待。 此时她掀开帘子回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戏班子,颇有些开心道:“祖夫人最爱看戏。” “那我让他们多唱几场。” 缨儿道:“那可是瑞福班,哪肯多唱?” 王笑道:“没关系,我回头和他们说一声就好。” “真的吗?”缨儿不由惊喜道:“少爷真的是好厉害啊,祖夫人早就说过少爷会顶顶的有出息。” 王笑心中有些无奈,自己抄家杀人、满朝瞩目,这小丫头都不觉得厉害。反倒是让戏班子唱个戏能让她惊呼不已。 “缨儿也喜欢看戏吗?” 缨儿点头“嗯”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 过了一会,她又低着头道:“少爷待缨儿真好。” “哪有那么好。”王笑心中便有些叹息。 王珰对碧缥那才叫好,自己偏偏要尚什么公主…… 马车走了两个多时辰便到了王家村。 王家村位于来括河与坡峰岭之间,田地丰沃,又依着王家人人都能温饱,算是这一带颇有名气的富村。 王康先领着家人拜祭了祖坟,方才回到村里感受各种尊崇的目光。 京中的下人掌柜如今只听王珠的,但到了王家村,所有人自是极尊重王康。 爆竹声过,一箱箱的铜钱与礼物分放出去,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便围着王家人不停啧啧赞叹。 村中人丁兴旺,王笑光与各叔公、族叔、族兄们见礼就用了大半个时辰,他反正是一个也不认识,只好挂着张礼貌的笑脸站在那,由着数不清的人偷偷指着自己,称赞自己的人品相貌。 王康的官身、京城来的戏班、分发下来的钱物……如是种种,让王家村陷入如过年般的喜庆欢腾之中。 一直到用过晚饭,王笑借口车马劳顿才得以回了屋里。他揉了揉笑僵了的脸,总算松了一口大气。 应付这数不胜数的亲戚比抄家还累。 那边王康却极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他坐在大堂上与族人叙话,始终带着矜持而庄重的笑容。 这夜却发生了一件小事,让他有些莫名的不安起来。 王珍的长子虎头在老宅里跑来跑去,绊在门槛上摔了一跤。 王康如今就这一个孙子,一直心疼得不得了,听说了这件事便急急赶过去,待看到虎头额头上磕了这大包,他却忽然滞愣在那里。 自己生了四儿二女,可到了孙辈,竟只有虎头这个独苗…… 王康思及至此,也没心思再享受众人的奉承,独自回了祠堂呆了良久。 出来以后,这位王家家主似乎在心里做了某个决定。先是找陶文君过去问了几句话,接着亲自找来一个族弟,悄悄吩咐了起来。 是夜,村中各家灯火逐渐熄下来。 王笑与缨儿坐在床上玩七巧板。 “我这样拼比少爷快两步哦。” 缨儿又赢了一局,喜滋滋的极是可人。 王笑收着七巧板,偷眼看了一眼她裙摆的下可爱的小脚丫,很想伸手摸一下。 强忍着这种冲动,他不由在心中摇摇头,叹道自己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没想到他没摸缨儿,缨儿却是拉过他的手捂了捂。 “少爷冷不冷哦?缨儿的手暖和吧。”说着,她又笑道:“我们现在来拼狗,看谁用的步数少……” “汪汪。”王笑道:“我一步都没用,我赢了。” 这两声狗叫逗得缨儿前俯后仰,她坐也坐不住,扶着王笑的肩便把他按倒在榻上,身子压在他身上笑个不停。更新最快的网 “少爷学得不像,看我的,汪汪汪……” 她头发扫在脸上痒痒的,王笑心里也痒痒的。 正玩的高兴,却有一个丫环过来请王笑,道是老爷找。 “这么晚了爹还找我?”王笑嘟囔了一句,只好支着身子下了榻,一路往王康屋里过去。 却见王康独自坐在凳子上,正拨弄着炭火,一幅举棋不定的样子。 “父亲。” “坐吧。”王康斟酌着,缓缓道:“列祖列宗保佑,我们王家如今越来越兴旺了,为父还得了官身……这其中,有你的功劳。” “孩儿不敢居功。” “你是个好孩子,不像你那两个哥哥。”王康点头叹道。 王笑嘿嘿一笑。 自己确实是个好孩子。 却听王康又道:“你大嫂生妞妞的时候难产,九死一生,以后应该也不会再生了。你二哥情愿当个鳏夫。至于你那个弟弟王宝,是个不成器的,身子骨虚得很。王家的孙辈,不旺呐。今天虎头摔了一跤,你知道我心里有多担心吗?到现在还一颤一颤的” 王笑只好道:“父亲不必忧虑,谁小时候没摔过。” 王康摆摆手道:“你和公主成亲以后,也不能纳妾。就算有幸能生个儿子,也要继承你的勋爵。为父打听过了,成为附马却断了子嗣的不在少数……刚才我还问了文君,她见过那淳宁公主一次,看身段也不是个好生养的,唉。” 王笑颇有些无语。 虎头不过是摔了一跤,这老父亲便生出这么多心思,其实是有些多愁善感。 却听王康又道:“为父刚才在祖宗牌位面前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行险一博。” 王笑一愣。 你要行什么险? 只见王康出屋唤过一个族叔,问道:“安排好了吗?” “好了。” “人选能信得过吗?”王康又问道。 “绝对可信。” “好。” 王康抚了抚长须,便领着王笑往后屋走去。 拐过回廊,恰还好遇到王珠坐在中庭,似在赏月。 王康懒得与他打招呼,冷哼了一句:“逆子。” 王笑跟在王康后面,抛给二哥一个兴灾乐祸的眼神。 王珠侧目瞥了他一眼,仰着头高深莫测地淡淡一笑…… 接着,父子俩七拐八拐才到一个颇为僻静的屋子前,王康便负手对王笑道:“进去吧。” 王笑有些犹豫。 这个老父亲不会是要搞什么迷信吧? 或者弄些什么好药材…… “为父我还会害你不成?”王康温言道:“你安心进去。” 王笑一想也是,自己好不容易才摆脱了那逆子的名号,没来由忤逆了这个脾气古怪的父亲,便小心翼翼地往屋里看了一眼。 颇为素净的样子,看着很安全。 他便迈开脚进去。 才迈过门槛,忽然“嘭”的一声响,屋中被人关上,还“哒”的一声被栓了起来。 “爹,你要干嘛?!” 才来得及这般喊一句,王笑回头一看,却是吓了一跳。 “你你你要干嘛……” 第254章 怪心思 王笑用力推了推房门,那门却是栓得紧紧的。 他转头看去,只见屋子站着一个姑娘。 这姑娘十八九岁模样,粗布衣、麻花辫,模样倒也有几分标致,只是肤色有些黑,此时正绞着双手,似乎有些紧张。 王笑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心中依旧有些惊讶。 这也……太丰满了一些。 见了这样极好生养的身材,他大概也明白王康是什么样的心思。 不就是想要多个孙子吗?但,这也太大胆了。 “爹,你别闹!”他只好又喊了一句:“被人知道了可是大罪。” 听了这句话,王康终究还是交待了一声:“你放心,为父已经安排妥当,不会有人知道。这里可是王家村!总之,你安安心心地办……咳,为父走了。” “爹,你别走啊!你放我出去,我有话跟你说。”王笑连忙喊道。 他声音诚恳,心中却是翻了无数个白眼。 自己这个便宜父亲,怕是脑子有问题。 过了一会,未听到王康再回话,也不知外面还有没有人。厚重的屋门又难以推开,王笑只好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个姑娘,试着去推窗户。 手才触到窗柩,他整个人便被环抱住。 一双柔软抵在背上! !! 王笑身子一震,忙道:“姐姐,你别这样,你听我说,这事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下一刻,他竟是被抱了起来放到榻上。接着,那姑娘整个人都坐了上来。 王笑心中又是一惊。 好大……也好大的力气! 那姑娘也不说话,脸颊上黑里透红,有些羞,眼神中却颇有些坚定。人压着王笑的腿,她一只手制着王笑的双手,另一只手便开始解他的衣襟。 被褥软软的,身上的人也是软软的。王笑只觉得被压得透不过气来。 “姐姐……你别这样,我爹给了你多少好处?我给你三倍……唔……你快停下来。” 那姑娘力气极大,声音却很小,低声道:“我只听王老爷的,你说什么都不能听。” “不是……事情不是这样的,我们要是那个了……大家都要完蛋,还要连累你家里人。” 王笑挣扎不开,心里又急又怕,却也有一丝心猿意马。 也不知王康哪里找来的这姑娘,性子执拗得很,听了这样的话还半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手上动作不停,已将王笑的衣裳剥了大半。 “你别……” 王笑猛然想起刚才路过中庭时王珠那个深不可测的笑容。 ——二哥显然是猜到爹要做什么了。还假装在那里赏月,分明是要看自己的笑话。 “王珠!你丫的!你快来救我……我刚替你解围没多久,你怎么能这样?!”王笑登时大骂不已。 “王珠!” “大哥,你也……” 那姑娘正在解自己的衣裳,听他这样乱喊,她也有些慌起来,竟是将胸前的一抹红布兜径直拉下塞进他的嘴里。 “唔……” 奶香气。 接着,王笑瞪大了眼。 没想到她脸上有些黑,那里倒是白白腻腻。 还摇摇晃晃…… 这一惊愕的功夫,那姑娘又从腰间拿了一块白布出来,塞在他的腚下。 接着,她有些笨拙地握住他下面,低声自语了一句:“嗯,可以了……我给你生个大胖儿子。” 说着,她眼中露出一丝思索,似乎在想下一步要如何做。 趁这时候,王笑猛然一挣扎,手从她手里挣脱出来。 他才拿下嘴里的红布兜,手却又被这个大力姑娘拿住。 王笑大惊,连忙道:“你你你听我说,不要这样直接来……我们……我们玩些花样吧……” 那姑娘露出一丝迷惑的表情。 好在手上的动作还是停了下来。 王笑长舒一口气。 迎着她好奇的目光,他咽了咽口水,很是艰涩地道:“让我……摸一下你……这里?” 那姑娘低头看了自己一眼,轻声“嗯”了一声,将手松开。 王笑缓缓伸出一只手,触到一片柔腻。网首发 握也握不住…… 他小心地看着那姑娘的目光,轻轻捏了一下。 “嗯” 王笑便将另一只手也缓缓伸出来…… 下一刻,他在那姑娘肩上推了一把,提着裤子就想站起来跑。 结果人还未起来,脚便被她拉了一把,登时又摔在榻上。 “哎哟。” 那姑娘皱了皱眉,有些羞恼起来,按住他便要欺身压上来…… 王笑被唤走之后,缨儿便打算铺自己的小床。 才将被褥抱出来,却见潭香过来问有没有多余的火盆。 她们二人从小就要好,便又坐着说了一会话。 也不知潭香是有意还是无意,忽然道:“刚才老爷找了大少奶奶过去问话,竟是问淳宁公主好不好生养。接着老爷便领着笑哥儿往后面的屋子去了……莫不是因为虎头摔了一跤,老爷心中担心,便打算让笑哥儿在成婚前偷偷留个种……” “留个种?!”缨儿唬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慌慌张张道:“那怎么行!” 她竟是因潭香这一句话急得眼泪都差点要流出来,急急忙忙便要去找王笑。 潭香也不拦她,也不拿火盆,径直回了自己屋里,对坐在那看书的王珍道:“夫君,妾身与缨儿说过了。那小丫头心系她的少爷,火急火燎地便赶了过去。” 王珍轻轻摇了摇头,苦笑道:“二弟非要看笑儿在父亲手上栽跟头,多大的人了还这般孩子气……此事,我也只能帮他到这里了。” 那边缨儿一路沿着潭香说的方向找了过去。 绣鞋飞也似的踏过小径,她慌里慌张地转了转去,竟是找不到王笑在哪。 正焦急间,却忽然听到她的少爷似乎在骂二少爷,循着那声音找了一会,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僻静的屋子,只见门是从外面栓上的。 缨儿心下一惊,连忙拨开门栓跑进去。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一转头,便见到了让人羞红了脸的一幕。 这……好丰满的女子啊…… “缨儿!救我……”王笑又是惊愕又是惊喜,连忙喊道。 缨儿也不知自己的少爷有没有让那姑娘给那个了,竟是如箭般地窜上前去,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在那姑娘身上推了一把,将她给推开来。 接着,她往王笑身上一看…… !! 一瞬间,她只觉整张脸烫到不行。 正发呆的功夫,那姑娘已爬了起来,伸手便要去捉王笑。 缨儿一惊,如护犊的老母鸡般猛然扑上去,一把抱住王笑。 滚烫的脸贴在少爷的胸膛上,她只觉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那姑娘力气极大,伸手想要将两人分开,缨儿却是拼了全力紧紧地抱住王笑,一幅死也不松手的模样。 王笑低头看去,见她脸上带着一幅拼死也要保护自己的坚定神情,他心中一热,亦是紧紧将缨儿搂在怀里。 结果,两个人都被那姑娘给提了起来。 第255章 窗户纸 “少爷你别怕,她休想分开我们。”缨儿一边努力护住王笑,一边安慰道。 王笑其实也没有怕,只是觉得那事不太好。 但此时听了缨儿这样傻气的话,他还是很有些触动,低头在她发间亲了一下,轻声道:“你放心,我没有和她那个。” 他这话却是更加傻气…… 下一刻,有人大吼道:“胡闹!” 三人转头看去,便见王康踏进屋中,也不向这边看,负着手背过身,连背影也充满了愤怒。 那姑娘吓了一跳,飞快地丢下王笑与缨儿,拿被子将自己盖起来。 王康便背对着他们骂道:“蠢丫头,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事关我王家的传承大事,岂是你一个下人能捣乱的。还不快滚出去!还有,闭上你的嘴!” 没想到,缨儿竟是顶了一句:“我不!” 她说着,将王笑抱得更紧。 王康一愣,接着大怒道:“死丫头,你竟敢跟老夫顶嘴?!” 王笑道:“爹,你不许骂缨儿。” “好啊,你也敢跟老子顶嘴,又想学你那两个哥哥做逆子不成?” “缨儿是祖母留给我的丫环,你凭什么骂?”王笑气极道,“逆子就逆子,爹你也太不像话了!竟能做出这样的安排,疯了吗?” 王康怒气更甚:“好啊,老子担着天大的风险,给你弄来这等美事,你却还鬼哭狼嚎的。生怕别人不知道?原来是为了这个蠢丫环!老子明天就发卖了她你信不信?” “你敢?”王笑眉毛一拧,喝道:“你要敢这念头一下,那文散勋你也休想再留着!” 王康只觉火气猛然顶上来,要把自己的天灵盖都掀翻了。 他不由咆哮道:“逆子!你是在威胁我吗?!” 没想到王笑毫不示弱,硬梆梆顶了一句:“是。” 王康:“……” 他一时竟有些滞愣住。 ——自己真的很怕这个威胁。 片刻沉默之后,还是缨儿先冷静下来,怯怯道:“老爷,都是缨儿的错,你别生少爷的气了……” 她说着,眼里已有了泪花,又道:“少爷生性纯良,还不……不太懂这些事……” 王康气极而笑,又骂道:“蠢丫头,你又懂个屁!老夫的一番苦心经营,还不是为了王家。若是娘她老人家在,也会同意老夫的做法,你还不滚出去!” 王笑连忙将缨儿搂得更紧。 他正要应话,忽然却听缨儿已飞快地说道:“那让缨儿给少爷生孩子吧!” 王笑一愣。 王康也有些愣住。 缨儿脸一红,低声道:“这个姐姐对少爷太粗鲁了……缨儿也可以给少爷生孩子的。” 王康嗤笑一声,冷笑道:“胡说什么鬼话。”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缨儿贝齿一咬,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应道:“祖夫人以前就说过,要让缨儿给少爷当妾。如今少爷要作附马,我不求名份,只想给少爷生个孩子。” 王康讥讽道:“你看看人家,再看你自己这小身板……” 他脸色一正,侧身道:“老夫懒得与你这蠢丫头多说,收你那不安份的心思!” 王笑不爽道:“爹你怎么说话的?!” “逆子……” “父亲。”门外忽然响起王珠的声音,淡淡道:“父亲出来一下吧,孩儿有话要说。” “老夫没有话和你这个逆子说。”王康也是淡淡道。 “哦?可是父亲找的这女子不太稳妥,孩儿已备了车马,要连夜将她送到江南。”王珠道。 “这里是王家村!不安全个……” “是吗?但孩儿已安排她爹娘上了马车。”王珠道:“既然孩儿能查清父亲的布置,想必别人也能。哦,对了,父亲初涉官场,万事还该小心才是。” 王康脸色一变,便匆匆出了屋。 也不知王珠又与他说了什么,过了一会,王康便喊了一句:“那个谁……逃荒来的那个小女子,你出来。” 末了,还交待了一句:“先穿好衣服。” 等那姑娘离开,这边榻上的主仆二人便舒了一口气。 王笑心中不由摇了摇头——从此以后,自己又要被归入逆子的行列了。 接着,门外又是“咯哒”一声,屋门竟是又被栓上。 王笑颇有些无语,自己这个爹,脑子实在是有些毛病…… 他叹息了一声,却感觉到怀里缨儿的脸极有些烫。 “缨儿啊。” “少爷。”小丫头细若蚊吟地应了一声。 “缨儿啊。” 两人早已极是亲密,偏偏此时这场面让王笑不知该说些什么。 “少爷。”缨儿又应了一声,身子轻轻颤了颤。 王笑道:“我们好像是出不去了……” 过了一会,她才应道:“缨儿不知道要怎么……生孩子……能不能少爷你来弄……” 话到后来,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 王笑轻笑了一声,抚了抚她的背,叹道:“傻丫头,我们今天先不生孩子。” “少爷是嫌弃缨儿的小身板么?” 王笑道:“你又说傻话了,缨儿最可爱了,哪里都可爱。” 他又在她发丝间亲了一口,道:“等过一些时日。等诸事定下来,我给你一个稳稳妥妥的安排,到时候我们再来,好不好?” 他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这几日总感到有些不安,总觉得有人要暗中对付自己…… 良久,缨儿方才低声应了一句“好”。 “瞧你,大冬天跑得一头汗。”王笑柔声道,语气很是爱怜。 往日里两人虽然亲密,却总有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今夜这一闹,彼此间的心意却有些了然起来…… 缨儿被王笑这样一哄,只觉心中甜甜的。她笑了笑,恢复了平常的娇憨模样。 两人也不提铺小床的事,便这般搂着不分开。 过了一会,缨儿忽然道:“少爷……小时候我也看过你,怎么和现在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缨儿无辜的眼睛眨了眨,以一种认真探讨的口吻道:“硬梆梆的,顶得人不舒服呢。” 王笑:“……” 他却不愿让缨儿这般白白调戏自己一顿,便道:“以后我们玩另一种七巧板吧。” 缨儿颇为高兴,忙问道:“什么七巧板?” 面对这样单纯的口吻,王笑的许多形容词便说不出来,只好道:“总之是好玩的七巧板,主要是看怎么镶嵌……” 他低下头,看着缨儿天真的表情,心中觉得自己的车速实在是太快了…… 缨儿却是搂着她少爷的腰,心中颇有些苦恼。 ——碧缥教自己要勾引少爷,可是,怎么勾引呢…… 第256章 村口宴 九月二十九日。 王家村开始大摆宴席。网首发 这时代的人宗族观念极深,请父老乡亲们吃一顿丰盛的席面是王康每次回来都有的惯例,一则联络感情、二则表示没有忘本。 而这次王康得了文散勋,便操办得格外尽心,从凌晨便开始准备。 村口,一口口大锅被支起来,戏台也被搭起来,村里人一大早便开始坐等,极是热闹。 快到晌午时王笑才起来,便先过来给王康请安。 王康脸上也没了前几日的笑脸,应了一声便颇为不满地挥了挥手,表示懒得再操心这个逆子的事。 王笑撇了撇嘴,也不敢再讨好这个老父亲。 谁知道这老头以后还要做什么妖,这‘好孩子’自己是不敢再当了。 只可惜了这一身哄老头的本事。 接着他便与各种亲戚打过招呼,这事实在是有些累人,王笑便又偷偷溜回去找缨儿。 两人昨夜相拥而眠,自有一番柔情缱绻,如今说话间便比往常多了些搂搂抱抱……总之,两人各自都有些开心。 偏偏老宅人多,时不时就有人过来打扰,王笑便带着缨儿去爬坡峰岭。 上了一段山坡,到了无人处两人便牵着手一路缓缓而上,颇为悠闲惬意。 “这山上有座玉虚宫哦,以前祖夫人每次回来都要在那边念经。”缨儿道,“那时候缨儿就和少爷在那边采山杏呢。祖夫人就是在那片杏子林说的,要让缨儿给少爷作妾……” 她今天戴了一顶小帽子,此时说着话便有些脸红,很是可人。 树梢上的积雪落下来沾在她帽檐上,王笑便伸手抚掉,道:“那我们一会到玉虚宫拜一拜,给祖母还愿。” 缨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回头看了一眼,指着远处的山峰道:“少爷你看,那边是上方山、棺材山,远远那座是龙骨山……” “那这里是周口店啊。”王笑方才反应过来。 手里握着女孩子柔滑的小手,心中美滋滋的,他便有心卖弄,于是侃侃而谈道:“你知道吗?我们的祖先就是在这里发源的,他们住在山上的洞穴里,将动物的骨头在洞穴中堆积起来,成了化石。后人不知道,还以为是龙骨,便叫龙骨山。” 缨儿忍不住赞叹道:“哇,少爷懂得真多。” 一汪如水明眸中满是崇拜。 王笑有些得意忘形,忍不住又道:“那是五六十万年前了,那时候大家还是猿,叫‘北京猿人’。后来还在这边发现了一万八千多年前的‘山顶洞人’生活遗迹……从猿猴变成人,几十万年间,一代一代繁衍至今,真是了不起。” 他心中感慨着,说到‘繁衍’便打算要调戏一下自己的丫环…… 缨儿却是皱了皱眉,颇有些担忧地看了自己的少爷一眼。 小丫头有犹豫,可还是说了出来:“可是,少爷啊,我们怎么会是猿变的呢?我们明明是女祸娘娘捏出来的。” 王笑一愣,哈哈一笑道:“也是也是,我记错了,缨儿真聪明。那你知道为什么女祸娘娘既要捏男人,又要捏女人吗?” 贼心不死,依旧打算调戏自己的丫环。 他执起缨儿的双手,轻声道:“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缨儿正担忧自己少爷的脑子怕是还没好,此时听了这样一句情话,身子一颤,心中的担忧便忘到了九霄云外。 “少爷啊” 小丫头颤着声音唤了一句,一把抱住王笑,眼里已有了泪花。 王笑连忙小心地擦着她的眼角,也不敢再调戏了。 两人又牵着手向前走了一会。 拐过一道山路,正见两个穿得极厚实的小女孩将雪球砸在一个男子头上。 “哈哈哈,你输了,快讨饶呀。” “求两位将军饶命……” 那男子摔坐在地上,一头的雪,极有些狼狈,脸上却带着有些讨好的笑容,神情看起来无奈中有些贱兮兮的。 王笑与他一对眼,各自有些惊慌。 缨儿连忙将手抽出来,唰得一下站到王笑身后,假装自己是什么本份丫环。 “二哥,哈哈,这么巧。” 王珠脸上的傻笑便凝固下来,站起身,抚掉头上的雪,板着脸道:“你往后行事注意些,今日好在是被我撞见了。若是别人见到你这附马和女子拉拉扯扯,咳,成何体统。” 王笑道:“是是,二哥这是带孩子在打雪仗?真是有趣。” 王珠背过手,仰着头,斜睨了王笑一眼,有些无言以对…… 待王笑与缨儿在玉虚宫拜过,一行人便一道下山。 王珠背上驼着王思思,手里牵着青儿,回答着她们各种奇奇怪怪的幼稚问题。 他故意落在王笑后面,以免被看到自己的傻样。王笑却偏偏要找他说话。 “二哥,这山上有山贼吗?” 王珠道:“这边没有,那边棺材山上有一伙,叫‘孤山寨’,大当家的名叫刘一口,技艺颇高,也有些名头。” 王笑问道:“那他们不下来抢吗?” “这里是京畿,抢得凶的都被官府剿了,这刘一口却会做人,过往行商的货他三十抽一,这边的村子每年也有供奉给他,去年有些乱民过来抢粮食,也是孤山寨下来打发了,父亲听说后还派人送了银两和好酒上山。” “这么说,二哥和这刘一口也认识?” “我不认识。”王珠道:“前些年家里摆席,他们也派人下来打包了些酒菜,是大哥接待的。” 王笑听了,往棺材山方向看了一眼,颇觉有趣。 “还真是一行有一行的门道……” 等他们下了山已是午后,没过多久宴席便开始。 今年刘一口却没派人下来打包酒菜,王珍便派人送上山去。刘一口倒也收了,又回复说王家以后是官身,要少打些交道。 这边一张张桌子从村口戏台前摆过去,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桌。 戏台上大戏唱着,下面满村人热热闹闹地吃席,场面极是火热。 王笑本不喜欢热闹,但看着那一张张朴实的笑脸,也明白这是这个时代面朝黄土的人们难得的乐趣。 这世上,有兵荒马乱的颠沛流离,却也有相聚开怀的厚泽余庆。 待到天黑下来,华灯初上,欢宴更加热闹起来。 王笑正跟着王珍到处寒喧,忽然,一声惨叫从村口远远传来,在夜空中极是凄厉。 “咚”的一声锣响过后,戏台上的鼓乐便停了下来。 第257章 夜风乱 戏台上,正在唱穆桂英的京城名旦手上的动作只停了一停,又向乐师抛了一个眼神,捏着动作再次唱了起来。 王笑回头看了一眼,心道:处变不惊,不愧是名角。这银子花得值。 心里这般想着,他与王珍对望一眼,王珍已招过一个人去探。 那边戏台上的穆桂英又唱了一句:“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我又披上身” 王笑等着那边的消息,嘴里漫不经心地叫了一声“好”以安抚众人。 过了一会,那个浑身是伤的村汉远远从村口冲上来,嘴里大喊了一声:“快跑啊!山贼围了村子……” 话音未了,一支箭倏然将他射倒在地。 登时,一片大乱! “快跑啊!” 跑动的人群踢倒桌椅,杯碗破撞在一起,人群中呼儿唤女,哭嚎声不止。 王笑与王珍并肩快步走向王康,嘴里大喊着:“不要慌,都不要慌!” 王康已然吓愣在那里,手中的杯子还停在半空。 王珍道:“父亲!父亲!你组织所有老人妇孺退进祠堂。我派人看看别的出口有没有被围……” 祠堂是前两年刚修的,坐落在村里的山坡上,清一色的大石彻起来的,此时算是村里最坚固的堡垒。 王康手里的杯子跌在地上,猛然站起身大喊道:“都不要乱!都不要乱!” 四处一团乱哄哄,王康拿出往日里骂儿子的咆哮声喊道:“谁再敢嚎一句、敢乱跑一步,逐出家族!往后休想再领半钱银子!” 终于静了下来。 “五叔,你领村里的老人走。三婶,你带上女人孩子,大家伙去祠堂。二弟,你回老宅领上家里人……” 王康喊着完,又深深看了王珍一眼。 王珍执礼道:“父亲快去吧。” …… 那边王珠反应极快,已收拢了一队家丁过来,领头的正是锅头,家丁们也有些强悍气。 王珠快步走着,嘴里不停喊道:“年轻力壮者都过来,到后面列好队……” 父子几人这般嘶喊了几句之后,人群终于冷静下来,老弱妇孺与身强力壮者慢慢分开来。 王康又回头看了站在那的三个儿子一眼,重重叹了口气,领着人往祠堂跑去。 这边还未集结成队,村口那边已有脚步声响起来。 铁器在月色中泛着潾潾寒光。 王笑陡然大喝一声:“将桌板架起来!” 说着便已搬起一张桌子放在地上。 王珠眼睛一眯,亦是喊道:“快!” 片刻之后,箭雨突然袭来,许多人惨叫着倒了下去。 血流了一地。 又是一团慌乱。 叮叮铛铛的声音如雨,王笑躲在桌子后面,四下一看,见两个兄长也已各自躲好…… “闲无事夫妻们观山赏景,到夜我阅兵书又读诗文”那戏台上竟还在唱戏,浑着惨叫与箭雨声,竟有些独特的蕴味。 王笑忙大骂道:“别唱了!还不去快去躲好!” 那穆桂英手里又抖了一个花枪,方才领着戏班急急躲开。 王笑赶忙领着人去将戏台推倒。 “快!顶到路口!” 箭雨中已死了不少人,王珠带来的家丁倒也尽责,村中的汉子们脸上挂着害怕的神情,手上的动作却也不慢。 这些人是惯干农活的,看着黑瘦,力气却很大,一齐将戏台向路口推去。 这个土地上的农民,永远是沉默的样子,死亡面前他们也会怕,但他们始终是最听话的一群人…… 才将大戏台横在村口的小路上,那边执刀的大汉便已冲了上来,又是一顿剧烈的劈砍推搡。 旁边的缝隙中有人想挤过来,锅头便领人拿着石头狠狠砸过去…… “将桌椅都堆过来,洒上酒放火烧!” “那边木屋也拆过来!” 混乱中,王笑大声吩咐了几句,拉过两个兄长躲到一边,低声道:“这些人不是山贼。” 王珍道:“我知道,这些不是孤山寨的人。” “是官兵……” 王珠皱眉道:“别说。” 王笑明白他的意思。 说了,大家伙便不敢反抗了。 “我们守不住的,得去搬救兵。”王珍道。 王珠道:“神枢营高参将与我相熟,他驻地不算远,笑儿你带一队人骑马冲出去……” 王笑语速飞快道:“二哥你去。我不懂路,也说不动他。” 他说着,转向王珍道:“大哥你到孤山寨救援。就和刘一口说,这些人杀了附马,必栽赃到他这个山贼头上,到时朝庭可是要剿他的。” 王珍与王珠正要说话,王笑摆摆手道:“时间紧,别磨叽。” 一句话说完,他飞快跑出去,拿起一只火把丢到戏台上,大喊道:“拆了木屋来堆,再放火烧,拦住这些山贼!官兵一会就来剿他们!” “你们回家拿山锄头柴刀,你们拆了屋子堵住村里的小路,回头一应损失我爹来赔!” “顶住……” 那边王珍与王珠已分别跑开,各自行动。 “锅头,你跟着笑儿。” 一句话吩咐完,王珠步履飞快,一路收拢家丁,赶到马厩时已带了二十来个人。 他骑马出来,正遇到王秫一家人在赶向祠堂,王珠心念一动,二话不说便策马过去将王珰提到自己的马背上。 “啊!堂哥干嘛……” 二十几骑如风般跑起来,向村尾疾驰而去。 王珰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王珠揽在前面,身下马匹疾驰,夜风刮得脸生疼,他心中极有些茫然。 “堂哥要带我去哪里?” 王珠不答。 过了一会,便见村尾的路上一群执手大汉守在那里,望之可怖。 王珰大惊,忙道:“快调头跑啊……” “冲过去!”王珠大喝一声。 身后二十几骑家丁便加快马速,冲在王珠前面,直直向那排汉子撞过去! 人与马轰然撞在一起! 一阵人仰马翻,王珠毫不减速,猛然一提疆绳跃马过去。 马蹄铁踩在一个伤者身上,一声嘶心裂肺的惨叫响起,王珠闷哼一声,身下的马速度一顿,接着才再次狂奔起来。 “啊啊……” 王珰吓得张嘴大叫起来,忽然感到身后一阵温热。 “珠二哥,你你你……受伤了?” 王珠道:“别说话。” 嘴中似含着血。 马蹄哒哒响着,身后只剩下两骑。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只跑了一会,王珠居然停了下来,调转马头向后看去。 王珰目光望去,见王家村一片火光,眼泪便忍不住掉下来。 他不知道王珠要做什么,只知道自己的亲人家眷都还在那边…… 下一刻,那些执刀大汉们指着这边,有人喊道:“王笑在这!” “快!有几人跑了,王笑在当中!” 王珠闷哼一声,策马向神枢营驻地方向跑去。 “追!” 夜色中,有人吩咐了一句…… 第258章 棺材山 王家村与棺材山之间的山叫‘南沟阴坡’。 王珍带着米曲和几个村壮悄悄摸上一座陡峭的山坡。 “这边有人!”黑暗中突然有人大喊道,接着便提刀追了过来。 王珍眉头一皱。 连这边也有人守着,对方这是要不留活口了。 “跑!” 几个村壮熟悉地形,领着王珍主仆穿行在山林间跑得飞快。 脚踩在林间的积雪和落叶上,簌簌作响,身后的追兵始终紧跟不缀。 有箭矢射来,不时有村壮惨叫着倒在地上。 过了一会,这群人绕过一片灌木丛,又跑了良久,陡然便撞见另一队执刀大汉。 “杀!” 没有多余的吩咐。 两队人合围上来,乱刀砍下,倾刻间地上便多了几具尸体。 “大少爷快走……”米曲才喊了一句,便见那个身着儒衫的身影被一刀斩落。 接着,一柄长刀狠狠地扎在米曲的胸口。 米曲痛呼了一声,缓缓栽倒在地。 头上的枣树枝映着一弯如钩的月,年轻的小厮眼中的光芒渐渐退了下去。 这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 很早以前,自己便是跟着大少爷在这边摘枣……可惜现在是冬天。 自己若不是从小被卖在王家,在这年景里只怕早就饿死冻死了吧? 大少爷偏偏要让自己好好读书,说以后像醪糟一样放了身契去考秀才。可是读书哪有在王家当小厮快活?吃好喝好的,活又不重,还有零钱吃茶听书。 记忆中,茶馆里热热闹闹的,说书先生扇子一拍,讲起了岳爷爷的忠肝义胆……米曲的眼睛缓缓闭上。 山下的村庄腾起火光,杀喊声在夜风中断断续续。 “大少爷?”有人冷笑着嘀咕了一声,用脚勾起那具身着儒衫的尸体,有些惊喜地向同伴问道:“这就是王珍?我们立功了?” “娘的!他这衣服是胡乱套上的……” 人群中便猛然大呼起来。 “走了王珍!快追!” …… 脚步声过了之后,灌木丛中钻出一个的身影。 王珍穿着单衣,在山林间跑得飞快。 远远传来几声悲呼,他听着米曲的最后的声音,眼中的黯淡又多了一层。 这一世人活到三十岁,多少悲伤离合、生离死别看过,到头来也只能将今夜新添的这一番愧疚与痛惋狠狠咽下去! 幼时只觉读书苦,到如今才觉最苦的是人情世情。 但再苦也只能不停地嚼。 棺材山的山路嶙峋,中年书生一路跑得气喘吁吁。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路都在想些什么,只是不停地迈开脚跑着。 终于,孤山寨的大旗在望,山道间有人大喝了一句:“谁?!” 孤山寨。 大厅里挂的牌匾上书“生意兴隆”四字,字写得很一般。 王珍觉得这牌匾是刘一口从哪抢来胡乱挂上的。 刘一口人高马大,长得很有些丑陋,却掩不住身上的威风气。网首发 他外表粗鲁,心中却极有主见,一口回绝了王珍的求援。 “老子刚才就在山上望过,王家村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这必然是官兵所为。”刘一口道:“若是山贼土匪,纵马冲进去抢一通就是。如今这般,却是要屠村。” “这是权力之争。”王珍坦然道,“我二弟已向京营搬来救兵,此时正在赶来的路上。只求刘大当家带人下去阻一阻,能少死些人。只要能解今夜之围,我三弟以附马之尊手握锦衣卫,必保孤山寨一世平安,王家亦有厚报。反之,若官兵屠了村,怕是要栽在……” 刘一口摆摆手,道:“老子知道你要说什么。” 他粗眉一挑,又道:“官兵杀人、山贼去救?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哪怕今夜他们杀了什么狗屁附马,要栽赃到老子头上,大不了老子再换一个山头,反正老子原先的山头也不在这棺材山上。” 看着刘一口坚决的神色,若是一般人或许是会有些泄气。 王珍却是神色不变,再次开口道:“换一个山头?刘大当家怕是想得简单了,你知道那些人为何会选择在今夜动手吗?” “你啰哩啰嗦劝也没用,老子是不会听的。”刘一口面露不悦。 王珍镇定自若道:“明日,圣上要御驾检阅锦衣卫;四日后,我三弟成婚。那可不是大当家说的‘狗屁附马’。附马都尉,位在伯上。以伯爵之尊,要是想扫几个山头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另外,锦衣卫张永年是鄙人的朋友。还有我二弟的能耐你也知道……今夜,我兄弟三人只要有一人活下来,这件事都不会善了。” “你是在威胁老子?!”刘一口倏然起身,脸上已有杀机。 “算是吧。”王珍笑了笑,摆手道:“刘大当家别急。说起来,张永年任巡捕营这些年,京郊的山贼可是被剿了不少。若不是我王家有些银钱供奉在这里,孤山寨未必能有今日的风光。” “老子是匪,不是什么江湖义士。”刘一口冷冷道,“老子只不过是个落草为寇的,你嘴里叭叭的什么圣上、伯爵、锦衣卫的,老子管不了那么宽!今夜他们若是少些人便罢,那么多官兵还都他娘的是训练有素的,老子整个寨子填进去都不够他们塞牙缝。你王家的人是人,老子的兄弟也是人!” 王珍自信地笑了笑,道:“我说了,京营的援兵已在路上。只求刘大当家能带人下去阻一阻。” 他说着,脸上一派气定神闲,双手却放在膝上,暗暗将手中的冷汗擦干…… 刘一口冷笑道:“你休想诓老子,老子不是你哄大的。”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简单来说,你收了我王家村那么多年银子,便要保一方平安。”王珍看着堂上的牌匾,沉吟道:“来括河、棺材山,这片山水之间,王家村与孤山寨交了十几年的朋友了……我虽没当过山贼,但想来当山贼与做生意是一回事。哪怕是无本的买卖,也是要交朋友的。一单生意赔了不要紧,但是背信弃义,却怕是再难立足。”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重了,王珍换上语重心长的口吻,叹道:“今夜这一关过了,王家就是鲤鱼跃龙门,到时候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个朋友。刘大当家英雄盖世,也不想让兄弟们一辈子守在这荒山之上苦熬吧?不如试着赌一把?大凶险处,有大机遇。” 一席话入耳,刘一口却是死死盯住王珍,目光中尽是杀意。 “王某不才,是兄弟中最无能的一个。我二弟与三弟却是前程不可限量。”王珍夷然不惧,迎向刘一口的目光,眼中一片坦诚。 山上很冷,他只穿着单衣,脖子上冻起了许多小疙瘩,背却是挺得笔直。 今夜前来,他本就没有十足的把握。此时也知道自己的生死只在这个土匪头子的一念之间。 但亲人都等着自己去救,哪怕是死,也要勉力一博。 挟恩图报,说不上道义。但,世事就是无奈至此。 刘一口良久无言,只有刀磨着皮革的细碎声音响起,堂中似乎有山贼正在拔刀…… “二当家来了。”忽然有人喊了一句。 王珍转头看去,微微一愣。 “小柴禾?你怎么在此……” 第259章 穆桂英 王家村。 村口简陋的防线已然溃散。 王笑顽强地组织着家丁与村壮依托着民房防守着,他不放过任何一个能用到的石料、木材,封锁着每一条小路,努力隔绝着敌人的进路,用锄头与石块向对方反击…… 且守且退,无比艰难地防守着,慢慢向村子中撤去,却如蚍蜉撼树。 已经死了很多人,他身边也不剩几人了。 那些执刀大汉也不急着冲上来砍杀,而是缓缓地、有序地慢慢合围上来,一间一间屋子都仔细检查着,不放过任何一个活口。 情势至此,对王笑而言几乎已成了死局。 遍地的血泊流淌,所有人都被围在村子中,力壮者所剩无几。 绝望与顽抗中,生机一点点逝去…… 又一座木屋倒塌下去,昨日与自己笑着打招呼的几个木讷的族兄都已然躺在血泊里。王笑突然很后悔昨天没与他们多说几句话,甚至到现在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清。 他回头一看,身后已是那座藏着老弱妇孺的祠堂。 祠堂在村子中心的山坡上,此时已被王康封死,里面不停有悲呼声响起。 王笑脑中似乎隐隐能听到缨儿在喊着“少爷”,围墙的缝隙间几个孩子正睁大眼向这边看来,似乎在找他们的亲人,无辜的眼中带着茫然的泪水。 那里不是王笑的退路,他已然没有退路了。 他很想冲着对面的人群大喊一句:“你们冲我来啊,放过他们。” 但他知道这样的傻话无济于事,对方永远只会麻木地挥刀,砍向每一个人。 世事就是无奈至此。 这个时代永远能变得比前一刻更加残酷。 心中无尽的恨意上涌,王笑面无表情地拿起一支火把,迎着这些执刀的大汉走去。 锅头跟了上来,王笑回身推了他一把。 “能多带一人就多带一人,你去。”王笑艰难地开口道。 锅头愣了愣,虎目中便有些泪光。 ——自己是二少爷的人。二少爷虽然没说过,但到了这种时候,自己必须把思思带走了。 铁塔般的汉子艰涩地转过身,向祠堂走去…… 小路上湿漉漉的,破碎的瓦片、残破的木板、死者的尸体铺了一地。王笑脚下不停,面向那些执刀大汉。 混乱中,小路上也不知有多少人在缓缓推上来,少年却只有一人。 “我是王笑。”他开口喊道:“谁来拿我的人头?” 说话间又走了两步。 又有几队执刀大汉赶了过来,纷纷看着这个少年。也有人以身体挡着后面的同伴,一边提防着王笑有什么花招,一边算计着怎样扑过去能第一个砍下他的头。 “我请你们喝王家村最纯的酒啊!”王笑忽然道。 说着,他将手中的火把丢在地上。 火光突然如巨龙般腾起,一瞬间极速蔓延过去,将整条巷子烧得如白昼一般。 “来啊,王笑在这里!”王笑又喊了一句,拿肘狠狠击在路边的酒坛上。 酒水流淌下来,流进火蛇之中,火势更旺,噼啪作响。 似乎空气都在晃动。 酒香与烤肉的香气瞬间腾起,惨叫声如人间炼狱。 王笑又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着堆在路边的酒坛。 有人从火扑出来,一刀砍在他背上。 王笑闷哼一声,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反身一把抱住这个大汉,推着他一起跌在烈火之中。 两人眼中都有如狼一般狰狞的凶光,王笑猛然一下咬住他的脖子。 “啊!” 牙齿狠狠咬合在一起,磨了几下,血腥味激得王笑有些疯意。他感觉不到身上的伤痛,心中只有无尽的恨。 有人将他提起来,拍灭他身上的火苗。王笑转头看去,只见自己这边的几个村汉正在搬酒坛过来砸。 “哈哈哈哈,烧死他们……”众人砸着珍藏的酒,望着烈火中挣扎的执刀大汉们,疯狂地大笑起来。 “香!” 忽然,小巷子边几座黄土墙轰然倒下来,砸在这条火龙之上,数不清的执刀大汉冲上来。 王笑不再言语,默默捡起地上的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死前再杀掉一个! 下一刻,惨叫声中,一声清唱高响起来,在可怖的杀戮中,清婉得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不是那三战铜台杨宗保” 却见祠堂的屋顶上,那个一声隆重红装的穆桂英背挂四面大旗,捻着花枪清唱起来。网首发 “我不是大破天门的穆桂英” 接着,祠堂中响起几声童稚的欢呼声:“穆桂英!” “穆桂英来救我们了!” “快看!穆桂英……” 所有人只愣了片刻,猛然间便听到马蹄声哒哒响起。 “啊!” 几声惨叫。 “是奋武营……”有人惊呼了一声。 王笑转头看去,只一眼,便如失了魂魄般呆立住。 却见十余人策马冲进了执刀大汉的队伍中,手中长刀翻飞,溅起无数的血光。 为首者是个女子,一身楚军的戎装,红襟银甲,美艳中带着凛冽的杀意。 唐芊芊!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王笑看着那个策马的身影,只觉自己这一世的爱意恩情都要被这个女子死死攥在手里。 初见以来,他知道她对自己是有算计的,两人间虽情意日重,开始时却是提防也有、利用也有,但这一刻,他知道自己真的要被她吃得死死的了…… 站在祠堂上的穆桂英却是换了一段唱词,将手中花枪一丢,捻了个捧印的动作,唱道:“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 混战中,有人嘶声喊道:“他们只有十几人,别怕他们!” “京营奋武营前来剿匪,投降不杀!”唐伯望大喝一声,手中长刀翻飞。 “锦衣卫在此,必彻查此事!投降不杀!”庄小运亦是跟着喊了一声。 “他们是虚张声势……”有人喊道。 …… 同时,一柄长刀向王笑斩落。 “啊!”一声惨叫,那执刀大汉突然倒了下去。 唐芊芊一刀砍下,策马奔至王笑身前,一把将他拉在马背上。 “抱紧我。” 王笑一把抱着她的腰,再回头看去,却见火已被扑灭,越来越多的执刀大汉围了过来。 “你还有人吗?” 唐芊芊摇了摇头:“我刚回京便来找你,只带了这些人。” 她说着,策马向坡上跑去,接着调转马头,似乎在惦量着如何冲出去。 王笑松开手,苦笑道:“那你快走,以后替我报仇。” “一起走。”唐芊芊握住他的手。 “这些人都是因我而死,我不能独自逃。”王笑语速飞快道:“说起来这很傻,但我今日若走了,往后我便不是我了。芊芊,死前能见你一面,足够了。” “那便一起死好了……” 没有时间再给两人说话的功夫,顷刻间执刀的大汉已然扑了上来。 围绕着这个祠堂,惨烈的呼声不停。 屋顶上,那个名旦对这一切恍若未闻,自顾自地抖着袖子唱着戏词,将平生所学绽放出来,仿佛这场厮杀是最好的舞台。 “藩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的兵……” 第260章 不怕了 唐芊芊是傍晚进京的,衣甲都还未卸便去找了王笑一趟,没想到王家空空如也,于是她又唤来京中的眼线探问。 那眼线也是义军的细作,对王家老宅在哪并不知情,反倒将锦衣卫抄了文家的事大说一通。唐芊芊听了,随口就使唤起花枝来。 “他全家都出了京,我们正好一道劫走,你觉得如何?” 花枝道:“我觉得很好啊。” 唐芊芊便道:“笑郎组建锦衣卫,必会安插耿当与庄小运进去,你去象园问问。” “我就说你这女人怎么会问我意见,果然又是要我跑腿。”花枝气鼓鼓地转身就走。 唐芊芊自己则是好好地洗了一把脸。见情郎么,总不能黑不溜湫的去。 这一身戎装倒是不打算换,她打算让王笑看些新鲜的…… 那边花枝到了象园,开口便道:“你们这锦衣卫里可有名叫庄小运的?” 守门的番子见这官兵男不男女不女的,本有些好奇,又听她开口就是庄百户,还以为是什么大人物,忙不跌地请了庄小运出来。 庄小运自然不知花枝的真实身份,见了她这身戎装颇为吃惊。结果才开口问,便被她一句“你管得着吗?”给顶了回去。 接着,花枝这个义军细作便大摇大摆地将楚朝的厂卫衙门逛了个底朝天,摸了张永年公房里的一袋咸香油酥,还得知狗皇帝明日要来看看这个破衙门。 这倒是刺杀狗皇帝的良机,可惜唐芊芊、陈圆圆这两个娘们办点事情婆婆妈妈的——她如是想道。 心里暗骂不已,她嘴上则是很嫌弃地评价了一句:“这衙门不怎么样嘛。” 庄小运傻笑了两声,自告奋勇地要领路带她去找王笑。 花枝道:“你告诉我在哪就行,明天皇帝看过你,这试百户没准就是百户了。” ——也是干不长久的小官,但谁让你这傻高个乐意当呢。 没想到这庄小运颇为热情,非要送她去。 花枝只好道:“那随你吧。” ——要去是吧?老娘再带你到陕西逛逛。 如此,庄小运便高高兴兴领着唐芊芊一行往房山而来。 他一路上却没什么机会与花枝说话,只有在途中休息时献宝似得说了一句:“知道吗,铁愣成了治蝗的大将军……” 没想到花枝对治蝗不感兴趣,随口就问道:“是吗,它现在够肥了吗?” 庄小运一愣。 花枝便自语了一句:“是红烧好吃还是清蒸好吃?” 庄小运:“……” ——自己这力使得似乎有些不对啊,早知道去学厨了…… 待一行人到了王家村,见到漫天火光和厮杀,庄小运吃了一惊,忙将心中的失落抛开,冲进敌阵要救自己的恩公。 等初时的威势耗尽,那些执刀大汉知道了他们只有十几个人,便冲上来围杀。渐渐的,庄小运气力不济,陷在人群中便有些吃力起来。 五六个大汉围着他,几次都差点将他拉下马来。接着,几把刀同时向他砍下,庄小运抬刀去挡,慢慢吃不住力。 正凶险,花枝策马过来,一刀横扫,连杀三人,极有些凶狠。 她一手拉着缰绳,一手劈砍不停,一幅游刃有余的样子,嘴里还道:“傻高个,你战阵经验不足啊。砍人时你倒是收点力啊。” 庄小运喘着粗气答不上来。 “后悔没?丢了百户的官,命还要搭在这里。”花枝又道。 “不后悔。” 一边打架一边说话,这对于庄小运而言有些吃力,他却还是勉力问道:“你能带着恩公他们出去吗?” “那哪能啊。”花枝道:“但我杀的比你多……”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 袁庆领着三百人负责王家村南面。 他虽是巡捕营千总,却也只能私下调动这些人。 今夜之局,一共来了一千五百人,分为五组,除了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还有一组居中调度。 这样的兵力压下来,本该早已屠了王家村才是。偏偏那些村民顽固得很,竟是硬守到了现在。东面和南面还逃脱了几人。 东面的事不归袁庆管,但南面却是走脱了王珍,害得袁庆被石将军狠狠地骂了一顿。 才挨完骂没多久,没想到王笑一把火又烧死了自己几十号人,袁庆心疼不已,只好吩附人推倒土墙,誓要拿下诛杀王笑的大功。 结果就差那一点,竟又被人闯进来坏了好事。 “爹,你说怎么就偏偏我们南面这么倒霉。”袁环道:“要不,求援吧?” 袁庆在儿子头上一拍,骂道:“慌什么,看清楚没?他们才十几个人,将所有人压上去!” “可是他们很能打啊,这样得死不少人……” 此时那边十几骑已被合围,袁庆终于能放下心来,便在儿子面前摆出一幅运筹决算的模样,道:“死了就死了。你记住,损失越大,功劳也越大。” 袁环点头受教。 袁庆道:“你以为文家被抢的那些银子全是文家的吗?那其中有多少勋贵的利益?王笑触动的是一张大网,现在这张大网压下来。是他的死路,却也是我们的机遇。正好让我们父子顺着这张网一路向上爬。” “与巡捕营里那些小鱼小虾周旋有何意思?男儿当世,须立大功业。今夜,屠尽这个村子,杀了天子之婿,方显胆色。” 袁环看着父亲那冷冽的脸色,心中涌起无尽的景仰,连忙道:“父亲说的是。”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耿当那个大傻冒。 自己以前真傻,居然和那样的土冒计较。 看现在,自己可是要干大事…… 下一刻,一支箭激射而来,猛然从他喉中贯了出去! !! 袁环“呃”了一声,仰面缓缓倒了下去。 袁庆还有一肚子的大道理正要对儿子讲,才开口,血就溅了自己一脸,不由呆愣在当场。 “儿……” 来不及悲伤,他猛然在地上一滚,躲开疾射而来的另一箭…… “可惜了,老的那个躲了。”王笑伸手在唐芊芊的肩甲上摸了一把,道:“往常看你胳膊细细的,怎么有这么大力?” 唐芊芊嗔道:“哪里就大力了?明明是他们自己不懂站远一点。” 说着,她丢掉弓,接过王笑递来的刀又杀一人。 那弓是王笑刚才在一个汉子身下瞥见的,他见到时还颇有些惊喜,问唐芊芊能不能把袁庆父子干掉,表示这是自己临死前的小愿望。 此时愿望只实现了一半,两人却还是无所谓的样子。 “明明就很大力,怪力少女。”王笑道,手里挥了一刀,却砍空了。 “讨厌。” “知道吗?我当时在巡捕营看到他,可害怕了。”王笑自嘲一笑,“一个千总,就给我那种命运被人掌握的恐惧。” “没想到今天他真掌握了你的命运?”唐芊芊问道。 “但我现在不怕了,死就死。”王笑道。 说话间他又挥了一刀,因唐芊芊马术好,这一刀竟是杀了一个人…… 那边袁庆已退得远远的,嘶声力竭地喊道:“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心中的愤怒让人不能自已。 “一个活口都不许留!你去,告诉石将军,再派……” 下一刻,另一只箭从身后射来,狠狠从他喉间贯了出来。 “呃……” 袁庆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着那箭头愣了愣。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哪里射来的箭? “敢收老子一百二十两?”草丛中,小柴禾冷笑一声,放下手里的弓。 “让你他娘的乱叫价……” 第261章 看战况 “若是一千五百名官兵连些村民都屠不尽,传出怕是要沦为笑柄。” 说话的中年男子瘦得皮包骨头,目光中带着些讥讽的笑意。 他是恭王府的清客文人,名叫阮洽。 阮洽中过举,又因科场舞弊被剥了功名。此时他坐在一片残垣上,好整以暇地煮茶,很有些清雅之态。 站在他身边面色冷峻的武官是振威营都统石良平,听了这样的话,转过头不应。 阮洽又道:“王笑还在村中,南面逃的是王珍,那东面逃的便是王珠了。这两子皆不俗,回头怕有些麻烦。” 石良平道:“捉回来便是。” “自欺欺人。”阮洽讥笑一声,斟了一杯茶,感慨道:“怪不得王家能酿酒发家,这村里的水是真不错,石将军不尝尝?” “不喝。”石良平冷着脸道。 “此处视野既佳,各处的情况都能望到,还能听到那边的唱词,不错,不错。顾回芳不愧是京城名旦,一唱三叹,余音绕梁,不虚此行啊!”阮洽显得颇为高兴,啧啧赞道:“青山覆雪,月下杀人,名伶唱曲,好水新茶。如此良辰美景,石将军不坐下来同赏?” “不坐。” “你真不知趣味。”阮洽捏着袖子,缓缓扇了扇杯子上的热气,眯着眼四下望了一会,忽然道:“哈,袁庆那傻儿子死了?有趣。没想到王笑竟有这样的姘头,既美艳又果勇。得如此艳福,他真是死了也不冤啊。”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说着,他执起茶杯,摇头晃脑地吟道:“腻如玉脂涂朱粉,光是金刀剪彩霞。从此时时春梦里,应添一树女郎花。” 石良平实在是有些烦这个读书人,冷哼一声:“你能不能闭嘴?” 阮洽笑道:“石将军请不要这么浮躁嘛,以后你我同为诸王公门下,又正好一起出来办事,多聊聊才好联络感情。” 石良平往旁边又走了两步,背过身不理他。 “石将军。” “石将军。” 阮洽连唤两声。 石良平道:“别烦老子。” 阮洽道:“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石将军真不想听?” 石良平耳听八方,隐约感到有些不对,猛然回头。 “袁庆让人射死了,嘁,那边有人冲下来了。望之,应有三四百人。”阮洽不紧不慢道,抿了一口茶,叹道:“好茶!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 “中路压上去!”石良平大喝道:“东面调一百人、西面调两百人过来,拦住他们!”网首发 吩咐完,他望向王家村中,再次下令道:“让北面加紧杀过来,杀完王家村就直接包夹这伙人!” 等他一通吩咐完,阮洽便再次开口道:“来者是孤山寨刘一口的人……王珍有些本事,竟还能搬来援兵。石将军你看,这便是多读书的妙用,愿借辩口如悬河,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强于百万之师。” “来的正好。山贼屠了王家村,老子灭了山贼,正好将事情做圆。”石良平冷笑一声,又看着战况调度起兵马来。 阮洽似赞非赞道:“没想到石将军指挥千把人屠些村民、山匪的,也如此郑重其事,举轻若重、稳稳当当,真乃大将之风。” “你他娘的有完没完……” ------------------------------------- 王家村背倚坡峰岭,西、北两面皆是山地,没有进村的路,因此北面的官兵既要登山,又要防守山林以防有漏网之鱼,进展便有些慢。此时得了军令,也只能整顿队列向王家村祠堂缓缓逼下来。 相比南面的混战,祠堂以北却是一片肃杀。三百官兵执刀奔跑着,依旧是一间一间屋子搜杀过来,不留活口。 刀锋上的血滴在地上,步履飞快。 远远的,祠堂在望。 祠堂前还有一排人手里拿着棍棒与锄头拦在路上,很有气势的样子。 官兵们又跑了一段路,接着,微微愣了愣。 却见守着祠堂的有大几十号人,远看确实威风凛凛。这近了一看,却大多都是些老头,颤颤巍巍的样子,各别人还胡子花白,连锄头都拿不稳。 这他娘的实在是…… 王康站在人群前,膝盖有些发软。 他是一辈子没打过架的,看着那些凶神恶煞扑过来的人,一颗老心脏颤得几乎要晕过去。 但能怎么办呢? 作为京酒商会的会长,酒业同行有难时自己要挺身而出;作为大楚的子民,圣天子有召时自己又得忠君体国;作为王家的家主,要为王家香火传承做考量;作为父亲,要给儿女们耳提面命……这一生活到五十岁,早已活得不是自己。 今夜王家村有难,三个儿子放在外面生死不知,为父者心里的苦要咽下去。而自己作为族长,便要担起族长的责任! 身后是家族亲人,是妻妾儿孙子女,往日里他们唤自己老爷祖父,自己受了这一份爱戴尊敬,便只能拦在他们前面。 来啊! 老头怎么了,老头也是男儿。 让你看看赵燕男儿的血气! 心中如是给自己打着气,王康脸上泛起悖然怒色,迎着冲上来的凶恶汉子大喝一声。 “哎哟!” 王康腿一软,摔坐在地上。 他长须一抖,吓得面色惨白。 ——这也太凶了吧! 这一下,他确实是没想到对面这个大汉冲得这么快,刀劈得这么快。 咳,但总之,摔倒了…… “唰”的一声,刀锋在空气中狠狠劈空了。 眼前的老头瞬间不见人影,冲在最前的官兵一愣神,心道:“竟能躲过我这一刀,好快的反应!” 下一刻,他低头一看,与王康大眼瞪小眼的一瞬间,腹上便挨了一锄头。 那官兵肚子一顶。 又是一声“哎哟”王康再次摔了一跤。 那官兵又气又笑,手中的刀却是半点不慢,狠狠又斩了下去…… “噗”的一声,十几骑策马过来,一刀劈在那官兵背上,接着狠狠撞进官兵的队伍当中,引起一团混战。 却是王笑与唐芊芊见南面有了支援、战况稍缓,便领人过来解围。 王康见那汉子还没死透,捡起他的刀便挥下去。 “老夫也杀了一个。” 经此一‘战’,他既有些后怕,又自觉涨了些本事,心中感慨万千。 再抬头看向救了自己还挡在前面的王笑,忽然发现这个逆子其实也蛮孝顺的。 下一刻,王笑转过头,破口大骂道:“添什么乱!还不带人进去!一堆老头堵在这,我火都放不了……” 第262章 先虑败 月光下,人如野兽般撕咬着对方。 迎着数不清的敌人,刘一口如狼入羊群,手中的狼牙棒翻飞,溅起一片的血肉。 小柴禾手中则是一柄长斧,大开大合间亦是血光汹涌。 “哈哈哈,有多久没有并肩杀人了?”刘一口大笑道。 小柴禾将沉重的长斧从敌人的肩骨间提起来,咧嘴一笑:“十年,上次联手还是与你一道劫老县令囚车。” 提到老县令,刘一口便又想起了三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那年冬天,宛平县的县牢里关了几个犯了些小案子的孤苦孩子,这些孩子一直到很多年后才明白:若无这场牢狱之灾,自己其实早就冷死饿死在外面了。 刘一口这个名字也是在牢里才起的,那在之前他这个孤儿是没有名字的。小柴禾比他大两岁,那时候每顿牢饭都会留下一口分给他。 因这每餐多一口的牢饭,他得了一个名字,也记了一辈子的恩义。 可惜他们出了狱后,终究没走上正途;也可惜老县令一世清廉,却落得蒙冤发配。但既然世道如此,大丈夫立世,快意恩仇罢了。 三十年过去,几天前小柴禾落难上山,刘一口便打算让出这大当家的位置,偏偏小柴禾不受,只在寨子里当了二当家。 今夜王珍来求援,说到最后,刘一口其实是有些犹豫的。 但小柴禾却是义不容辞,打算自己下山救援。一则,孤山寨既收过王家的保护银,他愿意替刘一口守这行的规矩;二则,他的弟兄们是死在文家手上的,王笑抄了文家,这份人情他要还。 既然兄弟如此说,刘一口便领了人下山。 他是敢做敢当的大汉,此时既已杀入敌阵,便不再考虑事情的对错结果,只专心杀敌。 这群山贼皆是悍徒,直杀得那些官兵心下骇然。 南面巡捕营的官兵本就死伤惨重,袁庆又已阵亡,再面对孤山寨的突袭,战线几已溃散。若非石良平应对沉着,差点便要让刘一口的人突破防线,接出王家村的人。 六百多官兵对上三百多山贼,正面鏖战,战况陡然间便激烈起来,每一刻都有人在惨叫中倒下去,鲜血流了一地,伤者倒在地上痛叫不已…… 石良平皱了皱眉。 今夜此来,一切都和计划中不一样。 本是一次屠杀行动,到现在却是成了一场激战。 伤亡早已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想不说,他甚至隐隐看到了失败的可能。 “拿本将的大刀来。”石良平大喝一声。 看着孤山寨的几个凶徒如入无人之境,他打算亲自上阵斩杀刘一口,压下对方的势气。 “石将军莫急。”阮洽却是又笑了笑,出言阻止道:“今夜之局,已经达不到预想的结果了。不必再压上去了。” “你胡说什么?”石良平道:“王笑马上就要死,这群山贼只不过是乌合之众。” “但一开始我们就低估了对手。”阮洽转着手里的茶杯,道:“我们要的是以雷霆之势屠了王家,而不是和他们去拼。真当是要在京城之外打一场大仗不成?” “若不是你非要用巡捕营那些蠢材,只由我振威营的兵马行事,如何会这样?”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阮洽道:“我安排这些人,便是考虑到万一事有不谐,我们也可以全身而退。若是全用你振威营的兵马,情况未必好得了多少,闹大了只会让诸王爷为难。袁庆死在这里是好事,他背后是兵部,王笑只能顺藤摸瓜找到郑元化。你若死在这里,结果可就大大的不同。你看现在,我们有何损失?反而是引得锦衣卫与郑元化狗咬狗。” 这话实在是太不中听,石良平瞪着阮洽,终于被激怒了。 “你开始就信不过老子?” 阮洽笑了笑,悠悠道:“石将军别生气嘛,所谓善用兵者,不虑胜,先虑败。石将军只有将今夜的败果咀嚼下去,往后方才能成大将。总之,今夜败的是你,却不是学生我。” “老子还没有败!” “石将军回头一定要再练练这养气的功夫,不要这么浮燥。”阮洽道:“你看,王珠的救兵也来了,神枢营高成益,你真的打不过了。” 石良平猛然回头一看,便望见远远的有火光点点,似一条长龙将这边而来。 “你早知道高成益会来?为何不早说?!” 阮洽奇道:“咦,石将军自己没想到吗?是你放走了王珠,现在如何能怪我?再说了,我若早说,岂非会让你乱了阵脚、不能专心对敌,这是战阵大忌。” 石良平一挥手,似乎要驱散耳边的嗡嗡声。他向王家村那边看了一会,又道:“来得及,我还能杀了王笑。” “来不及了。再不撤,便要和高成益碰上面了。” 阮洽说着,饮罢最后一杯茶,嘴里砸巴了一会,叹道:“如此好茶,石将军一口未饮实在是可惜……走吧,这王笑身上有气运,这或许才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说罢,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负手而行。 石良平脸上阴睛不定,极有些不甘。 “走吧。”阮洽并不介意多提醒几句:“杀不了王笑,你不过是无功。若是让高成益撞见了,却是有过……” 王笑没想到今夜自己能活下来。 他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 但当敌人退去,看着满地的尸首,他心中却未感到太多的惊喜,反而是悲伤与愧疚不停涌上来。 这种感受并不会激得他大哭起来,却是将他一颗心都浸泡在苦水中,让人感觉难捱。 他能做的也只有抛下刀,将王家村的伤亡者一个一个从满地的狼藉中拖出来。 空气中泛着各中血腥味、烧焦味、酒味……各种气味形成一种久久不能散去的奇异气道。 他或许能一辈子记住这个味道。 而心中的悲伤与愧疚若是捱不住,便只能化成仇恨与杀意…… 唐芊芊与花枝对望一眼,摇了摇头。 对于唐芊芊而言,在大同探得了楚军的机密军情后,这在京城当细作的日子便该结束了。这次回来,她其实是想要带走王笑的。 今夜若是早来一个时辰,她是有把握带走他的。 但此时,她看着那个拖着尸体、有些狼狈地的身影,感觉到了他身上有些变化。 有些东西不可阻挡的压在了这个少年的肩上,让他一点一点变的难以掌控起来…… 王康立在废墟之间,似乎苍老了很多。 宗族传到他手上,经营一世才终于得了一个虚阶,为的就是不辜负祖宗。 没想到啊,乐极生悲。经此大难,族中子弟身亡大半……对于他而言,这样的打击,其实是难以承受的。 一片哭嚎声响起。失去丈夫的女人、失去父亲的孩子、失去儿子的老人……种种的恸哭声传入耳中,王康身子晃了晃,几乎便要栽倒下去。 他强自镇定心神,硬是支住了自己摇摇晃晃的身体,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倒,老夫是族长。” 眼中一片昏暗,他招了招手,唤过崔氏,嚅了嚅嘴却有些不知从何开始。 救助伤员、收敛尸体、统计伤亡、下发缟银……要做的太多了。 “你带着妇人们,先救伤……” 下一刻,有人猛然嘶吼道:“王康!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回来,怎会如此?我哥怎么会死?!” “你赔我哥的命来!” 一句话如在耳边爆开,王康身子一震,只觉眼中一黑…… 第263章 各家事 王笑本来心情就很恶劣,听到有几人恶言恶语地指责王康,他更是眉头一皱,捡起一把刀便走过去,二话不说就用刀背在为首的青年身上狠狠一劈。 那青年痛叫不已,几人便指着王笑大骂起来,却不敢上前去打他。 “你凭什么打我?今夜就是因为你们回来大摆宴席他们才死的,你凭什么还这么横?!” “就是,我们的亲人都是为了保护大家才死的,你凭什么打人……” 一阵七嘴八舌的痛骂。 王笑懒得看他们,连名字都懒得问,径直道:“你们几个现在被逐出宗族了,再敢回来,我直接杀了。” “凭什么?哪有这样的道理……” “没有道理!”王笑喝道,他目光扫视一圈,高声道:“我不妨告诉大家,今夜那些是冲我来的。地上这些人也是因我而死!但他们是我的亲人,不是你们的亲人。” 他目光盯住那个青年,冷冷道:“你哥死的时候你在哪里?连这些老人们都站出来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从头到尾在祠堂里,和老弱妇孺躲在一起。现在知道出来哭了?但你哭过你哥一声没有?现在知道出来骂我爹了?你怎么不骂骂那些杀了你哥的人……” 他说着话,目光梭巡着,找到一个受伤倒地的官兵,走过去便劈了一刀。 血溅了一身。 那青年骇了一跳,脖子一缩,不敢做声。 王笑却依旧盯着他的眼睛,冷笑道:“想要银子是吧?告诉你,你一个铜板都不会有。你哥是为了保护大家而死的,不是死来给你发财的!” “我我我没有……你不能乱说。” “就是,我们死了亲人心里难过才这样,你不能胡乱污蔑,这道理讲不通……” “我这里没有道理可讲!”王笑向前两步,那群青年吓了一跳,连忙退了几步。 “这些人要来杀大家的时候有讲道理吗?!”王笑懒得再看那几个青年,转向所有人,高声道:“我说了,今夜这些族人皆是因我而死,那他们的仇便归我报,你们的生死富贵便归我担,没有选择。这世道从未给过人选择,也没有道理可谈。” “若有心中放不下计较的,想要跟我讲道理的。我只有一句话,这样的人今夜便离了王家的宗族,往后与我这个灾星无碍,哪天我若要被灭九族他也不受连累。但从此,休要再想从我这里沾一点好处。若以后有敢再来闹的,纠缠一句,我给他一刀!” 那群青年中便有人道:“哪有这样的道……说法?王家宗族是你的吗……啊……” 话音未了,他身上便挨了一刀。 他见王笑扑过来时其实是想躲的,但却被庄小运给制住,此时被劈了一刀,血流如注,犹自不可置信。 “王家宗族是不是我的,不是由你我说了算!”王笑道,“我的敌人再要杀来的时候,你大可以去和他们掰扯,告诉他们,你跟我不是亲人。看看他们手上的刀会不会停下来。” “楚朝百姓活到今日之地步,天灾人祸有给过大家选择吗?官兵贼寇有给过大家选择吗?事已至此,你们要么与我同心协力与这世道抗一抗,要么趁早滚蛋,别妨碍我救治伤员。” “该说的我都说完了,我数三声,要走的马上走。”王笑说着,看向那几个青年,淡淡道:“至于你们,三声之后,要是还在这里,我直接杀了。” …… 这一夜,有人在夜色中狼狈地离开了王家村。 这其中有人气愤、有人庆幸,也有人想着王家的富贵以及王笑那附马都尉的身份心中翻起悔意。 但总之,人世沉浮,有时候便在一念之间注定下来…… 王珍亲自送了刘一口、小柴禾回山,许诺必有厚报。 王珠带来了神枢营帮忙做战后的清理,调查着幕后的黑手。 王笑对每一个伤员都很重视,尽力救回每一个能活下来的。 唐芊芊看着神枢营的人马穿梭,心中叹了一口气。她知道,此番回来,自己是带不走王笑了…… 是夜,瑞王府。 瑞王周烨是延光帝六叔爷,时年七十有八,身子还颇为健朗。 他领着宗人令的职务,经历三朝,一世清名,可谓德高望重至极。 因瑞王过于清廉,国库又没钱发禄米,瑞王府早已是家徒四壁。 这份守身执正的清廉端正并非没有回报,三朝下来,瑞王子孙中已有三个世袭罔替的亲王。可惜,子孙不肖,恭王、肃王、康王皆没有继承他的这份清正…… 有人走进了这个草木凋零人瑞王府。 “父王,王笑没死。”恭王低声道。 “没死就没死吧,锦衣卫还能抄到你我王府中不成?”瑞王随口道。 恭王笑道:“本也是无妨,让人知道大家的生意不是那么好端的便是了。另外,东平侯的儿子周博裕被王笑杀了,他给孩儿送了不少良田,如今事没成,还得给他退还一半。” “不必退了,周昱是个蠢材,退回去他也守不住。”瑞王道:“这点小事,也值得你跑一趟?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恭王道:“孩儿也是想来看看父王。” “你还是少来些为好。”瑞王叹道:“守了一辈子的名声,别在进棺材前毁喽。” “孩子探望父亲,天经地义。” “别跟本王耍心眼,你不过是想拉本王下水。”瑞王道。 恭王讪讪一笑:“父王英明。” “此事,关键不在于王笑。你杀了他,还会有周笑、吴笑、郑笑。”瑞王摸着膝盖叹道:“周缵这孩子当皇帝当久了,如今起了歪心思,想要我们这些亲戚的钱,这才是可怕之处。” “那……打消陛下这个心思?” 瑞王瞥了儿子一眼,缓缓道:“两百多年下来,附马的人选都是宗人府与礼部定的,当年周缵却一定要给长公主德阳亲自选附马,这与礼制不合。你知道本王如何做的?德阳公主在她丈夫死后郁郁寡欢,你看周缵还敢再插手宗人府的事务吗?” 恭王点点头,道:“孩儿明白了。” “别人都以为等王笑成婚后、真成了附马都尉会更加难缠。却不知若是让淳宁公主也守了寡,周缵的压力只会更大。” 人老了便容易啰嗦些,瑞王也是如此。 他语速很慢,又道:“道理很简单,我们是万人之上的王,经得起挫折,也有的是机会。就像踩一只蚂蚁,一脚没有踩死,就再抬起一次,不过都是小事。” 过了一会,恭王又问道:“文家没了,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打算将生意托给贺家……” 第264章 布局者 九月三十日。 被请来王家村的唱戏的瑞福班先行回了京城。 这些伶人唱了那么多年戏,各种事情见得也多,又知道京城水深,便对昨夜在王家村发生的事绝口不提。 扮穆桂英的顾回芳卸了脸上的妆,换上自己的衣服,便从一个颠倒众生的女子变回了白净男子。接着,他出了戏园,往内城走去。 他扮上相后比女子还媚,京中少有人不认识。但此时以本来面目走在路上,却没人能认出他来。 确定没人盯着自己,顾回芳施施而行,一路进了温府。 此时正是中午,温容修、温容信兄弟正好都在府中,顾回芳便将昨天所见之事,事无巨细地向二人娓娓道来。 温容信脸上带着听故事般的平静神情,直到听到有奋武营兵马前往救援时神情才有些异样,又让顾回芳着重描述了一遍这十几人。 待整件事细细说完,顾回芳告辞而去…… “奋武营?她竟还敢回来。”温容信自语了一声。 “二弟说的是谁?”温容修问道。 “有一伙唐中元的暗探在京中活动,为首者是个女子,名叫唐芊芊。”温容信道:“我们想要南渡,唐中元也巴不得我们南渡,因而彼此有些合作,比如我们需要马匹、他们需要庇护。总之这一年来还算合作得不错。” “上次京营出了些乱子,我们一时调不开人手,便托她去摆平。事情确实是平了,没想到,昨日首辅大人收到孙将军急报,道是有人冒充京营奋武营游击,偷了宣大一线的布防图……” 温容修忍不住笑了起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反贼中出来的乡下女子,不懂规矩,不足与谋。”温容信摇了摇头,苦笑道:“首辅大人从来没吃过这样的亏,这次被人这样耍了,也有些生气。” “她竟还敢回来?”温容修道。 “她是王笑的姘头。”温容信讥讽道:“女人嘛,被些情情爱爱遮了眼,连命都不要了。” 温容修摇了摇头,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 “说正事吧。”温容修道:“为兄没记错的话,死在王家村那个……巡捕营袁庆,是兵部齐向新的人吧?” “不错,就是我们这边的老鼠屎。”温容信道。 “王家村不是你下令屠的吧?”温容修问道。 温容信冷哼一声,颇有些不快:“在大哥眼里,我就这种水准吗?” 温容修不以为意,沉吟道:“布局者拉拢袁庆来对付王笑,这是要祸水东引给我们了。” 温容信脸上带着鄙夷的神情,道:“他低估了王笑,也低估了我们。” 温容修便道:“不妨猜猜此事是谁做的。” “没什么好猜的,撇开动机不谈,只看这破水准就知道。”温容信再次面露鄙夷之色:“布局得如此拙劣,处处显着一股子小家子气,一看就是个连科举都考不上的酸儒所为。” 说着,他忍不住讥讽道:“连朝堂都没见过的井底之蛙,吃了权贵家几口供奉,便以为自己是怀才不遇,其实就是个纸上谈兵的蠢材。” 温容修脸上便也露出了文人相轻的笑容,但还是道:“阮洽那人讨厌归讨厌,当年还是有些才华的。” “当年归当年。”温容信道:“我与兄长入仕十年,又得老大人教诲,早不将他放在眼里。只看昨夜这一局,恭王用人,差陛下远矣。” 温容修点点头,转过话题,叹道:“王珠果然收买了高成益。” “他收买了谁我都不意外。”温容信道:“说起来,我确实没想到王家能赢了文家。往后与王珠过招,还要再小心些啊。” “没有往后了。”温容修道。 温容信一愣。 温容修道:“太子还在卧病,他这次给吓得狠了,经不起再来一次……至于王珠,到了卸磨杀驴的时候了。” 温容信苦笑道:“好吧。” “二弟既然嫌弃阮洽布局拙劣,不妨亲自布一个。还是那一个要求,用最小的力,拿最大的好处。” “好。”温容信道:“三日后,淳宁公主大婚,依制将由太子代陛下前往公主府赐宴,王珠必会亲手刺杀太子。”天才一秒钟就记住:.更新最快的网 “你如何知道?” 温容信道:“我了解他。这些年来,最开始他只是想要太子死,但慢慢的,他想要的更多,想要让周肇痛苦、也想要亲手动手。我甚至知道他会用火铳,也知道他不会第一枪就打死周肇,他会算好时间一枪一枪……我甚至闭上眼就能看到那个画面。” 温容修点点头,问道:“然后呢?” “我们在他动手前拿下他。” “就这样?” “就这样。” “这计划……未免太简单了。” 温容信道:“越复杂的计划变数越大。我的计划虽简单,却是我盯了他三年半才能如此了解他。” 温容修想了想,问道:“王珠不是莽撞的人,这样的刺杀,他打算如何让家人逃脱?” “忠勇侯本说好将宅子卖给王家用来作公主府,大哥知道此事最后为何没成吗?”温容信道。 “听说是忠勇侯并不打算卖,只是在耍王家。” 温容信道:“我一开始也这么以为,但这两天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 “另一种可能?”温容修思量了一会,倏然站起,沉吟道:“你是说……王珠在公主府修了暗道?” “不确定,但很有可能。”温容信道:“假设说,从王笑被选为附马那一天开始,王珠就拿了他爹什刹海那套宅子的钥匙,在里面修建暗道。然后假意与忠勇侯买宅子,一边谈,一边派人骗忠勇侯王家还愿意出更高的价。等到最后,便称时间来不及了,将公主府定在什刹海那套宅子。” “等到公主大婚时,他几枪崩了太子,自己挟持公主从暗道离开。那边则让王珍带家人以神枢营的名义出京,或者干脆藏在神枢营里等风声过后再出京。若非是我们,谁能想到?” 温容修沉吟着,思考着这一种可能:“若是如此,我还是小瞧了王珠。” “他也进益了,可惜,他在明,我在暗。”温容信洒然一笑,道:“这个局,我们要出什么力呢?不过是带着人上门喝趟喜酒。至于好处,你我擒获预谋刺杀太子的凶手,大功一件,也不枉多年绸缪。另外,锦衣卫是以追查太子案的名义成立的,张永年却与凶手来往匪浅,到时正好借此将锦衣卫掌控下来……” 第265章 难骗的 十月初一。 王家回了京城。 哪怕房山老宅还有许多族人要治丧,王家也必须回来准备婚礼。 丧事与喜事之间,各人心中冷暖也只有各自知晓了。 王笑的主要职责是熟悉路线,练习跪拜。 陶文君却是极有些忙的,大事小情不停安排下去,整个人连轴转。 王珍送客回来,见她如将军般不停发号施令,亲自递了杯水过去,又道:“宗人府既已说了可以一切从简,你又何必如此操劳?” 陶文君没好气道:“我乐意,不行吗?” “行行,我不是怕累着娘子吗。”王珍苦笑不已。 陶文君却是忽然想起一事,皱眉道:“前夜……三弟身边那个女将军,你可认得?我远远看着有些面熟……” “没注意看。”王珍漫不经心应了一句,看了看天色又道:“湖广来的人应该快到了吧?” “傍晚能进京,我们府中客院都住满了,你接了人后安排到西府大堂哥的院子里。”陶文君道。 “夫人真是面面俱到。”王珍随口赞了她一句,起身道:“我出京迎一迎吧。” 陶文君看着王珍的背影,脑中却还是想着那个女子,后悔前夜没上前去端祥一眼。 过了一会,给王笑订做的襟花送过来,她想着还有事要与王笑交待,便亲自往三弟的院子送过去…… 唐芊芊在王笑的榻上醒来,睁开眼便见缨儿正坐在那边假装绣针线,目光却在偷偷打量自己。 唐芊芊便笑道:“前两天在村里没怎么睡过,便借你少爷的床补一觉,你不介意吧?” 缨儿连忙道:“姐姐救了少爷、救了王家,缨儿心里特别感激,哪里能介意的……” 她怕唐芊芊不信,又道:“我就是觉着姐姐生得美,才多看了两眼的。” 说着,见唐芊芊要起来了,缨儿忙过去扶她,帮着披衣服递水洗脸颇有些殷勤。 唐芊芊又笑道:“我自己来吧,你是笑郎的心尖子,不好劳你服侍的。” 缨儿脸一红,也不知唐芊芊这句是玩笑话还是要敲打自己,颇有些手足无措。 下一刻,她却被唐芊芊拉着坐下来。 “瞧你,慌什么?”唐芊芊笑道:“可人儿,你不必怕我。你若见着了我那没大没小又懒又馋的丫环,便知道我不是个会计较的。” 缨儿更是脸上一红,又道:“少爷也是如此说的,说姐姐是最好相处的。” 唐芊芊从脖子上解了一条玉坠下来,径直给缨儿戴上,笑道:“姐姐没带什么别的来,便送这个玉佩给你……” 缨儿低头一看,见这玉光泽莹润,剔透晶莹,她心知这不是凡品,连忙道:“这个太贵重了,缨儿不能收。” 唐芊芊拍了拍了她的手,温柔笑道:“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只是我养了两年,人养玉,玉也养人。你收了便算是认下我这个姐姐。” 缨儿感受到那玉坠上还带着温热,更有些赧然。她低头笑了笑,忍不住便说了一句傻话:“姐姐养的玉给缨儿戴了,缨儿也能变漂亮吗?” “傻丫头,你已经很漂亮了……” 缨儿偷偷瞄了唐芊芊一眼,心中极有些亲近之意。 几句话之间,她便觉得这个又漂亮又好相处的姐姐在自己心里的位置一下子排到了顶前面。 唐芊芊几句话搞定了缨儿,心里却觉着这样单纯的小丫头片子实在没什么难度。 说话间,有难度的便来了。 “三弟在吗?” 随着这一句话,屋门被人推开,唐芊芊便与陶文君对上了一面…… 陶文君手里的襟花落在地上。 她的心情实在是有些复杂。 哪怕她出身富户,两万两银子对她而言也不是小数目。 同时这件事对她的自尊心也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她其实没想过有一天还能再见到这个女骗子的。 “大少奶奶,这位是……缨儿的朋友。”缨儿颇有些讲义气,打算将唐姐姐与少爷之间的男女关系遮掩下来。 唐芊芊拍了拍缨儿,站起来身来,笑道:“文君姐,好久不见了。” 陶文君道:“我又该怎么呼称你?严家妹妹?” 唐芊芊低下头。 陶文君公事公办的口吻道:“你骗我了银子,这是怨。但你前夜来救王家,这是恩。恩既大于怨,这两万两银子我便当没有过。” “文君姐,我……我并不是诚心想骗你的,我是有苦衷的……”唐芊芊抬起头,眼中已带了泪水。 “别演了。”陶文君道:“我说了,是王家欠了你的恩情,没必要再演了,我也不会再信你。” 她说着,目光在屋里梭巡了一圈,又道:“王家欠你的救命之恩自会报。但我三弟就要成亲了,还请你离他远一些。” “文君姐……” 陶文君道:“我说的没道理吗?有恩报恩是公道,不与有妇之夫瓜葛也是公道。” 唐芊芊捋了捋耳边的发丝,心道:但我与笑郎都不讲道理啊。 陶文君捡起地上的襟花放在桌上,对缨儿道:“三弟回来后,让他来陶然居一趟。” 唐芊芊拉了拉陶文君的袖子,道:“文君姐,我错了,但我一直将你当我的亲姐姐……” “所以你骗我的银子?”陶文君反问道。 唐芊芊撒娇道:“当时是你自己说的,两万两不算多。” 陶文君有些羞恼起来,急道:“你真不懂吗?当时我那几个姐姐也在,她们惯会热嘲热讽,我还能……” “就是。”唐芊芊道:“她们羡慕文君姐嫁得品貌才高的佳婿,这才天天将挣多少银子挂在嘴边……” “够了!我不会再信你。”陶文君将袖子扯回来,转身就走。 唐芊芊看着她的背影,悠悠叹了一口气。 “我得要讨好这个大嫂……” 是夜。 等王珍待客回来,陶文君便拉着他将事情说了一通。 “……也不知这女骗子如何搭上了三弟。” 王珍讶道:“竟还有这种事?!” “前夜她虽是拼死来救,但一码归一码,你得管管三弟……” “夫人说的是。”王珍便沉吟道:“这样吧,我亲自过去管一管。笑儿婚事在即,绝不能留女子留宿屋中。”网首发 王珍才走没多久,竟是又领着王珠回来。 “在外面遇到二弟,他有事与夫人说。”王珍笑道。 陶文君微有些愕然。 王珠一行礼,径直道:“听说嫂子与唐将军的女儿有旧?” 陶文君奇道:“什么唐将军的女儿?” 王珠道:“前夜领人来救我们的那位唐伯望将军的女儿。” “她这次又姓唐了?演的还是个将军的女儿?”陶文君冷笑道,“我一向以为二弟是个聪明的,竟也上了骗子的当。” “嫂子有所不知,唐将军也是刚升为游击将军,因为查了京津一带的私盐大案,立了大功……” “私盐案?”陶文君眉毛一皱,似乎想到了什么。 却听王珠又道:“我与那私盐案有些牵扯,还从里面赚了两万两银子,上次逃过一劫。这次唐将军那女儿却是住进府中,怕是来者不善。” 一席慌话只点到几个信息,剩下便交给陶文君自己去脑补。 陶文君想来想去,忽然有些滞愣住。 “原来如此……”她喃喃了一声。 ——那什么唐伯望追查私盐,查到二弟头上,便让女儿扮着盐商打探。若非自己与她交情好,想必二弟上次就要栽了。 唐姑娘因与自己的交情,对王家网开一面,王家有难时还奋不顾身带人来救……自己却还怪她是个骗子,她心里该有多难受? 真是猪油蒙了心! 陶文君如此想着,又回忆起当时与唐芊芊一起在背后说人坏话的快意时光,再想到她那句“我是有苦衷的”,眼中不由落下泪来…… 王珍见妻子落泪,狠狠瞪了王珠一眼。 “嫂子不如请唐姑娘吃顿饭吧?” 王珠见时机差不多了,便将目的抛出来…… 第266章 成婚前 王笑在太庙跪拜行礼了一天,回府时已是精疲力尽。 他穿过自己的小院子,想着唐芊芊和缨儿两个可人儿都在里面,心中方才有些感到温馨起来。 推开门,王笑一愣。 “当时公爹其实是不想续弦崔氏的,他想娶的……” ——竟是有人在自己屋里说八卦。 王笑讶道:“大嫂?” 却见陶文君正与唐芊芊牵着手坐在那说得热闹,两人脸上还挂着泪痕,仿佛久别重逢的好朋友一样。 缨儿与刀子各搬了一条小凳子坐在旁边,听得极是起劲的样子。 见王笑回来,缨儿回过头看了看,今天居然没有迎上来,似乎在‘听八卦’与‘迎少爷’间有些难以取舍。 “三弟回来了?”陶文君随口道:“你去你大哥屋里睡吧,今夜我和芊芊要抵足而谈。” 王笑又是一愣。 不就是那一点八卦嘛,还要抵足而谈? 他目光在唐芊芊与缨儿脸上巡视了一圈,只见唐芊芊捂嘴一笑,有些促狭的样子;缨儿脸上还带着兴奋的表情,也不知听了什么故事。 “大嫂操劳了一天了,不累吗?”王笑只好以故作关心的口吻道。 “不累啊。”陶文君应了一句,又拉过唐芊芊的手,叹了一句:“我陶文君今生竟能交到你这样的好朋友……” 那你真是昏了头了,难怪会被人骗——王笑在心里叹惜一声。 “大少奶奶,你还没说老爷当时想娶的是谁呢……” 既然没人在意自己,王笑只好拖着沉重的腿去找王珍。 “大哥啊,为何大嫂见了芊芊,一幅很感动的样子?” 王珍沉吟道:“你记住,此事我不知情。” “你不知情?呸。” 王珍苦笑着摇了摇头,将事情说了。又叹道:“你们这样骗文君,回头她恼起来,却要我来担。” “大哥,你关注关注重要的部分啊。”王笑道:“二哥又要动手了?什么时候?” 王珍却是不答,道:“你别管这些,有时候知道的太多反而麻烦。” “我今日在宫中,听说婚宴时太子不会去。”王笑压低声音,很是神秘地道,“他一直卧病在床,昨日东宫詹事回府吃了个午饭,据说他大闹了一场,哭着要温容修马上回去保护他……” 王珍道:“你别去打听这些事。” “放心,不是我打听的。是宫内传成笑柄,我听到的。” 王笑说着,目光偷偷打量王珍的神色。 却是半点端倪也看不出来。 王笑只好缠问起来:“大哥,你就说呗。” 王珍口风极严,被纠缠了两句竟是爬起来、抱着枕头去潭香屋里睡。 这…… 总之,对于王笑而言,成亲前的单身日子又减了一天。 十月初二。 成亲前的最后一天,王笑依然在宫内学礼仪。 今天下课颇早,教礼仪的教习傍晚前便放他出宫,还叮嘱他早些休息、养足精神,明日要早早地起来忙一整天云云。 下了轿子,王笑一路飞奔,回了屋便一把拉住唐芊芊的手。 “慌什么?又没人和你抢。”唐芊芊笑道。 “大嫂呢?” “文君姐为你的婚事忙前忙后,你就这么防着她?”唐芊芊道:“她去公主府了,给你拿红枣莲子铺床,让你和淳宁公主早生贵子。” 王笑再傻也能听出她这话里捻着酸意。 突如其来就被这样敲打了一下,他却是半点也不慌。 若是这都想不到、不事先做好准备,如何敢亲近这许多女孩子?早点打光棍不省事吗…… 王笑便揽过唐芊芊的肩,柔声道:“你胡说什么,我要生也是与你早生贵子。” 唐芊芊美目流转,盯着他却是不语。 她本想轻描淡写地问一句“那你与我去投义军如何?”话到嘴边却是硬生生忍住。 ——明知他不会去,一句话问出来,虽然能让他心中更惭愧些,却也可能消磨掉一些彼此间的情意。这几天,对于她来说,将会是一场硬仗,能在他心里争到多少地盘?能不能防住淳宁公主?皆要看有没有打好这一仗…… 王笑见唐芊芊不语,便郑重道:“你放心,我不会碰她。” “是吗?”唐芊芊忽尔笑问道:“若是她碰你呢?” 王笑正色道:“哪有这样的事?” “若是有呢?” 王笑道:“我也有守身如玉的时候,不信你问缨儿。” “如此说来,你也有不守身如玉的时候?”唐芊芊莞尔道。 “比如现在。”王笑终于找到机会,亲了她一口,道:“蒸汽机……” “你休想。”唐芊芊低声道:“文君姐交待了,一会你要与亲朋用饭,饭后你得去招呼你的朋友手下,接着半夜便要开始妆扮,今天时不时便有人来打搅……总之,你休想。” 王笑极有些郁闷。 唐芊芊便俯在他耳边道:“你明日若是乖,回来人家给你顿美的。” “真的?” “还有假的不成?” 王笑想到她拿药迷晕自己的事,不由心道你分明就是有假的。 将心里那点蠢蠢欲动按捺住,他摆正神情,一脸庄重道:“你听我说,我与淳宁之间是政治联姻,她也传达过这个意思,想要助四皇子争位。彼此间既无感情,我自然不会那个了人家。” “明日成了婚,我既成了这楚朝的附马都尉,便为这楚朝的难民尽一份力,为王家村枉死的人报仇。等以后……你们义军若得了天下,你能放她一马吗?算是这场婚事我误了人家,做的补偿。” 唐芊芊笑了笑,执起王笑的手。 过了一会,她问道:“若是以后的结局反过来呢?你也会求她放我一马吗?” 王笑默然片刻,道:“不会是那样的结果。” “哦?你也觉得义军能取天下?”唐芊芊目光灼灼。 她颇想听他给自己分析天下大势。 偏偏王笑摆了摆手,云淡风清道:“我能知道什么。” 一幅傻得理所当然的样子。 唐芊芊拿手轻打他,却被他搂在怀里。 “我二哥怂恿大嫂请你吃饭,拜托了你什么?”王笑又问道。 唐芊芊道:“你二哥担心事有不顺,请托我接应王家。” “他可有说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只说若有变故会通知我。”唐芊芊问道:“明日太子会去吗?” “说是不去。” “那便不知了。”唐芊芊伸手抚着王笑的眉,道:“你兄长们行事妥当,放心吧。” “行事妥当?我只看到他一直失手。”王笑道。 过了一会,他忽然道:“你们和郑元化合作过吧?” 唐芊芊讶道:“你如何知道?” 王笑神秘一笑:“我今非昔比了。重开东厂那次,左经纶让钱承运诬告我,其实是郑元化给他们的假证据。” 唐芊芊笑了笑:“当时人家还没与你……那个,自然是怎样都告不倒你。” “为的就是现在真那个了,反而没人敢告?” “你少来。”唐芊芊在他手上一拍,道:“若只为了害你,当时我随便就把你那个了。” “那你试试……” 如此闹了一会,两人方才又说回正事。 王笑道:“你和我说说郑元化其人吧。” “你怀疑王家村之事是他的手笔?以我对他的了解,应该不是。” “我也觉得不是,但京城中所有事都不好说。” “我没见过他几次……这次到大同窍布防图还得罪这老头了……对了,我当时之所以盯上你们王家,便是因为他那个心腹大理寺少卿……”更新最快的网 “温容信?”王笑讶道:“他怀疑王家?” “应该不是。”唐芊芊道:“当时是花枝无意间听到的,说是你能选上附马,王珠手段厉害。” “不过是花些银子,算什么手段……” 第267章 长夜尽 “你明日便要出嫁了……” 宋兰儿压低声音,颇有些神秘地道:“可要与我们再玩一盘三国杀?” 左明心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了个眼神。 宋兰儿“哦”了一声,低声道:“我也是希望姐姐能开心些啊。” 过了一会,左明心便将她拉了出去,道:“让姐姐静一静吧。” 屋内,嫁衣与金饰整整齐齐摆在一旁,左明静端端正正地坐着,也不知在想什么,钱朵朵低着头陪坐在一旁。 末了还是左明静开口问道:“你明日就搬去清水坊?” 钱朵朵“嗯”了一声,道:“我爹说明天过去不引人注意。” 左明静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等明心也出嫁了,我们这一帮朋友便算是散了。” “明静姐要是想我们了,我们一起聚便是,也随时可以来我那边小住。” 左明静摇了摇头,道:“何家那样的门第……总之这往后的日子,闭上眼都能想到。” 钱朵朵有些心疼她,拉过她的手,叹惜了一句:“明静姐啊……” “我不放心的反而是你。”左明静道:“你父亲一心官途,将儿女作为筹码。那人也不能给你一个名份,以后你该何以傍身?” 钱朵朵道:“我没想过那么多呢,那时候,我还以为要抄家下狱,他也不会再原谅我。如今这样,便已觉得一切都是幸事。哪怕他明日要与公主成婚,我也只想到公主救过我呢。” 她说着,心中又想到王笑说的让自己养好了身子,才好再生孩子的事…… 左明静转过头,便瞧见钱朵朵眼中满是憧憬的样子。 “也罢,你至少还有念想。” 羡慕却是没什么好羡慕,左明静只是感到些许迷茫起来…… “你明日便要出嫁了。”秦小竺长舒了一口气,道:“我也终于能出宫了。” 淳宁公主正将一封被揉地乱七八糟的纸摊平,嘴里漫不经心地道:“你便这么想出宫?” “不然呢?这宫内有什么?我都要被憋出蛋来了。” 淳宁道:“这话若让皇祖母听到,怕是你要挨一顿打。” “打我一顿才好,我皮痒得紧。”秦小竺大咧咧在她旁边坐下来:“知道吗?我连贼杀才都骂不利索了。” 淳宁抬头看了她了一眼,心道:“可是,这宫内有我啊。” 秦小竺见她眼神中颇有些复杂,只当她要出嫁了有些多愁善感。 “好淳宁,你在看什么呀?”她便抱了抱她。 “父皇纸篓里的奏报……” 秦小竺嫌弃道:“捡来的?那多脏啊。” 淳宁道:“就这还是费了许多功夫才得来的,你以为我这个公主要弄点消息容易不成?” “唔,上面说了什么?” “父皇又缺钱了。” 秦小竺对这样的消息不感兴趣,环着淳宁的腰,叹道:“你就要嫁给王笑了唉。” “准确来说,是他尚给了孤。” 秦小竺啧啧两声,颇觉得淳宁有些霸气,她便倚着她,将头抵在她肩上。 过了一会,淳宁问道:“怎么?你被横刀夺爱了,心里难受?” “对啊。” 淳宁便低下头,继续分析奏报。 是夜,两个小姑娘依旧抵足而眠。 淳宁临睡前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嫁衣,忽然有些心神不宁起来。 熄了烛火,月色有些朦胧。她凝视着秦小竺的脸,又想起多年前彼此都还是小女孩时,她便说过要保护自己…… 也不知过了多久,难以入眠的淳宁缓缓凑在秦小竺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一触即分。 但,就这一刻而言,却让她觉得有些刻骨铭心。 做过这件大逆不道的事,她方才释怀下来。 便当作是成亲前实现的小小愿望吧…… 又过了一会,秦小竺缓缓睁开一丝眼缝,见淳宁已经睡了过去。 梦中的少女颜如皎月,让秦小竺有些心疼。 嘴唇上还有些隐隐的发麻。 自己真的好喜欢淳宁啊,娘希匹,自己偏偏也是个女的…… 是夜,王笑依旧孤枕凉衾。 晚饭后他好不容易应付完各种亲朋,便兴冲冲回了自己屋里。 “我还能歇两个时辰哦,过了今夜,我可就是成过婚的附马了。”王笑开始疯狂暗示唐芊芊。 唐芊芊却是柳眉一蹙,道:“你到前厅去睡,你一会三更天就得起来,别呆在这里吵着我们。” 王笑一脸正经地道:“无妨,三更时我自己起来便好。我屋子大,你自己在这里容易害怕。” “走开。”唐芊芊却是抱着缨儿道:“你在这屋里和姐姐睡好不好?” 缨儿脸一红,道:“姐姐不和少爷一起睡吗?” 王笑老怀大慰,缨儿果然是很懂事。 唐芊芊却是道:“姐姐更喜欢缨儿啊,你少爷一身酒臭,还是你身上香……” 说话间她竟是拿脸蹭了蹭缨儿,弄得小丫头羞得不行。 王笑正看得心痒有趣,便被赶了出来…… 夜风冰凉,王笑出了院子,在月色下摇头苦笑一声。 他自然也知道这是唐芊芊的小心机。这几天偏偏就是不给自己吃,还故意在自己面前逗弄缨儿。大抵上她的意思便是:“等你见了那淳宁公主,可要想好了,是这边我与缨儿有趣,还是她有趣?” 这女人实在是坏。 偏偏自己就是吃这一套。 想着屋里唐芊芊搂着缨儿的画面,他不由暗自下定决心,等见了淳宁公主自己可得把持住,别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王笑在前厅睡了两个时辰,便被拎起来扮相,倒也方便的很。 如木偶般坐在那里,光是梳头就梳半个时辰。 他于是预感到今天会是极可怕的一天。 梳好头,穿上一身朝服,才刚有了些威风气,便开始抹头油。 头油抹得锃亮,又敷了面之后,将人打扮得又精致又傻气,已是四更天。又到家中祠堂上了香,将事情告诉了祖宗,王笑便领着一群人到大门外候着。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等了一会,便有一群太监过来,宣布了一声:“朝恩贶室于赞治少尹王康之子王笑,有先人之礼,尚皇帝第三女,封淳宁公主,今日乘马亲迎……” 接着,一大群人便有条不絮地向皇宫缓缓行去。网首发 今日却是难得从承天门进宫。 晨光微曦,夜色还有些朦胧,皇宫中,百宫正在等候早朝。 听着喜乐,众官员们极目沿着皇宫的中轴大道往东望去。 却见亲迎的队伍刚刚穿过端门,走在最前面的王笑神态与身姿极有些端庄严肃,这么看,确实有些一表人材…… 右手边是太庙,左手边是社稷堂,天地与宫城,雄伟磅礴中蕴含着极大庄严气象。 少年却似乎与这种威严的宫城融为一体。 下一刻,东曦既驾,在王笑身后,承天门之上万道金光喷薄而出,一盘红日冉冉上升,将天边的朝霞染灿若锦绣,一片瑰丽。 天光瞬间大亮! 左经纶才出内阁出来,见了这一幕不由眯了眯眼,一时竟有些恍然分不清是朝霞照着王笑,还是王笑身后绽出万丈光芒。 他脑中却莫名将这幅画面记了很久很久…… 第268章 成亲事 “国恩贶室于笑,以今日亲迎,敢告太庙……” 王笑一身朝服,先在太庙告祭了淳宁公主的列祖列宗。 他这个妻子别的方面暂且不知,她的祖宗们确实有些派头,比如其中“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这样了不起的太祖皇帝。 一早上拜祭了十几余位崩掉的皇帝,王笑口干舌燥之余,也能在这庄重的仪式中感受到江山杜稷的担子落了一点点在自己肩上。 又当着这些女方祖宗的面承诺了会善待淳宁公主、不会破坏朝纲法纪,王笑才出了太庙,往奉先殿迎亲。 一路缓缓而行,到奉先殿时已是晌午,前面又是一条长阶。王笑早已跪得腿酸,更觉成婚是一桩极辛苦的活计。 他在长阶之下叹息了一声,抬头望去,忽见一个盛装少女拖着长裙出了大殿,回眸间两人便对视了一眼。 空气似有些凝固住。 王笑与淳宁公主都听过对方一些事,这却是第一次相见。 这一年彼此都是风华正茂的年岁,两人都被打扮得极为精致,让人惊艳的样子。 此时地上的积雪已被扫掉,天空中却还飘着雪花,琉璃瓦的金色飞檐下,红墙延伸出一片恢弘的殿宇。 盛装的淳宁公主雍容华贵间又带着少女的空灵气质,在这一瞬间美得有些惊心动魄…… 王笑愣住,呼吸似乎都停了一停。 接着,有人叽叽喳喳喊道:“错啦,错啦!公主你要从内殿走。” “快快,架回去!这边撞见附马了。” “快看快看,附马……” 一群宫娥匆匆跑出来,架着淳宁公主便走,顷刻间便已不见了踪迹。 王笑摇头苦笑不已。 成亲嘛,大家都是第一次,出点小错也很正常……更新最快的网 殿内,淳宁公主拜辞了帝后,从内殿出去上了步辇。 这边王笑便进去参拜延光帝与皇后。 延光帝随意训戒了他几句,王笑受了,行四拜礼。 皇后接着温言勉励了几句,她脸上挂着泪痕,说话间还不断噎泣着,极是不舍的样子……就好像嫁出去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王笑对皇后的演技诚心叹服,又四拜。 他起身间倒是见到后面有个华贵的女子正以关切的目光殷殷注视着自己,看着虽是年轻漂亮,但想必便是自己真的丈母娘许贵妃了。 反正今天拜得也够多了,王笑于是顺便向许贵妃也拜了一拜。引得许贵妃点头不已,目光中满是赞许。 王笑又偷偷打量了皇后一眼,发现她竟是不生气。 这女人心机深沉,太坏了!——王笑心中如此评价道。 当然,皇后若是生气了,更逃不脱这个评价。 这是立场问题,谁让娶的不是你的女儿呢…… 下一刻,延光帝虚抬了一下手,身旁的大太监曹海便将一抹明黄的圣旨展开。 来了! 王笑呼吸都有些沉重起来。 曹海这太监的声音竟是很有磁性,颇为好听。 “诰曰:夫妻之道,人之大伦,婚姻以时,礼之所重。帝女下嫁,择贤德为期,此古今通义也。王家子笑,纯良朴质,仁爱既深,善誉弥著,当隆锡于宠章,可封恩亲侯。朕今命尔王笑为驸马都尉。尔当坚夫道,毋宠、毋慢、永肃其家,以称亲亲之意,恪遵朕言,勿怠。” 纯良朴质的王笑恭恭敬敬地跪在那里听着,显得很是乖巧。 “儿臣,领旨,叩谢父皇天恩!”王笑再次叩首,跪领了这道圣旨,许是因为太激动,他还加了一句:“儿臣必恪守夫道。” 延光帝随意抬了抬手:“知道了。” 圣旨到手,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少年心中颇有些激荡。 ——终于,卖身换来的勋爵终于到手了,以后想杀哪个全家就杀哪个全家…… 出了奉先殿已过了午时。 王笑滴水未进、饥肠辘辘。但好在总算完成宫里这个部分了。 走的时候则是从东华门出宫,路上还碰到了卢正初,王笑亲切地与他打了个招呼,那老头却是理都不理。 王笑也不在意,对王康低声道:“爹,那位就是内阁次辅,与孩儿很是交好。” “噤声。”王康瞥了卢正初的背影一眼。 ——哼,内阁次辅?也就比老夫高三品…… 当然,这种事不是这么比的。但反正,王康也就在自己心里比比。 “爹要吃点东西吗?孩儿这里有肉脯。”王笑又道。 “如此肃穆之事,怎么能吃东西。”王康一口回绝。 王笑便只好自己吃了。 那边淳宁的步辇则是降在内门等着,王笑揭了轿帘让淳宁公主上了花轿,他便又要对自己的妻子拜四拜。 反正他也不是什么有节操的人,拜就拜吧,又不是跪什么搓衣板。 他这四拜却颇有些敷衍。 淳宁公主身边的小宫娥甘棠在旁边见了,大概是觉得附马对公主不够尊重,很有些不爽。 小宫娥皱了皱鼻子,忽然听到王笑极低声地说了一句:“饿货,来条猪肉脯吧。” 接着,只见他手一抬,丢了个小纸包到轿子里…… 也不管别人发现没发现,王笑做完这个小动作,颇有些得意。接着他便上了马,缓缓走在前面,淳宁公主的卤簿车辂跟在后面。 本来没多远的距离,却是围着皇城绕了一大圈,走了许久才到公主府。 王笑先下了马,候在门口,等花轿降下来了,却又要对着花轿拜四拜,这才揭了了帘子背着淳宁公主进了门。 接着夫妻同诣祠堂,出来又是一通拜。 一直送到婚房,淳宁才回了他两拜。 王笑自己都数不清自己拜了这个小妻子多少下,便坦坦荡荡地受了这两拜。 当附马的第一天,从头到尾都是个磕头虫啊。但总之,人家是公主,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 此时算是迎了亲,王笑正想问问淳宁肉脯吃完了没有,忽听一个嬷嬷冷冷道:“附马出去,公主要更衣了。” 王笑目光看去,便见那个嬷嬷寒眉倒竖,很是有些气派的样子。 唔,宫里赠送的管家婆。 王笑只知这管家婆姓封,司职是正二品殿侍姑姑,猜来是皇后的人。 他“哦”了一声,一幅乖巧听话的模样,心中还颇有些好笑。 ——其实好好说自己也会出来的嘛,又不会硬要留在那里看。 封嬷嬷看着王笑的背影,心中却是提醒了自己一句:“可千万别小瞧了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小畜生……” 那边老实巴交的小畜生出了婚房,伸了个懒腰,便往前厅去找东西吃。 穿了中庭,便见王珍、王珠正在前面待客,在帮忙的还有一个从湖广来的表兄苏明轩。 王笑的母族苏家是湖广粮商,这十余年来灾祸频繁,生意每况日下。苏氏死后,王康续弦另娶,两家相隔又远,来往便少了下来。 如今王笑成婚,苏明轩却特意从湖广赶过来,这份心意自是没得说。 苏明轩时年二十五岁,眉宇间与王珠颇有些相似。 “三位兄长实在是辛苦。”王笑上去笑嘻嘻行了一礼,又问道:“你们可要吃猪肉脯?” 王珍与王珠皆推拒不吃,苏明轩却是拿了两块肉脯,另递还给王笑一小袋核桃仁。 王笑与这个表兄间的关系马上便亲近不少,直言苏明轩比两个亲兄长要好相处。 正说着话,忽然听大门外传来一声通传: “太子殿下驾到……” 第269章 小牌局 太子来了? 王笑确实有些吃惊,转念一想却也明白过来。 东宫代天子赐宴,若是这都不出面,在陛下眼里就太不成器了。 也恰恰就是因为他要来,先前才故意放出风声说东宫卧病来不了。这大概便是所谓的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问题是,二哥有算到这一步吗? 王笑转头看了王珠一眼,只见王珠脸上波澜不惊,半点端倪也看不出来。 养气的功夫倒是很好。 王珍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称要赶回王家祠堂做傍晚的告祭,又嘱咐弟弟们不要怠慢了客人。 一幅温和敦厚的样子。 王笑却是心中腹诽不已,大哥你不会是要跑路吧? 公主府这边又要摆香案准备接旨,王笑则是被勿勿安排去换衣服。 褪掉早上祭庙用的隆重朝服,他换上一身吉服,腰上已然配了一条蟒带。 象征身份的这种东西,戴上身了,方才能感受到那份尊荣。 系好蟒纹玉带,少年不由轻声自嘲了一句:“相比之下,Gucci算什么……” “咕嘁?是什么?”忽然有人问道。 王笑吓了一大跳:“你怎么能……偷看我换衣服?!” “去你的。别的地方不是人多吗。”秦小竺亮晶晶的眼神在他身上一扫,道:“高了些嘛,也瘦了些。” 王笑的目光便也在她身上扫了扫,道:“你却是丰腴了些。” “你少胡说!”秦小竺颇有些生气,上前来作势要打。 王笑连忙道:“我开玩笑的,是想说你……白净了,白净了。” “老子白没白你又知道。” 两人有些日子没见,但三言两言间那种熟稔便找了回来,很是打趣了几句。 “山海关外的秦小竺一出来,又是一条好汉。” “哈,说的和坐牢出来一样……” 过了一会,王笑想着心事,忽然低声问道:“你了解太子吗?他心计如何?” 秦小竺道:“了解得不多,只听淳宁说过一句,好像是什么‘东宫以前也志高意昂,没想到三四年间就怀安丧志’之类的。” 说话间,礼官已在门外催促王笑。 秦小竺不好多呆,丢下一句“我晚上来找你和淳宁玩啊”一翻横梁便不见了身影。 王笑颇为无语。 玩什么玩…… 这边王笑领着王珠、苏明轩往外迎去。只见一众太监侍卫众星捧月地拱着一个冕服隆重的男子过了公主府,想必便是周肇了,面色苍白、目光涣散,显是重病未愈的样子。 奉了香案,便有小黄门宣读了旨意,内容大抵上是陛下当众又表扬了王家,主要是表扬王笑的父兄能教导出这个人品好、心地又善良的孩子。又恩赏王笑婚后去国子监读书,这却是本朝惯例。 接着又有太后的懿旨一道,重点表扬了长嫂陶文君在崔氏‘病重’期间持家有道,让附马不忘养育之恩。 这一道懿旨背后陶文君与崔氏斗得有多辛苦已没人在乎,一派喜庆中,王笑愁眉苦脸地领了旨。 竟还得去国子监读书?!最好让二哥今天就把这讨厌的太子干掉。 跟着芊芊去造反,不比读书快活吗…… 宣读完圣谕,太子周肇便由王康领着进了堂屋歇息,还跟了一队亲卫进去。 对自己的生命安全很小心谨慎的做派。 这让王笑心中有些犯嘀咕。 “附马爷。”忽然有人打了一声招呼。 王笑转头一看,只见与自己打招呼的男子一张中年帅脸很是面熟。 这不是就是那个在御审时诬陷自己的大理寺左少卿嘛,叫什么……温容信。 我给你发喜帖了吗?你就来。 心中腹诽着,王笑脸上浮起热切的笑容,忙不跌行礼道:“温大人。” 仿佛是极亲切的朋友。 “附马切莫如此称呼,下官今天只是随家兄过来观礼。”温容信笑道:“这位是家兄容修,任东宫詹事,随太子殿下过来的。” “温大人。”王笑便又向温容修行礼。 “这两位是我的兄长。”王笑一听东宫詹事,也懒得仔细引见,便一语含糊过去,还感慨道:“我表兄特地从湖广过来。” 彼此见过,皆是如沐春风,一团和气,气氛极是和睦。 “两位温大人可要吃肉脯?” “哈哈,附马休想拿些零嘴就将客人打发了,下官还等着吃席上的山珍海味……” “两位大人不妨吃些核桃仁,”苏明轩递了两包核桃仁给温家兄弟,又笑道:“且先垫些肚子,鄙人这便去给两位大人安排席面。” 核桃仁入口竟有些好吃,温容修眉毛一挑,笑道:“附马这位表兄也是个懂吃食的。” 王笑亦是对苏明轩有些刮目相看。 不卑不亢,还和自己意趣相投。 ——那你就别想回湖广了。 谈笑间,王笑貌似不经意地看了王珠几眼,只见他还是一派从容,看都没往周肇所在的堂屋看上一眼。 王笑心中便松了一口气。 他的这点小动作却是落在了温容信眼里…… 此时四个男人站在一起,各自掌握着一些信息,却都不全面。仿佛是一场牌局,各人看着自己手中的杀招,不知对手又有什么底牌。 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气氛很好,还带着些喜庆的气息。但波澜不惊的平静之下,这场牌局的赌注却是他们一生的身家性命、前程未来。 王珠与温容修又说笑了几句,目光沉静。 ——东宫詹事?你的太子是我的猎物。你故布疑阵让周肇称病,但我知道他会来。你知道吗?那堂屋之下有一条暗道…… 温容信看着王珠平静的面容,扬起嘴角笑了笑。 ——王珠啊,你注定要输给我,不是输在智计,而是彼此就不是一个层面。可惜,三年多以来,你都不知道我在盯着你…… 王笑看着温容信那灼灼的目光,心中吃了一惊。 ——这个温大人这样盯着二哥,不会是喜欢他吧…… “走吧,该去参拜太子了。”温容修笑道, 既然寒喧过了,手里的一小袋核桃仁也吃完了,该干正事了。 “好。”王珠点点头,整了整衣冠。网首发 温容信却是伸手从温容修的胡子中挑了一小粒核桃仁出来,淡淡道:“大哥吃点东西竟还能落在胡子里,一会见了太子成何体统?” 王笑见到温容信这个表情,心中不由感慨了一句,神情语气都太像二哥了…… 下一刻,他脑中诸多思路便猛然炸开来。 “郑元化有摄政之心。” “东宫以前志高意昂,没想到三四年间就怀安丧志。” “我只看到他一直失手。” “选附马?王珠好厉害的手段。” 东宫詹事、太理寺左少卿…… 他们竟然知道?! 他们竟然知道刺杀太子的凶手是谁,这么多年竟是故意引而不发…… 第270章 钓鱼者 “二哥!”王笑连忙提醒道:“今天真是诸事不顺啊。” “驸马噤言。”温容信忽然在他与王珠肩上拍了拍,笑道:“大喜的日子,万事如意。” 说话间,人已站在王笑与王珠之间。 “太子马上要回宫了,驸马与令兄先谢恩吧。”温容修脸上带着笑意,手中引了一引,领他们往堂屋走去。 王笑目光在温家兄弟脸上扫过,心中警惕。 温容信的目光也在王笑脸上扫过,暗自揣度。 各自友善的笑容之下,都带着深深的猜忌。 脚下步履从容,不急不徐地迈过门槛,王笑忽然问道:“温大人以前与我二哥见过吗?” “并未见过。” “哦?刚才我也没仔细引见,温大人竟然就区分出我表兄与二哥。”王笑朗声笑道:“我还以为你们与我二哥相识很久了呢。” “是吗?”温容修笑了笑。 “是啊,你还称赞我表兄懂吃食呢。” 温容修玩笑般地说道:“那看来我为官几年,这认人的功夫又精进了。” “原来温大人擅长看……” 王笑还想多出言提醒几句,温容信忽然道:“噤声,见礼了。” 说话间四人已步入了堂屋。 “见过陛下。”又是一番繁琐的礼仪。 行礼间,王笑低着头,目光在王珠身上看了看,心中有些紧张。 也不知二哥有没有收到自己的暗示…… 周肇坐在上首,身边立着一众护卫,旁边陪坐的是王康以及好几个王氏家族里的老头。 今日来的这些福星多是长寿又多子孙的老人,七老八十、九十上百年岁的都有,个个白发苍苍,颤颤巍巍。 这些人陪坐本是象征个吉祥寓意,周肇却觉得要是死一个在自己面前,没来由沾上晦气。 今天这一趟,周肇本是不想来的。要害自己的真凶都还没捉到,这趟出来怎么想都觉得很危险。 ——大不了让父皇废太子啊,谁爱当似的。 但温容修却偏偏要他来,还承诺会保护好他的安全…… 周肇一身隆重的冕服之下其实还穿了一件软甲,身边的侍卫也是京营精锐扮的,还有几个太监也是由技艺高超的好手扮的。 但他还是很有些紧张。 皇宫外让他极没有安全感,只想快点回宫。 他眯了眯眼,觉得正在行礼的王珠有些眼熟,一直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免礼。” 随口应了一声,周肇目光看向温容修,道:“摆驾回宫吧……” 温容信紧紧盯着王珠的动作。 他其实也有一丝紧张,万一王珠要是真把太子干掉了,自己的前途也就毁了。 但这种紧张,让他觉得兴奋,甚至浑身都有些颤栗。 他就是想在让周肇在垂死的边缘被自己救下来,想看看王珠永远只输自己一线。 目光在堂里巡视了一圈,温容信心中充满着自信与期待。 他知道王珠袖子里有支火铳,也许还有匕首;那个名叫锅头的大汉就藏在堂中某处,甚至有可能就在太子身后;这堂上可能埋了火药或火油甚至是毒粉。 但自己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京营的精锐、六扇门的好手、温家蓄养的悍徒,必要时还可以挟持人质……王珠,你只会又差一点。 至于神枢营高成益?王珠一旦事败,自己打声招呼就能拿下王家。 心中再次推演了一遍,温容信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等着王珠的动作…… 下一刻,王珠往旁边让了让。 “恭送太子。” 周肇起身往外走去。 一步,两步…… 周肇与王珠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温容信瞳孔放大。 王珠眉头一皱,眼中恨意掩饰都掩饰不住。 “拿……” 一声喝令已经涌在温容信喉头,他看着王珠的袖子动了动,准备要喊出来。 下一刻,有人挡住他的视线…… 动手了! “拿下!”温容信毫不犹豫大喝道。 “温大人要拿什么?”王笑忽然笑道。 说着,他笑嘻嘻地递了一杯茶给他,接着对门外剑拔弩张的侍卫们笑道:“没事没事,温大人要我拿一下茶杯。” 怪异的风平浪静。 “还不快走。”周肇吓了一跳,赶忙领着人匆匆离开,顷刻间消失在视线之外。 温容信微微滞愣了一下,目光在王珠脸上扫过。 王珠神色平静,仿佛刚才眼中的恨意从未有过。 预想中的冲突没有发生,像是一拳打空了一般让人难受。 空气中有一种引而不发的压抑。 “好烫。”手被茶杯烫了一下,温容信连忙将茶子搁在案桌上。 他看向王笑,忽然赞美了一句:“没想到驸马爷年纪轻轻如此沉着冷静。” 王笑一脸茫然,眼神中还颇有些无辜。 温容信轻笑一声,也不解释。 突然,“嘭”的一声响。 竟是火铳的声音。 “有刺客!” “保护太子……” 堂外一乱大乱。 王笑脸色一变。 他想转头看一眼二哥,心念一动,硬是忍了下来。 接着,温容修忽然领着一队侍卫冲进来,二话不说便开始搜这间堂屋。 “搜!” “温大人,太子没事吧?”王笑问道,语气中带着关切。 温容修答非所问,道:“禀驸马,刺客就是在这个屋顶放的枪,请容下官搜一遍!” “正是此理。”王笑坦然应道。 贼杀才,你都开始搜了还问我。 钓鱼执法,今天又学一招…… 温容信饶有兴趣地看着王珠的表情,过了一会,忍不住开口问道:“王公子觉得会是什么人行刺太子?” “王某只是一个商贾,实属不知。” 温容信叹道:“也不知太子现在如何了,受伤了没?” 王珠道:“殿下洪福齐天,必然无恙。” 温容信便轻笑一声。 ——王老二,你说话不违心吗? 王笑脸上的表情已只剩关切,那边王康已吓得脸色惨白,堂里几个老者也是瑟瑟发抖。 温容修搜了半天,居然并未发现有机关暗道。但他知道锅头必定藏在某处,又让人拿棍子将每一块地砖都敲一下,并试看能不能撬起来。 咚咚咚的敲了一圈,并未发现哪块砖下面有空响。 王笑不由笑问道:“温大人是在找凶手?还是说我这公主府中有财宝?” “搜身!”温容信忽然道。 今天和和气气相处了良久,此时却不容犹豫。 他确定王珠袖子里有一支火铳,以自己大理寺左少卿的职权,哪怕他是驸马的兄长,也能坐实这案子。 “凭什么搜身?”王笑眉头一蹙,道:“两位温大人不尽快去追拿凶手,却是在这里搜些有的没的。难道是我这个驸马要行刺殿下不成?!” 一声喝问,声色俱厉! 温容信却不是他现在就能唬住的,笑了笑道:“太子殿下在公主府遇刺。说实话,驸马你确实很有嫌疑……驸马见谅,但忠言逆耳,事关储位之争,并不是只有下官一个人这样想。还是搜一搜,以免别人乱嚼舌根。” 一句话下来,王笑脸上已浮起不豫之色。 看你这话说的! 还真是……很有道理的样子。 但本来没有人是这么想的,被这样一说,反而真的像是自己为了扶持四皇子,所以刺杀太子。 “温大人,你休得挑拨离间!再敢胡言乱言,我向陛下参你一本!”王笑厉声喝道,一脸的义正严辞。 ——从今天开始,我也有上奏的权利哦。 温容信一愣。 他自然不会怕被王笑参上一本。 但就是,没想到王笑当驸马还没满一天,就如此老官油…… 第271章 在哪呢 “驸马息怒,下官也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你就要搜我的身?你怎么不为太子好,赶紧送他去医治一下啊。”王笑张口就顶了一句。 这个驸马都尉的身份拿来吵架,实在是太好用了。 那边温容信的目光盯住了王珠的袖子,嘴里不卑不亢地应着,却不轻易妥协。 “让大人们搜吧。”王珠忽然道。 王笑转头看了他一眼,瞬间便改了口风。 “好啊。” …… 温容信的手在王珠身上摸了一扁,眉毛一挑,极有些诧异。 居然没有? 温容信心有不甘,又摸了一遍。 确实没有。 两个男人便对视了一眼。 王珠的绷着脸,低着眼帘,眼神中带着一些茫然,隐约还有些参透红尘、皈依佛门的慈悲。 温容信一愣。 这么多年的对你的了解……竟然错了? 这样的机会以后可未必会再有,你居然真的不带着火铳刺杀周肇? 不可能! 那边温容修搜了王笑一遍,对温容信摇了摇头。 温容信依旧不死心,深吸两口气,闭上眼又回想了一遍。 ——刚才,是王笑提醒了一句‘诸事不顺’,那应该是进门时丢在路边了…… 于是他又细细检查了一遍屋外,花盆里的草木都拔起来看一遍,依旧没找到。 王笑脸上便露出讥讽的表情道:“温大人要是实在找不着凶器,大可以自己放一个进去。” 王珠便提醒他道:“你这养气的功夫还得再练。” “我才十五岁……”王笑颇有些不满。 温容信一扭头,目光在屋中几人身上又扫视了一圈,忽然看向王康,道:“是在老大人身上。” 王康愕然道:“大人要找什么?” 王笑讥道:“温大人立功心切,怕是魔怔了?” 温容修赔了个笑脸,道:“驸马见谅,太子遇刺,下官确实立功心切了……” 说着在温容信袖子上一拉,摇了摇头。 “不可能没有的。”温容信低声道。 “你今日若是敢碰我爹,这梁子可就结下了。”王笑道。 他却是又被王康骂了一句。 “逆子,你怎么敢和两位大人如此说话?” 骂完王笑,王康又对温家兄弟赔笑道:“两位大人要找什么尽管找,太子殿下遇刺,可不关我们的事!” 接着便是絮絮叨叨一堆。 温容修点点头,宽慰道:“绝不敢怀疑老大人与王家,只是为了证明清白。” “证明清白好!那温大人也搜老夫一把吧,也为老夫证明清白。” “不必不必。” 嘴上说着不必,温容修手却在王康怀里大概探了一下,接着向温容信摇了摇头。 温容信这才死心。 深深看了王珠一眼,他转身往外走去…… 今天这事到这里,本也没有什么损失。 事实上自己也做好了失败、甚至面临反扑的准备。 这一世官途,比这更大的挫折比比皆是。 但就是有些遗憾。 遗憾自己花了三年多的时间去了解一个人,到最后他却变了。 遗憾自己精心准备这场游戏,兴致盎然地要玩,对方却不参与。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遗憾连仇恨都不足以支撑人一路走下去,那以后又该何以为继? 王珠眼中那一丝佛性,也太让人失望了! 从东宫毒酒案以来,不知为何,总有一种曲终人散的萧索啊…… 那边温容修回了东宫,温容信也懒得再呆在公主府吃席,一路出来,一直上了银锭桥,望着什刹海,吹着微风整理脑中的思绪。 突然,他想起什么,自语了一句:“王珍呢?” “我猜的没错,”温容信猛然抬起头,自语道:“他就是准备刺杀周肇,只是临时收手了……” 接着,温容信看着什刹海的水面,愈发了然起来,同时心中也涌起一阵后怕。 进门前王笑那几句话果然就是为了提醒王珠。 锅头不是藏在什么机关暗道里,他必是扮成了王氏家族的老头,也许就坐在周肇附近。今日若非王珠临时收手,很可能就是鱼死网破。 公主府必有暗道,入口却是不是在屋里,而是极可能是在井底,一直通到什刹海,逃亡时便可走水路出城。 王珠精心筹备好了这一切,竟真的是因为王笑一句话就轻易罢手? 以后很难有更好的机会了啊。 温容信不由暗想道:若换成自己,恐怕大哥劝说都未必能让自己罢手,王家兄弟之间却能有这种信任? 另外就是火铳,王珠必是带了火铳进门的,只是临时藏了起来,在哪呢? 王康? 实在是不像。 温容信想着,忽然眉毛一挑,在自己身上翻找起来…… 果然没有。 他苦笑一声,觉得自己确实有些魔怔了。 “哈哈!” 但他心中的颓唐却是一扫而空,重新变得精神奕奕起来。 ——王家兄弟还能与自己对手,甚至明暗易势,更有挑战性了,这实在是让人高兴啊…… 王笑却没感觉到有什么好高兴的。 虽然只听到“嘭”的一声,周肇也屁事没有。但事情对自己而言还是很不利。 锦衣卫还在查太子遇刺案,一回头,太子就在锦衣卫的幕后大佬家里遇刺了。 这摆明了是不给本驸马面子! 虽还是毫不相干的事,但可以预见的是,此事以后必会牵扯到夺嫡之争。 事实上,早在自己被选为驸马之初,围绕着储位的争斗就已显端倪…… 王笑思及至此,负着双手,眉头一皱,摆着一幅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架势。 接着,头上便被人狠狠打了一下。 “逆子!” 王康冷哼一声,缓缓踱步而出。 他一路转到后堂,只见崔氏正一人窝在屋里生闷气,便走了进去。 “老爷!”崔氏一见他便大哭了起来,“陶文君她几时就养过笑儿了?笑儿分明是妾身一手拉扯大的啊。妾身嫁到王家十多年,怎么能就凭……” 下一刻,王康似乎腿一软,摔坐在地上。 崔氏唬了一跳,连忙去扶。 好不容易将他扶到榻上坐了,她也力气用尽,跌在王康身上。 老夫老妻的,这本也没什么。 崔氏却是愣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起来。 自己本就不漂亮,没想到老了老了,还能让老爷动这个心。 她不由低下头,嗔道:“还以为老爷你只对沈氏和张氏那两个小妖精感兴趣……” 王康果然没让她马上起开,反而扶住她的腚,吩咐道:“别扭!” 接着,他四下一看,悄声问道:“这里没别人吧?”网首发 “现在就来?”崔氏颇有些吃惊,接着又是嗔道:“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这么……别人都去奉承你那得道升天的儿子了,这屋里就妾身一人。” …… “别动!”王康突然叱骂道:“手拿开!你吓死老子了!” 气愤难平,他又骂了一句:“多大的人了,毛毛燥燥的。” 崔氏极有些委屈。 下一刻,她眼睛一瞪。 “天呐!” 只见王康小心翼翼地拔了一支火铳出来…… 王康到此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呼,老夫竟能生出这样天大的逆子! 但这两个逆子临危不乱这一点,真的是酷肖老夫…… 第272章 宾客们 一幅画卷展开在案上。 王芳眯着眼看了好一会,脸上带着思忖的表情。 画是好画,唐代周昉的《簪花仕女图》真迹,行笔轻细柔媚、匀力平和……这本来能算是一个价值连诚的礼物。更新最快的网 可惜这礼物,如今却不好送出去了。 王芳以前是把王笑当成朋友的。几次御前审讯也都是托这个准驸马的福,他方才当上东厂督公、后来还大难不死。 当时王芳便准备了这个礼物,只等王笑大婚时送出。 没想到,物是人非啊。 当时邱鹏程到文家敲竹杠之后,文家背后的勋贵势力便开始打压东厂,逼得王芳喘不过过气来。没奈何,他只好将王笑招了出来。 事实上,本就是王笑告得文家的黑状,他招得都是实话。 这是无可奈何之举,王芳自认为问心无愧,但他心里却还是对王笑产生了隔阂。 初时的歉疚在王芳心中慢慢发酵起来,最后却变成了怨气。 此事发生到现在,两人还未会过面。他却不知已在心里骂了王笑多少遍。 “是你要去招惹文家的,咱家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才那样。你倒好,绕过东厂直接怂恿陛下新开锦衣卫,这是你要与咱家掰的!” “张永年?凭什么让他去抄文家?换成咱家,也一样杀了邱鹏程……有了新朋友便忘了旧人,咱家还当你是个良善的,原来也是看不起阉人。” “钱承运你都能捞出来,偏偏不来与咱家合作?” “五百多万两?!你自己留个一百万两总有吧?这样天大的好处就让张永年那个蠢夫沾了?你这是诚气想气死咱家……” 怨归怨,王芳却也知道,如果今天过去,拉下脸和王笑谈一谈,也许还是能重归于好。 文官们不就是这样吗,有利则聚、无利则散。 如今东厂与锦衣卫合则两利。 如此一想,他便伸手去将那幅《簪花仕女图》卷起来。 才卷到一半,王芳忽然又想道:“若是王笑不给自己脸面又怎么办?” 自己这个天子身边的大伴,真要去巴结一个毛头小子? 接着他脑海中,便想到王笑狠狠奚落了自己一顿的场面。 一念之间,王芳放下了手上的画卷。 “咱家是个太监,不像文官们不要脸。人与人既然不能同道,那便分道扬镳!假惺惺的有何意思?”网首发 心思敏感的老太监自语了一句,心中对王笑的怨气却又慢慢化成了恨。 锦衣卫了不起?东厂未必就怕了你…… ------------------------------------- 王笑的婚宴隆重归隆重,其实不怎么欢腾。 亲朋好友都摆在王家那边,公主府这边的宴席便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味道。 后堂一百多位王公命妇由陶文君招待着,前边也多是一些皇室宗亲、礼部官员。 与其说是来吃喜酒,不如说是大家操持了几天之后一起吃顿饭。 王笑端着酒杯走在宴席间,看着一个一个衣着华丽的王公贵胄、皇氏宗亲,心中颇觉有趣。 以后自己要抄谁的家,便把今天的宾客名单拉出来随手一指就好。 从今天起大家都是亲戚了,要一起为陛下,不对,为父皇分忧嘛…… “驸马笑得如此高兴,在想什么呀?”有人迎面而来,朗声对王笑问道。 王笑定眼一看,却是嘉宁伯薛高贤。 薛高贤不待王笑回答,又哈哈大笑道:“想必是因为驸马对这婚事太满意了。说起来,你能尚配淳宁这样国色天香的小公主,还是我保的媒,往后可别忘了我这个大媒人。哈哈,来,叫声舅舅。” 这席话也不知真情还是假意,总之他借着酒意又是满脸堆笑,王笑也只能让他白占了这个便宜。 “舅舅。” “不错,好孩子。”薛高贤道:“往后要常来我府中坐坐。” “好,好。”王笑随口应道。 “咦,王芳怎么没来?”薛高贤四下一看,高声笑道:“哈哈,那时候我们哥儿仨是一起被弹劾的哈哈哈,文官诬陷我们收了你王家的银子……那个御史是叫罗德元吧?还不是被锦衣卫给拿了……” 这几句话声音颇大,不少人便低下头暗自笑了一笑。 皇后这个弟弟,还是上不了台面,人家这才成亲第一天就开始挤兑,只能说明太子一党没什么底气。 但话说得却不错,王芳今日没来,显然是与王笑不和…… 薛高贤知道四下里那些勋贵在笑话自己。 无非是因为皇后一族不像他们根深树茂,这些勋贵便只当薛家是暴发户。 但被笑话几声不要紧。走着瞧,等太子登基了,看谁更得势。 相比起来,更让人讨厌的却是这个王笑。 原本,自己收了王家一大笔银子、又给许妃的女儿选个痴呆作驸马,这是一举双得的大好事。 没想到这个痴呆居然开了窍,还讨了陛下的欢心,暗地里还上窜下跳。 这事情搞得……好像自己是个贪图钱财的蠢货一样。 因为这些破事,自己都数不清被姐姐臭骂了多少次了…… 王笑深深看了薛高贤一眼,笑道:“舅舅说的对,我以后一定常去嘉宁伯府坐坐。” “常来,常来。”薛高贤笑得愈发开怀,借着酒意又道:“往后你也是皇亲国戚,文官的事要少掺合。你看,卢次辅今日就没来,这便是‘泾渭分明’。哈哈,我是个粗人,可能成语用得不对,但话糙理不糙……” “哪里哪里,舅舅腹有绵绣。”王笑的表情似乎有些无奈,像提醒一般地说道:“我最近在帮忙清点文家的财产。等这边清点好了,一定去舅舅府上讨教。” 薛高贤面上的笑容中便失去了那抹生动。 王笑一共说了两遍,到第二遍薛高贤才明白那句话的言外之意——“我下次带人来抄你家。” 第二遍的时候,王笑还很体贴的将这层意思表达得更明显了一些,似乎连表情都带着嘲讽——你这个人怎么听不懂我说话啊。 薛高贤倒不是被这个威胁吓到了,他与王笑的立场本就注定彼此是不死不休的对手。 但,确实是丢脸了。 他隐约还听到有人讥笑了一声。 这事情搞得……好像自己是个刚混官场的蠢货一样…… 王笑也不再理会笑容僵硬的薛高贤,端着杯子又敬了一圈。 正打算从席上溜开,他却见秦玄策占了一张桌子正坐在那喝闷酒。 “你怎么来了?”王笑便走过去。 今日也是左明静成婚,本已说好让秦玄策呆在那边凑热闹,不必再过来的。 秦玄策皱眉道:“我生气。” “哦。” 王笑瞥了秦玄策一眼。 这小子莫非是因为左明静嫁出去了不开心? 秦玄策抬头一见王笑这个鄙视眼神便知他在想什么,于是反过来鄙视了王笑一眼,哼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又知道我度你了?”王笑道:“说吧,怎么了?” “还不是那个何良远的长孙何康明。”秦玄策皱了皱眉,颇有些不爽。 “怎么?人品不好?” 秦玄策摇了摇头,道:“本来我看他长相不差,性格也文静,还挺为明静姐高兴的。” 他说着,叹了一口气,有些惋惜道:“论才貌,何康明大概也只输你我一筹。” 王笑斜了秦玄策一眼。 秦玄策却是真心如此认为,又道:“今日,从左府送亲到了何府之后,我便想去厨房看看晚宴有什么好吃的……” 第273章 红盖头 “我一路摸到厨房,却听到有两个婢子一边煎药一边闲谈,说是何康明马上要死了……”秦玄策说到这里,有些气愤起来:“本来何康明这些日子就病情加重,起都起不来,大夫说他活不过半个月。可是为了今日能迎亲,你知道何良远怎么做的吗?” “他给自己的亲孙子灌了许多大补的药材,就为了让他能回光返照站起来,将左府的女儿娶过门。但他那身子骨哪怕经得起这样补?如今这般重药下去,鬼知道还能活多久?你说,何家此举,与骗婚何异?” “然后呢?”王笑皱眉道。 “然后?”秦玄策道:“能有什么然后?” “她还是嫁了?” 秦玄策道:“不然呢?” 王笑道:“自然是不嫁。” “你有时挺老谋深算一个人,有时怎么这么傻!”秦玄策白眼一翻,极有些嫌弃,又道:“婚约是什么知道吗?他们早已下过定,哪怕今日没成亲,明静姐也是何家的人了。” “如果今天是明静姐未嫁先亡,以后何明康再娶,那也只能算续弦。他的后世子孙祭奠,都能在祖谱上看到明静姐的名字排在前面。反过来也是一样,何明康死了,明静姐若是再嫁也只能算是改嫁……但以左、何两家的门第,不会有这种可能。” “但我看过许多人逃婚啊。”王笑道。 “你在哪看过?”秦玄策奇道。 王笑一愣 ——那当然是电视里啊。 “君子重诺。更何况左经纶、何良远皆是士林泰斗,比普通人家更守礼教。”秦玄策道,“我气便是气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何良远这个道貌岸然的老王八蛋弄死自己的孙子、毁了明静姐一辈子,却他娘的什么都做不了。” “你知道那老头怎么应我的吗?他说我吵闹,还骂我顽劣。要不是明心拦着,我当场就打他一顿。但明心都哭了啊,说我要是在姐姐的婚礼上闹,她一辈子不理我……” 秦玄策说着说着,却见王笑没了声音,愣愣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便打了王笑一下:“你倒是说话啊。” 过了一会,王笑才道:“左明静……她早就知道的吧。” “应该是吧,何康明也不是病了一天两天了。”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王笑低声道。 秦玄策毫不犹豫就打断这句话,道:“人哪有什么选择。” 王笑便有些怅然。 记忆里,那个温婉端庄的仕女回过头。 “朋友一场,王公子送小女一首词吧,便抵作你还我的提点之恩……” 过了一会,他也只好摇了摇头,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秦玄策跑过来将一肚子的不开心倒给了王笑之后,便算是庆贺过这位好朋友的婚礼。 他也不多呆,胡乱吃了点东西,在秦小竺发现他之前便匆匆跑掉了。 王笑又独自坐了一会…… 到了时辰,便有宫人过来将王笑拎回新房。 新房里,淳宁也换了一身与他相配的吉服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 她头戴凤冠、肩披霞帔,凤冠上又罩了个红盖头,看不到脸。一身绛红色的袖袍,身姿轻巧仿佛小家碧玉,唯有吉服上的团龙纹饰象征着公主身份。 一双红绣鞋上用金线绣了个囍字,她脚尖并在一起,似乎有些紧张。 王笑又是先拜了四拜,便由着全福太太们指使着在淳宁身旁坐下。 新婚的小夫妻共牵着一根红花缎,听全福太太念了极长的一段祝福。 接着,一起喝了合卺酒。 心里微微有些异样的感觉…… 好不容易完成了一系列仪式,一群太太嬷嬷出了屋子,“嘭”的一声把门关上。 空气便终于静了下来。 今日才初见便已成婚的少年和少女又是安静地坐了好一会。 像是小时候第一次和女生同桌。 王笑抬头看了看横梁,心想也不知秦小竺在不在那里…… 过了一会,淳宁开口道:“驸马该挑盖头了。” 声音倒是颇为好听。 “哦。” 王笑便要伸手。 淳宁轻声道:“那有个秤……” 王笑回头一看:“你想秤什么?” 看不到淳宁是什么表情,只听她悦耳的声音道:“用秤来挑盖头,称心如意。” 王笑便站起身来,趁着这小姑娘还看不见自己,悄悄观察了她几眼,接着又伸了两个懒腰,方才不紧不慢地拿起桌上的秤杆,去挑新娘子的红盖头……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 眼前的红盖头被挑起,左明静抬起头来。 纤纤十指紧紧捏着红花缎,她心底有些紧张。 “咳……咳……” 听着两声轻嗽,左明静的目光便望向何康明。 何康明瞳孔放大,显然对自己的妻子极有些惊艳。 左明静便低下眼帘,感到有些羞意。 “娘子……” 手被握住,左明静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低下头来。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后,便是他的妻子了…… 在家时她是左府的姑娘,当时也有过怨、有过怕。但嫁过来后她便是何康明的妻子,那就没什么怨怕的了,往后安安心心相夫教子便是。 她也知道他是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但他活一天,便举案齐眉地过一天;他死了,她便给他守节一辈子。这是她在三媒六聘、一纸婚书间,许给他的诺言…… 下一刻,忽听何康明“呃”了一声,接着“嘭”的一声重响,她脚上便感到一片温热。 左明静吓了一跳,凝神看去,瞬间便惊愕在那里。 接着,她不可置信地捂着嘴,两行清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遍地的血泊中,只见何康明仰面躺在那里,七窍流血不止,再无一点声息…… “来人啊,请大夫……” “你们请大夫来救救他啊……” “救他啊……” 新房中,一声吉服的少女在喊了许多声之后便被婆子们拉到一边。 “大少奶奶,你别喊了,大少爷已经走了。” 左明静身子一颤,深深地看着地上的何康明,兀自不敢相信。 虽还未相识,但这是她的丈夫啊。才见第一眼,便天人永隔? 下一刻,一声凄切地惨叫从门外传来。 “儿啊!” “儿啊,你怎么能让为娘白发人送黑发人……” 何明康的母亲齐氏伏在儿子的尸体上恸哭了几声,竟是晕了过去。 “母亲。”左明静声音有些哑。 她唤了一声之后便连忙过去扶齐氏。 人还未近前,却被齐氏身旁的嬷嬷一把推开,摔在地上。 “别碰大夫人!就是你害的,你才过门便克死了大少爷!” 那嬷嬷一声厉喝脱口而出。 左明静摔坐在地上,闻言只觉不可置信。 “这是克夫的命啊……” 接着,四下传来细细私语声。 左明静抬头望去,只见每个婆子脸上都带着嫌恶,目光中含着极大的恶意。 满堂间除了晕过去的齐氏,只有她的丫环素儿在哭,却也被架得远远的…… 耳边的“克夫”之声不停响着,左明静看了何康明的尸体一眼,她意识到,没有时间让她再当女儿、儿媳、妻子…… 自己是左经纶的孙女。 何家这个‘书香门第’,要迎进门的不是一个女子。 他们要的就是左经纶的孙女。 左、何两家联姻,祖父与何良远都想与对方结盟,但也彼此都想压对方一头。 今夜之事,何家人这个反应…… 儿子病了这么久,齐氏真的没有心理准备? 她为何这么晚才到?又为何一过来便晕过去? 长孙暴亡,何良远为何到现在还不出面? 因为‘左家女克死了何家子’这件事,能让何良远在两家的合作中多占一点点主导地位。 但,也仅有微忽其微的那么一点点作用。 但同时,一个女子一世的清白名声,在这一点微忽其微面前,又算什么? 过了良久…… 左明静心里数着时辰。 差不多了——她心道。 果然,下一刻何良远踏步而来,一脸的慷慨与悲伤。 “都闭嘴!谁要是再敢提一个‘克’字,老夫绝不姑息!” “好孩子,是我何家对不住你啊……” “以后,何家绝不会委屈你……” 何良远一句一字,极有些能抚慰人心。 左明静望着老者这张真诚正直的脸,心中忽然冷笑起来。 好一个清贵的翰林院大学士。 好一个士林泰斗、文坛大家。 好一个天下读书人景仰的当世大儒…… 第274章 小夫妻 秤杆在绣着‘麒麟送子’图样的红盖头上一挑,现出淳宁如花似玉的脸。 确实是……称心如意。 彼此对视了一眼,淳宁低下头。 王笑失神了片刻。 “驸马。” “嗯,公主。” “夫……夫君。”淳宁想了想,还是换了个称呼。 王笑便有些为难起来,但也还是很有礼貌的应了一声。 “娘子。” 静了一静。 “依规矩,你还要再拜四拜的。”淳宁低声道。 不是颐指气使的语气,反倒更像是在提醒王笑下一步的流程。 王笑四下一看,见也没有别人,便笑道:“欠着可以吧?今天累了。” 淳宁一愣,抿了抿嘴,道:“不拜也可以。” “好,那就不欠了。” 两人又不熟悉,气氛便又安静下来。王笑坐回榻上,拿起大红花缎子在那坐着。 像是与女生同桌的第一堂课,还没想好说些什么悄悄话。 淳宁抬眼瞥了王笑一眼,便他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 她不由心道:也不知在他思忖什么朝堂争斗之事,也许与刚才在前厅和嘉宁伯的争执有关? “夫……夫君在想什么?”她低声问道。 王笑一愣,竟有些答不上来。 在想什么? ——挑盖头实在是很有意思啊,下次和纤纤、缨儿、朵朵也这么玩啊。要是她们三个人都披着盖头,挑到那个就哪个……实在是…… 淳宁见他不答,只当自己问到了什么机密之事,便也不再追问。 好不容易想出一句话来,却没打破这个尴尬的气氛,她也只好继续端端庄庄地坐着,心道自己这个夫君果然是心思深沉。 过了片刻,王笑突然想到什么似得,问道:“中午那个猪肉脯,你吃完了吗?” 淳宁转过头看了王笑一眼,有些莫名所以,却还是点了点头。 “我还有牛肉干,你吃吗?”王笑问道。 他眼神颇为真诚,带着分享食物的喜悦。 淳宁自诩不是个笨拙的小女子,但新婚之夜面对这个问题,一时竟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这一愣神的功夫,王笑颇有些失望,道:“哦,不想吃啊。” 淳宁:“……” 她回过头,坐在那里,依旧一幅端庄娴雅的样子。 但确实是很饿了。 天没亮就折腾到现在,她中间就吃了一点肉脯,垫了几个果子。 刚才应该早点回答的——小姑娘忽然有些懊恼起来。 接着,她便闻到了食物的香味。 王笑却是自己摸了一包牛肉干出来,吃得很是专注。 “我查抄文家的时候,从厨房摸出来好些牛肉,我便藏起来让人制成肉干……”王笑随口道。 这句话有些傻气,似乎不经大脑便随口将这种事说了出来,他却是想看看淳宁如应回应。 这个公主长得还是很可爱的,却不知心性如何、大不大气? 两人成婚以后该如何相处,接下来她这个回答其实能影响许多事。 比如她若是说“附马你好大的胆子,胆敢欺瞒我父皇”如何如何,那大家自然是没共同话题。 过了一会,便听淳宁开口道:“我……没吃过牛肉干。” 语气似乎带着一许许涩然。 王笑愣了愣,讪讪道:“没吃过啊?” “猪肉脯也是今天第一次吃。”淳宁又道,“宫里不吃猪肉。” “你忌口啊?”王笑连忙道:“不好意思,我之前不知道。” “不是,就是……尚膳监管着宫内饮食,每天吃什么都是定好的。” 王笑“哦”了一声,道:“你现在住进自己的公主府了,以后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淳宁摇了摇头,道:“过几天我便要住到十王府。” “十王府?”王笑问道。 “给皇子公主们住的……姐姐们和姑姑们都在那边。” 王笑只当是淳宁喜欢热闹、自己想要去那边住,便道:“好,你想住哪就住哪。” 他脸上一幅‘这个家由你当家作主’的表情,还觉得自己真是个宽厚听话的好丈夫。 淳宁一愣——选驸马前没人与他说过? 竟有些像是……这个驸马是被骗来与自己成婚的。 她瞥了王笑一眼,忽然想起来:“这夫君以前是个痴呆,不懂这些规矩也是有的。” 她正思忖着该如何向这个傻气的夫君说明此事,下一刻,一个油纸包便被递在眼前。 “你真不吃牛肉干?味道不错的。”王笑道。 淳宁不敢再犹豫,伸手接过,又看了王笑一眼,方才背过身慢慢地吃起来。 王笑看着淳宁的背影,心道:“有趣的女孩子,吃东西还要背过去,多讲究啊。” 过了一会,淳宁吃完那一小包牛肉干。 “还要吗?”王笑问道。 淳宁摇了摇头:“不可耽于口腹。” 她虽有些意犹未尽,但还是起身往桌前坐了,拉了铃便马上有几个宫娥进来,给她卸下头饰,又服伺二人洗漱。 等那几个宫娥退出去,气氛便又凝重了一层。 愈发尴尬起来…… 王笑又抬头看了一眼横梁,心想秦小竺也不知还来不来? 芊芊又会不会猫在屋顶上看着自己? 接着他一转头,便见淳宁穿着中衣,双手覆在腹上,脚并得笔直,躺得极是标准。 案上的龙凤红烛是不用熄的,王笑见她留了半张床,便径直躺了,打了个哈欠道:“还真是困了。” “我睡了哦。”王笑提高声音说了一句。 ——虽然没有痕迹表明,但他怀疑唐芊芊很可能在屋顶上。 新房里静静的,一对小新人如木桩般各自躺得直直的。 “夫君?” “嗯?”王笑应了一句。 淳宁又不说话了。 又过了一会。 “夫君?” 王笑道:“嗯?被子你盖吧,烧着炕我也不冷。” 又是沉默了一会,淳宁咬了咬唇,很有些难为情的样子,道:“可是……还未礼成。” “还未礼成?” 王笑吃了一惊,都忙活一天了,还要怎么折腾? 接着,他转过头,见淳宁白皙的脸颊上泛着一抹嫣红,睫毛轻轻抖动。 唔,说的是这个事…… 她脸上还有一点点婴儿肥的样子,配上这一抹红晕,竟很是可爱。此时她躺得端端正正的,明眸看向帐顶,也不知想着什么。 王笑便猜:“这是在等我动手?”更新最快的网 若说不意动那是假的,但既然答应过唐芊芊要守身如玉……更主要的是,这小姑娘一动不动的,实在有些无从下手。 “嗯……小竺说晚上要来找我们玩。” “我让她别过来了。”淳宁道。 王笑道:“忙了一天腰酸背痛的,不急在这一时。” 淳宁也大松了一口气,一直绷着的神经方才放松下来。 对种事,对她而言也是极紧张的。 若问愿意不愿意,她心里其实是不愿意的。 但她既与王笑成了亲,这一世姻缘便是他,礼终归是要成的。 于是她想了想,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夫君觉得我是坏女人吗?” 王笑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意思,笑了笑,道:“哪有什么好与坏的?” 淳宁又问道:“那就是……夫君是不想掺合储位之争吗?” 话倒是很直接。 她与王笑之间,必然是要谈这件事的——那便趁早说清楚好了。 第275章 贺新郎 王笑本有些困意,此时却对这个小姑娘颇有些欣赏。 开诚布公,倒是蛮好的。 他便道:“这种事,岂有想或不想的?” 反正,这楚朝也快亡了……网首发 “是啊。”淳宁抿了抿嘴,道:“母妃与我,以前也从未想过要衍弟坐东宫那个位置……” “没想到,翰林侍讲赵元纬那一封辞呈历数东宫大罪,一石激起千层浪,文官们嘴上说要护国本,私下里却与各个皇子们接触。我们一开始只是觉得日子好过起来,那些宫人也不敢再欺负我们……后来才知道,夺嫡这是条不归路。但我们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王笑叹道:“人哪有什么选择。” 淳宁心中叹了一声“是啊”。 这个驸马也不是自己选的……但好在,相比起来自己确实是幸运的。 “你……肯帮我们吗?”她偏着头看向他,犹豫片刻,还是直接问了出来。 她不是在求他,甚至也不是在询问他。 这是两人间早已约定好的事——从她为王笑瞒下钱朵朵之事起,这个合作的契约已定了下来。更新最快的网 现在,她要王笑做出承诺。 哪怕这个承诺毫无意义。 但即使是皇室贵胄,这个十五岁的少女还是觉得只有听到他的亲口承诺,才能安心。 “好。”王笑道。 没有犹豫,没有多余的话。 因为没有选择。 淳宁抿了抿嘴,道:“它日,衍弟也绝不会负你。” 王笑便微微笑了一笑。 淳宁看出来他有些不在乎,于是又强调了一遍:“我说的话作数。” 语气笃定,颇有气概。 王笑仰面躺好,轻笑一声道:“知道啦。” 他觉得这个淳宁公主有些时候竟然有些……幼稚。 淳宁似感觉到他的轻蔑,微微有一丝丝恼火起来。 她也不说话,但俏脸一扳,竟是散发出如延光帝一般的气场来。 王笑自然能感觉到,只好安抚她道:“我没有不信你的意思,我只觉得以后这些事说不好,也不重要。” 淳宁侧目看了他一眼,见他还在笑……总之就很像是在笑话自己。 “我都说了帮你了。”王笑道:“不然拉勾好不好?” 说话间颇为小心地捏着她的袖子将手拉过来……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唔,再盖个章。”王笑道:“行了吧?” 淳宁无语。 她觉得这个驸马有些时候实在是很……幼稚。 王笑打了个哈欠,随口道:“我都与你成亲了,自然会帮他,他负不负我的以后再说,你不负我就是了,别说得和我女人一样……” 你不负我就是了? 淳宁猛然就想到自己亲了秦小竺一下。 她虽更喜读兵书,却也是受女德礼教浸养至今,此时心中不知那一吻算不算负了王笑,便极有些愧疚起来。 但总之,自己斩断那个世俗不容的奇怪念想,安安心心成婚,想必还是没负他的吧…… 过了一会,她侧头看了王笑一眼,只见他闭着眼,也不知睡着了没有。 王笑那句话的言外之意她大概能听得懂——我与你成亲,帮你们争储位,自然是想要你的人。 小竺说得不错,他果然是很好色的。 “夫君?” “嗯?” 又不说话了。 王笑转头看去,见淳宁闭着眼,颇有些紧张的样子。 感觉到他的目光,她低声道:“你是我的驸马。” 王笑十分意动。 他却是叹了一口气——不行啊,刚才好像听到屋顶有声音,感觉芊芊就在那里。 同时他心中暗自叹道:“这楚朝哪天若是亡国了,你我这遗国公主驸马的命运也许还掌握在芊芊手里,我不碰你,到时候才好求她护着你啊。” 那边淳宁唤过一句,便闭上眼等王笑的动作。 结果,等了半晌,不见王笑有动静,她不由又问道:“夫君不想么?” “想自然是想的,但我不希望你是因为礼教压迫。这种事,总是要你情我愿才好。现在这样,好像是利益交换一样。不对,就是利益交换。” 王笑果然没睡着,开口竟是一番假惺惺的道德言论。 “但我们成了亲。”淳宁道:“我能做好个妻子。” 王笑道:“现在彼此都不熟悉,回头时机成熟了再说吧。” 他当自己是随口敷衍,却没意料到:自己其实是说出了心里话。 淳宁却以为自己又听出了王笑的言外之意——等你忘了秦小竺再说吧。 不然,既已成亲,还等什么? 她转头看了王笑一眼,心中忽然有些佩服起来。 他竟能知道自己对小竺的那点心思…… 伴随着这种佩服,她再次松了一口气。 对于那个事情,她是当任务来完成的。但凭心而论,她确实是不想。 紧绷的心弦放下来,她看着烛光中王笑的侧脸,忽然觉得他有些体贴。 自己一定要努力让自己不再喜欢小竺啊…… ------------------------------------- 这确实是一场让人身心俱疲的婚礼。 三天来不停练习跪拜让人腿脚发酸,昨夜也没睡好,王笑此时确实很困。 但身边躺着一个好看的女孩子,盈绕在鼻间的淡淡香气让他的心跳得有些快。 于是过了好久他才得以入眠…… 迷迷糊糊间又看到了王家村一个一个人在面前倒下去。 梦境中,那个死去的族兄忽然冷笑了一句:“成了驸马都尉了?你明知道这楚朝要亡了,为何还不逃?” 可是,能逃到哪里去呢? 逃到起义军中?那如果清军入关又逃到哪? 以前只觉得‘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只是文字上的记载,可如今见过王家村那场屠戮,他才知道,若有那天会是怎样的惨烈情景,还不知还要惨上多少倍…… 梦魇愈深。 他站在一片废墟之上,环顾四看,竟是万里江山一眼看尽,神州大地一片血海,天地辽阔间,遍地只有无数的尸骸…… 无处可逃! “做噩梦了么?”有人轻声问了一句。 一只手抚在额头上。 废墟中似乎有东西落下去,一片绿芽破土而出…… 梦境里,王笑走回那个死去的族兄身旁,坐了下来,叹了一口气。 “知道吗?人这种东西,落地便生根……我落在这京城里,一开始不走,越往后就越难走了。” “有越来越多的人与事在这里形成羁绊,好的坏的,爱与恨,恩与仇。” “你若是出一道考题问我,穿越到这楚朝应该怎么办?我大概会回答:逃到海外,缓缓经营、徐徐图之。” “但生在此处,我才知道,人的所做所为和所思所想是不一样的。” “我并非不知道楚朝要亡,也并非留恋王家三子的富、留恋驸马都尉的贵。这些,与其说是富贵,不如说是……秩序。” “我留恋这里的秩序,因为我知道,人若离开秩序,便如鱼离了水……” ------------------------------------- 一个封建王朝在它崩塌前夕残余的那一点点秩序,大概是什么样的力量呢? 是夜,月光洒在楚国两万里的苍茫大地之上。 中原破败,人如刍狗、命如草芥。 有人在垂死挣扎中忽然怀念起过去清贫却安稳的生活。 朝不保夕的绝望中,这种对以往有序生活的渴望正在一点一点汇聚着。 等到无数人对楚朝的恨都转化着回忆的时候。 那让人留恋的一点点秩序,终于会转化成为巨大的……天下正统的名份与大义。 番外篇·花枝的任务 楚,延光十七年,七月十三。 芳园之外。 “吾名罗德元,字公节。乃新科进士,列三甲二百四十六名,今忝为都察院监察御史……” 说话的罗德元脸上挨了一巴掌,涨得通红,嘴里的大道理却是不停。 “君子动口不动手,谓应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你一个小女子,却不修边幅、还当街动手,岂有此理?夫女子者,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你却……” 嗡嗡嗡嗡声不停。 花枝一句话也没听进耳里。 她狠狠咬了一大口驴肉火烧,一边咀嚼着,一边四下看了看。 还好还好,王珍还没来。 她本是在暗中监视王珍,但想着这边有个摊子的驴肉火烧颇好吃的,便先赶过来买一个。 没想到,那个名叫范学齐的公子哥竟然敢来调戏自己。 这不是眼瞎吗? 花枝当场便要将范学齐打一顿。 没想到竟有个傻缺冲上来替了一顿打…… 嘴里的火烧嚼吧下去,耳边听那罗德元还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花枝眉头一皱,便打算再打他一顿。 此时却有马车声传来。 花枝转头一看,便见到王珍的马车在往这边来。 她没功夫再理这些傻缺,转身就走,闪进一条巷子里。 片刻后,王珍的马车在巷子前缓缓停了下来,接着掉过车头走了。 花枝耳尖,还听到车里的王珍自言自语地叹了一句:“又多了一个满嘴放炮的,芳园诗会也没什么意思了……” 范学齐看着那个独特的女子消失在巷子中,接着又见王家的车马掉头离开,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范公子,本官今日过来,便是要告诉你一声,以后不要再发帖子给本官了。”罗德元忽然道。 范学齐一愣,转头看同罗德元,道:“罗大人,今日这场诗会,有许多你的同年……” “那些同年我一个都不认识,也并不想与他们结交。”罗德元径直打断他,高声道:“这朝堂上的结党者已经太多了!我入朝为官,早已许下宏愿,要做孤臣、独臣……” 范学齐有些失神起来。 凭心而论,他真的很后悔下帖子给罗德元…… 傍晚时,花枝回到积雪巷东七号院子。 唐芊芊也才回来不久,正执笔在桌前记着什么。 不待唐芊芊问,花枝便道:“王珍今天在他的书铺呆了一下午,傍晚时有个从良的名妓过来找他,长得可好看了,穿的那个衣裳布料也特别好!” 唐芊芊白了她一眼,道:“说正事。” “那名妓的琵琶弦断了,王珍给她修好了,又搂了她弹了好几曲,两个人便开始……” “闭嘴。” 花枝撇了撇嘴,颇有些不爽。 唐芊芊道:“就没点有用的信息?” “王老大就是个书生,能有什么信息?”花枝道:“我都和你说了当年布局的应该是王老二。” “极可能是王珍。”唐芊芊笃定道:“陶文君一天到晚说来说去便是她那夫君如何有才华,他这样的人考不上进士,想必对朝庭怨念颇深。当年那事,确实更像他的手笔。” “能有什么才华?那些书生一天到晚就是吹牛皮哄女人。” 唐芊芊笑了笑,道:“陶文君今天说,王珍把身边的小厮放出去都考了个秀才呢。你猜那小厮名叫什么?” “我不猜。” “醪糟。”唐芊芊道:“读起来,像不是像劳召?” “那就是他了呗。”花枝一脸无所谓地道:“那接下来呢?要不把他绑去当军师?可是我们已经有孟先生和李先生了啊,要那么多军师也没用。” 唐芊芊抚额叹息了一声,方才沉吟道:“他全家老小都在京中,不会走的。这样的人留在京中,以后有大用。难的是如何确定是他?又如何让他死心投效?你来说。” “我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花枝道。 “半点长进都没有。”唐芊芊摇了摇头,问道:“你跟了这他几天,可发现他与谁有结怨?” “他对谁都和和气气的,哪有什么结怨?”花枝想了想,忽然道:“倒是有一个,和他有些互相看不顺眼。” “说。” “叫啥名来着?哦,张恒。这小子中了个进士,封官在刑部,一天到晚在芳园吹牛。什么张某有幸中了进士,谁谁又落榜几次啦……” “这几天我看见他和王珍老热络啦,一个劲‘王兄王兄’,恨不得要贴在王老大脸上。我还以为他们是好朋友哈哈。没想到前天张恒热络完,走了以后和他的小厮说了一句‘不过是有点钱的商贾贱籍,也敢在我面前摆脸’,然后我又回去又听到王珍说‘诗会成了名利场,这芳园以后少来罢’,然后那个玉梭姑娘哭得哟……” “那玉梭回了屋子,一边哭,一边骂张恒。说自己费尽心机,马上就要让王珍纳自己当妾了,全让这张恒给毁了,她还扎了个张恒的纸人,咒他不得好死。”花枝说得眉飞色舞,又道:“你说,这些书生是不是比我们这些女的还小心眼?我看得真是好笑死了。” “还有那个管芳园的范学齐,后来又跑去警告玉梭死了那条心,要是敢弄得王家后宅不宁,他就发卖了玉梭。然后范学齐还在那里自言自语什么‘唉,这些女人怎么就这么麻烦’,他嫌女人麻烦他怎么不去宫去当太监……” 唐芊芊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骂道:“我让你盯王珍,你却跑去听这些无聊事,漏了重要信息怎么办?” “那你别让我去盯啊。”花枝理所当然,又问道:“你刚才也听得眼睛都发亮了,有趣吗?” 唐芊芊高深莫测地淡淡一笑,道:“这些天,我从陶文君那里什么事没听过。玉梭是吧?知道陶文君给了她多少钱,让她死了做妾的心吗?” “多少?”花枝对这样的事显然更感兴趣。 唐芊芊手指比了个三。 “三十两?!这么多?”花枝吃了一惊。 “三百两……” 过了一会,唐芊芊脸色一正,道:“说正事。” 花枝正聊得起劲,颇为失望地叹了口气。 唐芊芊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道:“你派人去结交住这个张恒,他既然在刑部为官,想办法让他捉拿王珍,我们试探一下王珍对朝庭的态度……” “非要让我学着做这么复杂的事。” 花枝得了吩咐,颇有些不爽。 她出了积雪巷,便一路走到文贤街,进了一家“白记马车行”。 “租辆车。” “姑娘要租什么车?” “板车。” “租板车去哪里?” “天竺。” “板车可走不到天竺。” “那就去东土大唐。”花枝道。 白掌柜便引着她进到后堂,确定没人偷听后才拱手道:“花首领。” “派人去结交一个官员。”花枝道。 白掌柜一愣,道:“小的这边干不来这种事啊。”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花枝眉道一皱:“怎么就干不来?” “姑奶奶,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家伙都是粗人,打打杀杀的事眉毛都不皱一下。可是结交官员……这不是为难小的吗?花首领要不多跑几步路,去别的据点找找?” “我不管,你派个人去结交。”花枝道:“义军往后不同了,以后这种事都得学。” 她沉默片刻,想不起唐芊芊的原话是什么,便道:“事败了不要紧,你得学着做。明白吗?” “小的明白。” “很好。”花枝道:“去找个读过书的兄弟过来。” 过了一会,便有个肥头大耳的丑陋汉子被领过来。 花枝见了这形象就是眉头一皱:“你读过书?” “读过,小的县试差一点就能考上童生,这个……功亏一篑。” “很好!”花枝道:“明天起,你就扮成进士,这个……鱼目混珠。” “进士?!”那汉子吃了一惊。 “不错,我要你去结交的那人……眼高于顶。”花枝道。 “花首领,这实在是强人所难。”那汉子道:“童生与进士其实……天壤之别。” “闭嘴。”花枝道:“让你扮就扮。” “但小的对这些不熟啊,到时……漏洞百出。” 花枝忽然便想起下午听到的那句“那些同年我一个都不认识”,于是道:“你叫罗德元,字公……字公鸡,今科三甲……三甲第六名。” “那个,第六名是属二甲。”那汉子小声提醒道。 “我说的是十六名!” “那个,十六名也是二甲。不如让小的考上二百一十六名吧?名次低不扎眼,这个……不露圭角” “好。” “那小的……官封哪个衙门?” “闭嘴!是你扮还是我扮啊?你怎么什么都问我?”花枝叱道:“明天先跟我去诗会熟悉几天……” ------------------------------------- 七月二十日。 唐芊芊淡淡道:“这就是你找的蠢材,熟悉了整整六天,一上场就漏了陷。” “哪有露陷,张恒只是说他的进士是买来的,又没起疑。”花枝道。 “这不叫起疑?你还要怎样起疑?”唐芊芊叹道:“事败了不要紧,但往后你也要长进些。我知道你现在开始识字读书很艰难,但我们做这些事不能只靠打打杀杀……” 花枝道:“两年前大家都还是粗人,这么的大声势也都是打出来的,怎么现在反倒打打杀杀就不行了?这不是那什么……含丹学步吗。” 唐芊芊摇了摇头,道:“我亲自去吧,将张恒骗过来,我们诈他一诈。” “那人精乖得很,你怎么骗?” 唐芊芊提笔写了一张纸条,冷笑道:“一个眼神的事而已……” 七月二十一日。 看着王笑的身影出了院门,唐芊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一回头的功夫,怎么就死了……”花枝自语道,颇有些难过。 唐芊芊看着地上的血迹,骂道:“这就是你找来的蠢材?连书生都打不过还造什么反?” “他不是打不过,他身上有病啊,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那么胖?以为他是吃出来的……吗?”花枝说到后来,声音愈发小下来。 她见唐芊芊不说话,还当这女人生气了,又道:“又没误了你的事情,那张恒还不是被我们拿了把柄。” “这是误不误事的事吗?不学会用人,你以后怎么独当一面?” “我不要当什么一面。”花枝道:“你手里这个玉佩值钱吗?” “假的。”唐芊芊道。 花枝不由道:“这个王老三,痴呆是假的,玉佩也是假的。” 唐芊芊道:“你不觉得很有趣吗?他为何要扮痴呆?” “为何?” “许是……如果他不是痴呆会有危险?那这种危险来源何处?他那个后母崔氏?王老大?王老二?甚至陶文君?”唐芊芊沉吟道:“我可是听陶文君说过,若非王老三被选为驸马,她丈夫必定能中进士。” “总之张恒那边先不急,我们先观察观察这个王老三……” 番外篇·秦小竺的奇怪念头 楚,延光十七年,七月二十三。 兴旺赌坊。 “刚才小的与那位公子的谈话,两位也听到了,小的做些牵头拉线的生意,在京中还算有些脸面。这么说吧,有人想与两位……” 小柴禾说到这里,见王笑竟还未走,便让人先将他带了出去。 接着,他方才又对秦小竺姐弟道:“两位进京后一直厮混在市井中,打探你们的人不少。有人想与两位结交,却也有人想害你们。比如,还有人在调查秦姑娘你的喜好,想必是想与秦家联姻……” 他说着,让人将秦家姐弟身上的绳索解了,方才正色道:“但你们的情报,我一句都没告诉他们。” “算你识抬举。”秦小竺揉了揉手腕道。 秦玄策却是笑了笑,道:“我们不过是闲人,本也没什么情报。” “是吗?”小柴禾却是道:“令姐花了一大笔银子让小的打探消息,寻找老宫女们的亲人故旧……这件事,小的可也没说。” 秦小竺脸泛怒色,叱道:“你敢!” “我不敢。”小柴禾一脸义正言辞,道:“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我收了你们的银子,替你们探访消息,便是拿你们当主顾。不出卖主顾——我守了这个规矩!” 接着,他脸一垮,深深叹了口气,道:“可是你们呢?两位爷啊,哪有你们这样做事的?这边替你们办着事,那边你们就在我的赌场里出老千……” “你又说这个。”秦小竺白眼一翻,道:“是老子想出老千吗?你打探点事情,要价也太高了。” “姑奶奶,哪有这道理?嫌要价高你别与我做生意,岂有买卖成了之后,又把钱赢回去的?”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等我以后回了锦州,将这银子还你便是。” 小柴禾无奈道:“姑奶奶,还等你回了锦州?你们是大人物,要我探查的也是宫里人的亲眷,这样的大手笔,却要和我一个市井混混赊账?昨天我们都说好了不出老千,今天怎么又来闹事?” “娘希匹,你还有脸讲!”秦小竺骂道:“昨天说好不出老千,你他娘的今天又将银子全赢回去了……” 秦玄策亦是道:“还说我们闹事?我们若要真想闹事,就你这几个看场的够我们打吗?” 小柴禾道苦口婆心道:“我知道两位留了手,但我真经不起两位这样闹。总之,愿赌服输,这是我们赌场的规矩。” “娘希匹,我出老千是没道理;你出老千就是规矩?!” 小柴禾苦笑道:“小的只是把应得的钱赢回来。姑奶奶,我做点生意不容易。你说我要价高?为了替你们探查点事情,开封、湖广、南京各个地方要洒出去多少人?本钱也实在是不小……说来说去,小的只有一个请求,求两位以后别再来赌了……” “凭什么不赌?要不然就大家都别出老千,各凭本事赢钱!”秦小竺极有些无赖。 但她再无赖,最后还是被小柴禾赶了出去。 姐弟俩出了赌坊,秦玄策便道:“说心里话,确实是你没道理。” “要你讲?”秦小竺道:“我也知道啊。但能怎么办?淳宁也是好不容易才凑出那么多银子的,全用在这些事上,等她出了宫又有多少事需要银子打点?我总要为她想办法……” 秦玄策道:“我怎么觉得……你就是好赌。” “不然呢?我们去做生意?” “那还是赌吧。” 秦小竺却是皱了皱眉,问道:“刚才那小子是王笑吗?” 秦玄策道:“不知道,但确实长得太像了。” “会不会是他的孪生兄弟?” 两人自己就是孪生姐弟,便也觉得这种推测颇有可能。 “他三天后还会来,我们到时在这边等他。”秦小竺便道。 其实,淳宁的驸马人选定下来的时候,秦小竺有偷偷跑去诸王馆看过。 当时她气得要死。 楚朝凡选驸马,京民子弟年十四至十六,容貌齐整、行止端庄、有家教者报名,司礼内臣会选。先选出三人,最后钦定一人。更新最快的网 那时选出的三人中,王笑的外表确实是最出色的一个。 但秦小竺暗中窥视,却发现这个人竟然是个痴呆儿。 于是她连忙跑到宫里,将事情告诉了淳宁。 “他们怎么能给你选一个痴呆做附马?!” 没想到淳宁竟是笑了笑:“我确实有些诧异。痴呆儿?竟比我能想到的最好结果还要好。” 秦小竺大为不解。 “礼部选出十人,嘉宁伯从中选出三人。相当于是皇后为我选的,那必然都不会好。相比人品恶劣的、居心叵测的,痴呆儿其实是……过于好了。若不是皇后网开一面,那便是嘉宁伯收了人家银子。” “不行!”秦小竺道:“我们去把这件事告诉你父皇……” “小竺,别去闹。最后的人选是内官监替父皇定的,那至少还是三人中最好的一个。但你若是去闹,得罪了内官监、宗人府……此事,只会更坏。” 淳宁最后那个眼神,让秦小竺有些吓到。 一朝公主的无奈、夺嫡之争的残酷,这些事秦小竺是不太懂的,便不敢妄动。 她于是也觉得,痴呆儿也不错,至少老实本份。 反正不管选了谁,她都觉得配不上淳宁。 但今天遇到那小子,确实长得太像王笑了…… ------------------------------------- 七月二十五日。 “你确定他就是王笑?”淳宁微微眉头。 “很可能,长得太像了。”秦小竺道:“看起来傻里傻气的,但绝不是痴呆。” 淳宁又问道:“他要捞一个死囚?” “是,花了四十两银子。” 淳宁思忖良久,沉吟道:“想不通……出于何种目的要装成痴呆来遴选驸马?” 秦小竺道:“他明日还会去兴旺赌坊,我怎么做?” “情报太少,还不好下推断。”淳宁摇了摇头:“至少要知道他的目的才好……” ------------------------------------- 七月二十六日。 积雪巷西三十六号院子。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秦玄策在唱着词。 秦小竺在看着王老虎。 这小子要么就是王笑,要么是他的孪生兄弟。 如果是王笑,那痴呆就是装出来的,那分明就是淳宁说的‘人品恶劣、居心叵测’。 但今日看他行事,似乎颇讲义气…… 接下来怎么办? 秦小竺只觉得头大不已。 接着她又想到有可能就是他会娶走淳宁,在她脸上亲来亲去。 思及至此,秦小竺狠狠灌了一口酒,目光死死盯住他。 关内的少年长得真好看。 她决定,要亲他一下! 酒到酣时,她并不觉得自己醉了,只觉得有很多理由要让自己亲他。 “谁说我一定套不出王老虎的秘密?看好了,我要把这小子迷得神魂颠倒!” “你如果人品恶劣、居心叵测,想接近淳宁?先过我这一关。” “我要证明我也能喜欢男孩子……” 心中的理由多得数不清。 总之,秦小竺忽然捧起王笑的脸,亲了上去。 “唔” 她闭着眼,脑海中想的却都是淳宁。 其实,所有的理由都是假的。 她私心里,就是不想她嫁人。 是夜,秦小竺抱着膝盖,看着窗外月亮,脑子里忽然有个很傻的幻想。 如果他是王笑…… 自己一定要跑去告诉淳宁:“我亲了你的驸马,我喜欢他。” 然后淳宁就能狠狠地骂自己一顿。 再然后,被她骂上一顿,自己就能收起那世俗不容的念想,安安心心地看她嫁人…… 番外篇·白记车马行 楚,延光十七年,七月二十六。 文贤街,白记车马行。 这里义军在京中的据点之一,负责人名叫白万里,武艺不弱。 这天傍晚,一个穿着箭袖服的少女步进店中,大咧咧便道:“租辆车。” “姑娘要租什么车?” “板车!” 白万里一愣,目光在那少女身上转了转,不由心道:“这丫头看起来就像我义军中人。” “租板车去哪里?”他问道。 然而,并没有听到切口“天竺”二字。 那少女竟是应了一句:“你管老子去哪!” 白万里一时颇有些尴尬。 “老虎,我们先去订菜。小运,你一会将板车拉来啊。”那少女嘴里嚷着,出了门拉着一个小女孩便走…… 这一单生意做完,白万里看看天色,正打算去用饭,店内却又走进一人,却是个胡子花白的老武夫。 “客官要租什么车?” “小老是六扇门荀毅,要见你们主事的。” 白万里眼皮一跳,连忙将荀毅请到后面僻静的屋里坐了,吩咐人守好四周,又去请唐芊芊。 过了许久,唐芊芊才领着花枝过来。 “大理寺温大人派小老来的。”荀毅开门见山道:“你们让人冒充新科进士,死了还敢报案,怎么想的?” 唐芊芊看了花枝一眼,淡淡笑道:“我这边手下人在学着办事,出了点纰漏。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是故意的,想试探我们能替你们遮掩多大的事、看我们能控制多少衙门。”荀毅道:“温大人让我警告你,再敢这样,就端掉你们一个据点。” “小人之心。”唐芊芊轻笑道:“你今日来,应该不只是为了警告我。” 荀毅道:“刑部调走了假罗德元一案的卷宗,还查到你和准附马王笑过往甚密,你也太不小心了。” “所以呢?” “所以?我们只好想办法替你将这事兜下来。这样吧,你出面诬告王笑……” “诬告?”唐芊芊敏锐捕捉到这个词。 “想必明日刑部就会有官员来找你,你就依他们说的,指证那个假罗德元是王笑杀的、指证王笑与你有染……但找机会翻供,让案子看起来不明不白即可。剩下的,我们来处理。” 唐芊芊讽道:“替我将这事兜下来?怕是你们想陷害政敌吧。” 她想了想,又沉吟道:“不仅是陷害政敌……你们想借这个案子,掌握些什么?” “小老只是个捕头,不懂这些。”荀毅道:“话已经带到了,你如何回复?” 唐芊芊道:“我不方便出面,但会安排别人做这件事。” “不能有纰漏。” “不会有纰漏。”唐芊芊道。 荀毅又问道:“若是大人问你为何不方便出面?” 唐芊芊捋了捋头发,道:“便当作是……我真的与王笑有染,翻不了供。” 是夜。 陈圆圆穿过衣柜中的暗道,走进唐芊芊的屋里。 “看你这屋子,净是纸稿,哪有女子的样子?” 唐芊芊道:“你厉害行了吧,歌舞弹唱样样精通。” “听花枝说,你骗来了两万两。”陈圆圆道:“你便是如此对待朋友的?” 唐芊芊道:“陶文君性格强势,爱面子、好争强,她心中分明极在意她丈夫,这些年却是渐行渐远。我让她吃一个大亏,对她而言未必是坏事。” 陈圆圆笑道:“骗钱就是骗钱,哪有这许多说辞。” “你我在京中为细作,辩才总是要学的。”唐芊芊道。 说话间陈圆圆便在她身旁坐下来,替她理了理肩上的头发。 两个女子都是倾城绝色,并坐一处,仿佛双月争辉。 唐芊芊又将今日与荀毅相谈的事说了,沉吟道:“此事由温容信亲自布局,事涉附马遴选,王家与白义章又有关。他极可能是把昆党拿出来作饵,引诱浙党攻讦,接着反手一击……”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陈圆圆都这些权谋事不感兴趣,只是支着头听。 “温容信得郑元化教导多年,布局向来是顺水推舟,让别人在前面斗得你死我活,郑党却躲在背后捡好处……但我们却也可以实现自己的目的。”唐芊芊道。 陈圆圆美目慵懒,道:“什么目的?” “此案,极可能是御前亲审。” “你想让我入宫?”陈圆圆方才提起点精神,道:“你向来最爱争胜,这次怎么肯将这大功劳让给我?” “我不如你美。” 陈圆圆笑道:“我虽是如此认为,你却不是真心话。” 唐芊芊沉吟道:“论谋定而后动,你不如我;但论解语转圜,我不如你。这件事你比我合适。” “是真心话,却不是全部理由。” “我上次与你说过,我觉得那人心中有宝藏,我想挖这个宝藏。”唐芊芊坦诚道。 陈圆圆果然捂着嘴笑了笑,很有些笑话她的意思,奚落道:“不过是个少年郎,你真信他突然开窍,脑中有万千世界?” “你非要我说,结果你又不以为然。”唐芊芊鼓了鼓腮帮子,难得有些孩子气般的不悦。 似要向陈圆圆证明什么,她抽了一本册子出来,道:“知道吗?他不过随口说几个词汇,我思来想去,便录下这许多感悟……你且看着,明日我便能拿下京城煤业……” ------------------------------------- 七月二十七。 “如何?我说了,会拿下京城煤业。”唐芊芊道:“世人皆瞧不起商贾,我如今却觉得,经营之间,其实蕴藏治世之道……” “是么。”陈圆圆随口应了一句,依旧是对这些不太感兴趣的样子。 她在唐芊芊的榻上半倚下来,道:“来吧,与我说说你与你那小情人是如何亲热的。我也好在御前告他黑状。” 唐芊芊便轻轻打了她一下。接着从枕下摸了一块玉佩出来,丢给花枝,道:“去把张恒杀了,把玉佩落在现场,伪装成王笑……不对,伪装成王珍杀的。” “好啊。” 难得遇到一个不用动脑的差使,花枝颇有些高兴,转过身便走。 陈圆圆见唐芊芊将那玉佩收在枕下,摇了摇头,心中叹息一声。 “你这般陷害他,不怕他与你闹翻么?” “不怕。”唐芊芊道。 陈圆圆偏了偏头,有些不解。 “他很奇怪。”唐芊芊道:“看起来愣愣的,但其实,有极强大的自信……” “自信?” “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一开始就知道。”唐芊芊道:“但他有自信能压服我……他从来不怨人、不怪人。他敢示弱,也敢包容,是因为他知道自己……非常厉害……” 唐芊芊并没有发现陈圆圆无语地鄙视了自己一眼。 她笑了笑,又道:“他既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还敢与我一边提防一边合作……这才是最有趣的地方……” 第276章 西安城 西安城。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两人对坐而谈。 “吴阎王不遵军令,依然放任麾下军士劫掠。郧阳府一役,镇南军残杀百姓三万八千余人,所得财宝,尽数侵吞,我必向大元帅告他……”李柏帛说着皱了皱眉。 李柏帛时年三十有二,本是河南举子,早年便投奔唐中元,是其亲近谋士,义军中称为军师。 他因主持义军垦田事务,今日才从宁夏还回西安。入城后便听了郧阳之事,心中极有些愤慨。 “没有用的。” 对坐的男子名叫孟九,六十余岁,面白无须,脸上有些皱纹,皮肤却很细腻。 孟九似乎有些怕冷,裹了裹身上的大氅,又道:“大元帅年底便称帝,你我要呼陛下了。另外,如今不是惩治吴阎王的时机。” “不能再放任他了!今时不同往日。”李柏帛道。 孟九道:“你以为陛下为何要派你到宁夏?” 李柏帛便明白孟九的意思,但依旧有些意气难平。 他便指了指桌上的两盘菜,道:“这天下,就好比一场席宴。以前有的人珍馐美味、酒池肉林,有的人却连一口汤都喝不上。我们掀了桌子杀人,就能让饥者也能吃一口地上的菜。但现在不同了,需要重新把桌子摆好,需要让厨子开火做饭……简而言之,这天下需要秩序,此是谓民心。但吴阎王的所做所为,却是逆其道而行……” “你道他是不知这些道理吗?”孟九的声音很细,缓缓道:“吴阎王也怕陛下动他,越是怕,他越要捉紧手中的兵权。要让那些兵死忠于他,他便只能纵容他们奸淫掳掠,从此镇南军便只认吴阎王。如是循环,停不下来的。” 李柏帛眯了眯眼。 孟九的意思他明白,要想让吴阎王停下来,只有夺其兵权,杀其人。 孟九道:“陛下有分寸,你告状没有用。该杀他时,陛下必杀他。现在……不是时机。吴阎王还有大用。” 两人又碰了一杯酒。 “我依然觉得年底称帝操之过急了些。”李柏帛道:“开了春便要东征。今冬,本该秣兵历马才是。等拿下京城再称帝也不迟。” “拿下京城自然是要再登极一次的。但如今,大家都等不及了。”孟九道:“并非陛下心急,但称帝能解决许多事。封官……远远比赏银、赏地、赏女人省钱。” “我明白,打下西安后,许多人心思便散了……这也是无奈之举。”李柏帛摇了摇头,叹道:“但,此非长久之计。” 孟九道:“有宣大一线的布防图,又逢山西大疫、千里赤土,想必东征会顺利的。等拿下京城,再回过头解决这些人事便是。” 说话间,李柏帛的妻子汤小霜又端了一盘菜过来。 汤小霜绿林出身,颇有些武艺。义军中也没什么讲究的,她便对孟九问道:“孟先生,宣大布防图既已到手,芊芊怎还未回来?” “她传书回来说是又去京城了。” 汤小霜倏然色变,道:“既已漏了马脚,她为何敢还去?!” 孟九脸上便浮起一丝讥讽,道:“为何去?往日自称英雄的男儿们躲在大兴宫内享福,自然只有让她一个女子到敌营去履险如夷。” 这话孟九若不说,汤小霜便要说。 但此时孟九说了,汤小霜却有些无语以对,眉宇间只有深深的担忧浮上来。 “有唐伯望在,想来安全无豫的。”孟九只好这般淡淡说了一句。 李柏帛便拉过妻子的手拍了拍,道:“她向来聪敏,你放心罢。” 过了一会。 孟九道:“先前京城传回来的线报称,楚朝首辅郑元化有南巡之意。我们到时可派一支轻骑,劫杀南巡皇室于长江之北……此事,如今便要开始筹备了。” 就着这件事讨论了一会,孟九讥讽道:“如今这场大疫。山西的情况不必说,鼠疫已传遍河南,京畿也绝不容乐观。但郑元化一心南迁,置之不理。他这是早已将北方视为我们的天下了。” “周缵是个昏君,郑元化也不会是我们的对手。唯一可虑者,反倒是秦成业。若对上关宁铁骑,义军怕是没有胜算,更可虑者,他若是与建奴联手……” 李柏帛更关心的却是民生,他近来忙于募民垦田,却也知道治下的疫况也极是严重,便关切询问起来。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此事,我已布置妥当。”孟九的声音中似乎都带着一些冷意,道:“楚朝无力治疫,我却有办法。我方才说吴阎王还有大用,便是在此。” 李柏帛眼皮一跳,便知他所言何意,却还是问道:“你有办法?” 孟九道:“镇南军守着各处关隘,不许流民进入,并将其向东驱赶。另又有一支大军在境内扑杀染病人群……如此,陕西境内的鼠疫算是控制住了。” 李柏帛手上的动作便停在那里,一时竟有些不知如何说。 孟九的话轻描淡写,一句话间便道控制住了。但李柏帛却知道,以镇南军扑杀百姓,大抵上是怎么样一幅景象。 “我知你不爱听这些。”孟九叹道:“但我告诉你,我们做的是造反的买卖,这一行,必须心狠。” 良久,李柏帛方才道:“可是这样,民心……”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孟九道,“就算有些怨气,等以后陛下杀了吴阎王,百姓自会称颂。” “民心其实是极好掌握的东西。”孟九像忽然想起来什么,又道:“比如,前几日我遇到一个名医,他家在宋代便是御医,后来宋末战乱举家避祸福建。传至今日,世代为医。这个大夫会一种刺血法,能治一部分人。” 李柏帛眼睛一亮。 “我让他代表我们义军在西安城外每天治一点人。数量不多,比起镇南军扑杀的人不过九牛一毛,但,这便是民心。”孟九缓缓道:“这说明,民心是可欺的。” 李柏帛眼神中的光便灭下去,说不出话来。 孟九笑了笑,道:“你问过我乱世什么时候结束。我告诉你,乱世才刚开始……你还年轻,以后有成为名相的一天。我却只是一个无儿无女的残废,年纪也大了,只想在有生之年看到楚朝覆灭。所以,之后我有些做法你可能会不认同,但你不要阻止我……” 第277章 封嬷嬷 京城。 “本想着今日王笑婚事过后,抄王家的时候随便将唐芊芊也杀了,没想到,我并未捉到王珠的把柄。”温容信说道。 这样的小事郑元化本是不太过问的,但听到唐芊芊的名字,他还是自嘲一笑。 “老夫入阁十数年来,如此在一个人手上接连吃亏,这还是第一次。” 温容信道:“是孙将军疏忽大意,又岂是首辅大人吃的亏。” 郑元化摆了摆手,道:“输了就要认。放了陈氏女入宫,又丢了宣大布防图。不知内情者恐会以为老夫才是唐贼细作。” “是那贼女运气好罢了。”温容信道。 “本来老夫也如此觉得。”郑元化眯着眼,从案上抽了一张信报递给温容信,道:“从苏州打探回来的消息,你看看吧。” “你一直以来都小瞧了她,以为唐贼无人,才派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入京主持。原来,她是孟九的弟子。” 孟九是唐中元重要谋士,也有偌大名声,但温容信对反贼军中的几个谋士都有些不屑一顾。 在温容信眼中,都是些考不上功名的无能之辈,才会跑到反贼军中投机。 郑元化却道:“孟九不是一般人,他以前是吴王的宦官……先帝在位时,吴王不肯就藩、有争位之心。陛下登基后,派人杀了吴王一家。孟九当时品级低,被发配到苏州织造署为苦隶。这种境遇本是必死的,没想到他有能耐,过了三年竟被调至教坊司。延光五年春,孟九杀官投贼,同时还带着教坊司中几个小女孩,其中应该便有唐芊芊、陈圆圆。” 温容信便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书信,根据苏州织造署、教坊司的太监所述,大概能推测出孟九善隐忍、心思细腻、行事果决。 温容信心知若换作自己,确实是难以在织造署那样的境地中活下来。 “学生确实是小瞧这些反贼了。”温容信道。 “一个老太监带着几个孩子在乱世中救生,其中艰苦可想而知,这种人经历大磨难,大多性格偏激、手段毒辣。”郑元化道:“这恰恰是你不如他们的地方。你出身世族,一生顺遂,手段和风细雨,布局顺水推舟,失之锐利。” 温容信愣了愣,失笑道:“这正是我今天输给王珠的原因……” 郑元化一席话说完,目光已落回公文上,闻言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谢老师为学生指点不足。”温容信又深深行了一个大礼。 十年来,确实得首辅大人教诲良多。 郑元化头也不抬,道:“知己知彼,去吧。” 温容信便明白过来这个指示——除掉唐芊芊。 他又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烛光下,郑元化如过往的无数个夜晚一样批阅着公文。 “有刺客……” 过了一会,院中忽然传来打斗声。 郑元化抬起头,面露不悦,心中却无多少担忧。 他的几个暗中护卫技艺极佳,护卫他的安全是无虑的。 院中那刺客却是个女子,一边打一边喊道:“郑老头,我有重要的话跟你说……” ------------------------------------- 公主府。 成亲后的第一天。 淳宁一晚上都有些睡不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眯着了一会。 醒来时便见王笑已侧过身来,还将脸还埋在自己肩膀上,像是在嗅自己的味道。 “他果然是有些好色的。”淳宁心道,她于是一动也不敢动。 等到天亮,门外的宫人催促了许多遍,王笑却总也不醒,睡梦中的表情还颇有些孩子气。 “公主,你起了么?今日得去见舅姑。”过了许久,甘棠只好推门起来,先伺候过淳宁洗漱,方才又去推王笑。 “驸马,得去见舅姑呢。” “舅姑是谁?”王笑揉了揉眼。 公主是天家之女,自然与别家的儿媳不一样。比如,王笑得唤延光帝为‘父皇’,淳宁却不可称呼王康为‘父亲’,因此便只能称其为‘舅’,称崔氏为‘姑’。更新最快的网 此时王笑问了,甘棠还以为他是不忿这个惯例,便不知如何回答。 还是淳宁应了一句:“便是指你我的爹娘,夫君起来吧。” “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要见。”王笑往里一滚又继续睡,还嘟囔了一句:“我爹不急着见我。” 过了一会,突然传来一个尖厉凶狠的声音。 “驸马怎么还不起!” 王笑眯着眼转头看去,便见封嬷嬷领着几个婆子闯进来。 “陛下与娘娘派老奴来,便是要管教督促公主与驸马!驸马快点起来。”封嬷嬷说着,目光在屋里巡视了一圈,又转向淳宁问道:“殿下的帕子呢?” 淳宁没想到封嬷嬷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便开口与自己讨帕子,登时便不悦起来。 她脸一板,寒意泛起,气势便有些吓人。 封嬷嬷吓了一跳,往后退了退。 但她本就是为了羞一下淳宁,以减弱淳宁在自己前面的气势,于是便梗着脖子道:“殿下还是让老奴看一眼吧,老奴也好向娘娘交待……” 下一刻,一个枕头便砸了下来,正砸在她脸上。 “一大早就在这吵吵闹闹,我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你知不知道。” 王笑一句话骂完,忽见枕头下有张帕子,这才反应过来是什么。 自己和淳宁的任务还没完成呢。 他便顺手将帕子收进怀里,爬起来捡了枕头又重重打了封嬷嬷一下,将她整个发鬓都拍得都有些散。 “啪”的一声响,头上的钗子掉在地上,封嬷嬷很是有些懵住。 这辈子都活在宫里,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驸马!你安敢这样对老奴?”她手一指,咬着牙便怒道:“我要到娘娘那告你……” 没想到王笑竟是忽然“哎”了一声,极惊讶道:“嬷嬷?你怎么在此?” 封嬷嬷又是一愣。 王笑挠了挠头,打了个哈欠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我睡得正香。” “咦,我怎么站在这?”王笑又道:“想必是我心里尊敬嬷嬷你,睡梦中都起来迎你,哈哈都梦游了。” 封嬷嬷有些不可置信。 眼前的少年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极是善良无辜的样子。嘴巴里的话也甜,自己要是有个这样的儿子……呸,这小子怎么能这么无耻! 被打了两枕头虽不怎么痛,但却很是狼狈,一见王笑示弱,她便要将这场面找回来,于是道:“驸马请把怀里帕子给老奴。” 王笑一脸笑吟吟道:“我娘子的东西,怎么能给你?” 封嬷嬷道:“娘娘吩咐的。” “我舍不得给你。”王笑道:“要不你自己来拿。” 说着,摊开手站在那。 封嬷嬷心中冷笑,两步上去,伸手便要去掏。 ——小兔崽子,当老身不敢吗? 王笑却是忽然向后撤了一步,眉头一皱,讶道:“你……怎么能摸我?” 封嬷嬷一愣,一只龙爪手便停在空中。 “当着公主的面,你竟敢非礼本驸马?好大的胆子!”王笑瞬间换了一幅严肃正经的表情,道:“我要到父皇那告你!”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封嬷嬷身子一颤,被他的无耻震惊在当场。 还没缓过神来,王笑又叱骂道:“你还不出去?是想看本驸马换衣服吗?” 封嬷嬷心中冷哼了一句“走着瞧”,终究是退了出去。 …… 甘棠给王笑穿了衣服,淳宁便上前替他系上腰带。 王笑低头看着她,让她颇有些不自在,她便道:“依规矩,你起床后也要向我拜四拜。” “欠着呗。” “不拜也可以。”淳宁道:“别的公主附马都讨好着管家婆,我们却得罪了她,以后没有好处。” 王笑心中一乐——这个小姑娘却是有担当,出了事还知道说是‘我们’得罪的。 “讨好她有何好处?”王笑问道。 淳宁便有些无言以对, 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讨好了她,你以后才能到十王府与我……与我……” 第278章 见舅姑 依制,楚朝的公主下嫁后,会迁居宫内的十王府,诸多事务则由‘管家婆’打理。驸马如要前往宫中与公主相会,若不得管家婆传达便无法见到公主,往往要重金贿赂。 因此楚历朝以来,管家婆都有极大的权力。 比如先帝年间,寿安公主的管家婆有一夜酒醉,漏收了贿赂,便划破驸马的脸将其轰走,还羞辱叱骂寿安公主。次日,寿安公主与驸马打算告状,管家婆反口指责他们白日宣淫,又指使内廷狂殴驸马,至其“衣冠破坏、血肉狼藉”,之后管家婆又对先帝告状,剥夺了驸马的蟒服玉带。更新最快的网 至延光年间,德阳公主的驸马品貌俊秀、为人温和,家境虽非大富,却也小有资财。却在半年间就被其管家婆讹诈至身无文分,最后因欠了高利贷被殴打至死。延光帝大怒,下旨彻查,查来查去,结果却变成了德阳驸马好赌…… 如今第一天便将管家婆得罪了,这让淳宁公主有些忧虑。 但很快,她便忘了这份忧虑。 因为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出宫玩…… 这天早上,公主府的小米粥是夹生的,完全没熟的那种。王笑却也不生气,拉着她就走,还以颇为惊喜的口吻说了一句:“出去吃早饭吧。” 一行人走过银锭桥,淳宁回头一看,便惊讶的发现:随侍在后面的封嬷嬷不见了。 “封嬷嬷她们呢?” “挤丢了吧。”王笑漫不经心应道,目光在早点摊子上棱巡着。 “挤丢了?可是,这里不挤呀。”甘棠颇有些奇怪。 王笑道:“那她可能遇到朋友,一起去玩了吧。” 淳宁便低下头笑了笑。 甘棠却问道:“咦?封嬷嬷在宫外也有朋友?” “朋友嘛,都是由不认识到熟悉的。”王笑随口道:“老板,三碗豆浆,一碟油条、一碟焦圈、一碟炸灌肠,还有……” 阳光洒在什刹海的水面上,对岸远远传来广化寺的晨钟。 此时已过了一般人的早饭时间,摊子附近颇为安静。河岸边的草地上,小女娃居然能和小男娃一起玩。 淳宁在桥边的小方桌上坐下来,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新奇。 她眼中带着好奇与惊喜,却也不敢大幅度的转头到处看,努力端正着自己身姿。 王笑有些慵懒支着头打盹。 “甘棠,你挡着我太阳了,坐下来。” 甘棠便换了个地方站着。 “让你坐下来。”王笑眯着眼说道。 小宫娥却还是不坐,直到淳宁开口吩咐了才坐下来。 过了一会,小点端了过来。 “这炸灌肠要想好吃,切法也很讲究,要中间厚边儿上薄,才能外焦里嫩。”王笑说着,给淳宁夹了一块,道:“蘸着醋、趁烫吃,好吃吧?” 入口确实是好吃,淳宁的眼睛微微弯了弯,又稍稍往旁边转了一下,避开王笑的视线才开始咀嚼。 “你不要这么讲究。”王笑道,“你便当是微服私访,百姓怎么样我们就怎么样?” 淳宁倒也爽快,应了一句“好”便转了回来。 “这个我没吃过,这个也是,还有……” “你干脆说你都没吃过。”王笑道:“如此轻松些甚好。在外面,便不必当自己是淳宁公主,就只是周……” 王笑眉头一皱,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他低压声音问道。 淳宁颇为淑女地应了一声:“周眉。” “哦。”王笑道:“眉毛的眉?” 淳宁摇了摇头,低声道:“‘十眉环坐却娉婷’的眉,代指……美人。” 王笑心道:“原来是美眉的眉啊。” 他又看了淳宁一眼,颇觉赏心悦目…… 用过早饭,这对新婚夫妻才乘着马车到了清水坊王家。 王家早已在等着公主媳妇上门,清水扫街,布置得极有些隆重。 中门大开,公主的马车径直驶入。 “见过公主、驸马。” 王笑扶着淳宁下了马车,便见一列列的丫环婆子站得整整齐齐朝自己这边行礼。 要不是这是自己家,差点就以为是什么礼仪大户、书香门第了。 入厅前便见到封嬷嬷与几个婆子等在那里,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神情。 对于封嬷嬷而言,今早实在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 当时,她正领着几个婆子跟在王笑后面,正要上银锭桥,突然,冲上来几个粗鲁大汉,长得那叫一个可怕,领着那个瘦不拉几,留着山羊胡子,一双眼睛贼溜溜的精光直冒。 那些汉子二话不说,捂着她们的嘴抢了人就跑。 好在跑了不多远便遇到一队官差,那些粗鲁大汉便丢下她们四下而散。那个山羊胡临走前还在封嬷嬷腚上重重捏了一把…… 这种事,自然是吓得半死,她只觉得一颗心到现在都在颤。 接着她们回公主府却得知公主已出发往王家,便勿勿赶了过来。 此时,王笑迎面走向封嬷嬷,笑吟吟开口道:“嬷嬷居然自己跑去玩,太不尽职了。” “驸马明鉴,是……” “对了,你的荷包落在府上了。”王笑轻声笑了一声,随手抛了个荷包给她。 封嬷嬷伸手接过,却是愣了愣。 早上出门时自己分明是带着荷包啊。 她猛然眉毛一跳——是那个贼兮兮的汉子摸走的? 那那那掳自己的人就是驸马派来的?! 王笑那个天真傻气的笑容再落在封嬷嬷眼里,瞬间便变了味道。 “烂了心肝的坏小子!”封嬷嬷心道。 她突然意识到,皇后娘娘给自己的是一个艰巨而危险的差使——楚朝自有管家婆以来,还从来没有一个嬷嬷遇到这样凶恶的驸马。 如果是在皇宫里,自己这个二品姑姑确实连陛下的亲儿子都不怕。 但在这皇宫外,锦衣卫的番子原来这么吓人…… 大厅里,王家的亲戚直溜溜站了两排。 王康与崔氏向西而坐。 淳宁在人越多的场合越会端着,小女儿情态也越是不显。此时她缓缓而行,气度雍容,颇有几分肃穆。 于是王家人便有些莫名的紧张起来,低下头不敢去看她。 淳宁向王康夫妇拜四拜,王康夫妇又回拜二拜,便算是见过舅姑了。 崔氏一辈子呆在内宅,没见过什么世面,此时被淳宁的气场吓到,便喃喃着话都说不出来。 王康却笑得极是慈祥,让人封了一盒‘见面礼’给淳宁,自是让甘棠拿着。 淳宁便万福谢过,举止优雅,尽显天家凤仪。 余光中,她却瞥见王笑似乎在与人深情对视,便顺着王笑的目光看去…… 下一刻,她目光一滞,呼吸一窒,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比我漂亮?她竟比孤漂亮!孤今日该穿另一条月华裙来的……” 第279章 阮洽 温府。 “阮洽?他来求见我?”温容信有些讶然。 温容修道:“想必他是探知我们昨日在王笑婚宴上闹事,因此过来挑拨。” 温容信便有些嘲弄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兄长可记得《三国演义》第四十五回,蒋干盗书的故事?” “赤壁前夕,曹操手下的谋士蒋干,因自幼和周瑜同窗读书,便自荐过江到东吴为说客,打算劝降周瑜。结果偷了伪造书信,中了周瑜的反间计。”温容修说着,脸上亦浮起讥笑来,问道:“你是说,我们玩他一手?” “夜郎自大的蠢货,来得正好。”温容信嗤笑了一句,起身整理衣冠而出,淡淡吩咐道:“请阮先生进来,我到书房见他。” 人生际遇,白云苍狗。 十年前,阮洽与温容信都是京师文会中风头正盛的举子,彼此间文人相轻,各自看对方极不顺眼。 算起来,当时阮洽还压着温容信一头。但一场科考之后,温容信金榜题名,阮洽却被剥了功名。 往后十年间,温容信平步青云,成了正四品大理寺左少卿,红袍金带、前程似锦;阮洽则是寄身恭王府为门客,在京城名利场间机关算尽,只能说是……自负没辜负这一身才学。 此时两人相见,脸上都带着笑意。网首发 阮洽作势要拜:“温大人。” 温容信连忙虚扶一把:“文谦切莫如此,今日你我叙旧,不论官职,依旧以表字相称便是。” 语言温和,却有些高高在上的意味。 “仲辅。”阮洽便情真意切地唤了一句,又笑道:“回想当初,我年少轻狂,时常羞辱于你,还讥讽你官话说得不好。如今想来极是惭愧。” 他说着,又笑道:“你可还记得那回?你将‘项羽季父也’读作‘项羽骑父也’,哈哈哈。当年文会上种种往事,历历在目,让人感慨啊……” 温容信嘴角抽了一抽。 ——这个阮洽还是那么令人讨厌! 他只好问道:“文谦今日来,所为何事?” “不日前,房山王家村遭人袭击,死伤无算。”阮洽径直开口道:“此事,是我做的。” 温容信微微有些讶然:“哦?” 阮洽笑道:“仲辅不必演。我今日之所以来,便是因打探清楚了,顾回芳是你的人,那夜的事你早已知道。” 表演被揭穿,温容信眉头一皱,愈发不悦起来。 阮洽又道:“大家都不喜欢王笑,不如,我们合作吧?” 他说着,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气定神闲地拎了拎袖子,笑道:“怎么?这温府没有给客人上茶的规矩吗?” “茶叶用完了。”温容信道:“要怎么合作?” 他神色并不好,似乎已经被阮洽弄得有些着恼。 阮洽悠悠然道:“我来,是诚心合作。你也知道振威营归我们掌握。在京城外杀人好说,在京内杀人却是行同造反……除非,有兵部调令。” 温容信冷哼了一声:“兵部调令?你好大的胆!” 阮洽却是当他已经同意了,自顾自又说道:“当然,还需要有罪证。你指使顾回芳盯着王笑,想必也是在找他的罪证吧?你昨日既敢去公主府闹事,想必就是找到了这个罪证。” 温容信哼了一声,并不应他。 “瞧你那点气度。”阮洽手在空中虚按了一下,笑吟吟道:“你入仕十年,还和从前一样意气用事不成?仲辅啊,你再厌恶我,却不能误了首辅大人的正事。我们一起诛杀王笑,这是合着两利之事。” “王家村那次,你可是失手了。”温容信道。 阮洽道:“这次不同,这次以振威营精锐围杀,万无一失。我只要调令和罪证。” 温容信沉吟不语,似在思忖。 阮洽自得一笑,又道:“此事若成,王爷们愿意拿出一笔银子助你们整顿京营。只求首辅大人奉陛下南巡之时,能带上王爷们……” “你竟然知道?” 温容信转头看向阮洽,目光灼灼。 他似乎被阮洽的辩才无双震惊到。 阮洽捕捉到他目光中那份‘刮目相看’的惊讶,自矜一笑,开口吟诗道:“莫将戏事扰真情,且可随缘道我赢。战罢两奁分白黑,一枰何处有亏成。” 一诗吟毕,阮洽心中感慨万千。有豪情,也有寂寥。 这个温容信从前起便是个心性不成熟的,哪怕在朝堂十年,还不是被自己三言两句挑拨得乱了方才。 世事纷繁多变,岂能只以功名论英雄? …… 果然,温容信思忖了一会,忽然走向桌案,拿起一张信报。 “王笑的罪证,我确实有……” 他手里拿着那张纸,有些犹豫。 阮洽连科考都敢作弊,又岂是什么礼貌人,上前两步,一把便抢过温容信手里的信报。 目光一扫,阮洽登时目绽精光。 孙白谷传信郑元化,有唐贼细作冒充奋武营游击、偷了宣大布防图?! 奋武营? 围剿王家村那样,那个一身戎装、和王笑揉揉抱抱的女人? “勾结反贼?!”阮洽深吸一口气,忙问道:“那女子如今在哪?” “就在王家。” “勾结反贼……哈。”阮洽眉毛一挑,讥道:“哈哈,温仲辅,你掌握了这样的罪证还弄不掉这小子?竟还有脸在大理寺供职?” 温容信白眼一翻。 他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沉思之色,斟酌道:“两次御前庭审皆被这小子翻了供,你莫小瞧了他。” “审?”阮洽冷笑道:“直接以拿贼的名义杀了!人证物证俱在,人一死,尘埃落定。” 他上下打量温容信一眼,又道:“我素来便觉得你行事失之锐利。大丈夫行事,当断则断。” 温容信猛然转过目光看向阮洽,似因这句评价有些不忿,却也有些醍醐灌顶。 “来人!下张帖子给兵部齐尚书,我有要事求见他!”温容信吩咐完,又向阮洽道:“告诉石良平,今夜之前,兵部调令即至。” “如此,今夜必杀王笑。” 事情谈毕,两人相对拱了拱手。 阮洽宽袖一拂,潇洒转身,施施然而去。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自己评价王珍那一句“愿借辩口如悬河”。 谁又能想到,君王天下事,在自己这个无官无品的书生几句言语之间,便改变了原来的走向…… 在他身后,温容信收起脸上郑重其事的表情,冷笑了一声。 过了一会,温容修过来问道:“如何?” “借了一把杀人的刀……” 第280章 打掩护 王家。 唐芊芊今日是特地打扮过的,腮凝新荔,鼻腻鹅脂,韶颜雅容,灿若桃李。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见淳宁目光看来,唐芊芊便转头与她对视一望,微微颔首。 一刹那,淳宁便能感受到对方的恬静从容中带着一种纵容调笑的意味,像是在说“真是个可爱的小妹妹”,这让她微微有些被人看轻的羞恼。 心里哼了一哼,淳宁又看了唐芊芊一眼,却见她已然低下头,正对着一个小女娃笑语着什么。 但总之,这一眼初见,唐芊芊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待用过午饭,王家这边由陶文君陪淳宁叙话,王家三兄弟则在坐在一边。 淳宁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陶文君道:“嫂子,早间我在堂上见有一位国色天香的姐姐,却不知是谁?” 陶文君知道她问的是唐芊芊,捋了捋头发,方才应道:“那是我一位远房妹妹,因家中变故寓居在此……也是个身世可怜的。” 王笑在旁听了,瞥了两位兄长一眼,颇有些感激之色。 当然,陶文君本就不可能说“那是你夫君的姘头”之类的。 淳宁不过还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听了‘身世可怜’四字,回想起那幅倾国容颜,便也有些叹惋。 陶文君却已轻描淡写地转了话题,道:“殿下身边那位嬷嬷姓封?那可是嘉宁伯第八个小妾的亲戚?” 淳宁讶道:“大嫂如何知道?” “我在京中有些闺中好友,偶尔聚在一起时,也闲话几句家常。” 王笑又瞥了王珍一眼,果然见他一脸讪然。 偶尔?几句? 大嫂实在是太谦虚了。 “说起来,薛伯爷府中有三房小妾其实是抢来的,其中一个还是……” 那边陶文君便讲起薛家在京中的八卦,淳宁听得津津有味。 “你们聊你们的,我们去逛逛。”王家三兄弟便起身往外走去。 三人一路闲谈,走进府中的一座亭子。 这亭子坐落在池面之上,四周并无遮挡,不惧有人偷听。 “家里有眼线?”王笑便问道。 王珠道:“我还在清理,总之小心无大错。” 王笑问道:“屠村的幕后主使查出来了?” “没有。”王珠摇头道:“高参将看过,那些人的兵器、箭矢、衣物都是出自巡捕营。” 王笑又转向王珍问道:“大哥,张永年那边可有回复?” 王珍道:“锦衣卫初立,人手不足,永年兄也没有打探情报的经验,还未查出幕后指使……巡捕营新任的都司都还没上任,当日清剿孤山寨的调令是袁庆发的,他一死便是死无对证。” 王笑沉吟起来,嘴里喃喃道:“有打探情报经验的,却是有一人。” 王珍与王珠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道:“小柴禾?” “但他们不过是山贼,连京城都进不了。” “那让他们当官?” “招安孤山寨?”王珍道:“兵部不会同意的。” 王笑道:“不是招安。” 他来回走了几步,斟酌道:“刘一口与小柴禾,二十年前便是太平司暗谍,奉命潜伏于京师贼盗之中,为的是探查消息、维护京师治安。可惜,太平司……管理不当,失了二人的卷宗,致使他们丢了官身,只能隐在山贼混混之间,差点蹉跎一生。” 王珠白眼一翻,已知道王笑是何意。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锦衣卫成立,勘核了他们的信息,发现他们竟是我大楚卫所中的孤胆英雄。”王笑在空中一挥拳头,问道:“怎么样?多感人的故事。” “漏洞百出。”王珠淡淡道。 王笑无所谓道:“谁不服就和他们打一架啊。” 王珍摸了摸鼻子,问道:“让他们去锦衣卫?但他们未必肯。” “官高不就行了。”王笑斟酌道:“两个同知被左经纶分走一个,由耿叔白和杜和正占了。那把耿正白升一升,做个佥事,南北镇抚使就空出来了……” 他自己对这个安排颇为满意,便道:“就这样,刘一口为南镇镇抚使,小柴禾为北镇镇抚使。他们手下的兄弟我也全打包要了,从小旗到千户,锦衣卫反正有的是缺。” 王珍与王珠再次对望一眼。 四、五品的武官,这孩子如同‘过家家’一般便给安排了? “你当自己是什么?”王珠不由讥讽道。 王笑理所当然道:“我乃天子之婿。” 王珠登时无言以对——自己打点出去那么多银子,却让这小子在面前炫耀…… 王珍则是无奈笑了笑,走之前又随口说了一句:“你大嫂和公主要聊很久,你且回自己院里歇息吧。” 大嫂要聊很久? 王笑登时便有些惊喜。 这掩护打得实在是……怪不得太后都要下懿旨让自己要感激大嫂的养育之恩啊! 他想到今天唐芊芊那美得不像话的打扮,那婀娜多姿的身段……抬脚便飞快地向自己的小院跑去。 “哎哟” “慌慌张张的,在自己家也能摔一跤。”唐芊芊嗔怪道,柳眉皱蹙,似有些心疼。 “没事,不过是衣服脏了。” 说话间,唐芊芊一双柔荑便已解了他的蟒带,伸手扒他的绔子。 王笑颇有些羞涩,抛了个眼神给她——缨儿在呢。 “想什么呢。”唐芊芊在他身上轻轻一拍,嗔道:“我看看你膝盖破了没?” “哦。”王笑很有些失望。 还以为要那个了呢。 接着下面一凉,绔子便被扒了下来。 “你看,我冬天穿得厚,没破皮。” “还好还好。”缨儿与唐芊芊盯着他一双腿看了一会,方才各自松了一口气。 两张脸蛋都是吹弹可破,一个娇美,一个俏丽,一齐凑在那里看自己,这让王笑不由有些紧张起来。 缨儿眨了眨眼,有些吃惊道:“芊芊姐你看,少爷裈衣里好像有东西在动……”更新最快的网 唐芊芊不怀好意地瞥了王笑一眼,轻描淡写道:“那是他藏着防身用的,容易扎人。” 缨儿“哦”了一声,颇为乖巧道:“那我给少爷捏背吧?” “好啊。”王笑便连忙将绔子拉起来。 唐芊芊则在榻子上与王笑并肩坐着。 十指相扣,各自心底便有些柔情泛上来。 唐芊芊忽然道:“兵围王家村的幕后指使我找到了。” 王笑一愣,连忙问道:“谁?” “今夜才能知道。”唐芊芊道:“线报传来,他们今夜便会动手再围王家。” 说着,她附在王笑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王笑脸上的表情便有些精彩起来。 他一把便搂着她的纤细,在她脸上吧唧了一下:“你太厉害了。” 唐芊芊便拍了他一下,笑道:“缨儿也要亲。” 缨儿唬了一跳,忙道:“缨儿不要……” 第281章 帷幄中 三人在屋内闹了一会之后,王笑问道:“你偷了宣大的布防图?温容信反而要助我们除掉这个幕后黑手?” 唐芊芊道:“他自然是想要杀我,彼时他若无声无息地杀了我,我也无可奈何。偏偏被我知道了消息,那他们便不敢轻举妄动。” “为何?” “你猜猜?” 王笑沉吟起来:“因为陈圆圆?有她在宫中,郑元化若敢动你,她便向陛下揭发郑元化与义军勾结之事……你藏有郑元化的罪证?” 唐芊芊“嗯”了一声,道:“昨夜,我便让花枝到郑府去警告了那老头。”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她说着,轻笑起来:“那老头位列天下百官之首,如今却被一个字都未识全的乡野丫头用言语吓住,何等有趣?” 她笑容颇有些得意,明媚万分。 王笑又想去亲她,又被她打了一下。 他只好问道:“你又是如何知道他们要杀你?” 唐芊芊道:“我本来以为他们并不知我回京了。但,他们没派人盯着白记车马行。” “没派人盯?意思……”王笑皱眉思忖起来。 “大同的传信必已到京中,就算是猜测我回了西安,他们也应派人盯着白记车马行。可是他们没有,说明什么?” “说明他们知道你在哪?” “不错。”唐芊芊道:“他们知道我在哪,便必定要杀我。我唯一的活路便是派人抢在他们杀我之前,告诉陈圆圆若我死了就揭发郑元化。” 唯一的活路几个字入耳,王笑的神色忽然就黯淡下来。 “怎么了?小傻瓜。”唐芊芊便捏了捏他的下巴。 王笑叹道:“你不该再回京的。” 王笑有些自责。 他一直以为唐芊芊有心机、能算计,很多时候便忽略的她的感受。此时想到她不顾安危回了京城,却眼睁睁看着自己与别人成亲,他便更有有些怪自己。 下一刻,耳边却传来一声极柔媚的话。 “可是,人家想你的蒸汽机了” 王笑转头看去,却见唐芊芊媚眼如丝,柔情千种。 他不由虎躯一振。 这突然其来的撩拨…… 可是,缨儿还在啊。 接着他才发现,缨儿本来给自己捏着肩,不知何时竟已停了下来。转头一看,却见小丫头已经倒在榻上,睡得极香。 “你你……你把缨儿迷晕了?!”王笑惊讶道。 “嗯。”唐芊芊低下头,白嫩脸上已带着些嫣红。 美人微笑转星眸,月花羞,捧金瓯。 她今天本就打扮的极好看,此时低眉顺目,双目含情,更是让王笑移不开眼。 “唔” 良久,王笑方才以邀功的语气道:“我昨天……守身如玉。” 唐芊芊柔情似水,抚着他的脸道:“这么乖?那人家好好奖励你……” “唔” “你好好……” “你既守身如玉……嗯人家总得好过那小丫头,不能……嗯让你吃了亏……” …… 缨儿一觉醒来,揉了揉眼,只见窗外已是一片漆黑。 已经到晚上了? 自己竟是睡着错过了一顿晚饭。 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却记不得梦到什么。 转头一看,她却见唐芊芊正躺在旁边,云鬓散乱,面色微红,有些疲惫又极有些缱绻动人的样子。 “纤纤姐,少爷回去了么?” 唐芊芊懒懒应道:“还在府里,在外院办点事情。” 缨儿便道:“那我可以去找少爷么?” 唐芊芊伸手拉住她,轻声道:“别去,一会有坏人要来,等他打跑了坏人,今夜不回公主府。” 缨儿便点点头,很是乖巧地“哦”了一声。 空气中有些奇怪的气息。 缨儿坐在榻上,抬着头嗅了嗅,颇有些茫然。 唐芊芊便探手摸了摸她的可爱的脚丫,问道:“缨儿有没有觉得我抢了你少爷?讨厌我吗?” 缨儿摇了摇头道:“之前,桑落说,等少爷成了婚,我便不能再见他了……所以我一直很怕。” “但是芊芊姐你来了之后,我便没那么怕了。”缨儿低声道:“芊芊姐你说过会带着我的,你能见到少爷,便也能带我见到少爷。我不过是个丫环,若在别的主子那,敢对少爷起心思,怕是要被打死了。但有你在,我其实是觉得安心呢……” 唐芊芊慵慵懒懒地道:“傻丫头,你才是他的心尖子。以后我若得罪了他,还指着你护着我呢。” 缨儿被她摸得有些羞,缩了缩脚,又问道:“芊芊姐,你们……你们下午……缨儿睡着的时候……” 她一句话终究是问不出来,便打算退缩了。 没想到唐芊芊竟是轻轻“嗯”了一声,道:“傻丫头,落不了你的。” 缨儿一张脸便腾的一下红了起来…… 暮鼓敲过之后,清水坊便开始宵禁。 王家依旧灯火通明。 公主府的车驾并未离开,据说是附马今日在王家摔了一跤,摔断了腿。 远远传来一声梆子声。 打更人高唱道:“亥时二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带着独有蕴味的报更声在坊间回荡开来。 月光下,一列一列整齐的兵士跨进清水坊。 这些人俱是身披轻甲,手执横刀,眼神中带着凛冽的杀意。 这是振威营的精锐。 石良平按着刀,快步而行。 他发现自己没有那么讨厌阮洽了,那个书生嘴巴虽然欠,办事却很牢靠,竟真的弄来了兵部的调令和王笑的罪证。 今夜抄了王家,自己将平步青云。 便如同王笑抄了文家后一样。 六百精锐在月色下无声的奔走,转入清水街…… 前面影影绰绰站着二十余个人。 石良平微微眯了眯眼。 怎么回事?王笑有准备? 他瞬间有了决定杀掉这些人。 “快!”手在空中挥下,振威营精锐提速向前奔去。 “什么人?!”对面喝道。 石良平喝令道:“杀!” “振威营捉拿反贼细作!反抗者格杀勿论……” 下一刻,突然有篝火在长街当中熊熊燃起。 刺目的火光让石良平微微眯了眯眼。 映着火光,一个穿披战甲的大汉高声喝道:“吾乃五军营左都督赵开成!谁敢再动一下,定斩不饶!” 石良平连忙大喝道:“住手……” 楚朝京师三大营分为:五军营、神枢营、神机营。 五军营又下辖十二团营,分为四武营、四勇营、四威营。振威营不过是四威营中一支,自是决不敢冲撞五军营都督。更新最快的网 此时石良平快步上前,见眼前竟真是赵开成。 他不知赵开成为何在此,心中不安,却也只能抱拳道:“末将振威营都统石良平,奉命捉拿反贼在京中细作,还请将军让道。” “你深夜在京城行军,可有军令?”赵开成喝问道。 “有。”石良平连忙将兵部行文递过去。 他有些不安,便却也不怕什么。 自己背靠恭王,又是奉命行事,谁也不得说什么。 赵开成拿着行文扫了一眼,竟是面无表情地向后缓缓退了几步。 石良平瞬间便感到有些不好的预感…… “这调令是假的!你们好大的胆子,伪造文书、趁夜进京,是要造反吗?!”赵开成陡然一指石良平,喝道:“拿下!” “其余兵士,放下武器、原地抱头!敢擅动者,以谋逆罪论处!都别动!以免到时祸及家小……” “赵将军。”石良平喊道:“这调令千真万确,怎么可能是……” “自己看!” 石良平目光看去,却见赵开成手指之处,兵部大印上的兵字赫然少了一点…… 他只觉脑中“咣铛”一声,击得他头昏目眩。 他有一身武力,背后有六百精锐,却只觉一瞬间便走到穷途末路。 手臂被人制住,石良平脑海中猛然回想起在王家村的那夜,阮洽对自己说:“石将军你看,这便是多读书的妙用。” 他娘的!但每次都是别的读书人算计老子…… 第282章 局与局 时雍坊。 “亥时二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更新最快的网 远远的报更声传至温府。 温容信头也不抬,道:“算时间,赵开成应该已拿下了石良平。” 因詹事府比大理寺清闲,温容修这些年来时常也替弟弟批阅大理寺的卷宗,两人便合在一个书房办公,此时闻言笑道:“若石良平不肯轻易就范呢?” “他若有这等魄力,又能让振威营兵卒公然拒捕。那大可去与建奴打上一仗。”温容信讥道,“我也不妨保举他一个蓟镇总兵。” 温容修道:“你如今说话愈发刻薄了。” “是吗?”温容信随口应了一声,又道:“本来是打算借石良平的刀,杀唐芊芊与王笑。但既然首辅大人改变主意,那便借那对小男女的刀,杀石良平、整顿京营。” “振威营拿下之后,十二营团我们能掌控九个了吧。” “不错。”温容信道:“五军营已基本在首辅掌握。接下来,神枢营与神机营再拿下一个就够了……” 温容修道:“你似乎忘了一个人。” “谁?” “今日上门的‘蒋干’。” 温容信淡淡摇了摇头:“由王笑去对付吧。我根本就未将阮洽放在眼里过……” 两个月之前,由左经纶主使、宋礼布局、钱承运实施,布了一场通过弹劾附马遴选、进而打击昆党的局。 两个月之后的今天,阮洽也布了一场局。很巧的是,对手也正好是温容信、王笑、唐芊芊…… 文贤街。 茶馆二楼。 阮洽正襟危坐,摆弄着面前的茶水。 他动作缓慢而风雅,举手间便显出几份沉着与自信来。 今夜,是必杀之局。 石良平率领振威营六百精锐剿杀王家,他则是领一百八十名恭王府亲兵巡卫四周,以防有漏网之鱼。 此时虽已宵禁,坊与坊之间禁止走动。但还早,王家中依然还是灯火通明。阮洽不急着动手,他要等到石良平先围了王家,待到三更天,那边放出烟火信号了再动手不迟。 一百八十名亲兵藏在楼下的三个店铺中,寂静无声。 王笑定然是没有武力阻挡振威营六百精锐的。 而此时清水坊安安静静,说明振威营的行军甚至都没被王家的家丁发现,一切都很顺利…… 月光从窗边透进来,阮洽举杯饮了一口。 “这茶水不好。”他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一人独饮未免无趣,他便让身后的魁梧大汉坐下来共饮。 那大汉是恭王手下死士,姓段,又擅长扭断别人的脖子,便有个浑号叫‘扭断头’,技艺极有几分了得,人却有些呆。 扭断头坐下之后,阮洽给他斟了杯茶,指了指墙上的一首题诗,道:“看到那首诗了吗?仅看此诗,我便知道这店家不是个好东西。” “为什么?”扭断头问道。 阮洽道:“这字,是模仿当今陛下的御笔,倒也颇得其中精髓,可见这提诗者是个谄媚的,此为人品不行。这样的破茶他也提诗,想必是这店家花钱雇来的。” 扭断头问道:“所以呢?” “此店主花钱雇人模仿陛下御笔提诗,既有辱斯文、又欺骗主顾。足可见其无赖也。” 扭断头不由心想,那如果真是陛下提的诗呢? 他再一想,不由心道:“自己真傻,陛下怎么会来这样的地方。” 他于是牛饮了一杯茶,有些崇拜道:“阮先生好厉害。”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阮洽笑了笑,问道:“段壮士是因何投身恭王殿下府中?” 扭断头心想:“那当然是因为给的银子足。” 但与阮先生这样的雅人自然是不能这么说的,他便道:“王爷是个好人。” 阮洽点点头,叹道:“不错,恭王素有贤名。前阵子朝庭募捐军饷,户部侍郎不过捐了五百两,王爷却捐了三千两,更不必说往年开棚济粥、铺桥修路。宗氏贵胄中,如此心怀百姓者,有几人哉?” 扭断头便连连点头,有些与有荣焉之感。 ——以往都不知道自己家王爷是这样的大善人!王爷真他娘的谦虚…… “可惜啊,王爷的贤名,终究是导致了政敌反算。”阮洽道:“你可知王笑此子是何等人?” 扭断头摇了摇头:“什么人?” “此子不通经义,却有狼子野心。背祖忘典,为权势才入赘皇家。却又勾结阉党,串连奸臣,蒙蔽圣上,劝开东厂,劝立锦衣卫,祸乱京师。” 扭断头不由怒目圆睁,骂道:“竟有这样没骨气的小人?” “京中有一户人家姓文,是世代书商。”阮洽道:“王笑因与文家有私人仇怨,便指使锦衣卫杀文家满门,掳掠其财物,霸占其女子,实属恶贯满盈。” “这小子竟比我还恶?” “是啊,值此民不聊生之际,好不容易出一个贤王,却……”阮洽叹道:“王笑勾结朝中奸官、为了邀宠便进谗言让圣上猜忌恭王,想要害王爷。” “就像戏里,秦桧要害岳爷爷?!” “不错!”阮洽正色道:“你我受王府奉养,自当鞠躬尽瘁,为王爷肝脑涂地。” “正是这样!”扭断头不由眉头一拧,拍桌子道:“今夜我们就杀了这个奸贼,替天行道。” 他说着,不由站起身,对阮洽拱手道:“阮先生高义!某家心中敬佩,以后但有驱驰,某家上刀山下火海,绝不皱一下眉头。”网首发 这段词是他往日听评书学来的,此时喊完,他心中对阮洽愈发有些敬佩起来…… 阮洽就是闲着无聊练习一下辩才,此时三言两语便收服了一个粗汉。 这也没什么好得意的——如此想着,他看着月色中的京城,开口吟道:“不信请看弈棋者,输赢须待局终头!” 温容信,等着瞧,你以为你一朝登榜便能春风得意? 王笑,等着瞧,你以为你手握厂卫便能大权在握? “输赢须待局终头?”有人高声反问了一声。 “谁?!” “先生小心!”扭断头猛然一掌击在桌子上,将阮洽远远推开。 下一刻,一柄银枪钉在阮洽刚才的位置上。 接着,一道身影从窗户中翻了进来。 那人是个少年,翻进来后二话不说便一脚踢来,扭断头拍掌去迎。 “嘭”的一声大响,那少年退了两步,挑起地上的长枪,大喊道:“开团!” 防采集自动加载失败,点击手动加载,不支持阅读模式,请安装最新版浏览器! 第283章 贤与庸 秦小竺一身小宫娥打扮,穿着对襟小袄裙、梳着双丫髻,打扮得有些可爱,人却是大马金刀地坐在屋檐上,饶有兴趣地看着长街上的厮杀。 锦衣卫战力还可以。 ——心中做了如此评价,少女便站起来,负手清喝道:“都听好了!” 声音传开,有人打着架还勿勿抬头瞥了她一眼。 秦小竺这次难得没有骂粗话,朗声道:“这条街是老子罩着的,那个卤煮店、火烧店都是老子常去的。谁要是敢砸了,我将他卸成八块拿去喂狗!” 话音未了,一次利箭飞快向她面门袭来,秦小竺侧身避过,捡起一块瓦片就向对自己射箭的那个王府亲兵掷去。 “娘希匹。” 瓦片势若流星,‘嗖’的一声便贯入那亲兵喉间,溅起一串血花。 混战中的不少人都吓了一跳。 这小姑娘看起来俊俏白净的,手段居然这么凶? “包括你们锦衣卫,谁都不许砸店,听清楚没?” 惨叫、厮杀声依旧,没有人回应她,但继续打架时都注意着别让自己撞进街边的小店里。 秦小竺方才满意地点点头,跃下屋顶,一路小跑进王家找淳宁。 “如何了?” “振威营石良平被五军营都督赵开成拿下了,没人反抗。那边锦衣卫在围剿恭王府的亲卫……局势已定。”秦小竺将事情说了,有些疑惑道:“为什么赵开成能拿下了振威营,却不去拿恭王府亲卫?” “石良平只是暗中投靠恭王,赵开成拿了无妨。但他若是敢动恭王府的人,那却是撕破脸了,恭王想不与他为敌都不行。”淳宁道:“赵开成背后是郑党,属于太子一系。今夜他收服振威营,那,五军营就几乎已在太子一系的掌握中。”网首发 秦小竺无所谓道:“那有什么?京师三大营又不怎么能打。” 淳宁道:“又岂是真的要用来打仗?拿在手里便是筹码。” 她说着,微微蹙眉。 秦小竺便问道:“你是不是怕王笑不是诚心帮四皇子啊?” 淳宁轻笑道:“你紧张什么?我既选择成亲便是信他,是谓‘用人不疑’,若这点事都要担心,还何必夺嫡?” “那你在想什么?” 淳宁道:“我在想,这一局他要如何做才能不让郑党占这个大便宜?” “那你想到了吗?”秦小竺道。 淳宁摇了摇头:“没有。” 秦小竺道:“你都没有想到,王笑肯定也想不到啊。” 淳宁道:“他既然布下这样局,又岂会看不出郑党的目的?既能看出,他又答应过我要帮衍弟,那应有后手。” “但是,我觉得他没有那么聪明啊。”秦小竺喃喃道,“他其实傻傻的……” 隔着两道小院,唐芊芊与缨儿正坐在一起吃雪梨羮。 “好吃吧?”缨儿一抬头,却见唐芊正举着勺子也不知在想什么,于是问道:“芊芊姐,想什么呢?” 唐芊芊笑了一笑,道:“我忘了一件事。” 缨儿抿着小汤匙,颇有些不解。 但唐芊芊接下来说的话她却也还是听不懂: “那小姑娘若知道太子一系又占了好处,大概会很着急吧?可惜这次我自身难保,却是没想到她的立场……” ------------------------------------- “北落明星动光彩,南征猛将……如云雷!” 秦玄策琅琅吟了一句,手中的枪便猛然从‘扭断头’的喉间贯出去。 血缓缓滴下来…… 白老虎放下扭断头的双手,这个恭王府的魁梧死士便缓缓倒在地上。 白老虎转了转头,道:“要不是老子过来帮你制住他,你的小脖子都要给这老小子拧掉了。你还好意思吟诗?装得像自己很厉害一样。” 秦玄策不服道:“要不是我一枪刺死他,你的脖子再粗也要被他拧断了……” 阮洽摔坐在地上,看着地上的尸体,深呼吸着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慌,我还没有输。” 楼下的厮杀声渐渐停下来,恭王府的亲卫们已经溃散而逃。 阮洽也想逃,人还没站起来,便被秦玄策一脚绊倒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有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 阮洽狼狈地趴在地上,抬头一看,便见到王家三兄弟缓缓抬步走上来。 他是认识王珍的,大家都是读书人,以前在文会上也见过几次。阮洽连温容信那样的世家子弟都看不起,王珍这样的商贾之子更是入不了他的眼。 此时被王珍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他便有些羞忿起来,道:“我们不过是在此喝茶,你们凭什么敢擅杀王爷府的亲卫?!” 对于阮洽而言,今夜虽是自己要灭王家,但现在自己都还没动手,论律论理,自己都不输。 “厂卫杀人,需要理由吗?”王珍道。 阮洽心一颤,强压着恐惧告诉自己冷静下来。 王珍问道:“是你下令围杀王家村的吗?” “王珍,你不配与我说话。”阮洽转头看向三人中最年少的一人,问道:“你是王笑?” 说着话,他想支着身体站起来。 秦玄策却是一脚踩在他肩上,将他又踩了下去。 阮洽怒极,有心大骂一句‘有辱斯文’。然而他知道自己一旦情绪失控,对方就更没有与自己谈的意愿,于是他硬是将到嘴边的怒骂咽了回去。 有些艰难地浮起一丝笑容,阮洽道:“不要这么浮躁嘛,让我站起来谈,你们也不会损失什么?” 王珍道:“是恭王指使你的吗?还有别的人参与吗?” “拿四书五经哄骗烟花女子的商贾败类,你考中进士了吗?”阮洽讥笑道。 王珍气极反笑,道:“我至少没因舞弊被剥了功名。” 阮洽道:“当年那些举子只许诺给我五十两银子,我便答应帮他们舞弊。哈,五十两,毁了我一生。你知道为什么吗?你不知道!你出身富户,根本就不知民间疾苦……” “呵,瞧不起我们商贾的也是你们这些书生,嫉妒商贾有钱的亦是你们。”王珍道:“闲聊完了?最后问你一次,招还是不招?” 阮洽轻轻笑了笑。 他说来说去,为的便是让王笑意识到自己的价值、不杀自己。因此几句话间便已表现出了自己的才华、镇定、耿直、无奈…… 他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对王珍道:“你不过是个庸才,我懒得与你多说。” 接着,他目光看向王笑,淡淡道:“到是你,那几首词作得不错。想问什么?” 这句话亦是他的策略,将自己放在一个高点,以俯视的口吻对王笑说话,让他明白,自己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对待的角色。 自己是世间高才,便当有世间高才的惟渥礼待。 下一刻,王笑两步走在他面前,开口道: “你他娘的。” 阮洽一愣,接着,一只脚底板狠狠踹在他面门上! 阮洽登时眼前一黑…… 第284章 你叔叔 由白老虎押着阮洽,王笑一行人从茶馆二楼下来。 文贤街散落着尸体,张永年正在指挥人救治伤员。 长街尽头,却一排排火把在远处泛着点点光亮。 有人来了? 王笑停住脚步,站在夜风中,向那边看去。 来人越来越近,却见是一队披甲卫士,看衣饰也是恭王府的人,看身形都很是精壮。 秦玄策便在王笑身边低声提醒道:“刚才那个恭王府的死士很能打,要是多几个那样的就很麻烦。” “你打不过就说打不过,非要说是对方很能打。”王笑道。 过了片刻,那队卫士跑到近处,在王笑一行人面前停了下来,颇有些警惕的样子。 “他们不是来打架的。”秦玄策低声道。 接着,只见那队卫士中间让出一位少年来。 这少年十八岁左右年岁,长得白白净净的,穿了一身粗布襟袍,看着却很有些贵气。 “你是王笑?” 问了一句之后,他见王笑不回答,便又道:“我是恭王第二十七子,周准炽,封镇国将军爵。对了,阮先生是我的西席老师。” “第二十七子?”王笑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惊讶还是无语,自语了一句:“一个王爷就生这么多,那这楚朝得养多少宗室?” 对面许多卫士便瞥了王笑一眼,不明白他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家王爷生几个,关你屁事。 没想到,周准炽竟是回答了一句:“根据七年前编修的《宗藩条例》记载,皇室宗藩有二十八万余人。” 王笑若有所思道:“近三十万人不事生产,却锦衣玉食。你可知道,奉养着你们的,却是在田里一锄头一锄头种地的贫疾百姓……” 他说着,目光看向秦玄策,用眼神询问道:怎么样?能不能团得过? 秦玄策瞥了周准炽身边的那队精锐卫士一眼,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王笑也不知秦玄策这是几个意思,便又对张永年抛了个眼神,方才将目光落回周准炽身上,叹道:“百姓辛苦劳作却食不裹腹。你们清闲富贵的日子里,却尽是在吃他们的血汗……你爹应该少生点孩子的。” “我并非鱼肉百姓的劣豪。”周准炽道,“另外,你不应说‘你们’,你既受了这驸马都尉的爵,便也是我等的一员。”更新最快的网 他说着,盯着王笑,很是坦诚地又道:“对了,我比淳宁长一辈,论辈分,你应该唤我一声‘叔叔’。” 王笑斜了他一眼。 “你我都是亲戚,若有什么冲突可以坐下来谈。”周准炽道:“不如把阮生先交还与我,我们交个朋友?” 王笑也不知他是想当叔叔还是想交朋友,淡淡道:“人是锦衣卫拿的,你问我无用。” “明人不说暗话。”周准炽笑道:“谁不知锦衣卫是你在暗中操控?” 王笑道:“那你不怕我把你一起杀了?” “就算是锦衣卫,行事也该有名目。”周准炽道:“却不知你们凭什么捉拿阮先生?” “他事涉及太子案,因此拿他。”王笑讥道:“怎么,锦衣卫办这样的大案也要向你汇报吗?” “你不必这么嚣张。”周准炽道。 他不愧是阮洽教的,说话都是一个腔调。接着,摇了摇头又道:“我们宗室王公与文家那样的商贾可不同,不是一个厂卫衙门轻易能动的。把人还给我,以前的事一笑泯恩仇如何?打打杀杀的不好。” “明人不说暗话。”王笑道:“王家村是恭王府派人屠的?” 周准炽沉默了一会,道:“此事,我们可以弥补你,便当是不打不相识。这样吧,京城里诸王公府都凑了些份子钱,一起做些保赚不赔的买卖,往后你也掺一份,如何?” 王笑轻笑一声。 周准炽又道:“你大概还不明白这其中的水深。今夜你很幸运,但保证不了每一夜都这么幸运,以后的日子很长,只要有一个晚上有疏忽,你这一家人的命就要搭进去。有些事你太想当然了,陛下建立锦衣卫其实是一种试探,吓一吓大家、逼大家拿出银子而已,你不会真以为圣心想有大动作吧?这朝局,可经不起动荡。” “你为了陛下这个一时兴起,去得罪权贵,最后只会成为这场权谋中的牺牲品。”周准炽道:“如今你背后是万丈深渊,前面却可以是富贵坦途。我今日过来,并不仅是为了阮先生一人,实则是想拉你一把。也还这京城安宁,大家平平安安、和气生财,岂不美哉?” 王笑道:“你不道歉吗?” 周准炽愣了愣。 “王家村在那一夜死了两百六十七人。”王笑道:“你要拉拢我,都不先道歉吗?” 周准炽轻叹一声:“你若要道歉,我可以代表父王向你道歉。” “向我?”王笑摇了摇头,又讥道:“你们两次谋划都要杀掉与我有关的所有人。如今以为道个歉我便能放过你?” 周准炽颇为无语——这小子是在耍我? “这楚朝如果是太平盛世,你或许还有两分道理。”王笑轻声说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对周准炽说还是对自己说,“得罪王公权贵确实是很危险,你说万丈深渊也不错。但如今,你们那所谓的‘富贵坦途’,走向的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世上的规矩就是这样。”周准炽道:“世人本就有富贵、有贫疾,这是各自的命。我出身贵胄,锦衣玉食就是我的‘本分’,你不能因我不肯拿锄头种地,就说我是万劫不复。” 王笑没有再应他,目光落在他身后。 周准炽转头看了一眼,有些惊讶道:“你胆子比我想像的大。怎么?连我都敢捉?” 说话间,锦衣卫已将这一队王府卫士包围住。 方才两人说话的功夫,张永年便在组织着整顿队列,一做好准备,便二话不说执刀围了上来。他倒是没有忘记将那句惯用的借口先嚷上一遍:“锦衣卫怀疑你们与太子遇刺案有关,跟我们走一趟。” 周准炽淡淡一笑,道:“王笑,你与我说话是在拖延时间以整顿人手,那你安知我不是在拖延时间?” 王笑道:“怎么,你还能调大军来与锦衣卫大战一场不成?” “不须大军。”周准炽道:“有一人,足矣。” 说话间,有快马疾驰而来,奔至眼前骑士翻身下马,对王笑拱手道:“王公公顷刻便至,让小的先来告诉驸马一声,切不可伤了恭王幼子。” 接着,他向前一步,压低了些声音又道:“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第285章 调心态 过了一会,王芳的轿子在文贤街上落定。 “王公公。”王笑拱手笑道,仿佛彼此间从未有过芥蒂。 王芳脸上却有些尴尬,他也不下轿,坐在那掀着轿帘,指了指街边的一家店,叹喟道:“咱家还记得,当日咱家在那边排队买鲍螺,让人给欺负了。还是驸马你过来替咱家撑腰的。” 王笑道:“即使没有我,公公又岂能真让寻常百姓欺负了?” “这些年来,陛下也就出宫那一天最开心。”王芳叹道:“半夜三更的,陛下也还未睡,宫门落了钥,还派人放吊篮出宫通知咱家急急赶过来,陛下难啊。” “是啊。”王笑道:“我也想能为陛下分忧。” 王芳急道:“你这是分忧吗?瞎添乱!知道陛下有多担心吗?” 他说着,拍了拍胸膛缓了缓,方才用细尖的声音轻声道:“恭王之父乃宗人令瑞王,辈份高、声名大,在宗氏中有极高的声誉。有时候他一句话,便能让人找到攻讦陛下的借口,甚至引起天下动荡……” 王笑便宽慰道:“王公公且安心,锦衣卫只是查案查到周准炽头上,就问两句话。” 王芳叹道:“你知道这些日子陛下担着多大的压力吗?昨日你成亲,数十名勋贵到户部去闹俸禄,这次姚文华苦苦相劝也没用,户部因此停摆一天,误了多少大事。他们真是在要俸禄吗?就是在表达对你的不满,就是在向陛下施压!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还有跑到太后宫中去哭的。”王芳说着,压低声音道:“甚至连当年吴王之事,又有风言风语传出来……陛下急得昨夜一宿都没睡。” 王芳嘴里的话滔滔不绝,说到最后也只有一个意思:“王爵府和文家不一样,绝对不可以动。这是陛下的意思。” 王笑心中叹息一声。 抄文家时他可以让张永年一刀杀了邱鹏程,哪怕邱鹏程当时执掌太平司,他本身还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武官。 但王芳不同。 王芳与邱鹏程是云泥之别。 他是陛下近侍,是从小就伺候陛下的大伴。此时他的话,代表的是圣意。 周准炽说的没错,陛下从来就没有要削宗藩的决心,他成立锦衣卫只是想敲诈些银子。 自己抄文家那晚陛下就已经动摇了,当时若不是有文家的五百万两银子垫着,自己可能都要为文家陪葬…… 王笑这般想着,转头看了看张永年。 月光下,张永年按着刀,抿着嘴,脸庞看着愈发有些坚毅。 刀是把好刀。 执刀的手却有太多顾虑! 当你的亡国之君去吧…… 王笑忽然有些厌倦这样的勾心斗角、权力之争。 踩完一个对手又有一个对手,这楚朝的朝局便如一滩烂泥,极费力地抬起脚走了一步,却发现四周还是烂泥。 权力的滋味也不过如此。 下一刻,他的目光无意间瞥到阮洽,心中忽然想到,自己会不会也像这个人一样自命不凡? 不对, 自己不是厌倦了权力。 自己是讨厌这种权力受到制衡的感觉! 自己最近太狂妄自大了,差点真的把自己当成这楚朝的救世主,以为陛下只有听自己的才能改变目前的局面,以为锦衣卫无人可挡。 事实上,锦衣卫初立,武力并非所向披靡。它的威势权柄,皆来源于它身后的皇权。 权力与胜势太容易让人冲昏头脑了,今夜自己若敢表露出一丝对陛下的不满,那以后万事皆休…… ——王笑想着这些,背上几乎流出冷汗来。 “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内省己身。”他心中提醒自己道:“我一无文功、二无武略,最大的优势是什么?当然是对陛下忠心耿耿。” “记住,我是个忠心耿耿的……” 周准炽的目光在四周扫过。 王珍、王珠、张永年、秦玄策……那边是白老虎押着自己的先生阮洽。 其实,周准炽并不在意阮洽如何。 一个出身贫寒、没有功名的书生,往日里敬一敬显得自己‘礼贤下士’也就是了。说来说去,不过是花银子养的一个门客而已。 今夜过来,是来压一压王笑的锐气的。 阮洽不仅没杀掉王笑,还把恭王府暴露了。那为了避免王笑报复,就需要将他那一点棱角狠狠磨平,将他那一点气志狠狠压倒! 以天子来磨,以天子来压! 果然,只见王笑与王芳说完话便往这边走来,脸上带着泄气的表情。 周准炽忍不住笑了笑,等他走到面前,便道:“如何?我说得不错吧。” 王笑微微皱眉,脸上有几分无奈。 周准炽揶揄道:“你还能捉拿我吗?” 王笑摇头。 “把阮先生还给我。”周准炽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又道:“我刚才说的‘和气生财’一事,还作数。” 下一刻,王笑也笑了一笑。 少年的眼睛弯起来,整个人的气势仿佛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所有的敌意如潮水般褪去,他眼中隐隐的悲愤和杀机也消逝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人畜无害般的淳朴模样。 看起来有些清涩。 “刚才你说你辈份比淳宁高一辈,我要叫你‘叔叔’?”王笑道。 周准炽眯了眯眼,道:“不错。” 王笑指了指阮洽,笑道:“叔叔,不如把这个人作为见面礼送给侄女婿吧?” 时年十八岁的周准炽闻言愣了愣。 这脸皮。 王笑又道:“我也是要面子的,阮洽主持屠我王家村,我必杀他。” 周准炽盯着他,心里忽然觉得,眼前这个貌似纯良的王笑比刚才那个杀意四溢的王笑还要可怕…… 两人对视了一会,终究还是周准炽道:“好。阮先生留给你。” 王笑温和地笑了笑,很有礼貌的样子,道:“和气生财。” …… 这一夜,似乎是个三赢的局面。 郑党掌握了振威营、王笑捉到了阮洽、恭王府打消了锦衣卫的狼子野心。 这样的结局,恰恰符合了楚朝百年来权势斗争的规律,多方利弊权衡、彼此牵扯,谁都做不成事情。 如同一盆水泼下,泼得再凶,最后也只能形成淤泥,缓缓流入臭水沟。 但,有人不甘心这个结果。 “恭王?儿子倒是挺多的,再加上瑞王一系,不知道够不够数给我王家村二百六十七人陪葬……” 阮洽被蒙着眼带走。 周准炽与王笑的对话他听到了,知道自己必死,他心中便绝望起来。 回头想来,自幼家贫,刻苦读书,本想改变这一生际遇。 也曾以为“事业功名在读书”,没成想啊,活到最后,命运永远只是操纵在权贵手中…… “驸马,这个人还要审吗?”耳边有人问道。网首发 王笑的声音便应道:“不用了,先别杀,过几天还有用。” 阮洽耳朵一动,心中便涌起无尽的希望。 有用? 自己果然还是有用的! 第286章 寻支持 十月六日。 京城中一家名叫‘金拱门’的店堂内,淳宁飞快地瞥了王笑一眼,见他正认真与人谈话,她便小心翼翼捻起碟子里的一个小鸡块,迅速地吃掉。 一碟五个小鸡块,她心里本已划分好王笑三个、自己两个。此时自己多吃了一个,她便有些小小的惭愧。 但实在是很好吃,以前就从未吃过。 好在刚才听那掌柜的意思,最近研发了些新菜品,稍后会一一端上来让驸马尝尝。 淳宁心中如此想着,竟然隐隐有一点期盼起来。 王笑却并未留意到她的小动静,此时他和傅青主说着话,正蹙眉思量着什么。 因这几天算是王笑的‘婚假’,平日里需要陪着淳宁,又不能带她出京,便只好让傅青主进京来见自己。 傅青主道:“昨日,恭王府遣人来了产业园,送了十车粮食,大张旗鼓,引得十分热闹。” “恭王府?” “来人自称恭王第二十七子。”傅青主道:“他让我转告东主,这些粮食是他的诚意。又言,东主若想求名,其实有更好的办法,不必如此费尽周章。又道是他有一法子,能让陛下给东家封侯。” “周准炽?”王笑轻笑道:“想必他没告诉你是什么法子,只说要我去找他?” “不错。” “那十车粮食,是做给别人看的。”王笑摇了摇头,沉吟道:“事情经过到时大概会变成这样:我欺负完文家便想欺负恭王。而恭王顾忌京郊难民,为了大局着想、放下私怨,还送粮到产业园赈济百姓……往后锦衣卫若敢动他,那便是我背信弃义。” 傅青主道:“东家所做这一切,在他们眼里便只是求名。可叹,这些宗亲贵胄眼中永远只有争权夺势,始终不肯放下眼帘,往底下看一看。”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王笑是带着淳宁公主过来的,连忙道:“学生出言无忌,恕罪恕罪。” 淳宁便笑一笑表示无妨,很是大气的模样。 王笑怕怠慢了她,指了指桌上的杯子对她道:“你喝喝看这个。” “这是什么?” “牛奶和茶一起打出来的,好喝吧?” 淳宁抿了一口,确实是极好喝的。 王笑又问道:“这个鸡块你不爱吃?怎么还剩了两个。” 淳宁微微低了低眼,一派雍容地应道:“我不可耽于口腹。” “哦,好吧。”王笑便对候在一旁的掌柜石玉吩咐道:“那别的小食也不要了。” “东家真的不尝尝?那个麦辣鸡翅,小的已经研究出来了。” 王笑摆了摆手,随口道:“不要了,我娘子食量小。” 淳宁端端正正坐着,脸上从容淡雅,心里却极有些遗憾…… “接着说吧。”那边王笑又对傅青主问道:“防疫的情况如何?” “我们将进京的难民收容、隔离,焚烧死者的尸体,给康健者防护……如是种种,确实是行之有效,但,太少了。”傅青主道:“我们能控制的人太少,我们的权力太少,粮食也太少……” 他说了一会,叹道:“城外与城内皆有难处,城外尸体大多无主,城中却有太多人不让焚烧尸体。只昨日一天,宣南坊一坊,便死了足足二百余人。” 王笑吓了一跳,讶道:“已经这么严重了?” 他成亲之前不久还和傅青主问过情况,没想到短短几日,又已严重不少。 忽然有挽歌声遥遥传来,颇有些悲切:“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很远的地方似乎有人在治丧。 王笑转头看向窗外,远处的屋顶覆着积雪映着冬天的日光,今日虽然也很冷,却难得没有飘雪,一派风和日丽的样子。 “比起灾情,为何我觉得……京城过于平静了?” “平静?”傅青主愣了愣:“东主是说为何没人谈论此事吧?” 王笑点点头。 事实上他自己也有些明白过来,这个时代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没有报纸……口口相传之间,哪怕城东死了一万个人,城西也还有人不知道,更不要说及时地做好措施了。 傅青主却是道:“朝庭在封锁这个消息。” “封锁?” “比如昨日宣南坊的里正就被杀了,五城兵马司包围了整个坊,只许进不许出。”傅青主道:“另外京城其实已经戒严了,没有路引者若敢靠近外城十里,便要受到驱杀。就算是有路引,进京的审查也极严……每年都有瘟疫,许多人习以为常,加上朝庭压着消息,自然便有了这份‘平静’。” 他说着,叹道:“朝庭如此做,便是不想让京城出现恐慌。” “然后呢?”王笑问道。 “然后?” “之后呢?朝庭要怎么做?” 傅青主摇了摇头,道:“什么也不做,往年遇到瘟疫也是如此。” “你说过,今年这场瘟疫不同。” “但朝庭并不会如此觉得。”傅青主深深叹道:“对朝庭而言,只是死得人多些或少些。” 王笑皱了皱眉。 傅青主见他表情,便道:“当前情势,如措薪于火、危机四伏,我们个人之力能做的已做了,接下来需要的朝庭力量介入,必须有人出面代表官府主持治疫。” 王笑道:“傅先生的意思是……” “我想让东家以驸马的身份上奏,自请为钦差,将防疫之法推行京畿乃至天下。” 王笑与淳宁对视了一眼,问道:“可行吗?驸马不得干政,此为祖训。” “难。”傅青主道:“但,这是最好的办法。” 他说着,脸上的表情便复杂起来,愧疚、怜悯、崇敬、坦荡……不一而足。 “东家也知道吗?若依我所言,以后你或许会因此事遭人猜忌。但生黎倒悬,我恳求东家勉力一试,往后或有不虞,傅某愿陪东家一起死!” 王笑抬了抬手,轻笑道:“我不是怕这个,只是觉得陛下同意的可能性不大……此事,或许我可以去寻求左经纶的支持?” 傅青主摇了摇头,道:“户部与兵部都不是左经纶的权力范围,他支持并无太大用处。另外,他在锦衣卫之事声望大跌,如今又上书清丈土地,正是寡助之时。若他支持,怕还会起到反作用。”更新最快的网 “你是说,有人会为了反对他而反对?” “左经纶目前确实是这个处境。”傅青主道:“赈灾是户部的职权,户部在昆党手中。昆党与浙党如今正是针锋相对。” 王笑便问道:“需要卢正初的支持?” 傅青主摇了摇头:“我当时便是被郑、卢二人下狱的……” 两人便沉默下来。 这样一件大事,在朝中找不到一个高位者支持,让人颇有些难以相信。 王笑皱着眉,思忖了一会,看着店外的长街上一幅国泰民安的样子,随口问道:“内城中染鼠疫的是不是少一些?” “这是自然,内城沟渠干净、虫鼠少,居住者官宦富人为多,身体康健。难民一般到不了这里,便少有人染病。” 王笑点点头,若有所思起来…… 第287章 有辩才 两日后,恭王府。 “这两天王笑在做什么?”恭王问道。 周准炽恭身回话道:“不过是陪着淳宁吃吃喝喝,倒是又回了王家两趟。” 恭王看着自己的儿子,脸色难以捉摸。 周准炽不知自己的父王在想什么,颇有些忐忑起来。 恭王此时想的却是——本王这个儿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这几天与周准炽打交道打得多了,倒也还记得这儿子排行二十七,却想不起他的名字。 “他回王家做什么?”恭王问道。 周准炽便有些为难,道:“王家里的眼线都被清理了,还未探得消息。” “那就想办法探。”恭王道:“王笑此子狡猾,你要小心。此事交与你,别让本王失望。” “准炽明白了,一定尽心办好。” 恭王心道:“哦,原来他名叫准炽啊。” 周准炽又道:“因阮洽接连失手了两次,我们暂时不好马上再动王笑了,不然让人看着,便显得恭王府无法无天。因此孩儿假意与他修好,回头再找良机,一击必中。” 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父王放心,如今有陛下压着他,他翻不起半点风浪来。” “本王没什么不放心的,你看着办吧。”恭王淡淡应了一句,他并不想表现出对王笑的重视。 看着站在面前一表人材的周准炽,恭王其实有些欣慰。 这个儿子不错,不像他几个哥哥,吃得和蠢猪一样。 于是恭王便道:“你娘亲还好吧?你眼睛像她,鼻子像本王。”更新最快的网 周准炽一愣,应道:“她还好,只是时常思念父王。” 恭王点点头,挥手道:“知道了,去吧……” 周准炽出了厅堂,在心中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自己的娘亲还好吧? 她都死了许多年了,父王果然是半点不记得,呵。 这种感觉,也不知是悲是讥…… 周准炽一路缓缓而行,还未到自己院子便见心腹曾铁拴正等在院外,有些火急火燎的样子。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周准炽叱道。 接着,曾铁栓一句话却是让他愣了愣。 “阮洽回来了。” “什么?”周准炽讶道:“怎么回来的?” 曾铁栓道:“发现他时就是倒在府门外,一身是伤,大夫正在医治。” “带我去看看……” 屋子里,阮洽倚在榻上,身上缠了好几道细布,精神却还不错。 “你怎么回来的?”周准炽开门见山道。 阮洽连忙道:“小王爷,我是逃回来的,还探听到了极重要的情报。” 阮洽确实是教过周准炽的功课,往日里也自恃师长、端几分架子。但经历过三天前那夜,他也明白自己只是一枚棋子,如今绝不敢在周准炽面前拿大。 但即使是棋子,他也要做一枚重要的棋子。 果然,周准炽一听,挥挥手便将那大夫赶了出去。 “什么重要情报?” 阮洽开门见山,道:“王笑招降了孤山寨,打算今夜扮成贼人杀进王府。” 周准炽眉头一皱,本能的有些不太相信。 他狐疑地看了阮洽一眼,怀疑这个书生是不是被王笑收买了、回来行反间之计。 阮洽一见周准炽这样的目光便明白他在想什么,忙道:“小王爷务必信我,我说的句句属实。” “你如何听到的消息?” “我被王笑拿了之后,先是在王家关了一天。接着便被蒙上眼带到了京中一处园子。他们派人来折磨我、逼问王府之事,我苦苦支撑,一句话也没告诉他们!这两天夜里,拷打我的人歇了之后,只有一个小厮守着门,我便与他闲聊……”阮洽道:“小王爷也知道的,我有辩才。昨夜,终于凭三寸不烂之舌哄得那小厮将我放了。” 周准炽瞥了阮洽一眼,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辩才? “后来呢?” “接着,我小心翼翼地逃出房间,但那园子守卫森严,却不好出来。我便藏在暗处观察。过了一会,便见有人进了园子,一路到主屋里。我于是摸了过去,便听到他们的谈话。那屋中是王珠,来找他的却是孤山寨的一个小头目,名叫崔老三。他们聊的内容便是‘孤山寨接了这桩买卖’、‘明夜就进京宰这条大鱼’这些。” 周准炽点点头,问道:“你又是如何出来的?” 阮洽道:“崔老三走了之后,王珠问手下人‘园子里的眼线清干净了没?’那手下人答‘有好几个,一会找板车运’,我便跟着他过去,藏在尸体下面,由板车运了出来。天亮开城门后,被运到城北的乱葬岗。” 周准炽信了八成,不由冷哼道:“若是真的,那王笑竟想的和我一样,都是‘缓兵之计’。” 他沉吟了一会,又问道:“你确定他们是今夜动手?倒是可以利用……” 下一刻,他见阮洽的神色有些异样,便问道:“先生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阮洽皱眉不语。 周准炽便吩咐曾铁栓:“去派人查一查孤山寨崔老三何许人也?以前和王珠打过交道没?阮先生说的园子应是逸园,也去查……” 阮洽忽然闷哼了一声。 周准炽笑道:“先生辛苦了,那就好好歇……” “噗!” 异变突生! 周准炽惊愕在那里。 粘稠的血液溅在他脸上,极有些让人恶心。 “呕!”阮洽扼紧了自己的脖子抽动着,从榻上滚到地上。 “小王爷……” 周准炽猛然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吓得连手指都在抖。网首发 瘟疫! 阮洽是沾了瘟疫回来的? 王笑,你不是人…… “离我远点!”周准炽怪叫一声。 他猛然跳开,在门上“嘭”的撞了一下,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狠狠地擦着自己脸上的血,几乎要把皮都磨下来。 “大夫呢?!” 周准炽声嘶力竭地喝骂了一句,沿着道路便向大夫走的方向一路追过去。 “大夫呢?快给我把大夫找回来……” 是夜。 “你们凭什么这样?” “凭什么?这坊中全是皇亲国戚!你们是想把瘟疫传染给他们不成?!” “我们恭王府也是皇亲……” “你是一家皇亲,老子背后却是十几家!别废话,利落点进去!” 恭王府外,一队一队人守备森严。这些人脸上戴着厚厚的白色面罩,只露出两个眼睛。在火把光下如同白无常一般。 这些人每五人一组,三人执刀,两人拿麻袋。每有人想逃出王府,便如猎物般被他们罩进麻袋。 “送去隔离!” 王府中的人也不知这个名叫‘隔犁’的地方在哪里,但那些‘白无常’嘴里的话却极有些辩才,让人一听就忍不住信服: “要想活命的就他娘的老实点!你们染上瘟疫了,只有老子们才能治你们!” 若有人想跑,他们便围上去毫不犹豫地劈死,也是利落地装进麻袋。 “死的放那边,一起运去烧了……” 与此同时。 王家,佛堂。 “你信佛?” “也不是,就是这次的手段有伤天和。” “哦,那我陪你打坐。” “我字丑,你帮我写一封折子吧。便言,城中瘟疫严重,连恭王府都感染了,朝庭必须予以重视……” 第288章 论心态 佛堂上香火袅袅。 “你怎么知道恭王能死呢?” “阮洽自视甚高,为了证明自己,回了恭王府必立刻就见周准炽。”王笑叹道:“你见过周准炽吗?他那个人,一看就是……心态有些问题。” 淳宁跪坐在一旁,偏了偏头。 王笑道:“他显然很享受自己的富贵出身,开口便对我报了自己的封爵,说明是在意这些的,可他平日却故意穿着粗布衣服,若不是有别的因由,那便是想彰显不凡了。这年头,宗室们吃喝玩乐,少有像他这样读书上进的。” “彰显不凡、读书上进,说明他心怀僭越?” “不错。”王笑道:“说来有些可笑可悲。但这种宗藩制度下,求上进者必有僭越之心。另外,你我是公主驸马,他却只是一个王府庶子。依规据,我们是不会唤庶子‘叔叔’的。但他还是对我提了,说明他从心底便未将自己当成庶子。他想要的是世子之位,他想要赢过前面的二十六个哥哥。” “别人也不是傻子,自能看出来他的野心,那恭王府的氛围便不会是兄友弟恭了。”王笑又道:“周准炽染上了瘟疫,这场瘟疫又是药石无医,你猜他会做什么?于他而言,平日哥哥们都在享福,他却在读书。读书那么辛苦,到头来刚刚展露头角便要身死,他必极不甘心,必要让他的哥哥们一起死。” 淳宁微微有些讶然。 王笑又道:“恭王也跑不掉的。周准炽想要成为下一任世袭罔替的亲王,必会崇拜、畏惧他的父王。恭王有三十多个儿子,往常自然不会对他上心……如今周准炽人之将死,他最想做的,大概便是与自己的父亲好好聊一聊。聊聊这些年的畏惧与痛苦,也聊聊权势财富之下血缘亲情的缺失。”网首发 淳宁道:“真的会这样?” “人性大抵如此。”王笑叹道:“他的原生家庭注定他大概率会是这样的心态。以他的心志,若好好引导若许能成国之栋梁,但富贵在天……生死也由命。” 淳宁问道:“但恭王可以逃。” “他逃不掉,我布了局。”王笑摇了摇头,道:“我对付不了恭王。那便只能请别人来对付他。恭王府左邻肃王府,右邻康王府,对门是吉王府……呵,南薰坊、王府井,那里既是达官贵人的居所、又靠近皇宫,不容有失,如何能让有可能染了瘟疫的人到处乱晃?阮洽一进恭王府,我便已安排人在各个王府传出风声,渲染恭王府的疫情,制造南薰坊的恐慌。” 他说着,也不知是嘲讽还是感叹,嗤笑道:“往日里看他们表面上纵情声色、背地里哄抬粮价。我本来还以为他们是真不知道这场鼠疫有多严重。原来……” “原来大家都心知肚明。前几天宣南坊死了那么多人,他们已经了解得非常详细了。”王笑眼中泛起一丝讥讽:“知道吗?肃王府里竟还有自制口罩,他学着京郊产业园做的。因他嫌我们的口罩粗糙、带着气闷,便用绢丝来制……戴起来又柔软舒适,又美观大方。他实在是个天才,不应该叫‘肃王’,应该叫‘发明王’才对。可惜,那绢丝口罩的效果还不得而知。” “但总之,他们心底都明白这场鼠疫的可怕,也好在他们都明白。一听到风声便连忙派兵把恭王府围起来,同时派人到产业园请我们的人去控制局势。你看,一到关键时刻,他们还是很睿智的。知道处理这种事,还是我们产业园的人专业。呵,‘送死的事随便从京郊拉一些人来干就好啦,我们自然还是要躲在后面享福的’,大概便是如此想的。” 王笑学着那些人的姿态,用手虚抚了一下自己并不存在的长须,最后说这句话的样子便有些傻。 淳宁听着这些,想到王笑刚才说的‘人性大抵如此’,却是微微叹息了一声。 她想着今天发生在恭王府的事,心中不忍,便合掌低声念了几句佛经。 王笑听着她念的佛经,面容便渐渐平和了些。 过了一会,淳宁问道:“王家村的仇,算是报了?” 她一句话问完,心里其实是有些担忧的。 权柄、财富以及仇恨,都是最能遮人眼的东西,她有些担心王笑如周准炽一般‘心态出现问题’。 果然,王笑摇了摇头。 “恭王要偿还的,并不仅是王家村一夜的血债。” 王笑却是抬头看了一眼佛堂上小小的佛像,道:“恶业由恶业报,却也要由善业偿。” 淳宁似有些不解。 “钟鼎之家、锦衣玉衣。这本没有错,但万事有度。”王笑道:“恭王的富贵过度、百姓的贫苦过度。这远远超过了该有的度,那便要偿还。” 他想了想,又道:“今天这一场疫症杀不死恭王府所有人。活下来的人,我会将他们隔离起来,他们的生死便掌握在我手中。同时恭王府的财富、罪证便也掌握在我手中。这些东西,来时是恶业,去时却可成为善业。” 淳宁摇了摇头:“你不好再沾这些事的。你才与恭王为敌,他府中便遭此大难。你做得再隐匿,父皇也必会猜忌你,对你绝不是好事。” 王笑道:“陛下……父皇怕的是我这个驸马都尉与锦衣卫勾结太甚。这个‘度’在哪里呢?锦衣卫听我的命令查抄商贾无妨,但敢听我的命令杀皇亲便是大隐患。所以今日之事,我不敢用锦衣卫。” “但我也不想陷在朝局磨人的算计中,被慢慢地消耗下去,我今次若不杀恭王,往后便会成为下一个恭王。今日之事,谁都没有证据、也没有人能指证鼠疫是我放进恭王府的。另外,父皇就算猜忌也只能猜忌我一人。比起事情的结果而言,搭上我一人的性命荣辱,也不算亏。” “没有证据。但所有人都会怀疑你。”淳宁道:“搜恭王的罪证、谋恭王的财富,这些事你不应再沾。” “我不行,别人却可以。”王笑道:“墙倒众人推,穷困的朝庭需要钱、有钱的贵胄高官也想要钱。这京城本就是一个丛林,鹰鹫虎豹应有尽有,恭王便好比一只巨象,我割伤了他的脚,让他摔在地上,自会有别的猛兽循着血腥味扑上去分食。对于他们而言,此时争抢利益比找到割大象的人重要。” “这一招,我是和郑元化学的。”王笑又道:“不得不说,首辅就是比别人高级。每次布局都是引得别人斗来斗去,自己却隐在后面占好处……可惜我没学好,我太急了一些。今日这一局,我若等到几个月之后再动手,便能减少许多猜忌。可惜,我等得起,京中百姓却等不起。” 淳宁默然了一会,对自己这个夫君愈发有些看不透起来。 她身为帝女,天生便高人一等,因此与王笑谈论政事时,私心里便将他视为肱股心腹、雄略辅才。但今夜这一番对谈,她却有些觉得……压不住他。 今夜,这些阴谋之后的私语,他本是不该对任何人明言的。 淳宁分不清这是试探还是信任,便愈发不知如何开口。 下一刻,王笑揉了揉跪坐得有些发酸的膝盖,道:“有件事需要我们商量一下。四皇子今年十四岁吧?我想替他请封王爵,由他出面来主理治疫之事。” “请封王爵、主理治疫?”淳宁微讶,沉吟道:“沾上太多的民望怕是不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父皇正是鼎盛之年,如今让衍弟做这样的出头鸟,于未来而言恐不是良策。” 王笑揉着自己的腿,蛮不在乎地道:“若连这点魄力都没有,又何必夺嫡?” 第289章 罚俸禄 恭王府爆发鼠疫一事,在朝中引起了波涛汹涌。恭王府那是什么地方?皇城边上!他家后院与光禄寺之间就隔了一条河。 这样一个地方发生了瘟疫,有可能引发极可怕的后果…… 如果此事是有心人推波助澜,那这个人就太无法无天了! 自古文官相斗,讲究刑不上士大夫。若是像这样一言不合就放个带疫症的到政敌家里去,岂不是乱了套?这样的人下场只有一个——满朝文武勋贵阉党一起将他狠狠踩死。 如今虽没有证据,但从动机而言,这个人很可能是王笑。 偏偏没有证据。 另外,依王笑的政治经验而言,不像这么冲动的人。他和恭王又没什么深仇大恨,王家村不过是死了些村民而已。 总之恭王府染疫的原因,各种说法倒是很多。什么恭王二十七子前几日去过京郊送粮、恭王十八子强抢了一个难民女子…… 但朝中不少官员也注意到,陛下对王笑的态度起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之前也常有人弹劾王笑,那些折子有的驳回,有的留中。 可恭王死后两天,弹劾王笑的折子就没有再被驳回过,甚至有一封痛斥‘王笑回家过于勤快’的折子还被陛下准了,罚了这个驸马都尉五年的俸禄。更新最快的网 王笑自然不缺这一点俸银,但这件事背后代表的却是……圣眷不在。 试想,王笑与淳宁公主成亲不到八天,公主都还没回门,他就被削了俸禄。 细品之下,陛下心中对这小子的恶感已昭然若揭了。 虽说圣心难测,但朝中百官却还是大概能猜到陛下的想法 ——朕让你别动恭王,结果没过三天恭王就死了!还敢用这样的手段?那是不是朕万一得罪了你,你也要弄死朕?!若不是淳宁新嫁,你死八百回都够了…… 与此同时,锦衣卫的处境也变得尴尬起来。户部本定好要发下的一笔封赏,临时又不发了,理由是要用来赈灾。 这笔银两并不多,朝中也没有别的款项被调拨走……总之,只拿八百两去‘赈灾’,其实是有些可笑的。 但张永年笑不出来。 一把刀再锋利,主人不用了,不过是块废铁而已。 所有人都在等着,等这把刀生锈、腐烂。 至于王笑? 等有证据浮现出来,这个驸马都尉便必死无疑;就算没有一直证据,那他也休想再沾染半点权力…… 暗流涌动之下,并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一件极小的事——罗德元出狱了。 “今查明,御史罗德元与太子遇刺案无关,兹……”那锦衣卫说到这里,便忘了后面的词,干脆便骂道:“滚出去!” “吱呀”一声,沉重的牢门被打开,罗德元踏步而出,临走前还怼了那锦衣卫一句:“有辱斯文。” 外面还在下着下雪,但雪花中那一缕薄阳美得让人心悸。 罗德元嗅着冰凉的微风,感受着这自由的…… 突然,他听到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 “穿上这身皮就是威风,哈哈,看这个官靴踩在地上,滋滋响。” 罗德元转头一看,便见一个锦衣卫小校领着两人大摇大摆在雪地里走来走去,似乎在感受官靴的……脚感。 他懒得搭理这样的浅薄之人,摇了摇头便打算离开象园。 “兀那犯官,你过来!”那小校喊了一句。 罗德元不知他在叫自己,便继续挺着身子走着。 那小校竟是追了上来,跑到罗德元面前一看,大笑道:“嘿,还真是你!” 罗德元隐约觉得他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是谁,便迟疑道:“你是……” “嘿,你休要假装不认得我。崔老三,城西柴爷手下的。如今可是锦衣卫百户了,哈哈。” 罗德元一愣,猛然便想起对方是谁。 “我如今是六品的武官,你是七品的文官,我比你还高一品。”崔老三眉开眼笑道。 罗德元正要开口说一句“文贵武贱,岂是这样算的。” 话还未出口,耳边便听到崔老三又说了一句:“想起来吗?我还放了五两银子给你……” 罗德元脑中“轰”的一声,便有些发懵。 来要银子的?!怎么办? “我……我一时还未凑够银两,可否宽限两日?”罗德元喃喃道。 崔老三愣了愣,瞥了这个傻官一眼。 ——如今借条都被烧了,这傻官竟还愿意还银子?有趣,真是有趣! “宽限两日?”崔老三问道。 “不错。”罗德元连忙点头。 崔老三心中贼笑不已,又道:“好吧,利钱可别少了。算上利钱一共是……六两八钱。” “六两八钱?!”罗德元吓了一跳:“这没多久的功夫,如何有这么高的利?当时不是说好三分利吗?依太祖定下的法规,民间利贷可不得超过三分。” 崔老三极有经验,侃侃道:“当然是三分的利,但当时商定的花红分配又有两分,生出的利息再计入本钱,再加上前几日找你找不到,误了一次车马费用……来,我算给你听……” 他说着,捡了个树枝便在雪地上比划起来。 罗德元一向是自诩君子、不计较钱帛俗事,此时听着这些数字顿觉头大不已,又见崔老三两个手下凶神恶煞,算来算去,最好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他颇有些茫然地一路回了都察院,向经历大人汇报了自己已无罪出狱,又重新录了官身。 经历大人也懒得细问,瞥了他一眼,叱道:“你看你这官袍成何体统?!得重新订做一套了,交二两银子来。” 罗德元才想起自己入狱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与左经纶割袍断义。 “经历大人,下官能不能过两日再交这银子?” 经历大人整张脸便臭了下来,极有些不屑地挥了挥手:“本官公事繁重,你却一天天的添麻烦……” 罗德元心中便极有些悲凉。 他忽然觉得,锦衣卫诏狱听起来可怕,但在里面的时候也未有如此发愁过。 正山穷水尽之时,他耳边忽然听到同僚的谈话——本月初,朝庭竟然发了俸禄?! 罗德元耳朵一竖,连忙问道:“那我的俸禄呢?” “我们哪里知道?你自己去户部问啊……” 户部。 “下官月初时正好在锦衣卫诏狱,因此未领到俸禄,能否……” “不能!”那户部主事臭脸一板,冷冰冰道:“你自己犯了事没领到俸禄,如何还有脸跑到这里来闹?” “下官并非犯事,那是诏狱。下官是因反对厂卫、维护法度才入的狱,如今已洗刷冤屈。”罗德元连忙道。 “哦?那依你这么说还是我的错喽?”那户部主事白眼一翻,道:“是我没考虑周到?没想到你们这些犯官们可能是清白的。我应该给你们留一份俸禄,是吧?” 罗德元连忙道:“不不不,大人秉公办事。只是我如今出狱了,能否补领?” “不能。” “这……为何不能?” 那户部主事面露嫌恶之态,道:“流程便是如此。你问那许多做甚?一个犯官,哼。” “可是,我的俸禄……” “你犯了事在牢里坐着,也想领俸禄?官是这么好当的?” 罗德元倒是觉得他说的颇有道理,于是道:“如此也是,那上月的不必领。下官司前几个月的可领否?” “不可以。” “这又是为何?” “没有为何。”那户部主事不耐烦道。 “但这是下官应得的俸禄!”罗德元也渐渐火起来。 你好歹给个理由啊…… 第290章 讨俸禄 争吵了好一会之后,忽然有一个声音叱道:“怎么回事?” 这声音中带着极大的威严,一听便是位高权重之人。 公房中许多人转头看去,便见钱承运站在门外,扳着脸,有些不悦这色。 “员外郎大人。”户部中的官吏纷纷行礼。 钱承运虽只是从五品员外郎,但架不住他是当过侍郎,身上官气重,又得陛下亲睐。 值得一提的是:上书弹劾王笑‘回家过勤、建议罚俸’的便是他。 这一纸奏书,站在户外员外郎的立场上而言,为国库省了银子;站在钱承运私人的角度上而言,王笑将他从牢里拉出来,如今他却弹劾对方,可谓‘公私分明’! 据说,陛下不仅批准了钱承运的奏折,还赞了他一句“能干直臣”,这显然是要平步青云了。 “钱承运?你这个奸佞,怎么……”罗德元眉头一皱。 “大胆!这是我户部的员外郎大人,你一个七品御史,如何敢直呼其名?!” 罗德元面露不忿。 钱承运却表现得极有风度,摆了摆手,道:“怎么回事?” “禀大人,这个小官之前在坐牢,如今却跑来闹着要领俸禄。” “别人都发过了?”钱承运问道。 “发了,若要给他单独支领,还需向上面再呈报一次。” 罗德元愣了愣——原来自己问了半天,对方又不说的原因却是这个。网首发 钱承运便点点头道:“那下次发俸禄之时一起发便是,别再吵了。” 说完这一句,他便打算离开。 罗德元于是问道:“你们呈报一次很麻烦吗?” “不算麻烦。”钱承运道。 罗德元微微一愣,张了张嘴想说话。 钱承运轻轻笑了笑,道:“但我们没有理由替你呈报。若每个人都像你这般来一遭,户部还能做事吗?你是都察院的,若有不妥之处,理应让你们的司务来我户部统一办理,岂有像你这般闹的?” 罗德元被说得无言以对,只好喃喃道:“那下次发俸禄是什么时候?” 这……鬼知道。 钱承运不答,转身就走。 罗德元却是扑上去,一把扯住他的官襟,道:“你们就是在哄骗我!钱承运,我弹劾过你,你是在公报私仇……” “闭嘴!”钱承运喝骂道:“国事艰难,生黎多灾!这种时候,你却还要为了一己之私在此纠缠不清?!” 罗德元脑中‘咣’的一声,只觉当头棒喝打下来。 接着,悲愤交加。 自己一生忠正廉直、恪守道义,到头来却被一个奸佞这样骂? 为国的清官连俸禄都拿不到,误国的奸臣却在这里道貌岸然地辱骂自己? 这是何等的侮辱?! 罗德元有心想回骂一句什么,脑中却想起自己欠的银子,又想起一路而来所有人看自己的眼神…… 他张了张嘴,却是哑了声音。 钱承运一把拉过自己的衣襟,迈步便走。 才走了两步,便听到身后有大哭声传来。 “我能怎么办?我活不下去了啊。”罗德元竟是摔坐在地上,豆大的泪水不停的流下来。 钱承运极有些无语。 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哭? 本就是被他吵得受不了了才过,结果现在更吵了。 “中了进士以来,打点喜报要花银子,笔墨纸砚要花银子,添衣、捐饷要花银子,我当了这个官,一分银子的俸禄未见到,反而又塔进去十两。我何苦来哉?这钱对你们而言只是个小数目,但对我而言,却是天大的数目。对有些百姓而言,却是一生都见不到这么多银子……” “我自幼失怙,一路读书也是受许多族人接济,这样的大恩以死难抵。偏偏如今一朝登科,族人皆以为我为官便能发财,纷纷来信。这些时日,我收到的讨银钱的信便有数十封,可是,可是……我怎么办?像你们一样去贪吗?” 罗德元说着,泪水愈盛,几至泣不成声。 “我欠了银子未还,割了官衣未补,所有人都看不起我!因你们只看不起无钱无权之人,却敬重无耻奸佞之徒!有趣,有趣。那为何我自幼读圣贤书时,书上却不是这么说的?为何?!” “我以前觉得,世间道理皆在圣贤书上,银钱只是俗物。来了你们这朝堂之后,才知圣人骗我。这满朝上下,数年未发俸银,为何只有我一人缺银子?!我当然也能去贪。以为我不知道吗?替人弹劾政敌,一纸奏折便能有五两银子;去投靠昆党,每月有津帖不说,致仕后还有俸银……” 罗德元坐在地上,又哭又笑,仿佛泼妇一般。 这弄得户部的几个官吏很有些尴尬。 ——搞得好像是自己这些人欺负了他一样。娘的,七品小官,值得我们欺负吗? “但我下不去手啊。”罗德元哭道:“我每每想到我为官之前见到的世间惨象,便不忍去收那些银子。一纸奏折五两银子,看似不损百姓利益,然而这钱哪里来的?还不是一分一厘从他们身上吸血而来……呜呜……多说无益,我只想要回我自己的俸禄。对,我忠于司职,你们凭什么压着我的俸禄?” 那户部主事便道:“罗御史,你起来吧。” 他面上赔笑,心中却道:“本来这俸禄不是不能发你,但现在你这么一哭,却是真的不能给你了,不然以后人人效仿,那还了得?” 罗德元却是指着他道:“你笑什么?你笑我无用?!哈哈,你笑我无用,因我只会弹劾别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没有人将我当回事!可当年是太祖皇帝亲自定的法规啊,御史言官,风闻奏事,专属纠察、弹劾百官,辩明冤枉,为天子耳目风纪……” “我若为武官,便为楚国守疆土。今我为御史,便为天下正言!此,我司职所在,我尽心做事,何错之有?然而如今,礼法道德败坏,早无人在意是否被弹劾。既如此,这天下又何必掩耳盗铃?不如干脆撤了都察院,直言百官不发俸禄,自行贪赃罢了!” “闭嘴!”钱承运骂道:“心怀怨怼,你想死吗!” “罗某怕过死吗?”罗德元继续哭嚎。 …… 钱承运竟也未走,居然站在那听着罗德元哭,默然了良久。 “别嚎了,蠢材。”钱承运淡淡道:“无银无权的苦,老夫懂的比你多。” ——不然你以为老夫为何连自己的儿子都拿去送葬。 罗德元却是愣了愣,钱承运这句话让他觉得有些侮辱。 “一个奸佞,竟也敢说懂我?” 钱承运懒得与他吵,有些不耐烦地道:“你的俸禄发不了,老夫私借你五十两罢了。” 说着,他探手入怀却是摸了个空,只好道:“诸位同僚谁有现银先给他,老夫一会派人送来。” “我!” “员外郎,让我来!” “员外郎,下官这里有!” “我来我来,我这是银票,更方便。” “无妨无妨,我这是现银,不止五十两,大家是同僚,就不必称了……” 罗德元抬着头,看着户部官员们一张张热情洋溢的脸,看着在眼前飞舞的银票,一时有些滞愣在那里。 呵……若非遇到钱承运,自己一辈子都不知道人能这么热情。 有人将银子往他怀里塞。 罗德元极有些羞怒地站起来,甩开这些不要脸的官员,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户部。 漫天的雪花落下来,世间风气让人无比绝望。 穷困潦倒的七品御史走在雪地里,有些不知何去何从。 过了一会,他感觉怀里有东西,便掏出来看了看…… 不是银票。 那是两封信,一封检举锦衣卫,一封检举王笑。 “驸马都尉王笑罪状有十。其一,因一己之私利陷害文家;其二,身为天子之婿,与多名女子有染……” 罗德元在雪地里站了好一会,想不明白自己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 最后,他只好自言自语地开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欠我五两银子。” 当然,如果对方真给了五两银子,那他是不会去弹劾的。 现在虽没有给银子……但他也知道是别人在利用自己。 但,如果这次自己担心被人利用而不出面,那下次若真是百姓向自己检举罪恶呢? 御史有‘风闻奏事’之责,哪怕是被人利用,只要其事实、其事重,他便要尽到这一份职责。 去哪里赊些纸墨呢…… 第291章 夫妻俩 驸马因回家过于勤快而被罚了五年俸禄,这件事说来好笑。但其实是一件颇为严肃的礼法之事。 但王笑本人显然没有体察到这背后的一片苦心,领了旨后,接着两天又都回了王家。 “五年的俸禄花出去了,相当于我买了门票,但当然要常回家看看啊。” 王笑这种独特的思路,确实让淳宁有些大开眼界之感。 王家自然不敢让淳宁受什么媳妇气,反倒是崔氏,因每天要参拜公主感到很是有些受累。 这日从王家回来,淳宁便有些心不在焉。 因为刚才才出王家时,她分明看到王笑在缨儿额头上亲了一下。 虽隔了一片篱笆,但肯定是亲了。 她说不上喜欢王笑什么的,但隐隐还是有些心神不属起来。 回到公主府,王笑去沐浴,她便自己坐在屋中,微微有些许气闷的样子。 “哇,殿下。”甘棠却很有些开心,压低声音道:“今天王翁封了三千两银子给你,加上前次的,足足有四千两。” “这么多?”淳宁也有些惊讶。 她虽是天家之女,却也是第一次过手这么多银两,于是沉吟道:“如此说来,要备些好礼物给公爹才行。” 她想着这些,便支着下巴,显出平常人家的小女儿姿态来。 屋中一个宫娥采苹却提醒道:“殿下,依奴婢看,王翁也许是心怀怨怼呢。” 淳宁秀眉一蹙。 采苹道:“陛下刚罚了驸马,他却还是日日还家。王翁表面上是封了喜钱给殿下,安知是不是想说我们王家不差那一点俸禄,在向殿下耍脸呢!” 采苹说着,有些气乎乎的想表现出为公主抱不平的率真模样。 淳宁的脸色却已然冷了下来。 “你回宫吧。” 采苹行了一个万福,道:“殿下想吩附奴婢回宫办什么?” 淳宁冷冰冰地道:“你回去,和母妃言,孤这里不劳你伺候了。” 采苹身子一僵,泛起满脸的慌张,登时哭了起来,哀求道:“殿下,您饶了奴婢这一遭吧。奴婢要是这样回了宫,贵妃娘娘必会狠狠责罚奴婢……” 采苹原本是金禧阁的宫女,平日有些伶俐,因此淳宁出嫁时许贵妃便让她随侍过来。现在如被打发回去,那自然是说明淳宁公主嫌她用不顺手,以后的前景自是不会好。 此时她慌乱之下,哭得极是卖力,泪如雨落,很有些委屈模样。 淳宁面色不豫,心中也有些不忍起来。 偏偏采苹又哭道:“这几日奴婢也是尽心侍候,不敢出半点差错……前日甘棠失手打破了一个贵重花瓶也不见殿下责罚她,今日却不知奴婢做错了什么,殿下要赶走奴婢……呜呜……” 甘棠吓了一跳,慌慌张张便跪了下来,垂头道:“奴婢知错。” 淳宁却是摇了摇头,对采苹道:“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你自诩伶俐聪明,想在孤面前卖弄,非只一两回了。但今日,你不该为了显摆你那一点小聪明就妄言诋毁公爹。若是孤与驸马因此生隙,你担得起吗?” 采苹身子一颤,磕头道:“殿下,奴婢错了……呜呜……” “你为那一点夸耀、一点擢拨,便耍一句口舌之快、动一番小人心思。可曾想过这或许能毁了孤的姻缘美满,母妃让你来便是这般照顾我夫妻两人的?” “殿下,奴婢只是一时嘴快……奴婢再也不敢了!只求殿下饶过奴婢这一回……” 采苹大哭不已,只是求饶,又哭诉自己从小吃了哪些苦。 “嗯?怎么了?” 等王笑沐浴过来正好见到这一幕,不由笑问了一句。 “驸马,求你饶了我吧。”这几日采苹见他随和,便又跪着爬过来,哭道:“求驸马你不要赶我回宫……” 王笑大概问了原由,便“哦”了一声,低头向采苹问道:“你真的想留在公主府?” 采苹一愣。 彼时眼前的少年刚出浴,身上带着淡淡的清香,如墨染般的头发束起,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让她几乎忍不住都想贴过去亲一口。 但下一刻,采苹却是心念一动,极有些恐惧起来。 这两天外面的传言她也听了,无非是说这个驸马是多么手段残忍。如今自己诋毁了他爹,谁知道他会怎么对自己?! “奴奴奴婢愿意回宫……”采苹低声道,连头都不敢抬。 王笑似有些遗憾,又是“哦”了一声,挥挥手将她打发了。 “我很可怕吗?”王笑摸了摸鼻子,向淳宁问道。 淳宁好奇道:“她若是不愿回宫,夫君打算怎么办?” “有什么怎么办的。” “她诋毁公爹,夫君不生气?” 王笑道:“这点事我若便要生气,岂非气没完了。唔,今又有二十八人弹劾我,这小丫头要想让我气,还得排队呢。” 淳宁笑道:“你倒是怜香惜玉。” “她长得确实是蛮可爱的。”王笑说着,倚在椅子上仰着头,叹道:“长头发好麻烦啊。” 淳宁只好亲自拿布给他擦头发。 过了一会,她问道:“父皇罚了夫君的俸禄,夫君可介意?” “谁指着那点俸禄过日子不成?”王笑道:“更严重的惩罚还没下来,父皇打算切断我和锦衣卫之间的关系。”更新最快的网 “夫君可有对策?” “算是有吧,但未必有用……大不了,此事过后我便不参朝政。” “为了杀恭王,值吗?” “如果只为了杀恭王,那不值。”王笑说着,想到京中疫情,不由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见淳宁似有愁思,他便又笑了笑,道:“不过我若是被打压下去,你嫁给我可就亏了。” 彼此虽还不算很熟,此时听了这样的话,淳宁却也忍不住轻轻捶了他一下:“休得胡言。” “哦,嫁鸡随嫁。” 淳宁便道:“是夫君你尚给了孤。” 王笑便笑道:“那我一会再拜你一下啊。” 过了一会,淳宁又想到王笑在缨儿额头那一吻,终究还是问道:“夫君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嗯?” “夫君甘为驸马,自不是为了钱,王家本是大富之家。自也不是为了权,哪怕去捐个官也好过附马的前途。我本以为你是个富贵闲散人,但这几天观夫君行事,却又不像……那我不免有些好奇,夫君的志向是什么?” “我哪有什么志向”王笑想了想,道:“做这些事,只是为了心安吧。” “心安?” “我其实也只是想当个富贵闲散人啊。”王笑道:“我做这些,只是希望以后享福的时候能安心些。比如啊,要是世人大多都粗茶淡饭却还能过下去,那我过得富贵精细些便也还算心安理得。但你看,你们这个地方,简直是……乱来嘛。” 淳宁愣了一愣,道:“夫君是有济世之心?” “不是什么济世之心。如果我一睁开眼就看到乱世,我肯定就逃了。但因为先见过这世上的好,再预见到了将来的乱,我便不忍心让这些被摧毁。” 说到这里,王笑摇了摇头,轻哂道:“我本生于治世,因而看不得那些乱象。” 淳宁便将他最后这一句话咀嚼了一遍。 “夫君还是想想过几日回门时该对父皇说什么吧。”她轻轻擦着王笑的头发,又道:“可别像对我这般敷衍……” 第292章 薪火传 在原本的明末历史上。崇祯末年,被鼠疫折磨了超过一年多的京城来了一位担任后补县佐虚职的福建人,以刺血法给病人治病,每日排队看病的患者多达万人。可惜当时的北京已是“死亡枕藉,十室九空,甚至户丁尽绝”的鬼城。而当历史变迁、人事全非,时空变幻中,却仍有人将一颗仁心传了下来…… 楚,延光十七年,十月十日。 太行山脉峡谷毗连。 宋文华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山林间。 郧阳府的乡亲都在潼关被反军屠杀干净,唯有宋文华一人藏在尸堆下活了下来,他想去宣大投军,当一个军医,如此或许有大仇得报的一天。 然而山西官道已被军官封堵,流民只要敢靠近便是箭雨袭下来。宋文华只好穿行在山林之中,绕来绕去浑不知自己在哪。 这些日子来只吃野果、树根,饥饿感让人极是难受,他一边走一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知道再不吃东西自己真的要死了。 踉踉跄跄又走了良久,他忽然看到远处的林子边躺着几具尸体,行囊里也许有干粮。 宋文华本不敢去拿。山西鼠疫遍地,他已不止一次看到有人摸了尸体不久就染病而亡。 但饿得胃里火烧一般。 终于,宋文华还是走了过去。目光看去,只见死的是一家三口,像是逃难的人。他宋文华屏着气,小心翼翼地拿树枝勾起尸体下的行囊。 只有一小包干粮,几枚铜钱……宋文华目光一凝,迅速将两块鼠肉干丢开。 将那小包干粮混着雪吃了,又走了一会,他只觉头晕目眩,越来越昏昏噩噩,极有些想呕。 他摸了摸脖子侧边,手指下已起了疙瘩。 “我要死了。”宋文华悲叹一声,倚倒在树干上,回想起爹娘死在反军刀下的场景,眼中一片朦胧。 接着,一片黑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宋文华再睁眼时,便见一个老者坐在身旁,正往自己的穴位上布针,退针后又反复揉压,挤了几滴血后又接着布针。 旁边的篝火上煎着药,药香味让宋文华平静下来,又想起了自己家的小院。 宋文华便喃喃道:“针炙刺血法?” “你懂医术?”那老者问道。 “小子谢过老先生救命之恩!”宋文华便连忙先谢了恩,又回话道,“小子只是略懂一些,因家父也是行医。” 老者手上动作不停,问道:“灵枢曰:用针之理,必须知形气之所在,左右上下,阴阳在里,血气多少你可知何意?” 宋文华没想到自己刚醒便遇到这样的考校,忙道:“下针应据十二经气血的情况而定,如取商阳施针治疗昏迷;取曲泽施针治疗烦热、呕吐……” 老医者点了点头,道:“鼠疫属温病,热毒入营血分而致痉致厥。老夫这刺血法先泻热解毒,再通脉开窍、引邪外出,从而达到利气宣壅、化瘀散结、辟秽降浊、邪去正安之效……这原理你可明白?” 宋文华思量片刻,道:“小子明白。” “很好。”那老医者道:“你仔细看好了。” 他也不多言,继续在宋文华身上施针,每每下针之后又问他一遍看清楚没有。 施过针,老医者又拿药给宋文华服下,方才道:“你年纪虽小,身子的底子却打熬得不错,不然老夫也救不活你。” 宋文华再次又郑重道了谢。 那老医者转身放碗时,背后却是血淋淋的一片。宋文华忙问道:“老先生受伤了?” “中了几支箭,你替我施药吧。” …… 篝火旁,一老一少便这边互相给对方治过伤病,宋文华便又问起老医者的箭伤。 老医者方才讲起事情始末,道:“老夫这针炙刺血法对治鼠疫有些效用,施针辅以汤药,能治十之五六,数月前,老夫闻北方鼠疫横行,便辗转北上,想将此法传世……七月,行至南阳,恰逢兵乱,老夫被乱军裹胁,一路经汝宁、承天、襄阳,最后终于在西安城内见到反军首领,那人有些深沉,反军称之孟军师,他安排老夫在西安治疫。半月后,老夫将这针炙刺血法教于反军中几个医师,便向孟军师辞别……没想到,他非但不让老夫走,还派人将老夫看押起来。” 宋文华不解道:“这是为何?”网首发 “他不想老夫北上京城吧。”老医者道:“但那是政事,我们是医者,不掺这些事。” “我爹也是如此说。” 老医者点点头,有些欣慰。又道:“五日前,反军中有人偷偷让我放了出来。那人在反军中的地位应该也不低,派了五名骑兵一路护送。可惜,还未出潼关,他们便相继为掩护老夫而死。” “老先生想去京城?” “不错,老夫一人之力能救人几何?唯有让朝庭将此法传世,才可以让更多人活下来。” 这边老医者将事情说完,便又问宋文华的来历。 “小子家住郧阳府竹溪县,上月遭反军洗劫,我爹娘……都殁了……”宋文华泣不成声道:“这一路行来,若不是有许多人帮我、护我,我早已随爹娘去了。” 老医者问道:“你想去何处?” “小子想去宣大投军,杀反军报仇。” 老医者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乱世之中你一个孩子不好行路,且先与老夫一道北上吧。” “便听老先生吩附。”宋文华一揖到地。 如此,一老一少两人便同路而行,因担心被官兵射杀,便依旧穿山走林。 一路上老医者耐心将治疫之术相传,让宋文华极有些受益。 两日后走到潞安境内,忽见山路上倒着十几个人,皆是身染重疫、生命垂危。老医者也不多言,领着宋文华一直尽力救治,直到傍晚方才救回了七人,又施了汤药,将死者的尸体掩埋好,一老一少便累瘫在地上,彼此对视了一眼,勉力一笑。 老医者便问道:“令尊若泉下有知,是希望你继他衣钵、治病救人,还是投身军伍、报仇杀人?” 宋文华默然良久,方才开口道:“老先生……” 老医者不等他说完,摆摆手笑道:“是老夫多言了。只是可惜你这样的天资。” “小子哪有什么天资?家父一向骂我笨,连药材都分不清。” “你家亦世代行医,耳濡目染,岂会是笨的。”老医者道:“想必是令尊严苛,对你寄以厚望。” 宋文华不过是个十二岁,此时听了这些话,原本坚定的报仇之心便隐隐开始动摇起来…… 次日,二人继续北行。 而昨日他们救回的那七人却一直远远坠在身后。 “老先生,他们为何跟着我们?” “想必是心中感激,想送我们一程吧。” 走到午间,行至一个岔路口,那老医者腿脚乏力,便寻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来,望着前面的林子发呆。 “老先生在想什么?”宋文华不由问道。 老医者咂了咂嘴,道:“许多天没有吃肉了,也不知那林子里有猎物没有?” “那小子去看看能不能打只野兔山鸡来。” 老医者也不推却,自嘲地笑了一句:“实在是馋了,竟要你这个孩子辛苦一趟。” 说着,他拿了一块馍递给宋文华,道:“吃饱了有力气搂兔子,此去京城,路还长……” “好。”宋文华应了一声,撒开腿便钻进林子里。 他在竹溪县就经常上山耍,但这边的林子中的猎物早给人捕光赶跑了,他不甘心,便一路进了深林。 可惜找了大半个下午,他也只摸了几个鸟蛋。 等他垂头丧气地一路返回到岔路口,却是不见了那老医者。 宋文华茫然四顾,只觉心里空落落的。 因为自己一心报仇,老先生看不上自己,因此撇下自己走了? 他吸了吸鼻子,低着头走了一会,忽然想起老先生针炙用的三棱针还在自己身上,于是连忙加快脚步往前追。追了半刻依然不见人,他便又掉头往另一条路找去。 日落西山,小少年一拐一拐地走在山路上,忽然,他的身影停下来。 前面的地上俯着一人,身下是一滩血迹……赫然便是那老医者。 宋文华的泪水猛然止不住地流下来,他冲上去抱着老医者的尸体便嚎陶大哭起来。 月色缓缓升起,山林间只有一个孩子的悲哭不停回荡。 也不知哭了多晕,他直哭到精疲力竭,又看到老医者身上的干粮盘缠被人抢个精光,便明白是那七人抢了,心知老医者是为了保护自己,才支使自己去打野味,他登时又是一阵悲从中来,晕厥过去。 黑暗中,宋文华仿佛梦到老医者摸了摸他的头,道:“别哭了,孩子。” “我们不应该救他们的!”宋文华哭咽道。 “治病而已,如何还要去分辩何人该救,何人不该救。”老医者笑了笑,道:“这世间有好人也有坏人,你一路行来遇到了许多坏人,但若没有那些好人,你又如何能走到这里?老夫若要去分辩,万一错过了你这样天资聪颖的孩子,又如何是好?” 宋文华大哭道:“小子只是个蠢钝的。” “但你学会了老夫的刺血法。”老医者喟叹道:“今日你能活下去,往后或许能有更多人因你而活下去。如此薪火相传,便不枉老夫此生。” 黑暗中,宋文华努力伸出手,却握不住那老医者…… 太阳一点升起。 挖了一夜坑的瘦弱的少年满身泥土。 宋文华费力拖动老医者的身体,却见他苍老的手指在身下划了两个潦潦草草的字迹。 宋文华定睛一看,却是仁心二字。 他本以为昨夜自己已经哭干了泪,此时却是忍不住又大哭起来。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老先生,小子明白!小子会记住你的言传身教……呜呜……我不报仇了,我会去京城……” 第293章 各准备 十月十三日。 京城。 离闻道书院不远处,新开了一间书斋,牌匾上的“从心斋”三个字行云流水。 书斋后堂,陶文君替王珍将笔墨纸砚摆在案上,又捡起他的随笔翻了翻,讶道:“你在给米曲立传?” “算不上什么立传。”王珍摇了摇头,叹道:“那孩子向来爱在茶馆听书,我将他的事迹写了回头让说书人说,若他泉下听到想必欢喜。” 陶文君也是叹息。她不想丈夫伤感,便转了话题问道:“这书斋明日便可开张了吧?夫君可喜欢?” 王珍点点头,笑道:“自是喜欢。” “便当是妾身与潭香送你的礼物。” 这种时候还在京城置业说不上明智,但夫妻俩都从小就有钱,随手置个书斋玩,自是不用考虑明不明智。王珍便笑道:“吾得妻妾如此,夫复何求?” 陶文君白了他一眼,道:“本来呢,文家被抄了,不已斋如今由户部发卖,你若想赎回来,我与表舅说一声便是,偏偏你不要。” “不已斋有了些名气,成了赚钱的铺子,那便没什么好玩的了。”王珍随手拿起一本书,又笑道:“我若是在何大学士赞过的斋子里卖这些被他禁掉的书,未免也太不给人家面子了。” 言外之意却是,他其实有些看不上何良远。 多年夫妻,陶文君感觉到他语气中那丝嘲意,不由嗔道:“大学士不过是禁了一些艳情话本,你便心怀怨怼。你摆弄这些禁本,回头再让人捉了,我可不会去捞你。” “心怀怨怼……”王珍沉吟道:“这两天常听这个词啊。” 陶文君于是道:“最近街上那些传闻是你传的吧?说笑儿本是痴呆,与淳宁公主定了亲才突然开了窍,说什么这是沾了皇家的福、圣上的真龙之气护住了他的心神,又说什么他与淳宁是命里注定的姻缘。” “你也听到了?”王珍道:“确实是我安排的。” “都已经被下旨训斥了,你再拍圣上的马屁是不是晚了些?” 王珍道:“训斥只是前兆,明日笑儿入宫觐见才是危局。” “那我们安排的这些传闻有用吗?”陶文君问道。 王珍摇了摇头:“此事的关键在别处,但这些传闻只要能稍稍影响陛下的感观便可。” 陶文君轻声道:“既由你们兄弟三人布置,又是唐姑娘定计,想必明日会顺遂无忧。” 王珍心中叹气,脸上却是笑着点头。 过了一会,却听前面传来说话声,陶文君便笑道:“还没开张便有了生意?妾身预祝夫君生意兴隆……” 罗德元得了两封检举信后,又经多方考证、查明所言据实,方才准备写弹劾奏书,结果便犯了难——没有纸墨了。 因宣纸名贵,朝庭其实也允许用素纸写奏折,可素纸也很贵。 往日赊账的铺子不肯再赊,罗德元垂头丧气路过这里,一抬头见到这从心斋颇为雅致,便进了铺子。 店中只有一个伙计正在洒扫,罗德元便道:“子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由此看来,此间东主应是位豁达的老先生。” ‘老先生’三字入耳,那伙计愣了愣。 罗德元吱唔道:“我想买些纸墨,可我……不名一文。” 那伙计又是一愣。 “不知贵店可否赊些纸墨?”罗德元道:“我是官身,能否……等发了俸禄就还银子……但,也不知何时发俸禄。” 还不等那伙计应话,罗德元自己便面露尴尬,道:“想来必是不行吧?叨拢了。” “先生慢走。”却有另一名伙计从后堂跑过来,行礼道:“敢问可是罗御史当面?” “你认得我?”罗德元讶道。 那伙计道:“罗大人是我家东主的恩人,小的自然认的。” 罗德元极有些惊讶。 “是这样,我家东主早前曾得罪过清水坊王家。王家本要伺机报复,恰逢当时罗大人弹劾王家贿赂驸马遴选,让其有所收敛,不敢再动我家东主……” 一席话入耳,罗德元猛然热泪盈眶。 他入仕以来,只觉大道艰难无比,唯自己孤身逆流而行。族人的压力、世俗的蔑视、身无分文的潦倒……这一切都让他感觉到有一双巨大的推手将他向污浊的深渊推去。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今日若赊不到纸墨,他也不知自己以后会如何,也许会和别的官员一样伸手去贪,也许会辞官归乡。 反正,自己做的一切也没有意义。 但此时,得此一言,罗德元觉得值了。 “哪怕只有一个百姓受益,罗某便不枉当官一场。” “我家东主说,天下需要罗大人这样的好官。”那伙计说着,拿了一摞纸墨、又掏了两锭银元宝出来,道:“这些是给罗大人的,望你将这份守正之心一以贯之。”更新最快的网 罗德元坚决不收那两锭银元宝,最后只拿了纸墨,又言这是赊的,往后必定奉还…… 后堂,王珍放下帘子。 “夫君分明极讨厌他却还要开口夸他,未免也太虚伪了些。”陶文君道。 “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王珍有些叹息,道:“我们既要用他,自然不能一点好处也不给……” 与此同时。 皇宫,坤宁宫。 采苹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看坐在上首的皇后。 她被发还宫中之后便被许贵妃打发到浣衣局,才洗了一天衣服,却又被人带到皇后面前。 “你在公主府犯了错?” 采苹低着头,细声道:“奴婢……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皇后笑了笑:“你口无遮拦,惹恼了淳宁这丫头片子,竟还敢说自己没错?” 采苹便在地上磕了个头。 此事想必是封嬷嬷告诉皇后的,那今日皇后让自己过来是出于何种目的,采苹便也能猜到。 她于是极小心地抬头看了皇后一眼。 “怎么?你还委屈?”皇后笑道:“这大冷天的在浣衣局浆洗该是难受,本宫这里倒是缺一个长宫女。” “娘娘……”采苹便又重重磕了个头,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你没错,那便是淳宁夫妇俩错了?”皇后道:“不妨再说说他们哪里做错了。本宫问你,十月初八,驸马做了什么?” 十月初八正是恭王府发鼠疫的那天。 采苹想了想,应道:“那天公主和驸马哪里都没去……” 皇后微微皱眉:“之前几天呢?” “都回了王家。”采苹道:“初六从王家出来后带公主去吃了炸鸡,初七则是去吃了酸胡汤。” “他为何独独初八不出门?” “因驸马嫌酸胡汤吃得不过瘾,那天在府中支了铜火锅……” 问来问去没问出想要的线索,皇后便有些不悦起来,冷冷道:“你知道并不比封嬷嬷多。” 采苹心中一慌,连忙道:“驸马常有怨怼之言,还说过‘父皇也太小气了’。” “你是在糊弄本宫?” 采苹急于表现,慌乱间却是灵光一现,道:“驸马和别的女子有私情,初十那天奴婢看到他亲了他的丫环……” 虽没找到王笑谋划恭王的罪证,那皇后却也颇感满意。 ——如此一来,明日那些人出手时,本宫便也能帮上一把…… 是夜。 三更天不到,瑞王便醒了过来,老年人毕竟睡眠浅。 他缓缓从榻上坐起,睁开眼,苍老褶皱的眼皮打开,浑浊的眼睛里便渐渐迸出一道精光。 如一只苏醒的老狼,准备开始猎食。 第294章 找证据 成亲十日之后,淳宁公主携驸马回宫谢恩。 这是王笑成亲以后第一次入宫觐见。他确实也有些想念‘父皇’了。 今日谢恩定在巳时见驾,此时到了时辰、早朝也结束了,一身朝服的王笑与淳宁便被安排着站在乾清宫外等着。 没想到这一等,却等了许久。 而与此同时,乾清宫内,瑞王在延光帝面前缓缓跪倒。 “六叔爷,这是何意?快快请起!”延光帝忙让人去。 瑞王却是以头抢地,跪在那扶都不扶起。 “陛下,老臣年纪大了,又新历丧子之痛,实在无法胜任宗人令了……” 延光帝巴不得换一个宗人令,但不是这么换的。 等这个清廉正直的瑞王哪天老死了,那是皆大欢喜。但如今若是让他负气引退,接下来的麻烦却极多。 “叔爷何出此言,有何委屈朕替你作主。”延光帝说着,面露关切之色。 ——老东西又来威胁朕了。 “陛下。”瑞王恸哭道:“老臣那不肖子受封恭王,却不知节俭躬行,反而贪财好贿、行事铺张。老臣早已不认那个儿子。可今早……刑部派人来问话,老臣得知恭王府竟是被人设计害的,老臣这心里……” 他说着,双手摘下头上的高冠,郑重道:“老臣职掌宗人府已三朝,其职虽清闲,但掌家重在‘公允’二字,今老臣心中已失公允。臣,乞骸骨。” 延光帝已明白他的意思:恭王府是被设计的,凶手在皇帝九族当中。 ——那自是指朕的女婿王笑。 他于是斟酌着,开口道:“此事,确实吗?” “此乃刑部之事,老臣无权干涉。”瑞王道。 瑞王的意思很明白:刑部已掌握了证据,恭王府之事确系王笑预谋。 今日过来,便是要捏死这小子的。 延光帝微有些讶然。 这些人竟还真能找到证据? “传刑部尚书尤开济……” 天上飘着雪花。 王笑与淳宁皆是衣着隆重,立在檐下,像是玉皇大殿外的一对金童玉女一般。 “你冷不冷啊?”王笑道:“我自己在这等便是,你先去看看母妃。” 淳宁摇了摇头:“今日该由我们一齐谢恩。” “哦,那你头上的凤冠很重吧?这么站着多累啊。”王笑道。 淳宁瞥了他一眼,颇有些无言以对。 ——当然很重啊,但现在是关心这个的时候吗? 接着,他们便见尤开济执着笏板,一本正经地走过来。 王笑便颇有礼貌地向他点了点头。 尤开济目不斜视,径直往殿内走去。 王笑看着那自信的步伐,不由心道:“老家伙别是捉到我什么证据了……” “这种事,哪有什么证据?” 白义章轻笑了一声,又道:“所有人心知肚知就是那小子做的,但阮洽是自己回恭王府的,人已经死了,无法证明王笑是收买他。” 他此时正在内阁卢正初的公房中谈话。 “瑞王既然出手,证据想来是有的。”卢正初道,“此事,关键已不在是否王笑所为了。而在于,朝庭是否治瘟,由谁主理。” 他喟叹道:“哀民生之多艰兮……可惜朝庭有朝庭的无奈。王笑劫了刑部以来,我没有派人去捉拿傅青主,便是盼着他们理解朝庭的无奈、别再给这繁纷之局添麻烦。没想到,最后还是将这场瘟疫摆到台面上来了。如此,一旦造成百姓恐慌,怕要出乱子。或是死者过甚,这个盖子摁不住,朝庭便要失了民心。或是误了今年的劳作,明年更是要撑不住了。楚朝这个烂摊子不是由他们在管,他们只顾一头自是轻松。要治瘟,钱粮首先就拿不出。” 白义章道:“治瘟之事若要摆到明面上,户部可没钱粮了。今年虽说多了一笔抄家银,可宣大的军饷、各地的赈灾款、又补发了之前的俸禄……如此种种,又已揭不开锅了。” 卢正初深深看了白义章一眼,方才道:“辽饷备好了?” “备好了。” “最后必要打到辽饷的主意。”卢正初缓缓叹道:“左经纶认为这天下的问题在于贫富不均,想要改制。此乃远水解不了近渴。郑元化看得比他分明,只想守半壁江山。老夫却没有那样的魄力。在老夫看来,建奴才是我们最迫在眉睫的问题。这笔辽饷不能动。” 白义章便问道:“那如今瑞王在动王笑,我们是否要出手?” 卢正初便哂笑了一声…… 乾清宫。 尤开济道:“恭王府一案,臣认为是驸马王笑在背后指使策划。故意引瘟疫入恭王府,其心可诛、其罪当斩。”更新最快的网 延光帝面沉似水,道:“你确实查清楚了?驸马杀王爵满门,这是骇人听闻的大罪。” 接着,他语气愈冷,又道:“污告驸马杀王爵满门,这亦是一等一的大罪。” 尤开济吓得一哆嗦,偷偷瞄了瑞王一眼,方才道:“臣查的清清楚楚。” “说。” “是,臣已查明,恭王府的瘟疫应是由一个名叫阮洽的门客带进府中的。这名门客于初四夜里曾被驸马以‘涉太子案为名’拘入府中的,后转至逸园。又在初七深夜从逸园逃出,次日清晨从城北乱葬岗回到恭王府。鼠疫应该是在乱葬岗染上的。”尤开济道:“这是恭王府幸存者的口供……” “不必看了。”延光帝摆了摆手,又道:“凭此并不能证明是驸马策划了这一切。” 尤开济道:“阮洽确实是死无对证,但还有一个人能证明。” “谁?” 尤开济道:“逸园中一个小厮,名叫胡三儿。阮洽便是由他看管的。根据胡三儿的口供,当天其实是王珠吩咐他找机会放走阮洽,由此可知,这一切都是王家兄弟的预谋。” 他说着,心里微微有些发颤。 刚拿到这个人证的时候,尤开济怀疑过这也许会是个陷井。毕竟自己本就因为诬告王笑而栽过一次。 但胡三儿确实是半年前就进了逸园,生死都是王家的人,如今又被捏在自己手上。 尤开济确实是想不出王笑能靠什么翻案。 心中又确定了一遍,尤开济道:“陛下,这是胡三儿的口供。此案,确凿无疑!”网首发 延光帝接过口供看了看,眼睛一眯,猛然迸出杀意来…… 第295章 来帮忙 乾清宫。 作为延光帝的起居之所,这里如今依然是天下权力的中心。 天子一怒,气势欱野歕山、草木知威。 尤开济低下头,连眼都不敢抬。 只听延光帝冷冽的声音响起:“尤卿任刑部多年,应该知道这样的证据还不足以定罪。” 都是在朝堂暗涌中活了一辈子的人,自然是能看的明白,尤开济提供的线牵,能‘证明’是王笑暗中指使胡三儿放了阮洽,让其染病,致恭王阖府皆殁。 但,以刑律而言,还不足以‘定案’。 尤开济低下头,应道:“臣明白。正因如此,臣今日才向陛下单独奏报,而非依刑部规章。” 接着,他声音稍稍轻了一些,又道:“实在是……王笑其心可诛。” 延光帝面色又是一沉。 他想到成立锦衣卫那一夜的意气纷发,想到抄了文家之后的欣喜,心中便感到极深的失望。 少年人心性不定,稍有成绩便狂悖无道、猖獗狠辣…… 这些年来,一颗心早已浸透在失望中,如今又再一次被辜负。 王笑确实是其心可诛,是朕给他权力过了头。 延光帝便道:“依尤卿之见,该如何处置?” 尤开济低声道:“罪证不足刑部难以定案,而且这种事骇人听闻……但,以他驸马身份,这是陛下的家务事,因由宗人府处置。” 延光帝瞥了一眼瑞王,心中微有些冷笑。 今日瑞王的意图算是水落石出了。 ——王笑阴谋策划了那一切,却不好定罪,那便找个理由,将他将给瑞王处置。宗人府自然有圈禁皇亲国戚的地方,到了那里,瑞王随便就能将人弄死了,此事便算是解决了。 下一刻,瑞王抬起头,与延光帝对望了一眼。 今日这一局,只来了他与尤开济两人,没有御前亲审,也没有三司六部其它官员,却是真正的必杀之局。 那些文官喜欢告状,让陛下审来审去,最后却容易被人翻案。 但今次不同,不需要定罪,只要陛下起杀心。陛下杀心一起,王笑连一个辩驳的机会都不会有,任何一个小纰漏,便能要了他的命…… 此时与天子对视,瑞王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坦然,仿佛在说:“陛下,老臣就是这个意思。老臣布置这一切便是要亲手杀他。陛下只能依着老臣,因为他该杀。” 沉默了片刻。更新最快的网 延光帝忽然面无表情地问道:“六叔爷今日来,可是有事启奏?” 几人都聊了老半天了,忽然来这么一句,其实是有些怪异的。 但瑞王与尤开济都明白陛下的意思——你随便找个理由,去将王笑拘了。 尤开济登时心中一喜:“事成矣!” 接下来,只要瑞王挑王笑一个小毛病,将他带到宗人府慢慢折磨便可。 瑞王却是严肃神色,一时并不开口。 下一刻,有小黄门匆匆来报:“陛下,皇后娘娘有重要事禀陛下。” 延光帝又瞥了瑞王一眼。 ——老东西,连理由都不肯自己出面找,将自己摘得真他娘干净…… 王笑与淳宁依旧站在檐下。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淳宁终于有些紧张起来,她抿着唇,清澈的眼睛看向大殿,漂亮的眼睛里泛起一些担忧。 耳边却听到王笑嘀咕了一声:“老头子们说话缓腾腾的,打小报告都打这么久。” 淳宁侧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轻声问道:“夫君不担心吗?” “我也担心啊,但这实在太像……” 便有小黄门提醒道:“公主与驸马请噤声。” “……太像罚站了。”王笑硬是将嘴里的话说完。 他却不知道有人正在远远凝望着自己。 王笑此时在乾清门,此处是前朝与后宫的交界之处,东边是奉先殿,西边是养心殿与慈宁宫。 一道宫门旁,缨儿正远远望着自己的少爷,颇有些望穿秋水的样子。 她今日进宫的原因是皇后召见,理由是公主新嫁,皇后想见见‘亲家’,又特别点明了要见见待驸马长嫂如母的陶文君,以及‘如姊姊般照顾驸马’的缨儿。 至于为什么皇后娘娘会知道自己,在缨儿想来,那一定是因为封嬷嬷告状。 此时缨儿看了一眼旁边鬼头鬼脑的封嬷嬷,便有一些小小的生气。但她心里更担心的还是自己少爷冷不冷。 少女的眼神中带着关切与情意,她自己不知,落在别人眼中却是看得分明。 封嬷嬷便向身边的小宫娥点了点头。 那小宫娥拨腿便向坤宁宫跑去,将皇后低声禀报了起来:“嬷嬷看了,言他们二人间必有情意……” 皇后瞥了采苹一眼,道:“你确定王笑和那丫环有一腿?” “奴婢看到他们亲了。” 皇后依然有些不放心,只因这一招钱承运用过,结果证明是昏招,于是她又再确认了一遍,道:“你只看到亲了?” 有没有看到别的什么? 采苹忙道:“他之前,还偷偷摸过缨儿的手。公主没瞧见,但奴婢亲眼看见了。” 那传话的小宫娥显然也对这件事非常感兴趣,居然插嘴道:“禀娘娘,奴婢看那丫环的样子我见犹怜,奴婢也觉得驸马偷吃了她。” 采苹不想丢了这功劳,亦是道:“对对,驸马他很好色的,他他他……常常对着奴婢笑。” “是吗?”皇后上下瞥了采苹一眼,突发其想道:“那他有没有对你……” “没有没有。”采苹脸一红,连忙摇头不已。 皇后颇有些遗憾,好在今日只要帮瑞王寻一个小理由,她便轻轻挥了挥袖子,道:“去吧,去替你家公主哭哭委屈……” 内阁中。 “再说由谁来主理治瘟。”卢正初道:“王笑看似是想自己出面,其实暗中该想推四皇子。但老夫担心的是,此事怕是会被郑元化利用,成为他主导太子南巡的借口。” “如今看来,怕是拦不住了。”白义章道。 “老夫与郑元化合作多年,了解他的手段……拦不住就拦不住吧。留一片基业在南边,结果再如何也算是一个寄托。” 白义章颇有些敬佩的样子,拍马屁道:“那些人还在斗个你死我活,殊不知卢公的目光已看到更远处……但卢公今日所言,似乎没考虑过若王笑败亡又如何?所做考量,似乎皆是建立在王笑能活下来的情况下。” 卢正初道:“当时之所以将我们的账册交给王家兄弟打理,便是看中他们。如今所有人只看到老夫与王笑不合,却没注意到昆党的账目依然在王珠手上打理,还井井有条。我们与王家兄弟,与郑、左,是士人之争。” “士人之争为理念之争,相争中亦有合作,或多或少皆有公心。而勋贵是什么?吸民血而活的国之蠹虫。此,境界之别。郑元化、左经纶、老夫皆不同意治瘟,非不愿、实乃全盘考量之下的‘不能’也。文官纵有私心,却也披着公心的皮。” “反观之,瑞王为私利而布谋,一开始便落在下乖。他以圣意为刀,这看似最凌厉的武器,但圣心叵测最是易变,这也是最难把握的武器,伤人伤己尤为可知……总之,这天下还是文官在治,没有我们帮手,瑞王不是王家兄弟的对手。” 白义章领会过来,想了想却是笑了出来。 “别的不提,学生觉得……中宫那位,似乎是个帮倒忙的……” 第296章 家务事 乾清宫。 “将人带上来。” 随着这一句话,便有人领着采苹到了御前。 抹了抹眼,采苹便摆出一幅忠心为主的模样,开始哭诉起来。 “陛下,公主她委屈啊,本来驸马成亲前便有这样那样的传闻,公主还当他是被人冤枉,结果……驸马成婚后,几乎日日都回王家,公主当他是孝顺便随他了,没想到……没想到他其实是为了和别的女子媾和……” 采苹抹着脸上的泪水,又哭咽道:“他还当着公主的面亲吻自己的贴身丫环。公主伤心欲绝,却不愿让人知道,怕坏了驸马的名声,严禁奴婢说出来。没想到,那丫环还占着王家的势给公主脸色看,王家表面上封了四千两银子给公主,却抱怨天家没银子,成了亲竟还要靠王家出银子接济公主府……” 最后一句话入耳,延光帝登时面色难看起来。 他自是知道这些事真假半掺,但空穴来风、是必有因。这皇帝当得本就艰难,竟然还要受商贾之家如此奚落不成? 那边采苹还在哭诉着:“公主从小便要强,出了这样的事,只能将苦楚咽在心里,人前半句话不说,还要强颜欢笑,奴婢看在眼里,心中实在是不忍,多说了几句,才被公主遣回宫中……” 延光帝看着殿外,忽然想到长女德阳在她驸马死后跪自己在膝前恸哭的场景。人说帝王无情,但他也曾将父爱给予过第一个女儿,却终究让她在一辈子青灯苦烛地熬。 如今,淳宁也是遇人不淑,又要重蹈覆辙? 既然朕的女儿都注定如此,那就认了罢。朕是个倒霉皇帝,连生的儿女也何其不幸…… 思及至此,延光帝意兴阑珊的挥了挥手,叹道:“今日正好六叔爷在此,朕的女婿年少玩劣,便请六叔爷带去宗人府管教一番吧。” 真真假假也不重要了,既已证明王笑残害杀恭王满门,又有了理由,了结便是。 瑞王终于得到这一句话,不由肃容郑重道:“老臣,遵旨。” …… 殿门缓缓打开。 王笑眯了眯眼,看到有人从殿内向自己走来。 那人七八十岁,身上的蟒袍被洗得失了鲜艳的颜色,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凛然正气。 “驸马王笑嚣浮薄礼、冶荡轻佻,老臣领了圣命,会带你回宗人府教导。”瑞王说罢,便喝令道:“带走。” 他眼中是刚直不阿的神色,颇有些执法如山的端正。 这般说出一句话,所有的阴谋与诡谲都被遮掩了下去。 没有提起恭王府的灭门惨案,没有提起朝堂之争。年迈守正的宗人令只是要管教一下这个新成婚的年少驸马,长辈管教小辈,这似乎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也只是皇家的家务事。 两个侍卫上前押住王笑,他便苦笑了一声:“前不久还夸我纯良质朴。” “住手。”却是淳宁喝道。 王笑便笑道:“无妨,老宗正要教导我而已。”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孤的夫君,就不劳曾叔爷教导了。”淳宁道。 她并未有太大的慌乱,依然是端庄娴静的样子,但眼神中却透露出坚决和凛然不可冒犯的气势。 小姑娘心里其实也很虚,但在这里站了这么久,她早已打定主意要尽力维护王笑…… 封嬷嬷远远见乾清门那边吵闹起来,心知时机已到,便喊了一声:“哎哟,驸马被捉起来了!” 说罢,她急急忙忙便往那边跑去。 一句话吓得缨儿六神无主,连忙跟了过去。 穿过一个空旷的小广场,缨儿赶到乾清门,便见按着王笑的几个侍卫极有些凶恶。 “你们为什么要捉我家少爷?”缨儿便连忙冲上去护他…… 瑞王沉声道:“哪里来的野丫头,还不拖开?” “你们谁敢?”淳宁喝了一声,又转向殿内喊道:“父皇,女儿新嫁,今日回宫谢恩,请见父皇。” “管家嬷嬷,你就是这般照顾公主的吗?!”瑞王喝道:“还不带公主回去!” 封嬷嬷与她手底下的宫娥便连忙努力拖着淳宁与缨儿。 缨儿死死抱着王笑不撒手,如果挂在他身上一般。 瑞王的喝骂,封嬷嬷的叫嚷,王笑的劝解,淳宁的清喝,缨儿的哭喊……一时间,乾清门极有些混乱起来。 鸡飞狗跳中,有人抬头看了一眼,登时吓到脸色惨白。 “陛下。” 众人转头看去,便见延光帝阴沉着脸站在殿内看着这一幕…… 慈宁宫。 “哀家前次见过你公爹,实在是个难得的良善人。”太后道:“因此今次听说你进了宫,便将你请来见一面,现在一看,真是个娴淑的好孩子。” 陶文君颇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道:“公爹也时常念太后娘娘的好,常言太后与家中慈母相似。今次还特意让民女带了礼物给太后。” 她说着,将一个盒子递在宫娥手中,又道:“因知太后理佛,公爹特地找人寻了这串佛珠,是由南京灵谷寺的高僧开光的。” 太后极有些动容。 “亲家这份周全,实在是……哀家幼时便是在南京长大,八岁随父亲进京,一晃六十余年再没出过京城,你公爹真是有心了。” 陶文君便道:“王家能迎淳宁这样的金枝玉叶进门,这是天大的恩典,怎么尽力都是不为过的。” 太后笑道:“你是淳宁的妯娌,往后还指着你照顾那丫头。”更新最快的网 陶文君便捡了淳宁与自己讲过的几桩儿时趣事说了。 太后自然能从中听出她们相处融洽,更有些开怀起来。连连夸陶文君是个好妯娌。 这边两人正聊得高兴,忽有宫娥跑进来禀报了乾清宫前的混乱。 陶文君面色一变,马上在太后面前跪下来,哭诉道:“太后明鉴,都是我的错,带了这样不懂事的丫头进宫。” “求太后怜惜这丫头一片护主之心。”陶文君又道:“笑儿从小是个痴的,从小由那丫头照顾长大,情如姐弟一般。缨儿不懂规矩,却也是出于一片护主之心,求太后不要责怪……” 陶文君既如此说了,太后便缓缓起身道:“既然是家务事,便摆驾乾清宫,我亲自去看看吧。” 王家。 王笑原本的屋子如今让唐芊芊占了,她也住得颇有几分自如。此时站在窗前看了看天色,唐芊芊便对花枝问道:“目前为止可都还算顺利?” “还行吧。”花枝道:“你们布置这些,就不怕一不小心把你的小情郎弄死了?” “闭嘴。”唐芊芊道:“他死不了。” “要是郑老头临时变卦呢?” 唐芊芊道:“那你就去把郑家人杀干净,包括他在南京那个儿子。” 花枝撇撇嘴,道:“我打不过他家那些护卫。” “放心吧,他不会变卦的。”唐芊芊道:“算时间,他的人应该已经进宫了……” 第297章 请稳住 乾清门。 缨儿觉得自己真是个……非常厉害的丫环,竟然在皇宫闹了一场。 就算要被杀头,这也算是很了不起的事迹了。 几声“陛下”之后,众人都不敢再吵闹,纷纷垂下头脆安。 缨儿便也随着别人跪下来,余光中却是深深看了自己少爷一眼,极有些担忧。 这样的眼神落在延光帝眼中,延光帝便在心中嗤了一声。 他瞥了王笑一眼,冷哼道:“这便是那些人替朕选的女婿。” 淳宁神色恭谨道:“父皇,女儿今日回门,与驸马一齐向父皇谢恩。” 她顿了顿,又道:“不知驸马犯了什么错需要让宗人府管教,还请父皇看在我们新婚不久的份上,放他回公主府,从此……深居简出、磨炼心性。” 最后一句话她却是做出了妥协的,因王笑说过‘此事过后我便不参朝政’,当此情形,她便果断替他做了保命不保权的选择。 延光帝闻言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女儿。 淳宁不像德阳,她没长姐少时那样顽皮好动,她更安静端庄,与自己也并不亲近。 但这孩子一向是要强的。 恭王府之事骇人听闻不可言,驸马的风流韵事也不必多言。 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延光帝便对淳宁道:“不过是带他去教导两天,你回府安心等吧。朕意已决,勿要再吵闹。” 他说完,目光在封嬷嬷身上一扫,又道:“管家嬷嬷将公主带回去,那个丫环也带着,由你处置。”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其中的威严却让人透不过气来。 如雷雨之前,黑云压城。 气氛一滞。 缨儿是第一回经历这样的场景,登时便被吓住,惨白着一张脸,大气也不敢出。 “是。”封嬷嬷应了一句,便要上前拿缨儿。 下一刻,太后的仪驾从西面的慈宁宫缓缓过来…… 延光帝只好先让太后进殿,又是行礼又是问安。 好不容易问过安,太后便道:“朝堂之事哀家不宜多嘴,但陛下今日处理的是家务事吧?” “禀母后,是家务事。” 太后的目光在殿外一扫,道:“让那丫环过来给哀家看看。” 待缨儿怯怯上前,太后看一眼,又赞了她两句,无非是‘义仆’云云,便让她站到陶文君身边。 延光帝本想让封嬷嬷处置了这丫头,但此时是太后护着,他也无可奈何。 太后却是又道:“哀家一向是不干涉陛下决意的。只是担心今日之事是有人故意为难淳宁的夫家,因而过来看看,也给陛下提个醒……芹姑,你给陛下说吧。” “是。”芹姑便站了出来。 她是宫内的礼教司仪,一双眼睛最是毒辣,只看了缨儿一眼,便低声称赞了一句:“淡若幽兰,静如处子。” 话说的很婉转,但意思却颇为明白了。 太后道:“这丫头是个不贪心的,淳宁的驸马也是个本分的。可惜今日陛下要管教他,不然哀家也该和那孩子聊一聊。” 延光帝便应道:“谢母后提醒,朕明白了。” 今日之事,中宫又丢人现眼了。 延光帝心里摇了摇头——皇后一向是不怎么聪明的,既不聪明还想对付庶出的皇子公主,连累朕一起丢脸。 “明白就好。”太后道:“家务事难断,陛下没有让人欺瞒便是。” 她一边站起身,一边对淳宁道:“你今日回宫,正好你妯娌也在,这丫环又如姊姊般照顾你夫君多年,一起到慈宁宫陪哀家聊天,热闹热闹。” “是。” 延光帝便上前扶她。 太后又道:“事与朝政相关,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多该言,陛下自己拿主意。” “朕定会慎重考虑。”延光帝道。 该说的话说完,太后便带走了淳宁与缨儿。 因延光帝最后的那句话,两个小姑娘才稍稍放心了些。 临走前,王笑还冲她们点了点头,眼神大概是在说——稳住,我们能赢。 …… 瑞王脸上依旧如古井无波。 他根本就不怕王笑能翻盘,因今日是‘家务事’,陛下并未给王笑定罪。 没有罪,便不能辩解。 不能辩解,便不会有转机。 果然,太后的仪驾一走,延光帝的脸色就沉下来,看向王笑的目光愈发不豫。 ——这小子做错了事,竟敢让人进宫搬救兵,连太后也敢利用。 如此不择手段,必杀之。 皇后找的理由不能用了,延光帝便亲自替找了一个理由,道:“驸马王笑于殿外喧哗、倨傲无礼,请六叔爷管教。” “老臣遵旨。”瑞王与尤开济皆领旨告退。 王笑由侍卫押着走,却是回头道了一句:“陛下保重。” 延光帝微微一愣。 从殿内看去,门框内的那一方雪景中,王笑看起来酷似年少时的自己,却是越走越远。 那孩子原来也知道自己要死了。 独立于殿内的帝王便叹了一口气:“你手段残忍、心性狠毒,怪不了朕。” 再想到又断了一条来钱的路子,他心中的失望再次席卷而来。 “陛下,大理寺温少卿求见。”不多时,有小黄门禀报道。 延光帝回过神来,道:“准。” …… 温容信一向是极干脆的,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便道:“陛下,臣是为恭王府一事而来。刑部给大理寺的卷宗中将此事定为意外,但臣复核时发现,恭王府的瘟疫应是有人在幕后谋划……” 接着,他几乎把尤开济所言内容又复述了一遍,一直讲到胡三儿。 “臣认为,此事的关键在于胡三儿。若是他故意放走阮洽,那便极可能是王笑预谋了恭王府惨案。”温容信道:“但臣没找到胡三儿。” 延光帝心想:你当然找不到,因为人在尤开济手里。 温容信却道:“于是臣便去了胡三儿的老家探访,发现了一件怪事。原本的资料上称胡三儿是个孤儿,半年前被王珠买为仆役。但臣却发现,他父母健在,还过得不错。” 延光帝眉头一皱,预感到此事并不简单。 温容信将手中的卷宗呈上去,才接着道:“经查,胡三儿在半年前由牙行卖给王珠的,而贩卖胡三儿的人却是并非其父母,而是城中一个封姓男子,臣顺藤摸瓜,最后发现……” “这胡三儿是别人安插进王家的眼线?”延光帝的目光只在卷宗上扫一眼,便已将事情看得明白。 “不错。” 延光帝将目光从卷宗上抬起来,沉吟道:“半年前?那时候谁会在王家安插眼线?若让朕来猜,当时刚刚开始遴选驸马,那这个人应该是……嘉宁伯。” 他说着,将手中的案宗往下翻一页。 果然。 “嘉宁伯薛高贤。” “陛下圣明!”温容信在地拜倒,惊诧道:“臣查访数日、暝思苦想而来的结果,陛下只一眼便看透,臣……五体投地。” 第298章 翻盘局 王家。 “你怎么知道郑老头会帮我们?”花枝问道。 “他不是帮我们。”唐芊芊淡淡道:“他不过是借机削弱皇后一族的势力。”更新最快的网 花枝其实不想知道,但为了给唐芊芊面子,还是问道:“为啥?” 唐芊芊道:“郑元化看似是太子一党,实则是想控制太子。他计划的南迁在即,提前布局将薛家打压下去,到了南边,他便更好掌控太子。今次之事对他而言亦是难得的时机。你记住,要利用一个人,先知道他的真实目的。” “哦。” “说起来,王老二这份心性实属坚忍,知道了自己这些年一直被郑党利用,却还能忍下这口气向郑党服软……又承诺暂时不杀太子,以换取郑党帮笑郎这一次。明白了吗?所谓合作,便是各取所需。” 花枝也不知听懂没听懂,道:“你们这些人心眼可真坏。” “若无这样的心眼,如何在这京城活下去?” 花枝道:“等我们大军过境,不听话的杀了,听话来打发去种地,这天下不就安定了吗?” “蠢丫头,哪有这样简单的事。”唐芊芊哂道,“你以为义军中就不玩心眼?你以为大帅当年能坐稳交椅,是因为他是十万人中最能打的一个不成?组织十人同心做一件事尚且不易,何况治天下。” 花枝道:“但京城里这些人又没有治好天下。” “往者可谏,如今与这些老奸巨滑的官油交手,对我与交笑郎而言,便好比是课业。它年我们能否在新朝立足,便看如今这功课学得如何。”唐芊芊低下头笑了笑,又道:“这京城唯为两件事最有趣,一是笑郎,二便是这些阴谋诡计。” 花枝只听到‘功课’二字便觉头大不已,道:“这玩阴谋诡计便好比是与人比试,也许还能算是有趣……但,王笑又有趣在哪?” 宗人府就在皇城之外,与太庙隔着一道宫墙,东接兵部,南邻吏部。 五花大绑的王笑被押到宗人府,便由瑞王的心腹交接,押着他继续往里走去, 衙署破旧冷清,处处透着一透阴森。 “老宗正好歹把这里修缮一番才是。”王笑道。 瑞王转头看了他一眼,叹道:“国库空虚,宗人府该以身作则,为天下提倡俭朴风气。” 王笑道:“我看恭王、肃王便很有钱,不如向他们借一借。” “他们是他们,与本王何干?” 王笑道:“毕竟是父子天伦,恭王死了,老宗正也该为他报仇才是。” 瑞王深深看了他一眼,苍老的容颜上泛起一丝残酷的笑容,缓缓道:“你这不是来了吗?” 王笑听了这一句话,苦笑一下,会心地点点头。 瑞王道:“这里皆是本王心腹,谈话不必顾忌。” 王笑道:“好。” 瑞王说话慢腾腾的,又道:“今日为了你来,本王还到太平司借了刑具,一会你大可尝尝。” 王笑道:“这些刑具就不必还了,京中王公多,往后还要常用。” 瑞王摇了摇头,道:“少年人不知利害,死不悔改,逞些口舌之能。” 说话间路过一个小庭院,却见一个脚载镣铐、披头散发的老者正在院间堆雪人。 王笑见他神情专注,如在精雕细琢一件艺术品,不由驻足看了两眼。 瑞王倒也由着他看,缓缓叹道:“这位是先帝之弟,陛下的七叔,曾封安陆王。算来已在宗人府圈禁了五十三年了。” “他雪人堆得真不错。”王笑赞道。 “待本王折磨死你,对外便称……你是被安陆王打死的。” 瑞王的声音依然很慢,如同一个老人家正在絮絮叨叨地叮嘱着什么,又道:“得把你的脑袋砸得稀烂。” 下一刻,那边披头散发的安陆王拿起一个大锤子,狠狠砸在雪人头上。 雪花四溅中,安陆王疯疯颠颠地仰天大笑。 “本王又杀一人,哈哈哈哈……” 乾清宫。 这世间的马屁有很多种,有些人一天到晚拍马屁,听久了也没什么意思。 有些人则不同。比如温容信,官任大理寺,往日喜怒不显,同僚称其‘铁面判官’。 这样的人忽然称颂一句“陛下圣明”,确实是让延光帝龙颜大悦。 于是延光帝微微锁眉,继续分析起来。 手中的卷宗列举的事实详尽,又附有胡三的卖身契,不可能有假了。 他便再次想到王笑那幅单纯的模样,心想:“那孩子竟是被人陷害的吗?” 延光帝便沉吟道:“胡三儿是嘉宁伯埋在王家的眼线……温卿怀疑恭王府的惨案是由嘉宁伯暗中谋划?” 温容信低着头,应道:“臣确实是如此认为。” 延光帝却是又道:“若是王家一开始便知道胡三儿是嘉宁伯的人,又如何?” 温容信微愣。 “陛下恕臣愚钝,臣还未考虑到这一层。”温容道。 ——实在是陛下你太聪明了。 延光帝抚须道:“比如王家事先就知道胡三儿是别人的眼线,便特意由他来私下放了阮洽、残害恭王府。之后再让人查出胡三儿是嘉宁伯的人,以此洗刷关系……温卿觉得,有这种可能吗?” 温容信便思忖起来。 过了一会,他方才道:“为了什么呢?驸马看似与恭王结了梁子,但其实并无杀恭王的强列动机。恭王已经向他和好,还派周准炽送粮到京郊。这种时候,驸马杀恭王为了什么?总不能是因为王家村死了些村民。” 延光帝面沉似水,再次思考起来。 温容信又道:“反观嘉宁伯,与两边都有过节。与驸马这边不必言……” 他说不必言,延光帝却知道言外之意。 嘉宁伯薛高贤本打算给庶公主选个痴呆,结果这痴呆开了窍、还掌了厂卫,自然是要打压下去。 温容信又道:“嘉宁伯与恭王这边亦有些冲突。因此臣怀疑是嘉宁伯布局了一切,一箭双雕除掉两个政敌……京中勋戚想要赚银子,多是与大商贾合股分红。往常嘉宁伯与贺家合作,恭王与文家分利,彼此相安无事。如今文家被抄了,恭王这边打算把生意交给贺家,与嘉宁伯便有些谈不拢,双方争吵过几次……” 温容信侃侃而谈,几句话之间便要将嘉宁伯钉死。 果然,延光帝眼中有光芒闪动。 龙椅上的帝王稍稍扭了扭身子,忽然故作不经意地问道:“贺家?这个贺家与文家一样有钱吗?” ——朕可是又缺银子了。 温容信登时愣住。 这还真是,圣意难测啊…… 第299章 冲朕来 内阁。 “我那个侄女婿王珍,一直未中进士,常被人看轻。但他的能耐我却是知道的,今日中宫让文君入宫,这就是一招臭棋。”白义章道。 “王珠手段亦是不弱,尤开济能拿到证据?”卢正初轻哂一声,道:“只怕这证据是王珠故意让他拿的。” 白义章沉吟道:“学生没想到的是:与他们合作的温容信。” “合作?温容信本可以在王笑被带走前就到御前的。” “卢公是说,他是特意晚来了半个时辰?” 卢正初道:“郑元化不做无利的买卖,他肯出手,想必是要对付薛家。同时,再晚到半个时辰,借瑞王的刀捅王笑。这便是党争的危险之处。今日这一局是场不见血的仗,瑞王、中宫、王家、郑党一齐下场,谁最弱,那最后被分食的便是谁。” 白义章恍然大悟,道:“那自然是中宫。” “不提此事了。”卢正初叹道:“说到王珍,他与贺琬相熟吧?” “是,他们是少时同窗。”白义章道:“当时旁人称他们为闻道书院‘吃喝嫖赌’四毒。” “贺琬回来了吗?” “算时间,这几天便该回来了。”白义章道,“但……卢公,学生还是反对重建东江镇,皮岛皆是沙石,无一地可耕种,驻兵的银粮全靠支缓,绝非长久之计。何况此事根本不现实。贺琬不过只是商贾家庶子,与一些海盗合作,他提议以皮岛为商贸周转之地,以海贸养军,此举显然只是为了骗取卢公的支持。” “但老夫只能支持他。”卢正初叹道:“因为也只有老夫会支持他。” 白义章道:“他奔走三年,毫无寸进,可见只是画饼充饥、水中楼阁。” “见过他再谈吧。”卢正初仰着头想了想,还是缓缓道:“今年得了这笔巨额抄家银,能做的事不做完,以后怕是再也没机会再做了。老夫行将就木之年,能为这楚朝办事的日子不多了……” 乾清宫。 温容信告退之后,延光帝便犹豫着要不要派人去将王笑带回来。 但,太可疑了。 王笑是纯良单纯以致被人利用,还是心怀叵测的背后主使?在一切还没看清楚之前,延光帝并不想妄动。 为帝位最忌讳朝令夕改。而且依瑞王的性子,不会马上杀王笑。 便让那小子先受些苦也无妨。 过了一会,王芳将今日的奏折送过来,延光帝便又开始批阅奏折。 时间在枯燥的政务中一点点过去。 一封封奏章,一件件麻烦事,延光帝渐渐烦燥起来。 “当个狗屁皇帝!” 他随手便摔了一份折子出去。 朕真他娘的不想干了! 可惜暴燥解决不了问题,独自发了一会脾气之后,他还是只能拿起下一本弹劾……接着,眉头一皱。 “一天到晚正事不做,就知道弹劾。”心里发着牢骚,延光帝定睛一看,竟是罗德元的折奏。 这个臭石头又被放出来浪费国家纸墨了。 延光帝本不想读罗德元的折子,但三个内阁大学士竟都批了票拟建议准奏,延光帝也只好看看。 字里行间依旧是一股腐儒的酸气,弹劾驸马王笑与锦衣卫张永年。 “尽捡些鸡毛蒜皮的破事来烦朕。”延光帝愈发不悦起来。 依这折子所奏,王笑、锦衣卫所为之事,不法之处甚多,确定应重惩。 但,其中颇有些微妙之处。 比如指责王笑到处拈花惹草,与诸多女子不清不楚。这种事都已经审了三次,延光帝已经非常厌倦了。 又比如指责王笑与文家有私怨,借着太子遇刺案公报私仇。 ——私怨?与朕何干?文家的银子朕用的倒是蛮开心的。 一条一条地看下来,反倒像是指责自己这个皇帝任用奸佞! “罗德元这个蠢材又被人利用了。”延光帝猛然站起,将奏章拍在案上,自语道:“王笑也是个蠢的,轻易就让人暗算。” 整件事的脉络似乎很清晰了: 薛高贤布局用瘟疫害了恭王府,同时嫁祸给王家。接着,文官借瑞王的手杀王笑,再以此事打击锦衣卫,最后的目标还是剥弱皇权…… “这件事,竟是冲着朕来的!” 延光帝登时勃然大怒。 “王芳!你去宗人府,把王笑带回来。瑞王若敢弄死他,朕……”延光帝话到此处,忽然发现自己并不能拿瑞王如何,便对王芳道:“朕砍了你。” 宗人府。 “知道孙膑吗?”瑞王问道。 阴暗的房间里,王笑被绑在木架上,如一只待宰的猪。 “孙子兵法的……”王笑看向瑞王,问道:“孙子?” “不错。”瑞王缓缓道:“你可知何谓‘膑刑’?便是将你的膝盖骨剃掉,此夏商五刑之一。今日,由古至今的刑罚,本王皆可以让你尝一尝。” 王笑叹惜道:“你实在是没有创意。” 瑞王也不多说,吩咐道:“动手。” “王爷……”却有一个瑞王的心腹急急进门,低声在他耳边密语了几句。 瑞王微微色变,看向王笑的目光登时阴冷下来,手一指便喝道:“杀了他!” “咚”的一声,瑞王身边的一个心腹便倒了下去。 瑞王转头一看,便见到一个女孩子手里拿着一个大锤子,正好整以瑕地站在后面看着自己。 那个锤子很是眼熟,却是安陆王拿来砸雪人用的。 又是“咚咚咚”的好几声响,周围的心腹便纷纷倒了下去。 那少女手中的力道把握得极好。没有一个人头上被打破瓢,却统统晕了过去。 接着,只剩瑞王呆若木鸡地站在那。 “娘希匹,你太老了,老子不好打你。” 瑞王一愣。 秦小竺道:“你自己走出去。悠着点,倒地上的人多,别被绊倒了。” 瑞王嚅了嚅嘴,依然不敢相信。 “快点出去!你已经杀不掉王笑了。”秦小竺不耐烦道,眼中凶光迸发。更新最快的网 瑞王老脸一抖,极不甘地看了王笑一眼,终究还是转过身,步履蹒跚地缓缓往外走去…… 秦小竺走到王笑面前,笑了笑:“你看,到最后还是要我出手。” 王笑苦笑道:“好在没相信温容信。” “那杀才足足晚了半个时辰才进宫,还派人透露了消息给这老头。”秦小竺道:“要不是我,你已经是死老虎了。” 眼前的少女清瘦了一些,白净了一些,不像初见时那样跳脱不羁,眼神中也开始有了些淡淡的悲伤。 王笑不知秦小竺在悲什么,便趁着她给自己解绳子的时候,问道:“你最近不开心啊?” 秦小竺手上的动作停了停,道:“京里呆得闷,老子想回关外又回不去。” 王笑“哦”了一声,舒了一口气的样子,道:“我还以为是因为我成亲了。” “你调戏老子?”秦小竺瞪了他一眼,忽然道:“我就是因为你们成亲了不开心,怎样?” 怎样? 王笑虽不能怎样,却颇会哄女孩子。 “那回头我带你做些开心的事啊。” “真的?”秦小竺微有些惊奇,道:“你知道我喜欢做什么?” 王笑道:“当然,杀人放火抢黄金嘛……” 第300章 宗人府 瑞王回头看了一眼王笑与秦小竺。 屋中的少年不知说了些什么,引得少女低下头笑起来,眼语笑靥,熠熠生辉。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纵使对王笑有千仇万恨,瑞王也忍不住在心中感慨了一句:“年轻真好啊。” 他摇了摇头,艰难地走到自己的公房,在残破的椅子上坐下来。 接着,老人从屉中翻出一把匕首,陷入了沉思。 今日这一局王笑有备而来,引自己入套。最后自己确实是输了,不服也得服。 但,并非没有再翻盘的可能…… 他转头在公房中梭巡了一圈,目光所及,各个角落都老旧而干净。 梁柱上的漆已然驳落,露出里面旧旧的木头,地上的石板被脚踩磨的光滑如鉴。 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间公署中度过的,赢了个清廉公直的名声,也以一辈子的苦熬换了儿孙万世罔替的富贵。 宗人府并非实权衙门,但执掌一衙,至少好过那些猪一样被豢养的勋戚。 活到快八十岁,说够也够,说不够就太不够了。若有选择,真的想一直活下去啊。 但以今日之事来看,王笑这份深沉与狠毒,自己心知敌不过。 再争下去,很可能毁了辛辛苦苦攒下来的一世名声,那便太不值当了。 那就让一切,盖棺定论吧。 瑞王缓缓拿起匕首,苍老的脸上浮起一丝狞笑。 “风烛残年的老头子,寿命不过三五载。换你这个年轻人的一条命,本王也不算亏。” 匕首在破旧的桌面上潦草地划下了几个字。 下一刻,血滴下来,渗在桌上的字迹里,却见那四个字分明是—— 王笑杀我…… 与此同时,王笑与秦小竺正在坐在刑房里聊天。 秦小竺原本有些不开心,此时却如雨后天晴,颇有些笑容明媚。 “所以说啊,当时抄文家我若在就好了。以前我祖父打点劫被官军撵的和土狗一样,如今你却可以光明正大抢钱!” 她说着,眼中便泛起向往。 王笑道:“下次带你去便是。” 秦小竺聊到兴起,忽然眼睛一亮,道:“我听玄策说你扮成女孩子可漂亮了!” 一句话没说完,她手已揽着他的头,捋着他的头发道:“我瞧着也觉得肯定漂亮,娘希匹,我真是太想看了。” 王笑大窘,连忙便想挣脱开来。 “你还羞。”秦小竺不依,偏要逗弄他,“哪天我扒了你的衣服给你换小襦裙。” “你别弄我……” 两人打闹着,王笑正打算跑出刑房,“嘭”的一声便和人撞了个满怀,弹回来摔在地上。 “哎哟。” 王芳年纪大了,筋骨也松,和年轻人这样一撞,登时头晕不已。 晕了好一会,他眯眼看去,见王笑没死,方才舒了一口气。 刚才听到的‘小襦裙’什么的一时也顾不上,王芳便道:“陛下派咱家来接驸马。” “哦。”王笑由秦小竺拉着从地上爬起来,拱手道:“谢王公公来保我。” 王芳分明见到这两人举止亲昵,却也当成没看到一般,还向奏小竺赔了个笑脸。 一则,秦总兵的孙女一般人实在是惹不起。二则,王笑沾染女子的事都审过三回了,大家都厌烦了。 那便随他去吧。 ——初时,还当这小子是个不好色的,咱家真是瞎了眼。 既已接了人,王芳便打算带着他们离开,想了想却还是道:“还是与瑞王打个招呼吧。” “理应如此。” 一行人走到瑞王的公房外,却见一个护卫侍从也没有。 秦小竺吸了吸鼻子,忽然感到有些不对。 她几步跑上前,透过门缝往里看了一眼,转过身,摇了摇头,大咧咧道:“瑞王不在这里,想必是被我气走了。” 王芳不由心想:“哟,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秦小竺便下了台阶走回来,扯着二人道:“走吧走吧,那老头脸那么臭,本就没什么好见的,这衙署里也阴森。” “那咱这就走吧?”对王芳而言,反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出了宗人府,秦小竺挥了挥身便转身而去,极有几分潇洒模样。 那边王芳带着王笑回宫复命,她却是绕了一圈,寻了个僻静无人处,又悄悄翻回了宗人府…… 延光帝并未再接见王笑。 王笑在乾清宫外跪了小半个时辰,方才被打发去慈宁宫接了自己的媳妇回家。 出了宫上了马车,这次事便终于算是尘埃落定。 车厢上,淳宁与王笑并坐了一会,忍不住偏过头道:“夫君好厉害的手段。” “是吧?我也觉得。” 没想到王笑并不谦虚,一幅深以为然的表情。 淳宁微微失笑,又道:“平日观夫君气定神情,毫无惮精竭虑之感,却是何时布下的计略?” “非我一人定计。”王笑道:“大哥、二哥、还有……还有我,在放走阮洽之前便埋好了伏笔。那胡三儿是嘉宁伯的人,二哥早已查出来,正好将计就计。” “那我们接下来要对付薛家?”淳宁道。更新最快的网 薛家是太子一党,自是死敌。 淳宁便思忖着以锦衣卫抄嘉宁伯府的可能性与利弊。 若事能成,一则,太子与自己这边的声势此消彼长;二则,能影响皇父的观感;三则,若留下一笔钱粮,壮大锦衣卫。另外,衍弟封王开府后也需要养些私兵…… 王笑却是摇了摇头:“不着急,薛家郑党会对付。接下来的当务之急,还是引导朝庭治疫。” 淳宁一愣。 她捋了捋头发,心中微微有些惭愧。 过了一会,她还是忍不住问道:“夫君似乎对权势不太上心?” “嗯?”王笑有些不解。 “自古官场中,首先要考虑的往往都是自己的势力,谋划自己能有多大权,手底下有多少人。”淳宁斟酌着说道:“但夫君似乎是真的不在乎这些?” 说到这里,她有些犹豫,却还是咬了咬唇,接着道:“夫君说要治疫,其实所有人都是不太相信的,都是认为你想借此邀名,借此谋权,或借此立身。” “为何不信?”王笑有些讶异:“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要为上位者,所学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将人当成数字。一州一县有多少人是数字,这些人该缴多少税是数字。这朝堂中,为瘟疫高声疾呼者并非没有,就好像每次有灾情,旱也好涝也好,总有人哭。但他们哭并非是纯粹的哭,是想让父皇看到他们在哭,他们想让父皇看到他们的数字,我这一州死的人比你那一州少。数字越好,权越高。” “文官如此,武将亦是如此。战败死多少人,战胜又杀多少人。杀良冒功是为此,吃空饷喝兵血是为此。越好看的数字,便可以要越多的饷。招越多的私兵,势越大。说来或许不好听,但朝庭向来便是如此。” 王笑微微苦笑,问道:“娘子觉得我也应该那样吗?” “我亦不喜那般。”淳宁想了想,道:“但手中权势越大,能为这楚朝做的越多,不是吗?” “父皇权势大吧?”王笑道:“郑元化、卢正初、左经纶权势大吧?甚至在西边,唐中元、张献忠他们的势也大……但,他们并没有让人们过得好。我并非比他们聪明,许多事由我来做,未必能更好。人首先得看清自己。自古以来,妄自尊大者太多太多。” “所以,”王笑道:“我说过我做这一切的初心,只是看不惯这个时代的人过得太苦。而不是为了我手中有多少权、手底下有多少兵。我并非是敷衍你,而是真的如此想。” 车厢中,淳宁看着自己的夫君,有一些错愕。 ——这便是所谓的‘仁心’么? 王笑却也有些错愕。 ——话到嘴边怎么就变成吹牛皮了呢?自己好像牛皮吹大了。不搞嘉宁伯,其实就只是想坐山观虎斗嘛…… 第301章 清水坊 清水坊,离王家并不远的一处府邸。 左明心与钱朵朵聊了好一会,终究还是聊到了左明静。 “何康明本就病入膏肓,姐姐却还是愿意出嫁。如今何家非但不念她的好,反而到处散布谣言,道是姐姐克死了他们的大公子。想必她在何家的处境也不会好,前日见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钱朵朵听到这里,念起左明静往日对自己的照顾,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便不停流下来。 左明心只好深深一叹,拍了拍左朵朵的肩,轻声道:“你也不必哭了,我不过是替姐姐抱两句委屈……她出嫁前最担心的还是你,你若哭坏了身子,她怕是要更郁郁。” 钱朵朵抹了抹眼,还是忍不住有些抽泣。网首发 “好了好了。”左明心轻叹道:“我不该与你说这些的。” 她看向窗外,只见院中景致极佳,亭台楼阁、雕栏玉砌。 左明心便问道:“你父亲竟舍得给你置这样的园子?” 钱朵朵有些难言,只好道:“我爹出狱以后,便更疼儿女些。” 左明心握过她的手,犹豫了一会,还是道:“你那情郎……是王笑吧?” 钱朵朵吓了一跳。 “你你怎么知……不是的。” 左明心道:“你休要诓我,怪不得姐姐要担心你,前些日子我竟未注意到。如今想来,你邀我们到京郊温泉别院便已可疑……” 她本是聪敏之人,稍一思索便已明白过来,于是蹙眉道:“钱伯父便是这样当父亲的?亲生女儿送来给人作外室……一个一个,俱是这般!祖父为了巴结何良远,你父亲为了巴结王笑,女儿家的命运便是给他们用来做政治筹码不成?” 话到后来,左明心话中已有些哭腔。 钱朵朵愈发有些慌,便擦着她的泪道:“不是这样的,我……我很谢谢爹。” 左明心气道:“你还这要这般唯唯喏喏到何时?” 钱朵朵摇了摇头,道:“我是说真的,如今这样能和笑郎时时相见,我很庆幸啊。” 她愣了愣神,又道:“我如今并非唯唯喏喏,只是觉得……知足。” “你这丫头昏了头。” “我情愿昏了头。”钱朵朵说着,低下头,有些难以启齿,却还是道:“其实我知道,当时在京郊别院,若非是我爹设计了笑郎,我便只能将心思藏一辈子……” 左明心道:“休要这般妄自菲薄。” “我与笑郎原本是没有缘份的。”钱朵朵道:“他娶的是金枝玉叶,身边有倾国倾国的美人。本是看不上我这样的蠢笨丫头的……于他而言,他被我爹爹设计了一场,与我相好是意外。但,我真的觉得庆幸。” 她说着这些,眼中便带着些闪亮亮的微光,与平时那个怯懦的庶女形象大有不同。 “我以前羡慕明心你胆儿大,敢与秦公子私定终身。但如今我也觉得自己胆大,王法礼教通通不怕,我万事也只问我的心。我心里,就是喜欢笑郎。” 钱朵朵话到后来,声音愈低,却透着坚定。 “蠢丫头。”左明心微微叹惜,也不知如何劝她。 过了一会,钱朵朵想了想又道:“明静姐的事,我们给她想想办法吧?至少,该让她的处境好过一点。” “这样的事,又能有什么办法?” “我虽不知道怎么办,但笑……笑郎也许……” 左明心摇头苦笑道:“你这丫头真是昏了头……” 与此同时,隔得不远处,两辆马车缓缓驶入王家。 因嫌公主府的饭菜不好吃,王笑便提议回王家吃了饭再回府。淳宁心中对比了两家的菜色,亦觉得他说得极有道理,便也夫唱妇随。 此时到了王家,她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却见一个颇为清丽的女子正跪在角落里。 淳宁心中好奇,下车后便低声吩咐甘棠去打听打听那女子是谁。 吃过饭,王笑借口要向大哥讨教学问便不见了人影。淳宁只知道他要去安慰缨儿,撇了撇嘴,却也由他去。 过了一会,甘棠过来颇有些神秘地道:“殿下,奴婢打听了。那女子原是珠二爷身边的贴身丫环,名叫桑落,因犯了错被赶出府了。” “二哥的贴身丫环?”淳宁微感诧异。 “以前是府中最得力的一等丫环,相貌品性才情都是最出挑的。” “她犯了何错?” 甘棠摇了摇头,道:“这便不知了,府中大家都不知道具体因由。” 淳宁便问道:“她跪在外面,是想回府?” “是,她想求二爷再让她进府,时常便守在二爷出没的地方。” 淳宁点点头,又招手让甘棠到近前,接着低声吩咐了几句。 待甘棠退下去,淳宁便又去寻陶文君聊天,聊来聊去,话题便落在桑落头上。 “桑落?那丫环也是个身世可怜的,出生便被父母弃了,六岁开始伺候二弟,如今是也近双十的老姑娘了……”陶文君也不避讳,将桑落的情况捡了些说了。 淳宁便沉吟道:“我观她样样出挑,二哥怎么没纳了她?” 陶文君是最爱说这些八卦的,便道:“二弟只纳了一个妾,原是他亡妻的通房丫头,娘家姓邹,这些年邹氏照顾思思长大,在府里地位不同。但二弟用情专一……不像他大哥,总之应是不会再续弦纳妾了。” 淳宁点了点头,敏锐地感觉到这其中有些隐情。 过了许多,王笑方才赶在宵禁前过来,公主府的马驾便匆匆忙忙地驶离王家。 小夫妻在车厢内坐定,淳宁的目光便定定落在王笑脸上。 王笑被瞧得颇有些羞赧,红着脸道:“为何……为何这般看我?” “夫君觉得王家好玩吗?”淳宁伸手给他整理了一下头发。 这个动作让王笑有些不知所措,喃喃道:“好……好玩。” 淳宁的纤手在他衣襟上整理着。 王笑想到唐芊芊刚才种在自己肩上的那个草莓,愈发有些慌乱。 他只好转过话题,问道:“秦小竺觉得京城气闷,想回关外,此事我们有办法帮她吗?” 这个问题王笑从下午便在想。 秦玄策还好,京内有左明心在,又有锦衣卫一帮朋友。但秦小竺本是洒脱性子,在京城却如鸟困于林。王笑便想尽力帮她一场。 一句话听在淳宁耳里却是另一个意思。 想到秦小竺,她心中微颤,接着便暗道:“夫君想说什么?他如此风流,便是因我心中放不下小竺?但我……” 淳宁便低下头,颇有些自怨自艾起来。 ——自己怎么就会喜欢一个女孩子呢。 车厢内,各怀心事的夫妻俩对视了一眼,各自看到对方眼中有些尴尬,不约而同便又转了一个话题。 “那个……今天那道焦溜丸子做得真好吃。” “确实好吃,细腻嫩滑……不对,总之确实好吃。” 过了一会。 淳宁问道:“夫君可知桑落是因何被驱出府的?” “因为她打了我一棍。” “她为何打夫君?” 王笑随口胡绉道:“我当时不是痴呆吗?戴了一个鬼面具吓她,她吓傻了,擀面杖‘端’的一下就砸下来,都给我砸开窍了……” 第302章 上早朝 是夜,王笑写方案写了许久,夜色深沉后才爬到榻上。 他见淳宁已经端端正正地躺好,于是玩闹般地在床中间划了一条三八线,笑道:“你一半,我一半,谁都不可以越线啊。” “什么?”淳宁不解。 “以此线为界,这边是你的地盘,这边是我的。” 淳宁侧头瞥了他一眼,颇有些无语。 “刚才看夫君写的方略,分明是缜密务实、沉稳周详。可现在为何又如此幼稚?” “幼稚吗?” 王笑心道,那你是不知道我有多‘成人’。 他脚在裤子上一搭,便舒舒服服地躺下来。 “夫君你不要越到线这边来,这一半是我的。”淳宁便推了他一下。 王笑嘟囔了一声:“幼稚。” “夫君你洗漱过了没有?” “在王家就洗了啊。”王笑打了个哈欠,“你闻,我多香。” 淳宁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似乎是女子身上的味道,却不是缨儿的。 她便想到那日在王家见到的那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正想再探探王笑的底,一转头却见他已经睡着了,他仰着头,微微张着嘴,卸下了不慌不忙的外壳,显得有些疲惫。 淳宁便心想,自己这个夫君看起来漫不经心的,但与那些老官油相斗,原来也并不轻松。 如此,两人便相继睡去。 只一个多时辰之后,甘棠便在门外轻声喊道:“公主、附马,丑时了,该起了。” “夫君。”淳宁便揉了揉眼,伸手去推王笑。 推了好一会儿,王笑方才迷迷糊糊嘟囔道:“几时了?” “还未到四更。” “大半夜的,你弄我做什么……” 声音渐低。 淳宁自己也没完全醒,强撑着困意道:“夫君要去上朝啊。” 王笑不应。 淳宁颇有些无奈:“夫君,成婚十日又谢过恩,便是沐休结束,该上朝……” 下一刻,她整个人便被王笑抱住。 “你让我睡……” 枕边人的声音断断续续。 “……一会。” 淳宁脸上一热,又推了王笑一把,道:“你又越线到我边来了。” 因闹了这一下,她便清醒过来。 她看着王笑意识模糊的样子颇觉有趣,于是伸手捂住他的口鼻。 “唔……”王笑睡得正熟,此时被她弄醒,只好打了个哈欠道:“你干嘛?” “叫夫君去早朝。” “早朝?”王笑看了一眼窗外,只见黑漆漆一片,“这也太早了。” “我们离宫门近,已起得算晚了。” 淳宁便也爬起来,和甘棠一起给他换朝服。 王笑低头看去,见她趿着绣鞋,只穿了中衣,褪去了往日里尊崇模样,宛若一个小媳妇一般。 她刘海有些散乱,一双漂亮的眼睛里也带着些困意,却很有些可爱。 “我自己来吧。”王笑道:“你回去躺着,夜里凉,别回头冻病了。” “哪有男儿家自己换衣服的道理。”淳宁低声道。 她本是不必做这些的,但想着民间妻子都亲手侍候丈夫穿衣,自己也不该太端着。 此时她给王笑将腰带系好,两人对视一眼,忽觉彼此间有些不同起来。 “夫君可要先吃些东西?我让人去热些粥来。”淳宁道。 “你且回榻上裹着吧。”王笑打了个哈欠道:“府里的厨子手艺还不如我,懒得吃他弄的东西。” 说着,他推淳宁去歇着,自己出了屋子。 夜风极有些凉,王笑便踩着月光,前往他的第一场早朝。 他如今骑术略有小成,此时独自出门不必乘车,便骑马到了宫门附近。 这边都是要上朝的官员,他反正也不认识几个,但每每与人对上眼便含笑点头,自认为极有礼貌。 含笑回应者有之,不屑一顾者亦有之。 他还在路上碰到罗德元,被对方鼻孔朝天地嗤了一声。 接着便开始排队,自有礼官引着王笑入列。 他是第一次上早朝,觉得颇为新鲜。 仿佛回到了以前做广播体操的时候。 依着楚朝上朝的规矩,将军先入,次近侍官员,次公侯驸马伯……驸马都尉,位在伯上。 王笑回头一看,便见到自己后面站着的正是嘉宁伯薛高贤。 “咦,舅舅。”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嘉宁伯登时便觉得极晦气。 王笑又道:“我还想过几日去舅舅家拜访呢……”更新最快的网 嘉宁伯都懒得应他。 那边鸣鞭过后,文武百官依次入门过桥。王笑很是热情,又对嘉宁伯低声谈论自己第一次上早朝云云,却被礼官记了一笔。 “驸马都尉王笑、嘉宁伯薛高贤,窃窃私语,听候处理。” 王笑涩然一笑,道:“不好意思,我下次注意。” 嘉宁伯却极有些冤枉,怒道:“我一句话都没说,你凭什么记我?” “再记,嘉宁伯大声喧哗。”那礼官又唱了一句,提笔又写了一行…… 如此折腾了好一阵子,总算入班站定,便开始了早朝。 “大者宣露布,小者具奏本。俱于早朝未奏事之先宣布,所以张国威而昭武功也。” 王笑本来对于这件事还存有几分好奇,立足听了一会,发觉自己也听不太懂大家在说什么。 至此,心里的一点新鲜感也耗尽,接着困意上涌,他便站在那里闭目养神起来。 耳边一直能听到对答声,王笑便睡得颇为安心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捅了他一下。 王笑脑袋一晃,开口便道:“下班了?” 他这一声颇有些清脆,回荡在肃穆的大殿里便有些格格不入。 似乎有人压着声音轻笑了一声。 “出班。”旁边人提醒了他一声。 原来却是有鸿胪寺官员报了早朝期间官员失仪情况。 “驸马都尉王笑、嘉宁伯薛高贤……” 接着,王笑便听到有人以极低的声音嘟囔了一句:“薛高贤?他怎么来上朝了?” 王笑与薛高贤便只好出来谢罪,龙椅上的延光帝则是眼含深意地看了两人一眼。 以前这种御前失仪是要打延杖的,本朝却是发明了一项‘仁政’,即可以花银子来赎延杖,一棍子二十两银子,今次王笑十杖,薛高贤二十杖。 两人跪在那里,便有礼官过来极轻声地问了一句:“赎否?” 两人自然是赎的,一个两百两,一个四百两。 王笑心中颇觉有趣,没想到自己这个父皇还很做生意的头脑嘛。 谢过罪,他回班时抬头一看,只见延光帝板着一张脸,也不知在生谁的气。 接着,殿上的老太监便吊着嗓子高喊了一句:“有奏章出班,无事朝散。” 此时该宣布的都已宣布了,从天黑站到天亮众臣都有些困疲倦,许多‘人有三急’的也急去释放,总之大家都等着散朝。 忽然,有人朗声道:“臣有本奏。” 不少人心中便骂道:“你娘,有事不早奏。” 众人转头一看,便见大理寺左少卿温容信踱步而出。 温容信目不斜视,打开自己的奏折便开始念起来,声音中气十足。 “臣有本奏,今西北陷落,贼信猖獗;辽土俱丧,国势日窘。力竭于东,祸延于西,边寇交织,精疲力尽。臣请,圣驾南征,领兵亲讨……” 第303章 议南迁 温容信启奏的内容,王笑是听不太懂的。 一堆文言文本就难以听懂,何况温容信这个人说话还带着些口音。 但圣驾南征,领兵亲讨一句话入耳,王笑还是能明白大概的意思,于是在心底叫了一声:“这借口……妙啊。” 温容信自然不是真的要让延光帝御驾亲征,去跟唐中元干上一架。 所谓的领兵亲讨怎么说呢,到时候讨伐着讨伐着,往南京一坐,美其名曰休整一下,便让陛下在南京不走了。 不如说是领兵亲逃好了。 大概便像是市井中两人打了一架,输的那人指着对方的鼻子骂一句“你等着,我找人来做了你”然后逃之夭夭。 王笑心中颇觉有趣地想着,朝堂上却已轰然炸开了锅,也不知多少人惊得下巴都合不拢。 谁也没想到,会由这个大理寺的冷面少卿猝不及防地将南巡之议摆到台面上的。 猝不及防! 此时距离开始早朝已过了两个时辰,一众大臣站得腰腿发软,却纷纷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来。 “何谓南征?实乃南迁是也!陛下呐,今若南迁,后世必言轻弃其国也!” “祖宗宗庙在此!迁安往?不杀温容信,不足以安人心……” 随着这一声声一句句,便有一排排老头子站出来,痛哭流涕地嚷嚷起来。 王笑见这几个老头子气势极盛,心知这些人要开始吵架了。 他便摸掉自己的眼屎,睁大眼睛,好整以暇地看起热闹来。 果然,一场早朝便如菜市场般热闹起来…… 混乱中,王笑侧过头,与户部队列中的钱承运对视了一眼。 钱承运脸上的笑容颇有些讥讽,目光往东宫詹言温容修身上示意了一眼。 王笑会心一笑。 温容信启奏让陛下南迁? 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等群臣反对,事不可为,郑党再将东宫南迁之事提出来,相当于大家各让一步,自然要顺利的多。 但为何是在今日这个时间点提出,实在是太突然了。 为什么呢? 他沉吟半晌,忽然恍悟过来。 昨天温容信方才借着恭王府一案陷害嘉宁伯,陛下还未来得及处理。 今日先提出圣驾南迁,再转变成东宫南迁,陛下必然大怒。到时嘉宁伯便是陛下的发泄口出气筒。 同时,也只有让后族势力被大大削弱一次,陛下才有同意让东宫南迁的可能性。 从一开始与自己合作,郑元化便布置好了这一切…… 王笑又瞥了一眼龙椅上的延光帝,只见这位陛下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来。但放在扶手上的手指还是透露出他有一些紧张。 王笑心中不由暗暗叹息:“父皇啊,你想多了,人家根本就没想带你。” 争论还在继续。 那边温容信的同党都极有些份量,兵部尚书齐向新竟也站出来朗声道:“唯有南迁,可缓目前之急。国君守宗庙,正也。延国以图存,权也!权而不失乎正者!昔禀父去坋以兴周,重耳出亡以霸晋……” 一部尚书亲自下场争论,让场面一滞。 所有人都没想到郑党一出手便是正二品大员。 南迁是何等大事?这一场大议今日本该只能是抛砖引玉,依平常的流程,无非是让各方小鱼小虾出来争辩。没想到如今上来便让齐向新开口。 但这其实是极有些仓促的…… 殿上安静了一会。 这一刻,各人表情各异。 延光帝小心地控制着表情,深深吸了一口气。 三位老阁臣默然而立,背对群臣,不动如山。 南迁派一脸忧心忡忡,作秉公仗言之态。 反对派痛哭流涕,亦是一幅忠心为国状。 殿外,一身绿色官袍的罗德元被挤在人群中,面带焦急地想要入殿陈情…… 人群中,唯有王笑显得不那么郑重。 他无所事事的晃了晃身子,偷偷打了个哈欠。 南迁?听起来是了不起的大事,不过是个别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摆出来供大家讨论的命题。 也就是个命题而已…… 他这边悠哉悠哉,那边的争论却是突然激烈起来,各自争的面红耳赤、青筋暴露。 “倘南迁,辽东思退守,宣大无战心,如此,各方望风而降,大势去矣!” “唯有南迁,可缓目前之急,徐图征剿之功……” 一片争论中,罗德元挤入殿中。他正要再次以死相谏,却忽然听到一声悲嚎。 只见都察院左都御史卞修永猛然扑在金阶之下,泣如雨下,捶地恸哭起来。 “列位世受皇恩!今国家有难,诸君不思忠君报国、上阵杀敌,反而唆使陛下弃国而逃,置北地万万百姓不顾,置祖宗社稷不顾,居心何在?!京师天下之根本,一动则万事休又休矣。吾辈忠良,本该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 一席话声泪俱下,慷慨激昂有之,悲痛欲绝有之,仿若杜鹃啼血、悲猿哀鸣。 “恳请陛下顾哀哀生民,勿生弃国之念……” “陛下!” 一时间,满朝皆跪。 王笑低着头,目光扫过去,心中默数着所有人跪的顺序。 勋贵先跪了,想来是不动产都在京中,不愿南迁。 武将接着跪了,想来是手下军队皆是北人,到了南边怕被架空。 文官一批批都跪了下去,所想却是各自不同……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王笑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又见这边就自己一个人站着,便也不情不愿地拜倒。 再偷眼看去,却见连郑党的人也都跪下来了。 这事果然黄了。 满殿群臣,却只有卢正初叹息一声。 金阶之上,延光帝已然站了起来,也不知是否很失望,缓缓开口道:“此事重,未可易言。” “陛下……”卞修永还想再开口。 忽然有人道:“臣有本奏!” 声若洪钟,却是嘉宁伯喊了一声。 接着,他跪着出班,高声道:“臣请奏!太子者,天下之本。今贼远畿甸时,宜令大臣拥南行,以镇南京根本之地,以系天下之心,倘若北都有急,亦可号召东南,为勤王之举!即不然,亦不至父子一网打尽……” 满殿皆静。 王笑低着头,心中微微些惊讶。 郑元化居然安排薛嘉宁伯来首倡东宫南迁。 好厉害的手段,昨天刚把薛高贤卖了,今天还让这蠢蛋帮忙数钱,啧啧。 “舅舅,你该不会还以为这是从龙大功吧?这是在找死啊。” 果然。 卞修永倏然爬起来,一指薛高贤喝道:“奉太子往南,你意欲何为?!欲效唐肃宗武灵故事哉?!” 唐安史之乱时,唐太子北上灵武,被拥立为帝,即唐肃宗,尊唐玄宗为太上皇。回长安后,软禁唐玄宗,至其晚景凄凉、郁郁而终。 此时卞修永一句话正击延光帝心底,阶上的延光帝眼睛一眯,看向薛高贤的目光已尽是杀机。 大殿之上,凉意袭来,群臣俱惊…… 忽然,有个清澈的声音问道:“臣也能上奏吗?” 第304章 臣附议 延光一朝遇到的事情多,经常就是这个灾那个祸,时不时还有京城被围、开封被破之类的大事。因此早朝上争吵得沸沸扬扬的场景大家都习以为常。而今日朝议是否南迁,这也是一等一的大事,诸臣便磨拳擦掌准备大吵一场。 此时这一句“臣也能上奏吗?”声音清澈极是年轻,不少朝臣听了便心想:“当此情形,有话就要快说、以壮声势,还问什么问,气场忒弱。” 他们巴不得越闹越激烈,让陛下知道大家伙的态度。 “准奏。” “谢父皇,那我就奏了。” 诸臣心想,也不知谁说话这么不伦不类,转头一看,只见出班的却是王笑。 不得不说,这个一身蟒袍、高冠博带的驸马看起来确实风仪极佳,逸秀飘逸、隽永俊秀。 可惜一开口,便能听出其人骈文功底极不过关,显然是个金玉其外的草包。 只见王笑出班上前,极是恭谦地道:“臣有本奏,嗯……臣觉得太子不宜南迁,应该镇守京城。” 别人奏本都是念写好的折奏,他却是临场发挥,开口便是大白话,听着毫无庄重之感。 一句话,诸臣都心中又哂笑。 不少人便侧耳听,打算听听这个莫名其妙跑出来的驸马能说出这什么所以然来。 王笑接着道:“臣听说各地瘟疫极为严重,京城也是如此,连皇城边上的恭王府的被传染了。如此危局,臣认为应派有份量的……这个……人来主理冶疫。太子是‘天下之本’,有他出面是最适合不过的了。臣请陛下封太子为钦差,主理疫情以及各地难民事宜。” 一席话磕磕绊绊,他好不容易还是说完了。 这其实并非原本的计划,但今日朝议恰恰是个极好的时机,王笑便迅速做出决定,临时以这一席话将事情摆到台面上来,借一借内阁大佬的东风。 诸臣却都有些懵。 今日议的是南迁之事,这是关乎国运、关乎万世的极重大国策!这个王笑却是拿些小事出来说。 倘若南迁,这北方的万万百姓都要舍弃,近三百年的都城都要舍弃,宗庙社稷不复往日,天下格局因此一变……相比之下,病死几个人算什么? 便有朝臣皮笑肉不笑地道:“驸马,瘟疫事重自有相关衙门议事,朝议南迁却是……。” 忽然有人高呼了一句:“臣附议!” 区区三个字,听起来却仿佛是极了不起的事一般,也不知喊话的是哪个重臣? 诸臣这般想着,转头一看,便见一袭绿袍在一片红紫中极是显目。 又是罗八钱。 罗德元早便想挤进殿内了,偏偏侍卫拦着不让他进。好在他擅长斗智斗勇,从侍卫的胳肢窝下钻了进来。 可惜他想说的话都被卞修永说了,此时他听到王笑启奏的内容,虽心中鄙夷对方是奸佞,却也觉得此言有理。 既是秉持一片公心,他便慷慨陈言道:“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陛下只要爱惜百姓,则必有四海清平。今岁先有大旱,后有蝗灾,如今瘟疫肆虐,民生疾苦,正该陛下顾惜百姓之时。南迁之举,劳民伤财,反若朝庭爱民,则反贼虏寇必如土鸡瓦犬。孟曰‘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 喋喋不休。 一堆大道理听得所有人不厌其烦。 连王笑都巴不得延光帝叱一句“将这个七品小官叉出去”,没想到延光帝根本就没在听,沉着脸也不知在想什么……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罗德元自问是‘对事不对人’,同时间却有人开始‘对人不对事’。 左经纶侧目瞥了王笑一眼。 只这一个小小的动作,便又有不少臣子出来高声道:“臣附议。” “今京城外白骨露野,瘟疫已蔓延至皇城以东,若不治恐成大厄。太子实资懿德、式寄亲贤,由其主理治疫事,臣以为良策。” “太子忠厚仁恕、贤明持重,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臣附议,太子恭俭爱民,可堪大任……” 一时间,浙党官员纷纷出班进言,皆是狠狠地夸赞了太子一番,接着表示太子应该留在京城担当大任。 对于左经纶而言,他就是针对郑元化。 ——你要奉太子南迁,我偏不让你奉太子南迁。 这让王笑颇有一种‘老夫就是如此调皮’的感觉,他听着身后一片支持之声,在心中偷偷笑了笑。 想来自己若是直接上书朝庭重视瘟疫,依着陛下和内阁的想法大概率是不屑一顾的。 但现在直接提出让太子主理治疫,却相当于偷换了一个概念。问题已经不是‘该不该治’,而是‘由谁来主理’。当朝臣们就着人选问题吵架一番之后,治疫便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一个被确下来的国策。更新最快的网 朝臣中许多人自然都能看出这是王笑的心机,但这是阳谋。 对于王笑则言,这个时机实在是太好,围绕太子身上做文章,两边都顾不上自己…… 陛光帝看着殿中这一幕,颇觉有些无奈。 本来依他的意思,让温容信首倡南迁,再说服大部分朝臣,便相当于百官恳请自己南迁。往后青史上的评价便大有不同。 没想到反对的人那么多,未免让人有些泄气。 但自己这个皇帝走不成,太子也休想走。 理智上而言,他自然是明白太子南迁于国而言是稳妥之举,但……心中就是不情愿。 此时听了王笑的启奏,又见赞成者甚众,延光帝开口便是一番爱民之言,表示对百姓的悲惨遭遇感到切肤之痛,他自是不可能把话说死,便道:“且由朕思细,散朝。” 陛下言语有保留,群臣便各自都有些遗憾。 王笑却颇为满意。 今日来参加了一场早朝,竟有些意外收获。 他还特地向温容信看了一眼,只见温容信果然正盯着自己,目光极为不善。 王笑也知道自己坏了人家的好事,想来温容信此时的心情应该就像打麻将被截胡了,王笑便赔了个笑容,以目光道了一声“不好意思”,却惹得对方愈发不豫。 王笑也不在意,随着勋贵队伍退出殿,施施然往宫外走去,打算回家补一觉。 才出内门,便见钱承运站在那,似在等自己。 “驸马。”钱承运道:“下官身在户部,前几日上书弹劾过驸马,此为公事公办,还请不要介意……” 第305章 小别院 一句话不卑不亢,声音不大不小,路过的官员也有听到的,心中不由哂笑钱承运实在是个墙头草云云。 王笑却是道:“我介意。” 钱承运只好手一引:“下官略备薄宴,打算给驸马赔罪,请。” 王笑会心地点点头,上了钱承运的马车,自有人牵了他的马跟在后面。 拐过皇城,不必担心有人偷听了,王笑便道:“老头子们都知道你那封弹劾其实是在帮我,下次不必遮掩。” 钱承运便道:“这官场中并不止那几个年迈重臣。那些蠢官、小官、杂官有时也能起到大用,掩一掩也不费心。倒是今日驸马得罪了郑元化,往后还须小心。” 王笑便深深看了钱承运一眼。 他其实觉得自己未必能降服住这个老官油子,但因势力导,勉强还是能让钱承运与自己保持利益一致。 “谁让他们昨天晚来半个时辰没能把我害死。”王笑淡淡一笑,道:“今天时机太好,我忍不住出手了,你觉得可有遗漏?”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钱承运沉吟道:“漏洞颇多,驸马属意的应是四皇子。但,若是他们真让太子出面又如何?或以治疫为名,南下河南、山东盘桓不归,又如何?” 王笑神色一正,沉吟道:“德修可有办法?” “此事不妨交给下官来办。”钱承运捻着长须,目露思索。 王笑道:“能办妥?” 钱承运目光微凝,摆出一幅高深莫测的模样,道:“驸马放心。” 虽说钱承运人品不好,但对他的能力王笑还是极信任的,此事便这般定下来。 “你在户部,觉得白义章可有贪文家那笔银子?” 钱承运摇了摇头,道:“如今满朝都在盯着,他若是贪,也是极小心。这方面他是老手,下官看不出来。倒是有另一桩事……” “嗯?” “他在筹备一笔银子,应是为了配合卢正初的” 王笑问道:“做什么用?” “还不知道,下官正在查……” 说了一会话,马车到了地方,王笑下车一看,微微有些发愣。接着又转头看了钱承运一眼,心中实在是有些慰帖。 “德修啊。”他不由叹喟着钱承运的字,语气中尽是感动。 ——这老头果然是想做自己的长辈,也不知看上了自己什么。 此处是一个院子的中庭,从这里看向内院,便能见到一片极佳的景致。 更关键的是,钱朵朵正站在阶上,双手捏着手帕,极有些望穿秋水的神态。 相望美人秋水,捲帘隐几何心。 王笑本有些疲惫,此时却也柔情翻涌起来。 钱承运便淡淡一笑,道:“驸马不妨在此间稍适歇息,下官还有些公务,晚间再过来接驸马。” 说罢,转身而去。 王笑看着他潇洒的身影,依旧有些吃惊。 人怎么就能无耻到这个地步呢…… 下一刻,钱朵朵快步跑过来,便那么怯怯又温柔地抬着头凝视着王笑,眸中尽是相思之意。 她比刚出宫时气色好了些,却还是一幅弱不禁风的模样,颇惹王笑心疼。 他便伸手拥她入怀,叹道:“这几天早想过来看你,只是事情多。往后我常过来好不好?” “嗯。”钱朵朵便埋在他怀里应了一声,极是乖巧的样子。 两个拥了一会,因王笑手在她背后抚着,钱朵朵脸在他身上蹭了一会,便已泛起红晕来。 “笑郎,我想你。”声若蚊吟。 王笑低头看她,颇觉情动,于是探手将她一把抱起来。 “看看我的小花朵重一点没有。” 钱朵朵又喜又羞,轻声道:“有重一点呢。” 王笑却微微皱眉,道:“分明是轻了些,你这样何时才能生孩子?” 一句话,钱朵朵又是满面红霞。 王笑却觉得颇为有趣,他在唐芊芊面前时常被调戏,或者是相互调戏。钱朵朵却完全不同,每每都要他出言调戏,一语便羞。 他便将她抱进屋,放在榻上吻了一下,贴着她的耳边轻轻问道:“你是小花朵还是含羞草?” 钱朵朵眼睛水汪汪的,竟是颇为大胆地便环住他的脖子,低语道:“是花是草都是笑郎的。” 声音愈轻,她却终究还是撩拨了他一句:“愿君……多采撷。” 一句话说完,钱朵朵飞快闭上眼,有些紧张的样子。 虽只是一句婉转的诗,对于她而言却也是表明心意的大胆之言。 “唔”更新最快的网 榻前一双小小的绣鞋,旁边是一双皂靴,过了一会,一片纱衣缓缓飘落下来…… 隐约兰胸,菽发初匀,脂凝暗香。 “笑郎” 花娇难禁蝶蜂狂,和叶连枝付与郎。 “轻些……” …… ------------------------------------- “从京城往南京的路线有五条。”唐芊芊缓缓道:“河南几乎不在官兵手中,他们不可能走,那便只有过山东的两条陆路,一条水路……陈圆圆有消息传出来吗?” 花枝道:“道是狗皇帝南迁不成了,让你尽快出京。” 唐芊芊微微摇头,有些不甘之色。 花枝道:“我觉得陈姑娘说的没错。你耍了郑老头两次了,他虽没动我们,但也限制了义军在京城的活动。如今在京城探听些消息越来越难,与其在这里瞎耗,不如回去痛快打仗。” “你懂什么。”唐芊芊道:“京营没整顿完,南迁事未定,如何便要出京?我既能耍郑老头两次,便能再耍他第三次。” “你分明是舍不得你那小情郎。”花枝撇了撇嘴,忽然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不说了。” 过了一小会,缨儿敲门进来,先与花枝打了个招呼,方才在唐芊芊身边坐下来,小声道:“芊芊姐,我问过了,甘棠昨夜确实是在打听桑落的事呢。” 唐芊芊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缨儿却有些不放心,低声道:“芊芊姐,其实我觉得公主殿下很好呢,我们……” “放心吧,我并非是要对付那小妮子。”唐芊芊轻轻笑了笑,又打趣缨儿道:“怎么?担心你少爷后院起火?” 缨儿便点点头“嗯”了一声。 “我自是不会让笑郎难做的。”她说着,见缨儿一脸担忧的模样,便忍不住逗弄起她来,笑问道:“知道我昨日为何要让你入宫走一遭吗?” 缨儿认认真真地道:“知道,是为了帮少爷。” “是也不是。”唐芊芊道:“有此一遭,往后便没人再敢拿你与笑郎之间的事出来搬弄,明白么?” 她说着,伸手轻轻捏了捏缨儿的下巴,附耳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如此,你家少爷便可……” 缨儿的脸便腾得一下红起来,慌道:“芊芊姐,我……” “怎么样,姐姐对你好吧?” 缨儿便红着脸低着头,心想芊芊姐确实是对自己很好呢…… 第306章 庶出女 王笑与钱朵朵初相见时,其实没想过会与她结下一段这样的……孽缘。 彼时他戴着面具闯入她的闺房,突兀而混乱,她极是不安。而他自己心中其实也是不安的,他的不安在于突然身临乱世,骨子里便一直带着孤独而恐惧。 但如今,王笑反而感谢钱承运的一场算计能让自己与钱朵朵互相拥有。 她的美与唐芊芊不同,她的对他的心意是纯粹的爱与欢喜,能像水一像浇灌他的心田。同时让他想要保护,让他想成为她的英雄。 此时天渐渐黑下来,香闺掩雾,带着缱绻的气息。 红绫被翻,绣帐鸳鸯睡。 钱朵朵眼中似有一层雾气,微微喘息着,倚在王笑肩上。 她额上覆着薄薄红汗,连脚趾头都有些颤。 “笑郎啊” 少女有力无力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似有无穷爱意。 王笑便轻搂着她的香肩,在她额上吻了吻。 “小花朵还是太柔弱了。”他便贴在她耳边又调笑了一句。 钱朵朵便羞达达地“嗯”了一声。 恰恰莺声,丁香微吐。 她是典型的闺中女子,自幼便愁思压身,岁数又不大,身子骨便很有些柔弱。她往常不觉得什么,如今却颇有些自嫌,不由有些担心地问道:“笑郎是否……还未尽兴?” 她说着,又贴在他耳边轻声念了一句:“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王笑不由心神微颤。 唐芊芊大他三岁,又有武艺,往常切磋起来极是欢愉。他本以为钱朵朵在这方面弱些,但这样偶尔一句诗词歌赋,配上她娇羞神态却也让人很有些……意动。 但他低头看着她蝉鬓散落、浑身无力的样子,还是心疼地抱了抱她,柔声道:“往后岁月还长,不急在一时。” 钱朵朵知他怜惜,心中欢喜,又是贴了贴。 王笑便道:“今儿半夜便起来上朝,我也乏困。” “那笑郎睡一会。”钱朵朵柔声道。 王笑手却不太老实,在她身上轻轻划着。 钱朵朵双腿微微躲了躲,又有些羞。 王笑便道:“小花我也喜欢,小草也喜欢。” 钱朵朵愈发面红耳赤,却硬着头皮道:“我自幼娘亲便不在,以前……以前刚长小草的时候,真的很害怕……” 王笑一愣,不知她为何说这个,却愈发有些心疼。 “后来,还是明静姐与我说的……她说……大家都会有的。”钱朵朵声音低不可闻,埋着脸不让他看。 王笑微窘。 这话似乎是有些不妥,仿佛钱朵朵在告诉他左明静如何。 却听钱朵朵接着道:“两年前,我初次来癸,吓得要死,却不知问谁。” 王笑颇有些迷茫,问道:“癸是什么?” 钱朵朵更羞,轻声道:“就是……癸……水,女孩子都有的嘛。” “哦,是大姨妈啊。”王笑心道。 “后来,也是明静姐安慰我的。”钱朵朵低声道:“她既是如我姐姐,我私心里也觉得她如我娘亲一般好。” 王笑不知她为何与自己说这些女子的私事,叹息了一声,道:“你爹那位大妇,可真不是个负责任好母亲。” 钱朵朵却是道:“不论如何,母亲也养我至今,我心中亦有感激。只是……反而是明静姐,如今初嫁丧夫,却遭人诟病为克夫。笑郎能帮帮她吗?” 王笑微微一愣。 这种事,自己又如何能帮? 他低头看去,只见钱朵朵明眸如水,带着崇拜与期待。 这个心思单纯的女孩子也不知是把自己当成什么样的厉害人物。更新最快的网 他只好搂了搂她,道:“我想一想。” 钱朵朵“嗯”了一声,轻声道:“笑郎定是有办法的。” 佳人如玉在怀,王笑抚着她雪白的背,不由道:“怪不得有人说女儿如水、男儿如泥。” “哪有人这样说。”钱朵朵道。 “那是一本书上说的……”王笑忽然皱了皱眉,问道:“你自己在府中无聊吗?不如你写个故事玩?” 钱朵朵微讶。 却见王笑以从榻上翻起,披了件衣服便至案前,提笔沉吟不语。 钱朵朵不知他要写什么,便起身系了衣裳,趿着绣鞋过来。因觉浑力乏力,她便坐在凳上替他磨墨。 却见王笑想了良久良久,却也只写下半首诗来。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泡,古今一梦尽荒唐……” 钱朵朵凝目看了一会,才听他自语了一声:“想不起来了。” “笑郎?” 王笑便搁下笔,在她旁边坐下来,叹道:“我给你说个故事,你试着以你的笔墨写下来吧。” 钱朵朵便笑道:“好啊。” 王笑却也不急着开始说故事,反而问道:“你知道我从前是个痴呆儿吗?” 钱朵朵面色微异,便点了点头。 “我以前痴呆时,神游天外,曾见过另一片大千世界。”王笑斟酌着道:“那世界中,有位名叫曹雪芹的先生写过一本《石头记》,往后我若能……改天换命,却不知此书是否还能出现。四大名著若是三缺一,那也不是美事。总之你听了故事,试着写下来吧。” 钱朵朵听的似懂非懂,却还是很乖巧地点头应道:“好,我依笑郎所言。” “这个世间,人有高低贵贱。我却觉得这是不对的。”王笑又道:“我初来时,曾见有两个奴婢被生生打死,方感受到这制度的残酷之处。我希望做出改变,但不知从何而起,今日便从你开始吧,希望能有一些改变。” 钱朵朵愈发有些不解。 王笑道:“你是庶女,这世间庶子也许有能挣出一片天地的,却少有庶女能出头。也许借此一书,往后让人知道这封建礼教的坏处,也让人知道庶女亦能著书立言、流传万世。” 钱朵朵有些慌起来,道:“笑郎,我未想过这些呢。” 王笑摇了摇头,道:“此事说来简单,却极有些艰难。也许会耗费你一生心力也不可知,也许能给世俗带来一点点对礼教、嫡庶的反思,也许又不能,所以我先问你愿不愿意做?” 钱朵朵微有些茫然,她看着王笑的眼睛,想了一会,终究还是点点头,道:“好。” 王笑想了想,又交待道:“往后你将这个故事写成,便依旧说是曹雪芹托梦教你写就的便好。不必提及我。” 钱朵朵颇有些不解,问道:“不是笑郎你梦中看到的吗?” 王笑摇了摇头,道:“今朝虽物是人非,未必再有曹先生。但这种事……人家呕心沥血皆有不易,你我也不能全盘剥了。” 钱朵朵虽不知王笑所言何意,她却也还是乖巧地点点头应下。 王笑便沉思着如何将故事讲起来。 他其实也已忘得七零八落,但好在曾经有个漂亮的语文老师,故事情节大体还记得。 当时年少读红楼,不解其忧。 心中在如此叹了一句,他开口道:“大概就是,女祸补天时剩下一块石头……” 第307章 分居吧 钱承运这个老家伙说好来接王笑,最后却也没来。 待王笑对钱朵朵说了一会故事,出来时已是晚上。他依旧是乘着钱承运的马车悄悄出来,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在宵禁前回了公主府。 回府一看,见淳宁竟是在收拾东西,王笑登时便有些慌。 看到一个一个的箱子摆在屋里的一瞬间,他只觉得脑中“咣当”一下便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在外面偷吃被正室夫人发现了。 现在正室要离家出走,怎么办?! 淳宁正指挥宫娥将一件一件物品归纳起来,一转头见王笑呆愣愣地站在那面色茫然,不由心中叹道:“原来他也不想我走。” “夫君回来了?” 王笑听淳宁语气平静,稍稍松了一口气,问道:“你……你这是要去哪?” 淳宁讶道:“夫君不知吗?我得搬到十王府去住。” 王笑心道,果然还是要离家出走。 “一定要去吗?”他期期艾艾地问道。 淳宁捋了捋头发,道:“依祖制,公主成婚后便要搬去十王府,如何能不去?” 王笑愕然道:“为何?怎会有这样的祖制?” …… 依楚朝祖制,公主成亲后须与驸马分居,为的是防止公主与驸马过分亲近、以致外戚干政。 “公主不宣召,不得共枕席”,而每宣召一次,还须报知内务府记档,其权皆在管家婆。此时封建礼教颇严,公主若频繁宣召驸马,还会被看做无耻不堪。同时管家婆多数是久居深宫的老妇,内心扭曲、且喜弄权,若不加以讨好贿赂,便会百般刁难。 所谓公主,纵使金枝玉叶,其实也不过是活在封建礼教下的小小女子,自有其无奈之处。 此时淳宁想到往后在十王府中的孤寂,心头亦有些茫然。 她不想让王笑也不高兴,便故作轻松地开玩笑道:“许是怕公主被驸马欺负了吧。” 王笑很不能理解为何会有这样的祖制。 以他的思维模式想来淳宁发现自己在外面偷吃,心里头不高兴了,搬出去住几天的可能性更大。 他只好道:“我哪里有欺负你。” 淳宁闻言莞尔,道:“夫君带我吃了许多好吃的,自不是欺负。但祖制难违,明日我走后,夫君独自在府中,却是要照顾好自己。” 王笑有些黯然,只好说起正事,道:“四皇子封王一事,如今已有着落。” “我已听说了。”淳宁走上前,轻声道:“夫君为我所做谋划,我……” 她话至此处,却有些无言起来。 以前看姐姐姑姑们形单影只,她觉得过得苦,也觉得这样的祖制实在荒谬。但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可不就是与驸马过分亲近、外戚干政吗? 如此一想,老祖宗要防的本就是自己与王笑这样的公主驸马,夫复何言? 但总之,她其实觉得,这些日子以来……蛮开心的。 “夫君把朝服换下来吧,穿着怪重的。” 淳宁说着便伸手解王笑的玉带,只一眼她便发现他的衣带有些不同,和自己给他穿上时位置不一样了。 又有淡淡的香气了。 “夫君总是这样,若我是平常女子,可能真的会生气吧。但夫君你玉质华章、聪睿通达,尚给了我,做这样的空房驸马,确实是委屈了……也好,彼此少些相思之苦。” 她说着,还抬头对王笑轻轻笑了笑。 笑容其实是有几分无奈的。 王笑微微有些慌,他看着淳宁的眼睛,多少有能明白她的无奈,便道:“你若不想去十王府,我去与父皇说。” 淳宁摇了摇头:“四弟的大事正到关键时候,我们如今不宜太惹人瞩目,免得被捉住话柄,说我们行事乖张。” 她将王笑的蟒袍挂好,回头见王笑神情讪讪然的,便又展颜笑道:“回头孤宣召夫君,夫君可要奉召而来哦。” 王笑微微一愣,他忽然觉得这个公主府若少了她,便不是那么回事了…… 是夜,两人睡得很早。 依旧不到四更时辰王笑便已起身,披星戴月地去上早朝。 早朝这种事,参加过一次,第二次便很是枯燥乏味了,于是他站在金鸾殿中闭着眼小眯了一觉。 再回府时,淳宁已然不在这里。 新婚不久的少年便和衣仰在榻上,枕着手,怅然若失地叹了一句:“真好,自由了……” 内阁,郑元化的值房中。 “瑞王之死,下官查来查去,似乎……他真是自尽的。”温容信道,说着微微皱了皱眉。 郑元化道:“你不信?” “学生实在难以想像瑞王会自尽,他不是经不起挫折之人。” “这不是挫折的问题。”郑元化道:“瑞王这一辈子的心血为何?” “清正廉洁的名声、一脉四王的荣耀。”温容信答道。 “不错。恭王死,其爵位可有人继承?” 温容信一愣,发现自己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想了想道:“以当前情况,陛下应不会再保留恭王爵位。” “那恭王府的钱去了哪里?” “是……东厂?” “不错,陛下并不止锦衣卫一把刀。”郑元化叹道:“恭王一死,东厂以控制内城瘟疫之名暗中拿了恭王财库,钱财尽归陛下的内帑。这才是王笑最狠的地方,他让恭王从猛兽变成人人争抢的肉。” “首辅大人是说,瑞王害怕了?”温容信问道。 郑元化摇了摇头:“当年先帝还未即位之时,安陆王有争位之心,瑞王与其私交甚笃。但最后,出卖安陆王的也是他。其人心狠,可见一般。为了留京,他出任宗人令,一任便是五十余年。他能让子孙富贵,能守一世清名。这样的人这一辈子博出来的东西,谁要敢碰,他便要咬谁。” “王笑,值得他这样吗?” 郑元化叹了一口气:“老人惜命,过得再苦也惜命。但,他为了那个清名,有腿疾而不治,二十年饱受痛风之苦。瑞王府的凄凉寒酸,连老夫看了都不忍。如此煎熬挨过来,终得天下敬誉。但他那三个儿子的富贵祸事一旦牵连到他头上,会如何?王笑便是这个可能性,他此次展露出的决心与手段让人心悸,瑞王必须扼杀这个可能。” 温容信沉思了一会,忽然道:“学生明白了。” “真明白了?” 温容信道:“被秦小竺毁掉的现场,应有凶手王笑之类的留信,其实证据也是不足以指证王笑,比如学生便能看出他是自尽。但,他以他的死,将王笑的把柄交到我们手上,让我们扼杀这一种可能。因为他知道,我们虽与王笑合作了一局,但彼此有冲突。” “不仅是我们。这世上有许多人会有那小子有冲突。”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是。”温容信道:“但我们首当其冲,如今太子一事,便是我们对付他的理由……” 第308章 迁新居 补了一觉起来,王笑看着空荡荡的府邸,忽然发现淳宁不在自己竟有些不适应。 但反正,他是不会留在公主府吃那个厨子烧的饭菜的。 “还什么皇后特地赏下来的御厨,会不会毒死人不知道,能做到这么难吃也是不容易。”心中这般抱怨了两句,王笑打算回王家吃饭。 往常王笑嫌带着淳宁出行不能骑马,如今能骑马行在长街上了,他却颇觉无趣。另外,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卫,是宫中派来的,半保护半监视,让人更不爽。 如今的京城连内城也沾着些凄凉气氛,时不时便能听到远远的有哀乐飘来。王笑心中便也有些莫名的悲怆。 好在该布置的也已布置妥当,只等这两天钱承运的消息了。 到了王家,留下那两个侍卫在前边用饭歇息,王笑自己则一路进门,正好遇到王康在吃饭。 “你怎么又回来了?”王康正一手执筷一手拉袖子,很是文雅的在进餐。他转头又见到这个三儿子,瞬间便面露嫌弃。 “父亲不欢迎孩儿么。”王笑嘿嘿一笑,也不客气,坐下来便夹了一筷冬笋往嘴里塞。 王康眉头一皱,道:“你成亲前老夫都没这样天天见你,最近实在是有些烦了。” “孩儿希望常在父亲跟前尽孝啊。”王笑理所当然道。 王康颇有几分不屑,但这儿子如今是驸马了,‘逆子’二字是不能再喊,只好吹了吹胡子道:“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那点心思。” 他停下箸,微微沉吟了一会,露出一幅老谋深算的表情,又道:“老夫已交待你大嫂,另寻一处宅子把你那两个……迁出去。” “两个什么?”王笑微有些茫然。 王康摒退左右,四下一看,方才压低声音道:“你那两个女人。” 王笑眼皮一跳。 却听王康又道:“怎么这么久了她们还没怀上?你捉紧点,以免夜长梦多。万一被人发现了,可是了不起的大罪。” “爹,你可真是。”王笑无奈道,“我到外面的宅子见她们岂非更容易被人发现?还有,我往常出门有宫中侍卫跟着呢。”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王康便又咳了两声,道:“以后她们不在家里了,你也少回来,免得老夫又被人弹劾。” “弹劾算什么,还能撸了你的虚阶不成?” “闭嘴。”王康叱道:“你看哪家的女儿嫁出去了还天天往娘家跑的?驸马也是一样的理。” 王笑瞥了王康一眼,极有些无语。 ——你这老头,万事只顾着自己。 他随意扒拉了两口饭菜,匆匆跑回自己院子里,果然见唐芊芊和缨儿正在收拾东西。 缨儿忙了一会,脸上红通通的,极有些可人,见了王笑便喜道:“少爷,大少奶奶给我们安排了一个宅子,说是以后……” 话到嘴边她却又说不出来——说是以后好和少爷相见呢。 王笑一手拉过她,一手拉起唐芊芊,道:“让别人忙,你们歇一会。” 唐芊芊脸上挂着一抹揶揄的笑容,轻声道:“如今可真成你的外室了。” 她语气中那些许嗔怪把握得极好,眼波流转,美态盈盈。 王笑便有些挪不开眼,他便借机不回答这句话,而是真心实意地夸了她一句:“今天也真漂亮。” 唐芊芊于是很有些不爽地轻轻拍了他一下。 等收拾完东西,一行人便由陶文君引着往新宅子去。 王笑则是被装在一口箱子里带过去。等一出箱子,他就有些愣神。 这处宅子在王家南边,与王家之间只隔着一条细细的小溪。 更关键的是:王笑之前便起意要买这宅子来安置缨儿,只因牙房报价三千二百两,他一时拿不出来,后又想着这京城不稳,便没能买下来。 没想到,梦里有时终须有! “我与此宅有缘啊。” 他到后院一看,只见当时那个秋千架还在,想到以后和缨儿、芊芊在此举案齐眉,更觉是人生乐事。 接着,他目光一凝,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站到石桌上往隔壁院子一瞧,更是喜上眉梢。 隔壁竟是钱朵朵的宅子。 这实在是……太方便了! 王笑几乎要压不住脸上的笑意。 “少爷,你在想什么哦?”缨儿便站在石桌下颇有些好奇地问道。 王笑方才回过神来,也不说话,跳下来捧着小丫头的脸就亲了一下。 “少爷你……大白天的。”缨儿大羞,脚在地上轻轻跺了两下便一溜烟的跑掉了。 王笑微微偏过头,心道:白天? “哦,那就晚上吧。” 忙了好一会,好不容易将家搬完。 唐芊芊东西不多,一箱子的书、一箱子的衣服。 让王笑颇为意外的是,缨儿的东西却是特别多。 小丫头在王家住了十多年,什么东西都舍不得丢,还专门有个小屋子放东西。 “少爷,你看,这个是你小时候骑的木马哦。” “少爷这是你以前的木剑哦。” “你的木鸟……” 王笑见其中还有两个颇为简陋的小陶人,便问道:“这是什么?这两人是一对吧,你看,这是新郎和新娘的衣服。” 缨儿小脸一红,一把将两个小陶人收起来。 “这是人家以前捏的,捏的不好。” 因她样子实在是太可爱,王笑便凑上前问道:“人家?缨儿是害羞了么?” “哪有。”缨儿方才将两个陶人放下来,轻声道:“一个是少爷,另一个……” “另一个是缨儿。”王笑道。 缨儿“嗯”了一声,眼睛里亮晶晶的,赧然道:“就是……捏得太丑了。” 王笑看她脸红红的,便温柔拥她入怀,在心里叹惜了一声。 ——缨儿啊,我都觉得自己配不上你的心意。 过了好一会,听到屋外有动静,两人才分开来,只觉彼此间更亲近了一层。 屋外却是陶文君与唐芊芊正在逛园子,王笑便出去谢了大嫂。 陶文君目光在缨儿脸上掠过,打趣道:“你们一家三口住这边,想必能自在些。” 唐芊芊便轻嗔她道:“你如今连我也要打趣。” “谁让你偏要与我做了妯娌。”陶文君笑道:“你这样美人配了我三弟,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王笑此时便极有些佩服自己这个大嫂。 能在淳宁与芊芊之间左右逢源者,只有她一人。 却不知自己何时能有这样的本事? 过了一会,陶文君又交待王笑道:“你二哥前几日便安排人在后院修了暗道通向家里,往后你从王家过来便是,少从大门进出。” “想得这么周到?”王笑实在是吃了一惊。 二哥实在是一个很分裂的人,一方面刻薄寡淡,另一方面又处事周全。这事办得,太让人熨帖了。 真是个好哥哥。 但下一刻,王笑却又想到:那自己还得从王家出入啊,这显然与爹的意思相左,二哥这个逆子…… 第309章 误好事 等物件收拾停当,又在外面挂了一个奇奇怪怪的“缨府”牌匾之后,唐芊芊与缨儿便算是乔迁新居了。 为了以后幽会方便,这边也没添什么下人,陶文君安排了两个信得过的粗使婆子,再就是花枝和刀子两个懒丫头。 但搬过来之后,确实是让人觉得自在许多。 比如,王笑为了给她们庆祝,亲自下厨弄了几道小菜;比如,唐芊芊在他下厨时,从背后搂了搂他的腰;又比如,缨儿也有样学样地搂了搂他…… 三人也因此很快就感受到了新居的乐趣。 做完饭,王笑颇为热情地招呼花枝与刀子一起吃,花枝也不客气……拿了他身上的碎银便带着刀子出去下馆子。 三人便享受了一顿很是举案齐眉的晚餐。 桌上三盘家常小菜,一壶桂花甜酒。 烛光下,两张娇颜玉貌,各有风情。 今夜淳宁不在,王笑便不打算再回公主府了。 但,三人行,难免要有人落单。这着实让他有些为难。 过了一会,唐芊芊与缨儿分别都夹了菜在他碗里。 王笑便借着碗里这两样菜,若有所思地沉吟道:“知道吗?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则是都要。” 唐芊芊抿嘴一笑,风情万种地白了他一眼。 缨儿却是一脸迷茫,问道:“少爷为何说这个哦?” “就是忽然想到了。”王笑应道。 他略一思索,便已将此事看得十分通透缨儿身轻体柔、巧乖听话,此中关键,还是得看芊芊的态度。 于是,他便看着唐芊芊,目光略带问询之意。 唐芊芊自然明白他是何意,她便低着头抿了一口桂花酒,极有些娴静。 桌下,她的绣鞋却已在王笑脚上轻轻踩了一下。 王笑登时心中大乐。 可惜,他才来得及高兴了一会。饭还未用完,陶文君又勿勿赶了过来,面色并不好。 “笑儿速回王家吧,有官员来找……” 穿过暗道,王笑整理好衣衫,便施施然到王家前厅见客。 只见一个身穿红色官袍的青年男子正端坐在客座上与王珍、王珠说话。 来人却是温容信。 厅中的三个男子脸上都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虚伪的气氛。 “驸马。” “温大人。”王笑回了一礼,笑道:“用过饭了吗?” 温容信便实话回答道:“还未。” “你看,你踩着饭点就过来。”王笑道,“那给温大人也备一桌饭菜?” 你耽误我吃饭了。 “不必劳烦,下官挨得了饿。” “温大人怕是不知道何为饿。”王笑道,“一餐两餐晚些吃不要紧,啃树皮、甚至连树皮都没得啃了,那才叫饿。” 温容信道:“驸马不必拿话压下官,下官今日来是来公办的。” “哦?” “驸马涉嫌瑞王被害一案,请随下官回大理寺一趟,回几句话。” 一句话说完,王家兄弟三人对视了一眼,面色微异。更新最快的网 “瑞王死了?” 温容信道:“不错,驸马离开宗人府不久瑞王便薨了。” 王笑道:“你该知道的,此事非我所为。” “下官是大理寺的官,凡事依楚律行事。”温容信道:“还请驸马随下官回大理寺一趟。” 王笑转头看了两个兄长一眼,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无妨。 “好。” “驸马请。” 门外站着四个官差、一个温容信的长随,并未有别人。 “只带这些人,你不怕我拒捕?” 温容信道:“下官知道驸马不会的。”网首发 他引着王笑上了马车,两人分别坐定,方才接着道:“大家在朝中各有规划,事情皆到了关键时刻,这种时候,驸马也不想出乱子。” 王笑便微微笑了笑,问道:“治疫之事,定下来否?” 温容信道:“如你所愿,陛下明日便会下诏册封四皇子为齐王,主理此事。” “哦?怎么不是太子?” 温容信瞥了他一眼,轻哂道:“明人不说暗话。驸马提出让太子出面,本意就是要促成现在这个结果。我们想奉太子南巡,而左经纶一直在暗中支持四皇子。你这一手,一边逼着我们甩掉治疫这个麻烦,一方面又让钱承运、左经纶推举四皇子。如今水到渠成,又何必再嘲讽太子?” 王笑轻轻一笑。 温容信叹道:“你这是阳谋,最妥当的结果便是如此。东宫从此事中抽脱出来,左经纶拥着四皇子得了王爵。我不明白的是……你能得到什么?四皇子,不对,该改口称齐王殿下了,你要的是他的信任不成?” 王笑摇了摇头,问道:“就是因此,你才诬陷我杀了瑞王。” “不必用诬陷这样的词。”温容信摆摆手,道:“下官一向秉公办案,同僚称我为铁面判官,驸马若是清白的自然不会有事。” 王笑不屑地摇了摇头,问道:“我碍了你们的事吗?” “是。”温容信道:“四皇子早晚要封王,此事本是无妨,但关键是此事中的人。你、钱承运、左经纶、四皇子,你们这些人加在一起,是要如何?我楚朝至今日之田地,本该是万事求稳。太子乃国本,你们是想动摇国本不成?” “唏,你还会打官腔。” “下官说的是实在话。” 王笑道:“我不过是无权无职的驸马,你有本事去动左经纶啊。” “左经纶可没杀瑞王。”温容信笑了笑,又道:“打掉你就够了,如此局势便会再次恢复了平衡。” 王笑道:“温大人高看我了。” 温容信摇了摇头,道:“左经纶的目的很明确,削宗藩、均田地、拥立贤君。这些举措其实远水解不了近渴。他那个人,首辅大人早看透了。你不同,我们看不透你……” 温容信至少有一点说得很对,事情正到关键时候,王笑并不敢轻举妄动。 各方面的准备已然做好。傅青主、秦玄策、张永年……这些人默默筹备了很久,万事俱备,只等四皇子得了钦差的任命,便可以马上开始行动起来。 这种时候,王笑若是敢拒捕,郑党就可能会以搜捕为名,入京郊产业园,甚至插手锦衣卫。 于是,王笑极是听话地跟着温容信进了大理寺。 大理寺连夜提审,以许多人证的口供确定了瑞王死时只有王笑最具备作案的可能。 他于是被体体面面的逮捕归案。 “这便是温大人口口声声说的秉公办案?”王笑极是鄙夷地白了温容信一眼。 唉,你知道你误了我今夜多好事吗? 但总之,在见识过巡捕营大牢、刑部大牢、宗人府监房之后,王笑终于又来到了楚朝的大理寺狱…… 第310章 宋先生 “诏曰:朕获承天序,钦若前训,用建藩辅,以明亲贤。第四子衍,幼挺岐嶷,早茂珪璋,今封为齐王……” 老太监尖着嗓子将第一封诏书诵完,周衍恭恭敬敬地领了。 接着老太监又摸了第二封诏书开始念起来,无非是一番体恤爱民之词,又言灾情瘟疫严重,差遣齐王主理京畿、山西、河南、山东四省赈灾事宜,抚治流民,与巡抚同权。 一应礼节忙了大半天,老太监走后,周衍在新开的王府中独坐半晌,方才适合了自己的新身份——巡抚北方四省的齐王。 这其实是让人有些茫然的。 他很想回宫与母妃、姐姐商量一下,但第一天便马上回宫,怕是会给人留下儒弱的印象。 周衍便微微摇了摇头,心想:“看来得去见见那个姐夫了。” 他自然知道这一切是王笑在背后布局的,淳宁也提早交待过封了王爵后便依着王笑的谋划行事便可。 但如今淳宁进了十王府,要在没人引见的情况下与王笑会面,让这个十四岁的齐王微有些……发怵。 在他印象中,王笑是个痞坏的人。 朝堂上与老大人们过招、商场上搅出偌大的声势,这些厉害手段之外,王笑也有到处睡人家姑娘、殴打翰林院大学士这样的劣迹。 周衍发怵的不是王笑会对自己如何,而是怕对方把自己带坏了,或是败坏了自己的好名声。 微微犹豫了一会,便有小太监过来禀报道:“宋先生来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周衍惊喜道:“快快有请。” 宋先生名叫宋信,延光八年二甲进士及第,官任翰林院正八品五经博士。 这样的资历,到如今却还是个不入流的小官,宋信算是混得很惨了。 但没人敢小瞧了他,有几桩事可以看出他的不俗。比如,他的弟弟宋礼是左经纶的门客,左经纶能入阁,少不了宋礼的筹谋。 宋信作为教四皇子读书的老师,入仕九年不肯升迁,只守着周衍这个侧妃所出的皇子,每天不是《大学》就是《尚书》。但其人的志向与图谋,绝不会只在书本之间。 此时宋信迈步进了这间新分的齐王府,人未到,声先至:“恭喜殿下封爵。” “先生。”周衍拱手回了弟子之礼,规规矩矩的样子,道:“先生来的正好,学生正感无从下手。” 宋信抚须微微一笑:“殿下可是要去见驸马王笑?” 周衍点点头,应道:“是。” 凭心而论,周衍自己确实是极信任宋信这位教导了自己九年的老师。但徐贵妃和淳宁公主却觉得宋信依托于左经纶,其人身后势力复杂,可以合作、可以引以为援,却不能置为心腹。 既然母亲和姐姐如此说了,周衍今天本打算避着宋信去见王笑。 但此时面对这个问题,十四岁的少年在自己的老师面前便感到有一点尴尬。 宋信却是大大方方的笑了笑,道:“让殿下出面主持治疫,这是王笑提出的主张。今日本该他来见殿下……” 周衍心中微微一动,有些失望地暗想道:老师这是在挑拨离间?漫漫长路才行了一步,便又要开始内斗了吗? 却听宋信接着道:“可惜,他被人捉了,此时还在大理寺狱。” 周衍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心道老师不是挑拨就好。 他始终是一幅少年老成的正经模样,此时想了想,又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道:“他为何就不能好好遵从律法呢?这次又是犯了什么事?” “据说是杀害瑞王。” 周衍吃了惊,嘴里喃喃了好一会,才道:“那如何是好?” 宋信问道:“殿下是问王笑如何是好,还是问我们如何是好?” “这有何不同?”周衍发现自己有些慌乱了,便调整情绪,依旧规规矩矩地道:“还请老师教我。” 宋信却是反问道:“陛下让殿下主理治疫,殿下可有头绪?” 周衍摇了摇头,老老实实应道:“尚无思路。” “此次王笑提议让殿下出面,左阁老原本是不同意的。”宋信道:“此事不论成与败,殿下皆无功劳,甚至有过。若事败,朝中百官指责殿下无能;若事成,陛下猜忌殿下招揽民心。皆是吃力不讨好。” 周衍显然是个很好的学生,听得很认真。 宋信接着又道:“但最后,左阁老还是促成了此事,因为这其中有别的机会。” 周衍便沉思起来。 宋信侃侃而谈道:“殿下以亲王之尊,领钦差之职,巡四省之地,正是丰富羽翼之机。老臣建议,先去山东。” “山东?”周衍不由诧异道:“可四省中,山东是瘟疫最轻之地……” 宋信摇了摇头,道:“与瘟疫无关。” “那是?” “京畿是天子脚下,山西有宣大重镇,河南遭唐中元肆掠。此三省,皆不可能成为殿下之势力。”宋信道:“唯有山东不同。山东二十四卫所编制尚全,备倭军战力不凡,登州营、即墨营,此皆我楚军精锐。所谓‘人间白羽兵符峻,海上黄金剑气新’,殿下当亲至山东,收服当地文武,以为王业之根基。” 周衍猛然深吸一口气,轻声喃喃道:“这未免太冒险了,父皇若是知道……” “殿下!太平盛世夺嫡靠的是天子荣宠。可如今乱象已生,须有果敢英勇之君拨乱反正,万不可再生怯懦之心。”宋信面色一正,道:“殿下拿下山东兵备,我们齐王一系便有了与东宫抗衡的实力。以后天子若想南迁,必从山东过境,到时太子之位陛下必予殿下,也只能予殿下。” “更甚者。”宋信眼中闪着笃定的光芒,压低声音说道:“殿下可以治疫之名,盘桓山东不归。以如今形势,若奴建再次兵围京城,或唐中元东征。到时殿下竖壁清野,倚长江天险……最不济也可延续国祚。” 周衍不自禁低呼了一声:“老师想让我做赵构?” 赵构即宋高宗,靖康之变时,金兵掳走了其父宋徽宗、其兄宋钦宗,赵构逃到南边建立了南宋,后来又斩杀了岳飞。 此时周衍表情并不是很好,少年立志时,哪有人是想成为被后世谩骂鄙视的卖国贼? 防采集自动加载失败,点击手动加载,不支持阅读模式,请安装最新版浏览器! 第311章 毕业了 大理寺狱 “若非下官,想必驸马此时已在齐王殿下面前邀功了吧?” 温容信竟是亲自给王笑送饭。 王笑枕着头躺在干草上,道:“今天我本来是要去早朝的。” 温容信微愣。 王笑又道:“我得谢谢你,让我不用去早朝,难得睡了个饱觉。” 温容信轻笑道:“瑞王案的卷宗以呈上去了,驸马往后大可以……长眠不起。” 王笑侧头看了温容信一眼,问道:“我若说我早有布置,你关不住我。你信不信?” “不信。”温容信道:“真当自己神机妙算不成?” “多亏你们的教导,我已经是一个很成熟的政客了。”王笑道。 他在干草铺子上坐起来,脸上带着一种‘闭关修炼后大功告成’的神情。 “论权术我还比不上郑元化。不过他太忙,顾忌也多,而且我知道他何所求,如今他在我眼里也没什么好怕的了。”王笑说得颇为认真,又道:“我比你还是厉害一丢丢的。” 温容信哂笑一声,显然有些不屑。 王笑道:“你用了两天时间才来捉我,说明你和左经纶达成了共识。大理寺、刑部、都察院这三个法司衙门你都搞定了,确定将案子做死了才捉我。左经纶前一秒还和我合作共举四皇子为王,下一秒又和你合作将我踢出局,好独自控制四皇子……呵,政客。” “你竟还能看到这一层。”温容信微微有些诧异。 王笑摇了摇头,道:“庙堂之争不过如此,看明了其中的规律便好,只一个字——利。” 他仰着头想了想,又叹道:“但你知道吗?我在你这大理寺狱中睡了一觉,仿佛从庙堂之争中走出来了。争来争去,什么天下大业,什么江山社稷,你们其实都是为了自己的利,还真是没什么意思。” 温容信低着想了想,问道:“所以呢?” “我要从你脸上碾过去。” “什么?” 王笑脸上浮起一丝似调皮又似乖张的笑容,道:“我与你境界不同了,我要碾压你。” “就因为在大理寺狱睡了一觉,境界就不同了?” 王笑摇了摇头:“因为愤怒。” 温容信道:“我看不出来你愤怒。” 王笑低下头,样子有些无奈。 “你们这个时代,残酷得让人看不下去,我想做一点改变。这些日子以来,费尽心力,我并没有太大的要求,只是希望目光所及的地方能稍微像话一点。稍微一点就够了,我从未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可你们呢?口口声声家国大业、江山社稷,却从来不肯低头看一眼。” “我如今是驸马之尊,以前,再以前,也不过是个庶民……我想说,庶民不该被你们这样对待。”王笑说着,轻笑了一声,讥道:“我不过想做一点好事,竟有这么多人出来拦,理由还一套一套。” 过了一会,他又骂了一句:“他娘的。” 温容信摇了摇头,心中有些不以为然。 自己年轻时也曾像这样为世道感到愤怒,但,慢慢的便能接受了。 再慢慢的,便能心安理得的踩别人。 爬得足够高了,能踩着别人了,许多事便能接受了。 愤怒?你又能怎样呢? 下一刻,有官差匆匆跑来禀报道:“大人,有人闹事……” 大理寺,署衙。 “什么闹事?贼杀才,你他娘的少胡说八道,老子是来当证人的。” 温容信赶过来时,听到的便是这样十分无理的骂声。 他眉头一皱,目光看去,便见来的一伙人都是锦衣卫,其中还有一个做派飒爽的少女。 “本官大理寺左少卿温容信,不知几位所为何来?” “锦衣卫南镇抚使刘一口,来提瑞王案的重要证人。” 温容信面色微凝,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刘一口。 他是有调查过刘一口的,山贼出身,草莽之辈,入锦衣卫不久。 没想到张永年竟是派这样的人过来。 温容信便道:“此案由三法司会审,已然定案,刘镇抚使怕是要白跑一趟了。” 刘一口嘴巴一咧,骂道:“娘的,锦衣卫办案,爷爷管你他娘的是三法司还是五法司……” 温容信眉头一皱,大概知道张永年为何要派这样一个人过来了。 ——粗鄙。 “老刘,没事,我们注意一下礼仪。”那个飒爽少女如是劝了一句,转向温容信道:“这案子你办错了,把王笑放了。” “可是秦总兵家的女公子当面?”温容信拱手道。 秦小竺讶道:“你认得老子?” 温容信极有些无奈。 ——这都什么人,一个爷爷、一个老子的…… 他面上却还颇为温和,笑道:“秦姑娘教陛下骂脏,致满朝文武开口闭口‘娘希匹’,此等壮举,下官司亦是极敬仰的。” 秦小竺斜了他一眼,不爽道:“你他娘的少跟老子扯有的没的,瑞王不是死在王笑手里,我可为证。”网首发更新最快的网 “哦?” “瑞王死的时候,我与王笑在一起。”秦小竺道。 温容信心中讥嘲一笑,心道:这便是王笑所谓的‘早有布置’?找个女子来顶罪不成? 果然,秦小竺道:“我知道瑞王是谁杀的,凶手是……” “他知道。”她说着,手一指,指向锦衣卫队伍中押的一个中年男子。 温容信一愣:“秦姑娘请不要信口雌黄。” “老子信口雌黄?”秦小竺“嘁”了一声,道:“那谁,你自己与这个傻官说吧。” 温容信心中不耐,对秦小竺、刘一口这样上不了台面的人感到十分嫌弃。 ——当我大理寺是过家家不成?随便找个人都想搪塞? 却听那中年男子支支唔唔道:“小的公孙明,乃是恭王府的帐房。但小的还有另一个身份,是肃王安排在恭王府的眼线。因两位王爷是亲兄弟,都有银钱投在文家,故肃王让小的监视恭王的账目……”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没用的之后,方才道:“因小的是肃王的人,知道他虽是瑞王的儿子,但早有不和,他便买了杀手刺杀瑞王。” “胡说八道!”温容信叱骂道:“满嘴谎话,岂能有这样荒唐的事!” 他心中却暗想道:王笑又用眼线这一招,还用的更为顺手了? 秦小竺“嘿嘿”一声,大大咧咧道:“我觉得不荒唐啊,仔细一想,还很有道理呢。对了,我们还有证据哦。” 接着,拿出一把匕首。 那公孙明连忙道:“这这是小的从肃王那里偷的凶……凶器。” 语气忐忑,明显是在说谎。 秦小竺却又道:“你们连凶器都没有就定案了?太祖曾曰……这个……大理寺当推情定法、务必明允,刑必当罪,不负所望。你们如今就是如此办案的?” 温容信负手不语。 刘一口叹息了一声,自语道:“锦衣卫本领了命令要查嘉宁伯府,现在又他娘的要查肃王府。嘉宁伯、肃王,也不知背后站着谁?唉,当个官累死爷爷了……” 温容信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心中愤怒至极。 两个粗鄙的人带了一个蠢材,用了一套拙劣的说辞,竟真的逼得自己没办法。 因为这个公孙明真的是肃王的人。肃王是太子一党,是出了银子让首辅带着他一起南迁的;同时嘉宁伯更是太子的亲舅舅。 王笑这次的意思是:你说瑞王是我杀的?我却说瑞王是谁杀的就是谁杀的。你不与我妥协,回头我便指认是太子做的。 温容信沉吟良久,终于道:“好吧,是本官捉错人了。这便放了驸马……只是这个公孙明是重要人证,得留在大理寺。” 秦小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一言为定,快放人……” 防采集自动加载失败,点击手动加载,不支持阅读模式,请安装最新版浏览器! 第312章 裱糊匠 从大理寺狱里接出了王笑,秦小竺显得十分高兴,嘴里连着说了几遍:“怎么样?我把你救出来的哦。” 一幅求表扬的姿态。 王笑也只好颇为无奈地谢过这位救命恩人,接着对刘一口点点头,问道:“四皇子的王爵和任命下来了?” “禀驸马,下来了。” 刘一口外表粗豪,对王笑却也有些恭敬。实在是因为王珍曾自诩是‘三兄弟中最无能的一个’,他便有些看不透这个驸马。 “让弟兄们准备一下。” 王笑如此吩咐完,看着锦衣卫离开,便见秦小竺眼睛亮亮地盯着自己。 “干嘛?” 秦小竺道:“你今天有点不一样。” “哪有。”王笑随口应道,又道:“我先回王家换件衣服再去见四皇子。” “上马。”秦小竺说着,翻身上马,便伸手拉他。 两人都亲过好几次嘴了,倒也不介意共乘一匹马,王笑便由着她手一牵,坐在她身后。 秦小竺马术高超,随意在马肚子上一踢,便缓缓向前。 王笑吸了吸鼻子,闻到她今日居然有些好闻,不由问道:“你刚洗的澡?” “嗯,香吧?”秦小竺颇有些喜意,又道:“烧点水累死老子了。” 下一刻,王笑却是伸手环抱住她的腰。 “干嘛?你又调戏老子?” “你的马跑这么快,我差点摔下去了。”王笑理所当然道。 “我要向淳宁告你状。”秦小竺心里觉得王笑就是在调戏自己,稍稍撇了撇嘴,轻骂道:“你在牢里呆得脏死了,我刚先的澡你又抱我。” “不脏啊,大理寺狱挺干净的。” “老子说的重点是这个吗?” “哦。” 秦小竺又问道:“为什么几句话就能让温容信放了你?” “他怕我。”王笑道。 “你少吹牛,他为何怕你?” 王笑道:“我吓唬了他一下,他便以为我很厉害,于是我的所有手段在他眼里就好像别有深意一般。他自己会揣测、脑补,接着便更容易投鼠忌器。” “嘁,人家是高官,哪是那么容易被你唬住。”秦小竺显然不信。 “因为我看清了这些楚朝的高官。”王笑叹了一口气道。 他目光落在秦小竺的脖颈上。 少女的头发束起,白净的脖颈上只散落着一点细发,有些可爱秀气的样子。 让人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王笑想了想,才再开口道:“这些高官重臣看起来很厉害,其实不过是亡国之臣,我不该将眼界限在他们的身上。” “吹牛。”秦小竺没有听懂。 王笑也不管她懂不懂,轻声自语道:“什么郑元化、卢正初,他们就好像……顶多就像两百多年以后的李鸿章。” “两百多年以后?李什么章?”秦小竺愈发感到莫名其妙。更新最快的网 “一生风雨裱糊匠。”王笑淡淡笑了笑,道:“这些高官自诩为江山社稷劳禄,却皆是无用功。如一间破屋,由裱糊匠东补西贴,始终还是一间破屋。他们满嘴的无奈与尽力,以顾忌为名、以大局为重,却根本救不了天下人。” 秦小竺想了想,嘻笑了一声,道:“裱糊匠三字,形容我楚朝重臣确实妥贴。” “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王笑道:“我虽不才,但比他们多看了几百年。既能看明白了他们,目光便落得比他们远。” 秦小竺撇了撇嘴,她觉得王笑的脑子实在是有些问题。怪不得以前人家说他是痴呆儿。 什么两百多年后啊,什么李鸿章,根本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我看你是疯了。” “他们顾忌太多,不敢放手一博。心中装着自己,装着前程,顾忌着家族,顾忌着利益,因此救不了乱世。这世间,纵横家、战略家太多了,缺的,是要有人不顾性命、奋力图存。” 秦小竺微微一愣,心想道,关外秦家其实也是如此? 风雪中,马蹄哒哒,她忽然听到身后的少年又叨叨了一句:“唯有铁血强权才能救亡图强……我需要一口棺材……” 缨府,库房。 “芊芊姐,这是什么哦?”缨儿问道。 唐芊芊正在收拾库房里留下的一箱子书,道:“这宅子的旧主人是珍大哥的朋友?” “是大少爷的同窗好友,吴培吴大人。”缨儿应道:“他以前住在这的时候经常给家里吃的,他送来的东西都特别好吃呢。” 唐芊芊看着手中的书,道:“这人原先在工部,如今到山东莱州任知府?” 缨儿点点头,探头看了一眼唐芊芊手里的书,道:“这箱子书是吴大人留下的哦?我们要不要让大少爷运还给他?” “不是什么重要典籍。”唐芊芊摇了摇头道:“不过是些各地的风土人情、一些菜谱、一些话本故事。但可以看出,这位吴大人是刻意谋划的莱州知府一职,他事先了解过山东,尤其是胶东半岛。” “为什么哦?” “也许是因为莱州的海鲜好吃吧。”唐芊芊手指在书本上划过:“你看这里,这人还做了记笔‘棱子蟹,肉肥膏满,大者斤余重,春吃团脐,伏吃长脐……’又有‘大竹蛏,皮薄肉嫩,味鲜美’……” 缨儿“哇”了一声,又问道:“芊芊姐只看这些书,就能确定吴大人是为了到吃东西才调去莱州的?” 唐芊芊笑道:“不过是玩笑话罢了。依我看来,莱州为山东粮仓,兵备完善,处北直隶与南直隶之间,同时胶东半岛三面环海,与辽东隔海相望又是通天津的要道、拱卫京师的海防门户。这位吴大人目光独炬,前程远大。” 她嘴上如此说着,心里却是想道:“等义军拿了天下,到时可以给这人封个大官。” 缨儿却听不懂这些,道:“可是,我觉得吴大人就是为了吃东西才去的,他以前是‘吃喝嫖赌’里面的‘吃公子’哦,他有这么胖……” 说着,缨儿两手打开,比划道:“特别的胖。” 两人聊着这些闲事,便听到屋外有人唤了一句:“有人在吗?” “是秦姑娘回来了。”缨儿便匆匆跑去开门,急问道:“秦姑娘,救出少爷了吗?” “我出手,当然了。”秦小竺在缨儿头上轻轻拍了一下,又道:“别探头看了,你少爷忙着呢,他没过来。” “哦。”缨儿嘴巴一扁,颇有些失望。 秦小竺目光则是看向唐芊芊。 对方捧着书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好看,又文雅又清丽。秦小等便觉得自己这辈子也摆不出这样赏心悦目的姿态。 “辛苦秦姑娘了。”唐芊芊笑道。 秦小竺鼓了鼓腮帮子,没好气道:“我没你聪明,也只能替你干些跑腿的活。” 两个女子曾经也相处得很好过,但那天秦小等闯进屋里见了那个场景之后,便觉得心里有些隔阂。 “我就是来给你们报个信了。”秦小竺挥了挥手,道:“我走啦。” 唐芊芊却是招了招手,笑道:“过来,我有话问你。” “干嘛?”秦小竺便听话乖乖走过去。 却听唐芊芊附耳轻声道:“竺妹妹,我看出来了,你应该是……喜欢女人吧?” “你你你胡说什么?”秦小竺吓了一跳,脸一红,登时夺门而逃。 他娘的,王笑和唐芊芊这一对男女竟然都敢来调戏自己…… 第313章 小辩才 齐王府。 “确定他出狱了?”周衍问道。 “是的。” “再去探。” 等侍卫退出去,周衍便坐下来思考一会面对王笑要如何说。 他确实没想到王笑能轻易从大理寺狱脱身,如今已答应了让宋信筹划巡抚山东一事,现在他便有些不知如何应对王笑的质问。 想必王笑一会必然是要来质问自己的。 手中的一卷《资治通鉴》也无心细看,周衍心神不属地等了良久,却依然没等到王笑。 他只好又招手唤过侍从问。 “驸马先回了趟王家,之后又去了闻道书院。” 周衍微讶道:“他去见他大哥?王珍今天还有心思去教书?” “是。” “这是笃定温容信关不住人。”周衍沉吟道。 他觉得如此无视律法有些不好,但王笑年长一点又是自己的姐夫,他便不好说什么,只好再耐心等着。 又过了好一会,却还是不见王笑来,他只好再探问。 “驸马又去了象园。” 周衍又觉得勋戚勾结锦衣卫有些不好,但人家是自己一伙的,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再等着。 又过了好一会。 “驸马又去了京郊……” 好吧,他大概是不来齐王府了——周衍便蹙眉沉思起来。 难道王笑的意思和左经纶一样,都是打算让自己去山东? 十四岁的齐王心中权衡着,感到有些迷茫。 他翻开手中的书本看了一会,想在这本通史巨著中看到一些政治智慧,却始终不得其解。 日色渐暮,周衍叹了一口气,确定王笑是不会来了。 忽然。 “殿下,不好了!门外好多兵围了王府。” 周衍倏然起身,问道:“谁的人?” 总不会是太子的人吧? 接着又有侍卫禀报道:“是驸马求见殿下……” 周衍第一眼见到王笑,对他的印象比想像中要好一些。 这个在京中闹了许多动静的驸马并没有想像中的戾气、轻浮气。看起来是个形象佳、性格温和的翩翩公子,举止也很有礼貌。 “见过殿下。” “驸马为何带人围我府邸?” “殿下,勿急。”王笑目光沉静,笑容颇为温和,带着提醒的意味。 周衍微微一愣,反应过来自己有些急燥了。 往后与朝多诸臣打交道,如此一句话便露怯,便显得气度不足、城府不深。 于是他敛了敛神情,气定神闲地笑道:“姐夫也不必称殿下,我们私下论序,作平常称呼便是。今日衍弟得封王爵,还得谢过姐夫才是。” “那我就冒昧了。”王笑道:“时间紧,我有话直说。既然已奉了陛下旨令,我们便既刻开始治疫赈灾一事。我有一套方法,先在京中试行,有成效后便推广各地。今日迟也些,但无妨,先勒令顺天府、五城兵马司清理沟渠、清扫街道,灭鼠灭虫;再以巡捕营、三大营严控京城人口流动……” “今日?”周衍微讶。 “不错,事态紧急,已等了太久。”王笑道:“别的各项方法我回头和殿下细说。” “可是……” “可是有人劝殿下不必治疫?”王笑声音一滞,目光微凝,缓缓问道:“他们劝殿下借此发展自己的势力便可?” 简陋的大厅中,两人沉默下来。 周衍喉头轻轻滚动了一下,咽了一下口水。 “去河南?还是山东?还是南直隶?”王笑缓缓问道。 周衍神情微异,叹道:“此事……大局为重。” “看来是山东了。” 过了一会,王笑叹道:“其实,我也觉得他们说的对。” “嗯?”周衍一愣,又有些惊喜。 “但时机不对。”王笑道:“京师风雨飘摇,许多人早有退守之心。我是个不学无术的,因此今日来之前便特地去问了我大哥一番,站在左经纶的角度分析了一遍,推算他们给殿下出的主意。” 周衍伸手虚扶了一下,让王笑坐下来。 王笑道:“想来,他们是让殿下以巡抚灾情之名,渡黄河至山东或河南不归。等异日若京城有变,则凭济南或开封为据点。北倚黄河为障,便可从容应对建奴,西则出兵占潼关,与唐中元隔秦岭而治……若操作得当,可守北宋八成疆域。若局势不利,则南渡长江,守半壁江山。”更新最快的网 周衍四下一看,点头道:“不错,此为老成谋国之言。我楚国京师置于北方,离边关太近,处建奴铁蹄之下,又受流寇侵扰,只看这近十年来不停召兵勤王,徒费粮草人力。须臾便有不稳,举国震荡,如此情形,稍有不慎便全盘皆输。唯有南迁……” “殿下若真是如此想,大可以上书让陛下迁都,又何必独自南逃?”王笑道。 周衍一愣,脸色瞬间便涨红起来,隐隐有怒气。 王笑却是反问道:“殿下可想过,陛下为何不南迁?真只是怕青史唾骂?” 周衍道:“父皇……” ——父皇就是脸皮薄。 王笑道:“殿下的谋士既然出谋划策,可有说过如何收服山东文武?如何收服南方臣民?南方士绅盘根错结,真何打压拉拢?如今的灾情疫情并不止京城有,河南也是十室九室,开封城被淹至今尚有无数难民无地可去,他们有说过如何安置?殿下独自逃离京畿,初时可以抚治为名,时长日久之后又有何名义?” “殿下又可曾想过,郑党为了让太子南迁,筹谋良久。今次为何不借着巡抚之名南下,而将这个机会推给你?”网首发 周衍喃喃了好一会,竟是答不出来。 “因为郑党求的是一个名义。”王笑道:“若天子下诏让太子南迁,是为守国,是为正统。像这般私自逃离、暗中经营,是为不臣之心。今殿下若听谋士所言南去,彼时天子、太子还在坐镇京师,为国守着门户,愿以身死社稷。那殿下算什么?北方臣民如何看待殿下?天下臣民又如何看待殿下?” “他们可不会觉得殿下是大局为重、未雨绸缪。他们只会想,唐中元尚未东征,建奴尚未南下,你这个皇子便不得诏令私自逃了,是为怯懦。到时候谁敢把身家性命寄托于一个怯懦之主。到时候殿下只会成为一个靶子,一个踮脚石。” “殿下可别小看了这北方民心、天下民心。当年李督师斩东江镇总兵,今日我们不说因由。只说此举使得辽民失心,而辽民失心又致辽东局势愈劣,终致覆水难收。如今时机未到,殿下若再使北方臣民失心,则休想提什么缓缓经营、它年收复失地。” “谋士者,可为殿下谋一时之利,却不能为殿下谋万里江山。唯心中有万民,方可得万民归心,唯心中有家国,方可得家国庇佑……还请殿下三思独断。” 周衍便呆在那里。 他觉得宋信说的也对,又觉得王笑说的也对。一时竟有些不知听谁的才好。 往日只觉心中志向远大,但如今成为齐王不到一日,他便已感觉到左右为难,上位了才知上位者的难处…… 第314章 亲王卫 “可是,我已答应宋先生,若是出尔反尔,恐为人耻笑。”周衍依然有些犹豫,一本正经地低声道:“为王者须果敢绝断,岂好反复?” 王笑听了这话,第一反应是觉得有些好笑。 少年心性,在乎别人的看法,不想出尔反尔。 幼稚。 目光落在周衍那张俊秀的脸上,王笑忽然发现自己这个小舅子长得和自己老婆还是很像的。 姐弟俩都一幅老成持重、四平八稳的样子,但其实心里都很孩子气嘛。 但王笑转念一些,周衍小小年纪面对的便是官场上的深沉政客,一举一动便系朝堂大事,一念之间关乎数万人的安危,能如此审视自身言行,相对而言倒也能算是难得。 反观自己十四的时候,似乎还翘课去网吧打游戏来着…… 多好玩啊。 他摇了摇头,驱散心中莫名其妙的想法,道:“关键是看殿下是否有决心,只要你认为是对的,大可放手去做。殿下还年轻,不必谨小甚微、万事求全,太苛责自己了。凡事不愧于心,无愧万民便是。” 周衍本觉得心念动摇有些丢脸,听到这句话便有些释然。自己年纪尚小,刚学着出来做事,似乎主意不定也正常。 他想了想,便坦然问道:“但赈灾治疫一事,向来是吃力不讨好。这其中诸多关节皆要得罪人。且,事败有过,而事成无功。” “功不在朝堂,而在生灵。”王笑道:“总之,有过我担,有功归殿下便是。” 周衍脸微微一红,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我皆身份特殊,行事分寸难以把握,又有诸多掣肘,想要成事只怕难如登天。” 王笑点了点头,似颇为认同,他却是话题一转,问道:“宋先生建议殿下去山东,可曾提过沿途谁来护卫一事?” 周衍摇了摇头。 王笑道:“我已为殿下备好齐王护卫一千五百人,请随我出府一观。” 周衍吃了一惊:“这!我封王不到一日,岂可这么快便有亲王卫率?到时引得父皇猜忌如何是好?” 王笑脸上浮起些淡淡的冷酷之意,道:“国事危如累卵、迫在眉睫,若还要再顾忌朝中倾轧、行事束手束脚,我们与那些裱糊匠们又有何不同?” “但依规矩,亲王分府之后……” “依什么矩。”王笑道:“我只有半月筹备,因此仅得一千五百人。但我听说藩王护卫的建制,至多有两万人。殿下放心,到时父皇绝不猜忌……” 周衍骇然失色,瞪大眼睛看向王笑,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自己这个姐夫,出得什么馊主意?胆子真的是太大了。 自己真的有可能会被他带坏。 带坏不要紧,可千万别被他带到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这楚朝没有外戚乱政的先例,他倒也不担心王笑图谋不轨,但就算拥立自己,这也太大胆了。 如此想着,周衍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王笑见周衍退却,一伸手便捞起他的手腕,将他往门外拖去。 周衍挣扎着道:“我从小到大都是规规矩矩的,你切不可乱来。” “你从小到大规规矩矩有何用?这王位还是我使手段给你讨来的。” “兵事绝不是闹着玩的……” 王笑道:“怕什么!父皇用你,便是看中你年轻有锐气。切不可磨平自己的棱角。” 周衍被王笑拖着,实在是一脸的无可奈何、不知所措。 ——棱角你个头,明明是三位阁臣都拟了票,父皇不得已才批的红,到你嘴里就是看中我的锐气了? 唉,这个姐夫也是个满嘴骗人的。 御赐的这个齐王府实在有点小,不一会儿就到了门外。 路上倒也有护卫,见驸马和齐王手牵着手,纷纷心想这俩感情真好。 出府一看,周衍又是吓了一跳。 “这,你给我找的齐王卫率,怎么连件盔甲都没有……” 王笑手底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堪用之人都归到了锦衣卫,张永年这个指挥使以下,耿叔白为同知,耿正白为佥事,刘一口、小柴禾为镇抚使,耿当、庄小运为千户。 他便让秦玄策、白老虎、羊倌三人脱离出来,往京郊挑选难民,费心训练了半个月,勉强搭起了一千五百人的队列。 王笑对练兵并不了解,反正是写了一些军训条例交由秦玄策。随他在校场摸索。 此时他站在齐王府的阶上,目光看去,依然能看出这一千余人皆是新兵。 这些人都是各地逃难而来,今天也是第一回进内城,一个个浑身上下都带着土冒的气质,黑乎乎的脸上都泛着腼腆的傻笑。 看起来打架还是不怎么能打架。但秦玄策依王笑的法子训练了半个月,他们军姿却是站得还不错。 王笑心中摇了摇头。 暂时先将就用吧。 兵还不是什么好兵,他却也不能让周衍白白羞辱了自己。 “怎么会没有盔甲?我可是开铁矿、开纺织厂的人。” 周衍愕然道:“你还有铁矿?私开铁矿可是大罪。” “谁说私开了?我和陆家合作,有正经文书的。”王笑道:“扯远了,盔甲武器都是有的,只等名号建制。” 说完,他目光灼灼看向周衍。 ——齐王殿下给个番号呗。 “不是这般乱来的。”周衍压低声音道。 他不想落了王笑面子,便将他拉到一边,轻声道:“诸王护卫都是由亲王护卫指挥使司管,兵籍属兵部,你这些人怕都不是军户吧?以民户为兵、蓄养私兵可是大罪。” 王笑“哦”了一声,道:“殿下把你的信印给我一下。” “你要干嘛?”周衍极有些警惕起来。 王笑也不多言,转头喊了一句:“羊倌。” 只见一个山羊胡的汉子飞快跑过来,绕着两人一圈才拱手道:“驸马。” 王笑道:“你先见过齐王啊。”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小王爷。”羊倌便行了一个不三不四的礼。 周衍心想:王爷就王爷,为什么还要‘小’王爷? 却见羊倌嘻嘻一笑,手里便呈上了一块小小的印章。 周衍眼一瞪,往怀里一摸果然摸了个空。 他不由打量了羊倌一眼。 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贼,原来长这样。 “你们……” 王笑接过,随手便从怀里掏了一叠文书,啪啪啪盖起来。 “你动作快些,就因你被大理寺拿了,这已耽误了大半天,一会人家都下衙了。”秦玄策见他动作慢条斯理的,便跑过来帮忙。 周衍目瞪口呆…… 第315章 你的兵 王笑将一堆文书盖完,递给羊倌道:“兵部、亲王护卫指挥司、五军都督府……该办的手续都办了,一应印章按好,文书、调令归档,不要遗漏。” “驸马爷放心。小的办事,比娘们的腚儿都漂亮。”羊倌嘿嘿一笑,接过王笑手里的文书,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王笑把印信往周衍怀里一放,嘀咕道:“殿下放心,这些事我不懂。我大哥却知道的清楚,文书皆是他替我们办的,保证滴水不漏。” 周衍觉得自己应该生气,小脸一板,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话。 今日之事,超出了认知的范围了。 他本来是温文尔雅的皇子贵胄,被王笑拉出来后便开始显得有些傻气。 “你也太乱来了!” 王笑不以为意道:“殿下你看,我们楚朝机构冗杂腐化,办事效率又低。我若不如此,殿下何年方才有亲卫?” “这些是我的亲卫吗?!你……” 那边只听秦玄策大喝一句:“大家伙如今都是齐王亲卫了,以后当兵吃饷,齐王管饭,一顿也饿不着你们!” “好!为齐王殿下效死!” “为齐王殿下效死……” 整齐划一的大喝如雷。 王笑便道:“殿下你看,怎么就不是你的亲卫?” 周衍:“……” 那秦玄策又喝道:“披甲!” 十几辆马车便马上被掀开来,只见一叠叠红罩衣棉甲,竟还有一排排的横刀。 一千多名汉子便在长街之上换起衣服来。 场面属实有一些壮观。 “史大壮,你他娘的脱衣服干嘛?罩上去穿不知道吗?” “高老六,你他娘的先把鞋脱了再穿裤子不行吗?” “马材,老子干散了你,你这脚的气味……还不快把鞋穿上!” “老子日你们……” 白老虎扯着大嗓门来回骂个不停,吼声响彻了整条街。 周衍只觉得自己的眼皮跳得厉害,他觉得自己和这个姐夫绝对不是一路人。 他目光在长街上扫过,忽然又是吓了一跳。 “那那那里,怎么有口棺材?!” 周衍手一指,只觉头皮发麻。 这个王笑,又又杀了谁? 姐姐怎么就招了这样的驸马。 自己一开始就反对这门亲事的! 王笑却是淡淡笑了笑,道:“那是我的棺材。” “你的棺材?!” “殿下主理赈灾治疫一事,我便要尽心辅佐,接下来不管去哪个衙门办事、去哪个州府巡视,我便抬着这口棺材去。谁若想阻挠、推诿,便让他先杀了我。” 王笑声音平静,却目光定定的,显然不是开玩笑。 周衍微微一愣。 他忽然意识到:王笑是认真的。 这件事一直以来都显得有些荒诞,所有人都以为它只是王笑的借口和手段,包括王笑自己行事看起来也是有些轻佻。 但现在,周衍忽然有些发现,他好像真的是为了救百姓? 这个只比自己大一岁的少年,居然是个一心为民的清官? 看起来实在不像啊……更新最快的网 那边王笑又招了招手,唤了两个人过来。 周衍目光看去,见那两人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咧着嘴笑着,竟是一个门牙也没有;另一个是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倒是很让人有好感。 王笑介绍道:“这是我堂兄王珰,不学无术,便给殿下做亲兵好了。这是我表兄苏明轩,可为殿下护卫军中参谋。” 周衍低声提醒道:“我朝没有参谋一职。” “殿下明白是什么意思便好。”王笑道:“总之都是殿下说的算。” 周衍心里便翻了个白眼。 ——哪里看起来像是我说的算? 那边两人便行礼道:“见过殿下。” 周衍颇有礼貌地道了免礼。 他目光看去,觉得王珰很有些轻浮气,显然是个花花大少。 苏明轩倒是很不错,老成持…… “殿下吃不吃核桃仁?”苏明轩突然笑着问道。 周衍摆手道:“不必不……” 话音未了,他嘴里竟被塞了一个核桃仁! 这么大胆? 居然敢直接给皇子喂东西吃?! 他有些想发火,今天已经好几次他都想发火了,但又不想和王笑撕破脸。 撕破脸对自己就太不利了。 算了,忍一时之气…… 咦,这个核桃仁怎么这么好吃。 也太好吃了吧! 好像是盐焗的。 嘴里还有些余味,十分香。可惜苏明轩也不喂了,退侍在一般,很文雅的样子。 周衍便有些遗憾。 耳边忽然听王笑道:“殿下和淳宁还蛮像的。” “嗯?” 周衍目光看去,却见王笑脸上浮着一丝笑意,既有包容,也颇为和煦。 “也没有很像。”周衍便撇了撇嘴。 自己以后是要做经天纬地的大丈夫的…… 那边兵士们换好盔甲,个个都焕然一新的样子。 他们也不乱跑,依然有序地列队站好,动作虽有些笨拙,却井井有条。 白老虎大声骂了一句:“一个个憋着笑干啥?穿件新衣服高兴个屁……老子数到十,想笑的敞开了笑。” “俺穿这个好威风喽。” “放屁,你穿着像个驴粪蛋子。” “哈哈哈。” 有兵士这般笑骂了两句之后,便爆发出一阵阵大笑声。 那边王笑也笑了笑,对周衍道:“你看他们现在如此鲜活,但他们本来可能就会饿死、冻死、病死在城外。如今城外那些难民亦是如此,今日殿下保护了他们,异日他们也会保护殿下。” 周衍站在阶上,目光看着这些人,若有所思。 “三……二……一。”白老虎十声数完。 大笑声戛然而止。 周衍忽然有些失落,他竟然有些希望他们再笑一会。 “农民失了土地便成了难民,朝庭又不给他们土地,又不许他们当兵,谁愿意饿死不成?便只有从贼了。卫所的军户不想打仗,朝庭又逼着他们打仗,打又打不过,贼势便愈大。”王笑絮絮叨叨道:“殿下你看他们,当兵有饷吃,我们也需要兵。多好。” “岂是你想的如此简单?”周衍皱眉道:“我楚朝并非没有蓦兵,只是蓦兵耗费大,国库日绌,只能频繁加税,致使国事愈颓。” 王笑又是“哦”了一声,道:“殿下放心,我们有银子,很多银子。” “出发!”秦玄策喝令了一声。 “走吧。”王笑又伸手去搀周衍。 周衍躲了一下没躲开,极无奈地道:“去哪?” “等到了地方,殿下就知道。” 周衍此时便知道,王笑今日不是来劝自己的,分明就是来绑架自己的。 他捉了捉头发,极有些崩溃,心中想道:这姐夫太不像话,得要去问问姐姐才行。 王笑看着周衍的样子,亦是心道:这小子太不听话,得要去见见淳宁才行…… 第316章 顺天府 顺天府衙门。 公房中温暖如春,府尹夏炎与府丞邹学义正对坐喝茶。 天色一天比一天黑得早,窗外的小雪下个不停。 两人也是忙里偷闲。 偌大的京城,司法民情各种事情其实也多。但在京城为官,顺天府的官其实很是难当,多做多错,干脆还是少做为好。此时各级官员便都竖着耳朵,等梆声一响,便可散衙还家。 别的州府,府尹与府丞作为一二把手一般都有矛盾,但夏炎与邹学义却是颇为交好,只因为邹学义没想过要当府尹、夏炎也盼着早些调走,两人便没有利益冲突。 夏炎举着茶杯叹道:“上个月暴民反对禁酒令,老夫本来还盼着借这个乱子能被贬到外地为官,可惜。” “府尊若能放外,大抵上便是都转运使,或者通政使了,这可都是肥缺。”邹学义笑道。 夏炎听了这两个官职,便目露向往。 “肥不肥不要紧,老夫是真想去别处挺直腰板。”他摇了摇头,叹道:“京中权贵高官多,顺天府各处受气,没一件事做得了主,你我活得便好像是……一条狗啊。” 仿佛为了印证夏炎所言,下一刻便有衙役冲进来,喊道:“府尊,齐……齐王殿下和驸马来了!” 夏炎目光一凝。 却听外面突然响起两声打梆声——散衙的时间到了。 夏炎与邹学义领着官吏一路出了府衙,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口大棺材。 两人都吓了一跳,只当是发生了什么大案。 齐王与驸马一起来,这案子得有多大? 两人对望一眼,极有默契的决定:这案子顺天府办不了! “见过殿下、驸马。” 一众官吏行过礼,看着对方带来的那些盔甲锃亮的军队,两人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王笑脸色颇为温和,笑吟吟道:“大家还没用饭吧?我订了饭菜,一会酒楼便送来了。” 夏炎心里有不好的预感,面上却是笑道:“驸马太费心了。此时既已散衙,让大家回家吃饭便是。” 王笑道:“散什么衙,都留下来加班吧。” 夏炎虽未听过这个词,却也大概理解是何意,脸色便极有些为难起来。 他目光瞥了那口棺材一眼,压住心中好奇,告诉自己千万别打听棺材里是谁。 为官顺天府,关键是少招事。 “别瞅了,棺材是空的。”王笑道:“顺天府衙房以及所有官吏,现在都被齐王殿下征用了,接下来这里便是‘京城防疫指挥中心’,领命吧。” 夏炎面色一变,心道:这还不如棺材里躺着个苦主让老夫断案呢! 一旦顺天府成了什么狗屁中心,自己身上便要打下齐王一党的烙印。顺天府的官本就难当,再牵扯到储位之争,那就更没活路了。 今天应该早点散衙的! “殿下、驸马。”夏炎只好拱手赔笑道:“下官若能效犬马之劳,自是不胜荣幸。只是……顺天府实在不适合,一则府衙事务繁重,大家都抽不开身。二则,府中官吏皆是无能之辈,不堪大用。” “对对,不堪大用。”邹学义亦是恭声道。 那边周衍便瞥了王笑一眼,似在说:看吧,我就说没那么简单。 “事务繁重?我看你们很清闲嘛,早早就等着下班。”王笑道:“齐王殿下不是来征询夏大人的意见,是来下命令的。” 周衍与夏炎皆感到十分无奈。 夏炎微微沉吟了一会,脸上已换上郑重的表情,侃侃道:“驸马,此举不妥。顺天府掌管京师民治,天子脚下,万事皆重章法。陛下点臣为京师百姓父母官,便是看中臣不偏不倚,是为直臣。但齐王殿下若入驻府衙,此……大忌。” 虽只有‘大忌’二字,但他知道王笑听得明白。 不偏不倚指的是储位之争,大忌则是指亲王控制京师,有谋逆之嫌。这既是顺天府的大忌,也是齐王与王笑的大忌。 果然,一句话,周衍便有些犹豫起来。 真要为了不关己身之事,引得父皇猜忌不成? 以前读史,看那些一心为民、奋不顾身的人物也觉心向往之,但如今事情落在自己头上,才知道其中不易。今日真占了顺天府,有几人知道自己是为了防疫?旁人怕是只会说自己借机揽权,甚至企图控制京城。 控制京城这个罪名,自己这个皇子担不起。 己身的前程、旁人的性命,这二者摆在一起,要如何选? 下一刻,王笑却是在他肩头一拍,道:“我们都已经私建卫率了,殿下还怕什么?开弓没有回头箭。” 周衍脸一垮,愈发无语。 自己怎么摊上这么个姐夫? 秦玄策高高扬起手,喝令道:“进驻顺天府。” “是!” 白老虎亦是高声道:“请官老爷们入衙办公务。” “是!” 白老虎若不喊这一句,这支难民组成的队伍大概是不敢去碰顺天府的官吏们的。但有这这一句话却大有不同,请官爷们办公务而已。 这些兵打仗应该还不行,但押一些文官书吏却是没太大问题的,便纷纷上前,一个一个轻手轻脚,或拉着顺天府官吏的袖子,或推着他们的背,将他们往府衙里带去。 那些官吏目光看去,只见这些大头兵长得凶神恶煞,披甲带刀很是威武,但表情却都透着腼腆与尊敬,一时也很有些愕然。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这些盼着散衙的官吏便被押了回去。 王笑摇了摇头自嘲道:“强制人家加班,我可真缺德。” 周衍心想:你缺的何止是德。 大堂外挂着“化被群黎”的牌匾,意为恩德感化黎民百姓,堂内则是挂着“明镜高悬”,后面的屏风上雕着仙鹤图,很有些威严气象。 周衍被王笑推着在主官的位置上坐了,连忙道:“这不适合。” 王笑随口道:“殿下不必客气。” 周衍心里不由又是一叹。 这不是客气不客气的问题好吧,自己堂堂皇子亲王怎么能坐区区三品官的位置? 但这个姐夫乱来的地方实在太多,让人已经无力指摘了。 那边夏炎被带到堂上站着,心中也极为不满。 怪不得国将不国啊,怎么能任由两个毛头小子如此胡闹?! 目光又在秦小竺和王珰身上一扫,他心中又骂道:是‘四个’毛头小子。 “啪!”突然一声大响。 王笑站在周衍旁边,拿着惊堂木重重一拍,喝道:“如今这京城,粪溲遍布,污秽不甚。沟渠滓垢,臭恶熏蒸。鼠虫蝇蚋横行,散为疫疠。虐痢瘟疫,相仍不绝。致京师内外之民,僵仆相继……”网首发 周衍听他侃侃而谈,词藻与先前不同,心中颇为诧异。转头一看,却见王笑手里拿着一张纸条正读得认真,想来是王珍写给他的。 第317章 请加班 “今上体恤百姓,命齐王主持赈灾防疫事由,第一桩便是要清理沟渠、灭鼠灭虫。”王笑道:“夏大人请出具一道文书……” “不妥。”夏炎摇了摇头,郑重道:“清理京师街道之责虽在顺天府,其权却在工部。下官不好署理这份文书。” 周衍微微蹙眉,道:“各州府街道皆由府衙管理,老大人休要推诿。” “殿下。下官说了,职责虽为在顺天府,但京师辇毂之地、天子脚下,却该由工部都水司管理,太祖皇帝编的《诸司职掌》便提过。”夏炎道:“其中曰‘京城每年开浚沟渠以通水道,以清积秽,支都水司库银’,此非顺天府之权……” 周衍一时语塞。 王笑却是笑了笑,赞道:“夏大人真乃博闻强记。” 夏炎听他语气不善,忙道:“下官只是依律行事。” “我们楚朝的官若都能像夏大人一样熟读条例,这天下……” 王笑说着,忽然随手拿起一根火签用力掷在他脸上。 夏炎惊呼了一声,脸上被打了一下极有些痛。 耳边却听王笑骂道:“这天下怕是早要亡了!一点事都不办,理由借口却背得滚瓜烂熟!天子脚下,臭气熏天,你不清理他不清理,这点小事都不做,还做你他娘的官!” 接着,又一支火签“啪”的重重摔在夏炎脸上。 “驸马!” 泥人也有三分火,虽说是在顺天府做惯了笑脸人,但此时夏炎也终于生气起来。怒道:“士可杀不可辱!下官寒窗苦读二十载、入仕途又三十载,一直以来矜矜业业,自问毫无错处。反观驸马你,在京城纵兵、劫持官吏,侮辱朝庭大员。你是要做什么?!” “老夫堂堂文官,岂可受勋戚如此羞辱?!” 邹学义亦是站出来道:“不错。今日之事是非曲折,下官亲眼见证。驸马若再不约束行止,下官便要上书状告驸马!” 周衍微微有些惊,脸绷得紧紧的。 夏炎这老头平时看起来笑吟吟的没什么官气,实因为他处的位置强横不起来。但他一旦发怒还是让人心悸。此时言下之意却是要发动文官们攻讦王笑了。 这下好了,自己果然要被连累了。 王笑却是讥讽地笑了笑。 “这便是楚朝官场?清理沟渠,灭鼠灭虫,多小的一件事?你连太祖的条例都搬出来?腐朽糜烂至此,你对得起太祖皇帝吗?!” 周衍心中猛然一颤。 他忽然觉得王笑这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今日是有备而来,王笑本该有更好的方法压服夏炎,但这一番争论……他是想让自己看看楚朝的官?也看看楚朝是为何走到今时今日的地步? 只是一桩清渠灭鼠的小事便如此举步维艰,那要想中兴家国又需要多大的决心? 王笑看着周衍沉思的样子,微微点了点头,接着便对秦玄策比划了一个手势。 秦玄策会意,与白老虎双双上前,一人按着邹学义,一个按着夏炎,狞笑道:“文书写不写?” 夏炎昂然不惧,掷地有声道:“老夫说过,士可杀不可辱……” 王笑道:“有一个府尹,一个府丞,留一个就够了。父皇给齐王赐了尚方宝剑,可以先斩后奏。” 周衍顿时眼皮一跳。 什么尚方宝剑? 哪来的什么宝剑…… 王笑你这实在太过了! 白老虎嘿嘿一笑,道:“老子来,老子还没杀过三品官。” 说着,拿起刀便往夏炎的脖子掂量了一下。 冰凉的刀锋在皮肤上一碰,夏炎登时一个激灵,慌道:“下官知错了,下官写!” “接下来要写的文书可不止这一封,夏大人可想好了?”王笑道,“若是过几天还要反悔,不如现在就别挡邹大人的前程。” 邹学义听王笑点到自己,双腿一软几乎要跪下来。 夏炎又气又怕,更多的还是怕,颤声道:“下官写,要什么文书下官都写……”网首发 “很好。”更新最快的网 “第一件事,以齐王殿下与顺天府之名,传谕五城兵马司,即刻起清理京师沟渠,清扫街道,灭鼠治虫。外面有一批口罩和衣服,让所有劳力都穿戴上,若擅自褪下则重罚……” “第二件事,即日起京城交通管制,勒令京师百姓不得聚集,不得赌博,无事不可出坊……” 夏炎道:“可是,顺天府无权……下官愿意写,只是顺天府无权戒严京师。” 末了他还补上一句:“以齐王殿下名义更是不妥。” 王笑点头道:“此事我会知会巡捕营、京卫指挥使司,你只管写你的文书。还有,注意你的措辞,万不可再言‘戒严’,以免引起恐慌,只说‘交通管制’。” “是。” “第三件事,我会让京郊产业园的人进城,依照京郊的做法在京城内建立检疫、隔离、诊病、庇寒处,顺天府派人配合,并以官府之名告示百姓。” “第四件事,收集病死者尸体……” “第五件事……” 王笑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夏炎便提笔开始写文书,分别向五城兵马司、巡捕营、京卫指挥使司等各个衙门送了出去。 “下官还是得提醒驸马一句,许多事,各方未必愿意配合。”待写好了文书,夏炎方才低声道。 “我知道。”王笑道:“这几天诸位便不要回家了,还请大家把京城的所有街道、暗渠的地图找出来;把京城的户籍也都找出,做好各坊的人数登记;做好这几天死与瘟疫者的记录,以了解各项举措的项目,随时调整……” 堂下的一众官吏一听,便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不回家怎么行?自古以来便没有这样对待官吏的。”终于有人壮着胆嚷嚷道。 “驸马是想做什么?挟持我等不成?” 王笑便向兵士吩咐道:“抬进来吧。” 便见有兵士抬了一口笨重的箱子进来。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箱子被掀开,顿时便是一阵惊叹,竟是满满一箱的银子。 几个治中、通判、推官的官员对这些银子还有些无动于衷,诸多文吏却都有些惊喜起来。 王笑对他们的表情感到颇为欣慰。 一边是兵士,一边是银子,勉强算是一手大棒一手萝卜了。 “接下来防疫有功者,重赏。”王笑道:“你们看,我给你们订的便当也到了,还请诸位尽心加班……” 第318章 卞康平 五城兵马司。 卞康平刚由副都指挥使升任都指挥使。 他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卞修永的族弟,托着族兄的关系到京城混了几十年,一路混到三品武官,靠得便是活络的头脑和打点各方人脉的能力。 卞修永是御史之首、清流里的高官,自是不能伸手捞钱的。 于是,为家族谋福的重任便落到了卞康平头上,吃空饷、收孝敬、压榨商铺……如是种种,每日里也颇为辛苦。 偶尔还有一些风险。比如,他前阵子为了替京城煤业出头,在五丰街笑谈煤铺前便遭到了暴民的一顿毒打,歇养了一个月才好…… 此时本已过了散衙时间,没想到却还有人来找,卞康平也只好再辛辛苦苦,亲自接待,安排对方在公房里坐了。 来人他以前也打过交道,是清水坊王家的嫡长子王珍,有个举人功名在身上,往日里也曾为了京城的铺面作坊孝敬过他不少银子。 可惜,禁酒令后便少了这一笔进项。 “王公子是来谈买卖的?” 双方坐定,卞康平便开口问道,眼中带着些精光。 王家不酿酒了,但别的生意总还得做,卞康平已打听清楚,王老爷子如今在暗地里倒腾盐,王老二似在布局茶业生意。 想必王老大今日少不得一份孝敬。 果然,王珍道:“确实也算是一桩买卖。” “哦?”卞康平眉毛一挑,笑道:“王公子是知道卞某的,向来是童叟无欺。只要银钱到位,这京中铺面想要哪家都行。” 王珍温文尔雅地笑了笑,道:“大人请容在下卖个关子,是什么生意一会便知。” 卞康平心里微微有些不耐,他家中新纳了两房小妾,正是玩得美的时候。 但想来王珍如此作态,应该是一笔大买卖,他也只好耐着性子朗笑道:“也好,王公子且尝尝卞某这新茶,蒙顶山的石花。” 王珍饮了一口,拈杯赞道:“味甘而清,色黄而碧。酌杯中,香云幂覆,久凝不散。好茶。” “王公子果然是风雅人。” “蒙顶石花,天下第一。”王珍道:“这茶不便宜吧?” 卞康平微微一笑,道:“京城商户孝敬的罢了。听说王二公子最近也是做茶叶生意,不知打算何时开张?卞某到时也该去送个彩头。” “二弟也不过是瞎折腾,让手下人有个活计。”王珍笑道:“今日在下来见大人,并非为了这种小生意。” “哦?”卞康平又是眉毛一挑,愈发有些好奇起来。 茶叶还是小生意?那要谈的到底是多大的生意? 又耐着性子谈笑风生了好一会,却听门外通传道:“大人,顺天府有文书过来。” “这么晚了还有文书?”卞康平道:“明日再说,没见本官在招待贵客吗?” “可是,是齐王殿下的谕令……” “齐王?”卞康平面色一凝,沉吟起来。 王珍笑道:“大人还是先接了文书吧。” 卞康平接过那两道文书一看,登时面色不豫起来。 ——当我五城兵马司是什么杂役不成?! “去,回复殿下与府尊,京中治安不靖,盗贼渐多,五城兵马司兵力尚不足以巡候警戒,不堪奉令。请殿下与府尊令调他人。” 如此对通传卒吩咐完,卞康平方才转身对王珍道:“齐王也就是四皇子,新近得了个赈灾治疫的差事。其人年轻不通俗务,不知深浅,竟支使起我来。却不知事情不是这样办的。” “哦?”王珍笑问道:“那事情该如何办?” “如何办?”卞康平笑道:“此事就本不该办,也办不了。京师本就缺粮,救那许多人活命做什么?再说这清理沟渠,以当前之形势,连陛下都有南迁之意,谁还理会这京师脏不脏?” 他说着,脸上嘲讽之意愈重,又道:“卞某与王公子说笑两句罢了。不理这些公务,我们来谈那桩大生意。” 王珍微微一笑,道:“在下此来,也与这文书有关。” “哦?” “在下是来劝卞大人领命办事的。换言之,我是齐王殿下的说客。” 卞康平倏然面色一冷,叱道:“王珍,你是在逗本官?!” “在下是在为卞大人的前程考虑。” “你是昏了头,本官绝不住这种吃力不讨好之事。”卞康平冷声道:“天色已晚,本官散衙还家了,你走吧。” 说罢,他一拂袖,向门外走去。 开玩笑,老子这个肥的流油的官做得好好的,沾这种刚封的王爷做什么? 回头人家一箭就把自己这个出头的肥鸟给射下来怎么办? 语气再硬也得给你顶回去! “卞大人不听听在下的劝告之词?”王珍笑道。 “劝你个头,你怎么劝本官也不会听的!” 卞康平断然应道,拉开门往外走去。 公房外,竟然站着一个女孩子。 卞康平眼睛一亮。 只见这少女一身利落的箭袖服,头发束起,眼睛弯弯的带着些狡黠,又水灵又机灵的模样。 只一眼,卞康平又是面色一变。 “你你……你是如何进来的?”他喃喃道:“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呢?” 秦小竺晃了晃自己的小拳头。 “你见过我?”她笑道:“见过我的拳头吧?” 卞康平顿时大骇。 “是你!五丰街……笑谈煤铺?!” 突然,一阵风掠过。 微凉的空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清香。 一拳重重轰下来! !! “王大哥要劝你,你不听,非要让老子揍你一顿……” 是夜,散在各坊的五城兵马司中的吏员、军官皆被召集起来。 清水坊的邓景荣也收到传唤。 他是老胥吏了,还曾经因在茶楼与张恒攀谈而被唤进皇宫问事,回来待遇便颇有些不同。 一路匆匆地赶到兵马司衙门,便见灯火通明、晃如白昼,校场里人声鼎沸,极是热闹嘈杂。 校场边上还站着些奇怪的人。 那些人站得整整齐齐,浑身白衣,戴着面罩,有数十人之多,守着几辆马车,也不知是什么人。 “吏员站左边,各级武候站右边……” 安排了好一会,一众吏员、军官才歪歪扭扭地站定。 “哟,进过皇宫的老邓头来了。” “来来,让老邓头站前面。” 邓景荣不停在吏员中问着:“啥事将全城人都召回来?” “该不会是要发俸银吧?” “美得你。” 邓景荣抬眼看去,却见点将台上自家将军卞大人鼻青脸肿,看起来极是狼狈。 ——看来是卞大人让人欺负了,要召集大家去找回场子?那召集巡卒便是,把自己这些吏员找来做什么? 下一刻,他却见卞大人旁边站着两人,自己居然都认得的。 咦,这不是自己清水坊王大公子吗? 咦,那不是文贤街一霸秦大姑娘吗? 接着,便听那秦霸王骂了一句:“娘希皮,你五城兵马司的兵就是这个窝囊样?连街上的混混都打不过吧?” 卞大人便尴尬赔笑道:“下官这也是刚升都指挥使不久,前任指挥使疏于训练了……这个,太疏于训练了……” “闭嘴,宣布吧。” “是是……所有人听令!” “齐王诏令曰:朝廷施仁,养民为首。今遍京城内外,灾疫盛行,盖有市井粪秽气触人、鼠虫遍地之故……令五城兵马司疏通沟渠、清扫路面。” 卞康平小心翼翼地瞥了秦小竺一眼,又喊道:“大家伙听明白没有?圣上让齐王主持防疫大局。今日齐王与顺天府颁了文告,命我五城兵马司出力。大家伙务必尽心,若有怠慢,军法处置。接下来具体如何做,让这位王先生与大伙细说。” 王珍却并不急着宣令,而是让人将那几个马辆卸了。 却见马车中都是一包包的面罩与衣服。 待最后一辆马车上的箱子打开,竟是满满一箱的碎银。 邓景荣看着这一幕,想起自己对王家的了解,也想起那夜在皇宫里见到王笑被天子审问的那一幕。 王家这些年可一直在走上坡路啊,从商贾一跃为勋戚,如今更是攀上了什么齐王。 他心中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小小胥吏一飞冲天的机会,也许就在眼前了…… 第319章 高成益 逸园。 神枢营参将高成益手中的酒杯轻轻转动着,嘴里赞道:“京中美酒越来越少了,也就是在王公子这里能喝到好酒了。” 王珠笑道:“高将军要酒喝还不简单?我已安排了两辆马车的酒送至将军府上。” 高成益摇了摇头,叹道:“如今京城多事,我还是安份些为好。” 这句话却还有另一层意思——今夜,不管你找我办什么事,我都不太想答应。 “京城多事?”王珠道:“莫非是……郑党整备京营,动到高将军头上了?” 高成益有些讶然,压低声音问道:“王公子竟也知道京营整备之事?” “我虽是商贾,却与锦衣卫张永年有些来往。”王珠道:“听说,陛下对京营整备之事有所疑虑。” 一句话说到高成益心坎上,他目光一凝,问道:“是吗?” 王珠淡淡一笑,道:“我不过是商贾,只是听张永年与舍弟谈话时提过两句,具体也不甚知之。” 高成益略有些失望。 若是平时,他可能会想见王笑一面,此时却是不妥。 王笑和齐王走太近了。 武将涉及储位之争没有好下场,陛下鼎盛之年,现在下场太早了。王家不智,悔收王珠那么多银子。 高成益便道:“提到张永年……他今日来找过我,带走了我几名亲卫,说是了解些情况。” “哦?”王珠讶道:“将军是否需要鄙人帮忙转圜?” 高成益摆了摆手,道:“无妨,似乎是与京营整备之事有关。” “果然如此。” 高成益深深看了王珠一眼,又道:“京营该是陛下的京营,却有些人借整备之名拉拢京营为己用,此事……我也觉得十分不妥。” 两人碰了一杯,皆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京师三营中,神机营属于陛下铁杆,郑党的目标便是五军营与神枢营。如今拿下了五军营,又便瞄上了神枢营。 高成益却不甘屈居人下。 若在头上添一个首辅、再添一个太子,岂有地位可言? 他今日来见王珠,便是想借王家这个勋戚的嘴,让陛下知道‘京营该是陛下的京营’。 至于王珠的目的?在高成益想来,拉拢自己入齐王一系罢了。 为时过早。 果然,王珠道:“如今齐王殿下出来办差,若无京营支持,恐是难以成事……” 高成益打断道:“我虽是武夫,却也知道这朝堂之上未必是事成了才好。有时候,事败了反而获利更多。比如,圣眷就比功劳重要。” “高将军此言真知灼见也。” “你我是朋友。”高成益爽朗大笑道:“我对陛下尽忠,对你尽义。高某这一世人,就得便是忠义两全。” ——我对陛下尽忠,以后太子上位,我不是你们齐王一系;我对你尽义,万一齐王上位,那我可还是你王珠的朋友。 高成益这话的意思王珠听得懂,无非是不想这么快站队,但愿意与自己交好。 算盘打得不错,不想下注,又想两边通吃。 王珠抿了一口酒,心道:世上哪有如此好事?想有回报,先卖命吧。 “将军!” 门外突然有人喊了一声。 “进。” 门被推开,高成益转头看去,见是自己的亲卫长高正业。 高正业是他远房族侄,从小惹事斗殴、不务正业,因此长辈给他改名叫高正业。如今被高成益带在身边经历了几年,算是颇为得用。 他今天本是被锦衣卫带去问话,此时急匆匆地跑过来,却是满脸的血迹,还带着些慌张。 高成益猛然站起,喝道:“怎么了?张永年敢动老子的人?!”网首发 “不是。”高成业咽了咽口水,瞥了王珠一眼,低声道:“我闯了祸。” 高成益眉头一皱,喝问道:“怎么回事?” 高正业却是又瞥了王珠一眼。 王珠颇为识趣,站起来笑道:“高将军且自便,鄙人回避一下。” 高成益却是道:“不必。我与王兄弟是朋友,没什么好见外的。” 他话是如此说,神色却很是不豫。 今天锦衣卫来带人,王珠宴请自己,高成业闯祸……如此种种显然不是巧合。 想必是齐王一系为了拉拢自己下了套子。 王珠竟敢跟自己耍这样的心眼,迟早收拾了这小子! “说吧。” 高正业便支支唔唔道:“我……我杀了人。” 高成益心中冷哼:果然如此。 王家为了拉拢神机营,设计让自己的亲卫长杀人闯祸,然后出面解围。 这也不是什么新鲜手段,水浒中宋江逼卢俊义上梁山的方法照摆过来罢了,上不得台面。 这般想着,高成益淡淡看了王珠一眼,又向高正业问道:“杀了谁?” 想来,死的这人自然要有些身份,自己大概是摆不平的。但其身份又不能太高,免得齐王和王笑摆不平。 这样的人可不多。 高正业却是又看了王珠一眼,道:“将军还是附耳过来吧……” 高成益心中不耐,还是招手让高正业走近了说。 却听高正业低着声音在耳边道:“是嘉宁伯薛高贤。” “谁?” 高成益以为自己听错了。 “嘉宁伯。” “你怎么会……” “我们去过象园之后,锦衣卫只问了几句话,便带我们去喝花酒,才到储芳阁……” 高成益不由低语道:“请你们几个大头兵去储芳阁?那地方的花销可是不菲。” “哪有去成。”高正业懊恼道:“才到地方,白花花的姑娘们还在招手,那边也不知怎么就起了冲突。我们想着锦衣卫那些番子们大方仗义,便上去帮着吵了两嘴,想拨刀吓唬一下对方,他娘的,刀才出鞘,对方就一个不稳摔了过来……” “这就死了?” “死了。”高正业低声道:“谁能想到死的是正是嘉宁伯,他娘的,一个伯爷怎么这么不小心。锦衣卫的番子让我来找将军……” 高成益心中大怒。 找老子? 你杀了人,别人让你回来找老子你就回来找老子? 脑子呢?! 他深吸两口气,压住心中的怒气,来回踱了几步。 这是明晃晃的阳谋,薛高贤是太子的嫡亲舅舅,高正业一进逸园,此事便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而且这件事,自己搞不定。 解铃还须系铃人。 王珠这个铃,系的位置实在是太高了。 他转过头,目光看去,却见王珠正好整以暇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王八糕子小猢狲……” 第320章 卖自己 在心里将王珠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高成益依然有些失神。 同时他也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要慌,为将者最重要的就是冷静,也许是王珠诈自己的呢?没准是拿个假冒的嘉宁伯来骗自己的把柄……水浒中便有这样的计谋。 思来想去,高成益便向高正业再确认了一遍:“死的真是嘉宁伯?” “千真万确,绝对是嘉宁伯。”高正业低声道:“错不了。” 一瞬间,高成益满脸的络缌胡子上每一根都写着拒绝。 他娘的,这可是一个伯爷! 伯爷是什么? 自己家世也算不凡,也要经历大小数十仗、手底下的人命上千条,又打点出去无数银子,才做到正三品武官、京营参将。自己要是想封伯,只怕还要再填进去数万人命,再加上天大的气运。 高家世代武官,不可能让子弟去选驸马。家中女子长得又都丑,也不可能出个皇后…… 这样一个一世难以企及的伯爷,就让自己的族侄一刀捅死了? 真是王珠为了拉拢自己布的局? 这个局他兜得住? “王兄弟,哥哥这边出了些麻烦……”心中疑惑万千,高成益还是开口道:“为了不牵连你,哥哥还是尽快离开逸园为好。” 王珠心中略有些冷笑。 ——不牵连我?那你开口就成我哥哥了? 这般想着,他却是面露沉思。 高成益瞬间便有些紧张。 面对建奴大军他都未有过如此紧张。 建奴嘛,打仗的时候躲远些,时机不对跑就是了。但今日王珠若不解这个铃,身家性命就真完了。 好在片刻之后王珠便道:“我与高将军情同手兄,绝无袖手旁观之理。将军遇到什么事但说无妨。” 要的就是这一句‘情同手兄’,高成益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将事情说了…… “嘉宁伯?”王珠微微色变,沉吟道:“此事属实棘手。” 棘手? 这天大的事到你这就是棘手而已?果然是你设的套,狗杀才! 高成益心中愈发生气,面上却流露出爽豪仗义的表情来:“王兄弟有办法?” 王珠道:“嘉宁伯是皇后的亲弟弟,太子的亲舅舅……” 说到这里,他脸上竟是露出冷笑来。 高成益便感到气息一凝,一时竟察觉到有些莫名的危险感。 下一刻,王珠却是笑了笑,仿佛刚才的冷笑没出现过一般。又道:“我与他也打过交道,当是舍弟能选上驸马,还是托了他的关系。” 高成益没心思听他说这些有的没的,无非是在吊自己。于是他咬了咬牙便下了决定,低声道:“太子德行世人有目共睹,圣上早有废立之心。高某虽一介武夫,却也知道齐王殿下贤德聪慧,实乃储君不二人选。”更新最快的网 王珠微微讶然,侧目看了高成益一眼,有些刮目相看之意。 难怪能做到京营参将,识实务,也够直接。 “高将军杀伐绝断,小弟佩服。” 话既然说开了,也没什么好扭扭捏捏。高成益便当自己是青楼里被梳拢过的名妓,干脆有话直说:“事已至此,既无退路。高某想见齐王殿下一面,烦请引见。” 王珠淡淡一笑,摆了摆手道:“高将军与殿下皆身份特殊,不便相见。” 对于高成益而言,自己是这样的大将,这么早便投靠齐王,那便该有应得的待遇,以后的从龙之功、加官进爵先不提,至少也要让齐王先理贤下士才行。 就好比水浒中卢俊义被逼上梁山,好歹也是二首领。 “高某愿为齐王效犬马之劳,若不相见,恐不放心。” “高将军放心,万事有我与舍弟出面联络也是一样的。”王珠道:“舍弟与淳宁公主永结秦晋,百年之好,可以代表齐王的意思。” 高成益沉默一会,忽然话题一转道:“王兄弟可知,神枢营以前叫三千营,开国时便是以三千蒙古骑兵为骨干,乃三大营中骑兵最多,战力最高的一支。” ——我得要卖个好价钱。 “确实如此。”王珠点头道:“将军果绝骁勇、高瞻远瞩,今虽虽只是参将,异日必为总督。神枢营近年来在徐总督手中军备废驰,屡战屡败,急需高将军这样的猛将整顿。” ——你只是一个参将,神枢营也不能打。卖不了好价钱。 两人对视一眼,一时便有些僵住。 讨价还价这种事,王珠久经商场,经验丰富。 高成益统管一军,老于阵仗,也绝非沉不住气的人。 今日他若对王珠服了软,以后在齐王麾下,他便要矮王家兄弟一等。 手下人杀一个嘉宁伯,卖给齐王以求自保可以,卖给一介商贾怎么行? 这般想着,他便马大金马地坐下来,拿起一个烤着腿扑哧扑哧地啃起来。 王珠也是一幅云淡风清的样子,斟了一杯酒,放在鼻子下闻着。 良久。 有亲兵急报道:“将军,不好了!门外来了好多锦衣卫,让我们交出杀嘉宁伯的凶手……” 顺天府。 王笑絮絮不休地安排了许久之后,看着官吏们开始忙碌地加班,他方才点了点头,露出资本家的微笑。 接着又对周衍道:“还请殿下在府衙坐镇,请夏大人安排屋舍给殿下休憩。另外,待各位大人将京师街道沟渠的图纸找出来,请殿下安排亲卫军分散清理街渠。” 周衍道:“今夜便开始?” “今夜便开始。”王笑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夜里,我们上头那些老头都歇了,可以少些麻烦。” 周衍终于翻出了人生中第一个白眼:“休要对老大人们与父皇如此称呼。” 王笑无所谓地笑了笑,道:“殿下在此,文事可吩咐我表兄明轩,武事可吩咐白老虎。” 一旁的王珰便道:“还有我呢。” “哦,你照顾好殿下。”王笑随口道。 周衍便问道:“你要去哪?” “殿下不便知道。”王笑摇了摇头,又道:“今日殿下或许对我有所不满。待顺天府整理出京中户籍、统计出死亡人数,或许能明白……楚朝重症需猛药。” 周衍目光微滞。 同时他心中也有些许错愕——自己对王笑确实有不满,但这种事哪有说出来的?为人处事该有修饰,这般直接说出来,那……我再对你不满,便显得我小气了。 那边王笑已招呼着秦玄策出了顺天府。 夜风吹来,两人吸了吸鼻子,任由漫天的小雪洒在脸上。 秦玄策咧了咧嘴,笑道:“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 “你不也一样?” “我不一样,我家底厚,捅了天大的娄子有我祖父顶着。” 王笑朗声一笑。 秦玄策又道:“你捅了娄子,我替你兜着。” “若真有娄子,你兜不住。”王笑道:“不过想来应该无妨。从我们劫出傅青主到现在,筹备良久,我已经过于小心了。” “那天太有趣了。”秦玄策哈哈一笑,道:“我其实觉得这京城也蛮好玩的。” “二世祖,就知道玩。” “我们现在去哪?” “杀人放火抢黄金。”王笑手在空中一挥,握住两片雪花,又道:“叫上秦小竺,让她开心一下……” 第321章 谁的人 对于张永年而言,锦衣卫指挥使这个职位比巡捕营都司要难上百倍。 文官与勋贵瞧不起武人,巡捕营在那些人眼里不算什么,或者说,只能算是‘下人’,就好比是京城的护院家丁,平日里与下三滥的盗贼打交道,文官勋贵们不高兴了便骂上两句。 锦衣卫则不同,锦衣卫更像是文官与勋贵的敌人。 当敌人,比当下人难。 当下人只要懂得弯腰,当敌人却要日夜防着暗箭。 这些日子,张永年头发都白了不少。 但弯腰改变不了世道,拔刀才行……更新最快的网 是夜,张永年按着刀站在逸园门外。 身形魁梧挺拔。 他身旁站着的人是杜正和,锦衣卫同知。 杜和正三十一岁,原是神机营副将。他虽是武将,看起来却颇为文雅,脸圆圆的很有些温和,手里提的却不是刀,而是一把鸟铳。 他被调入锦衣卫任同知,是王笑与左经纶的利益交换,也算是浙党对张永年的一个牵制。 同知作为在锦衣卫内仅次指挥使的二把手,左经纶能调他来,显然其人有些能耐。 但这些日子以来,杜和都是不温不火,对万事都毫无插手之意,逢人也都笑眯眯的,似乎很是友善。 “大人不进去?”杜正和问道。 张永年道:“再等等。” “再等只怕嘉宁伯府的人要入宫告状了。”杜正和笑道:“或者凶手跑了又如何是好?” “跑不了。” “大人莫非是在等驸马?” 张永年侧目瞥了杜正和一眼,颇有威慑之意。 杜正和笑了笑,道:“下官直说吧,左阁老与驸马皆瞩意齐王,该一条心。今夜能拢络住高成益是好事,但手法太大胆了。嘉宁伯身份不同,如此行事过于激进,左阁老不放心,恐误了齐王。” 张永年道:“放心便是。” “还有一个问题不知大人想过没有?”杜正和又道:“驸马今夜若至,锦衣卫、神枢营、再加上齐王亲卫,引起陛下猜忌如何是好?” 他把玩着手中的鸟铳,叹道:“下官知道张大人的难处。锦衣卫抄文家,为朝庭争取了五百万两银子,可是恭王府一案,又将锦衣卫放在炭火上烤。这也让大人你寒了心,生怕没有驸马为你撑着,锦衣卫熬不过这朝堂争斗。” 张永年默然。 杜正和确实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陛下虽也有均平天下之意,但……总之若没有王笑,自己扛不住。 杜正和又道:“事情可以反过来看。大人之所以有难处,恰恰是因为与驸马走得太近。下官打个比方。锦衣卫、神枢营、齐王亲卫,也包括我们浙党,这些力量若聚在一处,强则强矣,却太引人注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如散开为妙。” “比如大人与驸马故作不和,比如我与大人故作不和……如此,示人以弱,才是中庸之道。慢中求稳,方能长久。大家都有一腔热血,但有些事若操之过急,只怕反而生变。下官所言,句句肺腑,还请大人明鉴。” 张永年的脸色一寒,眼中又是坚毅之色。 “你是在挑拨我与驸马?” “绝无此意。” “慢中求稳?”张永年自语道:“再慢,就烂透了。” 杜正和微微一愕,张永年却已转身向街那边看去。 过了一会,几个身影在风雪中显出身形来。 张永年便不再理会杜正和,径直向那边迎过去。 “驸马。” “张兄久等,我来迟了。”王笑说着,无意间看了秦小竺一眼。 秦小竺反而颇有些开心——为了叫上自己,都来迟了,哈哈,自己果然很重要! 这边见了礼,王笑的目光便落在杜正和身上,笑道:“我与杜同知还是第一次见吧,唔,你喜欢玩枪?回头一定要多多交流。” 杜正和拱手道:“下官仰慕驸马已久,今日一见,方知驸马风采夺目。只是……下官方才还在和张指挥使言,驸马今夜不该来。” 他怕王笑听不懂,又笑着补充了一句:“恐引人猜忌。” 王笑点点头道:“杜同知此为金玉良言。但就算我不来,有心人难道就猜不出我与此事牵扯?” “话虽如此……” 王笑忽然道:“杜同知可知我为何能得父皇信任?” “这……” 杜正和不由很是无语——陛下哪里就信任你了? 却见王笑朝着皇宫方向一拱手,郑重道:“就是因为,我以赤诚之心待父皇!” “我抄文家、建齐王亲卫、今夜来拉拢高成益……如此种种,就是为了辅佐齐王,希望齐王为储君。”王笑侃侃道:“此心,我从未想过遮掩,也从未想过欺瞒陛下!陛下乃旷古明君,通达洞悉,绝不是我等微末之智可以欺瞒的。” 杜正和又是一愣,满肚子的话竟是不知从何说起。 这话,要让人怎么反驳? 他心中也对王笑看轻几分,其人如此自大狂妄,又爱做官面文章,非立世之道。 “有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杜同知明白了吗?”王笑又道。 杜正和稍一思量,忽然反应过来。 原来如此。 王笑的话听起来像是傻乎乎的场面话,却是一语道尽了当前朝堂之局势——郑党欲让太子南迁,此举……引起了陛下的强烈不满! 需要有人来牵制郑党与太子了。 “明白了?”王笑轻笑了一声。 下一刻,他却是叹息自语道:“都这种时候了,满朝都还只想着内斗……而今夜所遇之官员,都要用刀逼着,才肯出面为百姓办一点点小事。那就……扬刀吧。” 说完,王笑径直向逸园中走去。 杜正和脸上惊愕的表情良久才平静下来。 ——王笑为什么要与自己说这些? 没有理由啊。 接着,他目光转向张永年,却见张永年眼中那份淡漠尽数退去,只剩下一片激昂振奋。 杜正和恍然明白过来:王笑这些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是说给张永年听的。 因为张永年才是那把锋利的刀。 他再想起自己方才说的那句“大家都有一腔热血”,忽然觉得有些嘲讽…… 过了一会,身着鱼龙服的锦衣卫都进了逸园。 唯有杜正和独立于长街之上。 他忽然低头对着自己的鸟铳问道:“雀儿啊,这么久都没轰上一铳,你是不是都快憋坏了?” …… 与此同时,王笑走在逸园中,侧头对秦小竺姐弟道:“怎么样?我现如今的政治智慧如何了?” 防采集自动加载失败,点击手动加载,不支持阅读模式,请安装最新版浏览器! 第322章 阅读题 高成益听到锦衣卫来拿人,终于有些坐不住。他放下手里那根还没啃完的大羊腿站起来,看着王珠便要开口。 下一刻,他却还是稳住心神,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急。 临阵最重要的便是沉住气。比如和建奴打仗,溃逃也要有技巧,不能随着己方大军一起逃,建奴马快定能追得上。要等看清了形势,领自己的一小股人往旁边跑。 现在谈叛也是如此,不能慌,一慌就落了价。 锦衣卫与王珠是一伙的,贼喊捉贼而已,怕个球。 如此想着,他看了一眼桌上的羊腿,正准备接着啃,便见王笑领着人往这边走来。 两人在王家村见过一次,那时王笑没心思与高成益见礼,但今夜自然是不同。 高成益便抱拳行礼道:“末将见过驸马。” 他与张永年是同级武将,却也还是问礼道:“张指挥使也来了。” 这般行礼过,他对自己很满意——果然是气度沉稳,有大将之风。 王笑脸上带着笑,却不是那种礼貌的笑,反而更像是与身边那个小姑娘正聊得开心。 与王珠先对视了一眼,王笑才开口道:“先办公务吧,拿人。” 张永年一挥手,突然便有一队番子如狼似虎地冲上去按住高正业等人。 “报!刺杀嘉宁伯的凶徒皆已拿下!” 高成益眼皮一跳,着实有些吃惊——锦衣卫这些番子兔起鹘落的几下,身手矫健、动作利落,竟比自己的亲卫家丁还要悍勇。 高正业被两个番子按住,挣扎了两下,竟是一丝也挣脱不得,不由一脸慌张地看向高成益:“叔……” “驸马,此事恐怕有误会。”高成益连忙对王笑道:“末将这几个亲兵素来守纪,不会是什么凶徒。” “此乃锦衣卫之事,我不过是个无职驸马,不便插手。”王笑摆摆了手,很是谦虚的样子,又道:“高将军与家兄交好,我便冒昧提醒你一句,刺杀嘉宁伯非同小可,回头太子怪罪下来,高将军要做好心理准备才是。” 高成益面色微沉:“末将今夜在此与令兄宴饮,着实对此事不知情……” ——要怪罪我,你二哥以及王家也要受牵连。 王笑亦是面色一正,道:“正因高将军与家兄的关系,我今夜才亲自过来缉拿凶徒,以示清白。” ——我才不受牵连,我要把你推在前面顶锅。 “驸马所言甚是,但末将也不能让麾下血勇的男儿蒙受不白之冤。”高成益道:“神枢营值守京师多年,不可轻辱。” ——你就不怕逼急了我,我带着神枢营投靠太子? “高将军此言谬矣。神枢营是陛下的神枢营,不是哪个人自己的。”王笑道:“嘉宁伯是太子亲舅舅,此案朝庭必要重查。” ——少拿神枢营捆绑自己,你得罪太子和郑党,他们不会接纳你的。 王笑说完,目光盯着高成益,仿佛在说:“大胡子,你已经无路可走,从了我吧。” 高成益嚅了嚅嘴,竟发现自己无可奈何。 这世道,武将还要被勋戚欺负,怪不得天下崩坏至此! 接着便听张永年喝道:“带走!” “慢着。”高成益终于开口道:“是末将驭下不严,恳请驸马看在末将与令兄的交情上,替末将想想办法……” 王笑微微一笑,心中大定。 京师三大营,终于插了一脚进去了。 这个高成益不好对付啊。这世道,武将不思愤勇杀敌,学着玩朝堂争斗的心眼,怪不得天下崩坏至此! …… 一个魁梧大汉活到四十岁,对毛头小子服了软,说出来有些丢人。 但看在人家是天子之婿的份上,高成益便也没太多的心理负担。只当自己是青楼里出倌的姑娘便是。 这般想着,他很是恭敬地向王笑行了一礼。 王笑脸上笑呵呵地,却是问了一句:“高将军可有字号?” “字号?”高成益一愣,喃喃道:“末将一介武夫,并无字号。” “哦。”王笑微微有些失望,但还是煞有其事地拱拱手,肃容道:“高将军深明大义、体恤兵士。今日得高将军信赖,实在是如虎添翼!往后,我愿与高将军一起共匡社稷!” 高成益又是一愣。 什么跟什么嘛。 嘉宁伯一事,你给个说法先啊。 “驸马提携之恩,末将铭记于心。”心里虽然莫名其妙,高成益还是很有礼貌的应了一句。 接着,他却听王笑在耳边低声道:“听说高将军爱看《水浒传》,真是文武双全的将才。但那可是朝庭禁掉的书,你往后行事还须小心些。” 高成益登时心中一颤。 他他他……他怎么知道自己爱看水浒? 王笑一句悄悄话说完,朗声笑道:“哈哈,张大人快把高将军的人放了。刚才不过是开个玩笑……接下来,办正事吧。” 正事? 高成益又是一阵莫名其妙。 那边张永年目光一扫,锦衣卫番子便登时围成一个圈。 张永年面色如铁,郑重道:“锦衣卫奉陛下密旨,调查嘉宁伯薛高贤,今查明薛高贤与神枢营将领暗中勾结,图谋不轨!高参将,烦请你协同锦衣卫办案。” 高成益面色一变,一瞬间满脸的络腮胡子都写满了问号。 薛高贤图谋不轨? 一个废物,也敢不轨? 那老子的人杀了薛高贤,还能是立功了不成? 等等…… “与神枢营将领暗中勾结?”高成益不由问道:“是哪个将领?” 该不是我吧? 张永年淡淡扫了他一眼,道:“还不知是谁,所以请高参将协同调查。”更新最快的网 高成益若有所误,却还是有些迷茫。 王笑温和一笑,道:“高将军勿惊,仔细想想……你觉得是谁?” 我觉得是谁? 高成益心道:老子今天就是出来喝酒的,能知道个屁! 神枢营一群废物,再勾结薛高贤那个废物? 等等! 不会吧?自己才刚投靠过来,便有这么大的奖赏?! 高成益张了张嘴,有些不可置信的样子。 “末将……末将以为,”说话间他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道:“有没有可能是……徐总兵?” “哦?” 王笑的目光中竟带着些鼓励之色。 ——这是一道阅读理解题哦。 这一瞬间,他在高成益眼中不再是一个少年。 而是一个真正的权贵,一个翻手为云的上位者。 “徐总兵……他总督神枢营以来,连年败仗,却依然屹立不倒,末将觉得十分奇怪……” 王笑眉头一皱。 高成益心中一紧。 却听王笑沉吟道:“徐乔功手握重兵,若是他与薛高贤勾结,则京师危矣。该如何拿下他呢?另外,神枢营为京师最重要的守备力量之一,若拿下徐乔功,该由谁来执掌才好呢?” 他说着,来回踱了几步,像是被这个突如其来、莫须有的问题给烦恼到了。 四周安静下来。 突然有“咕噜”一声响起,似乎有人重重咽了咽水…… 第323章 薛伯驹 是夜。 “柴爷、三哥。” 有人在黑暗的巷子里恭恭敬敬地唤了两声。 “说了多少次了,以后要叫镇抚使大人。”崔老三压着声音叱了一句。 “是。镇抚大人、崔千户。” 月色中,小柴禾现出侧影,身上的气场比往常多了几分威严。 “嘉宁伯府什么动静?” 那探子便回复道:“有几个娘们哭哭啼啼地坐轿子进宫了,薛伯驹还在伯府,护卫家丁比往常多了三倍。刘大当家,不对,刘镇抚正带人围着,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来……” 薛伯驹是薛高贤的长子,小柴禾曾经还与他斗过蛐蛐。 当然,他一个市井混混出身的,在当时能输银子给伯府大公子已是极荣幸之事,一般的小钱薛伯驹还看不上。 “风水轮流转,竟还有让老子整治薛小霸王的一天。”小柴禾不由轻笑了一声。 崔老三便奉承道:“镇抚大人前程无量,岂是他一个二世祖能比的?” 小柴禾又向那探子问道:“东厂和太平司什么反应?” “正在集结人手,嘉宁伯的尸体也被东厂的人带走了……” “京营呢?” “没有动静。” “再去探,东厂有动静再来报我。” “是。” 那探子离开后,崔老三支着耳朵又听了一会,等远远传来了一声梆声,他便问道:“大人,宵禁了,要不要动手?” “不急。”小柴禾道:“驸马要亲自来……” 夜色渐暗。 嘉宁伯府。 薛伯驹正坐在大厅里与宋易之说话,神态很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其实很早就在嘉宁伯府出现了迹象,前阵子嘉宁伯从王笑的婚宴上回来时便嘟囔过一句:“来我家坐坐?你还敢带着锦衣卫来抄嘉宁伯府不成?”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当时薛伯驹心里就隐隐有一丝担忧。 他与文弘达有些交情,对文弘瑜的手段也了解。 ——文弘瑜那样厉害的人都被锦衣卫杀了,惶论自己这样的庸才。 最近一段时间,薛伯驹还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 那种连出恭似乎都有人在窥视的感觉颇为可怕,但偏偏就是找不出身后的尾巴。府里的下人,街上的行人,青楼的姑娘……似乎都藏着别人的眼线。 “小伯爷勿虑,府中已加强了戒备。等到东厂王督公的人到了,更可高枕无忧,明日皇后娘娘定会为伯爷讨回公道。”宋易之道。 宋易之是嘉宁伯的门客,有个秀才功名。 薛伯驹道:“勿虑?要是死的人换作是你爹,你虑不虑?” 宋易之抹了一把泪水,哭道:“伯爷……伯爷去了,学生心里亦是悲痛万分,但小伯爷你这种时候不能慌,你是皇后娘娘的亲外甥,还有大好的前程。” “你不懂。我们家太有钱了,我愁啊。”薛伯驹深深叹了一口气,“你说我爹带了那么多护卫出门,怎么就被人一刀捅死了呢?”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别和我吊书袋,听着烦。”薛伯驹道:“我觉得,这是一场阴谋……” 宋易之讶道:“小伯爷是说?” “我觉得府里有内奸,泄露了我爹的行踪,之前我爹被弹劾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了。” “那小伯爷觉得,是谁阴谋杀害了伯爷?” “王笑。”薛伯驹不加思索便脱口而出。 宋易之吃了一惊,露出一脸骇然:“他怎么敢这么做?” “别忘了文家之事。” “小伯爷莫不是觉得……王笑今夜会来抄伯府?” “到底你是谋士还是我是谋士?!”薛伯驹倏然站起,不悦道:“我要是愿意动脑子,花银子养你有何用?” 宋易之登时一脸尴尬,羞愧地低下头。 薛伯驹看了他一会,脸上渐渐露出狐疑的表情。 “来人!” 一声大喝之后,薛伯驹一指宋易之,道:“将他拿下!” “小伯爷,这是做什么?”宋易之惊诧万分。网首发 薛伯驹道:“你太奇怪了,你一个秀才,怎么会比我还笨?” “那是因为小伯爷你实在太聪慧过人了。” “放屁!我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都能想到的东西,你想不到?”薛伯驹道:“总之你有问题,先押起来再说。” 下一刻,府外突然响起了厮杀声。 “王笑来了!”薛伯驹面色一变。 他二话不说,脚步飞快地便向后门跑去。 跑到一半,他忽然又是一声怪叫,向身后的家丁喊道:“我的蛐蛐!快,你们去把我的金翅大将军带上!还有你们几个,去通知我的弟弟们跑。” 将旁边的人支走,他眼珠子一转,拿地上的泥土抹脏自己的脸,又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来,包了块石头丢进湖里。 接着,他跑进下人的屋里找了一套破旧的衣帽换上,方才低着头往书房跑去。 薛家这些年欺男霸女的罪证不少,得找出来销毁了才行。 逃过今夜这一劫,还得保住了姑姑那个皇后,往后还能有富贵日子…… 薛伯驹一路上小心翼翼摸到书房,竟听到里面有动静! 这一下吃惊不小,他隔着门缝往里一瞧,却见一个留着山羊胡子、贼头贼脑的精瘦汉子嘴里叼着一块肉干,正在屋里晃荡。 薛伯驹才看了一眼,那汉子却瞬间不见了身影。 下一刻便屋门打开,他便被人一把丢进屋里。 “嘿,进来吧小子。” 薛伯驹被摔得头晕脑胀,耳边便听到一声:“谁叫你瞧见了不该瞧见的事,死路一条了。” 不该瞧见的事? ——我都不知道你在我家书房干嘛。 薛伯驹心中大骇,连忙道:“英雄,别杀我!我我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对你有用,你要银子吗?我知道这府里的银子藏在哪?” “哦?” “我还可以给你当牛做马,我会得手艺可多了,可以给你捏肩捶背,可以逗你乐,我还会唱曲、行酒令……” “是吗?” “是是,小的现在给您唱一曲?”薛伯驹也不等对方答应,开嗓便唱起来:“吃娘打子吃娘羞,索性教郎夜夜偷,姐道郎呀,我听你若学古人传得个风流话” “你小子有点意思。” 那贼汉子嘻嘻笑了一句,突然手在薛伯驹后颈一砍,登时将他敲晕过去…… 第324章 坏你事 仿佛文家的旧事重演,是夜嘉宁伯府灯火通明、一阵喧嚣。 这一次锦衣卫显然更有经验,对反抗者格杀勿论,将家仆杂役驱赶到一起,将重要人物看押起来……场面控制地井井有条,进展虽慢,却是乱中有序。 前院。 “东西放好了?” 羊倌嘿嘿一笑:“放好了。我办事,驸马只管放心。” “你没偷人家东西吧……唔,背上这人又是谁?”王笑问道。 好嘛,不让你们掳掠女子,居然开始掳掠男子。 “这小子运气不好,撞见我了。”羊倌将肩上的人丢在地上,笑道:“他曲唱得不错,带回去给兄弟们乐呵乐呵。” 王笑颇为无语。 一个男的唱曲,又能有什么好听的? 小柴禾凑上前一看,却是皱了皱眉道:“这是……薛伯驹。” 羊倌眉毛一挑:“嘻嘻,我又立了一功?” 王笑懒得理他,看着地上的人沉吟道:“这人是薛伯驹?” “是。”小柴禾点点头,道:“我和他斗过蛐蛐,不会看错。” 见王笑神色认真,一群人便围上来。 神枢营参将、锦衣卫指使挥、镇抚使……一个个都是魁梧凶猛,强壮如牛,如此围成一圈,一张张丑恶的脸上目光炯炯。 若是薛伯驹醒着,大概也要吓死。 却见王笑皱眉思虑,也不知在想什么。 于是大家纷纷献策。 “驸马,要不要把这小子做了?”刘一口手在空中一斩。 “下官可以严刑拷打,让他欲生欲死。” 王笑摇了摇头,沉吟道:“这小子还有用。” 他招过几个人低声吩咐起来。 “这样……明白了吗?” “嘻,明白了。” 接着,羊倌、高正业与几个神枢营的亲兵便带着薛伯驹离开。 高成益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竟有些期待起来。 他看了王笑一眼,只觉得这个小子真是一肚子坏水。 还以为今夜是要对付嘉宁伯,没想到王笑的目光已看得更远…… 王笑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低声自语道:“时间差不多了,王芳该来了。” “你还学会看时辰了?”秦玄策问道。 “不会啊。” 秦玄策撇了撇嘴:“你可真装。” 过了一会,果然见东厂的番子们列阵过来,将锦衣卫围得水泄不通。 接着,王芳的轿子缓缓下落。 “住手!” 双方对峙了一会,锦衣卫番子也不敢再动嘉宁伯府,终于停下手来。 王芳身边的太监便站出来喊话道:“厂督请驸马爷与张指挥使过来相见。” 秦玄策不由骂了一句:“打架不怎么会打,架子倒是大的很。” 王笑与张永年便穿过一排排执刀的东厂番子,走到王芳的轿子前。 却见周围护卫们一幅如临大敌的样子,对二人防备甚严。 此时若是王芳一声令下,东厂倒是可以拿下二人。 王笑却也不惧,颇为礼貌的行了礼。 王芳却只是哼了一声,不满之意十分明显。 “督公这是……莫非还怕我们对您动手不成?”王笑似开玩笑般地说了一句。 一句话,周围的东厂番子更加防范起来。 王笑便笑道:“别紧张,我与督公是何等交情。” 王芳又是娘里娘气地“哼”了一声,极是不悦的样子,嗔怪道:“驸马今夜又是做什么?!往常闹也就算了。嘉宁伯是什么人!你们也敢动……” 王笑道:“督公言重了。我今夜只是过来当证人的,不过是配合张指挥使行事。” “你少糊弄咱家!”王芳气急道:“你真是反了天了。还不快让你们的人住手、各自散去。自缚于咱家前面,明早向陛下请罪!” 张永年抱拳道:“下官奉了陛下圣谕,调查嘉宁伯薛高贤。” 王芳一滞。 他自然能看出来延光帝对嘉宁伯不满。 但想来,依着陛下的性子,要的必定只是嘉宁伯的罪证,而不是这样堂而皇之的抄家。 这个张永年真是个木榆脑袋,陛下亲自吩咐他做事,便是要让他离王笑远点,以后只听陛下差遣。没想到,他如今竟还和敢王笑纠缠不清。 自毁前程的蠢材一个! “你还不知罪?!陛下让你调查,让你这样动刀杀人了吗?你眼里还有法度吗?” “下官正是为了维护法度。”张永年道:“还请督公摒退左右,下官有要事相告。” 王芳面色一变:“你要干嘛?咱家不!” “督公。下官真有要事。” “咱家绝不!”王芳手一指:“张永年,你给咱家站远一点。” 马上便有东厂番子执手将张永年逼退两步。 张永年面露焦急,低声道:“锦衣卫已查得嘉宁伯的不法罪证,事关重大,宫门又已落钥,来不及入宫禀报陛下,因此自作主张……下官知罪,但此事非同小可,请督公明鉴。” 王芳脸上阴晴起来,他瞥了王笑一眼,却见这小子好整以暇,似乎很是镇定。 “你休想蒙蔽咱家。总之,你今夜休想对付嘉宁伯府,那是皇后的娘家!” “督公……” 王芳叱道:“让你的人都退了。还有,把杀害嘉宁伯的凶手交给东厂。” 张永年急道:“嘉宁伯真有大罪证……” “闭嘴!”王芳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们是厂卫!厂卫是什么,陛下的鹰犬!你见过哪家的狗敢咬主人的亲戚?” 张永年面色一变,竟是被王芳斥责得哑口无言。 王笑便笑着打圆场道:“督公勿恼。不如这样,今夜让锦衣卫暂时退去,明早我与张大人自去面圣请罪。只是……” “只是什么?连嘉宁伯这样的勋戚你们都敢……都死了。还不快把凶手交出来。” 王笑道:“凶手已经逃了,我们怀疑凶手藏在伯府之中,才过来搜查的。这样吧,让锦衣卫到嘉宁伯书房中搜一搜,别的事物皆听督公安排。如何?” 王芳微微眯着眼看着王笑,心中思忖起来。 什么凶手藏在嘉宁伯府里他是不信的。 但……此事有蹊跷。 王笑行事虽大胆,但素来留一手。今夜嘉宁伯身死是大事,他必然藏着说法。 张永年所言嘉宁伯有大罪证,莫非是真的? 但,咱家偏不让你们如意! 老太监心里这般打定主意,便道:“锦衣卫退下去。至于嘉宁伯府,咱然让东厂围起来,不论有何事,明日禀明陛下再说!” “督公。”张永年急道:“下官只想……” “闭嘴。” 王芳打量着张永年的神色,心中愈发确定起来:锦衣卫这是摸到了大功劳了。 咱家得搅了他们的事。 人是锦衣卫杀的,功劳是自己的,岂不美哉? “马上让锦衣卫退走。”王芳语气愈发坚决起来:“否则,咱家便要将你张指挥使拿下!” 张永年还有不甘,正色道:“大家都是为陛下做事,我锦衣卫也未必怕了你东……” 王笑一扯他手臂,摇了摇头。 “我们听督公吩咐便是。” “可是……” “说来说去,都是为陛下办事。” 王笑劝住张永年,便对王芳拱手道:“那谨听督公安排便是。” …… 秦小竺在嘉宁伯府打趴了几个厉害家丁,又装了满满一袋珠宝,正觉高兴便听到锦衣卫撤退的命令。 她跑到了王笑跟前,鼻子一皱,便道:“说好了杀人放火抢黄金,现在你连个东厂番子都怕,有什么意思?” 王笑便附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一句:“……所以今日不过是前菜,过两天才是大餐。” “真的?” “骗你我是小狗。” “哈,那好吧。”秦小竺心中大乐。 王笑便伸手替她拿包袱,道:“你辛苦了,还拿这么多。” “你别动,又不是给你的。” 秦玄策便赔笑道:“姐,我想买个宅子。” “你也滚开……” 第325章 真目标 王芳立在阶上,看着王笑与秦小竺的背影,目露思索。 “什么狗屁锦衣卫,还不是被我们东厂三言两语吓退了。”有铛头跑上前拍马屁,接着又献计道:“督公,你看那小子身为驸马,还和姑娘拉拉扯扯的。督公大可以和陛下告一状……” “蠢材!”王芳骂道:“人家都告了三次了,陛下都烦了,你还不长记性?” “是。” “锦衣卫都撤走了?” “都退了。” “围住嘉宁伯府,不对,是保护起来。让伯府家眷都呆自己屋里不许出来。”王芳吩咐完,转身向府内走去。 一路匆匆而行,到了书房,他又吩咐道:“围起来,给咱家仔细搜!” 屋内翻箱倒柜的,王芳则是寻了一把椅子坐在庭院中吃葡萄。 过了好一会,手下的番子将嘉宁伯欺男霸女的罪证翻出来一大堆。 王芳扫了几眼,看出嘉宁伯确实是恶贯满盈。但这些不是自己要的。 “一群蠢材!再给咱家搜仔细喽!” “是……” 又过了好一会,方才有人惊喜道:“这有个暗格!” 王芳倏然站起,冲进屋内一看,正见番子们打开那个暗格,从里面起出一个小木盒来。 他便快步上前,一把抢过那个木盒。 “没有钥匙啊。” “砸!” 随着一声大响,那木盒砸开来,却见里面只有几封书信。 王芳飞快上前,翘着兰花指捏起一封信扫了两眼,接着便是眉毛一挑。 这是大功劳啊! 等等……该不会是王笑骗自己的吧? 想到这里,他登时便有些犹豫起来。 功劳?陷井? 思来想去,他的目光在屋中扫了一眼。 锦衣卫连嘉宁伯都敢杀;那个暗格藏得这么隐秘…… 不会错的,这是一桩功劳! 与此同时,月色下的长街有人问道:“你怎么知道老太监会上当?” “人有趋利性啊。” “什么是趋利性?” “摆在面前有两条路,一条路通向大富贵但也许有大危险,另一条路只有小危险但尽头什么都没有。你走哪一条?” “但他是太监啊,太监的想法多奇怪。他万一走后面那条路呢?” “他不会的。当巨大的诱惑摆在面前,人会自动忽略对自己不利的因素。比如,有那么多人去买彩票。” “彩票又是什么?” “你好烦啊……” 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被人丢在了地上,摔得有点疼,薛伯驹从昏迷醒来。 他微微张看一丝眼缝,目光扫去,只见自己身处一个破庙,几个军汉正坐在火边取暖。 薛伯驹便装作昏迷未醒,听着他们说话。 “怎么样?东西拿到了吗?” 留着山羊胡子的贼汉应道:“没。” “没找到?!你怎么能没找到?总兵大人的前程性命皆系于此。” 山羊胡道:“锦衣卫来得太快,我又不知嘉宁伯将书信藏在哪里,有什么办法?” “那怎么办?嘉宁伯一死,那些书信万一落在王笑那个奸贼手上,他就可以污蔑神枢营与太子勾结……” “那又怎么样?太子是一国之本,我们不过是想奉储君南迁,这是为了楚国稳妥。总兵大人一片赤胆忠心,天子也许能明白呢。” “糊涂!王笑那奸贼会这么说吗?只会说嘉宁伯与总兵大人暗中勾结企图拥立太子,这是谋逆的大罪。” “那怎么办?要不我们几个……逃了?” “能逃到哪去……” “我不逃。总兵大人爱兵如子,我誓死追随。” “就是!到时候总有办法,咬定那些书信是假的便是。神枢营守备京师,天子真的会动总兵不成?” 薛伯驹听着这些争论,心中便隐约明白过来。 神枢营总兵和父亲有书信来往,那贼汉竟是到书房偷信的。 “那小子是谁?”忽然有人问道。 山羊胡道:“那是嘉宁伯府上的家仆,我看他是个忠义的,便随手救了出来。” “这种时候了还管得了一个家仆?杀了吧。” “杀了吧,免得害总兵被人攀污。” 有拔刀声响起,接着便有人向薛伯驹走来。 薛伯驹吓了一跳,一翻身便跪在地上,嚷道:“别杀我!我我我有用……我是嘉宁伯长子薛伯驹。” “嘉宁伯长子?你休想骗我们。” “真的,几位义士,求求你们别杀我。我……我有办法救你们将军!”薛伯驹忽然福如心至,开口道:“诸位可是神枢营徐总兵麾下将士?求你们带我见见徐总兵。” “你有办法?留着你,徐总兵更加难以自证清白。” 薛伯驹心骇欲死,慌忙道:“你们杀了我,徐总兵定然会怪罪你们。” 那山羊胡眼睛一转,忽然道:“不如听听他怎么说。” “对对。”薛伯驹连忙道。 他一辈子吃喝玩乐,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庸材。但今夜他竟然发现:原来自己这么聪敏,居然靠着自己的才智一次次死里逃生。 此时几句话稳定住这几个军汉,薛伯驹更是对自己的智力生出了满满的信心。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开口道:“徐总兵与我父亲有书信来往对吧?大家都是太子一系,今夜我父亲身亡,便是齐王党羽、王笑这个奸贼要对太子一系动手了。” “不错。你就说怎么办吧?” 怎么办? 一句话问倒了薛伯驹。 他心中也没什么办法,登时急得满头大汗。 “这小子胡说的,他也没办法。不然我们杀了他,大不了就让将军反了他娘的!” 薛伯驹吓了一跳,情急之下竟是计上心头,连忙道:“不可反,不可反……不如这样吧?我们让徐总兵拥太子南下。如何?” “太子久居东宫,徐总兵又不能领兵进京。嘉宁伯一死,徐总兵也联络不到太子……” “我来联络!我能联络到皇后娘娘,那是我姑姑,她最是疼我。我还能联络到太子。” 那几个军汉便聚在一起,埋头商量起来。 薛伯驹隐隐听到他们说什么“我觉得行”“南边花花世界”之类的,不由心中一定。 过了一会,那山羊胡子便道:“行,但此事我们做不了主。必须先带你回神枢营见见徐总兵。” “是是,正该如此。” 忽然,庙外传来杀喊声。 “围住他们,一个都别放跑!” 山羊胡一惊,喊道:“锦衣卫的人追来了,快走!” …… 薛伯驹被人扛着,一路逃窜,慌乱中他只觉得神枢营这些人越来越少。 终于,城门遥遥在望。 可是身后的追兵也渐渐逼近过来。 薛伯驹看着那紧闭的城门,心中涌起一股绝望。 “小伯爷你快走,永定门守将何平是徐总兵的人,你告诉他要去见徐总兵,他们自会放你出城。” 山羊胡喘着气将薛伯驹放下来,转声喝道:“兄弟们,我们拦住追兵!” “好!与奸贼们拼了!” 薛伯驹感动不已:“义士,你们……” “小伯爷,告诉徐总兵,我季大壮不后悔跟他。” “我许三柱也是。” “我马天明也是……” 薛伯驹瞬间便湿了眼眶,接着便听到这些军汉交待道:“带太子到南边,重整河山。” “好。” 只来得及应了一声,他便被人推了一把。 抹了抹眼里的泪,薛伯驹飞快向城门跑去…… 身后有惨叫声远远传来,他没时间再回头看,脸上却是泪如雨下。 没想到一夜之间,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热血将士的期翼、家国未来的希望……便这样突如其来地被放在自己这个二世祖的肩上。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带着这样的情绪,他好不容易跑到城门处。 守城兵将大喝道:“什么人?!” “我要出城!” “城门已闭,再不掉头射杀了你!” “带我去见何平。我是嘉宁伯长子,有要事出城求见神枢营徐总兵……” 第326章 大扫除 顺天府安排妥当,五城兵马司与齐王亲卫出动,一场京师大扫除便趁着月色轰轰烈烈的开始了。 一列列的火把在夜色的京城中照亮,每个人都戴着面罩,身穿防护用的白罩衣,开始清理沟渠。 几千人的队伍出行时阵仗极大,但分散开来其实人手依然不足,每个人的活都很重。 倒不是没有人力可用,只是这是第一夜,动静太大只怕京城惶恐。 好在有胥吏捧着纸笔记录每个人的表现,再三强调出力多的每天都有赏赐,因此所有人都做的十分卖力。 周衍第一次出来理事,颇为兴奋,便也跟出来看看,以齐王之尊激励人心。 苏明轩拿了面罩与防护服给他穿戴好,又让白老虎做好守卫,一行人逛到瓦市大街,便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恶臭。 见一队巡卒喊着号子,手里拽着一张大鱼网,齐力从水渠中拉出满满一网的秽物来,看起来极是可怖。 周衍隔得远,却依然觉得腥臭刺臭,几乎要被熏晕过去。 苏明轩便将他拉到上风的位置,扶着他爬上一辆装满货物的马车。 “怎么会这么臭?百姓平时上街闻不到吗?” “平日没人去搅这水渠,便没这么臭些。”苏明轩道:“现在天气冷,过往行走的百姓虽能闻到气味,却不觉得有如此刺鼻。” “那夏天又如何?” “虐痢瘟疫又岂是虚言?”苏明轩叹道:“不仅是这次鼠疫,每年夏天都有大小疾疫爆发,民间小儿死者难以数计。京城尚止如此,又何谈别处?草民是湖广人,这些年行商,所见各处也差不多。” “那为何早不清理?百姓也未向朝庭反应……” “他们过的一直便是这样的日子,习以为常罢了。人们饭都吃不饱,谁还顾得上脏不脏?市井之人也不会知道这些秽物、虫鼠会给他们带来疫病。” 那边巡卒们大喊一声“放”,接着便是一声巨响,一整网的秽物便被倒在马车上,运向城门,只等天亮便出城焚烧,也不知这一夜要运多少车。 苏明轩又道:“今次清理,耗费巨大。各衙互相推诿,殿下也要瞧见的。” 周衍叹息一声:“所谓民生多艰,不是虚言。” 苏明轩道:“这还不算什么。天子脚下的百姓,许多地方的人羡慕尚且羡慕不来。今岁旱,饥民相食,去岁旱,饥民相食。我楚朝百姓最是恭顺,但凡有一丝活路,谁愿意投贼造反?” 他微微摇头,又指着街旁的沟渠道:“官府对路旁撒秽并无规定,随地解手也无处罚。五城兵马司数十年未清理……这些虽只是小事,却可以看出官吏怠政,朝庭暮气深沉。” “不错。”周衍点点头。 苏明轩拱手道:“草民言语不当,还请殿下恕罪。” “无妨,我愿听你说真话,也愿见民生百态。” “草民再说句不该说的。这朝庭便如这道沟渠,近三百年的疾敝堆积下来,小心翼翼地疏理已无用,要想改变,唯有大刀阔斧的将这些污秽拔出来,哪怕一时恶臭熏天。” 周衍默然不语。 他想问一问苏明轩,这些话是不是王笑让他刻意说给自己听的。 但问了又如何?苏明轩所言并未夸大其词。楚朝之情形只怕比他说的还要槽。 “但……”周衍开口,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但父皇没有这样的魄力。 那自己有这样的魄力吗? 此时此刻,该不该抒一抒心中志向,试着收服这个看起来是个人材的苏明轩?网首发 可如今自己也立足未稳……今夜所为,父皇明日会如何反应? 心中忧虑着这些,周衍竟不知如何开口。 他年少脸薄,只怕许下壮志,他日却做不到。 却见那边有一辆马车行来,一群白衣汉子从车上卸下许多坛子,往地上泼洒。 “他们在做什么?”周衍问道。 “那是煤油。” “要煤油做什么?” “烧老鼠……” 接着只听那些白衣汉子大喊了一句:“这边准备妥了。” 远远的好几个地方便有人回应道:“妥了!” 一群人便举着火把四散开来,各自守着一处地方。 “他们在做什么?”周衍向苏明轩问道。 苏明轩抬手指了指远处好几个方位,道:“那边在熏老鼠洞。” 周衍依旧不解…… 忽然,一阵疯狂的吱吱声响起。 街那边几个白衣汉子大喊了一声“烧!” 吱吱声瞬间又陡然拔高起来,如鬼嚎一般,极是可怖。 也不知有多少老鼠在惨叫。 周衍耳朵里被那些声音挠得都要炸开来。 目光看去,他更是整颗心都抖了一下! !! 这也太渗人了。 竟是满地密密麻麻地都是…… 他看不得这种东西,一瞬间只觉头皮发麻,脸吓得惨白。 苏明轩手臂上一痛,一转头便见周衍紧紧掐着自己的手臂,额头上一片冷汗。 …… 也不知过了多久。 空气中的恶臭味与烤肉味混在一起,戴着口罩也依然让人想呕。 周衍小心翼翼地侧过头,不让自己看到满地的鼠尸。 “殿下,顺天府衙里还需要你坐镇,这便回去吧。”苏明轩道。 周衍有心答应,却又觉得不太好。 “要不要我在这里激励大家的士气?” 他强自镇定心神,以最后的力气将这句话平静地问出来。 隔着面罩,苏明轩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微微犹豫了一下。 周衍的一颗心便提起来,暗悔自己不该逞强。 好在旁边的王珰道:“还是走吧,别被这些老鼠染上病……” 周衍回头看了王珰一眼,忽然觉得这个没门牙的小子竟十分可爱。 “那就回去吧。” 下一刻,白老虎靴子下传来“吱”的一声。 刺耳又挠心。 白老虎也不在意,抬脚一踢,将死老鼠踢到一边。 周衍又是头皮一麻。更新最快的网 只听王珰嘟囔道:“白老虎你这几天离我……离殿下远一点。” 接着王珰扶住周衍,道:“殿下,我们就别下去了,坐在这个马车上回去,如何?” “不好吧?这是运货的马车。” “我累了,走到殿下的王辇还有点路。地上又都是鼠尸,我怕。就坐这个车走呗。”王珰讨好地笑道。 “那好吧。” 马车缓缓而车,还时不时咯噔一下,是在鼠尸上面碾过。 每每这个时候,周衍都觉得王珰实在是贴心! 他忽然又想:是不是士大夫口中的“弄臣”便是王珰这种人? 苏明轩是聪明人,不会看不出自己怕,但想让自己练胆。 王珰却不同。 以后自己若是当了皇帝,如果没有这样贴心的谄媚弄臣,自己再面临这样的情况该如何是好? 回了顺天府衙后又忙了好一会,周衍疲惫不堪,在苏明轩的苦劝下方才回后堂歇了一会。 王珰颇为贴心地给他点了安神的熏香。 但这一夜周衍还是没有睡好。 梦里是一地密密麻麻的老鼠,过了一会又变成遍地的白骨。 接着,他坐在皇位上,下面是无数朝臣叫嚷着“清奸佞”逼着他斩了王珰。 “陛下若是连老鼠都怕,如何匡扶社稷?!” “王珰只会逢迎上意,实乃谄媚之徒,臣请陛下杀之以儆效尤!” …… “你们别这样,我真的是想当一个明君的。”周衍猛然惊醒,只觉浑身上下都是冷汗…… 第327章 朕好烦 “你说,朕是一个明君吗?”延光帝坐起来,喟叹了一声。 “陛下若不是明君,还有哪个帝王堪配这个评价。”陈圆圆柔声道:“但臣妾宁愿陛下不当这明君,如此勤政,身子骨如何吃得消?” 她说着,支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延光帝却是拍了拍她的肩,道:“你接着睡吧,没必要连你也吵醒了。” “陛下,你才睡了一个时辰……” “多事之秋,有何办法?不打紧,朕习惯了。” 嘴里说着习惯了,等他出了寝殿还是抚着额叹息了一声。 又一次睡得不够,头痛得厉害。 接着,一个老太监便恭谨地递了一个令牌过来,低声道:“因来人持陛下密令,奴婢不得已只好叫陛下起身。” “知道了。”延光帝淡淡道。 到了偏殿,摒退左右后,延光帝的气质忽然便有些不同起来。 有人单膝跪地行礼。 “起来说吧。” “是。禀陛下,薛高贤确实是王笑与张永年设计杀的……” 延光帝眼睛一眯,隐隐有杀意泛起。 来人依然从容禀报。 “……王笑坦言,他确实是想扶齐王为储君,但从未想过欺瞒陛下,他还道陛下是旷古明君,通达洞悉,绝不是可以轻易欺瞒的。” 延光帝微微一愣。 “旷古明君?”他喃喃了一句,有些萧索道:“朕夙兴夜寐,也觉得自己是千古明君,奈何这天下还是一步一步分崩离析,通达洞悉?呵。” “陛下……” 延光帝摆了摆手,道:“多言无益。你回去,依旧按往日行事。记住,锦衣卫乃朕之利刃,不可轻予人手。而你要做的便是,让这把刀只能为朕所用,明白吗……” 待来人离开偏殿,延光帝闭目思索了一会,嘴里忽然喃喃道:“帝王之道,在于制衡?” “王笑、周衍……郑元化、周缵……可为平衡之局?” 乾清宫前殿,皇后正哭哭啼啼地跪在那里,泣不成声。 延光帝只觉心烦意乱,道:“朕说了,等事情查明,便替你弟弟作主,还哭什么?” “陛下,臣妾……” “陛什么下!你知道朕有多少事情要烦?” 他说着,向御案上看了一眼,只见又是一碗八珍粥,心中更觉烦闷。 一样的朝食吃了十几年了,倒胃口。 偏偏胃也不舒服,只好坐下来舀两勺热乎的吃。 “皇后吃不吃?” “呜呜……臣妾的胞弟没了,臣妾哪还有心情……” “够了,朕就不该问你。” 那边已有太监将好几叠奏折恭恭敬敬地放在御案上。 “陛下,这是昨夜王督公放在吊篮里递进宫的消息,应是要事。” “这是大臣们的折奏,一开宫门便递进来的,应也是要事。” “永定门守将何平有急事求见陛下。” “东厂王督公有急事求见陛下。” “左都御史卞修永有急事求见陛下……” 延光帝大怒,叱道:“你觉得朕早朝前处理的过来吗?!” “老奴知错。” 与太监置气没什么意思,延光帝只好打开奏折看了几眼,这下连吃东西的心情也没有了。 齐王私建亲兵; 王笑与张永年抄了嘉宁伯府,薛伯驹失踪; 齐王与王笑私押顺天府、五城兵马司官吏; 锦衣卫、齐王亲卫、兵马司巡卒、顺天府衙役深夜出动,疑似图谋不轨…… 延光帝眉头一皱。 朕的儿子、女婿反了,接着等到天都快亮了,你们才将消息送来? 一群蠢材! 接着再翻下一封折子,他却是愣了愣。 齐王于深夜清扫京城街道? 这…… 图谋不轨?都他娘的是一群蠢材! 周衍、王笑、张永年等人也统统是一群蠢材,授人以柄,回头斗得过郑元化那老狐狸吗? 这边的奏折还没看完,又有太监捧了一叠奏折过来,道是内阁的急事。 延光帝打开来一看,有些事是讨论了几天未果的,有些则是新来的坏消息: 奴建似有异动,今冬恐又要劫掠边境; 秦成业请求粮饷; 孙白谷请求粮饷; 河南、湖广雪灾; 山东流民暴乱; 张献忠攻克顺庆,兵指成都…… 他娘的!他娘的! 延光帝抚着额头,只觉头也痛,胃也痛,耳边则是皇后不停地啼哭。 “别嚎了,你是想哭死朕不成?!”延光帝拿起那碗八珍粥重重摔在地上,咣铛一声重响,粥与碎瓷溅了一地。 “陛下!”皇后恸哭道:“陛下不如废了臣妾与太子吧……” “朕还想让你废了朕这个皇帝!” 跟这婆娘吵了两句,极没有意思,陛光帝皱着眉拂袖而去,打算到早朝上去与那帮蠢材继续吵。 才出殿,又有太监跑来禀报道:“陛下,永定门守将何平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 今天已听到两遍何平求见的通传,延光帝不耐烦地皱皱眉,还是决定见他一面。 这些人放不出好屁,一定又是坏消息。 一大早便跑来哭丧,朕恨不得砍了全天下…… “陛下,昨夜有人私闯永定门,事关重大,末将特来禀报。” “说。” “此人称自己乃嘉宁伯之子薛伯驹……” 听到一个‘薛’字,延光帝心中又烦燥起来。 何平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忽然一惊。 “他自称有要事出城求见神枢营总兵徐乔功。” “谁?” “神枢营总兵徐乔功。” “细说。” “是。”何平道:“当时城门已闭,守城兵士不让薛伯驹出城,他便扬言要见末将。末将见他言语怪异,便诈了诈他。他问末将是否是徐总兵的人,末将便骗他说是。没想到,诈出一条重大消息。” “别给朕卖关子!” “是。他说,王笑与张永年狼狈为奸,杀害了嘉宁伯,是为了对付太子一系。又说神枢营派进京的亲兵都死了,他要出城把这个消息告诉徐乔功。” 何平说到这里,悄悄抬头瞥了一眼延光帝。 延光帝脸上看不出什么来,但何平能感觉到一股可怖的寒意袭来。 他镇定心神,又道:“那小子颇为精乖,末将再追问细节,他却只让末将开城门。于是末将便斗胆对他用了刑……末将擅动伯爷之子,犯了大罪,请陛下治罪。” 何平说着,屈身跪在延光帝身前。 片刻之后,果然听到天子淡淡说了一句:“朕恕你无罪,你审出什么了?尽管说。” “是。”何平道:“他细皮嫩肉挨不住刑,该招的都招了,他还……还想策反末将。” “策反?”延光帝声音冰冷起来。 “是,他招供说徐乔功与嘉宁伯来往的书信并未拿回来,又言局势危急,必须让神枢营尽快奉太子南迁,到时候……” “到时候什么?” “到时候,太子……太子登基,给末将一个从龙之功……” 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第328章 抢功劳 王芳在嘉宁伯府搜到了那几纸信件之后,激动得彻夜未眠,早早便等在宫门外候见。 他也看见了何平与卞修永。 在他想来,何平该是来检举王笑的,卞修永那个讨厌鬼肯定也是来弹劾王笑的。 这般想着,王芳便也不急。 ——若让这两个人先见了陛下,咱家再把那个大证据呈上去,便能衬托出咱家这个东厂督公的能耐来。 何平觐见了许久才出来。 王芳察颜观色的水平何等深厚,目光一扫便看出何平眉眼带笑,显然心里十分高兴。 也不知这武夫得意个什么劲…… 接着卞修远便立刻上前求见,却被通传的小太监汪贤很是不耐烦地打发了。 “陛下没空,左都御史还是去准备早朝吧。” 汪贤头一转,面对王芳则是换上一张笑脸:“督公请。” 王芳心中得意不已。 卞老狗,活该。 他脚下匆匆赶到御前,却见延光帝一脸深沉地坐在那,也不知在想什么。 王芳便知道陛下听说了昨夜里王笑闹的事情,不由心道:“且看咱家吓陛一跳。” “陛下,老奴昨夜听闻锦衣卫抄了嘉宁伯府,心惊不已。天子脚下,他们竟敢如此跋扈!哪有将陛下放在眼里?!” ——先隔应一下王笑、张永年,一石二鸟。 延光帝听了,却只是“嗯”了一声。 王芳心道:陛下果然知道了。 他只好继续尖着声音道:“老奴听了连忙带东厂番子赶过去,将嘉宁伯府围了,只听陛下发落。” ——表达一下东厂的忠心。 延光帝这次却是应都不应。 王芳只好又道:“可是老奴后来在嘉宁伯府发现了一个……一个不得了的东西。实在是心惊不已,连忙赶来呈给陛下御览。” “拿来给朕看吧。”延光帝不咸不淡道。 王芳一愣,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也只好将这个大功劳平平淡淡地交上去。 目光偷偷打量过去,他却见延光帝只是淡淡扫了几眼,径直放在一边,脸上毫无惊讶之色。 这……陛下这反应不对啊! 王芳只觉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莫不是中了王笑的奸计? “陛下,这这这……” “朕已经知道了。”延光帝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着。 知道了? 王芳一愣。 怎么知道的?不会是何平那小子吧? 那咱家的功劳呢? 就晚了一步,煮熟的鸭子就这样飞了? “永定门守将何平昨夜拿了一人,你去提到东厂再审一遍,不拘用刑。” “老奴遵旨。” 王芳领命时偷偷瞥了延光帝一眼,只见陛下脸色不豫,总之没有要赏自己的意思。 老太监心眼不大,登时心中怨念起来。 果然是何平,抢咱家功劳,咱家与你势不两立! “此事急,等不了你审。”延光帝又道:“朕先问你,徐乔功手握重兵,若让你处置,可有把握?” 王芳又是一愣。 把握? 哪来的把握?东厂番子欺负一下百姓文官可以,神枢营开国时可是以蒙古骑兵为骨干练的精兵,如今虽然烂了,但也不是自己手下的废物能对付的。 可是,如今已失了先机,心心念念了一晚上,就白忙了? 老太监心里思来想去,咬了咬牙劝自己道:世上无难世,只怕有心人。 “老奴有把握。” 延光帝眼睛一亮,似有些嘉许。 “此事,何平可协同你。记得,只能拿徐乔功及其心腹,不得惊动五军营,也不能用神机营……京城经不起大乱。” 王芳有些迟疑,咬咬牙又道:“陛下放心,老奴尽心为陛下办事,一定给办成喽。” 延光帝微微眯了眯眼。 “若有变故,朕要了你这老货的脑袋。” 王芳伴了延光帝一辈子,拢共也没听到几次这样冷冰冰的话,一时心里便有些彷徨。 但既然君前许诺,他也只好发誓要给阉人争一口气…… 从宫里出来,王芳便派人去找何平提人,并让这个抢了自己功劳的王八蛋过来商议。 但他在御前说的好听,其实根本没什么头绪。 这一刻,他忽然有些后悔与王笑闹掰了。 “王笑在做什么?” “禀督公,他正带人在扫大街……” ------------------------------------- 王笑正与周衍坐在一间茶铺的二楼。 周衍昨夜没有睡好,今早又被王笑领着登上城墙看了京城运尸、运垃圾的场景,被各种可怕景象惊得心绪不宁,此时脸色便不怎么好。 王笑却是精神不错,侃侃而谈道:“清理街渠大概三天可以完成,接下来重点便是封锁交通、禁止聚集、焚烧尸体……这些,我们目前的兵力并不够。但无妨,我已有布置,殿下大可安心。” “对了,还有一点很重要,我们要做好宣传,提高百姓对瘟疫的认识与防备。口罩要发下去,强令大家戴上,若出门不带口罩者须有惩罚……” “另有一桩大难处,粮食不多了,救活了人要能安置才可以。我在京城与天津卫之间设立了鱼市,设法多弄些海产,但目前还不成规模。接下来便需要平抑粮价,并想办法弄更多的粮食……” 絮絮叨叨、喋喋不休。 周衍尽力将这些信息消化下来,接着问道:“我要如何做?” “殿下不必做什么。”王笑道:“殿下只要出面安抚百姓,让人们安心便可。” 周衍点点头,有些担忧地低声问道:“我们做这些,父皇……会不会不满?” “殿下知道父皇常教诲我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什么?” “父皇常言‘朕是何等的胸襟气度’,这是千古明君才能有的气象!” 周衍一愣,心里极有些无语。 王笑见他表情,笑道:“殿下天姿聪颖,这些事我现在不必多说,殿下以后定能看得明白。如今只管安心为百姓做事便是。只要殿下不负天下人,天下人终不负殿下。” 周衍颇为无奈,这个王笑,大道理一套一套的,皆是空话。 “左阁老和宋先生若是不支持呢?” 王笑道:“他们不会明着表示不支持。” “为什么?” “我们做这些阻力很大,不需要他们出手。” 下一刻,秦玄策跑上来,气咻咻道:“出事了,清渠的队伍在石碑胡同被人打了,全被人叩下了。” “石碑胡同?”王笑问道:“哪家权贵?” “宪国公府。” 周衍奇怪道:“他们为何不让清理那边的沟渠?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石碑胡同便在什刹海附近,想必是那渠子里有不该被挖出来的东西……” 第329章 宪国公 宪国公一系是太宗皇帝时的名将齐广茂之后。 当年马上征战得来了世袭罔替的功爵,子孙后代在富贵荣华之上躺了两百余年……但过日子嘛,无非是变着花样的享乐。 传至八代,如今的宪国公是齐乐翰,时年四十有三,因身形肥大,座下的位子也是特意订做的。 木料是文家从海外运来的紫檀木,浑然一体、雕功精细。难得的是木质坚硬,吃得再胖也能稳坐如山。 可惜文家没了,再要搞银钱还得重新选一家信得过的商贾。 想起来就很麻烦! 但齐乐翰也没打算因这事去找王笑麻烦。 那种脑子不正常的新贵,有什么好理会的? 自己这是与国同休的富贵,与嚣张一时的疯狗一般见识那是不智之举,瑞王、恭王便是前车之鉴,那些人都是蠢货。 没想到,自己不去找麻烦,今日却有麻烦找上门…… 将自己家府邸周围那些清理沟渠的贱卒都叩下之后,齐乐翰其实也有些为难。 但实在是没办法,挖肯定是不能让那些人挖的。手下的蠢材打死了对方的人,也不能放了他们,免得回头到处乱说。 如今之计,也只好备上两根大骨头,等那条疯狗找上门来咬了。 这一等就是许久,齐乐翰昏昏欲睡之际方才听到通传。 “齐王与驸马来了。” “现在才来,消息那么慢,难成大器。去,把那些贱卒带出来。” 国公爵位低于亲王,却高于驸马都尉……迎还是不迎呢? 齐乐翰犹豫片刻,想着周衍年少,他便吩咐人去请他们进来,自己依然在位置上坐着。 没想到对方架子大的没边,竟是不进门。 齐乐翰心里骂了几句,没奈何,只好支起肥大的身躯亲自出府相见……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邓景荣昨夜听了吩咐便领着巡卒出来清理沟渠,他有心巴结王家,自是分外卖力。 他是老胥吏,在五城马兵司中人脉广又有体面,与巡卒们都亲近。说话好使加上做事上心,他这一支队伍便在天亮时最先将清水坊的沟渠清理干净。 一应人都得了丰厚的赏赐,邓景荣也果然被王珍注意到。 当时他便对王珍表现出了十二分的恭敬。 “王大公子可还记得小的?小的曾带巡捕营的差爷到贵府公办,领驸马到巡捕营去认人。” 他自是不敢提自己还曾进宫去举证王笑一事。 王珍笑容温和:“邓老客气了,大家都是街坊,这些年邓老在清水坊兢兢业业,我们都看在眼里。” 邓景荣登时感动不已,连忙道:“我们清水坊能出驸马爷这样的贵人,小老也觉得与有荣焉。” “舍弟年幼无知,还需要人帮扶,邓老昨夜尽心了。回头等事情过去,王家开个席面请大家吃酒。” 见王家大公子说话好听,邓景荣一颗心便愈发热切起来,为表现出自己干劲十足,他也不去歇,打算接着带人继续清理沟渠。 他有些精明,想着清水坊的水渠是自己清理的,因此入了王大公子的眼。那接下来去哪呢? 那当然是去公主府附近啊! 万一再被驸马爷瞧见呢…… 于是邓景荣也不嫌远,领着人一路到了什刹海附近便埋头苦干起来。 还没干多久,突然冲出一群家丁来拦。 邓景荣有心展示一下自己勤于任事,便与对方争执了几句。 没想到对方跋扈惯了,三言两句便拿着棍棒砸下来。 兵司马的巡卒疏于训练,一番冲突,竟是被打死了好几个人。 这几人皆是与邓景荣熟识亲近之人,街对面的皮二娃、成天笑嘻嘻的刘壮实、好吃懒做的林大头……看着他们在棍棒之下被砸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再无声息,邓景荣只觉一口气凉进心底。 自己不该揣着那点小精明贪功的,是自己害死了他们心里巨大的愧意弥漫上来,邓景荣登时懵了,浑浑噩噩地被那些家丁押着关进一间水牢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这一队人又被那些家丁提了出来,拐了几条路之后,邓景荣便被押到一处极是豪阔的府门外。 他抬头一看,只见到“宪国公府”四个大字,心中更觉悲凉。 接着,他便见一群衣着不凡之人站在国公府门外。 其中却有驸马王笑,还有王家西府的五少爷王珰。 邓景荣心道:“驸马来救自己这些人了?” 他其实是有些惊讶的,在京中混了这么多年,也听过不少权力倾轧之事,此时便感到有些暖意。 过了一会,却见一群人从国公府出来,八个壮汉抬着一个肥大的男子,想必便是宪国公了。 邓景荣脑中懵懵的,只听那边见过礼,竟是齐王殿下也来了。 没想到自己这一群低贱的人,还能让齐王出面。 只听那宪国公笑得十分爽朗:“大水冲了龙王庙,今日之事不过是场误会,还请齐王见谅。” 这一句话入耳,邓景荣知道自己这一队巡卒这次算是得救了。 下一刻他又想道:“可惜皮二娃他们活不过来了……” 周衍此来心里确实装着气,却没想到齐乐翰如此亲切。周衍颇有涵养,又觉得伸手不打笑脸人,便淡淡道:“本王第一次领差事,手下人冲撞了国公,是本王安排得不妥,还请国公放人。” “好说好说。”齐乐翰赔笑道:“人这便放了便是,因刚才有些冲撞,五城兵马司的巡卒与我的家丁各有些伤亡,我已交待人备好重金抚恤,聊表欠意。今日这清理沟渠的进度也耽搁了。这样吧,这边的水渠老夫安排人清理,明日天亮前便清好,如何?” 周衍本想对方放了人之后自己再质问,如今还未说话对方便已赔罪,只觉如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般。 齐乐翰地位崇荣,如今又赔着笑。自己一个庶皇子便有些不好再追究了。 今日这事看来便这般过去了。 周衍正要开口说话,王笑却在他肩上拍了拍。 齐乐翰也知道表面上虽是周衍主事,背后作主的却是王笑。他只是故意只与周衍说话,试着轻描淡写的将事情揭过。 但他也观察了王笑一会,只见这个少年神色平常,看不出喜怒来。 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城府,不是好东西! 此时见王笑阻止了周衍说话,齐乐翰便仿佛刚注意到他一般,笑道:“驸马也来了,果然是一表人材,说起来,哈哈,我们两家隔得不远,以后要多来往才是。” 王笑目光瞥去,眼中似带着审视。 齐乐翰心知这小子不好惹,心里骂了一句疯狗,面上却是又笑道:“齐王与驸马体恤百姓,老夫亦是心有所感,想着配合二位行事,还特地备了一仓粮食用以赈济难民,驸马一会可派人去拉。” 周衍微微有些诧异。 对方这幅做派,算是将身段放得极低了。再要不依不饶,说出去反而是自己这边得理不饶人,朝臣和父皇那边不好交待。 王笑却是道:“你竟也知道齐王体恤百姓?” 第330章 保士气 齐乐翰微微眯了眯眼,暗道王笑来者不善。 果然,却见王笑抬手指了指那边狼狈不堪的巡卒,一字一句道:“这些人彻夜不眠、尽力清理沟渠,为的是让大家免于秽气所触,免于疫疠之苦,这其中可也包括宪国公府。今日你打杀了他们,一句‘重金抚恤’便想了事?万民供养你,你拿出一仓粮食来赈灾便当自己是善人?” 齐乐翰赔笑道:“此事是场误会……” “我不管是不是误会!”王笑断然喝道:“你打死的是七位正在为民办事的兵士,是整个京城防疫抗灾的士气,是一颗颗赤诚热血的心!在他们干着脏活苦活的时候,你高高在上地一声令下就将剥夺了他们的性命。但我告诉你,这场防疫亦是一场硬仗,天子下旨,亲王出面主理,可见朝庭誓要守护百姓的决心,亦可见这场战争的重要性。今日前方战士不顾艰险、奋勇在前,你畏缩于后、安享富贵不提,还要以棍棒阻挠欺凌?!” “今日你欺他们、辱他们,若草草收场,兵马司的巡卒怎么看?顺天府的吏员怎么看?京中百姓又如何看?若是我,我便想:我为何要做这些?为的是守护你们这些贵胄们的安稳富贵?为的是维持这个上位者可以随意草菅人命的世道吗?!” 不知不觉中,王笑声音里竟是带着些不容反驳的威严。声声厉喝在宪国公府外回荡开来,落在不同的人耳中,各自有些不同的反应。 他身后的齐王护卫与锦衣卫们都不自觉得挺了挺腰板。 邓景荣与五城兵马司的巡卒们脸上既有些愧然,又感到有些光荣。 对于他们来说,其实是被逼着做事,同时也是为了赏银。现在这一顶高帽子戴下来,实在是有些让人为难。但心里……又有些说不清的滋味。 周衍嚅了嚅嘴,露出深思的表情。 听了王笑这一番话,最受触动的便是他。 类似的事情在楚朝发生过无数次。各种应对权衡中自然也有别的高明手段,总之从来没有一个聪明人会这样质问出来。偶尔有发声者,也不过是些顽固之人。 宋先生最鄙视那些人,说那样保不住自己,也救不了楚朝。 可王笑看起来实在不像一个竖儒,他此时说的是场面话还是真心话? …… 齐乐翰心里十分不屑——王笑在朝堂上与那些老狐狸斗过几次,学了些官样文章,竟也拿出来压自己。 冠冕堂皇的场面话谁不会说? 疯狗一条! 心中暗骂着,他面上讪讪道:“驸马言重了……” “言重?”王笑叱骂道:“你今日所为,说是祸国殃民也不为过!” 他手一指,又骂道:“你一次次凉了他们热血,浇了他们热情,磨灭他们的意志。这天下频发的灾难、反贼的刀枪、异许的铁蹄来时,还有谁愿意站出来相抗?世道崩坏谁还愿力挽狂澜?你们居高位而不思自省,享荣华而不思反哺,为一己之私鱼肉生黎,视百姓为刍狗。这楚朝正是因有太多你这样的人,致使世间暮气深沉,致使人世麻木不仁!” 周衍转头看王笑,若有所悟。 王笑所言,似乎与宋先生说的‘削宗藩’有相同之处,却似乎又有所不同。 哪里不同呢? 那边齐乐翰脸色已然冷下来,淡淡道:“驸马想要如何?” 他一句话说完,又转向周衍,道:“殿下,老夫的先祖茂公曾随太祖皇帝征战漠北,又随太宗皇帝平定变乱,为救太宗皇帝力战而亡。之后,先祖陵公又南平安南、北征瓦剌……” 周衍拱手道:“孤知道的。令先祖可谓是‘忠精贯日星、功烈扬竹帛’。” 王笑却是冷笑道:“两百年富贵、天下人供养,家国百姓不负你祖宗,你却负了他们。” 齐乐翰恨恨瞥了王笑一眼,又对周衍道:“老夫虽无权势,祖上却有遗泽,吾祖陵公曾掌中军都督府,至今宪国公一脉在军中还有些亲善关系……老夫有心与殿下亲厚,却不想殿下为狂妄小儿所误。” 周衍听得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但他下意识还是看了王笑一眼。 齐乐翰那一句“驸马想要如何?”,王笑可还没有回应。 却见王笑只是喃喃了一句:“他们的士气不可以衰。” 接着,他便不露声色地立在那里,似在等着什么。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安静了一会,忽然有人以极快的速度跑过来,边跑边喊道:“挖出来了!挖出来了……” 耿当大步跑到王笑面前,眼中带着愤慨。 “禀驸马,沟里的东西挖出来了,是……” 王笑道:“大声说。” “是!”耿当应了一声。 他嗓门极大,声音远远回荡开来:“那沟渠下面全是尸体,多得数不清,有的都成了白骨,有的才刚烂,还有不少被冲进什刹海,还在捞!” 王笑眼中闪过一冷意。 他语气却是带着些惊讶,道:“是吗?这可是一桩大案。” “是,大案!”耿当一唱一和道。 “什刹海接着宫内太液湖,这是把晦气传入皇宫!怪不得陛下千古明君,却每逢多灾年景!” 齐乐翰猛然色变! ——疯狗!你这是什么无耻荒诞之言?抛尸就抛尸,什刹海又不止我一家抛尸,关皇宫和陛下屁事?! 他嚅了嚅嘴,却是说不出话来。 王笑又向耿当问道:“你觉得是谁抛的尸?” “俺觉得……”耿当道:“是宪国公。” “我不要你觉得。如此大案,岂可草率?” “就是宪国公!” “混帐,你胡说什么?!”齐乐翰大怒,高声叱骂道:“你一介卑鄙武职,毫无证据,竟敢污蔑堂堂国公,老夫要到御前告你们。” “他要证据。”王笑向耿当道:“你有证据吗?” 耿当眼睛一瞪,登时有些茫然。 自己哪有证据?不是说好让王珍大哥去拿证据给张指挥使吗?驸马干嘛要跟自己要证据…… “你有证据吗?没有证据三司衙门可不好交待。”王笑又问了一遍。 耿当愣了愣,忽然反应过来。 他猛然将身上的白罩衣扯下来,露出一身的鱼龙服,大喝道:“锦衣卫办案!” 齐乐翰一愣。 耳边只听到那个蠢汉的破锣嗓子吼道:“锦衣卫办案,三司无权过问!一应证据自会直呈御前!” “唔,那好吧,你公务在身。本驸马与齐王殿下也不便拦你。”王笑有些无奈的样子,道:“你把涉案人员押回去吧。” 齐乐翰猛然抬头,一脸的不可置信。 他要押谁? 自己还没想好让府里哪个出来顶缸啊…… 下一刻,有个身影猛然冲上来! !! 宪国公府外,一个肥大的身体轰然摔在地上,大地仿佛一震。 …… 周衍终于明白,王笑所为与宋先生所言的‘削宗藩’区别在哪里——他是真的敢去做。 邓景荣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一瞬间眼里有泪水流下来。 “二娃、壮实、大头……你们看到了吗?也有人给我们这样的人出头了……” 第331章 打群架 长街之上,一个清丽可人的小婢女走过。 二楼茶馆靠窗位置上的张恒目光落在她身上,不由眼睛一亮。 二八佳人,芳华正茂。 心中才赞了一句,张恒又看到那婢女正在拉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 那少年十四五岁年纪,却质如美玉,望之温润沉静,气宇不似凡俗。 “那人是谁?”张恒开口问道。 茶桌上与他对坐的是个中年人,名叫邓景荣,是京中五城兵马司的老胥吏,对这一带颇为熟悉。 邓景荣向窗外一看,便知张恒是问谁,他还是确认了一句:“大人问的是那位少年公子?” 张恒淡淡笑了笑:“年岁虽轻,看起来倒颇有几分不凡,想来是个人物。” 他话里的意思是:若是对方家世不俗,自己倒是可以去交结一二。 邓景荣殷勤地给张恒添了杯茶水,说道:“那是王家的三公子,名作王笑。” “卖酒的那个王家?” “张大人也认得?” 张恒心中轻笑,王家再富也只是商贾,自己却是清贵的进士,看来交结可以,却不该由自己先开口。 如此想着,他面上却故作讶然:“那就是王珍的三弟了?我只听说他有个二弟颇通商事,却未听说他还有个三弟。” 说罢,他微带着些叹息,又摇了摇头道:“我与王珍同是今科举子,我有幸中了进士,王兄却是差些时运,可惜呐。其实他文章还是不差的,若再攻读三年,许是能够高中。” 邓景荣是老胥吏,如何听不出来张恒话中那丝若有若无的自矜,恭维道:“大人年轻就高中进士,又人品俊秀,定然前程似锦。” 张恒笑着摆了摆手:“有什么用呢,宦海沉浮,一辈子都未必能赚到如王家一样的富啊。” “大人是清贵人,商贾之家比不了的,比不了的。” 张恒又道:“王珍兄也真是的,我与他相交莫逆,没想到他连家中有几口兄弟也不肯明言。” 邓景荣笑了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楼下那位王三公子看起来样貌不凡,其实却是个……痴呆儿。” “痴呆儿?”张恒愣了一愣,忽尔露出一个颇为玩味的笑容,随口道:“看起来却是不像。” “从小便是个呆的,比五岁孩童还有些不如,但也不爱闹,平时就安安静静呆着。”邓景荣唏嘘道。 “能生在这样的富贵人家,呆些就呆些吧。” 邓景荣又道:“说起来,下一科王家大公子应该不会去考了。” “为什么?”张恒微微愣了愣。 私心里,他还是希望王珍再考的。 最好,再落榜几次。 张恒这样想,倒也不因别的。一是自己考上了,便想看别人落榜;二是王珍那样的商家之子,他嘴上说着羡慕,其实却有几分看不上。 却听邓景荣道:“楼下那位王三公子,马上就要与淳宁公主成亲了,王家若成了皇亲,王大公子这科举之路自然不能再走了……” “尚公主?”张恒诧异道:“一个痴呆儿,怎么能尚公主?” 张恒口中这尚字说的便微微有些重,因为这尚,不同于娶,倒相当于入赘。 邓景荣便娓娓道:“依照本朝惯例,尚了公主便不能科举、不能入仕,所以但凡有些才识的,便不会动这门心思。何况这种事看起来美,说白了不过是入赘皇家,往后再也不能纳妾、不能出入青楼楚馆……此中规矩甚多,甚至夫妇俩一年也难得相聚,与鳏夫无异,一般人受不住。” 张恒点点头,想到自己寒窗苦读二十载,如今一朝高中是何等的清贵快意,若让自己去当什么附马,相当于在一棵树上吊死,那无论如何也是不换的。 他便道:“本朝公主俱选庶民子貌美者尚之,不许文武大臣子弟得预。这我也是知道的。但,这痴呆儿,也未免太……呵。” 邓景荣道:“其实愿意当这附马的人也有许多。但若只看样貌气度、身世人品,这位王三公子确实是……” “确实是其中佼楚。”张恒揄揶道。 他心中冷笑:“从礼部、储王馆到司理监这一层一层,却也不知是谁操办的这事?大概是随意遴选的,却不知眼见未必为实。呵,选了个傻子当附马。天下间就是这样敷衍了事的人太多,朝局才会糜烂至此。” 下一刻,邓景荣又神神秘秘地说道:“但这其中却还有别的门道……” “还有门道?” “王家二公子王珠,张大人也听说过吧?” 张恒点点头:“听说过,他在商贾之事上很有些手段。” “庶民中想当皇亲的人也多,愿意往里头使银子的也不少。但王二公子出手,岂有不中的?” 张恒愣愣有些心惊,轻声道:“天子嫁女,竟还有人敢收银子?” “唏,这世间办事,哪样没人收银子?”邓景荣压低声音道:“仅小的知道的就有两条门路,一条是嘉宁伯府,一条是内官监里的大太监。” “嘉宁伯是当今国舅,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淳宁公主又非皇后嫡出,乃是庶公主。只要王家愿意使了银子,此事自然玉成……” 听着邓景荣娓娓道来,张恒眉毛一挑,忽然道:“这王家老二,好厉害的手段。” “是啊。”邓景荣附合道。 张恒冷笑道:“一招棋,既能绝了大哥科举的路,又把弟弟从分家产的人选里摘了出去,同时还让王家一举从商贾成为皇亲。一举三得,他若是入仕,倒是个人物。” “这……”邓景荣一时语塞。 这种事,看山得山,看水得水。邓景荣原先以为王二公子一番运作只是想为家族谋一个勋贵。 如今听张恒这么一说,他也觉得王家老二是个心机深沉的。 邓景荣忽然便有些暗悔起来,背后议论王二公子的是非,若让人知道,免不了有些麻烦。 他便又给张恒添了一杯茶,笑道:“今日小的不过是与大人闲话几句,当个玩笑话听了便是。” 张恒点头道:“我是读书人,不是市井长舌妇。你且放心吧。” 呵,今日与这小吏喝茶,倒也长了几份见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啊,看来往后为官,各路牛鬼蛇神都要注意打点。 说话间,他又朝窗外看去,只见一条巷子中有个四五十岁的读书人摇摇晃晃走了出来。 “那是罗大人吧?”邓景荣顺着张恒的目光看去,说道。 张恒神情颇有些复杂,道:“不错,罗德元,与我是同榜,他还未封官。” 邓景荣点了点头还未封官,自己就不好在张恒面前称罗德元为大人了。 这罗德元年过四旬才中进士,又肥头大耳颇有几分丑陋,听张恒这语气显然是瞧不上他。 邓景荣便道:“说起来,这位罗进士租住的院子便是王家的产业。” “哦?”张恒往窗边靠了靠,眯着眼望向罗德元的背影。 只看这眼神,邓景荣便确定他与罗德元不太对付,便笑道:“这姓罗的长了个猪样,却有些好福气,娶了个年轻貌美的娘子……” 张恒皱了皱眉,似乎微微有些不快。 他站起身,掏出银子掷在桌上。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这是茶钱,若还有余,你下回喝茶。” 邓景荣眉开眼笑道:“这怎好意思,张大人太客气了。” 张恒脚步匆匆下了茶楼。 他面上平静,其实心中火烧火燎的,于是他深吸了两口气,刻意放慢脚步,往罗德元家的方向走去。 想到罗德元家中那个娘子,他微微有感到口中有些渴意,但还是尽量让自己显得像在漫无目的地散步…… 巷口有一间布店。 布店门口,一对少年少女的主仆二人正在对话。 名叫王笑的少年身穿一袭白色绸衣,面如冠玉,像是太上老君座下金童。他眼神清澈,目光中带着些好奇,正在四处打量。 而那个婷婷玉立的婢女似乎正在教训他。 “公子怎么跑出来了,面料都还没选呢……”少女的语气间微微有些责备,却又有些宠溺。 王笑没有说话,只是一脸好奇地打量着街头巷角。 “那公子你乖乖在这里等我,我选了布料马上就出来。” “好。”王笑应道。 “你别乱跑哦,我在店里一眼就能看到你。” “好。” 路过的张恒心中好笑,这痴呆儿只会说好。 他也没有心思观察这对主仆,装作不经意地便转进巷子。 王笑看着张恒的背影,忽然想到,这条巷子好像也是自己家里的产业。 于是他决定看看自己家的产业。 少年转过头,只见那个名叫缨儿的婢女正低着头,很认真地在挑布匹。 他轻轻笑了笑,抬起脚从便跟在张恒身后进了巷子。 巷子中都是宅院,颇有些闹中取静之意,此时也没有别的行人。 青石板的缝隙里有青草长出来,风景不错倒是不错,白墙黛瓦,像是很有历史沉淀的古城。 王笑心想,这里好像是什么京城,如今自己也是在京城有一条整街的富二代了。 还真是人生如梦呵。 一朝身死,大富大贵! 可惜,暂时还要装成一个痴呆儿,免得吓到大家。 这个时代的人也不知是否迷信。万一被家里当成妖魔附体,捉起来烧掉之类的,也未必不可能。 另外,也不知到底是谁要杀自己? “我这么可爱,居然有人要杀我。”名叫王笑的少年轻轻摇了摇头,在心里开了个玩笑。 只见走在前面的那个青年书生脚步匆匆,背影看起来有些急不可耐…… 张恒终于在一个院门前停下来,还转头四处打量了一番。见到王笑,他愣了一愣。 王笑像个呆子一样直愣愣地走着。 张恒见没有别人,便扣了扣门环。长三短四,一共七声,像个暗号。 过了一会,木门被打开,一个美妇探了探头。 “恒郎。” 声音仿佛化了的蜜。 青年书生便急不可耐地往里扑去。 “嘤!” 木门嘭的一声关上,王笑吓了一跳。 这光天化日的。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继续巡视着自家的产业…… 看了一圈,王笑走了几个巷子便往回走,再次路过了这个宅院。 突然,门吱呀一声开了。 却见那青年书生衣衫不整,脸上满是慌张。 两人对望了一眼,都各自吓了一大跳! 王笑心道,这么快? 张恒心道,完了完了,被人撞见了。 “你……你是个痴呆儿?” 王笑心中翻了个白眼有你这么打招呼的吗?你才痴呆,你全家都痴呆。 他只好如傻子般露出一个空洞的表情,像是在回答:“对,我就是个痴呆。” 张恒四下一看,见巷子里没有旁人,忽然一把扯住王笑便往院子里拉。 王笑不由心道,完了完了,撞破了这对男女的事,要被杀人破口了。 嘭的一声响,木门又被关上。 王笑凝神看去,却见屋前的台阶上立着一个衣衫半裹的美妇。 还真是,美得摄人心魄…… 下一刻,他看到在那美妇脚下,却还趴着一个肥头大脑的男子,后脑勺破了个大洞,也不知是不是活的…… 第332章 下注时 王珍昨夜安排了五城兵马司清理沟渠,天亮后又马不停蹄地到闻道书院组织学子们做宣传防疫。 与一帮学子讨论了大半天之后,他本打算到芳园找范学齐帮忙,结果人还未出书院,便得到宪国公府拿了清渠队伍的消息…… 傍晚时分,王珍终于与左都御史卞修远见了面。 “卞大人今日打算弹劾舍弟与齐王?” 卞修远道:“职责所在,老夫要做什么不必与你解释吧。” 王珍拿出两纸文书,在案上推过去。 “这两份内容,老大人可以选一份让人弹劾。” “老夫还不是你一个落地举子能左右的。” “骂人不揭短。老大人何必如此?有失风度了。”王珍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对了,昨夜兵马司的卞指挥使为公事尽职尽责,齐王殿下以后会为他请功。” “不必。” 王珍的手指在案上轻轻敲了敲,又道:“这纸上的内容,老大人还是看看为好。” “若老夫没猜错,其中一封是我那个族弟这些年的不法之事?”卞修永抚须道。 “不错。” “老夫执掌都察院多年,岂惧这等威胁?” “都察院的御史们确实不敢弹劾老大人。”王珍道:“但世事总有例外,世上也总有些硬骨头,也有些愿意把握机遇的。” 不知为何,卞修远忽然想到罗德元。 他微微摇了摇头,将那个讨厌的刺头从脑中赶出去,道:“这种时候,你们还要树敌?若要与老夫为难,可要先想清楚。” “我说了,老大人可以选的。” 卞修远道:“想必另一封是要弹劾宪国公?” “不错。” “没什么好谈的了。” 卞修远手一抬,示意王珍可以走了。 王珍却不走,笑吟吟地道:“老大人宁可族弟被举检揭发、甚至牵连到自己,也不愿与勋戚为敌?” “年轻人眼皮子浅,见事不远,不足与谋。” “换我来猜了吧?”王珍笑道:“若是卞康平事发,陛下顶多是让你致仕,你官至左都御史,即便致仕了,家族依旧福泽延绵。反之,与勋戚为敌,却是不死不休。然否?” 卞修远不置可否。 你既然知道,又还来谈什么? 王珍道:“可莫忘了,与舍弟为敌者……也是不死不休。” 卞修远怒极反笑。 王珍摆了摆手,笑道:“玩笑话耳,莫怪莫怪。言归正传吧,你今早入宫觐见,陛下见了何平与王芳,却未见你……你可知为何?” “为何?你怎么知道?” 话一出口,卞修远便有些后悔。 一时好奇,竟让这小子拿住了话头。 王珍不急不徐道:“许多人还丝毫没有意识到:天下这盘赌局,已经到了可以下注之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卞修远眼皮一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是说,太子南迁一事,引得圣意……呵,荒唐!当此时局,不得有变!” “老大人是几品?王芳与何平又是几品?陛下见他们能为何事?”王珍道:“这京中,也许就是有变呢……” 同一时间。 “京中恐有变化。” 内阁值房中,郑元化微微有些喟叹。 温容信接过信报看了看,思忖道:“高成益将我们埋在他身边的眼线都清理了?此事……” “他们看上神枢营了。”郑元化轻笑道:“目标应是徐乔功。” “我们是否要出手?”温容信道。 “目光放远些,若遇鹤蚌相争,只需想想如何成为得利渔翁……” 缨府。 桑落并着膝坐着,微微有些紧张。 坐在她对面的唐芊芊最近在学刺绣,手里执着针钱,一幅贤淑姿态,连笑容也带着些温婉。 “淳宁公主身边那个名叫甘棠的宫娥打听过你吧?” “奴婢什么都没说。” 唐芊芊笑道:“你既不是王家的丫环,我也不是王家的主子,何必自称奴婢?” “我生死皆是王家的奴婢。”桑落道。 “我却管不着。”唐芊芊拈着针,弯着眼笑了笑:“我只是笑郎的外室。” 桑落低下头,暗道哪有人这么高兴的说自己是外室的。 “总之我不会出卖二少爷。” “你打了我的笑郎一棍子,我还未找你算账。”唐芊芊道。 桑落抬起头,问道:“若是唐姑娘惩治过我,能让我回二少爷身边吗?” “惩治过你不能。”唐芊芊看着绣样微微皱眉,似乎对自己的针线不满意。 她嘴里却是轻描淡写道:“杀了太子就能。” 桑落一惊,四下看了看。 “放心吧,没人偷听。” “杀了太子,二少爷与王家都要落罪。”桑落道:“你无非是想逼他们投靠反贼,我不信你。” “爱信不信。” 唐芊芊随口应了一句,竟是低下头认真绣花。 过了一会,她抬起头,看向桑落,问道:“你为何还不走?” 桑落道:“你……想怎么做?” “瞧你。”唐芊芊轻笑了一下,叹道:“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桑落微微有些恼起来,道:“你休要打趣我,若不说,我走便是了。” “此事不是我一人布局,笑郎也与他兄长们商量过。你那二少爷本不打算让你掺和,我却觉得由你去办更稳妥。”唐芊芊道。 “真的?” “你若不信,自去问你的二少爷。” 桑落有心叫她不要开口闭口就是“你的二少爷”,但却又说不出口,只觉得这女人恼人的很。 她低头想了良久,方才低声问道:“你要我如何做?” “我要你背叛你的二少爷……” 桑落一惊,却听唐芊芊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起来。 …… “如何?你信不过我这个笑郎的外室,大可去问问他的正妻。” “你这么做,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动摇这楚朝的国本。”唐芊芊理所当然道,“还有,我想让笑郎知道我对他有多好。” 桑落一时无言以对。 唐芊芊伸手理了理她的头发,道:“红颜易老,你大好年华却这般苦等,连我都看不下去。且让我们两个女子试手天下这盘大棋。” 桑落摇了摇头:“我不想下什么棋,我只想……” “你只想你的二少爷?”唐芊芊揶揄道:“等来日,许是我还要唤你一声二嫂。” 桑落又是摇了摇头,心里颇有些落寞。 你不懂的,二少爷不似三少爷,那是铁石难融的心肠…… 桑落走后,缨儿跑进来。 “芊芊姐,你们聊好啦?” “是啊。”唐芊芊难得显出些得意之态,道:“缨儿知道我有多厉害吗?隐在这方寸之间,这楚朝的帝王、首辅、太子、将军……王侯将相皆在我的算计之中。今日的宪国公、明日的徐乔功,通通只是饵,连郑元化都看没出来,我们真正的要杀目标在哪里。” 她说着,忍不住又赞了自己一句:“我才是最厉害的那一个。” 缨儿对这些事丝毫不感兴趣,探头往唐纤纤的绣样上看了一眼,道:“芊芊姐,你绣的这个肥鹅好丑哦……” 第333章 老丈人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锦衣卫点起火把,在宪国公里来回搜检着,时不时抬了一个个箱子出去。 “王笑!你怎么敢?!你未得圣命,安敢抄堂堂国公府?” 宪国公的几个儿子指着王笑大骂,却又不敢上前。 “谁说是抄家了?你们行刺齐王殿下,自然要搜查证据。” “那他们为何抄我们府里的银子?” “银子?哪有银子?”王笑似乎有些惊讶,转头向小柴禾问道:“我记得两月前陛下倡议勋贵捐饷。宪国公府捐了多少来着?” “六百三十七两。”小柴禾恭声道。 “还有零有整的。”王笑又问道:“宪国公当时是如何说的?” “当时宪国公言家中仅有六百余两,愿悉数为国捐出来。” “哦?”王笑感慨道:“不愧是忠良之后,一腔报国热忱!既然国公将银都捐给朝庭了,今日若是搜查出了贵重物品,便可能是有人故意栽赃的,一一带回去做记录。” “是。”小柴禾拱手领命。 “王笑!你……” “你们看,我总有许多理由。”王笑悠悠道:“但这些都是借口,事实上我就是冲着你们来的。世间总有人喜欢恃强凌弱……但,巧得很,我也是这种人,也喜欢仗势欺人。你们这些权贵抢夺百姓钱财,视他们性命如草芥。我也是,我爱好抢你们的钱财、杀你们的人。” “竖子,你休要倡狂,口出如此狂悖嚣张之言,早晚让你不得好死。” “凭你们这些纨绔?”王笑道:“我这话便放在这里,你们不妨告诉京中勋贵们,今日捞出的尸体,哪家但凡有抛一具,便等我上门。” 宪国公府中众人愣了愣。 王笑这条疯狗这是要与满城勋贵下战书? 连张永年也是有些吃惊,锦衣卫目前的实力绝不可能扛得过京城权贵的联合攻讦,哪怕是齐王一系所有力量加起来,也不是那些人的对手。 今日拿了宪国公,陛下的诘问、朝臣的弹劾、权贵的反扑……如是种种尚且难以应付,张永年本以为接下来王笑会分化拉拢,一点一点蚕食那些人的势力。 如今这般大放厥词,真是被冲昏了脑袋不成? 王笑哂笑一声,道:“一群吃祖上老本的废物,我会一家一家抄过去。我背靠齐王,手握锦衣卫,还擅长罗织罪名,你们奈我何?” 他说完,负手站在那里,颇有些睥睨四方的威姿。 宪国公府的众人却只拿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他。 今日之事,王笑如果用‘查案、行刺齐王’作借口,或许勉强能糊弄过去,但如今当着众人的面他将话挑明,又展露出这样狂悖的心思,只能是自取灭亡。 没有人应话。 与一个不自量力的自大狂还有什么好说的?让他在灭亡前再逞逞威风罢了…… 果然,没过多久,便有金吾卫的前来控制局势,并让王笑进宫面圣。更新最快的网 王笑脸上那幅高傲的表情便垮下来,老老实实地跟着金吾卫走。 宪国公府众人互相对视了一会,皆看出王笑不过是外强中干的尔尔之辈。 “将那疯狗所言传给京中权贵,大家联合起来弄死他……” 延光帝与几位重臣就着国事商议了一阵,心情愈发烦燥起来。 卢正初的意见是为了防备今冬建奴来范、开春唐中元东征,当务之急是给足辽东和宣大的兵饷,招蓦新军守备京畿,甚至还要重建东江镇……他当然也知道国库无钱,最后便将主意打到延光帝的小金库上。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陛下你偷偷拿了恭王的银子,拿出来救急吧。 郑元化云里雾里地说了一堆,话外之音却是辽东和宣大的兵饷不要给,东江镇也别想了。当务之急是建一支新军,让百姓加税赋也要筹银子……他的意思延光帝也明白,做好打包南迁的准备。 左经纶便站出来与郑元吵了一架,认为当此情势反而该轻减徭役、与民生息,到时候建奴或反贼来了才好领百姓众志成城地守护社稷,又言蓦兵费银,应重新丈量土地,整重卫所军户……道理虽是这个道理,但延光帝觉得这个意见也只剩下‘道理’,远水解不了近渴。 …… 将三个老头东西赶走之后,延光帝来回踱步,始终拿不定主意。 小金库反正是没钱的,银子这种东西,过手便花光了。恭王府的银子自己确实是拿了,却悄悄拿去组建一支新的武骧卫,以后若是局势不利,这支天子亲军便是保护御驾南下的重要力量……卢正初这个老东西不会赚钱光会花钱,他娘的! 再加税?加税完再南迁?这么无耻的举动,以后的千古骂名如何担得住?偏偏又没人愿意‘绑架’自己南迁。郑元化这老东西目的不纯,只想保太子……靠不住的老王八,他娘的! 与民休息、戮力同心?那更是扯淡!等反贼或建奴打来,左经纶这个老东西一刀抹了脖子就成了千古名臣,自己却是亡国之君……老东西只会空口白牙,他娘的! 在心里骂完三个老东西,延光帝便听人禀报道:“陛下,驸马来了。” 小混帐一天天地给朕找麻烦,也是个王八蛋。 等王笑行了礼,延光帝便面色不豫道:“听说你干了不少好事?” 没想到王笑极是坦诚,道:“儿臣有罪,弄死了嘉宁伯,还捉了宪国公。” “你还有脸说?”延光帝不想发火也得发火了,喝骂道:“你是想逼朕砍了你?” “他们犯了事啊。”王笑道:“嘉宁伯图谋不轨,宪国公杀人抛尸,事情败露了还行刺齐王。” “混帐!你有什么权力权置他们?” “儿臣没处置啊,我就是去看看,那不是……锦衣卫处置的吗……” 声音到后面愈来愈弱。 延光帝板着脸,面露寒霜。 这种事翁婿俩也不是第一次做了,王笑便低声道:“父皇,嘉宁伯的银子我没拿,宪国公府搬出来这个数……” 延光帝目光看去,只见王笑伸手出手比划了一个‘二’,他便皱了皱眉,显然不甚满意。 还不够朕两天花的。 “太仓促了,没处理干净。”王笑解释道。 延光帝道:“这样的事不许再有下一次,这京城不能乱,明白吗?” “儿臣只是想给父皇分忧。” “分忧?朕看你是添堵!还是想给老四分忧?” “父皇,我我……儿臣能不能打个比方?” 延光帝一听他要打比方,便想到‘陛下就好比被下了那个药的女人’,正要不允,却听王笑已叽哩哇啦地说了起来。 “儿臣没什么出身,那就打个粗俗的比方哈。” 他娘的,又是粗俗的比方。 “就好比我入赘到一个大户人家,娶的是四房姑娘,那我当然心向着四房,因为我疼我媳妇,又与四房的内弟亲近。但我最孝敬的肯定还是老丈人啊。” 延光帝眼皮抖了一抖。 王笑又道:“现在老丈人的生意遇到些困难,一时周转不过来,那不得向亲戚朋友借些银子嘛?那些亲戚朋友以前拿了老丈人家的钱,现在富得流油,却不肯借银子,气不气人?” 延光帝嘴上骂道:“你那是借银子吗?!” 王笑道:“那他们不借,我们不得把该拿的拿回来么?这种事,老丈人不好出面,亲儿子也不好出面。不就得是我这个上门女婿出面做坏人吗?回头亲戚们怪罪,老丈人骂我几句,面子上也好看。” “这次治疫的事也是,老丈人让四房出面整理田庄,田庄里都是自家佃户,对自家佃户好了,来年他们才好更卖力地种田。偏那些亲戚要欺负我们家的佃户,我不得出面打他们一顿……” 王笑说着抬起头,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自己是个极好的女婿。 总之这一个比方下来,却是将抄家杀人之事描绘的不痛不痒。 延光帝叱道:“胡言乱言!堂堂天家,岂可与市井门户相提并论?你身为驸马,眼皮子便只有这么浅?” ——要不是如今长房势大,老丈人恨不得现在就砍了你以平众怒…… “儿臣本就出身商贾之家。”王笑撇了撇嘴,竟好似还有些委屈。 但他心里知道,哄老头子这种事,自己一哄一个准。 接下来,只需等来日所有权贵们一起来围攻自己…… 第334章 好与坏 真定府,开元县境内。 此处已属京畿。 宋文华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路上,他早已饿得腿肚子发软,全靠心中信念支撑才走到这里。 一路上也有难民,宋文华不敢离他们太近,他也知道自己年小肉嫩,离人近了难免有些危险。但他也时不时地看看难民中有没有得了鼠疫的,好上去医治。 世上有坏人也有好人,他觉得自己能走到京畿,想必还是好人要多些吧。 但走到这里,确实没有食物了。 终于,宋文华一跤跌在地上,没有再爬起来的力气。 他摸着怀里的银针,想着老医者的托付,告诉自己要再撑一撑。 有人递了半块馕过来。 宋文华抬头一看,见是个高瘦汉子,眼中没有什么神彩。 “吃吧,你像我儿子。”那汉子道。 因这半块馕,两人便结伴而行。彼此通过姓名,宋文华知道对方叫阿财,逃难来的,也打算进京。 这一日雪大,两人沿着山路走了一会,天色渐暗后便寻了一个破庙避风。 庙中漏风,很有些冷,二人远远望见西边有一个村庄,便打算过去借宿。 月光暗淡,他并未注意到小路上立着一块牌子。 好不容易走近了一瞧,那村子里黑漆漆一片,显然是没有人的死村,宋文华便道:“这村中恐有鼠疫,人都没了。我们不好进去。” 两人正想掉头,却听到村子里似有动静传来。 一间屋里似是有烛光。 阿财胆大,领着宋文华过去一看,却见灶台前有个小女孩正站在板凳上做饭。 两人吃惊不小,对视一眼,暗道那不是一个鬼吧? 他们还没来得及跑,那小女孩已转过头来。 三人对视了一会,皆有些茫然时,宋文华的肚子里便“咕噜”响了一声。 那小女孩道:“你们饿了吗?” 她有些害怕,又似乎因为见着人有些喜悦,道:“我叫曲喜儿……嗯……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吃这些东西,我哥哥和二叔就是吃这些死掉了。” 说着,她眼睛里便有些悲伤与孤独泛上来。 阿财看到火光照在她身上,在壁上投出影子,便对宋文华道:“她不是鬼。” “但这里……” 阿财却已然走进屋内,看着锅里的米咽了咽口水。 宋文华拉了拉他,轻声道:“这村里没有别人,想必是发了瘟疫,东西不好乱吃的。” “傻蛋。”阿财低声道:“这小女娃都没事,其实是不想分东西给我们,吓唬我们的。” 宋文华又摸了摸怀里的银针,便也不说走。 他心想着若不是有瘟疫便最好。若是有,自己好歹还能救救这两人…… 言谈中得知喜儿已在村中住了一个月,阿财与宋文华便稍稍放下心来。 锅里慢慢溢出米香来,烛火映着灶上的烟气,让人觉得很是温馨。 宋文华离家之后便未再在室内呆过,此时感受着这种环境,他想到爹娘,不自觉便落了泪下来。 接着有人拿袖子在他脸上擦了擦,他转头一看,却见是喜儿。 “宋哥哥想家了吗?” “嗯。” “我也是……” 过了一会,那锅里的粥熟了。宋文华便过去替喜儿盛了一碗。 喜儿低头看着碗里的粥,颇有些犹豫,也不知该不该邀请他们一起吃。 阿财闻着香味,终究还是忍不住也盛了一碗,又对宋文华道:“她都在这里呆了一个月了,你还怕什么?” 宋文华道:“有些人体质特异,不受瘟疫侵袭。许是……” “难不成瘟疫一个月后还有不成?”阿财道:“这米总是好的。” 宋文华也觉有道理,最后便吃了一碗。 热粥下肚,胃里暖暖的颇为舒服。 碗也舔得干净,十分好洗。 三人又聊了一会天,阿财起身道:“天冷,我去找衣服穿。” “别去了吧。” “接下去越来越冷,没有衣服熬得住吗?” 喜儿道:“那我去给你们找找干净的衣物,我不怕瘟疫。” “哪有让你一个小女娃受累的道理。” 阿财说着,又看了喜儿一眼,见小女孩脸上带着担忧,心中便更确定她是骗自己的。网首发 无非是不想自己多拿了村子里的东西。哪有那么可怕的瘟疫? 宋文华与喜儿又苦劝了一会。 二人不过是孩子,终究还是拦不住阿财。喜儿便告诉他哪边屋里有死人,又指着远处那间最豪阔的房屋道:“那里面死人最多,不好进去。” 阿财眼中精光一闪,应道:“我知道了。” 过了许久,阿财回来时身上披了两件棉衣。 宋文华还隐隐听到他怀里似有叮当声响动,心中愈发忧虑。 这里房间多,一人能分上一张床,宋文华却没有睡好,始终忧心忡忡地留意着阿财那边的动静。 上半夜无事,正当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却猛然听到阿财呕了一声。 宋文华一惊,翻起身,拿上银针便赶到阿财屋中,却不见他的人影。 接着,忽然听到喜儿惊呼了一声,宋文华吓了一跳,赶到喜儿房里一看,黯淡的月光下,正见阿财拿剪刀在喜儿腕上划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口子…… “啊!疼疼……” 喜儿吓得泪水模糊了一脸。 “阿财哥,你干什么?!”宋文华冲上去拦阿财。 阿财面目狰狞,低头在喜儿腕子上用力吮了一口血,喃喃道:“是你说的,她体质特异,我喝了她的血就不会死。” “你疯了?你放开她,我能治好你……”宋文华用尽力全力去拉着阿财,竟是拉不住他。 “你休想骗我!” 喜儿哭得厉害,整张脸都挤在一起,极有些可怜。阿财却又是拿起剪刀想往她脖子上划去。 宋文华连忙死死按住他的手。 “我能治好你,真的……” “你放开!我快死了!” 双方拉扯着,宋文华手指卡在剪刀里,被阿财一捏,一剪子剪下来,顿时痛入心扉! “啊!” 宋文华双目通红,心中却道:以后还怎么捏针? 他再一次想起那个老医者,便有些恨自己无能。 但既答应了要继承那颗仁心,今日拼尽全力也要多救一人。 宋文华脑中也没有别的念头,只是死死压住阿财…… “你再拦我,我杀了你!” 三人纠缠了一会,宋文华脖子便被阿财死死扼住。 他透不过气来,目光无意识地看着阿财那张扭曲变形的脸,脸上只剩下疯狂。 宋文华恍然记起对方分给自己半个馕的场景。 不要这样……你是个好人的啊…… 眼中渐渐黑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宋文华睁开眼。 耳边是喜儿的哭泣声。 入目便见喜儿坐在自己边上抹着眼泪。 他目光一转,又看到阿财仰面倒在地上。 “我的银针呢?” 手在地上摸去,右手食指上传来一阵刺痛,也不知还能不能施针。 好不容易摸到针,宋文华一探阿财的身子,却发现他已经死了。 他犹不甘心,伸手便要去扶阿财。 “宋哥哥,你别翻他好不好?”喜儿哭道。 宋文华一愣,低头看到阿财身下有血迹流出来,忽然明白了什么。 “好……” 他泄气地跌坐在地上,有些茫然地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我明明可以救你的啊……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 两天后。 “这里有吃的,你为什么还要去京城?” “去京城才能救更多人。” “可是,外面有坏人。” “这一路而来,我见到世上有坏人也有好人,人有坏的时候也有好的时候。但总之,我能活下来,便是好人多于坏人,人好的时候多过人坏的时候。” “那我和你一起去。” “为什么?” “你的手指坏了,以后我学着替你施针……” 第335章 小约定 屋中温暖如春。 低吟声渐歇…… “你天天不回公主府,没关系吗?” 王笑本想回答“公主又不在,回去干什么”,好在他多少还有些机灵,临时改口道:“若是旁人攻讦,我便说是什刹海里死人太多,我被吓得不敢回去。” “你把老丈人稳住了?”唐芊芊手指在王笑胸膛上轻轻划着。 “暂时稳住了,接下来的事动作要快。” “我这边可是安排好了。” 唐芊芊微微得意,转了转头。 王笑耳朵触到她的青丝,略有些痒。 “万事俱备,等对手的反应吧。” “嗯。” “我们做这些,你就不怕京城情况好转,来年义军打不下来?” 唐芊芊有些疲倦,倚在他肩上,闭着眼轻声道:“楚朝守不住京城的。朝延不管百姓,因为居高位者都明白到时候这是义军的……那我自然要管。” “这么肯定?” “眼下这个局面,对于你那个老丈人而言,迁都南京是最好的选择,此为上策,可惜他下不了决心。” 王笑问道:“若不南迁呢?” “全力布置宣大防线,拼死一战。但,这个朝廷若能做到,我义军也不会有今日之势。治国之道说起来复杂,其实也不过是仁政爱民,偏偏你那老丈人没有这样的果敢与耐心。”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王笑道:“内阁三人给陛下的意见也大抵如是。” “道理虽是这些道理,皇帝不会听的。一则朝臣皆有私心,二则这每一条意见最多也只有两成胜算。皇帝看得清楚,偏还想要一个万全之策。志大而不见机,多虑而不决,早已失了胜机。这楚朝,气数以尽。” “我当时问你楚朝气数,你还说有二八之年。” “人家骗你的。” “你现在就不骗我?” “整个人都是你的了,还骗你做什么?” 两人又是一吻…… 过了好一会,唐芊芊柔声道:“你不必太担心,等义军拿了天下,你是我的人,我必保你家安然无恙。到时乱世平定,我们当一对神仙眷侣。” “乱世平定?我却觉得北边的建奴才是心腹大患。” 唐芊芊并未去了解过北边,道:“义军气象不同于楚军,有不可挡之锐,并不怕建奴。就比如,唐朝开国后还不是平定了突厥?” “建奴与突厥不同。”王笑道:“义军面对的普通官军或许可以一战,碰上边军尚未吃力,何况建奴?” “你不信我义军战力?” “不信。”王笑道:“有你在,我其实并不害怕哪天改朝换代。我怕的却是建奴入关,万里江山沦落异族铁蹄之下。” 唐芊芊扁了扁嘴,不服气道:“那我们打个赌?” “嗯?” “若以后义军能挡住建奴,你便万事听我的。”唐芊芊眼睛弯了弯,笑道:“到时你俯首称臣,我保你一世富贵喜乐。” 王笑搂了搂她的肩,喟然道:“我巴不得如此,以后吃你的软饭。” “讨厌。” “但若是挡不住又如何?” “那我听你的。” “一言为定。” 唐芊芊“嗯”了一声,又往他身上凑了凑。 这种事却不是一句赌约便可以放下心的,王笑心知历史进程,暗叹还是需要做好准备才行。更新最快的网 他便又问道:“南迁是最好的选择?” 唐芊芊点点头,低声道:“懒得与你再说,人家累了。” “都歇了好一会了。” “讨厌。” “蒸汽机也歇好了。” “你明早还有许多事要做,还想着……玩……” 王笑侧头看去,只见唐芊芊珠钗半落,发鬓微散,额前的头发散开,脸上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慵懒间有极动人的风姿。 锦绣被褥下,隐隐一点冰肌玉骨。 他心意大动,贴在她耳边厮磨起来。 “讨厌,你去找缨儿好了。” 嘴里这么说着,唐芊芊的手轻轻推了他一下,却是毫无气力。 过了一会,纤手便在王笑背上抚起来。 春风烂漫恼娇慵,十八鬟多无气力…… …… 一宵苦短。 薄曦透过窗纱,将屋内映得一片朦胧。 榻前的襦裙散落在那里,如一叶荷花。 唐芊芊抬手擦了擦王笑额头上的汗,轻笑道:“让你不早些睡,现在睡不成了。” 王笑搂着她道:“不想起来。” “今天不去了?” “还有许多事要布置,不去也不行。”王笑微微叹了一声,终究还是支起身爬起来。 唐芊芊丝毫没有起身相送的意思,反倒是颇为兴灾乐祸冲他挥了挥手:“你今夜早些回来,一起和缨儿下飞行棋。” “好啊。” 王笑自己动手穿了衣服,哈欠连天。 “桌上有个荷包,送你的。”唐芊芊又道。 王笑拿起那荷包看了看,却见上面绣着两只大肥鹅,极有些丑。 他转头一看,见唐芊芊虽是故作漫不经心,目光却有些期待他的评价。 “哈,还真是很……时尚。” 将那荷包塞进怀里,王笑绕到后院穿过密道一路回到王家。 晨露薄曦,府里景致虽俗气,看久了倒也觉得有些温馨。 若非生临乱世,这样的日子其实也不错。 远远的能听到陶然居里沈姨娘的笑声。 “老爷这套五禽戏打得真棒。” 王笑瞥了瞥嘴,爹那动作和鹌鹑一样,棒个屁…… 前厅里,王珍、王珠、秦玄策、秦小竺正坐在一起喝粥。 “早上好啊。” 秦小竺转身闻闻王笑身上的味道,鼻子一皱,应也不应。 她态度不善,秦玄策也不敢理王笑,只好将头埋得更低,吸溜吸溜地喝粥。 “秦玄策你吃东西小点声啊。” “小声就不香了。” 王笑找位置坐了,道:“大哥、二哥今天做什么?” 王珍道:“我去找范学齐,他人脉广,要宣传防疫由他出面再适合不过。” “大哥辛苦了。”王笑夹了一片豆腐干到王珍碗里。 王珍无奈一笑,道:“不过是我辈读书人该做的。” “二哥呢?” “找高成益。”王珠淡淡道:“食不语、寝不语。” 王笑筷子上的肉片都快送到他碗上了,此时便收回去自己一口吃了,接着又对秦小竺姐弟道:“那我们……” 秦小竺道:“我没空,要去十王府。” 末了还补充一句:“那女人竟敢支使我。” 王笑不敢应,只好“哦”了一声。 “你怎么不给我夹菜?” 王笑只好乖乖给她夹了两筷子。 秦小竺虽还是板着脸,眼里却已有笑意流露出来…… 吃过饭,王笑与秦玄策便策马往顺天府衙门而去,他们今日约了傅青主来与齐王相见。 到了衙门前,两人才下马,却有一个长须飘飘的老头领着人迎上来。 那老头一看就是官气十足,王笑心中正想着他是来干嘛的,却听那老头喝道:“你们两个,还想逃学到什么时候?!” 王笑与秦玄策对视一眼,皆有些懵。 “老先生是认错人了吗?” “认错人?”那老头喝道:“老夫乃国子监祭酒何正孝!” 王笑与秦玄策被他气势所慑,又是一懵。 “附马都尉王笑,云骑尉秦玄策。你二人受钦命入国子监读书,为何屡屡不至?!” 措手不及之下,秦玄策难得有些慌。 王笑第一次见他这么慌,想必是小时候没少挨先生打。 “我……我生病了。” “我也生病了。” “顽劣!”何正孝脸一板,竟是双手捧起一卷圣旨,喝道:“来人,将这两个顽劣监生押回去……” 第336章 有妙计 东缉事厂。 隐隐有惨叫声传来。 王芳喜欢听这种声音,因此特地将公房设在刑房附近。 此时听了手下人禀报,老太监眉毛一跳,惊喜道:“王笑和秦玄策被押到国子监了?哪个机灵鬼想出这样的主意?” “督公,此事对我们有何益处?” “没什么益处,咱家就是看别人吃瘪心里高兴。”王芳道:“看那小子还能在外面横行霸道。” 那番子心想,咱们东厂自己的事还没搞清楚,哪有空管别人? 果然,王芳只高兴了一会便愁眉苦脸起来。 过了一会,有番子过来禀报道:“督公,薛伯驹审完了。” “可招了新的供词?” “能说的上次都说了,连神枢营那些亲兵的名字都报了。另外,属下已核实过,季大壮、许三柱、马天明……这些人确实是在神枢营兵册上。” “查到人了吗?” “没有这些人,也许是吃空饷。但看薛伯驹不似说慌,应该是真的死了。” 王芳眉毛一拧,道:“看来这小子招的都是真的……徐乔功的信息呢?” “这,薛伯驹称自己并未见过徐乔功……” “蠢货!”王芳跳脚道:“咱家要知道的是怎么对付徐乔功!”网首发 过了一会,有人通传道:“督公,何平求见……” 王芳看何平不爽,何平待王芳却很是殷勤,督公长督公短的马屁拍个不停,接着才道:“陛下命我们拿下徐乔功,督公可有计较?” 王芳尖声道:“咱家为陛下办事,自然得慎重!咱家重新审了薛伯驹一次,发现了许多疑点……不过徐乔功确实有异心。” 说了等于没说。 何平只好赔笑不已。 王芳便问道:“何将军可有妙计?” 何平道:“末将领了圣命,也是十分谨慎,因此特地去翻了兵书,这个……末将重新又读了一遍三十六计认为应用两计。” “哦?”王芳颇为惊诧自己一计都没想出来,何平居然想出两计了? “哪两计?” 何平道:“一曰擒贼擒王,二曰……美人计。” 王芳眼皮一跳,心道这分明只有一计,看来这个何平也是靠不住的。 见王芳表情不太好,何平连忙道:“神枢营乱不得,我们最好能先做了徐乔功,接下来便好稳定神枢营了。这便是擒贼擒王。” 咱家要你说? 王芳不耐道:“然后呢?” “徐乔功出入都有亲兵护卫,我们要动他,难。”何平道:“末将想来想去,觉得徐乔功也就是找女人的时候没有护卫在旁。” 王芳觉得这是个馊主意,偏偏自己想不出办法来,只好问道:“貂蝉戏吕布也得有貂蝉,你可有人选?” “有。”何平却是卖了个关子,缓缓道:“不知督公可听说过扬州瘦马、泰山姑子、大同婆姨、杭州船娘?这说的是四种风月女子,扬州瘦马自幼教训,严闺门、习礼法,琴棋歌咏样样皆精,最适合纳妾……徐乔功府中已纳了好几个。” 他说得高兴,忽然抬头看了王芳一眼,见这个老太监神色不豫。这才想起来不该说这些,登时有些不安。 王芳却道:“接着说。” “是,这泰山姑子则是让妙龄女子为尼姑,蓄发、穿袍,庄重素色,却颇为……颇为不错。咳,末将找的这个姑子,徐乔功必然看中。” 他说着,又偷眼看了王芳一眼。没想到老太监竟很是感兴趣的样子,低声自语道:“依咱家对男人的了解,确实不错。” 何平拱手道:“督公明鉴,是真的不错!” 王芳轻咳一声,又问道:“你打算如何送那她到徐乔功身边?” “末将认为,应该将薛伯驹放……” “不可。”王芳摆了摆手,道:“薛伯驹不行。” 何平便有些失望起来。 王芳闭眼沉思了一会,又道:“嘉宁伯府中有个名叫宋易之的门客,咱家对他用了刑,他已服了软,这事交给他办吧。” “是。” “此事重大,把你找的那泰山姑子带给咱家瞧一瞧先。” “是,末将已经将人带来了……” 过了一会,一袭素袍翩然而至。 王芳凝神看去,见那蓄发的尼姑长相虽不及陛下身边的陈圆圆,却也是极能勾男人的魂。 他不由站起身道:“好!咱家旁观者清!徐乔功必要拜倒在这缁衣之下,哈哈,何将军妙计安天下……” 十王府。 封嬷嬷盘腿坐在屋中喝了一杯酒,心中更觉郁闷。 到了这十王府之后,眼看着别的管家嬷嬷吃香喝辣,唯独自己两袖清风,实在让人生气! 淳宁这个丫头尚的什么狗屁驸马,脾气坏不说,还藏着好几个外室,连新婚后的这几天都不来看看公主。 害得自己没有贿赂银子收! 今天倒是来了一个姓秦的黄毛丫头要见淳宁,自己上去收银子,竟还挨了她一拳。 心中大恨! 如今酒贵,封嬷嬷也舍不得多喝,一杯酒入了愁肠,郁闷难解,她便起身轻轻推开一丝门缝往回廊边看去。 一个女子正从公主屋里走出来,看打扮应该是王家的丫环。 封嬷嬷见对方相貌出众,难得的是气质脱俗……呸,怎么看都是和主子有一腿的媚狐子。 那丫环在门外站了一会,一回头间封嬷嬷见她眼睛红红的竟是哭过,心中不由十分奇怪。 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封嬷嬷便派了一个宫娥上去将那丫环支开套话,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摸到公主屋外偷听。 屋中有个少女的声音道:“娘希匹,那狐媚子看着老实,其实不安好心,这些天就是她拦着王笑不让他来看你。” “不看就不看吧。”淳宁公主淡淡道。 “总之人我给你带来了,你好好折磨折磨她,让人知道堂堂公主的男人不是轻易勾搭的……” 封嬷嬷眼睛一转,心中隐隐生出个念头来。 她退回自己屋里等那宫娥回来一问,得知那丫环名叫桑落,果然是王家的丫环,原本做了错事被赶出府,前几天竟又回了王家,今日被秦小竺带来侍候淳宁公主…… 秦小竺走时果然没有带着桑落。 封嬷嬷冷眼旁观,见当天夜里桑落并没有吃上饭,还被派去做洗衣服、扫雪这样的活计…… 第二天封嬷嬷起了个大早,发现桑落竟是在花园里被罚跪了整整一夜,难得的是没有冻死。 “去。把那丫环带到我屋里,熬碗姜汤给她暖暖身子……” 第337章 国子监 国子监。 国子监座落于安定门附近,毗邻孔庙,监内柏树参天,肃穆谧静。 正中大殿的匾额上书着“雅涵於乐”四个大字,两旁便是国子监六堂,王笑与秦玄策被考校了一通后,竟然被分到了率性堂。 今日讲的是礼记,堂前的老先生摇头晃脑地说个不停,但从第一句“哀公问于孔子曰大礼何如”开始,秦玄策便已神游天外。 他虽是秦家最有学问之人,却也只懂些诗词,最烦四书五经。 “我们为什么要来?”秦玄策压低声音问了王笑一句。 没人应。 转头一看,王笑早已趴在矮案上呼呼大睡…… 这一天,对于秦玄策极是漫长。 好不容易挨到散学,感觉过完了自己的一生,秦玄策将王笑推醒,难得有些生气地又问了一句:“我们为什么要来?” “不是被那老头绑来的嘛。”王笑打了个哈欠。 秦玄策道:“我一拳就能将那老头锤散,会怕他?” “人家有陛下的旨意啊。”更新最快的网 “他为何会有陛下的旨意?” 王笑脸上带着红印,颇为可爱。可惜这里只有些呆书生,没有女孩子。 他揉了揉眼,睡眼惺忪地道:“一会再说,想必他们要带我们去宿舍了。” 果然,说话间便有吏员来领他们到号房。 这号房是个六人间,床铺简单,各处散落着些书籍与文房四宝,房中又是一股淡淡的脚臭味。 那吏员道了一声“一会有人给你们送饭来”便转身出去。 王笑支开窗户一看,果然有人守在房外。 “看,还是要我们坐监,这是不想让我们离开。” 秦玄策冷笑道:“关得住吗?走,我现在就带你出去。” 王笑摆了摆手道:“若是第一天便逃,拂了陛下的面子,后面的事情就难办了。” “什么意思?” “那老头有圣旨,说明陛下的意思也是让我老实呆在国子监。但我分明已经和陛下说清楚了,他本不该囚禁我的。”王笑浮起一丝无奈的笑容,缓缓道:“看来是我在御前打了个比方,把老丈人感动到了。” “感动?” “思来想去,应该是有人不想我在京中做事,向陛下进言了,用的理由大概是这个风口浪尖的时候让我避一避。” 秦玄策道:“我还是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陛下同意让我入监,是想保我,也是不想激得那些权贵生乱,明白吗?” “勉强算是明白吧。” 王笑又道:“我们逃了,就是辜负了陛下的好意,乃自取灭亡之道。明白吗?” 秦玄策道:“那就是你没把陛下说服喽?” “本来是说服了。但又有人顺势一拨,让我的目的适得其反。对方假借陛下保我的心思,实则是想扣住我。” “谁?” “文官。” “为什么是文官?”网首发 “这四两拨千金的手法一看就是文官手笔。目的也不是要杀我,应该是为了搅局。” 秦玄策问道:“搅什么局?” 他压低声音道:“不会是神枢……” “不是。”王笑道:“兵权之争不是这样温吞的手段,对方应该是为了阻挠防疫之事。” “文官为何要阻挠防疫?” “因为瘟疫死的基本只是难民和低层的百姓。而防疫,损害的却是这些有权有钱之人的利益。” 秦玄策皱眉道:“怎么会?” “贵族衣着、宅舍干净,身体强健,有钱施药,染疫而死的极少。同时低层百姓大量染病,多了许多无主田地不说,百姓为了活命,卖了田舍儿女,或卖了自己作佃户,这其中又有多少收入?京中粮食、药材价格一日两翻,又有人称盐、醋可治瘟疫,近日也在大涨……这些人总有办法剥钱。反之,如果防疫隔断交通、禁止聚集,则商贸不通,他们利益受一份损失。我与齐王若借此掌控京中治安,他们权力又受一份损失。何况他们也看得明白,我接下来要控制的是粮价……” 王笑说着,摇头笑了笑,道:“我之前一直觉得奇怪,内阁几位老臣不肯出面办这件事的理由都有些牵强,这几日却慢慢想明白了。商贾、吏员、武将、文官、权贵,这看似一层一层的圈子,其实互有利益,纠缠不清,触动一点,便有极大的反扑,怪不得卢正初说此事不好办。如今只是刚开始,让我坐监,手段看似温和,却是能猜中陛下心思,文官中有人在警告我。” 秦玄策眉头一皱,问道:“这人是谁?” “事发突然,我也措手不及。”王笑沉吟道:“此人行事遮遮掩掩,想必是个沽名吊誉的。应也不是内阁三人……他们若是动我,手段该更厉害些。” “国子监……何正孝……” 两人忽然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道:“何良远!” 秦玄策呸了一声,骂道:“老东西,我早想做了他。” “何良远行事不着痕迹,不落人话柄,有点意思。”王笑轻笑了一声。 秦玄策问道:“你被扣在这里就不怕误了事?今天傅先生还特地赶过来……” “有我表兄明轩在,应该是无妨。”王笑道:“我们在此再呆上两天,算是给陛下一个面子。回头再寻个理由摸出去便是。” “两天?!”秦玄策登时头大不已,道:“要是对方趁这两天把齐王弄下去怎么办?” 王笑贼笑道:“他们又不知道我真正的计划,我一旦事成,便是降维度地打他们啊。” 秦玄策颇为反感他嘴里这些稀奇古怪的词,皱眉道:“总之两天太久了!我呆不住。” “不久啊,我们呆在这里正好放松对手的警惕,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便有人送了饭菜过来。 饭菜里倒是没毒,却也味同嚼蜡,混着屋里那股脚臭味,二人实在没有食欲。 又过了一会,有四个监生结伴回来,其中三人是州府举荐的优秀学子,另一个竟是朝鲜人。 四人一进屋便指着两人忿忿不平地道:“你们四书五经二十四史都未学全,怎么就能入率性堂?” 秦玄策皱眉一皱,骂道:“关你们屁事。” 四人被他威风所慑,也不敢多言,用瞧不起人的目光盯了两人几眼,自坐下来温书。 秦玄策嚣张地昂了昂头,又吃了两口饭菜,实在是受不了,不由抱怨道:“难吃死了。” 那朝鲜人便回头道:“警愚辅教有言,不得对伙食说三道四。” 秦玄策心情本就恶劣,手中筷子一拍,骂咧咧道:“你他娘,嘴臭脚也臭,要么滚去洗脚,要么滚出去。” “关你屁事。”那朝鲜人怯怯回了一句,脸上却带着极害怕的表情。 “死番夷。”秦玄策撸起袖子便要上去揍他。 “我我我……我是学你说话,你不该打我……” 王笑见对方汉话说得不错,便拉了拉秦玄策,向那朝鲜人问道:“留学生?你哪来的?叫什么名字?” “汉城,金在奎。” 王笑忽然道:“安酿哈塞悠?” 金在奎愣了愣,嘴里叽里咕噜便是一堆听不懂的话。 “我就会这一句。”王笑摆了摆手,接着颇为好奇地问道:“你们朝鲜半岛现在怎么样?被女真打趴了没?” 金在奎目光一黯,不再开口说话。 王笑便将自己的饭盒往前一推,问道:“吃不吃?吃完和我说说。” 过了一会,金在奎风卷残云地吃过饭,方才道:“仁祖十五年,也就是楚延光十年,女真人攻破了南汉山城,俘虏了我们的王妃和世子……” 说着,金在奎忽然大哭起来。 “哎哟,你说就说,别哭啊。”秦玄策一下跳开,“死番夷,你把鼻涕擦一擦啊……” 第338章 真人跳 神枢营总兵徐乔功时年五十六岁,样貌威武,望之仿佛盖世猛将、绝代凶神。 但猛不猛的,徐乔功自己心里知道的。 他祖上是勋贵家的庶支,几代下来早已没落,他年轻时中了武举第八名,从戎立功,战阵之上也曾中箭中刀,九死一生…… 一路做到神枢营总兵,他在陛下眼中算是一个知兵宿将,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发觉这仗越来越难打,自己也越来越怕死。 再后来,连仗也不知该怎么打了。 三十年来,名利场中打了一个滚,再回首已面目全非…… 如今徐乔功心中所想的便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至于明日? 京师三大营加起来三万余人,不对,算是吃空饷的,远远没有三万人。可这京城只论城墙便有两百里长,全数兵士摆到城墙上垛口都填不满,等唐贼或奴建打来了……想必自己堂堂一个总兵官,投降的话,保全一场富贵还是有的。 明日愁来愁日忧吧。 徐乔功觉得自己颇有道心。 他平时并不坐营,而是偷偷在城外置了个别院享福,这一日才起身便听闻有人求见,还奉上了两张金额不菲的银票。 来人是个书生,自称宋易之。 彼此见过,徐乔功道:“你若是首辅大人的说客,便不必开口了。” 郑元化想拉拢他去南边,徐乔功并不想去在这京城自己手握重兵,有陛下牵制,郑元化玩不出花来。到了南边,玩心眼又玩不过那个人精,没准就被卸了兵权…… 宋易之道:“学生有几重身份,将军可以猜一猜。” “别卖关子,一刀砍了你信不信?!” 宋易之脖子一缩,老老实实道:“学生明面上是嘉宁伯府的门客,实则是首辅埋在嘉宁伯身边的眼线……” 徐乔功眉头一皱。 宋易之连忙道:“但学生还有一个身份,请将军摒退左右听之。” 徐乔功有些不耐,但还是挥了挥手。 宋易之压低声音,缓缓道:“我主今在西安。” 徐乔功猛然站起来,惊道:“你是反贼……不对,你是义军中人?” “不错。” 一时间,宋易之与徐乔功双双都有些紧张起来。 宋易之面上镇定,背后却是冷汗不停流下来。 他其实并不是什么义军中人,但确实是郑党的眼线。也不知这事如何被锦衣卫知道了,借此要挟他出卖了嘉宁伯,结果被薛伯驹扣下,之后又在东厂受了一顿酷刑。 接着王芳又派他来接触徐乔功。 在王芳眼里,嘉宁伯与徐乔功有勾结。但宋易之却知道这是胡扯,那还凭什么来接触徐乔功? 焦头烂额之际,却又有锦衣卫来找到他,给了他一块令牌,并交待了如何行事…… 宋易之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 徐乔功却忽然觉得多了一条退路! 如今若与唐中元那边联络上,来年便可高枕无忧。 但下一刻,他却有些怀疑起来会不会是郑元化为了整顿京营要陷害自己? “你有何为证?” 宋易之便递上一枚令牌。 徐乔功捏着那枚令牌看了看,心中一跳,暗道假不了了! “贵主人想要徐某做什么?” 一句话入耳,宋易之也是松了口气。 呸,这就是楚朝的武将。朝廷任用这种人为将,可见何其糜烂?怪不得我考不上举人! “如今并不需要将军做什么,只等来年我义军挥师东进时,将军打开京城城门便可。” 徐乔功微微眯了眯眼。 只须打开城门? 自己到时是否可以谋求更大的功劳? 无论如何,两边都押了注总是好的…… 两人便彼此对视着,相视一笑。 此事,便这样轻而易举地定了下来。 末了,宋易之又道:“学生给将军带了些礼物,将军不妨笑纳。” “好好好,辛苦宋先生了,末将何德何能。” 礼物自然要收的,不收礼人家不放心怎么办? 只见下人抬进来几箱珠宝,接着,一个尼姑打扮的女子缓缓走进来。 “见过将军,贫尼法号慧仪。” 纵使徐乔功院里美妾如云,也依然直了直眼。 这个师太说不上极美,但举手投足中那种又纯净又妩媚的姿态颇为撩人。 “这……”徐乔功便向宋易之低声问道:“往后是否便由她来联络?” 宋易之摇头道:“将军误会了,只是礼物尔,将军只管放心用……” 宋易之走后,徐乔功看着慧仪师太,依旧有些拿捏不准。 但见对方脚小小的,又柔弱无骨的样子,定然是不会武的。他便放心将她独自带到屋中,问道:“师太真不是宋先生的人?” 慧仪道:“贫尼是修佛之人,将军杀业太重,想必是缘份让贫尼来为将军去去恶业。” 徐乔功看着她一幅圣洁模样,不知为何极有些意动起来。 “师太要如何为本将去恶业?” 慧仪前一刻还是一幅束身自修的样子,下一刻却是眼波一转,浮起一个勾人的笑容,轻语道:“不可说。” 眼中似还有一些羞意。 徐乔功浑身一颤,心知一般人作不出这样的媚态,此女果然是个礼物。 原来传闻中的秦山姑子如此妙,自己原先不该那么执着于扬州瘦马的…… 他目光看去,只见慧仪的尼姑帽下细碎的青丝映着白晰的肌肤,眼神如一涨清水般纯净,却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媚态。 一袭僧衣上腰带一束,纤纤细腰下很是浑圆! 徐乔功不由咽了一口口水…… 慧仪入行许多年了,修得一身勾人的好本领。 她因此被贺家大公子贺珧看中,买入京城。 如今过了两年,贺珧却是将她送与何平…… 此时慧仪目光看去,见徐乔功虽然年纪大,但身形魁梧,气势慑人……她便有些怵。 那太监吩咐的事不好办了。 但想着人家可是太监,又许了天大的好处。慧仪还是决心将事情办好。 她有心要将眼前的总兵大人迷得神魂颠倒,便使出浑身解数。 果然,徐乔功慢慢呼吸沉重,目光迷离起来。 呵,男人。 男人那个的时候还是很好杀的。 “将军,贫尼须将你这衣服褪下来,好好地为你开个光。” “好。”徐乔功又咽了咽口水。 “贫尼能度得将军如神仙一般呢……” 下一刻,徐乔功忽然一把捉住慧仪的双手,将她捆起来。 慧仪大惊。 这……这是在干什么? 接着她整个人被挂了起来,登时便有些懵。 “将军?” “我们玩点新鲜的。”徐乔功喘着大粗气道。 忽然,蒲扇大的巴掌在她腚上一拍! !! 慧仪一愣。 倒也不如何痛。 但,这个将军看起来人高马大的,竟只喜欢玩这个? 那……太监交待的任务怎么办? “你这僧衣太妙了。” 徐乔功看着慧仪挂在那的样子,只觉她姿态身形更加动人,不由探手进慧仪衣服里…… 慧仪心中稍宽。 还好还好,事情没有败露。 下一刻,徐乔功又是在她腚上一拍,突然大喝道:“说!你是谁派来的?竟想来刺杀本将?!” 慧仪大惊,看着眼前那张凶恶的脸,她瞬间吓得面色惨白…… 徐乔功颇觉有些爽。 他在建奴手下吃过不少败仗,女真人的凶狠给他留下了巨大的、一世难忘的心理阴影。 如今得了这样的尤物,他便打算好好地玩耍一番。 昨夜他就让自己的妾室扮成女真有名的美女博尔济吉特,可惜那妾室瘦弱,扮得不好。 今天见了这一袭僧衣,徐乔功想到建奴细作大多假扮成僧侣,他心里便生出一个好想法。 他打算引导她供出建州女细作这个身份,让自己真正感受一下大将军的威风! “说!你是不是建奴派进京中的细作?” “是是……是东厂王芳派我来杀你的!” 两人嘴里的话同时蹦了出来。 徐乔功大惊失色,退后两步,一跤摔在地上…… 同一时间。 “你怎知王芳的美人计杀不了徐乔功?” 高成益有些疑惑地向王珠问道。 王珠淡淡摇了摇头,道:“去年有个女子与在小柴禾那买了一张路引,她自言侍候徐乔功半年,却还犹是处子。” “怎么会?徐乔功这些年可是纳了不少妾。” “许多事不能只看表面。”王珠道:“就比如,有人自以为在施美人计,却不知我背后施的这一计叫假道伐虢……” 更新最快的网 第339章 大功业 两个东厂番子赶着马车,载着宋易之缓缓而行。 “快!快走啊。” 宋易之神色慌张地催促着。 “读书人胆子就是小。”一个东厂番子不急不慌道:“督公亲自布下的妙计已成了大半,等徐乔功一死,督公稳住神枢营,我们这功劳便拿到了。” 另一个番子亦是道:“不错,你今日这事办得漂亮,以后就投身东厂吧,督公正缺你这样读过书有谋略。” 宋易之这些天接触了好几股势力,已察觉到京城暗流涌动,实在不想多呆。 但人家看中了自己的这满身才华,要怎么礼貌的拒绝呢? 他一时很是纠结。 可惜他的纠结并没有持续多久。 “今次这等大功,东厂必将重振威风,你……” 那东厂番子还在侃侃而谈,一支利箭“咻”的一声射来,径直从那番子背上贯穿过去! 血溅在脸上,宋易之大惊,一腚摔在车墩子上,受刑未好的伤口迸开,疼得他死去活来。 “快走!” 一阵急急的马蹄声,徐乔功的护卫已疾奔而至,飞快地将马车拦住…… “你小子还想跑?” “啪”的一声大响,鞭子抽在宋易之身上,皮开肉绽,再次疼得他死去活来。 宋易之惨叫了几声,嚎道:“我我我招!” “老子是让你招吗?”徐乔功怒骂道:“老子是要抽死你小子。” “将军饶命!是别人逼我做的,我真不是故意欺骗将军……” “不是故意?”徐乔功又是一鞭子抽下去:“难不成你是在路上碰巧遇到老子的吗?” “我真的招了!徐将军,有人要对付你……是是东厂的王督公……” “老子知道。” 又是一鞭子。 宋易之疼得嗷嗷叫唤,喊道:“我也是被那老太监逼的,他对我用刑,我不得以才出此下策。将军神武,一眼就看透了,我真的很仰慕将军。” “说,王芳为何要对付老子?” “许是……许是陛下吩咐的。” “要你说!” 宋易之见徐乔功又要扬鞭,心下一惊,连忙道:“将军请听我分析……分析一下……” 他说着,咽了咽口水。 今日之事,居然全被那锦衣卫料中,徐乔功竟真的未死。宋易之心中骇然,犹豫再三,还是不敢不按着对方所言行事。 “将军如今处境危极,若不早做准备,恐要身败名裂。陛下命王芳来杀你,我认为,应该是首辅大人……不对,郑元化那狗贼向陛下进了馋言,陷害将军。” “郑元化?” “不错,郑元化借整顿京营之名暗谋兵权,他如此已拿下五军营,下一个目标就是神枢营,徐将军您便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我是郑元化安插到嘉宁伯府的眼线,因此得知一些秘密……将军可知郑元化为何要监视嘉宁伯?” “你还敢卖关子?!” 宋易之慌忙道:“我说,我说,那老贼表面上辅佐太子,其实是为了控制太子,居心叵测。此事,太子已有所察觉,便暗中命嘉宁伯寻找忠与东宫的臣子,设法挣脱郑元化的控制。没想到郑元化使了一招借刀杀人之计,让锦衣卫杀了嘉宁伯。” 徐乔功讶然,道:“真有此事?!我要去禀报陛下。” “将军可有证据?陛下已不信任将军,杀心已起,将军万万不能自误。”宋易之又道:“嘉宁伯一死,郑党便视我为弃子,任我被王芳拿下。我挨不住刑,也曾将这一切告诉王芳。没想到郑元化恶人先告状,指责嘉宁伯与徐将军你有勾结。” 徐乔功手中的鞭子落在地上,喃喃道:“皇帝和首辅皆要杀我?” 宋易之道:“将军,你处境……不太好啊……” “大不了老子反了他娘的,投靠唐中元去。” “将军虽为神枢营总兵,如今却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五千营、神机营、东厂、锦衣卫……虎狼环伺。另外,将军一旦反了,真能掌控神枢营吗?有多少兵士愿意跟随将军?” “那你说,怎么办?” 宋易之低下头,平复内心的惊慌,故意装作想了一想,道:“怎么办……对了,太子!” “太子?”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将军唯有行险一博了!将军可以奉太子南迁,以占大义之名,此事郑元华谋划已久,将军大可以抢占先机、先声夺人。” “皇上当政这些年,天灾人祸,民不聊生。观天下大势,北边有辽藩,关中有唐逆,四蜀有张逆,中原燎落。此,建功立业之期。如今唯有江南还算富庶,将军若奉太子南迁,高举守国义旗,效仿唐肃宗灵武继位拜将之佳话,安知不是一番大机运?” 徐乔功猛然一振。 一个巨大的野心忽然从心里生长出来。 这数十年来浑浑噩噩度日,他从来没想过,也许自己可以成就一个让青史瞩目的大业。 东汉末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候。 如今楚朝末路,乱世将临,上苍指定了自己来当又一个枭雄…… 坤宁宫。 嘉宁伯死后,皇后伤心之余也极为忧虑。 许妃母子窥视东宫已久,如今又多了王笑这样一个帮手,横行肆虐,居然敢杀堂堂皇亲……但陛下竟毫无处置的意思。 这说明,王笑杀嘉宁伯一事是有借口的。网首发 能让陛下对此事既往不究,那么这个借口显然颇为厉害,极可能会成为东宫的把柄。 楚朝有后宫不得干权的明训,但这些年来东宫地位不稳,皇后也不愿坐以待毙,多少也准备了一些势力。如今是该用上的时候了。 有宫娥进殿。 “如何?见到伯驹了?” 那宫娥垂首应道:“见到了,王芳不敢得罪娘娘,寻了个理由避开,奴婢派去的人又使了点银子,因此得以见到了小伯爷。” “那孩子现今如何?” 那宫娥有些迟疑。 殿内虽然都是自己人,皇后也依然摒退了左右。 “说吧。” “是。小伯爷说了一桩隐秘之事……他转告娘娘,嘉宁伯与神枢营总兵徐乔功暗中联络的事情败露了,请太子早做准备。” 皇后倏然站起。 “你是说高贤与徐乔功暗中联络?” 那宫娥俯首称是。 “这是……王笑安给高贤的罪名?假的!”皇后急道:“本宫要去向陛下理解清楚!” “禀娘娘,据小伯爷言下之意,此事似乎是事实。” “事实?不可能!别人不知道本宫还能不知道?高贤从小就是个没能耐的,做不成这样的事。就算是做了,他也不该瞒着本宫。” 那宫娥道:“小伯爷自言见到了徐乔功派来救他的人……” 她便细细将探听回来的消息禀报出来。 “怎么会这样?莫不是……王笑让人演的?” 不论事实如何,对方有备而来,解释是解释不通了。 皇后喃喃道:“若是东宫勾结京营大将的罪名落实,肇儿他的储位……” 她自语了几声,身子晃了晃,吩咐道:“去,想办法联系东宫詹事温容修,将此事告知他,让他请首辅速想办法保住东宫。” “是。”那宫娥说着便要告退。 “等等!”皇后道:“让本宫再想想,再想想……我问你,许妃那边什么动静?” “奴婢进来时看到两个翊坤宫的嬷嬷在坤宁宫外探头探头的。” 皇后猛然想起上次自己给瑞王帮倒帮的事。吃一堑长一智,还是了解清楚再说。 “先不急着去联系詹事府,再看看,我们等陛下反应。伯驹他可招供了?” “小伯爷并未提及此事,听说他浑身是伤,显然是被用了刑。恐怕怕是……招了。” “怎么办?怎么办?”皇后有些慌起来。 又过了一会,有通传道:“娘娘,封嬷嬷言有要事求见。” “封嬷嬷?让她进来。” 看到封嬷嬷脸上那贼兮兮的表情,皇后便颇为失望。 这一看就是来打小报告的,如今这般要紧的时候,哪有空听她讲淳宁那些琐碎事。 她正不耐,却听封嬷嬷低声道:“娘娘,淳宁那边来了一个王家的丫环……” 将事情听完,皇后不由沉吟道:“淳宁那样的性子,会苛待王家的丫环?”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道:“此事有异,她们在骗你。去!把那丫环拿了,严刑拷打,这其中必定有阴谋!” 唐芊芊正执笔写字,脑中思考着事情忽然柳眉微蹙,自语道:“傻丫头,等熬过这一遭,你打笑郎那一棍才算清了…… :。:m.x 第340章 救命草 半个时辰之后,封嬷嬷押着桑落到了坤宁宫。 “娘娘,事关重大!事关重大!”封嬷嬷脸上挂着见了鬼的表情,兴奋道:“这丫环,这这……皇后娘娘最后还是亲自审问一番……” 皇后的目光落去,见那少女脸上挂着好几道泪痕,一双本是颇为漂亮的纤纤玉手上,十片指甲已经拨了八片,血淋淋一片,到现在还在抖。 “确定她肯招了吗?”皇后转头又问了封嬷嬷一句。 桑落连忙颤声道:“奴婢……招了。” “说吧,谁派你来的?见淳宁的目的是什么?” 桑落有些犹豫,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方才低声道:“奴婢是王家二少爷王珠的身边人,进十王府确实是另有目的,为了掩饰这个目的,才假装被公主苛待。事实上……我是为了……为了和淳宁公主商议刺杀太子一事。” 皇后瞬间面色一变,眼中已有寒霜泛起。 桑落又是颤了一下,低下头轻声道:“上次东宫毒酒案,也是我家二少爷做的……” 皇后本已极诧异的表情又是一变。 “你们……怎么敢?!” 桑落被她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缩了缩。 “二少爷想杀太子,一则是因为王家想扶四皇子上位;二则,我家二少爷与太子有私仇。” “私仇?太子深居东宫,怎么会与一介商贾有私仇?” 桑落缓缓道:“二少爷的亡妻是……赵元纬之女。” “怎么可能?”皇后眉头一皱,沉吟道:“当年……当年温容修明明告诉本宫,他已经将那女人的夫家处理干净了。” 时隔久远,她有些想不起当时听到的那女人夫家的名字。 那时只当是只小蚂蚁,既已处理干净,本也就没太在意。没想到,温容修能放这样的疏忽……蠢材。 “二少爷预谋刺杀太子已久,他让三少爷去遴选驸马,就是为了与四皇子联手。如今三少爷与公主皆已参与了这个计划,他们打算过几天由淳宁公主出面找机会宴请兄姐,宴上让奴婢勾搭太子……” 皇后压着心中怒意,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思索了一会,问道:“你心里喜欢王珠?” 桑落愣了愣,脸上泛起一丝苦楚,低声应道:“是。” “既然如此,你为何会背叛他?想哄骗本宫不成?” 桑落想了想,眼中忽然落下泪来。 “因为我爱慕他,也……恨他。” 这一句话婉转凄凉,但确实是带着蚀骨的恨意。 皇后其实也有些明白这种心情。 陛下,又何尝不让人恨? …… 殿内安静下来。 封嬷嬷眼里泛着光,几乎要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之情——这次真的是立了大功了。 桑落低垂着头,显得极为伤心,也不知是因为手上的疼痛,还是因为背叛了王珠。 皇后思索良久,忽然叱道:“你还有事瞒着本宫!若真要刺杀太子,他们为何会先杀嘉宁伯?” “我……不知道。” 皇后抬脚用力踩在桑落手上。 “啊!” 桑落哭声凄绝,她指甲肉上的伤口被这般踩着,顿时痛彻心扉,泪水糊了一脸。 她打了个激灵,哭道:“娘娘,我真的都招了……都招了……” “还敢狡辩。封嬷嬷,划了她的脸。” “是。” 钗尖毫不犹豫刺进桑落脸上。 “我招!我招……” 皇后抬开脚,冷笑道:“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东西。再敢隐瞒,划花你这张脸让你那二少爷好好看看。” 桑落泪水如涌,眼中尽是绝望,低声道:“刺杀太子只是一手准备。二少爷怕他不死,其实做了两手准备……” 怕他不死? 皇后微微一愣,隐隐的却觉得背后泛起一丝凉意。 “是。二少爷探查许久,发现嘉宁伯与神枢营总兵有暗中勾结。为了拿到证据,三少爷杀了嘉宁伯,让锦衣卫查搜证据,打算借此压垮太子。”更新最快的网 “那为何还要派你来刺杀?”皇后目光一凝,问道:“那个计划有什么破绽?” 或许可以借此知道本宫要如何破局? “因为……二少爷这些年刺杀过太子许多次,却每每失手。他一直以为是天意,但……前阵子他才发现,是东宫詹事温容修在保护太子,温容修也一直知道是谁在对付太子……” 皇后一惊,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若是知道,为何他不杀了王珠?!” “温容修是要把太子逼成废人,以后到了南京,郑党才好更好得掌控……” “不可能!”皇后向后退了两步,喃喃道:“不可能的,他们怎么敢如此对付未来的君王,怎么敢?” 如此说着,她却猛然想起周肇这些年的变化。 当年那个锐气进取的孩子,如今又哪还有一丝生气? 上次见到自己那个长子,他眼眶已经深深地陷进去,目光中毫无精气神。不见一国储君的气势,只有满满的担惊受怕。 短短三年间便成了失魂落魄的惊弓之鸟…… “不可能!你在骗本宫,你方才为什么想瞒着这件事?” “因为,二少爷恨太子,他想杀掉太子,但如果最后事不可违,他也愿意看着太子在郑元化手中成为一个傀儡,最后生不如死……我虽然怨二少爷,但也想成全他这个心愿。” 桑落低声说着,声音里尽是悲伤,她摇了摇头,又呓语道:“但我不能被毁容!我的脸若是毁了,二少爷就更不会正脸看我了……” 皇后捂着自己的心口,有些茫然起来。 郑元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竟是最毒的一棵毒药? 恨不能生啖此老贼! “你!你去对陛下说清楚,是你们陷害肇儿的!肇儿什么都不知道,陛下不该这么对他!” “没有用的。”桑落摇了摇头,道:“嘉宁伯勾结徐乔功的证据已在王芳手里,我说什么陛下都不会放过太子的。二少爷都算定了,他告诉我:我若是落在太子手里,便可以告诉他不必再挣扎,等着他的也是死路一条。” “王珠!” “他很厉害吧?”桑落带着落寞的笑容道:“我家二少爷一介商贾,敢与东宫为敌、能与首辅博弈。他一明一暗两手准备,还有更多细节与后手我不知道。但想来,太子逃不掉的。” 皇后嚅了嚅嘴,只觉要被这些阴谋压得透不过气。 卢正初、左经纶、钱承运……这些人这些年里都慢慢背离了东宫。如今连郑元化都有异心,还有谁能真心辅佐东宫? 自己的儿子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逼到这种地步?君父嫌恶、群臣离心,现在那些贼子对储位虎视眈眈,手中的屠刀已扬起,自己要如保护他? “郑元化、温容修、王珠、王笑、周衍……” 一个一个名字念着,她恨声道:“本宫绝不会放过你们。” “把这丫头带下去看押好,留着条命,本宫还有用。” …… 殿中的蚕与桑叶被狠狠摔在地上。 “再亲伺农桑,故作贤良又有何用?!陛下你何时正视看过我们母子!” 她冷笑一声,缓缓将头上的凤冠摘下来。 这一瞬间似乎轻松了许多。 薛召娣有些疯狂地看着满地狼藉,独立良久。 忽然,她喃喃道:“徐乔功?”网首发 这似乎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也罢,这十七年来,这楚朝的皇后当得也太累了。 亲族死的死、囚的囚,龙椅上的帝王早已没有夫妻情分,自己一生的希望只在儿子身上。 那就为了这个儿子放手一博吧。 以后冷宫也好,鸠酒白绫也罢,我薛召娣可以不是这楚朝的皇后,但我的儿子受命于天、不可轻辱。 “来人。” “请太子来见。” “劫出薛伯驹,让他持本宫信令去见徐乔功……” 第341章 好去处 “王笑在做什么?” ——这个问题这几天频繁在京城各个密谈中出现。 许多人得到的问答也大抵相似,王笑还在国子监里。 并且还过得有滋有味。 国子监的教谕与书生们却都有点受不了了…… 王笑与秦玄策入住国子监的第二天就翘了课,秦小竺也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还从酒楼订了铜火锅。 三人嫌弃号房里脚臭气味重,便在大殿上支着火锅边涮边吃,香味飘荡在整个国子监里。 书生们闻着香味纷纷过去,他们许久未见到这样清丽的女子,原本都颇为兴奋,上去拽了几句“窈窕淑女”之类的诗文。没想到秦小竺破口大骂,毫不客气地夹起炭火便掷过去,吓得这群人鬼哭狼嚎。 教谕赶来维持秩序,场面登时一片大乱。 秦玄策却是计上心头,向王笑问道:“我们要在这呆两天?那要是被提前赶出去怎么算?” 王笑知道他藏着什么坏心,笑道:“赶出去的话不算我们忤逆陛下。但你别抱期待,你怎么闹他们都不会赶你出去的。” 秦玄策颇为不服气,下定决心要让王笑见识见识自己的厉害。 从这一刻起,国子监似乎迎来了一页崭新的篇章…… 于是,师生们在秦家姐弟的威逼下开始……斗拐。 所谓‘斗拐’也称‘斗鸡’,即一脚独立,另一脚抬起、由手扳着,用膝盖攻击别人,若双脚落地便为落败。 教谕与书生们极不情愿玩这种粗鲁的游戏,偏偏谁不参加便被逮着一顿痛殴。 教谕们吹胡子瞪眼,摆出一幅宁死不屈的模样……但最后还是在秦小竺的拳头下丧失了为人师者的威风。院内虽有些护卫,却也不是秦家姐弟的对手。 “师仪不存,道德沦丧!你们……唉,斗拐就斗拐吧。” 白发苍苍的老夫子、弱不禁风的寒门书生、肥头大耳的勋贵子弟被分为两个阵营,分别由秦家姐弟领着对打。 许多人颤颤巍巍掀起长衫,小心翼翼地提起一支脚。可惜还未开赛,便已倒了一地。 那边王笑拉了秦玄策一把。 众人还以为他要阻止,登时松了一口气。 却听王笑道:“这么多人聚集,好歹戴个口罩啊。” “鼠疫那么烈,要死早死了。他们天天聚在一起上课才是最危险的!我是让他们强身健体……” 王笑竟无言以对。 这些五体不勤的读书人便开始了一场斗拐大战…… 秦小竺很是赖皮,攻击别人时极嚣张,膝盖一顶便将对手顶倒在地上。但谁若想攻击她,便被她飞起一一脚狠狠踹出去。 “男女授受不亲,你他娘的离老子远点!” 一众读书人登时哭丧着脸。 只许你打别人,不许别人打你,那这还斗个屁。 下午,书生们忍着腿肚子的酸楚与疲惫、一瘸一拐地进了学堂,才知道秦玄策对他们的折磨才刚刚开始。 “诸位同窗,来玩‘官打捉贼’啊!谁不玩老子揍谁。” “先生?你以为我不敢揍先生?有本事你赶我出去!” “来玩‘狼吃娃’啊。” “来玩跳坊啊……” 顺天府。 周衍与王珰已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两人这几天也一直在互相了解。 “什么?你娶了一个丫环?”周衍讶异道:“依楚律‘以婢为妻者徒三年’,你就不怕被捉起来?” 王珰嘿嘿一笑,道:“我爹还了碧儿的身契,她怎么能算作婢?” “你这是钻楚律的空子。” “珠二哥替我打点好官府了。”王珰理所当然道:“清水坊到顺天府的官吏既能得银子,我与碧儿有情人终成眷属,皆大欢喜。” 周衍道:“行贿官吏,这又是一桩大罪……你偏要给我说这些事,以后我法办你还是不法办你?” “殿下你不要这么古板嘛。笑哥儿就说了,婢女也是人,人人平等。” “他胡言乱语。”周衍道:“人人平等?这天下岂不乱了套?” “哦。”王珰点点头道:“他以前是个痴呆,向来是有些傻气。” 周衍沉吟道:“他还在国子监?那这防疫的差事我们要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喽。”王珰无所谓道。 王笑对捉到国子监,王珰其实很惊喜。 曾几何时,他对王笑不用去学堂这件事极为羡慕……没想到,人活着真是什么事都能遇到,如今自己与他的遇境竟然反过来了,哈哈哈。 “殿下,笑哥儿不在,我们要不要去放松一下?”王珰道:“这几日殿下如此辛苦,我带你去个好去处,如何?” “好去处?”周衍心中一惊。 他虽从小长在宫中,却也知道宫外有些‘好去处’。 “这这……这不太好吧?” 王珰道:“有什么不好的?笑哥儿也不在,明轩哥也去办事了,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 “可是……” 王珰对周衍已很是了解,这位殿下一向是欲拒还迎的,于是他拉起周衍便往外走…… 车厢里,周衍很是忐忑。 既担心自己被王珰带坏了,又觉得多见识一下民生总是好的。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他掀开车帘一看,只见前方似乎是一家……戏院。 王珰侃侃而谈道:“这平乐坊里请的是瑞福班,戏唱得最是好,京中名旦顾回芳便是瑞福戏的抬柱子……” 听着他如数家珍的介绍,周衍愣了愣,问道:“你喜欢听戏?” “听戏谁不喜欢啊。” 王珰说着,却是眉头一皱,目光看去,只见平乐坊大门紧闭,一群富豪打扮的人正聚在那里吵吵嚷嚷,对面还有一队巡卒在与他们争吵着什么。 听起来,是五城兵马司奉齐王殿王之命,禁止人员聚集,不让戏台唱戏。那些富豪不依,双方争吵起来。 “鼠疫?官爷,你们且看清楚,我们是能染上那种脏病的人吗?” “怎么?想不服齐王殿下命令?”有巡卒喝道。 “我们皆是顺民,怎会不服殿下命令?殿下只是号召大家不得聚集,这样吧,今日这场子老朽包了,一人看戏。” “凭什么你包了?看不起我方家是吧?” “就是,这场子我包了,你出多少钱我偏你比多一成。” 争吵声中,忽然有人喊道:“我就好听戏这口,多少钱我都包!看不成戏,还不如染了鼠疫呢……” 车厢内,周衍惊叹道:“好刚烈的人啊。” “蠢材一个。”王珰嗤之以鼻。 接着,他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不禁“咦”了一声:“哎呀,我爹。” 第342章 翰林院 王秫平生有三大爱好:听戏、斗虫、养外室。 随着年纪愈大,他这后两项爱好便渐渐有些力不从心。听戏这种舒缓的活动便慢慢成了他生活的重心。 上次在王家村他沉浸于顾回芳的风采,如今便成了铁杆戏迷,每日都来。 今日偏偏遇到这种事。 他倒不是想与齐王作对,但瑞福班今日被关停自己却未出头,那以后面子往哪搁? 至于不怕鼠疫? 开玩笑,哪个不怕死? 想要脸面,唯有强撑尔。 果然,一句话喊出来,周围那些有头有脸的老家伙纷纷侧目。 王秫心中正得意,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叫唤。 “爹。” 王秫一回头,便见王珰从一辆马车上走下来。 他以前看不上这个五儿子,如今却觉得王珰是儿子中最出息的一个,此时便佯怒道:“你不跟着齐王殿下办事,跑这来做甚?” 又是一阵侧目与惊赞。 王秫心中得意。 老东西们看看,老夫的儿子何等出息! 果然,登时便有人道:“王兄,令郎竟是齐王殿下的亲随?啧啧。” “不如让令郎与殿下通融一二?大家都是体面干净人,绝不给防疫之事添乱。” 更有性子急的直接对那些巡卒道:“既是自己人,还请官爷们解开禁制……” 说着便开始封银子,出手倒是颇为大方。 “把银子收回去。”王珰走到近前道。 说着,他对王秫行礼道:“孩儿如今随侍齐王殿下,自己的父亲却不遵齐王的号令。爹这不是让孩儿为难吗?” 王秫面色一变。 孽障,你说这种话,让你爹多为难? “不过是听回戏,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许就是不许,殿下的吩咐岂有商量的余地?”王珰神色郑重地,道:“还请爹与诸位伯伯们散了吧。” 诸人不由心想:这没了门牙的傻小子原来是个不孝子,王老儿教子无方啊。 他们再看向王秫的目光便带着些讥嘲。 “你……逆……” 王秫一张脸登时红得与猪肝一样。 王珰又向众人拱拱手,用他漏风的声音煞有其事地道:“殿下心忧百姓,呕心泣血想出这防疫之策,若京城有成效,便可推行天下。各行省、州府水生火热之中的百姓皆翘首以盼,此事刻不容缓。还请诸伯父体察殿下一番苦心,那个……忍一时之……总之,忍一忍,别给殿下添麻烦,别给这些兵丁添麻烦。等鼠疫过后,殿下亲自请大家看戏。” 刚才背了好一会,可惜还是忘了词王珰挠了挠头,颇有些尴尬。 王秫却比他还要尴尬,与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老脸都不知往哪搁。 王珰却又将他拉到一边,轻声道:“爹,你就听孩儿的带人走呗,以后我们王家在殿下那也有更有面。” “为了你有面,你爹的面就不要了?!” “爹啊,你可长点心吧。这事可是笑哥儿要办的,他要是发了火,那可是六亲不忍的主,你想想大伯娘和宝哥儿的下场,上次在王家村他说什么你忘了?” 王秫脸一板,道:“老夫还会怕自己的侄儿不成?” 他说着,却是眼睛一转,心中已生退意。 王珰又道:“今日孩儿劝退了父亲,传出去那可是一段佳话……嘿嘿,到时候殿下赞许一番,以后孩儿没准也能给爹挣个文散勋。” “真的?”王秫眉毛一挑。 “当然是真的。”王珰讨好道:“爹再给孩儿点银子呗,这几日在殿下身边花了不少。” “娶丫环的废物,还敢跟你爹要银子?” “爹,你想想呗,那可是文散勋哦……” 出门一趟虽未听成戏,周衍与王珰却都颇为高兴。 周衍觉得王笑与苏明轩都不在,自己却也办成了一件事,心中极是有成就感。更新最快的网 虽只是驱散了一些商贾,却也是仅凭自己想出的小办法。 孝子为了国事劝退了自己的父亲,传出去对京中防疫之事应该会有很大的激励…… 王珰也很高兴,揣着怀里的银票时不时乐出声来。 周衍不禁问道:“你傻笑什么?” “我教训了我爹啊,哈哈哈,从小大到都是他训我,如今我训他,哈哈哈。” 周衍道:“为了国事不得已而为之。但君臣父子,天地纲常,你怎好如此得意?” “但是训爹真的很高兴啊。” “是吗?” 周衍抬着头想了想。 若是哪天自己也能训一下自己父皇…… 他心中一颤,只觉想都不敢想。 “是啊。笑哥儿就经常顶撞大伯,老有意思了。”王珰道:“他说一家人就要时常拌嘴,感情才会更好。” “哪有这样的歪理?” “真的啊,你看,我爹也想被我训,他还给我银钱了。” 周衍抽了抽嘴,竟不知如何应对…… 两人才回了顺天府,便有人来见。 一听来人是翰林大学士何良远,周衍颇有些讶异。 他虽身份尊贵,却也不敢在何良远这样的士林泰斗面前拿大,连忙亲自去迎。 彼此见过,何良远抚须道:“殿下主持治疫,一应安排井井有条,区区几日间便小有成效,实在难得。” 周衍受宠若惊,行礼道:“大学士谬赞,愧不敢当。” “殿下不必自谦,什刹海畔为民做主、铁面法办宪国公,民间颇有赞誉。” 周衍连忙摆手,不敢居功。 他一时竟有些拿不准何良远来的目的,不由问道:“大学士今日此来,是为了?” “老夫受陛下之命主持编书一事,此书名四时录,为的是……叙述近年各种天灾……并非君王之咎,乃自然之道。” 周衍道:“此事孤亦有所听闻,大学士辛苦。编好书,父皇必然龙颜大悦。” “可是,如今什刹海捞尸一事,编书受到了极大的阻力……” “这……何出此言?” “什刹海接太液湖,与皇宫一水相连。从中捞出上百具百姓的尸体……翰林院诸多官员认为,此正上天不断降灾祸于楚朝的原因,甚至有人称陛下任由宪国公与皇墙外残害生黎,引起天罚。陛下却不思引咎自省,反而编书洗清。他们说……这等掩过饰非之书,他们不编。” 周衍猛然站起身,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老夫苦苦相劝,却劝不住这些同僚。”何良远叹息道:“此事既因殿下而起,老夫不得已只好前来救助殿下。” “大学士想要孤如何做?” “请殿下亲往翰林院,将宪国公一案对诸翰林解释清楚,免得事情闹大了陛下不悦。” 话既然说到这里,周衍只好点头应下。 他知道修书一事父皇极是看重,若因为自己让这事出了岔子,那就是大罪。 如今王笑被关在国子监,苏明轩身上压着重担一直在外奔走。 周衍身边并无人可以商量,只好独自随何良远到翰林院。 但见到那帮面色不善的清流之臣,他便隐隐感到有些不妙。 才应对了几句,他忽然发现:此事竟是一个说不清楚的死结。 宪国公是被自己的人拿下的,周衍必须将这案子咬得死死的。 那……堂堂国公长年在皇城外抛尸,陛下丝毫察觉,这不是天子之咎又是什么? 面对这一群声色俱厉的老顽固,周衍彬彬有礼的话语尽数被喝断,毫无辩驳之力。 他越劝,群臣越激动。 “陛下忧闵旱灾、损膳避殿,此乃举行故事,不足以应天变。当痛自责己,广求直言!岂可文功饰非?” “下有直言,臣之行也!臣食国家俸禄,一片公心,绝不为陛下修此唬骗世人之书!” “四方多警而圣上不悟,生黎有苦而圣上不知。岂是治国之道?今殿下既查出大案,理应出面领群臣上表,劝陛下罪己自躬,而非来劝吾等忠直之臣违心逢迎!” 周衍说一句就被这样直挺挺地顶回来好几句,他慌得脸色惨白,苦声劝道:“诸位老大人,修书事大,万不可……” “殿下还不肯为天下万民劝一劝圣上吗?若是这般,我大楚必将万劫不复……” 一名老臣忽然冲出来,大哭道:“权贵残害黎民,家国至此地步,还编什么书?!” 说罢,他手中抢过四时录的稿纸,猛然撕成碎片。 “如此掩过是非之书,下官绝不编!” “对,绝不编……” “嘶”的声音响起,诸臣纷纷抢过稿纸撕起来。 纸片如雪在殿中洒下来。 周衍呆呆立在那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父皇的明君之名没了。 防疫之事完了。 自己也完了…… 第343章 处置他 延光帝失魂落魄地坐在龙椅上,眼中的神彩又黯淡了一层。 他面前的奏报还摊在那里,上面分明写着:十月二十一日,唐逆于西安称帝,建国号为‘瑞’,改元‘兴禾’,告曰‘贵贱均田、五年不征’,同时开科取士…… 对于延光帝而言,这一切是如此的不真切。 时至今日,连他自己也感到反贼的一应举措如此光明伟正、仿佛旭日初升。反观自己治下,却是到处都弥漫着腐烂昏聩的气息,臣工勾心斗角,文武百官只为了一已私利,竟无一人可堪任事。 过了良久,他伸出颤抖的手将那份奏报合上,只当自己还未看到。 有些无所适从地,延光帝随手又拿起下一封奏报,心中竟有些自嘲而庆幸地想道:“不会有更坏的消息了。” “浙江金华府有暴民起事,东阳知县贪虐,借名备乱,横派各户输金,致诸生逆反。浙江巡按闻变,调兵行剿,官兵大败……” “福建汀州府有山民暴动……” 延光帝抬起头,也不知在看向哪里,只是呆呆地坐着。一时间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情,绝望?悲凉?网首发 富有四海的九五之尊,恍然间却似乎觉得……天下之大,竟无自己的立锥之地。 “陛下!大事不好了!”有太监尖声通传了一句。 延光帝竟是嘲弄笑了笑,喃喃道:“又大事不好了?” “翰林院闹起来了!老大人们撕了《四时录》的稿纸,要向陛下死谏……” 延光帝不说话,那一丝渗人的笑意愈盛,仿佛是听到了极好笑的事。 那太监背上泛起一阵凉意,登时噤若寒蝉。 “哈哈哈,分崩离析!天下分崩离析之时,朕的臣子们还在明争暗夺,生怕这天下亡得不够快。”延光帝哈哈大笑道:“来,告诉朕,他们又有何妙言连珠?” 那太监身子一颤,不敢说话。 “告诉朕啊!” 延光帝随手拿起一个砚台狠狠砸在那太监头上,将他砸得头破血流。 “陛下,他们说……” 延光帝耳边嗡嗡的,文过饰非、罪己责躬、万劫不复这样的词语在脑中晃来晃去…… 何良远穿过重重宫门,快到乾清宫时便看到一个太监的尸体被抬了出去。 看着担架渐渐走远,他眼中隐隐浮现出一丝了然的神情,方才缓缓踏入殿中。 龙椅上的延光帝神情已然恢复了平静,愈发显得有些阴森。 何良远行礼道:“陛下,翰林院一事,老臣已然弹压下来了。” “是吗?朕还以为朕应该再下一道罪己诏。” “那些人不过是一些酸儒,今次之事也是被人利用了。” 延光帝目光渐冷,但还是微有些意外地又道了一声:“是吗?” 何良远镇定自若地道:“此事,应是冲着齐王与驸马来的。宪国公一案使得京中贵胄人人自危,这是在逼陛下处置齐王与驸马。” 一句话说完,延光帝的目光稍稍温和了一些。 这种事,何良远不说他也看得明白。 他又不傻。 但何良远既然说了,便表示何良远与那些贵胄不是一伙的,是持秉公之心处事。 至少现在看起来是这样。 “那大学士认为,朕应该受这样的威胁吗?” 延光帝嘴里的‘威胁’二字咬得有些重。 何良远低声道:“陛下,治大国如烹小鲜。驸马与齐王太年轻,做事难免有些急,触怒了京中贵胄,伤的还是楚朝的基业……急火是熬不出好粥的。” 他话里的意思也很明了。虽说如今是权贵们忤逆,但为了平熄众怒,还是应该处置王笑与周衍。 延光帝不语。 何良远又道:“我朝开国时第一次科考,中榜的全是南方人。此事引起了北方士子的强烈不满,纷纷要求彻查舞弊。当时的考官们直言此次科考并无舞弊。只因当时北方于蒙人治下新复,士子学问不足。太祖皇帝亲自阅卷,也发现考官确实是取士公正……但陛下可知太祖皇帝是如何做的?” 不待延光帝回答,何良远径直道:“二十余名考官皆被凌迟处死,以息众怒。如今驸马与齐王掀出宪国公一案,确实未做错什么。但,驸马接连抄家,已引起京中恐慌。翰林院之乱只是前兆,陛下应以大局为重。” 延光帝沉默片刻,却是岔开话题,道:“这三封奏报何卿先看看吧。” 何良远知道这是在考校自己。 一翻奏报,果然如此。 ——陛下这是对内阁三人失望透顶,想看看熬天下这锅粥该是用王笑那种急火,还是用自己这团温火。 何良远略一思索,缓缓道:“浙、闽暴动,臣举一人可平。绍兴推官陈子龙,道备文武、衷怀忠亮,可堪此任。” 延光帝点点头。 何良远又道:“唐逆之举实乃意料之中,陛下万不可自乱阵脚,从容应对便是。他开科举,我们便开恩科。他免赋五年,陛下便免赋八年。” “开恩科?朝中冗官沉积,要那许多官员做甚?” “不为取士,只为赢得士林人心。” “免赋税?何来军饷劳军?”延光帝道:“来年唐逆东征,又该如何应对?” “陛下其实还有一支极大的助力,朝中却从未有人留意到。”何良远缓缓应道。 延光帝讶然道:“是什么?” 何良远道:“从先祖分藩皇室以来,经历十六代帝王,宗室皇亲已有三十余万人,这其中锦衣玉食的巨富藩王有之,只守着点禄米、穷困潦倒的宗亲也有之。这些人不得封官、不得经商,甚至不得离开封地……左经纶想要削他们,王笑想要抄他们。老臣却觉得,陛下应该用他们。” 延光帝微微一愣,觉得这主意有些荒谬。 “依祖制……” “陛下,建奴设立八旗,可有弃奴酋之亲族不用?我楚朝若能放开禁制,这些皇室宗亲便将成为陛下最坚决的拥趸!这朝堂之上,文官贪财、武将怕死,这些人皆可能投靠反贼,但宗亲却只能忠于楚朝,两相比较之下谁能成为陛下之臂膀?陛下可只给予他们权力,便让他们出银子出人抵抗反贼,何须再愁军饷?” 延光帝再次沉默。 何良远话中却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他要入阁主政。 要办如此违逆祖制的大事,便要先给他足够的权力。 但, 当年李建如说要平辽,自己信了,让其督师蓟辽,结果奴势更甚。 郑元化,自己信了,让其入主内阁,结果他谋划让东宫南迁。 卢正初,自己信了,结果掀起党争。 左经纶,自己也信了…… 一个一个,对奏之时说得都好听,办起事情来不过尔尔。 还不如王笑那小子办事牢靠,可惜又太激进,闹的不得安宁。 何良远似不知延光帝在想什么,颇为坦荡地道:“陛下,还有一事。老臣谨慎,因此还留了一份《四时录》的底稿。只等来年四海靖平,老臣愿为陛下颂万世文章。” 延光帝目光一凝。 何良远一番话,将他从绝望的情绪中一点一点拉了出来。 四海靖平……朕真想看到那一天啊。 “何爱卿认为,今日翰林院一事该如何处置?” 何良远道:“若因此事惩罚翰林群臣,恐天下士林失心……那便只有惩治齐王与驸马了。” 君臣对视一眼,皆明白这‘惩治’是何意——削掉他们的手中的权力,禁足也好、关押也罢,让京中权贵别再闹事。 “何爱卿老成持重,朕心大慰。” 得了如此一句赞,何良远便明白,自己的计划成了。 简简单单一招棋,阻止了王笑防疫一事,又在权贵与陛下之间左右逢源,想来自己入阁之日不远了。 …… “传旨,召齐王周衍、驸马王笑入宫觐见。” 第344章 高估了 京城,权利场中的每个人各怀目的。 但所有人没想到的是,有时候总有一些意料之外的状况发生…… 酉时,王笑应诏入宫,与周衍一起被罚跪与乾清门前。 与此同时,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悄悄离开东宫,一路出京,进了神枢营。 一身甲胄徐乔功已等了很久,紧张地盯着对方掀起了头上的帽子。 待看清那张苍白的脸,徐乔功身子一颤,跪倒在地,高呼道:“末将神枢营总兵徐乔功,参见太子殿下!” “徐将军快快请起。” 周肇亦有激动之色,亲自上前扶起徐乔功:“满朝虎狼,唯有将军能奋不顾身来救本宫,等到了南京,本宫绝不忘将军今日之功……” “那人已进了神枢营。”小柴禾低声道。 王珠听了,嘴角扬起一丝冷笑,断言道:“今夜,徐乔功将叛逃南方。” 高成益有些迟疑,又问道:“确定是今夜?” “不错,依那人的性子,不会多呆,必是今夜动身。” 高成益点点头,手在地图上一划,道:“我们可以埋伏于此,南海子。此处泉源密布,有许多洼塘和沼泽,徐乔功大军不易过,方便我们斩将平叛。” 王珠不置可否。有心算无心,徐乔功不会有胜机。 今夜,便是周肇的死期…… “太子半个时辰前离开了东宫。”温容修有些慌张,道,“此事是下官失责,下官再派人去找。” 郑元化只是稍稍思索了一下,摆了摆手,叹道:“不必找了。” 温容修一愣:“可是……” “算时间,他已进了神枢营。”郑元化有些哑然失笑,有些无奈地说道:“王笑这次将老夫也瞒了过去,老夫还以为他的目标是神枢营。” 温容修惊道:“首辅大人是说……他是逼迫太子与徐乔功叛逆,然后借此除掉太子?” “想必今夜徐乔功便要奉太子南迁。”郑元化缓缓点点头,吩咐道:“让五军营做好准备。等他们相互残杀,你伺机救下太子,直接送往南京。” 温容修依然有些顾虑,问道:“但这其中分寸极难把握,万一太子死了?” “无妨。”郑元化捻着长须,叹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办法,没想到又被人计算了一把,仓促之下,也只好取中、下之策了。” 温容修道:“好在一切还是顺着首辅大人的计划。” “王笑能让我们出这一次差池,往后便可能还有下次,你要引以为戒。” “是。” 郑元化缓缓站起身,摇着头离开公房,嘴里低声道:“过了今夜,老夫也只能隔岸观火看看这小子与何良远哪个能赢了……” 何良远从案犊间抬起头,正见国子监祭酒何正孝进屋。 “终于送走了秦玄策那个混帐。”何正孝摇了摇头,有些松了口气的样子。 何良远淡淡道:“你我活了大半辈子了,不必与一个小毛孩计较。” “大兄你是不知道他在国子监闹成什么样……” “闹?你让诸学子联名向陛下状告王笑便是。” 何正孝讶道:“闹事的是秦玄策,状告王笑?有用吗?” “不过是给陛下再送个由头。”何良远抚须道:“我今日进宫面圣一趟,王笑已被我釜底抽薪,轻易再有个由头,便可了结了这小子。” “大兄高明。”何正孝低声问道:“那些勋贵给的分红如何处置?” “送回乡,此事做得隐秘些。” 何良远说罢,站起身来,负手看着窗外的明月。 过了今夜,自己便要踩在别人的尸体上,成为辅国之臣了…… 左经纶将手中的信纸放在烛火上烧了,方才对宋信、宋礼兄弟道:“何良远出手了。” “那齐王殿下岂非危矣?”宋信道。 宋礼摇了摇头,道:“兄长这是关心则乱,危的只有王笑一人罢了。” 左经纶点点头,缓缓叹道:“老夫虽不信何良远能如此轻易地拿下王笑,但且静观其变吧。若事情顺利,想必齐王经此挫折,能明白谁才是忠诚肺腹之言……” “你说这一局,王笑那小子还能赢否?”卢正初问道。 白义章应道:“下官认为不能。” 卢正初轻笑着摇了摇头。 “对陛下而言,那是一把抄家的利器,现在还不是鸟尽弓藏的时候。何况你的户部可还等着他送银子进来……” 王笑与周衍已在乾清门前跪了良久。 忽然周衍的肚子响了一声。 王笑道:“殿下饿了?” 周衍斜睨了他一眼,不说话。 王笑便自己从怀里掏出一包果仁吃起来。 周衍终于忍不住,板着脸道:“你一直与我说没事没事,现在我们却惹恼了父皇。我早就叫你不要乱来。” 王笑镇定自若地笑了笑,道:“殿下大可宽心,我说没事便是没事。” “都这样了你还叫我宽心?” “不过是罚跪而已。”王笑道:“我已布置……” 忽然,一个金吾卫将士手持令牌狂奔而来,从他们身边飞快地掠过,竟是不等通传便冲进了乾清宫。 接着,“咣铛”一声巨响,有东西被砸在地上。 延光帝的狂吼传来。 王笑猛然站起,凝神听着什么。 周衍支着身子站起来,只觉膝盖疼得几乎不是自己的,差点重新摔在地上。 “你怎么一点都不疼?”他不由向王笑问道。 王笑道:“我有跪得容易啊。” “什么是跪得……” “嘘,别说话。” 王笑又凝神细听了一会,问道:“殿下听到了吗?” “父皇又收到坏消息了,常有的……”周衍说着,忽然一愣,凝神听去,似乎听到远远有厮杀声传来。 他吓了一跳,喃喃道:“发生什么了?” 王笑摇了摇头,亦是有些茫然。 依计划,此时徐乔功正带着太子南逃,二哥应该在京城之外阻击……可是听这动静,却是从皇宫外传来的。 发生了什么? 很快,他们便得到了答案。 是夜的皇宫,一声划破天际的惊呼声响起,接着动乱持续了整整一夜。 “大事不好了!太子……太子反了!” “承天门……承天门被反军攻破了……” 王笑一愣。 郑元华、卢正初、左经纶、何良远……所有人得到消息时都是一愣。 太子反了?! 他哪里来的胆子?更新最快的网 问题是当此情景谋逆明显不如南逃啊…… 一时间,京城中不同位置响起了几声愤怒的自语。 “娘的,高估了这个蠢材!” :。:m.x 第345章 请下旨 远远的,午门外火光冲天,鸟铳的“砰砰”声时不时响起,夹杂着凄厉的惨叫声。 周衍有些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喃喃道:“太子反了?他为何要反?” “反了就反了,哪有什么原由。” 王笑应了一句,似乎很随意的样子。 他心中却暗想:“他是被我逼反的啊,你没想到吧?其实我也没想到。” 周衍低声道:“没想到太子有这样的魄力,此时宫城内虚,毫无防备,也许他……” 也许他真的能成。 王笑点点头,道:“那他第一个要杀的一定是你。” 他说完还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笑。” “谁说笑了?事实就是这样啊。” 这件事对于王笑而言,其实也有些鬼使神差之感。 他布局一步一步将徐乔功与周肇推上绝境,本打算找借口除掉他们、掌握神枢营。做这些,他心中多少是想为这社稷做些什么……现在好了,今夜若守不住宫城,社稷就此完蛋了。 多做多错啊。 王笑实在有些郁闷!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好像猥琐发育了整局游戏,人头拿了一大堆,正是胜券在握之时,突然有个傻子莫名其妙地开始推自己的基地…… 一时也顾不得许多,他抬脚便冲进乾清宫。 “驸马……” 有太监上来拦,王笑一把便将对方推到地上。 “人家都拆家……不对,太子都反了!你还拦我。” 周衍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殿中,延光帝正站在那里发火,面前散落着一地碎瓷,也不知又砸了什么。 “父皇。” 王笑目光看去,倒觉得这个父皇更多的是愤怒与吃惊,却也没怎么慌张。 一想也是,京城都被围了好几次了,一回生二回熟嘛。 延光帝叱道:“朕让你们起身了吗?接着跪!” 周衍登时被叱责地低下了头。 这种时候了,父皇还要自己跪,看来真是对自己很失望。 却听王笑道:“反军都攻到内门了,儿臣当然要来护驾啊。” 周衍听了这样带着讨好的语气,心中很是诧异:父皇那么凶,哪里会吃这一套? 他目光看去,见延光帝脸上虽还带着怒色,但居然也没更加发火。 “护驾?你少给朕添乱,滚出去。” “儿臣不滚。”王笑道:“父皇还是快避一避吧,万一……” 延光帝怒道:“朕岂会惧那个孽障?!” “那父皇有何安排?” 延光帝眉头一皱。 朕……哪有什么安排?毕竟事发突然不是吗。 王笑与延光帝大眼瞪小眼,一时沉默下来。 这一番对答落在周衍耳里,他却又是大吃一惊。 听口气,王笑与父皇居然这么熟稔了?自己从小到大和父皇都没说过几句话啊,更别说这样顶撞他了…… 难道真的像王珰所说,一家人要时常拌嘴? “儿臣认为,父皇应下旨召集亲军上直十二卫。西华门、东华门虽无反军,但依旧该由羽林左、右卫坚守,以免反军绕门。父皇可御驾亲领羽林前后卫至万岁山……” 说到这里,王笑自己反而愣了愣。 万岁山在皇宫北面,出了玄武门便至,是皇宫后苑,供皇帝登高、赏花、饮宴、射箭。因为开国时这里堆了煤、以防元朝残部围困北京引起燃料短缺,因此也叫煤山。 煤山……歪脖子村……虽说时空斗转,却也让人感觉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摇了摇头驱散这种无聊的想法,方才接着道:“万岁山是皇城高处,方便父皇指挥平叛。请父皇带着后宫贵人前往坐镇……咳……那个,我的淳宁也别忘了带上。” 延光帝与周衍正听着认真,听了我的淳宁四字,不由白了他一眼,颇觉有些腻味。 “羽林前后卫随侍父皇,顺贞门、玄武门、北上门、北中门可金吾四卫坚守,如此,父皇与殿下安全无虞……” 延光帝冷哼一声。 虽说自己不惧那个东宫孽障,但……到万岁山居高指挥确实是蛮好的。 王笑又拱手道:“再请父皇下旨调虎贲四卫前往午门平叛。” 延光帝微微沉吟道:“虎贲四卫互不统属,皆由五军都督府管辖,此时,你认为何人可以指挥?”网首发 王笑四下看了一眼,目光落在周衍身上。 接着他又想道:周衍不行。周肇叛乱必举清君侧之名,要杀的就是周衍,让这个小皇子留下来还是太危险了。 他只好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延光帝目光盯着王笑看了一会。 眼前的少年虽然一脸忠忱表情,便眉宇间分明是有些不情愿的…… 王笑确实不太情愿。 开玩笑,上直十二卫就是个花架子,疏于训练,打架又不厉害,神枢营再差那也是经过战阵的,今夜的这一仗怎么看没什么赢面……何况又没什么好处,要想揽兵权,寻个名头自己练训新军,或者拿下神枢营、神机营整顿,怎么都好过指挥一晚上这个虎贲卫。 但怎么办呢?水晶总是要守的。 谁让自己作,把周肇逼反了…… “允。”延光帝开口道。 王笑却有些磨蹭,又道:“父皇,那个啊……你那还有银子吗?” 延光帝眉头一皱,面色登时不悦起来。 王笑道:“儿臣还记得前几天抄了宪国公府时,送了些银子进来。” 他也不理会延光帝很是不豫的脸色,一脸笑容的走到御案前,指了指案上的大印,笑道:“还要请几道旨意……” “请父皇下旨废太子、皇皇。” “再请父皇下旨安抚宫内人心。” “再请父皇下旨……” 撞门锤重重撞在紧闭的宫门上,轰然大响。 箭雨纷纷,厮杀惨叫声掺杂着鸟铳开火的大响,血与火迅速蔓延开来,战况颇为激烈…… 徐乔功指挥着战局,心中有些遗憾。 依他本来的计划,是让太子骗开宫门,趁宫中不备、一举拿下皇宫。 可惜只骗开了承天门,大军行进便被角楼上的侍卫发现,午门被迅速关闭。徐乔功赶到时候,恰恰听到那一声轰然巨响,只差一步之遥。 那便只有强攻了。 这夜这场兵谏他准备了两天,兵势又强,不惧拿不下宫门。 神枢营一万余人,徐乔功真正能掌控的只有七千人,但对付皇宫中这些守卫,足够了。 至于为什么不南逃,反而选择兵谏? 徐乔功的想法很简单,手下兵士都是北人,不愿背井离乡。领着太子南迁了,也不过是叛逃,以后军中兵士不好控制。现在助太子登基则不同,自己便是名正言顺的大权臣了! 至于以后? 明日愁来明日忧。 万一反贼真打来了,降不降另说,到时挟着天子逃和现在挟着太子逃,能是一回事吗? …… 徐乔功可能出现这个想法,阴谋家们其实有稍稍考虑过。 但事实上,周肇若不肯依从,徐乔功也毫无办法。 不过周肇的想法,所有人都猜错了…… 周肇从来都不信楚朝有什么倾覆之危。 在他眼里,那些不过是一些危言耸听,他根本就没关心过。 阴谋家们勾心斗角时长日久,早已将这个危机视为常识,在对周肇这个人的性格、行为进行分析时,全都自然而然地带入了这个最基础常识。可惜,谬之千里…… :。:m.x 第346章 清君侧 当时周肇本来听皇后所言是要南迁的,但一听徐乔功说要扶自己登基,他便有些动摇,问的第一个问题便是:“徐将军有几成把握?” “京中守备空虚,神枢营战力最强,末将有十成把握。” 薛伯驹登时便惊讶道:“十成把握?这么多?” 周肇瞬间便动了心,表示徐乔功的建议极好。 薛伯驹颇为吃惊,讶道:“可是……依言前的局势,到南京似乎更安稳吧?” 他在东厂受过刑,早已骇破了胆,实在不想在京城多呆。 “大丈夫立世,岂可只求安稳?!”徐乔功大喝道:“小伯爷就不想为嘉宁伯报仇?” 薛伯驹吓了一跳。 “不错。这天下不靖,便是因为父皇昏庸无道!”周肇亦是朗声道:“父皇刚愎自用,上位以来屡出昏招,治理不好这天下。若本宫君临天下、励精图治,不出十年,必可涤清宇内!” 薛伯驹又是大吃一惊。 原来太子比陛下更擅治国? 他心中始终觉得这事悬乎得很,但人家一个是总兵、一个是太子,自己却只是一个混吃等死的二世祖,也许是见事不如他们远吧? 心里七上八下的,薛伯驹也只能跟着周肇干这件天大的事。 一开始很是顺利,徐乔功派人驱赶了在神枢营附近打探的番子,接着以护送太子回宫为名控制了永定门,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皇宫,并夺下承天门。 这京城守备空虚的程度,让人惊讶。 薛伯驹甚至觉得:太子也许真的要成为九五至尊了,以后他励精图治,四海升平,自己又可以安享荣华了。 直到午门前爆发出激烈的厮杀,他才真正看到这场宫变的残酷。 中箭的宫城侍卫从城头栽下来,摔得支离破碎,身体却还在抽动。 被鸟铳打中的人身体烂得和破布一样,口中还在嘶声惨叫,如鬼哭神嚎。 刀锋斩下一段又一段残肢,伤者极痛苦地扭着身体,死者百容还带着不甘。 夜色下,血流如涌。 “嘭”的一声巨响,耳朵里一阵轰鸣,朱红色的宫门却只是微微擅动了一下…… “杀!” “太子振朝纲、清君侧,降者不杀!” “杀……” 血渐渐在地上汇聚、流淌下来,仿佛一条小溪。 薛伯驹领着周肇向后退了几步。 “殿下,皇后娘娘不会有事吧?” 周肇恍若未闻,只是凝神看着宫门,眼中极是紧张与期待。 薛伯驹眼皮跳得厉害,始终觉得有些不安,又低声道:“东厂、锦衣卫的番子还未见到……” “你怕什么?”周肇笑容有些狰狞,道:“今夜之后,本宫再也不必担惊受怕了。你知道吗?本宫怀疑,以前那些来杀我的人,都是我的好弟弟们派来的。” 他手在空中虚划了一下,残忍地笑道:“我不像父皇那样心慈手软。” 薛伯驹道:“可是……我觉得这阵子的事,就好像有人安排好的一样。皇后娘娘派人到东厂救我,当时似乎有人在暗中帮手……” “胆小如鼠。”周肇冷哼道:“不过不重要了,有什么事能比皇位还重要?” 下一刻,欢呼声震天响起。 “破门了!” “太子殿下!徐将军!宫门破了……” 周肇大喜。 薛伯驹也松了一口气。 两人目光看去,只见那扇沉重的宫门被缓缓推开。 夜色中,似乎金光在门后闪耀…… 午门后,便是大臣等候早朝时站的大广场,左为归极门,通向武英殿;右为会极门,通向文华殿。正中是金水河,金水桥后便是皇极门,通向皇极殿,也就是大殿。 周肇迫不及待想要进到皇极殿。 下一刻,他皱了皱眉。 只见三道宫门紧闭,内墙上站着一排排箭手,而金水桥上,亦是一排排的金甲侍卫。 两军对阵,将要在这个方方正正的广场上进行一场激烈厮杀…… 徐乔功并不急着进皇宫,而是让兵士阵列备战。他自己则是策马到周肇身前,拱手道:“末将幸不辱命,打开了宫门。” “好好,徐将军居功至伟。” “宫内是虎贲四卫在守卫,人数约一千二百人,还请太子亲往劝服。” 周肇有些不情愿,道:“不过区区之众,将军击之,必可一战而定。” “只恐时间不够。”徐乔功不愿折损兵力,沉吟道:“城外还有五军营与神机营。” “那……好吧。” 周肇在重重护卫下缓缓进了皇宫。 月光映着对面虎贲卫金亮的盔甲,他们后面便是恢弘的大殿,象征着无上的权力。 周肇深吸一口气。 空气中有腥血味在飘荡,他却觉得这是最甘美的气息。 离天子之位,只有一步之遥了…… “本宫乃当朝太子,今夜领兵入宫,实因无奈。今有周衍、王笑等奸佞用事,构陷贤良,杀瑞王、恭王、宪国公、嘉宁伯……屠戮无忌,予夺生杀,尽归其手。此二子跳梁父皇左右,包藏祸心,其机实深!本宫不得已,兵谏父皇,立纲陈纪,以安天下!今日只诛恶首,诸将士若……” “闭嘴吧你!” 突然一声清喝远远传开,四个字简洁有力,气势极盛。 远处的长阶之上,一群侍卫护着一人高高立在那里,那人高声道:“诏曰:周肇怙恶不悛,凶德弥著,岂可守器纂统,承七庙之重,今废为庶人……哦……钦此。” 周肇愣了愣,心中冷笑道,这人是个蠢材,这种时候了谁还理父皇的旨意? 这样草草写了几句话的诏书便想废太子?可笑。 “这圣旨是假的,周衍、王笑操纵父皇,矫诏……” “闭嘴吧你!”那人再次高声道:“诏曰:薛氏召娣,得沐天恩,贵为皇后,然其纵容周肇,可讳之恶,焉得敬承宗庙,贬为庶人,钦此。” 两道诏书内容都很短,显然是仓促之间写下,但念得人底气却很足,仿佛自己手底下有十万大军一般。 周肇大喝道:“矫诏!篡改圣意!诸将士……” “闭嘴!来人,将薛召娣押上来。” 周肇一愣。 母后? 他失神了一刹那,忽然指着金阶大骂道:“王笑?你是王笑!你好大的胆子,敢动我母后一下,我将你碎尸万……” “蠢材!你们已经被我包围了!”王笑大喝道。 徐乔功皱了皱眉,意识到若再让太子与王笑对喊,只会耽误更多的时间,甚至影响自己的军心。 他猛然一挥手,喝令道:“杀!” “杀!”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七千神枢营兵士不论一开始是否有反意,早已失了退路,震天的呐喊声中纷纷持刀冲上去。 皇都宏丽,殿宇巍峨,月光下,人潮如兽群般汹涌,以命相博…… 第347章 中计了 楚朝皇宫的地砖分为两种,一种是山东临清砖,用于室外地面;另一种是苏州御窑金砖,用于内殿。皆是工艺繁琐考究,每一块砖的成本之高,甚于等重的黄金。 是夜,近万人的战场中,士卒的脚下所踩的是狼藉的鲜血,而鲜血覆盖的每一块地砖再往下,还是铺设的一层又一层的临清砖,地底之中整整铺了十五层。 皇权之尊,可见一斑。 这一仗,周肇争的便是这至尊皇权。 为周肇而战的每一个兵士也狂热而兴奋。 他们当然也怕死,也曾经在建奴面前掉头溃散。但,今夜这一仗是不一样的。 死,也是死在这九重宫阙之中,这煌煌金砖之上。 皇权的光耀之下,神枢营兵士身上的血液如被点燃了一般。 只要能扶太子登基,死于他们而言也是万世荣光…… 长阶之上,王笑笔直地站在那里,面容沉静。风吹动他的衣袂,风姿俊隽。 这让虎贲四卫的将领稍稍安心了些。 但,王笑其实有些懵。 他不太能感同身受这个时代人对皇权的膜拜,不太理解神枢营兵士的狂热。 另一方面,他虽经历过几场厮杀,却也是第一次遇上这种规模的战场。 他现代人的思维,让他觉得楚朝的兵士很弱……比如,传说中神枢营这也打不过那也打不过。 透过书籍三言两句的记载,通过一个王朝末朝军队腐朽的认知,让他对这支军队的印象只有吃空饷、疏于训练、军心涣散…… 但,一百个壮汉持刀互砍是什么光景? 一千人持刀互砍又是什么光景? 当八千余人聚在一起厮杀,冷兵器将活生生的肢体划得血肉模糊。当一具一具血肉构建出一个修罗地狱,让人只想马上转身逃离这个杀戮的噩梦。 亲眼见到这样的场面,王笑只觉头皮发麻。 他并非是害怕,却是震惊于神枢营的……强悍。 这些兵士一次一次在战争炼狱中活下来,以刀头舔血为生。他们被描述得再差劲,也不是一个没上过战场的普通人可比的。 王笑更加震惊的是,那相此之下,关宁铁骑又是如何?那,满州的军队又是如何可怖? 脑中多了四百年的经验、弄权于朝堂,这段时间以来,他心底其实也有些小觑天下人。 周肇是蠢材;徐乔功是蠢材…… 但,要控制七千人,控制他们在这种杀戮地狱中一直战斗下去,岂是蠢材能做到的? 徐乔功能一路官至总兵,别的能力不说……论打仗,王笑自知逊其远矣。更新最快的网 延光帝点徐乔功统领神枢营,世人只会嘴上骂其人庸碌,但京中真能与他战场争锋者有几人? 王笑细想了一下,自己手底下,只有张永年应该可以做到。刘一口、小柴禾、白老虎还都没这样的将才,耽当、庄小运更是欠缺历练…… 这些想法只在脑中过了一瞬,王笑目光看去,只见虎贲四卫竟已有散乱之势。 太快了! 不该这么快的。 神枢营兵力虽众,但虎贲卫守着金水桥,神枢营其实施展不开。 可是现在虎贲卫一触而乱,显然是与对手战力相差甚远。 “杀!” 神枢营的阵线压在金水桥上,几乎要一举冲破虎贲四卫的防线。 “咚!咚!咚!” 忽然,有鼓声大作。 有人抬头望去,只见一袭华贵蟒衣的王笑正立在大鼓前奋力击打。 那鼓是朝鼓,早朝时通传大臣用的。王笑使出全力狠狠敲打了一番之后,声嘶力竭地大喊道:“虎贲卫听令!宫门已闭,我们没有退路。要么死,要么奋勇杀敌!平叛之后人人有重赏!我,驸马都尉王笑,天子之婿,愿与诸君共存亡!” 说着,他用力掀起一个大木箱,白银便如流水般向长阶之下滚去…… “陛下已备好赏银,今日平定叛乱,人人官升一级,赏银二十两。有杀周肇、杀徐乔功者,封侯封伯……” 远远的,徐乔功露出一丝冷笑:“负隅顽抗。” 却听王笑又高喊道:“今日周肇谋逆,陛下早已料中,已布置好重兵,大家再挡一刻钟,便有大军合围,剿杀反贼,功在一举!” 这话本是他先前便想说的,可惜只喊完“你们被我包围了”便被徐乔功打断,此时终于能借着鼓声喊出来。 那边的厮杀便缓了一些。 “跳梁小丑!”徐乔功中气十分地大喝道:“众将士勿要听他胡诌,拖延之计而已。杀敌!不世之功便在眼前!” 王笑扯着喉咙喊了两句,只觉嗓子都要冒烟,他便转身看向几个兵士押着的一个穿着皇后霞帔的女人。 皇后被五花大绑,蒙着眼,嘴里塞了一条布,呜呜地叫个不停。 她身旁的桑落却是兵士打扮。 桑落见王笑目光看来,点了点头,捧着嘴高喊起来:“肇儿,快带人逃,逃到南京去,别中了你父皇的埋伏……” 声音戛然而止。 周肇一愣,战场之上极是嘈杂,远远的他一时听得不太真切,却有些茫然起来。 “王笑!你休要动我母后!” “好啊,我把薛召娣放过去,你让人停一停。” 周肇又是一愣。 徐乔功正要再劝周肇不要对喊,忽然听王笑又喊道:“你们不要伤了皇后哦。” 周肇抬眼看去,只见远远的那台阶上一袭霞帔冕服的身影踉踉跄跄地走下来。 隔得太远,月光下看得不真切,但周肇还是喝令道:“都住手,不要伤我母后!” “殿下,王笑是在拖时间。” “那你让本宫怎么办?!”周肇压着声音喝了一句。 徐乔功与他对视一眼,默然下来。 双方兵士依然在厮杀,战场中轴却是很有默契地让开一条通道,任由一个蒙着眼的女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去。 她走到哪里,兵士便突兀地停下手中的刀,放她通过。 这一幕颇有一些怪异。 许多人的注意里也被吸引过去…… 过了良久,那女人才极是狼狈地摸到周肇面前。 火把的光忽明忽暗。 周肇忽然惊讶道:“你不是母后?你是谁?” 有兵士上前拿下她的眼罩与嘴里的布。 “封嬷嬷?”周肇一愣,问道:“我母后如何了?” “殿下啊。” 封嬷嬷一脸惶恐,四下一看,反而慌慌张张地向徐乔功问道:“徐将军,娘娘让我问你,你可有与嘉宁伯暗中联络?” 徐乔功微微一愣,隐约意识到什么。 封嬷嬷脸上还挂着极害怕的表情,陡然间高声大哭道:“殿下,娘娘让你快走!这是阴谋……这是王笑布的局!他就是要逼反你与徐将军,借机名顺言顺地杀你,好扶老四上位……” 薛伯驹突然“啊”了一声,恍然明白过来。 周肇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 “小伯爷被骗了,皇后也被骗了……殿下你知道吗?一直以来要杀你的就是王珠!王珠……他他……赵元纬之女的夫婿就是王珠,他是王笑的哥哥啊……殿下你落入他们的圈套了,快走,娘娘让老奴领殿下到南京……” 周肇瞬间脸色惨白。 三年来的担惊受怕瞬间泛上心头,将他的帝王意气击得粉碎。他退后一步,惊呼道:“快撤!快……” 忽然,血溅了他一脸! !! 一刀当空斩下。 封嬷嬷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惧怖,夹杂着逃出生天的喜悦……半个身子却已缓缓倒下去。 “老奴……南京……” 徐乔功手中长刀收回,铁青着脸大喝道:“殿下万莫听这老货妖言惑众!” 周肇喃喃道:“可是……可是……徐将军和嘉宁伯联络的罪证都是他们捏造的?我们中计……” “殿下,这老妇骗你的!” 周肇心中犹疑,向薛伯驹问道:“你说,你是不是被骗了?” 一转头,他突然发现,薛伯驹不知何时竟然已不见了…… :。:m.x 第348章 玩阴谋 薛伯驹慌慌张张地逃出午门。 他已经全明白过来。 季大壮是假的,许三栓也是假的……那些人都是锦衣卫演戏骗自己的。徐乔功、太子,这两个不相干的人居然是被硬生生的揉在一起逼反的…… 想到东厂刑房里可怖的刑罚,他看着太子毫无血色的脸,看着徐乔功暴怒提刀。他忽然意识到,跟着他们不会有出路的。 这就像蛐蛐相斗,败象已显,当然要逃之夭夭! 一路逃出承天门,薛伯驹有些茫然。 接下来去哪呢? 与此同时,失去了薛伯驹,周肇有些茫然。 但徐乔功刀上还在滴血…… 他只好喃喃道:“徐将军认为接下来怎么办?” 突然。 又是一通鼓响。 长阶之上,王笑大喝道:“周肇!你弑杀亲母,还妄图弑父、弑君,天地不容!神枢营的将士们,你们真的要追随这样的孽畜造反吗?!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我没有!这母后是假的!假的……王笑!你这个无耻奸贼,只会耍这种下作的小伎俩吗?!” “你这禽兽不配与我说话!神枢营诸君,勿要再助纣为虐,以免到时天谴牵连,万世不得超生……陛下旨意在此,诏曰:今日神枢营缴械投降者,朕既往不究……” 战场上的厮杀终于缓缓停下来。 双方兵士持刀僵持,皆陷入茫然。 那身穿凤服的皇后在周肇面前倒下去是许多人都看到的。 至于是真皇后还是假皇后,谁知道呢? 有人低声交谈着。 “太子和徐将军中了计,陷入包围了……” “小伯爷逃了……” 这场战争既然是为了皇权,便终于有人在皇权的威逼下心生怯意。 王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打仗自己不行。玩阴谋?徐乔功暂时还不是自己的对手。 忽然,有马蹄声响起。 王笑转头望去,只见一匹骏马扬起双蹄,一跃而起,跳过金水河…… 长刀当空斩下! “啊!” 随着这一声惨叫,一个金甲的虎贲卫兵士竟是活生生被刨成两瓣。 徐乔功持刀立马,恍如天神! 这些年他浑浑噩噩,所有人都忘了他曾是武举第八名,也曾在沙场上一路建功。 打不过建奴、流寇,非武力不如,实……自甘堕落而已。 如今被逼入绝境,他终于拾起了当年之勇。 “事已既此,神枢营已没有退路。你们是要从龙之功,还是身死族灭?!”徐乔功大喝道:“随本将杀敌!” 主将身先士卒,神枢营被打压下去的士气终究振奋了一些。 “杀!” …… 王笑眺望了一会,心中多了些对战争的明悟。 他转头看了看身旁的虎贲卫将领,却又有些无言以对。 最后也只能低声自语了一句:“你们这金甲……怎么是假冒伪劣的啊……” 王笑一开始就并没有想当然地以为自己领着一千余人的虎贲四卫便能平了周肇的叛乱。 从大局而言,他只要让延光帝躲到万岁山,今夜便算是赢了大半。 万岁山比宫城易守。只要在援军到达之前,延光帝能活下来就够了。 王笑要争取的便是时间。 但他不知道的是,神枢营与虎贲卫厮杀之时,延光帝却还在不紧不慢地摆驾。 太后、妃子、皇子、公主……要带的人有许多,延光帝更是不会忘了要带上陈圆圆,派宫娥催了两三遍。 …… 毓德宫,采薇阁。 一个嬷嬷打扮的妇人脚步轻轻地走进殿中。 陈圆圆正打算赶到御前,见了她微微一愣,吩附宫娥道:“你先下去,我一会便来。” “是。” 待那宫娥走远,陈圆圆方才问道:“巴姑怎么来了?芊芊要你带话?” 名叫巴姑的妇人点点头,低声道:“唐首领有几桩事交待……” 她似乎有些无语,皱了皱眉才接着道:“第一桩,唐首领说她的未婚夫婿此时正在宫中觐见,请陈首领看顾,保证他的安全。” 陈圆圆轻笑道:“晓得了,那丫头自己怎不来?” “五军营有异动。” 陈圆圆点点头,道:“你回复她,放心便是。” 巴姑却还不走。 陈圆圆柳眉微蹙:“还有事?” 巴姑道:“周肇既然反了,可以让他杀了周缵。” “为何?我费尽心思才进了宫,如此岂非白废了?” “周肇杀了周缵……王笑便可借机扶周衍登位、把持朝纲,等来年我义军东征,唐首领会让他主导议和,兵不血刃拿下半壁江山。” 陈圆圆缓缓在凳子上坐下来,斟了杯茶喝了,方才沉吟道:“芊芊打的是这个主意?到时,她那情郎在楚朝重高权位,挟天子投靠义军,想必以后也是前程远大吧?” 巴姑拱手道:“唐首领如何想老身不知。” “坐吧。”陈圆圆指了指凳子,又问道:“今日之事,是芊芊计划好的?” “老身也不知。”巴姑低声道:“唐首领说,周缵一死,陈首领只需保护王笑出宫,余下的事她会安排。京中事毕,你也可以回西安了。” “回?”陈圆圆给巴姑斟了杯茶,轻笑一声,怅然道:“西安城……又不是我家。” 巴姑接过茶杯,赔笑道:“等天下平定,陈首领哪里去不得?” 陈圆圆又问道:“若周肇杀不了周缵呢?” 巴姑道:“有老身在,周缵活不过今晚,陈首领将我带在身边便是。” “明白了。” “事不宜迟,走吧。”巴姑站起身。 陈圆圆低着头,轻语了一声:“天下平定?那时我又能去哪里呢?” 巴姑一愣,忽然脸色一变。 “茶里……有……” “毒……” 一句话还未说完,她喉头里“咯咯”两声,栽倒在地上。 陈圆圆抬起手,抹了抹眼角的泪。 记忆里,几个小女孩跟着孟九,在火海中出了教坊司……网首发 “那年,师父带着我们离开苏州,他说世人过得凄苦皆,是因为昏君无道……可是,我发现师父只是在利用我呢。” 她说着,缓缓起身推开门,看着月亮,目光有些迷离。 “芊芊啊,你别怪我。你要保护你的心上人……我也得保护我的心上人。” 倒在地上的巴姑不甘心地捂着喉咙。 视线中,一袭莲裙缓缓而去,渐渐地只剩一片黑暗…… :。:m.x 第349章 武骧卫 虎贲军的战力,让王笑很是失望。 三面的宫门都已经被关闭,否则这些皇宫侍卫早已溃散而逃。 此时无路可退、又是重赏之下,他们才以命相博。却还是在神枢营的攻势下左支右绌。 王笑手段用尽,也只能站在皇极门前远远看着徐乔功策马厮杀。 对他而言,这种感觉便好像是……一局游戏,自己这个法师技能放完、没蓝了,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玩战士的耀武扬武。 极其不爽。 但,这并不是一局游戏。 开玩笑般的自嘲并不能完全消除王笑心中的触动。 看着那些兵士一个一个倒在尸海里,他努力让自己不闭上眼。 当然也会想逃,但这一世,活在这个时代终究会面对更多的战场。无路可逃。 打仗这件事,无论如何述说都太过轻描淡写。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乍听触目惊心,但战场上的残酷绝不是任何文字能道尽的。 第一次亲眼直视战争,直视这种大规模的杀戮对大多数人而言,绝非想像中那样理所当然。 于是,王笑将它视为自己学习打仗的第一课。 他静静站在那里,看着己方的人一个一个死掉。 死了三百人,四百人,五百人…… 他们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终究在刀锋下成为尸体或残疾。 王笑心中也有不忍,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将这种不忍舍弃掉。 瞳孔中映着杀戮,耳边是绝望痛苦地哀嚎。怜悯心也一点一点被割离掉。 “不要去想善恶对错。要冷血无情……”少年喃喃着,看着场上挣扎着的虎贲卫,心道:“你们只是我的棋子,是数字。” “想学会打仗,先学会不把人当人看。” 他闭上眼……更新最快的网 场上,虎贲卫伤亡人数近半,终于,整个阵型轰然溃散! 如堤坝被洪水冲垮,一股一股的兵士散乱开来。有人坚持作战,有人被神枢营分割包围,也有人抛下手中的兵器大呼饶命,更有人分散着冲向紧闭的三道宫门…… “开门啊!败了,已经败了!” “为什么援军还没来?!” “开宫门……” 王笑睁开眼,眼中只有狠厉,喝道:“放箭!” 箭雨从他身后的宫墙上袭下,将逃往这边的虎贲卫兵士射倒在地。 惨叫声响起,有兵士嘶声讨饶道:“驸马爷,撤吧,打不过的……” “我不想死啊……” 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极是可怜。 王笑眯了眯眼,摇头。 他声音已然嘶哑,却还是高声大喝道:“你们没有退路,只有死战到底!若败,我陪你们死在这里!” 他显然没有打开皇极门的打算,那些溃逃的兵士只好咆哮着、大哭着,痛苦、绝望地拿起兵器向神枢营迎去。 “啊!杀啊……” 徐乔功皱了皱眉。 敌军被激发出这种绝望的凶狠让他有些恼怒。 他将手中的长刀重重敲在地上,高声喝道:“虎贲四卫听着,你们寡不敌众,不想死的,降服于太子,可立不世功业!” “拿下王笑人头者,太子日后必加官进爵!” 神枢营士气大振,亦是齐声大喊道:“投降太子,可立不世之功!” “杀王笑,加官进爵……” 王笑:“……” 他回头看了看身边的几个虎贲卫将领。 一群人对视了几眼,眼神都有些虚。 “驸马忠君报国,我等必护驸马周全。”一个体壮如牛的金甲小将应道。 王笑讪讪一笑,心道:“是吗?但我也没有很忠君报国。” 他嘴上说得虽然好听,什么陪众将士死在这里云云,但其实让人在皇极门上准备了人吊篮,时刻准备着跑路。 现在怎么想都很不妙的样子,也许该逃了? 果然,不少虎贲卫的兵士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接着,有士兵嘶吼着向这边杀来。 王笑一惊,喊道:“快!” 快放吊篮! 下一刻,吱呀声响起,皇极门被缓缓打开。 一列又一列黑甲兵士从王笑身后迅速地冲出来。 “列阵。”有人喝令了一声,高声道:“武骧卫奉陛下之命平叛,还不束手就擒?!” 王笑微微有些诧异。 没想到啊,自己这个父皇居然还藏了一手,而且还愿意派出来救自己。这是突发善心了还是怎么想的呢? 他转头看去,却见一个黑甲红缨的将军威风凛凛地跨步出来,看起来很凶悍的样子。 接着,武骧卫鱼贯而出,依次列阵。前面两百人手中持的却是鸟铳,纷纷顶在肩上一顿操作。 神枢营中微微有些慌忙,有人慌慌张张喊道:“完了,真的中埋伏了……” 那黑甲大将高高扬起手,缓缓喝道:“瞄准。” “放!” “砰”的一阵响声,有血花在前方的神枢营兵士身上炸开! “啊!” 一片惨叫…… 王笑目光看去,微微有些惊讶。 这时代的鸟铳大多都是火绳点火,此时武骧卫那两百人手中拿的鸟铳却不同于火绳鸟铳,竟是燧发的。 王笑倒也有向小柴禾打听过这方面的事,知道先帝时,南京就有个官员改造了一种燧发鸟铳。而他二哥王珠手中那把则是从海外带来的撞击式燧发枪。 王笑摸来摸去又看不懂,也只好找匠人慢慢摸索。枪这种东西,打起来砰砰的蛮有意思,探索制造的过程对他这个外行而言却是枯燥而漫长。 武骧卫用的鸟铳比王珠那把长得多,想必便是楚朝的燧发鸟铳。王笑蛮感兴趣,便很是看了一会。 却见那边两百射手打了一枪便停下来装填,又是弹丸又是火药的看起来还蛮复杂。另有一千余名战兵迎向神枢营杀去…… 过了一会,那黑甲将领指挥停当,才得空向王笑行礼道:“末将武骧卫都指挥统领,罗泽,见过驸马。” “罗都统实在是我的救命恩人。”王笑先回了礼,沉吟道:“武骧卫?我为何以前从未听说过?” 罗泽拱拱手,大嗓门喊道:“武骧卫乃陛下新建亲卫。” 一幅引以为豪的模样。 王笑“哦”了一声,心道:肯定是延光帝逃命时要用的…… 罗泽大笑两声,很是豪爽的样子,道:“说起来武骧卫成制,还是驸马弄来的银子,哈哈哈。” 王笑恍然道:“文家?罗将军短短时间就能训练出如此一支精兵,真是大将之才。” 罗泽被他夸得哈哈大笑,连称不敢。 王笑却是心中撇了撇嘴。 文家那么多银子,一转头就给那败家老丈人花光了,才建了这么一点人…… :。:m.x 第350章 皇极殿 王笑目光看去,见武骧卫兵士装备精良、作战骁勇,也不得不承认老丈人会用人,选的都统也确实擅长练兵。 但徐乔功确实战阵经验丰富,神枢营经历一阵子的慌张之后。竟是又重整士气,一点一点压过来。 罗泽啧了一下嘴,对形势有些不满。 王笑道:“罗都统放心,我们只要能再拖一会,勤王的援军便至。” 罗泽紧紧盯着徐乔功,忽然冷笑道:“且看末将拿下这鸟厮的人头!” 王笑一惊,连忙道:“不可!太冒险了。锦衣卫、神机营、齐王卫率定然都在赶来路上,算时间……” 罗泽手一挥,大笑道:“徐乔功插标卖首之辈,也敢于阵中现眼?!” 他受延光帝直统,并不惧王笑。一把拿过自己的长刀,便向战场中大步而去。 王笑虽见他勇猛,但这种时候没有为将者上前厮杀的必要,忙喝道:“给我拦住他!” 他身边的将领上前一步,便有几个武骧卫的亲士站出来挡着,又拱手道:“驸马请勿让我等为难,罗都统令行禁止,我等不敢违背。” 王笑愣了愣。 这罗泽治军确实有几把刷子,却不知武艺如何? 他目光看去,却见那边罗泽大步流星,威风凛凛地一路向徐乔功迎去。 虽知这举有些冒险,王笑却也有些期待起来。 自己正好缺几个战士,要不试着收服这家伙? 罗泽自然知道援兵快要来了,只要武骧卫能拖住时间便是大功一件。 但,陛下可是下了旨意。杀周肇、徐乔功者,封侯封伯。 周肇他是不敢杀的,但擒下周肇、杀了徐乔功,这至少也是一个伯爵。 等援兵到了,这功劳可就未必是自己的了…… 心中热血沸腾,罗泽一步一步向徐乔功迎去。 徐乔功本已停下厮杀,坐镇指挥神枢营打败了武贲军,没想到即将功成之际竟又冲出一支武骧卫。 因王笑先前无耻的伎俩,神枢营兵士皆有些心虚,担心真的落入包围。徐乔功又是一番勉励鼓舞,又让人将太子带到军前封官许诺,方才稳定住军心。 他怕的并非武骧卫这一千余人,而是担心还有勤王援兵。为求速战速决,他便再次提刀上前,身先士卒。 “杀!” 大将军带头冲锋,又是骁勇非凡,神枢营士气一振。 徐乔功手起刀落,血雨扬扬洒洒,忽然见一员大将提刀向自己而来,浑身散发着一往无前的气势。 两相照面,一人策马,一人大步狂奔。 “铛”的一声,长刀相交、火花飞溅…… 王笑极目而望,黑暗中只能勉强看到徐乔功与罗泽的身影。 “罗泽身手可以啊,楚朝还是有悍将的。” ——心中如此赞了一句,他对延光帝用的人眼光、以及罗泽这个人的评价都高了一层。 下一刻。 “这……” 却见刀光一闪,一颗人头高高飞起。 !! 徐乔功哈哈大笑。 “武骧卫不过如此。”他手中带血的长刀一指,喝道:“诸君,攻破最后一道宫门,我们扶太子登基!匡扶社稷!” “大将军威武!匡扶社稷……” 王笑只觉耳朵里嗡嗡一片。 目光再看去,只见武骧卫如潮水般向这边涌来,战场上已看不到罗泽的尸体,也不知被踩烂了没有。 现在好了……都叫你别刚了,非要上去浪。 “学习打仗的第二课,不可贪功冒进。” 嘴里低声叨叨了这一句,穿着蟒服的少年飞快地溜进皇极门,往皇宫深处跑去…… 神枢营击溃武骧卫,迅速拿下皇极门。 穿过这一道宫门,眼前便是恢弘的皇极殿,周肇眼中登时露出狂喜。 右首边为文昭阁,左首边为武成阁,中间长长的台阶铺开,浮雕上祥云腾龙。这是象征着天下至尊的地方,过几天自己登基就是在这里……网首发 哈哈哈! “殿下请至皇极殿坐镇,末将去‘清君侧’,再来为殿下贺。” 贺什么? 自然是登基之喜。 周肇抑制不住地大笑两声,心中的阴影尽数被驱散。 “徐将军辛苦,今日之功本宫绝不会忘,以后徐将军便是楚朝的擎天大柱……” 徐乔功心中无语。 ——废物说得好像事成了一般,等老子杀了你爹再说吧。 此时神枢营能战之兵余六千人,徐乔功带走了五千人,又吩咐参将韩名成保护周肇,再三叮嘱若有勤王兵至,能劝降便劝降,不能劝降只需带太子退至安全处便是。 韩名成拱手应下。 周肇却已不再关心这些…… 缓缓走过御路,皇极殿中那张金雕龙椅静静摆在那里,似乎是在等待它的主人。 这条路很长,走了很久。这一生也很长,一直都是在漫长的等待中度过。 但再长的路,总有尽头。 手在龙椅上深情地抚了一会,周肇缓缓坐下来。 他也知道现在一定都还没有尘埃落定。 但不要紧,神枢营、徐乔功已展示出足够的武力,若真有勤王兵马,自己以太子之尊压服便是!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隐约能听到远处混乱的动静。 周肇等了许久许久,也没等到有什么勤王兵马。 他便有些嘲讽地笑了笑。 “父皇果然是不得人心……” 乾清宫一片狼藉。 逼问了几个太监,得知延光帝躲到万岁山,徐乔功登时便有些暗道不好。 他没时间让手下兵士搜刮,约束好人马便急急带人穿过宫城,直奔万岁山。 从宫中到万岁山还有两道宫门,顺贞门、玄武门。这两道宫门之后便是皇宫的护城河,桥那边则是北上门、万岁门。 徐乔功带人赶到时,正见王笑慌慌张张穿过顺贞门。 眼看宫门即将被关上,他手中长刀激射而出,堪堪在宫门关闭前卡在门缝里。 “不世之功就在眼前,请诸将士奋勇争先!杀!” “杀……” 神枢营正是士气高昂,一涌而上便抢下顺贞门。 却见玄武门紧紧关着,两门之间横着一条长长的回廊。 这条回廊名为‘廊下家’,两边皆是不通,相当于两道城门之间的瓮城。虽也有屋子,却只是用来堆放一些杂物。 徐乔功眉头一皱,喝道:“王笑呢?” 他看向两边深遂的回廊,冷笑道:“自寻死路。” 一时也没功夫理那个奸滑的小子,他吩咐人攻打玄武门,接着才派了五十名士兵去搜王笑。 皇宫侍卫已吓破了胆,玄武门的攻势颇为顺利。 神枢营兵士穿过护城河,开始攻击北上门…… 拿下延光帝与齐王就在眼前了。 徐乔功意气纷发之际,却忽然感到有些不对。 他猛然看向两边的廊下家,脑中想到一个问题。 去找王笑的五十人没有回来! 顺贞门与玄武门之间这条回廊分明是死路,那小子能逃到哪里去? 自己派去的那五十人呢? 第351章 猪队友 徐乔功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又派了一百人分头向廊下家两边搜去。 良久,不见人影回来。 只两道宫墙间深邃的回廊幽深里仿佛藏着吞人的猛兽…… 徐乔功陡然而惊。 那里面有伏兵?怎么会?! 小半个时辰之前…… 王笑正小心翼翼、鬼鬼祟祟在宫中逃窜,突然耳边炸开一声大喝。 “奸贼,哪里走?!” 这一下吃惊不小,王笑心肝一抖,吓得面色煞白。 一回头,却见秦小竺捂着嘴,一脸得意地哈哈大笑。 远处则是张永年、白老虎、秦玄策等人领着锦衣卫与齐王卫率。 这些人显然是从东华门入宫,居然不去午门支援。 王笑被这样吓了一跳,气急败坏道:“怎么这么久才来?知道我守了多久吗?” “你们不到前面勤王,还躲在这里吓我?打团不上,一群猪队友。” “加上那个罗泽,冲塔送人头,全都是猪一样的队友!” “我二哥呢?高成益呢?皇宫都要被攻下来了知不知道……” 嘴里噼哩啪啦就是一顿说。 “你才是猪!” 秦小竺气急,抬起小拳头就在他头上敲了一下。 她到最后却是收了力,不怎么疼。 “是老子说的算吗?你的那个女人、你的两个兄长要布置这个局面,说什么一举拿下神枢营。”秦小竺颇为不忿道:“谁知道你会自己跑去和徐乔功打?老子来救你,你还凶老……人家。” 她腮帮子一鼓,作出委屈的样子道:“人家一直在找你,看到你没事心里高兴才开个玩笑的啊。” 也不知这姑娘哪里学的撒娇方式,两只手的指头还勾了一下,表演得很是僵硬。 王笑无奈,反正他气也出了,也只能好声好气地赔笑道:“我又没有说你,我谢你还来不及。” “真的?”秦小竺见他难得这么体贴地跟自己说话,瞬间便笑弯了眼,很是高兴的样子。 接着她踮踮脚,贴在王笑耳边低声道:“他们说,直接冲进皇宫勤王,只能救陛下而已。还不如设计把敌人围困,歼了敌首,降服神枢营。还有,再借机把几个对头干掉。” 王笑有些讶然。 唐芊芊与兄长对陛下不上心也就罢了,这种话怎么也能让秦小竺听到? “你可别说出去。”他附在秦小竺耳边悄声道。 “好痒……你放心吧。”秦小竺又贴在他耳边悄声道:“我们秦家只管当关外王,谁当皇帝都不关心啊。” 王笑一惊,连忙道:“嘘,你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又没对外人说。” 两人在那边交头接耳,看得旁人很有些无语。 好在王笑很快便步入正题,思考了一会吩咐起来:“陛下如今在万岁山,我们要围困神枢营,宫城与万岁山之间的宫墙最合适……” “张永年,你领锦衣卫负责北上门,陛下让我统领上直十二卫的圣旨也带上。北上门守军若不肯交权,直接斩了。” “白老虎,你领齐王卫率匿于钦安殿西侧,等神枢营拿下玄武门之际杀出,隔绝神枢营,关闭顺贞门。” “刘一口,你领两百精兵分别匿于廊下家两侧,神枢营一乱,伺机杀了徐乔功。” “小柴禾,你去接手高成益的人马,以神枢营之名去把……” “庄小运,羊倌,你们拿虎贲卫的兵符,带人收拢逃出宫城的溃军,然后……” “耿当,你留下来保护我。” “是!”一群人拱手唱诺,各自带着锦衣卫、齐王卫率去布置。 唯有耿当有些失落,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看着他们,写满了羡慕。 “老当,你保护好笑笑啊。”秦玄策哈哈一笑,在耿当肩上拍了拍。 秦家姐弟反正不听王笑拘束,自然打算跟过去,两人还特地当着耿当的面商量起来。 “我觉得跟着小运他们去好玩啊。” “那当然是跟着刘一口杀人好玩。” “噢,每处我都想去……” 王笑却是一把将他们拉到一边,警告道:“我告诉你们啊,徐乔功武艺厉害,你们别去和他单打独斗。刚才有个傻瓜,上去两三回合就给他砍了。” 秦玄策眉毛一挑,与秦小竺对视一眼,眼中更加跃跃欲试。 这姐弟俩一撅腚王笑就知道他们要放什么屁,登时便沉下脸,正色道:“我没和你们开玩笑。” 秦玄策不以为然道:“既然他那么厉害,老刘杀不掉怎么办?” “是啊,老刘傻头傻脑的。” “多了你们俩又怎么样?” 秦玄策道:“我们可以把他引出来啊。” “引个……” 秦小竺忽然“哈”了一声,一把将王笑拉进一间偏殿,还不忘冲外面喊道:“你们别进来。” “怎么了?”王笑奇怪道。 没想到秦小竺二话不说便开始脱他衣服。 王笑吓了一跳,俊面便有些红。 “你你你干嘛?” 才来得及挣扎一下,腰带已然被她解了下来。 “别动。”秦小竺动作不停,道:“我换上你的衣服,去把徐乔功引出来。” “你这不是乱来吗?”王笑极有些无语。 “多好玩啊。”秦小竺很是兴奋的样子,说着便开始解自己衣服。 王笑:“……” 这些家伙,一天到晚的就爱玩角色扮演! 接着,他愣了愣。 这小姑娘平时虎虎的,穿的也多是利落的黑衣,没想到中衣却是穿的浅浅的绛色,襟上还有绣着小荷花,蛮可爱的样子。 王笑一时便忘了自己想说什么来着。 虽还穿着中衣,秦小竺却也有些微羞,看向王笑,伸手要拿他的蟒衣。 “咦,你还藏了把刀在身上……” 说着,她竟是伸手想握一下。 王笑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往后缩了几步。 “小气。” 秦小竺白了他一眼,皱了皱鼻子。 穿了蟒衣,系上玉带,她又嫌宽大了一些,便将袖子撸起来,前襟也塞在腰带里,一下子看起来就好像……女混混。 “威风不?” 王笑正站在那里发呆,秦小竺已将她自己的衣服丢过来。 “你这衣服我怎么穿?或者让秦玄策和我换啊。” “你爱穿不穿,回头我拿件裙子给你穿。”秦小竺得意一笑,“我先将徐乔功的人头拿回来。” …… 过了半个时辰。 “娘希匹,徐乔怎么不过来?” 派去搜王笑的兵士再没出来,徐乔功便吩咐加紧对北上门的攻势。 他知道有些地方不对,但这种时候退是不能退的,狭路相逢勇者勇,唯有尽快攻入万岁山。 至于王笑?跳梁小丑,没空搭理。 忽然。 “砰!” 徐乔功猛然拨高身体,跃下马来。一回头,却见自己的座骑悲鸣一声,轰然摔在地上。 若是躲得慢些,只怕已然中弹。 对方好厉害的准头。 “神机营?” 徐乔功惊呼一声,转头看向对面的城墙,隐约见到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圆脸汉子正盯着自己,手中拿着一杆鸟统。 杜正和? 同为京师三营中人,徐乔功是认得杜正和的,也知道对方被调到锦衣卫任佥事。 “来的是锦衣卫?他们才多少人?” 另外,张永年指挥能力不错,得小心些。 徐乔功心念及此,转头一看,不知何时背后竟有一支军队已偷偷摸到顺贞门!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连忙扯着嗓子吼道:“快!拦住他们!守住宫门……” “杀!” 白老虎大喝一声,狂奔而至,一刀狠狠挑刺,竟是贯穿两个神枢营的兵士! “夺门!” “杀!” 一时间,前后都有人高呼起来。 “陛下神机妙算,尔等叛逆还不束手就擒?!” “你们已中了埋伏,奉陛下圣谕,负隅顽抗者,杀无赫!” “周肇已死……” 徐乔功大怒,喝道:“别听他们……” “砰!” 又是一声巨响,徐乔功极是狼狈地在地上打了个滚,对杜正和装填弹药的速度惊骇不已。 “杀!” “锦衣卫张永年在此等候多时,奉陛下之命讨贼平叛,附逆者格杀勿论,投降者罪减一等。” “投降者罪减一等。” 一声声的喝令声中,神枢营再次军心涣散起来。 从既往不咎到罪减一等,他们只觉得处境显然是越来越糟了。 宫城上时不时“砰”的一声,徐乔功穿行在士兵之间,一时并不敢冒头指挥。 终于,有人嘶喊着:“中埋伏了,撤啊。” “撤啊……” 轰然一声大响,顺贞门被缓缓关上! 两道宫门间,神枢营兵士瞬间大乱。 “被围了!” “中埋伏了……” 徐乔功目眦尽裂,心中满是不甘。 神枢营兵力三倍于敌,战力也强于锦衣卫与那些新兵。但今夜鏖战太久,士气又被三番五次的打击,早已成了疲师。 现在中了计、被关在瓮城中。纵是他战仗经验丰富,心中已明白过来自己竟是在一瞬间就走到了穷途末路。 这本就是一赌局,赌赢了获利极高,可如今掀了盅……赌输了。 果然,人就不该振奋,跑到南京去享福多好。 心中如此念叨了一句,徐乔功思考自己自己还能做什么? 再指挥也只是徒劳,这瓮城里什么也没有……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王笑。 还有一个王笑。 徐乔功解下身上明晃晃的重甲,站起身来。 事到如今,就让那个陷害自己、将自己一步步逼到这个境地的奸贼陪葬! 再杀一个当朝驸马、天子之婿,也让后世记载这场叛乱时可以多写一笔。 他提着刀,将最忠心的亲兵都召拢过来。 回首一生,年少也想过成为一世名将,征战沙场,却折辱于建奴铁蹄之下。然后自甘堕落,荣华富贵恍如一梦,终究还是得清醒过来。 到头来,没人还会记得自己当年的功业与牺牲。留给世人的,只有十余年的碌碌无为,和一场愚蠢的如闹剧般的叛乱。 思及至此,他不由仰天狂笑。 “老子凭什么不能反?是这楚朝腐蚀了老子,哈哈哈哈。” 持着长刀的老将缓缓步入深遂的回廊之中。 在那里,有人怀着更赤诚的热血,等待着接替他年少时的理想。 徐乔功再也没有出来…… 第352章 平叛乱 皇极殿。 周肇等得越久,越感到兴奋。 大事将成,大事将成! 没有人来勤王,父皇的时代即将过去。 忽然,有人通传道:“殿下,有人在午门外求见。” “神机营?”周肇眉头一皱,道:“让施奉国来见本宫。” 施奉国是神机营总兵,算是延光帝的嫡系。但周肇有信心能劝服对方。 “不是神机营,对方似乎只有四人,为首者自称高成益,道是来向太子殿下投诚。” “投诚?” 周肇与神枢营参将韩名成对视一眼。 韩名成便吩附一名亲兵道:“你去认认,看是否真是高成益?” 过了一会,那亲兵回禀道:“确实是高参将。” 韩名成微微有些讶异,问道:“只来了三人?” “只有三人。” 韩名成便对周肇行礼道:“禀殿下,高成益是神枢营参将,但并非徐将军嫡系,因此今夜行事我们并未知会于他,他此时前来颇为蹊跷。” 周肇瞥了韩名成一眼,心下了然。 并未知会? 说明高成益有两下子,徐乔功不敢轻易动他这是有能力。 而神枢营大军调动,高成益得到消息并不稀奇,此时孤身前来投靠自己这是有忠心。网首发 至于蹊跷? 呵,等自己登基为帝,徐乔功想要独揽大权,自然不想自己重用别的将领。 “让高成益进来。”周肇吩咐道。 韩名成有些犹豫,劝道:“殿下,当此时节,还是不宜节外生枝。” “如今正该招揽人心,本宫岂有不见之礼?” 韩名成虽为难,却也只好吩咐兵士道:“解了他们的刀,再仔细搜身。” 周肇本想阻拦,以示自己的气度。但想到这些年来经历的可怖刺杀,便没有开口。 安全最要紧,气度算什么? 过了一会,高成益领着两人缓缓步入皇极殿。 “参见殿下。” 周肇目光看去,见高成益身形槐梧、相貌粗豪,想来也是一员猛将,不由笑道:“高将军免礼,今夜高将军最先觐见,本宫甚悦。” 高成益道:“殿下清除朝中奸佞,还我楚朝朗朗乾坤,末将亦觉心中激昂。” “好!高将军有报国之心。”周肇道:“却不知你有多少人马?只须稳住了今晚,高将军便是大功一件。” “末将能调动嫡系一千八百人。” 周肇眉头一皱,有些失望。 高成益又道:“殿下放心,五军营已离开京城,神机营还在按兵不动,应该都是在观望。” “真的?”周肇大喜,一下子站起来,大笑道:“高将军为本宫带来了好消息啊。” 说着,他目光在高成益身后两人身上扫了一眼。一个是铁塔大汉,傻乎乎的;另一个则是穿着白衣的青年,神情冷落,却有些气宇不凡。 想来高成益能带他来见自己,应是什么谋士之类。 果然,高成益拱手道:“末将只是一介武夫,这些消息是末将身后这位王先生打探的。” “哦?” 那白衣青年拱了拱手,看起来很傲的样子。 高成益又道:“王先生劝高某尽早向殿下剖明心意,并早早料定今夜满朝文武皆不会妄动。” 周肇又是一喜:“王先生竟有此高见?” 白衣青年淡淡道:“殿下不必急着高兴,若徐将军半个时辰内还不能除掉齐王,现在的优势便不再有。据在下所知,卢正初已赴神机营,左经纶现在应该已在王五军都督府。此两人,一个是齐王党羽,一个疏远东宫,不可不防。” “还有王芳,一但有大军出动,他必领东厂与殿下为敌。” 周肇目光一凝。 这人是个大材啊! 这些年来群臣离心,他身边毫无可用之人,上次文弘瑜如昙花一现,如今连薛伯驹也突然消失了。此时见了这样侃侃而谈的俊才,他不由起了招揽之心。 周肇便上前几步,站在那白衣青年面前,很是礼贤下士地说道:“还请王先生教本宫。”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好。” 听了这一声“好”,周肇面上笑容更甚,心中却有些不快摆谱摆得没边了还。 下一刻,那白衣青年猛然上前,一把便扼住周肇的喉咙! “锅头。” 周肇一颗心惊得飞出来,三魂七魄似乎被吓散。 同时却也有一个奇怪的念头锅头是什么? 却见那铁塔般的壮汉迅速打趴一个兵士,杀人夺刀一气呵成。 接着,周肇身上一痛,却是那白衣青年一刀狠狠剐在自己身上! “啊!” 痛得他冷汗直流,身体抖得如筛子一样。 “救……” “谁动一下,我立刻杀了他。”那白衣青年冷冷淡淡地说了一声。 声音并不大,却带着些可怕的感觉。 一语毕,他竟是又拿刀在周肇腿上缓缓的刮过去,在周肇的惨叫声中,刀锋贴着骨头硬生生切下一片肉来。 “啊!” 听着这样渗人的惨叫,看着眼前这一慕,韩名成只觉头皮发麻,喝道:“好大的胆子!放开太子,否则我让你……” “徐乔功已经败了。”高成益忽然站出来大声喝道。 他是神枢营参将,殿上兵士大多见过他,此时又是惊骇又是茫然。 “你胡说!” “徐乔功已死,神枢营的将士们不要再助纣为虐,放下手中兵刃,还可保全一条性命。”高成益说着,转过头,看向殿外。 隐隐的晨曦之间,却见一个身穿蟒袍的身影策马狂奔于宫城内,手中高高执着一柄长刀。 那刀尖之上挑着的,竟是一颗人头。 “徐乔功已援首!叛乱已平!” 接着,山呼海啸般的齐吼声猛然炸开,回荡于恢弘的宫阙之间。 “徐乔功已援首!叛乱已平!” “咚!咚!咚……” 鼓声大作。 “叛乱已平!陛下万岁……” 韩名成不可置信地嚅了嚅嘴。 不可能! 那一袭蟒袍……竟是王笑杀了徐将军? 居然, 那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子居然是个身藏不露的高手?! …… 咣咣铛铛的响声中,殿内兵士手中的武器掉落一地。 周肇一张脸却已痛到扭曲,连脸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着。 “啊!” 白衣青年在他耳边冷笑道:“我还有时间。” 什么意思? 周肇想问,嘴里却只有惨叫。 “皇帝从万岁山下来之前,足够我好好折磨你了。” “你……啊!” “对了,还记得那坛毒酒吗?相信我,我能让你的死状比汪朝年还惨。” “啊……你……是你?你就……是赵……啊!” 王珠笑了笑,竟难得有些温柔的样子。 “知道吗?我每天削苹果的时候都在练这样凌迟的手法,但似乎还是有些单调,那殿下再喝口酒吧。” 周肇恨不得立刻就死过去。 他却被王珠狠狠捏着嘴,接着,香气四溢的酒水便灌了进去…… 第353章 劫皇孙 却说那边诸将各自领命之后,留下耿当保护王笑…… 耿当觉得自己好不开心啊。 别人都去建功立业了,唯独自己只能守在这里保护驸马。 有人便在他头上拍了一下,耿当回头一看,愣道:“崔老三?你怎么没跟柴镇抚去?” “柴镇抚让我留下,我说老当,你怕是个傻子吧?” 耿当挠了挠头,有些觉得崔老三说的对,自己确实不聪明。 崔老三见他愣头愣脑的,有些无奈摇了摇头,提点他道:“唉声叹气做啥?知道柴镇抚为何让我留下吗?因为这是今夜最好的差事。” “怎么会?”耿当讶道。 “蠢蛋!驸马爷是何许人?趁着如今多在他眼皮子底下多晃悠两下,还怕没出头的机会?” 耿当“啊”了一声,好像恍然大悟了一般,又道:“可是,俺们什么都没做啊。”网首发 “你真是吃什么都赶不上热乎的。”崔老三嫌弃道:“跟紧了驸马爷,比做什么不实在?” “可是……” “还可是你个头。” “可是最开始在赌坊,驸马爷招揽你,你也没答应不是吗?” 崔老三气极无语,转过头不去理他。 蠢蛋,哪壶不开提哪壶。 却见偏殿里的王笑探出头来,衣冠不整的样子,仿佛被人给那个过一样。 “你们,带人去把宫中流窜的溃军收拢起来。”王笑吩咐道:“武骧卫的射手和燧发鸟铳,想办法弄些来连夜带出宫去。” “是!”耿兴很是激动,一抱拳便热火朝天的开始点人。 崔老三却是赔笑道:“驸马爷,小的带些人护卫你吧?” “也好,你留下三十人。” 那边耿当带着人离开,王笑感觉没穿外衣很有些冷,便又派人去寻件衣服来。 过了一会,那锦衣卫番子回来,带的衣服厚实虽厚实,却是太监服。 “蠢材,这是驸马爷能穿得吗?”崔老三很是生气,在那番子头上一拍,骂道:“没来由让驸马沾了晦气。” 王笑却是无所谓。 就当是又一次角色扮演好了。 桑落要上来帮他穿衣服,他摆了摆手,随意地将那身太监服披了,道:“走,去皇极殿。” 宫城极大,王笑对后宫不熟,领人先到了乾清宫附近,他才大概辩清了方向。 忽然,只听人大喊道:“不好啦!坤宁宫失火啦……” 接着又是一片慌乱。 王笑转头看去,却见坤宁宫火势并不算大。 他登时眉头一皱,只觉得颇为可疑。 “去看看。” 王笑今夜来过坤宁宫一次,当时带走了桑落、又押走了封嬷嬷。此时再次过来,却见四处乱七八糟,找了几个小黄门一问,果然是走丢了皇后。 一个女人,这种时刻能到哪去? 王笑皱着眉想了一会不得其解,便向桑落问道:“你和她打过交道,觉得她能到哪去?” 桑落思索时的表情有些像王珠,沉吟道:“薛召娣心中最挂念的只有周肇。” 王笑摇了摇头,自语道:“那如果她不是自己走的呢?” “被人带走的?” “郑元化?五军营?”王笑猛然一惊:“东宫!他要劫走皇后和皇孙。” 王笑要对付东宫,自然将情况摸得清楚,王珠的情报也很齐全。 但周肇的几个孩子王笑其实并未太在意,只记得是有三子四女,长子周昱时年九岁。 本以为东宫既反,几个半大的孩子翻不出变故来。 但这件事上,郑元化想得显然比他更全面…… “去,让耿当将收拢的溃兵带到东宫。” 崔老三有些迟疑道:“驸马,我们的人手怕是不够。” 王笑点点头,沉吟起来。 今夜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了,锦衣卫和齐王卫率不能调、高成益的人马另有用处。 但,就这么让那老狐狸得手,不甘心啊。 “桑落,你出宫将消息告诉我大哥,让他居中统筹,由耿叔白控制住巡捕营、耿正白接手五城兵马司,想办法拖住。但若事不可为,不可轻进。我大哥应有分寸……你们几个去,护着桑落。” “崔老三,带剩下的人跟我走。” 东宫即慈庆宫,在皇宫最东面,南北居中,南面便是文华殿。 当王笑赶到时,耿当也领着人汇合过来,短时间内他已收拢了不少武骧军的溃兵,其中还有几个射手。 只见各处躺着许多尸体,粗略地搜索了一番,果然不见了几个皇孙的身影。 “老狐狸!” “东华门、东安门谁在守的?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忿忿骂了两句,王笑却也知道自己的人手左支左绌,不足以应付今夜京城所有情况。 他伸手探了探一个侍卫的尸体。 “还没走远!我们跟上去,好将沿途情况报给我大哥。” 一行人飞快地穿过慈庆宫的回廊,抄小路追了过去。 跑出了慈庆宫,一拐……王笑看向前方,猛然停下脚步。 他瞬间惊得面色骇然! !! 他本来还以为郑元化派了几十个人来劫皇孙,此时目光所见,前面却是黑压压的一片,竟是一支五千多人的军队,阵型严密、杀气凛然,显然是一支精兵。 五千人全是精兵。 这就是所谓的整顿京营?将五军营主力化为私兵? 那京城外还有多少人马? 劫几个人而已,需要这么多人吗? 但总之,内阁首辅一出手,竟是直接将王笑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这是对方给自己和延光帝的一个下马威。 五千精兵放在大战役里完全不算多,但今夜这个特定的局面下,足够让天下易主了。 好在郑元化意在南迁,不愿徒费兵力。不然今夜可就完了。 “别……别惊动他们……”王笑倒吸一口凉气,压低声音道:“就让他们带皇后和皇孙走,想去南京就去吧……” 爱去哪去哪,我管不着了。 于是他便看着五军营安安静静地从东华门一点一点退出去。 忽然,军阵中最后分出一支骑兵,疾速向这边冲了过来,显然是发现了自己这些人在窥视。 王笑连忙大喊道:“撤!” 说着,还拉了愣头愣脑的耿当一下。更新最快的网 “快跑啊你。” 万岁山。 淳宁没想到父皇竟还会带上自己逃难。 毕竟十王府在皇宫外城,其实并未被叛乱波及。方才御前见安,父皇也并未流露出什么慈爱关心。 这让淳宁觉得,与其说父皇是在乎女儿,不如说是想借此挟制王笑。 这个念头泛上来的时候,她被自己吓了一跳。自忖莫非是在皇宫里待久了,所以看什么都是阴谋诡计、尔虞我诈? 还有,夫君岂会因为自己就被挟制住? 他…… 脑中想着这些,与许贵妃、周衍坐在一起商议时,淳宁便有些心神不属,那些算计谋划一句也没听进去。 “皇姐怎么了?” 淳宁微微一愣,摇了摇头:“没什么。” “眉儿是在担心你的驸马?”许贵妃轻声问道。 淳宁低下头,又想到方才听人说的那句驸马待公主可真好,让陛下千万要带上他的淳宁呢,她心头便有些难言的滋味泛起来。 初初成婚那些日子,其实还蛮轻松愉快的…… “眉儿?”许贵妃又唤了一句。 淳宁敛神道:“不须担心,夫君不会有事的。” 许贵妃目光一凝,缓缓开口道:“如此说来,东宫就要完了?” 淳宁“嗯”了一声,道:“夫君其实很……厉害。” 许贵妃微微失笑:“瞧你,如今跟个小女儿似的。” “母妃且看着吧,算时间,也该有捷报传来了。” 随着她这一句话说完,忽听屋外传来一阵欢呼。 许贵妃倏然站起,派人去打探消息。 宫娥才推开屋门,万岁山上已然回荡着振天的高呼声。 “捷报,叛乱已平!” “叛乱已平,驸马亲斩徐乔功,神枢营已降!” “天佑大楚!吾皇万岁……” 许贵妃一把揽过周衍,喜极而泣道:“衍儿,你听到了吗?东宫完了,你离储君之位又近了一步。” 一片纷繁中,淳宁并着膝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她心中其实也有些开心,却不同于母妃那种高兴。 反而更像是松了一口气…… 第354章 小太监 神枢宫投降、五军营飘然撤去,一场叛乱慢慢平息来。 秦玄策与刘一口在地上躺了良久方才站起身,嘴里大粗气喘得不停。 “贼杀才。” 秦玄策破口大骂了一声,气道:“我们与徐乔功打了那么久,偏在最后关头让她一刀将那狗厮的人头砍走了。” 刘一口苦笑两声,道:“令姐武艺高强,刘某无话可说。” “高强什么高强。哪有她那样当姐姐的?一天到晚欺负人。”秦玄策气苦不已,很是郁闷地道:“我若立了这个功,成亲时明心该有多风光。” 刘一口摇了摇头,拍了拍秦玄策的肩。 并肩经历一番苦战,两人倒也有些熟稔起来。 “秦公子,风光什么的都是虚的,娶亲便是为了实实在在过日子。” 秦玄策讶道:“刘大当家居然还懂这些?想必与嫂子也是一对佳偶。” “哈哈,刘某哪懂这些?我几个婆娘都抢来的压寨夫人。但老子虽然是山贼,张口随便讲些道理还不容易?” 秦玄策白了他一眼,心中更加郁闷。 秦小竺却很高兴。 她策马在皇宫里耀武扬威了一圈,便跑去找王笑。 到了原来的地方一看,竟是不见了王笑的身影。 这一下吃惊不小,秦小竺又找了一通才找到一脸惊慌的耿当与崔老三。 “人呢?!” 耿当脸色一白,吓得不敢看秦小竺。 崔老三脖子一缩,喃喃道:“弄……弄丢了。” “杀才!怎么回事?” 关公大刀猛然在地上重重一敲,火花飞溅。 崔老三悄眼看去,见刀锋还滴着血,极是吓人。 “秦姑娘饶命,是是是五军营劫走了皇后与皇孙,还派人追击我们,我们领着驸马爷逃……逃着逃着就散开了……” “他被五军营捉了?”秦小竺脸色一变。 “应该……应该没有……驸马爷跑得……”崔老三只觉牙齿都在打颤:“老快了。” 秦小竺脚下不停,叱骂道:“两个蠢材,今夜所有人都立了功,偏你们两个误了最大的事。” 耿当极有些愧疚,整张脸都耷拉下来,急得都要哭出来,道:“都是俺的错,老想着立功没保护好驸马。俺现在才明白什么是最重要的差事……其实最重要的差事,就是自己的差事!若找不到驸马,俺这颗人头不要了!” 秦小竺没心思听他扯这些有的没的,破口大骂道:“老子要你的人头吗?找不到也得给老子找出来!” 延祺宫。 叛乱虽然平息了下来,宫内的秩序都还未恢复。 一个宫女背着包袱,悄悄从殿中跑出来。穿过花园,她便见到一个太监正鬼鬼祟祟地猫在月亮门那里往外瞧,腚一晃一晃的。 那宫女一愣,下意识便要藏自己的包袱。 那太监回过头,脸上还带着些惊慌的表情,长相却是俊俏得不像话。 “你……你慌什么?”那宫女问道。 “我没慌啊。”那太监道:“你慌什么?” “我也没慌。”那宫女走上前,饶有兴趣地道:“你衣衫不整的,是被哪个女官弄了?” “什……什么?” 那太监俊脸一红,看起来很是讨人喜欢。 “我叫彩烟,二等司乐宫女。你呢?叫什么?多大了?” “老虎,十五……马上十六了。” “名字怪怪的。”彩烟皱了皱眉,道:“十五?小了点……我都快二十四了,明年就要放出宫去。” 王笑看了她身上的包袱了一眼,心道:明年都要出宫了,你还想逃?还偷东西。 “你手上拿的什么?”彩烟又问道。 “枪。”王笑应了一声。 不太爱理人的样子。 彩烟却是非要盯着他,还越凑越近。 王笑皱了皱眉,显出不耐烦的样子。 他这个神态其实威势很足,若是平时,一般的宫女大抵要吓得跪在地上。 偏偏他此时穿着一身太监服。 事实证明,世人眼中衣服比气势重要。 彩烟嘻嘻笑了笑:“你别演了。” “你知道我是谁?”王笑皱眉道。 “你胡子昨天刚剪的?又长出来了哦。还有喉节,我都看到了。” 王笑一愣。 接着,下面竟是又被她忽然摸了一下! 这一下吃惊不小,王笑吓得缩了两步,一跤摔在墙根下。 这这……这时候的女子胆子这么大? 彩烟却是很惊喜的样子,眉目都带着笑意,很神秘地问道:“哪个女官这么大能耐?竟能藏你这样的人儿在宫内。” 王笑:“……” “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出宫?”彩烟道:“越是快要出宫,我心里越是想早点出去。你和我一块走吧,以后姐姐养你。” 她极有些兴奋,又喃喃了一句:“今天竟能捡到这样的俏郎君。” 接着她蹲在王笑前面,嘴里说个不停:“你和我好了吧,以后万事我都依你。我听说东华门没人守着,我们逃出宫去,以后做逍遥夫妻。你看,我还带了银子,足够我们快快活活过一生……” “你走开,我拿枪崩你了啊。”王笑不悦,扬了扬手里的鸟铳。 “哟。”彩烟伸手拨开那支鸟铳,眼中泛起羞意,腻声道:“人家还没见过枪,你那玩意……在宫里可稀罕,让姐姐好好瞧瞧……” 她说完,自己也是大羞。 她现在却也顾不得许多,只想先哄住这个少年郎,便又媚声道:“你放心,我一定比那些女官们更温柔待你,我们好了吧?” 劝来劝去,彩烟忽然发现,对面的少年郎愣愣地看向自己背后,眼中还带着些奇怪的神情。天才一秒钟就记住:.更新最快的网 彩烟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穿蟒服的少女柱着一柄长刀站在自己身后,俏脸凝霜,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继续啊,什么人你都敢想!” 一声喝骂,彩烟登时吓得面如土色,浑身颤个不停。 王笑便推了她一把,道:“你快走吧,也别想着逃出宫了,叛乱已平,安安心心等明年放出去吧。” 看着彩烟逃得无影无踪,他方才讪讪站起来,对秦小竺笑道:“你又救了我一次。” “你他娘的,老子找你找得鞋都踩烂了,你躲在这里快活。” “我也是被人欺负了啊。” “放屁!你手里的铳怎么不崩?见到女人就怜香惜玉……” 秦小竺骂完,脸一板,转过身去。 王笑连忙过去哄她。 好言好语地哄了一会,他眼睛落在她脸上,忽然愣在那里。 只见秦小竺竟是落下泪来。 自从与她相识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见她哭,王笑登时便有些不知所措。 “你别哭啊,我我我又没跟她那个。” “是怕你跟她那个了吗?”秦小竺推了他一下,抹着泪道:“老子还以为你被五军营拿了,有多担心你知道吗?” 她脸上带着泪痕,竟全然不见了往昔嚣张模样,显得有些楚楚动人起来。 王笑只觉自己的心颤了一下,手忙脚乱地上前抱了抱她,拍着她的背柔声道:“好了好了,我没事。你呢?受伤了没有?” 秦小竺一惊,只觉一阵酥麻,登时脑中一片空白…… 过了良久。 王笑轻轻拍着怀里的小姑娘,只觉被她感动的无以言表。 得一辈子好好待她才行。 思及至此,他却被秦小竺推了一把。 “杀才,你又调戏老子。” 语气有些愤怒。 王笑:“……” 他想来想去,一头雾水。 这大概是她的……情调? 虽不明白这种打情骂俏的方式,他还是低声道:“那你还亲我呢,总之我明白你的心意……” 秦小竺却是更用力一把将他推开,蹲在地上哭起来。 “你明白个屁!你以为我喜欢你吗?我调戏你就是想让淳宁吃我的醋啊。因为我更喜欢的明明是淳宁啊……呜呜……今天你要是没了,淳宁怎么办?我想到她难过我就好难过……但你他娘的还调戏我。我……我我也不知道……” “这些事压在我心里好久了……呜呜……我也想不明白……” 王笑也不知她到底想不明白什么,他只好默默陪着秦小竺蹲着。 到了最后,她却还是抹了抹泪站起来,又重新成为那个乍乍乎乎的秦小竺。 “你不许说出去。” “哦。” “我好饿啊。” “回去吃早点?” “好。” 第355章 赏与罚 万岁山,寿皇殿。 有叛乱,自然也该有忠心护主的臣子。延光帝对文官的表现并不满意,却记住了最先赶到万岁山护驾的几人。 一直等到捷报传出,才有臣子络绎不绝地赶来。 他们来得虽晚,却个个都涕泪交零,表达了对陛下深切的怛忧,其中不乏有痛哭流涕者。 “臣一觉醒来才知道徐乔功那逆贼反了,恨不能生啖其肉。” “陛下,臣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能得见陛下无恙,老臣纵是死了也无憾。” 眼见同僚各展神通,演技都极好,户部尚书姚文华不甘人后,高呼了一声“陛下呐”便直接在御前晕厥过去,一把老骨头扶都扶不起。 …… 延光帝看着这番热闹景象,只觉一颗心沉到谷底,又觉得怒火几乎要炸出来。 一群狗东西惺惺作态,恨不能将你们全部抄斩! 纵使早已对满朝文武失望透顶,他也没想到大难之际自己竟是如此孤立无援。 心中冷笑不已,延光帝挥手道:“都下去吧,朕正与钱爱卿等人议事。” 说着,只留下了捷报之前赶到的,将别人都赶了出去。 诸臣自然明白陛下这是在给自己这些人脸色看,纷纷心道:堂堂一国之君,耍这样的孩童脾气,没气度! 怕也没什么好怕的,陛下能如何? 就算想撒火气治罪几个,那还有没来的人呢。 过了一会,等这些老戏骨都退出去,寿皇殿中便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几个臣子。 白义章、尤开济、钱承运、罗德元…… 白义章瞥了罗德元一眼,嫌弃地皱了皱眉。 罗德元一脸肃穆,丝毫不觉得自己一个从七品小官站在这里有什么不妥。 “臣认为叛乱虽平,以防万一,陛下却还不宜现在就动身回宫。”钱承运道。 延光帝点点头,深以为然。 他记得钱承运是第二个赶来的,也是最冷静沉着的一个。 疾风知劲草,这算是个忠臣、能臣。 白义章道:“禀陛下,卢次辅已亲至神机营求援,等神机营大军一到,陛下更加安全无虞。” 尤开济不甘示弱道:“左阁老亦是往五军都督府求援。” 延光帝微微有些宽慰。 他自然也明白,急着赶来护驾的未必全是能臣,其中也有罗德元这样的臭石头;没来的也未必就是不忠心,两个阁臣以大局为重,也算没有辜负皇恩。 钱承运却是嗤笑一声。 “两位阁老求援兵求了半个晚上,未必不是在坐壁上观?” 白义章冷哼道:“休得在御前放此莫须有的言语。” 罗德元却是正色道:“员外郎所虑不无道理,若叛乱未定,陛下确实该考虑这点。但如今毫无证据,却不该如此揣度人心。” 说了和没说一样。 钱承运、白义章双双含怒瞪了他一眼,皆有些不悦。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延光帝不置可否,却也在心中隐隐提防起卢、左两人。 有时候,要让人心生隙,本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此时这一句话已说完,钱承运也不再揪着这事不放,却是道:“陛下,臣认为应立刻下旨收回驸马节制上直十二卫的兵权。” 延光帝摇了摇头,道:“王笑初立大功,现在就下这样的旨,难免让功臣心寒。” 话虽如此说,延光帝心中却是对钱承运再次看高一眼。 曾经有人弹劾王笑结交朝臣,这朝臣便指的是钱承运。 但从上次钱承运弹劾‘王笑回家过于勤快’便可看出,彼二人非但没有勾结,反而心中有间隙。更何况当初钱承运罢官落狱便是因为王笑。 结交? 呵,那些蠢材看不出钱承运的心计罢了。与其说结交,不如说想伺机构陷。 钱承运是只精干的老狐狸,看得出现在局势变了,也明白朕需要有人牵制四皇子一系。 帝王之道,在于平衡。 果然,钱承运对此事不依不饶,再次禀道:“臣认为,驸马有功、却也有过。” “爱卿何出此言?” “驸马临危受命,却指挥不当,致使虎贲卫伤亡过重,武骧卫主将战死,此其过之一。” 罗德元再次正色道:“一派胡言。王笑其人虽品行不端,今夜却是有功。坦若将士打了胜仗,陛下却责其损兵折将。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钱承运并不理他,仿佛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地道:“锦衣卫、齐王卫率入宫之后,并不正面拦截反军,却绕至北门,致使皇宫被反军洗劫、天子威仪受损。此其过之二。”网首发 罗德元怒道:“若不用此谋,如何快速平定叛乱?到时徒添伤亡,又如何……” “徒添伤亡?守煌煌宫城,何惧伤亡?”钱承运慨然道:“上直卫损伤惨重,锦衣卫却毫发无损,焉知他是何居心?!” 延光帝微微凝目。 钱承运的话说到了他心坎里了。 王笑和周衍走得太近,不得不防。 “你!”罗德元一指钱承运,怒吼道:“奸佞!将士浴血杀敌在前,你安居于后却包藏祸心、构陷功臣,你又是何居心?!” 钱承运心中暗自好笑。 老夫是何居心? 老夫就要是激你出头啊。 自己人互相攻击,让对手出面替解围,免得陛下猜忌——连这样的手段都看不出来,你也配为官? 他心中暗讽,脸上却是一片深沉,向延光帝执礼道:“陛下,臣认为现在议的是当朝大事,一个低品级的御史在此大放厥词,实为不妥。” “钱承运!”罗德元气到脸色涨红,指着钱承运骂道:“天下大事,是该以品级而论,还是该以品性而论?我看你才是最没资格议事的那一个!” “都闭嘴!”延光帝叱骂了一声。 接着,他淡淡道:“罗卿一片公心,直言不讳,有资格为国谏言。” 今夜罗德元是第一个赶来护驾的。 虽然一介书生毫无用处,但维护君上的一腔热血可嘉。 延光帝打算让朝臣都看看,自己是如何待忠臣的。 此时一句评价入耳,罗德元热泪盈眶,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道:“陛下,臣绝无半点私心。所谓‘赏厚而信,罚严而必’,陛下既下旨许诺平叛者封侯封伯,臣请陛下践行诺言。” 寿皇殿中便静下来。 驸马都尉,位在伯上。若要封赏,那便只能封侯了。 楚国开国以来,驸马因受皇帝宠信封侯的不少,如今王笑这样一个功劳,确实够得上封侯了…… 但,延光帝不乐意。 他目光再看向冥顽不化的罗德元,脸色便沉下来。 “不可。”钱承运站出来禀道:“今日之叛乱,也许就是因为王笑擅杀勋贵所起,绝无重赏之理。” 延光帝挥了挥手,淡淡道:“容朕想想,都退下吧……钱承运留下。” 第356章 找平衡 对于陛下只留下钱承运这件事,有人嫉妒,有人不忿,却也无可奈何。 等另外几人都退了出去,延光帝站起身踱了几步,压着心中的怒火,咬牙道:“有件事,朕只能与钱卿商议。郑元化掳了皇孙,带着五军营南下了。” 钱承运惊得面色一变:“竟有此事?!” “噤声!休要走漏了消息。” “是。” 钱承运尤自有些不敢相信的样子,胡子都被吹得有些散乱。 但,事实上这个消息他早前已然知道,传信的纸条还在袖子里。 延光帝皱头深深眉起,丢过一道奏折,叹道:“你看看吧。” 钱承运目光看去,却见这奏折竟是郑元化上的。 内容很奇怪,说来却也简单陛下,今夜徐乔功谋反,挟持了太子。陛下经此一事,担心社稷不稳,命老臣拥皇孙南行,镇南京之地、安天下之心。老臣领旨谢恩。 “这……他这是在……威胁陛下?”钱承运喃喃道。 “老贼!”延光帝恨声道:“朕迟早将这老贼凌迟处死!” 过了一会,见钱承运苦思不语,他便又问道:“爱卿怎么看?” “臣……”钱承运低声道:“臣可以说实话吗?” 延光帝一滞,恍然想起了些什么,怅然道:“说吧。” “如今的情形,对陛下而言可谓危在旦夕。不提唐中元、建奴,只说这京中……京师三营,神枢营叛逆,五军营南逃,神机营今夜按兵不动。” 延光帝颓然长叹,似被抽干了力气般跌在椅子上。 “上直十二卫的战力也可见一斑,东厂甚至都没有出现。今夜发生的这些,满朝文武都看眼里。以后,还有多少人继续忠心于陛下?他们刚才在陛下面前作模做样,根本就是有恃无恐。” “朕知道……大势已去。” 延光帝再也懒得装下去,倚在椅背上,缓缓闭上眼。 这一刻,君王的气势泄尽,仿佛瞬间苍老了二十岁。 事实上,从得知太子叛乱的那一刻开始,他便知道楚朝社稷的最后一块遮羞布要被扯下来了。 当所有千疮百孔呈现出来,这煌煌大楚不过是一株烂透了的枯树,一碰就碎。 现在……碎了,拦不住了。 自己也不想再演什么明君了。 十七年来家国天下,只落下一身的疲惫和无奈…… 钱承运跪了下来,拱手道:“当此危局,臣愿与陛下共存亡。” “说这些还有何用。你说,朕还能怎么办?” “郑元化的折奏只能批。”钱承运沉吟着,叹道:“若不依他所言,等他到南京,拥立皇孙、声讨陛下,局势只怕会更糟,这是阳谋。” “更糟?哈,还能更糟?”延光帝轻笑了一声。 钱承运不敢应,殿中便安静了一会。 延光帝终于开口道:“若受其胁迫,这天下还有多少地方是属于朕的?” “只要郑元化不明着反了,陛下还可以徐徐图之。” “周肇那个孽障敢反了朕,朕却还要下旨称其是被挟持?郑元化这些年拿着国库的银子整顿京营,整来整去却成了他的私军,朕还要受他威胁?” 延光帝说着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还有卢正初!那些银子都是他过手的,此事他怎么可能不知情?今夜他赶去神机营真的是要勤王?哈哈哈,反了,全都反了!” “陛下,忍一时,可谋万世。”钱承运道:“臣认为当务之急,应重建一支天子亲军。” “没有钱粮了啊。” 钱承运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说吧。”延光帝叹道。 “臣在想……京中勋贵还有钱粮,陛下也还有一人可用。” “爱卿先前还在说王笑有过。” “正好让他抄了钱粮,数罪并罚。” “朕也是如此考量。”延光帝喃喃道:“但每次见他行事,朕便担心……此子尾大不掉。说起来很奇怪,但,朕就是无法完全信任他。” 他闭上眼,缓缓叹道:“那孩子……貌似纯良,但朕总觉得,没完全看透他。” 钱承运正色道:“臣愿为陛下盯着他。” 延光帝目光扫了钱承运一眼,心中权衡起来。 对于重用王笑这件事,他一直以来都有些矛盾,既想用王笑来抄家,又担心四皇子势力过大、激起权贵作乱。 结果,正如他所担心的:激得太子叛变,如今四皇子一家独大。 权力的平衡被一理被打破,朝堂便乱了。 但,如果在天平的另一边加上钱承运和何良远呢? 能否恢复平衡? 钱承运有条不紊地说道:“神枢营总兵一职,臣举荐神枢营参将高成益。今夜徐乔功叛乱,高成益虽是其手下参将,却心向陛下,孤身拿下太子,忠心可嘉。” “此事,待朕见过高成益再行定度。” “是。”钱承运又道:“神机营按兵不动,此大罪,应罢免神机营总兵施奉国。” “何人可任?” “锦衣卫今夜立了功,便该有赏赐。但张永年放任反军肆掠皇宫,不该赏。臣举荐锦衣卫同知杜正和,其人本是神机营出身,可以更快地掌控局面。” 钱承运说着,忽然压低声音道:“陛下派杜正和监视锦衣卫……此事臣能看出来,王笑便也能看出来,再留杜正和在锦衣卫已无用。” 延光帝眉头一皱,微有些不悦。 钱承远一脸坦荡。 “看出来就看出来吧。”延光帝苦笑了一些,沉吟道:“从三品同知迁至正二品总兵?” “平叛是为不世之功,正该官迁三级。” 延光帝摇头道:“杜正和可为神机营副总兵,暂代总兵之责。” “陛下明鉴。”钱承运道。 “若如此,锦衣卫如何牵制?” 钱承运道:“自然该由东厂牵制。” 东厂? 钱承运不说,延光帝几乎要忘了这回事。 王芳忠心有余,能力却是太差,将东厂办得一榻糊涂。 逼反了徐乔功,王芳罪不可恕! 但这老货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还不来见驾? 东缉事厂。 “杀!”网首发 刀狠狠劈下,东厂番子又是一阵鬼哭狼嚎。 公房里,王芳躲在桌子底下,只觉胆颤心惊…… 他一听说宫中叛变,就已聚集人马打算进宫勤王。 好不容易拢来了两千个番子,阵型却是乱七八糟,乌泱泱一片如菜市场般,王芳只好又是一顿整备。 他没打过仗,但也觉得打仗是件很简单的事。 没想到才将队伍整理完,忽然便是一阵惊天的杀喊声。 “杀王芳!便是那死太监陷害徐总兵!” “神枢营在此,交出王芳,缴械不杀……” 接着也不知从哪冒出许多兵士,冲进东厂对着番子就砍。 王芳眼睛一瞪,觉得极是不可思议。 徐乔功的人马? 他他他都造反了,这个时候竟能还分出一支亲兵来杀自己? 指挥了一会,王芳只觉得自己这些番子都是蠢货,人数占优却还被杀得人仰马翻。 “天杀的东西!” 王芳鬼叫一声,转身就逃。 短短半个多时辰,东厂便在神枢营的攻击下分崩离析…… 在桌下躲了好一会,王芳忽然听到外面时不时响起“搜狗太监”的大喝,吓得面如金纸。 忽然,有人推门起来。 “狗太监在这里!” 王芳一颗心骇得飞出来。 心中才喊了一句“咱家完了”,却又忽然冲出一队人马,架着自己便逃。 耳畔叮叮铛铛响着博杀之声,猛然有血溅了王芳一脸,眼前一片模模糊糊的腥红……吓得他要死要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不容易被带到一处僻静地方,王芳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他惊魂稍定,凝神看去,发现救自己的居然是死对头锦衣卫。 为首的大汉拱了拱手,道:“末将锦衣卫镇抚小柴禾。” “小……小镇抚。咱家谢过你的救命之恩。” “末将姓柴。” “哦哦,柴镇抚,却不知你们为何来救咱家?” “自是驸马吩咐的。” “王笑?”王芳惊呼一声,喃喃道:“他为何要救咱家?” “驸马说,王督公是他的好朋友,一定要确保督公无事!” 小柴禾一拱手,一脸义薄云天的样子。 他脑中却是回想起王笑真正说过的话“你带高成益的人马去把东厂端了。至于王芳,那老太监做事很情绪化,倒可以利用一番……” :。:m.x 第357章 好朋友 小柴禾递了一套麻布衣衫在王芳面前。 王芳一愣:“这是什么?” “王督公快换上衣服逃命去吧。” “逃?逃到哪儿去?”王芳惊问道。 “浙江、福建、广东,督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不不不是,去那些地方做什么?咱家一个阉人,离了皇宫就像是鱼儿离了水。” 小柴禾惊讶道:“督公还想回宫?驸马爷说他与督公想交一场,不想看老朋友身首异处,特地嘱咐末将,一定要让督公远走高飞。” “身首异处?” 王芳惊呼一声,声音尖得吓人。 小柴禾压低声音道:“陛下听闻叛乱时,驸马正在御前。督公知道陛下说了什么吗?” 王芳心一沉,问道:“说了什么?” 小柴禾表情颇为神秘,轻声反问道:“徐乔功是督公你逼反的吧?” 王芳吓得眼睛一瞪,尖叫道:“他他他……明明是何平那个蠢材出的馊主意!咱家一直劝何平不要轻举枉动不要轻举妄动,他偏偏不听,咱家……” 老太监激动得语无伦次,一把拉住小柴禾的手,直嚷道:“小镇抚,你千万要相信咱家,当时咱家就说那是个馊主意!哎哟,不行,咱家在宫里活了一辈子了,绝不能这样逃了。进宫,咱家要进宫对陛下解释清楚。” “柴,末将姓柴。”小柴禾道:“说不清楚的。何平已死,此事陛下总得找人出来承担罪责,东厂到现在都没去护驾,又是一条大罪。督公若敢回宫,绝无活路。” “咱家冤枉啊。”王芳闻言大哭起来。 老泪纵横,看起来很是可怜。 这是他的拿手绝活,以往每次犯了错便在延光帝面前如此可怜兮兮地哭上一遭。 但,今夜事情不同,这一招没有用了。 忽然,他灵光一闪,喊道:“驸马!只有驸马能帮咱家了。小镇抚,不对,柴镇抚,带咱家去见见驸马,快。” 小柴禾双手一摊,叹息道:“驸马受伤了,他命令末将来救王督公之时,身上伤口还未止住血,几乎说不出话来。” “重伤了?驸马待咱家这么好?”王芳双手拍腿,大哭道:“咱家错了啊,千不该万不该疏远了驸马这样的真心朋友。悔不该听了何平那蠢货的意见。” 他赖在地上只是哭,小柴禾一时也没办法。 过了好一会,有锦衣卫番子过来禀报道:“捷报!叛乱已平,徐乔功、周肇皆死。” 王芳更觉悲恸,自语道:“完了,现在想将功抵过也没办法了。” 他伸手摸了摸那套麻布衣服,料子粗劣,手感扎人。 逃难的路程山水迢迢,无比凄苦不说,自己一个未出过京的老太监如何走得那么远?纵使逃了性命,又还能做什么? 一时间王芳心如死灰,大呼了一声“陛下啊,咱家来世再伺候你”便向墙上撞去。 小柴禾一把便将他抱住,劝道:“督公,何至于此啊。” “禀镇抚,驸马醒了,让属下来问督公情况。”忽然有番子又禀道。 王芳惊喜道:“驸马醒了?快,带咱家去见他。” “驸马伤重,不便见客。只言若是督公不愿离京,或有一计勉强可保督公平安。” 那番子说着,向小柴禾耳语起来。 王芳瞪着眼,很是期待。 好不容易那番子说完,小柴禾挥退了他,沉吟起来。 “如何?”王芳急道。 “若想要陛下不怪罪,必须先要证明一点:徐乔功早已伺机谋反,而不是被督公逼反的。” “对对对,”王芳尖叫道:“徐乔功早有不臣之心,正因咱家识破了他的阴谋,他才匆匆起事。” “证据。”小柴禾迟疑道:“目前的证据不足,若是早已谋反,怎么会只有他与太子两人?” “那自然是他有别的朝中党羽!”王芳连忙道:“咱家能找到证据……” 说到这里,他忽然有些心虚起来。 这‘朝中党羽’自然不能是些小鱼小虾,但东厂今夜受此大挫,又敢动哪个大员? 小柴禾却似乎没看出他的为难,继续道:“另一件事,督公今夜没有入宫护驾,打算如何对陛下解释?” “实话实说如何?就说东厂遭受神枢营突袭?”王芳问道。 “陛下信吗?就算信了,东厂如此不堪一击,依旧难逃惩治。” 王芳一愣,一双眼睛便带着乞求的目光看向小柴禾。 刚才那番子说了‘驸马有一计可保平安’,那这两件事,王笑必然是有主意的。 “柴镇抚,能不能……让锦衣卫能不能分一点功劳给咱家?”更新最快的网 小柴禾面色微异。 王芳别的本事没有,观言察色却是厉害。一眼便看出来,这事王笑已然吩咐过了,但手下人不情愿。 “柴镇抚,咱家绝不会忘了你和驸马的大恩大德。”王芳哀求道:“以后咱家一定会好好报答你们。” 小柴禾终究还是微微一叹:“督公言重了,驸马已有安排,证据和功劳都已给督公准备好了……拿来吧。” 便有番子捧了个木盒过来。 王芳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掀起木盒,竟是吓了一跳。 却见盒子里赫然是一颗可怖的头颅。 “这这这是……” “神枢营参将韩名成。”小柴禾淡淡道:“徐乔功阴谋叛乱已久,却被督公撞破,只好匆匆起事。他难消对督公恨意,又担心督公进宫护驾,派了一支精兵阻截东厂。督公指挥若定,斩敌五百余人,杀叛将韩名成。” 王芳又问道:“那这五百敌军的尸首?” “驸马已备下神枢营衣甲五百副,督公将东厂番子的尸体换上便可。”小柴禾道:“放心,到时无非是兵部或锦衣卫来查点,出不了差池。” 王芳喜得打了个激灵。 他有些颤抖得伸出手,缓缓盖上那个木盒子。 有些事他心里清楚。 今夜自己收了这个木盒子,便是有一个大把柄捏在了王笑手中。 这便相当于狗被栓上了绳子。 但这根绳也是救命绳,他栓得心甘情愿。 “柴镇抚,东厂损伤巨大,那徐乔功的党羽……咱家一时便不好拿了。”王芳又讪讪道。 小柴禾心中冷笑了一声。 得寸进尺的东西。 “督公放心,等我们拿了证据,督公亲自呈给陛下便是。” 第358章 不聪明 薛伯驹有很多朋友。 虽说大多都是酒肉朋友,但长年相处下来,其中多少还是有三两个能靠得住的。 于是薛伯驹便决定暂时到周巍平那里先躲一躲。 周巍平是东平侯的孙子,酷爱斗蛐蛐。他与薛伯驹年岁相仿,两人很是要好,自封为“促织双霸”。因此小柴禾以前称薛伯驹为薛小霸王。 薛伯驹去找周巍平也是经过思考的东平侯的幼子周博裕便是死在文家,侯府与王笑结下了血仇,想必也不会出卖自己。 果然,通传之后,周巍平毫不犹豫将他迎到屋里。 一路走来,薛伯驹累得不行,便仰在周巍平床上大喘气。 歇了良久,他才坐起身来,叹道:“累死我了,一辈子的路都跑完了。” “宫内情况如何?” “先弄点吃的,快,饿死我了。” 东平侯府的点心确实不错,薛伯驹塞了些东西落肚,这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周巍平早已急得不行,再次道:“祖父他们也一直在观望……要是太子能成,你可别望了扶我一把。” 薛伯驹道:“要是能成?那我何必逃出来?” 他说着,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地道:“我们是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不该掺合到那些事里去,被人玩死都不知道。” “瞧你吓得。”周巍平傲然道:“依我看,满朝文武都是些无能之辈。如今风云激变,正是我们大展拳脚之际。” “免了吧。”薛伯驹道:“这就和斗蛐蛐一样,你看别的虫焉焉的,安知人家不是演给你看的。那些人能坐在那些位置上都是有手段的。你看着他们无能,说不定早把你卖了,你还傻愣愣的给他们数钱。我这次可是吃一堑长一智了。” “你怎么一点心气也没有?到手的大功劳就这样被你弄没了。” “要心气有何用?能当银子花吗?”薛伯驹一脸无所谓,手一摊又道:“你借我点银子。” “借银子干嘛?” “我天一亮就出京,再也不回来了。” 周巍平讶道:“你不等结果?万一太子能成……” “等结果?我万一走不了呢。要是太子真能成,我再回来就是。到时虽说我逃了,但姑姑肯定能保我。” 正说着话,忽听到前院传来争吵声。 薛伯驹已是惊弓之鸟,吓得手里的糕点都落在地上。 “怕什么,是我祖父一夜没睡,一直在打探消息。走,去看看。” 他们到了前头一看,只见东平侯正和几个儿子商议着什么,一群人说着说着还争吵起来,很热闹的样子。 凑过去听了好一会,薛伯驹大抵明白过来。 竟是有些锦衣卫在宫外收拢上直卫的溃军,收拢了七百八人,正在两条街以外晃悠。 薛伯驹吓得脸色惨白,连忙将周巍平拉到一旁,连珠炮似的道:“这么看,太子一定是败了,你赶紧带上你全家人逃吧,我也要逃了。” “逃什么?” “锦衣卫在你家附近晃啊,避一避也是好的。” “就一个副千户,收拢了几百人,怕什么?”周巍平嗤笑道,“我们侯府家丁都不止这些人,他敢来?而且今夜有叛乱,谁还顾得上我们?传出去我堂堂侯府被一个副千户吓走,还怎么在京城呆?” 薛伯驹语速飞快道:“总之我劝过你了啊,我可走了。” “你怎么这么窝囊?!”周巍平一脸恨铁不成钢。 薛伯驹嘟囔道:“窝囊也比死了好……唉,跑了一夜,我好累啊。” 说话间,人已在五步开外。 周巍平极是无语,骂道:“你不跟我回屋了?我拿银子给你。” “不要了,你也快逃吧……” 好一会儿薛伯驹才跑出东平侯府,倚在一个角落大喘气。 身上的汗淌在受刑未愈的伤口上,疼得他死去活来,脚下也起了水泡,每一步都刺骨的痛。 这些天以来的经历让他恨不得就此蹲在这里大哭起来。 才张大了嘴要哭,他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响! 接着一声声厉喝在东平侯府附近炸开来,竟是四面八方都有人围着。 “东平侯勾结徐乔功叛乱,全都拿下!” “虎贲卫奉命捉拿叛臣,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东缉事厂彻查徐乔功余孽……” 薛伯驹张大了的嘴一时便忘了合上。 他再也顾不得哭,也顾不得身上的痛,支起身体。 才想要跑,他却忽然被几个番子拦住。 “干什么的?是不是东平侯府的?” 薛伯驹骇然变色,心惊欲死,连忙道:“小的……小的是打更的,路过,正好路过。” “打更的?你的家伙什呢?” 薛伯驹连忙道:“听到前面有叛乱,小的吓得……吓得丢了。” “搜他身!” 薛伯驹浑身上下被摸了个遍,看到自己身上的令牌、信件……一一被人搜出来,他只觉背上全是冷汗。 我命休矣! 却见那番子咬了咬那块令牌,竟然问道:“金的?” “镀镀镀的……” 那番子翻看了一会,又问道:“老子不识字,上面写的啥?” 薛伯驹一愣,低声道:“这这这是更夫的腰牌,免得犯夜被捉起来。写的……嗯……前哨更夫。” “娘的,更夫都用金腰牌了?”那番子骂咧咧了一句,将东西收入怀中,又问道:“你真是更夫?” 薛伯驹只好捏着嗓子唱了一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像那么一回事,滚吧。” 薛伯驹也不敢跟人家要回自己的东西,又委屈、又庆幸,转身就跑。 他其实觉得有点怪怪的。 自己真的又凭借聪明才智逃过了一劫? 但自己分明没那么聪明啊…… 庄小运漫不经心地看着远处那个身影消失在巷子里。 羊倌贼兮兮地笑了笑,道:“又见到那小子了,老子与他还有些缘份。” “柴镇抚说他接下来应该会去贺家,到时羊大哥还可以再去见见。” “哈哈。” 过了一会,一个锦衣卫番子上前将怀中的东西递出来。 庄小运拿过信件看了看。 他以前不识字,这些日子以来却很是用功,倒也看得懂手中的信。 皇后叮嘱薛伯驹到了南京照顾好太子…… 庄小运便拿过一支火折子,将信点着。 那锦衣卫番子一愣,却见庄小运的目光看着信纸,等它烧了大半,便将火苗捏灭,只留下只言片语以及那枚皇后的私印。 “有劳羊大哥了。”庄小运将信纸交到羊倌手中。 羊倌嘻嘻一笑,道:“老子让虎贲卫的人也立点功劳。” :。:m.x 第359章 不偏私 太阳一点一点升起,照在末路的楚王朝每一寸土地之上。 水泼在临清砖上,将血迹冲淡。 接着,又一盆水泼上去,血迹更淡。 京城经过一夜的喧嚣,仿佛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人们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出去,发现……并没有太多改变。 没有改朝换代。 日子依然要艰难地过下去。 对于延光帝而言,改变却很大。 郑元化带走了许多叛臣,甚至正四品以上的大员便有近十人,加上徐乔功的叛乱……这首先便意味着极繁琐的赏罚事由和人事调整。 等各方面的消息递进宫,延光帝又单独召见了卢正初。 君臣对谈良久,卢正初出来时已是老泪纵横。 也不知他说了什么,但显然是打消了延光帝对他深深的猜忌。 接着,建极殿开大朝会,以安群臣之心。 一道道旨意颁发下来,直看得所有人眼花缭乱。 其中却有几道旨意颇为耐人寻味…… 徐乔功挟持太子,意图谋逆,满门抄斩,连株九族。 勉励驸马王笑护驾有功,赏皇田万顷。 加郑元化为太傅,卸任内阁。奉皇后、皇孙南行,坐镇南京。 原兵部尚书齐向新,改任江宁布政使;贬东宫詹事温容修之职,随至南京辅导皇孙;大理寺左少卿温容信,改任江宁按察使…… 任卢正初为内阁首辅,左经纶为次辅,加何良远入阁。 加户部尚书姚文华为光禄大夫,升白义章为户部尚书。 擢升钱承远为兵部右侍郎,暂代兵部。 任高成益为神枢营总兵;杜正和为神机营副总兵。 任王芳为司礼监掌印,依旧兼管东厂。 擢升罗德元为户部主事。 …… 大部分旨意背后的深意还要揣度,一时不好说。但却有个别人的升迁激起了众臣的强烈不满。 这其中升迁最快的有两个:钱承运、罗德元。 钱承运本就是刑部侍郎,资历才能摆在那里,又是第二个赶去护驾的。从五品一越至三品,算是官复原级,这是他的手段厉害老道,还勉强算是让人服气。 罗八钱又是什么东西? 就因为第一个赶去护驾? 呸,这算什么,不过是年纪没老,腿脚快了些。 一没杀敌,二没立功,凭什么连升三级? 陛下拨擢这个蠢材,分明便是要打群臣的脸! 这事若不顶回去,以后大家伙在朝中当官,还有何底气可言? 群臣激愤,纷纷要反对此事,算作是给陛下的第一个下马威。 没想到,罗八钱却是先让他们大吃一惊。 这个地位卑微的小官竟是朝会上狠狠地批驳了延光帝。 “臣毫无微末之功,陛下却如此重赏于臣,实因一己之好恶。此,偏私也!所谓一心可以兴邦,一心可以丧邦,只在公私之间尔。若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臣请劝陛下: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 殿中一静。 群臣愕然。 延光帝大怒。 “罗德元,那你是不愿当这个户部主事了?!” 没想到罗德元竟是应道:“臣,愿意当。” “……” “陛下偏私封赏,此为陛下之过,臣现在还是御史,便该直言以谏。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不得不领旨,此臣之本分。” 他的意思很简单你做的不对,我要讲,不过我还是听你的。 但听在别人耳里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不少人心中冷笑。 比如钱承运便瞥了他一眼,心中哼道:“作秀。” 罗德元却还没完没了起来:“今日是臣当御史的最后一日,臣还有几道奏折。” “臣请陛下尽早册封储君,以正国本……” “王笑、张永年等人赏赐过薄,臣请陛下恩封平叛有功人等,践守承诺……” “臣请陛下恩赦徐乔功九族,改为流配辽东充军……” “臣反对何良远入阁,他身为重臣,叛乱之时龟缩于府中。请陛下重开廷议,商议内阁人选……” “臣弹劾锦衣卫、东厂趁乱查抄东平侯府……” 延光帝心中只觉五味杂陈。 他确实没想到罗德元能不识趣到如此地步。 若非不愿朝令夕改,他想现在就砍了这个狗东西! 与此同时,朝臣们却意味到更多重要的问题。 罗德元这一连串的奏折背后,是否有人在利用他? 太子之位会是齐王的吗? 王笑在谋求侯爵? 这一刻,许多人都意识到新一轮的更惨烈腥风血雨将要来临。 诸位之争只会愈演愈烈。 而第一个争执点在于:齐王一党的中坚力量王笑,能否借平叛之功封侯? 与此同时,王笑刚刚补完一觉。 他打了个哈欠,搂着唐芊芊道:“凡事看一步想三步。我让钱承运唱反调,便是要逼某些人站出来为我请功,这是第一步。” 唐芊芊微微一笑:“你知道有人能看出这个手段,而你就是要让人以为你想封侯,他们目光便盯在那里,便会去争、去拦。让对手跳出来,这是第二步?” “不错。” “接着,你趁机在关键位置安插自己的人,掌控京中所有武备力量,这是第三步。” 王笑想了想,道:“差不多吧。” 唐芊芊道:“说来并不复杂,就不怕别人看出来?” “他们看不出来啊。”王笑道。 他摇了摇头,叹息道:“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人的心胸有多大,目光才有多远。满朝文武眼中只有权势地位,想要的只有功名富贵。于是,他们便只会认为别人想要的,也是这些。若是他们换作是我,必定舍不掉侯爵之尊……那,休想看出我的计划。” 唐芊芊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光华流转。 王笑又道:“郑元化很厉害,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之势;卢正初也很厉害,这样的局面还能让陛下重新信任他。但我现在并不怕他们,因为他们的眼光并没超脱出权势的范围,那行事便有迹可循。”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唐芊芊倚在他肩头,低声问道:“你呢?你想要什么?”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诶。” “人家信你便是。” “一开始我就和你说过的。” “嗯?” “我觉得百姓过得苦,想做些什么让他们能过得好些。” 唐芊芊便问道:“到现在也还是为了这些?” “多少有些改变吧,一开始只觉得鼠疫来了他们很惨,但后来,又觉得他们挨饿也很惨,受冻也很惨,战乱也很惨,于是便想多做些。”王笑微微有些茫然,道:“我控制了京城绝大部分守备力量,便可以多抄些银子,然后依照我的……经验,让那些人过得好些。” 唐芊芊目光柔柔盯在他的脸上。 “你别这样看我。”王笑被她盯得有些涩然,道:“我并不是好心。就是……我能活在这里,又生在富贵之家,有些过于幸运了。你知道为什么很多人都不是我的对手吗?” “还不是因为有人家一直在帮你。”唐芊芊嗔道。 “这当然也是一个原因。”王笑缓缓道:“还有一个原因,他们从来都不相信我真的想为百姓办事。从一开始,他们就以为我在谋求什么,以为张永年、傅青主他们跟着我只是为了向上爬……这朝堂上的人在阴暗中活得太久,学得了满身争夺权力的本事,却忘了如何正确地使用权力。所以,我只要有三分的谋略,便可对付他们五分的心计。” 他说到这里,想到这两世为人的迹遇,隐隐感到有些东西压在肩上。 唐芊芊用力抱了抱王笑。她觉得自己一直没看透他,但现在又觉得,不必将他看得太透。 她比他大了三岁,但每每他露出这种沉静的样子,便有一种不同于这个年纪的老成。 唐芊芊便忍不住由衷笑起来,露出些小女孩的姿态来…… :。:m.x 第360章 女侠士 一番温柔缱绻不提,等唐芊芊出了屋子,便见院中花枝正在教缨儿习武。 缨儿扎了个马步,小拳头抵在腰间,样子颇有些秀气可爱。 花枝摇了摇头,直言不讳道:“笨死了,你不是学武的料子。” 缨儿也不恼,腰盖又弯了弯,问道:“这样可以吗?” 动作倒是蛮好看,但显然是不稳的。 花枝挠了挠头,换了个话题,道:“我要去做酸菜面,你吃不吃?” “可是……我还没学会武功啊。” “都学两天了,你马步都扎不会,我们还是去做酸菜面吧。” 缨儿有些失望,低着头嘟囔了一句什么。 她声音极小,唐芊芊却是听清了,上前拉过缨儿的手,笑道:“想学了武功保护你家少爷?” “嗯,芊芊姐和小竺姑娘都会武功,缨儿也想学。” 唐芊芊笑道:“你家少爷都懒得学,还找借口说这是以后要被淘汰的技术。你不学也可以的。” 缨儿便明白自己是真的没有天赋,顿时有些泄气。 “瞧你。”唐芊芊捏了捍她的脸,道:“你家少爷受伤了,去给他缠些细布,好出门见人。” “少爷受伤了?!”缨儿吓得花容失色。 一旁的花枝则是又摇了摇头,翻了个白眼:“在屋里玩了新花样了?人还弄伤了?你们节制一点啊。” “两个笨丫头。”唐芊芊极是无语,羞恼道:“对外便说他受伤了,明白吗?” 花枝无所谓地“哦”了一声。 缨儿却是俏脸一红,羞羞哒哒地进屋里给王笑包扎…… “你吃酸菜面吗?”花枝向唐芊芊问道。 “不吃,我去趟车行,你去找王珍一趟。” “找王老大干嘛?” “昨夜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是他安排的,耿家兄弟与五军营照过面,你去打探清楚南下军队的战力……” 花枝手在空中虚斩了下,大咧咧道:“然后我们把皇孙做掉?” “少说些没用的,一天到晚就知道做。去让王珍将情报抄一份来,我将其与京营整顿的情况对照看看再说。” “麻烦的女人,就知道使唤我。” 从心斋,后院。 “如今京中武备大抵皆在舍弟掌握,巡捕营马上会开始布控交通。防疫宣传必须加快,以免到时引起百姓太过不满。”王珍说道,他一夜没睡,神情有些疲倦。 他前面对坐的是范学齐。 范学齐打点芳园,人脉广阔,在京中士林小有名气,对传播流言一事也有些经验,确是王珍所识之人办此事的不二人选。 “我已联络好京中各大书院。国子监、闻道书院、香山书院……皆有举子愿意效劳,众志成城。这是我们拟好的文案,王兄先过目。” 王珍接过看了看,摇头道:“不要这样文诌诌的用词。要大白话,越简单越好。” 范学齐苦笑着点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但这已经是改过数次之后的了,再白话,那些读书人说耻于念出口。” 王珍摇了摇头,有些讽意,道:“士林风气如此。” 一群酸儒。 他也不多言,提笔便写起来。 “官兵不让大伙儿出门,是为大伙儿着想。人聚在一块,容易染上病。” “我们要健康,不要温疫……” 范学齐只看了一眼,登时愣在那里。 这……也太白了! 王珍一连写了十几句,搁下笔,满意地点点头:“这些是口号,让书生们上街喊出来便可以。比起官兵,读书人说的话,百姓更愿意听。” 范学齐心中一惊。 自己要带人上街喊这样的白话? 如今的读书人自视甚高,又有几人愿意如此喊? 若真喊了,以后芳园必要被人耻笑。 脑中浮现起那些书生自命清高的姿态,范学齐登时头大不已。 王珍又道:“最关键的是要说服百姓允许我们焚烧尸体,据舍弟所言,染瘟疫而死者身上有一种叫病毒的东西,在这样的天气里能存在几个月之久。” “如今天寒地冻,百姓无法挖开地面埋葬尸体,往往将尸体存在家中、雪地里,极是危险。何况就算土葬,遭鼠蚁啃咬,依旧会将病毒带给活者。所以,必须焚烧。” 他皱了皱眉,叹道:“自古以来,死者入土为安,此事不易。但我们可以想想……” “王兄。”范学齐有些犹豫,但还是道:“那些口号,是不是有些过于……” 倡议焚烧尸体,不管成不成,他还是愿意去做的。因为此事得罪的只有无知百姓,与芳园无碍。 但,上街喊那样的白话,真的不妥。 范学齐便犹豫着该怎么对王珍说。 罗德元缓缓步入从心斋。 京城别家书铺的伙计大多没什么好脸色给罗德元,但从心斋的伙计却是不卑不亢,举止有礼地笑唤道:“罗先生来了。” 不称大人,意思是只谈学问,不论官场。 罗德元心中一暖,有知己之感,笑道:“罗某又厚颜而来。” 他心中其实还是藏着些尴尬,这些日子常来这里赊些纸墨,每次都说发了俸禄了给银钱。 偏偏朝廷就是不发。 “罗先生稍待。”那伙计也不等他开口,直接提了一摞素纸出来,放在罗德元面前,道:“罗先生只管拿去写奏书。” 罗德元摆手道:“我今日并非来买纸的……你家老先生在吗?能否一见?” …… 王珍听到通传,领着范学齐到了帘后。 范学齐听到外面的声音耳熟,掀起帘子看了看,向王珍问道:“是罗兄?他唤你老先生?” 王珍苦笑道:“子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他看我这书斋名从心,自以为我是老先生。” 范学齐心里骂了一句“呆子”,但他向来温润,这种话却是不会宣之于口。 只见伙计出了堂对罗德元道:“罗先生,我家东主身体有恙、怕见风,不便相见。让小的将这份管子十九卷赠与先生。” 罗德元一愣,伸手接过那一摞书,随手翻了翻,却见上面写着不少感悟与注解,字迹挥洒自如,显然是大家之笔。 那伙计道:“我家东主近日重读法家典籍,有些新的感悟,愿与罗先生共勉,也算是祝贺先生的升迁之礼。” “老先生原来是外儒内法。”罗德元惊喜道,“赠书重谊,罗某铭记。” 下一刻,他才想到这书铺的东主能这么快就知道自己升迁一事,显然不是一般人。 想来对方避而不见,便是不愿让自己在官场上为难……知己啊! 如此想着,他感动不已。 “烦请转告老先生,罗某哪怕转任户部,也必会矢志不渝,不堕俗流。绝不会辜负这些日子以来你们赊纸之恩。” 他说着,思绪翻涌,竟是对伙计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老先生推崇法家,与我不谋而合,所谓巧诈不如拙诚,惟诚可得人心也……” 帘后的范学齐有些惊讶,问道:“他怎么还不走?” 王珍道:“没什么好听的,我们回去谈事吧。” 却见范学齐忽然脸色一变,飞快地放下帘子,深吸了一口气,又小心翼翼地掀开一丝帘缝向外看去。网首发 “是她!真的是她!” 轻呼了一声,他脸上竟还有些红。 相识以来,王珍还是第一次见范学齐如此激动,探头看了一眼,便见花枝大大咧咧地走进书铺,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范兄认识花枝?” “花枝?她名叫花枝?”范学齐喃喃道:“多好听的名字啊……枥马嘶柳阴,美人映花枝。” 王珍一愣。 “花枝拂人来,山鸟向我鸣。”范学齐低吟了一句,又吟道:“好风经柳叶,清风照花枝。” 王珍:“……” 外堂,花枝一见到罗德元便皱起了眉,一张脸上马上像是写了晦气二字。 范学齐吃了一惊,心道:不能让姓罗的呆子惊跑了她! 于是他便要冲出去。 王珍一把拉住他,问道:“范兄怎么了?” “王兄,你认得花枝姑娘?” “自然认得,防疫一事,她出力甚多。” 范学齐心中大喜,一时竟手足无措起来。 花姑娘原来是个女侠士,果然是古道热肠的奇女子。 她会过来吗? 会看到我吗? 我要让王兄引见吗? 如此想着,他不自觉地整理了一下仪容,很有些忐忑。 :。:m.x 第361章 不闹腾 花枝特意绕得离罗德元远远的,以免沾染了傻气。 她步入后院,进了屋子一看,却见王珍正在待客,便又缩了出去。 “进来吧。”王珍道:“这是我的好友范学齐。” 范学齐站起身,低着眉眼,很是有风度地行了一礼。 花枝却是看都没看他,径直问道:“王大哥吃酸菜面吗?” 说着,将手里的食盒提了提。 王珍一愣,点头道:“好吧。” “这是我自己腌的酸菜,味道不错。” 花枝说着,将碗筷摆出来。 只有一大碗,份量却很足。 王珍便吩咐伙计拿了小碗,盛了一点尝了。 面很坨,酸菜很咸……第一口难吃。 第二口更难吃。 王珍便放下筷子,向花枝问道:“你过来有何事?” 花枝见有外客在,便道:“没什么事,听说昨夜京城外有些动静。” 王珍心中明白过来,点点头,从屉中拿出一叠纸递过去。 花枝接过一看,见上面将耿叔白、耿正白两人尾随五军营所见皆记得清楚,便向王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要这些东西?像提前准备好了一样。” “碰巧猜到了。”王珍道。 花枝点点头,将情报收好,又问道:“酸菜面好吃吗?这坛酸菜我腌了好久。” 王珍苦笑了一下:“我年过三旬,牙口不济,近日痛得很。你下次不妨做给舍弟和唐姑娘尝尝。” “好吧。” “好吃!”范学齐称赞了一句,很是突兀。 二人目光看去,却见这个文雅公子竟已将一大碗面吃得干干净净。 花枝心中嫌弃道:“这公子哥真没教养,嘴巴还馋。” …… 花枝走后,范学齐灌了两大杯茶,才觉嘴里没那么咸。 王笑苦笑道:“家父最近在倒腾盐业,买了许多不同产地的盐,分发出去让人品尝评价。这面也许是因此才……稍咸了一点。” “令尊果然精通商事。”范学齐随口敷衍了一句,有心要打探一下花枝,却不知如何开口。 “范兄,我们刚才说到哪?对了,这些口号有些太白话了。” 范学齐摆了摆手,道:“无妨无妨,此事,王兄尽管包在我身上!” 庄小运与崔老三进了从心斋时,正好见到花枝要出去。 彼此打了个招呼,庄小运有些慌张,低声道:“我我……我要马上升千户了。” 花枝不明白傻高个跟自己说这些做什么,随口问道:“那你要请大伙儿吃饭吗?” 庄小运大喜:“好啊。” 那边罗德元已将那伙计聊得昏昏欲睡,他正要走,一转眼正好与崔老三对上。 “咦,这个欠债不还的官在这里……” ------------------------------------- 缨儿用细布将王笑浑身上下缠了好几道。 打量了王笑几笑,她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少爷这样看起来好傻啊。” 王笑偏了偏头,用以往那种痴呆的神情道:“笑儿不傻,缨儿才傻。” 缨儿更是捂着嘴笑个不停。 接着,她却是被王笑轻轻抱了一下。 “你刚才怎么了?”王笑问道:“缨儿很少这样不开心的。” 缨儿一愣,抬起头问道:“少爷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缨儿不开心的时候没平常漂亮啊。” 他开玩笑地说了一句。 缨儿却是信以为真,很有些忧心忡忡起来。 “好吧,你怎么都漂亮。说,怎么了?” “缨儿太笨了,学不会武功。要是我能学会武功,就可以保护少爷……” 小丫头越说越小声,吁了一口气,很有些泄气的样子。 王笑心中愧疚起来。 “我最近太闹腾了,惹你担心了吧?”他轻轻拍了拍缨儿的头,笑道:“你家少爷马上就要权倾朝野了,不会有事的。还能保护你。” “那缨儿也是笨。” 缨儿高兴了一些,却还是如此评价了自己一句。 “傻瓜才学武功,以后时代不同了,到时我教你玩枪。” “那是什么?” “像这样,你按一下,砰,就能把人干掉。” “哇。可是,能不能不把人干掉啊?” “你怎么能这么心慈手软……” 两人说笑了几句,缨儿便完全开心起来。 她从来都是最容易因王笑而高兴的人。 等王笑要出门了,缨儿便站在门口看着,目光落在他身上移不开。 王笑若有所觉,回头见她又乖又不舍的样子,登时心疼不已。 “缨儿啊,如果事情顺利,过段时间我得出京一趟。” 缨儿一愣。 却听王笑道:“到时候带上你,好不好?” 缨儿顿时喜上眉梢,用力点了点头。 “好啊……” 院中雪花缓缓落下来,廊中的少女静静看着她家少爷的背影,眼中满是欢喜。 王笑出门去见的是傅青主。 按道理而言,这种时候他本应该去见见齐王,或者张永年,或者高成益,哪怕是王芳。 但已经落在盘的棋子他并不想再去看…… 两人在一处茶楼坐定,王笑看向傅青主,叹道:“多日未见,傅先生苍老了许多。” 傅青主苦笑了一声:“我本以为驸马立了大功,会意气纷发。今日一见,却还是如此忧心忡忡。” 他其实是有些欣慰的。 如果王笑经此一事稍显志得意满之态,那等该做的事该做完,便也可以分道扬镳了。 “京城武备基本已经拿下,此事出力最多的其实是傅先生你。筹备甲胄刀枪,选拨兵丁、安置其家属,这些都是最繁琐之事,辛苦了。” 傅青主摆了摆手:“驸马未忘本心便好。” 王笑会心一笑。 他也不多言,直接开始说事 “接下来我们可以开始布控……” 末了,王笑又道:“所有尸体必须焚烧,如果劝不动百姓,那便强行烧掉,敢闹事的直接押起来。”更新最快的网 傅青主点了点头,明白王笑这是在表明做事须强硬的态度。 “我还要提醒傅先生一句,难民数量与日俱增。产业园当然要救济,但不能白救济。出一份力、领一份钱粮,如此才是源远流长之道,也是我们最早就说好的。”王笑沉吟了一会,板着脸道:“我听说有些难民不愿留在产业园做事,傅先生却拿自己的口粮、薪银接济,这个的口子不能开。” “不是我心狠。这样一个冬天,地里长不出什么东西,我们粮食本就不多。你布施了一人,便越有人求着你施舍,最后只会更麻烦。” “老夫如何能不明白。”傅青主叹道,“只是驸马你未见了那些人的惨状……” “我知道,所以我不去见。” 傅青主无言以对。 过了一会,他喃喃道:“粮食,还是要粮食。” “傅先生答了我先。” “好吧。” 王笑便道:“东平侯在京郊有良田五万六千顷,粮庄十二座,一会我让庄小运带傅先生去。” 傅青主眼睛一亮,道:“京中这样的权贵还有许多,驸马如今既已掌握京中武备,我们可以……” 王笑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沉吟道:“我今日请先生来便是为了此事,你说我们是竭泽而渔好,还是和他们打一场商战好?” “商战?”傅青主对这个概念颇感兴趣,道:“愿闻其详。” “我如今也只是有些头绪,还请傅先生帮忙再理理。”王笑边思考边说道:“抄家很简单,却也容易激起变乱。最重要的是除了京城,别处还有许多有钱有势的权贵。而我说的商战,当然不是光明正大的与他们在生意场上放对。我们如今有兵,自然要威逼、压榨他们。但,如何才能将他们一点一点榨干净?” 第362章 守本心 王笑与傅青主密谋了一会,忽然向窗外看去,微微蹙了一下眉头。 两人所在的这个茶楼位于城门附近。因一场叛乱,京师城门封闭,街上其实颇为冷清。但此时王笑目光落处,却有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正策马而行。 “驸马认得那人?”傅青主问道。 王笑点了点头:“生意上的合伙人,贺家的老九。” 听说贺琬出海了一趟,没想到这么便快回来。此时隔得虽远,王笑却也感到他身上带着疲惫之态。 傅青主道:“贺家之事我也听说了些,前阵子贺老爷子病了,如今生意都掌握在长房手里。” 说到这里,王笑便若有所思起来,又唤过一个护卫去打探。 过了一会,那护卫回复道:“禀驸马,城门封闭,贺琬进京时持的是卢次辅的信令。” “现在是首辅了。”王笑纠正了一句。 接着他与傅青主很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 谈了许久,傅青主才乘马车出城,往产业园行去。 一路上景象凄凉,他叹息一声,放下车帘不忍再看。 过了晋元桥,马车忽然停了一停。 傅青主掀开车帘看去,却见一群人正围着一个卖柴的孩子。 那孩子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神情也有些悲苦态,身后放着两大捆木柴在卖。 他寻了个避风的地方点了一团篝火招揽生意,因此有不少衣着单薄的难民聚在他附近取暖。大多数却也只是蹭个暖和,不见有买柴的意思。 其中还有不少人咳嗽着,虽说冬天染伤寒的人多,却也不好分辩是否有染了鼠疫者。 这些人将路挡了一半,此时见有马车路过,便缩着身子让开。 傅青主却是不走,戴上口罩,又让人唤过那个孩子。 他来往京城,其实是见过这孩子几次的。 两人隔着距离说话,傅青主问道:“上次派发的口罩为何不戴?” 那孩子有些惊慌,喃喃道:“我……我换了两个铜板。” 傅青主皱起眉,派发出去的这些口罩成本便远远不止两个铜板,呕心沥血筹银钱、弄来材料,却总是这样…… 他于是不悦道:“老夫上次便与你说了,你在此做生意,引的难民聚集,这些人中若有一个是带鼠疫的又如何是好?禁止聚集的话说了数次,你为何总是不听?” 那孩子低下头,缩着手,涩然道:“我想卖了这些柴禾换钱。” 傅青主见他身上划了不少口子,也知道天寒地冻的捡些柴不容易,叹息了一声,道:“这天气里柴都是湿的,谁与你买?又能换多少钱?” “可我不会做别的。”那孩子低着头,几乎要哭出来。 傅青主心中不忍,温言问道:“我让人来过几次,收容难民到产业园做工,那里有些你能做的轻活,有吃有住,你怎么没去?” “我……”那孩子头埋地更低:“我娘亲身体不好,干不了活。可是只有能干活才能分屋子在产业园住,我们这样的得要排队。我自己去赚的虽然比卖柴多,但门头沟太远了,不能每天赶回来照顾娘亲。老先生,我不是懒,真的,我我我天不亮就起来捡柴……” 他说着渐渐着急起来,眼中便落下泪来。 傅青主叹了一声,探手入怀想摸些银子,又想到自己答应王笑的那些话。 这世上要救济的人太多太多,一个一个施舍如何救的过来?以工代赈的道理,傅青主不是不明白,但既然看到了…… 那孩子却是已跪在地上,道:“我知道老先生是什么人,那些难民们回来劝大家伙都过去,说老先生救活了无数人,让大家有吃有穿,领着他们防瘟疫,然后救更多的人。我也知道我给老先生添麻烦了……” 他说着,忽然大哭起来,呜咽道:“我知道我做的不对,可我……可我没有办法啊。这些柴禾要是能换来三五个铜板,我和娘亲才有吃的。老先生,我知道我错了,可是不卖柴会娘亲会饿啊……” 他渐渐无语伦次起来。 傅青主问道:“你们分不了屋子,你怨我们吗?” 那孩子摇了摇头,哭道:“不怨。能干活的人能产更多的粮食衣服,才会越来越好。他们说再过几天,像我这样一人能干活的,也能分屋子了。” “这道理,你竟能明白?” “我也还没想明白。”那孩子哭道:“老先生你明明是在为了我们这样的人好,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却还在给你添麻烦,我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是这样的人。灾难来了,有人顶在前面护别人,可这个别人还在添乱。我……可是,我怕娘亲饿死了……” 傅青主心中大恸。 他嚅了嚅嘴,低声念叨了一句:“难为你了孩子,小小年纪,经历困厄,尤不怨天由人。” 守着马车的护卫们手中执着刀,很是紧张地防备着有人靠近傅青主。 王笑曾再三叮嘱过他们:若有未经隔离的人靠近傅先生,一人杖五十棍;若让傅先生出一点岔子,全部砍了。 此时傅青主看着自己与那孩子之间相隔着的护卫与刀锋,忽然感到有些悲哀。 最后,他终究还是开口道:“你带上娘亲,随我去产业园吧。老夫的屋子让给你们住……”网首发 他知道这事会传到王笑耳里。 自己才与他做了约定,一转头又出尔反尔。 或许王笑通晓许多鬼神莫测之事,或许做出的决策是经过冷静的思考。 但, 自己或许可以向他证明:总有许多活生生的人,值得打破规矩去救一救。 因为相比冷静的决策,活着的生命才能演绎出更多的可能…… 而傅青主离开之后,王笑在茶楼上又独坐了一会。 守在旁边的耿当用很是认真的目光四下扫来扫去。更新最快的网 “你别这样,这次我不会走丢了。” 耿当道:“俺以后会保护好驸马的。” “坐,喝杯茶我们就走。”王笑道,他看着窗外,自言自语道:“其实我知道傅先生会怎么做,但,反正硬话我说过了。” 少年说着,有些苦恼地在心中感慨了一句:“进一步则迷失本心,退一步则太过软弱。当上位者好难啊……” 第363章 会反对 唐芊芊步入白记车马行。 唐伯望与白万里已等了一会,与他们对坐的却还有一个中年男子,是义军暗探的另一名首领,名作谭发。更新最快的网 谭发武艺不俗,原本是义军斥候,其人面色阴狠、心气颇高。是来接替唐芊芊的,他半月前入京,五日前才露面。 “唐首领。”白万里与唐伯望起身唤道。 唐芊芊点点头,随意在位置上坐下来。 谭发脸色一沉,哼道:“现在才来,好大的架子。” 唐芊芊冷笑道:“我几时来,还轮不到你管。” “狗皇帝为什么还活着?”谭发道。 “想知道?你自己进宫问。” 谭发道:“事做成了再来摆架子,巴姑可还没回来。” 唐芊芊便看向白万里。 “确实还没回来。”白万里应道:“派去的人说,巴姑进了宫就没再出来过,想必是失手了。” “陈圆圆有消息传出来吗?” “没有。” 唐芊芊秀眉一蹙。 谭发冷哼道:“还有什么好讲的?皇帝既然活着,巴姑分明是失手了。依我说,陈圆圆必然是叛了。” 唐伯望抚须道:“还无确信,不好先怀疑自己人。” 谭发微仰着头,拿鼻孔看着唐伯望。 唐芊芊淡淡道:“此事不急,先放放。皇孙南下的路线派人回去报信了没?” “派了。”白万里道:“一共三拨……” 谭平道:“别想避重就轻,你和陈圆圆交情好,想替她蒙混过去就直说。” 唐芊芊不耐烦地哂笑一声,懒得理他。 “怎么?因你们都是孟九的弟子,就想互相包庇?”谭平站起身,指着唐芊芊问道:“我就问你,是否觉得陈圆圆叛了?” 唐芊芊笑了笑,道:“不觉得。” “白万里,你也听到了?” 白万里便也站起身,喃喃道:“唐首领,陈首领确实……” “我说了,此事先放放。”唐芊芊应道,身上带着说一不二的气势。 白万里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丢在桌上,然后与谭平都往后退了一步。 唐芊芊拆开那封信一看,却是陈圆圆娟秀的笔迹。 可怜安稳地,舍此欲何归? 只有这一句诗,意思却已然明了。 “胆子大了,敢私拆给我的消息。” 唐芊芊说完再一抬头,便见白万里与谭平已退出屋子,屋外站着不少持刀的汉子。 她轻轻一笑,问道:“两位这是何意?” 谭发道:“唐芊芊,你别装了。你在这京城过得不错啊,现在想包庇陈圆圆,还不是因为你跟她一样?这些日子以来,你做的哪件事不是为了你那情郎?” “白万里,你也这么觉得?”唐芊芊问道。 白万里道:“唐首领,你不会看不出来陈圆圆叛了。” 谭发喝道:“还与她多说什么?杀!” 白万里拨出刀来。 唐芊芊依然坐在那里,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笑问了一句:“姓谭的,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谭发冷笑道:“跟阎王爷说……” 忽然,“嗤”的一声响。 谭发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看着白万里。 白万里中的刀已斜斜刺在他的心口。 接着,几把刀从他背后猛然插上来。 “你们……” 谭发身子抖了抖,心中依旧想不明白。 这怎么会? 明明和白万里讲好了啊。 “你们杀了我……也没用……” 谭发缓缓倒在地上,眼神已然带着不甘。 …… 唐芊芊缓缓将手里的信纸折好。 她忽然想起那个冬天,自己跟着师父出了苏州,走着走着摔倒在地上,一个女孩向自己伸出手。 时隔多年她已记不得那天她的样子,只记得脸上亲切的笑容,眼中似带着星光。 “我拉你起来啊,我叫陈圆圆,你呢?” 可怜安稳地,舍此欲何归? 也罢,你一生飘零,本也就想求个安稳。 唐芊芊摇了摇头,将手中的信纸放在烛花上点燃。 过了好一会,白万里汇报道:“唐首领,谭发的亲信都杀了,但点尸体的时候发现……” “说。” “三十四个……少了一个。” 唐芊芊皱眉,沉吟起来。 唐伯望叹道:“还是小看了谭发,只怕他已派人将陈圆圆反叛之事传回西安,要借此攻讦孟先生、李先生。” “师父岂是那些人能轻易对付的。” 唐伯望道:“你这些日子做的事,也会成为孟先生的把柄。” 他说着,拍了拍膝盖,又叹息道:“我这一把老骨头懒散了,在京里呆久了也不想动,但没办法……好在总会再回来的,也不知到时还能不能找傅青主喝酒。” 唐芊芊默然一会,看着窗外的月光叹息了一声。 “知道了,是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她挥了挥手,淡淡道:“去准备准备吧。” 她心里忽然有些遗憾起来。 原本想再多留几天的,因为六天后,便是王笑的生辰了……网首发 “再过六天便是娘亲的祭日,供品都准备好了?” “准备了。”陶文君应道。 她替王珍解了外套,又道:“也不知你早出晚归的忙什么,门房说你有个姓贺的朋友来找过你。” “贺琬?”王珍讶道:“他回来了?” “你自去问。”陶文君又道:“你回头记得去劝劝二弟,他在他媳妇坟上坐了一天一夜了,爹也不着急。” 王珍摇了摇头,叹道:“随他吧,他差不多该放下了。” “崔……母亲这两天老念叨着笑儿,说是想让三弟去给她请个安。”陶文君微有些讽意,“三弟如今出息了。” 王珍微微皱眉,不耐烦道:“才回来便这一桩一桩事。” 他素来温和,少有这样的发作。 陶文君却知道这火气不是冲自己王珍往日虽然待崔氏恭谨,但每临近生母的祭日,便听不得别人谈起继母。 纵使如他这样的性子,也见不得父亲在母亲死后便马上续弦吧。 过了一会,王珍火气消了,便问道:“珰哥儿赎回来了?” 叛乱发生前,周衍在御前罚跪的消息一经传出,王珰便因娶婢为妻的罪名直接在顺天府被关押起来。因此王珍有此一问。 “顺天府没敢收银子,直接就放人了。珰哥儿跨了火盆,说再也不去随侍齐王了,差点挨二叔一顿打。”陶文君道:“那府尹大人在西府坐了一天,说了一箩筐赔罪的好话。” 王珍挂起一丝嘲讽道:“珰哥儿确实犯了楚律,夏炎没捉错,他若是不放人,我反倒服气。” 陶文君低着头笑了笑,又道:“我表舅派人说他孙儿过两日满月,开了个家宴,让你们兄弟几个都去一趟。” 王珍道:“半个月了吧?” “十六天。” 夫妻俩对视了一眼,颇有些默契白义章那孙子早都满月了。 “他刚升了户部尚书。”王珍点点头,道:“你替我们准备三份贺礼,不必太贵重,显得有心意便是。” 陶文君点了点头。 她要说的事却还没完,又很有些神秘地道:“夫君猜猜今日有几家人上门向四弟、五妹、六妹提亲?” 王珍又是眉头一皱,道:“玉儿、环儿年岁还小,不议。” “小?还有向虎头、妞妞、思思提亲的。” 王珍眼神中闪过不悦之色,道:“把名单给二弟吧,让他有点事做。” 陶文君脸上便浮起一丝兴灾乐祸的笑意,问道:“向四弟提亲的呢?” 王珍沉吟道:“都有哪几家?” “母亲以前的意思是让王宝娶崔家的女儿,如今却有些挑花了眼。爹最瞩意的便是京城大户陆家,母亲则瞩意兵部侍郎钱家……” “钱家?”王珍讶道:“钱承运?” “对,原本想许给珰哥儿的那个女儿,叫钱怡的。”陶文君道:“听说钱承运如今当了侍郎,二婶哭晕过去两回,抱怨珰哥儿娶了个丫环。” 王珍思索了一会才明白过来钱承运的意思,低声骂了一句“老狐狸”,道:“钱家不行,让爹去反对。” “可是,爹也没有很反对。” “他会反对的……” :。:m.x 第364章 小别离 “将我们在京畿的人手全都调拨出来,走之时我要再办一件事。”唐芊芊沉吟道。 唐伯望有些顾虑,抚须问道:“开春后便要东征,将人都调走了,到时怕是缺少内应。” “留下些关键位置便是。”唐芊芊轻蔑一笑,悠悠道:“只要看得清时局,这楚朝文武要哪个作内应不简单?” 她又将诸多事情细心吩附了…… 等万事安排妥当,她便乘着轿子回去。 府门上的牌匾是奇奇怪怪的缨府二字,庭中一草一木并不名贵,却都是用心栽的。每个角落都让她感到熟稔。 主屋里点着烛火,在冬日里看着很是温馨。 唐芊芊有些眷恋地四下看了一眼,推门进去。 屋中,花枝与刀子正在下棋,唐芊芊瞥了一眼棋盘,只见这两个丫头都是棋艺拙劣。 王笑正在桌前拿炭笔写写画画,桌上摆着一堆奇奇怪怪的零件。缨儿支着头,张着双大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眼里还带着笑意。 虽说交往了蛮长时间,王笑抬头看向唐芊芊时还是眼睛亮了亮,惊艳于她的风姿。 “看着人家做什么?”唐芊芊不由嗔了一句。 王笑拉过她的柔荑,轻声道:“你太好看啊。” 那边花枝不满道:“当着别人的面呢,要卿卿我我,你们找没人的地方说去。” “死丫头,你就学这种成语快。” 花枝下棋本就快要输了,便起身道:“缨儿、刀子,我们去弄东西吃。” 王笑心里惦记着和唐芊芊、缨儿一起玩耍的事,偏偏总遇到这样的种情况、不得机会,倒也无可奈何。 唐芊芊看了看桌上的零件、以及王笑画的图纸,微讶道:“你在研究鸟铳?” “嗯,你了解这些吗?”王笑手一拉,让唐芊芊坐在自己身上,搂着她说道:“这个比武功厉害。” “这东西威力看着吓人,却不甚好用。” “若用火绳引燃,自然不太好用。”王笑从桌上零零散散的零件中拿起一块,道:“我本也不太懂这些,拆了一把燧发枪看了好久,大抵把原理弄明白了。” “你看,鸟统发射的原理是点燃火药,爆炸会推动子弹激射。而燧发便是把这根火绳改为燧石,改变的是点火的方式。但装填方式还是太麻烦。又要装子弹、又要装火药。” “如果,我们配好定量的火药直接放在子弹里,装填便会快很多……”王笑在纸上用炭笔圈了一下,道:“像这样……打完一发,直接装子弹。” 唐芊芊道:“那确实厉害很多。” “然后,如果再加一个弹夹,一颗子弹打完,弹簧再推一颗子弹上来,又能方便很多……如果再试出火药的剂量,再有好的材料,也许能避免炸膛、提高射程……” 他喋喋不休说了一会,难得的是唐芊芊竟也大多都能听得懂。 唐芊芊有些惊讶,问道:“你看这些零件,便能想到这些?” 她又细细端详了桌上的散开的鸟铳部件,自忖如果是自己看,也能看懂它的原理。但绝对想不到如此改良之法。 若是以前,她大概会心中不服气。但如今以两人的关系……唐芊芊便在王笑脸上亲了一下,柔声道:“笑郎好厉害啊。” 王笑却是叹了一口气,道:“原理简单,要生产出来却很难。没有适合的材料,也没有制作这些精密零件的仪器……这并非只要炼铁和火药的技术,而是整个工业基础。没有工业基础,琢磨出原理也没用。而要有这些条件,至少要有数年到十数年之功。” “我找人制作蒸器机便是如此,一群匠人折腾了两月还搞不出来。”说着,王笑有些泄气地呼了口气,又道:“反正有了原理,我又愿意在这上面花钱,想必进程总比原本来得快吧。” 可惜以前没有遇到一个漂亮的数理化老师。 唐芊芊却是看着图纸,很有些认真的样子。但其实提到蒸机器三字之后,她脸上也泛起了一丝红晕。 王笑目光看去,只见咫尺之间,她耳边的碎发衬着脸上的肤若凝脂,皎白中带着那一点微红…… “讨厌,你别顶我。”唐芊芊稍稍挪动身子,目光依然落在图纸上。 这么一挪,王笑却顶得更厉害。 唐芊芊捋了捋头发,佯恼道:“你不让我看,那将这图纸送人家如何?” 王笑知道她拿去做什么用,笑道:“这张画得不好,我回头想明白了再画张完整的给你。” 唐芊芊微微失神,低声道:“我等不到那时候了……义军中有些变故,我得回去了。” 她身后的王笑便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唐芊芊柔声道:“明年我就回来了,如果事情顺利,以后人家都守着你,好不好?” 王笑有些失落地应道:“好。” 唐芊芊转头看去,见他一幅又委屈又听话的样子,反倒觉得有些好笑,便伸手抚着他的脸,温柔的笑了笑,又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王笑于是又交待了她许多事。 絮絮叨叨良久,唐芊芊都一一答应下来,然后将那张制枪的图纸折好收起来。 王笑道:“我把鸟铳组装好,你带在身边防身。” 唐芊芊笑道:“以我的功夫哪用得着?” “不要拉倒。” “要,好吧?”唐芊芊说完,忽然贴在他耳边轻声道:“两支,人家都要。”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王笑下意识道:“我只拆了一支……”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有些那个起来。 唐芊芊环着他的脖子,柔声道:“笑郎啊,人家明天就走了……” “唔” …… 帷幔晃着晃着,一双皂靴掉在地上,接着,一双精致的白色绣鞋落在上面,鞋面上绣的牡丹仿佛都带着些羞意…… 一宵苦短。 “等会儿天就……要亮了。” “那你晚些走。” “傻瓜,你再来……人家敲晕你了。” “你敢?”网首发 王笑登时眼前一黑! 他再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 “少爷,你醒了哦?” 缨儿坐在床前,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一般。 王笑揉了揉头坐起来,问道:“谁欺负缨儿了?” “没有,”缨儿摇了摇头,“就是芊芊姐走了,我好舍不得啊。” 王笑叹了一声,道:“她还会再回来的。” 他站起身,擦了擦缨儿的脸,又轻轻捏了一下。 “缨儿乖,笑一下。” “哦。” 两人玩闹了一会,缨儿给王笑穿上衣服,嘴里却还是念叨着芊芊姐如何如何,末了还总结道:“少爷知道吗?我和芊芊姐是最好的朋友呢。” 王笑心中叹道:“缨儿啊,你想有朋友还不简单?我还有好几个女孩子等着和你交朋友呢……” :。:m.x 第365章 看得深 左明静今天难得开心了一点点,因为钱朵朵特地登门来找她叙话。 两人聊了一会近况,左明静也不愿多说在何家过得如何,只捡些两人儿时的趣事说。 相比之下,钱朵朵却是开朗了许多,叽叽喳喳地说了好一会,又让丫环捧了一个盒子过来。 “明静姐你来看。”钱朵朵很有些雀跃的样子。 左明静目光看去,只见她拿了本书出来,封面上写着“石头记”三字。 翻了翻,却见只有前面十几页有字,大约有四个章回。 “这是你写的?”左明静一看字迹便知。 钱朵朵点点头,有些期待地道:“明静姐你看看如何?” 左明静其实对钱朵朵有多少笔墨颇为了解。 官场上只知钱承运是奸滑之徒,却少有人记得他当年是以榜眼名次入仕的,更难得的是他中榜后依旧读书不缀。钱家藏书之多,不亚于京中任何一家书院,钱朵朵自幼观书,这方面其实不逊于平常举子。 可惜养在闺中,胸中没什么的丘壑。 左明静一开始还以为这石头记与钱朵朵以往写的女儿家的文字差不多,但只看开头,她便惊在那里。 十几页翻完,左明静良久无言。 “如何?” “这……是你写的?”左明静又问了一遍。 “明静姐能保密吗?”钱朵朵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左明静点点头:“我一定不与旁人说。” 钱朵朵便颇有些神秘道:“写虽是我写的,故事却是他告诉我的,言是一位曹雪芹先生托梦给他……” 左明静自然明白她话里的他是谁,便也不多问。 她拉着钱朵朵在榻上坐下,道:“你且告诉我,后面如何了?” “明静姐你先说这石头记如何?” 左明静微微一滞,有些踌躇起来,低声道:“这不是我能妄加评断的……悲戚欢愉之中写的却是我们这楚朝世态……” 钱朵朵偏了偏头,有些茫然起来。 在她眼里,这写的分明便是一个风花雪月的故事啊。 左明静缓缓道:“只说你如今写好的前四回,看似小儿女之笔墨,却道尽世间沧桑。薛霸王打死了人,苦主踏破衙门,为官者却列出“护官符”徇私舞弊。这世上的权贵之家,白玉为堂金作马,珍珠如土金如铁……虽是匆匆一笔,描绘的官场形态却与我祖父所言无异。” “第一眼看是闺房艳冶……但这其中人情事故,非经历沉浮之人能写就的。”左明静叹道:“王公子告诉了你一个好故事,只看开篇的诗句,我便知道绝非凡响。但,你要写好怕是要花费无数心力。” 钱朵朵点点头,又问道:“那明静姐觉得它能流传千古吗?” “若写得好,应该能。” “但我写得不好,对不对?” 钱朵朵少有这样说话直接的时候,左明静便微微有些讶然,温婉一笑,安慰道:“你慢慢写,总能写好的。”网首发 “明静姐,我们一起写,如何?” “嗯?” “你的境遇,我都听说了。”钱朵朵低声道:“我思来想去,只想出这一个办法。世人说你克夫,我们便写一本流传流千古的话本打他们的脸。” 左明静想说些什么,钱朵朵却是难得有些坚决起来。 “笑郎说过,若今朝有人看到这本书,见到是一个庶女完成的,便能让天下人对庶女刮目相看。哪怕他们不愿承认也无妨,至少让别的庶女们都知道自己也是能做成一些事情的。若后世有人看到这本书,便能让后人知道,庶女也不是只会守在闺中哭。” “这事对于明静姐也是如此,我不想别人谈起明静姐只会说什么克夫,我想让世人明白你的才情人品。因为……” 钱朵朵说着,站起身来,仿佛鼓起了莫大的勇力,缓缓道:“女子一生的定论,不该只是她丈夫如何,而应是,她自己做了什么。” 她声音很轻,却仿佛一声惊雷在左明静耳边炸开。 左明静猛然抬头,惊愕当场。 …… 良久,她只是看着钱朵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钱朵朵吗? 那个柔柔弱弱的闺中少女,如今竟能有这样大胆新奇的想法? 她声音虽然还是很小声,语气也还是轻轻柔柔,但她竟能变得如此坚韧…… “明静姐,和我一起写。”钱朵朵又说了一遍,眼中有些明亮的光。 左明静看着她的眼睛,忽然有些想哭。 这些日子以来,困于牢笼,流言诋毁,尔虞我诈……终究,还是看到了关切与希望。 “可是,这故事是王公子给你的。”左明静犹豫道。 钱朵朵道:“我求笑郎帮你出出主意,他便让我写这个故事,虽未明言,我却知道笑郎也是这个意思。” 左明静忽然有些失神。 记忆中,未嫁之前,那人送自己的那首词在脑中浮现出来。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彼人多情善悟,知世间惆怅。 …… 钱朵朵拉了拉左明静的衣袖,撒娇道:“好不好?明静姐。” “那……你先将后面的故事说与我听听吧。” 乾清宫。 何良远并不敢在御赐的小扎凳上坐下。 他犹豫了半晌,还是决定直接将心里藏着的那点事说了出来: “陛下,前夜叛乱之时,老臣本已带了家丁要来护驾。但却被巡捕营的人给拦下了!他们将老臣的府邸围得水泄不通,美其名曰保护老臣。其实分明就是……” 分明就是王笑在给老臣上眼药,无耻、卑鄙! 延光帝微微有些讶然。 目光看去,只见何良远一幅委屈巴巴的样子,似乎不能来护驾很是遗憾。 老东西如今已经是阁臣了,难得还能这样直来直去的说话。 “巡捕营维护京中治安,守护股肱重臣也是份内之职,何爱卿不必介怀。坐吧。”延光帝道:“你的忠心,朕明白。” 何良远方才在小扎凳上小心翼翼地坐下来。 延光帝道:“今日召爱卿来无甚大事。你马上要入内阁,要为国勉力任事。” 何良远拱手应诺。 今日只是温勉,谈话便轻松了些,君臣便说起京城中的一些趣事。 比如,何良远便谈道:“听说,钱侍郎有意将嫡女许配给王家。” 延光帝微微蹙眉,知他剑指何处,道:“钱承运你还不了解吗?他还指认过王笑……那个,总之朕信得过钱爱卿。” “可是,老臣听说钱承运与驸马走得很近。” 延光帝道:“若真走得近,他如何敢光明正大地与王家议亲?你且看着,看王家敢不敢应这门亲事。” 何良远一愣,见陛下虽是在笑,眼中却已带了几分轻视之意,似乎对自己的谋略能力有所质疑。 钱承运果然滑头。 何良远不敢再捉着此事不放,便又道:“老臣还听闻,高成益亦与驸马走得很近。” “何爱卿哪里听了这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延光帝淡淡道:“高成益,朕信得过。” 何良远有备而来,拱手道:“陛下,臣拿到证据,高成益曾带兵往京郊王家村解过围,还多次出入王家别院。” “何爱卿在翰林院呆久了,对这些消息或许有失判断。”延光帝神色变得有些恨铁不成钢。 他忽然有些后悔点何良远入阁。 这老东西水平太次了! 何良远心中一凉,隐隐感到有些不好,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陛下,王笑身为驸马,结交文武大臣,有违祖训!” “朕是在包庇他吗?”延光帝皱眉道:“你先将事情看清楚再谈!” 何良远连忙起身,跪倒在地,慌张道:“老臣……愚钝。” “钱承运与王笑走得近?高成益也是?看你说的什么蠢话。朕告诉你,之所以重用他们,便是朕信任他们。” “陛下。”何良远劝道:“神枢营事关重大,不可不慎。” “知道高成益对朕说了什么吗?”延光帝起身走到何良远面前,压低声音缓缓道:“他告诉朕,王笑的兄长王珠……竟敢虐杀太子。” 何良远猛然瞪大了眼! 王笑,你真能舍得出去……为了让陛下信任高成益,竟然连自己都卖! 狗崽子! 何良远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没用。 神枢营,竟是这样不到一个回合便丢了。 …… 延光帝轻轻拍了拍何良远的肩。 “何爱卿,莫要让朕失望。内阁做事与翰林院不同,不是做文章那样简单,你要好好学着。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明白吗?” 何良远心中叹息了一声陛下啊,那你也再往下看一层啊! 但这话又不能说,说了就是自己在抬杠、是在骂陛下蠢。 他如哑巴吃了黄莲般有苦说不出,只好喃喃道:“老臣,领圣恩……” :。:m.x 第366章 石头记 一场御前奏对,何良远并未达到预期的目的,回府后便呆在书房踱步苦思。 不多时,齐氏过来请安。 “公爹,康明的灵位前还需要有人陪着……儿媳今日有些不爽利,公爹可否吩咐大郎去陪陪康明?” “伯雍还有公事,让明静去便是。” 齐氏有些为难道:“明静还在待客。” 何良远一听便知齐氏打的什么主意。 儿媳妇看孙媳妇不顺眼,这种内宅琐事他其实懒得管。但,左明静毕竟是左经纶的孙女,试探一下左经纶的态度也好。 “待客?来的是谁?” “钱承运家的一个庶女。”齐氏道:“两人呆在屋里聊了一天了,也不知哪来的许多话。” 听到钱承运的名字,何良远若有所思起来。 “既是有客,你也去接待一下,免得旁人说我何家怠慢。” 齐氏得了吩咐,心中便有了些底气。 她一路到了左明静院子里,推门进去,便见两个丫头片子正坐在榻边聊得热闹。 “母亲。” “何夫人。” 齐氏点了点头,目光看去,只见左明静眼眶微红,似乎哭过。 她心里立即不高兴起来何康明过世这么久,也不见左明静如何哭过。如今朋友来了,反倒开始诉委屈,还委屈到哭了出来!像是受了何家多大苛待。 “都聊了一天了,明静你也是失礼,也不招待钱姑娘用饭。”齐氏道:“还要老身亲自备些糕点过来。” 钱朵朵目光看去,见齐氏说话时皮笑肉不笑的,不由心想:明静姐招了个好凶的婆婆。 “不敢劳烦夫人,小女这便告辞了。”钱朵朵低声道。 她行了个万福,再抬头却是吓了一跳。 只见齐氏问都不问,就已拿起桌上的书翻看起来。 “何夫人,这这这……” 钱朵朵登时便有些慌,可也不敢去抢。 左明静道:“母亲,这是朵朵的东西,不好随意翻看的。” 齐氏不应,目光落在字里行间,脸上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忽然一蹙眉,吩咐丫环道:“去,唤老爷和大郎过来。” 左明静又道:“不过是孩儿的闺中好友过来,何必劳烦祖父与公爹。” 齐氏冷笑道:“哪怕是钱家小姐,也不好将这样的东西带到我们何家吧?何家是怎样的门第?书香世家!你们竟敢在此写些婬邪的东西?我问你,康明才走了多久?。” 左明静面色不变,行了个万福,道:“母亲此言差矣,这不过是寻常话本,绝非是母亲口中所说的……之作。” 钱朵朵低着头,一幅怯怯的模样。 她心中却想道:“前四回一点都不那个啊,反倒是笑郎说的后面几回,实在是让人不知如何下笔。” 齐氏眉毛一拧,很是严厉道:“这种妹妹长、妹妹短的书岂是你一个守寡之人该看的?” 一声喝骂,声音忽然提高起来。 钱朵朵吓了一跳,很有些胆颤心惊,连忙低声道:“何夫人息怒,将书还我罢,我再也不带来……” 说话间,何良远与长子何伯雍已到了门外。 左明静行了个万福,恭恭敬敬地唤道:“祖父,公爹。” 何伯雍向来在父亲与妻子之间受夹板气,四十多岁了还越活越窝囊。如今儿子又死了,整个人更没什么精神气,无精打彩地应了一声,便低着头不言语。 何良远则是点点头,板着脸道:“何事争吵?” 齐氏便将手里的书递过去,带着哭腔嚷道:“康明走了才多久?她便在屋里著些闺阁闲情之书。她是次辅的孙女,打不得骂不得,但这样的儿媳妇,我真是伺候不起了……” 何良远不悦道:“当着外人的面,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齐氏拿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委屈道:“儿媳知错,我就是想到康明的死,心里难受。” “妇道人家,休得再多言。” 何良远呵斥了一句,这事便算揭了过去。 但周围的丫环、婆子却已听在耳里,纷纷心道:“本以为大少奶奶只是克夫,原来还是这样的人品。” 她们再看向左明静的目光,愈发鄙夷起来。 钱朵朵看在眼里,心中又是歉疚,又为左明静感到有些绝望。 她心疼地看了左明静一眼,低下头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那边何良远伸手接过书,却是递给何伯雍,让他先看。 何伯雍默默看了看。 “大郎你说,这书里写的是不是男女之情?”齐氏问道。 左明静依然是娴静模样,平静道:“不过写是寻常之事,哪来的男女之情?” 何伯雍又不言语。 “哥哥妹妹都出来了,还敢狡辩。”齐氏急道:“大郎,你倒是说句话啊。” “这个,”何伯雍闷声闷气道:“接下来这宝玉与黛玉,依我观书的经验……不对!此事,我也不知。” 我没有什么观书经验,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何良远皱眉叱道:“唯唯诺诺,像什么样子?” 他拿过何伯雍手中的书看起来,只看到第三回宝黛初见的情景便大摇其头。 “纨绔子弟见了表妹便摔玉,还口呼神仙般的妹妹?简直是……闺阁冶艳之书,腐化人心之言。” 如此嫌恶地评说了一句,何良远抬头打量了钱朵朵一眼。 “钱德修的风评,老夫也有所耳闻。果然,其女肖父。”何良远一派清高模样,正色道:“你一个小女子,不守女诫,还写这样不堪的书让新丧夫的妇人看?实在有失体统。老夫劝你这女娃一句:人活于世,不论男女,皆应光正磊落。” 钱朵朵面色一白,将头埋得更低,手指捏着发白,只觉得眼眶酸酸的。 左明静上前一步,挡在钱朵朵身前,缓慢而有温婉地说道:“祖父,您不好如此评述晚辈的。”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也是。”何良远一脸庄重严肃的神情,叹道:“但老夫曾为翰林大学士,执文坛牛耳十数载。绝不能容许这样的轻佻之作面世,否则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左明静忽然想到王笑曾用来嘲讽何良远的那一句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钱朵朵则是声音很轻地应了一句:“哪里就轻佻了?” 她是庶女,此时面对曾经的翰林院首、如今的内阁重臣,能这样顶撞一句,其实已用了莫大的勇气。 但何良远没听清,也根本不在乎她说了什么。 “希望你们能明白老夫此举……是为公心。”何良远淡淡道。 接着,他猛然将手中的撕开,一页一页撕成碎片。 左明静面色一变,看着地上的一片片碎纸,只感到巨大的绝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 何良远撕了书,也不多言,转身而去,从头到尾都是那一幅道貌岸然的表情。 他不必再与小女娃争执什么。 今日随手一为,齐氏自然会把事情传出去,接下来打击的便是钱承运、左经纶的名望。 钱承运名声早就臭了,左经纶的孙女与他的女儿一起写婬书……那,这位内阁次辅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左明静轻轻拉起钱朵朵的手,低声道:“朵朵,对不起。” 钱朵朵摇了摇头。 “明静姐,我没哭呢。” 左明静一愣,却听钱朵朵又道:“笑郎说了,若有人欺负我,我就该一把掌扇回去。我……虽然不能扇过去,但我没哭呢。” 她虽如些说着,但还是再也忍不住,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左明静轻轻擦着她的眼泪轻声劝慰着。 钱朵朵又道:“没事的,反正我写得不好,本也要是重新写过的。” 看着她脸上又委屈又坚定的表情,左明静忽然有些茫然起来。 那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竟能让钱朵朵发生这样大的改变…… :。:m.x 第367章 结梁子 钱朵朵回府时路过隔壁,看到那块‘缨府’的牌匾。 她不由心想:“也不知这是谁家,连个姓也没有。” 此时,缨府中王笑也刚刚回来。 他今天无非又是安排了一堆算计人的事,又安排了一堆救济人的事……过得很无趣。 从王家的暗道钻过来,王笑一起身,居然见到了花枝。更新最快的网 “花枝?!你怎么在?芊芊回来了?” 花枝正拿了个鸡爪在啃,闻言摇了摇头:“没,那女人走了。” “那你不走?”王笑道:“你不跟去保护芊芊?” 花枝白眼一翻,没好气地道:“我有事,过几天再走。” “哦。”王笑颇有些失望,又问道:“缨儿呢?” “在洗澡。” 王笑点点头便往屋里走,却被花枝拦住。 “你干嘛?”王笑奇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去偷看。” 王笑颇为无语:“我哪有想偷看?” 他本来确实没想到,现在被花枝一说,反而有些按耐不住…… 想看。 “我猜的。”花枝道。 王笑更加无语,道:“去帮我找张梯子来。” 花枝也懒得问他要梯子干嘛,瞥了他一眼,反问道:“我是你丫环吗?” 好在府里还有刀子,将梯子找了出来,往院墙上一架,王笑二话不说便往上爬。 刀子吃了惊,道:“少爷,那里是隔壁人家。” “那是我朋友,我去窜个门。” 上了墙头,王笑又将梯子提到墙头,往对院一架,便往下爬去。 忽然,他一低头,便见到一只大狗正死死盯着自己,嘴里哈喇子留了一地…… 钱朵朵说不哭,可回来以后还是伏在桌上大哭了一场。 想到王笑给自己说故事时的情形,又想到这些日子以来的辛劳,她心中愈发有些难受。 “小姐,驸马来了。” 忽然,她的丫环钊儿在门外通传了一句。 钱朵朵连忙擦了泪,心中又是慌又是喜,便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钊儿却已推门进来,见自家小姐还红着眼,又是心疼又是气愤道:“现在好了,让驸马狠狠地教训那个臭老头一顿。” “你少胡说。” 说话间王笑已然走进来。 钱朵朵目光看去,却见他走路一脚深一脚浅,竟是少了一支靴子。 “笑郎,你你……你的鞋呢?” 王笑摆了摆手,脸色不善道:“何良远敢欺负你?” 钱朵朵一惊,慌道:“没……” “钊儿已经和我说过了,那老头跟我梁子结大了。” 一句话平平淡淡,语气间却是不容置喙的威势。 钱朵朵少有见他如此凶的样子,一时又是担心又是感动,捏着手指低着头,一颗心似痴了一般,再无半点难过…… 钊儿很是识趣,默默退了出去,还不忘将屋门带上。 王笑一把将钱朵朵揽在怀里,轻声道:“居然有人敢凶我的小花朵,我虐死他。” “笑郎啊” 钱朵朵声音都有些颤起来。 “小花朵别难过啊。人活着谁没有丢脸的事?比如刚才,我的靴子就让你家的狗给叼走了。” 钱朵朵终于“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她埋在王笑怀里,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也慢慢又有了胆气。 “明静姐她好可怜啊……” 接着,她便叽叽喳喳地将在何府的所见所闻都一股脑地说出来。 王笑不由道:“何良远这么讨厌?” “嗯,特别特别讨厌呢!” “那书哪里就婬书了?”王笑说着,心道:我大哥看得那本玉莆团,说的邪乎,也就那么回事。 “就是呢。”钱朵朵低声道:“后面的第五回我都没写出来。” 王笑奇道:“为什么?你不敢?” 钱朵朵俏脸一红。 耳边却听王笑道:“我们多熟悉几次你便敢了。” 钱朵朵登时便有些慌,下一刻人却被王笑抱起来。 “怎么一点也没重?” “明明有重一点……” 钱朵朵被王笑放在榻上,有些紧张地捏着他的身后的衣衫…… 王笑却是很温柔地又替她揩了揩脸上的泪痕,心疼道:“以后,我再也不让人欺负我的小花朵了。” 两人深深对视一眼,钱朵朵只觉如坠云端…… “嗯” -------------------------------------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京城其实在发生着一些变化。 浚疏沟渠、清理街道的进展顺利,城外填埋了好几个巨大的垃圾场,余下的垃圾整整焚烧了三天,火光彻底通明。 而整个京城如焕然一新之后,京中百姓才意识到自己原本生活的地方有多脏。 与此同时,城门的出入盘查愈来愈严,进城的人都需要在小屋子里关上三天,确认没有染病才被放出来。五城兵马司与巡捕营的兵丁套上白衣,脸上戴着面罩,四处巡视,收容难民、驱散聚在一起的百姓、分发口罩、甚至还派发粮食…… 这些兵丁焕发着与往常不同的精神气,其背后的原因则是极严格的赏罚制度。 邓景荣得了王珍看中,专门负责统计巡卒的功过。出力大的不吝重赏;如有办事怠惰的,则直接由锦衣卫杖罚。 但王珍还嫌这样的赏罚力度不够,今天特地让崔老三又找来了一个‘兼职’。 ‘兼职’这词邓景荣是第一次听,不知何意。 但听了崔老三的介绍,他多少还是明白过来。 来人居然还是个户部的主事,对于邓景荣而言,这可是不得了的大官。 这位主事大人白天还有公务在身,只能下衙之后过来帮忙做事,所以叫作兼职。 之所以需要他,便是因为他行事铁面无私,今日一来便让邓景荣大开眼界。 比如,今天有一个巡卒占着是卞康明的亲信,在收容难民时霸走了一个相貌不错的少女,那位罗大人便引经据典,楚律如何、军法如何说了一大堆,最后认为应该问斩。 崔老三也不多说,上去就是一刀,人头滚滚落地。 邓景荣当场便被吓到了! 没想到罗大人胆气十足,竟敢反过头问崔老三怎么能擅头私刑,被崔老三一句“齐王乃钦差,命我等便宜行事”给顶了回去…… 这样严控京城,虽然降低很多了染瘟疫而死的人数,但百姓出门不便,也有不少抱怨。 邓景荣对此颇为忧虑,便现次提醒王珍道:“大公子,百姓对这样的严控有些抵触,那些大头兵说的道理他们也不听,小的实不知如何是好……” 王珍便苦笑道:“我知道,也做了安排,没想到临时出了岔子。好在,明日便有分晓。” 是夜,有书生愤然将手里的纸条掷在地上。 “这样有容斯文的白话也敢让我们念,到底是谁写的破口号?” “呵,胸无点墨,也敢出来现眼。” “还能是谁,有些人考不上功名,凭着些裙带关系上了位,便借机弄权,弄得京中乌烟瘴气。” “不错,我听说,徐乔功便是王家兄弟逼反的。” “只看这些白话,便知他们毫无才学,绝不是能成事之人。” 防采集自动加载失败,点击手动加载,不支持阅读模式,请安装最新版浏览器! 第368章 读书人 芳园。 从清晨开始,便不断有书生进来,最终形成了一派极热闹的景象。 京城士林齐聚,而他们来的目的其实有些奇怪抵触过于白话的防疫口号。 这理由在旁人耳里极有些可笑,但事实上,这件事确确实实触及了文人墨客的地位。 清高的读书人喊着井市间的俚语,那还如何体现其与普通百姓的不同? 但更重要的是:太子已死,四皇子将成为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人。如今他主导防疫,现在投靠过去正是当时。可惜四皇子一系中最举足轻重的人物王笑,太轻慢读书人了。 王笑想让读书人在防疫之事上出力,这很好,非常好,大家也都愿意。谁都不是傻子,谁都知道他前程似锦。 但是,王笑派了什么人来主持宣传? 王珍、范学齐。 这两人算什么东西? 商贾家的子弟,连进士都考不上的举人! 呸。 这事说白了其实也很简单 好嘛你王笑,我这样优秀的读书人,你不尊重我、捧着我、哄着我去支持你,反而不正眼看我,找个阿猫阿狗来使派我,还让我上街喊些丢人的话…… 没门!我们偏要大闹一场,让你知道读书人不是那么好轻视的。芳园是范学齐的,那我们便到芳园来给你施压。 “瘟疫肆虐,民不聊生。王笑这个黄口小儿高窃居高位,胡乱指挥怎么行?让他来见我们!” “不错,只看这所谓的宣传口号,什么东西?范学齐只会趋炎附势,我们绝不依!” “若受此大辱,显得我们怕了锦衣卫似的。那读书人的风骨又在哪里?” …… 叫嚷声阵阵,整个芳园人声鼎沸,阵势浩大。 天气虽冷,范学齐也急得冒头大汗,连连拱手道:“诸位,请听我一言……” “听什么听?!王笑无才无德,靠攀着女子的裙带染指国事。又亲近齐王,得以主导如此大事。却让你一个软蛋来支使我们,你算什么东西?!” 范学齐目光看去,却见说话的是一个名叫袁翰修的才子,不由有些发愣。 袁翰修本是个穷秀才,以前常来芳园。范学齐见他有才华,平时还赠了不少银钱。 袁翰修能中举,说来还是范学齐介绍了许多有名望的才子与其相识,让他增长名气…… 范学齐没想到往日千般礼待,最后只落得一声软蛋的痛骂。 接着他目光扫去,发现人群中有不少受了范家恩惠的士人,他不可置信地嚅了嚅嘴,心中涌起巨大的失落。 往日诗会雅集,诗词歌赋、高情逸态的场景历历在目,如今却只因让他们喊几句白话便反目成仇? 这……世间怎会有这样荒唐的事? 范家为了开设芳园,耗费无数。想借此摆脱商贾市侩的名声,结交风雅之士以养望。结果呢?结交的便是这样一群人? 自己从小到大没给过人脸色,彬彬有礼、处世周全,在他们眼里原来只是一个软蛋? 原来这十数年,自己所做的一切全无意义…… 可笑! 一时间,范学齐眼中所有的神彩褪尽,目光所见,看到的场景都便成毫无颜色的黑白。 平生所读之书、所持之礼,所执之道,突然间全都崩塌下来。 忽然,有人在他身后讥笑道:“读书人可真贱。” 是个女子的声音。 范学齐一愣,以为她是在骂自己,心中愈发苍凉。 那女子却又道:“明明一个个都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还偏装出正派的样子,恶心。” 有个男子应道:“就是。” 女子道:“知道他们为什么来闹吗?就是想让王笑看高他们一眼呗。” “那为什么他们还要骂驸马?” “因为王笑不理他们啊,他们只就能骂。骂得越厉害,越显得他能耐,他以为这样别人就会服气他。你说读书人贱不贱?” “怎么会这样想?多奇怪啊。”那男子有些不解。 女子大咧咧道:“因为他们只读了两本书,道理还没想透,就开始以为自己有才华。然后世人不捧着,便觉得世人欠他们的。所以我从来不爱读书……” 范学齐心中一颤,只觉心劫顿开。 他转头看去,一眼便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花枝,登时呆在那里。 原来是她……也不愧是她! 这是何等通透的女子,全然不同于世间任何一人。 呆立良久,范学齐拱了拱手,喃喃道:“花枝姑娘。” 庄小运连忙挡在花枝面前,低声问道:“你认得他?” “不算很认得。” “认得的,认得的。”范学齐忙道:“在王兄的书斋我们见过,花枝姑娘的厨艺真是……极好的。” 花枝不由心想:果然是个谗鬼。 此时范学齐才正眼看到庄小运。 他一眼便看出对方也对花枝有意思! 再一看,人家穿着飞鱼服,看品级竟还是千户……范学齐心中便有些忧虑起来。 与此同时,庄小运也在看着范学齐,见其衣着富贵、一表人材,心中也是极为担忧…… “这个,王珍兄怎么没来?” “急什么,大鱼还没上钩。”花枝撇了撇嘴,便与庄小运上前几步。 庄小运大喝道:“你们刚才谁说的不怕锦衣卫?” 叫嚷声登时停下来,一众读书人面面相觑。 “让你们为百姓宣传防疫,还敢七七八八的。来人!围起来打!” 四周便立刻有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拿着大棒子冲出来…… 范学齐惊得面色一变。 下一刻,却见花枝如箭一般窜出,拎起最前面的袁翰修便是重重一拳头! !! 范学齐看着袁翰修鼻血长流、嚎啕大哭的样子,竟是愕然在那里。 这未免也…… 太解气了吧! 芳园之外。 王珍与王笑正坐在马车上。 “以前士林风气也并非如此。”王珍叹道:“这些年党争愈烈,官场上勾心斗角,读书人便也开始相互争风,愈发只重名气,而不务实。” “还有,民智未开,对读书人推崇太过了。”王笑道:“就是惯的。” “他们嫌我写的口号太白话。”王珍浮起自嘲的笑意,侃侃道:“仓颉造字以来,著书立传本是为了给后世之人流传经验道理。龟甲、竹帛、棉、纸……先人记述不易,很难记录更多的字,便只好简化语句,便成了如今这样的文言,艰涩难懂。读书人清贵,也因为读书难。” 王笑点点头道:“是太太太难了。” 王珍道:“这本是无奈之事,没想到却成了如今读书人自命清高、自我标榜的手段。世态炎凉,思之可叹。为兄想到先贤传世的一片苦心,唏嘘不已。” 王笑便笑了笑,道:“那以后大哥改一改这规矩好了,简化字句,降低读书门槛。” 王珍苦笑道:“此事并非说的那么简单。朝廷要愚民,非人力所能改变。” “我知道不简单。”王笑亦有些无奈地道:“这事虽然难。但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做。大哥可以问问贺琬,问他现如今的欧洲正在发生什么。我听说那个地方在闹民主变革,要改制度……我们的制度不行了便也要想办法改善,否则落后便要挨打。至于纸啊、笔啊这些反而是小问题,工业发展能慢慢解决。” 王珍有些茫然,皱眉沉思起来。网首发 这样长远的事,王笑其实并不想一次性说太多,一则不是当务之急,二则怕王珍消化不了。此时本也就是聊到了,并便先提及一下。想必依王珍的性子自会先去了解。 但只是提一句也很麻烦。 王珍问道:“三弟果然有济世之心?” 王笑只好道:“我不过是个痴呆,哪有什么济世之心。” 王珍微微一笑,似有些不信。 王笑有些无奈起来,心道:这时代人的思想就是麻烦,什么问题都要归结到大丈夫该如何如何,永远将希望寄托在明君贤相身上。诸不知一个时代的问题,其实早已存在这时代每个人的所思所想之中,非潜移默化难以改变。 “济世的命题太大。”王笑苦笑道:“能做多少就尽力做吧。” 王珍点点头。 “何良远来了。” 王笑目光看去,低着头笑了一笑,笑容中隐隐有些残酷。 “老家伙看重名声,那就先打掉他的名声吧……” 第369章 摘桃子 “都住手!” 随着这一声大喝,何良远缓缓走进芳园。 他位极人臣,浑身自带着极强的气势,这一入场便让所有人瞩目。 锦衣卫番子不由自主地停下手来。 书生们则是如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纷纷哭嚎着请何大学士主持公道。 何良远便侧目看了范学齐与庄小运一眼。 范学齐被这样的高官瞥了一眼,只觉心里七上八下。他脚下一软,几乎站都站不住。 庄小运却只是低下头,很平静的样子。 范学齐忍不住又将目光看向花枝,却见她已找了个扎凳坐着,很是悠闲的模样。他不由有些恼自己没胆气,强自镇定心神,故作淡然。 但,还是有些怵何良远。 那边何良远听众书生说了来龙去脉,便点点头走到台阶之上,看着范学齐了摇了摇头,方才转身面向众人。 “事情老夫已然听说了,诸君心怀热忱,愿身体力行出面为百姓做事,不枉你们所读的圣贤书,老夫很是欣慰。” “这是我辈读书人该做的,但我们不忿无德无才之人弄权。”有书生响应道。 “老夫知道,今日之事是应争执口号而起,这虽是小事,但亦可管中窥豹。那样的大白话听在耳里,百姓会怎么想?”何良远郑重道:“百姓会觉得,我们在敷衍了事,会觉得朝延没有重视起来!” “何公说的对,正是此理!” 议论声中,何良远抬了抬手,看了庄小运与锦衣卫番子一眼,凛然道:“锦衣卫如此殴打文人,暴虐无忌,何等跋扈?老夫要上书请陛下重惩张永年!至于驸马王笑,其人年轻气盛,不适合主导如此政事。老夫愿舍此垂老之躯,亲自辅佐齐王整治疫情。” 一句话,场中书生皆是动容,纷纷拱手行礼道:“何公一心为国,我等感佩至极,愿随追何公整治疫情,万死不辞!” “我等愿联名,上书陛下,请陛下让老大人出面主持此事。” “不错,我们都愿联名,京师士林基本在此,大家齐心协力,则大事可成矣……” 一片激昂的欢呼声响起,仿佛青云之路已在脚下。 忽然有人冷笑道:“之前不出面,现在事情进展顺利了便来抢功,何大人摘得一手好桃子啊。” 他声音并不大,四周的锦衣卫却都哄堂大笑起来。 “哈哈哈,何大人摘得一手好桃子!” 何良远转头看去,只见王笑与王珍施施然然走过来。 他淡淡一笑,负起双手,道:“驸马年轻气盛,说话办事未免有失分寸。” “哦?”王笑走到何良远面前,问道:“何大人上次比诗词输给我,这次又想与我争功,才华人品都不怎么好嘛。”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何良远不屑与他争论,微微仰起头,叹道:“老夫一心为公,不惧诽谤。” “啪!” 一声重响。 四下皆静。 所有书生都瞪大了眼愣在当场,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刚才,分明看到王笑重重抽了何良远一个耳光! 这,这可是何公啊,文坛巨首的何公…… 何良远脸上泛起一个鲜红的掌印,站在那完全没反应过来。 这……怎么回事? 下一刻,王笑又是一巴掌摔上去! !! 啪。 何良远登时暴怒如雷! 身为内阁重臣,他绝不容许被王笑这样当众摔耳光。更新最快的网 “你……” 王笑冷笑着,轻声道:“你知道的,锦衣卫归我管控,神枢营也落在我手上。” 何良远大怒:“你……” 王笑低压声音,笑道:“东厂王芳,我已经拿下了。” 何良远气息一滞,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王笑又往前一步,声音更低,道:“你知道神机营杜正和是谁的人吗?也是我的人。” “这不可能……” “京师还有哪些武备?”王笑问道,似乎才想起来般,道:“对了,还有五城兵马司、巡捕营,巧了,这也是我说的算。” “你休想诓老夫。” “嘘,这个秘密我还没告诉别人。”王笑道:“我今天就算杀了你,陛下也拿我没办法。之所以还留着你到现在,无非是我懒得费功夫,怕耽误了事情。” 何良远嚅了嚅嘴,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叛乱发生时,何府被围,确实极险…… 王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但,你居然还敢得罪我的朵朵。告诉你,我们结梁子了,今天还是刚开始。” “王笑,你疯了?!”何良远压着声音,低声怒吼了一句。 他一时间心念急转,却发现自己无可奈何。 今日之所以兴冲冲地来,是千算万算都觉得王笑不可能比自己更有办法说服读书人。 但,京师武备掌握在对方手里了,凭一群文人能怎么办? 打仗,非老夫所长啊。 现在被摔了这两巴掌,再去和陛下告状,陛下只会认为自己攀诬,更不能相信王芳和杜正和叛了。这两个可都是陛下的人…… 关键是,现在怎么下台? “想下台?”王笑轻笑了一句,转过身朗声道:“上次我与何大人比试诗词,约定谁输了叫对方三声爷爷,何大人输了却不认,因此我打了他两下。” 何良远大怒,有心想骂王笑,却不敢说话。 狗崽子,当时的赌约明明改成编书了,无耻! “王笑!你竟敢……”有书生站出来指着王笑喝骂道。 “怎么?何大人都不说话,你打算出头?”左小运按着刀向前一步。 那书生唬了一跳,慌慌张张缩了回去。 看着左小运手中缓缓抽出的刀,何良远目光一凝,心中便起了退意。 这种时候,再多说什么只会更丢人。 他袖子一摔,便打算暂避锋芒。 王笑也不拦他,笑道:“今日芳园雅集,我送何公半阙词吧。” 何良远步履不停,并不理会…… 彼时芳园中景致依然,假山水榭,梅枝疏影。 一众书生有些茫然地站在那里,而与他们一墙之院的后院里站着许许多多美人,或立或坐,凭添一番春色。 何良远堪堪走下台阶,忽然听身后王笑朗声吟道: “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 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 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 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m.x 第370章 团团转 王笑半阙词念罢,何良远脚步一顿,接着径直出了芳园,并不回头。 场中的文人墨客表情各异,震惊的也有,害怕的也有,更有甚者嘴巴都忘了闭上。 到此时他们才想起来,王笑还是有许多传世名篇的。 大家以前觉得他可能是他人代笔、欺世盗名,可现在看这半阙《念奴娇》的寓意……昆仑山高大险峻,终年积雪,天地冰寒。夏天冰雪消融,江河纵横流淌,冲袭百姓。这其中功过难评,像是骂何良远这个重臣,又像是王笑在说自己。 总之,王笑首首都是这样的功力,还能当场填词骂人,看来不是旁人代笔了。何况能做出这许多雄浑豪迈诗词的人,谁给他代笔?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至于不念后半阙,大抵上是骂得太难听吧…… 一众书生顿时便偃旗息鼓,担心万一王笑要找自己比诗词。 看着他们缄口不言的模样,王笑也觉得理所当然,这词是后世一位毛姓伟人所填,果然没人敢出声。 当今文坛,万马齐喑……独孤求败啊。 他招过庄小运,吩咐道:“带锦衣卫押着这群人上街宣传起来,谁再敢叨叨,一刀砍了。” 王珍在一旁道:“如此简单粗暴,恐他们心里不服气。” 王笑无所谓地应道:“管他们服不服,把事情做了就是。” 他也懒得看那些书生,反倒是瞥了花枝一眼,心想:这丫头声称留在京城有事,分明都是在玩。 那边王珍忽然目光一凝,在人群中见到一人,便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便见王宝一身香山书院的制衫,低着头走上前,唤道:“三哥、大哥。” 王笑听他先唤得自己,便知这小子是个势利眼。再一看,这四弟如今看起来气色好了些,眼神中的嚣张气却已尽数褪去,成了一幅唯唯诺诺的模样。 王笑不由心道:又是一个被社会磨平了棱角的可怜孩子。 王珍板着脸,一幅家长做派,向王宝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王宝松了一口气——本来还以为大哥要考较自己学业呢,吓死了。 他故意瞥了身后一眼,吞吞吐吐地道:“大哥,我也不想来的,是他们逼着我来。” 王珍皱了皱眉,问道:“他们?是谁?” 王宝便转身指了指香山书院队伍中的几个书生。 那几人见他动作,吓得身子一缩,往人群中躲起来。 “他们平常欺负你?”王珍面色不悦道。 王宝飞快地点点头,道:“有一点。” 王笑心中有些好笑,没想到在家里称王称霸的王宝,到了学堂还会被人霸凌。 敢霸凌当朝驸马的兄弟,这几个书生确实……有风骨。 王笑便摆了摆手,用老气横秋的口吻叹道:“孩子间的一点口角,过去了便算了。唔,大哥、四弟,你们说可好?” 王珍只好苦笑一声。 王宝一愣,心道这三哥如今得了势,果然说话都不一样了。 “好。我听三哥的。” “不错,有肚量。”王笑背过双手,很老派地道:“你也到了成婚的年纪,往后不必再去书院了,留在家里备婚。” 王宝心中大喜,连忙应道:“谢谢三哥!我以后都听三哥的!” 他自然知道王笑如今风头正劲,急着巴结,弱弱地道:“我以前不懂事,惹恼了三哥,这些日子以来,实在是追悔莫及……” 王笑随意摆了摆手:“过去了便算了,以后你要乖,知道吗?” “好好好,我一定乖。” 王笑点点头,心道:那你就去把钱怡娶了吧。 与此同时,钱怡在丫环胳膊上狠狠地拧了一把,痛得那丫环泪流都流下来。更新最快的网 “我还不爱嫁,王家那臭老头凭什么敢拒绝我爹?” “小姐,奴婢只是在堂前听到的……” 钱怡又是重重在她脚上一踩,道:“我自己去问爹。” 她到了前堂,只见钱承运刚送走王康回来,连忙跑上去道:“爹,听说王老头来拒亲了,女儿丢不起这个人。” 钱承运脸一板,叱道:“有你说话的份吗?” 钱怡吓了一跳,喃喃道:“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这门亲事能成,你准备嫁便是。” 钱怡愣了愣,忽然眼睛一转,悄声问道:“爹,王老头是不是来作戏的?我们两家想联姻,但怕遭人嫉恨,王家才作出不情不愿的样子?可是这样的话,我们钱家也太吃亏了,女儿的名声都毁了。” “闭嘴。”钱承运袖子一摔,面色不悦。 他不是真的生气,反而觉得几个儿女中,长子愚钝、钱朵朵胆怯……反倒是钱怡继承了自己的狡猾狠辣。 钱怡一听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转念一想,能和公主成妯娌,倒也不亏。 听说驸马长得风姿俊美,那想必他的兄弟也一定俊俏…… 王康出了钱府,上了马车便叹了一口气。 崔氏便连忙问道:“老爷,钱侍郎怎么说?” “老夫也不敢把话说死,他毕竟是当官的,不好得罪。”王康皱眉道:“没想到这人这么没脸没皮!” “依妾身说,要不然就让宝儿娶了……” “蠢妇!笑儿都说了,这姓钱的是他的政敌,是要把女儿安插到我们王家。”王康叱道:“你个妇人头发长见识短,被人耍得团团转都不知道。” 崔氏被骂得不敢出声。 王康抚须沉吟道:“姓钱的这么不要脸,老夫得放出风声,表明王家不愿联姻的态度……” 一路回了王家,崔氏竟见儿子竟然从香山书院回来了,登时喜不自胜。 母子相见,很是抹了一番眼泪。 王宝便道:“娘,孩儿想娶钱怡。” 崔氏一愣,喃喃道:“不行,你爹说了,钱家可是王家的政敌。” 王宝低声道:“娘,我实话和你说,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崔氏一听便来了精神,忙道:“你快说。” “三哥其实也是打算让我娶钱怡的,他现在阴险狠了。”王宝四下一看,压低声音道:“但这件事我仔细想过了,百利而无一害。我不管钱侍郎和他是什么关系,傍上这棵大树总是好的。万一老三还记恨我,不愿提携我,那我还可以依着岳丈。” “哎哟我的宝儿,你这书没白读,真是长进了,长进了!为娘心里太高兴了。”崔氏喜极而泣,过了一会又喃喃道:“可是,你爹不同意啊……” “娘,你还没看出来吗?”王宝气急道:“那分明是大哥三哥在利用爹,推他出来做姿态给别人看。” “可是,那最后还是要你爹同意啊。” “要他同意什么?我们私自下了聘,木以成舟,爹还能怎么样?这事,爹就是拿来摆样子的。” 崔氏眼睛一瞪,惊道:“就不怕你爹打死我们娘俩?” 王宝一拍脑门,泄气道:“娘啊,我这么久不在家都知道,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这个家已经不是爹说了算了……” 第371章 孤独者 顺天府。 衙门外的石狮子下方摆了一块大牌子,上面的内容颇有些奇怪京师疫情防控中心。 “又上班了。”王笑站在牌子前伸了个懒腰。 他每次看到这几个现代感十足的字,便觉得心中的那点恶趣味得到了满足,稍稍排解了上班的枯燥。 事实上,他最近每天做的最多的,便是坐在这衙门里安排事情。 大方针无非是那几项,具化到人手、分工,以及时常发生的意外情况,便颇为繁琐无聊。 “如今别的方面都已进展顺利,就是……焚烧尸体,百姓始终不愿意。”知府夏炎道:“据说已有人在串联,要强烈反对此事。” 王笑点了点头,道:“这事我会安排。” 说着,他随手拿起齐王的印章,啪啪便是一通盖。 夏炎双手接过,各项事务分派完,又赔笑道:“驸马也累了吧,歇会儿?下官有上好的茶叶。” “不必了。” 夏炎便又笑道:“下官听说,朝中不少人在为驸马请封候爵,下官这厢便提前恭贺驸马了。” 王笑摆了摆手,心知这对方是想投靠过来。 他其实对夏炎印象不差。 夏炎一听说齐王被罚跪便捉了王珰……听起来蛮让人生气的,但王笑却能看出其中门道。 首先,王珰是王笑的堂兄,却不是关键人物,以婢为妻也不是大罪。人选和罪名都拿捏的恰当好处,夏炎既能和王笑划清界限,又不至于过份得罪他。 其次,夏炎并未让人停止清理沟渠,为的便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总得来说,这是个墙头草,但水平还是在朝常官员的平均线以上。这几天王笑用他用得还蛮顺手的。 世间大多还是这样的官。 王笑不露声色道:“夏大人安安心心做事,不必多想。” 夏炎便知道王珰一事这便过去了,缓缓退了出去。 王笑便提笔写接下来的计划。 不一会儿,周衍走了进来。 “殿下有事找我?”王笑起身行了一礼,有些敷衍。 周衍道:“你怎么知道?” “夏炎刚走殿下便进来,想必是等了一会了。” 周衍点点头,似乎犹豫着如何开口。 王笑便重新坐下来,继续写他的东西,嘴里漫不经心道:“宋先生来过了?” 周衍讶道:“谁告诉你的?” “我猜的。”王笑道:“我还猜,宋先生说我坏话了。” “也不算……坏话。” 王笑点了点头,沉吟道:“想必宋先生说,太子叛乱之时,我本有机会扶殿下登基,但我却没有做……” 周衍面色一变,低声道:“这话不可乱说。” “宋先生敢说,我便也敢说。殿下不妨直言,是或者不是?” 周衍嚅了嚅嘴,终究还是道:“父皇毕竟年轻大了,精神不太好,能让他颐养宫中……也是良策。” 他来之前,想像的对话内容完全不是这样。现在只觉得王笑捏着节奏,自己全然没办法主导谈话。几句话功夫,竟是真心话都说了出来。 “殿下已是储位人选,还担心夜长梦多?” 周衍不应他,脸一板,有些不忿又委屈地道:“你是孤的姐夫,本该向着孤的。” 王笑没有抬头,应道:“不错,那夜我确实可以扶殿下登基,还有八成把握能成。” 周衍一愣,他没想到王笑会这样直接了当地承认下来。 “殿下不是性急之人,宋先生是怎么劝殿下的?”王笑反问道。 周衍便深吸一口气,叹道:“这些年来,父皇做的确实不好,如今江山危极,必须要有锐意进取之君,贤良辅政之臣,大刀阔斧……” 王笑道:“所以,殿下是明君,左经纶、宋信兄弟是名臣。殿上继位了便可缓楚朝危局?” “孤自然要励精图治……” “父皇难道不励精图治?”王笑终于搁下笔,站起身,注视着周衍,道:“你们总在说他昏聩平庸,总觉得换个君王这天下便能好。父皇确实未必贤明,但他身处帝位十七年,至少在现在,他还是这天下当皇帝最专业的。很多决定,外行人看起来蠢,却是他身处局中能做出的最优解。而事情结果,是由无数外力共同推动的。这天下,不是换个人上位便能解决的。”网首发 “呵,一个个,要么自命非凡,要么权欲熏力……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的眼睛永远盯在高位之上,为什么永远不肯低下头看一看?!” 王笑说着,忽然有些生气起来,道:“帝王、将相……权力……从我看到朝堂的这一天,每个人都在追逐权力,只追逐权力!劝殿下上位、劝我去谋侯爵。但为什么不肯先想一想,有了权力之后该怎么做?” 周衍一愣。 王笑忽然抬手指着门外,道:“实话与殿下说吧,京中兵马我都已掌握下来,为的是控制交通,为的是接下来的平抑粮价,为的是防备女真人……但,殿下若是想,我现在就可以扶殿下继位。” “你……你疯了?” “我说真的。”王笑道:“若者殿下现在便可以视自己是君王。来,励精图治吧,殿下可以直接行使帝王之权。只要吩咐,臣这就办。” 这些大逆不道话听在耳里,惊得周衍一愣一愣的,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他退后了一步,喃喃道:“你……” 王笑目光灼灼,又问了一句:“殿下要如何励精图治?” “自然是均田地,练精兵。” “均田地,好啊。”王笑道:“现在卞修永领群臣死谏反对,殿下打算如何应对?” 周衍喃喃道:“这……” “要不要臣将他们打下去?敢不听话的就杀掉。”王笑道:“但如此一来,天下士林都会声讨殿下。好,我们先不理,均田地由谁来负责?是否左经纶?” “自然是左公……” “好,殿下置卢首辅于何地?户部握在他手中,又如何处置?昆党是东林正统,世间读书人反对殿下的声浪又高一层,如何是好?奏成业是卢首辅的政治同盟,辽东战局是否有变数殿下想过没有?” 王笑道:“还有练精兵是吧?粮钱何来?哦,我们来抄勋贵,这活我熟。” “但殿下别忘了,我们是宫变登基,立足未稳,再敢抄一家,各地藩王反不反?宣大孙白谷、辽东秦成业怎么想?郑元化挟皇孙于南京如何反应?殿下的两个兄长一个封地在山东、一个在江西,到时又会如何反应?唐中元是否会因此更得人心?” “最坏的打算是,全天下都会反对殿下。一夜之间,众叛亲离。” “还有,现在摆在父皇桌案上的奏折,殿下打算怎么解决?辽东还缺两百万粮饷;宣府大同则是缺兵丁;有情报传来,女真今冬可能会入寇;北方五省都在发雪灾;居庸关长城破败需要重修;莱州有倭寇登岸……” “这些,还只是臣一时半会想到的问题。但殿下如果真的做过一件事,便该知道做事时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难题。殿下想当储君、想当君王,可有做好如何面对这些问题的准备?” 周衍面色惨白,想开口却不知如何说。 “要取帝位很容易,京城守备真的很空虚,郑元化不管是想扶太子还是皇孙登位,当夜便可以做到,他没做,因为他明白,当此时局守业比创业难。”王笑道:“要撰取权力容易,要使用权力做事却很难。更难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能不能记得,我们真正想做的是什么?” “是要个人的一世荣华?还是能记得最开始,只是想为受难的人做些什么?” 王笑说到这里,抚着额头,有些疲惫地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殿下啊,和那些老狐狸斗了这么久,我也很累了。我们的眼睛先不要盯在那个位置上,暂时忘掉什么王侯将相。安安心心地把防疫做好、把粮价平抑……好不好?” 周衍默然良久,终究低声应了一句。 “好。” 他心里却是想道:自己这个姐夫原来爱讲道理,好烦啊。 也不知他攥那么多兵权要干嘛…… :。:m.x 第372章 去赴宴 夜色渐临,京城一点点安静下来。 街道干净空旷,有兵丁挨家挨户检查疫情、派发物品,远远的时不时有书生含羞带臊地喊上一句。 王笑一路策马而行,想到今天与周衍的对话,他不由苦笑了一下。周衍是权力的大染缸中长大的孩子,终究要比别人接受更多心性的考验。 王笑也明白讲道理招人烦,却还是愿意在周衍心里埋下一棵种子,至于以后如何,便让他自己去慢慢感悟罢了。 他才回到王家,便见陶文君早已派丫环等在门口。 “三少爷,大少奶奶派奴婢问你,没忘了今天要去文家吃宴吧?” “我记得。”王笑点点头,“我先给母亲问安吧。” 那丫环不敢露出诧异的表情,心中却偷偷想道:依三少爷如今的地位,还给继母问什么安…… 崔氏听王笑要来,大喜过望,很是折腾了一通,领了满院丫环婆子来迎。 “好孩子,你整日在外面忙,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满脸堆笑地说了一句,崔氏下一刻又想到这句话似乎会让王笑以为自己是在抱怨,连忙又道:“瞧瞧,你都瘦了。来人,去拿点好吃的来。” “母亲不必麻烦,我一会还要去文家吃席。”王笑道:“孩儿想着好久没见到大舅了,想哪天去拜会一下。” 大舅? 崔氏满头雾水,心道你哪来的大舅? ——哦,原来是指我大哥啊。我是你娘,我哥可不就是你舅吗? 她眉梢一挑,惊喜地想道:老三这是要提携我娘家人了?也是,他如今这情况,没人帮衬怎么行。 “你大舅也整日念叨你呢。你是大忙人,哪能让你去拜会?改明儿让他来见你。” 王笑倒也干脆,应道:“好啊。” ——我的大舅崔平可是个大粮商…… 话说过了,王笑便起身告辞。 崔氏有些遗憾,却也不敢再留,起身相送到门外,却听王笑一边走一边自得其乐地低声哼哼了一句:“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调子怪怪的,傻里傻气的。 崔氏不由心道:这小子呆病还没好全…… 桑落低着头站在廊下,等王珠推门出来,她便上前给他披了件大氅。 整理衣服时她又悄悄抬头看了王珠一眼,见二少爷又清减了些,眼中的锐利退去不少,愈发多了几分萧索与寂寥。 “思思说想在院子里堆个雪人呢。”她低声说着,想让他能笑一下。 王珠只是点点头,自己拉了拉氅子,淡淡道:“你手还没好,去歇着吧。” “那我给少爷打伞……” “不必。” 王珠也不多言,走过庭院,上了马车,便见王珍与王笑正在说着什么。 “谁让大舅家的粮定价这么高……二哥来了,我还以为你不去呢。”王笑转头看了一眼,嫌弃道:“你怎么脸更臭了?” 王珠坐定,懒得搭理他。 王笑便问道:“二哥你是不是觉得,日子更无聊了?” “不用你管。” 王笑有些慵懒地倚在车厢上,笑道:“你带着这张臭脸去喝人家的满月酒,多煞风景。小娃儿被你吓哭了怎么办?” 王珠皱了皱眉,有被他烦到。 马车缓缓而行,王笑孜孜不倦地找王珠说话:“向思思提亲的人家,二哥怎么解决的?打一顿轰出去?” 王珠终于不耐起来:“你怎么越来越絮叨了?” 王笑掀开车帘四下看了看,又道:“王芳传了个口信给我,兄长们猜猜是什么内容?” 王珍苦笑一声,道:“陛下要对二弟动手了?” “是啊。”王笑道:“这件事父皇不好声张,所以王芳得到的吩咐是,悄无声息地做掉二哥……啧啧,东厂来暗杀,你怕不怕?” “无聊。”王珠依旧是万物不萦于心的样子。 “二弟还是出京吧。”王珍笑道。 王珠点点头应道:“确实有些闷了,出京逛逛也好。” 王笑嘿嘿一笑,问道:“二哥想去哪?” “去哪都一样。”王珠无所谓地道。 “那你干脆去少林寺出家呗。” 王珠斜睨了王笑一眼,忽然问道:“你每天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王笑道:“顶多就是为了心安。” 王珠嗤之以鼻。 他想了想,沉吟道:“你若有王霸之心……按你现在的做法,行不通的。” “王霸之心?”王笑微有些诧异,反问道:“二哥为何会这么想?” 王珠看向王珠,问道:“大哥怎么想?” 王珠与他有默契,思索片刻,缓缓道:“确实是行不通,京畿已成四战之地。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天时已失,得人和却无地利,则无霸业之基。” “不是。”王笑道:“我是问你们为什么会这么想?” “以如今的时局,京城迟早守不住——这便是我说的‘天时已失’。至于地利……燕山以南、太行山以东、黄河以北这一片都是平原之地,地势开阔,无险可守。在京城图谋,招揽了民心也难御各方强敌。”王珍侃侃而谈道。 王珠点点头,道:“不错,京畿已无法成为徐图发展的根据之地。郑元化布局南方,以长江天险为屏,占江南富饶之地,挟社稷正统之嗣。确实是最稳妥的方法。” “可惜三弟晚了一步。”王珍叹道。 “是晚了太多太多步。” 王珍又沉吟道:“唐中元占领关陇,有秦岭、太行山脉为屏障,进可东征天下,退可固守一方,他如今大可以从容生息,广积粮,练精兵,霸业可期。” “他从容不了。他心太急,也根本就不会治理。打天下可以,坐不了天下。”王珠冷笑道。 “但总之,关中之地,三弟也已晚了太多步。”王珍叹道,“再说西蜀……” “张献忠已去拿了。” 王珍苦笑道:“那这天下适宜发展生息、可作为根基的地方已然被瓜分干净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王笑打断道:“不是,两位兄长啊,我没说我有什么霸业之心,你们为什么会这么想……” “荆湘呢?” “不行。在洞庭湖一带落草为寇可以,成大事难。稍崭露头角便会被三方势力夹击。” 王珍在脑中将天下地形又检索了一遍,忽然说道:“我有一个朋友官任知府,他在任的地方……” “我知道大哥说的是谁。”王珠手指在膝上敲了敲,沉吟道:“那地方,勉强可以。” 王珍与王珠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点点头。 “胶东半岛……”王珍叹道:“不是最理想的地方啊。” “有劣势,也有优势。”王珠道:“山东也是四战之地,又无山川可守。但有海贸补充钱银……骑兵和水军是关键。” 王珍点点头,道:“若有水师之利,还可登陆旅顺口、金州,袭扰建奴……” “那便去莱州吧。”王珠道:“我明日动身。” “家里人都带去吧。”王珍道:“我写封书信给吴培,他为人真挚,二弟可以与其深交。” “不是,大哥二哥,你们理理我啊。”王笑有些气愤,很是正经严肃地道:“我总未想过要成什么霸业,从未” 他忽然有点理解周衍的无奈。 王珍讶道:“什么霸业?我们说什么了?” 一幅不知说云的样子。 王珠云淡风清地道:“什么也没说,无非是聊聊我接下来要去哪里罢了。” 王笑:“……” “你们……” 你们这两个逆子! 王珠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莫名其妙。” 说话间,马车缓缓在白义章的门前停下来。 第373章 满月酒 这场家宴,白义章说是给孙子过满月,王笑来了以后却连他孙子的人影都没看到。 “我还以为能有捉周这样的节目看呢。”王笑颇为失望地抱怨了一句。 王珠无语地转过头。 王珍道:“你又不是来看节目的。” “那不是顺便吗。” 这般嘀咕了两句,王笑再一看案头上只有几盘糕点,愈发有些郁闷。 连吃的都没有,都贪那么多钱了,小气。 白义章迎了三人进厅入座,笑道:“今日请三位贤侄过来,是首辅大人的吩咐。” 说罢,他端着茶吹着热气,也没有招待的意思。 今夜过来,本就是一场牌桌下的政治会谈,王笑对卢正初会来并不吃惊。 等的这会功夫,他百无聊赖,便想探探白义章的城府。 “舅舅啊,我还没吃饭。” “案上有糕点。”白义章虚抬了一下手,笑道:“大家都是亲戚,驸马不必客气,就当自己家一样。” 王笑捏了捏小案上的糕点,硬梆梆的,也不知道放了多久。 “你都当户部尚书了还这么俭朴?” “不俭朴不行啊。”白义章叹道:“老夫攒了一辈子的家当,前阵子被人劫走了。” 说完,还瞥了王笑一眼,有些心照不宣的意思。 “竟有此事?”王笑故作惊讶。心道:这老头居然还敢跟我正面刚?倒也有些胆气…… 过了一会儿,卢正初缓缓从后面走出来,身后跟着三人,王笑也都认识。 秦小竺、秦玄策,还有一个则是贺琬。 秦家姐弟在京城里向来肆无忌惮,此时竟都有些温文尔雅的腼腆模样。 王笑敢说他们在亲爹面前都没这么乖。 他再一想也是,这些年的辽饷都是卢正初极力主张才筹措下来,这老头确实算是秦家的靠山。 彼此见过礼,卢正初开山见门道:“听说今天驸马打了何良远一巴掌……” “老大人明鉴……是两巴掌。”王笑轻声道。 那边秦小竺低下头,抿着嘴轻轻笑了一下。 不知怎么的,王笑这会竟觉得她实在是好看。 卢正初却不会轻易被王笑打乱节奏,还是慢条斯理地道:“何良远肯吃这个哑巴亏,想必你底牌很厚。” 王笑也不否认,缓缓道:“老大人的底牌也很厚。” “老夫当了一辈子官了,什么底牌,说到底不过是有些门生故旧。”卢正初叹道:“但更重要的是,老夫担着多少责任,便有多少底牌。” 老人家说话慢吞吞的,王笑也很有耐心地听着。 好在卢正初也不多说,径直抛出来意,问道:“如今京城尽在驸马掌控。老夫想问问,你何时开始这个……打团?” 最后两个字入耳,王笑微微一愣,接着笑了起来。 却见那边秦玄策对自己眨了眨眼。 “老大人这是没钱用了才想到我啊。” 卢正初喟然长叹道:“今冬建奴怕是又有入寇,可辽饷还有二百万两的缺口。” “我记得,文家的银子……” “若没有文家的银子,差得便是五百万两。” 王笑看了白义章一眼,笑道:“白大人少贪一些,也许这缺口还能更小些。” 白义章哼了一声:“你当时反正派了钱承运到户部盯我,大可问问那笔钱我拿没拿。” 卢正初摆了摆手,道:“驸马若不信我与义章,可让秦家这两个小娃押解银子出关,老夫决不经手。” 王笑并不表态,又问道:“老大人今夜叫我来,应该不仅是为了此事。” “不错。”卢正初缓缓道:“老夫想重开东江镇。” 王珠在一旁听着,放下茶杯,冷笑道:“都到现在了,再开东江镇有何意义?” 卢正初闻言有些失落,额上的皱纹似乎又深了一些,叹道:“连你也这么觉得。” “糜费巨大,而且若是不能占下旅顺口、金州,最后只能是徒然无功。更何况,为时已晚。”王珠道。 贺琬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卢正初却又抬手阻止了他。 两方人都沉默了一会。 王笑对楚朝的旧事不太了解,却大概知道一点东江镇这个地方。 东江镇主要位置在皮岛一带,在朝鲜边上,离辽东不远。屯军岛上既可以召蓦流离失所的辽东百姓,以可以深入女真腹敌,牵制袭扰。 但这地方土壤环境不好,无法耕作,驻军只能依靠朝廷运输物资。 原本的明末历史上,袁崇焕斩毛文龙,个人功过是非不论。不谈对错,只说因果。更深层次的原因之一是:朝廷负担不起这样的支出,极迫切地希望毛文龙占据辽东半岛自给自足,但久久不见成效。 哪怕时移事迁,到了楚朝。地理环境摆在那里,纵使各任总兵使尽浑身解数,东江镇的命运终究难免走入穷途。 过了一会,卢正初开口道:“老夫身后这位贺家九郎,是王家大郎的同窗好友。你们都认的吧?” 王珍起身道:“不错,是晚辈至交。” 说罢与贺琬相视一笑,点了点头。 王笑心想,这还是我的小股东之一呢。 卢正初虚指了一下,让王珍坐下。又道:“贺九郎早年因家中所迫,流离海上。他处事锐利果敢,老夫很欣赏,更难得的是……飘泊于风涛波浪,尤有守国这志。世间这样的年轻人已不多了。” 贺琬欠了欠身,表示自己当不起这评价。 卢正初又道:“老夫也明白,现在再开东江镇为时以晚。但贺九郎花费数年,联络了一批海商。说海商,其实是海盗,其中有人或许别有目的,却也不少是真心报国。总之他们想以东江镇为据点,以海贸代替耕作养兵……凭鸭绿之险,居隔江之近,牵制建奴,或可以使天下稍安。”网首发 “老夫可以要来朝迁的招抚诏书,但此事还须有精兵、装备、钱粮……”他说着,一双老眼定定看向王笑,问道:“驸马觉得如何?” 王笑还未答,王珠已抢话道:“丙子年,建奴挟朝鲜出兵,抢占东江镇。我楚朝军民死难数万人,其余辽东旧民归于朝鲜。去年,卢大人说服陛下收复东江,结果呢?九艘大船被朝鲜击沉,又是数万军民身死。这一战之后,朝鲜李氏愈发臣服于建奴,也愈发视我大楚为无物。” 卢正初苦笑一声,抚了抚膝盖,忍不住叹息了一声道:“老夫有大罪于社稷啊。” 他叹罢,抬头看向王珠,道:“王二郎这些日子替我们打理昆党账目,该知道这九艘大船上的军官家眷老夫一直在接济,去年他们出海时老夫便答应过他们……” 王珠冷笑道:“那用如何?为一人信誉,损公利私。” 卢正初老目中微微失了些神彩,颌首道:“老夫自知无能,所以今夜请驸马来,便是想让你来主导这件事,是主导。驸马不妨好好考虑。” 王笑便明白这老狐狸的打算。 卢正初今天来就是拉投资的。两笔生意。第一笔,他算定自己大概率会投钱,就直接开口要钱;第二笔,他料想自己不会轻易答应,就开口邀请‘技术入股’。 呸,技术入股了以后还不是要投钱…… 王笑站起身来,王珠却是侧头看了他一眼,微微张了张嘴。 王笑看他嘴型说的是“胶东半岛”,瞬间便明白王珠言外之意:占莱州、登州,比占东江镇性价比高。 王笑便又看向王珍。 王珍含笑打量了贺琬一眼,眼中若有深意。 王笑便明白这意思是:我们私下和贺琬谈。 ——两个兄长好没品啊,看完了老头的策划案,不投资就算了,还打算自己搞同样的项目…… 反正,话不说满,王笑便拱手道:“老大人容我考虑考虑。” “正是如此。”卢正初似有些疲惫,顿了顿又道:“你马上就十六岁了吧?” 王笑恭声道:“是。” “你既已加冠成亲,也该有个字了。”卢正初喟然道:“老夫与你有些机缘,这个字由老夫来起,可好?” 王珍起身道:“晚辈代舍弟谢过老大人。” 卢正初沉吟片刻,徐徐说道:“陆放翁有诗云‘浮生故多难,一笑俱置之’,你名王笑,字‘置之’可好?” 王笑对这种事不太有所谓,谢礼道:“谢卢公赐字。” “望你能如陆放翁一腔报国之志……”他说罢,默然了一会,自顾自地低声吟道:“因公并寄千万意,早为神州清虏尘。” 王笑微微一愣,目光看去,觉得卢正初的形象慢慢清晰了些,又一点点模糊下来。 “老夫累了,你们先走吧。”卢正初挥了挥手…… 第374章 忠与奸 出了白府,王笑先是看向贺琬,一幅和气生财的样子,道:“贺总,上个月的分红有收到吧?” 贺琬不知这‘总’是何意,但反正是称呼自己。 他脸上虽有些倦容,但还是爽气地哈哈一笑道:“丰收叔和我提过。我人在海外,没想到还能吃这一份利润,一直想着要上门感谢,又恐驸马贵人事忙。” 王笑颇有礼貌地笑了笑,道:“那改天一起推牌九……” 秦玄策马上眼睛一亮,应道:“好啊。” “问你了吗?”秦小竺一脚将他踹上马车。 两辆马车,王家兄弟与贺琬共乘,王笑则与秦家姐家共乘。 …… 贺琬向王珍笑了笑,道:“东江镇一事我未和王兄说过,一则是我们多年未见,二则是此事没有朝庭支持则难成,这其中涉及的是一个总兵之位,又关系到我楚国与朝鲜的关系……” 王珍温和一笑,道:“我明白,办事不密是大忌,你没和我说是对的。” 贺琬道:“我却没想到令弟短短时间内能成这样的势。哈哈,早知如此,这些年我也不必去海外漂泊,早点巴结驸马才好。” 王珍见他笑容中也带着些疲惫之态,便问道:“贺家如今的情况,你怕是不容易吧?” 他其实了解一些贺琬的情况。 年少时,他们这‘四毒公子’玩得极得好,十七岁那年,有一天便再也未见到贺琬。王珍打听了许久,才知道贺琬是妾室生的,因贺家长房妒忌,找借口打死了他的生母,将他赶上了下南洋的海船。 再往后的十三年间,王珍也听说贺琬成了贺家这一项生意的掌舵人,便也慢慢释然。 都成了三十而立的人,再相见便也没再开口说起这些,本以为打打牌九、说说笑话,事情便那般过去了。 但上次贺琬才回京,立足未稳之际,贺家的家主却忽然又病了……网首发 因此王珍有此一问。 “我在家中管海贸,这些年久不在京,说话不太有份量。”贺琬道:“东江镇一事我操持数年,费资颇大,却屡不顺遂,在族中落了些话柄……好在有卢大人作靠山,他们不敢动我。” 王珍手指在膝上敲了敲,问到事情的关节处:“令尊的病如何了?” “他什么时候死,还不是掌握在贺老大手里?”贺琬笑道:“老大纵横商场一辈子,不太好对付。” “两件事,我如今正好都能帮你。”王珍道。更新最快的网 贺琬爽然笑道:“王兄厚谊!我回头许个妹妹给你……” “别说笑。”王珍无奈摆手。 贺琬便道:“家中琐事我懒得听,先说东江镇一事吧。” “我上次与你提过,吴培在莱州任知府……” “老吴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贺琬道:“他最烦盗贼,我联络的那些人都是海盗。” “他为官之后,你还未见过吧?”王珍道:“人入了官场,总是得做些改变的。” 说着,他与王珠对视一眼,又道:“此事,我二弟可助你一臂之力。” “好,我便当赌一把。”贺琬哈哈大笑道:“小珠儿,我回头也许个妹妹……” “闭嘴。”王珠懒得理他。 当初王珍与贺琬最年少轻狂时,王珠不过八九岁,而所谓的‘四毒公子’中他最烦的就是贺琬。 如今王珠长成了一个冷峻青年,其实很难回想到当年被人捏着脸蛋、叫着“小珠儿真可爱”时的情境了…… “我回家交待一下,我们连夜就去莱州?”贺琬又道。 他向来就是这样……雷厉风行。 王珠嘴角一抽,转过脸,冷冷道:“我明天先去,你过阵子再来。” “为什么?” 王珠高深莫测地瞥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至于为什么?王笑要平抑粮价,贺琬进京那一刻便已然成了他的棋子…… 另一辆马车中。 “王置之。”秦小竺又念了一遍。 王笑看了她一眼,眼神与往日有些不同。 “叫我做什么?” “没事不能叫你啊?” “哦。” 过了一会。 秦小竺又低声道:“王置之……” “哎哟,你们两个烦不烦?”秦玄策不耐烦道。 王笑这才转向他,问道:“卢大人为何叫你们两个来?” 秦小竺先偏了偏头,眼睛很认真地看着王笑,道:“卢大人一直以来是秦家在朝中的靠山,这你知道吧?” “知道。” 秦小竺道:“他说楚朝的首辅不好当,以后,他将秦家付托给你,你就是我们家下一个靠山。” 王笑一愣。 秦玄策白眼一翻,道:“意思是,以后的辽饷我们找你要,明白不?” 王笑却是又侧头看了秦小竺一眼…… 秦玄策看在眼里,心里忽然有些警惕起来。 ——从叛乱之夜之后,这小崽子看我姐的眼神就有些不对…… 白府。 白义章哼道:“王笑这小子不识抬举。” 卢正初闭着眼,缓缓道:“话不能这么说,至少今夜,老夫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 白义章微微一愣,问道:“首辅大人此话怎讲?” “我今年不过六十又二,身体却已不如八旬老翁,老了啊。”卢正初叹道,“如今郑元化走了,我入主内阁,却只感到……无能为力。” 老人声音很轻,似在与白义章说话,却又像自语。 “十二岁便是东林书院文魁,二十一岁便入仕,我当年意气纷发,想着一展心中抱负。到如今,却发现这天下正是在我辈手中颓糜至此。这些年来,老夫就好像一个在陡坡上拦巨石的愚夫,使尽一身解数,也拦不住这巨石滚滚而下。黔驴技穷了啊,只能眼看着社稷江河日下,浑浑而不能止。 那天陛下问我,郑元化的狼子野心我知是不知,我是知道的。当年陛下让我入阁牵制,郑元化问我,山河破败何必再党争不休?他其实看出我的弱点在哪里……他想南迁,我便觉得给社稷留一段香火也好。 在我想来,我辈人能治理好天下则最好。若不成,那便尽力守住疆土不失。若还是不成,便让陛下南迁。倘若这也不成,也只好让他带走储君了……我的顾忌太多,退的太多,失之于过柔。多虑则不勇,非王佐之才。怪不得,这些年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错的。” 白义章劝慰道:“老大人切莫如此说,若非你苦力支撑,朝廷撑不到现在。” 卢正初闭着眼歇了一会,恍若睡着了一般,过了一会方才道:“若问老夫最在意什么?老夫其实不在意你贪不贪,不在意百姓死了多少……老夫在意的是,这社稷不能在我辈手中葬送、这疆域不能在我辈手中沦丧。” “今夜也算是将边事托付给年轻人了。老夫也能放下顾忌,放手施为。秦成业不服朝纲,别人压不住他,老夫已上表请辞首辅之位,亲赴辽边督师……” 第375章 日不落 白府所谓的满月酒没吃到东西,马车行到逸园,几人便一起先填了肚子。 秦玄策最喜逸园的菜肴,吃得津津有味,却又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一转头,便见王笑竟是给秦小竺剥了一只虾,接着,秦小竺斯斯文文地拿筷子夹着。 最关键的是,一只虾她居然分了五口才吃完! 好像自己是什么淑女一样…… 秦玄策马上察觉到不对劲。这事,和秦小竺当时拎起王笑亲上一嘴,性质可完全不同。 但秦玄策转念一想,这两人都不好惹,管他们做什么,嫌命长? 他便接继续埋头大吃,想着一会找贺琬推两局牌九…… 没想到才吃了个半饱,王笑起身拍了拍贺琬的肩,两人便走到旁边对坐而谈。 “先和我说说你联络的那些海商。” “是。”贺琬躬了躬身子。 之前他初见‘王老虎’时率性洒脱。投个三万两银子,还拿捏着架势、隐隐有居高临下之感。没想到短短数月,眼前的少年便成了炽手可热的人物。 贺琬再想到自己一生在风浪中以命相博、九生一生,却还远远不如人家娶个公主就达到的成就……这世道,博命的不如长得俊的。 他倒也不至于怨天尤人,但多少有些感慨人生气运。 时也,命也。 “我其实早就想和你聊聊。”王笑并没有什么不懂装懂的习惯,颇为坦诚地又道:“你可以说细一些,如今海外的形势,我其实两眼一摸黑。” 稍调整了一下心态,贺琬便缓缓道:“我朝海商基本都是海盗。起因要从开国时说起,太祖皇帝下令‘片板不得下海’,其实禁的是民间出海,不拘官方贸易,因为民间出海税不好收。之后历代下来,海贸便一直掌握在皇亲国戚手中。京城中,贺家、文家,便只是这些勋贵的代理人之一。” “海贸利润极高,我朝士绅又不必纳税,其进项可见一般。因此鄙人掌了家中海贸之后,遭到一些算计,只好联络别的海商……”贺琬说着,小声提醒了一句:“对了,驸马抄文家只抄到五百多万两,鄙人觉得,文家应该还有别的银库。” 王笑轻轻笑了笑,摆了摆手,道:“此事先不谈,你接着说。” 贺琬便明白王笑不需自己提醒,便接着道:“这种情况下,民间能出海贸易的,其实都是走私。走私要面对官府清剿、以及别国海盗,没有强大的武力支撑是干不下去的,所以说他们是海盗,毫无冤枉。” “后来朝庭开放海禁,一部分海商的势力便慢慢发展起来。到了延光元年,东南海商郑芝龙受朝庭招抚,得到了官府的支持,这些年便成雄踞海上的霸主。延光十五年,郑芝龙更是被封为安南伯,一门勋望,声焰赫然。所以,别的海商都极是眼热。他们也想要投靠朝廷……” “有人趟出了成功的路,便有人想跟着走。”王笑有些好笑道:“投靠朝廷,让自己成为海上霸主?” “不瞒驸马,有些人确实是这样的心思。”贺琬道:“如今与我联络的海商中,有海商齐氏,齐氏主要活动于日本海域,势力不逊于郑氏海商。还有栾氏、刘麻子等人,皆是海上大枭……这些人心思各异,有的是想得一个体面的身份、落叶归根;有的是想扯起朝廷的虎皮,涨自己的威风;但其中还是有怀报国之心的……” 贺琬介绍着各家海盗的情况,王珍亲自泡了茶叶,给堂中几人斟了。 “还有一点,如今的海贸其实不太好做了。早在先帝时,红胡子,也就是荷兰人就占据了台湾。延光六年,他们侵扰广东、福建,我楚朝水师一战而胜,焚其巨舰,打得荷兰人不敢窥我楚朝!但这些番夷狼子野心不死,他们不太敢动郑芝龙的航线,却屡屡抢劫我楚朝别的的海商。因此,若无强大的朝廷为靠山,我们这些人确实斗不过荷兰人。这也是我们联合起来的因由之一。” 贺琬说着,侧过头露出脖子上的伤,笑道:“这伤便是荷兰人的枪支打的,隔得极远。他们打得到我们,我们却打不到他们。相比建奴,我们这些海商其实更怕荷兰人”网首发 “但朝廷眼前的心腹大患不在海上。”王笑道。 贺琬应道:“所以我们愿意助朝廷牵制建奴。反过来,我们楚朝强了,海商们也更有底气。荷兰人之所以强横,便是他们本国不遗余力地支持。” 王笑心道:那你想岔了,等到了清朝都要闭关锁国了。 他对这个时期的世界历史不算熟,听贺琬说了一会,才勉强想起以前课堂上的一些小知识,沉吟道:“荷兰东印度公司?” 贺琬眼睛一亮,道:“驸马竟然知道这个?!” 王笑稍稍有了些自信,眯了眯眼,试着回想那个永远捧着水杯、老态龙钟的历史老师。 脑海中,世界历史课上老师正说到17世纪中叶……同桌忽然拿出小霸主点读机看电影…… “据我所知,荷兰已从西班牙独立出来。如今正是它的黄金年代,被称为‘海上马车夫’,嗯……这是世界上第一个资产阶级共和国……接下来,应该会是英荷战争,它的霸主地位会被英国取代……” 想来想去,只记得这些考点。 王笑颇有些失望地叹息了一声,毕竟那是太久远以前的知识。 贺琬一拍大腿,很有些‘人生难得是知己’的兴奋,赞叹不已。 秦小竺难得一幅淑女的模样坐在那里,眼睛亮亮地看了王笑一眼,竟还有些仰慕的样子。 秦玄策则是道:“霸主?我听说那些番夷不过是弹丸之地,地盘还没我家茅房大,也配称霸主?” “不同的。”王笑叹道:“人家要的不是疆域,是要殖民地……” 他其实有些难以向秦玄解释什么叫‘殖民地’,因为他自己都不太懂。 但秦小竺还在那样看着自己,王笑便随口胡说道:“意思是,它不占地盘、不养人口。压榨殖民地百姓的钱,拿回去自己用。英国殖民地最多的时候,人们称它为‘日不落帝国’……明白吗?” 秦玄策拍案怒道:“这么坏?!比蒙元还坏。” 接着又问道:“何为‘日不落’?” “就是殖民地大到……太阳都走不完。” “太阳怎么会走不完?” 王笑颇有些无奈,懒得和他理解日心说之类的问题,便道:“你别打岔,我和贺兄聊正经事。” 于是,在说了一会这样的题外话后,话题便又回到那些繁琐的事务上。 王珍与王珠饶有兴趣地听着,时不时说些几句见解。 秦玄策支着脑袋坐在那里听得昏昏欲睡。 秦小竺颇端庄地坐着,静女其姝的样子……她心里却已经要压不住自己了。 刚才她就差点想要一脚踩在桌子上大骂一声“去他娘的,我们楚朝才会是日不落帝国”之类的狠话。 但……那天哭过之后,再见王笑,总觉得哪里有些别扭。 她心里正有些迷茫,忽然听王笑向自己问道:“你是不是困了?先去休息?” 很是包容体贴的语气…… 秦小竺微微红了红脸,想学戏台上的女子羞达达地应一句,她偏偏却又不会。 于是她飞快地跑出大堂。 一直跑到一座假山后面,她一脚踹在大石头上,骂道:“娘希匹,老子脸都丢尽了。” 这才觉得心中畅快了些。 秦小竺走后,秦玄策却不走。 他知道在京中这样的闲适日子已不多了,心心念念想推两局牌九。 听着王笑他们商量那些算计人的琐事,秦玄策困得头越埋越低。 忽然,耿当在屋外喊了一句:“俺要见驸马,急事!” 秦玄策猛然醒过来,却见耿当已冲进来,面色慌张地道:“驸马,不好了,傅先生病了……” 王笑手中的茶杯一晃,茶水洒了满襟。有些侥幸地问道:“他得的……不是吧?” 可惜耿当还是道:“应该就是鼠疫。” 秦玄策吃了一惊,喃喃道:“那……那是治不好的啊……” 王笑脸色一变,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话来。 第376章 说不听 积雪已没到膝盖。 宋文华拉着喜儿走在凛洌的风雪之中,忽然,他抬起手指着前面,兴奋地大喊道:“看,京城!” 远处,城墩的轮廓在天际隐隐一线,但宋文华已感受到巨大的雄浑气魄,这一路而来在艰难困厄在这一刻化作无尽的激动,他双手合十,有些语无伦次地道:“老先生你看,小子到京城了,就要到了……” “宋哥哥,我看不到啊。”喜儿踮了踮脚,有些着急。 宋文华试着抬了一抬她,却再没有力气。 “我们跑起来。”他拉着喜儿跑在雪地里。 两人又跑了小一会,宋文华喘着大气问道:“看到了吗?” 喜儿有些迷茫,伸手指了指一条天边极长的黑线,问道:“这么长都是吗?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城?” 宋文华一时不知如何形容,只好道:“这是全天下,最大最大的城。” 两人有些傻气地相视而笑,眼中尽是喜悦。 又走良久,他们从荒野中拐到官道,便见有役夫在扫着雪,官道上慢慢热闹起来,有络绎不绝的难民艰难跋涉。更新最快的网 忽然,前方传来一片嚎哭之声,接着,剧烈的马蹄声响起。 宋文华忙拉着喜儿退到道旁,将她护在身后。 却见有二十余个衣衫破败的人一边哭嚎着,一边拼命向这边跑来。他们身后却有一队骑兵策马追赶。 那些骑兵身披白袍,脸上捂得严严实实,配着刀背着弓,在喜儿看来极有些吓人。 不一会儿,骑兵们追赶上来,将那些人困困围住,张弓搭箭,防备森严。 人群中哀嚎不断,有人恸哭道:“官爷,小的真的没染上病啊。” “颈上都起疙瘩了,还敢不认?谁再逃一步,全部射杀!” “大家伙别回去。”人群中有人喊道:“他们治不好我们的,回去也是等死,我们冲出……” “咻”的一声,一支利箭激射而出,将喊话的人射径直射杀在地上。 喜儿吓了一跳,捂着眼哭起来,低声对宋文华道:“宋哥哥,军官好坏啊,我们跑吧。”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宋文华却只是愣愣看着那边。 只见那群人已骇得跪在地上,又有人哀哭道:“官爷,求你们了。放小的去见见家人吧,小的只想把怀里这半块饼给我家囡囡……” 为首的骑士高大魁梧,蒙着脸看不出表情,眼中却流露出一种愤怒,叱骂道:“你脑子被狗啃了!世上怎会有你们这么蠢的东西!” 那群人却还是哭嚎。 “小的得过许多病,都是能好的啊,求官爷放了小的。” “小的明明没染病啊……” 宋文华目光看去,见那群人侧颈处都已生出疙瘩,确实已染了鼠疫。他便松开喜儿,从怀里掏出针炙盒子,往前走去。 却见那些罩着白衣的官兵都有暴跳如雷的样子,为首的那个还重重在自己脑袋上拍了几下,似乎因为和这些人讲不清楚很是生气,弄得他身下的马匹都不停刨蹄子。 “说了多少次了?你们这些蠢货就是不听!为啥就是不明白?这病是会传染的,还见你他娘的囡囡,老子刨了你祖坟!” 为首的骑士骂了一句,依旧狂暴不已,又骂道:“你娘到底是咋生出你这样的蠢材!你是听不懂老子的话?还是压根就是心坏……” 忽然,人群中有人吐出血来,场面登时大乱。 白衣骑兵们骇了一跳,拉着缰强便往后退。 “放箭!” “放箭!说了也不听,还敢跑出来,都他娘给老子射死喽!” 人群中则是有人喊道:“大家伙和他们拼了!我们反正也是要死的,还怕个卵子球。” 宋文华心中焦急,大喊道:“都别动手!我能治鼠疫,都别动手……” 这样针锋相对的场面,其实没有什么人相信他。 但那个为首的骑士却还是转头看了他一眼,猛然掷出手中的长刀,将冲上来的一人钉死在地上。 “都他娘的停手!大夫来了。” 宋文华松了口气,忙上前道:“我能治他们,我会刺血法。” “你真能治鼠疫?”那骑士目光灼灼,哼道:“小家伙,你若是想骗顿饭吃,趁早说,这事不是闹着玩的。” “真的能。”宋文华坚定地点点头。 喜儿也跑上来,怯怯道:“是真的呢,官爷。” “跟老子走。” 宋文华一愣,看向人群,喃喃道:“可是他们……” “一群又蠢又坏的东西你管他们干嘛?”那骑士冷哼了一声,吩咐人道:“你,你,带上这两个小的。至于这些人,肯回去的赶回去,还想跑的杀了。” 便有骑兵下马来拉宋文华。 宋文华挣扎着喊道:“你不能这样,要救就都得救,我来京城是要救天下人,不是只为谁一人。” 隔着面罩,他还是能感觉到那为首的骑士讥笑了一声。 “那你去救,显显身手也好。” 宋文华便牵着喜儿一步一步走进人群。 一道道渴望、热切的目光剐在他身上,让他有些紧张害怕。 “救我。” “选我。” “选我……” 宋文华深吸一口气,在心中念了两句老医者告诉自己的医者仁心,才稍稍镇定下来。 他选了一个病得最重的,在喜儿的帮助下便开始施针。 数不清有多少人瞪着眼紧紧盯着他,让他的手都有些抖…… 汗水在鼻间凝聚成水滴,过了好一会,宋文华捻下最后一根针,松了口气,向病人问道:“你感觉如何?” “好……好多了。” “我再开两幅汤药……” 忽然有人惊叹了一声:“他真的能治!” “下一个是我。” “到我了……” 争执声中,所有人都没想到一声变乱突然发生! 瞬间也不知有多少只手拉在宋文华身上。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推搡中手里的银针便掉在地上。 “你们让开,我的针掉了……” 宋文华还没来得及喊完,眼前便只看得到混乱的衣角,耳里隐约听到喜儿喊了一句“宋哥哥……” “别抢啊。” “轮到我了,我的病最重。” “你们把大夫的针弄掉了,走开啊。” “还不懂吗?官军不会让他救太多个的,要死一起死,谁也别想独活。” “就是,官军要带走他,不会管我们的。我们抢了这小大夫,杀了官军逃吧。” “对,抢大夫,杀官军!” “抢大夫,杀官军……” 宋文华被挤在人群中,不停有人大力拉扯着他的身躯。 忽然一声如雷般的大喝响起:“都不许放箭!给老子下马砍。哪个要是敢伤了大夫,老子做了他全家……” 惨叫声接连响起。 夹杂在惨叫声中,有人忿声嘶喊道:“扯官军的面罩啊。” “对,扯面罩!” “要死一起死……” 喊杀声渐渐停下来。 地上的血混着雪,一地的狼藉。 两个抱在一起的白衫兵丁背上血肉模糊。 “老佟、老贾,还搂在一起干嘛?” 有人推了他们一下。 两个兵丁便缓缓分开来,“嘭”的一声倒在地上。 在他们的身子中间的宋文华便显现出来。 有人喊着老佟、老贾的名字,有人喊着:“小大夫在这里……” 少年医者失魂落魄站在血泊中,看着地上的尸体,默默记下他们的名字。 他眼睛忽然有些酸。 好一会,他猛然回过神来,惊呼道:“喜儿!喜儿……” “别嚎了!” 宋文华转头看去,便见喜儿被那为首的骑士夹在胳肢窝下。 “喜儿,你没事吧?” “宋哥哥。”喜儿哭道:“我没事……” 宋文华这才见那骑士脸上的面罩已然掉落,露出一张凶神恶煞的脸。 第377章 小大夫 白老虎把喜儿往地上一放,喝道:“刚才哪个面罩掉了,站出来!” 脸上没面罩的官兵对视了一眼,纷纷走出来。 白老虎又喝道:“他娘的,老子明明看到有人把罩子又系上去,还不站出来?!” 一众官兵便又低下头。 “老子面罩掉了,愿意第一个去隔离,你们呢?”白老虎怒道:“你们个娘的!对得起老佟和老贾吗?” 便有几个官兵又走了出来。 “老子看到的不止这些……” “这位将军。”宋文华走上前,低声道:“对不起,我……” “你什么你,要不是你这身臭酸儒气,老子的人能死吗?!他娘的,现在连老子都要死了。” 白老虎说着,一伸手便想抽宋文华一个耳墩子。 到最后,他却还是收了力,轻轻在宋文华脸上刮了一下。 “以后给老子放机灵点……” 马车缓缓而行。 喜儿透过车窗的缝隙,能看到一路上都是繁忙景象,罩着白衫的人各自劳作、开荒建房,车马往来络绎不绝……总之与她以前生活过的地方,仿佛是两片天地。 如此看了良久,方才看到一个大牌子,上面的字喜儿却都不认得。 “宋哥哥,那是什么字?” “笑谈产业园。” 喜儿颇有些不解道:“为什么这牌子是放在这里?不是在入口的地方?” “这里应该是以前的入口,扩建得太快,牌子还未移出去。” “为什么不移出去?” “这种小事,大人物不在意吧。” 喜儿却觉得这是很大的事,就好像……有宅子的人,牌匾都是挂在门外的。 产业园里更加繁华,她很是好奇地盯着车窗外看,马车外的兵丁却是将车帘子拉上,还用强硬的语气道:“你们接触过鼠疫,别再拉开帘子。” “宋哥哥说我是免疫的。”喜儿小声抗争了一句。 过了一会,马车到了地方,喜儿和宋文华便被分开。 领路的人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棍,说什么都是用木棍指来指去,不让她靠近,显得很是无礼。 接着喜儿便被带到一个极暖和的小房间, 一个婆婆在房外喊道:“你自己洗个澡,洗干净了,脏衣服丢到筐子里。” 喜儿依言做了,却见那个脏衣的筐子又被那婆婆拿铁钩勾了出去。 她贴着窗缝一看,只见那婆婆二话不说,便把自己的衣服丢到大火炉里烧掉。 喜儿急得几乎哭出来:“你怎么烧我衣服?!” “屋里有干净衣服,洗了澡自己换上……” 洗了热水澡,换上干净衣服,那布料厚实暖和,很是舒服。 接着她戴上面罩,由人领着到了另一间屋子。 这里面却都是些桌椅板凳,空气中隐隐有菜香味,好像是吃饭的地方。 过了一会,宋文华也被领过来。 两人正想坐在一块,领路的人便拿木棍拦了拦,冷冰冰道:“隔远点坐。”网首发 喜儿颇有些失望,好在只一小会,便有人端了两碗白粥上来,又添了两碟小菜。 “我……我们可以摘面罩吃吗?” “可以。” 他们才吃到一半,忽然有人急急忙忙在门外问道:“大夫来了?俺先带去治傅先生……” 宋文华便马上搁下筷子道:“我是大夫。” 喜儿道:“我也是。” “好,你们先跟俺走,回来再接着吃。”那人进来便伸手拉宋文华。 喜儿见这个人浓眉大眼,看起来颇为和善,还不像这里别的人那样冷冷冰冰疏远二人,便轻声问道:“刚才那个很凶的白将军去了哪里?” “白老虎?送去隔离了。”那人边走边说。 “大哥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耿当。”耿当飞快地应了一句,又道:“你们要是假大夫,现在说还来得及,一会可就没机会了。” 喜儿马上便抿紧了嘴,不敢说自己是大夫。 宋文华便道:“我真能治鼠疫。” “俺信你。” 一路而行,宋文华只见不停有捧着文书的人来回奔走。 又到了一个院子,却见一个戴着面罩的少年正在暴燥地拍着桌子骂人。 “这也问,那也问,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傅先生不在,你们什么也做不来了是吧?” 他语气极有些威严,吓得一群文书脸色发白。 宋文华与喜儿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却听另有一人语气温和地道:“三弟急什么……你们先去忙,把文书放着吧,一会我来处理。” 耿当这才带着人过去,隔着老远喊道:“驸马,又来了两个大夫。” 王笑正要上前,耿当连忙又道:“这两人接触过疫者,驸马别过来。” 喜儿轻声嘟囔道:“都说了我是免疫的。” 她抬眼一看,却见那眉目极好看的叫什么马的少年伸手拉出一屉金子,道:“治好了傅先生,这些都是你们的。” 喜儿从未见过这些金子,登时又是吃惊又是高兴,心想:只要有一块就足够自己和宋哥哥过一辈子了。 宋文华却是道:“我不要钱。” “治得好,你要什么都好谈。但若是敢白给我希望,你们两个就走到头了。” 语气不算重,但透着生杀予夺之气。 不知怎么的,听了这样一句,宋文华登时面色一白,喜儿更是差点哭出来。 等耿当带着人往傅青主屋里去了,王笑便揉了揉脑袋,坐在凳子上发呆。 王珍叹道:“你心绪不对。” 王笑有些怅然道:“千方百计做到这一步,若是傅先生没了。我真的觉得……” “大哥你知道吗?我今日才知道他平常做了多少。这边的事我交待几句便撂了挑子,是他一直在撑着,并非为了钱财权势名声,就只凭着一腔热忱。我知道好人未必有好报,但若是亲眼看着傅先生这样的人去了,我便不知道自己执守的东西,还有没有意义……” 过了好一会,耿当才领着宋文华、喜儿出来。 王笑看着耿当,却也不开口问。 宋文华道:“我已施了针,再开些汤药,调养两日便好。” 他说完,明显感到整个院子的气氛都松快下来。更新最快的网 但宋文华心中却感到深深的疲惫。 他之所以来,只是想着能多救一人便多救一人。 面前这个少年显然是大人物,而大人物多是一样的。 想到那些争抢着让自己先救的人,想到一路而来的种种,又想到老医者提及反军不愿放其离开的事……宋文华忽然有些认命了。 “不好意思,刚才我不该威胁你的……” 耳边是诚挚的感谢声,宋文华摇了摇头,心想自己怕要像老医者般落入大人物的控制。 下一刻,他忽然听到对方问道:“你可愿将这疗法流传于世,以救万千世人?” 宋文华一愣,诧异地抬起头。 “只要你答应,但有所……” “我我……我就是为这个来的!” 宋文华一句话出口,便感到整个人都虚脱下来,强撑到现在的那一股韧劲一松,他再也站不住,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老先生,你看到了吗?我终于…… 这一觉极为香甜,但黑暗中似佛有无数声音不停喊着宋文华醒来。 他强忍着困意,逼自己张开眼。 眼前一个温和的男子,三十岁左右模样,气质与他父亲宋译相仿,正在床前翻着文书。 “你醒了?”王珍笑了笑,笑容中带着宽慰:“这一路山水迢迢,你是怎么走到京城的?” 只一句话,宋文华瞬间便想起父母,想起在潼关将自己掩在身下的独臂汉子、放自己一马的反军兵士、老医者、阿财、喜儿、老佟、老贾…… “若不是他们护着我,我……” 他才开口说了半句,终于再也忍不住,泪水如决堤一般嚎陶大哭起来。 多年以后,有许许多多人平安地过完了一生。 他们并不知道的是,这背后又有多少人默默做过什么。 曾经有个十二岁的孩子,凭两只脚跋涉过千难万险,穿过大半个楚国,最终救活了数不清的人。 一路上也见过人心险恶,但他并不孤独。 因为有人告诉过他:“世上总有好人与坏人,但想来还是好人多一些……” 第378章 易欺者 “听说卢正初给那小子赐了字,置之。” “呵。”何良远一笑置之。 他拈起一枚棋子,略带讽意地道:“一天之内便召百余医者学那金针放血法,王置之好大的手笔。” “一天百人,数日内便可教会上万人。京中已经传疯了,齐王一时风头无两。”何正孝若有所思道:“为了能让齐王上位,他也算是绞尽脑汁。” “这么说,那鼠疫真能治?” “自古以后,各行各业皆是秘技自珍。”何正孝道:“也不知王笑如何逼迫了那个小大夫,把这等能换一世名声、富贵的绝技献出来?” 何良远这才落下棋子,沉吟道:“他这一招棋,老夫想不通……恭王府一事,京中贵胄人心惶惶。他若是藏下这个压箱底的后招,轻易便可化为大用。如今秘法传世,这一招厉害的棋便算是废了。最后的功劳名望却还都是齐王的。能坐到这个位置,谁不是如履薄冰、不想拼命多攒些底牌?想不通呐。” “那小子脑子一向是有些问题的。”何正孝道:“他在国子监那两天,我仔细看过,并非什么天赋超卓之人。” 何良远苦笑一声,又想到那两个耳光,叹道:“他傻不傻的已不重要。眼前这局势,老夫一身本领已使不出来了。” “何止是大兄不好施展,卢正初不也是怕了王笑?上表辞去首辅一职。” “朝中怎么说?” 何正孝兴灾乐祸道:“还能怎么说?畏难怯险、不堪大用,沦为天下笑柄,老东西这辈子的名声算是去了大半。” 何良远忽然脸色一沉,面露不悦之色。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何正孝一惊,这才意识到这句话戳到了大兄的痛处。 “大兄,我是说卢……” 何良远摆了摆手,缓缓道:“听说最近九门已少有人运送棺木出城了。” “是啊。”何正孝叹道:“疫情最重之时,城门日出万棺,可这些日子却少了。看来齐王这防疫的差事就快办成了,往后便是更难办了。” “老夫得到消息,王笑一直在暗中命人焚烧百姓尸体,营造京中疫情缓解的假象。”何良远眼睛眯了眯,道:“既然疗法有了,那些王公侯伯也不必再因恭王府的惨事投鼠忌器,也该出来闹一闹了。” 何正孝低声问道:“我们如何做?” “我们不必做什么。”何良远道:“听说京城粮商崔平昨夜去了王家。你去放出风声,王笑接下来要打粮价了。剩下的,自然有人做……” 楚朝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旱灾、蝗灾、雪灾、瘟疫、叛乱、粮荒……如是种种对于庙堂上的高位者而言,其实更直观的印象是,这些是一桩桩差事。 差事办不好便没有功劳,办成了便有功劳。办差是过程,而领功是结果。 过程很难,但若只想求结果,并非没有别的办法。 比如可以投靠有功劳的人,比如也可以抹杀别人的功劳…… 因此朝堂最关注的事无非就是那些,王笑是否能封侯?齐王是否能成为储君?内阁将如何分划势力…… 但对于生活在底层的草芥之民而言,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巨大的重压。 好比路上有一块石头,人看到了只要踢上一脚,对于蝼蚁而言,却是灭顶之灾。 十一月初七,大雪。 东垛桥二巷。 丰小六担着两筐纸钱出门摆摊。才走到桥头,便被巡捕营兵丁赶了回来。 他回到家,见他娘马氏还在撕黄纸,便劝道:“娘,你身体不舒服就别撕了,官府不让出门卖,再撕也换不来钱。” 马氏手中动作不停,咳了咳道:“我听人家说瘟疫就快过去了,过些天便可以再卖了。” 丰小六有些泄气道:“还以为死的人多,这纸钱生意能红火。没想到还没卖几天……以后办丧的人少了,这压的黄纸可怎么办?” “不卖就不卖。”马氏脸色不太好,却还是笑着宽慰道:“我们逃荒到这里,捡了这屋子住,还得了接济,已经是大福分了,该知足了。” 丰小六有些得意起来,道:“什么福分?是我脑子活。” 他们母子俩是最早逃荒的难民,到京城后丰小六到处晃荡,发现这间小屋子没人住,便打听了一番。得知原本的户主被前头如意醋坊的杜家兄弟打死了,户主家的内弟杀了杜家兄弟被捉了,剩一个小女娃让人接走,这宅子便空了下来。 丰小六便带着他的老娘偷偷住了进来。 后来户主的内弟倒是回来过一趟。见丰小六孝顺,不但没要回屋子,还接济了他一点银子,丰小六便置办起了一点小本生意。 此时丰小六眼球一转,往门缝外看去,低声道:“娘,其实我摸清楚了,巡捕营下午换防的时候有半刻没人在街上守,我可以到金鱼池那边卖纸……前天过去,我便卖了两大筐。” 马氏又咳了咳,劝道:“你别去了,人家读书人都说了,这种时节别在外面晃。人呐,要惜福。” “粮价、药价都涨了,再不换些钱回来,过几天吃什么。”丰小六道:“你还在病着,我今天捉两幅药回来。” 马氏摸了摸脖颈,有些难受地低声道:“儿啊,你说我这疙瘩,是不是染了鼠疫?” “哪能啊,娘你都没出过门。”丰小六盯着门缝,随口应道。 …… 黄昏时,一缕清烟在东垛桥二巷轻轻飘荡着。 巡捕营的巡卒王明明听得哭声,眉头一皱,一脚踹开门,便见丰小六正抱着他娘的尸首一边大哭一边烧纸。 王明明吓得后退一步,紧了紧脸上的面罩。 “快,让运尸队过来!” 不多时,便有一队全幅罩衣的人冲进来,二话不说抢马氏的尸首塞进麻袋里装走。 “你们干什么?!别碰我娘!” 丰小六被水火棍架在墙上,大喊不停。 脖子上的水火棍架得他使不出力来,眼看着装着马氏的麻袋被带出门,丰小六气极之便被要去啐旁边的人。 王明明大喝道:“把他也带走!” 又一个麻袋罩下来,丰小六眼前一花,便看不到外面。 板车走了一阵,忽听王明明又是一声惊呼。 “你们都不要命了,让开!” 接着,四下都是震天的呐喊声。 “死者入土,方得心安。焚我亲眷者,不共戴天!” 有人大哭道:“官府为了掩饰惨状,抢夺我们父母骨血,堆积如猪狗敝物,更以烈火焚之。我们若是这都能忍,还有何颜面活于世上?!” “不错,为了当官的几个人的功绩,难道就能要让我们的家人亲属死后化为齑粉,魂无所归,当孤魂野鬼吗?” “大家闹起来,我们要上达天命,让天子重惩奸贼……” 丰小六侧耳听去,只觉心中被点燃了一般,激愤难平。 又听得几声惨呼,有人解开他的麻袋。 眼前是一幅乱象,一众百姓拥了上来,对着巡捕营和巡尸队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丰小六看着在地上如烂泥一般的差官,强忍着不让自己呕出来。 “我娘呢?” 他目光扫去,却见两个穿白罩衣的人速度极快地拉着一辆板车消失在城门外。 “娘!” 便有人双目通红地喊道:“你别怕,我们去京郊焚尸场抢回你娘。” 丰小六大哭起来,喊道:“他们都是骗人的,我娘哪里都没去过还是染了病,都是骗人的……” “不错,官府就是为了自己的政绩。” “齐王主理防疫,可惜用了王笑这样的奸贼……” 丰小六把在金鱼池卖黄纸的那一幕从脑中彻底驱赶出去,心中那无法忍受的巨大愧疚终于化成了熊熊怒火。 他再也不想冷静下来思考任何事情,只想用尽全力去喊、去咆哮。 于是他跟随在人群中,不停挥动着拳头。 “死者入土,方得心安。焚我亲眷,不共戴天!” :。:m.x 第379章 丹霞岭 卢正初在学生林向阳的搀扶下登上层楼。 夜风寒彻。 “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卢正初低声念叨了一句,看向远处的火光明灭,眼中泛起一丝悲悯。 “老师的辞呈陛下还未批,再摊上这事,那些人又要在背后诋毁了。”林向阳道。 “陛下不批,是有他的考量。老夫若走了,这首辅只能落在左经纶身上,他是齐王一系,陛下绝不敢让他主理内阁。”卢正初扶着栏杆,缓缓道:“可是没办法,留给辽东备战的时间不多了……好在这京中诸事,王笑做得比老夫好。” 林向阳看向远处,隐隐还能听到那边有人在喊着:“焚我亲眷,不共戴天……” 他不由道:“这场民乱又不知要死多少人?这也能叫做的好?” 卢正初默然一会,叹息了一声。 “雷霆手段,方显菩萨心肠。” 林向阳脸上显然有些不忿。 卢正初道:“从齐王奉旨为钦差到现在,王笑只用了一月便稳定京城疫情,你可看出什么了?” 林向阳道:“他那些方法本就不难……” “病好治,难治的是人心。王笑所擅长的其实是压服人心。应对这场瘟疫,他的一应对策其实很简单,难处在于各方势力的权衡。你以为是他没把握好才导致了这场变乱,殊不知他的目光已在更远处……” 林向阳思索片刻,问道:“莫非他要反手对付勋贵和何良远?” “那些人已不值得他动手。”卢正初道:“呵,原来所有人都忘了这瘟疫并不止京城有,以为天子脚下控制住了就四海升平。王笑以如此手段迅速扑灭京城疫症,为的是给天下一个照猫画虎的参照……这一点,何良远看不出来,其人境界已逊之远矣。老夫则是看得出来,却做不到。” 他说着,有些失望的看林向阳,叹道:“你呢?你是怎么回事?随老夫这些年,最后还是被权势迷了眼不成?” 林向阳低下头,执礼道:“学生知错。” 卢正初摆了摆手,道:“不怪你。老夫又何尝不是如此?也就是这些日子……与年轻人对奕,老夫也长进不少啊。” 过了一会,林向阳又问道:“那些变乱百姓其实也可怜,王笑要如何做?” 卢正初笑了笑,苍老的脸上既有悲悯,也有冷酷,亦有高位者的威势。 他有些答非所问地自语道:“也不知一介商贾如何生出这样三个儿子?王大郎外柔内刚,王二郎外冷内热,王三郎或许是……外圣内王。” “谈圣贤简单,行王道却难……” ------------------------------------- 周衍今天本来颇为高兴。 连大夫都有了,京中疫情平定指日可待,齐王名望已有日中天之势…… 王珰还约他过阵子去听戏。 等京中民乱的消息传来,周衍便再也笑不出来。 王珰便是吓得六神无主,在屋里窜来窜去,恨不能找地方躲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我是不是又要被捉起来了?”王珰急道:“殿下,我护着你去避一避吧?” 周衍倒也有些担当,强行平定心神,道:“怎么能躲?我去和他们解释清楚,如何?” “解释?”王珰惊道:“怎么能解释得清楚?殿下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我也不活了。” “但……” 下一刻,王笑走了进来,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半点喜怒。 “笑哥儿,你说过让殿下准备请功的。”王珰忙上前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王笑不急不徐道:“堂兄,你沉稳点。” 语气平淡,还带着笑意,但就是有批评人的感觉。网首发 王珰很有些委屈,心想:你自己平常也不怎么沉稳啊。而且人家都不想掺合这些事了,是你非要人家来的…… 王笑已转向周衍道:“已走了九十九步,只差这最后一步了,殿下请随我来吧。” 周衍见他神色平静,一颗心便定下来,点点头道:“听姐夫安排就是。” 见了周衍这服帖劲,王珰不由心道:怪不得宝哥儿巴结得紧,笑哥儿如今这火候可不得了…… 但王珰自己却有些不求上进,趁安排齐王车驾的功夫便拉着王笑道:“我听说珠二哥去山东了,我也想去。” 王笑一愣,问道:“跟在齐王身边不好吗?” “好是好,我就是觉得自己不是成材的料。”王珰低声道:“我就想和碧儿和和美美过日子。” ——你做的这些事,对我来说太凶险了。 王笑便笑道:“二叔可交待了,得给你个好前程。” 王珰又哀求道:“笑哥儿,你别嫌我麻烦啊。我其实就想安安稳稳的,偏我爹要我上进,我上次被顺天府捉了,差点吓死……反正我不想呆这京城了,好不好?求你啦。” “好吧。”王笑松口道:“过些日子我想逛逛北方四省,你随我一道走。” “谢谢笑哥儿!”王珰大喜。 但下一刻,他不知为何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跟着笑哥儿一起逛北方四省? “那个……我能不能自己去?” 王笑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起来:“你还说你不麻烦?” 那边齐王车驾已然准备好。 周衍向来走路都是一丝不苟,如今却偶尔也不那么循规蹈矩,回头向王珰道:“你还不跟过来。” 他身后的小太监有些讶异,但当着王笑却也不敢指责殿下无礼。 王珰肩膀一垮,极不情愿地跟了过去…… 一路明火执仗,人马缓缓出城。 虽说王笑一派指挥若定的模样,王珰依然有些不安。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走了好一会,队伍便慢下来。 王珰掀开车帘向外看去,只见护卫们拿着刀枪将百姓隔绝在道路两旁…… 人群中,有人低声道:“鹰老四,你目力好,看清了吗?” “那辆是齐王的车驾没错吧?” “对。里头有几人?” “两人。”鹰老四淡淡道:“都说那奸贼长得极俊,老子觉得有些夸大其词了。” “反正比你长得俊。” “他护卫多,踩了点子也就是了,走吧。” 两个身影这般嘀咕着,便悄悄从人群中退了出去。 京西。 秀峰,此处原为辽代七十二营寨之一,其山雄奇险峻、峰峰相连,山上有秀峰寺,山下有大觉寺。 大觉寺以西,有一处山坳名为丹霞岭。 这些日子以来,每到深夜,丹霞岭便有冲天火光而起。附近百姓不知是什么,只道是天火降世。 这一夜,发生在这里的罪恶一幕终于还是被人揭开了…… 身罩白衣的人拉着板车上了一处小断崖,掀起板车便将几个麻袋丢在山坳之中。 而在下面,麻袋已堆积成了一个小小的山包。 小山包再往下,便是一片黑乎乎焦炭。 这样的天气,远处还飘荡着点点鬼火,在雪夜中显得格外湛人。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火把的光照下,能看到有的麻袋上还泛着隐隐的血迹。 “天理不容啊……” “娘啊……” “爹……” 有人大哭起来。 有人愤怒地怒吼道:“他们怎么能这样?!” 所有的悲哭与怒吼最终化成一声声齐心协力的高呼。 “焚我亲眷,不共戴天!” 丰小六站在人群中,振臂高喊着。 他知道再也找不回他的娘亲,他只能通过这样嘶心裂肺的吼叫向自己证明,娘亲是被官府害死的…… 终于,两千余名兵士护卫着齐王车驾过来。 人群中有些慌乱。 便有人大喊道:“怕什么?他们还敢在天子脚下屠杀百姓不成?” “不错,焚我亲眷,不共戴天!” “我们要见齐王……” 第380章 燃光焰 王辇缓缓行上山峰。 丰小六抬头看去,远远地便看到那华贵的马辆上下来两个人,也是白衣罩身,脸上罩得严严实实。 另有一人下了马,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这些人。 “我是王笑,焚烧尸体便是我的主意。至于为什么?原因我也解释过。是不信,还是另有目的?你们心知肚明。” 夜风将王笑的喊声吹进山谷之中,远远的有回声荡开来。 “心知肚明明明……” 丰小六登时愤怒不已。 什么尸体也会传播瘟疫的鬼话他是不会信的,也根本不愿意相信。 “你胡说!不然为何我娘亲死了,我却没事?” 四周不停有人喊叫着,将他的声音盖住,也将声势又推得更浩大了一层。 “分明就是这奸贼为了自己的功绩,不让我们的亲人入土为安!” “王笑无耻之尤,让齐王殿下出来解释。” “王笑伤化虐民、恶孽涛天,让齐王来对我们承诺不用此贼……” 山峰之上,周衍被这阵势惊到,问道:“我去和他们解释?” 王笑摆了摆手,笑道:“这些人成语能用得这么好,没什么好说的了。” 周衍便明白这此中有人煽风点火。 王笑抬首望着月亮,低身自语了一句:“此处风景秀丽,朝晚还能听到大觉寺的禅音,有什么不好的?若是我死了,如此化为粉末、归于自然,也挺知足。” 周衍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碎碎念。 但看着王笑眼中的神情愈发坚定起来,周衍又有些恍悟他这话,是在告诉他自己没做错。 所以,王笑也有怀疑自己的时候吗…… 山上喊声愈大,一浪接一浪。 王笑也懒得再喊,招呼过一个大嗓门的亲卫吩附了几句。 那亲卫清了清嗓,便开口喊起来。 王珰正在那看风景,被他这一嗓震得一腚坐在地上。 “你们既然想埋葬亲人,上去领啊。” 下面丰小六一听便想往上冲,却被好几人一把拉住。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你不要命啦,那麻袋里全是染了瘟疫死的……” 丰小六一愣,脚下的力却还是缓缓散了,喃喃道:“他们骗我的。” “对,官府是骗我们的!领了尸体他们不会让我们走的。” “休想再骗我们!” …… 周衍实在有些无奈了,叹道:“为什么怎么说他们都不听?” “正常。”王笑道:“世上的事,若能都靠嘴说通,还要刀枪做什么?” 周衍还没反应过来,王笑却已递了一支火把给他。 “殿下,拿着。”王笑指着山坳中的尸山,道:“京城的防疫便只剩这一项了……掷了这只火把,我为殿下请功。” 周衍缓缓伸手接过火把,走了两步,看着那尸山忽然有些恍惚。 “齐王殿下!死者为大,殿下万万不可。” “殿下,快住手!” “求殿下不要烧我爹娘……” 山崖下的哭声愈发凄厉起来。 王笑低声劝道:“此举,不是做给他们看的,是要做给天下人看。今日殿下顶住压力亲自焚尸,天下人方能知这是对的。” 周衍点了点头,嘴唇有些发白。 这一刻,十四岁的少年一向笔直的背却有些塌下来。 他能感觉到山崖下无数双眼睛在看着自己。 天下间无数双眼睛也在看着自己。 “殿下,生黎何辜?求殿下睁眼看看你的子民吧。” “若烧百姓父母骨血,其魂魄何归?世间人心何归?” “我们都是你的子民呐,殿下……” “求殿下把我娘还给我……” 哀嚎声中,忽然有人高声唱起歌来,听起来极是悲伤。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 周衍身子一颤。 这是屈原的赋。 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这是他从小到大的正义。 幼时读史,他分明是下定决心不能做楚怀王那样的昏君。 此时此刻,有人唱着屈子之赋,求他怜悯百姓…… 手中的火把如何再掷? “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而愁苦。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予之……” 歌声中,周衍闭上眼,有泪水从他眼角滑落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逼人至此地步? 他忽然只想逃开,再不要当什么皇子、帝王,只想当一个正正常常的人。 王笑却又劝道:“殿下,你是皇子,只能担起世间重担。” 忽然,崖下有人悲呼道:“我叫赵狗儿,从正沟村难逃来的,全家只剩我一个了。我愿意撞死在这里,只求殿下不要烧我的爹娘妻儿……” 接着,崖下便是一阵惊呼。 “殿下,求你看看你的子民……” 周衍目光看去,见那人竟真是撞死了,还有人趴在地上捶打着地面,个个都是痛不欲生的样子…… 周衍不禁往后缩了两步。 “他们……他们真的是百姓。” 王笑道:“当然真的有百姓。” 下一刻,有人振臂高呼道:“死人了啊!我们冲上去!” “对,冲上去……” 王笑微不可觉地轻叹一声,转过身,挥了挥手。 那大嗓门兵士便喊道:“既然你们不领尸体,就别在这里闹事!我数到十,不想死的自己站到一边接受隔离,之后会有大夫给你们冶病。一……” “二……” 周衍面色一白,惊道:“你要杀他们?!他们当中大多都是百姓……” 王笑道:“今日殿下让了一步,别处所有人便会知道裹挟百姓这一招有用。若不尽快压下,往后只会死更多人。” 周衍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一颗心如坠寒窑。 “乱世用重典。”王笑走上前,道:“请殿下抛开善恶是非,只作为一个防疫钦差,教天下人如何做。” 说着,他握住周衍手中的火把。 “神明共鉴,这恶业若有报应,我愿一人承担。” “八……” 有马蹄声响起,只见远处一列列火把从山谷中转了出来。 “九……” 周衍猛然松开手,向崖下大喊道:“住手!” “十。” 王笑低着眼,抛下手中的火把。 “放箭!” “住手,别杀他们……” 火把落在麻袋上,浇了煤油的尸山轰然扬起冲天光焰。 山坳中一片大亮。 火光映着前面的一群人惊骇的脸,在他们身后,箭矢如雨般落下来…… 惨叫声中,丰小六呆呆站在那里。 人影绰绰,无处可躲,他也并不想躲。 混乱中,他看到一个读书人模样的男子躲在一处草丛里,缓缓向站到另一边接受隔离的人群中爬去。 “你带我们来的,还想走?!” 丰小六跳起来便向他扑去。 他一把拎住那读书人的领子,看着对方那张惊骇异常的脸,他自己却大哭起来。 “你也想骗我,连你也想骗我……” “兄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一起逃过去吧?” 下一刻,丰小六一把抱住他,向熊熊大火中扑去。 “兄台!你你你听我说,我们只要逃过去,官兵不会……啊!” 眼前是一片白炽的光亮。 丰小六忽然想到娘亲说的那一句“惜福”和自己那一句“脑子活”。 他忽然心中大恸,喃喃道:“娘,我那天不该去的……” 山崖上。 一轮明月映着远处的山尖白雪。 周衍闭上眼,喃喃道:“魂兮……归来……” 王笑凝着山崖下面。 在那里,火光照耀不到的地方是极深的黑暗。 仿佛在凝视着深渊。 王笑忽然心中一颤…… :。:m.x 第381章 辱门庭 一场民乱平复下来,王笑回去时已是后半夜。 见了他的神情,缨儿便有些忧心忡忡。王笑只好熄了烛火,道自己睡一觉就好。 一夜无眠,他在窗前坐到天光大亮,起身推门出去。 缨儿听了动静便马上从隔壁屋里跑出来。 她漂亮的眼睛里依旧带着担忧,但还是先将自己的屋门关上。 “少爷今天有高兴些吗?” 王笑道:“有啊,就是没睡够,得去宫里一趟。” 缨儿笑着点了点头,拦住自己的屋门,很有些警惕地道:“少爷不能到我屋里看哦。” 她表情颇为认真,看着极是可爱。但这样的举动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银。 王笑问道:“你屋里有什么?” 缨儿更加警觉起来,退了一步抵在屋门上。 “现在还不能看哦。” 王笑只好“哦”了一声,伸手拨弄了一下她头上的双丫髻。 “那我去王家那边吃饭了。” 缨儿察觉出他今天眼神里有点落寞,等他走了两步,便又唤了一句“少爷”。 “嗯?” “少爷要不要……抱一下缨儿?” 小丫头说着,低下头,抿了抿嘴。 王笑脸上牵起一丝笑容,道:“过两天吧,今天我身上脏。” 缨儿微微一愣,心想,少爷身上的蟒袍明明才洗过。 但想到屋里的东西还没做完,她便跑回屋里继续钻研。 …… 出了暗道,王笑一路走到王家前厅。 今天在这里吃早饭的只有秦玄策一人。 王笑这才想起来,王珠已去了山东,王珍还在京郊产业园。 “小竺呢?” “你又问她。”秦玄策瞥了他一眼,道:“去十王府了。” “哦,你今天做什么?”王笑随口问道,给自己盛了一碗粥。 “你还知道关心我?”秦玄策又翻了一个白眼,“我过几天都要成亲了,你贺礼备好……” 说到一半,他自己先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喜滋滋的样子。 王笑见他碗里的粥还剩半碗,便问道:“怎么不吃了?” “没胃口。” “嗯?” 秦玄策皱了皱眉,并不回答。 “说吧。” “你让我说的。” “嗯。” 秦玄策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起来,道:“你家门前被人泼了粪。” 王笑一时很是无语。 秦玄策便绘声绘色地详细说明起来。 “东府和西府都泼了,想必是趁着昨天夜里。啧啧,那石狮子给浇得……也不知他们哪来的这么多粪。我今早进门时真是……估计得好几天吃不下饭。” “闭嘴吧你。” 过了一会,秦玄策见王笑表情并不好看,便低声劝慰道:“昨夜才死那些人,你没必要放心上,九边哪年杀良冒功没杀掉成倍的百姓,我见得多了……” “我知道,也不必你劝我。但我若真能做了这件事之后还能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又算什么?算了,这种事多说无益。” 秦玄策有心再叨叨一句“也是,第一次难免这样,习惯便好”,话到嘴边却是又收了回去。 接着,王康踱步进来。 王老爷子面色不太好,频频盯着王笑,欲言又止。 “爹想说什么就说吧。”王笑放下筷子。 “这可是你让老夫说的。” 王康又踱了两步,背着手叹道:“你让老夫说你们几个什么好?一天到晚在外面惹事生非!那逆子还敢偷了老夫几个孙辈跑到山东去……” 絮絮叨叨说了一会,王康见王笑还挺乖的,没想在家里摆什么驸马都尉的威风,他便渐渐放开来说。 “还有你,门口的那些脏东西又是你招来的吧?” 王笑点点头。 “何谓辱没门庭?这便辱没门庭!粪都浇门上了。”王康胆气愈壮,道:“祖辈世代为商,一直谨小慎微,洒了多少银子铺桥修路才得了一点点良善名声。家业传到你爹我手上,我苦心经营,好不容易混了个官阶。没想到啊,一夜之间名声便臭了,跟门口那脏东西一样臭不可闻!” “你还在老子家里修了个暗道,弄得乌烟瘴气……” “都跟你说了多少次,让你少回来、少回来!你就是不听……” 王笑语气平静道:“知道了,孩儿以后少回来便是。” “真的?” 王康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一时很有些惊喜。 “真的。” 王笑点点头,起身出了大堂。 王康微微一愣,向秦玄策问道:“你觉得他生气了吗?” 秦玄策不回答。 王康看着王笑的背影,心道:“往日里嘻嘻哈哈的,越长大越小气,逆子。” 那边王笑才打算出门,却见陶氏匆匆追了过来。 “三弟慢走。” “大嫂有何吩咐?” “你今日可有去京郊?” 见王笑点头,陶氏便递了个食盒过来,笑道:“那就烦三弟给你大哥带上。” 接着,她微微迟疑地低声道:“明日便是娘亲的祭日,你大哥那人性子古怪,这时节总摆些臭脸……三弟多担待些。” 王笑便明白食盒只是由头,最后这句话才是她真想交待的。 至于为何只对自己说,其实也好理解…… 他便笑了笑道:“我明白。”网首发 府门外,杂役们正捂着口鼻、忙忙碌碌地清理着。 一片狼藉,臭气熏天。 王笑也不在意,还驻足看了一会,才领着庄小运和一群护卫往皇宫策马行去。 一路上人不算多,却纷纷侧目向他瞥来,流露出憎恶嫌恨的眼神。 时不时有人眼睛盯着他,啐一口痰在地上,嘴里低声咒念些什么。 庄小运极有些生气起来,扯着缰绳便想过去喊骂。 王笑淡淡道:“算了。” “驸马……” “这样至少说明他们心中还有忠奸之辨。如果所有人都麻木不仁,反而是更坏的事。不是吗?” 庄小运不解这句话的意思,只好默默跟着。 接着有人便朝着路上的狗丢石子,嘴里指桑骂槐地道:“死狗,你还敢到街上来。” 此举引得不少人压着声音笑起来。 见王笑还是没追究,便又有人胆子更大了些,时不时便能听到“屠戮百姓”之类的窃窃私语声响起。 慢慢的,有人壮着胆子喊道:“看,那就是为了功绩,焚尸杀人的王笑。” 一句话喊完,那人飞快地缩进巷子,过了一会又探出头来,对着王笑一行人的背影得意地大笑起来。 “屠戮百姓的恶贼,别人怕他,我不怕他!” “狗东西,吠两声啊……” 第382章 权力潭 一路到了宫门外,王笑便请求觐见。 过了一会,小黄门小跑回来,赔笑道:“驸马来得不巧,陛下龙体欠安,还是请回吧……” 这是王笑意料之中的事――王芳得了命令暗杀王珠,人却大摇大摆地出了京,延光帝心中愤怒可想而知,不会见自己。 他便对着乾清宫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再起身时,便见钱承运向这边走来。两人对视一眼,会心地点了点头。 “想必钱大人今天又弹劾我了?” 钱承运拱了拱手,阴阳怪气地道:“下官禀公行事而已。驸马昨夜调动官兵,可有我兵部调令?若没有,可犯了大罪。” 王笑道:“彼时事急,我现在便是来补办的。” “这不合规矩……” 如此相互对呛了几句,王笑大大方方地进了兵部钱承运的公房。 分别落座之后,钱承运笑道:“京城防疫大局已定,但驸马看起来似乎不甚开心?” “长路漫漫,不过才走了一步,没什么好开心的。”王笑问道:“父皇如何反应?” “陛下已反应过来了。”钱承运不紧不慢道:“好在,下官还深得陛下信任。” “你不错。”王笑便表扬了他一句,又问道:“朝中别的事呢?” “卢正初今日又上表请辞,陛下答应了。” “答应了?” “据北方线报传来,建奴下月便要出兵入寇……” 两人低声谈了好一会,王笑道:“你再和卢正初接触一趟,今年的辽饷我给他,但我要一个山海关总兵的位置……” 又过了一会,钱承运最后又提醒道:“等齐王的储君之位定下来,我们和左经纶的同盟便走到头了。驸马要早做准备。” “我明白。” 王笑站起身来正要走,忽然又想起一事,问道:“有没有人在你家门外泼过粪?” 钱承远一愣,抚须道:“粪没有,十二年前倒是有人往下官府中掷过几次腌物……那年,下官初到刑部,办了桩案子遭人误解,从此名声就臭了。好在,后来下官也未辜负这名声。” “掷腌物,你怎么防的?” “有人敢这么做,无非是觉得没人找得到他。把人找来杀了,也就清净了。” 王笑自嘲一笑,自语道:“一点小事而已。” “怕的是一而再,再而三。”钱承运叹道:“这便是在楚朝想当好人的难处,为官者要守本心,一月一年容易。但长年累月,必有让人气馁之时。” 他捻着胡子,轻哂道:“驸马慢慢便会知道,这天下百姓的嘴脸其实……讨厌得很。贪婪自私、愚昧奸滑,听风便是雨,稍有人煽动便一拥而上。” 王笑一愣。 他愣的不是钱承运这句话。而是,他发现自己竟然感到一丝……快意。 那些人可不就是讨厌吗? 但他分明也清楚,这话是在以偏概全。 但此时……就是快意。 王笑忽然摇了摇头,往后退了退。 一直以来,他都有自信能用好钱承运这个奸佞。懂用人,便能让奸臣也办好事。 没想到如今钱承运一句话,反而像是拖着他往权力的深渊里又迈了一步…… 王笑没有再说话,在各种鄙视、愤怒、谄媚的目光中走出了兵部,领着庄小运一路出城。 忽然,有烂菜叶飞了过来。被庄小运拿刀鞘拍下。 王笑转头看去,只见路旁一个佝偻的老妇担着一筐子烂菜,正极是憎恶地盯着自己。 “奸贼!就因为你,我的菜都烂了。天杀的哟!反正也活不成了……有本事来杀了我这老婆子啊。” 庄小运怒道:“赈济粮你没领吗?!否则哪来的力气丢东西?”更新最快的网 “那是……那是齐王殿下发的粮!” 便有人应和道:“对,听说这奸贼昨夜还逼迫了殿下……” 庄小运气得要拔刀,但他再看那老妇惨兮兮的模样又有些犹豫,于是转头看了王笑一眼。 王笑淡淡道:“你还能真杀了她不成?” 庄小运一愣。 “走吧。” 如此再往前行进,便有越来越多人掷东西过来,逐渐成了人人喊打的架势。 这般到了京郊产业园,见庄小运一脸郁闷,王笑便又笑道:“无妨,已经影响不了大局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你堵得上人的嘴,还能堵得上人的心?”王笑丢下一句,直接便进了公房。 庄小运看着王笑的背影,忽然觉得他今天的言行举止愈发有些像王珠,一幅冷落寡欢的样子。 傅青主还未痊愈,不方便出面理事。产业园大部分事情暂时由王珍接手,但涉及到大的决策或一些新的技术便只能王笑自己处理。 这其中,那些小发明创造无非是些繁琐枯燥的东西,王笑也只知道大概原理,他懂多少就说多少,剩下的也只能由任那些匠人自己摸索。 这类科技创新大多时候便是在试错,有时忙了一天下来,既可以说是大有进展,也可以说是毫无寸进。 但今日过来,气氛便有些不同。 个个做事轻手轻脚,说话小心翼翼。 王笑能感觉到产业园里所有人对他恭恭敬敬,却隐隐透着些害怕。 仿佛怕他一言不合便要砍人脑袋。 等夜幕降临,漫长无聊的工作时间勉强算是结束,王笑便到王珍公房问道:“大哥一道回京吗?” 因明日是亡母苏氏的祭辰,王笑便知道王珍今夜肯定是要回王家的。 王珍抬起头看了王笑一眼,微不可觉地想了一下,接着浮起笑意道:“三弟先回吧,我再处理一些事。” “好啊,我让庄小运一会护送大哥。” 看着王笑的身影退了出去,王珍叹了一口气,抱着自己的头,趴在桌上。 他今天确实不愿与王笑同路。网首发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每年快到这个日子,他真的……不太想看到自己这个胞弟。 犹记那一年的十一月初九,产婆那句“保大的还是小的”之后,便是母亲痛苦的叫喊声――“保我的孩子。” 时隔经年,三十岁的王珍忽然又像孩子般哭了出来。 良久,他在屋中独自呓语道:“娘,好在笑儿如今是最像你的那个呢……” 是夜,积雪巷西六十六号。 王笑发现秦家姐弟都不在,便有些失望起来。 秦玄策埋了几坛酒在地底下,王笑挖了一坛出来,自己斟了一碗,又递给耿当。 耿当咽了咽口水,最后却还是摇了摇头。 “俺不喝,俺要保护好驸马。” “我这次不会走丢的。” “那俺也要尽忠职守。” “你他娘的。” 未必说得上是物事人非,但最后,也只好重新将秦玄策的酒给他埋了回去。 …… 接着,王笑又走到东七号院子前,看着门前的大铜锁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个很丑的荷包,又从荷包里摸出钥匙。 屋中一切如旧。 他也不点烛火,独自在屋里坐了一会。 “芊芊啊,以前人家骂我奸佞,我不在意,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奸佞。但现在我不确定了……” “我倒盼着哪天你们义军真能平定四海,给我口软饭吃……” “其实,我最喜欢的还是当痴呆的时候,那时候,只有你知道这个秘密……” 月移影动。 王笑忽然看到窗台前放着一封信。 拆开来一看,信上不方便多说,只有两行字。 王笑却是呆了一下,终于由衷笑了起来。 透过纸上娟秀的小字,他仿佛看到唐芊芊笑语焉然的模样。 “我料到你会过来一趟,如今便算我猜对了。” 第383章 论修为 因与王康有些置气,王笑当夜回去时便未再从王家穿过,而是堂而皇之地走的大门。反正以他如今的权势和臭名声,也不怕谁再指指点点。 想到王康,他忽然笑了笑,觉得今世还能像个孩子一样和父亲闹点小别扭,却也蛮有趣的。 院中的秋千随夜风轻轻摆着,王笑正走着忽然听有人唤道:“笑郎……” 他转头看去,却见钱朵朵在围墙上露出半张脸来。 两个院子的墙其实并不是共墙,中间还隔着两步宽的草木,平时王笑能用梯子架过去,钱朵朵却过不来。 王笑搭了梯子爬上墙头,见她脸上冻得红红的,不由心疼道:“你等了多久?” “也没有很久……” “你这身子骨要是冻病了怎么办?要见面也不懂派个人来唤我,在这里傻站……” 见王笑语气越重,钱朵朵连忙低声道:“我知道的,我披了两件氅子,还带了火炉,你看。” 因爬梯不便,她拿布带将那火炉挂在身上,看起来有些傻乎乎的。 “我不会冻病的。”钱朵朵又道:“我不想给笑郎添麻烦,就是,想着要是正好能看你一眼就好。”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少女眼中柔情似水。 “你先下去,我爬过来。” 王笑便坐在院墙上拉梯子。 “笑郎不用过来。”钱朵朵连忙道:“我就说两句话就行,等你得空了再来看我,好不好?” “好。”王笑温言问道:“怎么了?有没有人又欺负你?” “没有没有。”钱朵朵轻声道:“今天的事……我爹派人跟我说过,明静姐也过来与说我了,她还写了封纸条给你。” 王笑微微一愣,接过那封纸,也不看,先收了起来,道:“你不要担心,没有什么事。” 他笑了笑,又道:“你知道我的,最是奸滑。” 钱朵朵道:“我爹派来的那丫环说‘既然好人难当,不如让驸马只博自己的前程富贵,哪管他人死活,成了手握重权了王公侯爵,再纳几房侧室谁还管的了?’我知道我爹就是想让我向你吹这样的……这样的枕边风……” 说到后来,枕边风三个字几乎低不可闻。 钱朵朵脸上一红,又低声道:“但这不是我想对笑郎说的。我想说,不管你做什么,总之我知道你是对的。” 王笑心中一暖,正要开口。 钱朵朵却是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勇气,连忙一鼓作气道:“不论是当朝驸马还是王公侯爵,我都不觉得重要。哪怕你是流落街头无家可归的难民,哪怕是被万人唾骂遗臭万年。我心许你,便是天不老、情难绝,不问其它。” 王笑凝视着钱朵朵,既感动,也惊讶于她的勇敢。 这个他曾以为最娇弱的女子如今会默默等在寒冬里,只为跟他说几句话……夫复何言? “哪怕天下人辱你谤你,我也知你是对的。我是弱质女流,家中庶出,可是……”钱朵朵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又道:“笑郎你说,要是我能把《石头记》写出来,是不是别人便能听我分辩?我就为你正名……” 王笑看着眼前的人,只觉连吹到身上的风都带着暖意。 钱朵朵的想法其实是有些傻的,但想保护他的一片情意他却能感受到…… 两人聊了好一会之后,在王笑的宽慰下,钱朵朵慢慢放下心来。这才下了梯子依依不舍地回了屋里。 王笑看着在小径上三步一回头地俏丽身影,那种冷落寡欢的感觉终于散去。 他下了梯子,心中明快不少。 甚至还想着要不要再去气一气王康。 接着,他想起左明静那封信,打开来看了看。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更新最快的网 …… 等王笑洗过澡坐在榻上,又和缨儿拼了一会七巧板。 两人说着生活中细碎的小事,缨儿时不时认真地盯着他,观察他的情绪,最后嘟囔道:“少爷如今没有以前开心了。” “胡说,我现在挺开心的。” “但是现在少爷心里藏着事啊。”缨儿不满道:“眼神都变得像二少爷了。” “那我以前是个痴呆啊。” “少爷你又说胡话了,以前也不是痴呆,那叫……嗯,通透。” 王笑讶道:“缨儿还会这个词……” 下一刻,他却是停在那里思索起来。 “少爷在想什么?” 王笑忽然若有所悟地笑了起来,似乎想到有趣的事。 “这件事,我还真是做错了。”王笑低声自语道,“钱承运精明,话不说透,只言天下百姓惹人生厌,想让我也心安理得地成为他那样的人。可惜,我想通了……” 缨儿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便支着头默默听着。 “我一直在想,这楚朝为何走到如今的地步?人数万倍于敌为何还会打不过清军?各方面的原因我都找过,却还是忽略了这一点,这楚朝两万万人已经麻木不仁。 朝廷厌恶百姓,百姓亦厌恶朝廷,彼此还都有充分的理由。官府要是想做一件事,不论是好是坏都会让百姓抵触生恶。而百姓但有请求,也会让官府憎恶生嫌。两边都全没有了信任感,越做越乱。 昨夜我焚尸杀人,纵使有千般理由。却还是让百姓对朝廷的失望更多了一层,也让想做事的人对百姓的轻视更深了一层。就算事情做对了,这份憎恶也更重了。要想打破这局面,再多的权谋算计已是无用,只能践行正道。” 王笑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又笑道:“要让我说,入朝为官有几重境界。初时,许多人便像罗德元那样的方正,却失之迂腐。往后,许多人便像钱承运那边奸诈诡谲……再往后,或许可以返璞归真,执守方正之心。其实,方正也好、奸滑也罢,只要心念豁达,万物都可以作武器。这大概就像所谓的‘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 缨儿支着头,鼓着腮帮子道:“可是我听不懂少爷在说什么。” “总之,我的修为又高了一层。”王笑开玩笑道。 “什么是‘修为’哦?” “修为就是修行得来的造诣。打坐理佛是修行,习文练武是修行……争权夺势也是修行。” 缨儿便好奇道:“那少爷的修为很高很高了吗?” “现在应该很高了。” “有多高哦?” “应该能排进我们楚朝前一百了吧。”王笑颇有些谦虚。 缨儿“哇”了一声,问道:“少爷为什么能有这么高的修为?” 王笑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自己却是愣了一下。 为什么? 因为过早的知道了以后可能会发生什么。 若非如此,只今日所遇便能让人心灰意冷。 但既没了退路,千难万险,一切就只能硬扛下去…… 缨儿很是欣喜的是,她家少爷的眼神似乎又变回了以往的‘通透’。 但对于王笑而言,若非经历这样的万夫啐骂逼着他直面心中迷茫,他很难说自己与卢正初那些人有什么不同。 现在一朝想通,他收到的是一份自信与笃定。 这份自信,让他有勇气能站在历史巨大的车轮面前,试着去改变一整个时代的命运。 这份笃定,让他能如微光般去试图慢慢影响一颗颗麻木不仁的心。 第384章 小礼物 十一月初九。 这天是苏氏祭日,亦是王笑的生辰。 王珠行至黄河渡口,他在荒野中摆了香案,又带着王思思上香。 王思思很是乖巧地磕了头,之后向王珠问道:“爹,祖母是什么样的人?” “娘亲她……”王珠想了想,问道:“你觉得你爹算盘打得厉害吗?” “厉害。”王思思点头不已。 “那便是你祖母教的,她还和你大伯一样知书达理。” 王思思便又问道:“那祖母长什么样呢?” “你三叔长得最像她,行事也最像她。” 王珠说着,想到王笑所行之事有善念,有些喟叹、也有些欣慰。 王思思点了点头,道:“原来祖母也和三叔一样幼稚啊。” 王珠:“……” 这天早晨,王笑跟着王珍去拜祭苏氏。 对这件事,缨儿其实颇有些担心——每年这时候,大少爷对少爷其实都有些冷淡的。以前他们说少爷是痴呆,但他明明也能察觉到兄长的态度,回来后都偷偷哭了几回。 但好在现在少爷的修为已经很高很高了…… 缨儿想到这里才放心下来,继续在屋里忙着她的事情。 过了好一会,她却又自言自语道:“哎呀,料子不够了。” 于是她便打算出门再去买些,如今王笑在家里安排了几个很是强壮的女护卫,缨儿便带了两个。 她其实不太想带,又怕回来后被少爷唠叨。 买过东西,缨儿便打算请两个女护卫吃山楂糕,此时忽然听到旁边茶馆里有人在议论她家少爷。 “王笑此贼皮囊之下尽是脏肮。如今人人喊打,我根本不稀奇……” 说话的是个穿蓝衣的中年人,正摇头晃脑说得开心。 突然,一个石子重重砸在他头上,登是肿了个大包。 那蓝衣中年转头一看,便见一个少女慌慌张张地拉着两个壮妇跑。 这…… 人家有三个人,还有两个壮的——他有些不想追上去。 但这么多人看着,认怂便没了脸面。 那就追几步意思一下? 没想到她们竟是一边跑一边掉东西,布头、线团之类的小东西掉了一地,接着又停下来捡,很是笨拙的样子。 没奈何,蓝衣中年只好上去喝骂道:“你们为何打我?!” 缨儿登时慌了手脚,慌慌张张道:“怎么办怎么办……” 两个女护卫被她拉着跑了半路,表情都有些无语——也不知道缨儿姑娘跑什么跑。 “臭丫头!你……哎哟!” 王笑出了王家,行到文贤街,忽然便愣在那里。 只见缨儿竟是带着两个女护卫在当街打人! 这……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缨儿。 等这边揍完人,缨儿看到王笑满脸笑意的表情,便低下头有些涩然起来。 “少爷啊,我……” 王笑只是盯着她笑,似乎觉得很有意思。 “驸马,是我们自己动手打的,这老小子嘴……” 缨儿连忙道:“是我让她们打人的,都是缨儿的错。” 王笑便拉着缨儿的手笑道:“打了就打了吧,他活该。” 缨儿不想告诉王笑有人在背后骂他,只好道:“我就是……不小心拿石头丢到他。” “我知道。” “少爷,你今天能早点回来吗?” “嗯?” “就是……能不能早些回来?” “好。” 王笑点点头。 他其实知道缨儿为什么打人,也知道她在准备什么。这个小丫头每天忙来忙去所做的无非是些很小的事,并没有太多的惊心动魄。 但这是她的勇敢和心意…… 下午王笑又去了京郊产业园。 他想巡视北方四省,去之前还没做完的事便是平抑京城粮价、以及答应卢正初的二百万辽饷。两件事他打算在同一拨人身上下手。 计划已然布置好了,需要最后再确认一遍是否有疏忽的地方。 傅青主撑着病体起来,贺琬也行迹隐秘地过来。几人落坐,一直谈到傍晚…… 忽然,庄小运跑了过来,脸上很有些兴奋之色:“驸马!” “怎么了?” “花枝……花枝来了!” 王笑白眼一翻。 来了就来了,激动什么。 他端详了一眼庄小运的表情,道:“小运啊,我现在有事,稍后再给你们庆贺如何?” “不是。”庄小运上前细声道:“花枝说有唐姑娘给你的东西,驸马请随我来……” 与此同时,几骑快马飞快驰入京中。 很快,报信的人便已到了内阁。 一听消息,卢正初、左经纶、何良远对视了几眼,面面相觑。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唐贼精锐出现在真定府?!”何良远大惊失措,叱道:“你确定不是乱民假冒唐贼人马?” “直隶总督、神武右卫指挥使、真定知府……全都确认是唐贼精锐无疑。” 左经纶手中毛笔掉在案上,惊道:“山西尚无消息传来,人是如何到的真定府?马倒关、紫荆关目前如何?” “直隶总督林大人认为,人是从京城出来的……” “荒唐!”何良远大喝道,一张脸涨得通红:“他们这是想推诿责任不成?!” 卢正初摆了摆手,缓缓道:“你们别急,想来,他们能悄然出现在真定府,人数必然不多。” 接着,他才向那报信的军士问道:“对方有多少人?” “真定知府称可能有一千人,神武右卫称可能有三千人,林总督称有五六千人……” 左经纶大怒,叱道:“胡闹!” 卢正初摆了摆手,又问道:“这引起人所图为何?又去了哪里?” “他们劫了常山郡王府、定南国公府、滏阳伯府等大大小小十余家勋贵,掠其粮食钱银分发百姓……然后,然后被林总督击退了!” 内阁三位老臣听了,又是一愣,表情极有些迷茫起来。 “他们只用了不到三百人,杀得真定官军屁滚尿流。然后一击而退,抢了那些钱财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花枝哈哈大笑,因说得高兴,还一连用了好几个成语。 王笑连忙问道:“这么说,芊芊还在京畿?” “想什么呢?杀人放火已是三天前,如今快马加鞭都不知道到哪了。”花枝道:“你把贺礼收了,我也要回去了。” “什么贺礼?” 花枝便掷了一块令牌在王笑手里,道:“十几家勋贵家剩下的银钱米粮都在曲阳县窟窿山黑石寨中,你让人取了,山贼都是我们的人,见令牌就知。” 接着又掷了个包袱过来,道:“这里面是京畿各地的情报,以及许多良田产业的地契……你自己看吧。” 王笑愕然不已。 “那女人知道你心中所求,便在回程的路上顺手干了这一票。她听缨儿说过,王家这些年没给你贺过生辰。于是让我告诉你:她来给你贺。” 花枝说着,双手抱拳,很有些江湖豪气地朗笑道:“这次我义军将全数京畿细作撤出,劫富济贫,分发粮米,算是让真定府百姓与你同庆。” 王笑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 他其实不在意什么庆贺,也早知道自己被唐芊芊攻略住了,可如今…… 情债压身,也不知何以为报了。 花枝一席话说完,翻身上马。 她似乎因为要离开京城,很有些如龙入海、如鸟归林的喜悦,往日的丑丫头便仿佛脱胎换骨一般,任侠之气尽显。 “王笑,你这些时日的作为,是个人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声音渐远,身影也消失在天际之间。 庄小运往前追了好几步,呆呆看着,只觉整个人的都痴了。 王笑颇有些鄙夷地在他头上拍了一下。 “出息。” 但他自己再看着手中的令牌,却也觉得有些痴了…… 第385章 锅端走 “左经纶好演技啊。”何良远哂笑道:“今天这个消息,我们内阁三人都知道此事与王笑脱不开干系,全都故作不知。这其中,就数左经纶最是无耻,还‘马倒关、紫荆关丢了没’?呵,演。那些人是从哪到真定的他能不知道吗?” 何正孝道:“那就是说……朝中都不敢惹王笑了?” “兵权在人家手上,还如何施展?”何良远道:“你以为卢正初去辽东是为了什么?老夫现在才看出来,他这一手高啊。逼虚就实,脱离京城这个死地,去握紧关宁军……以退为进,老狐狸。” “那我们怎么办?” “我听说,王笑要出京主持北方四省的防疫,到时我自有布置。”何良远摆摆手,道:“先说眼前,这唐贼人马劫真定一事,你可有想到其中因由?” 何正孝思索着道:“他要粮食?他和崔家联系过之后,崔家的粮价便开始降了。如今京中别的粮商都在坐等崔家的粮食卖光……但若让他从宣府把粮食运回来,今冬的粮价怕是涨不了。” “这只是一方面。”何良远道:“另一方面,王笑如今所谓的兵权还只是握在手里的牌,他未必真的会打出来。只有粮饷到位了,那些兵权才算真正属于他的。他要的,远不止真定府那几个小门小户的勋贵。天下最肥的一批人,还是在京城。” “但京中勋贵如今也不敢与他硬碰硬了。” 何良远沉吟道:“他想喝汤,那我们便把锅端走,是谓‘釜底抽薪’。到时候看他从哪里搞粮饷、握兵权……” 贺家家主贺经曜重病之后,贺家的大权便落在长子贺珧身上。 京中称贺珧为‘贺大公子’,但这位‘公子’时年已四十有七,最大的孙子都有八岁了。 到了这个年岁,贺珧成为家主的心也日渐迫切起来。 “这是何公的信报……” 贺珧接过看了,脸色便有些忧虑,思索良久,便招来他的心腹掌事,何成。更新最快的网 何成来了之后,贺珧便道:“形势不太好,我需要船……老九今日去了哪里?” 贺家有兄弟十四人,分掌家中不同事务。如今唯一还不在贺珧掌控的便只有排行第九、掌管家中海贸的贺琬。 如今京城形势诡谲,贺琬这个时候回来,不由得贺珧不重视,每天都要过问几遍他的行迹。 “他去了笑谈产业园。路上很小心、换了三辆马车,但老朽的人还是跟上了。” 贺珧皱眉道:“他去见了王笑?这家贼!但他久不在京城,如何能轻易获得王笑信任?” 何成低声道:“大爷应该还记得七月时收到一家煤铺所谓的‘计划书’?” “笑谈煤铺?”贺珧摸着唇上的短须,有些气恼道:“老九与王笑不过是合作过这一桩生意,这种生意场上的一点交情能算什么!” 嘴上虽如此说,他其实是在后悔。 当时那份融资计划书他根本就没放在眼里——不过一个小小的煤渣生意、一个名叫‘王老虎’的无名小卒,也敢找上门跟堂堂贺家谈生意? 再后来,知道王老虎就是驸马王笑,贺珧又有些庆幸,庆幸没有沾上这个灾星。 没想到如今…… 情势变得太快,生意不好做啊。 “大爷可别忘了,九爷与王珍当年是同窗好友。”何成又提醒了一句。 “哈,兄弟都要反目,十几年前的同窗?”贺珧想了一会,忽然道:“你说,老九真有那样的眼光,当时便看明王笑能有今日之势?” 何成道:“当时我见那王笑虽不俗,但依然稚嫩。那时他身为准驸马,却还敢让姘头明目张胆地出来谈生意,绝不算老辣之辈。没想到这样一个浑身破绽的人,愣是那么多人都没搞倒他,显然有些运气……至于九爷,那更只是运气好罢了。” “运气好?”贺珧怒道:“一个贱婢生的东西,在海上漂了十二年都没死。只花了三万两银子就搭上在京中一手遮天的实权人物,谁给他这样的运气?” 何成有些不知如何答话。 那时陆家反应何等快?毫不犹豫就把铁矿甩给王笑,西安城一破就马上将家业移出京城。如今安居南方,又还和王笑合作着北方的几个矿。 九爷的反应也不慢,自己贴上去投银子。网首发 偏偏自家大爷就是看不上眼。事到如今,再说这些还有何用? “大爷莫非也想投靠王笑?老朽可以去联络……” 贺珧只稍稍想了想,摇头道:“不行!我们贺家代理的是京中勋贵的生意,这是根基。王笑要剐的就是这些人的钱粮,投靠过去只能被他挖骨吸髓。” “可是,九爷这种时候去见王笑,肯定是为了借他的力量来对付大爷。” 贺珧拍案骂道:“吃里扒外的东西!为了对付自己的嫡兄,不惜投靠挖我贺家根基的外敌,迟早要毁了这一片家业,简直是鼠目寸光!” 贺珧脾气虽差,但商海沉浮了一辈子也非庸碌之辈。骂归骂,心中火气发过了,便开始布置起来。 “去,把贺丰收找来,再把我那些弟弟们都叫来。” “是。” 过了一会,贺丰收小心翼翼地过来,行礼道:“见过大少爷。” 贺珧道:“知道为何叫你过来吗?” “小的不知。” “你从小便待九弟好,可惜他性子偏激又好赌,非要出海去混。这哪是富家子弟该受的苦?”贺珧笑道:“长兄如父,我该好好替他谋个安生路子。正好,如今我打算将家业移到南边。到时布匹、茶叶的生意想交在九弟手上,你觉得可好?” 贺丰收有些惊讶,低声道:“这样的事,小的哪能插上话。” 贺珧叹道:“我知道九弟以前倚着卢大人。可如今不同了,卢大人已辞了首辅之位,要亲赴辽东。他一把年纪,却还要受这风霜之苦,也不知何年可以回来。少了这层关系,海贸也不好做了。” 贺丰收低着头,心知贺珧这是在告诉自己:贺琬的靠山不在了。 “大少爷是想?” “直说吧,我需要船,愿意拿布匹茶叶生意换九弟手上的船。” “可是,小的劝不动九少爷。”贺丰收道。 “我知道。”贺珧道:“那就不必劝了。你把他的心腹名单给我,再让人将船都开到天津卫。记得,我要所有的船。” “这……”贺丰收便打算婉拒。 “你的妻儿老母,我已派人送往了南边。” 贺丰收闻言一颤,抬起头来看去,只见贺珧脸上笑眯眯的。 “放心去做吧。我只要船,九弟是我的手足,我自会好好待他,不需你这老货多操心……” 贺丰收退出去之后,过了一会贺家几个兄弟便纷纷进来。 贺珧经商多年,最擅控制脸色,此时脸上的和蔼笑意已换成一片担忧之色。 他放下茶杯,起身道:“你们还有心思吃喝玩乐,知道贺家到什么关头了吗?!” “这京城又没什么事……” “混帐!”贺珧骂道:“大祸临头还毫无察觉,不怕文家旧家重演到我们贺家头上吗?!” “可是,大哥,我们谁都没得罪啊……” 贺珧骂道:“谁都没得罪?匹夫无罪,怀璧有罪。” 说着,一封信报便被他拍在桌上。 “一群蠢货,自己看吧。” “这……这会不会是危言耸听?王笑和我们无怨无仇的,如何会动到我们头上?” “现在还在问?你们接手文家背后那些东主之时就没想过有这一天?”贺珧阴着脸道:“还有,老九今天去找了王笑。” “老九怎么能这样?!”大堂中马上便炸了锅。 “自家人内斗,怎么能找外人来帮忙?” 贺珧抬了抬手,道:“陆家跑了,郑元化也跑了,现在卢正初也打算跑。我们跟着这些聪明人做总不会错。” “大哥是说要逃?可是我们的家业都在这京城……” “家业不重要,根基才重要。”贺珧道:“我要你们去联络所有东主。告诉他们,王笑过几日会出京,想跑路这是最好的机会。我贺家已备了大船,问问他们要不要把几辈子攒下来的家当放到别的篮子里。” “船?但海贸的事如今在老九手里。” 众人一抬头,便见贺珧脸上一片杀意…… 第386章 七巧板 王笑今天本来答应了缨儿要早些回去。 但得了唐芊芊的贺礼,原本商定的计划又可以简化许多。他便与傅青主、贺琬重新布置了一遍。等再回到府中之时已是夜色深沉。 月光下,缨儿正坐回廊处,撅着小嘴,很有些失落的样子。 “少爷回来了……” 王笑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低落,又是愧疚又是心疼。网首发 “缨儿不高兴了?那我送你个礼物啊。” 他说着,便掏出一个东西递在缨儿面前。 “这是什么哦?” “我让人根据二哥的那支手铳改制的,虽然没什么工艺上的进步,但不会炸膛。”王笑叨叨道:“我让人研究了好久才明白炸膛的原因,一是枪管的耐温性,二是膛线……” 缨儿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低着头看着鞋尖,嘟着嘴道:“少爷明明就不是准备送我的。” “上次我就说过要给你一把手统,就是你学不会武功那次。”王笑狡辩道:“而且,我家缨儿喜欢当街打人,那多个防身武器我才放心。” 缨儿道:“少爷你胡说,我才不喜欢当街打人……” 下一刻,她却是被‘我家缨儿’四个字羞到,抿着嘴笑了一下。 王笑趁热打铁地哄道:“回头我教你枪法,过几天我们去郊外打猎。” “真的吗?”缨儿马上便有些惊喜——让少爷教枪法,就可以多些时间呆在一起了。 几句话将这小姑娘哄得开兴起来,王笑便有些得意。 下一刻,缨儿却又低落起来,低声道:“可是,子时都过了,缨儿没能给少年庆贺生辰……” 这可是她准备了许久的大事。 王笑愣了愣,低声安慰道:“天没亮啊,还算是我的生辰。” “真的吗?” “真的,缨儿不知道吗?我可是才子。” “那少爷要看缨儿准备的贺礼吗?” “不看。” “少爷!”缨儿气得跺了跺脚。 王笑见她实在可爱,忍不住一把将她抱着…… 两人玩闹了一会,进了屋,王笑便知道缨儿这几天在忙些什么。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她竟是布置了一出布袋戏。 烛光下,两人褪了鞋袜,盘着腿在榻上坐着,他们中间立着一块幕布,看起来有些惬意、又有些幼稚。 “我是个笨丫头,不会弄别的,少爷不要嫌弃哦。” 王笑道:“我明明很期待。” “这个是芊芊姐,这个是少爷,这个是缨儿。”缨儿指了指,笑道:“那要开始了哦,噔噔……” 王笑目光看去,见缨儿做的布偶很是好看,一针一线十分细致。她女红功夫不算好,能做到这种程度显然是费了极大的心思的。 故事却有些平淡,缨儿从小生活在王家,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讲得无非是一男两女简简单单的生活场景,大抵上代表了这小姑娘对未来的美好幻想。 王笑面带笑意地看着看着,发现缨儿对唐芊芊的喜爱比他认识的其它女孩子深得多,于是他忽然又想到周眉,婚后只能独居十王府……他便觉得,她身为公主未必是一种幸运。 一出布袋戏不长,不到半个时辰便演完。 王笑便拉过缨儿的手,轻轻揉着她被线勒出来的地方,问道:“痛不痛?” “不痛啊。”缨儿喜滋滋道:“少爷觉得我做这个好看吗?” “好看,但你手指头都刺破了。” “丫环的手指头刺破了不要紧啊。”缨儿理所当然的样子道。 王笑亲了亲她的手。 缨儿低下头,往他身上靠了靠。 王笑将她拥在怀里,道:“你不是丫环,也别再当自己是丫环。” 他不太会说肉麻的话,却还是低声道:“缨儿是我最亲近的人。” 缨儿便“嗯”了一声,低着头不说话。 两个平日相处时都是说说笑笑,讲些无聊琐碎的东西,此时却是难得安安静静地相拥在那里…… 缨儿显然是刚洗过澡,身上带着淡淡的馨香。 王笑低头看去,见她后面软软的碎发贴在白皙的脖颈上,小小的脚趾头都缩起来,很是可爱,又似乎有些紧张。 “怎么不说话?” 缨儿应道:“我要是说话了,少爷就会觉得我傻兮兮的。” “我哪有。” “少爷觉得我幼稚。” 王笑便笑起来,道:“你本来就幼稚。” “缨儿明明比少爷还大半岁呢。” “你这句话就很幼稚啊。” 缨儿鼓了鼓腮帮子,又将头埋在王笑肩上不说话。 她头上的双丫髻碰在王笑脖子上,有些痒痒的。 两人平时举止本就非常亲昵,上次在王家村相拥而眠之后也经常搂搂抱抱。但王笑确实因为能感受到缨儿的稚嫩感,便始终不忍心太过份。 今天缨儿显然想隐藏自己这种幼稚。 过了一会,她抬起头,看着王笑,良久才喃喃了一声:“少爷啊……” 她眼睛里似带了雾气。 气氛有些异样。 王笑搂着她的腰,低下头,缓缓亲了上去。 “唔” 榻上,布偶戏的道具都被推到了角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缨儿有些晕头转向。 她想和王笑的关系再近一步,却不知道如何做。 因此她曾经拐弯抹角地问过唐芊芊,唐芊芊的回答却也简单:“你抱着你家少爷,别说话就行。” 当时缨儿很有些奇怪。 如今她却能感受到唐芊芊话里的意思,不说话,气氛果然有些不同…… 但现在被王笑这样久久地亲了,她又有些迷糊起来,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是好。 好不容易睁开眼,缨儿便觉得王笑的目光有些贪婪,就好像是要……剥了自己。 “少爷……我我有些怕……” “不怕,就和拼七巧板一样。” 王笑看着缨儿的样子,连呼吸都有些重。 缨儿感受着喷在脖子上的气息,好奇地道:“和七巧板一样好玩吗?” “比七巧板好玩。” “真的吗……唔” 榻上,三个小布偶歪歪扭扭地倒在那里。过了一会,一件小比甲落在上面,将它们盖住。 又过了一会,一块绣着‘莲生贵子’的兜布又飘然落上来…… “少爷,缨儿一直在等这一天呢……”缨儿低声道。 她眼中慢慢笼上一片朦胧。 慢慢的,忽有泪滴如珍珠般从她眼角滑落下来。 “少爷……你骗人……痛……不好玩……” “唔” 轻吟声渐起。 芙蓉褥已展,豆蔻水休更…… “我没骗缨儿吧?真的比七巧板好玩吧?”王笑轻声在她耳边问道。 缨儿羞红了脸,闭着眼,紧紧抿着嘴。 又过了好一会。 “少爷” “比七巧板好玩吗?” 良久,缨儿才羞达达地“嗯”了一声…… 鸳鸯交颈舞,翡翠和欢笼…… 第387章 带客户 在楚朝,每年冬天粮价上涨本是所有人习以为常的事。 道路积雪,各地的粮食也难以运输。农户秋收的粮食或卖或吃几乎耗尽,平常人家也没余钱存太多粮食……粮商与富户囤积的粮食便可以拿出来卖得高价。 粮价涨了,赚银子只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每年总有些人为了活下去必须卖田地、卖家业,还有些人为了活下去就只能将自己和子孙后代一起卖了,世世代代成为佃户,不停辛苦劳作供养别人。 将这些人的土地和劳力挤出来,便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世间有人千万种,但说白了也不过是一阶一阶压榨过去。 但今年的京城粮价,还是有一点点小小的不同。 油坊街,崔家粮铺。 买粮的人排成长队,锦衣卫的番子们按着刀来回巡视,将没带面罩的人赶开,又时不时亮出长刀喝令人们隔开距离。 这阵仗其实有些吓人,但京中百姓也只能心惊胆颤地来这里买粮,原因无它便宜。 事实上若没有锦衣卫守着,崔家粮铺早要被别的粮商一把火烧了。 远处的茶楼上,王笑正与崔平坐着喝茶。 “驸马,我真的快顶不住了。”崔平胆颤心惊地道:“京城粮业商会一天十几封帖子送来不说,前夜我家里莫名其妙死了两条狗,昨日又有几个下人不知去向……” “大舅放心,我已交待锦衣卫保护好崔家和粮铺。”王笑不以为意道。 崔平苦着脸道:“这不是把崔家往风口浪尖上推吗?那些粮商哪个背后没有通天的关系。” “通天的关系?”王笑哂笑道,“要比靠山?大舅你自信点,你的靠山才是这京城最大的那个。何况,我还是你名正言顺的嫡侄。” 这话听在耳里,崔平也不知王笑是在调侃还是在显摆,又犹犹豫豫地道:“可是再这样下去,我们崔家的粮也不多了。” “不多了再进货便是。” “这时节上哪去进……” “放心,我会安排。”王笑面带笑意地安抚道:“进不到粮,我们和别人借些也可以的。” 他说着,若有所思地扫了一眼崔平背后的几个下人,悠悠道:“草船借箭的借。” …… 送走崔平,王笑又等了一会,便见康百万登上茶楼。 康百万是卢正初的人,打理昆党在京中的生意,经营的康平粮铺门面虽不大,吞吐量却不小。 “驸马。” “坐,卢公可答应了我的条件?” 康百万道:“两百万的辽饷要尽快备齐,驸马可能做到?” “可以。”王笑又问道:“卢公何时动身?” “十天内。另外,老大人说了如今京城乱不得,希望驸马少用些酷烈手段。” “此事我自有安排。”王笑表情很是笃定,问道:“我要的山海关总兵一职呢?” “驸马的人选是?” “张永年。” 康百万抚须道:“老大人料到了,但此事必须秦老将军同意,要再等等。” 一桩政治交易便在三言两语间落实下来。 王笑又道:“我还要修改楚律,再添一项商业法,此事卢公可有答复?” 康百万有些犹豫起来,问道:“驸马真要听老大人的答复?” “说吧。” “老大人说……驸马是在胡闹,这样的时局,根本就是异想天开。” 王笑听了反而笑起来,道:“无妨,此事卢公可是当着旁人的面说的?” 康百万愣了愣,道:“是。” “驸马勿怪,此事卢公尽力了。”康百万解释道:“卢公在内阁中与两位阁老商议过,他们都认为此事不成。官不与民争利,我楚朝开国以来,商税皆是三十税一,什么贵重商品税、海关税闻所未闻,要动的受益者也非等闲,必引得天下动荡,危局雪上加霜。至于什么宏观调控更是无稽之谈,官府如果调控粮价,只会反过来让粮价涨得更高,就好比官盐与私盐……” 王笑洒然一笑,道:“这个一时半会也不好讲明白,总之消息放出去了就好。” 康百万又是有些愣住。 什么叫消息放出去了就好?这个驸马行事东一榔头西一棍,让人看不懂,怕不是个傻子。 王笑抿了一口茶,看着窗外,低声自语道:“我倒是想和你们打打商战。可惜,我一手握着武力、一手握着楚律,既是裁判又是选手。那想必你们不会想跟我玩了吧?” 康百万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心道这是小子脑子不正常,大白天和鬼说话。 两人又商量了一会别的事,康百万起身离开茶楼。 接着,崔家粮铺对面的康平粮铺有伙计摆出个大牌子出来。 “一斗五钱……”有人情不自禁地低呼了一声:“这比崔家粮铺的价格还低?” 很快,购粮的百姓纷涌而至,锦衣卫加派人手来维护秩序。 混乱中,康平粮铺的伙计喊道:“大伙不要急,我们康平粮铺的家底大伙都知道。这后面的仓库昨日刚运了……” 喊到这里,另一个伙计忽然道:“还不快闭嘴?不趁着如今多卖点,回头还要降……” “都闭嘴!”掌柜喝骂道。 听了这些话,一个布衣男子便从队伍中退出来,脚步飞快地穿过长街,进到贺家。 贺家大堂里,贺珧恭恭敬敬地站着,是在陪客。 座中人个个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却是各个勋贵府中的实权人物。 此时已有另一名探子正在回报消息:“我们在崔家的眼线听了王笑与崔平的谈话,已将对话默下来。” 说着,一封信报便在众人手中传阅起来。 “草船借箭?!”堂中时不时响起惊呼。 接着,那布衣男子便将在康平粮铺听到的消息说了。 堂中又是一阵接头交耳。 贺珧朗声道:“诸位贵人,王贼已然穷图匕现。仅今日,我们便又探听到他这些打算,那他背后又还藏有多少后招?” “王笑意图让朝廷调控粮价,阁老们拦得了一时、拦不了一世。康平粮铺昨日又进了粮,整整三大仓。这足以熬到他修改完什么狗屁商业律法,到时他可就要向我们名正言顺的草船借箭了,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 “所谓居安思危,如今却是危机迫在眉睫。文家、恭王府、宪国公府、东平侯府,还有真定大大小小的勋贵,种种前车之鉴,我们再不早做打算,抄家灭族的屠刀就要落下来了!” 他说到这里,面带激忿,拱手高喊道:“鄙人恳请诸位贵人别再坐以待毙!我们……快逃吧!” “郑公如今奉皇孙镇守南京,那里才是乐土……” 是夜,贺珧滔滔不绝,誓要说服京中勋贵,以将贺家的根基一起带走。网首发更新最快的网 而同时,康百万布置人手守好三个大仓库,以免让人发现那一个个麻袋里,只有沙土…… :。:m.x 第388章 南海子 楚延光十七年,京中大疫,齐王临危受命主理防疫,卓有成效。 时年十一月十六日,齐王开始巡视京畿、山西、河南、山东四省,以将防疫之法推而广之。 是日,车驾出京,伴驾护卫络绎不绝。 …… “确定王笑走了?” “确定。” “他此时出京,必是去真定运粮了,我们动作要快。” 京中各个角落里时不时响起类似这样的对话。 一道道命令吩咐下去,一个个身影跑动起来。一扇扇封沉的门被打开,散发出米粮的香味、珠宝的光芒…… 与此同时, 南海子,庑殿行宫,二十四园。 “哈,就好像自习课班主任一走,大家马上就快活起来了嘛。”王笑对京城的情况如此评价道。 南海子是皇家狩猎郊游之所,以王笑和皇家的关系,随便拿了个信印便悄悄进了南苑,在行宫里找了个僻静的房间住下来。 耿当、庄小运、白老虎这些时常跟在身边晃悠的人他都没带,此时过来汇报的是向来行事低调的耿叔白。 耿叔白听不太懂王笑在说什么,但也不问,只等吩咐。 “我们等着吧。”王笑轻笑道:“草船借箭嘛,等人家把箭都安好了,我们再来开船不迟。” “是。” “保护好贺琬。” “是……” 等锦衣卫都走了,缨儿便从后面转出来,挤在王笑身上问道:“少爷,什么是自习课?什么是班主任啊?” “比如在学堂读书,先生不在了,书生们便欢快起来。”王笑叹了口气道:“没想到我这么遭人讨厌。” “少爷确实就是讨厌。” 缨儿很是认同地应了一声,眼睛笑得弯弯的,带着调皮的笑意。 她如今和王笑关系不同了,便敢偶尔这般打趣一下他。 王笑便道:“我哪里讨厌了?” 他被缨儿挤得有些那个,便打算重重地调戏她一下。 “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才叫讨厌……” 缨儿本来挂在他身上,贴得要多紧有多紧,恨不得黏在一起。此时却是逃开来求饶。 “少爷,大白天的呢。” “又不是没在白天玩过。” 缨儿很有些退缩,红着脸道:“但这个地方……这个地方不太习惯。” “在行宫里玩多威风。” “真的不要嘛……我怕。”缨儿低声哀求道:“等晚上好不好?” 王笑见她眼睛里确实有些不安,只好答应下来。 两人搂搂抱抱了一会,王笑一边处理着事情。见天色一直都没暗下来,他颇有些着恼,道:“正好我教缨儿打枪啊。” “少爷说好晚上的啊。” “我是说,真的教你打枪。”王笑道:“打正经的枪。” “哦。” 缨儿对手铳不太敢兴趣,但想着学这东西能保护少爷,便也用心听王笑讲解。 她不敢打小动物,王笑便在湖边立了个靶子让她打。 练好了一会,两人又在湖边的草地上追逐打闹起来,然后相拥着看落日。 南海子是京城十景之一,方圆一百六十里,风景秀丽,诗云‘落雁远惊云外浦,飞鹰欲下水边台’,如今虽是冬季,亦可见碧水长天,野趣横生。 缨儿倚在王笑怀里,极有些喜悦,仰着头道:“少爷,这里真的好好哦!特别好!我们能在这里玩几天?” “三天。” 才三天,缨儿稍稍有一点点小失望。 王笑却是看着落日,忽然又想到这片地方会在两百多年后被八国联军劫掠烧杀,之后又遭日本狂轰滥炸…… 但此时,远处有麋鹿正悠然地雪地里走动,无忧无虑的样子。 王笑默默想了一会,似乎坚定了某中决心。 他低下头抚着缨儿皎洁的脸庞,笑道:“以后我也许可以常带缨儿来玩。” “真的吗?”缨儿喜滋滋地问道。 “我尽力啊。” 缨儿并不明白这样的事为什么要‘尽力’才能做到——今天少爷带自己进来明明就很简单。 但她想到自己能和少爷在这里腻三天,还是很开心…… 接下来的这三天,许多人却都非常忙。 数不清的马车不停从京城、郊外农庄,以及各种隐秘角落里出来,向天津卫飞驰而去…… 十一月十七日,夜。 贺琬穿过重重院门,走到一间屋子间。 “九少爷,老爷就在里面。” 贺琬点点头,走了进去。 屋中,贺经曜正躺在榻上,面色发白,一双老眼如死水一般。 “你不该回来的。”贺经曜苍老的声音响起。 贺琬冷笑道:“没想到,你养了一辈子鹰,临了还能被鹰啄了眼。” 贺经曜想抬手,却抬不出来,只好缓缓道:“贺家的家业,我打算……传你在手上。” “我凭什么要替你接手这个家业?那些年我在海上受难时你又管过我没有?” 贺经曜似乎极是痛苦,抽着气,颤着声缓缓道:“我儿子很多,我自己都数不清……但全都是庸才,老大算是其中最能干的一个,但还远远不够,远远不够。你不错,可惜当年没有心气……”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所以,你故意激大房来打死我娘?”贺琬问道,“就为了你这个家业传承,把我们都当鹰一样熬,我娘亲的命、我的命,在你眼里都不值钱,你只想看一看这个儿子能不能比得上贺珧。就只是为了看一看……呵。” “当年我还因为自己的父亲能多问我几句话高兴不已,却不知你心里想着什么。深宅大院里的这父子、夫妻……可笑。” 贺经曜嚅着嘴道:“我没后悔过,这也造就了如今的你。” “够了。” “随你吧。”贺经曜叹道:“是老大让你来的?还是你自己愿意让他让你来的?” 这句话有些拗口,但贺琬听懂了。 “你说过,老大是个庸才。” 贺经曜眼中终于有了一些喜色,喃喃道:“答应我……守住贺家。” 贺琬静静看着榻上的老人,眼中闪过一丝怜悯,转瞬而逝,他淡淡道:“你想错了,我要的不是贺家。” “你……” 过了一会,贺琬低下头,轻声道:“你知道的,我少年时擅赌。那一年我被你们逼得出海,船翻了,我被人捡到一艘大船上,但货都没了。你当年说过,那笔生意要是没了,你就要我的命。知道我是怎么拿到本钱,最后才把这笔生意的银子赚回来的吗?” “我在大船上快要饿死的时候,看到有人在赌。那些人在吕宋、暹罗等地方赚银子,他们五年才能回家一趟,拿这些银子来建房、生子……一辈子,只有那几天能回家。但回程时,他们往往忍不住便开始赌。后来,我赢了他们的钱。等船靠岸的时候,他们的父母妻子便在岸上等着,但他们已经输了银子,回不去了。” “他们的父母妻子就一直苦等,直到船开走,但他们始终不敢下来……我就一直在远处看着,你知道我多想把银子还给他们吗?但我不能,因为我有你这样的父亲,有贺珧那样的兄长!” “三十七两六钱,当时他们加起来一共只有那么点银子。我们贺家呢?数不清的家产!可为什么这么多的财产,都不能允我娘亲一条命?!都不能让我堂堂正正地活?!” “从那时候起,我的心里就插着一根刺,我得把这根刺拨掉。” 贺琬说着,猛然拿起案上的药碗掷在地上。 “我要的不是你的狗屁贺家!我要让那些人再也不需要在海上飘泊、一辈子只能在家中待寥寥数天,我要让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也能安居乐业。这是我心上的刺,是我欠他们的,也是你们欠我的……” 药碗摔在地上。 汤药飞贱开来,滋滋地冒着小气泡。 贺琬默然了一会,低声道:“看,老大要毒死你。” 他再一回头,只见贺经曜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眼中已毫无生机…… 第389章 小仓鼠 贺琬看着贺经曜尸体,说不出父亲死在眼前是什么感受。 下一刻,屋门被人踹开。 贺琬转头看去,只见院子里以贺珧为首,密密麻麻站了许多人,贺家的兄弟子侄也有、掌柜们也在,还有不少平日有生意合作的京中勋贵。 这些勋贵长年靠贺家赚银子,更信任的人还是贺经曜,以及管着海贸这桩大买卖的贺琬。现在要将家业运到南边,若贺经曜与贺琬一直不出面,他们心中多少会有些顾虑,因此今天又上门来见。 贺琬这些年虽不在京城,但海运利益重大,他又倚着卢正初这棵大树,在这个行当中其实很有些声望和口碑。但随着贺珧一句“孽畜,你安敢弑父?!”倾刻间,这口碑便化为了乌有。 此时众目睽睽,所有人赫然见到这一幅亲子弑父的场面,惊呆了一会之后,贺家人便嚎啕大哭起来。 “爹啊!” “九弟,你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 “老爷呐,九少爷你……” 十三年来在海上九生一生,贺琬一次次将满船的货物换成白花花的银子带回来,才以庶子的身份赢得这个行业中人的信任。如今他做出这样天理不容之事,这份信任不在了,他便算是毁了。 贺珧指着贺琬又是恨恨骂了几句,面露悲痛,心中却隐隐有些得意起来。 这次这时间火候拿捏得刚刚好,贺家的家主之位到手了! 他并不怕有谁看出是自己在陷害贺琬——大家都是在名利场中混的,今日诸多王公贵胄哪怕看出来什么,也只会信服自己的手段,然后更放心地将生意继续交给贺家。 “拿下这个孽畜!” 话间未了,屋内的贺琬竟是一言不发地是掀开窗子就往外翻。 贺珧本以为他会解释两句,没想到如此干脆果断,便大喝道:“捉住他!” 众人绕过堂屋,却见贺琬已穿过一道院门,从另一边有几个水手打扮的大汉冲出来接应他。 “这孽畜有准备,他是蓄意杀了爹的!” 贺珧反应极快,一见到贺琬有人接应便大喝起来。 “都上去,别让他跑了!” 薛伯驹正愣愣地看着这一幕…… 嘉宁伯府与贺家有生意上的往来,因此薛伯驹与贺珧的第五子贺存濮有些交情。 对于这份交情,薛伯驹原本没有太大的信心,所以他那天先去东平候府投靠周巍平,可惜没在周巍平那里借到银子,他只好转来投奔贺存濮。 贺家能与京城贵胄合作多年,其实是极讲信用和人情的。贺存濮不仅借银子给薛伯驹,还将他收留下来。 薛伯驹本来混在一边听大家讨论南逃之事,发生了这事,他便跟过来看热闹。 看了一会之后,只见贺琬的几个心腹居然武艺高强,硬是护着贺琬翻过墙逃了出去。 贺珧气得跳脚,吩咐人去追。 月光下,院墙上有个汉子回过头,往薛伯驹这边看了一眼。虽隔得老远,但两撇贱贱的山羊胡隐隐约约,连身影都显得市侩精明。 薛伯驹登时面色一白,低呼了一声。 贺存濮问道:“你怎么了?” “救走你九叔的人里面,有个人我好面熟!”薛伯驹喃喃道:“他是王笑的人。” 一句话出口,周围人面色一变。 “贺九郎和王贼有勾结?!”有人惊呼道。 “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贺珧连忙道:“诸公请不要慌。实不相瞒,那孽畜投靠了王贼、王贼要谋大家的家产,这些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加快我们转移财产的进度。” “但贺琬叛了,人又没捉住。那些船还能能安全吗?” 贺珧拱手道:“诸公勿虑,我们贺家的船员向来是只听家主的,他们的身契、家眷皆在我贺家,绝不会被弑父的孽畜左右。我掌握得住,诸公大可放心。” “不错,贺琬今夜事败,必会把这消息报给王笑。我们得尽快走,不然王贼杀个回马枪,那可就完了。” “正是如此。”贺珧拱手道:“齐王车驾我派人盯着,王笑、张永年等人现在还在保定,我们一定要尽快。” “贺老板,老夫决定了,不仅要运走家产,老夫也要去南京!还是郑元化让人信得过……”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对,老夫也要走!” 贺珧这下就很为难了,只带上这些贵胄倒是无妨,但他们的家眷可不是小数目。 他只好苦劝起来:“诸公请听我说,把钱粮送走,王贼再对诸公下手就没用了,没人会做赔本的买卖,诸公在京城肯定就安全了。反之,现在走了,那置陛下于何地?以后京城若是太平,各位的爵位可就……” …… 薛伯驹听着这七嘴八舌的议论,忽然感到这场面似曾相识。 他越想越不对劲,心中那股子恐惧又蔓延上来,忍不住问道:“但如果,王笑就是想把大家的钱粮聚集起来,一下全拿走,那怎么办?” 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鸦雀无声。 过了好一会,有人怒道:“如今是这样,大家伙和他拼了!” “对,大家把家丁们都召集起来,大不了鱼死网破。” “拼?这是京城,你有几个家丁?锦衣卫、神枢营……听说神机营和东厂也在那小子手上。” “那你说怎么办?我们这么多家业,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 说来说去一团乱,贺珧再次高声道:“诸公请听我一言。打,我们肯定是打不过那奸贼的。逃,至少还有一线生机。王笑不过是个小商贾家的稚儿,哪有那么多算计?薛小伯爷过虑了,哈哈,过虑了。” “薛家不过是个暴发户,你小子现在屁都没了,掺什么话?”有人便训了薛伯驹一句。 薛伯驹大恼,却也不敢应话。 “一群胆小鬼,王笑还在保定,就把你们吓成这样?” “就是,他都不在京城,怕什么?” 又是一阵七嘴八舌。 困境之中,一群人互相安慰着,也自我安慰着。 想像着那些钱粮运到了江南,便觉得这些日子以来提心吊胆的心得到了平静…… 薛伯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贺存濮却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你再说也没用了,如今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不成?就算王笑是那个打算,这也是阳谋。” 薛伯驹喃喃道:“他算定了这些有钱有势的人不敢和他拼命。” 想了一会,他压低声音对贺存濮道:“我们别和你家的船一起走,我们自己去南京吧?” 贺存濮摇了摇头,叹道:“到南京那么远,走陆路又累又危险,我们怎么去得了?还是坐船吧,万一真被捉了,那也是命……” 是夜,有两个各自推着粪车的大汉在一条胡同里相遇。 “怪不得驸马不直接抄家,这些家伙太他娘的能藏东西了。” “就让这些小仓鼠们慢慢把藏货挖出来吧……” 第390章 狗不理 十一月十九日。 天津,塘沽码头。 海面上,一艘又一艘巨大的商船帆樯如云,连成广袤一片,贺字大布在海风中烈烈作响。 远处的海浪声不停响着,汉子们齐声大喊着号子,将最后一车货推上了甲板。 三天时间,贺家与其背后的贵胄们日夜不休,动用数不清的人力,将无数粮钱珠宝运上这些船。展示出了极强的魄力与组织能力。近百名劳力在这一过程中被活活累死,但,他们还是将这件事办成了。 这几乎是一个壮举,一个靠木轮与双腿造就的运输业的伟大奇迹。 一连串的号声响起,一艘艘大货船缓缓在海面行起来。 贺存濮长舒一口气,对一旁的薛伯驹道:“太好了,平平安安!是你多虑了吧?” 海浪声太大,他是喊出来的,声音里带着欢喜。 薛伯驹有些迷茫地四下看了看,一面是万里无边的海天一色,另一面是风平浪静的塘沽码头,很安全的样子。 王笑的人竟然没来? 薛伯驹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还好没听我的走陆路,不然有罪受。” 他眯着眼睛喊了一声,肥嘟嘟的脸蛋太软,被海风吹得陷了进去。 “走,上船吧。”贺存濮道:“我们坐那艘船,舒服又平稳。” “好。” 贺存濮拍了拍薛伯驹的肩,又道:“我家中许多妇孺亲眷都没带,我爹说了,我和你的交情更重要。” 薛伯驹知他何意,笑道:“到了南京,我一定和皇后姑姑保举你们。” 两人说着话,缓缓登上了船。 这是艘载客的船,比那些货船小,却也比一般的船只大。上下有四层,布置很是奢华。 贺珧正在安排人手,见了薛伯驹便笑着打招呼道:“小伯爷。” 薛伯驹笑了笑。 以前他可以不把贺珧一介商贾放在眼里,如今寄人篱下却也不敢拿大。 薛伯驹也知道,这船虽大贺家人口却更多,此次贺家只把最重要的人先带着南下,能带上自己,哪怕是心存利用,那也是恩情。 随着一声号子,船缓缓开动…… 薛伯驹在客舱中歇了一好会,觉得有些晕,便又到甲板透气。 眺目望去,已看不到陆地,四下只有海水,夕阳映着无际的海面,让人觉得天地阔大,自身孤独。 下一刻,薛伯驹便不再感到孤独。 有人从桅杆上滑下来,一把将他提了起来。 薛伯驹大惊失措,目光看去,只见两撇山羊胡分外灵动! “是你?季大壮?!” “老子不叫季大壮,老子叫羊倌。” “杨广?!你……” 下一刻,羊倌在他颈上一敲,将这小胖子敲晕运去。接着,两个手指放在嘴上,吹了一个悠长的口哨。 “哔哔哔” 甲板之下,最底层的舱中,一群壮汉正在奋力踩着木轮。 听到哨声,衣衫破烂、满脸尘土的耿正白停下脚,抬起手大喝道:“动手!” 随着一阵铁器叮铛声,一列列大汉便向上面走去…… “唔,开始行动了。” 王笑说着,将手里的包子塞进嘴里。 缨儿才吃了一小半,不由讶道:“少爷怎么吃这么快?” “不好吃。”王笑道:“等今办完事,我要在天津开家包子店,就叫狗不理。” “好难听的名字啊。”缨儿想了想,又说道:“啃的鸡,狗不理,少爷起的名字都特别特别难听。” “但我卖的东西都好吃啊。”王笑说着,已将身上的杂役衣服褪了下来,露出里面鲜亮的蟒袍。 巨大的风帆被降了下来,船的行进速度也一点点慢下来。 贺珧睡了一觉,很香。 平常事情多,他难得能这样好好睡一觉。梦里,他又见到了被自己送给何平的泰山姑子慧仪,隐约觉得有些遗憾。 但好在,到了南京,要什么样的佳人都可以再找…… 有人拍了拍他的脸,很用力,打得他有些痛。 贺珧睁开眼,神色瞬间变得惨白。 “贺琬?!你你你怎么在这里?这是梦……这是我的梦!” 贺琬看着他,眼中只有讥讽,手中的短刀在昏暗的船舱中泛着幽光。 外面有杀喊声传来,还响起“砰”的一声。网首发 接着门外有人说道:“驸马,是不是最好还是不开铳?万一把船打坏了就不好了。” 有个年轻的声音便“哦”了一声,接着颇具威严地道:“船没那么容易坏,我震摄一下这些人,你不懂。” “驸马英明!” 贺珧死死盯着那扇门,等着王笑推门进来。 良久,没有人进来,门外的人似乎走了。 贺珧愣了愣,惊讶道:“王笑呢?!他怎么不进来见我?” 贺琬冷笑道:“驸马是何等人物,岂会见你这个废物?” “我……我是贺家的家主!我主理京中几乎所有贵人的生意。” 贺琬拿短刀拍了拍他的脸。 “醒醒吧,废物。” “你要杀我?!”贺珧往后缩了缩,心神俱裂,喃喃道:“你不能杀我……只有我能帮你洗脱弑父的名声。只有我能控制那些货船,那上面的钱……” “怪不得老爷子说你是庸才。”贺琬嗤笑道。 贺珧道:“你杀了爹,没人还会听你的!” “你小看了老头子。我七月回京时,他便知道你心怀不轨,早将家业传给我了。”贺琬摇了摇头,讥讽道:“你要想和他斗,就不该药病他,应该直接杀了。”更新最快的网 “你胡说!” 贺琬从怀中掏了一封信,随手丢在贺珧脸上。 贺珧颤抖着手打开一看,却见那上面分明是贺经曜的手笔“不孝长子珧加害于我,将家业传给九子琬……” “这不可能!他当时明明已经重病了,我亲自下的药。”贺珧喃喃道:“不可能的,而且你那时若得了书信,为何还要出京?” “我要的不是贺家,东江镇更重……算了,夏虫不可语冰。” 贺珧缩在一团,大喊道:“王笑!我告诉你,我比文博简的生意做得还大。你过来,我们做笔交易。” “驸马,我能控制那些货船……” 甲板上,王笑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感觉有被吵到。 文博简?好遥远的往事啊…… “驸马,我们做笔交易。我能给你的比贺琬多。” “驸马爷,你理理我吧,我求你了……” 贺琬眼里只有冷漠,扬起手中的长刀。 “九弟,你不能杀我,我是你大哥啊。” “是你说的,我是弑父的孽畜,再杀个大哥又何妨。” 话音未了,长刀斩下。 一声惨叫猛然响起。 “别急,还有一刀。我等了十三年了,这一刀,还我娘的命……” :。:m.x 第391章 小财产 贺丰收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血泊,走到王笑面前。 王笑正领着几个人在甲板上看远处的大货船,正指指点点地说些什么。 那几人中一个名叫苏明轩的青年贺丰收倒是认得,知道对方是王笑的表兄,这些时日来以布衣之身领着一众兵卒差役打理京中防疫之事,展现出不俗的才干。 见贺丰收走来,王笑回过头,目光中微微带着些审视。 贺丰收并非第一次王笑,但如今站在这个蟒服少年面前,他忽然觉得对方身上的气势已压得自己有些透不过气来。 周围时不时响起“噗通”一声,显然是锦衣卫在处理尸体。 “你的家眷,锦衣卫已经救出来了。”王笑随口道。 贺丰收连忙道:“谢驸马,那些货船皆已收到我的信号,只听附马安排。” “送两百万两的银饷到锦州码头……” 王笑说到这里却又看了苏明轩一眼,抬了抬手,示意贺丰收稍等。 苏明轩低声道:“京城留些粮食度过这个荒年便可,剩下的我认为还是送到莱州,你两位兄长也是这个意思。” 王笑苦笑起来:“大哥一定要让表兄过来,就是为了这事?” “运到莱州避开朝廷那些耳目,毕竟更好调度。”苏明轩轻声道:“当时你从文家抄来的银两上缴户部实属无奈,朝庭用得也并不妥当,如今情况却已不同。” 王笑想到两个兄长谈的王霸基业就有些头痛。 事实上,他心中算过,如果自己处在延光帝的位置上,是做不到更好的。甚至换位思考,延光帝对自己的权力制衡、拿文家的银子练私兵种种举动……换作自己也会这般做。只不过这楚朝的局面是个大泥潭,每一步都把人往深渊里拖。 他便有些郑重地对苏明轩道:“表兄也不该觉得我们用便能妥当,这次的银粮不是小数,必须极谨慎。”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要想事情能做好,该敲打的还是要敲打,不管对方是谁。 这一点王笑还是和延光帝学来的,用得却还不算顺手。 苏明轩眺望着远处的海面叹道:“是啊,京中勋贵多少年攒下来的家当……我粗略估计那些船上有四千万两之数,要用好也是件极棘手之事。” 王笑点了点头——苏明轩知道棘手就好,就怕他想当然认为自己做就能比朝廷做得好。 “既如此,那就请表兄带这些货船到莱州,与我二哥一起抚民安治,大体上可按京郊产业园的模式走。此事我与二哥谈过,之后我与傅先生也会过去一趟……” 他絮絮叨叨了一会,苏明轩一一点头应下。 王笑便向贺丰收吩咐起来,依方才所议的让他算算安排几艘货船北归…… 也为难这贺丰收这老头子,撅着腚趴在甲板上就拿算盘噼里啪啦算起来。 过了一会,身上沾着血的贺琬走了出来,行礼道:“驸马,处理好了。” 王笑随口道:“贺总你的财产也算算,到了莱州自己安置起来。” 贺琬摇头道:“不必了,不义之财抄了就抄了。只要能给海商一个出路,要多少银子我们都赚得回来。” “你这眼光……说好也是极好,但……” “闻愿其详。” “如今的确是你们这些海上资本家大放异彩的时代。比起接下来的大海贸,贺家这点家业不过是九牛一毛。你有这个眼光和自信,我很欣赏。” 贺琬眼睛一亮,稍稍有些兴奋起来,道:“驸马也这么觉得?!我并非有眼光,但我能感觉到海贸的利润与吞吐还可以更高、更高。只要我们能有朝廷支持,我们这些海商甚至能够让楚朝这片土地上的人安居乐业……” “我知道,你别激动。也别用你那种新兴资产阶级的侵略性目光看着我……我话还没说完。”王笑摇了摇头,叹道:“可惜,接下来会是大不列颠来主宰海上资本,你虽然生逢其时,但……还是把钱拿回去吧。” 贺琬向前一步,急道:“为何是大不列颠?为何就不能是我们?” “你看我们这楚朝现状,现实吗?” “你我所为,不正是为了焕焕大楚重归强盛吗?” “你我只是合作了一场。”王笑道:“你说的话,代表得了卢公吗?或者代表得了你自己吗?” 贺琬道:“卢公也是这……” 下一刻,他意识到王笑又是在诈自己。 贺琬便冷静下来。 眼前这个少年居然轻易便能看透自己的志向。两相对比之下,老大贺珧的眼界简直就是个孩子。还记得之前王笑谈煤业生意时还有些青涩,如今竟随口就要操纵别人,阴险。 贺琬于是拱手道:“这些年我奔走东江镇一事,卢公始终全力支持,我绝不能负他。” 王笑爽然一笑,摆手道:“我绝无让你辜负卢公之意。” 他并不急着马上就要让贺琬全心臣服,知道了一个人心中所求,往后因势利导其实很容易。 彼此谈了一会,贺琬最后肯只拿了贺家一小部分财产回去。王笑也懒得管他,贺琬对赚钱的过程显然比钱本身更感兴趣,这种人也许有一时困厄,但总之穷不了。 拿人手短,王笑只好道:“你去莱州吧。你的理想我知道,但不必急着占东江镇这个岛那个岛的。我送你四个字‘以利导民’。简单举个例子,让民众生产东西,再让民众运到海外卖,有利可图了自然有更多人做,海上武举力量也慢慢会更强。利益的力量比你重建东江镇这个名份厉害……” 絮絮叨叨一大堆,贺琬依然有些顾虑,问道:“可是朝廷禁海,我们没有名份终归是小打小闹。郑芝龙便是招安后迅速强大起来。” “你不必担心这点。”王笑道:“我是父皇的女婿,代表的是父皇的意思。” 贺琬一听,便知道这场交易自己不亏。 “齐王过些日子会去莱州,我也会去一趟。朝堂上的事你不必再担心,安安心心做事。剩下的,到时再谈吧……” 王笑伸了个懒腰,才看到晕在地上的薛伯驹,便走过去踢了踢,道:“把这小子也带过去。” 薛伯驹其实早已醒了,悄眯着眼看了一下,知道情况不对便一直躺在甲板上装晕。 “起来吧。”王笑道:“再不起来,你这细皮嫩肉的,丢到海里喂鱼可鲜得很。” 薛伯驹不敢再装,忙慌慌爬了起来讨饶。 王笑懒得听他有的没的,问道:“嘉宁伯是我派人杀的,想报仇吗?” 薛伯驹倒吸一口凉气,转着眼珠想了良久,才低声道:“想。但我知道我报不了仇,我我……我真的就想好好活着。我就是个窝囊废,求驸马爷放了我。求你了。” “你倒是有佛性。”王笑道:“我放你去南京吧。” 薛伯驹一愣,既惊喜又害怕,喃喃道:“驸马想让我办什么?” “不用你办什么,要用你的时候自然会有人来找你。只看你那时候敢不敢答应。” 薛伯驹心知这是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连忙道:“我一定乖乖听驸马的吩咐。” 同时他心中却是盘算起来:南京可千万不能去,最好半路跑掉找个地方躲起来,隐姓埋名过一辈子。 接着耳边便听王笑道:“别打小主意……” 下一刻,“砰”的一声巨响炸开,不远处的海面轰然炸起一道水柱,船身剧烈地摇晃起来。 “敌袭!” “保护驸马……” 第392章 板屋船 王笑傍晚开始动手拿船,此时已到了夜里。 船只四周一片漆黑,唯有月光映着附近海面波光粼粼。 返航了半个时辰之后,远远便望见一艘海船迎着这边开过来。当时离开出塘沽码头不过半日,遇到船只本是极正常的事情,因此众人都未太在意。 没想到对面那艘海船观望了一会之后,竟是直接开炮轰了过来。 浪涛引得船身剧烈地晃动着,锦衣卫们乱成一团,连忙一股脑地冲过来护在王笑身边。 “啊!” 薛伯驹被掀翻在地上,惊慌失措地在地上爬来爬去。 “怎么办?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王笑看着远处的隐隐光亮,思索起来。耳边薛伯驹的鬼叫吵得他实在有些烦。 “让他闭嘴。” 羊倌便上前一把将薛伯驹捞住。 “别打晕我,我们的船……要翻了要翻……” “轰!” 又是一发炮弹砸在不远处,海水如倾盆大雨一般泼落下来。 羊佗脚下一晃,薛伯驹更是大叫起来。 “啊呸,好咸……” 羊倌在他头上一敲,将他敲晕过去。 贺丰收本来极专注地趴在地上算帐,此时帐薄也湿烂了,算盘珠子也乱了。辛辛苦苦算了好半天的结果没了,让他极为懊恼。结果一抬头才知是有人开炮。 那边船舱里被押着的贺家人也是一阵哇哇大叫,显得场面愈发混乱。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保护驸马……” “熄面火把!”贺琬最快反应过来,一把抢过一只火把丢到海里大喊道:“把所有火都灭了!” 王笑表现地颇为淡定,骂道:“都围着我做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听贺琬的把火光灭了。” 船上的光亮一点点熄下来,一颗实弹几乎贴着船舷又砸下来。 巨浪几乎让人以为船要被掀翻,晃晃荡荡,一时也不知有多少人摔在地上,整个甲板上响起无数“哎哟”的声音。 王笑也差点摔倒,好不容易才镇住身子站在那里。 没办法,他不能倒。他只能平静地站在那里,才能安所有人的心。 贺琬已摆弄着甲板上一个笨重的望远镜看起来。 王笑本以为那玩样是个小炮,此时才知道只是望远镜,略微有些失望。 他目光看去,只见贺琬在晃来晃去的甲板上立得极四平八稳。 “如何?” 贺琬抬起头道:“板屋船,对面是朝鲜人的船。” 王笑道:“你认为我们怎么应对?” 贺琬毫不犹豫地道:“他们有炮,但我们船大,冲过去,撞他们。” 耿叔白连忙向王笑拱手道:“驸马,这太危险了。我们拉开距离它未必打得到,但冲过去万一伤了你……” “必须尽快做决定。”贺琬语速飞快,“要是跑的话,现在是逆风。若是被它缠上,再有别的船只围上来便麻烦了。”网首发 纵使耿叔白一向平稳,额上已有汗水出来,应道:“驸马还在船上,这太危险了……” “撞!” 不等两个继续陈述,王笑以飞快地下了命令。 他从未打过海战,只知道:哪怕是错的决定也比犹豫不决好。 在海上,贺琬是最专业的,那他便相信贺琬。 “耿叔白,让所有人听贺琬指挥。” 耿叔白也不多说,大喝道:“是!” 他如今已是锦衣卫四品佥事,要在危难关头将前程性命交在一个商贾手中其实并非能轻易下的决定,何况两人意见还相左。 但,现在是海上。 而且王笑和贺琬都很镇定。 这种镇定让耿叔白迅速将脑中的顾虑抛掉,马上执行起来。 贺琬张开手,闭上眼,感受着风向。 “挂帆……侧满帆……转左舵……定把。” “阵列,备钩拒,所有人拔刀……” 一道一道命令被下达下去,大船迎着对面的朝鲜船行去,速度一点一点加快过来。 贺琬转头对王笑道:“驸马请到舱中歇息。” 一边说,他一边拿了一把刀,用布条将手与刀柄绑在一起。 王笑摇了摇头,道:“锦衣卫不熟练接舷战,我在这里他们士气能高些。” 船上有三十个贺琬的心腹水手、五十个锦衣卫,此时锦衣卫番子站在那显得有些笨拙和紧张。 他们不熟悉在这种晃晃悠悠的情况下作战,不熟悉接舷战两船间的距离……不熟悉便心虚胆怯。 对这样的战力,王笑并不放心,他却半点也没显出来,只是很镇定的鼓舞了几句…… 月光下,对面那艘板屋船的轮廓慢慢清晰起来。 王笑对这件事也慢慢清晰起来。 对方未非是无缘无故开炮,对方显然是明白一旦贺家的船只返航,那就是被自己拿了。 它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在京城对付不了自己,到海上寻找机会,倒也不失为一着好棋。 背后是谁呢? 王笑便想到国子监里的那个朝鲜留学生,想到国子监祭酒何正孝…… 但,何良远没这样的水平。 准确把握自己的计划,找到最一击致命的机会,何良远在这方面还差了火候。 王笑皱了皱眉,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左明静给自己的那半阙词。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以左明静的立场而言,写东西来安慰自己其实有些奇怪。同时,以她的立场而言,想提醒一句也很为难…… 那么,是左经纶指点了何良远。 政治场上,须臾间便是敌友易位,倒也有趣。 王笑想到这里便由衷地笑了笑。 他笑的原因在于,他是真心不再感到生气、愤怒,而是能平淡的、冷静地剖析这件事之后的对策。 他甚至考虑要留着这两个老头,拉拢一个、打压一个,以保持局面的平衡,以保持京城暂时的安定,以等更好的时机。 要做上位者,偶尔该把‘情绪’从身体中割离下来…… 两艘船越来越近。 大船的速度越来越快。 王笑忽然涌起一股碾压过去的兴奋。 他想把眼前的船撞碎,然后带着胜利者的威势站到左经纶与左良远面前,把他们的阴谋诡计踩扁。让他们看看彼此是否还在一个层面。 他已经能慢慢感受到打仗这件事带来的原始的……兴奋。 “轰!” 一发炮弹狠狠撞在船尾,木屑纷飞。 “被打中了!” “船会不会要沉了……” 船身狠狠晃动了一下,锦衣卫再次惊慌地大叫起来。 “砰!” 王笑拿在手铳冲着远处开了一枪,大喝道:“慌什么!船还没沉!” “这是他们能打的最后一炮,没击沉我们的船,接下来便是他们的死期!”王笑喊道:“我们来撞碎他们!” “距离已经拉近,他们再也打不到我们了……撞碎他们!”贺琬喊道:“正满帆,全速前进!” 耿叔白长刀在手,眼中的顾虑被跃跃欲试取代,大喝道:“杀敌!” “杀敌!” “杀敌!” 所有人声厮力竭地喊起来,释放着心中的恐惧和迷茫,一点一点变得狂热起来。 海风吹动风帆烈烈作响。 月光下,大船拖着破碎的尾巴,带着巨大的厮喊声与杀气狠狠地向板屋船撞上去! !! “嘭!” 第393章 接舷战 一望无际的海面,一轮凸月,两艘船。 远远看去,海天之间再无它物。 轰然巨响! 巨大的力量将板屋船瞬间撞裂开来,惊呼声与木料碎裂的响声不绝于耳。 众人脚下剧烈地晃动着,全凭互相拉扶才强撑着没有摔倒。 “开火!” 贺琬右手绑着刀,左手执着火铳,喊话间便已开了一发。 “砰砰……”几个水手马上开火。 点点火光微闪,月光下能看到有烟气冒起,对面响起了几声凄历的惨叫。 王笑这只船已熄了火光,对面的船上却是火把通亮,于是这一瞬间便有‘敌在明、我在暗’的小小优势。 贺琬毫不犹豫地大喝道:“放钩拒!” 水手们本能反应地向前冲去,将手中的钩拒挥出,钩着对面的板屋船将两艘船紧紧连在一起。 “杀!” 贺琬一马当先跃上板屋船,耿叔白马上不甘示弱地一跃而上。 王笑端着自己的手铳,还没来得及瞄准,便见己方的水手已如猿猴般扑上对面的船只,接着锦衣卫番子如鸭子上架般摇摇摆摆地跟着。 瞄得时间太久,已错过开火的机会。王笑只好故作淡定的放下手铳,脸上一派肃然,仿佛自己打死了好几个人一般。 他这样岸然而立的气场给了周围留守的锦衣卫巨大的信心,纷纷呐喊起来,士气登峰至极。 又是“轰”的一声,一颗炮弹落在远处的海面上。 “他们慌了!”王笑大喝道。 板屋船上确实一片混乱。 火把只来得及被熄灭一部分,幽暗的火光映着两拨人的脸,皆是匆忙和杀意的表情,眼神勾出残忍的意味。 贺琬脚步飞快,手上长刀迅速劈落,鲜血溅开。 “杀!” 耿叔白目光看去,见贺琬武艺并不高,但胜在能在海上步履沉稳,还出手狠辣。 对面的朝鲜人嘴里哒咕哒咕、哪哟哪哟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他不愿落后于人,如猛虎博兔般扑上去,将一蹲巨大的臼炮前的两个炮手斩于刀下。 血溅在脸上,空气中弥漫着腥味和硝烟气,耿叔白深深吸了一口气,一颗心渐渐平静下来。 他是门头沟铁驼村人,平平凡凡的身世,乡下人一个。 铁驼村的人都有些傻气,比如耿当他爹当年从军,遇到建奴,别人都跑了,耿当他爹愣是没跑。 以前别人嘲笑耿当他爹的时候,耿叔白也不说话,默不作声地拉着犁。后来,他进了巡捕营,得了张永年的重用。他把铁驼村很多人带进巡捕营,这才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们:“耿当他爹不是傻瓜,是豪杰。” 这是耿叔白这个乡下汉子的稳重之处,他禁得住沉默。 追随王笑的人当中,论时机、论官职、论能力,他是排得上前几号的,但他依然默不作声。 今夜,耿叔白却有些不安,因为这次只有他来保护王笑,又是在极不适应的海上。 同时,贺琬毕竟是卢正初的人,这个撞船的计划让耿叔白觉得:贺琬没有将王笑的安全优先考虑。 只从门头沟的变化,耿叔白便看得出,王笑是能实现自己心中抱负的大人物……但也正是如此,王笑说了,他就听。 此时血雾洒下,入了战场,他便将心中这些顾虑暂时抛开,全心对敌。 佥事大人带头冲锋,锦衣卫番子又是士气一振,如狼似虎地向前扑去。 “杀……” 战况占了上风,耿叔白放缓脚步,观察着朝鲜人,对方大概有一百二十余人,人数虽优于自己,船破后却有些措手不及。 这场仗应该是有胜机,但还须防着意外…… 余光中,只见贺琬也已收刀,组织着水手专门针对顽悍的朝鲜人剿杀,嘴里还喊道“潭镪突哏哈达”之类的乱七八糟的话。 此时,贺琬这个富家子才终于让耿叔白这个乡下汉子心生出些许羡慕起来。 ——他娘的,还会讲朝鲜话,有两把刷子…… “嘭!” 一声大响炸开。 耿叔白狼狈地在地上一滚,身后的甲板上木屑纷飞,破开一个巨大的洞。 他抬头一看,只见板屋船上方,两个朝鲜人正操作着一门轻炮。 耿叔白二话不说,将手中长刀掷出去,其中一人“啊”的一声便栽了下来。 同时“砰”的一声响,贺琬左手火铳开火,将另一人打开。 “这船要沉了。”贺琬回头一看,大喝道:“撤!”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撤!” “撤,船要沉了……” 这边诸人且战且退,忽然,耿叔白皱头一皱,指着一个方向喝道:“他们在干什么?!” 贺琬转头看去,只见两个朝鲜人手里拿着火把,极灵活地从船身被惯穿的破洞窜去…… “弹药库……他们要炸船!” 贺琬面色一变,手中加快速度装子弹。 此时两艘船被紧紧钩在一起,一旦炸了,就是所有人玉石俱焚。 贺琬装着子弹,额上的冷汗涔涔的流出来。 耿叔白亦是猛然色变,一颗心瞬间狂跳不已。 那两个朝鲜人已经高高举起手中的火把…… “来不及了!” 缨儿有些担心王笑,又不想给他添乱,便带着她的两个女护卫到屋外的走廊,猫在舱壁下隔着窗缝往外看了看。 这边看不到王笑,只能看到一些打打杀杀的场面,让缨儿微微有些失望。 视线中,只见贺琬用火铳将板屋船上方一个敌人干掉。 “原来少爷没骗我,手铳这么厉害。” 缨儿低声念叨了一句,拿出自己的心爱的小手铳看了看,上了膛对着外面瞄了一会。 “砰。”她轻声念了一声,终究是不敢开火。 虽然说,打掉一个敌人,少爷就更安全一分。但缨儿觉得自己肯定打不准。 下一刻,耿叔白与贺琬都大叫起来,很慌的样子。 这种慌张让缨儿有些吓到,她觉得自己不该跑出来添乱,于是打算回舱里呆着。 突然,一个海浪打来,船又晃了一下。 “砰!” 缨儿一跤跌在地上,吓得俏脸苍白,她飞快地向窗外探了一眼,见视线内那几个己方的人都还活着,方才松了一口大气。 “还好还好,没打到人。” 小丫头拍了拍心口,忙不跌捡起地上的手铳,如受惊的兔子一般飞快地窜回船舱里…… “砰!” 王笑眯着一只眼,他的手很稳,果断地扣下扳机。 这个时代的手铳实在难用,但好在他练得颇为勤奋。 这一发,很有手感…… 他神色依然平静,但这一瞬间心中却有些绝望起来。 那两个人,自己只能打死一个,接下来是生是死,便只能看贺琬装填的速度了。 突然,惊呼声炸开来。 “驸马威武!” “威武!一箭双雕,真神技也!” 王笑一愣,目光望去,果然见那两个执着火把的朝鲜人齐齐倒了下去。 这…… 贺丰收瞪大了老眼,连胡子也有些颤抖,喃喃道:“这可真是……世间竟有这样出神入化的枪法?!” 却见四周留守的锦衣卫已纷纷跪倒下来,高喊起来:“驸马武功盖世,亲斩徐乔功,今日又一铳射双人,我等拜服。” 王笑表面波澜不惊,心中却很有些迷茫起来。 ——那两人都没站一起,根据物理学知识,怎么都不可能一铳就都打死啊…… 是夜,京城各个勋贵府收到从天津传回的消息——银粮都已安全运出海了。 “太好了!” “这下老夫可算能松了一口气!” 数不清有多少人击掌相庆,沉浸在轻松喜悦的氛围中。 这一晚大家都做了一个好梦。 梦中,自己的银粮乘着大船、破开风浪,直抵江南。 “江南好啊,绮韵水乡,良田好景美娇娥……” 第394章 杜正和 一行车马行在道路上,不时有斥侯策马四下巡视。 马车中,响起清悦的声音。 “嘿,竹板儿这么一打呀,别的咱不说。说一说狗不理包子……” 缨儿喜滋滋地打了一下手里的快板,向王笑问道:“少爷,缨儿学得像吗?” “一点也不像。”王笑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太可爱了,没有那种感觉。” “哪种感觉哦?” “就是……”王笑也不知如何形容,便道:“德云社的感觉。看,像我这样……” 王笑便给她表演了一小段。 缨儿很是开心,又问道:“少爷,天津也好好,我们为什么不能多玩两天?” “南海子也好、天津也好,缨儿觉得哪里不好?” 缨儿便抱着王笑的手臂笑道:“跟着少爷哪里都好。” 她抬着脸,笑靥如花,俏丽中带些许娇艳。 两人抱了一会,车外便有人低声道:“驸马,快到官道了。” “唔。”王笑只好出来换乘马匹,作出一幅风尘仆仆的样子,又对所有人道:“记着,我们是从保定赶回来的。” “是!” “这驸近的眼线清理干净了?” 耿叔白抱拳道:“驸马放心。” 一行人并不从东面进京,反而绕到京城西面。 等走上官道,便见路上有探子鬼鬼祟祟地看了几眼,接着迅速地跑掉。 王笑便轻笑着摇了摇头。 “看来许多人可以放下心来了……” 就让那些贵族们高高兴兴地过下去吧。 王笑并不担心左经纶、何良远将自己劫了船只的事透露出去。那样的话,京城勋贵一闹起来,自己武力镇压,两个老东西也没好下场。 台面下有一种斗法,台面上有另一种斗法。 此时既然已经露过面了,王笑便吩咐道:“走,去神机营,给杜正和送粮。” 队伍转向,后面则是跟着一辆辆满载的车马…… 王笑曾经问过奏玄策:“杜正和是谁的人?”更新最快的网 早在那时,他心里便已有了一个答案。 神机营。 杜正和本来在操练士卒,听说王笑来,颇有些惊讶。 他想了想,还是亲自去将人迎进堂。 “杜将军别来无恙?”王笑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杜正和有些拘谨,问道:“驸马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我是来给你神机营送粮饷的。” 杜正和讶然,转念一想却是皱了皱眉,拱手问道:“驸马这是做什么?” 语气中有些疏远和质问。 王笑随意地在椅子上坐下来,笑道:“京城中所有人,都以为杜将军你是我的人。说来好笑,我每次也差点真以为杜将军是我的人。” 杜正和敦厚的圆脸上终于显出些无奈与恼怒来,道:“驸马还请注意自己的身份,结交武将,有违……” 王笑摆了摆手,道:“直说吧,你能当上这神机营副总兵,这是我意料之中。后来,我告诉何良远:我已掌控神机营。” 杜正和面色一变。 王笑又道:“何良远相信这一点。所以我摔了他两巴掌,他屁都不敢放一个。这就好比打牌,只要对手以为我有厉害的牌面,我是否真的有这张牌就已经不重要了。” “荒唐。”杜正和道:“这简止……胡闹。” “说谎其实也很简单,说的人要首先相信。你看,我第一眼见你就把你当做自己人。”王笑露出诚恳的表情,道:“我知道,你有志向……” “驸马高估末将了。”杜正和神色一正,抱拳道:“我会和陛下解释清楚。” “解释不清楚了。”王笑摆了摆手,叹道:“我最近行事有些嚣张,但所有人都忍着我。因为他们都以为我掌控了京师全部武力,这些人中也包括了父皇。” “你这是在逼我?!” “我是在开导你。”王笑道:“你是父皇的心腹,你了解他的性子。既已生疑,便不会再信你。我今日送粮过来,不管你收或不收,这件事早已成了定局。” 杜正和沉着脸问道:“若我不投靠你,你待如何?” “不如何,我又不是要造反。”王笑道:“暂时而言,神机营只要不出乱子便好。你投靠不投靠必不是最重要的。我今日来与你说这些,只是想坦诚相待。但反过来想想,你打如何是好?” 杜正和一愣,心中明白自己已无路可退,王笑说的不错,依陛下的性子已经再难相信自己……不对,还有一条路可走。 杀了王笑。 他才抬眼,却见耿叔白的目光已如电般射过来。 王笑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笑道:“当然,你杀了我确实可以自证清白。但你在锦衣卫呆过,了解他们,你不好下手。再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凭我现在掌握的势力,我一旦死了,京城便乱了。” 杜正和再次皱眉,道:“你如此逼我,得不到我的投诚。” 王笑眼神诚恳,道:“我并非要得到你的投诚。我说过,只是想对你坦诚相待。反正朝堂所有人都认定你已经投靠了我。今日这些话,说与不说其实都一样。” “另外,我希望神机营不仅仅是一张不能打出来的牌。”王笑又道:“哪怕你不是我的人,我也希望哪天建奴入寇时,神机营能站出来守护这片山河。” 杜正和深深看着王笑,想要看出他是真情还是假意。 但眼前的少年却如一潭深渊,让人看不出端倪。 “为何大家都认为你投靠了我?”王笑道:“因为,他们都看得出来,你有匡扶社稷之志。你看,连他们心底都认为我们是一路人。” 杜正和神色又一次变得严肃起来:“我誓死效忠陛下。” 王笑站起身道:“巧了,我也是对父皇忠心耿耿。” 杜正和听着他这样的语气,稍稍有些恼起来。 王笑却是伸手拍了拍杜正和的肩,道:“我若有异心,效仿郑元化,早早到江南图谋发展岂非更好?” 杜正和微微一愣。 “放轻松些。”王笑淡淡笑了笑:“只要心中执正道,明白怎么做是对的就放手去做便是。不必整日用那些君臣礼法、条条框框来约束自己。” “你不是谁的人,你大可只忠于自己的抱负。” 一句话说完,王笑便转身向外走去,还颇为潇洒地抬起手挥了一挥。 杜正和木然而立,感到一种被逼上梁山的无奈,以及一些释然。 …… “变成了虚伪的领导啊。”踏出神机营的少年如此自语了一句:“这该死的心灵鸡汤……” 第395章 思密达 延光十六年,在当时的次辅卢正初极力主张之下,楚朝谋图重建东江镇,结果九艘大船在皮岛海域被朝鲜海军击毁。是年十二月,朝鲜遣使臣金荩昊到楚朝质问,此后金荩昊便没再离开。 此时,金荩昊正与楚朝鸿胪寺右少卿任书良对坐而谈。 任书良带着些惶恐,道:“金大人你何必去招惹王笑呢?那人不好惹的。” 金荩昊浮起笑意,不屑道:“怕什么?” 任书良压低声音道:“金大人你这不是被何阁老当枪使吗?” 他语气中颇有些亲昵与讨好。 这让金荩昊心里很是满足——历来的朝鲜使者有几人能得到大楚从五品官员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待? “你们何阁老是聪明人啊。”金荩昊转着手里的茶杯,摇头道:“你们这京城里,能看清天下大势的,不出这个数。” 他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个‘十’。 “这话从何说起?”任书良茫然道。 金荩昊叹了一口气,侃侃而谈道:“楚开国时,太祖皇帝将朝鲜列为‘不征之国’,我国亦仰慕楚朝风范,君臣两国相安至今,可谓美谈也。” 任书良颇受不了一个番夷在自己面前卖关子,也不知他岔这么远做什么。心道:那是美谈吗?还不是因为你们弹丸小国,征来实在无用。 他嘴上却也只好附和着。 金荩昊又道:“五十多年前,丰臣秀吉派兵入侵,我朝鲜仅一个月便三都守失、八道瓦解。若非楚军入援,当时便已亡国。” 任书良心道:所以说你弹丸小国无用,当年连我楚朝四万大军的粮草都筹措不出来,还要楚朝出。 “两国邦交,以和为贵嘛。” 两人对视了一眼,脸上浮起亲善的笑容,心中却都各自暗暗鄙夷着对方。 却听金荩昊话锋一转,又道:“但如今形势变了,大清崛起了,其势不可挡矣。” “建奴只不过……” 任书良话未说完,金荩昊已打断道:“建奴?呵,你是没见过八旗的锐利之势啊。崇德元年那一仗,触目惊心、触目惊心!” 任书良愣了愣,想让金荩昊不要使用建奴的年号,便小声地提醒道:“是延光十年。” 金荩昊浑然不理,只是摆了摆手。 任书良便也没了底气,不敢再提。 “清军七千可抵倭寇十万人!”金荩昊深吸了两口气,看着任书良郑重道:“此话绝非虚言,大清这位崇德皇帝雄才大略,文治武功极其不凡,内修政事、外勤讨伐,励精图治、用兵如神,确实是旷世帝王之姿。” 任书良脸色大变,四下看了看,有些心虚地低声道:“你休要在这里说这些。” “掩耳盗铃。”金荩昊指了指他,嗤笑一声,道:“我国主早已对崇德皇帝三跪九叩,接受了大清的册封、用大清的年号,遣我来是为了质问贵国为何无端侵占皮岛。我还怕说这些?” 任书良喃喃着说不出话来。 金荩昊又道:“崇德皇帝继承的是清太祖‘入主中原’的遗志,往后的成就绝不输于完颜阿骨打。换言之,以后大清的疆域必大大超过当年的金国……可惜,许多人到现在还执迷不悟。朝鲜有人这般,楚朝上下更是掩耳盗铃。” “这些人看不清,但我看清了,国主也看清了。国主当初支援东江镇可谓不余遗力,如今想到降清一事,都还要为之太息、潸然泪下。甚至每年正月他还在宫中设牌位,西向中原哭拜……你知道他有多么孺慕楚朝风尚吗?但,有何用呢?还不是得降于大清?” 任书良长叹一声,不知如何言语。 “说实话,我本来也仰慕汉家衣冠。朝鲜谁人不是如此?”金荩昊叹息道:“但形势比人强啊,清军七千可抵倭寇十万人啊,大势面前谁都挡不住的。” “事到如今,多说这些也无益。我不妨告诉你,我呆在这京城的目的,表面上,我是为了质问皮岛一事而来,实则……” 任书良忽然有些不想听了。 这个金荩昊忽然说建奴之势,绝不是无的放矢。 官到从五品,这点警觉任书良还是有的,慌张起身道:“我还有事……” “实则我是清廷的眼睛。”金荩昊饮了一口茶,嘴里的话还是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又道:“我奉龙骨大之命,来看看这楚朝有哪些官员心慕大清。”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任书良面色大惊,一张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知道朝鲜人说的‘龙骨大’指的是英俄尔岱,正白旗人,长年出使朝鲜为‘监市官’,擅长理财与外交。 “我我我……什么都没听到。”任书良喃喃道。 “瞧你,怕什么?”金荩昊道:“我并非军中细作,并不会让任大人做什么。” 任书良稍稍舒了一口气。 “但任大人想在我这里留下个什么印象呢?”金荩昊又得意地笑起来,问道:“往后改朝换代了,你是想继续荣华富贵地活下去,还是想……以身殉难?” 任书良的胡子轻轻抖着,不敢走、却也不敢坐下来。 “坐吧。”金荩昊道:“刚才你问我,为何要去招惹王笑?” 任书良愣了愣,小心翼翼地坐下来。 “刚才说过,五十多年前日本入侵我朝鲜,此事有极深远的影响。”金荩昊道:“朝鲜亡国又复国;日本丰臣势力被削弱,德川家康趁机建立幕府;楚朝国力受损,辽镇兵额削减;清太祖得此机会,扩展势力……但你知道那一仗,为何楚朝明明大捷,最后却还是议和了吗?” “太仓赤字、粮草不济、战事僵局……” “还有一点,瘟疫。”金荩昊道:“当时楚朝和朝鲜都是瘟疫严重。” 任书良点了点头:“也算是原因之一。” 金荩昊叹道:“可惜当年没有王笑这样的人在,更可惜如今有这样的人在。晚矣……” 他又倒了一杯茶,道:“这只是我杀王笑的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在于,何阁老。他是个聪明人,看得清大势。所以,我希望他能掌握更多的权力,走上更高的位置。他有请托,我便愿意出手。反正这只是一桩小事,杀个人而已。” 任书良瞪着眼,喃喃道:“何阁老……他他他投靠建……过去了?” 金荩昊不答,只是看着任书良的眼睛,道:“聪明人有聪明人的选择,任大人呢?打算如何选择?不为自己考量,也要为家人子嗣想一想。” 任书良身子一抖,极是为难起来。 他脑中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何良远如果真的投靠过去了,金荩昊一定不会告诉自己。 那他们只是在合作? 可何良远地位超然,能够只保持合作关系,自己却没有那样的实力……该如何选择? 下一刻,忽然有人撞进门来,神色慌张地对金荩昊用朝鲜语汇报了一通。 “……思密达!” 第396章 你无赖 金荩昊猛然面色,站起身来怒叱道:“馁哆安兑!” “……思密达!” 任书良反正也听不懂,便有心离开。 金荩昊却已转过身对他道:“王笑竟然击毁了我的炮船!” “这……不会吧?” “此事必须给我一个交待!”金荩昊怒道,“必须!” 任书良极有些无语。 都叫你别去招惹王笑了,还要我给你交待?交待个屁。 可眼下,这个烫手的山芋硬生生被塞过来了,怎么办? 如今这个时局,楚朝入侵皮岛在前,击毁使者船只在后。一个处理不好,罪责却他娘的全要落在自己一个人头上。这事情搞得…… 下一刻,有吏员飞快地跑过来道:“金使者,何公已经听说了朝鲜海船被毁一事,愿为你主持公道。王笑如今正在西城大街,可一同前往质问……” 西城大街。 王笑策马缓缓而行,忽见许多人拦在路上。 为首的是何良远,队伍中却有几个自己认得的人,国子监祭酒何正孝、国子监留学生金在奎,以及几个御史和鸿胪寺、礼部的官员。 何良远旁边站着的却是个朝鲜官员服饰的中年人,很嚣张的样子。周围护卫也蛮多的,朝鲜人也有、楚军也有。 他也不下马,笑问道:“何大人这是在迎我?” “驸马从何处归来?”何正孝先站出来问道。 “自然是从保定回来。”王笑叹道:“都说了不要聚集,你们怎么就不听呢?” 何正孝正色道:“保定?老夫看未必吧。敢问驸马,是否是你击沉了朝鲜船只?” 王笑其实有些诧异追责我?不怕把我逼急了? 他略一思忖,却也明白过来。 何良远这是没能杀掉自己,打算让自己当众对藩夷服个软,打压一下自己的声势。 老东西,不过是打了你两巴掌……小气。 “我没有啊。”王笑很是诧异道:“发生了什么?朝鲜船只被击毁了?” 众人见他貌似纯良、一脸无辜的样子,登时有些诧异。 这演技…… “王笑,你休要狡辩!”金荩昊站出来叱道:“敢做不敢当,无赖嘴脸!不怕沦为天下笑柄吗?!” 王笑依然一脸惊讶的样子,道:“我没有不敢当啊。朝鲜船只被击毁了,我也觉得大快人心呢。” 反正我就不丢脸。 “你!”金荩昊大怒,骂道:“你这是想代表楚朝宣战吗?别忘了朝鲜的宗主国是……” “不好意思,我代表不了楚朝。”王笑轻笑起来:“你是朝鲜人啊?去年你们击毁我朝九艘大船又如何说?” “那是你们入侵皮岛在先!” “皮岛?”王笑讶道:“那是我们楚朝的啊,” “满口胡言!”金荩昊叱道:“世人谁不知皮岛乃我朝鲜之土?” “若是如此,你国当年为何不说,反而还屡屡支援东江镇?”王笑陡然拔高声音,喝道:“怎么?叛了宗主国,还有理了是吧?” “那是……”金荩昊怒急之下,一时汉话便有些不利索。 四周有人轻笑起来。 过了一会,金荩昊深吸一口气,冷笑一声,高喊道:“这便是楚国的驸马的德行?这便是泱泱大国的风度?” 他往前几步,喊道:“朝鲜世代尊崇楚朝,历代国主皆受楚朝册封,笃信儒家学术,严守华夷之辨……但反观你们,尽到一个宗主国应尽的责任了吗?!” “丙丁虏乱,清军长驱南下,直破汉城,虏我世子,杀我百姓,五十万朝鲜百姓沦为奴隶,至今如猪狗般受驱使……这时候,你们这个宗主国在哪里?” 金荩昊说到这里,声泪俱下。 他身后的金在奎听了,猛然跪在地上悲嚎起来。 金荩昊又朗声道:“战后,连日本都提议派遣援兵,你们楚廷又如何表态?知道我国主是如何答复日本吗?依旧使用你们楚朝的延光年号,依旧尊称楚朝为宗主!使者穿汉服、执楚礼!这一片赤诚天日可鉴。六年之后,你们是怎么做的?九艘战船,再侵皮岛!”更新最快的网 “这件事,我国主如何回应的?遣我来楚朝问询。”金荩昊手一指王笑,喝道:“你王笑又是如何做的?毁我船只,杀我国人!” 街上的楚人听了这一席话,纷纷低下了头。 连锦衣卫与官员们也有些羞愧起来。 武备不强、受辱于人的无奈往日不觉,此时却一点一点浮上来。 祖辈留下的是万邦来朝的赫赫江山,是风华绝世的华夏上国。却在自己这辈人手中,沧落到如今的地步。往昔的泱泱大国,终于连一个属藩都保护不了了,沦落到被藩夷指着鼻子痛斥的地步…… 王笑策马看着金荩昊,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好一个背主家奴。”王笑大喝道,“我为驸马,成婚时须背太祖训诫,知道太祖皇帝当年是如何对我说的吗?” “四方诸夷,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两百七十七年的包容庇佑,换来的就是你们这样忘恩负义的对待?!” “我大楚两次援朝抗倭,致使辽镇精锐受损,十去其六,错失进剿建奴之机,只能坐视努尔哈赤坐大。之后的五十年来,你朝鲜如何做的?首鼠两端,见异思迁!努尔哈赤一朝兴起,你们便开始搪塞敷衍,奉行中立……” 金荩昊忙喊道:“那是光海君在位时做的,我国主正是不满他此举,才废黜其王位……” “那又如何?”王笑大喝道:“你们如今所为与他何异?出师皮岛,杀我东江将领,虏我辽东难民。最先破坏两邦和穆的人,到底是谁?!” “当年清军挟迫,我国主被逼无奈……” “闭嘴!”王笑叱道:“百姓沧为奴隶、王妃世子被虏,却还俯首称臣?受奇耻大辱却只会屈膝谄媚。永远只等着我楚朝的保护,自己却毫无骨气!你们之不幸,皆因你们之不争!竟还有脸来质问我?!” “斗米恩、升米仇的奸滑之徒,畏威而不怀德的叛主家奴,也敢拦我的路?”王笑冷笑道:“你那破船不是我击毁的。但就当是我做的也无所谓,你又待如何?” 金荩昊大怒,指着王笑喝道:“你……” 他气得怒火攻心,汉语便不太好用,嘴里一通叽哩咕噜之后,转向何良远道:“何公,你看你们这个驸马!此事必须有个交待。” “你们楚人可想好了,我朝鲜如今虽降于大清,但……” “砰!” 一声铳响。 何良远还没来得及开口,金荩昊的头颅便在他眼前爆开,血溅了他一脸…… !! 长街之上,所有人目瞪口呆。 王笑放下手中的火铳,皱眉道:“依楚律,敢尊称奴寇的伪国号,斩立决。” 他说完,转头向耿叔白低声问道:“有这条吧?” 耿叔白还没回过神来,许久才喃喃道:“应该……有吧。” 屏蔽章节这两天会改好 第187章被屏蔽了,我这两天会修改好。 感觉就像……有人拿着小刀子追在后面喊:“其实被奄割了也可以很快乐的”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我花很多时间小心翼翼地、猥琐地、偷偷地躲避了所有敏感的字句,还用软件筛查了很多遍。 但反正,系统好躲,难躲的是人…… 前两天我还以为有些人是吓唬我。 我看得第一部网文是《回明》,但很多年以后再看明史,我发现杨凌所做的都只是历史上所发生的事。甚至古人做得比他还要好。 说实话,故事脉络早已忘得差不多,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那些闺中之情的描写。但后来再翻书架,我发现所有那些让我念念不忘的章节都已经被屏蔽了。后来虽然再放出来了,无数的 我很小就看古龙小说。那时候家里的书架上有一整面是古龙、王小波、贾平凹之类的,金瓶、失乐园、白鹿……从来没人和我说过这些书是小孩子不能看的。 但事实上,我并没有因这些书变成一个犯罪。 相反,我平时很尊重女性,自认比大多数人要绅士。 我昨天写到朝鲜遵汉礼,有个词本来该用‘程朱理学’,我改了,我没想好在楚朝该不该有程朱理学,担心会让它不可爱。 今天忽然觉得,存天理、灭人欲,古往今来,向来如此。 当然,我说的也许是大错特错。 我不是好东西。但有些人将那点事切除之后的平静喜悦,我感受不到、也不吃这个教训。 我试着揣度要教训我的这些人的想法。 对王笑不急着治鼠疫而跑去和钱朵朵玩这件事。 有些人反应很激烈。(因为我不清楚具体是哪几个做的。正常讨论的、还能评论的,不用往自己身上套。) 我想反问一句,前段时间你自己做了什么?呆在家里的时候‘灭人欲’了吗? 王笑:“如果世道都不让我谈恋爱,那还救这世道做什么?如果世道都不让我出门呆两天?那还救它干什么?” 当然,我也可以怼王笑一句:“你那是谈恋爱吗?” 这不重要。问题是:为何要指着王笑去救?该不该指望着任何一个‘个体’去救世界?事情是一蹴而就的吗? 另外,有些人很反感主角抵挡不住女色,喷得没完没了。 如果是正人君子,那真的很好。但我真的也不羡慕,不必那么激动得骂骂咧咧告诉我。 如果是受过什么委屈。不好意思,我理解不了是那是什么心情,追过我的女孩子比我追过的多。 与其和我叨叨这些,不如去工作、读书、健身、培养爱好……打理自己、提高自己、多爱自己一些,比什么都强。 这几天对这本书而言,另外还发生了几件事。 蛮多人骂的,我删了一些骂粗的。剩下的……千篇一律。 我朋友说好会来作运营官,到时候可能会都删掉。说实话,我自认为不会禁不起批评,我还经常花钱去听‘有价值’的批评呢。 只要批评得有营养,很可啊。但自己把事情想明白了先。 说更重要的事, 月票和推荐票都进一千名了,单日订阅量过一万了,这个月的稿费加上全勤我终于能回本了! 还是有喜欢这个故事的你们在! 其中有在书评区发声维护这本书的、有客观公正给出批评的,还有很多很多是在用行动默默的支持的…… 这本书被人喷、被举报,一路而来都是潦倒。但,你们用数字回应了这一切! 言谢不足以表达。 因为这本书并不是只有我一人在表达,也是你们的表达。 这个单章我也许说了很多错话。 但,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第397章 士可杀 一连写了许多封信,卢正初搁下笔,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眼。 “老师可要去歇息?”侍立在一旁的阮康平问道。 “后日就要去辽东了,临行前要交待的事情太多,回头在马车上再歇吧。”卢正初道:“去把义章唤来。” 阮康平先行了一礼,想了想还是说道:“白大人去通州巡视粮仓了,三日后方回。” 他有些犹豫,小声地提醒道:“此事,前日与老师说过的。” “是吗?”卢正初木然了一会,缓缓道:“老夫忘了……近来多忘事喽。他巡视通仓是假,避开王笑与贵胄的粮银之争才是真,越来越滑头!” 阮康平脸色愈发为难起来,低声道:“此计,是老师指点白大人的。” 卢正初一愣,失笑起来,似乎觉得很有意思。 笑了好一会,他才用苍老的手拍了拍膝盖,喟叹道:“赶不及再提点白义章了,你回头见了他,千万嘱咐他别再贪了。朝中无人护着他,为了一点银子抄家灭族,不值得。” 阮康平拱手应下,心中却想到白义章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这楚朝没有多少光景,早日留些银钱傍身。” “老夫知道你们怎么想的。”卢正初道:“你告诉他,王笑虽喊他一声‘舅舅’,但其实没什么亲戚,哪天追究起来,那小子可是六亲不认的。” “是。”阮康平不明所以,拱手应下。 “信写到哪里了?”卢正初将手中的昆党名录放远了些,眯着眼看着,嘴里喃喃道:“昆党?江山社稷就是败在我们这些人手里啊……” 下一刻,林向阳匆忙跑来,语速飞快道:“老师,朝鲜使者在西城大街拦了王笑。据说是王笑击毁了朝鲜使船……” 他虽急切,却也有条不紊地将事情的前后经过说了。 卢正初闭上眼想了想,道:“何良远空有宰相之志,却无宰相城府。” 说罢,他摇了摇头,又骂道:“拿邦交大事来为自己出气,搞七捻三的寿头。” 最后这声叱骂却是昆山话,阮康平与林向阳对视一眼,知道老大人这是气狠了。 卢正初撑着椅靠站起身来,嘴里喃喃道:“老夫亲自去一趟吧,如今武力夺皮岛不成,朝鲜的态度便至关重要……莱州虽好,离辽东还是远了,我这老头子也不懂王笑是怎么想的。对了,回头让贺琬再来一趟……” “砰!” 一声枪响。 西城大街。 在各种“思密达”的呼声中,朝鲜人纷纷冲向王笑,却又被锦衣卫持刀逼了回去。 何良远只觉脸上黏糊糊的一片,极有些恶心。 他是簪缨世族,书香门第出身,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惊得愣在那里,良久才缓缓转头看向王笑。 何良远本以为自己随手施为,必然让王笑下不来台。承认击毁朝鲜战船也不对,否认也不对;道歉也不是,不道歉也不是。没想到这小子看似鲁莽的一铳,竟然恰恰破了这个两难的境地。 “驸马!你疯了吗……” 何良远话到一半,只见王笑已经又装了弹,抬起手铳对向自己。 像是在回答:不错,我就是疯了。 “何大人身居内阁,那么多公务操心不过来,竟还亲自来陪一个敌国使者?” “朝鲜国地位毕竟不同,你这般……” 王笑没在听,眼睛眯了眯,似乎在瞄准。 何良远知道他真的可能敢打死自己,嘴里的话终于还是硬生生咽了下去。 “士可杀,不可辱。我伴齐王车驾至保定,听说京城瘟疫反复,马不停蹄赶了回来。”王笑道:“可这蕃夷竟然公然污陷我,还当街指责我的德行……我是那样的人吗?!这也就罢了,他竟敢羞辱我大楚?!欺我华夏无人乎?!” 锦衣卫番子们轰然叫好道:“欺我华夏无人乎?!” 何良远心中已将王笑骂了个遍——这竖子的辩才实在是一般,只是会耍赖罢了。若不是手里拿着个火铳、身边又跟着锦衣卫,老夫大可以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可现在命都被捏在人家手上,无谓之争也没什么意思。何良远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闭着嘴不说话。 王笑又问道:“今日这个蕃夷出言不逊,我一时激愤才走了火。这是我与他的私人过节,无涉国事,何大人想替哪边出头?” 何良远:“……” 私人过节?你自己挟着楚朝的威风把漂亮话说完了,现在就开始‘无涉国事’了?太无耻! 出头?人家金使者都死透了,你反倒成了冤主?老夫还要替你出头? 心中暗骂不已,何良远却知道王笑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让自己做个选择:是继续作对呢?还是服个软? 再作对下去要送命。可是,服软的话,已耗尽的名声就要臭了。 …… 一老一少对视着,用眼神交锋了两个回合。 王笑眼中毫无恐惧,只有坚定。 他虽不介意再杀一个何良远,但若是那样,朝中刚平复下来的局势必定再次被打乱,出巡四省的计划也会受到干拢。 反之,留着何良远这样一个见识过自己手段、看得清局面的人在内阁,京城便能安稳得等到自己回京。 是杀是留,只在老东西的一念之间了……更新最快的网 想到这里,王笑余光一瞥,忽然有些走神。 金在奎正站在那里碎碎叨叨着什么,嘴里说的话王笑别的听不懂,但‘嗳哉惜’还是能听得懂的。 被打死的原来是金在奎的叔叔? “这……我实在是太博学了!”王笑由衷表扬了自己一句。 王笑又留意了一下,发现金在奎表情里除了伤心,竟还带着些释然。 他便低声对耿叔白道:“看见那个朝鲜书生没?把人弄来。” “哪个?” “看起来很土冒的那个……” “老夫当然是站在楚人这一边!”何良远思来想去,还是服了软。摆出肃然神色朗声喊道。 王笑正和耿叔白低声说话,没太听清,抬起头问道:“何大人说什么?” 何良远一张老脸登时被恼得通红。 他身后的官员们默默低下头,暗道何公这下是脸面扫地了、还有王笑也实在太盛气凛人。 何良远咬着牙将这口气咽下去,再次开口道:“老夫当然是站在楚人……” “驸马!” 长街另一边,一骑绝尘而来,马上的锦衣卫连缰绳都来不及拉,翻身下马摔在王笑面前,单膝跪地道:“报!卢公……遇刺身亡了……” “什么?” “卢太保刚刚在府门外,遭建奴细作刺杀,已经……卒了……” 良久之后。 何良远四下环顾,长街上只剩下随从与朝鲜人。 他忽然有些后悔——刚才那句话,自己要是再晚些说该有多好。 再晚些就不必开口,也不用那么丢脸…… 第398章 卢昆山 左府。 为了操办左明心与秦玄策的婚事,左府这些日子极有些忙碌。 但对于后院这些事,左经纶是不太管的。 他正与宋礼坐在书房,派人时刻打探西城大街的动静…… “王笑这一招剑走偏锋,我确实没想到。”宋礼沉吟道:“但他破了何良远的局,我不意外。” “老夫则是想到了,但老夫没魄力干出这样的事。”左经纶道:“至于何良远……郑元化太强势,导致何良远在翰林院被压了太久,眼界已跟不上了。一朝执政,漏洞百出。悔与他家联姻。” “他是放不下身上那股酸儒气。”宋礼道:“如今被王笑剥了颜面,许是能有长进。” “几十年都没长进,临入土了再长还有何用?”左经纶摇了摇头,哂道:“我们教他调津镇水师围剿王笑,他呢?顾及名望、畏首畏尾,找朝鲜的蠢材办这事。” 宋礼笑了笑。 ——调津镇水师也未必杀得掉王笑,自己这边出这个主意,无非是想着让他们两虎相争。何良远看出来了,不愿落下把柄,又想躲在暗处。 一叶落知天下秋,只看这一件事,便知道整个楚朝官员的行事风格。相互算计、顾虑太多,结果一事无成。 想到这里,宋礼不由摇了摇头,叹息道:“陛下擅权术、擅平衡,此治世的帝王之道,但难掌乱世。” 以前这样的话是不能说的。此时两人对视一眼,都感受到了延光帝的权威日衰。 左经纶叹道:“乱世已临,须有霸道之主……你观齐王如何?” “年岁还小,看不分明。”宋礼道:“但谈到殿下,便绕不开王笑。” “沾指兵权,亲近齐王,邀功逐利,王笑此子心怀叵测,不可不防啊。”网首发 “今日他杀害朝鲜使节,陛下不处置他?” “论理而言,必须处置。”左经纶捻着胡须,喟然道:“但如何处置?为了给朝鲜小国一个交待,处置刚立了功劳却无封赏的驸马。不正是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叛乱吗?不可取。王笑杀金荩昊之前那席话,是说给陛下听的,更是说给天下人听的。” 说到这里,两人又有些无奈起来。 默然一会,宋礼叹道:“老大人马上就要出任首辅,齐王离诸位也只有一步。本该放手施为,力挽狂澜……若没有王笑,该有多好。” “首辅?陛下的意思是,让老夫暂代首辅,空着位置等卢昆山回来。” “岂有此理?”宋礼道:“视国事如儿戏。” “陛下如今有些消沉了,可不就是儿戏?” 下一刻,通传撞进门来。 “老爷……卢正初遇刺身亡了!” “什么?!” “卢正初被建奴细作刺杀了……” 左经纶一愣,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咣当一声碎了一地。 宋礼不由心想:这下首辅的位置稳了! 良久。 “卢昆山!” 忽然,左经纶一脚狠狠踹在案上,杯盘碎了一地。 “卢昆山……老东西!你安敢如此……你凭什么……” 宋礼愣了愣,目光看去,只见左经纶双目通红,似悲似愤,竟是丝毫不见喜色。 “老大人。”宋礼低声道:“卢昆山死了是好事。” 左经纶恍若未闻,自言自语道:“你凭什么?凭什么能让建奴细作来杀你?我们些老头子这一生的功过尚无定论,你怎么敢先逃了?” “哈哈哈,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你卢昆山,分明是知道这大楚的江山社稷岌岌可危,迫不及待便要给自己盖棺定论!” “往后青史昭昭,你是名臣良相,殉国忠烈。我却是丧国蠢才,万世讥嘲。凭什么……” 左经纶说到这里,老眼中两行老泪不停长流,沾着他花白的胡须,看起来很是狼狈可怜。 “寒窗苦读,文章取功名,宦海沉浮,转瞬已是迟暮,一生付尽。我们心里都知道,这大楚的江山社稷守不住,守不住!这些年你我各展胸中所学,各尽毕生之力……如今你圆满了,你卢正初的名字与我左经纶的名字就此分道扬镳。从此漫漫长路,千古庸臣的罪名,我担。” 宋礼连忙劝道:“老大人,无需……” 左经纶如失了神一般,仰着头轻笑起来:“哈哈,六十年韶华耗尽,这一生是非功过谁予评说?” 他踉跄着脚步,跌跌撞撞向门外走去。 宋礼站起身,看着左经纶的背影,默然了许久许久。 原来,老大人也知道楚朝的社稷守不住。 这些年来两人对坐而谈,谈的永远是如何力挽狂澜于既倒。算计这人算计那人,好像踩着他们上位了便能救楚朝一般。 其实宋礼知道,怎么做都一样了。 就像临死垂危之人,吃什么药都救不活的。 所做的这一切,不过只是在骗自己而已,不过只是习惯了这样一直忙下去而已…… 乾清宫。 延光帝坐在那里,听着杜正和低声禀报。 “王笑说,他若有异心,早就效仿郑元化到江南图谋了。”杜正和低声道。 “是吗?”延光帝抬了抬眼帘,问道:“他给你的粮饷,你收了吗?” 杜正和深吸一口气,有些绝望起来。 确实是再难获得陛下的全心信任了。 “末将收了。” “很好。”延光帝轻轻拍了拍桌案,兴味索然地道:“下去吧。” 看着杜正和一步一步小心地退了出去,龙椅上的皇帝揉了揉脑袋。 有些事,只有身处其位的人才能真正看明白。 事情发展到如今,王笑有没有异心、杜正和值不值得信任……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王笑的做法早已让朝堂对皇帝失去了敬畏。 无关信任、无关忠诚。朝堂上数万官员,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对皇帝造成不可挽回的既定影响,非人力所能控制。 这种如临深渊的境地,也只有延光帝一人能体察到。 齐王哪怕没有异心,王笑也必须推他上位;王笑哪怕没有异心,旁人也要推他;杜正和哪怕只忠于皇帝,神机营的兵士却知道谁更强势…… 世人惯会见风使舵。如今风向变了,人力去推船怎么推得动? 延光帝闭上眼,仿佛看到周衍披着龙袍对自己恸哭道:“父皇,朕不想这样的,是你逼朕的!” 罢了,反正这一辈子都是这样熬过来的。 延光帝懒得再想,他此时不愿再批折子,便打算去找陈圆圆一起吃些甜食。 鸿胪寺卿汪侑忽然求见。 延光帝本不想见,却还是习惯性地道了一声:“允。” “陛下,大事不好了!驸马王笑杀了朝鲜使节。” 提到朝鲜,延光帝就烦。 ——朝鲜国主李倧那个老货,整天就会哭哭啼啼。一边降了建奴,一边又派个和尚暗中向自己解释,同时又派个使节来质问……谁都不敢得罪的窝囊废,过得还比朕好。现在又他娘的来给朕找麻烦了。 一听禀报,延光帝便明白其中因由,也想清楚其中利弊。 但他并不能跟人分析,便淡淡道:“杀了就杀了吧。” “陛下,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王笑此举……” “朕怎么做还要向你解释吗?!”延光帝拿起一本奏折摔在案上,道:“去,写封檄文给李倧,让他把东江诸岛交出来。不会写就去问卢爱卿,别再来烦朕。” 忽然,一个小黄门闯起来,因跑得太急还一跤摔在殿上。 “陛下,大事不好了!卢大人卒了……” 第399章 小线索 王笑缓缓掀开白布,卢正初正平静地躺在那里,脸上的皱纹很深,眉头似乎带着忧色。 这是王笑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卢正初。褪去了高高在上的重臣光芒,对方看起来也只是一个老头子而已。 “卢公身上的致命伤有两处。一是利箭射在心口,看箭头和力度,可以确系是建奴所为。二是子弹打在腹上,卑职判断是叛乱那夜从武镶卫流出的火铳……”耿叔白上前禀报道。 王笑缓缓将白布盖好,闻言皱了皱眉。 耿叔白又道:“护卫死了十二人,重伤四人。建奴细作死了两人……卢公的三个学生,阮康平轻伤,林向阳、丁曲重伤。”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事发时附近的武侯和锦衣卫都在哪里?” “因为朝鲜使节之事,都赶到西城大街去了。” 王笑再次皱了皱眉,道:“是预谋的,他们算定了卢公会出门。” “是,匆忙出门,防备不密。” “派人到天津,让贺琬回京一趟吧。”王笑揉着头道,“小柴禾来了吗?” “来了,在外面观察那两个建奴的尸首。” 王笑点点头,道:“先让阮康平来见我。” …… 阮康平中了一箭,眼神中极是悲痛。他不过是个书生,此时脸色苍白看起来很是虚弱。 问了几句话之后,王笑问道:“你的意思是,卢公这次出门是临时起意?” “是,老师今日本打算在家中安排出行之事,若非驸马与朝鲜使节……有冲突,老师本不会出门。” 说话间,阮康平抬眼瞥了王笑一眼,语气中带着些怨气。 王笑恍若未觉,皱眉道:“从卢府到出事的地方,半刻钟?” “是。” “从起意出门到遇刺,只有你们三人和护卫们知道?” 阮康平愕然抬头:“驸马这是何意?” 王笑并不回答,反而道:“带我去看看你们的房间。” “你什么意思?” 王笑面色一冷,道:“护卫死十二人,你们三个文弱书生却能逃过一劫。有嫌疑,我便要排查。” 阮康平眼睛一瞪,脸色变得铁青,高声道:“我们是老师亲手教导的学生!” 王笑也不再理他,领着锦衣卫便直接去他们的屋里查看。 三人屋中大多只有书和文牍,王笑让耿叔白带人翻找了一遍,自己则是用目光大概扫了一圈……阮康平喜欢摆弄些沙盘、地图;林向阳屋中有剑器,似乎会些拳脚;丁曲爱好听戏。 接着,王笑又去探视了那几个重伤的护卫和林、丁二人。 林向阳断了一臂,丁曲中了四刀。 这般了解过情况之后,王笑又吩咐耿叔白将三人控制起来,嘱咐道:“卢公主理辽东战局,如果家里有建奴细作渗透,后果不可设想,给我盯紧了他们。” 如此交待过,他才去到卢正初遇刺的现场。 小柴禾和崔老三正蹲在地上,很认真地盯着地上的两具尸体看。 死的两个建奴细作都是光头,光头上还有戒疤。 “扮得是哪个庙的和尚?” “禀驸马,卑职认为是游方和尚。”小柴禾摇了摇头道,“看牙口确实是建奴,这等孔武有力的身材,一般和尚没有……更多的线索,卑职还需时间查。” 说罢,他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道:“要是我赌坊那些兄弟还在,也许有见过这两人的。” 王笑也蹲下来看了看,小柴禾便抬起尸体的手,道:“驸马你看,建奴射艺娴熟,你看这指上的茧,从小就摸弦的……再看他这个腿,控马的技艺必然高超。还有这眼睛,死了还在泛精光,这目力和狠辣劲,他娘的。” 耿叔白目光扫了扫,道:“这样的人物,锦衣卫目前挑不出几个。” “‘满万不可敌’这话不是吓唬人的。”小柴禾又低声骂了一句。 王笑问道:“度牒找到了没有?” 小柴禾应道:“搜过了,他身上什么也没带。” 王笑点了点头,绕着尸体看了一会,毫无头绪。 忽然,他盯着他们的鞋底,似有些发现。 小柴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伸手捏起一块小纸片来,道:“这是烧过的,有可能是他踩上的。” “看纸质,应该不是信纸。” “不是信纸。”小柴禾想了想道:“似乎是什么票据……” 忙了许久,王笑回家时已是深夜。 他如今对王康的气性已过去,便依旧从王家过。才走到门口,却见王秫的轿子也正好回来。 两边遇到,王秫颇有些惊喜,掀开帘子唤了一句“笑儿”便忙不跌地爬下来。 “你让珰儿去山东了?”王秫神神秘秘道:“你和二叔实话说,这京城是否真的不能再待了?” 王笑也不回答,只是道:“二叔若是想与珰哥儿相聚,过完年可以带婶子一道过去。” “我想与那傻儿子相聚?巴不得他别在眼前……”王秫话到一半,眼睛一转,喃喃道:“笑儿的意思是说,这京城真待不下去啦?” 王笑没心情绕关子,点了点头。 王秫脸色便有些垮下来,慈蔼又讨好地对王笑絮絮叨叨起来。 “我那几个儿子加起来也比不了你一个指头,二叔老了以后可就指着你了……” 王笑情绪不高,随口敷衍了两句便要走开。 却听王秫在身后自语自语地嘟囔着什么。 “离开京城要带的东西可多……在这地头儿活了一辈子,往后连戏也没得听……” 王笑心念一动,转头问道:“二叔今日去听戏了?” 王秫面色一变,慌忙道:“没……没,我我没敢给京城防疫添乱……” 王笑似乎没听到他的话一样,伸手道:“二叔把戏票给我看看。” “我没去……”王秫嘴里喃喃着,却是像孩子般低下头来,摸着袖子掏出一张戏票来,低声道:“这是顺天府允许开张的,看戏都得戴着面罩……” 王笑却是盯着那戏票仔仔细细看了一会,脸色神色愈来愈郑重。 “二叔听的是哪个戏园子的戏?” “那当然是平乐坊的瑞福班。”王秫眼睛一张,当时便忘记了恐惧,满口夸赞道:“瑞福班的顾回芳唱旦角那真是……无花木却见春色,无波涛可观江河。对了,笑儿也听过他的戏吧?一个男子,一扮上相竟真真是倾国倾城,那嗓音、那身段,绝了!” 王笑微微眯了眯眼,回想着王家村那一出《穆桂英》的戏,嘴里沉吟道:“顾回芳?” 王秫似听顾回芳的名字都有些醉了,抚须笑道:“京城第一名旦。” “二叔今日看的是他的戏?” “当然,你二叔哪还肯看别人的戏?”王秫长叹道:“这要是离开京城喽,怎么办哟……” “从几时唱到几时?” “午时开场,一直唱到戌时。” “这中间顾回芳可有离开过?” “没有。”王秫肯定地说道,“他那嗓子绝了,京中还有谁能唱这么久?” 王笑摇了摇头,轻笑了一声。 本以为那顾回芳冷静从容,不是一般人。 但时间对不上,看来不是他…… 第400章 王昭君 穿过王家回到缨府,王笑入了堂,便见缨儿正在招待秦小竺吃点心。 秦小竺看起来不太开心,正无精打彩地趴在桌上。见王笑进来,她一转头便有些红了眼。 “怎么办……卢大人没了……” 王笑不知如何应她,便在她身边坐下来。 缨儿站起身,看着王笑点点头,低声道:“少爷,你陪陪秦姑娘啊。” 她走到门口,想了想又转头温柔地对秦小竺安慰了一句,这才轻手轻脚地出去。 过了好一会,秦小竺偏过头,问道:“你查出什么了吗?” “还没有,不好查。”王笑道:“这批人行事干净利落,没留下什么线牵。” “娘希匹,让老子捉到,把他们大卸八块。” 王笑拍了拍她的头,问道:“卢公一死,对辽东战局影响大吗?” 秦小竺又趴到桌上,泄气道:“肯定啊。这些年若不是他全力支持辽饷,我祖父也压不住那些兵将。今冬建奴入寇,换谁督师都只会更乱……” “卢公手中,有多少关宁军的情报?” 秦小竺脸色一变,反问道:“你是说卢大人府里有奸细?” 王笑见她表情便明白过来,沉吟道:“不好说,我还只是猜的。” 秦小竺难得有些郑重起来,压着声音道:“祖父猜测今冬建奴又要绕过关宁防线、借道蒙古,从山海关西面入塞劫掠。因此他与卢大人有密信商议。这些信若是落在细作手里,那我祖父肯定是不敢再动的。” 王笑愣了愣,轻声道:“这种事你也敢和我说。” 他心中却有些无语两百万石的辽饷都给你搞来了,你秦成业又不动…… 秦小竺鼓了鼓腮帮子,道:“总之卢大人一死,很难办。京中的建奴细作一旦把消息送出去,别的不说,我祖父担心建奴将计就计,肯定不敢再出关宁防线。” “若是能捉住这些细作呢?” 秦小竺想了想,愈发泄气起来,道:“那也晚了。其实卢大人死了,就已经晚了。关宁军追不上建奴,不能料敌于先便只能保守防御。偏偏奴酋心思慎密,卢大人没了,便说明建奴看破了祖父的打算。”网首发 王笑沉默了一会,忽然有些恍惚。 卢正初的面目在他脑海中愈发模糊起来,是忠是奸、是智是蠢难辨,但以前,自己还是小看他了。老家伙也不在意被自己小看,默默做着自己的事…… 秦小竺埋下头,将脑袋抵在王笑手上,又道:“玄策的婚期提前了。过几天,我们就回关外了。” “嗯?” 王笑看着她的脑袋,觉得有些不舍。 “我走了以后,你要多去看看淳宁。” “好。” “积雪巷的院子给我留着。” “好。” “还有,把主谋刺杀卢大人的直娘贼捉住。” “都还没头绪啊……”王笑说到一半忽然愣了愣。 他想了一会,低声自语道:“唱那么久的戏……是为了什么?” “什么意思?” “小竺,跟我去看戏吧。” 秦小竺一愣,这时候哪有心情去看戏啊。 却见王笑颇为认真地问道:“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看戏?我买两张票……” 次日,平乐坊。 “王老爷来啦?” 王秫点点头,强颜欢笑道:“老夫又来了。” “王兄,进去吧。”耿叔白道。 耿叔白今天穿了一身绵缎,依旧掩不住身上的朴实气质,如土财主一般,揽着王秫的肩便进了雅间。 不远处,王笑与秦小竺也进了雅间。小厮打扮的刘一口仔细检查了一番,便退了出去。 王笑转头看了一眼打扮成婢女的崔老三,只觉眼睛疼得厉害,挥手道:“你也出去。” 秦小竺还是第一次看戏,转着头四下看了一会,低声问道:“这比赌场好玩吗?” “一般吧。” “今天听什么戏?有没有三英战吕布?” 王笑拿着手中的戏票看了一会,摇头道:“昭君出塞。” 说话间,戏台上一阵鼓乐。 “蟒衣三爪,玉带垂腰。一生富贵乐滔滔。谁似我,一品当朝,一品当朝” 秦小竺看了一会,转头向王笑道:“唱得也就一般。” “还没出场呢。” 话音未落,忽听人唱道:“别离泪涟,怎忍舍汉宫的辇?无端反贼弄朝权,汉刘王,特煞柔软……” 王笑与秦小竺对视一眼,只觉得这一声戏腔空灵哀婉,唱得人起鸡皮疙瘩。 秦小竺张了张嘴,无声地“哇”了一声。 再转头看去,戏台上转出一个盛装女子,身段窈窕,行至如回风拂柳,一个动手之后眼神一抛,便已倾国倾城。 秦小竺愣了愣,叹为观止。 但过了一会,她忽然又有些恼怒起来。 这个男的竟敢比老子还有女人味?!娘希匹! 王笑脸上却是浮起一丝淡漠的笑容,低声道:“好个京城第一顾回芳。” 他说着,向秦小竺问道:“你看得出吗?他可有武艺?” “咳,刚才没注意……” “思我君来想我主,想主实指望,凤枕鸾衾同欢会。又谁知,凤只鸾孤,都作了一样肚肠碎” 戏台上,顾回芳拈着袖子轻轻托着腮,眼睛一转,便是一丛绛雪媚初春。 “好!” 那边婢女打扮的崔老三倚在栏杆上,只觉眼睛都移不开。 “娘的,这王昭君美得……真让人受不住。” 刘一口眼睛四下一转,嘴里轻声骂道:“蠢货,那是男的。” “半点也看不出来,比女人还美呢。”崔老三咽了咽口水。 刘一口看了他这模样,感觉恶心得很,顾回芳带来的那些美感便也消散而去。 “这戏台上有三人武艺不弱,让番子们小心点。合围起来,平乐坊里的人一个也不许走漏。” “是。” “不会错了,动手吧……” “姣容貌,瘦损腰,手托香腮,泪珠流落。我宁作南朝黄泉客,不作夷邦掌国人” 顾回芳一句唱罢,又是一片叫好。 “好!” “唱得好……” “动手!” 随着这一声大喝,一支利箭猛然向顾回芳激射而去。 顾回芳腰肢一转,箭矢钉在戏台上。 他却是不急不徐地又唱道:“又谁知助国无成,碧天连水水连云” 耿叔白大步踏出,冷笑道:“好定力……拿下!” “锦衣卫拿人!抵抗者格杀勿论!” “都不许走脱了……” 二楼之上,刘一口已抽出一把短刀,一跃而下,如苍鹰扑兔般径直向顾回芳劈下去! “泪斑斑,带月披星,这头儿望不见汉长城” 顾回芳捻着兰花指,恍若未觉,嘴里依旧吟哦不止。 “望不见汉长城!噫” 刀落…… 眼见戏台上娇弱的王昭君便要成刀下冤魂,王秫骇得面色惨色,慌忙以袖掩面。 接着,便听见一声惨叫…… 第401章 很能打 刘一口手中短刀斩下,堪堪砍到顾回芳面前,忽然一支劲箭斜斜射来。 他拿刀一挡,“铛”的一声响,却没想到那箭力道极大,一刀竟未挡掉,箭还是重重刺在他肩上。 刘一口痛吼一声,抬头看去,只见二楼走廊里站着个身壮阔的大汉,睥睨了自己一眼,便往旁边跑去。网首发 他再一转头,只见顾回芳已向后台退去,神色毫不慌乱,步履却是飞快。 “拦住他们!” 耿叔白按着刀守在王笑的雅间门口,目光各处扫着,不停大声施令。 “小心那些杂役!” 楼下的几个杂役本来缩在桌子下瑟瑟发抖,一被喊破,便猛然扑了出来,手中匕首向锦衣卫番子刺去,嘴里还响起两声满语喝骂。 “果然是建奴细作。”耿叔白喝道:“围住他们,不得走脱了一个……” 下一刻,一支利箭带着破空之声射来! 耿叔白提刀一挡,火光飞溅中,竟是硬生生被逼退了两步。 好大的力道! 接着,一个大汉三步冲了上来,手中大刀狠狠劈落,耿叔白一闪身,那大汉脚步一转,已冲进雅间,直取王笑。 这两下兔起鹘落、速度极快,王笑才要去摸手铳,对方刀锋便在面前。 秦小竺飞快地揽过王笑,两人抱着就地一滚,便见方才坐的椅子已被劈成两瓣。 耿叔白惊得面色大变,连忙提刀上去缠斗那大汉。 “贼杀才!” 秦小竺清叱一声,捡起椅子腿便上去相助。 王笑目光看去,见那大汉打斗间头上的假发掉落下来,露出一个光镗镗的光头,浑身上下壮阔结实,看起来很是好斗。 三人打得热闹,王笑怕伤了自己人,掏出手铳却也不急着打,只好默默地观察了一会。 不一会儿,崔老三也领着两个番子围过来。崔老三武艺不怎么样,却爱使阴招。被那光头大汉踹了一脚便顺势赖在地上打滚,手里的刀冷不丁便向那光头大汉下盘来一下。 那光头大汉被他这般划了几下,又见这家伙扮的婢女丑得可恨,心头火起,猛然大喝一声,不管不顾地便重重一脚踩在崔老三身上。 “哎哟!” 这一脚踩得崔老三痛极,手中刀又去砍对方脚背。 那光头大汉更怒,虎目迸光,怒吼一声,惊得崔老三魂魄都被都被吓出天外。 “我命休矣。” 过了一会,崔老三惊讶地发现自己还活着,抬头看去,只见耿叔白一刀惯在那光头腰间,接着秦小竺手中的椅子腿狠狠砸下去! 木屑与血滴溅起,椅子腿断作两截。 秦小竺又径直将手中的残木向前一送,扎在那光头心口。 光头大汉“呃”了两声,缓缓向后倒去,轰然摔在地上。 “娘希匹!” 崔老三一颗心还在砰砰跳个不停,目光看去,见那大汉至死都还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眼中凶气迸露,看起来很是骇人。 “他他……死了没?” 秦小竺也不说话,捡起崔老三的刀便往光头的脖子上斩下去。 “死透了。” “他怎么还瞪着眼?” 秦小竺撇了撇嘴,道:“那你把他眼珠子挖下来。” 王笑看着这光头的尸体上默然不语,他确实有些惊讶于对方的悍勇。 今天这场围捕,伤亡怕是要比预想中还要严重…… 平乐坊已被锦衣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打杀声不停。 顾回芳脚下飞快,嘴里不停用满语吩咐着细作们拦上去,他自己一边走一边摘头饰,速度极快地回了屋里,又从暗格中拿出几份文书收在身上。 接着他卸了妆,马上从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变回样貌清秀的男子。 如此这般,顾回芳才点了个火折丢在床上。掀起床板,钻进床下的秘道。 秘道出口是一个豆腐店,顾回芳若无其事地出了门,还往平乐坊那边看了看,这才不紧不慢地拐过街角,一路绕了几个大圈,进到一户人家,不一会儿,便被领到一个披着貂衣的大汉面前。 那貂衣大汉是京城颇有地位的珍宝大商,此时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野兽般的气息。 他真名古尼音布,是镶蓝旗的牛录额真。 “平乐坊被锦衣卫端了。”顾回芳道。 古尼音布冷着脸不答,缓缓走上前拍了拍顾回芳的肩。 忽然,他一把扼住顾回芳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起来。 “就你一人逃出来?我的人呢?” 顾回芳喘不上气,涨着脸拍着古尼音布的手,好一会才被丢下来。 “锦……锦衣卫围得紧,若没有他们拼死拦着,连我也逃不出来。” “哼,锦衣卫?你没带着尾巴吧?” “没有,我很小心……” 下一刻,有人慌慌张张地冲进来,用满语通传道:“府里被围了” 古尼音布眼中凶气大盛,一巴掌重重摔在顾回芳脸上,骂道:“狗东西,你出卖我们?” 顾回芳半张脸肿了起来,却还是颇为平静地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你知道的,我弟弟还在兴京。” 古尼音布眼中阴睛不定,夺人而噬的目光又在他身上扫了两眼,冷冷吩咐道:“先拿下。” “对方有多少人?” “两百多个锦衣卫番子。” “不自量力。”古尼音布冷笑一声,说话间已大步向外走去。 顾回芳挨了一巴掌,嘴角已有血溢出来。他被两个满洲大汉按在地上也不挣扎,只拿一双淡漠的眼睛看着地上的尘埃。 那双眼已不是戏台上传神的眼,眼中毫无光彩只有灰败…… 古尼音布领着人向外走去,身后有满人也有汉人。 他心中毫无惧意。 八旗的勇士哪怕只有二十人,也不会将汉人京城那些孱弱的军队放在眼里。 转过庭院,能听见有打斗声传来,古尼音布目光看去,正只见一个少年手中长枪惯出,狠狠刺入己方一人身上。 接着便有几个兵士上去乱刀砍下。 古尼音布看着这一幕,已有怒意。 却见那少年执着长枪,眼神不屑地向这边望来,嘴里还骂了一句。接着,他一脚踩在死去的汉子头上,面上冷笑着,拿小姆指朝这边比划了一下。 “兔崽子。” 古尼音布也不多说,搭弓便是一箭。 那少年有些狼狈地向旁边翻去,箭支唰得一声没入地砖。 “冲散他们,我们出城!” 古尼音布冷笑一声,领着人向前冲去,将对方的几个兵士撵地落慌而逃。 才追到前院,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用满语喝道:“退!” 他确实不惧京城中那些武侯,什么狗屁锦衣卫、巡捕营的战力在他眼里都是有些可笑的。 但下一刻,转头一望,他心中忽然只有一个念头。 这么多?! 只见前面站着的是一排排的楚军精锐,一望之下,竟有几百近千人之多…… 神机营? 那边杜正和已大喝道:“放!” “砰砰砰……” 第402章 顾回芳 “驸马,顾回芳已拿下了,要不要审?” “伤亡如何?” “锦衣卫死十七人,伤二十人。神机营死五人,伤六人。歼真奴二十三人,汉奸三十一人,活捉四人……驸马又是大功一件。”崔老三赔笑道。 王笑眉头一蹙,重重在案上一拍,骂道:“你还笑?!打成这样,你还笑得出来?” 崔老三吓了一跳,缩了缩脑袋。 “围二十人,还要调动神机营?锦衣卫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 一句话,旁边的耿叔白、刘一口都有些讪讪起来。 秦玄策低声道:“那些家伙是精锐……” “你闭嘴!” 刘一口便轻轻拉了秦玄策一下,低声道:“驸马,卑职一定会把这个脸面再给你挣回来。” “挣回来?死掉的人能活过来吗?往日里你们体恤兄弟,一遇战阵就是要他们的命……” 骂了几句之后,王笑揉了揉脑袋,一时也有些无语。 过了一会,他看着刘一口的伤处,叹道:“吃瘪了吧?让你占着个山头就敢小觑天下英雄。先去治伤吧。” 刘一口垂着头走了两步,想了想回头看了王笑一眼。 铁塔般的大汉,看起来却是委屈巴巴的样子。 王笑无奈,只好又道:“去吧,下次长点记性。” “是。” 王笑挥挥手,又向耿叔白道:“先把死伤者厚葬怃恤,赏赐分放下去。去把丁曲押过来,和顾回芳一起审……” 牢房里很是阴暗。 王笑不急着审顾回芳,而是先审了丁曲。 “丁曲……十一岁中秀才,十四岁乡试第一高中解元。延光十年,带头揭发河间府贪腐一案,被剥去功名,琅珰入狱。延光十二年,卢公为你洗冤……”更新最快的网 王笑将手中的纸放下,摇了摇头道:“你是卢公的学生,却暗通建奴?我确实没想到。” 丁曲摇头道:“我没有。” 王笑盯着他看了两眼,叹道:“当时我第一次去卢公府上,见你们三人青年才俊,国之栋梁。没想到如今会是这样的场面。” “我没有。”丁曲道:“你没有证据,凭什么陷害我?” “要证据?”王笑拿起一叠供状摔在他脸上,叱道:“顾回芳已经招了,你叛国求荣、欺师灭祖,罪无可恕!” “你冤枉我!王笑,你操弄厂卫,陷害无辜,国法不容……” 王笑气极而笑:“跟我成语是吧?嘴硬。” 他四下一看,对着满屋琳琅的刑具挑挑捡捡起来。 崔老三连忙道:“不劳驸马动手,让卑职来,让卑职来。” “弄细致些。” “好咧。”崔老三应了一句,手里便叮叮铛铛地摆弄起来,又对手下的番子吩咐道:“你们把他绑到铁床上,老子来刷皮,你去烧沸水……” 丁曲勉力抬头看去,见崔老三手里拿着个铁钉做的刷子,一脸兴致勃勃的模样。他心中大骇,连忙道:“你不能滥用私刑!” “闭嘴吧你。”崔老三随手拿起一把盐便抹在丁曲伤口上,疼得他嗷嗷大叫。 “等老子把你这层皮刷下来,你他娘的再叫也不迟……” “我招!我招。”丁曲痛得脸都扭曲起来,讨饶道:“我确实给了顾回芳消息,但我也是被逼的。” 他一句话说完,面色瞬间衰败下来,喃喃道:“我不想害死老师的,可我没有无路可走了啊,上了贼船,下不来啊……” 崔老三怒极,骂道:“老子还没用刑,你招?招你娘。” “驸马,你听我说。我有一个重要的事告诉你,你摒退左右,我单独告诉你。” 王笑摇了摇头。 丁曲面露哀求,只好低声道:“你听我说,楚朝的气数尽了,真的。老师心里也清楚得很,但他太老了,老到没法再顾忌自己的前程。但我们不同,我们还年轻……” “你给了顾回芳多少情报?”王笑打断道。 丁曲一愣,喃喃道:“我……我记不清了……” “朝堂大小事、官员名录、京畿布防、各地人口粮仓……这些年,老师手里过的事太多,我能拿到的,都给了……我真的记不清了。” “一桩桩说……” 良久。 王笑深深吸了口气,只觉背上凉得只冒冷汗。 丁曲又道:“驸马,你明白的,我做不做这些,楚朝都要完了……但社稷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放了我,我能搭上线的,能让你裂土封王,荣华一生……你听我说,等清军入主中原,一切都还可以重新来过……” 王笑没有再说话,转过身向外面走去。 临走时,他向崔老三问道:“水烧好了?” “烧好了。” “刷吧。” “王笑!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你言而无信……” 一路走到外面,王笑吐了一口浊气,才走进另一间刑房。 小柴禾正拿着铁钳将顾回芳的手指铰下来。 王笑目光看去,见顾回芳一脸痛苦,眼睛里却依旧是灰蒙蒙的。 “招了吗?” 小柴禾摇了摇头,道:“这家伙嘴硬得很。” 王笑哂道:“一个汉奸,能怎么嘴硬?” 顾回芳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有些不屑。 王笑道:“你唱穆桂英,唱的是‘赤心天可鉴,都只为抵御辽虏灭胡酋’;你唱王昭君,唱的是‘宁作南朝黄泉客,不作夷邦掌国人’……但结果,自己做的却是这等勾搭,心里是怎么想的?” “戏台上只是戏台上。” “不亏心?” 顾回芳默然了一会,淡淡道:“我没有心。” 王笑问道:“你是汉人?” 顾回芳瞥了他一眼,反问道:“你们可有把‘辽人’当作汉人?” 王笑微微一愣,问道:“有什么区别?” “若无区别,为何辽人是‘辽人’,汉人是‘汉人’?” 王笑颇有些一头雾水。 小柴禾便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王笑才稍稍有些明白过来,向顾回芳道:“和我说说你的事?” 顾回芳微微有些愕然。 王笑道:“你今天肯定要死的,但不妨说说你的事,便当是……在戏台上说戏。” 顾回芳默然良久。 当王笑以为他不打算开口的时候,他才缓缓道:“世代以来,辽人过得根本就不是人过的日子。五十年前,辽东大将以鞑靼入侵为由,手握军权建立门阀。但辽人的日子反而更加艰难起来,汉人视辽人为蛮夷,横加盘剥……” “等到努尔哈赤时,女真人更是大肆杀戮辽民,所有男子似乎被屠戮殆尽,妇人孩童被掳为奴隶。知道什么叫‘屠戮殆尽’吗?除了能逃走的人,剩下的全都死绝了……就是那时候,我爹被杀了,我娘带着我和弟弟妹妹们逃到山海关内。” 顾回芳苦笑起来:“当时我仰望着长城才明白,辽土荒凉苦寒、汉人视我们为蛮夷、女真人视我们为猪狗……如是种种,皆在一个‘辽’字,我们不是汉人,也不是女真人。” “当时我娘在瑞福班给人浣衣,我晚上偷偷学着唱戏,那时候真好啊。但可惜,瑞福班收容辽民被发现了……你们汉人不许我们在关内生活,说是要让我们辽人守辽土,其实无非也是要欺凌我们。哈哈,女真人杀戮辽民我们还能逃。你们汉人欺凌我们,却是逃都逃不掉!” “我父兄死于女真人之手,我娘与妹妹死与汉人之手。到最后,我弟弟落在女真人手中为质。你说我是汉奸?那你们又可有视我们为汉人?又可有想过给我一条出路?!” 小柴禾骂道:“没骨气的东西!既死了家人,不思报仇,却给建奴卖命……” “报仇?哈哈哈……天下倾覆,人如蝼蚁。二十万辽民都死绝了,你却要我一人去报仇?你们骂我们守不住辽土、骂我们不能报仇,又是如何待我们的?!可笑。” 顾回芳笑得眼睛都流出来,看向王笑冷笑道:“你若要我说如今谁更好些?还真是女真人更好些。至少我弟弟在那边还吃得上饱饭,至少他们还肯让我……” “唱戏?”王笑问道:“你喜欢唱戏?” 顾回芳愣了愣,脸上狂妄的笑容渐渐褪去,良久才应道:“喜欢。”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王笑道:“然后,再最后唱一场吧。” 小柴禾愣了愣,觉得这个交易实在有些离谱。 却听顾回芳张了张嘴,低声道:“好……” 次日。 “老爷你怎么哭了?”周氏向王秫问道。 王秫转过头,喃喃道:“老夫以后再也不听戏了。” “嗯?” “既已听过绝唱,又还再听什么……” 第403章 臭棋篓 “往日里想要这首辅之权,如今真摆在面前了,老夫才发现无力处置这么多公务。” 左经纶从案牒中抬起头,自嘲地摇了摇头。 他病了一场,如今还未痊愈,却也没有太多时间再给他养病。案头的公文已堆得老高,严严实实地将宋礼的视线隔住。 “眼下最难办的还是辽事。”宋礼道:“我也是这两天看卢正初的公文才知道,秦成业上表想要封侯,其人想当关外王的野心昭张……胃口未免也太大!” “讨价还价罢了。”左经纶叹道:“他不想受制于人,仗着手里有兵权便向朝廷提条件。思来想去,确实只有卢昆山能压他一压……陛下不放心秦成业,秦成业也不信任朝廷。当此时节,需有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前往督师,安抚关宁军。偏偏如今卢昆山卒了,陛下愁啊。” “陛下莫非打算让老大人去?” “若没有明心与秦玄策这桩婚事,陛下或许还能让老夫去。”左经纶叹道:“没想到弄巧成拙。两家已有联姻,老夫是去不成了。” 宋礼沉吟道:“关外是一片烂摊子。若实无办法,只能寄希望于蓟镇。” “关宁防线暂时还能算是固若金汤。蓟镇才是实打实的烂摊子,长城防线漏洞百出,建奴借道蒙受古轻易便能破口入寇。先帝在位时,郑元化便提出扶持蒙古林丹可汗,以牵制女真。当时满朝反对,如今再看,文武百官竟无一人有郑元化之远见。” 左经纶说到这里,叹息一声道:“蓟镇已无兵可挡,今冬建奴要入寇,我们能依靠者只有秦成业。可惜他不敢动……万一战败,关宁失守,则社稷亡矣。” “若无人督师,秦成业必守关宁防线不出。但,如今已禁不起建奴再次入塞掳掠。” 左经纶:“难处在于,陛下若不给秦家封爵,担心秦成业会叛降建奴。但一旦封爵,从此尾大不掉,辽事愈艰。” 宋礼眉头一蹙。他向来不喜秦成业,但如今两家联姻,抱怨的话也不必再言。他沉思了一会,问道:“何良远呢?” “他肯定不愿意去,也不能去。”左经纶哂道:“那竖儒去了,万一激得关宁军叛降,大事休矣。今日御前觐见,他必定会推却此事。” “陛下召见了何良远?” “不错。” 宋礼眉头一动,想了一会,忽然缓缓道:“若让学生猜,何良远或许会推荐一人。” “你是说……王笑?” “老大人也考虑过?” 左经纶沉吟道:“王笑与秦家交好,又是当朝附马,论爵位、论手段,勉勉强强能算是一个人选。但难也难在他这驸马的身份,不可参政。另外,其人太年轻,镇不住秦成业。” 又思忖了片刻,左经纶道:“但何良远确实会推荐他去,借此喘口气……你觉得王笑肯去吗?” 宋礼想了良久,沉吟道:“王笑的计划是奉齐王巡北方四省,我判断他的最后的落脚处会是山东……这比去辽边要稳妥得多。” “是稳当得太多。” 宋礼道:“所以,若我是王笑,决不会去。此去辽边,到目前为止他辛苦构建的势便消了,错过了这个机会,他的实力必要大打折扣。高位之争,失之一毫谬之千里,去辽边是取败之道。” “老夫也是如此认为。”左经纶道:“但,我们都不是王笑。” “对他而言,这也是一招显而易见的臭棋。” “至今为止,他下的臭棋还不够多吗?简直是臭棋篓子。他走的每一步,在我看来都很愚蠢。”左经纶闭上眼,倚在椅背上,叹道:“这些年来,我们自认每一步都走对了……但有时候未必做对了,事情便能好。”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忽然,有下人通禀了一声,接着恭恭敬敬地将一摞公文放在左经纶案头。 左经纶执起最上面的公文一看,竟是愣在那里。 “老大人,怎么?” “自己看吧……老夫还是没想到啊。” 宋礼接过看了一眼,眼睛一眯,喃喃道:“王笑……果然是个蠢蛋?” 乾清宫。 “父皇。” 延光帝目光若在王笑脸上。 那少年还是一脸纯良恭谨的模样。 如今看来,他的演技竟是比许多老臣还要精湛。 但对于王笑而言,他形象就只适合这种戏路,倒算不上难演。 此时也不是正经早朝,延光帝便也随意了些,倚着御塌,有些懒洋洋的样子。他如今愈发有些打不起精神。 “你愿意去辽边?” “儿臣愿意。” 延光帝有些意外,目光便稍稍温和了一些,道:“到了之后有几件事,一是替朕传旨封秦成业为宁远伯;二是押付辽饷,安抚关宁军;三是查清楚秦成业是否有投降建奴之心;四是,今冬绝不能再让建奴入塞……” 等延光帝吩咐完,王笑行礼道:“父皇交待的这几桩差使都不好办,儿臣能办多少,就尽力办多少,死而后已。” 延光帝微微有些不悦,又打量了他一眼。 他只当自己没听到这句讨价还价的话,又道:“你是驸马,依祖制不得参朝。但如今临危受命,朕给你封个侯……” 王笑一愣,心说:我替你平叛不封、赈灾不封,如今要让我办事了倒是封得挺痛快呀? “儿臣不敢,儿臣受之有愧。” “你要代朕传旨恩赏秦成业,没有一个身份不行。”延光帝也懒得与他虚话,淡淡道:“便封你为怀远侯……” “儿臣谢恩。” 事情谈完,一老一少对望了小会功夫,再没什么话说。 往日延光帝倒还觉得与王笑聊天蛮有趣,如今恼他拉拢王芳、高成益、杜正和这些人,心中只剩提防,再看这小子便觉得分外碍眼。 却听王笑道:“父皇近日看着憔悴了些,还请保重龙体。” “知道了。这次的差事好好办,勿让朕失望。” “是。” 话到最后,延光帝看到王笑目光确实带着些关切,终究还是舒缓了些,又道:“你此次肯接这个差事,朕心甚慰。你若真是个忠心的,往后有些事少掺合些。” 王笑心知他说的是储位之位与京中兵权之事,便打算再表一表忠心。 但话到嘴边,他忽然又想招揽杜正和的计划。想了想之后,他终究还是说道:“儿臣对父皇的忠心天地可鉴。儿臣若有别的心思,早劝齐王殿下到江南去了……” 延光帝眉头一皱,忽然想到杜正和也说过这句话。 看来,杜正和不可再信了。 他有些烦燥起来,挥了挥手,道:“知道了,下去吧。” 王笑缓缓退出大殿。 从殿外远远看去,龙椅上的人显得有些孤独。 王笑心中一叹。 他其实很想安慰延光帝几句,但最后反复掂量,还是选择了去引发猜忌。 “父皇啊,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你生来注定是孤独的……” :。:m.x 第404章 怀远侯 卢正初卒后三日,延光帝追封其为太保,赠谥号文肃,哀荣备至。 这是文人一生追求的最高成就,卢正初做到了,左经纶心中是羡是妒、是喜是悲一时却也有些难言,但他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感怀这件事。 他不得不把目光落在新晋的怀远侯王笑身上。 听闻王笑封侯的消息后,左经纶又与宋礼商议了一天,还是决定得见王笑一面。 “辽事重大,这其中关节若不交待清楚,老夫不放心……” 话音未落,便有通传道:“老爷,怀远侯来访。” “怀远侯?说曹操,曹操到。” 屋中两人对视一眼,宋礼道:“他应该是为了安排京中之事。” 左经纶笑道:“老夫与何良远,他得拉一个打一个,不然等他再回来,这京城只怕已变天了。” “何良远想的却是他回不来。”宋礼道:“一期一会,局势瞬息万变,看来我们与王笑的关系又有变化了。” “至少他这招臭棋不是全无好处。” 左经纶说着,支起身来,道:“既然成了侯爷了,我这把老骨头也得亲自去迎一迎了……” 王笑与秦玄策正在前厅说话。 秦玄策如今还未入门,不对,还未成婚,却已俨然是半个左家的人。坐在主位上,颇为大方地让人给王笑安排了茶点,算是自己领来的客人自己接待。 等左经纶进了前厅,无非便是一番“侯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之类的寒喧。 王笑含笑道:“我与玄策交情甚笃。他婚事再即,我总该来送点贺礼。” 说话间他便让人递了个锦盒过来,道:“听说左姑娘有些心疾,正好我前几日识得一位湖广来的神医,正擅长这类病症。托他开了方子,又配了些药丸……” 秦玄策颇为无语。 这分明是自己向宋文华求来的方子和药,偏让王笑拿来做顺水人情。 这种事无非是个上门的理由,左经纶接了药让人送去后院,便邀王笑到书房谈话。 彼此坐定,左经纶先开口道:“没想到一转眼,你已贵为侯爵。” 王笑轻轻一笑,玩笑道:“晚辈还记得第一次来左府时,老大人你打了我一棍。现在想起来,脑袋还疼。” 左经纶白眼只翻了一半,已经迅速地朗笑起来:“哈哈,老骥伏枥,老夫还有两下子吧?难为侯爷还记得,今日莫非是想找回场子不成?” “晚辈不敢。”王笑道:“今日来,是想与老大人……互帮互助。” 左经纶抚须,含笑不语。 既然是王笑先找上门来的,他便打算拿捏一会,多沾些好处。 王笑却不吃这套,径直开口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摆出我能给的条件和诉求。老大人只看成与不成?” 左经纶感受到他的锐气,神情微敛。 王笑道:“先说我能给的条件。其一,我可以让神枢营、神机营为老大人之后盾,清仗土地、均平粮田。以京畿为试点,日后推行天下;” 左经纶缓缓放下抚须的手,神色郑重起来。 这是他的政治主张,王笑一开口竟摆出这样的条件……好狠的崽子。 谁先找上门这种细枝末节便没什么好再拿捏了。 王笑又道:“其二,我会让齐王回京,另派他人巡视北方疫情。殿下这些时日落了不少功课,就让宋信先生继续援课吧;” 左经纶与宋礼对视一眼,眼中皆有些震惊。 谁能影响齐王这是以后极重要的一个筹码。 之所以教何良远以水师击杀王笑,为的便是这件事。 没想到如今王笑竟轻易让了出来…… “其三,我会保举老大人为首辅,同时推荐左都御史卞修远入阁……” 左经纶讶然道:“卞修远?他是你的人?!” 王笑微微一笑,道:“说不上我的人,但我可以影响他在老大人与何良远之间的选择。” 话说到这里,左经纶自己王笑给的条件容不得自己拒绝。至少,何良远给不起这样的条件。 “你要什么?” 王笑道:“齐王回京,防疫的差事却还要办……” “你想让谁办?”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钱承运。” 左经纶微微皱眉,也不绕弯子,问道:“那你们快到手的兵部可就没了?” “老大人可自取之。” 左经纶摇摇头道:“有舍才有得,老夫不打算让自己的人染指兵部。要均田,老夫要的是户部。” 王笑有些调侃地笑了笑,道:“明白,白义章是我舅舅,他会全力配合老大人。” 左经纶:“……” 王笑来之前已做好腹稿,态度又爽快,三言两语间便和左经纶把合作的大框架定下来。 两人还待再聊细节,却听有人通传道:“老爷,有客来。” 语气有些神秘。 王笑听了便微微笑了笑。 左经纶敏锐地感觉到王笑神态间的微微嘲讽,便向那下人道:“没看老夫在待客吗,来的是谁?” 那下人有些诧异,却还是回答道:“是孙小姐与她的公公婆婆来府,何大人说要见见老爷。” “让他等着。”左经纶吩咐了一句,转头对王笑道:“是明静的公爹,何良远的长子何伯雍。” 看,大家都想和老夫合作,老夫让他等着,够有诚意吧…… 后院。 宋兰儿将药盒放在左明心桌上。 “给,你家秦玄策求来的药,却让王笑做了个顺水人情。” 左明心量着嫁衣,漫不经心道:“驸马寻个由头来见祖父罢了。” 宋兰儿道:“还驸马?他如今可封侯了,年纪轻轻就侯爷诶。” “一分功业便是一分凶险。”左明心应道:“若你问我想不想让玄策建功立业,我还真只盼他一世安好。” 宋兰儿讶异道:“那你还偏偏寻了一个军镇门阀子弟?” “遇到了有甚办法?”左明心笑道。 “呸,瞧你这话说的。如今你们都嫁了,无趣。”宋兰儿趴在桌子上想了想,忽然问道:“你说……要是王笑没有尚配公主,是他好些还是秦玄策好些?” “哪有什么好不好的?人生在世彼此相看,不过是眼缘二字。” “我却觉得王笑更好些。相貌不谈,心性也更沉稳。” 左明心微微有些不服,侧过头道:“若要我说,玄策并不比怀远侯差多少。” “嗯?” “玄策出身名门,却还能习文练武、勤学不缀。他虽染了些辽镇劣迹,却犹能保一份真性情,守己不夺心志、交友不问门第。世人皆有好处有坏处,他最难得处在于:他将坏处彰于明面,不拘他人评议。” 宋兰儿便问道:“那王笑呢?” “怀远侯其人貌似恭谨。但能居高位者,心中算计非平常人可度。”左明心微微蹙眉。 “你就是说王笑心眼坏呗……” 宋兰儿说着,一转头,忽见左明静已走了进来。 “你们两个,背后说人坏话可不好。”左明静轻轻笑了笑,对着左明心的嫁衣看了看,问道:“合身吗?” “嗯,姐姐今日竟难得回来……” 三人说了一会话,关于王笑的话题便岔了过去。 但左明静想了一会,终究还是忍不住玩笑般地低声道:“有人肯出面做事,受国之垢。你们偏还要背后诋毁,不像话。” :。:m.x 第405章 重用你 左明静说完,看着宋兰儿,心中轻叹了一声。 哪怕宋礼作为谋士,言谈间多涉国事。但对于宋兰儿而言,楚朝社稷的纷争她其实还是不太了解。她不过是养在深闺的小女子,浑然不觉若有朝一日江山倾塌对所有人的命运代表着什么,也浑然不知有许许多多的人为此付诸了一生的努力。 但下一刻,左明静又想到,或许那些人为江山社稷所做的一切,本就是为了让平平常常的人平平常常地生活下去……如果连宋兰儿这样的女儿家也要开始心忧天下,那或许说明这楚朝真的已经大乱了。 思及至此,左明静忽然发现:自己没理由替王笑那样辩白一句。 果然,宋兰儿贼兮兮地笑道:“明静姐你好奇怪啊,怎么?评点他一句都不行?哪家女儿背后私语时不谈及少年郎?” 左明静便刮了刮她的脸,道:“依我看,只有你整天琢磨这些。” 轻描淡写地将事情揭过,左明静这才微不可觉地蹙了蹙眉。 左明心一直看着她,此时便问道:“姐姐在何家过得可还顺心?” “挺好的……” 宋兰儿道:“好什么好?何家也就表面上是书香门第。对了,有件事是关于明静姐的公婆的,你们听说了吗?” 她说着,眼神都亮了些,压低声音道:“前几天何伯雍去了暗门子,被齐碧珠逮到了,在人家院子里大闹了一出……” 左明静拉了她一把,轻声道:“你不好背后议论我公婆的。” “怕什么。”宋兰儿转头看了看左明心,道:“明心你感兴趣吧?何伯雍夫妇闹这种事不是一两回了,本来这事何家能压下来的,但这次被人传出来了。知道是谁传的吗?” 左明心似乎猜到了,但她不想当着姐姐的面讨论这种是非,便闭口不言。 “锦衣卫有人盯着何家呢,王笑这是铁了心要搞臭何家。”宋兰儿兴灾乐祸道,“看他们敢欺负朵朵和……咳。” “你少嚼舌根子。”左明心道:“今天怀远侯与何大人都在家中作客,让哪边听见了都不好。” “知道啦。没想到何伯雍看着不声不响的,暗地里原来这德行。” 左明静似乎不想听这些,起身道:“我先去给祖父请安吧。” “姐姐晚些再过去吧,祖父还在见客。” 左明静犹豫了一下,摇摇头道:“我待不得太久,且到祖父院中等一会吧。” 左府书房中,王笑与左经纶又大致将枝节敲定,便起身告辞。 “临行事多,我就不叨扰老大人了。”王笑道:“之后若有问题,老大人可与我长兄王珍商定。” “好,王大郎风雅之名老夫亦有所耳闻,正好多亲近。”左经纶也不吝赞美两句,说着起身相送,又道:“过两日我孙女婚嫁,还请侯爷赏驾光临。” “那是自然……” 王笑出了门,转头时忽然愣了一愣。 只见回廊处站着一名仕女,一袭襦裙如莲,神态娴静,恍若画中仙子。 彼此对视了一眼,王笑轻轻点了点头。 左明静亦是点了点头,接着转身隐到后面避客。 一直等到王笑走开了,她方才出来,到左经纶前面问了安。 左经纶看着这个孙女,心里有些唏嘘,却还是习惯地呵责了一句:“外客还未走,你便跑过来,不知礼数……” 那边王笑出了院子,忽见一个三缕长须的中年男子正站月亮门那里张望。 王笑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去,便看到左明静娉娉婷婷的身影走进书房。 再一转头,王笑又发现,这个中年男子看左明静的眼神……跟自己看她的眼神一样! 嗯哼? …… 何伯雍微微眯了一下眼,回想着左明静那道身影,心中浮起渴望来。 他自幼在何良远严苛的训导下长大,性子懦弱。与齐氏成婚后曾有一段时间贪于欢事,经常服用丹药,导致长子何康明一出生便是病秧子。从此之后,齐氏便也开始对他摆起脸色。 一边是严父,一边是悍妻,何伯雍的日子过得苦不堪言、暗无天日,愈发懦弱寡言。但慢慢的,他心中的渴望也在积蓄。 左明静很美,年轻、温婉。这些时日以来,何伯雍只敢将心中的念头捂着,不敢流露出一丝一毫。 但如今形势不同了,何、左两家的同盟关系将要发生变化…… 何伯雍忽然想到,也许可以开始计划计划,将自己那些丹药拿出来用用。只要小心一些,该不会出太大的岔子。反正名声也已经坏了…… 这般想着,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前面站着一个蟒袍少年。那少年姿仪俊美,正用打量的目光观察着自己。 只看衣着气度,何伯雍便意识到这人是王笑,于是行礼道:“可是怀远侯当面?下官礼部主事何伯雍。” 王笑背着手点了点头,应道:“原来是何大人。” 彼此又不熟,何伯雍也没什么话说,略略寒喧过了便打算告退。却听王笑忽然道:“何大人才华卓越、出类拔萃,该得到重用才是。” 何伯雍一愣,心中惊疑起来这小子什么意思?拉拢自己? 他目光看去,只见王笑的表情淡淡的,半点端倪也瞧不出来…… 等见过左经纶,何伯雍领着齐氏与左明静出来。路上齐氏要去广化寺还愿,何伯雍难得遇到这样的机会,到何府时便趁着左明静要下轿,走到她轿子前问道:“出门一趟,你可累了?” 说着,探手想要扶她。 左明静抬头见了他的目光,往后一躲,摇头道:“孩儿不累,想必是爹累了,可先回去歇息。” 她并非第一次见何伯雍这样的目光,心中本有些提防,如今见他伸了手,于是微微蹙眉。 何伯雍正待开口,忽有下人勿忙上前道:“大爷回来了,前厅有锦衣卫的番子已经候了一会了。” 何伯雍神色一变,诧异道:“锦衣卫?来找我的?爹怎么能让人进府?” “对方说……有莫大的功劳要送与大爷。” 何伯雍更是惊讶,心中又想到王笑那句话。 王笑还真的要重用自己? 这是拉拢分化之计啊。 脚步勿勿地赶到前厅,便见那坐着个山羊胡子的军汉,望之有奸滑之相。 “何大人来了,随卑职走一趟吧。” 何伯雍一愣,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羊倌笑道:“侯爷领了圣旨要往辽边办事,没有能员辅佐怎么行?陛下金口玉言,六品以下官员随侯爷调派。侯爷看中了何大人。” “这……去辽边?!”何伯雍喃喃道:“这不合章程……” “令尊举荐侯爷去辽边,侯爷投桃报李,点了你。这正是赏心乐事的佳话!一应文书已经办好了,走吧。” “走?现在?”何伯雍实在是太惊讶,愕然道:“这也太快了……” “这一去关山万里,凶险非凡,不做好准备怎么行?”羊倌道:“侯爷规定了,行随人员要提前军训。来择日不如趁日,卑职带何大人去校场。” “怎么能这样……这这这……” 羊倌一把拎起何伯雍,大笑道:“哈哈哈,何大人建功立业,指日可待!” :。:m.x 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第406章 临行前 接下来的几天王笑很是忙碌,安排了诸多事情,又抽空去了秦玄策的婚礼。最后在出发前才空出半日功夫,他便带着秦小等去见淳宁…… 封嬷嬷死后,淳宁的管家婆便换成了宫中一位姓鲁的嬷嬷。 鲁嬷嬷有了前车之鉴,自是不敢与淳宁公主为难。 但这桩差使在她眼里实在不算好。 作为公主的管家婆,主要的收入来源本该是驸马求见公主时的贿赂。偏偏王笑这阵子并不怎么来看淳宁。 经常来的是一个名叫秦小竺的,那丫头片子要银子没有,拳头却很厉害。 除了没贿赂收,鲁嬷嬷在管家婆之中也时常受到奚落。 这日几个管家婆正聚在一起推牌九,便又有婆子炫耀道:“我家公主那驸马啊,这个月来了三次,这不,昨儿个又塞了三两银子……” “说起来,淳宁公主和她的驸马新婚燕尔,怎么总不见他来?” 鲁嬷嬷便应道:“驸马?我家公主那位如今可封侯了。陛下登基以来,这可是第一个封侯的驸马。” “神气什么?你是公主的婆子,驸马得势与你有屁关系。” “就是,说起这怀远侯啊,仗着势力在外面养了不少女人。啧啧,外面的女人风情万种,何苦来这十王府找那些个木疙瘩?我看鲁幺妹这辈子也别想从他身上捞银子喽。” “嘻,怕是鲁幺妹这辈子也见不到那位侯爷。还神气?” 鲁嬷嬷丢了老脸,手里的牌一推,嚷道:“不玩了!一群碎嘴妈子,整天叨叨的,烦是不烦?” “哟?你怕是没钱陪我们耍吧?输了就想赖账?” 说话间,有个小宫娥跑进来,脸上还带着些羞红,满眼放光的样子,道:“鲁嬷嬷,有人找。” “又是那姓秦的丫头片子?” “不是,是怀远侯!他他他……来见公主了。” 鲁嬷嬷又惊又喜又有些怯场,忙将袖子放下来整理,打算出门去迎,却见甘棠又走了进来。 甘棠微微昂着头,睥睨了屋中几个嬷嬷一眼,将一个小包袱递在鲁嬷嬷手里,道:“我已经让怀远侯去见公主了,嬷嬷就不必迎了。他听说你伺候得不错,这是赏你的。” 小丫头说完,又是扫了屋中几人一眼,微不可觉地哼了一声,迈着扬眉吐气的步子便悠悠然走了出去。 鲁嬷嬷愣了愣,打开那包袱一看,登时被惊呆在那里。 她紧紧攥着那两锭金灿灿地黄金,转过身,颤着声嚷道:“就你们那些个小器驸马也敢说出来现眼?知道怀远侯有多疼我家公主吗?!知道吗?” 王笑并不知道随手赏出去两锭金子之后,自己便成了这楚朝最疼公主的驸马。 今天之所以这么大方,无非是因为甘棠对他十分不满,见他来了还拿小鼻孔朝着他哼了几声,撅着嘴、皱着眉,反正就是非常不高兴的样子。 金子这种东西,王笑如今多得很,随手拿来打发了甘棠,他便跟着秦小竺一路七拐八拐地穿过院子。 淳宁正在堂中练字。 她依然一身宫装,又用布带绑着袖子以免沾到墨迹,这样的打扮让她典雅中带着些灵动。 此时一笔字写完,她听到有人来,一转头见到秦小竺身旁的王笑,脸上便扬起一个清浅的笑容来。 “你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语气像是久别的朋友,却不显生疏。 王笑道:“明日便要出发去辽边,算是来与你道别。” 淳宁点了点头,笑容里便有了些歉意。 “与我成婚以来,连累你诸事奔波,算起来是我欠你的。辽事凶险,你要小心些。” 她说着,眼神颇为认真。 “哪有什么欠不欠的。”王笑递了一个纸袋出来,笑道:“给你带了些好吃的,核桃仁、牛肉干之类的。” 淳宁微微一愣,低声嘟囔了一句:“原来你分明是知道我肯吃……” 那之前就是在逗孤了? 王笑目光落在她练字的纸上,却见她临摹的是唐代颜真卿的祭侄稿。 祭侄稿被誉为“天下行书第二”,不同于王羲之兰亭集序的风雅,是颇为悲愤的书稿。因安史之乱时,颜真卿的兄长与侄子为国而死,他才泣写了这篇祭文。 淳宁不过是个年方豆蔻的女子,练字时选这样的字帖来临摹,大抵也可以看出她的心境。 她生在皇家,终究是没办法无忧无虑地活。 王笑思及至此,不由心中一叹,有些感怀亦有些怜惜。 “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呜呼哀哉……”他低声念了一句,便向淳宁道:“有些事,你不必看得太重。” 淳宁笑了笑,道:“不过是随手选了个帖子练字。你今日过来应该不仅仅是为了看我,可有什么要交待的?” 王笑点头道:“我走后,这边如果有变故,还需你出手。” 他说罢,向秦小竺看了一眼。 秦小竺会意,脚尖一踩,便如燕一般掠上屋顶,开始望风…… 四周红墙金瓦,万籁无声。 院中的一对小夫妻低声私语着,秦小竺偶尔能听到一些话语。 “齐王回京之后,有些事你可以让他学着自己判断。总之有你在,宋信翻不出花来……” “若需要银子,你去封信到王家……” 秦小竺看着这一幕,忽然有些羡慕。 她说不出是羡慕王笑还是羡慕淳宁,但此时三个人呆在一块,她更多的是感到安宁。 过了好一会,王笑最后又郑重交待道:“万一京城有危险,我大哥会带着你和父皇到天津,乘船南下山东……” “我若是回不来,你们应该可攻下琉球,或者去海外也可以……” 淳宁摇了摇头应道:“你回得来,我知道。” 王笑便笑了笑。 他招手将秦小竺喊下来,让她与淳宁站在一起。 两个小姑娘于是有些迷茫起来。 王笑看着她们,有些为难地样子,沉吟着说道:“明天就走了,有句话思来想去,还是和你们直说吧。” 淳宁和秦小竺对视了一眼,忽然都有些紧张。 王笑背过手,觉得自己像个教导主任。 但他的气场却渐渐弱了下来。 “怎么说呢,其实我知道你们……嗯,总之,女孩子之间互相喜欢,也是很正常的事。那个什么,我也不太介意你们这个……你们明白吧?” “嗯……真的是很正常的事,你们见的世面小,我见过很多的。咳……你们自己好好聊一聊吧。谈清楚,不要被世俗桎梏了。” 故作深沉地将这话说完,反倒是王笑自己先无地自容起来。 他也不去看她们的表情,飞快地转身就走,努力摆出一幅道貌岸然的背影。 直到出了十王府,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太尴尬了!我想什么呢……” 搞得自己比她们都尴尬!但,真好奇她们的反应啊…… 可惜已经跑出来了,王笑也没办法再回去偷看那两个小姑娘接下来如何处理,他只好摇了摇头,骑上马离开…… 该交待的都交待了,就要离开京城了。 马上的少年回头看着这座巨大的座池,心中涌起千头万绪。 这天傍晚,有人在卢正初的牌位前上了香,接着便坐在棺木旁边碎碎念起来。 “老家伙,你死掉了,那剩下的事情只好我王置之替你做了,还真是麻烦啊。我都还没出发,就遇到各方面的问题,朝廷、辽镇、蒙古、辽民、朝鲜、银粮、战力……鬼知道到了那边还有什么棘手的事? 我第一次看你的时候就知道,你肯定算不上什么好官。但你做的事情是真难做啊,越做越难那种。也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熬到那么老的?换作我,这楚朝要是扶不起来,便一棍子拍碎了重塑好了,但重塑要面对的也还是这些问题。 所以说啊,玩政治我是个外行,以前在键盘上救国容易,到了这里才知道,外行就是外行。偏偏你这个内行隔屁了……总之,我勉强算是你领进门的。如果万一你穿越重生了,记得来照顾照顾我。 你这一生所为要是让我下定论,我肯定还是会说你搞得一团糟。留下的这是什么狗屁烂摊子?但话说回来,你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还是有点成绩的。虽然这个时代不一样,我看得不是太清楚、不是很确定。但我判断 你们这些人,应该是有把这楚朝的国运多延续了一到两年。对吧?” 卢正初的棺木无言。 王笑四下看了看,轻轻在上面拍了拍,用有些调侃的笑容低声道:“所以啊,老家伙,你如果到了下面,帮我看看那个人是不是该死了?这可是我唯一的杀手锏了……” :。:m.x 第407章 气昏头 楚延光十七年,上命原户部尚书、光禄大夫姚文华兼兵部尚书,经略辽东、蓟镇、天津、登莱等处军务。 因姚文华年迈,又命怀远侯王笑辅之。同时,平调张永年为宁远卫指挥使,随行护送。锦衣卫则由耿叔白接任。 十二月二日,车马出京,旌旗招展…… 王笑领了督抚辽边的差使,这是实,但表面上他是驸马,不得参朝,因此需要一个官员领着虚衔陪他走一趟。 这个官员位置要够高、能力要够平庸、性子要够和善。但这样的大员派出去,难免又是一系列的职位调动……延光帝考虑了几天,终于在最后关头点了马上要告老荣休的姚文华。 姚文华从未想到自己年过八旬还要受这种奔波劳碌之苦。此时听着远处的送行鼓,脑中回想着陛下的勉励,只觉悲从中来 “徐功乔叛乱时,姚卿恸哭不已,乃至晕厥,可见赤胆忠心!户部交给白义章之后,姚卿也歇了些时日,此次陪王笑经略辽边,正可一酬壮志。” 一酬壮志?这一把老骨头怕是回不来了。陛下你好狠的心…… 透过车窗看去,车辚辚,马萧萧。前头的王笑策马而行,少年背脊如长枪一把笔挺锐利。看着就让人讨厌。 “你小子要是真有抱负,当什么驸马啊?平白连累老夫。” 心里骂了一句,姚文华回看了一眼繁华安逸的京城,登时便红了眼。于是嚅了嚅嘴,与想像中那美好闲适的养老生活告了别…… 等这些人马出了京,京城中许多人便长长地舒了口气。 “王笑走了?” “走了。” 刚入内阁的卞修永抚须而笑,道:“没想到,老夫成了这一局的大赢家。王珍找来时老夫马上投靠齐王,这是何等的果决?” “族兄深谋远虑。”卞康平便奉上一记马屁。 卞修永笑道:“何良远不智,非要去招惹王笑,如今连长子都被带去辽边……老夫且坐看这位内阁次辅败亡,美哉!” 卞康平脸上的笑容忽然有些勉强起来。 “怎么?”卞修永登时眉头一皱,问道:“你又做什么蠢事了?” 卞康平支支吾吾道:“前阵子,我我……我气不过王家抢我五城兵马司的兵权,我……” “你干什么了?” “我当时气昏了头,就……雇了人去杀王笑……” “胡闹!”卞修永脸色一变,叱道:“那家伙是那么好杀的?一旦败露,万事皆休!你怎么能这么蠢?!” “族兄放心。”卞康平连忙道:“我做的隐秘,王笑决计查不到我头上。” “你当了这么久的官,还只有这点水准?你自己想死,别连累到老夫头上!” 卞康平擦了擦汗,道:“应该不会有事,那些人打算在王笑巡视京畿的时候动手,如今他不去了,想来不会出岔子……” “还没动手?”卞修永大松了一口气,冷着脸道:“快去把手脚处理干净了,手下人哪个沾了这件事,一个都不要留。” “是……” 与此同时,行至真定的齐王周衍领了圣旨,摆驾回京。 十里长亭。 傅青主、白老虎、宋文华等人替齐王送行,之后傅青主将往顺德府,一边防疫,一边等钱承运。 周衍如今很是孺慕傅青主,叹道:“去本想与傅先生一路同行、赈济四方百姓。没想到才相处这点时日我便要回京……” 这其中因由,傅青主昨夜其实与周衍细细解释过关宁军是楚朝北方最强的战力,王笑去了关宁军中,如果齐王还滞留在外,陛下绝不能放心。 但周衍依然觉得有些不甘,又道:“我如今诚心想为百姓办些事,却还脱不开这些权衡算计,是我无能啊。” 傅青主劝慰道:“殿下只要有这份济世之心,在京城也是一样的。” “那万事拜托傅先生了。” “老夫必不负殿下重托……” 道过别,周衍上了马车,启程北归。庄小运与耿当策马在一旁护卫,王珰在车中陪坐。 王珰脸色极是失望,嘟囔道:“笑哥儿说好了他过几天带着我的家眷过来,顺道送我去莱州。说话不算话……” “哪有什么事都能按计划来的,出了变故也是无可奈何。”周衍道:“卢公身故,这是谁都没想到的。” “那笑哥儿可以早放我去啊。”王珰道:“害我现在还得回京接我娘子。” 周衍道:“他那不是担心你吗,而且京城未必不安稳。” “担心?现在我回了京,我爹要是不让我走怎么办?不行,我得想个法子。” 周衍道:“如今这兵荒马乱的,我劝你还是别自己走。” “乱?我一路而来也没见有什么乱的……” 行了大半天之后,王珰道:“殿下,能不能停停?我想出恭。” 此时已是傍晚,周衍抛开车帘看了看,见外面草木荒凉,便道:“荒郊野岭的,你别去太远。” 王珰应了,下了马车就往旁边的树林里钻。耿当便派人一个番子跟着保护。网首发 王珰被那番子看着,一时有些出不来,道:“大哥你转过去。” 他自己则又提着裤子往旁边走了几步,在一棵树后面蹲下来…… 过了良久。 耿当皱了皱眉,对庄小运道:“你带人保护好殿下,俺去看看。” 他拨出刀,在树林走了一会,便见那番子正摸着脑袋四下找寻。 “怎么?珰公子丢了?” “这……卑职有罪!” 耿当看着树下的那一坨,挠了挠头,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俺又把要保护的人弄丢了?这事整的……” 鸡冠子山。 此山为承德名山,山体庞大、险峻突兀,有“鸡冠挂月三千丈”之誉。相传北宋名将穆桂英曾率兵与辽军在此大战。 鸡冠子山上也曾出过一些厉害的山贼。比如成吉思汗南征时,还曾让部将攻占承德,擒拿巨寇杨昭奴。 数百年后,古寨犹存,英雄无觅。 如今这寨子名叫威风寨。寨名土气,几位当家的诨名更土气。 大当家名叫铁大才,道上人称铁豹子;二当家莽牛牛胜;三当家夺命蜘蛛诸葛横;四当家千眼飞鹰殷逵…… 聚义厅中,牌匾是用楷体书着的学富五车四字。 有人踏进来,丢下一个麻袋。 又从麻袋里捞出一个秀气的少年,解了他身上的绳牵和嘴里的布条。 那少年脸色慌张,先是急急忙忙提了裤子,将腰带绑好,又将手里的草纸丢在一旁。接着环目看了看堂中众人,吓得打了个嗝。 “敢问几位……英雄,能否让我……先洗个手?” 铁豹子皱了皱眉,问道:“这小子就是王笑?” 牛老二应道:“俺只管捉人,是诸葛老三和鹰老四认的人。” 鹰老四便道:“大哥,我的眼力你是知道的,绝不会认错。” 铁豹子便点头道:“诸葛老三,主顾要的是活的还是死的?” “死的……” 第408章 威风寨 “几位英雄饶命!”王珰急忙喊道:“我不是王笑啊!我我……我真不是王笑……” “你不是王笑?难道老子是吗?!”鹰老四叱骂道,“那天夜里老子认得清清楚楚,你就坐在齐王旁边。” “我……”王珰白眼一翻,道:“我坐在齐王旁边,这并不能说明我是王笑啊。” “那夜就一个轿子,能跟着坐的不是王笑还能是谁?” 王珰极是惊讶:“你竟是这么认为的?” 鹰老四大怒:“你是在嘲笑老子?” “不敢不敢,我是说,笑哥儿喜欢骑马,不喜欢跟齐王坐……” “大哥,这小子诡计多端,别信他的。我们把他做了,和主顾换了钱了事。” “你们要钱?我……我有钱啊。”王珰连忙道:“英雄们,我给你们钱……别摸啊,我身上没带,你们可以拿我去和齐王换银子。” 铁豹子怒道:“混帐!老子能坏了江湖道义吗?说杀你就得杀你。” “英雄,别杀我!我真不是王笑,不信你找你主顾来认认啊,我真不是。”王珰急得大哭起来,“你们倒是去打听打听啊,王笑还在京城里过得好好的呢……” 想到这里,他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呜呜……他过得好好的,偏让我出来受罪!我就想平平安安的啊,呜呜……” 诸葛老三见他这模样,有些犹豫起来,道:“大哥,认错了也有可能,不如我们再打听打听?” “有道理。牛老二,把这小子给老子捆喽,再派人快马加鞭送封口信到京城……” 次日夜里。 京城,卞府。 卞康平问道:“事情处理干净了吗?” 他的心腹卞七便有些为难起来,答道:“这件事,小的找了城东的疤老大联络。疤老大联络了京城的一个杀手组织十三行,结果,十三行不愿动手,又将这事包给了得胜镖局……” 卞康平皱了皱眉。 “……再后来,小的也不知道……是谁来动的手。”卞七回完话,人已跪在地上。 卞康平怒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一个个都想昧老子的银子!” 咒骂了一句,他平息了怒气,踱步沉吟起来。过了一会又问道:“他们都知道是谁出的钱吗?” 卞七道:“绝计不会知道,小的是扮成文家的人找的疤老大。” “去,把疤老大做了。还有,把老子的五千两订金拿回来。” “是。” 卞七走后,卞康平坐在那里思考着,既担心自己的银子,又觉得松了一口气。 一群蠢材! 也好在是一群蠢材,也没有动手。现在只等卞七回来,把他也杀了,这事就了结了…… 卞康平等了良久,卞七才神色慌张地跑回来。 “老爷。” “办完了?” 卞七脸色有些奇怪,低声道:“疤老大临死前说……他说,已经捉住王笑了。” “什么?!” 威风寨。 “什么?!” 铁豹子大惊道:“找不到主顾了?怎么会找不到了?” “难道……那五百两银子的订金,他们说不要就不要了?”诸葛老三惊讶道。 “那可是五百两啊!”鹰老四惊讶道。 王珰惊讶道:“五百两?你们为了这点钱就敢杀王笑?” “这点钱?”鹰老四大怒,盯着王珰骂道:“你是在嘲笑老子?” “不敢不敢,我只是觉得……各位英雄这桩买卖亏了。” 牛老二转头看了王珰一眼,道:“亏?俺一麻袋就兜了你,很轻松啊。” “别说这些没用的!”铁豹子道:“现在怎么办?” 鹰老四道:“要不,我们拿这小子换银子?” “换多少银子?” “五百两?” “等等,他是王笑吗?” “老子觉得是。” “老子觉得不是……”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王珰忍不住道:“各位英雄,我们要不先听听信使把话说完?” 四个当家的一愣,这才转向那个小喽啰。 那小喽啰便禀报道:“听说,王笑一直在京城,已经封了什么侯,出发去关外了。” “胡说!明明一直有消息说王笑在保定府……”铁豹子恼羞成怒。 诸葛老三想了想道:“想必王笑确实在京城,大人物都是那样的,神龙见首不见尾嘛,所以主顾才不再和我们联络了。” “那这小子换不了五百两喽?” 王珰连忙道:“可以的可以的,一千两我都能换来!” “真的?” 诸葛老三却又道:“大哥,不可啊。” “如何不可?” “大哥你想,齐王兵马众多,我们派人勒索,他们就会知道人是在我们寨子里,到时候攻打寨子……这是取祸之道啊。” “有道理。”铁豹子道,“还是我顾全我们威风寨为重。” 王珰急了,连忙道:“有什么道理?你们可以想想办法不暴露你们威风寨啊。” 诸葛老三起身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诸葛老三向铁豹子拱手道:“大哥,他已经知道我们这里是威风寨了!” 王珰:“……” “这小子留着也没用,徒费口粮,杀了吧。” “辛苦逮来的富贵人,就这么杀了?” 听着这些傻头傻脑的议论,王珰极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喊道:“我发誓,你们拿我换了钱,我绝不让人对付你们寨子。” “闭嘴。老子是那么好骗吗?!”鹰老四扬起茶杯就要砸他。 “慢着……你这个茶杯!”王珰眯了眯眼,惊问道:“这莫非是……建窑釉兔毫盏?” 鹰老四愣了愣,看了看手里丑不拉几的茶杯,整个脸都皱了起来,问道:“什么又?什么长?” “宋代的兔毫盏啊,我的天。”王珰道:“你看这釉面多好,盏身看上去像不像兔毛?” “还真他娘的像。” “别信他的。”诸葛老三道:“这小子诡计多端,一定是在骗我们。” 王珰眯着眼,四下看了看,好一会才喃喃道:“我的天,暴殄天物啊……” “你们堂上这匾学富五车,这字方劲古拙,该不会是宋代书法名家张即之的手笔吧?” “天!唐三彩……好臭!谁在这个陶壶里撒的尿?这这这可是唐代的三彩罐啊!” 四个当家的又是一愣,诸葛老三一拍大腿,喃喃道:“这几件,确实是同一批劫的……” 铁豹子猛然起身,冲王珰喝道:“你是说,老子的夜壶很值钱?!” “当然值钱!比王笑值钱多了!”王珰说完,一转头目光又落在一张桌子下面,惊道:“这……你们竟拿原本永类钤方垫桌脚?” 王珰身子被捆着,却像兔子一般在厅里跳来跳去,嘴里惊叹也有、痛惜也有。 下一刻,铁豹子上前,大手在他肩上一拍。 “哈哈哈,好小子,老子很赏识你!往后就留在我们鸡冠子山吧……” 第409章 在路上 “殿下圣命在身,若不早日归京,只恐陛下猜忌,卑职请殿下尽快启程。”庄小运说罢,抱拳深深鞠了一躬。 周衍皱眉道:“王珰还没找到。” 他身后的小太监便劝道:“殿下勿虑,王公子自己跑了也有可能。” 周衍摇了摇头:“小运,你了解王珰,觉得他会自己走吗?” 庄小运:“这……” “他是我的朋友。”周衍有些难过道,“若我连朋友也能弃之不顾,我还能保护谁?” “殿下,傅先生的口信回来了。”耿当跑过来道:“傅先生让殿下先回京,珰公子的下落俺们来找。” “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 两人劝了良久,周衍终于不情不愿地答应启程回京。 耿当便对庄小运道:“你回京吧,俺留下。” 庄小运微微默然。 因王笑传来的书信是让他们护送齐王回京后便马上赶赴关外,这几天来两人早期待不已。 但庄小运还是道:“我留下吧,你不是早盼着随侯爷去关外杀奴吗?” “人是俺弄丢的,俺得找回来。” “不是你的责任,我们护卫的是齐王。”庄小运摇了摇头,道:“谁能想到连五少爷也有人偷。” 耿当还待再言,庄小运又道:“我更了解五少爷,你别忘了我在西府当过护院。” “可是……” “去吧,你爹是死在建奴手里的。”庄小运拍了拍耿当的肩。 …… 等齐王车驾启程,庄小运便领了十五人留了下来。 庄小运清楚王珰的为人,不可能是自己走掉的。那么,没有人来勒索,说明王珰极可能已经死了。 侯爷的堂兄没了,这个过失,他不想让耿当来担。 ------------------------------------- 牛老二觉得自己一麻袋兜了‘王笑’是件很轻松的一件事,只可惜差了一点点儿运气。 但事实上,若没有这个意外,他也许一辈子都够不到王笑。 ——因为,怀远侯如今是不会去荒郊野岭出恭的。 前往辽镇的车马护卫缓缓而行,队伍中还带着几辆特殊的马车,名曰‘净车’,供大人物解手,有专门的仆役清理。 这是光禄大夫、兵部尚书、蓟辽督师姚文华老大人的智慧与生活阅历的体现,所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不是周衍那等小儿出行时能比的…… 十二月五日。 王笑好整以暇地从熏香袅袅的净车中走下来,从仆役手中接过布擦了手,又回到自己的马车,继续看翻书稿,时不时拿炭笔在上面写写划划。 过了一会,秦小竺策马过来,掀开他的车帘问道:“来骑马呀?” 王笑摇了摇头,笑道:“时间紧,我还是尽快了解些情况为好。” 秦小竺四下看了看,便一翻身跳进他的马车。 这两天她干这事也不是一两回了,如今已很是自然而然。 孤男寡女坐在车上,秦小竺支着头看着王笑翻书,过了一会她便问道:“我们为什么要带姚老头?若没这个拖油瓶,现在都出了山海关了。” “不急。你祖父只要知道我会去,他便心里有数。”王笑也不抬头地道:“而且带着姚大人确实很不错。” 秦小竺只好“哦”了一声。 前几天王笑拆穿了她与淳宁那点事,又讲了那样的话,她其实想问王笑一些问题。但终究是问不出口……于是这几天她便娴静了些。 “秦玄策老没出息了。”秦小竺又告状道:“他这两天一直搭耸着脑袋,一路上舍不得他的小媳妇呢。”更新最快的网 “新婚燕尔便要分别,他自然不高兴。” 秦小竺皱了皱眉,不爽道:“他如今怕死,成不了气候了。呸,秦家竟生出这样的儿郎。” 王笑这才抬起头,问道:“你和玄策吵架了?” 秦小竺一转头,撇了撇嘴。 “他舍了新婚的娘子回辽镇,这对他已经是难过之事。我们总不好还要逼着他高高兴兴的。”王笑道:“明心叮嘱玄策好好活下来,这也是情理之中。你不能因为他是秦家的儿郎就让他不能怕死。他向来让着你,这次你也让让他吧?” “我又没有怎么说他。”秦小竺道:“我就觉得他闷闷不乐的,看起来没出息。” “什么算出息?不知自己为何而战,那是工具。知道自己守护什么,不想死却还站出来,才算勇士。” 秦小竺抬头看了王笑一眼,就觉得他如今说话和以前不同了,多了几分耐心和教导——比如教导自己和淳宁。 她想到这里,便又低下头,显得有些乖。 王笑微微笑了笑,继续看手里的资料。 秦小竺安安静静地坐了会,又拿了个苹果在袖子上擦了擦递给他,问道:“你在看什么啊?” “我在想,为何到了‘楚朝’,满清还是成势了?”王笑抬了抬手中的资料,道:“这是当年郑元化著的《北事方略》,详叙了我楚朝对关外的政策利弊。” 秦小竺有些茫然,问道:“什么叫‘为何到了楚朝’?” 她颇有些好奇,但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我会不会影响你啊?” “无妨,谈一谈也好,就当是梳理一下思路。”王笑道:“我临时抱佛脚,说的未必对……这件事,也许还得从唐代说起。以唐代藩镇之祸为鉴,从宋代开始,中原王朝便更注意加强中央集权,军事上强干弱枝。等到了楚朝,空前加强的中央集权就使文官集团的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地步。” “楚朝中期,与瓦剌一战后,武将地位更是一路下滑。这不可避免会导致了朝廷和辽镇、辽人的隔阂日益加深。辽民生活困顿,逃跑的军户增多,辽事糜烂,所以这里面说‘朝廷相逼辽人从贼也’。” 秦小竺不解道:“为什么?” 王笑道:“因为楚朝为了防备先前的蒙古、后来的女真,辽东并没有设立州县,只有卫所。辽民不能读书,不事科举。刚才说了文官权重,可没有文官为辽东的利益说话。那么,辽镇武将就只能依驸于文官,便如你祖父与卢正初。但这种政治结构一开始就是畸形的……” 王笑说到这里,后面的“拥兵自重、养虏自保、剥掠辽民”之类的话便咽了回去。 秦小竺点了点头,又问道:“然后呢?” “当年太祖皇帝驱逐蒙元,将蒙古赶回草原之上,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蒙人弯弓之士不下百万,瓦剌、鞑靼成了楚朝至始至终的梦魇。两代帝王将女真人安置在高句丽故地,又建三大军镇互为犄角,确实是当时最稳当的方案。但,保不了百年。” “在这种情况下,楚朝历任辽将都是扶持女真、对抗蒙古。而控制女真的办法便是分化瓦解,尽量阻止他们统一。” “以前但凡有部落想要统一女真诸部,被征伐的部落便会向楚朝求援。但楚人贱视女真,称其为‘东夷’,任意欺凌,百般盘剥。慢慢的,女真也有统一之心。那么,当复仇的怨恨积蓄,反抗来临,一个腐朽没落的朝廷、一个晚期的官僚社会,阻止不了他们崛起。” 王笑说着,低声自语道:“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时间长河的浪花会变,却难因人的意志而改变河道。” 秦小竺偏了偏头,有些不解,道:“那就……杀他娘的呗。” 第410章 永平府 王笑拍了拍手中的稿子,笑道:“郑元化这份北略,谈的便是他所见的女真人崛起背后之因果,我如今才大概明白这件事的根由,并不仅是谁更打的问题。没有好的制度,没有深入了解。凭一腔孤勇,治不了辽事。” “袁崇焕也好,李建如也罢,这些人的出现,有偶然,却也有必然。” “李督师是被冤杀的。”秦小竺斩钉截铁道,想了想又问道:“袁崇焕又是谁?” 王笑摆摆手:“是我听过的一个故事,勉强算是与李建如差不多的人吧。但其人境遇……怕是不好避免。” “为什么?” 王笑道:“中原王朝据长城而守,草原民族铁骑纵横。大势已变之后,凭一道关锦宁防线能僵持二十年,我不得不说楚朝这些名臣良将非无能之人。但,守能守几时?山海关是入塞最便捷的路,却不是唯一的路。万里长城,处处皆是口子。” “女真先攻漠南、收服蒙古,借道入塞、直逼京师,这是神来之笔,却也是势在必行。这件事,输在满朝文武在二十年前就不重视这个问题,输在他们对蒙古、女真的局势判断失策,更输在腐朽与没落。百年的因,一时的果,最后只能让李建如来背。呵,京师百姓万万人一拥而上,生啖其肉……” “世人爱谈英雄,爱谈明君、贤臣。却不知女真的问题在几百年前就开始了,在他们一句一字‘东夷’的骂声里,更在他们懵懵懂懂的权力观念中;也还不知女真的问题只有他们自己能解决,须由他们保持理智,不乱怪罪、又不逆来受顺……何其难也。”更新最快的网 他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最后还是忍不住道:“郑元化厉害啊,二十年前便提出那样的分析。可惜,就算是我当年也不会支持他扶持林丹可汗,那家伙翻脸不认人。” 王笑说到这里,皱了皱眉,忽然沉吟道:“现在回头看,好像郑元化这个提议是对的,但当时做了,好像又未必真的会好……该死。” “小竺,你知道吗?你我所处的时代,是注定困厄的时代,人类历史发展至此,须经历巨大阵痛,然后破茁成蝶,突飞猛进。但这也是强权与铁蹄最后的鼎盛之时,要扛过去才行。” 秦小竺愣了愣,并没有听清王笑在说什么。 她被他很认真的唤了一声名字,便有些走神起来,于是只好抿了抿嘴,问道:“那我们要怎么做?” “我还在想,总之先治标,再治本吧。”王笑喃喃道:“我需要站到一个伟人的肩膀上才行……” 话说到这里,张永年已策马到车边,道:“侯爷,前面是卢龙县。” “秦皇岛嘛。”王笑心中自语了一句。 他便翻出地图,标记了一下。 永平府,卢龙县。 永平府是边关重镇,作为京师的东大门,有‘京东第一大府’之称。是地处于辽东镇与蓟镇之间、东拒女真的军事要冲。 王笑手里的炭笔划完,便道:“让何伯雍来见我。” 过了一会,何伯雍过来,王笑便问道:“何大人对永平府了解多少?” 何伯雍很是书呆气地拱了拱手,答道:“永平府,元时永平路,太祖二年改府,直隶京师。领州一、县五。辖卢龙、抚宁、昌黎、迁安、乐亭五县和滦州,东西广三百里、南北袤二百五十里。” 王笑点点头,他虽看何伯雍不顺眼,却不得不说这老小子背书的能力不错。 何伯雍见他点头,心中以为是否要提携自己,便又卖弄道:“侯爷可知伯夷与叔齐之故事?” 王笑皱眉。 何伯雍已侃侃而谈道:“此处,商朝时是孤竹国,伯夷、叔齐是孤竹君之子。周武王灭商后,他们耻食周粟,采薇而食,饿死于首阳山。所谓‘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王笑淡淡问道:“若是商周旧事重演,何大人可愿饿死?” 何伯雍心肝一颤,喃喃道:“这……自然是……愿意……” “我不要听你讲故事。”王笑道:“说永平府军事。” “是,太祖十四年春正月辛亥,发燕山等卫屯兵一万五千一百人,修永平、界岭等三十二关。归蓟镇管辖,属长城九镇第二。地处蓟辽之间,极为关键,所谓‘九塞所急惟蓟与辽,而卢龙介二镇之间、相为轻重。谋蓟者不忧夷而忧虏,谋辽者不忧虏而忧夷,卢龙兼之,比非一面之利害也……’” 王笑对着地图看了看,脑袋偏来偏去,接着长长地“嗯”了一声。道:“总之这地方,往北出长城关隘是颜朵三卫,要拒‘北虏’;往东出山海关是辽镇,要拒‘东夷’,是这意思吧?” “是。” “此处如今的兵事如何?” “这个……我们再往东,就是抚宁卫、山海卫。”何伯雍抹了抹额头,“别的,下官就不知了。” 王笑瞥了他一眼,对何伯雍的能力便有了大概的了解。 老小子也就是课文背得不错。 “去,告诉姚大人,我们在卢龙县歇两天……” 姚文华很累。 他年纪大了,这样车马劳顿了三天,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散架了,气闷,胸悸。 听说王笑要在卢龙县歇两天,他不由长舒一口气。 才伸了个懒腰,却见王笑已笑眯眯地踱步到自己的车马前。 “姚大人,晚辈可是特地为了你才歇的,对你好吧?” 姚文华和王笑原本就没什么冲突,这些天相处得勉强还算不错,便抚须道:“老夫这一路承蒙侯爷关照了。” “前面就到卢龙县,能歇一歇了。姚大人能不能借我个东西?” 姚文华立马就听出来王笑的意思——你要是不借,我可就不让你歇了啊。 这个威胁乍听之下有些可笑。但人家的势力摆在那里,那就一点都不可笑了。 姚文华老眼一眯,不知为何忽然想到‘曹操向你借一物’的故事,登时脖子一凉。 “怀远侯要……借什么?” “姚大人把你的圣旨和信印借晚辈赏玩一下呗?” 姚文华又惊又怒,更多的却还是松了一口气,于是摸了摸脖子。 “荒唐!此等要物,老夫如何能借你?”他忿忿道,“老夫要去净手,侯爷请自便吧。” 说罢,姚文化拿手一指座位下面,颤颤巍巍地便由下人抚着下了马车。 王笑撇了撇嘴,随手掀起他的座位,抱了个木盒子便走…… 一行人进了卢龙县,永平府尹胡英明、卢龙县令谢盛全已迎着人来迎。 衣冠禽兽,隆重异常。 姚文华喜欢这种场面,在众星捧月之中应付自如——接下来终于能吃顿好宴席,再睡个好觉…… “督师大人,请问,怀远侯在哪里,下官能否一见?” 几句奉迎吹捧之后,胡英明带着讨好的笑容问道。 姚文华转头一看,这才惊讶地发现王笑领着他那一帮人竟已不知去了何处。 胡英明见了姚文华这迷茫的眼神,心中便猛然一惊。 “不……不会吧?” ——他不会像戏台上那样,微服私访去了吧?这……这可真是个挨千刀的东西…… 第411章 卢龙卫 “我们是去微服私访吗?”秦小竺问道。 看王笑换了一身与自己同款的便服,她想到在京中那些打打闹闹的岁月,顿时觉有些开心。 王笑却是摇了摇头,道:“访也没什么好私访的,天下吏治已然崩坏,各地糜烂程度大同小异,现今已不是解决一州一府几个贪腐官吏的问题了……” “说人话。”秦小竺拿手指轻轻捅了王笑一下。 “好吧,我对永平府尹胡英明不感兴趣。” “但我们拿着蓟辽督师的印信,惩治几个坏官为民伸冤,又能逞逞威风,多好啊。” 王笑摇了摇头道:“惩治了坏官,换别人上去也是一样,无非是对已经崩盘的吏治修修补补……” 他说到这里,忽然发现:这些日子以来的所做所为与卢正初、左经纶的目的其实是相反的。 卢、左这样的文人要维护是的楚朝社稷。反观自己,京郊产业园也好、防疫也罢,只是希望多保全一些‘人’,而不是社稷。 所以自己才敢无所顾忌地抄家、才敢逼反太子与徐乔功。因为自己知道唐芊芊所在的农民起义军终有一日能攻破京师、终结楚朝的统治。那么,活下来的人越多,在清军入关时便有越大的力量来应付。 心中想着这些,王笑说道:“总之,我们没时间理会这些,我打算重整这里的卫所。” 秦小竺眼睛一亮,应道:“好啊,这也有趣。这种事老子……人家在行。” 王笑又转头看了秦玄策一眼。 秦玄策往日最喜这样的事,此时却并不雀跃,有些神游天外的样子。 王笑却不批评秦玄策,反倒向何伯雍道:“刚才你说往东有抚宁卫、山海卫,可知还有别的卫所?” 何伯雍有些怵,喃喃道:“这个……太祖年间,永平府只设立了这两个卫所……下官……” 王笑道:“太宗年间,又在永平府设立了东胜、开平、兴州三卫,你可知?” “这个……下官不知。” “高宗年间,又设立抚宁、卢龙二卫,你可知?” 何伯雍嚅嚅道:“这些……在《太祖实录》中并无记载……” 王笑语气冷冽下来,道:“我既点你来辽边,你为何不翻《永平府志》《三屯营记》?是想随意应付我不成?” 何伯雍心中暗骂不已:我还不是被你小子撂到军营里折磨了一番吗?还翻书,翻你祖宗…… 他极是委屈,偏偏不敢顶嘴,只好唯唯喏喏地应道:“是下官疏忽。” “记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王笑瞥了他一眼,正色道:“你既应了这差,便给我细心办。战阵之上,信息稍有差池,便误万千将士性命。下次再有这等疏忽,军法处置!” 他板着脸,这几句训话语气又重,吓得周围人噤若寒蝉。 何伯雍往日里虽然畏畏缩缩,此时丢了这样的大脸,心中不免有怨气泛上来,不由偷偷抬头瞥了王笑一眼,心道:“竖子,你分明就是看我不顺眼,借机剥我颜面……” 他这一瞥速度极快,却被王笑尽收眼底。 本来王笑看出何伯雍对左明静的目光带有窥视,有心给这老小子一个教训,但这是私怨,又没有证据,将这老小子提溜开也就是了。 先前让何伯雍背书虽不甚让人满意,王笑却也还打算敲打、督促。若真要他丢脸,在当时时便可以提出来,不必等到现在只剩下自己的心腹时再提。 但此时看何伯雍的反应,王笑便对其人有一个大概的定论了。 而楚朝大部分文官的德性也可以管中窥豹。不知兵事却骄傲自负,长期用这样的文官督军。想要打胜战,难。 王笑不由摇了摇头——老小子,你的机会不多了。若于公事无用,便只剩私怨了。 他也懒得再多言,领着人去往县城外的卢龙卫营地…… 卢龙县是‘屯戍山海、镇奴边关’之地,楚高宗年间在此建了卢龙卫,直隶于后军督都府,有军屯一千顷,军户六千所。 到了营地外,抬头便可望见远处锦延壮阔的燕山,山脊上的长城锯齿般的城垛如一条蜿蜒的长龙。 另一边,青龙河横亘在广柔的土地之上。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山河无言,经历风雨。 王笑策马看着这样雄豪壮阔的一幕,不由自语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怪不得说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 张永年挥了挥手,自有兵士持令牌纵马上前高喊道:“怀远侯驾到!” 王笑不等通传,在马肚子上一踢,径直策马入营。 接下来,眼前的场景却让他神色瞬间铁青下来…… 卢龙卫的千户叫马永望,此时正与燕河路参将田弘化在喝酒。 因卢龙卫属蓟镇东协燕河路管辖,田弘化也算是马永望的上峰之一。但依规据,田弘化应该守着长城上的城堡,无令不得擅离。 可长城上呆着,哪有县城边的卫所里舒服? 酒到微醺,田弘化的大手抚着身边的美妓,朗笑道:“老马啊,老子告诉你,路子已经找好了,你跟着我,只管这一辈子快快活活过。” “真的?!”马永望大喜,端着碗便要敬田弘化。 “老子的能耐你还不知道?”田弘化大笑道:“当年清军从喜峰口入塞时,老子还只是喜峰路下面李家口提调官。结果呢?骆将军被砍了头,老子却调到燕河路做参将……这件事,你自己品,哈哈哈。” 马永望双目一滞,思忖了一会之后突然惊叹不已,又是一通马屁。 田弘化却只是搂着怀里的美妓逗弄,头也不抬。 马永望会意,轻手轻脚地摸出一叠银票,塞进那美妓的衣领里。 田弘化嘿嘿一笑,埋下头进去,便将那银票咬在嘴里…… “田将军,这日头马上要落了……” 一句话未说完,忽然便听外面一阵高喊声响起。 “怀远侯驾到……” 田弘化嘴里的银票便又掉落了进去。 片刻之后,他眼中猛然迸出凶光,骂道:“他怎么来了?胡英明没接到人?不是让你给胡英明银子了吗?!” 马永望一脸茫然,喃喃道:“这这这……是说好了让胡大人给那小子灌迷魂汤啊。” “老子不能在这里!”田弘化倏然起身,低声叱道:“你记着,老子此时正在桃林口关巡视防务……” 说罢,他捡起银票往怀里一塞,又顺手在那美妓身上一摸,大步跨出门去。 出才门,却见校场那边马嘶人叫,王笑一行人进了卫所。 “娘的,小崽子来得倒快。”田弘化咒骂了一句,转身往后面的兵舍走去…… 第412章 藏东西 屋中,马永望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四下转乱。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向那美妓骂道:“你倒是快躲起来啊。” 那美妓一慌,往桌子下面钻去。 “哎哟!露出来了,快,躲到榻子下面……” 马永望还在跺脚,忽听外面有喊话声,再也顾不得收拾桌上的酒,匆匆忙忙便往外跑去。 却见不远外一个面相油滑的军官领着人,正大步走了过来,一路上四下打量。 “几位上差……” 为首那军官两撇山羊胡十分醒目,正是羊倌。 “你可是这卫所的千户?” “是,卑职马永望。” 羊倌叱问道:“侯爷到了你为何不去迎?又为何不着军服?!” 马永望喃喃道:“卑职今日……身子有些不爽利……” 羊倌忽然吸了吸鼻子。 马永望这才闻到自己身上的酒味,登时心惊不已。 羊倌却是眯了眯眼,一幅很陶醉的样子,笑嘻嘻地问道:“你可有酒?” 马永望一愣,见前眼人一脸馋相,登时心中一宽,赔笑道:“上差是想?” 羊倌两个手指摸了摸,贼笑道:“你说呢?” “侯爷还在前面大营里等,我们是不是先……” “怕什么?”羊倌笑道:“我说你正在公务便是。” 马永望大松一口气,连忙领着羊倌进屋,亲自倒了一碗酒,又悄摸摸地塞了个银锭过去。 羊倌来者不拒,仰头痛饮,收下了银子,却又忽然抬起头吸了吸鼻子。 “好香的脂粉味!啧啧。” “这……”马永望有些犹豫,问道:“我们是不是先去见过侯爷?” “急什么?”羊倌嘻嘻一笑,道:“老子快得很。” “啊这……” “把人弄出来。”羊倌脸色一沉,手在案上一拍,板着脸道:“瞧不起我是吧?” 马永望悄悄打量了羊倌几眼,咬了咬牙,终究还是把那美妓从榻下面唤了出来。 “那,上差慢用,卑职去换身衣服好见侯爷。” 马永望说话间,羊倌的手已拍在他的肩上。 “人证物证都有了。既然马千户你这么能耐,且在这里等着吧,侯爷亲自来见你……” “把兵册、粮册拿来。” “把武库、粮库都打开。” “让所有军户出来点卯。” “马永望人呢?” 一道道命令下发出去之后,王笑策马围着卢龙卫的校场跑了一圈,面色愈发铁青。 积雪未扫,雪下枯草没膝,箭靶上的稻草已然剥落,兵器架锈迹斑驳……一切迹象看来,数年内都未有过训练。 等兵舍里的军户被带过来,王笑目光看去,却见只有两百余老弱病残,个个瘦得跟皮包骨头一样。一支支细如柴禾的胳膊在破破烂烂的衣袖里晃啊晃,看得人眼晕。 数下来,精壮之士不到二十人…… 队伍中,田弘化低着头,尽力让强壮的自己不那么引人注目。 过了一会,张永年策马到他面前,问道:“你喝酒了?” 田弘化飞快地抬头瞥了一眼,见对方身上杀气凛然,显然是历经仗阵的狠角色。他一时有些为难,便低着头不应。 张永年叱道:“回话!” “喝了一点点。” “叫什么名字?” 田弘化眉头一皱,心中思忖起来:若让对方知道自己这个长城守备擅离职守、到这里喝酒,这件事可大可小,主要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吃不吃好处? 但麻烦的是,自己身上那件东西如果被搜出来可就万事皆休了。更新最快的网 那边张永年见他不答,已是目露凶光,双手按在刀上。 田弘化沉吟着,打算开口…… 下一刻,秦玄策策马过来,附耳对张永年道:“这卫所旁边还驻扎着家丁三百人,个个精锐。说是没得到主将吩咐,不肯进来……另外,他们手里有火铳。” “是千户马永望的家丁?” 秦玄策目光在田弘化身上淡淡扫了一眼,摇了摇头。 一个千户,很难养得起三百配备火铳的精锐家丁。 张永年会意,转身回到王笑跟前,低语了几句…… 田弘化悄悄抬起头四了一眼,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他暗暗估算了一下双方的实力王笑只带了八十余人,而此时队伍中有自己的护卫十六人、卫所外还有家丁三百。万一王笑一定要追究自己……只要能脱身,真干起来自己并不觑。 想到这里,田弘化只觉自己手心里尽是冷汗。 既紧张,隐隐还有些兴奋。 又等了一会,只见一个番子跑过来向王笑禀报了几句。 王笑便点点头,下令道:“将这些军户带上,随我一起去看看马千户……” 田弘化走在队伍中,刻意落在自己那十六名护卫当中。 “这个你先收着……” 他轻声吩咐了一句,悄悄将怀里的一包东西递在一个心腹手里,又道:“等会儿见机行事。” 等到了马永望的堂前,只见酒水、美妓都还没收拾好,银子、账册还被人翻了出来。 田弘化暗骂了一声“蠢材”,目光便死死地盯着王笑的反应。 却听王笑道:“我说呢,马千户不来迎我,原来是金屋藏娇啊。” “侯爷饶命!”马永望俯地恸哭道:“卑职一时糊涂啊!” 王笑掏出一把手铳,不慌不张地上了膛,指在马永望头上,冷笑道:“让我数数,你犯了几桩罪了。吃空饷、占军屯……” 田弘化与心腹对望一眼,缓缓迈脚向后撤去。 却听王笑道:“还有银子吗?” 马永望面色惨白,身子抖得和筛子一般,大哭求饶道:“侯爷饶命,卑职还有……” “砰!” 马永望吓得瘫在地上,只觉裤裆湿了一片。 “动手!” “杀……” 等马永望回过神来,却发现那边怀远侯的人已围着十几名大汉厮杀了起来。 还未来得及庆幸自己还活着,他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被围的是田弘化,瞬间脸色更加惨白…… 王笑抬枪的那一瞬间,田弘化确实没想到他是要杀自己。电光火石的刹那,他完全是凭多年行伍经验往人群中躲了一下。 子弹击在田弘化的一个护卫身上,血花飞溅。 “呼……”田弘化长舒一口气。 忽然,一柄长刀从天而降,斜斜劈来。 刀光斩下,一个头颅飞起! !! 王笑与秦小竺、秦玄策这一个配合其实全凭默契。 王家是酒商,禁酒令到现在,京畿各地大多数的好酒还都是王家卖出去的。秦玄策一闻便知道是哪个与马永望喝得酒。 那百家丁是谁的便也可以大致确定了。 秦玄策一个眼神给出、王笑开枪、秦小竺暴起出刀……白驹过隙的刹那,擒贼先擒王。 “吾奉旨督师,整备蓟辽兵事!今日彻查卢龙卫积弊,反抗者杀无赦!” 随着这一声大喝,一卷明黄的圣旨被高高扬起。 一个一个军户跪了下去。 马永望直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怎么办?” “侯爷!卑职……” “罪无可恕,杀了!” 张永年一把捉起马永望的头发,手中刀径直便朝着脖子一抹! “呃……” :。:m.x 第413章 不知道 这天傍晚,卢龙卫那些瘦得干瘪的军户们看着眼前的一幕,只觉得也许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网首发 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近三百年,他们从睁开眼便习惯了作牛作马供当权者吃香喝辣,偶尔也会希望出现一个包青天般的人物,来改一改这饱受盘剥的宿命。 但眼前的少年显然不是包青天,他一手拿着圣旨,一手提着头颅,未经审问便不由分说地杀了马千户……这显然不讲王法嘛。 或者也可以说,他手里的圣旨就是王法本身。 但他们现在还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将开始改变。 …… 此时场上,田弘化剩下的十五名家丁护卫们手中并无武器,看着主将的尸体发愣了一会之后,愤起反抗者有之、茫然无措者也有。 当几个心怀忠义、愿为田弘化报仇的家丁被格杀之后,剩下的十人终于抱着头跪了下来。 “押下去审。”王笑吩咐了一句,又向张永年道:“控制卫所各个出入口,防止那三百家丁有异动。” “是。” “羊倌,你回县城一趟,从护卫队再调两千人过来,隐秘靠近,围住他们。” 王笑本不想将事情闹大,因此带的人手并不多,但卢龙卫的情况确实比他想像中要差……非常多。 来之前预想的底线已经很低了,但他还是没能想到一个边镇卫所竟毫无一战之力,精锐全是私蓄的家丁。军户不敢妄动手持圣令的侯爵,家丁却是私人武装,主将死后那三百人会如何反应?暂时还说不准。 “是。”羊倌应了一声,飞快地跑了几句,掠过院墙便不见了人影。 王笑心中对外面的三百家丁有忧虑,脸上却丝毫不显,又吩咐道:“将卫所里的武官都带过来。” 不一会儿,卢龙卫中两名副千户便被押了过来。 其中一人名叫冷德真,另一人名叫吕邦。二人见地上的尸体心骇不已,腿肚子不停打颤。 “卑职见过侯爷。” “认得那人吗?”王笑指了指田弘化的脑袋。 冷德真脸色一变,低下头不敢应声。 吕邦却是颤了颤嘴唇,应道:“这似乎是燕河路参将田将军。” “哦?他不在长城上守着,为何在这里?” 吕邦有些犹豫,悄悄侧头看了冷德真一眼。 冷德真微不可觉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可说。吕邦便道:“这……卑职不……” “砰!” 忽然一声枪响,吕邦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脸上被淋了一片温热。 黏糊糊的。 他一转头,便见冷德真脑袋上一片血肉糊涂…… “呕……” 吕邦一个翻身摔坐在地上,又磨着腚、飞快地往后挪了好远一段距离,方才深吸了几口气。只觉这一切来得太突然。 “怕什么?你一个武官,没上过战场?”王笑脸上浮起一丝笑容,也不知是在讥讽还是在发怒。 “卑卑卑……卑职……” “别‘卑’了。问你的话还答是不答?”王笑问道,将手中的火铳递给边上的护卫装弹。 吕邦被吓出窍的神魂此时才勉强归位,连忙道:“卑职说!卑职说!”更新最快的网 他已吓得忘了王笑先前问了什么,好一会才回想起来,连忙道:“田将……田弘化很少到长城上守备,大部分时候都呆在县城里,时不时过来喝酒,因为他与马永望狼狈为奸……” “外面的家丁是他的人?” “是,由首的叫田海,手底下功夫了得。每次田弘化过来,都要让田海领人在粮场里盘点一批粮食运走。” “运去哪?” “这个……卑职不知。”吕邦几乎要哭出来,极是真诚地道:“是真的真的不知。” “卢龙卫为何只有这么点人?” “禀侯爷,卑职要检举马永望与田弘化!卑职早就看不惯他们贪赃枉法了!”吕邦脸上惊恐之色还未退去,忽然扯着嗓子掷地有声地道。 “他们不仅吃空额、还侵占屯田。所获之利他们两人分了之后,又将军户充作自家佃户。现在那些佃户们如今都在给他们堆肥,还有些人正在青龙河上凿冰,给他们填冰窖以备夏天贩卖和享用……总之,所有军户也成了他们的私产,可恶啊!可恶!” 吕邦说着,指了指旁边的两百人,道:“剩下的这些老弱病残他们不要,便留在兵舍里自生自灭,能活下来的还都是有家人孩子的。卑职对他们不满已久……” 王笑随意地在屋中装银子的箱子上踢了一脚,冷笑道:“千顷军屯变作自家田地,倒是个会来钱的小能手。还有哪些人参与?你分了多少?” 吕邦有些犹豫,见王笑又接过火铳正好整以暇地瞄着自己,只好道:“卢龙县上下文武都有一份孝敬,还有,马永望还私下和卑职抱怨过,田弘化另外还多拿走了四成的利,说是要打点上面,不知是自己吞了还是给了谁。” 他说着,偷偷瞥了王笑一眼,这才又嚅嚅道:“至于卑职,每月能分得十两银子。侯爷,卑职是逼不得己才拿的啊,卑职拿了那银子,良心好痛……好痛!” “是吗?银子你花了吗?没花就交出来吧。” “这……” 吕邦骇然色变,被王笑那阴晴不定的眼神盯着,他一时便慌了神,脑中只有无数个‘怎么办?’ 王笑正待说话,秦小竺却已走了过来,悄声道:“你来,给你看个东西。” …… 田弘化的家丁此时分别被押在后面的屋子里审,王笑进去时便见其中一人正遍体鳞伤地倒在地上哼哼唧唧,显然被打得不轻。 秦玄策一手拿着小皮鞭,另一只手握着一个玉牌,正皱着眉看着。见王笑进来,他便将那玉牌递了过来。 王笑扫了一眼,却见上面刻着一幅尖顶盔甲,另一面上鬼画符般刻着几个字却是看不懂。 “这是什么?” “八旗令牌。” 王笑执着玉牌,深深吸了一口气。 ——看来这卢龙卫、这长城防线,甚至整个蓟镇,问题比想像中大得多…… 秦玄策扫了地下那家丁一眼,冷着脸道:“这小子是个卖国贼。” “小的冤枉啊!”那家丁嚎道:“这是田将军给我藏的……” 秦玄策又是一鞭子下去,打得他皮开肉绽。 “田将军?卖国贼的家奴也敢叫冤?” 他下手极狠辣,几鞭子下去,将那家丁打得嚎陶不已。 王笑这才拉了拉秦玄策,问道:“叫什么名字?” “小的……田五夫……” “五夫啊,把你知道的说出来。” “小的什么都不知道……田将军只是让我保管这个东西。” 田五夫还在疼得吸气,嘴里嘶嘶不停,他偷眼看去,只见眼前的少年脸上笑容很是温和。 但不知为何,隐隐有些渗人的感觉…… 第414章 围私兵 永平知府胡英明的眼皮跳得厉害。 面前的姚老大人正目含期待地看着自己,似乎是想开席吃宴了。但怀远侯不知去向,这实在太不让人放心了。 “督师大人,侯爷真没说他去了哪里?”胡英明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姚文华面露不豫,语气淡淡地叱责了一句:“你只须管好的份内之事,怀远侯办事需要你操闲心吗?” 他这一句话其实已带着提点之意了,总而言之便是关你屁事?放心吧。 可惜胡英明并不擅长京城中这些官员说话弯弯绕绕的方式,被督师大人责备之后愈发忐忑起来。 “下官费心备的酒菜,再不用可就凉了。不如,下官派人给侯爷送去?” 姚文华脸色更沉菜快凉了?那你还不赶快请老夫吃? 脾气一上来,姚文华语气更硬:“你毋需再试探,怀远侯的行踪老夫并不知晓。你既然不是请老夫的,老夫自回驿馆。” 一句话连督师大人也得罪了,胡英明登时有些手忙脚乱,忙道:“误会,误会!下官早已备好园邸,岂能让老大人屈委驿馆……老大人快请,我们先开席吧,不等侯爷了。” 赔着笑脸请姚文华坐下,胡英明捧着杯子又恭恭敬敬道:“下官先敬一杯浀,为老大人接风洗尘。” 姚文华方才怒意渐歇,举杯正要饮,忽听通传道:“禀几位大人,怀远侯派人调走了两千护卫,往城外卢龙卫去了!” 胡英明一听,手中的杯子便落在地上,似乎一颗心惊得都要跳出来。 一众文官目光看看去,只见他脸上似乎写着:“怎么搞得?东窗事发了?!” “姚公救我……”胡英明嘴里的话说到一半,卢龙县令谢盛全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 “督师、府尊。”谢盛全轻声道:“是否侯爷遇上了贼寇?因此调人平叛。”网首发 胡英明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对对,也许侯爷是遇到贼寇了呢,我们快过去护驾吧!” 他一句话出口,诸人又是一愣。 这种事,跟上去凑什么热闹?嫌命长还是咋的? 但偏偏有人开口了,一众文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愿先反对。 万一王笑那小子有个三长两短,现在反对了,这责任到时怎么背得起? …… 姚文官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桌上的珍馐,心中暗骂不已。 “天下竟有这样的蠢官,还英明?娘希匹……” 田海是田弘化的家丁队长,本是个铁匠,年轻时与人起了口嘴之争,一怒之下杀了对方一家五口,因此被下了死牢。后来被田弘化赎了出来,十年间慢慢被倚为心腹。 今日过来,田海本是要领人盘点一批粮食要送去长城上的石关子门。没想到有一队骑兵忽然进了卢龙卫。 田海心中便有些不放心,偏偏卫所被封锁了,他探不到里面的消息。 “你们说,将军不会有事吧?” 一众家丁面面相觑,各有各的说法。 田海不敢妄动,却还是吩咐手下人做好整备,先行上马。准备万一田弘化有危险便冲进去策应。 但在他想来,自家将军堂堂守备官,最不济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没想到等了一会之后,忽听卫所中有杀喊声传来。 田海领着人过去一看,却见自己这边十来个家丁正一边跑着一边与官军厮杀。 这一惊非同小可,田海只犹豫了片刻,便拔出鸟铳,点上火绳,瞄着那些追赶的官兵。 他眯着一只眼睛,只觉额头上冷汗冒下来。 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根本没做好杀官造反的打算。但将军做的那些事要是败露了,自己这些心腹也免不了一死…… 大丈夫落子无悔,干了! 火绳燃得很快。 一瞬之间,田海眼中忽然涌起一丝果绝。 “砰!” 一名官军应声倒地。 “兄弟们,杀敌!救出将军!”田海高声喝道:“都别怕,杀了这些官兵,将军自有门路领着大家伙继续好吃好喝!” “好!”三百家丁轰然应诺。 他们这些家丁是田弘化不计成本蓄养的,平日好吃好喝的供着,穿楚军衣甲、多拿一份楚军饷银,却只效忠于田弘化。因此哪怕要杀官造反,此时也丝毫不觑。 “杀……” 田海收起鸟统,抽出马背上的狼牙棒,策马便向着那些官兵迎去。 马蹄铁在地上刨出飞溅的泥土,行进速度极快。 三百家丁俱是悍不畏死的凶徒出身,如一支刃狠狠贯进官军的队伍。 “喝!” 田海大喊一声,狼牙棒狠狠砸下,将一名官兵砸得头痛血流。 下一刻,一柄长枪斜斜刺来,直取田海喉头。 “铛!” 兵器相交,田海狞笑一声:“有点力气。” 战场之上,两匹马飞快地相交而过,田海扯着疆绳掉转马头,只见刚才与自己交手的是个黑衣少年。 那少年停下马,手中长枪突刺,再转身时枪尖上已挂了个家丁的尸体,似在挑衅。 耳畔厮杀声不断,两人对视了一眼,眼中俱是杀意。他们也不说话,径直拍马向对方迎去。 “喝!” 田海力气大,秦玄策枪法精湛。狼牙棒重重砸一下,长枪便已接连对田海的面门刺出十余记,皆被田海躲开。 打了三个回合,双方的马匹再次错身。 田海出了一身大汗,只觉打得很是酣畅。 他却并未忘记自己要做的事,不再理会秦玄策,反而向一个从卫所中逃出的家丁喝问道:“将军人呢?” “呃……” 忽然一只长枪如毒龙般刺来,一枪将那家丁刺死。 “打不过老子,想逃?” “小兔崽子!” 田海大怒,又招过三个人向秦玄策围上去。 “鸟厮,你有本事和爷爷单打独斗。” “你娘!” 又战了五个回合,见一时拿不住对方,田海便找了个机会抽身出来。他四下一看,正见遍体鳞伤的田五夫被人追杀着向这边跑来。 田海大喊道:“将军人呢?” “将军他已经……死了。”田五夫大哭道:“他的东西在我这里。” 田海一愣,眼睛便有些发酸,嘴里喃喃道:“怎么会……” 下一刻,一柄长刀重重斩下来,如白虹贯日,直接将他半条胳膊砍断! “啊!” 田海一声痛叫,慌乱中也不来不及看是谁偷袭了自己,拍马便向田五夫驰去,用仅剩的一条胳膊将他拉上马背。 “兄弟们撤!” “快撤!” 才掉转马头,田海忽见远处一条黑线飞快的合拢过来,接着人影渐渐明显,竟是一支有两千多人的队伍正向这边包围。 “拖住!”官军中有人喝道。 “留下他们!” “杀……” 田海不及包扎,手臂上的伤口不停有血流下来,只觉脑子有些晕沉。 身后的近百余官兵追杀不休,前面的两千人速度亦是极快。 “快撤……” “大哥,领着他们跑不掉的。”田五夫抹着泪道:“将军已经死了,那些人只认得你。我们去找他们,给将军报仇。” “好,你来控马,我们落单走那边……” :。:m.x 第415章 青龙河 “禀侯爷,田弘化的三百家丁只逃了田海与田五夫二人,其余人等擒下二百一十七人,击毙八十二人……” “扣下马匹、兵器,将家丁先行收押。” “是。” 王笑又安排好治伤与犒赏等一应事项,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 一众人忙到此时早已腹中饥饿,羊倌时不时便向马永望屋中剩下的酒菜望上一眼,眼巴巴的样子……偏偏侯爷醉心公务,也没人敢去提醒一下。 王笑正拿着卢龙卫的粮册核点,翻了几页便已火冒三丈,一脚便将吕邦踹翻在地上,叱道:“这便是你所谓的‘良心好痛’?!” 羊倌在一旁看到王笑这么凶,不由打了一个激灵。暗道:侯爷自从得了爵之后,脾气实在是越来越大。 羊倌心中贼胆一怯,手里偷摸来的鸡腿便又被他放了回去。 那边王笑一脚踹翻吕邦,还打算再给吕邦点教训。秦小竺却已过去拉着他问道:“我们先吃点东西呗?吃完了才有力气打人。” 她仗着这里就属自己与王笑最亲近,又笑吟吟地炫耀道:“人家刚才砍了那敌将的手臂,也算立了一点小小的功劳,就没有好吃的?” 王笑想到她战场上雷霆霹雳的一刀,瞬间半点脸色不敢摆,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问道:“那先吃饭?” “嗯嗯。” 吕邦正胆颤心惊地趴着地上,偷眼看去只见侯爷和小姑娘说话时表情极是和蔼,不由暗中庆幸自己又逃过一劫。 王笑却是又在他身上踹了一脚,吩咐道:“带路,去青龙河边,你再去把所有沦为佃农、苦力的军户召集过来……” 青龙河发源于田耳山,沿途百川汇聚,在卢龙县汇流进滦河,最终奔入渤海。 这个季节天气极是寒冷,河面已结了冰。 世间万物皆可卖为银钱,这些冰块若能在地底存到夏天卖给富贵人家,能比粮食还价高。若是运气好,来年也和前几年一样再出几次旱灾,那便更是值钱。 天色渐暗,雪花扬扬散散中,还有不少人正在河边劳做。 他们便是沧为苦力的卢龙卫军户,‘苦力’二字说来简单,其中艰苦却难以一言道尽。 忙了一天,他们才将河面上的冰层砸裂,敲成大块。冰面极滑,而冰下的河水依然在暗流涌动。人稍有不慎便能掉落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寒潮一入体,任你水性再好也休想活命。 凿裂后的冰块沉重非常,往往需三五人才能背动,将一块刺骨寒冷的冰块背着送入冰窖,途中丧命者亦不在少数。 此时太阳已落了山,搬冰的苦力们并没有火把照亮,还得时刻注意着脚下,一旦摔倒,再想起来就难了。 有人一声声喊着号子,努力让冻得铁青的身子再动一动,希望能强撑过今夜。 时不时有人栽倒在地上,偶尔又有“狗娃爹”之类的哭声响起。 更多的人却还是沉默着负重前行,他们见惯了太多死亡,死亡已激不起太多情绪。 忽然,前方有火把的光亮如长龙般蜿蜒而来。 一个一个官兵策马而过,嘴里高喊道:“田弘化、马永望已死,放下你们手里的活,参见怀远侯……” “怀远侯亲至,重整卢龙卫……” 一声声的大喊声中,沦为苦力的军户们愕然了良久。 他们依然不敢放下背上巨大的冰块,傻愣愣地站了一会之后,背上的寒冷侵袭下来,浑身的血液几乎都被冻住,流得更慢。 “马千户死了?真的吗?”有人不可置信地低声问道。 下一刻,秦玄策驰马奔来,手中长枪枪刺出,猛然贯在送冰队伍最前面的一块巨冰上。 “起!” 一声大喝,巨大的冰块猛然碎开,掉了一地。 冰块下的几个军户身上一轻,他们茫然无措地看着地上的碎冰,忽然便蹲在地上痛哭起来,嘴里喃喃道:“真的吗?” 下一刻,火光更亮,两支长杆被官兵持着缓缓而来。网首发 军户们抬头看去,只见上面赫然是两颗人头! “是马千户和田将军……天呐!” “马永望真的死了?!” 一块一块巨大的冰块掉落在地上轰然碎裂 惊喜声、大哭声猛然炸开,千余人或陶嚎大哭或仰天大笑,声震四野。他们捶胸顿足,向天地倾诉着这些年来的苦难与艰辛,又向死去亲人哭诉“为何你们等不到这一天……” 王笑策马而行,他抿着嘴,沉默着一路慢慢向前走去,将一张一张或悲或喜的脸庞看在眼里,将漫地的冰屑看在眼里,也将一具一具躺在道边的尸体看在眼里。 一直走到青龙河畔,他停下马,缓慢而有力地吩咐道:“升篝火,我们……吃饭。” “升篝火,造饭!” 官兵们将他的命令一层一层传下去,军户们茫然地抬着头,看向河边高坐马上的少年,目光中带着天然的崇拜,也带着深深的震惊。 “那就是侯爷?” “侯爷来救我们了……” 一团团篝火升了起来。 卢龙卫余下的粮食也被一车一车地拉了过来。 张永年又带人去打了几只野物,架着火上烤着。 附近正在堆肥的、垦田的……做着各种苦活或已做不动活的军户,以及他们的家眷都被带了过来,他们围着熊熊的篝火边,闻着空气中飘散着的米粥与肉的香气,伸长了脖子不停咽着口水。 他们也时不时望向那个年轻的侯爷,等着他开口说些什么。 但王笑始终沉默着,他心中弥漫着的是一种更大的绝望——仅一个卢龙卫便是这样的情况,窥一斑而见全豹,这蓟辽防线乃至天下九边,又已溃烂到何种地步? 这些边境文武中有多少人早已为自己谋划好退路,只等清军入关南下便一改旗帜、继续当他们的人上人,而在这之前,他们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凌虐百姓…… 王笑想着这些,感到一股由内而外的怒气压在心头。 慢慢的,他满脑子只剩下一句话——满朝文武皆可杀! 他今日并未穿蟒衣,但封侯之后那种万人之上的权力感、要振兴天下的重负,双双压着他,在他心中将这种上位者的暴戾之气一点一点积攒起来。 于是,念头通达不过一个月……心魔再起。 人生往往如此,心境没有永恒。 但到了这一刻,王笑已不在乎什么心魔不心魔。他看着长河尽头,决定直面自己的愤怒。 彼时驻马冰河的少年面容依旧,身体中却似乎有一个暴君缓缓抬起头…… 第416章 论辽人 终于,大锅里的粥熬好,一碗一碗地被捞了出。军户们也顾不得烫,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这些人虽已饥肠辘辘,但在官兵的监视下,排队领粥却也井然有序。 张永年打来的肉自然是不够所有人分的,只给自己人吃。 王笑却不去吃饭,他听着那些满足的噜噜声,心中的怒意稍减。 接着,他目光扫了扫,发现有一伙两百多人的军户却是被挤在一边,从头到尾都没能吃上一碗粥。 那些人也不争抢,只缩在一边满含期待地盯着铁锅,目光中似乎还隐隐有些担忧,似乎怕吃不上。 过了一会,其中有几个孩子往铁锅那边走了几步,却被几个军户一瞪,吓得又逃了回去。 王笑便策马过去,向一个军户问道:“你们为何不让他们吃?” 那军户吓了一跳,捧着手里的碗不敢应声。 吕邦便很是狗腿地向他喝骂道:“侯爷问你话呢!” “他们……他们是辽人啊……”那军户嚅嚅道。 “辽人怎么了?”王笑眉头一皱。 那军户缩着肩膀,不知道怎么回答,眼睛看着王笑,带着仰视与畏惧。 显然,双方的社会地位差距,导致了沟通的心理障碍。 王笑只好转头看了吕邦一眼。 吕邦连忙道:“禀侯爷,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然是先让汉人吃完了,再让辽人吃。这到哪里都是这理。” “辽人非我族类?”王笑反问道。 吕邦一愣,喃喃道:“这个这个……”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王笑已策马到那两百余个辽人面前,开口问道:“你们为何不去吃?” 那些辽人也是愣了愣,相互看了几眼,低下头不敢应话,其中有个正抱着女娃的大汉便道:“禀侯爷,我们等他们先吃。” “不必等了。”王笑道:“吃吧。” 那大汉放下手中的孩子,起身抱拳深深行了一礼,道:“谢侯爷恩典。” 王笑只是点了点头,策马到场地正中,等看到那些辽人都舀了粥喝了,这才开口道:“我有很多话想对你们说,但又不知如何开口,那便从辽人这个话题先开始谈吧。” 场上的军户与官兵纷纷抬头向他看来。 尤其是那两百余名辽人,看向他的目光里还带着些忐忑。 “刚才吕千户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很困惑。”王笑道:“隋炀帝伐高句丽时,河北、山河健儿唱着无向辽东浪死歌宁死不愿征辽,他们说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但,短短数十年后,也正是这些河北、山东的健儿踊跃参军,他们从东海一直杀到天山。为当时的盛世大唐开创了数百年的安稳基业。”网首发 “也正是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在一千年前就奠定了我汉家民族的疆域,那时候人们称呼他们为边地良家子。之后,他们的子子孙孙便留在辽东这片土地上。” 王笑手一指场上的两百辽人,高声道:“现在,一千多年过去了,你们就这如此对待这些开疆拓土的热血男儿的子孙后代?” “因为一道长城相隔、因为他们过着黄土掩面的日子,你们便可以肆无忌惮地称其为异族了?” “军兴以来,援卒之欺凌诟谇,残辽无宁宇,辽人为一恨;军夫之破产卖儿,贻累车牛,为二恨;至逐娼妓而并,拔二百年难动之室家,为三恨;至收降夷而杂处民庐,令其淫污妻女、侵夺饮食,为四恨!” “你们如此贱视、轻慢,还要问他们为何守不住辽土?还要问他们为何投奔几乎杀了他们全族的女真人?你们可曾想过,是谁将汉唐时英气凛凛、开疆拓土的健儿逼成了你们避之唯恐不及的汉奸、懦夫?” “你们轻视他们、贱视他们,凭什么?凭楚人过得优渥、辽人过得寒酸?人穷便要被轻贱是这个道理不是?” “都说话,是也不是?!” 鸦雀无声。 辽人的队伍中有人低声呜咽起来。 他们经历过奴尔哈赤的灭辽令,也经历过汉人的倾轧……这一路历程,有苦自知,到了如今大多人早已经麻木。 但今夜,终于有人提起他们的祖辈的荣光,有人站出来为他们问一句 “凭什么?!” 王笑四下一望,神色愈冷,喝道:“你们过得比他们优渥便能欺辱他们?那么,田弘化、马永望这些比你们有权有势的便也能随意欺辱你们,你们活该受盘剥,是也不是?” 又是一片雅雀无声。 这次王笑却是抬起手中的火铳,向河面无人处开了一枪,喝道:“回答我!” “砰” 所有人一惊,纷纷低下头,心道:“这个侯爷也太小题大做了。” 连羊倌也有些莫名其妙,愈发觉得上位者喜怒不定,难以捉摸。 事实上,王笑并没有真的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怒不可遏,但他需要将这样的话传出去。 他需要有两百个辽人听到、四百个辽人听到、八百……需要成千上万的辽人与楚人都听到这样的话。如此一点一点,试着将已经涣散的人心重新收拢回来。 这件事很难。但再难的事,也只有开始做了才可能出现成功的曙光…… 四周安静了一会。 那两百多个辽人再也绷不住,纷纷跪在地上嚎陶大哭起来,像要把一世人的悲苦一次哭出来。 先前应话的大汉郑重地在王笑面前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道:“侯爷大恩,我们抵死难偿……但还请侯爷不必再为我们这些贱民为难他们,至少他们待我们比别处的楚人已经好上很多了。” 王笑心中自有主张,并不理会这样的劝解,只是应道:“你起来吧,我自有道理要谈。” 他说罢,再次向场中军户喝问道:“回答我,有权有势者欺凌你们便是理所当然,是也不是?” “不是……”人群中有人怯怯应了一句。 王笑目光看去,只见一个削瘦的青年站起身走到自己面前跪了下来。 “小的……方勇勇,拜见侯爷。” 王笑点点头,问道:“为何不是?” “因为马千户他们……做得不对。” 王笑又问道:“那你们欺凌辽人便是对的?” 方勇勇低声道:“他们守不住辽土,就是懦夫。” “那若是有朝一日,建奴攻入长城,你又如何做?” “自然是驱除鞑虏!” “如果打不过呢?” 方勇勇一愣,神色坚定道:“那小的就战死,绝不像他们。” “你能战死,”王笑指了指跪在那边的军户,又问道:“那他们都会跟你一起战死吗?” 他轻轻地笑了笑,颇有耐心地问道:“如果所有的楚朝军士都能与你一起死战不退,想必不至于打不过建奴。但你觉得他们愿意吗?说实话。” 方勇勇双止圆睁,有些迷茫。他显然是第一次想这个问题。 过了好一会,他轻声道:“小的觉得,他们应该不会。” “为什么?” “因为,大家被马千户欺负成那样,就不想卖命……” :。:m.x 第417章 站肩膀 方勇勇一句话说出来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句话其实颇有些大逆不道,连忙又找补了一句:“侯爷是好官,小的愿为侯爷卖命。” 他心意颇为真挚,一旁的吕邦却是暗骂了一句:狗腿!侯爷是那么好攀附的吗? 果然,吕邦偷眼看去,只见王笑神色淡淡的。 方勇勇心下愈发胆怯,俯在地上瑟瑟发抖起来。 王笑眼中则是泛起些无奈来。 这种权力的带来的地位的巨大悬殊,既让他感到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却也有一种被与世隔离的孤寂。 侯爵与驸马虽只差了一层,对百姓而言,其中的权势差距却是天壤之别。 驸马虽为皇室姻亲,但许多人便觉得“你无非是长得俊又肯作贱自己”,虽然世上绝大多人几辈子连初选条件都未必够得上,但心理上多少还有些轻视。侯爵却不同,侯爵在百姓眼里与王公无异,皆是天一般的存在。 “我不是官,也不要你们为我卖命。你们也不该指望着我为你们作主。”王笑道:“你们活着,命是自己的,不是马永望或者任何人的。同理,他日异族入关南下,你们也不该是因为听命与谁才去为谁效命。应该是为保护自己、为保护父母妻儿而奋起抗争……” 依王笑如今的地位与手段,确实可以轻易收服这些人。但不够,这样一千多两千多个干瘪瘦弱的汉子聚起来,茫然无措地站在女真人面前,根本毫无战力可言。 王笑当然也想如所谓的英雄式的人物一般,将所有人都收服于麾下,然后战无不克、功无不胜…… 但他明白,那种浪漫的、个人铸造历史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纵观往后的四百年沧桑,李自成、太平天国救不了这个民族;李鸿章、曾国藩之类的士大夫、战略家也救不了……但,并非没有经验可以借鉴。 三百年后那场抗击日本的战争,便是王笑如今最好的借鉴。 世上最能打的军队是什么样的军队?人民的军队。 当千千万万人都沦落在彷徨麻木之中,心中没有信念,不知为何而战。他不要再这样亲自过去、一个一个地去把他们收在麾下。 这没有效率。 他要试着用震聋发聩地声音唤醒他们。 可惜,彼此间的灵魂隔着四百年的时空,他的思想对这些人而言是极其难懂的。 空气静了静。 这种对牛弹琴的感觉也让人很有些气苦。 跪在那里的军户低着头良久,才有人用极低的声音问道:“侯爷是不是生气了?” 过了一会,有人喊道:“我等知错!我等必忠于侯爷、忠于圣上、忠于大楚社稷……” “我等知错!愿忠于大楚社稷!” 呼喊声中,王笑摇了摇头,有些气恼,又有些无奈。 …… 篝火的光亮与米的香味远远飘开,吸引来了一些饥民。 这些饥民也不敢靠近,远远向这边望着,脸上带着垂涎欲滴的表情。 王笑便吩咐兵士将他们带过来喝粥。 他准备用来‘招揽人心’的话很多,但反而不知如何整理语言,如何让这些人听懂。更新最快的网 “你们说愿为我效死,那只凭我们,打得过女真人吗?” “你们说愿为我效死,凭得又是什么?因为我是侯爵之尊?那如果我也和马永望一样是要剥掠你们的贪官又如何? “你们说愿为我效死,但若哪天我战败了,你们是否又会再次像今日这般再跪在新的胜利者面前、高呼忠诚?” “三百年来,你们永远都这样。在权力之下卑躬屈膝、将血气消磨殆尽。我来了你们就为我效死,女真人来了你们就为女真人效死!到时候甚至调转刀头,跟随他们的铁蹄,扬刀屠戮同胞?” 说到这里,军户们纷纷大呼起来:“我等不敢……” 王笑摇了摇头,心道:不敢?我知道你们会那么做的,我已经看到了。 “不敢?我受够了你们的‘不敢’,我也不稀罕你们麻木不仁地效忠。你们能不能挺直腰板,堂堂正正地活?!” 一声大喝,无人敢应。 又是寂静了一会,有人轻声劝道:“侯爷息怒。” “我息不了这个怒,当此家国危局,我问你们,该由谁来守国?守的又是谁的国?” 众人面面相觑,有零零散散的人低声给出了一个极妥贴的答案。 “我们来守!守陛下的国……” 王笑听到这个回答,有些泄气地吁了一口气。 ——好吧,我偏不信这个邪。我慢慢和你们磨。 他这般想着,翻身下了马,撸着袖子,打算好好地和他们说道说道。 这些日子以来,王笑一直在想该从哪里积蓄力量? 他也和秦小竺说过“需要站到一个伟人的肩膀上才行”,到了现在,这个念头与想法终于开始一点一点变得清晰了些。 至少,他已经想好了要站到哪个伟人的肩膀上去。 “我们与建奴这场战争,不仅是一场民族的战争,而是一场革命的民族战争。” 少年开口说了一句,并试着调整好正确的腔调。 “现在,家国需要你们,你们需要知道自己是谁。” “这个楚国,最多的是什么样的人?是你们,是你们这样一无所有的农民阶级。你们不该为了谁的江山社稷而战,而该为了你们自己的命运而战,因为这是你们的家国!” “农民阶级应该运动起来、武装起来。至少应该觉醒起来……” 一切都还显得很晦涩,王笑自己也还不算想透。 他小时候政治课学得也并不好,如今也还在慢慢地整理着思想,在黑暗中试图寻找一条坎坷而屈折的路。 他不知道现在就谈这些是否太过超前。 但他知道,接下来的两百多年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现在是此后两百多年之中,统治阶级政权最不稳定、封建官僚最腐朽却又脆弱、农民生活最黑暗悲惨的时期…… 而与此同时,多数人在官僚豪绅的压迫之下,已经对整个王朝丧失了信任而期待,麻木不仁地等待着拜倒在异族的铁蹄之下。若无引导,大厦将倾。 这是一个渺茫的机会,也是不得已的选择。 不论是成是败,王笑都想试一试,试试看在滂沱大雨中能不能燃起一点点的星星之火…… 第418章 启蒙者 姚文华很郁闷,永平府的官员们也很郁闷。 他们真的不想去找王笑。 但没办法,谁叫那小子位高权重。于是他们只好磨磨唧唧地备好轿子,拖拖拉拉地一路而来。 等到了青龙河畔一看,众官员便有些发愣。 篝火旁,王笑正毫无形象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周围是一层一层的土瘪。 姚文华更加郁闷这小子活得好好的,胡英胡这蠢货非要过来,白跑一趟。 王笑在那里侃大山正侃到兴头上,被这些官员过来打扰,便有些不耐烦,挥了挥手道:“几位大人没吃饭吧?快去舀几碗粥喝。” 姚文华:“……” 老夫放着佳肴宴席不吃,跑过来喝你这个破粥? 谁稀罕? 他舀了一碗粥四下一看也没地方坐,只好站着喝。一入口,味道颇为寡淡,愈发有些气恼。 那边王笑却对他们毫不顾忌的样子,正在颇为认真地回答着那些军户们的问题。 “刚说到哪了?哦……什么叫阶级?比如你们是一个阶级。”王笑指了指那些官员,又道:“他们是另一个阶级。你们与他们,在楚朝有不同的地位。” “显而易见的是,你们是大多数,他们却是少数。但少数人掌握着家国的命运,如今又因为他们的胡做非为,使得大多数人丧失了保卫家国的热情,这显然是不对的,你们因为被马千户欺负所以不愿守国、辽人因为被楚人欺负所以投靠女真人,这些也是不对的……所以,你们要知道,农民阶级才是这个家国的主人……” 那边姚文华四下偷瞄了一眼,随手将自己碗里的粥又倒回了锅里,心中暗骂“这实在是太难喝了”,接着便听到王笑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 他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地嚅了嚅嘴。 这个竖子竟然在这里妖言惑众?怎么办?算了,老夫年纪实在太大了,没几年活头了…… 姚文华便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向胡英明吩咐道:“既然怀远侯无事,我们走吧。” 胡英明一双眼睛正贼溜溜地四下瞄,听了姚文华这番话便愣了愣。 他似乎因为看出王笑并非冲着自己这个知府来的便松了口气。于是毕恭毕敬地请姚文华上了轿。 一行官员稀里糊涂地跑过来,又这般稀里糊涂地便跑了回去。 却有下人跑到胡英明的轿子边,低声道:“府尊,公子没跟着回来……” “闭嘴,没你的事。”胡英明淡淡叱骂了一句。 胡英明的儿子名叫胡敬事,时年十八岁,身上有个秀才功名。 胡敬事好谈时政,也好交朋友,再加上是府尊之子,因而在永平府境内小有些名气,是永平四秀之一。 至于另外三秀则分别叫夏向维、孙知新、阮康平。 阮康平是举人,五年前进京成了卢正初的学生,原本算是这四人中前途最远大的一个。 但如今卢正初身卒,四人的命运便仿佛像是要被重新掷一遍的骰子…… 胡敬事今天特地央求了他父亲,本打算带着夏向维、孙知新两人见一见最近风头无两的怀远侯,当面质问焚尸杀人的举措是否有不当之处。 但到了青龙河边,他们听到王笑的一番奇奇怪怪的论述之后,三个年轻人彼此对视了一眼,皆有些震惊。 “为什么说你们才是这个家国的主人?并不仅是因为你们人多,还有一方面,你们是真正创造了的生产力……这个词可能太晦涩。换个词吧,你们实打实地生产出了粮食、衣物等物资,但不事生产的贵族却能剥掠你们的财富,这显然不公平。那怎么样才能公平呢?需要更好的社会体制,确保按劳分配……” 王笑试着用最简单、最浅显的说辞向这个时代的人们解释。 这对双方而言都是一件很难的事。 此时此刻,他就像是一个传道士在向信徒布道。 “按劳分配是能比现在更合理的方式,那更好的方案是什么呢?按需分配,就是……打个比方,等到很久以后,当我们有足够的粮食,每个人能吃多少就拿多少。当然这只是个比方,是我们努力的方向……” 这句话显然比他先前的所有理论都更打动人,人群中响起了惊叹与欢呼声,人们相互议论着,带着惊讶而憧憬的语气问道:“侯爷,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很难,但也许有。”王笑的手在空中虚压了一下,道:“我想说的是,社会是在进步的。比如古人没有纸,现在有了。那以前的朝廷只代表世族、文大夫的利益,为何就不能有个朝廷代表你们的利益?” “我希望你们抗击女真、抗击官僚,但我不希望你们做这些的目的是因为效忠于我。这样的信念不够强大。真正强大的信念是什么?是为了你自己、为了对你而言重要的人能有更好的生活。而更好的生活,是需要你们自己去争取的,明白吗?” 有人问道:“可是,我们只是什么都不懂的乡下汉啊……” “现在不懂,不代表以后不懂。”王笑道:“今天你知道了人民自己可以创造更好的生活,明天你就可以懂的更多,也可以将这个道理告诉更多的人。越来越多的人明白这些,农民阶级的力量就可以越强,这就好比是水滴与大海,也可以叫做群众的力量……” 胡敬事听着这些,不由高声问道:“敢问侯爷,你是想让这些人效仿唐中元叛逆不成?”更新最快的网 王笑转头看了看他,玩笑道:“这位同志提出的问题很好。” 胡敬事一愣。 王笑道:“本质是不同的,唐中元要推翻的是楚朝,为的是让他自己当皇帝。那,除了天子换一个姓,与现在有何不同?他这是用破坏的手段,实现个人的功业富贵。而农民当家作主,是要用武装、建设的手段,建立一个为人民谋福祉的政权。” 夏向维眉头一皱,朗声道:“侯爷怕是在异想天开吧?哪个王朝初立之时不是善待百姓?但时长日久,难保没有如今这些乱象。” “所以说,要让民众有权力,选举权、监督权等等,方法有很多……”王笑缓缓说着,努力用易懂的语言将这些东西讲出来。 像一个母亲,将难以消化的米粒熬成糊,一点一点去喂她的孩子。 他自己也没有一个很系统的思想体系,也不知哪些是适合这个时代的、哪些是不适合的。大多时候只是想到哪讲到呢,连“民族、民权、民生”、“三权分立”之类的东西都也提了提。 胡敬事、夏向维、孙知新三人却是听得极为认真。相比于那些军户,他们才是真正能明白这些内容背后蕴藏着什么的人。 每每王笑说一句话,他们便要沉思一会,再提出新的问题。 时间便在这样的问答中一点一点过去。 哪怕王笑脸上的神色平静,但他心里其实也很没有底气。他并不知道今夜这场谈话能有多少内容能被人听进去,也不知道它会给楚国带来什么改变…… 王笑担心自己说的这些东西太过超前,但事实上,此时华夏大陆已经开始落后。 因为同时期的欧洲,已经在一百多年前就完成了思想解放的文艺复兴,正在为思想启蒙运动奠基。 这一天,西方启蒙思想的先驱格劳秀斯,正从瑞典返回荷兰,他的法学理论已经帮助荷兰、英国成为新兴的海权国家;第一个近代唯物主义者托马斯霍布斯,已经完成了论公民的创作,正在书写他的巨著利维坦;现代自由主义之父约翰洛克,正在书桌前继续他的学业,并不知道日后他的理论将激励美国革命与法国大革命。 与此同时,东方的青龙河畔的这一场谈话堪堪发生。这其中有人苦心孤诣、有人狂热、有人百无聊赖、亦有人在心中冷哼上一句:“妖言惑众……”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m.x 第419章 东与西 王笑对卢龙卫的军户们说“我不要你们为我卖命”,这句话的实质意思却是“我希望你们更有信仰地卖命”,于是军户们被重新安置回卫所、重新划分屯地、休整了一天之后便开始了恢复性的训练。 他们没想过要去指责王笑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抛开他们没有更好的安身立命的去处不提,王笑又不仅仅是什么京城卖酒的商贾家的三儿子,人家可是侯爷。 王笑说了一整夜理论知识,最后他们听进去多少不知道,总之让一切运作起来的还是这怀远侯的身份。 若有人觉得他说的东西是对的,事实上也有一部分因素是因为这可是侯爷说的。 以权贵身份去启蒙民主,这似乎是一场悖论。 但王笑懒得去深思。 至少不去深思的话,一切看起来都在一点点的改善。 接下来这一天他很忙,忙着重新整备卢龙卫,将田弘化余下的两百家丁打散,编入两千官兵,试着将这一点点的力量消化下来。 同时,卢龙卫的军户太过瘦弱,又毫无战力可言。王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留下一千官兵驻扎下来,以旧带新。 这个决定被张永年颇没底气地反对了一下:“侯爷,此去辽镇,护卫也只有两千人,若是分出半数,过了山海关只怕护卫不够。” 王笑摇了摇头:“我知道,但没办法,永平的情况比预想中差太多。往前的抚宁、山海诸多卫所,甚至整个蓟镇防线的情况都不会太好……人手确实不够。” 张永年道:“末将当年在蓟镇时便已察觉到军事糜烂,没想到短短数年间竟分崩离析到这种地步。” 王笑转头看了他一眼,思量着什么。 依他的计划,是打算见过秦成业之后,让张永年当山海关的总兵。 但如今再看蓟镇的情况,这个总兵大概率是有问题的。又要换的话,自己手下可用的大将便完全不够……网首发 先说眼前,卢龙卫又该留下谁来坐镇? 张永年、秦玄策不可能留在这个小小的所卫,羊倌则不能独当一面。如果提拔新的军官,又并不熟悉那一套训练模式。 王笑皱着眉考虑了良久,沉吟着对张永年吩咐道:“派人快马回京,将耿正白调过来,再从产业园调两千护卫。耿当、庄小运如果回京了,让他们速速过来。” 张永年有些犹豫,问道:“那京城只有耿叔白与小柴禾坐镇,若生变故……” “生不出什么大变故。” “是。” 两人又就着卢卫龙整备之事商议了一会,秦玄策进来道:“算时间,那两条鱼应该到了。” 王笑抬起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问道:“刘一口到哪里了?” “已经到了。” 王笑点点头,道:“那我们便在这里等等那些人。” 他说着,手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小圈。 秦玄策顺着王笑所指的位置一看,轻轻笑了一声:“没意思。” 相比秦玄策漫不经心的态度,张永年则是极慎重,郑重其事地反复思忖了一遍,又抱拳道:“末将先去探查地形。” “好,小心些,莫要露了痕迹。” “是……” 胡敬事、夏向维、孙知新三个书生与王笑坐谈了一夜之后也不走,竟就在卫所中住了下来。 王笑忙时他们便自己讨论着,待看到王笑出了公房便一起围上去、抛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秦小竺对他们这样的行径极有些看不顺眼,称三人为苍蝇,几次扬拳要痛揍他们,却又被王笑拦了下来。 “干嘛不让我打他们,一直缠着你讨厌死了。” 王笑只好苦笑道:“难得有人愿意听那些歪理,哪能就赶走?” 秦小竺奇怪道:“我也愿意听你那些歪理,不是,道理啊。” “但你……”王笑说到这里,硬生生将嘴里那个笨字又咽了回去,笑道:“但你太忙了。” 秦小竺微微皱眉,审视了王笑两眼,方才又问道:“那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几天?我祖父都要等不及见你了。” 王笑便附在她耳边道:“你忘了?我们还有一桩事没做……” 秦小竺眼睛一亮。 下一刻,她觉得耳朵里有些痒,白了王笑一眼,挥了挥小拳头。 又调戏我? 这大抵算是两人间偶尔有的小小暧昧。 正聊得高兴,忽听有人问道:“侯爷,学生还有些问题想请教。” 秦小竺转头一看,只见又是那三个讨厌鬼呆里呆气地拱着手站在那里。 “扫兴。”她嘟囔了一句,也懒得再听那些无聊的事情,转头就走。 三个书生便立马围在王笑身边。 胡敬事道:“侯爷,关于你说的开启民智之事,学生还有些困惑。” 夏向维道:“学生想知道,所谓人权与圣人所言之仁政之区别。” 孙知新问道:“不错,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这与侯爷所言的民权,区别又在何处?” “这就是你们的局限性所在,不能彻底地看清封建主义的弊端……” 王笑极有耐心地说着。他其实想过,也许这三个书生就只是来收集自己的黑材料。 也许他们将自己这些话都记录下来,然后往延光帝案头一摆,然后……又能怎样? 他其实已经不怕这些。 有时候他也会想:自己的底气来源于何处? 既来源于手底下那些忠诚勇敢的人,也来源于他在后世便看到过这片土地上是有仁人志士的。 王笑愿意花上很多的时间,试着让这些人早一些觉醒。 哪怕到最后失败了,也没关系…… 比如,如果皇帝要杀自己,大不了去投奔唐芊芊嘛王笑如是想到。 不知何时起,她其实已成为他的底气与靠山。 西忆故人不可见,东风吹梦到长安…… 与此同时,西安城。 据百二河山之险,可以耸诸侯之望,举天下形胜所在,莫如关中。西安城便座落在山川固险的关中。 古城雄浑,气势万千。 一队骑士风尘仆仆地驰入明德门,每个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百胜之师的气质。 入城之后他们方才放慢马速,在青石板大街上缓缓而行。 为首的女子一身男装,黑纱覆面,举止间杀伐果断不让须眉。 她打量着这座古城,目光有些疏离、亦有些赞叹。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入城不得纵马!”忽然有一队巡卒执着腰刀拦过来,大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便有一名骑士上前,随手便丢出一令牌:“张开你的狗眼看清楚。” 为首的巡卒看了一眼,脸色大变,行礼道:“卑职惊忧上差,还请恕罪。” “哟,如今这礼数还一套一套的。”骑士中有人笑了笑,带着些感慨道:“不一样了啊。” 那些巡卒愕然了一下,微微有些讪然。 “带我们去见孟军师。”骑士中一个老者说道。 “可是孟尚书?尚书大人他似乎……”那巡卒喃喃道:“似乎被关起来了。” 骑士们默然了一会,一股杀气慢慢弥漫开来。 为首的女子却只是随手又丢出一枚令牌,道:“带我去见大元帅。” “这位将军是说要求见……陛下?可是,卑职权职有限,只能带各位去见京师守备袁将军。” 骑士中有人问道:“哪个袁将军?” “这个……袁子实袁将军。” “哪来的小猫小狗,老子没听过!” “这……” 巡卒们不由心道:外面回来的就是横,横什么横?土鳖。 又是一阵沉默。 为首的女子微微仰起头,黑纱后的明眸在古城间扫视了一眼,冷笑了一声:“陛下?都还未得天下……” :。:m.x 第420章 局限性 大瑞兴禾元年,西安。 一间有些阴暗的屋子里摆放着许多书籍,桌上一盏油灯散发着微微的光亮。 孟九执着笔正俯案写着文书。他眼睛不太好,头埋得很低,看起来有些孤独。 门被人推开,外面是漫天的风雪,孟九抬起头眯了眯眼,似乎不太适应屋外的亮光。 唐芊芊走进屋子,随手搬了条椅子,在他书桌对面坐下。 “你回来了。”孟九脸上泛起一个寡淡的笑容。 他面白无须,一笑起来更显得苍老。 唐芊芊道:“义父不该囚禁你。” 孟九抬手轻轻摆了摆,道:“我还担心你会闹一场。没闹起来,说明你还有些进益。” “草台班子唱大戏,拿下小小的地盘便沐猴而冠、苛待功臣,我确实看不顺眼。” 孟九道:“你到北京城呆了那么久,该明白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是我让陛下囚禁我、也是我让陛下先登基的。”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我知道。”唐芊芊道:“但义父不该顺理成章地就接了。” “都是没有办法的选择。我也没办法,你义父也没办法。”孟九缓缓道:“前些日子,瘟疫闹得厉害,我杀了很多人,这件事必须有个交待。吴阎王不能动,那便只能处置我。不然这义军的‘义’便丢了。” 唐芊芊想了想,低声道:“不公。” 孟九笑了笑:“公?因我一道命令而死的人也觉得不公,又如何?世道便是如此,从不管公不公平,只论强弱。被囚禁一段时间,对我没有太大的影响,倒是正好避一避。” “你们不杀楚朝皇帝,刘循想借此攻讦我,偏我向陛下自请惩处,表面上看我是被囚禁了,威望大减。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唐芊芊道:“但大学士一职,还是被刘循抢了,他一步先,未必就不能步步先。” “这些都不重要。”孟九道:“你也休想避重就轻。陈圆圆是不打算回来了?” 唐芊芊抿了抿嘴,不答。 “她打小我就看出来,成不了大器。” “是我下令让她不必下手。” 孟九讥笑一声,道:“你还是不会撒谎。” “你不就是想留着那个皇帝吗?你想看他丢掉江山,让他感受亡国之君的痛苦,让他知道当年就不该与吴王争位,不是吗?” 孟九略略扬起个苦笑,重新提起笔。 唐芊芊又道:“你早就知道圆圆的性子,你若真想要让她杀皇帝,我让她进宫时你便可以传信反对。” “话别说透,说透就没意思了。”孟九埋下头继续写字,“比如,我关了一个很重要的大夫,最后却被李柏帛放了……彼此心照不宣便是。” “李先生向来是心软的。” “心软也不能成事。” 唐芊芊又问道:“听说老大续弦娶了刘循的女儿?这俩如今算是联盟了?义兄若真中意唐苙,便不该再加封老三为征东大将军,大业未定便玩这一手,遗祸无穷……” “这件事你别管。”孟九冷冰冰地应了一句。 “我不想管的事多了,能不管得了吗?” 孟九再抬起头,神色已有些不悦,道:“我让你去北京城,是让你学这些手段。不是让你回来对陛下指手划脚,不准他用这些手段。” 他说着,从屉里翻出一叠密信丢在案上。 “自己看。” 唐芊芊一封一封扫过去,却见上面都是一些自己从小到大熟悉的将领们的所做所为…… 纵使知道人这种东西最是易变,她却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孟九道:“我说过,陛下没有选择,人心散了,他只能登基称帝才能镇住这些人,也才有更多有识之人来投奔我们。同理,册立了唐苙,便得给唐节封一个实权将军。” “义父这样做,是逼着他们不想争也得争。”唐芊芊摇了摇头,道:“立储之事,最忌举棋不定。” “不争?”孟九轻笑道:“一月之前,唐节遭人刺杀,光要害处便中了三刀,如果不是他底子好,当时便扛不过去。” 唐芊芊想了想,道:“不是老大做的,他不是这样的人。” “绝对不是他做的。”孟九道:“但旁人怎么想?兄弟俩自己又怎么想?这十多年能并肩作战的感情难得,但要毁掉它就太简单了。” 唐芊芊问道:“是刘循下得手的?” “姓刘的已经占了天大的功劳,对他而言,过犹不及。此事倒更像是某些没分到大功劳的人做的。这里的大部分人以前都是当匪的,当年为了一口酒肉就能杀人,什么恶事没做过?如今要争的可是子孙万代的富贵,哪个没点心思?” “陛下分封两个儿子,不是最好的方法,却是不得已而为之。不然照那些人抢山头的做法,天下未定,儿子便得先死一个。” 唐芊芊摇了摇头:“如此下去,迟早也得死一个。” “至少双方的人还都有盼头,不至于兔急跳墙。” 孟九有些轻蔑地摇了摇头,道:“真说起来,都不过是一群作奸犯科的泥腿子。自古以来真正靠着泥腿子成事的可有过?陈胜、张角、王薄、方腊……我算来算去也只有汉高祖勉强算小半个、楚太祖勉强算大半个。我们义军打下西安城之后,似乎大势已定,但暗地里人心已经散了。陛下有宏图大志,但他的难处有几人知?” 他这番听起来是在为唐中元分辩,其实想提醒唐芊芊。 没想到的是,唐芊芊只是点了点头,道:“农民阶级的局限性。” 孟九微微有些讶然,问道:“怎么说?” 唐芊芊捋了捋头发,低声道:“我也只是听一个人提过一嘴,具体的也没想明白。” “是吗?怎么提的?” “他说……狭隘的、闭塞的农耕环境中,农民是分散的、个体的进行耕作,这造成了他们的目光短浅、安于现状。没有确实可行的‘纲领’,没有长期的坚强的领导核心……” 孟九微微有些惊愕,思忖了良久。 “但任何阶级都是有局限性的,那人说我们义军还算是……积极的。只是需要更先进的阶级来领导……” 孟九便问道:“何谓更先进的阶级?” “说是现在还不成熟。”唐芊芊皱了皱眉,也显得有些困惑。 孟九冷哼了一声:“说了好像没说一样。” 他提着笔,动作却是又停了停,沉吟道:“我以雷霆手段控制了陕西的瘟疫,没想到京城竟也没慢多少……那人只怕不简单吧?” 唐芊芊一愣。 她没想到自己特地隐下这方面的消息,孟九却还是知道了。 师徒二人便沉默了一会。 最后,孟九若有深意地瞥了唐芊芊一眼,摇了摇头道:“你瞒我也无用,我总有和他交手的一天……” ------------------------------------- 义军诸人在凶险与富贵中感受着内心扎挣的时候,所谓‘更先进的阶级’在这片天地间显得毫不起眼。 事实上,此时世上所有人并不在乎自己是什么阶级不阶级的。 天地苍茫,每个人只是在各自挣命。 海浪汹涌,贺琬在大雨中一刀劈下帆绳,向海商们大喝道:“贺某奔走数年,一事无成,如今家族倾塌、卢公已逝……但,贺某已寻得一条出路,明日我便为大家引荐怀远侯,从此前程功业自取。往后我们必要让万国再不敢轻辱,我们必要让这波涛大海成为楚国海商之天下,漂洋走货,横行无忌……” 与此同时,青龙河上雪花纷飞,远处的卫所里有间屋子灯火如豆,三个年轻的书生围坐在桌前轻声探讨着,过了一会,有人忽然说道:“我决意不再去考科举了,一帮文人互相显摆、选出其中八股作得最好的,于此乱世有何增益?相比之下,若能启蒙万万世人之思想,方可解生黎倒悬之苦、方可显男儿志向。世有伟业,我愿倾毕生之力……” 第421章 想不通 京城。 象园,锦衣卫衙门。 崔老三抱着一叠秘信进了小柴禾的公房,将手里的大鸡腿放在案头上:“镇抚大人,这是孝敬你的。我还带了浀……” 小柴禾在他头上一拍,骂道:“蠢材,你弄脏老子的公文的了。” “柴爷啊,你不斗蛐蛐,改看公文。卑职还真不习惯。”崔老三讨好道。 小柴禾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接过那些秘信看了看,道:“那些人没惹事吧?” “一个个都在打听他们的钱粮到哪了,我们做了假消息,说船只到了苏州,由他们去猜,嘿嘿。” “给老子小心盯紧了,侯爷不在,只要不出岔子你便是大功一件。” “明白。”崔老三贱模贱样地笑了笑,又道:“柴爷,我今天到是听说了一件小趣事……” “有屁快放。” “疤老大死啦。” 小柴爷下意识地问道:“疤老大?” 崔老三讶道:“柴爷你不记得疤老大了?那个东城的黑市头子,柴爷上次还在笑谈煤铺前和他干过一架,打得他屁滚尿流……” 小柴爷自然不会不记得,但他如今打交道的都是达官贵人,对以前黑市上厮混的日子便有些模糊起来。 那些人和事,回想起来都觉得遥远。兄弟们死了,疤老大也死了,那些曾经和自己当街群殴的人怕是会越来越少…… “我们兴旺赌坊被烧以后,生意被疤老大抢了大半,那小子这段时间倒是红红火火,没想到一下就让人给灭门啦,哈哈哈。”崔老三极是高兴,又问道:“柴爷你怎么不笑?” “谁杀的?” “不知道。” 小柴禾眉头一拧,道:“锦衣卫监管京城,出了这样的命案你不知道?” “哎哟,我的柴爷,满京城要跟侯爷作对的勋贵监视着,哪有功夫管这样的小鱼小虾?”崔老三抱怨道:“如今这人手都不够。刚从产业园招的番子,侯爷一出京又划拉了大半……卑职跟你说这个小消息就供你一乐。” 小柴禾摆了摆手,叱道:“老子没空听你扯这些琐事。” 崔老子低下头,颇有些自讨没趣。 小柴禾又吩咐道:“等耿当与庄小运回来,你随他们一起去辽东。” “我也去?”崔老三大喜,又问道:“那柴爷你这边忙得开不……” 话音未了,风尘仆仆的耿当忽然撞门进来:“镇抚大人,珰公子丢了!” 小柴禾一拍桌子便站起来:“怎么回事?遇袭了?齐王没事吧?” “齐王没事。”耿当道:“没有遇袭,就是俺把珰公子弄丢了……” 待听耿当说完,小柴禾的脸色就变得奇怪起来:“你是说,王珰就那样被人偷走了?” “是。” 小柴禾眉头一皱,道:“随我去见耿指挥使吧。” 耿叔白正在对耿正白交待出京事项,等听了耿当的禀报,脸色一沉,一脚便踹在耿当腰间,将他踹飞在地上。 “这点事情都办不好,你还有脸回来?!”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叱骂了一声,耿叔白上前两步,又要再打。 小柴禾连忙上前拦住。 耿当办砸了事,耿叔白作为族叔必须教训,面上才能过去。因此,第一脚小柴禾也不去拦。 但再让耿叔白出手又显得他苛待族中子侄,以后回了家乡难免遭人背后议论。 小柴禾便连忙道:“此事是卑职的过失。卑职监控京城,有人在背后对侯爷家人下手,卑职却不知对方是谁,请大人重责。” 耿当连忙嚷道:“人是俺弄丢的,不关柴大人的事。” 见这小子到如今还是俺来俺去的,耿叔白怒气更甚。 耿正白见了,连忙对耿当叱道:“闭嘴!弄丢了人?这次丢的是侯兄的堂兄,下次要是侯爷的爹也给你弄丢了……” “都闭嘴!”耿叔白狠狠瞪了两人一脸,懒得再骂这两个乡下汉子。 “柴镇抚,你觉得是谁干的?” 小柴禾拱手道:“与我们作对的官员、勋贵,卑职都盯得死死的,应该不会是他们。这几天京城也未见有规模的高手出入。那想必是……与侯爷有合作的那几家。” “你怀疑左经纶、卞修永、白义章这些人?”耿叔白摇了摇头,沉吟道:“不像他们的手段……劫走一个王珰,目的又是什么?” 耿正白道:“会不会是钱承运?因为忌恨王珰拒绝了他的提亲。” “应该不会,那丑闺女都许给了王宝,侯爷的嫡亲弟弟岂非胜过堂兄。” “那,东厂王芳?” “理由呢?” “老太监心思奇怪。”耿正白说着,自己都摇头。 小柴禾便问道:“或者是……顺天府夏炎?” 耿叔白目露沉思之色:“继续说。” “夏炎曾经捉过王珰,会不会是他见侯爷如今势大,担心这个过节捋不平,所以干脆把人劫走?” 小柴禾说着,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耿叔白心中实在是很难相信难道真的有这种可能? 他最烦的就是这样,猜不出对手的目的、想不通对手为何要对己方一个不起眼的人动手……毫无头绪。 最后,耿叔白郑重地对小柴禾吩咐道:“给你五天时间,查清此事。” “是。” “幕后之人心思深沉,能够避开我们的眼线,摸到我们最疏于防范的地方,你要小心。” “是。” 小柴禾走到门,忽然又回头问道:“大人,是否还有一种可能……对方劫走毫无作用的王珰,莫非是为了吸引我们锦衣卫的注意?” 耿叔白深以为然。 “召集各千户,让所有人给老子打起精神来!谁敢出半点纰漏,严惩不怠!” …… 让京城闻风丧胆的锦衣卫头头们,这一晚上挠破头也没想明白这件事。 他们更不知道,事实比他们的所有设想都更加让人不可思议。 有时候,聪明和愚钝并不是办成事情的关键。 小柴禾冥思苦想之时,卞修永正在对卞康平大发雷霆。 “蠢材!你怎么敢惹下这样的祸事?” “我我我……”卞康平欲哭无泪。 “王笑是什么人?连太子都敢对付!你是嫌自己命长还是嫌老夫官位太高?” “那不是因为……当时王笑还没对太子下手吗。”卞康平喃喃道:“我已经处理干净了,应该查不到我们头上的……” “就怕万一。”卞修永踱了两步,沉吟道:“不行,你处理得还不够干净。” 他想了想,猛然下了决心,道:“老夫写封信,你连夜派人送给直隶总督林子捷,让他带兵剿了鸡冠子山。”网首发 卞康平吓了一跳,喃喃道:“剿了?那王珰那小子怎么办?” “一个活口都不许留。” “这……那过节可就真的大了?” “要做事就得做绝。” :。:m.x 第422章 战国策 要重整卢龙卫,王笑的时间便不充裕,于是他主要捉的便是几个大原则。比如,让军户吃得饱饭、严明军纪、推持日常的训练…… 那夜他理论知识说一千道一万,也只能在他们心里埋个小小的种子,看以后能不能生根发芽。让他们吃饱饭的效果反而更实际,也更直观。 这个时代的这些人,一有饭吃态度便马上不同。短短三天时间,一日三餐、管饱有肉,哪怕操练得辛苦,军户们也乐呵呵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好在王笑手中有粮,数量还不少…… 永平知府胡英明则是每天都会过来问个安,殷勤得好似是王笑的子孙辈一般。 在王笑看来,这个傻头傻脑的知府显然是有些问题的。永平府的军纪败坏,若说胡英明毫不知情他肯定是不信,只是没功夫整治这些文官。 没想到,自己不去找这老小子,他反倒老想往自己的枪口上撞,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 同时胡英明这人还很没眼力见,甚至口无遮拦地问道:“侯爷,您哪来的这么多粮食?” 当时王笑便瞥了胡英明一眼,目光颇有些不悦我能告诉你我的粮食是抢来的吗? 见过那么多官,如此自找没趣的,这还是第一个。 “没事别瞎打听。” “下官这不是想效仿侯爷为百姓与军户谋福吗。”胡英明赔笑道:“传闻陛下曾御笔亲赐王家仗义疏财四字,想必是侯爷自掏腰包……下官对侯爷的敬意实如泰山之高!” 王笑白眼一翻也不知爹怎么夸耀的,连永平府都知道王家有这幅字…… 他实在懒得搭理这话。 此时他们正站在青龙河畔,看着军户们跑步。 “身体素质还是差了一些。”王笑心中如此评价了一句。 过了一会,却见那个辽人大汉最先折返回来,连气也不带喘的,显然肺活量颇好。 那群辽人都木讷少言,唯有这个大汉懂礼数,王笑对他颇有印象,便招他上前来,问道:“那夜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大汉受宠若惊,连忙应道:“小的孟朔。海州人士,少时学过枪棒,后来全家老少被建奴所杀,小的辗转四方,如今仅有一个六岁的孤女……” 很有些激动的样子。 对于孟朔而言,王笑这几天说的那些什么民主民权之类的东西,他听不懂、也不感兴趣。 但他极倾慕王笑的风采这位侯爷年轻、位高权重、爱民如子。不仅给自己这些辽人入了军籍、划了屯地,还分发军饷让全家人每天都能吃饱…… 吃不饱的人只想吃饱。反而是胡敬事、夏向维、孙知新那样不愁吃穿又有闲的书生才喜欢琢磨王笑说的那些思想,才有追求所谓远大志向的热情。 而孟朔最远大的志向便是:追随明主、闯下一番天地。他虽是辽民,却有着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的士人思想。 之所以要追随明主而不是自己闯。因为若无人赏识,凭他的出身,一辈子也就是贱民。 比如,秦成业手下的猛将林绍元便是辽东难民出身,后来运气好成了秦成业的家丁,作战悍不畏死,终有今时之成就。 总而言之,在孟朔眼里,王笑就是那个自己梦寐以求的明主。 偏偏那夜王笑只问了方勇勇的名字,却没问他的。孟朔为此遗憾了三天,夜深人静时每每冥思苦想自己还有哪里不足。 此时王笑一问,他便将自己的全部底细一股脑地抖出来。 王笑能感觉到他的热情,却是稍稍退了一步,问道:“你读过书。” “读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孟朔报了一堆王笑都没读过的书名,最后抱拳道:“其中最爱读战国策。” “嗯……允文允武,不错。你出身辽东,可会女真语?” “会一些,小的还懂一点蒙古语。” 一边的秦玄策便略略皱眉,上前了两步,挡在王笑身边。 孟朔一愣,稍稍思索便明白过来这是担心自己是建奴细作。 王笑却是摆了摆手,温和地笑了笑,又上前拍了拍孟朔的肩,道:“很好,你莫要因为自己是辽人而自弃,我说过,我们楚朝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 孟朔抬起头,眼睛便有些发酸。 如此雄阔雄襟,果然是明主!网首发 他大手一抱拳,便打算在王笑前面单膝跪下来。 只差这一哆嗦,也许自己便能成为侯爷的家丁…… “敌袭!” 突然,有人扯着嗓子高呼了一声。 “敌袭!是建奴来了!是建奴……” 恐惧迅速漫延开来。 卢龙卫的副千户吕邦惊呼了一声,膝盖一软便摔在地上,用双手在地上爬起来,一边爬一边高呼道:“快跑啊!” 爬了一会他才想起来,连忙改口喊道:“快带侯爷跑啊……” 胡英明吓得面色发白,扭着脖子四下寻望,嘴里喊道:“敬事人呢?我儿在哪?” 说罢,他在下人腚上踹了一脚,骂道:“愣着做什么?快找到敬事,带着他跑啊……” 话音未了,突然传来一声惨呼。 胡英明转头一看,一双眼便瞪得圆滚滚。 却见王笑一脸威严,手中提着一柄长剑,剑锋上还在滴血。 地上,本在拼命逃跑的吕邦已然瘫软在那里,身下一片血泊…… “再有扰敌军心者,立斩不饶!”王笑大喝道:“列阵,迎敌!” “列阵!敢后退一步者,立斩不饶!” 一道一道命令传下去,三千人的卢龙卫开始列阵;两千护卫军则已全幅武装,跨上战马鱼贯而出…… 孟朔这一次没能跪成,心中很是遗憾,但他如今入了军籍便打算恪守命令,于是利落地一转身便要向自己的队伍跑去。 “你暂代副千户一职。”王笑说着,俯身从吕邦腰间解了一块牌子,随手便丢过去。 孟朔下意识伸手接过,有些不可置信地愣了愣,抱拳便要跪下:“谢侯……” “速去列阵!” “是!” 一声大喝,这个大汉人已在十步之外。 王笑再一转头,只见天地之间已出现一条长长的黑线。 接着,马蹄声如雷,气势极盛…… 第423章 硬碰硬 “长城上没有狼烟升起,他们是怎么入塞的?”胡英明喃喃了一声。 秦玄策翻身上马,冷笑道:“也许这伙人一直都在长城以内呢。” “这……怎么可能?!” 王笑与秦玄策却不理会他,策马便往军阵前驰去。 广袤的大地上,两千护卫骑军已列好阵。在他们身后,三千军户还在慌慌忙忙地列阵。 远外,清军的行进速度极快,这会功夫便已将距离拉近了一半。 风雪中,能看到一个一个矫健的黑影。 虽只是黑线,腾腾的杀气却已弥漫开来…… 张永年眯了眯眼,握着刀柄的手微微战栗了一下。 有几年没与建奴打过仗了,此时他有些紧张、亦有些亢奋。 屏神、静气……他闭上眼,听着马蹄重重踏在地面的声音,让自己的心跳跟随着这个声音。 “咚咚!咚……” 有鼓声响起。 “端火铳!”张永年大喝道。 清军的骑兵更近,张永年已经能看到他们在张弓搭箭,他却还是镇定地坐在马上,用目光数着对方的人数。 “一千人,真奴应该不到五百。” 双方更近。 张永年缓缓抬起手中的长刀。 “点火绳!瞄准……” 田海策马跑在队伍的最后。 迎面而来的冷风如刀一般在刮着他的脸,他心里却满是振奋。 也不知田五夫何时变得那么聪明?竟能说动了库勒察将军出兵为田将军报仇。今日必要手刃王笑!更新最快的网 他转头想看一看田五夫,却发现对方竟是已经跑散了,不知道落到了哪。 此时没有时间细寻,田海也不在意,稍稍放慢马速,夹紧了马肚子,用仅有的一只手将刀拔出来咬在嘴里,接着拉起缰绳、策马冲刺。 断了一只手确实不方便,但没关系,今日这一战必能踏平王笑的人。毕竟,楚军的战力自己还是了解的。 如此想着,田海眼中战意昂扬…… “砰、砰、砰……” 火绳燃到尽头,一排排火铳的枪口亮了亮。 对面的清军中有十几个骑士落下马来。 张永年高昂着的长刀猛然斩下,大喝道:“冲锋!” “杀!” 两千护卫骑军迎着一千清军,策马冲刺上去。 对付已经跑动起来的骑兵,这确实不是最正确的应对。 若时间充裕,能布好拒马、壕沟,让步卒以长枪迎战,再让骑军侧应冲锋,这一战张永年能好打很多。 但现在事起仓促,卢龙卫步卒也没有战力。 那便只好让骑兵迎战。 若两倍于敌却连一战的勇气都没有,这支护卫军怕是再难成长。 眼下这个冲锋的距离是张永年算过的,正好可让己方的马匹提到足够的速度、拥有足够的冲力。 另外,对方的马匹虽已经跑起来,却也已力竭。 那就,硬碰硬吧。 “杀啊……” “放箭!” 库勒察用满语大喝了一声。 箭雨如蝗、激射而出,马上的战士却还依然保持着飞快的马速。 库勒察在满语里意为面目黝黑,库勒察人如其名,生得一张大黑脸,雄壮有力,很是威武。 他是正蓝旗的牛录额真,两年前入塞后便一直留在楚境。 领着五百人在楚境而没有透出半点风声,一方面自然是有人帮忙打掩护;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库勒察颇为谨慎。 今日库勒察本不想出战,他并不在乎田弘化死不死,那样的合作者在楚朝将领中并不难找。但田五夫的一番话却说动了他…… 秦成业的三子秦山河战败投降以来,这些年大清国给秦成业的劝降书已经递了数十封,如今终于有了些许成效,据信报传来,宁远的粮草几已耗尽,连秦家的家丁都不能吃饱饭了。 章京大人已下了死令,不能让粮饷入辽。甚至不惜楚朝京城的细作暴露,也要刺杀卢正初……得手之后,秦成业的投降似乎已指日可待。 但这时候,库勒察得到田五夫的消息:楚朝的怀远侯王笑带了粮饷,同时还有给秦成业封伯的诏令。 库勒察迅速下了决定,截杀王笑,抢下这批粮食。 他手上虽只有五百八旗兵、五百汉八旗兵,但两千楚军加上三千乌合之众,他完全不放在眼里。 …… 一轮箭雨射出,楚军中顿时有数十人摔下马来,冲刺的速度便缓了一缓,队伍便有些散落起来。 “放箭!” 八旗兵控弦极快,顷刻又是一轮箭雨。 空中“嗖嗖”声不绝于耳,接着便是叮叮当当声和惨呼声响起。 张永年沉着脸,面如铁铸。他挥刀拨开箭矢,大喝道:“加快马速,冲过去!” “杀!” 战马身上巨大的肌肉摆动着,蹄铁重重踏在地上,溅起无数的雪与泥土。 双方越来越近,彼此都没有退避的意思。 护卫军拿出黑布,罩在马的眼睛上。 他们自己却不能闭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撞过来。 渐渐的,双方的兵卒能看到对方脸上狰狞的表情,能感受到对方身上冷酷的杀意。 刀锋高高扬起…… “嘭!” 一声声巨响! 一声声嚎叫…… 两方人马轰然撞在一起! 人仰马翻。 巨大的冲击力将前排的骑士撞下马来,接着,重重的马身猛然摔下来。 兵卒惨叫,悲马长嘶。 “杀!” 刀锋落下,血花飞溅。 滚烫的热血泼在雪地之中,消融了积雪,化成满地的淤泥。 失去了残肢的人与马在淤泥中翻滚嚎叫着,瞬间便形成惨烈的地狱景象…… 王笑远远看着这一幕,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在他身后,卢龙卫的军户很堪堪列好阵,还在整理着队形。 一派的乱忙与慌张。 他们依然还是瘦弱不堪的样子,手中提着兵器,满脸的恐惧。 过了一会,王笑提着缰绳策马在队伍中缓缓而行。 “你们给我记住你们今天的样子。”他开口喊道。 “你们记住自己今天是如何懦弱、如何慌张,像一群待宰的雏鸡在等着建奴的马蹄踏过来,他们会杀掉你们的至亲,然后像猪狗一样奴役你们!” “但我希望有一天,你们成长为真正的战士之后还能记得今日,并且永远不再低头!”王笑说到这里,掷地有声地大喝道:“因为今日这一战,我们必胜!” “必胜!” 只有寥寥几个人跟着高喊了起来。 王笑转头看去,见到了孟朔一脸坚定地挥着拳,方勇勇一张脸已涨得通红。 他居然还看到了胡敬事、夏向维、孙知新这三个书生。 只有这六人高喊着“必胜”,一幅信心满满的样子。 看起来像傻子一样…… 王笑冷着脸,也不理他们,再次高喝道:“你们再看看在前面厮杀的同袍,给我记住这一幕!” “他们皆有马匹,本可以逃。但为了给你们争取时间列阵,他们抛掉自己的性命,用身体挡住建奴……然后呢?就为了让你们这样慢腾腾地阵列?!” “一群废物!” 说到这里,王笑已满面怒容。 他拔出火铳,抵住最后一个入队的兵卒的额头,怒叱道:“我几乎恨不得毙了你们!” 那兵卒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被他这么一骂,登时整个身子如筛子般抖动起来。 没有人敢应话。 王笑本期待有人会应一句“我们不是废物”之类的。 但没有…… :。:m.x 第424章 有胆色 “我不需要你们这样的孬兵作战。”王笑道:“你们今天只有一个任务,守住卫所,守住你们自己的家人老小。” 卢龙卫所有人愣了一下,既有庆幸,却又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浮上来。 羊倌策马上前,大喝道:“向左转、齐步走!” “侯爷,我们要杀建奴!” 终于,排在前面的方勇勇大喊了一句。 胡敬事也跟着喊道:“不错,吾辈虽是书生,亦……” “都闭嘴,违抗军令立斩不饶!” …… 羊倌领着卢龙卫的军户进卫所守备。 空阔的土地上便只剩下一百余名骑士围在王笑身边。 秦玄策握着长枪,有些不以为然地道:“希望他们不辜负你一番苦心吧。” “我没什么苦心。”王笑摇了摇头,“实在就是嫌他们没有战力。” 秦小竺望着远处的厮杀,眼眸中有些亮光。 铁马冰河的场面是她从小熟悉的,战场上的景象让她有些昂扬,恨不能冲上去狠狠地杀几个人。 但秦小竺只是抿了抿嘴,又转头看了看王笑,在心里下了决心今天要寸步不离地保护好他才行…… 惨叫声、马嘶声…… 鲜血糊了张永年一脸。 惯性推着他往前、再往前,马蹄不停,掠过一个个建奴,他一刀一刀砍下,不知疲倦。 “啊!” 张永年一刀砍在一个摔下马的建奴颈上,那大汉嚎叫一声,眼中却毫无恐惧,只有无尽燃烧的战意,接着他竟是反手便紧紧捉住张永年的刀。 张永年大力一拨,刀拖着那大汉百八十斤重的身体划了一步,他却是死死不放手。 下一刻,有人一刀劈在张永年肩上。 张永年大怒,另一只手猛然拨下插在自己大腿上的箭支,反手将旁边的敌人刺死。 战场之上,他本不该去看对方。但这一刻或许是有些恍神,看着对方的脸张永年愣了愣,下意识地骂道:“他娘的,又是个从奴的汉贼……” 就这电闪火石的一刹,一柄长刀向他脖子上斩下来。 “将军!” 一名亲兵策马上前,一刀捅向那个敌军。 张永年回过神,猛然施力拨出自己的长刀,向着那个死不放手的建奴重重斩下。 一刀斩落,盔甲碎裂开来,长刀沿着对方光亮亮的脑门狠狠劈了下去! “小丙,好样的。”张永年这才得空向自己的亲兵喊了一声。 他余光一瞥,却见小丙已然倒在地上…… “小丙!小丙!” 没有时间悲戚,他只能继续往前、往前…… 双方的骑兵都不断向前冲着。 像两个筛子撞在一起,又不停向前从对方身上筛过去。 田海落在清军队伍的最后一排。 他虽只有一只手,但他本就武艺不凡,自认绝不输给一个健全的战士。 终于,他看到楚军穿过战阵,向自己迎来。 田海用力夹住马,放开缰手,单手提起刀。 “喝!” 一声大喝,他手中长刀斩下,将最先靠近的一名楚兵斩下。 那楚兵早已浑身伤痕,战至力竭,摔在地上瞬间便被踩踏身亡。 田海眼中凶光更甚,再一转头,便见到了张永年。 他认得对方身上的盔甲。 “来啊……” 双方骑兵皆穿过战阵。 对于张永年而言,这一仗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自己这一支人马,经历住了所谓满万不可敌的建奴的考验。 哪怕己方两倍于敌,哪怕对方只有五百真奴。但经过血的洗礼,他相信这支护卫军将迅速的成长起来…… 下一刻,一柄长刀向张永年劈过来。 张永年举刀一挡,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独臂大汉满脸杀气地向自己又挥了一刀。 田海?你已经没用了。 心念只转了这么一下,张永年提刀,斜斩! 血沿着刀锋激出一道血涟,又缓缓滴落。 独臂的大汉从马上栽了下去,落在地上。 接着,数不清的马蹄踏上去,将他曾经强壮的身体踏成泥,踏进雪地里…… 这一刀,是张永年目睹了许许多多的同胞死亡之后的悲愤一击,亦是他对从奴汉贼的巨大愤怒…… 眼前是一片空旷,提着刀的将军张永年纵马跑了一段距离,勒住缰绳、调转马头。 战场上,一地尸体与血水,一片狼藉。 两千护卫军仅余不到一千五百人。 张永年目光望去,却见建奴没有回头,依然纵马狂奔,再次提起速度向前驰去。 “追!” “勇士们,随我杀!” 库勒察用满语下令道。 刚才那次对冲,清军这边丢下了近三百具尸体。这个损失,比库勒察预想的要大一些,但并非不能接受的。 他的目标是怀远侯和粮饷。 只要杀了怀远侯,再对冲一次,身后的那支楚军骑兵便能溃散。 八旗的战力无人能挡! 耳畔的风烈烈作响,骑兵的速度越来越快,战士们兴奋地高呼着,不停向前冲去。 库勒察能看到前面有一杠王字大旗,旗下的士兵只远远一看便知道是乌合之众。 果然,刚才这边还在厮杀,那群三千人左右的乌合之众已然逃了。 这样的场面库勒察并非第一次见。事实上,能在八旗勇士面前列阵,这三千人在库勒察眼里已强过不少楚军。 当然,只是他的一种嘲讽。 满州勇士也是可以很风趣的……网首发 此时库勒察目光再望去,只见王字大旗下只站在一百骑兵,站在那一动也不动,似乎在观察着这边,也不知是吓破了胆还是要宁死不退…… 又跑了一会,库勒察能看到一个少年穿着蟒袍,很威风的样子。 那便是楚朝的怀远侯?倒有几分胆色,难怪卢正初死后楚人会派他来库勒察心中冷笑道。 下一刻,只见那杆大旗缓缓倒下,那百余骑兵竟是一转头就跑…… 库勒察一愣。 他身后,张永年的人马还在奋力追赶。他身前,那一百人绕过卫所,向南狂奔。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库勒察有些犹豫起来,心中盘算是否有埋伏,或者是否王笑的金蝉脱壳之计? 依他与楚军作战的经验来说,其实见过不少这样落荒而逃的楚将。此时更担心的便是走的是不是真的王笑。 但今日突袭迅速,绝没有走露半点风声,何况已派探子打探过,确系王笑穿着蟒袍在青龙河边。 想必是王笑跑了无疑。 但库勒察颇为谨慎,放慢马速,用如鹰一般锐利的目光在那一百人当中梭巡了一会。 直到看到那边一个肥胖的身影慢慢落在后面,库勒察才终于不再犹豫,大手一挥,喝道:“追!” :。:m.x 第425章 蠢知府 王笑原本自认为骑术不差,而且他往日训练时和庄小运赛马还是赢面居多。但这次在清军的追逐下纵马狂奔,他才知道自己这个新手和在马背上长大的人是没法比的。 “敢情庄小运是让我的,回头要他好看。”心中如此想着,王笑侧过头一看,只见后面的清军已将距离拉上了一截…… 秦玄策照顾着他的速度并未跑出最快的马速,此时便有些好整以暇的样子,一脸嫌弃地道:“你把身子再放低些啊,不然再这么颠得把你的腚颠出血来信不信?” “你还有心情管我的腚?如今这形势,可比预想中差得多。”王笑皱了皱眉,喊道:“他们都打了一战了,不累吗?怎么还能追这么快?” 迎着风这样说话,灌了一嘴的风,王笑整个脸皮都鼓了起来,颇有些狼狈。另一边的秦小竺本就时不时在看着他,目光中显出些温柔的笑意来,显得觉得可爱。 “建奴最擅骑射。”秦玄策喊道:“今日这支奴兵战力不俗,刚才那次冲锋他们看似损失了两百多人,实则大部分伤亡却都是双方骑兵对撞时造成的,接刃之后我们的伤亡便数倍于敌了……” 王笑没功夫听他说了什么,他试着又提了提马速,耳边风声烈烈,他便有些控不住跨下的马。 秦小竺便一甩马鞭,勾着他缰绳,喊道:“你俯下去。” 王笑依言俯下去,一把抱住马脖子,任秦小竺牵着自己的马、控制方向。 一百余骑速度陡然一提,飞速地向南驰去。 …… “侯爷,等等下官啊!” 胡英明很是笨拙地操控着自己的马匹,但始终追不上队伍。终于,一人一马落下单来。 他肥胖的身子在马上扭了扭,放慢马速,缓缓停了下来。 下一刻,他身上那种笨拙的感觉忽然间便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虑。 他望着远处卢龙卫的方向长叹了一口气。下了马,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 过了一会,清军的人马追了上来,从胡英明身旁飞快地掠过。 库勒察挥了挥手,便有个汉人将领领着亲兵从队伍中脱离出来到胡英明的面前。 “汪将军。”胡英明拱了拱手。 汪时康一身清军盔甲,背后托着一条长长的辫子。他也不下马,径直向胡英明问道:“走的可是王笑?” “是。”胡英明应道。 “可有埋伏?” “应该没有。” “王笑此去辽东的计划,章京大人已知道了。不用你查了,继续隐藏身份。” “喳。” 汪时康扯过缰绳便走。 胡英明转过头,只见远处护卫军的骑兵正向这边而来,他略一思忖,从怀中掏一柄匕首。 咬了咬牙,胡英明一把将匕首刺入自己的肩头,用力往下一拉! 接着,他肥胖的身躯在地上打着滚,嚎叫起来…… 卢龙卫所。 “我爹呢?”胡敬事向胡家的随从问道。 那随从愣了愣,应道:“老爷应该一直在侯爷身边……” “建奴去追侯爷了!”在墙头瞭望的兵卒大喊了一句。 胡敬事眉头一皱,低声念叨了一声:“爹……” 没想到自己这个爹,往日里缩头缩脑的,竟也有一腔热血! 似被父亲的英勇感动,胡敬事眼中忽然有些湿润。 “不行。上阵父子兵……”网首发 他自语了一声,转身便向马厩跑去。 跑了几步,忽听身后有脚步声,胡敬事还以为是自己的随从,回头一看,却见是夏向维、孙知新两人。 “你们跟来做什么?”胡敬事边跑边问道。 “我们和你一起去。” 胡敬事道:“我去找我爹,你们去做什么?” “自然是去杀奴。”夏向维毫不犹豫道:“建奴不惜调兵入关劫杀,侯爷此次辽东之行必有重任。此家国大事,我虽一介书生,亦不愿袖手旁观。” 他说着,一边跑一边扬了扬手中的两把刀,丢了一把给胡敬事。 “不错。”孙知新也捡了把刀握在手上,他脚下不停,脸上却显出一个决然的表情来,笑道:“男人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你们!”胡敬事气道:“你们手无缚鸡之力,何必跟去送死?留着有用之身,他日方能济世救民。” 夏向维微有些喘着气,道:“你没听侯爷说吗,他看不上卢龙卫的懦弱。这些家乡父老不成器,丢了脸。但我要告诉天下,这里的人……依然有燕赵之士慷慨悲歌的侠气。” “看你,还侠气?先别喘。”孙知新笑了笑,道:“但你说得不错,哪怕是死了,我也要以一身热血,激一激他们的胆气……” 说话间三人已到了马厩。目光看去,只见剩下的都只是瘦马。 他们也不挑剔,跨上马便走。 “走那边的小门……” 小门处却是孟朔正领着辽人们在守着,三个纵马而来便让人拦住。 “停下!侯爷有令,命我等守好卫所。三位这是要去哪里?” 胡敬事忙道:“我们并非你的兵卒,你凭什么拦我?” 孟朔并不理会。 夏向维喊道:“你自己看眼前的情况。建奴突袭,我们楚军五倍于敌,却不堪一战,连怀远侯都落了难,你却还带着一群孬兵在此坐壁上观?你愿做懦夫,我不愿!让开!” 孟朔被一个文弱书生这样一说,忽然有些羞恼,喝道:“军令如山!” “我看你就是舍不得你的官阶和性命。”孙知新冷笑道:“怪不得每逢大战都能让建奴一以敌十、以一敌百。五倍于敌却龟缩于此,楚朝兵将贪生怕死的德行我今日算是见识了。” “别说了。”夏向维道:“若真让他们上了战场,只怕一触即溃,连累那些护卫军……” 孟朔面色涨得通红,拨出刀怒道:“退回去!” “不退!”胡敬事策马上前一步,凛然无惧道:“今日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我出去。” 孟朔抬着刀,看着三人坚毅的脸,微微有些犹豫起来。 下一刻,忽听墙头上一声大喊:“侯爷要被追上了!” 孟朔一惊,几步跃上墙头,只见远处的山脚下,一个大黑点与一个小黑点几乎已融合在一起…… :。:m.x 第426章 兜圈子 马蹄声如密集的鼓点一般响着。 汪时康控着马,心思却已经转到了别的地方。 刚才和张永年那一仗,这边死了将近三百个人,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他的汉军人马。 要说不爽,汪时康当然很不爽“库勒察这个蛮夷,惯会拿老子当奴才使,惯会让老子的人充炮灰。” 汪时康本是楚朝千户,战败投降之后虽得了军职,但手下的兵卒旗籍还是满洲旗分之下。尤其是在库勒察手下做事,更是一直被对方视为包衣奴才。 两年前清朝这边汉八旗建制。汪时康便动了心思,一心想入汉八旗。再晚,等秦成业一旦投降,满人便更加不重视自己了。 自己又不是什么火器营。 偏偏今天手下的五百精锐一下子就没了将近一半。 这种伤亡要是搁以前,汪时康早领着人逃了……不对,要搁以前,哪个傻子会以一千人对仗两千人? 可惜这种只有千人的小战役,主将的控制力极强。在库勒察眼皮子底下,莫了死了近半人,就是手下人全拼光了,汪时康也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在他看来,库勒察就是故意损耗自己的实力,想永远把自己的人当成包衣和炮灰用。 这般想着,汪时康便起了保存实力的心思。 但此时身后张永年的人马还在追赶,与其落在后面,不如抢到前面,拿下诛杀王笑的大功! 跑了一会,前面便出现一座山,远处隐隐还听到海浪的声音。 汪时康策便策马到库勒察身旁,喊道:“那座是碣石山。” 库勒察眯了眯眼,问道:“你问过那只肥猪了?有没有埋伏?” “没有。”汪时康道:“末将提议分开追,将军追着王笑,末将绕道南面劫住他。” 库勒察径直下令道:“你从北面追,我从南面绕。” “喳!” 汪时康领了命令,心中冷笑起来。 蛮子,跟老子玩心眼,你还嫩。 看着四百多个八旗兵随着库勒察往南边转去,汪时康便喝道:“兄弟们,全力追!不要爱惜马力,我们割下王笑的脑袋呈给章京大人……” 他手下的兵卒立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抢下这个功劳,摆脱库勒察,从此在大清朝出人头地。 “驾!” 一声声大喝声中,汪时康这支人马速度更快起来。 转过碣石山,却见道道上不见了人影。 汪时康眉头一皱。 忽然…… “砰!” “砰……” 一排统响,十几个骑兵惨叫着落下马来。 汪时康大惊,直道中了埋伏。 但他转头看去,只见王笑那边依然只有那一百余骑。正策马立在山坡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娘的,这么点人也敢停下来,看不起我们。”汪时康大喝道:“杀!” “杀……” 山坡上,一百护卫军提起长刀,纵马而下,迎着两百多伪满骑兵便毫不犹豫地冲过去。 地势带来的优势在这个瞬间弥补了人数的不足。 从山坡往下冲的巨大惯性推动着护卫军狠狠撞破伪满骑兵的防线。 人仰马翻。 鲜血飞溅。 汪时康惊呼道:“拦住他们!” “他们要调头和那两千人汇合,快拦住他们!” …… 王笑俯下身子,紧紧抱着马脖子。 他四周都有人护卫着,身旁是秦小竺。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进入到战场中心,血腥味和厮杀声让他的脑袋有些炸。 更多的却是兴奋和紧张。 他稍稍抬起头,瞥了一下战场,揣着火铳打算寻找一个适合的目标打一打。 秦小竺却是一把又将他的头按了下去。 “小心点。”她语速很快。 王笑便只能看到马脖子,以及下面的蹄铁翻着地上的血和泥土。 接着,马速一点点慢了下来,前面传来了惨叫声。 忽然,王笑感到脖子上浇了一片温热,按在他头上的手一松。 他心头一惊,抬起头来。 “小竺!” 一声嘶吼,极是担忧。 王笑一转头,却见秦小竺正一刀劈下,将一名敌军劈死。 而他们身前的护卫已经少了五个。 王笑转头看了看,想弄清楚死掉的是谁。 下一刻,一支利箭向他激射而来。 “铛。” 秦小竺一刀挡下。 同时间,又有两骑向这边冲杀过来。 秦小竺手中长刀翻飞,倾刻又杀一人。 另一个敌骑手中的刀却已劈到了王笑面前。 秦小竺面不改色,一把将王笑提到自己马上。手中长刀一转,硬生生将那敌人的手掌剁下。 “啊……” 惨叫声中,另一边又有一个敌人的长刀砍了过来,直指王笑。 秦小竺手中刀势已用老,竟是毫不犹豫便拿胳膊去挡。 她眉头也不皱一下,一幅习以为常的样子。 “砰!” 一声枪响,那持刀的敌人脑中溅出一滩血花…… 前面一空。 从冲下山坡到现在,其实只过了短短一瞬间。 护卫军余下四十余名骑兵突破防线,策马往张永年的方向逃去…… “拦住他们!”汪时康大喝道,眼中闪过了丝狠厉。 王笑一触而逃的这一次冲锋竟给他这边带来了七十多人的伤亡,这让他颇有些意外。 但他估算着距离,还是有信心截杀掉王笑。 自己这边跨下的都是女真良驹,比楚朝战马快上不少。 “放箭……” 下一刻,那四十余个护卫军却是突然转向,绕过碣石山南面,向东逃去。网首发 汪时康大怒,一扯缰绳,一马当先地追了上去。 “追!” 马蹄翻飞,绕着碣石山跑了小半圈,道路愈窄,汪时康愈发恼怒差点就到手的功劳就这样飞了。 “王笑,你有种就与我一战!绕来绕去地兜圈子算什么英雄好……” 风雪中,忽然有人高声吟了一句诗。 “万里寒光生积雪!” 一字一字,缓慢而有力。 汪时康一惊,抬头看去,只见空中寒光一闪,似乎有人从山边的树冠中飞了出来。 汪时康一提缰绳,骏马扬起前蹄,长嘶了一声。 下一刻,一柄长枪已狠狠惯进他的胸口! “呃……” 与此同时,诗的第二句堪堪念完。 “三边曙色动危旌!” 秦玄策一诗唱罢,身子落在汪时康的马鞍上,左手提起他的刀,手起刀落,一颗头颅高高飞起。 “哈哈!” 长枪一挑,枪尖挑着汪时永的头颅,秦玄策纵马狂奔起来。 “将军!” 伪满骑兵目瞪口呆了一会,纷纷执弓向秦玄策射箭。 箭雨中,那一人一马已跑得老远…… :。:m.x 第427章 观沧海 库勒察领着四百多八旗骑兵沿着南边、绕过碣石山,抬眼看去,只见前面是宽阔的洋河,却是半个人影都无。 “怎么会?” 再一想,显然王笑是在山北被汪时康劫住了。 库勒察转念又一想,便明白是那个姓汪的狗东西在和自己耍心眼,抢了功劳。 “往这边追!”库勒察大喊一声,便带着人从碣石山由东向北包夹过去。 女真马跑得飞快,转过碣石山沿北面的道路往西边才跑没多久,队伍后的兵卒忽然听到有马蹄声,他转头一看,却见四十余骑兵正沿着自己刚才走过的路向东而逃。 “将军,在后面,在后面!” 清军们用满语大叫着,纷纷掉转马头。 那边王笑的人则是下了马,小心地踩着冰面过了河。 这样转向费了好一会功夫,库勒察赶到河边一看,却见王笑的人又已翻身上马渐渐跑远。 库勒察大怒,但这样的地形却让他有些犹豫。 只过了一会,他便见一百五十多名伪满骑兵追了过来,哭哭啼啼地汇报汪时康已经死了。 库勒察对汪时康战死这件事虽生气,却也不甚在意,随手点了一个副将接替,便问道:“有没有埋伏人马?” “没有……但他们很能兜圈子。” 库勒察皱了皱眉,转头向后看去,只见碣石山那边毫无动静,张永年还未追上来。 “下马,过河!” 东汉末年,曹操北上征伐乌桓,大胜之后回师经过碣石山,写下了观沧海的名篇。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而在碣石山以东,便是洋河,从西北向东南一路流入渤海。 洋河以东偏北方向,便是北戴河。 此时,两河之间的这片土地上,有骑士们正在策马而行。 似乎马力不济,王笑这些人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接着,停在北戴河边。 “都叫你别跑去出风头了,这一箭万一要了你的命怎么办?”王笑抱怨道。 秦玄策背上的箭还没来得及拔,脸上已没了刚才吟诗杀人时的兴奋,颇有些后怕的样子。 “知道了。”他嘟囔了一句,心里又想到临行前左明心的嘱咐。 汪时康的头颅晃啊晃,在马肚子上轻轻拍着。纵马的少年却已经嫌弃它不值。 “就为了一个汉奸的头,亏你想得出来。”王笑很是嫌弃的样子,道:“他本来也是要死的。” “絮絮叨叨,我都说我知道了。”秦玄策说着,脸色忽然一变,换上一幅讨好的表情又道:“回头别告诉明心啊。” “我这么絮叨,能不告诉她吗?” “侯爷!我错了,侯爷你冷峻果绝,一点也不絮叨,我求你了。” “别闹!人追上来了,王笑你快脱衣服。” “唉,看来我的绝技是脱衣服啊……” 清军马速极快,终于在王笑一行人渡过北戴河之前追了上来。 库勒察目光看去,望见那四十余人本已下了准备过河,此时被自己追上便慌慌张张地重新爬上马背,一哄而散。 有人向西边逃,有人纵马往冰面上逃摔了下来,甚至还有人往东向海边逃。 库勒察眯了眯眼,只见一袭蟒袍的那个身影正策马向西边逃窜。 嘴里的“追”字只吐了一半,库勒察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再次眯着他鹰一般的眼,认真观察起来。 往海边逃窜的十余人中,有一个身影似乎只穿了一身白色的中衣,而且所有护卫都紧紧拥在他身边。 库勒察再次望了望西边,那个穿蟒袍的人周围根本没人在意他。 “呵,跟我玩?”库勒察冷笑一声,喝令道:“都跟我追!” 七百骑兵掉转马头,往海边追了上去…… 王笑似乎已到了绝境。 他身上的蟒袍已经脱了,穿着中衣狼狈不堪地驾着马匹、慌不择路地逃窜。 前面是一片沙地,马蹄陷在沙土中,跑得愈发困难…… 库勒察眼中浮现出一丝得意。 追了半天,终于将这只老鼠堵住了。 “看你还能往哪逃?”库勒察冷笑着,挥了挥手…… “轰!” “轰!” 两发炮弹突然在清军中炸开! “轰……” 库勒察耳边一阵蜂鸣,眼前一片悱红,身下的战马疯狂地抬起身子将他重重摔下马来。 “啊……” 惨叫声如人间炼狱。 一阵耳鸣目炫之好,库勒察好一会儿从地上支起身。 突然,碗口大的马蹄重重踩在他大腿上! “啊!” 库勒察身子一颤,目光看去,隐隐见另一匹受惊的战马又向自己踏下来。 他慌张一躲,身子在地上一滚。 再抬头,只见所有的马都惊了,将马上的战士们掀下马来,或带着人四处狂奔。还有血肉模糊的战士倒在地上翻滚哀嚎不止…… “冷静!”库勒察大喊着,却无济于事。 他转过头,想看一眼王笑在哪。 这一转头,他又是一愣。 只见十数艘海船从海边的联峰山后面转出来。每艘船上都有黑黝黝的炮口。 接着,海船缓缓向这边行来,甲板上人影绰绰。 这一刻,库勒察忽然涌起一个念头王笑原来是用海船运粮饷。 “不行,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章京大人。” 库勒察勉力支撑着身体站起来。 “撤!” “快撤……” 没有人能听到他命令,只有嗡嗡声。 库勒察眯着眼,目光看去,见一名伪满的骑兵终于控制住了身下马匹,便向他招了招手。 “将军。”那骑士好不容易才让马匹过来。 库勒察猛然一把将他扯下马,蒲扇大的双手一扭,便将他的脖子扭断。 库勒察翻身上马,转头一看,只见海岸边已有船靠岸,一个一个水手拿着兵器跃了下来。 “能上马的战士们,跟我走……” 张永年并没有一直追着清军。 他追了一会之后,便绕道从洋河上游渡河。 接着,两千护卫军排开阵列,堵住马耳,等待着。 一直等到轰鸣声响起。 张永年抬起头,看向前方。 过了一会,有马蹄声响起…… 库勒察策马狂奔了一会,忽然看到前方列阵等待的骑兵。 他心中有些绝望。 但战意却也高昂起来。 先大汗……不对,太祖皇帝以十三幅铠甲起兵,创下了八旗战无不胜的神话。今日自己哪怕只剩残卒,也要让对面窝囊的楚人知道何谓勇士。 库勒察远远盯着张永年,心道:“来啊,与我一战!” 他高抬着手,喊道:“放箭!” 手重重挥下…… 下一刻,道旁的树丛中忽然站起一个个面容黝黑的汉子,手中端着火铳。 “砰、砰、砰……” 血雾弥漫,库勒察身体一颤,低下一直高昂的头看了看胸前,满眼都是不甘。 …… 到此时,张永年才下令道:“一个都不许放走!”网首发 “杀……” 洋河与北戴河上雪花纷飞。 海面浩瀚,洪波涌起。 库勒察的尸体静静躺在雪地中,而他的勇士们已经无路可逃…… 第428章 会外语 十几名骑兵飞快跑过。 他们跨下都是瘦马,手里各式各样的兵器都有,其中还有三个骑术很逊的书生。 孟朔自己都不太明白为何脑子一热便点了几个辽人、带着这三个书生出来。 他这几天观察王笑的训练方式,明白怀远侯对士卒最看重的一条原则就是——服从命令。这四个字每天都要强调许多遍。 但也许是怕怀远侯被建奴杀了,也许是被书生那些话激的。孟朔最终还是做了这个决定。 事已至此,他也不再多想。回头被责罚也好,丢了副千户的职位也罢,就算死了,也要还怀远侯给饭吃的恩情。 他唯一后悔的是不该把书生们带上。 跑了一阵,他们便看到在地上滚来滚去哀嚎着的胡英明。 胡敬事慌忙下了马,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抱住他:“爹,你怎么了?” “敬事,你怎么来了?!” 胡英明正嚎得认真,转头一见是自己的儿子,脸色便猛然大变,喊道:“你快回去……” 孟朔翻身下马,在胡英明的伤口上看了看,道:“府尊大人伤得不重。” 他拿出金创药给胡英明敷了,系上伤口,便算简单处理过。 孟朔便问道:“敢问府尊大人,怀远侯如今情况如何?” “侯爷的马跑得太快,本官跟不上。后来建奴追上来,砍伤了我,幸亏我身手敏捷,躲得了一条性命。再后来,张将军也追了过去……” 说了和没说一样,孟朔便拱拱手道:“那便让令公子送大人回卫所……三位,胡大人就拜托你们了。” 说罢,他迅速上马,喊道:“兄弟们,我们去帮侯爷!” 十余辽人高呼一声,拍马便走。 夏向维、孙知新还没来得及爬上马,转头看去,只见他们倾刻间已跑得老远。 追肯定是追不上了,两人对望一眼,一时有些茫然。 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孟朔心中正暗自庆幸道:“终于把这三个废物弄回去了。有知府大人在,必定能劝住他们。” 那边夏向维向胡敬事道:“胡兄,你带令尊回卫所,我与孙兄继续前行。” “可是……孟千户已经带人走掉了。” “无妨,一开始我们便打算自己去。” 孙知新道:“不错,孟兄只带了廖廖数人,我们二人追上去,多一个人就多一个帮手。” 胡敬事也想去,但转头看了看自己受伤的父亲,心中便颇有些为难。 他很想开口问一句“爹,你自己能回去吗”,又觉得这样太不像话。 接着,胡英明哼唧了两声,准备开口说话。 夏、孙二人以为他要阻拦自己,连忙上了马,拱拱手便打算走。 却听胡英明道:“老夫与你们一同去。” 三个年轻人一愣。 却见胡英明支着身子站了起来,一脸正气凛然地道:“侯爷持圣命而来,在我永平府境内遇袭。当着这么多兵士的面,若是让建奴得了手,老夫还有何颜面为一府之父母官?” 夏向维愕然道:“那府尊大人不回去调兵?” “来不及了。”胡英胡摆了摆手,正色道:“老夫愿以一身力气,保护侯爷!” “这……” 一身力气? 夏向维与孙知新对视一眼,皆有些无语。 胡敬事便有些讪然地向两人摆了个无奈的表情。 他们这才想起来,胡敬事曾私下说过自己的父亲这这一年来脑子越来越有些不清楚,变得越来越糊涂。 但夏向维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他在心中暗忖道:“胡大人怕是在装糊涂……难道他是想在侯爷面前混个功劳?但他何以肯定侯爷能平安呢?” …… 四人走了好一会,便到了碣石山,只见山脚下躺着些尸体。 再往前行了一会,忽然,有三个骑兵从山道上转了出来,七人正好打了个照面。 双方都吃了一惊! 这三个骑兵是汪时康手下的伪满兵。汪时康死时,趁乱逃走的兵士大概有十几人,这三人却不愿跟着那十几骑一起走,担心目标太大。 他们在山间中躲了一会,并且对以后的日子作了一个商议。 “我们为什么要当逃兵啊?”二顺问道。 铁柱道:“汪将军都死了!不跑?库勒察迟早要让我们送死。刚才那一仗,死的不都是我们这边的兄弟?” 阿常道:“就是,老子懒得再给人当奴才。” “但汪将军说过,这天下迟早是清人的啊。” “你等得到那天吗?”铁柱揩了一把鼻涕抹在石头上,道:“就算等清人拿了天下,到时候你在哪?”更新最快的网 阿常道:“就是,每次打仗都他娘的……八旗勇士珍贵?那就让老子冲前面?” 二顺便愣头愣脑地点点头,问道:“那我们去哪?” “我们去下面的尸体上摸点银子,扮成楚人,到南边过快活日子去。” “什么叫扮成楚人,我们本来就是楚人!” “对头,总之有了银子不比打仗快活?” “下面有人吗?” “没人了。” “走……” 结果,三人刚从山坳间转出来,竟就与人打了个照面。 再一看这四人,一人官员、三个书生,铁柱便喊道:“杀了他们!我们换他们的衣服。” 说话间,他手中的长刀便已到了胡英明面前。 胡英明大骇,向后一仰,径直摔下马来,身上的伤口绽开,疼得他嗷嗷直叫。 “铛”一声向,却是夏向维提着刀与铁柱拼了一刀。 夏向维气力小,这一下震得他虎口发麻,马上便有些慌乱。 那边孙知新与阿常也是拼了一刀,手中的刀便飞了出去。 孙知新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再抬头眼中已是一片震惊。 阿常也是吃了一惊——对手这么弱? 接着他一刀挥下,便将孙知新劈下马来。 “知新!”胡敬事转头大喊一声,二顺却已挥刀向他劈过来。 胡敬事手忙脚乱地躲了一下,登时又摔下马。 二顺嘿嘿一笑,催马便向胡敬事踩踏上去。 夏向维转头看去,目眦尽裂。 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满语。 二顺手上动作一停,看向胡英明,瞬间便被吓住。 夏向维亦是转头看着胡英明,只见这位平日里有些糊涂的知府大人此时眼中带着担忧与关切,但脸上却是一幅威严之态。 …… “二顺,别信他的!”铁柱大喊一声。 二顺有些怵,喃喃道:“可是……” 下一刻,一支长矛激射而来,径直从铁柱背后狠狠贯入。 “柱哥!”二顺与阿常惊呼一声,转头便见十骑楚军从另一边奔了过来,为首的大汉浑身浴血,极凶猛的样子。 “快走!” 阿常惊呼一声,领着二顺便跑…… 第429章 走远了 孟朔刚才在碣石山下遇到了十来个满伪骑兵,解决了他们之后,便又听到后面有动静。 他放心不下那三个书生,于是折返回来。 一看,果然。 孟朔也不去追逃掉的两人,先看了看孙知新的伤势,摇头道:“命保住了,但一只手却是废了,都让你们别来了。” 孙知新刚刚转醒过来,听了这话,道:“我不后悔……往后我给军户们看看这伤口,让他们知道……建奴也并不可怕……” 孟朔一愣,道:“吹什么牛?你碰上的又不是真奴。” 孙知新:“……” 过了一会,胡敬事向胡英明问道:“父亲懂满语?” 胡敬事有些得意地抚须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永平府乃边关重镇,老夫自要学些满语。” “那你刚才和那人说的什么?” “自然是告诉他,我乃永平知府……” 夏向维眉头一皱,打量胡英明一眼,目光中带着沉思和警惕。 他刚才分明听到胡英明说的话里有“章京大人阿勒哈”。 夏向维对阿勒哈这个名字颇为熟悉,因为他有个亦师亦友的朋友名叫李丰昂,其人三年前便是死于阿勒哈的军队屠戮。 另外,夏向维不知道的是:李丰昂还有三个朋友,分别叫:王珍、贺琬、吴培。四人年少时还自诩为吃喝嫖赌四公子。 天地浩大、人海茫茫,但志气相投之人常常能形成一个又一个互有关联的圈子,或许是命运的摆弄…… 此时夏向维再看向胡英明,心中便已明白过来这位自己好朋友的父亲、任事永平府的父母官,竟已投靠了建奴。 可笑。 可笑两家多年深交,到头来竟是瞎了眼。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一行人跨过洋河,忽听远处有炮声响起。他们便连忙循着声音的方向寻过去。 等他们赶到一看,眼中便显出深深地震惊! 怪不得侯爷说“此战必胜”,原来他早有谋划…… 孟朔心道:“侯爷果然是运筹帷幄的明主!” 孙知新虚弱地笑了笑,觉得自己跑出来废了一只手臂,根本就是个傻子。但,他目光中依然带着巨大的欣喜。 胡敬事喃喃道:“我们胜了?太好了……” 胡英明则是在傻呵呵地乐着,但目光盯着远处的海船,似乎在记着什么。 夏向维盯着胡英明,能看到他眼底微不可觉的担忧之色…… 夏向维知道,自己若将这件事捅出去,那与胡敬事的交情便要断了。但看着眼前这一幕,他还是下了决心。 他深吸了一口气,向王笑走去。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路过一具具尸体,也路过一个个兵士,他感受着这胜利的气氛,有些陶醉。 他还听到胡敬事正跟在自己身后满怀激动地夸赞着这场胜利。 “这是三年来我楚军第一次斩下这么多真奴首级吧?”胡敬事挥了挥拳,慨然道:“大慰人心。” 夏向维没有回应,心中默默道:“对不起了。” 夏向维走到王笑附近时,王笑正在跟一个面容冷峻的男子说话。 夏向维并不知道那男子便是李丰昂以前常提过的我有一个好赌的朋友,他拱拱手道:“侯爷,学生有话对你说。” 王笑侧过头看了他们一眼,本带着些笑意的脸便马上沉了下来:“你们怎么来了?孟朔,你说!” 孟朔不知所措地喃喃道:“小的……” 如果王笑有危难他能解释是来救侯爷的。但此时见了这场面,孟朔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服从命令,自己不知侯爷的计划,若是冒然坏了大事,便是万死相赎。 这般想着,孟朔便跪了下来,抱拳道:“小的违反军令,请侯爷处置!” “是我逼他来的,侯爷要处置便处置我。”胡敬事道。 “闭嘴。”王笑喝道,转向孟朔道:“回头再处置你!去,把卢龙卫带过来。” “是。” 夏向维又向前一步,道:“侯爷,学生……” “一会再说。”王笑摆了摆手:“先一边去。” 他嫌这几人碍事,挥了挥手便让亲兵将他们赶到旁边。 “侯爷,学生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禀报!” 王笑转头瞥了一眼胡英明,又挥了挥手:“一边去。” 接着,他转向贺琬道:“粮饷必须尽快运到辽东……但我还在要蓟镇呆几天,这样吧,我写封信,你带给秦成业。” “侯爷,这是个大恩惠,是否由你亲自给秦将军?” “不必因这些虚礼误了事。”王笑随口道,说着转头看向海边。 却见每艘大船下都有一伙人下来。 王笑便笑道:“但该有的礼也少不了,贺老板可以给我引见这些纵横海上的大船长了……” 夏向维坐在礁石上,看着远处一群大汉围着怀远侯说话。 他心中实在有些焦急。 过了一会,胡英明走了过来。 夏向维马上警惕起来,面上却还是很平静,唤了一句:“府尊大人。” 胡英明摆了摆手,叹道:“老夫不配当什么府尊。” 夏向维一惊他知道我知道了? 胡英明在礁石上缓缓坐下来,道:“老夫想求你一件事。” 夏向维摇了摇头,本想说一句“我必须揭发你”,话到嘴边他却是又停下来,担心是胡英明在试探。 胡英明却是苦笑了一下,道:“想必你已经发现了……老夫其实一直在等这一天。从第一天投靠建奴开始,我就知道,报应不爽。熬了这么久,终于,终于有人看出来了……”更新最快的网 他嚅了嚅嘴,似有许多话想说,但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最后便道:“我只求你,向侯爷揭发我之时,便说是容貌相同之人冒充了永平知府胡英明……” 夏向维吓了一跳,讶道:“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胡英明叹道:“你是敬事的朋友,就当是为了他,帮老夫这一把。可好?” “可是……” “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我会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夏向维反问道:“这怎么行得通?” “这件事,我计划了一年多。”胡英明道:“从一年前开始,我便时常犯糊涂,对外只称是年纪大了,有心人应该能查觉到我与以前不同。” 他说着,将头上的官帽摘下来,又将花白的头发解开。 夏向维目光看去,却见胡英明头上前边的头发只有半截长。 “我已算着长度将头发剪短。”胡英明道:“如此,一会审我的时候,便能说明我是一年多以前才开始蓄发的。我之所以学满语,不是为了方便和建奴联络,而是为了印证我是假的……” :。:m.x 第430章 假的爹 “我家中后院的那株木兰花下面,有一个密室,我在里面藏了一具尸体,与我体形相似。到时我会招供他才是真的胡英明。另外,我已经和夫人商量好,她也会指认我是冒充的……” 夏向维愣了愣,有些嘲讽道:“你可想好了?你这么做,死后就是让别人的遗体进你的坟冢、享你的子孙香火……” “叛国之人,哪还有什么坟冢、香火?”胡英明落寞地笑了笑:“许多人说以后清朝能成势。但,背弃家国者的痛苦与煎熬……我既尝过,便不能让敬事再尝。” 夏向维目带鄙夷,道:“既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你还年轻,不明白的。”胡英明叹道:“当楚朝的官、又是任职蓟镇的地界……这便好比穿了一双白鞋,在满是污泥的道上走,要想不沾泥,太难了……” 夏向维眼中那丝鄙夷依然没有褪去,冷笑着摇了摇头。 “老夫行差踏错,不必再多解释。你们记住我这个教训,别再走我的老路便是。投了建奴,人便活成了狗……” 胡英明说着,有些艰难地起身,转身走去。 “为什么?”夏向维问道:“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你本可以杀了我的。” “这条路,老夫已经走得太远了,想回头又回不了,那便停一停吧……” 与一群海商见过面,又安排了一堆琐碎之事,王笑回过头,便见到夏向维又朝自己走来。 “侯爷……” “你又来了。”王笑无奈地吁了一口气,转头四下看了一眼,道:“跟我来吧。” 他领着夏向维上了贺琬的船,在船舱中坐下,方才道:“说吧。” 夏向维拱手道:“侯爷,学生发现……胡大人是建奴细作假冒的。” “假冒?”王笑手指在茶杯上轻轻敲了敲,笑道:“他让你这么说的?” “学生……” 夏向维一直语塞。 王笑瞥了他一眼,招了个亲卫过来,吩咐道:“去,把胡英明带过来。” 胡英明只当夏向维已经交待了,便在王笑面前表演起来。 不得不说,他演得极好,唯妙唯肖。连夏向维都有些发愣,差点以为他真是冒充的胡英明。 但当胡英明一抬头,见到王笑那似笑似笑的嘲讽表情,便不由愣住。 “胡大人继续演啊。”王笑道。 “别叫老子什么胡大人了,老子受够这破名字了,老子名叫阿勒图……” 说到后来,声音渐低。 王笑哂笑了一声,抿了一口茶。 夏向维低声提醒道:“别演了。” 胡英明只好叹了一口气,跪在地上道:“侯爷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我不是看出来的。”王笑道:“你演得很好,但可惜……我在京城时便知道永平知府胡英明投靠了建奴。” “怎么可能?”胡英明喃喃道。 王笑闭上眼,忽然又想到顾回芳那最后一出戏。 “本来,我打算利用你施一个反间计,但我现在改主意了。”王笑淡淡道:“想必不用那么麻烦,你应该直接就可以告诉我……蓟镇都有哪些人叛了?” 胡英明本来绝望的神情又重新有了些期待。 王笑又道:“能把你拉下水,想必这些人中,有人地位不低……说吧。” “下官说了,侯爷能给下官什么?” 王笑缓缓道:“我可以让你……最后再让你演一场戏。” 最后演一场这句话他曾经对顾回芳说过,没想到短短半月,又是用这句话撬开别人的嘴。 “谢侯爷。”胡英明磕了一个头,道:“一切还要从去年三月的一场酒宴说起,对方地位极高,下官不敢不去……” 夏向维从船舱中退了出去,他举目一望,能望见胡敬事正在为伤兵治伤。 海风吹来,夏向维瞬间被吹红了眼…… 两个时辰之后。 “不可能!”胡敬事不可置信地悲呼一声:“你不是我爹?怎么可能?!” 胡英明冷笑道:“狗崽子,凭你也配做老子的儿子?哈哈,你那猪一样的爹,早被老子一刀杀了……” 胡敬事看着对方狰狞的脸,整颗心都颤抖了一下,眼中不可抑制地便落下泪来。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胡敬事又往前走了两步,端详着胡英明的脸,端详着他只有半截的头发…… 忽然,胡英明奋力一扎,伸过头一口咬在胡敬事的脖子下面! 这一嘴咬得极是凶狠,瞬间有血从胡敬事皮肤上涌出来。 “啊!爹……” “松口!”周围的兵士冲上去,狠狠打在胡英明脸上。 几记重击,将他的牙都打掉了,兵士好不容易才将两人分开,重新将胡英明押起来。 “哈哈哈,狗崽子,下去和你爹作伴吧……”胡英明狂笑着,眼中尽是狂悖。更新最快的网 又有兵士重重一棒击在他背上。 “死奴!还敢行凶。” “打死这个建奴细作。” “别打死了。你们几个,押着他去把府尊的尸体找出来!” …… 胡敬事一脸空洞地跟在人群后面,又被夏向维带上马车。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理会颈上流出的血,只是喃喃着:“他不是我爹?怎么可能……” 胡府,木兰花早已然凋谢。 花圃下的密室被挖开,一具腐烂的尸体呈现在众人面前。 “老爷!”胡夫人恸哭道:“真的是老爷……天!那奸贼还说姆指上的扳指是掉了……” “老爷啊……” 胡敬事眼中猛然落下泪来。 他看着那具腐烂的尸体被披上白布,看着母亲俯在上面哭晕过去。 “爹!” 下一刻,胡英明仰天长笑。 “哈哈哈,一群蠢货,老子愚弄了你们一整年,哈哈,笑死我了……” 胡敬事眼中迸发出滔天的怒意。 他猛然转身抢过一个兵士腰间的长刀,愤力一捅,狠狠扎进了胡英明的胸口! “恶贼!你还我的爹的命来!” 胡英明喊完这一句,眼中的泪水再次奔流而出。 他还想再砍,却被夏向维死死抱住。 “别这样……” 却听胡英明怒叱了一句:“滚开!” 这句话看似是对胡敬事说的。 夏向维却知道,胡英明这是让自己放手。 …… 又一刀劈下,胡英明缓缓倒了下去。 模模糊糊中,他最后看了一眼胡敬事。 接着,眼前一黑。 “好孩子……为父终于护住了你心中的正道……好好活,活得像个人……” 这一天,刚刚接触了理想与志向的三个年轻人,还未跨出脚步便迎来了巨大的考验。 孙知新废了一条胳膊。 夏向维经历了忠与义的决择。网首发 胡敬事失去了他的父亲…… 这一切,似乎像是命运对他们投身理想的惩罚。 像是有人随手一弹便将蚂蚁弹得老远,并且告诉它:“苟且地活吧,你们只配这样活。” …… 但这天夜里, 有人又郑重地告诉他们:“道理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侯爷,那你相信吗?” “别问,问就是相信……” :。:m.x 第431章 算功劳 姚文华在卢龙县歇了几天,车马劳顿后那种浑身筋骨酸痛的感觉才勉强消下去。 但永平府这地界实在没什么玩头,每日里也只能听听小曲解闷。 当今天听说王笑被建奴劫杀,姚文华吓了一跳,再看着前面轻拢慢捻弹着琵琶的小琴娘便全没了刚才的闲情意致,忙吩咐人备好车马,打算万一事有不谐便趁早逃走。 等消息传来,说是王笑竟击败了建奴。姚文华眉毛一挑,有些不可置信。 但很快他便想到:老夫得去沾一沾这功劳。 “快,备轿,本官要去北戴河,快……” 等轿子出了城,姚文华坐在轿中忽然又想到胡英明一早便跑到卢龙卫献殷勤,想必此时一桩大功是少不了的。 “本以为是个蠢官,没想到如此精明。但,连老夫都没料到,他又是如何知道的?”姚文华不由捻须沉吟起来。 又过了好一会,却听快马禀报,道是胡英明竟然是建奴佃作假扮的…… 姚文华第一反应是不信,第二反应却是王笑一日之内接连办成两桩大事,若是能分一桩给自己就好了。 带着这样的心思,等他急匆匆赶到了海边,只见王笑正与一群五大三粗的海盗相谈甚欢,心中立马有了主意。 彼此相见,姚文华抚着长须笑了笑,便邀王笑单独谈。 “侯爷击败了建奴、又找出叛臣,这固然可喜……但侯爷与一些朝庭不容的海盗头子来往,怕是十分不妥。” 要分功劳自然不能直说,姚文华便打算旁敲侧击一下。 “是吗?”王笑却是含笑看着他,一幅无所谓的样子,目光似在说:“那你又能奈我何?” 姚文华愣了愣,心中暗骂这小子不知趣。 老夫都提醒你了,你也不肯给老夫点好处封口……一点也不敬老尊贤。 “是啊,这些人违反朝廷禁令,侯爷与之来往,老夫这为你请功斩奏折还如何写呢?” 王笑悠悠然道:“说起来,我却想为他们请功。” “向陛下请功?”姚文华摇头道:“侯爷该明白自己的处境……” 王笑道:“自然是替他们向姚大人请功,姚大人你督师蓟辽,想必这点权力还是有的。” “胡闹。”姚文华正色道:“侯爷死了这条心吧,老夫绝不会和这些犯禁的海贼沾上关系。” “至于姚大人的奏折怎么写?我已经想好了。”王笑径直道:“姚大人与永平知府胡英明相处了两天,发现他是建奴细作假扮。因此设下计谋,引得建奴来袭。没想到怀远侯王笑指挥不力,被围困在碣石山。” “好在危难之时,姚大人依然镇定自若,不放弃寻找破局的机会。适时正好有海商正在附近海边停泊,姚大人你舌辩群儒,说服了他们……” 姚文华一愣:“侯爷是在说笑吗?” “我是在陈述事实。” 姚文华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听王笑这意思,竟是要将两个功劳都让给自己? 果然,只听王笑接着又道:“总之,是姚大人你布下这个局,又调海商来援,才将建奴引至海边全歼。” “真的?!”姚文华惊喜道:“真的是这样?” 王笑双手一摊,笑道:“但你事先答应过这些海商,只要击败建奴,便会招抚他们,并保留现有的部众。” 姚文华瞬间便忘了自己刚才说过‘老夫绝不会和这些犯禁的海贼沾上关系’,用力点了点头。 接着,他又有些犹豫道:“可是……老夫今天在别院里听曲,永平府官员都已经知道了。” “那就是老大人你高瞻远睹、运筹帷幄,有‘谈笑间,墙橹灰飞烟灭’的气派。”王笑道:“具体折奏怎么写,老大人自己润色便是。” 姚文华眼中精光流转起来。 “侯爷真的愿意为了给这些人讨个封赏,放弃到手的大功?” “彼之蜜糖、吾之砒霜。不要也罢。” 姚文华马便明白了王笑的意图。 与其说这小子大方,不如说他懂得避虚就实。他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又是齐王一党,以他的名义再做这件事,其中诸多阻挠; 换成自己就不一样了,自己是名正言顺的蓟辽督师、又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若是陛下以为是自己得到了海商们的支持,必然极愿意扶持自己与王笑制衡……但实则,控制权还在王笑手上。 “你又玩这一手。”姚文华长叹一声,道:“和你控制京城兵权时的做法如出一辙啊。” “一招鲜、吃遍天。” 一老一少对视一眼,各自贼兮兮地笑了笑。 此事合则两利,两人便迅速说定下来。 姚文华暗自心道:这小子太会猜陛下的心思了!更新最快的网 也许这次跟着他出关,能沾到一场大功业?只是,老夫这身子骨得要熬住啊…… 海岸上,战后整理工作还在继续。 五百个光亮亮的头颅被堆成一个小小的丘包,一群永平府的官员和文士正站在那指指点点地赞叹。 等王笑与姚文华过来,他们便又围上来对着王笑一顿吹捧。 王笑拱手道:“诸位误会了,其实此次全歼这支建奴,全是姚督师主导谋划……” 等他把两人商议好的说辞讲出来,永平府诸官便愕然了一下。 有人信,更多人却是不信。 卢龙县令谢盛全就不信……他这两天招待姚文华,早已看出这位老督师万事置之不理,一心享清福。 但这种事,人家位高权重的人都已经商定好了,自己一个小小的县令多管什么闲事? “督师大人决胜千里,下官实在是对督师大人高山仰止、心悦诚服!” “哈哈哈,督师大人计智非凡,实乃楚朝之福……” 花花轿子众人抬,一众官员不吝溢美之词,一瞬间便将姚文华吹得仿如诸葛再世。 许多人却也心知肚明,王笑才是幕后的实权的人物,依旧时不时奉承他几句。 场面其乐融融。 忽然,有人冷笑道:“督师大人施谋用略,学生佩服。偏偏有些人喜欢妖言惑众,每每站在前面出风头。想必今日若非督师大人亲至,只怕他还想霸着这一份功劳,哄骗愚民……” 第432章 浪淘沙 一众官员自然听得出这话意指王笑,登时吓了一跳。 这种场合竟也有人敢泼冷水?哪个不要命的? 他们转头看去,只见说话的是永平府一个有名的才子,闵元白。 “又是这个刺头?” 闵元白出身贫寒,自幼苦读,学富五车。但因早年没管住自己的嘴,抨击永平府时事、惹恼了胡英明,一直考不上举人。 他也因此极是嫉恨胡敬事,以及所谓的永平四秀。 虽没考上举人,闵元白却依然有一身傲骨。他也自认为有资格傲,因为他是永平府学正刘勋的学生,而刘勋又是何良远的门生。 虽然何良远的门生遍布天下,但最看中这层关系的人当中闵元白能算一个。更新最快的网 自然而然的,他对王笑在京城的所做所为也是不满已久。因为王笑毁了何良远的名声,便也间接损坏了他的名声。 王笑到了永平那夜的那场谈话,闵元白也听了,视为妖言惑众——“果然,奸佞的言论就只能吸引‘永平四猪’这样的蠢货!”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今日闵元白跟着学正刘勋过来,见王笑全歼了一支小股建奴骑兵,他虽然嫉恨但也无话可说。 但现在听说这一战是姚督师的功劳,却让王笑在面前出了这么久的风头,闵元白登时怒火中烧、不吐不快。 他虽有功名,但不涉官场、朋友又不多,因此对王笑手中有多少实权其实一无所知。但他却知道,王笑其人是靠脸蛋上位,不过只是个在女人裙摆之下摇尾巴的面首。 姚文华这样有经验的文官重臣布局,显然比王笑这个虚有其表的勋戚布局更让人信服…… 百姓害怕勋戚,我闵元白堂堂读书人却不怕;官员害怕权贵,我闵元白堂堂伟丈夫却不怕! ——思及至此,他便忿然站了出来。 等一众官员们转过头看来,闵元白就更不愿露怯了,大步跨出,指着王笑便道:“别人怕你,我却不怕。” 王笑难得有些迷茫,心道:你谁啊?我惹你了? “呵,怀远侯?楚朝开国以来,驸马能封侯者,皆是迎逢献媚之辈!”闵元白慷慨激昂道:“你在京中便构陷忠良、肆虐百姓。到了永平府,又张口大逆不道之言,蛊惑百姓,妖言惑众,其心可诛!” “今日姚督师设下计略对付奴寇,你又插手军务,若非姚督师当机立断,引海盗来援,险此便因你误了此大事!” 谢全盛一愣,瞥了闵元白一眼,脸色的神色便古怪起来…… 闵元白依然忿忿不已,大喝道:“这就罢了。奴寇尽歼之后,你竟还敢在此如跳梁小丑一般上窜下跳,蒙昧永平官吏。想将功劳据为己有耶?!” “还有,胡英明是细作之事为何不细查?是否你在包庇胡敬事、夏向维、孙知新等人,这些年来他们把持永平秋闱、又为胡英明掩藏行径,为何不查?!难道因你那套祸国殃民的言论他们肯听,你便与他们坑瀣一气!” 声声喝问,掷地有声。 闵元白说罢,一甩下摆,气势卓然。 四周一静。 永平府的一众官员你看我、我看你,皆有些震惊。最后,众人的目光看向刘勋,眼中都有些兴祸乐祸。 “住口!你一介书生知道什么?还不快向侯爷赔罪!”有官员喝道。 王笑却是有些惊讶又有些好笑,问道:“你是这么理解的?” 他其实不太想理会闵元白。 既然不能拔出火铳一枪崩了这书生,那说什么都是无谓之争。毕竟理念不同,多说无益。 但偏偏这书生当着军户的面就说自己那些理论是‘祸国殃民’,这就很麻烦了,自己还指着它做事呢…… ——你骂我我不在乎,但现在耽误我事情了。 “祸国殃民的言论?”王笑便笑了笑,道:“年轻人话不要说太满。毕竟,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闵元白一愣。 他不太明白王笑在说什么,但偏偏又不能表现出不明白。 王笑也不在乎他明白不明白,反正只要让远处的军户看起来像自己辩赢了就好。 …… 过了一会。 闵元白看着王笑脸上挂着让人讨厌的微笑,他突然冷笑道:“不错,我一介书生,不能拿你这奸佞如何。但听说怀远侯词才卓绝,可敢与我比试?” “嗯?” 众人又是一愣。 这……就挺突然的。 姚文华一直冷眼旁观,此时却不由心中对闵元白的评价稍稍回涨了些——此子虽然冲动之下做了蠢事,但能在危机之中找到办法找补回来,倒也够得上‘聪明’二字。 一个书生,意气用事之下跑出来骂了王笑,其实不好收场。但比诗词虽然突兀,却是一个极好的台阶。 王笑那几首词声名在外,闵元白输了也无妨。但只要比试了诗词,别人只会夸他敢与王笑一较高下的勇气。而且王笑之后如果再想要动他,便难免被人说小气。 此时此景,王笑还不好拒绝。 果然,王笑应道:“倒也可以。” 闵元白大喜——扬名天下的机会来了! 他是才子,一直等着类似这样的机会,因此脑中早已备着几首好词。今日只要抛出来,就算是输了,往后自己便是可以与何大学士、与王笑并提相论的人物了。 下一刻,王笑忽然道:“我先作一首词,你若是自问能及得上这首词一半功力,便算我输。但若及不上,你便不必再作了。” 闵元白一愣,连忙道:“要应景……” ——你不能用备好的词。 话音未了,王笑理也不理他,径直负手高声吟道:“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 闵元白猛然一惊——这么快?!我还没答应啊!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 姚文华深吸一口气,惊得说不出话来。这首词只第一句,大雨、白浪,一落、一起,相触相激,较曹孟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更令人惊心动魄。 再往后,竟是更加气象磅礴! 一个弱冠少年,怎么可能频频做出这样雄浑的词? 姚文华震惊不已,他曾想过王笑的几首词或许是他人代笔,但今日,此情此景……只能说文章天成。 聪明?有什么用呐?人活着还得靠气运啊——姚文华心中叹惜了一声。 “……换了人间!” 一首《浪淘沙》吟毕,四周安静下来。 王笑看了一眼呆在那里的闵元白,摊了摊手,转身便走。 ——本来嘛,早就想找机会将这首词抛出来了,用伟人的诗词向这个时代的人启蒙伟人的理论……这应该很合适。 第433章 土特产 过了很久,闵元白四下一看,只见包括老师刘勋在内的所有人都抛下自己走掉了。 他极有些不甘心地用力在空中挥了一拳。 “奸贼!” 他知道王笑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分明就是故意不给自己施展才华的机会!心思之恶毒可见一斑。 自己怎么可能作出达到那首《浪淘沙》一半功力的词? 王笑用心险恶。恶心! 但再恶心,闵元白也只能裹了裹衣服,举步往县城走去…… 半个时辰之后,两个骑兵从碣石山下跑下来,一刀挥下…… 二顺道:“今天真是怪了,白天见到三个书生,晚上又见到一个。” “快看看他有什么东西。”阿常说着,已开始解闵元白的衣服。 过了一会,他又道:“咦,你看看这个文牒上写得啥?” “这家伙名叫……什么元白。”二顺皱着眉头,道:“好像是个秀才。” “你咋知道是秀才?” 二顺道:“你看啊,如果是举人,应该会有个‘人’字。” 阿常挠了挠头,突然惊喜道:“我们有路引了!” 王笑如今贵为侯爷,一众海商们的地位与他差距颇大,他本可以随意招呼就好。 但这次辽东之行,他要倚仗这些海商的地方颇多,偏偏战后他又忙了一天一夜把人家晾着。 于是,次日夜里,他便难得很盛情招呼起他们。 说盛情,无非也就是开了一场酒宴。 这些人名为海商,实则都是海盗,一开始虽还有些唯唯喏喏、斯斯文文的样子,喝了几碗酒之后,便渐渐放开来。 他们虽不敢灌王笑酒,但人人都有巴结之意,挨个都要向王笑敬上一杯。 借着这功夫,王笑便差不多将这些人认了个全。 其中地位最高的有三个:齐坚成、栾志勇、刘麻子。 齐坚成是齐氏海商的长子,时年三十二岁,沉默寡言,看起来颇有城府。他在这些人中势力最大、部众最多。齐家世代经营海贸,主要活动在日本一带,曾经也是海上霸主,十年家他们还能和郑氏海商相争,但如今已完全落在下风; 栾志勇则是扬州人,五十多岁。他幼时倭寇杀了他家人,又掳了他打算发卖,他反倒是认了倭寇头子作干爹,二十年后熬成了首领。后来他发现海上商贸取利比抢劫还多,便慢慢开始也做些生意,当然抢劫的路子还是没丢下; 刘麻子是徽州人,年少时在徽州海商船上当水手,武艺颇高。后来他所在的船被海盗劫了,他便成了俘虏,海盗们见他是个人才,便留他下来,也是慢慢混成了势力颇大的海商头子…… 这些人如今肯过来,少不了贺琬的串联,但他们自然也带着各种各样的私心。 王笑看起来虽年少,但也是个老油条。只说招抚一事能成,并让他们保留部众。可具体说到以后能得个什么官职,他却总是随口略过去。 这些人想招抚想了多年,如今刚有成果,反而开始着急起来,王笑便故意要压一压他们。 酒过三巡,海商们问得紧了,王笑才终于应道:“诸位的期待我都了解,但朝廷也有顾虑,毕竟降而复叛的事也不是没有过……” “侯爷也知道,如今形势不一样了。”齐志勇道:“郑氏受抚后的用处大家也是看到的,我齐氏绝不比他差。” 王笑点了点,拍了拍齐志勇的肩,笑道:“我知道,只是此事重大,得等我回京再谈。当然,我并非没有诚意,今日姚督师既已答应我们的要求,这便是好的开始……” “我对你们的前景最是看好,通国所用,辗转灌输,十倍百倍之利。这样的生意我必是支持你们做的。只是……万一哪天建奴入主中原,你们觉得这海禁会更严还是更松?” “蛮夷懂什么海贸?”刘麻子道,接着愕然道:“建奴还难道还能入主中原不成?” 王笑长叹一声,道:“郑首辅都奉皇孙到南京了,你说呢?” 齐坚成便明白王笑的意思——双方都得给出敬意。 这种事不好急在一时,他便哈哈一笑,道:“侯爷先天下之忧而忧,鄙人最佩服这样的高义之士,往后但有吩咐,义不容辞……” 一场酒宴,当着所有人的面谈,其实谈不出太具体的东西。海商们大大小小十几家,每个人所求利益不同,具体都得落在私下谈。 王笑今日无非是熟悉一下他们,并在他们心中埋下一点小小的种子。 贺琬见火候差不多了,便摆手道:“今夜把酒言欢,不谈这些公务……”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等散了宴,齐坚成又笑道:“我们这些人给侯爷送了些不值钱的东西,已堆在卫所的空房里,还请侯爷笑纳。” 王笑也不推却,含笑应下。 栾志勇却又凑过来轻声道:“侯爷,鄙人的礼物是秋田的土特产,侯爷可以去看看。” 王笑一愣,颇有些好奇他送的什么东西,竟还要特地和自己说一下。 秋田? 难道这粗鲁的海盗头子给自己送了一只秋田犬? 好奇心起,王笑便决定过去看一下。 他如今还蛮富的,也不需要靠收贿赂来维持生活,但收了东西也好安人家的心。 王笑打算明天还要再告诉他们:我很喜欢你们的礼物。 堆礼物的房间很大,以前是个空空如也的库房。 王笑推门进去,便见里面已堆也不少东西。 他很期盼有些枪啊、炮啊这些东西,哪怕望远镜也是极好的…… 首先入眼的却是一棵很大的红珊瑚。 什么玩样嘛。 下一刻,王笑又是一愣。 这……这就是栾志勇送的‘秋田特产’? 却见房间中间正铺着一张草席,一个身穿和服的少女正端端坐坐地跪坐在那里。 王笑这还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礼物,颇有些无语——栾大哥,我可是驸马啊。 那位秋田特产却是抬起头,很是温顺地行了一个礼。 她的头磕在地上,显出背后的小枕头来。 声音倒是蛮好听,但哇哩咕啦的让人听不懂。 但,王笑其实是会说几句日语的。 “空帮哇。” 秋田特产一听,显得很有些惊喜,挥着手又是哇了一通。 接着,她便走上前来想拉王笑。 王笑愣了愣,又是脱口而出了一句日语。 “呀么跌。” 秋田特产连忙双手握在一起,深深鞠躬了几下,很是歉意又很是温顺的样子。 火把的光芒之下,她的皮肤看起来很好。 秋田县是日本赫赫有名的温泉大县,良山湖泊,水质颇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是日本有名的出美女的地方。 王笑不由感慨道:海盗头子懂行、会来事。 下一刻,忽然有人在他耳边喝骂道:“你想死了是吧?!” 第434章 登徒子 听得这一声喝骂,王笑只当是秦小竺来了。 他转身一看,却是吓了一跳,只见眼前赫然是一张鬼脸。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愣是呆了一下。 一旁的秋田特产更是吓得花容失色,眼睛一翻竟是晕了过去。 王笑目光看去,只见她和服下趿着一双木屐,白袜上面的小腿均称,蛮有看头的…… 秦小竺便摘下恶鬼面具,在他头上敲了一下。 “你还看?!” 王笑故作淡定道:“唔,我在想,为什么栾志勇要送一个这样的……特产给我。” “还能为什么?你们臭男人聚在一起便尽整这些破事。”秦小竺颇有些不满。 王笑背过手,摆出一脸正经的表情,问道:“那些海盗头子,现在你能叫出名字的有哪几个?” “当然就只有姓栾的这个王八蛋。贼杀才。” “你看,这就是栾船长的目的所在。这礼物送得……能让我印象深刻。他便在所有海盗中领先了一筹。” 秦小竺果然被他岔开话题,问道:“为什么?” “这些人如今是聚在一起才有足够的声势能引起我的注意。”王笑道:“但你看,郑芝龙只有一个,所以他们被抚招之后必然也要面对整合。这背后便存在竞争关系……其中还有一些人只是想跑来骗个官职,继续回去过他们的逍遥日子。” 王笑说到这里,叹息道:“所以,他们现在才讨好起我来不遗余力。而我得想办法从中分辨出他们的诚意。”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秦小竺手指勾着那面具,双手背到身后,往前走了一步,盯着王笑的脸,道:“我是问,为什么这礼物送得让你‘印象深刻’?” 眼神中很有些威胁的意味。 王笑微微色变,喃喃道:“因为……因为我是驸马,还从未收过这样的礼物。” “这是怎么样的礼物?” “这……”王笑故作镇定道:“这女子竟还没有汉化,乍见之下,我还以为栾志勇是随意找的。但一细想,便发现这海盗头子颇有心思。” “何谓没有‘汉化’?”秦小竺道:“就是不会说我们的话?” “对。”王笑淡淡道:“栾志勇送这样一个女子,一则表示这确实是秋田的特产;二则表示他没有借机放眼线在我身边;三则这样更……咳,没有三则。” 秦小竺问道:“但她如果会说汉话,只是假装不会呢?” “不至于,这种事一审就露陷。” 秦小竺马上便道:“那我来审!” “好……好啊。”王笑暗暗松了口气。 秦小竺却是又皱了皱眉,道:“老实交待,你看上她了没?” 王笑连忙摇头。 ——这个类型的老师,我看得多了,不至于…… 他探手从秦小竺手上将那个面具拿过来看了看,笑了一下,问道:“你竟还带着这个回家?” “是啊。”秦小竺悠悠然吁了口气,道:“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去京城……留个念想。” 她向来是有些大大咧咧的,此时却难得有些怅然的样子。 但只过了一会,她又笑了笑,转头问道:“你和淳宁以后可别忘了我啊。” …… 两人安静了一会,不约而同地并肩在积雪的校场上走着。 王笑道:“在碣石山下的时候,你干嘛直接伸手就去挡刀?手断了怎么办?往常没发现你上了战场这么蛮干。” 这话他当时就想说,只是那时太仓促。等后来,他再见秦小竺又有些不忍,也不敢训她。 但此时说出来,王笑还是带了些训斥的语气。 “那有什么。”秦小竺理所当然道:“战场之上断条胳膊算什么,有几人不挨刀受伤的。” 王笑侧头看了她一眼,轻声问道:“你受过很多伤?” “当然啊。”秦小竺撸起袖子道:“你看……哈哈,还有一次我都没注意,下了马一看,腿上一个大口子在流血……” 她说着竟是很自豪的样子。接着,她抬头一看王笑的目光,忽然又有些害臊起来,连忙拉下袖子背过去。 末了,秦小竺又转头瞪了王笑一眼,骂道:“登徒子。” 王笑颇为无辜。 “我怎么就登徒子了?” “盯着老子……人家一直看,还不叫登徒子?” “我目光很正经好吧……” 两人这般说着话,倒让王笑觉得像是回到了读书时代和女孩子在操场上闲逛的场景。 他便难得有些孩子气地拿雪球丢秦小竺。 这种逗弄女生的事他以前也没少做,没想到如今却……被秦小竺按在地上一顿揍。 等秦小竺将他拉起来,忽然用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拉出一个笑脸来。 “你好久没这样笑了。”秦小竺偏了偏头,思考着说道:“好像从有了锦衣卫开始,我就没见你这样笑过了。” 王笑一把拍掉她的手,揉了揉脸,道:“我可是侯爷,你敢捏我?再说了,侯爷哪能再像傻子一样笑。” “给你能的,娘希匹。” 王笑便拉着她,找了两个马鞍坐下来。 秦小竺看着天空道:“我没和你说过我为什么会进京吧?” “嗯。” “我三叔秦山河战败被俘,投降了建奴。”秦小竺道:“我和玄策进京,其实是代我祖父表示他忠于朝庭。但这次陛下允你带我回去,看似信任之举,其实……还是因为怀疑我祖父,想安他的心吧?” 王笑默然不语。 秦小竺偏了偏头,又问道:“那你呢?你信任他吗?” “等我先见过你祖父,到时再回答你吧。” “但淳宁就相信我们秦家。”秦小竺道:“我也向她保证过,我祖父绝不会降奴。” 她说着,很认真地转头看向王笑,神情很是坚定。 但在王笑看来,两个小女孩之间这样的保证显然是很幼稚的。 “我知道,只是我得先见见他。” “哦。” …… “对了,那天你和淳宁说了什么啊?”王笑换了个话题 “不告诉你。” “真不说?”王笑依旧有些好奇,道:“也许我可以给你们一些……参考意见。” “走开。”秦小竺说着,气恼地踩了他一脚,自己站起身走掉。 她走了几步,想了想又回头道:“总之,你以后得好好待淳宁。我这次回去应该是很难再进京了……但你要是敢欺负淳宁,我就……揍你。” 第435章 收学生 过了两日,王笑送走了贺琬与一众海盗。之后耿正白与耿当带着人马赶到卢龙县。 耿当向王笑禀报了王珰被劫之事,便跪在地上请罪。 王笑皱了皱眉,对这件事感到有些鞭长莫及。 他其实还蛮在乎王珰这个五堂兄的。或者说,如果有选择,他穿越而来其实是想活成王珰那样,能娶自己喜欢的人,、忧无虑地过自己的日子、不会因为身份有太多束缚…… 但想到这里,王笑又摇了摇头不行,这个人运气不太好。 心中虽也担忧,但至少表面上王笑依然还是很淡定,道:“我相信小运能救回堂兄。” “至于你,”王笑又看向耿当,道:“便留在卢龙县当千户吧。” “俺不想当千户,俺想在侯爷帐下当个小卒……” “闭嘴,做错事还跟我讨价还价!”王笑骂道,“狠狠地操练,给你两个月时间,若到时这些军户还是现在这样,提头来见。” “是。” 接着,王笑定下了卢龙卫的训练、伙食、屯地等等各项规章,便出发离开卢龙卫。 临走前他倒还顺手办了几件小事。 比如任令方勇勇为百户;比如上表为姚文华请功。 再比如,孟朔不听军令,王笑便撤了他副千户一职。孟朔却执意要跟着护卫,王笑便让他作了个亲卫。 …… 车马再次启程,向着山海关的方向缓缓出发。 王笑与秦小竺在马车中坐定,打算继续在车厢里了解辽东的情况。 才走了一程,忽然见有人骑着马追了上来,骑术还很蹩脚的样子。 “侯爷,请等等学生。” 王笑掀开车帘一看,却见来得是夏向维,便吩咐马车停下。 夏向维好不容易赶到,喘了两口气,下了马便直接在王笑面前拜倒。 嗯哼?这便是传说中的拦轿鸣冤吧? 王笑便笑问道:“你有何冤屈要诉?” 当侯爷其实蛮无趣的,就只能靠这点无聊的小调侃维持生活这样子。 夏向维一愣,端正神色,郑重道:“请王先生收学生为徒。” “什么?” “请王先生收学生为徒。”夏向维又说了一遍。 王笑摸了摸鼻子,问道:“夏兄今年贵庚?” “学生二十有二。” “不巧,你长我六岁。” 夏向维高声道:“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 王笑一愣,心道:这篇课文我也学过。 “……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夏向维极是认真地吟诵着,“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他既背诵了这么长一篇,王笑只好稍稍收起调侃之心,问道:“你为何要拜我为师?” “正是道之所存,师之所存。” “不因为我侯爷的身份?” 夏向维正色道:“不因。学生若存一丝攀附之心,请天地人神共诛。” “唔,那你想和我学什么?诗词歌赋、权谋手段、烹饪厨艺、酿酒制茶……”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学生只想学民主思想。”夏向维道:“学生是认真的,请先生不要开玩笑。” “你看,你连我开玩笑都受不了,还说要拜我为师?” 夏向维:“……” 王笑摆了摆手,笑道:“那些思想你能接受多少便接受多少,不必扯上这些名份。何况我自己也只是半桶水晃荡,不足以教你。” 夏向维道:“这些日子,学生困惑颇多,愈发察觉开民智维民权之艰维,更恐一步踏错,谬之千里。因此只求跟随先生时时请教。” 王笑道:“哪怕我是个奸佞?” 夏向维想了想,道:“世人看学生,不也觉得学生是个傻子吗?” “嗯?” “先生你看,学生也是会开玩笑的。”夏向维道。 “不好笑。” 夏向维只好再行一礼,道:“恳请先生收我为徒。” “这很荒谬。”王笑道。 “先生说过存在即合理。” “我说过吗?”王笑有些无奈起来,又道:“你去考个功名,光宗耀祖或者为百姓谋福也好啊。” 夏向维道:“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 “在我面前,收起你这套之乎者也。” “弟子谨遵师命!” “我什么时候答应收你为徒了?” “先生明明已经答应了……” 车厢里,秦小竺看着这一幕,有些不爽起来。 本来她在一路跟王笑呆的时间就不算多了。如今又跑来一个苍蝇,这算什么回事? 她心中气不过,便拿起一个果子,随手一丢砸在夏向维头上。 “弟子谢师……”夏向维话到嘴边,看向王笑道:“谢师父赏赐。” 前面的车马上,姚文华放下车帘,摇了摇头,心道:“永平府人杰地灵啊,这小子看着傻气,偏就让他攀附上了王笑这个实权侯爷,往后怕是要前途似锦喽。” 夏向维并不知道姚文华对自己的评价。 但总之,世间万事,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 王笑的车马终于离开了卢龙县境内。 县城内有许多人终于长长吐了一口气,接着破口大骂起来。 但每个人反应其实不太相同。 “这小兔崽子可算走了,弄得乌烟瘴气!” “本官要上书告这小子一状,竟敢作的这样的词,哼,魏武挥鞭?此子有曹孟德之心乎?” “王笑这些天的大逆不道之言都记下来了?快,派人快马传到京师……” “派人去蓟镇禀告将军,王笑已经走了,可以放心了……” 而去往辽东的队伍中,夏向维则向王笑问道:“老师那些思想本就遭官绅忌惮,再作出那样的词,便不怕引火烧身吗?” “我只怕火不够猛。”王笑随口应道。 夏向维不由皱眉思索起来,良久方才问道:“老师是想……引发争论?让更多人知道我们的思想?” “也许吧。我困了,你走开。” “是。”夏向维又转过身拱手道:“弟子随老师学习,片刻间已受益匪浅。这种为理想舍身的态度正是吾辈……” “我怎么原先没看出你这么碎嘴?出去……” :。:m.x 第436章 天地会 胡家灵堂里,一身素缟的胡敬事正跪在棺椁前。 他不知棺木中躺的并不是他爹,依旧一张一张地将纸钱放入火盆。 不过时,孙知新走起来,在他旁边跪坐下来。 “夏兄已经走了?”胡敬事低声问道。 “是啊。” “若非家中变故,我也想与他当同门。”胡敬事叹了一声,又问道:“但,你怎么不去?” 孙知新放了一张纸钱在火盆里。他还不习惯只有一只手能动,此时动作颇有些笨拙。 “实践出真知。”孙知新道,“侯爷也说过,他谈的那些道理未必就真的适合目前的楚朝,而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胡敬事转头看去,只见火盆中的光映着孙知新的脸,显出些坚毅来。 “那些说法,有太多对眼前情况不切实际的。这世间有千万条路,终究还要我们趟出一条真正适合楚朝百姓的。”孙知新道:“要趟出来,不是闷头作学问能做到的。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所以,我思来想去……” 胡敬事问道:“你想怎么做?” “要谈民族民主民权,先启民智。而要启民智,没有数十年之功不可得。这两天我问了很多同窗故友,他们都说此事万万不行。但,我还是想先做起来。”孙知新道。 “若是因为知道此事艰难,于是所有人都不去做,那何谈成效与希望?若此事须费数十年、上百年之功,那我愿让这数十上百年是从我而始,从今日而始。” 孙知新说到这里,眼神愈发坚绝起来,又道:“我要去寻找志同道合之人、去百姓之中传道解惑。今日,我也是来向你辞行的。” “你也要走?”胡敬事嚅了嚅嘴。 他回望了一眼胡英明的牌位,有些犹豫起来。 孙知新却已站起身,笑道:“你我多年朋友,也不必多作离别之态,往后照顾好自己。” 说罢,他向胡英明的牌位行了一礼,转身往外走去。更新最快的网 “等等!”胡敬事忽然喊道。 孙知新回过头,苦笑道:“你不必劝我。这两天,我已听过太多人劝。” “我不是要劝你。”胡敬事咬咬牙道:“我跟你一起去。” “可是,胡大人……” 胡敬事郑重道:“正是因为我爹之事,我才必须这么做!我爹在世时悲悯百姓,又宁死不投于建奴。我身为人子,自当继承他的遗志,振邦兴国,不念己身。” 孙知新道:“你孝期未过,若是出远门,往后难免遭人诟病。” “孝在心中,不在世人口中。” 胡敬事说罢,转头跪在牌位前,低声问了一句:“爹,你教我读书济世,如今若在天有灵,能不能告诉孩儿该如何做?” 接着,他缓缓闭上眼,等待着答案。 过了一会,当胡敬事再睁开眼,眼中已只有坚决…… “孙兄,如今既已有两人,不如我们成立一个团体?” 孙知新讶道:“此时此地?” “不错,亡父在上,可为你我见证。” “好!” …… 又过了一会,胡敬事沉吟道:“到底叫什么名字好呢?” “你可还记得侯爷谈到这个问题时说的那几个名字?” “我想想啊。”胡敬事闭上眼,思索起来。 记记中,王笑很是随意地说道:“若是志同道合的人多了,还可以成立一些团体,唔,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像天地会、红花会,以后也可以有同盟会……” 当时说到这里,当时的谈话便被人打断了一下。 “天地会?” “好,就叫天地会……” 鸡冠子山。 王珰这几天过得不算好,但也不算太坏。 威风寨的人对他这种有学识的人还是蛮尊重的,但生活环境实在上让他受不了。 衣食住行,样样都寒碜。 这天,牛老二、诸葛老三领着几个喽啰、带着王珰下山去卖古董。 刚出发,王珰便抱怨道:“你们掳我上山时懂得拿麻袋把我弄上来,现在下山却要我自己走?” 牛老二愣道:“不然咧?” “好歹有个轿子啊。”王珰蹲在地上苦着脸道:“我脚都磨破了。” “我的王公子啊,这才走了还没二十步啊!” “你们这山路石子也忒多了。” 诸葛老三不耐,随手指了个喽啰吩咐道:“你背他。” 王珰目光看去,见那喽啰精瘦精瘦的,不由问道:“他行吗?” 说话间,那喽啰已一把将他扛了起来,力气大的吓人。 “哎哟,你这身子骨也太硌人了。” 牛老二不耐起来,大骂道:“再嚎,俺宰了你信不信?” 王珰这才闭嘴。 他们要去南边的曲阳县,路程颇远,这样走要走上半天。才下了山,又过了一条小河,王珰又开始叫饿。 牛老二和诸葛老三只好带他到前面雹水村村口吃面。 等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上来,王珰一看便又抱怨起来:“这面怎么吃?好赖加点浇头啊……” 牛老二大怒,喝道:“你有完没完?!” 诸葛老三拉了牛老二一把,转头道:“王公子你是富贵人,但入乡随俗的规矩也得讲吧?一碗面加卤煮便得多加三钱,我们八个人出来,便是二十四……” “英雄,我们带的货都上千两了,差这点钱?”王珰推了推面前的碗,死活不肯吃。 “你以为老子是干什么能赚钱的营生?”诸葛老三怒道,接着压低声音道:“这年头劫道劫来的一个赛一个得穷,几年也做不了这样一单,但知道我们寨子得养多少人吗?都是拖家带口的,银子流水一样哗哗……” “在山上吃些糟糠烂菜,下了山你还虐待我?”王珰道:“不就是银子吗,我出,成了吧?回头从我的工钱里扣。” “你的工钱?” “我给你们看古董没工钱的啊?” “没有。” 王珰怒气上来! 他随手便将头上的束发的簪子拔下来拍在桌上:“我请,行吧英雄?给弟兄们的浇头都满上,上几盘可口的小菜,再去买两辆马车……” 牛老二目光看去,见那簪子黑不溜湫的,不由问道:“这玩意值钱?” “墨玉的,懂吗?” “嘿,真他娘的能藏东西。” 诸葛老三却是在王珰头上一拍,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小子,钱是这么花的?” 王珰无奈道:“英雄啊,你咋就不明白,有花才有赚。还有,你们赚钱的门路就不对。为了五百两银子就敢想弄我笑哥儿,这不是守着金山要饭吃吗?”网首发 牛老二道:“订金五百两,原本说好事成还有五百两。不少了。” 王珰道:“你当时把消息卖给我,两千两银子我也给你。” “真的?” “别听他瞎吹吹。”诸葛老三道:“我们凭本事踏踏实实赚银子。这年头多少人一年下来三两银子都赚不到,五百两不少了。” 他说着,将桌上的墨玉簪子往王珰头发上一插,又道:“你既然已经入了伙,老子不惜得要你东西。” 王珰急道:“我怎么就入伙了?不是,我们吃点好的啊。” 周围的喽啰也是求道:“就是啊,三当家,不吃白不吃……” “寨子里大家伙还省吃俭用的,我们凭啥就下山吃浇头?”诸葛老三四下一看,道:“哪个想开小灶,老子宰了哪个!看给你们惯的。” 王珰登时苦了脸,无可奈何地捧着面碗吸溜起来了。 过了一会,牛二老却是让店家加了半个鸡蛋丢王珰碗里。 王珰一愣,便听牛老二骂道:“别再嚎了,吃。” 王珰夹着那鸡蛋登时便苦了脸。 “唉,怎么就得过这山贼的苦日子呢……” :。:m.x 第437章 来攻山 吃完面,王珰随着牛老二等人离开了雹水村村口这家面摊。 不多时,庄小运领着番子们从另一条路策马过来,在面摊上买了些吃食。 “敢问店家,可有见过一个白净秀气的公子哥,十七岁样子,嘴上少了几颗门牙……” 那面摊老板一愣,心知他要找的就是刚才那个吵闹少年。 但他店开在这里其实和威风寨有不少交道,于是随手向东边一指,应道:“方才有个公子往那边去了,少没少门牙那就不知道了。” 庄小运谢过,领着人随着他说的方向找了过去。 那面摊老板不由大松了一口气。 正收着碗碟,忽然有个乞丐儿飞快地跑过来,趴在桌子上气顺吁吁地对他道:“吴老板,前头有官兵来了,是要去剿威风寨的。我跑不动了,快,去报信……”更新最快的网 吴老板一听便有些急了,嘴里念叨道:“怎么就来剿了呢。” 说话间他嘱咐好那乞儿看好面摊,自己一转身便向鸡冠子山上跑去。 这种事,倒不是他多有义气。 因山贼这行当也有讲究,简单而言便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不劫掠周围的村庄,相反得给周围的村民一些好处,如此出了情况也好有人通风报信。 反过来,至少在雹水村在地界上,官兵在百姓眼里才真是吃人的老虎。 跑了不多时,吴老板猛然便听到身后一身惨叫。 他回头一看,却见官兵中的几个斥侯已策马到了面摊前,几刀便将那乞儿剁了,接着便向自己这边冲过来。 吴老板心骇不已,一张脸登时吓得惨白,转身便往官道边的树林里逃。 “嗖” 箭矢飞来,正中在他的后腰上。 “别让他跑了……” 忽然,有人大喝道:“住手!” 接着,十余骑从东边的道上飞奔而来。 那几个官兵并不停手,飞快往前掠去,擒住那面摊老板。 “住手,锦衣卫办差!你们哪个将军麾下的?”庄小运策马上前,手中将令牌高扬起来又喝了一句。 那几名斥候吃了一惊,这才连忙抱拳道:“见过上差,我等是林督师的督标营麾下,正奉命办差。” 庄小运对他们办什么差不感兴趣,指着那吴老板道:“这个人给我。” 他方才走了半程便查觉到这面摊老板神情有异,因而调头回来打算细问。 “这……”那斥候有些为难道:“这老小子勾结山贼,打算通风报信……” “官爷,你要找的人,小的知道在哪!”吴老板登时大喊道:“那位缺了门牙的公子就在威风寨……” 忽然,一支箭矢射来了,猛然贯进吴老板的喉头。 庄小运大怒。 他转头一看,却见一列列官兵从官道上赶过来,为首者一身盔甲,骑着高头大马,正缓缓放下手下的弓。 “你干什么?!”庄小运喝道。 却见那将军策马过来,看也不看庄小运,向斥候们喝道:“我大军已至,你们还不去清理山贼眼线?走露了消息,你们担得起吗?!” “可是,这位是锦衣卫……” 那将军挥了挥手,将几个斥挥散,这才转向庄小运道:“原来是锦衣卫的上差,失礼了。本将林督师麾下游击将军,冯正昌。” 说罢,他飞快瞥了一眼庄小运手中的千户腰牌,皱了皱眉。 “冯将军,你为何射杀此人?” “此人是山贼耳目,本将只好将他射杀。”冯正昌道。 “但他关系到我锦衣卫的案子。” “但末将也是军务在身,见谅。” 一句话说完,冯正昌一抱拳,径直领着人向前行去。 庄小运便策马跟了上去,又沉着脸问道:“冯将军这是去剿哪支的山贼?” “鸡冠子山。” “威风寨?”庄小运又问了一句。 冯正昌侧目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反问道:“上差对威风寨感兴趣。” “不错,威风寨有我要找的人。” “哦?原来如此。”冯正昌点了点头,又四下一看,只见远处有几个百姓正往这边张望。 他便笑道:“那这样如何?等我们剿了威风寨,上差要什么人直接带走便是。” 庄小运皱眉道:“我要保证他的安全。” “好。”冯正昌一口应下,道:“上差要找的是何人?” “一个公子哥,少了几个门牙……” 说话间,两人都彼此观察着,互相都提防着对方。 队伍走了好一会,到了鸡冠子山脚下,冯正昌便先吩咐两千人先将山围起来…… 正准备攻山,却被庄小运又拦下来。 “我说了,要保证我的人安全。” “上差请听我一言,”冯正昌低声道,拉着庄小运往旁边走了几步,道:“这威风寨我必须得剿……” 忽然,他猛然一刀向庄小运心口扎下! 庄小运却早有防备,翻身一躲,险险躲过这一刀。 “杀了他们,一个都不许留!”冯正昌大喝道。 庄小运目光看去,只见自己那十余个番子已被隔开,登时暗道不好。 接碰上,十几个官兵举刀便向他劈过来。 庄小运就地一滚,躲过这大部分刀锋,却也还是被伤了几刀。 他大吼一声,拔出刀,不退反进,径直向自己手下番子在的方向一路拼杀过去。 “庄千户!” 番子们大吼着,纷纷拔出佩刀,向着这边杀过来。他们却被人围在人群里,一个一个缓缓倒了下去…… “杀啊!” 忽然,有巨石从鸡冠子山上滚了下来,轰然撞在官兵当中,激起一片惨呼。 冯正昌抬头一看,只见山上的山贼居然已有了准备,甚至还敢反过来向官军阵营冲下来。 这一下出乎了他的意料,冯正昌连忙调动官兵与山贼对阵,另又分出五十人围杀庄小运…… 曲阳县。 牛老二一行人弯弯绕绕,终于在一间不小的宅院前停了下来。 王珰不由问道:“我们要卖古董,为何不去当铺?” 诸葛老三道:“你见过哪个山贼去当铺?” “我没见过,因为你们是我见的第一拨山贼。”王珰又问道:“那这里是哪?” “此间主人便是绿林人称千手算盘的西门无计,黑白两道的消息都能从他这里买,在北方绿林属他人脉最广,专门做一些穿针引线的买卖。” “千手算盘?我二堂兄单手就能打算盘,何必用千手?还有,什么叫穿针引线的买卖?” 诸葛老三不耐烦道:“比如你要雇凶,就可以让他替你找杀手。还有,我们要卖古董,便可以由他联络买家。” 王珰白眼一翻,道:“那不就是牙行吗?我还以为多了不起。” 诸葛老三登时语塞…… 进了大堂,不一会儿,便见一个打扮富贵的中年人进来在上首高坐了,他三络长须修理得十分漂亮,想必便是西门无计了。 第438章 破壁垒 “两位当家今日过来,是为了上次那桩买卖?”西门无计开口道:“那主顾如今我也联络不上了,五百两的定金便算送你们了。” 牛老二大咧咧道:“可不就是送我们吗?嘿,这样做生意的俺还是头一回见到。” 西门无计似乎极瞧不起他,耷拉着眼皮,应都不应。网首发 王珰一听,不由惊讶地看向牛老二道:“那事,是他让你们办的?” 西门无计怫然不悦,道:“哪来的嫩鸟?连门牙都没有。告诉你,老夫只穿针引线,不问具体事由,休将什么事都往老夫头上扯。” “是,是。”诸葛老三便抱拳笑道:“我们今日来,是有上好的宝贝要卖,请西门庄主联络几个买家……” 王珰在一边听了,不由心想:这鼻屎一般大的宅子,竟也能称庄主?那我爹和大伯岂不得叫国主? 那边西门无计轻哼了一声,道:“就你们?能有什么宝贝?” 诸葛老二让喽啰将麻袋打开,先是掏了那宋代的建窑釉兔毫盏递过去。 西门无计眯着眼瞧了瞧,又是讥笑了一声,随手将茶盏摆在一边,道:“还以为几个乡下土贼能有什么宝贝。你们莫非是来消遣老夫的?” 牛老二一愣,大巴掌在王珰肩上一拍,问道:“你小子骗我们的?” “我没有!”王珰急道:“这真是宋代的兔毫盏……” “宋代兔毫盏?呵,几个村夫,拿点破烂当宝。”西门无计说着站起身,随意整理了一下袖子,道:“没别的事便走吧,老夫没功夫陪你们玩。” 王珰气急,从麻袋里又将唐三彩陶罐拿出来,伸在西门无计面前,道:“你看清楚,这些可都是连值连城的东西。” “拿开!”西门无计掩鼻道:“这一股馊味。” “唐三彩……” 西门无计脸上不悦之色愈发明显,皱眉道:“你们还不快滚?” 牛老二与诸葛老三对视一眼,低声道:“我们让这姓王的小子耍了。” 诸葛老三犹不甘心,又问道:“西门庄主,这些东西真不值钱?” “这小崽子头上的墨玉簪子还能值两钱。至于这几个仿品?呵,你们若懒得拿回去,老夫丢给你们三两银子又何妨。” 牛老二又是狠狠瞪了王珰一眼,向诸葛老三点点头。 三两也不少了。 王珰着急起来,拉着诸葛老三便道:“你们信我啊!这不是仿的……” “呵,一群井底之蛙,往常也只配干些道上别人不做的活计,还真以为自己能捡到宝?”西门无计讥嘲道:“天上能掉馅饼吗?你们能有这个命吗?” 见了这高人一等的姿态,王珰只觉一股火气直往头上冒,向牛老二道:“他这么说你们都能忍?你们可是山贼啊!” 偏偏牛老二他们就吃这一套,觉得自己是粗人,在西门无计这样大豪面前抬不起头来。便向王珰骂道:“你闭嘴,还想耍老子?回头让你好看。” 王珰惊愕了一下之后,瞬间炸毛起来,指着西门无计嚷道:“好你个老东西!你这是想昧我们的东西啊……” 西门无计居然也不怒,冷笑道:“老夫在道上什么地位?他们又是什么地位?昧你们东西?也不想想老夫在道上是什么名声?你见过哪个达官贵人会要老农夫的破锄头?” 一句句反问下来,牛老二头埋得更低,只觉臊得慌,又向诸葛老三道:“三两卖了吧?别在这丢人了。” 诸葛老三抬头看了看西门无计的神情,便也有些犹豫起来。 他们以前不过是在码头最不起眼的打手,西门无计却早已是曲阳一带声名远播的大豪,来往的既有黑道上成名已久的豪杰,也有白道上的达官贵人。 这位天然的地位差距在他们心中如一道壁垒,因此相较年少咋呼的王珰,他们更信服西门无计这种声名鹊起的绿林大豪…… 下一刻,王珰嚷道:“东西我们不卖了,走!” 他说着,上前便去拿案上的兔毫盏。 西门无计忽然伸手在他胸前轻轻一推,便将王珰摔在门槛上。 “小兔崽子,你当老夫这里是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王珰这一下摔得七萦八素,勉强支起身想找回场面,却忍不住疼得大哭起来了,泪水想止也止不住。 但他终究知道眼下不是哭的时候,忙大喊道:“二哥,三哥,你们看到了吧?这老东西就想昧我们东西!三两银子,他就想拿我们值三千两的东西。” 牛老二与诸葛老三对视一眼,再次犹疑起来。 王珰连忙抹着泪站起来,躲在牛老二身后,指着西门无计大骂道:“告诉你,我们威风寨不是好欺负的!” “井底之蛙?我呸,我看你才是井底之蛙。就你身上这件袍子,还以为自己穿的是南京云锦吧?嘿,上面瑞草云鹤的图案都绣错了,仿的!你见过哪只鹤有五个爪子的?” 西门无计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登时有些羞恼起来。 牛老二眼睛一瞪,只觉得千手算盘西门庄主在心中的光芒忽然间就黯淡了下去…… 王珰越说越起劲,又指着屋中的桌案嘲讽道:“就你这些物件,在我王家连下人都不惜得要。一个乡下土财主也敢在小爷面前摆谱?你在道上什么地位?小爷家里是陛下的姻亲,小爷说什么了吗?” “还有你这这胡子的样式,三年前京城就不这么修了,油光亮滑的,跟狗毛似的。我家挑粪的下人都比这体面。我呸,一个穿仿绣的土财主也敢在小爷面前装模作样,还敢说我们威风寨是乡下土贼?狗眼看人低!我们威风寨一千多条汉子,能让你昧了这些宝贝吗……” “我杀了你!” 西门无计大怒,猛然苍鹰扑兔般便向王珰扑来! “嘭……” 诸葛老三上前硬接了他一掌,喊道:“西门庄主,有话好说。” 西门无计眼中杀机迸出,二话不说,手中亮出一把匕首便向诸葛老三斩落…… 这一下速度极快,王珰这时才来得及一腚摔在地上,一张脸吓得惨白。 却又听到“嘭”的一声大响。 只见牛胜沙锅大的拳头挥出,轰然砸在西门无计腹间,将他砸飞出去。 西门无计像个破布袋一般落在地上,嘴里吐出一口老血来。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牛老二,喃喃道:“莽牛你个狗东西……居然这么……强?” 牛胜看着地上的西门无计,挠了挠头,也十分有些茫然。 千手算盘居然就这点功夫? 那边王珰坐在地上,亦是震惊不已,他忽然兴奋起来,大嚷道:“二哥、三哥,我们抢了这里吧?!” 诸葛老三惊愕道:“别胡说,威风寨的名声不要了?” “名声?我们本来就是山贼啊!把这里抢光啊……” :。:m.x 第439章 闹大了 “杀……” 鸡冠子山下,一千山贼冲下山,狠狠地撞向两千官兵! 此时的战场上,山贼显然更加悍勇,又借着从上而下的冲力,气势大盛。官兵立足未稳,瞬间便落在了下风。 冯正昌有些焦头烂额。 依他想来,山贼必然死守着山道借地势防守,但为何会这样直挺挺地冲下来? 这威风寨铁豹子竟是个用兵的行家? 思及至此,冯正昌看着战局,额头上已有冷汗冒出来。 至于铁豹子怎么想的? 这山上的寨子刚翻修的,又拖家带口还有那么多妇孺……让官兵冲上来的话,回头损失就他娘的太大了。反正在哪打都是打,干脆痛痛快快杀一场! 于是铁豹子一马当先,手里狼牙棒翻飞,也不管什么阵形,见人便砸。 他气力极大,一棒下去便将官兵的脑袋砸得稀碎,竟似如敲西瓜一般,如有赫赫杀神之威,惊地四周的官兵不由向后退去……网首发 山的另一面,鹰老四领着威风寨仅有的三十骑兵堪堪绕过来,他举目一看,却见战场一侧有三四十个官兵正围着三五人厮杀,其中一个高瘦汉子手中长刀翻飞,武艺不俗。 “那小子倒有些英雄气概。”鹰老四哼了一声,又喝道:“兄弟们,随老子来!” 三十人应了一声,便绕过战场,直直向庄小运那边冲去…… 庄小运杀到力竭,周围的番子已只剩寥寥两三人,他渐渐有些绝望起来。 一柄长刀向他斩下,庄小运举刀一挡,手中满是豁口的刀终于断开。 眼前,敌人的刀锋斩落下来。 “噗”的一声响,庄小运睁眼看去,只见一个番子扑过了替自己挡下了这一刀。 “活下去……等你娶到花枝姑娘……给我倒杯喜酒……” 那番子话音未了,人已倒了下去。 庄小运四下一看,场中只有自己一人。 他心下大怒,一把操起同袍的刀,狠狠劈开眼前一个敌人。 忽然,有杀喊声响起,他面前的官兵忽然四下逃开…… 庄小运转头一看,只见有三十余山贼策马冲了过来。 “壮士,你可愿……” 鹰老四话还未说完,庄小运忽然一把便扯一个山贼,翻身便上了马,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前冲去。 “啊!” 随着这一声怒吼,速度极快,发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前面,目标正是冯正昌。 “拦住他!” 有官兵注意到这边的情景,冲上前来想要拦,被庄小运一刀斩落。 鹰老四一愣,转头又看了看战局,瞬间便做了决定。 “兄弟们!杀啊……” 冯正昌正气得跳脚,努力督促着官兵杀敌。 但这些官兵实在有些不堪大用,短短片刻的交锋竟已有溃散之势。 “敢后退者,定斩不饶!” 话才出口,忽然有人喊道:“保护将军!” “将军,快撤!” “撤什么撤?!”冯正昌怒吼一声,下意识地转头一看,却是吓了一跳:“他……他怎么还活着……” 只见庄小运已成了一个血人,但依然策马不管不顾地向自己冲来,身后还跟着三十余骑。 “快,拦住他!” 开始时也许还有官兵去拦,但渐渐的,那种夺人而噬地杀气震慑着官兵们,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上几步…… 忽然,前方的战场上有士卒喊道:“撤!冯将军跑了……” “撤!” 官军们忽然都转身便逃。 溃散在一瞬间便开始…… 铁豹子一愣,很有些惊讶于官兵的战力。 居然这样就打赢了官兵?这满地的盔甲和武器……老子要发了? 只恍神了这片刻功夫,他便领着人追了上去。 “兄弟们,我们赢了!杀啊……” 冯正昌策马跑得极快。 他知道大势已去……实在是督标营这些兵油子太没用,不是自己指挥不当。 身后马蹄声急促,冯正昌转头一看,便见那不要命的锦衣卫千户还在死死追着自己。 冯正昌拉开弓,回过身瞄着庄小运便是一箭射出去。 嗖得一声,那箭矢被庄小运避过去。 “拦住他!”冯正昌喝道。 两个亲卫死士便调转马头,向庄小运撞去! 冯正昌听得身后一声巨响,显然是马匹撞在了一起,不由松了口气。 下一刻,他身子一凉。 “呃……” 冯正昌不可置信地低头一看,只见一柄刀尖赫然从他腹间贯穿出来。 庄小运从空中落下去,眼睛依然死死盯着前面…… 他摔下马的一瞬间,奋力将手中的长刀掷了出去。 这一瞬间,他看着冯正昌也摔下马来,轻笑了一下,接着,眼前一黑…… 等庄小运再睁眼,便见自己所处的是一个极简陋的房间。 一个小喽啰见他醒来,便连忙往外跑去,嘴里嚷着:“大当家,那位壮士醒啦!” 不一会儿,只听得“哈哈哈”的长笑声,一伙人便进了屋子。更新最快的网 “请问壮士高姓大名?老子看你武艺不俗,胆气过人,可愿入我威风寨作个当家的?” 左小运一愣,似乎被这直来直去的风格惊到。 “我威风寨如今有四个当家,壮士若愿入伙,便是五当家!往后大块喝酒、大碗吃肉……” 铁豹子说了老半天,见榻上的人始终不应话,终于恼怒起来,道:“怎么?你是看不起老子吗?!” “五少爷……我终于找到你了……” “小运哥,我过得好苦啊……” 忽然听到这两句话,铁豹子一愣,随着庄小运的目光看去,便见王珰已经委屈巴巴地哭了出来。 …… “哈哈,你们哭什么,往后都在我这寨子里做当家的!你老五、你老六,行了吧?” “老五你再敢嚎一句,老子剁了你们……” “什么?!” 与此同时,直隶总督林子捷听了溃兵的回报,一把将怀里的舞伎推开,站起身怒骂道:“一群饭桶!” 他有些焦急地踱了几步,又喃喃道:“卞修永误我!” 但这件事必须得盖下去。 前不久真定府才被三百叛军洗劫了好几家勋贵,自己谎报军情、好不容易才将事情掩不去。如今要是连山贼都剿不了的消息再传出去,这官便当到头了。何况还有锦衣卫的人落在了山贼手里…… 想虑良久,林子捷下定决心,一定要调大军剿灭威风寨…… 几日之后。 一封信报传入京城。 等信纸从卞修永手中掉落下来,他的脸色已是一片铁青。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卞康平小心翼翼地问道:“发生什么了?” “你还敢问我?!你还敢问我!” 卞修永大怒,一巴掌便摔在卞康平脸上。 “事情越闹越大了,你知道不知道?!” “林子捷这蠢材!怎么就能把人逼反了呢……” 皇宫中,延光帝狠狠地将折奏摔在地上。 “林子捷可杀!” 那折奏静静躺在地上,却分明写着:“十二月十五日,保定府平民铁大才聚众造反,高呼天下田地、人人同耕,聚众三万余人攻破曲阳县,直隶林督师急调神武右卫、保定都司、真定都司等部击之,官军大败……” :。:m.x 第440章 老骨头 姚文华本以为王笑会在山海关停留一段时间。 作为连接京畿与辽东地区的重要门户,山海关自然是极重要的。 经过山海关之时,王笑倒也下了车马,策着马很认真的四下看了看,但接着便让队伍时继续行进,并不停留。 姚文华虽诧异,但也懒得多问,依旧自顾自地半合着老眼,倚着车壁昏昏欲睡。 他不问,却有人问。 夏向维便向王笑问道:“老师要整备边防,为何置山海关而不理?” 王笑过了关城便重新坐回了车马上继续啃书籍。 他皱着眉,一脸‘学习好难’的模样。 “唔,你来的正好。”王笑伸手指了指书上,问道:“这个是什么字?” 夏向维定睛一看,道:“阃,指的是门槛,又可释意为领兵在外的大将,或可理解为妇人居室……” 一连串的释意,听得王笑都有些生气起来,道:“这么复杂?” 夏向维又向他书上看了一眼,解释道:“‘专阃重臣’……阃在这里的意思是‘妇政’,即妇女发号施令。暗讽朝廷派出文臣抚巡兵事,文臣就像妇人一样对武将指手划脚。” 说着,夏向维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 ——这情景,说好了的师徒关系显然有些不对。 “哦,那这个字用得很妙,文武之间的微妙关系,一下子便形容地很是贴切啊。”王笑随口应了一句。 夏向维便道:“《蓟镇通志》?老师是在看蓟镇的史料?” 王笑点点头,道:“你问我为何不在山海关停?先前的抚宁、东胜诸卫,我其实也没停。因为……都太烂了。” “另外,山海关很重要。但我发现,我之前可能把它想得太过于重要了,可能因为它对我而言多了一个‘标志性’吧。” 夏向维问道:“何为标志性?” “九边体系中,这里是最后一道防范建奴的防御体系,一旦建奴攻破山海,我们楚朝便完了。”王笑道。 “但这几天,我看了这些材料之后,便明白我原先理解的山海关更大程度上只是一个标志。建奴并非只有这一条路入关。长城上的喜峰口、独石口、青山口、宣府、大同,处处可以入塞。只是八旗兵战力不能持久,只能以劫掠为主。同时,关宁防线还在,辽东还有秦成业在,他们便不敢久战。” “事实上,离开了辽东各个营路、关堡、卫所互为犄角的严密军事防御体系,山海关只是一座关城,建奴只要选择从山海关入关,便说明辽东已失,他们击溃山海关防线就已是定局。关键还是在于蓟、辽。” “这便好像是……楚朝的门与窗。辽是门,蓟是窗。我们有个敌人,时不时从窗户爬起来给我们来一下,这个过程中,他慢慢变强,我们慢慢便得虚弱。等到他觉得时机到了,一举破门而入……到时,山海关便只是一个‘阃’,一个门槛而已。” 夏向维便问道:“老师此去辽东,便是想关好这门窗?” 王笑掀开帘子,看着远处巍峨雄壮的燕山山脉,心中长叹了一声。 “到现在,我终于还是活成了一个裱糊匠啊……” 楚朝这间破屋,有人想修,有人想拆了重盖……这些都不是问题。 残屋破败,风雨交加之际。屋子里有屋子的问题,屋外又有虎狼环伺。 少年人推开屋子出了门,绕着这个破屋看了看,打算试着先把门窗、篱笆修一修…… 他拿着锤子在窗户上敲下第一个钉子——卢龙卫便是这第一个钉子。 “咯吱”一声大响,残破的窗户便摇摇欲坠。 “这……” “那就,换一个窗户吧。” 姚文华依旧昏昏欲睡,他并不了解王笑表面的平静下隐藏着怎样的焦头烂额,姚文华也并不想去了解。 此时他们已出了山海关、过了广宁前屯卫,队伍忽然转道,绕着燕山山脉向西北而行。 当姚文华再睁开眼,便见王笑正坐在自己马车上,一脸笑意。 “侯爷有事找老夫?”姚文华打了一个哈欠。 “姚大人下车吧,我们得换乘马匹急行军了。” 姚文华一愣,愕然道:“什么?” 王笑随手摊开一张地图,指着上面道:“我们要向北穿过这段长城……” 姚文华大惊道:“那……那边是朵颜部的势力范围啊!” “不错,然后我们要借道蒙古,从喜峰口入塞!”王笑手一挥,有些激昂地道:“让我们看看,蓟镇真实的防御体系是什么样的?” “你有病吧?!”姚文华脱口而出。 他屹立朝堂四十余年,这还是头一次如此失态。 这种事可不是开玩笑的。 王笑却道:“不错,我有病。” 他说着,一把拉起姚文华便将他拽下马车。 姚文华四下一看,又是大吃一惊。 只见车马外竟是群山延绵,前面是一条极蜿蜒的山道,下面沟崖纵横。 “这这这……这是哪?我们怎么到这里了?” 再一看,他不由惊呼道:“怎么多了这么多人?!” “我从让三千兵士坐船绕过山海关,在此等候姚大人多时了……” 一旁三千骑兵整装待发,由刘一口领着,高呼道:“吾等在此侯姚督公多时!” 姚文华面色一变,又惊又气又怕,心中五味杂陈。 王笑转头又对耿正白吩咐道:“你继续领着车马向东,走慢一点。若有官员接待,让何伯庸出面,不得露了我的踪迹。” “是!” 马车掉头而去,包括姚文华那辆舒适的马车、那辆‘净车’,也包括他的下人仆役。 姚文华觉得,半条老命也就这么离自己而去了…… “姚大人请上马。”王笑说着,扶着他颤颤巍巍的身体便将他推上马。 马鞍很硌人,心境很悲伤。 姚文华深吸一口气,暗道这一把老骨头怕是要死在路上。 “出发!”网首发 王笑一声大喝,三千骑兵排成纵列。沿着蜿蜒的山道缓缓绕着燕山山脉行去…… 这一路并不好走,有时候还要下马步行。 牵着马匹经过一些峭壁之时,姚文华深深觉得自己一不小心就要掉落下去。 好不容易过了那段峭壁,他脚一抖,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啊,老大人你要多锻炼啊……” 耳畔有人惊呼了一声。 等姚文华再睁眼,便见自己被人横放在马上,而前面已到了长城。 这一支人马拿出信令,穿过城堡,又控制了守军不得走漏消息。 之后,过了长城,便到了喀喇沁的地盘。 此处属于大凌河流域,楚朝开国时在此置大宁都指挥司,赐给乌梁海三部,属朵颜卫游牧地。 如今,朵颜卫已改称喀喇沁。 楚延光三年,喀喇沁部苏布迪率部降后金;延光八年,皇太极划定蒙古诸部牧地,喀喇沁牧地固定。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换言之,这地方是蒙古部落的势力范围,也算是建奴的势力范围。 姚文华登时便紧张起来…… 第441章 喀喇沁 喀喇沁这一片地方处在草原大漠与农耕区域的过渡地带,素有“通衢辽蒙、燕赵门楣”之称。 “老马识途”、“望梅止渴”等典故都出自此地。 王笑策马而行,听着夏向维讲述此处的历史,又与最近看的文献一一对照,才大概理顺这其中的关系。 简而言之,楚朝开国之时驱退蒙元,使大兴安岭以东的蒙古诸部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他们只得归附楚朝,属大宁都司,称为卫颜三卫。 而蒙元则分为西部的瓦剌,东部的鞑靼,与楚朝之间始终征伐不断。 卫颜三卫归附之后,时不时叛投鞑靼,又偶有南下入侵之举。楚太宗太怒,率军重创三卫。 连年出兵导致楚朝国力损耗,之后几代帝王开始着手内治。楚朝对蒙古便由战略进攻转入防御,进行战略收缩,比如放弃安南、废弃大宁卫、内迁奴儿干。 而朵颜卫也慢慢南迁到了长城边外驻牧。 两百年来,他们已形成了固牧的生活方式,甚至还会进行农耕。 他们时而投靠瓦剌,时而投靠鞑靼,最终成了女真人的附庸。导致清军一次一次入塞,搅得楚朝天翻地覆…… 王笑四下一看,无奈地道:“这就好比,我们楚朝的破窗子外面就是女真人的帮手?” “不错。”秦玄策道:“我祖父是守门的,建奴却老是从窗户进了屋子,朝廷还得怪他,那他总得有能力自保吧?于是朝廷便又开始怀疑他。说来说去,敌人又厉害,吃得还不饱。” 王笑听了这样的孩子气的言论,苦笑了一下。 他知道,秦玄策如今是在给自己打预防针,提醒自己秦成业的处境…… 忽然,有斥候策马而来,禀报道:“侯爷!侧边有蒙古骑兵包夹过来!” 王笑眉头一皱。 他知道自己这次的举动有些冒险,但心里还是认为喀喇沁的活动范围不该如此靠近城墙。 可惜还是失望了。 “备战!” 这是一场遭遇战,双方其实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对方。 一个名叫‘伊勒德’的青年坐在马上,调整着手里的弓。 他是黄金家族的后裔,如今却成了喀喇沁部的一个普通牧民,“喀喇沁”的意思是“看守者”,如今已被皇太极分为喀喇沁右、中、左三旗。 伊勒德所在的是左旗,旗主名叫色棱,兀良哈人,如今被封为清廷的固山贝子。 喀喇沁部很多年以前是由伊勒德的祖父巴雅思哈勒统领的,与林丹可汗有矛盾。喀喇沁部企图联合楚朝势力和林丹汗抗争,但楚朝对此采取了袖手旁观的做法。 结果喀喇沁部大军溃散,喀喇沁黄金家族首领和所拥有的人口被杀、被虏,所剩无几。而兀良哈人在色棱的率领下归附后金,因而保存了实力。 接着,色棱在后金对林丹汗的征战建上功劳。从此,喀喇沁部领导权由黄金家族彻底转入到兀良哈人手中,色棱成为喀喇沁部的新领主。 幸免于难的伊勒德则成了色棱的左旗下的旗丁。 今天伊勒德本来是带着几个族人在打猎,忽然听说有一支三千人的楚军过境,旗主色棱下令击溃他们,抢夺他们的盔甲和马匹。 此时,伊勒德调好弓,跟着两千蒙古大汉高呼了几声之后,便纵马向这只楚军冲了过去…… 他们并不讲究太多战法,或者说,对于他们而言,战法本就是融汇在身体里的。 马蹄踏在雪地里,很快,蒙古人便冲到了楚军三百步之前。 不需喝令,他们操起身上的长弓,吊上轻箭整备抛射。 伊勒德有两张弓,一张骑弓,一张步弓。 一般蒙古人使用骑弓,吊射轻箭可达到一百步,直射能达到二十步。而伊勒德吊射可以达到一百五十步,下马步射还能更远更准。 很快,蒙古人策马到了楚军两百步之前。 伊勒德见到眼前的楚朝骑兵最前排有人端着火铳。他知道楚军的火铳最远能打到一百步左右,于是决定在一百五十步的时候便开始抛射。 自己这边只要挨过第一轮,弓箭能比火铳更快的打出第二轮、第三轮,这些楚朝便只有溃逃的份…… 两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一百六十步,一百五十步…… 伊勒德射出了第一支箭,接着,他马上拔出第二支箭。 “杀!” 楚军中一大喝,竟是纵马向这边冲杀过来。 他们座下居然也都是良马,提速极快,倾刻间便将双方距离拉到一百步之内。 箭矢如雨而出。 “砰!” 一连串的铳声也响起,伊勒德目光一凝,发现楚朝射的是自己这边的马匹…… 骏马长嘶,蒙古人前排有二十余匹马轰然跪倒在地上。 他们骑术极高,片刻的混乱之后,纷纷控马绕过摔倒的骑士。 正是这片刻功夫,楚军突然提速,飞快地冲了上来…… 伊勒德暗道一声:“他们想要近战。” 他猛然拔出弯刀,高声大喝了一声。 近战就近战,蒙古的勇士不怕任何敌人!更新最快的网 厮杀声陡然响起。 战场之上,有人蒙古语高喊着:“抢他们的!” 也有人用汉语高喊着:“杀……” 伊勒德弯刀斩下,将一个楚兵斩落,鲜血激得他斗气激昂。 “我是黄金家族的后裔!” 荣誉与信心倾刻间灌满他的胸腔。 如今也只有在战场上,他才能感受到这种强者的自信。 这一刻,他不再只是一个普通的牧民。他是战士,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仗着马术与力气,连杀三人之后,突然,一柄狼牙棒猛然向伊勒德砸下来。 “当!” 一声大响,伊勒德难得发现虎口有些发麻。 他抬头看去,只见一个满脸络腮的楚将正狠狠盯着自己…… 刘一口是山贼出身。 虽然王笑和秦玄策时常絮絮叨叨让他要多学一些兵法啊什么的。 但刘一口打仗,还是习惯凭自己的直觉,以及一马当先的气势。 战场上,他瞥见伊勒德连杀己方四人、领着几个蒙古人冲在最前,有心压一压他的气势,便冲上来打算一棒将他打烂。 没想到这蒙古小贼竟能接住这一棒。 刘一口大怒,又是一棒斜斜砸下去。 伊德勒策马一躲,整条大臂皮开肉绽。 他却是不管不顾,抬起弯刀便去斩刘一口。 双方战到酣畅…… 突然,一柄长枪如毒蛇一般斜插下来,从伊德勒的大腿狠狠惯下去,猛然刺在他的马脖子当中。 伊德勒与爱骑登时惨呼一声,人与马齐齐摔在地上! “你他娘的!” 伊德勒耳畔响起一声这样的怒骂,将着,马蹄狠狠踩在他头边。 伊德勒就地一滚,躲在马肚子下面。 视线中,楚军的阵列不断向前,向前…… 伊德勒知道,自己的族人未必会败。但他们只是想来抢劫,既然碰到的是硬茬子,此时怕是打算要撤走了。 果然,不多时,蒙古人便纷纷退走。 过了一会,有刀架在了伊德勒的脖子上。 有楚兵喊道:“将这几个蒙古人绑起来!” 楚军的队伍向南转进燕山山脉。 伊德勒被拖在马蹄后跑了良久,累得要死要活。 终于,他和几个俘虏被人踢倒在路边,接着便听一个声音问道:“你们当中有没有会说汉语的?” 第442章 小伙子 这场与喀喇沁人的遭遇战持续的时间并不算久,喀喇沁人见王笑这支只兵马显然比往常所见的楚军更精锐,不愿与其近战、一触即走,想以骑射的方式损耗楚军。 这种战法其实颇为讨厌,但好在此处离喜峰口的山路不远。楚军一转进山道,喀喇沁人便也不再围着缠斗,策马退去。 进了山谷,行到安全的地方,张永年便选了位置安营下寨。 休整之后,清点了伤亡,王笑脸色便有些不好。 双方打的这一会功夫,楚朝这边的伤亡显然是远高于喀喇沁人的。 这次也就是带得全是骑兵。若是步卒,只怕要被人包了饺子全啃下来。 王笑有心要了解喀喇沁部,便走到那几个俘虏面前,问道:“你们当中有没有会说汉语的?” 没有人应他,只有两个汉子用蒙古语高声喊着什么。 王笑才想起孟朔懂一点蒙古语,便向他问道:“他们说什么。” 孟朔有些尴尬,挠了挠头,道:“这个……不是什么好话。” 王笑点点头,挥了挥手,便有两个士卒上去,捉着那两个喀喇沁汉子的头,手中的刀便抹了过去。 “问他们,有没有想活命的?”王笑又向孟朔吩咐道。 孟朔依言喊了一声。 依然没有人应话,那几个喀喇沁俘虏只是瞪着王笑,死不开口的样子。 “问一句没人应,就杀一个。” “是。” 士卒手中的刀再次挥落。 忽听俘虏中有个青年带着极愤怒的语气喊道:“我们草原上的英雄从不杀没有武器的俘虏,你们楚军不是仁义之师吗?” 蹩脚的汉话听得人头皮发麻。 王笑一听这话便觉得透着一股幼稚的感觉,目光看去,见那青年浓眉大眼,果然看起来就有些单纯的样子。 旁边的刘一口便狞笑一声,道:“这小子杀了我们好几个人。” 说着,他上去就一巴掌摔在伊德勒脸上,将他牙都打落下来。 伊德勒啐了一口血水,目光满是忿恨。 王笑方才向他问道:“为何攻击我们?” “你们这些南蛮子居然敢跑到我们的土地上……” “你们的土地?”王笑讥笑一声,“楚朝赐你们草原固牧,你们却屡屡背叛,还你们的土地?” 他说着挥了挥手,刘一口便一把提起伊德勒丢出来,又狠狠踹了几脚。 伊德勒双手被缚,却还是挣着站起来喊道:“那是我们的祖先立下汗马功劳应得的。” 王笑懒得跟这满嘴蹩脚汉话的人吵,又问道:“你们喀喇沁部有多少人?” “我不说,我是不会出卖族人的!” “嘿,你他娘的。”刘一口抬起一脚便踹在伊德勒腿上,将他踹得跪了下来。 伊德勒便挣扎着要站起来。 两个兵士死死压着他,却几乎有些压不住。 于是便见他半屈着膝盖,如扎马步一般半站着。 他腿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这个动作其实极有些费力,偏偏伊德勒咬着牙,愣是不肯跪下来。 刘一口大怒,上前便要狠揍他一顿。王笑却道:“将剩下的俘虏都杀了,一个一个杀。” “是。” 伊德勒听着身后的惨叫声,愈发愤怒起来,大喊道:“你杀光我们吧,我们草原上的英雄是不会出卖族人的!我是黄金家族的后裔,我是不会怕死的!” 听着这该死的翻译腔,王笑不由掏了掏耳朵。 等下…… “你是黄金家族的后裔?” “不错。”伊德勒再次抬起了他高傲的头颅。 “但我看你很寒碜啊。” 伊德勒显然听不懂寒碜是什么意思,瞪着眼又不说话。 王笑让人将自己的资料拿来,一边翻一边问伊德勒道:“你姓什么?” “愚蠢的南蛮子,我是黄金家族的后裔,当然是姓孛儿只斤!” 王笑一愣,居然觉得好有道理。 伊德勒抬起头,傲然道:“我叫孛儿只斤伊德勒。我的曾祖父巴尔斯博罗特是达延汗的第三子,他当大汗时,封我的祖父巴雅思哈勒掌管喀喇沁和阿速特等鄂托克……” 王笑又掏了掏耳朵,道:“哦,就是你家曾经管理过喀喇沁?” “不错。黄金家族后裔是不会背叛族人的!” 王笑一会翻着手中的资料,一会又饶有兴趣地打量伊德勒几眼,目光中似有些不怀好意的样子。 接着,他指了指那边剩下的两个俘虏,对伊德勒道:“你和他们说,回去告诉你们的首领,拿一匹骏马来把你这个黄金家族的后裔换回去。就在前面山谷入口处交换。”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伊德勒一愣,反而有些恼火起来:“什么?一匹骏马?我可是一个勇士!我射箭是族里最远的,我控马……” 刘一口又是一巴掌摔在他脸上:“啰嗦什么,让你说你就说。” 伊德勒满心不甘,却还是转头用蒙古语对两个族人叽哩咕噜地说了一堆。 接着,他又对王笑道:“你为了一匹马就放了我这样的勇士,你会后悔的。以后在战场相见,我的弓箭和弯刀是不会留情的!” “随你便,快闭上你这张蠢嘴吧。”王笑挥了挥手,吩咐士兵把那两个俘虏放了,又让人将伊德勒带去谷口等着…… 夏向维在一旁见了这一幕,不由问道:“老师是觉得他的族人不会愿意把他换回去?” “若你是色棱,取代了首领地位之后,还会愿意把他换回去吗?” 夏向维微微沉吟,道:“若我是色棱,应该能看出老师的意图……把人换回去是更好的选择。” “入乡随俗,这边的人没你这些弯弯绕绕。” 夏向维一愣,微微笑了笑:“是学生以己度人了。” “给你安排一个任务。” “老师请讲。” “回头你来教育刚才那个蒙古小伙,把他培养成一个有崇高理想的人。总之,让他明白什么叫民族融合、天下大同……” 夏向维吃了一惊,拱着手喃喃道:“这……这学生如何能做到?” “他思维模式还比较简单,应该还有改造的空间。”王笑随手在夏向维肩上一拍,笑道:“我相信你可以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夏向维还在发愣。 忽听那边王笑又说了一句:“刘一口,这件事你来配合小夏……” 伊德勒站在谷边的山崖上等了很久很久。 远处的草原上,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去,金黄的阳光渐渐褪了下去,换上一片星光。 伊德勒隐隐感到耳中有马头琴伴着歌声响起,鼻间似还能闻到奶茶的香气。 但草原那边始终没有人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高大的小伙子终于抱着自己的膝盖蹲了下来。 他知道,族人抛弃自己了…… 有人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喟叹道:“战争就是这样,当你不再是强者才能感受到它的残酷。” 伊德勒转过头,看了眼身边这个温和的书生,心里还有些不太明白。 但不要紧,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刘一口会慢慢让他明白…… :。:m.x 第443章 老大人 王笑坐在帐篷里,手里拿着一枚令牌。 胡英明交待的信息又在他脑中又回想了一遍。 过了一会,秦玄策走进来。 他换了一身蟒袍,在王笑面前转了个身,问道:“怎么样?我是不是比你更有气度?” 王笑有些无语,道:“不怎么样。我劝你别去。” “多好玩啊,为什么不去?要不是我剃了头会被家里打死,我也想扮成建奴。”秦玄策道:“你也一起去吧?我们好久没有玩这个……角色扮演了。” 王笑道:“我是不会再陪你玩角色扮演的。” 语气坚决,毋庸置疑。 秦玄策轻笑一声,显然有些不信。更新最快的网 接着,帐篷外孟朔道:“侯爷,我等准备好了。” 王笑出去一看,只见孟朔领着三十个人,皆已剃了头,绑了个长长的辫子,身上已换上八旗兵的盔甲。 王笑点点头,将手中令牌抛给孟朔,又将胡英明所言的情报细细复述了一遍,最后道:“注意安全,若是喜峰口守军不肯放行便退回来。” “是!” “去吧。” 孟朔一拱手,领着三十个大汉和秦玄策转身就走。 …… 姚文华正在帐篷里歇息。 他身体其实没什么大碍,却装出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子。总之就是躲着王笑,省得那小子折腾自己。 忽然,有人揭开帐帘冲了进来。 “谁?一点礼数也不懂……” 姚文华话到一半,只见星光映着来人光溜溜的头顶,登时心骇欲死! “建……建奴?你们怎么来的?救命啊!敌袭!敌袭!快来人……” “姚大人勿惊,是卑职。” “你是谁?离我远点!”姚文华蜷在帐篷的一角,声音满是恐惧。 孟朔有些无奈起来。 “老大人,随我们去办件事吧。” “秦公子?” “嘿嘿,是我。” 秦玄策说着,一把提起姚文华,笑嘻嘻地道:“捆起来……把我也捆起来……” 是夜,王笑看着远处的山巅。在那里,万里城关映着月光,黑色的轮廓显得如此恢弘。 他轻声喃喃道:“也许是胡英明骗我的,希望是我错了……你们若是吃了个闭口羮,其实才是好事……” 一个时辰之后,长城上有人用绳索放下一个吊篮,孟朔将那枚令牌放了进去。 过了一会,关门缓缓打开,三十余人鱼贯而入…… ------------------------------------- 延光十六年三月初三,永平府官员为新任的蓟镇总兵赵浩成接风洗尘,摆下酒宴。 宴到一半,副总兵杜泽志邀请永平知府胡英明私谈。 “令郎才华出众,他年必然前途远大。”这是杜泽志的第一句话。 胡英明便拱了拱手道:“杜总戎谬赞了。”网首发 他是绝不敢得罪杜泽志的。 这些年来,蓟镇的总兵走马观灯一般换了好几任,但副总兵杜泽志却始终稳如泰山,他始终能得到蓟镇将士的拥戴。 至于为什么?胡英明知道:是因为杜泽志手里有粮饷。 但没有人知道,这些粮饷是从何处来的…… 接着,杜泽志便开口说了第二句话:“可惜,令郎得罪了谁不好,何苦非要替些贱民出头、得罪严督师的公子?” 胡英明赔笑道:“此事是犬子的错,还请杜总戎替下官在严督师面前美言几句……” 杜泽志忽然面色一沉,喝道:“但令郎也不该杀了严公子!” 胡英明一愣,喃喃道:“总戎大人何出此言?严公子活得好好的,我们方才还见到他……” “是吗?”杜泽志冷笑一声,随手一推,便将屋内的屏风推倒。 胡英明目光看去,登时脸色惨白。 只见胡敬事正不醒人事地倒在地上,脸上还带着酣醉的表情。但手中却满是鲜血,手里的匕首正扎在那严公子的胸口。 胡英明猛然抬头看着杜泽志。 “杜总戎这是……想做什么?” “胡大人又觉得自己能做什么?” 杜泽志说罢,脸上浮起一个肆无忌惮的笑容…… 事隔经年。 如今胡英明已经死了。 死得蹊跷。 杜泽志明确地知道,胡英明不是建奴细作假冒的。 “那这些事……王笑知道多少?” 因此,这些天杜泽志心中一直带着深深的警惕,直到知道王笑已经出了山海关,这两天他才能安睡。 这夜,杜泽志正睡着,忽听门外有人禀报道:“大帅,有人来了。” 杜泽志猛然惊醒,听得这是心腹手下杜邦的声音,便明白这‘人’指得是谁。 他拉开门,将杜邦迎进屋中,问道:“为的是库勒察之事?清廷这么快就回消息了?” 杜邦低声道:“来了三十人,他们拿住王笑和姚文华了……” 蓟镇总兵赵浩成,时年五十有三,他二十一岁中武举进士,历任沁州都司、碾伯营游击、靖虏卫参将、延绥参将……如今官至左都督、挂二品武阶平辽将军,任蓟镇总兵。 三十年戎马身涯,他是立下过不少功劳的,任延绥参将也曾有过斩奴一百、夺马两马余匹的大功。 延光帝点他为蓟镇总兵,也是寄予厚望。 但如今,赵浩成似乎陷入了巨大低谷…… 他这一夜又没有睡好。 上任到蓟镇现在,一年又九个多月,他的睡眠越来越浅。 辗转反侧,赵浩成终于还是爬起来,支着额头叹息了一声。 接着,他从衣柜中拿出一件道袍披上,盘腿坐在塌上,打着坐,默念起《太上感应篇》。 才念了一会,赵浩成终究还是没能坚守住道心,又因为各种事烦恼起来。 他的恼烦有很多。 多年征战留下的伤病一直侵扰着的身体;长久的失眠让他的精神困顿;被杜泽志架空又让他有种巨大的挫败感…… 陛下的苛责、蓟镇的糜烂、镇守一方的压力、将士的逼迫……所有的一切都在不断地变糟。 本以为修道能抚慰这种焦灼,但修道不成的失败感,反而让他愈发颓糜下来。 “元始天尊,弟子该怎么办啊?” 突然,房门被人踢开。 赵浩成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拿被子裹住身上的道袍。 他并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这个堂堂总兵在夜里偷偷修道。 下一刻,有人冷笑道:“总戎大人这是想成仙啊。” “杜泽志!你好大的胆子,敢闯本官的营房!” 杜泽志按着腰间的刀,一脸不屑地道:“我胆子有多大,只怕你还不知道……” 第444章 不虑败 这一夜,十八岁的伊德勒成了俘虏,他身上带着伤、蜷缩在寒冷的破帐里。但他依然对自己的未来充满着希望。对他而言,哪怕处境再遭,一切还只是刚刚开始。 而五十三岁的赵浩成已经位极人臣,却只觉得未来一片衰败。这个年纪说老不老,但他的身体已经很差了。 从上任蓟镇那一天开始,杜泽志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赵浩成知道,蓟镇的将士只服杜泽志,自己没有粮饷、没有威望,没有可能掌握蓟镇。 哪怕是熬,他也熬不过比自己年轻了十岁的杜泽志。岁月对老人是极有些残酷的。 此时,终于要有个了结了。 赵浩成缓缓将身上的被子拿开,显出身上的道袍,这一刻竟难得有些许仙风道骨的样子。 “这总兵的位置你想要,也不是杀了我就行的。” “杀了你不过是换个人来。”杜泽志道:“你足够窝囊了,所以我能留你到现在。” “窝囊?”赵浩成苦笑了一声。 是啊,国事倾颓之下,为将者不能镇边安邦,连兵权也握不住,活得该何等窝囊? 杜泽志已懒得多说,厉色喝道:“奉姚督师之命,赵浩成通敌卖国,拿下!”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通敌卖国?”赵浩成大怒,“老夫如今这个样子,还能通敌卖国?!姚督师来了?他在哪?” 杜泽志只是冷笑。 赵浩成猛然反应过来,惊问道:“你是如何找到姚督师的?他们不是已然出关……” “当然是姚督师查清了你的罪证,自己来得三屯营。” “怀远候呢?” “自是与姚督师同行。” “你……你已经控制了他们?”赵浩成神色衰败下来。 “拿人!”杜泽志手一抬,道:“姚督师手谕在此。” 说话间,几个兵卒已上前要押赵浩成。 “总戎大人,失礼了。” “谁敢动我?!” 赵浩成往日里向来是一幅老好人模样,此时脸色一板,戎马多年的杀气与威仪便显出来。 将军虽老,犹有余威。 那几个兵卒有些被震摄住,稍稍犹豫了一下。 杜泽志冷哼一声,拔出刀便猛然向赵浩成劈下。 赵浩成闪身一避,堪堪避开这一刀。 多年未上战场,他的动作已带着些笨拙。但身手还在,手中的拳头狠狠向砸向杜泽志。 “嘭”的一声响,却是杜泽志的副将杜邦上来双手硬接了这一拳。 同时,杜泽志一刀劈在赵浩成腰间,又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你还以为自己是只猛虎?” 杜泽志讥笑一声,上前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赵浩成像是被打懵了。 他抬头看去,只见门外站着许许多兵卒,正以怜悯又轻视的目光看着自己,而自己的十几个亲兵已倒在血泊里。 这十几个亲兵是赵浩成从绥镇带来的,已经是他最后的爪牙。 如今爪牙也被人剥落下来,他这只迟暮的老虎也该认命了。 一年前,赵浩成曾上书恳请从绥镇调五千兵卒到蓟镇,延光帝回复陕西兵事告急,拒绝了他这个提议。但事实上,当时就算调兵过来,他也养不起…… 想到这里,赵浩城苍老的面容愈发颓靡,叹道:“老夫一直很奇怪,你是如何得来那么多粮饷豢养家丁、拉扰兵将?也许现在你能告诉老夫了?” 可惜,杜泽志依旧不告诉他。 “那是我凭本事得来的,你也配知道?” 次日。 一支羽箭从长城上射下来,湮没在半人高的荒草地里。 过了一会,有兵士捡起这支羽箭,将它交给张永年。 又过了片刻,它被递在王笑手中。 “孟朔和杜泽志约好了,我们今夜就行动。”王笑道。 秦小竺便问道:“我们既然知道杜泽志投降了建奴,为何不直接到三屯营拿下他?” “杜泽志经营多年,怕是不好对付。”王笑道:“蓟镇情况复杂,各级兵将哪些有问题哪些没问题一时不好区分,干脆便让杜泽志自己跳出来,替我们区别开。” 他说着,将蓟镇的地图又找出来。 “我让孟朔告诉杜泽志,大股建奴已绕道西面,准备从古北口入塞直扑京师。而今日会有三千清军从喜峰口入关,佯攻遵化,假造声势、吸引楚军注意。这样,便能让杜泽志开关放我们这三千人入关……” “然后,我又让杜泽志调集心腹人马,攻永平府、拔掉卢龙卫这颗钉子。如此,我便有的放矢,打掉杜泽志的所有党羽。” 王笑说着,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下,又沉吟道:“蓟镇号称有十万人,扣掉空额应该不到五万。据胡英明所言,推测杜泽志完全掌控的心腹人马包括家丁应有五千人,其他兵士虽听命于他,但我们还是可以争取。必须要击溃的便是这五千人。” 张永年思忖了一会,道:“末将顾虑的还是一个问题,这个人数准不准?” 王笑摇了摇头,道:“不准,这只是胡英明根据情报推算出来的……但我们也没时间查清楚了。” “拼死一战便是。”张永年肃容道,“末将不信这些人知道杜泽志通敌之后,还能全部真心效命于他。” “准备吧。” “是。” 等张永年出了帐篷,秦小竺才又问道:“杜泽志经营多年。要是我们打不过怎么办?” “怎么?你可是秦小竺,还有怕的时候?”王笑苦笑了一下。 “往常都是小打小闹,这次不一样。”秦小竺竟难得有些严肃的样子,道:“我祖父说过,未虑战,先虑败。” 她说着,蛮有些认真地看向王笑,又道:“以前在京城,那些人的战力不过尔尔,我才不放在心上。上次以船炮击建奴你则是有十足的准备。但这次不同……” 王笑一愣。 眼前的秦小竺显然不同于以住大大咧咧的样子,竟开始显得像一个……女将军。 却见她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下,又道:“你看,喜峰口这段长城、燕山山脉包成一片,进去了便出不来。而三屯营与长城之间全在杜泽志掌握。我们一旦打不过,便成了瓮中之鳖。” 秦小竺说着,见王笑始终不作声,不由有些奇怪,于是又强调了一句:“另外,杜泽志的人马全是精锐家丁与边军。反观我们的人,成军并不算久,战力其实是弱的一方。” “也就是说,一旦战败,我们不会有活路。” “我知道。”王笑道,“但我思来想去,要拿下杜泽志,这是可行性最高的办法了。” 秦小竺讶道:“你知道?那为何看起来愣头愣脑的?”网首发 王笑转过头,并不回答。 他其实就是觉得……秦小竺刚才还蛮知性的。 就是,怪让人心动的。 王笑吐了两口气,将这点开小差的思绪从脑中赶出去,再次看着地图沉吟起来。 这次没有唐芊芊、王珍、王珠、傅青主等人帮忙。对王笑而言,单独布局其实是有些吃力的。 更何况,战阵之事目前而言他并不擅长。 但他要去辽镇,就绝不能容允后方的蓟镇钉着敌人的大钉子。 他需要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掉杜泽志。 “行险一博,死就死。”王笑道。 “好,大不了一起死。”秦小竺点点头,一又明眸便又盯在王笑脸上。 “你别一直这么看我啊……” 第445章 拔钉子 有件事,王笑其实并没有完全告诉秦小竺。 他让孟朔告诉杜泽志的并不仅是要打下卢龙卫,而是要打下山海关。 “打下山海关,逼降秦成业。” ——孟朔只有用这个理由,才足以让杜泽志相信他,也才足以让杜泽志把所有心腹人马调动起来。 杜泽志信了。 他戍边多年,太知道清军有多强了。甚至他还知道,满清之强并不仅在清军的战力,而在于两代帝王锐意改革、励精图治,已建立了一个生机勃勃的王朝。 同时,他曾经收到过皇太极的亲笔信,字里行间有秋霜烈日之威、有春风和畅之情。 杜泽志坚信,这样一个雄才大略的君主必将带着八旗铁骑入主中原。 而如今楚廷糜烂,清军与将成的伟业之间,只隔着一个辽镇秦成业。 显然,秦成业快撑不住了。 孟朔带来的消息证实了这一点:清军从古北口入塞再次兵围京城,同时派一支人马拿下山海关,隔绝辽镇。那么,秦成业不降也得降。 秦成业一降,或是今年、或是明年,清军铁蹄南下,必将横扫天下。 杜泽志想到那个封自己为伯爵的许诺,有些迫不及待起来…… 忙了一天之后,太阳缓缓落下去,夜幕降临。 杜泽志结集起人马。 他让手下参将罗山领着那三十余清兵等在喜峰口,好将三千清军放入关塞。 他自己则要先往永平府,拔掉卢龙卫。等清军攻打遵化的消息传出,他再出其不意拿下山海关。 “出发!” 一间营房之中。 秦玄策被捆着丢在地上,很有些狼狈。 他脸上露出愤怒担心之色,心里却十分享受这种感觉。 对他而言,这种兴奋有趣的冒险才是他梦寐以求的。 一双靴子在面前晃了晃,有人捉着他的头发将他的头提了起来。 秦玄策目光看去,只见来人是个大胡子,一幅粗豪模样。 “你是王笑?”那大胡子道:“老子还以为能有多俊俏。” “娘希匹,老子还不够俊?”秦玄策啐道:“你他娘又是谁?” “老子乃蓟镇游击将军韩三。我听说你手刃徐乔功,手底下有两下子?” “早晚让你见识一下。”秦玄策冷笑道:“你是杜泽志的人?” “不错,老子乃杜总戎亲信。” “那姓杜的去办事,为何不带上你?” 韩三大恼,狠狠在秦玄策头上一拍,道:“老子负责看好你们,这也是很重要的差事。” “要我说,姓杜的就是觉得你没用,让你作条看门狗。” “放你娘的狗屁!”韩三怒道:“等总戎回来,老子做了你信不信?” “等他回来?所以杜泽志出发了?”秦玄策问道。 “关你屁事……” 下一刻,秦玄策猛然抬起头,重重磕在韩三脸上! “嗷”的一声痛呼,韩三鼻血长流,心道:这小子好硬的头。 他目光看去,却见那‘王笑’竟已解开了自己身上的绳索。 这……女真人怎么绑的?这么松? 就这一愣的刹那功夫,便听一声刀鸣。 秦玄策猛然拔出韩三腰间的佩刀,狠狠斩了下去。 韩三“呃”了一声,缓缓倒在地上。 “这就是手刃徐乔功的王笑?果然有两下子……” 是夜,喜峰口的城关被缓缓打开。 守关的参将名叫罗山,亦是杜泽志的亲信之一。 他此时正与孟朔站在长城上,满脸堆笑地道:“牛录大人,以后还请不要忘了小的……” 孟朔虽然带着帽子,却还是觉得光溜溜的脑门在夜风中有些冷。 这让他的心情有些许郁闷,反而冲淡了那种紧张感。 他的目光越过罗山的肩头,向长城下望去,只见一列列的骑兵已行到了城关外。 于是孟朔双手在罗山的肩山,用满语说了一句:“放心吧。” 罗山听不太懂,却也只好继续赔笑。 忽然,有守军喊道:“是楚军!” “进来的是楚军……” 孟朔便用汉话大喊道:“是我们的人,扮成了楚军。” “可是……这这就是楚军啊,有有……有头发!” 罗山一愣,脸色大变。 他转过头看去,只见月光下那一列列骑兵进到近处,果然是楚军! “牛录大人,这……” 下一刻,一支长刀惯进了罗山的胸口。 罗山身子一颤,不可置信地缓缓倒下去,耳畔听着有人大喝道:“夺门!” “夺门!” 厮杀声渐起,又渐起消停下去…… 一杆‘楚’字大旗被高高扬起。 “怀远侯擒拿叛贼!缴械不杀!” 王笑策马穿过城堡,立于山巅之上举目看去,只见山下是一片营地,在夜色中泛着点点火把光亮,比城池还要广袤。 那里是三屯营,蓟镇兵马的驻地。但如今,这片巨大营房内的兵士已不能保家卫国。 所以,他必须来…… 目前摆在王笑面前的选择有两个。 其一,去三屯营,摆出旗号,收服蓟镇官兵。然后再以大军迎杜泽志的兵马击之。 其二,直接趁着杜泽志还没反应过来,以三千骑马直插其腹背,出其不意。 王笑出发前计定的是第一种做法,这似乎更加稳妥。 但此时,他望着这片死气沉沉的营地,忽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王笑他看向张永年,正待下令,瞬间有些犹豫起来。 ——蓟镇兵马堪用吗?若杜泽志反攻回来,自己能控制多少人? 张永年抱拳道:“末将请直攻杜泽志!” 秦小竺亦是道:“不错,机不可失。” 这是这两个为将者看到三屯营一刹那间的直觉,需要他当机立断。 王笑不再犹豫,他隐约能感受到那种战场上的一瞬即逝的灵感…… “全速前进,追击杜泽志!” “是!” 三千骑兵速度极快,在夜风中呼啸而过…… 三屯营与卢龙县之间有一条河,名为长河。 长河古称黄雒水,滦河支流之一,发源于燕山山脉第三主峰都山。 王笑领着骑兵追上杜泽志部之时,他们堪堪行到长河西面,还未渡河。 月光下,人影绰绰,武器映着河水,泛起潾潾亮光。 没有犹豫,也容不得犹豫,王笑大喝了一声。 “冲锋!” 马蹄声如雷响起,三千骑将士高喊着,向河边的杜泽志部狠狠撞上去! 火铳声、厮杀声响起。 对面的阵列有一些慌乱。 事情进展到此时,一切都很顺利,杜泽志的心腹人马正准备渡河,王笑出其不意地直插背腹…… 但下一刻,秦小竺策马过来,在王笑耳边低声道:“我大概点了一下,对方不是五千人……至少有八千人。” 王笑猛然变色。 与此同时,秦玄策解下赵浩成身上的绳索。接着,絮絮叨叨地说着怀远候如何定计、要拔掉建奴插在蓟镇的这颗大钉子。 一身道袍的赵浩成喘息了几口气,脸色却愈发担忧起来。 “年轻人啊。”他喟然长叹道:“你们太小瞧杜泽志了……” 第446章 低估了 夜色下的长河河畔陡然成为上万人厮杀的战场。 张永年对手下这三千骑兵的掌控已经到如臂使指的境界。 这一次,他没有让骑兵近战博杀,而是不停地发号施令,调动着他们冲撞、迂回、射击、冲撞…… 像一只灵活的豹子腾闪挪移地撕咬一头巨象。 他们此次的战略目标是短时间内对杜泽志的家丁造成巨大的伤亡,使其溃逃,再利用骑兵的优势追击。 厮杀声漫天遍野,火铳声如雨般响起,惨叫声不绝于耳。 最开始的几轮冲撞确实给杜泽志的家丁带来了巨大的伤亡,但还不够。 留给王笑与张永年的时间并不多,他们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再次重创敌方。 苍茫大地,人与人生死相博…… 突然,月亮被一片云拦住。 接着,杜泽志的军阵中的火把在极短的时间内被人熄灭。 战场在一瞬间变得漆黑一片。 骑兵好不容易聚起的威慑力似乎停滞了一下。 王笑深吸一口气,有种不详的预感浮上来。 他侧耳倾听,抛除那些厮杀与惨叫的声音,隐隐能听到有脚步声在远处响起。 这些脚步声不算整齐,却显然是许多人同时在列阵,慌乱中依然还带着秩序。 杜泽志正在迅速地做调整。 王笑与杜泽志之间隔着上万人,他并不能听到对方是如何指挥的。 但此时,王笑发现……自己低估了对手。 从发现杜泽志通敌开始,摆在王笑面前的做法有很多,但每一个做法都有利弊。 直接打着督抚的旗号到三屯营,可能会被杜泽志先下手为强;想办法杀掉杜泽志一人,则无法根除通敌弊政;筛查其他通敌兵将又耗时日久……总而言之,王笑自认为是经过深思熟虑,才选择了目前这个最短时间内成效最大的做法。 但他没有意识到,之所以做出这个选择,有一个因素是:他已经变得‘好战’。 几场小胜下来,刚刚尝到了杀戮与胜利的快意感觉,如今正是他对战争最有兴趣之时。 北戴河畔的那一战,全歼一千建奴,这给了王笑巨大的信心,在他潜意识里‘满万不可敌’的女真不过如此,那糜烂的蓟镇兵将该有多不堪? 但事实上,蓟镇兵事的糜烂不在于没有精锐能战的兵士,而是这些精锐并非朝廷的兵,乃是一人一家之私兵。 楚朝边关将领喜欢养家丁,以此拥兵自重。这些家丁战力其实不俗,只是每逢大战……那自然是要保全自己的实力,岂有以自家兵马为朝廷效死的道理? 杜泽志便是这其中的佼佼者。他驻守边关多年,大小历经上百战,最后能坐到副兵总之位,并非庸才。 他把持蓟镇多年,以朝廷粮饷私养家丁。这十余年来,建奴每次入塞劫掠,他又以追击建奴之名、行抢掠之实,所获财宝无数。接着,用这些带血的银粮,将自己的家丁养得甲胄精良、忠心耿耿。 正因如此,赵浩成压不住他、朝庭不敢动他、连建奴也要拉拢他。 换一个角度来谈,杜泽志苦心经营,费十余年之功,终于在这乱世建立起自己的势力、手握重兵,只等来年择良主而事之,以后王侯富贵不在话下…… 今夜,踌躇满志的杜泽志忽然被王笑这样在背后捅了一下,一开始还是有点慌的。 同时他还感到巨大的愤怒——居然有人敢动自己?更新最快的网 他发现……自己低估了王笑。 但很快,多年的战阵经验让杜泽志冷静下来,沉着应对、指挥若定。 “跳梁小丑,也敢与我一战?那便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实力。” …… 黑暗中,几轮冲锋之后,张永年指挥着骑兵拉开距离,接着一轮射击,又再次狠狠地撞向了前方家丁的阵列。 意料之中的冲撞没有发生。 骑兵的队列中忽然响起了惨叫,以及马匹的悲鸣。 马嘶声中,前排的骑兵摔下马来。 张永年眯着眼看去,登时大吃一惊,心中暗道:“好快的列阵速度。” 只见隐隐的月光下,一支支长矛如林,猛然向这边刺过来! 张永年连忙吩咐骑兵再次迂回开来。 下一刻,前方的阵列中火光点点,前排的长矛兵蹲下身子…… “是火绳?” “快,散开!” “砰……砰……” 一阵枪鸣,人仰马翻。 “杀!” “杀……” 月亮从云层中移出来,再次洒落一地的清辉。 接着,有家丁点起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篝火。战场突然间又亮了起来。 张永年眯了眯眼,目光看去,却见一列列家丁很是凶猛地向这边扑来,试图隔绝开自己的阵列,限制骑兵的移动。 “向后撤!拉开距离!” 忽然,一柄长矛激射而来,破空之声极是凄厉。 张永年侧身避开,便听有咆哮声在远处响起。 “兀那鸟厮,可敢与老子一战?!” 张永年隔着人群远远看去,只见一个身量极高极壮的大汉正手提两个金锤,大跑着向这冲过来。 “战你娘。”张永年啐了一口。 还隔着老远不说,他还要指挥兵马,实在懒得搭理这糙汉。 下一刻,只见那金锤大汉纵身一跃,一路踩着别的家丁的背,也不知踩倒了多少人,飞快地冲到最前面。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接着,他大锤落下,狠狠砸在一个骑兵身上…… 杀人夺马,一气呵成。那大汉纵马狂奔,向张永年直扑而来。 一路上皆有骑兵要去拦他,后排队伍的移动速便因此缓了一缓。 张永年大怒,喝道:“别理他!向后撤,快!拉开距离……” 他自己则是掉调马头,迎向这金锤大汉,手中长刀横握,蓄着力。 等那金锤大汉冲至面前,张永年一刀斩落。 一声巨响,那金锤大汉硬接了这一刀,座下骏马长嘶,前蹄都跪了下去。 那大汉摔在地上,又马上站起来,仰天大笑。 “哈哈哈,有力。再来!” 张永年怒哼一声,没空再理会这莽汉,举头看了一眼战场,拨马便走。 “向东迂回!攻他们侧方……” 一边指挥着兵马,张永年转头一看,见那金锤大汉居然拔着腿追在后面,速度竟不比马匹慢多少。 这不要命的蠢夫实在有些烦人,张永年从靴子里拔出火铳,转身便向后砰了一铳。 只见那金锤大汉扑倒在地上,也不知被打中没有…… 第447章 打不过 王笑与秦小竺策马留在战场后方的一座小山包上,身边大概留了两百个亲卫。 对于王笑而言,将指挥权将给张永年之后,他要做的便是学习打仗,以及在战场上寻找胜机。 刚才黑暗降临,他马上就意识到不好,迅速向几个亲卫下了命令。 “速去卢龙卫,让耿当带兵来援!” “是……” 不多时,月光再次露出来,远处的战场上燃起篝火。 王笑眯着眼望去,目光梭巡着战场,试着找出敌人军阵的变化。 杜泽志的指挥确实得当,迅速地让手下的家丁调整了方向,长矛在前,火铳在后,再后面是一列列持刀的步卒。他的战略意图也很明显,包夹张永年的人马,利用山地限制骑兵的移动,进行肉博…… 王笑抬起手,指着前方向秦小竺问道:“他们原先拥在中军的骑兵是不是少了一些?” 秦小竺目光看去,点头道:“原本对方中军骑兵应该有两千人,还有一千人哪去了……” 她说着,举目四望,忽然拉了王笑一把,喊道:“快走!” 王笑吃了一惊,问道:“向我们来了?我们没打旗号,杜泽志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能猜到,这座山头最利于坐镇观战。” 王笑一边领着人向张永年部靠拢过去,一边环顾四望,只觉周围各个山丘都差不多,若是换自己与杜泽志易地而处,是绝对做不出这样的判断。 他不由在心里骂了一句:“娘希匹,对手比我老道。” “娘希匹,他们围上来了。”秦小竺忽然骂了一句。 “砰!” 一连串的火枪声响起。 秦小竺纵身一跃,将王笑扑下马来。 两人就地一滚,再抬头看去,四周的亲卫已倒下不少。 山包下的树丛中,有人影攒动。 “下马!打他们!” 两百亲卫连忙拥着王笑躲在石头后面向树林中开铳…… 王笑如今也算有一些战阵经验,倒也颇为镇定。他猫在石头后面,借着月色向山下树林里望去,等看到有人探出身子才开铳,接着飞快地装弹。 他这边两百亲卫大多装配着燧发火铳,甲胄也是精良,又占着地利,因此面对一千人的围攻却也有条不紊。 但稍让人有些意外的是,杜泽志这一千家丁竟也是精锐,配了火绳枪和弓箭。这种情况下,他们从山下往上抛射弓箭,杀伤力反而要高过火铳。 石头后时不时响起一声声闷哼,一个又一个亲卫缓缓倒了下去。 …… “砰!” 手中的火铳打了良久之后渐渐有些发烫,王笑飞快地装了弹,又抬起火铳。他脑中忽然想到,这东西也许要炸膛了。 但下一刻,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扣下板机。 “咯哒”一声响,没有反应。 燧火石磨了太多次,已点不起来。 王笑只好将火铳收起来。 忽然,有温热的血洒在他脖子上,他抬头看去,便见身旁的一个亲卫喉间中了一箭,栽倒在他脚边。 “侯爷……” 那亲卫嘟囔了一声,再没有气息。 王笑想到不久前自己还给他说过笑话,眼眶不由有些发酸。 他捡起那亲卫的火铳,瞄着山下又打了一枪,习惯性地又往兜里一摸……没子弹了。 王笑有些烦燥地四下一看,两百亲卫已去了三成。 …… 秦小竺射完最后一支箭,转头看去,见王笑正蹲在地上,用手将一个死去亲卫的眼睛合起来。 她便伸手拉了王笑一把,让他在石头后面躲好。 “想什么呢?”秦小竺问道。 王笑伸手指向远处。 秦小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边张永年的兵马已被包围了起来。 “我们好像要输了。”王笑道。 秦小竺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依她的脾气,本来是想说:“肯定要输了啊。” 王笑苦笑了一下,缓缓道:“其实我出发之前,二哥传了一封信让我别来蓟辽,让我去山东……大哥也是这么说的。” 他又指了指倒上的尸体,道:“如果不是我带着他们过来,他们都可以活下去吧?” 秦小竺偏了偏头,问道:“那你为什么还是来了?” “头脑一热呗。” 秦小竺一愣,有句心里话便想问一问他…… 但下一刻,王笑已经站了起来,从地上捡起一把刀,道:“看来,我要施展我的刀法了。” “就你那两下子。”秦小竺嗤道。 她目光看去,却见眼前这个关内少年眉宇间已有些轩昂之气,不再是往常那般文气。 “好啊,我们杀下去!” 说话间,山下的家丁已下了马,向这边围上来。 “杀!” “保护侯爷……”更新最快的网 王笑当然还是没什么武力。 他会的无非是站在那里,看见有人冲到面前了,便举刀狠狠挥下去。 前三刀都没有砍中人。 好在敌方的箭矢与子弹也已用尽,他又有秦小竺和亲卫护着,暂时倒也没被人砍死…… 秦小竺大刀翻飞,顷刻间已砍死两人,血溅了王笑一脸。 这黏糊糊的感觉实在说不上好,王笑却是舔了一下嘴唇,再次劈下手中的刀。 眼前的红光中,他看到对面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家丁,那家丁脸上带着疲倦之色,手中的刀已扎进一个亲卫的身体里…… 接着,王笑的刀劈进那家丁脖子里。 鲜血飞溅开来。 王笑似能感到对方脉博的跳动顺着刀传到自己手心里。 “啊!” 他身子一颤,将脑中所有情绪势抛开,忘掉所有,不停地挥刀、挥刀…… “刘一口!” 张永年大喝道:“我牵制住他们,你带人去救侯爷……” “你去。”刘一口大喝一声,手中的狼牙棒将一个家丁砸飞。 他已经力竭了。 事实上,他身上已中了多处伤,血不停在流,这让他的头脑有些昏沉。 “张将军,你快带着侯爷撤吧……” 从陷入包围开始,刘一口便知道,这一战怕是要输了。 ——老子不过是个山贼,死便死了。算起来还是张将军你走更值当…… 张永年对这一口这样不听号令的行为极有些愤怒,却也只好自己领着人向王笑那边突围过去。 他眯着眼,看不清那边山包上的局势,心里极有些焦急起来。 下一刻,一柄金锤猛然砸在张永年背上! “噗!” 一口血喷出来,张永年登时摔下马。 “哈哈哈,来与老子一战!…” “娘的,又是你这莽夫……” 一柄长刀劈在王笑的身上…… 这些日子以来他经历风雨,却还是第一次直面刀枪、受伤倒地。 秦小竺大急,手中长刀狠狠挥了一个大圈,逼退前面的家丁,一把扶起王笑。 她眼眶有些湿。 这一刻,她心里想到自己要和王笑一起死在这里了。 她倒也不难过,反而有些欢喜。但她回首西望,忽然又觉得—— “那淳宁该怎么办啊?” 孟朔领着三十个剃了头、建奴打扮的兵卒绕了一圈,从西侧赶到战场。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他用满语大喊了几声之后,便有家丁引着他们,向杜泽志的中军走去。 孟朔听着战场上的杀喊声,心中愈发有些焦急。 慢慢的,他能看到杜泽志站在一个台子上。 孟朔不由加快了脚步,按着刀柄的手都有些出汗。 ——擒贼先擒王,只要自己杀了杜泽志,这一战还有希望。 他咽了一下口水,喉头微微滚动,算着自己与杜泽志之间的距离…… 下一刻。 “他们是假的,拿下!” 惨叫声猛然响起,无数乱刀向着三十人斩下,顷刻间便将他们剁得血肉横飞! 孟朔就地一滚,心骇不已。 “完了……” 战场上厮杀依然在持续,战局却已经定了下来。 忽然。 有鼓声响起。 呐喊声震天而来。 远远的,有一杆大旗迎风招展,月光下暂时还看不清是什么字。 …… 杜泽志转头看去,忽然一愣。 只见数不见的人影攒动,从三屯营方向飞奔而来。 月光下,一马当先的是一员金甲老将,手持大戟,红色披风招摇,恍有天神之威。 杜泽志有些愕然,最后却是泛起一个轻蔑的笑容。 “赵浩成?不自量力的老东西,也敢跑来徒增笑柄……” 第448章 不堪用 小山包上的厮杀还在继续,王笑被秦小竺篓在怀里,他手中的刀却颇有些刁钻地刺出,扎在一个从侧边冲来的家丁身上。 “我果然还是很强悍……” 王笑说着,脸上带着些勉强的笑意,好像今日的处境与当时和秦小竺跑到刑部大牢打闹时一般无二。 “小竺啊,你自己突围出去吧。”他又说道。 “才不要。” 王笑转头看着秦小竺的侧脸,忽然想在她脸上亲一下。 这念头来得有些突然,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也十分不合适。 但就是,临死之前,他想亲她一下……毕竟他都被她非礼过两次了。 正在此时,远处的呐喊声由远而近。 “援兵来了!” 亲卫们兴奋地大喊了一声,突然士气一增,振奋精神狠狠向家丁们扑了上去。 王笑自然也是欣喜,但不知为何欣喜中却还夹杂着一丝丝失望。 没亲上。 自己真是个神经病。 他转头看去,望着那杆迎风招展的大旗,喃喃道:“赵?” 是赵浩成那老家伙?那来了也不顶什么用啊…… 又过了一会,月光下那个高坐于骏马之上金甲、长戟、红披风的老将缓缓显出身影来。 王笑在脑中将赵浩成的资料回顾了一遍,又结合胡英明对其人的评价,暗暗摇了摇头。 “穿得这么拉风,一看就是不会打仗的。” 下一刻,他看到赵浩成身后闪出一人,又是一愣。 却见那人正纵马向这边狂奔而来,他身着一袭蟒服,头戴紫金束发冠,手持一杆银枪,座下骏马通体雪白,肩上也披着一件大红披风,还正在迎风招展…… 王笑脑中猛然便想到秦玄策对自己说过的一句无聊的话 “你看你,一点威风都没有。且等着看我角色扮演怀远侯。” 也不知他这到底是什么瘾…… “你看你弟,过份了,这是嫌死得不够快啊。”王笑颇有些无奈地向秦小竺抱怨道。 秦小竺却只是转头盯着王笑,眸中带着喜悦。开怀大笑道:“我们不会死了。” 接着,她“吧唧”一下就在王笑脸上亲了一下! 王笑:“……” 秦小竺动作很快,眼前的情况也没给王笑时间说理。 下一刻,又有长刀向他们砍过来。 “先杀了他们!”对面的家丁大喊道。 “杀!”这边为数不多的亲卫又冲在王笑身前。 刀光与血光飞舞。 忽听有人大喝了一声:“怀远侯王笑在此!谁敢来拦?!” …… 领着这些家丁的是杜泽志手下的一名游击将军,名叫孙明威。 孙明威一直策马落在家丁兵面,此时猛然转头看去,只见那蟒袍白马的少年已单枪匹马冲至山下…… “是条大鱼,弄他!” 孙明威虽然来围杀王笑,却只知道这山包上是个指挥官,不知其人具体身份。 现在虽不知那华服少年是真是假,但总之是桩大功劳,便领着二十余个精锐亲自向他杀去。 …… 秦玄策这一下跑得太欢,离己方军阵太远。眼见二十余人向自己冲过来,登时道暗不好。 他却也不避,持着长枪便迎着对方冲上去,嘴里却还大喝道:“懦夫!可敢与我单打独斗?” 孙明威啐了一口,骂道:“蠢才,去死吧!” 二十余人先后冲到秦玄策面前,数刀长刀便齐齐劈下来。 秦玄策手中长枪挥了个大圈,将他们逼开。接着,长枪惯出,直刺孙明威。 孙明威闪身劈开,长枪便直直刺入他身后一个家丁的喉头。 “喝!” 秦玄策怒喝一声,单手提起枪便将那家丁的尸体抬起来,重重摔在地上! 这一下极是凶猛,骇得那些家丁气势一弱。网首发 孙明威心中暗道:“还好没和他单挑。这王笑这么厉害?去考武进士啊,当什么驸马……” 山包上,王笑看着这一幕,不由抚着额头,感到有些头大,在心里骂了一句:“拙劣。” 刚才秦玄策这一招,其实是王笑随口和他说过的 “我看你用枪也一般,我以前玩三国群英传人家赵云还会挑斩……” “何谓三国群英传?” “唔,一本古书……” 此时见秦玄策竟是在这种情况下还非要将这一招秀出来,王笑也不知他是真的苦练过还是只为了出风头。 但反正,真的施展出来了,看着就很傻。 果然,不一会儿,秦玄策还是陷入了重围,处境不太妙的样子。 …… “围着他杀!”孙明威大喝道。 秦玄策背上的箭伤本就没好全,大力之下伤势迸开,打了一会之后便有些不支。 打斗中,他很快连杀四人,但身上也中了两刀。 忽然,一柄长刀砍在他腿上,秦玄策闷哼一声,便见又有家丁向他的马匹砍来。 他连忙掉转马头,堪堪让马匹避开这一刀…… 孙明威见准时机,猛然跃起,手中长刀斩落。 秦玄策枪势用老,不由大吃一惊。 “娘的!” 下一刻,一支利箭“嗖”的一声激射而来,贯在孙明威喉头,将他如风中枯叶般射落在地上。 “这箭术……” 秦玄策一愣,转头看去。 只见赵浩成放下手中的长弓,策马从山包旁走过去,身后是一列一列看起来很羸弱的兵士。 身披金甲的赵浩成并未再向这边看来,他的面容沧桑,依旧带着长年没睡好导致的昏聩萎靡的神情。 但似乎是因为有盔甲撑着,他的腰板挺直了起来,看起来比身穿道袍时要威武有力一些…… 山包上,失去指挥的家丁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王笑望着山下蓟镇的兵卒,一时有些愕然。 他嘴里正在低声念着些什么。 “蓟镇总兵赵浩成,三十二年前参加武举贿赂考官;后任沁州都司,围剿流寇号称斩首千人,却始终捉不住贼首……任蓟镇总兵以来,处处受制……” “此人,不堪用。” 这是王笑对赵浩成的评断。 一直以来,赵浩成的所做所为也符合这一评断…… 但,今夜他居然来了? 山下兵卒走过,看起来有上万人之多,但一个一个身子骨都很瘦弱,甲胄不全,武器也五花八门。 若是巡抚蓟镇在校场上见此军容,王笑或许恨不得斩杀赵浩成。 但,今夜他们居然也来了? 忽然,一个老迈的声音在远处轰然响起。 “侯爷独自领军前来,是瞧起赵某人吗?赵某再不堪,却也还是楚朝的将士!” …… 这楚朝,既然有自私自利的通敌叛徒,又是否有报效家国的忠义之士? :。:m.x 第449章 孬兵将 赵浩成策马行过山包,没有回头。 他怕见到王笑也许会以鄙视的目光看自己。 这些年岁月蹉跎,他心中有屈辱,但他胸腔中也有愤怒。 镇守边关,却让建奴连年入寇、肆虐天下,北方苍生在铁蹄下的每一句哀嚎似乎都在愤怒地指责着他; 身为总戎,却任副将架空,整个蓟镇数万兵卒似他为无物,每个人看向也的目光似都带着鄙夷与轻视; 熬了一辈子,也努力钻营了一辈子,活到暮年却被世道狠狠地踩在脚下,无时无刻都在感受着失败、无能、蹉跎…… 这些,皆是赵浩成的屈辱,是他人活于世的无奈与不甘。 但今夜,这些屈辱终于燃烧成了熊熊怒火—— 杜泽志为何能压着自己? 原来杜泽志的强权来源于建奴、来源于一次一次让官兵充为贼寇肆掠百姓……而自己这个蓟镇总兵便因此被踩在这种通敌叛国的小人脚下? 连十多岁的小儿都敢带兵围剿通敌之人,自己这个蓟镇总兵又算什么? 更屈羞的是,这个十多岁的小儿甚至招呼都不招呼自己……是怀疑自己也通了建奴,还是根本就瞧不上自己? “你们一个一个,都把老夫当成什么?!” 赵浩成无数次想吼,却吼不出来。 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 是武举第六名的勇士?是镇守蓟镇的总兵?是修道有成的道士? 但这些,都是假的啊。武举是骗考官、总兵是瞒陛下、道士是骗自己…… “我是楚朝的将士!” ——终于,赵浩成呐喊了一句。 这是他最后还坚守的身份与荣耀。 此生经历过功名富贵、经历过人生挫败,一直活到五十知天命的年岁。巨大的迷茫中,他回过头,只看到了年少时的志向…… “我们是楚朝的将士!” 一万余人齐声大吼。 他们是蓟镇中最不起眼的小卒,杜泽志和赵浩成的目光从未落在他们身上。 那些高官将领一心要拉拢的永远都是雄壮孔武的精锐。 但,他们这些人,依然是要有身份的。 而这个身份,将要比对面所有的精锐家丁还要高贵、而且有尊严。 带着这份尊严,他们缓缓走到战场中,迎着对面的家丁,执起了自己的武器。 …… “杜泽志通敌叛国,人神共诛!”赵浩成高声大喝道,“建奴可恨,叛徒更可恨!更可恨的是,这些叛徒还抢掠百姓、吃你们的官饷,反过头来欺辱你们……是可忍,孰不可忍?!” “通敌叛国,人神共诛!”一万士卒高声大呼。 “现在,朝廷看到我们了。怀远侯与姚督师前来除此毒瘤。我们让他们看看,蓟镇的男儿是不是懦夫?” “我们不是懦夫,我们是楚朝的将士!” “杀他们,夺回我们的粮饷与尊严!”赵浩成手中的长戟重重挥下。 “杀!” 一万将士迎着杜泽志的家丁狠狠冲上去…… “杀……” 如果抛开所有的家国情义而言,今日这件事只从赵浩成和杜泽志两人的角度看,可以很简单的理解。 对赵浩成而言——“杜泽志你这个杂碎,老子忍你很久了,现在师出有名,老子要干掉你!” 杜泽志:“蠢材。” 不需二人当面对话,赵浩成只看家丁们的阵列,便能感受到杜泽志巨大的轻蔑。网首发 他悖然大怒,提着大戟便向杜泽志的中军冲去…… 张永年真的生气了。 他作为一个将军、一个指挥官,忙着观察战场、调动人马……却他娘的有个蠢货一直追着自己。 张永年背上的伤势不轻,但他还是支着身子站起来。 眼前依旧是那个高高壮壮的金锤大汉。 “你可敢与我一战?!”那大汉喊道。 张永年朝他脸上啐了一口血痰,手中的长刀便劈了下去。 “来得好!” 那金锤大汉躲了一下,举着大锤便迎上来。 铁器轰鸣,火花飞溅,吓得四周的兵卒不敢近身。 两人你来我往打了十数回合,终于,张永年露了一个破绽,被一锤打在地上。 接着,另一支大锤便狠狠砸下来! 张永年连忙举刀去挡。 “当”的一声响,那大汉天生神力,张永年手中的长刀愣是被砸弯下来。 “不好!” 果然,那大汉另一只手上的大锤又砸下来…… 张永年再无力招架,只好闭目待死。 过了片刻,却不见对方再有动作。 他睁开眼看去,却见那金锤大汉却是收了些力,侧耳听着四周的动静,脸上有些迷茫的样子。 只听那边有人齐声高吼着:“杜泽志通敌卖国……” “你们凭啥说杜大人通敌?”那大汉挠了挠头,很是生气地道:“杜大人明明就是好人!给老子饭吃……” “你他娘的!” 张永年反手就是一刀,刀杆砸在那大汉头上。他起身又是重重踹了好几脚,终于将那大汉打晕过去。 他看了眼自己手上变形的长刀,正要一刀斩下,忽然却有些犹豫起来。 “莽夫。” 张永年又啐了一口血痰,这次终于啐在了对方的后脑勺上。 接着,他提起那大汉的两柄金锤…… 呃……太重了,他只好又丢下一个。 接着,张永年翻身上马,四下看了一眼局势,大喝道:“随我杀敌!” “杀……” 两万余人的战场上,鲜血铺了一地。 长河的冰面被热血浇盖着,甚至开始一点一点化开。 太阳从东边的青山上缓缓升起,天光渐亮。 厮杀还在继续。 杜泽志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卢龙卫的三千孬兵趁着方才的黑夜已渡过了长河,正集结着准备向自己后方冲上来。 “石栋,你带两千人,击溃那伙人。” “是……” 耿当一得到消息便领着卢龙卫赶过来。 他决心这次要好好干! 可惜,他上任卢龙卫不过短短几天,还做不到如臂使指。 卢龙卫这些军户也实在不成器。稀稀拉拉赶了大半夜才到长河河畔,急得耿当焦头烂额。 好不容易过了河,耿当连忙调整阵型,却见对面却有两千人如狼似虎地扑进来。 此时他们背靠长河,并无腾挪的空间。 那便唯有背水一战了。 耿当也不虚,大喝道:“兄弟们,随俺杀敌!” 说罢,他一马当先便向前冲去。 “杀啊!” …… 石栋领着两千人冲到一半,忽然愣了一下。 他目光看去,只见对方的三千人里冲出五百多人,剩下的两千多人却还是站在那里,好像呆住了一般。 “孬兵。”石栋冷哼一声。 …… 两拔人很快撞在一起。 “杀敌啊!” 耿当武艺不弱,战意也强,迈着大步冲锋不停,手中大刀飞速翻舞。 他目光看着石栋,誓要直取敌将。 耿当也知道身后卢龙卫的兵卒并没有全跟上来。 但此时已没有时间让他教训他们,而他若是也裹足不前,只会让己方气势更弱。 他只好一声又一声地大喝着“杀敌啊”,试图以自己的血勇激励着他们。 …… 方勇勇紧紧跟着耿当身后。 他力气并不大,手中的刀劈出去每每被对方格开。 接着,旁边有两柄长刀向他斩了下来。 方勇勇战阵经验不足,一时便有些发懵。 下一刻,耿当如身后长了眼睛一般,飞起一脚便将一个家丁踹开,接着手中刀一转,替方勇勇挡下一刀。 方勇勇飞快地劈出一刀,砍在那家丁脖子上! 血溅了一脸,方勇勇却是兴奋地回头大喊起来。 “兄弟们,看到了吧?连我都杀了一个。都上啊!” 下一刻,一柄刀劈在他背上。 方勇勇栽倒在地,目光中,耿当还在无畏地向前冲杀…… 河畔的两千余个卢龙卫士卒握着刀的手还有些颤抖,他们向来是一打仗就跑的,此时要迎着敌人冲上去实在有些不习惯。 但看着耿当那五百人身陷在重围里,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长河,终于有人嘶声力竭地大喝道:“杀啊!” 这一声嘶吼毫无气势,反而像是一只被扼住脖子的母鸡的哀叫。 但迈出了第一步,血气却也终于回到了这些孬兵身上…… 第450章 准备撤 战场上,方勇勇倒在地上起不来。 他背上中了一刀,又不停有人踩在他身上。 远处,蓟镇的将士们还在高声大喊着。 “杜泽志通敌卖国,人神共诛……” 方勇勇只觉一股怒火窜到心头来,三年前家小亲朋惨死建奴刀下的情景又瞬间在脑海中浮现起来。 这三年如废人一般熬过来,卢龙卫终于有了变化,此时战场上终于有那么多人与他同仇敌忾。一切才刚刚得以开始,他绝不想倒下去。 方勇勇大吼一声,撑着地面奋力支起了身子。 目光中,卢龙卫的同袍已经冲了上来,与家丁们交战在一起,方勇勇目光梭巡着,寻找着耿当的身影…… 耿当正在人群中寻找着敌将的身影。 这些日子以来,他两次护卫不力、做事又毫无功劳,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很蠢,在卢龙卫练兵对他而言其实有巨大的压力。 他的理想是成为一个好将军,但每每看着卢龙卫这些怂兵,他也开始怀疑自己也许就不适合做这行,也许该回铁驼村种地、放牛…… 但此时置身战场,他便将脑子里这些自怨自艾的想法全部抛开。一刀又一刀地奋力挥下去。 “做不好将军,便做好一个战士。”耿当如此想着。 这时候的耿当,意识到自己成不了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但他不知道,世上也有带头冲锋的将军…… 刀光落下,眼前的家丁被他狠狠劈开。耿当目光看去,终于看到面前站着一个银甲大汉。 “来啊!” 石栋提起刀,眼中迸出杀意。 “一个蠢货带着一群孬兵,也敢跟我叫嚣?” “铛”的一声响,铁器相交,火花飞溅。 双方都是直来直去的刀法,大开大合、虎虎生威,顷刻间便过了数回合。 耿当冲到这里身上已受了多处伤,又战至力竭,便不能使出全力。 好在他力气颇大,倒也勉强不弱下风。 但他突进太深,周围的兵士已然不多,很快便被家丁湮没。 “杀了他!”石栋大喝道。 凌厉的刀风响起,有人向耿当背后砍下。 耿当转身避开,同时有另一柄长刀从他腹部贯了进去! “啊!” 石栋眼中闪过一丝狠辣,又是一刀劈下,砍在耿当肩上。 肩胛上剧烈的疼痛传来,耿当手上的力道便弱了下去, 这一瞬间他想到很多,爹的死、娘每天织的布、隔壁村相看了还没过门的丑媳妇,京城中那些打打闹闹的日子…… 他盯着石栋,无意识地喃喃道:“你长得真像俺村口那只黄狗。” “杀!” 忽然,有一群卢龙卫的兵士冲了上来,举刀便来救耿当。 石栋目光看去,只见这些孬兵依然还是羸弱不堪的样子,眼中却已带了些狠厉与杀气…… 方勇勇大喊了一声“耿千户”,手中的刀便狠狠向石栋掷过去。 石栋冷哼一声,挥刀拨掉。 接着,卢龙卫的兵卒已迅猛地冲到耿当身边。 “杀啊!我们不是孬兵!” “杀……” 耿当一个激灵,咆哮着、不停挥刀重重砍下去! 石栋缓缓栽倒在地,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这般莫名其妙地败在一群孬兵劣将手上。 这让他觉得像吃了屎一样恶心。 耳中还听到那个蠢汉怒吼着:“黄狗,你还想杀俺,你看俺傻,就想杀俺。” 最后一瞬间,石栋心想:我像黄狗,你他娘的还像只笨驴…… …… 主将一死,两千家丁在三千卢龙卫兵士的冲击下终于缓缓向后撤去。 其实他们还算有条不紊,偏偏卢龙卫已大喊起来。 “我们胜啦!” 耿当还在砍着石栋,如魔怔了一般。 突然便有人一把抱着他,兴奋地大吼道:“千户大人,我们打胜了!我们打胜了!” 耿当转过头一看,便见到方勇勇那张和鹌鹑一样的脸。 “俺们打胜了?怎么胜的?”耿当道。 方勇勇应道:“小的也不知道,但我们不是孬兵……” “卢龙卫俺练出来啦?”耿当低声自语了一句。 他转过头看着杜泽志的中军大旗,手中刀一指,大喊道:“杀过去!” 晨光洒在战场上,将地上的血迹照得似乎也有些鲜亮起来。 主战场的厮杀正进行到激烈的时候。 蓟镇的兵卒迎着杜泽志的主力家丁形成最惨烈的一片战场,张永年不停领着骑兵从侧方迂回、冲锋。 战至此时,所有人都疲惫不堪。 但蓟镇这些兵卒的战力也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王笑走过战场,将一个一个伤者搀扶起来。 看着这一张一张营养不良的脸,一双一双麻木中带着愤怒不甘的眼,王笑突然明白了他们的愤怒。 杜泽志通敌、劫掠,占官饷养强兵,伤的不仅仅是楚朝,伤的也是这些弱势兵卒。 强权者凌驾规则,汲取强大的力量,反过头再继续欺压弱者。 而规则有很多,律法、道德、劳有所获……如今杜泽志践踏掉的这个规则是忠义,他成了强者,而那些恪守忠义的人便成了弱者。 古往今来,不外如是。 因此,王笑能明白他们的愤怒。 杜泽志以数万人之血泪聚强权、求一己之前途富贵,那他便需要担这数万人之愤怒。担得住,他或许可称枭雄……但今天,这些愤怒而瘦弱的兵卒不允许他担住。 但战场之残酷便在于,它只认强弱,不认道理。 从所有兵力来算,赵浩成的一万余名蓟镇兵卒、张永年的三千余骑兵、耿当的三千卢龙卫兵卒,一共是一万六千人。但他们三面包夹,依旧敌不过杜泽志这八千精锐家丁…… 战场上,蓟镇的大旗晃了晃,缓缓向下倒去。 那旗手身上已受了许多伤,撑着旗杆摇摇欲坠。 下一刻,王笑走过来,扶住了他手里的旗杆。 王笑身后每个人都带着伤,包括他自己也是。但他还是用力扶着旗杆晃了晃,高声大喊道:“我们要赢了!他们要撑不住了!” “我们要赢了,坚持下去!” 一声声的呐喊在战场上远远传去,蓟镇官兵士气一振…… 这一年,初出茅庐的王笑还不会打仗,他会的还只是努力当一个好辅助,告诉队友:“稳住,我们能赢……” 但杜泽志确实要撑不住了。 因为他的战略目的并非要消灭眼前这些敌人,而是要保全自己的实力。 这是家丁制度的弊端,他也逃不脱这个弊端。 一开始,杜泽志以为轻易便能击溃蓟镇那些歪瓜列枣,没想到这些人还挺能扛。 战了大半夜,巨大的损失让他的心都在滴血。 于他而言,再战下去,打赢了又能如何? 丢掉了王笑和姚文华、当着这么多人被揭出通敌判国,他已经无法再在蓟镇隐藏下去,眼下最好的出路是去投靠清廷。那么,保全手中的力量才是正经。 看着战场上那杆蓟镇的大旗晃了晃之后再次矗立起来,杜泽志当机立断作了决定。 该撤了…… 第451章 赵总兵 既决定撤,杜泽志马上便有了计较,他决定向北从喜峰口东边的青山口出塞,绕道喀喇沁去投清廷。 但战场上,撤退是很危险的事,稍有不慎便会引着溃散。 于是杜泽志并不直接往北面撤,而是下令全军向东转向,直攻长河畔的卢龙卫…… 耿当正带着一群卢龙卫兵卒呼哧呼哧地向前攻,忽见对面全军向自己攻过来,登时骇了一跳! 他虽然不怕死,但也知道自己领着的这些兵卒挡不住对方的一轮冲锋。若是自己这边崩了,将给所有友军的士兵巨大的打击。 但狭路相逢,一时间也别无它法,耿当只好咬咬牙,大喊道:“杀……” 张永年见杜泽志转向东面亦是大吃一惊,连忙指挥骑兵去拦。 他知道杜泽志也许是佯攻,但此时战到最紧要关头,卢龙卫不能崩。 只要卢龙卫一崩,杜泽志再回头给蓟镇兵卒全力一击,已经力竭的蓟镇兵卒必然很快也要被击溃。 跑了大半夜,骑兵们跨下的座骑已经疲惫,张永年只好不停地大喊着、鼓舞着士气。 眼下的情况是,谁能多撑一会,谁便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接着,张永年只见杜泽志的军阵列中分出了五百骑兵,向自己这边冲来。网首发 双方接刃砍杀了一会,张永年见敌方不再加派人手,便隐隐察觉到有些不对。 再一转头,只见杜泽志的大部已迅速转向,飞快地向北撤去。 “他们想逃!拦住他们!” 杜泽志稍稍舒了一口气。 抛下五百骑兵拦住对方的骑兵,楚军那些步卒便再难追上自己…… 突然,一支利箭激射而来,猛然钉在他身后一个亲卫家丁身上! “逆贼!休想走!” 杜泽志转头一看,眯了眯眼。 目光中,只见四十余骑人马向这边追赶过来,领头的却是赵浩成。 杜泽志很有些诧异这点人马冲过来,是想送死吗? …… 赵浩成带来的蓟镇兵将多是步卒,只有寥寥一百骑兵,跨下还多是驽马,战到现在,更是不剩半数。 四十余骑冲进五千人的军阵中,如一颗石子撞在沙堆之中。 赵浩成身上的金甲上已满是血污,不再鲜亮。 但他整个人的气场却也在这些血污中重新变得锐利起来。 他高扬着长戟,带着凌烈的、一往无前的姿态毫不犹豫便冲进杜泽志的家丁阵列。 长戟翻飞,血肉飞溅,赵浩成不停向前冲锋。 “杀!” 他不知道身后的士兵有多少人能跟上来,但哪怕战到最后一人,他也要拦住杜泽志…… 这一刻的战场上,张永年正领兵焦急地冲杀着五百骑家丁,试图尽快赶过去拦住杜泽志。 步卒们跑在家丁阵列的之后,迈着疲惫的步伐追赶着。 王笑追在队伍中,开始思考若是走了杜泽志接下来该如何整备蓟镇,又如何防止别人效仿这种通敌举动。 他并不认为赵浩成那寥寥几人能拦住杜泽志。 但下一刻,他发现,前方家丁的队伍慢了下来…… 所有人都没想到,赵浩成竟是真的冲进了杜泽志的中军。 也许得益于他这一身威风凛凛的精良盔甲,也许得益于他蓟镇总兵的身份,也许是家丁们被他浑身杀气震摄住,也许是他们见他苍老的面容上带着的不甘太过可怜…… 但无论如何,赵浩成还是看到了杜泽志。 没有多言,长戟高高扬起,老将径直便向杜泽志砍去。 “噗。” 一柄长刀捅在赵浩成腰间。 “噗。” 又一柄长刀扎在他的马上。 赵浩成摔下马来,提着长戟继续向前奔去。 他的动作已有些笨拙。 有刀落下来,斩断了赵浩成的手。更新最快的网 长戟摔落在地上…… 杜泽志冷笑了一下,转过身喝道:“撤……” “逆贼……休走!” 苍老的声音响起,无力中还带着愤慨。 杜泽志懒得理他,催动马匹便要离开。 下一刻,他感到有人握着自己的脚,低头一看便看到赵浩成正倒在自己的马下,用仅剩的一支手紧紧握着自己…… 家丁们默然站在两边,执着刀并未再去砍赵浩成,就只是那么无声地看着。 地上是一条长长的血痕。 这最后的一段距离,赵浩成用一支手拉着残破的身躯爬过来,像一只可怜的虫子。 他人生活到最后,这似乎是最屈辱的一段路…… 杜泽志挣了两下,竟是没能将脚从赵浩成手中挣开。 他看了一眼四周的家丁,忽然感到了巨大的愤怒! “你们为什么不杀了他?!” 便有一名家丁走上来,犹豫了一下之后,提起刀扎在赵浩成盔甲间的缝隙里。 赵浩成闷哼一声,身体一颤缓缓倒下去。 杜泽志又挣了一下,依然没能将脚从挣开。 “将他的头砍下来!” 那家丁一愣,喃喃道:“可是,总戎大人……” 下一刻,一颗人头高高飞起。 “你们是老子养的兵!不许喊他!” 杜泽志一刀将那家丁砍死,便亲自向赵浩成狠狠剁了下去。 一刀,又一刀…… 赵浩成再没了声息。 杜泽志却只觉得,那双老眼中似还带着讽刺,似乎在说:“逆贼,我才是蓟镇总兵,而你不配。” “总戎大人……”有家丁唤道。 杜泽志大怒,叱道:“不许喊他!” “杜……杜总戎,他们追上来了!” 杜泽志回过头一看,眼中闪过惊诧。 “快!撤……” 从青山口往下望去,战场上一边狼藉。 风吹过,一杆杜字大旗缓缓倒下去。 空气中血腥味刺鼻。 王笑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踏过满地的尸骸,他看到撑着长刀摔坐在地上的杜泽志。 此时,大部分家丁们已溃散而逃,围在杜泽志身边的只有十余个伤势极重的亲卫。 “你才是真的王笑?”杜泽志问道。 “嗯。” 杜泽志冷笑起来,狂喊道:“若我不退,我是不会败的……” “但你退了。”王笑淡淡道。 杜泽志嚅了嚅嘴。 这一战,他不是输给了王笑或赵浩成,他是输给了自己。 为了保存实力撤兵,没想到没人追上,溃散便在猝不及防间形成…… 像极了以往每次楚将与建奴的战役…… 于是,杜泽志不甘地大吼道:“我是时运不济,你们都是些废物!” “哦。通敌之人没有拼死之心,打不赢很正常。” 王笑说着,随意挥了挥手,便有一个亲卫向前走去。 “你要杀我?”杜泽志喊道:“你会后悔的,等过段时间你就会明白什么叫大势所趋!到时你会后悔的!告诉你,我能对你很有用……” 一刀挥下。 杜泽志眼前一黑,缓缓栽倒下去。 “他娘的,让个无名小卒杀我……” 乱军之中,奄奄一息的孟朔被人从尸堆中翻了出来。 刘一口摔下马来,仰着头倒在血泊里一边笑一边咳着…… 生者历经一战,留下一段经历。 死者则以性命告诉世人,他曾有过的荣辱。 蓟镇兵卒们从地上抱起那具披着金甲的尸体。 “总戎大人……” 有人伸手抚合上赵浩成不甘的老眼,坚定地说道:“你是楚朝的将士。” :。:m.x 第452章 混口饭 三屯营,战后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祭亡、治伤、抚恤、分发棉甲粮饷、鼓舞士气……具体分摊到每件小事自然是极繁琐,王笑其实颇不耐这些事情,但也只好硬着头皮慢慢啃。 一场两万人的战争放在蓟镇这个地界说不上是什么大战。但战后清点起来,每个战亡者的抚恤就涉及到他身后数个至十数个家小、每件棉甲的发放又涉及到各种样式尺寸,每个战功的统计又涉及到诸多计量……这种繁复的文书工作压下来,让王笑有种高考前深夜做数学题做到想哭的冲动。 吃火锅容易,吃完以后锅碗瓢盆要洗却难。换言之,打一战容易,打完战之后的种种才是最磨人的…… 王笑自己过得辛苦,自然也不会放过别人,毫不犹豫地便压榨起姚文华与夏向维来。 姚文华没想到自己活到这个岁数竟还要经历这一切。 被当成俘虏捆了两天,经历了可怕的心惊胆颤不提,好不容易事情过去了,竟还要埋首案牍? “从当上四品官起,老夫就没再做过这种事!” 抱怨归抱怨,姚文华也不得不从。 但这一切,甚至让他开始恨自己的寿命太长…… 可喜的是,杜泽志留下了足够的钱粮与装备。 这位通敌叛国的副总兵十余年来如松鼠一般勤勤恳恳地存下了大量的物资,只等天下一变就招兵买马、鲤鱼跃龙门。 可惜他在龙门前还没来得及跃,便被人一把拉着脚给拽下来…… 而当一个个仓门打开,甲胄、武器、粮食,以及一堆堆带着血的财宝呈显在眼前,王笑也说不上是喜还是悲。网首发更新最快的网 楚朝沦落到今时之地步,抛除那个腐朽的封建朝廷不谈……试想,一个人作为蓟镇士卒,投靠杜泽志便能吃香喝辣,拿最高的饷银,当最快活的家丁。反之,便成为受欺辱的劣卒,他会如何选择? 杜泽志及他的家丁没有战力否?不够聪明否? 事实上,他们足够强也足够聪明,强到肆横蓟镇,聪明到比穿越者还更能看出清廷的伟岸前程…… 当这楚朝的一切恶端浮起来,社稷崩塌,家国沉沦,人心沉沦。慢慢地,就如一场雪崩般愈滚愈烈,这个过程中,又有几片雪花是无辜的? 但好在,站在雪崩之下试图扛住这一切的永远不仅是一个人。 卢正初倒下去,从他身后站出来的也不仅是王笑一人;赵浩成倒下去,从他身后站出来的也不会只有蓟镇的一万将士…… 三屯营这一片繁忙之中,却也发生了一件小插曲。 张永年习惯与士卒同吃同喝,以了解军心,尽快地与融入蓟镇。 战后的第二天放饭时,他便也捧着一个大碗,混在一群大兵头当中聊天。 忽然,他余光一瞥,便见到一个身量又高又壮的大汉正捧着一口锅在呼哧呼哧地吃东西。 张永年很是愣了一下。 他看得分明,那正是在战场上打伤自己的那个金锤大汉…… 一战之后,杜泽志的家丁死的死、逃得逃,剩下的俘虏则是被关押起来做‘思想改造’。 但,如何出现这样一条漏网之鱼? ——张永年十分不解。 他放下碗,走上前,在那大汉肩上拍了一下。 这一拍张永年摒气凝神,随是准备着跟这大汉干一架,并将他拿下。 却见那大汉回过头,傻笑了一下,道:“今天的饭,香。” 张永年:“……” “你是杜泽志的人!” 听了这一声喝,那大汉也没什么反应,转过头嘿嘿一笑,道:“对啊。” “胆子不小,还敢回来。走!押你去……思想改造。” “还没到饭后操练的时辰啊。”大汉应道,还理所当然地继续吃。 张永年眉头一蹙,又道:“你是杜泽志的人。” “对啊,我是蓟镇的兵、杜总戎帐下,不是他的人还是谁的人?” “杜泽志通敌叛国,你助纣为虐……” 那大汉似乎听不懂‘助纣为虐’是何意,嚷嚷道:“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他极有些不爽地拨开张永年的手,喊道:“我是蓟镇的兵,就能吃蓟镇的饭!” “但你是杜泽志的人,犯了通敌之罪!” “我不懂这些!我当兵吃饷,将军叫我打谁就打谁,犯什么事了?” 张永年大怒,喝道:“别给老子装傻充楞!” 说罢,他举拳便想打那大汉。 那大汉也不躲,直愣愣地站那里瞪着他。 便有士卒提醒道:“张将军,这金瓜就是个浑不吝,脑子是傻的,别与他一般计较……” 那边王笑正领着秦玄策巡视伙食,此时便走过来问道:“什么事?” 张永年便对王笑将事情说了,末了又低声道:“这小子看起来傻愣,实则精得很。” “怎么说?” “战场上他追着我打,现在我要打他他却不还手,说明是个有眼力见的。他在杜泽志帐下吃好吃好,如今杜泽志倒了,便开始装傻充愣……” 王笑点点头,笑道:“不错。但他为了什么?” 张永年一愣。 那边秦玄策道:“为了混口饭吃呗。” 王笑、张永年皆有些愕然。 却见秦玄策指着地上的锅道:“你们看,他一顿要吃这么多。” 王笑哑然失笑,摆了摆手,对张永年道:“留下他吧。” “这……”张永年微有些诧异。 “依他的身手,在战场上跑也是能跑掉的。但他这个饭量,在外面要过下去无非也就是打家劫舍。既然肯回来,想必是不愿做这些。士卒们憎恶那些家丁,却还是肯放他进来,说明他往常为人还不错……” 那大汉道:“对!我当兵吃饷,天经地义。” 张永年瞪了他一眼,又向王笑问道:“是否押到俘虏营改造?” “思想改造?”王笑想了想,道:“罢了,‘当兵吃饷’,除了这个,他也没什么思想。” 就这样,这个名叫‘金瓜’的大汉便继续在蓟镇留了下来…… 王笑最后还是决定将张永年留在蓟镇任总兵。 如果赵浩成不死,依王笑原本的计划是让刘一口留下来任副总兵,让张永年到山海关或宁远任总兵,可惜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依旧是由督师姚文华上了奏折,又恳请陛下钦派一个副总兵过来…… 以蓟镇糜烂的程度而言,王笑知道自己那位父皇不会不准。 另一方面,王笑其实觉得延光帝用人的水准不算差,杜正和、赵浩成,哪怕是武骧卫那个冲塔送人头的罗泽,都算是有可取之处。 几天之后,延光帝回复的旨意下来,准。 随圣旨而来的还有口谕,让王笑尽快启程去辽镇,并赏了他几块寒碜的点心,算是祝他……新年快乐。 “是啊,马上就要过年了……” 第453章 吃饺子 年关将至。 若活在太平盛世,这本该是蛮开心的日子。 但家国倾颓之下,那些活得滇沛潦倒的贫苦人家不提,连上位者都感到焦头烂额…… 秦小竺是个很奇怪的女孩子。 她先是喜滋滋地扳着指头对王笑说:“今年我们两个一起过年哦。” 但她下一句话又能忧心忡忡地对王笑说:“今年建奴如果要入寇,元宵前应该就会叩关。” 王笑:“……” 不好意思,我还没学会像你这样在乱世中苦乐相谐,悲喜收控自如。 此时王笑正与秦小竺并肩坐在书案前,一个提笔写东西,一个支着脑袋打瞌睡…… 过年让王笑手头本就繁琐的工作又变得更加艰难起来,他还得努力让蓟镇将士在年节打起精神。 这其中的难处怎么说呢?就好比,一个巨大亏空的企业老板不给员工放年假…… 同时,留给王笑的时间并不多。十天之内,他便要赶往辽镇见到秦成业,因为单凭蓟镇必然拦不住建奴。 但另一方面,今冬建奴要从蓟镇入塞这只是楚朝这边做出的判断。 万一他们是从宣府、大同犯边,其实也不无可能,山西虽有大疫,没什么好抢的,但战略意义却极大…… 想到这里,就更让人烦躁了。 “九边都是烂摊子,我能做多少便做多少吧。” 王笑决定和蓟镇将士一起过了大年三十,便启程去往辽镇。至于剩下的整备工作,也只好将大抵事项写下来交给张永年。 这件事秦小竺帮不上什么忙,便坐在他旁边陪着,像一只慵懒的猫。 过了一会,夏向维走了进来。 “小竺姑娘也在?” 夏向维打了个招呼,便将一个盒子放在王笑案上,道:“老师,这是从杜泽志屋中搜来的信件,学生已整理过。” “放着吧,我一会再看。” 王笑说罢,抬起头,只见夏向维看着自己,目光中带着提醒之意。 与王笑对视了一眼,夏向维方才行了个弟子之礼,恭身退了出去。 那边秦小竺便随手掀开那盒子,道:“通敌狗贼的信件?我替你读啊……” 王笑偏过头,咬着笔头想了想。 这动作他是无意识中跟唐芊芊学来的。 “你过年想吃什么?” 秦小竺展颜笑道:“饺子。” “你来做吗?” “呸,我哪里会做饺子。” 王笑道:“但我想吃你做的饺子啊。” 秦小竺伸手在王笑头上打了一下,有些无奈地道:“那我先去看看啊,现在应该没有大白菜……” “好。” 等秦小竺出去,王笑方才拿过那盒信件翻起来。 翻了一会,他停下动作,皱了皱眉。 这是一封皇太极亲笔写给杜泽志的,畅谈了入主中原后的封赏,又在末尾提到秦成业已有归降之心,并说信封中附带秦成业的手书…… 王笑便再次打开那个信封,一张信纸便掉落出来。 这封信有些旧,显然有些年头,又被许多人看过。信纸上还沾了些油渍,也不知曾经是哪个人看的时候在吃羊腿。 上面的字迹很丑,比起皇太极的字确实差了很远。但笔划大开大合,落笔极有力道,隐有金戈之气。 内容倒是很浅显通俗,十分直白。 “足下善待我儿秦山河,我很感激。听说他在那边又生了个儿子,我很高兴。但我秦家枝繁叶茂,就不必送来了,送来也养不起。你三番五次来信与我共商大事,看似器重,但你奸计百出,一面和我讲和,一面又派人来偷我营,良心何在?诚信何在?若真信我,遣个你们的贝勒来与我当面商议,谈好筹码。” 王笑看了一遍,过了一会又看了一遍。 只看这内容,秦成业似乎是个粗笨的大老粗。 但这种事不是这么看的…… 王笑看来看去,愈发感觉皇太极难对付,秦成业也不好对付。 这信能落到自己手上,便也能落到父皇手上。 但,鬼知道皇太极是不是希望这信被看到,又鬼知道秦成业这信里的内容是投降还是不投降。 遣个贝勒来?鬼知道会不会被秦成业砍了头去报一个大功,又鬼知道这贝勒是不是已经和秦成业讲好条件。 王笑便像藏私房钱一样把这封信收在怀里,又将那盒子盖上,免得被秦小竺看到。 …… 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 王笑在长城上巡视了一天,与戍边的将士们度过了极有意义的一天。 寒冬、深雪、大年夜,家国、长城、守关人……这对于王笑而言,有诸多感怀。 对于蓟镇士卒而言,堂堂侯爵陪着自己这些小卒过年,也有诸多感激。 但王笑其实想抹掉他们对堂堂侯爵的过份尊崇,并告诉他们:“应该是我来尊重你们。” 他说了很多,最后反而却让这些蓟镇士卒更加尊崇。 这让王笑有些无奈。 接着,他走下长城的时候忽然摔了一跤,一个腚墩便摔坐在阶上。 虽然他是怀远侯、当朝驸马、督抚蓟辽的实权人物……但,大人物也是会摔跤的。 这一跤很有些狼狈,长城上的兵卒大惊失色。 王笑却是站起来拍了拍腚,有些孩子气地笑道:“过年嘛,摔了个好彩头。” 说罢,为了掩饰尴尬,他哈哈大笑起来。 于是,长城上的士卒也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一桩极无聊的小事,但王笑没想到的是,这桩无聊的小事其实带来了深远的影响…… “怀远侯在大年夜在长城上摔了一跤,像这样……哈哈哈……” 消息一层一层传开,一开始还有士卒提醒别人不要笑,免得触了大人物的霉头。 “没事儿,怀远侯说了,讨个彩头……” 于是,愈来愈多的人在这一晚模仿着摔了一跤的动作。 这确实是件蛮无聊的事,但对于这些兵卒而言,长年平淡如水的军伍生活里,这件事已经足以给年夜增加一份喜气与凝聚力。 因为,大人物、年关、长城、摔了一跤却很高兴……这件事对他们而言,有一种贴近感、一种打破地位天堑的自由感。比生死还要难遇。 但王笑这个现代人对侯爵啊、过年啊的概念不同,实在理解不了他们的笑点在哪里,只好由他们去。 但很多很多年以后,有老人在炉火前对孙子们谈起自己的戎马生涯,开头便是:“爷爷我当年在蓟镇也是见过怀远侯摔跤的。那一年雪下得很大,但年关夜我们还守在长城……” 塞上风霜入骨,远处有爆竹声阵阵。 等到深夜,王笑从校场回到营房,便开始想念起许许多多人…… 但接着,秦小竺端了两盘饺子进来。 王笑终于吃到了秦小竺做的饺子。 他十分后悔让秦小竺做饺子。 后悔也没用,两大盘饺子也只有让他一个人塞下去。 嘴里可怕的味道和腹中可怕的饱涨感,勉强把王笑在年关夜的那一点伤感全都冲散开来。 “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过年哦。”秦小竺很是高兴,笑靥如花。 “这是我过得……嗝……最差的……嗝……一个年……” 次日,已是楚延光十八年、正月初一。 王笑点齐人马,离开蓟镇,启程去往辽边……更新最快的网 :。:m.x 第454章 小家宴 当王笑一路向辽边延延而行、经历风霜。却不知有人正在告他的黑状。 正月初二,西安城。 傍晚时分,曲江池畔一处奢豪的宅邸中,花枝穿过庭院走进屋中,只见唐芊芊正提着一支紫毫湖笔发愣。 “准备出发了?”花枝问道。 唐芊芊柳眉皱蹙,抬了抬手中的笔,道:“看,它都有些秃了。” “王笑送你那支?” “嗯。” “呸,想着他又不能当饭吃。”花枝随口便道:“你这边心心念念,人家没准还在京城快活,他可还在隔壁宅子里养了个外室,娇娇弱弱的……” “是吗?”唐芊芊先是微微一讶,忽然笑了笑,问道:“钱朵朵?” “咦,你竟知道?” “她没我漂亮。” “了不起。”花枝嗤了一声,又道:“快,换衣服去赴宴。” 说着,花枝伸手便想去拿桌上的檀木梳子。 “别动我东西。”唐芊芊在她手上一拍,站起身道:“就这么去吧。” 花枝扫了眼她那一身带着尘土的男装,颇有些嫌弃地翻了个白眼…… 今日这场宴席算是家宴。 唐中元的四子唐蒙做东,请得也都是几个兄弟姐妹。 宴席地点倒也不远,就与曲江池一水相依,芙蓉园内的紫云楼。 一路上爆竹阵阵,颇显年节的喜庆。穿过唐城墙、进到芙蓉园,唐芊芊策马回望了一眼四处的屋角飞檐,愈发这座处处彰显着唐时遗风的城池与京城不同。 但就是少了些什么。 在她想来,王笑那样嘻嘻哈哈的不拘性格,相比京城应该更适合呆在这个诗舞风华西安城。 却也不知何时才能把他捉过来…… 紫云楼。 楼建于唐代开元十四年,当时每逢曲江大会,唐明皇必登临此楼,欣赏歌舞、赐宴群臣。 如今唐中元虎据西安,却不是这种与民同乐的性子。但年节将到,总该有盛世烟火,他便让第四子唐蒙主持元宵灯会。 唐蒙领了差使,第一桩事却是假公济私在紫云楼宴请。 但他以家宴之名,邀请了他大哥唐苙、三哥唐节,说是假公济私,不如说是假私济公,试图缓和兄弟间的关系。 …… 唐中元次子早夭、五子战亡,余下的加上唐芊芊这个义女,还有三子三女。 此时唐芊芊到场,宴上已到了不少人。 六张桌案被分别摆开,仿的唐时宴饮的分餐格局,看似风雅,其实却被唐蒙操办得有些……不伦不类。 老大唐苙正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娃逗弄,老四唐蒙正在张罗前菜,六女唐莺和她夫婿孟子真站在窗边看风景,年岁最小的两个少女唐莲与唐薇正凑在一处说悄悄话。 唐苙时年三十三岁,如今已被册封,算是这大瑞朝的太子。却显得颇为随和,手中拿着个鸡腿,时不时放在小女儿鼻前给她闻,却偏偏不给女儿吃。 唐芊芊没想到唐苙到的这么早,拱手行礼道:“太子殿下。” “七妹来了。”唐苙抬起头道:“都是自家兄妹,太什么子?叫大哥。” “义兄。” 唐苙听了,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道:“义不义的大家心知肚明。你再这样,落在别人耳里只道你还在忌恨父亲,这不好。” “是。”唐芊芊低头应了一句。 “囡儿,叫姑姑。”唐苙又低头对膝上的女儿道。 “咕咕。” 唐芊芊于是对着小女娃笑了一下。 小娃娃这种生物最是以貌取人,此时名叫囡儿的女娃便睁着亮亮的眼睛看着唐芊芊,显然很是喜欢。 那边唐苙已放下鸡腿,脸色慢慢郑重起来,又对唐芊芊道:“如今我们不同了,你往后莫要再做这些当探子、上战场之类犯险的事。不值得、也不必要。” “没什么冒险的。”唐芊芊道:“我去京城时大家伙都还在流窜,论起来义……父兄们攻克陕西才是真的凶险。” 唐苙摆了摆手,道:“攻克陕西,三弟的功劳最大。” 他这话怎么听都真情实意,但唐芊芊显然不想掺合这些事,闻言只是点了点头。 唐苙又笑了一下,让她去与别的兄妹打招呼…… 唐蒙时不时转头看向门外,心中暗道:“老三还不来?” 今日这场宴,老三若是不来,那自己和大哥的脸可就丢尽了。 又等了一会,唐蒙正打算再派人去询问,便听门外一声传唤,接着,唐节大步走了进来。 唐蒙一喜,转头看去,却见唐节身后却还带了个衣着华贵的俊朗青年。 这青年唐蒙却也识得,乃是瑞朝如今的工部尚书元道学之子,元宜恺。 但说好了是家宴,老三却带了个外人来唐蒙心里登时不悦起来。 唐节二十八岁,面容刚毅,四肢修长,虎背蜂腰,举手投足间便有杀伐之气。进来后便朗声笑道:“有些事耽搁了,四弟莫怪。” 接着他便向唐苙笑道:“大哥竟是早来了?你也忒没有架子。” 唐苙将怀里的小女儿递在奶妈手里,让人带回去,起身笑道:“过年嘛,我闲来无事,便早些过来。” 他看了元宜恺一眼,似颇为随意地道:“元主事竟也来了。” 元宜恺便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唐苙点点头。 诸人打过招呼,各自在自己的小桌案边盘腿坐下。 唐蒙又吩咐人添了张案几,便上菜开宴。 唐芊芊觉得颇有些好笑的是,她在京城王家尚且围着大桌子吃饭,如今回到义军中倒要依古风盘腿分桌而食……说是崇尚古礼吧,反倒男女都有,座不分主次。 但对于唐蒙而言,好在今日是如此安排,不然老三带着个外人,那便更让人不快了。 唐节却是我行我素的性子,连解释都不给唐蒙一句。他夹了两口菜之后,转头看向唐芊芊道:“七妹回来到现在竟也不来看你三哥,不知礼数。” 唐芊芊应道:“三哥做了征东大将军,每天在校场忙,哪有空见我?” “你不妨到我军中来。”唐节道:“凭你的武艺智计,大有可为,往后让父亲封你个一字并肩王。” 唐苙带着些责备的语气道:“少胡言乱语。到了如今,你还想让七妹一个女子上战场?” 兄弟俩从小到大时常有过这样的语气,唐节便洒然一笑,道:“七妹志气不输男儿,反倒是大哥你拘泥了。” 这边他们这般说着话,或许两人自己没感觉到什么,落在唐蒙与元宜恺耳中却是不同…… 那边唐节此时才得空看向唐芊芊身后的花枝,道:“花枝丫头,你坐下来吃……来人,再添一张案几。” 花枝道:“我是个丫环啊。” 唐节哈哈一笑:“我还是个反贼呢。” 花枝便也不客气,盘腿坐下来,拾起一个羊排便啃。 唐节看着她吃东西似乎颇为畅意,笑道:“如今好像都是什么太子、王爷、将军,早年间还不都跟你一起在泥潭里摸过鱼。” 花枝抬了抬眼,也不应他。 唐节却偏要招惹她,又道:“人家说女大十八变,但你这丫头为何到现在还是这么丑?” 花枝眉头一拧,低声暗骂了一句:“唐老三,你还是这么讨人厌。” 唐节哈哈一笑,便又对她道:“你回头劝劝七妹,到我军中来,我保举她当个副帅。等开了春,我们东征,拿个攻克楚京的大功。” 唐芊芊本人就在座中,他不直接说,反而以玩笑的口吻对花枝说,此举看似不经意,却是拿捏着分寸,给人留了余地…… 旁边的元宜恺听着这一番对话,心中对唐节的评断却又高了一层。 元宜恺是名门出身,他父亲元道学曾官任楚朝湖广承宣布政使司左参政,从三品的高官。延光十二年因检举湖广贪腐案遭政敌攻讦,愤而致仕。 元道学养望五年,声名愈彰,如今刚刚投靠瑞朝便得了一个工部尚书,远远胜过往日同僚的宦海沉浮。 他是第一个主动投靠瑞朝的大儒,哪怕是千金买马骨,唐中元也打算好好表彰他,因此打算将女儿唐莲许配给元道学的儿子元宜恺。 此事如今唐中元不过是刚起念,因元宜恺在唐节军中任主事,因此今日还招唐节过去询问了一番。 唐节是雷厉风行的性子,既然父亲问了,他就干脆带着元宜恺到宴上,打算让唐莲相看一眼…… 第455章 反贼子 至于元宜恺,娶瑞朝的公主他勉强还是愿意的。 虽然他相貌出众、文武双武、出身名门……配一个反贼起家、没有受过闺阁教养的女子有些吃亏,但好在瑞朝也没有‘附马不得干政’的祖训。 今夜元宜恺随唐节而来,举手投足尽显从容。但不经意间目光便也扫了唐莲两眼,只觉这女子木讷,不堪为自己的良配。 大丈夫功业自取,岂能娶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子为妻? 元宜恺微微蹙眉,心中便已有了拒绝之意。 下一刻,他目光扫去,忽然眼睛一亮。 只见有个女子一身男装,不施粉黛,却是国色倾城,更难得的是那种气质…… 宴席间,元宜恺便知道这是陛下那位义女,混在陛下的几个亲生子女中排行第七,从小师从孟九,习得文武,在义军中立下过不少功劳。 元宜恺倒也听过一些传闻,大抵便是唐中元早年间曾抢掳了一家富绅的之女,生下一个女娃,后因战又抛下这对母女,直到后来女娃被孟九找回来…… 传闻真假不知,但这其中的关系却值得梳理。 自己在征东将军府任主事,便是唐节的人。如果以后,唐节要效仿秦王李世民,自己便可当个‘杜如晦’。 如今一切都还没有定数。那不妨再加一个砝码,此事便大有可为。 若是自己能娶了唐芊芊,那至少能当个‘柴绍’,再加上孟九这个‘长孙无忌’,那便大业可期…… 元宜恺这般思考着,又抬头看了唐芊芊一眼,登时心动不已。 他知道唐节不会反对,这桩婚事是可以将孟九拉入这边的阵营的。 那,该如何筹谋呢? 最简单的办法——收服这个女子…… 宴席过半。 席上,唐苙与唐节正谈到东征一事。 “渡黄河、攻汾州、太原、忻州,便可至宁武关。”唐节道:“宁武关会是第一道难关,攻下宁武关便是大同、宣府,这是第二道难关。只要打败孙白谷,楚京必克……” 唐苙摇了摇头,道:“别忘了,辽东还有秦成业,若楚帝调辽东军回防又如何?” “我观辽东局势,今冬建奴必破宁远。”唐节饮了一口酒,带着些讥讽的语气道:“宁远本不该能守到现在。” “秦成业是员虎将。”唐苙道:“他年可收为我瑞朝臂膀。” 唐节轻笑了一下:“虎将?让一点蛮夷搅得天翻地覆。等天下平定,我愿请兵辽边,让他看看什么才叫虎将。” 唐苙笑了笑,不答。 “三殿下说言极是。”元宜恺道:“依我观之,楚朝首辅卢正初一死,辽东覆灭已近在眼前。” “哦?” 元宜恺站起身来,道:“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辽东土地贫瘠又每逢战乱,粮草、军备全靠关内支援。楚廷早已不支,全是卢正初勉力支持……” 他侃侃而谈,举手投足间尽显从容,尽彰青年俊才之风采。 唐苙点点头,眼中有些赞许,又道:“我听说,楚帝派了别人督抚辽东,是个驸马,其人倒有几首词作我很喜欢……” 唐芊芊抬起头问道:“我都还未得到消息,大哥如何得知?” 唐苙笑道:“我自有门路。” 元宜恺见唐芊芊对此事感兴趣,愈发侃侃而谈起来,道:“殿下说到王笑的词才,其实他不过是取巧罢了,譬如他那首《沁园春》,无非是仗着些野路子唬人。” “是吗?怎么说?”却是唐莺的夫婿罗子真问道。 罗子真是个文人,说话间显然对元宜恺有些不认同。 元宜恺道:“诗词一道,讲究格调与规矩。我打个比方……” 他指了指案上的菜,道:“比如做这道菜,按规矩是只能放两勺油,这便是框架。同样是夸耀之词,曹孟德作‘老骥伏枥、志在千量’这是放了一勺,大巧不工。李太白的‘天生我材必有用’这是放了两勺,已是诗词的极致。那首《沁园春》呢?”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何等张扬?”元宜恺摇了摇头,道:“这便是破了规据,做菜想倒多少油就倒多少油,世间诗词大家并非不能做出更好的词,而是不会这突破这架框。这便叫路子野,唬人的不是词藻,是取巧。” 罗子真一愣,竟是辩驳不了。 元宜恺笑了笑,拱手道:“宴席之上,评点得随意了些。一点拙见,让罗兄见笑了。” 他这一拱手颇显风度,罗子真便回礼道:“元兄真知灼见,罗某拜服。” 唐苙虽喜那些词,却不懂这些,便也闭口不言,只是微微笑着,表示赞许。 唐节便道:“宜恺不仅才华高,武艺也不俗,子真往后可以多来往。” 这般出了风头,本不是元宜恺的本意,但想让佳人倾心,也只好如此了。 他落坐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唐芊芊脸上波澜不惊,好像还没被自己的风采折服。 元宜恺也不在意,他对自己有信心。 接着,一场宴席下来,他始终很是从容,表现不卑不亢,语言举止依然是名门风采。 等到散宴,唐家三个兄弟便先送妹妹们的车驾出芙蓉园。 元宜恺跟在唐节身后,见唐芊芊是骑马来的,便有了主意。 “七殿下留步。” 唐芊芊正牵着马要与三个兄长辞别,闻言转过头来。 元宜恺见了这般容颜,心头一热,上前彬彬有礼地道:“席间喝了酒,七殿下不宜再骑马回府,不若乘坐在下的车驾吧?” 这一句话,他既是在唐芊芊表明好感,也是在像唐节表示自己看上的是唐芊芊,而不是唐莲。 元宜恺回头看了唐节一眼,果然见唐节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心中愈发笃定,又道:“在下的车驾还算干净舒适。” 说着,他伸手拉过唐芊芊座骑的缰绳…… 唐芊芊微微蹙眉,却是应道:“好啊。” 元宜恺听得佳人一语,心头更热。 下一刻,却见唐芊芊手一挥,一道幽香袭入鼻间…… 唐节目光看去,只见唐芊芊拿着个瓷瓶放在元宜恺的鼻子下面。 接着,元宜恺倒在地上。 唐节不由苦笑道:“人家的父亲是名儒,既然肯投靠我们,你何苦作践他?” “我是反贼,我心坏。”唐芊芊冷笑着应了一声,翻身上马。 她看了眼站在那的三个兄长,终于还是双说了一句:“你们如今身边蛇鼠多,别让一些人坏了兄弟间的信任。” 说罢,她一挥鞭,策马而去。 花枝策马跟了上去。 唐苙看了看地上的元宜恺,见其已经开始脱衣服,不由捂了一下眼睛。 “这……怎么处理?” 唐节耸了耸肩,道:“我反正不敢得罪老七。” 唐蒙嘿嘿一笑,随手招过两个手下,道:“把这家伙丢到街上去,让大家都看看。”网首发 唐苙与唐节听了,相视一笑。 “我们是反贼嘛。” 笑容中,他们似乎回到了往年杀官造反、肆无忌惮的年岁…… 但对于唐节而言,手底下的人遭此大辱,对他的威望怕是会有一个小小的打击。 肆无忌惮的年岁,似乎已经过去了…… 这一夜,芙蓉园外爆竹声声,十里长街花灯锦绣。 青年俊才的元宜恺倒在长街上,被无数西安百姓围观着。 “快看,这人在干什么……” 四周哄然大笑,将年节的喜庆又推高了一层。 元宜恺本以为自己原本的生存法则可以让自己在瑞朝继续成为人上人。 但他不知道的是,一旦反贼的子女们撕下那副温和的面纱,能残忍到什么样的地步。 他们的父亲,曾肆掠中原,敢掘开黄河,留下半个江山的白骨累累,他们从小便是见着这些白骨长大的…… 元宜恺也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惹恼了谁。 但这一切对他而言只是刚刚开始。 “大家伙快看,这里有个人在自己搞自己……” “哈哈哈,过年喽!开新朝、过好日子喽!大街上搞起来喽……” 第456章 有分寸 那边花枝回了府,忽然想到若是用药把唐节放倒,让骁勇威风的征东大将军出个丑,那才叫有意思。 这般想着,她便跟着唐芊芊进了屋,替她换衣服时便将那瓷瓶摸在袖子里。 花枝心中得意,一转头便见唐芊芊盯着自己,面色不豫的样子。 完了,被发现了。 果然,唐芊芊开口便是叱骂语气。 “人家一路风霜去边寒之地,偏要你多嘴,说他在京城依红偎翠,下回扯烂你的嘴。” 花枝一愣,才知道唐芊芊说的是王笑。 她心下却是松了口气,撇了撇嘴:“小气样,还‘人家’什么人家。” 唐芊芊却是皱了皱眉,颇有些忧色。 花枝掂着袖子里的瓷瓶,又问道:“刚才那姓元的小子也没干嘛,你为何害他?” “贼眉鼠眼,看着不顺眼。” “不就是多看了你两眼吗。”花枝道:“你既然要长得漂亮,却又不想让人看,哪有这样霸道的?” 唐芊芊懒得理她,自拿了一叠信报翻看。 花枝却是对这种事颇而兴趣,缠着她又问道:“莫非是他说王笑不好,你生气了?小气……” 唐芊芊不耐,挥了挥手道:“我最烦那样显摆的,以为踩着别人高谈阔论一番便能让女子倾慕,当自己什么东西?又当别人是什么东西?” 她话到这里,看了看窗外的月色,自语道:“笑郎便从来没有这份自命不凡的假心气,以真性情待人……” 花枝白眼一翻:“王笑天天装傻,才是最假的好吧?” “你懂什么?”唐芊芊道:“他万事内蕴于心,不在乎旁人看他是不是傻子。人活着谁没点志气?非得一天到晚表现出能功成名就以获得他人赞誉、恨不得将这天下的风头占尽?笑郎的志气、才情并非用于彰显给人看,而是用来实实在在做事的。” “再说他待人,从来没想过处处要把别人比下去。他愿意承认别人的强处,也肯承认自己的弱处。”唐芊芊说着,脸上泛起一个笑容,道:“他不会武艺、打不过我,又何尝因此觉得伤了脸面。换作别的男子呢?无非是处处都要压你一头,以显得了不起,所谓倾慕?他们倾慕的无非是他们自己。” 花枝见她模样,颇觉有些酸味,道:“呸,一个是装聪明,一个是装傻,不都是装?你这个叫……叫情人眼里出……出什么来着。” “但你何时见过笑郎为了彰显自己、踩着别人可劲评说?”唐芊芊笑道:“他常出些丑,卖些傻,一开始你只看到他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但等我恍然发现他的本领,才知道他是何等能包容旁人的胸怀。只这份待人以宽、待人以真的性情便是难得……而相比之下,今日那世间庸俗男子敢出来在我面前现眼,卖弄那一点可怜学识?呵。” 话到后来,笑容渐冷。 花枝愈发觉得酸,撇了撇嘴道:“那你那样害姓元的也有些过了。” “过?”唐芊芊冷笑一声,从案头翻出一摞信报,找出一张看了看,才递在花枝手上。 花枝低头看去,只见是关于西安城内许多人员的情报,旁边有唐芊芊画的勾和叉。 对元宜恺的叙述只有一句——征东大将军府主事元宜恺,常与人私谈间自比杜如晦。 这话句旁边,唐芊芊画的是个叉。 花枝便问道:“这记号什么意思?” “说明这人得杀掉。” “为啥?” “其心可诛。”唐芊芊道:“古来名相那么多,偏偏自比杜如晦?呵,他想当杜如晦,也不看看老三是不是李世民……” “什么意思?”花枝下意识问了一句。 但她见唐芊芊的眼神,便马上摆手道:“我知道我知道,我自己去翻典故。” 接着,花枝在纸上又扫了一眼。 “哇,那这一排这么多人你都要杀掉?” “一帮蛇鼠,往年打仗的时候没流过血,如今抢功倒是争破头。”唐芊芊倚着椅子,敲了敲桌子,有些为难地道:“但暂时还不好动手……元家是名门望族,举家来投,若是现在杀掉,则天下士大夫之心尽失。” “那你到底是杀还是不杀?”花枝道:“要杀,我现在就能去。” “等等吧,等攻下楚京,等有更多有名望的大儒来投,才好清算元道学……” 唐芊芊说着,揉了揉额头,感到有些疲惫。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这次回来,眼中所见,义军中派系林立,争权夺势者有之、安于享乐者有之,竟是在拿下西安城的短短数月之中便显楚朝旧象…… 她心中还有个顾虑在于:留着一群宵小在老大与老三身边,兄弟俩的信任还能撑多久? 今夜宴席间的一些细节便在她脑中闪回 ——老大见到老三来,便让人将囡儿带了回去;楚京的消息自己还不知道,老大却已经知道了…… 以往每次打仗,老大统筹全局,情报、粮草、后勤做得极妥当,但最后赫赫战功却是老三的。他可有不甘? 想到这里,唐芊芊叹了一口气,自语道:“本来,王家大哥与我说过,当此大势,我们义军还是先巩固关中,开恳陕西荒田、筑城积粮、收扰民心,以养生息。等他年建虏南侵,我们再出兵东进,据匡扶社稷的大义名份、收天下汉臣之心。进可名正言顺天下归心,退可凭关中之险保全基业。但如今西安之形势,不尽早出兵,怕是人心就散了……” 乱象如麻,竟是怎么做都是错的? 唐芊芊想了一会,最后还是在案上一拍,对花枝道:“去,你去告诉唐老三,我会去东征军中效力。” 花枝一愣,问道:“不问问孟先生和李先生?” “不必问了。” “好。” 花枝一转身便要出去,却听唐芊芊又道:“把你袖子里的瓷瓶留下来。” “哦……” 等花枝回来,便对唐芊芊道:“唐老三说,他必保你一个副帅。” “他倒是大方。” “他还说,今天带来的人口无遮拦得罪了你,改天跟你道歉。” 唐芊芊微微有些讶然,问道:“他怎么知道得罪我了?” 花枝耸了耸肩,道:“我怎么知道他怎么知道?” 唐芊芊皱眉细思起来,若说得罪,元宜恺得罪自己的地方在于批评了王笑,但唐老三如何知道? 下一刻,却听花枝又道:“我回来的时候在府门外看到了老大的人,让我带句话给你。” “什么?” “唐老大说,你既然要去老三军中,保重好自己安危,别的事不必过于忧虑,兄长们自有分寸……对了,他还送了一个纸条……” 唐芊芊接过一看,登时又是一愣。 却见纸上分明写着——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唐芊芊捏着纸条,指尖有些发白起来。 “他们都知道……我和笑郎的事,他们俩都知道……怎么会……” 一时间,她竟感到有些后怕。 但同时也微微有些欣慰。 至少唐老大还是有把楚京的消息告诉老三,说明这两个兄长之间还有分寸…… 第457章 没分寸 元宜恺在街上出了大丑的消息传到元家时,元道学正在安排人搬东西。 如今四处战乱不断,元家这些年又有不少财物,放在老家总觉得不安生,元道学便趁着年节派人搬到西安城。 当然,搬到西安城也未必安生。但这是举家来投的行为,极大的表明了元家对瑞朝的信心与依附。元道学表露出这样的诚意,瑞朝中谁再想动他,便要考虑到影响…… 然而这一夜,儿子随唐节出去赴宴,到头来却传出这样的丑事,元道学只觉一盆凉水泼下来。 待元宜恺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便跪在地上,重重嗑了个头:“父亲,你知道孩儿的为人,这是中了药才在街上出了丑。” “知道有何用?陛下要嫁女,由得你挑三捡四吗?男儿立业,岂能为美色迷了心志?” 元宜恺心中虽不服,却是磕头道:“非是孩儿色迷心窃,实是权衡了各方利弊,觉得唐芊芊才是良配。” “你当你自己是什么?”元道学闭上眼,长叹一声道:“你觉着为父在这边当一个工部尚书容易吗?这一干人哪个不是刀头舔血的,我如今哪次上朝又不是胆颤心惊?这边这位陛下,是连眼神都能杀人的……你怎么能就惹出这样的事?” “要知道,你爹我没有功勋,在此立足凭的是多年养望得来的名声,名声!要是名声毁了,这里随便哪个糙汉捏死我们父子就像捏死蚂蚁。” “孩儿知错。”元宜恺又是磕头不止。 元道学看了一会,想到这些年对儿子的苦心培育,心中不忍,便还是让他起来。 沉吟良久,元道学缓缓道:“其实你的判断不错,你若能娶陛下这位义女确实是更好的选择。孟九的地位不用多说,她手下一帮人都是陛下起事时的老人,唐伯望就是陛下的旧仆……但这女子心性太狠辣了一些。” “孩儿实在不明白哪里得罪了她。” “这不重要。”元道学颇眉道:“重要的是,三殿下没为你出头。” 元宜恺亦是有怨气,恨声道:“我苦心为他谋划,到头来他却半句转圜的话都没有,放任几个兄妹如此欺辱我。”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根本没把我们元家放在眼里!此事若是应对不当,我们还如何在瑞朝立足?等以后再有士大夫归顺,必被弃如敝履……” 元道学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咬咬牙下定了决心,道:“得给唐节一个教训。去,把消息散播出去,就是说是唐苙拉拢你不成,给你下了药让你出丑,再说唐节身为大将军,却连一个心腹慕僚都护不住……” 元宜恺一愣,喃喃道:“若是这般,我们可就把两边都得罪死了。依孩儿的意思,不如咽下这口气,对外只说我是一时脑热,当街自……这……也许能算是魏晋风范……” “放屁的魏晋风范!”元道学喝道:“要是怕得罪人我们为何不在乡中混吃等死?既来此,便是功业险中求。我们元家立足之本是名声,便不许有人动我们的名声。得罪了几个小辈又如何?只要有名声在,他们就不敢动我们,不然以后看还有谁来归顺?” 说着,他苦心婆心又道:“给唐节一个教训,他才能更敬重我们、重用我们,这才是辅佐明主之道。君与臣,舟与水,君载臣,臣亦载君。明主也是要由臣子来培养的,明白吗?” 元宜恺深以为然,拱手道:“孩儿明白了。” 他顺着父亲的思路又一想,登时便计上心来,道:“孩儿还有个主意……不若我们把唐芊芊也扯上,就说她已与孩儿有肌肤之亲。一来,有如此艳事,这传言必传得更广,别人想压要压不出。二来,陛下到时也别无它法,只能顺手推舟把唐芊芊许配给孩儿。” 元道学点点头,抚须叹道:“不错,举一反三,不枉为父平时教导。” 元道学擅长养望,对传播谣言之事也极是信手拈来。父子俩又将各种说辞细细整理了一番,再编出不同的版本,以方便传谣者争论…… 如此这般忙了好久,他们方才招过几个心腹,郑重其事地吩咐下去。 事情至此,父子二人终于舒了一口气。 “如何将一桩坏事转化成对我们有利之事,今夜你可明白了?” “孩儿醍醐灌顶。” 元道学点点头,自得道:“这是为官为政之道,如今这瑞朝会的没有几人……” 元宜恺听着父亲教诲,想到过段时间便能迎娶佳人,心头愈发高兴…… 下一刻,院内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元道学一惊,猛然起身喃喃道:“怎么回事……” “一个活口都不许留!” 士卒们踏过溅血的庭院,狞笑着屠杀着。 唐节冷着一张脸,穿过这一片屠戮场。 他手里提着一个元府的仆役,踹开书房的门,将那半死不死的仆人如麻袋摔在元家父子面前。 “你们便是这样效忠老子的?!” 元家父子两张脸都已骇得没有半分血色,颤抖着身子跪下来,俯地求饶不已…… “说!你们便是这样效忠老子的?”唐节又冷笑了一句:“寸功未立,受一点委屈便想反过来打击老子的威望?”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大……大大将军……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何至于此?” 唐节拍了拍手,一脚踩在元道学头上。 “别以为老子不知道。六年前湖广贪腐巨案,是你这位左参政自己干的,结果事情发了,你反过头对参了同僚一道,自己跑了。就你这样,也想在我父皇手下当官?” 元道学心中大骇,喃喃道:“这这这……这是楚朝的案子……可可如今是是瑞朝了啊……” “你他娘的。”唐节气极而笑,“这天下的百姓全是我父皇的百姓,老子跟你分楚朝还是瑞朝?” 他说着,抬起脚,一脚狠狠踩了下去! 元道学眼皮一跳,一颗心几乎都要跳出来。 却见唐节一脚踏在元宜恺背上。 这一下竟是将元宜恺踩得心肺俱裂,吐血而亡…… 元道学呆愣在那里。 他只觉所有的一切都灰败下来。 “你……” “你……” 一连说了两次,元道学猛然抬起头喊道:“你怎么能这样?!我们是诚心归顺,你怎么能这样?” “我儿子……我儿子英才俊伟……我元家五代诗书传承,才养出这样一个英杰,我们前来辅佐你成王业,你怎么能这样……焚琴煮鹤。”元道学愈说愈悲,红着眼便喝骂道:“竖子!老夫必见你有一天走投无路、不得好死!” 唐节冷笑起来:“英杰?老子送你一句诗吧?老子只会这一句诗,叫‘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你们这些‘英杰’在老子眼里,就跟草一样,割了又长,割了又长。” “竖子!你必众叛亲离,被世人唾弃……” 唐节又重重踩了两脚。 脚下的元道学再没有一丝声息。 …… 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杀喊声中,唐节踏出元府,上了马车,揉了揉额头。 车中有谋士叹道:“可惜了元家父子。” “没办法。我都说了,我‘自有分寸’,叫他们不要再撩拨我与大哥,他们就是不听。”唐节叹息道:“就不能等一等吗?父皇还看着呢。” 名叫谢仲的谋士苦笑道:“还是因为殿下演得太好,他们不知殿下的‘分寸’,总担心火候不够。” “就他们这火候,烧得老子腚疼。”唐节抱怨道:“全他娘的落在孟九眼里了。老子还想拉他一把,结果呢?闭上嘴娶了老八、安安静静做事不行?非到再到老七面前显眼?一天天的李世民,李世民有这么大嘴巴的谋士吗?没眼力见的东西……” 谢仲听了这一股脑的抱怨,无奈地笑了笑,拱手道:“七殿下肯来东征军,今夜也不是没有收获。” “不好说,大哥那人精着呢……” 第458章 锦州城 锦州之名始于辽代,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以汉人俘虏建城名曰锦州。 楚朝并未在此处设立州府,只有军镇,即辽东都司。只是楚人还习惯将广宁中屯卫称为锦州。 时至楚延光十八年,更东边的广宁、义州等地皆已陷落,楚国在辽东的国土便只剩下广宁中屯卫,宁远卫。 这是山海关以东、小凌河以西、燕山山脉以南、渤海以北的一条狭长的辽西走廊,清军入关的最后一段小通道。当然,他们也可以从别处入关。 用王笑的话说就是:“我们楚朝在辽宁省只剩两个市了嘛?锦州和葫芦岛。” 整个辽河平原都丢了,守着一条小走廊、半点腾挪的空间都没有,情况显然说不上好。但王笑知道至少比原本的历史要好上那么一丢丢。 原本的历史上,松锦之战后祖大寿已经投降,关外只剩下吴三桂守着的宁远卫这一座孤城。 而如今,秦成业还没投降。 至于秦成业与祖大寿有什么区别?王笑不知原本的历史上祖大寿是什么样的人,却可以从如今楚朝的资料上一窥。 辽东都司自建立起便是军镇,不同于关内州府。楚朝军户又是世袭制,不可避免地便会在辽东形成一个又一个军事氏族。 铁岭李氏,辽阳崔氏、佟氏,锦州蔡氏,宁远祖氏……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辽东的军政大权事实上都把持在这些氏族手中,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而楚朝两百七十多年以来,辽镇将领的赫赫军功,大抵便是这些军事氏族依靠族中子弟和手下家丁立下的。守辽的历史从另一个层面而言,也是辽东豪族的家族纷争史。 这些家族为国守土可谓有功,但他们显然是将家族利益至于家国利益之上。 比如先帝在位时,辽东督师裴鸿曾为了修筑长城挖了辽阳崔氏的祖坟,其人最后的下场便是被砍下头来传首九边。 王笑了解了这些,便大抵知道原本历史上祖大寿降清又复叛,及至后来降清的原因之一:家族利益。 换成李大寿、崔大寿、佟大寿,其实也是一样的。 至于秦成业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是山贼起家。 当然,如今秦家已经成了辽镇最大的氏族,但似乎……为家族攥取利益的手段还没那么成熟。 这便是好的那一丢丢…… 秦成业本是山贼,年少时已武艺高超,五十年前他抢了一镖肥羊,因见其中有个女子极是漂亮,顺手便纳了压寨夫人。 短短半日,当时的宁远卫指挥佥事蔡茂勋指挥家丁攻打清风岭时,一切已经晚了。 秦成业提起腰带,领着山贼将官军打得落花流水。那时蔡茂勋便觉着……这小子是个人材。 往后的漫长年月里,秦成业接受招安、一路做到辽东总兵。而蔡家小姐也给他生了许多儿女…… 秦成业不擅起名,长子出生时他正好在山海关,便随意给长子起名秦山海。 第二年次子出生,那便叫秦山川吧。 三子秦山河。 四子秦山湖。 接着,秦山泊、秦山水、秦山渠…… 秦成业最小的儿子今年也二十七岁了,秦山滴。 延光十八年,正月初四。 天蒙蒙亮。 广宁中卫的校场上,一柄长刀劈在木桩上,将那木桩裂得四分五裂。 每天早起练武,是秦家的必修课。 不远处,秦家子弟们长刀、长枪舞作一团,声势浩大。 校场上的士卒还在操练,日复一日皆是如此。 秦成业练完武,浑身上下都冒着热气。 他披了一件衣服,走上点将台。 占将台上,有一个裹着大氅的文士正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酒袋,一边看着校场一边饮酒。 文士名叫董济和,便是秦小竺曾对王笑说过的那位‘我的名字是关宁铁骑中读书最多的董先生起的’的董先生。 “都是老头子了,他娘的你又刚起来就喝酒。”秦成业骂了一句。 “活得够久了。”董济和道,“那位怀远侯今天该到了吧,午时便会进城。” “来了有屁用,带不来十万兵马,这锦州城还不是要完。”秦成业拿过董济和手里的酒袋,牛饮了一口,问道:“义州的消息探到了没?” “探不到,今年建奴的动向太可疑了……” “他娘的去年就很可疑。”秦成业嘴里咕噜咕噜用酒水漱着口,接着一口咽下去,方才接着道:“松山一战重挫了我们十五万人,老子都给打成鳖了,贼奴只要围上几个月,老子没准就降了,怎么突然就撤了呢?” 这个问题秦成业已经问了好几个月,董济和依然有些答不上来。 “沈阳的消息探不到,所有的细作都被砍了,说不好呐。”董济和敲了敲膝盖,长叹道:“若不是还收到皇太极亲笔所书的劝降信,我真怀疑奴酋死了。” “没死。老子知道他没死。他歇养了大半年,现在肯定得有动静了。”秦成业眯了眯眼,却是又忽然道:“昨夜,老子那小舅子又说了一堆他娘的道理。” 董济和问道:“还是劝你投降?” “不然呢。”秦成业啐了一口,道:“这一家老小的,总得有条活路。” 董济和道:“我不投是因为我学儒,要卫道。你不投为的什么?” “老子不想剃头。” 董济和笑了笑,看着校场上身披重甲的秦家子弟,微微有些失神…… 这辽镇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从大凌河、小凌河、松山,一场场苦战下来,寥寥几个卫城孤悬关外,看似兵城重镇、权耀一方,其实不过是每日里苦苦捱着,等待着死亡或叛投。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今天是阴天。 黑云压城城欲摧。 城墙用黄土加高了一层又一层。将古时‘锦州城’的大字盖住,只看得到黄土堆垒的丑陋而巨大的城廓。 城外是一道又一道阻截骑兵的深沟,沟壑之中,隐隐还能见到许多未被黄土掩没的白骨。 木板驾在深沟之上,车马从木板上吱吱呀呀地走过。 王笑策马进了锦州城…… 目之所见,只有压抑。 城墙内还是一道道城墙,道路上没有一点点生活气,没有商铺,没有街贩。 披甲的军士在各处游弋,百姓搬着少袋与木头堆垒着防御工事。 偶尔有两间开着门的铺面,里面传来“铛铛铛”的打铁声。 这显然不是一个供人幸福生活的城池…… 王笑每过一道城墙,眼前的光便昏暗下去,愈发让人觉得压抑。 终于,穿过了最后一道内城门,他便见到了前方一排一排披甲而立的秦家将领。 秦成业如铁塔一般驻立在那里,仿佛又是一道城墙。 “哈哈哈哈,末将前来迎怀远侯和姚督师了……” 第459章 秦成业 王笑终于见到了秦小竺所说的‘大到可以跑马’的秦家。 这根本不像一个宅子,反倒向一个军堡。 硬要说是宅子的话,这宅子在王笑眼中的第一印象就是空。 他与秦成业策马并行,感受在秦成业刀剑般的目光时不时地在审视着自己。 若换作是别的少年,或许会在这样的目光下感到不自在。王笑却是回过头,看着秦成业道:“秦总戎多年戍边,辛苦了。” “这要命的事,就只是辛苦?”秦成业毫不客气地接下,说话时颌上的胡须飘也不飘一下,如铁一般硬。 在秦家大堂前他们才下了马,接着姚文华拿出圣旨宣读,封秦成业为宁远伯。 这本是一桩颇为隆重之事,但秦成业也只是郑重地收了圣旨。 接着,嘟囔了一句:“可算上了一个台阶了。” 接着,他安排了长子秦山海接待一众官员,又对王笑道:“怀远侯随我来吧。” 王笑一愣,转头看了秦小竺与秦玄策一眼,便跟了上去。 秦成业步子极大,一把年纪了走路还带着风。他领着王笑穿过大堂,走到演武场边一座极高的瞭望塔前。 王笑自然不会说‘你在家里盖这么高的建筑,逾制了’之类的话,跟着秦成业又一层一层向上爬去。 这座瞭望塔每一层都有军士值守,好不容易爬到顶层,便见一名校将正趴在一个带着支架的望远镜前观察着。 “你下去。”秦成业对那校吩附道。 “是。” 等那小校下去,秦成业方才转头对王笑道:“你来锦州,为了什么?” 塔上风很大,吹得王笑衣袍翻飞。让他觉得秦成业伸个手指头都能将自己推下去。 “自然是为了帮秦总戎。”王笑道。 寒风呼呼作响,将王笑的声音吹散。 这就很让人郁闷了,王笑知道秦成业把自己带到此处,谈话间便能压自己一层。 “老子是爽快人,有话就直说了。”秦成业道:“你这小娃娃不该来锦州。” 好嘛,当着别人还叫自己怀远侯,现在就成小娃娃了? 王笑便加大音量,道:“那我也有话直说了,我给你送了粮饷,你该给的尊重也得有吧?” “要不是看在那些粮饷面上,老子现在已经把你赶出去了。”秦成业哈哈一笑:“你来帮我守辽?你连我孙女都打不过,能顶个屁用?” 若不是王笑习惯了秦小竺的说话方式,便要听了这样的话恨不得翻个白眼。 秦成业又道:“皇帝叫你来,无非是看老子投不投建奴。如果建奴入塞,你便督促关宁铁骑入关回援。” 这一句话,他便将延光帝对王笑的吩咐给捅了出来,确实让王笑无话可说。 “不错。” 秦成业道:“老子让你回去,是为了你这娃娃好,你这桩差事办不成的,回头别死在这里。” “我也不是吓大的。”王笑道:“你如果想投建奴,现在便不妨将我推下去。” 秦成业一愣,又是哈哈一声。 王笑便接着道:“你如果不想投降,那我便是诚心来帮你的。我海运了那么多粮饷给你,已足够说明我的诚意。” “小兔崽子,不识好歹。”秦成业骂道,“你他娘的要怎么帮老子?说说看。” 王笑又是语塞,他向来不擅长证明自己。 “去年松山一役,十五万大军都没打过建奴,如今这楚朝穷得叮铛响。派你一个没脱毛的小娃娃来,还帮老子?杀才!” 秦成业又啐了一口。 王笑一愣,隐约把握住了什么。 他一直觉得,楚朝的形势与原本的历史上不同,但推算不出一个确切的时间。 他又不是什么历史学者,只知道皇太极死后的第二年清军入主中原,便只能根据这个来推算如今楚朝的形势。 可他又隐隐觉着,楚朝比原本历史上多守了一年左右,只是始终无法确定。 此时他便向秦成业问道:“秦总戎,我有一个问题……去年松山之战后,你是怎么守住锦州的?” 一句话似乎戳到秦成业,这个威武的老头便抿了抿嘴,颇有些不自在地道:“建奴攻不下锦州,自然就退走了。” “是吧?!”王笑大喜:“果然是退走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秦成业怒道:“你小子是看不起老子?!” 对于王笑而言,这一刻他确定了许许多多的事。 卢正初、秦成业这些人的所作所为,确实给楚朝赢得了一年左右的喘息时间。 原本的历史上,松锦战役时,皇太极是带病急赴锦州,史书记载他当时正在流鼻血。但他还是带病打胜了这一战,完全击溃了辽东的防御体系。 然而,现在这个楚朝,松山一战虽还是爆发,还是输了,但显然拖得更久……至少锦州还在。 这正是王笑敢来辽东的关键,这一刻他完全确定了。 王笑深吸一口气,便掷地有声道:“皇太极差不多要死了。” 秦成业一愣,道:“连老子都探查不到,你怎么知道?” “我自有消息渠道。你别忘了,我管着锦衣卫。”王笑道。 秦成业嗤之以鼻:“锦衣个屁。” “你信我。”王笑目光颇有些坚定。 秦成业盯着他看了一会,摇了摇头,反问道:“那又如何?就算他要死了,你能如何?” 王笑沉吟起来…… 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冒然提出来,秦成业一定不会答应。 但没关系,他并不打算和秦成业玩虚的。 “建奴上次入塞是三年前,依他们如今的物资,今冬很可能会再次从蓟镇入塞。到时,这锦宁防线又是一座孤岛。” “你说来说去,还是要老子回援。” “不。我说过,皇太极差不多要死了。”王笑缓缓道: “我想让关宁铁骑直扑沈阳。” “你休想!” 秦成业怫然大怒,一把提起王笑的衣领。 王笑任由秦成业提着衣领,笑了笑道:“实话说吧,我来辽东,为的不是守住锦州,为的便是这三万关宁铁骑。” “让老子的人去送命,你好大的胆子!” “重挫他们一次,你才有喘息的机会。”王笑道:“其实,你也明白的,锦州城早已是个鸡肋。建奴曾两次占领锦州,却都弃城不要。这个所谓的锦宁防线,事到如今其实已经成了一个消耗楚朝国力、填不完的巨洞,成了被建奴利用来聚歼楚军主力的战场。” “松山一役,他们击溃楚军十五万大军,兵围锦州却又退去,已经说明了问题。去年他们之所以退兵,不是因为攻不下锦州。而是因为他们要的不是锦州城,而是要逼降关宁铁骑。当时皇太极不管是重病还是死了,都不影响打下锦州,但招降你必须他出面。” 秦成业松开手。 他想了大半年的问题,此时大概明白了一些,便又瞥了王笑一眼。却是冷笑道:“你呢?有区别吗?打老子关宁铁骑的主意?你还太嫩,还不如建奴。” “那秦总戎打算守着这座关外孤城到什么时候?建奴一次一次从蓟门入塞,你守的到底算什么?” 王笑说着,猛然又提高声音道:“我不是卢正初,不会源源不断拿一年几百万两的粮饷不停地填辽东这个无底洞!” “小兔崽子……” 王笑喝道:“这次,是我第一次给你粮,也是最后一次。锦州城注定是座死城,你没有选择。要么拼死一博,要么等死!” “或者,你还有第三条路,把我从这里推下去,然后剃了头当人家的奴才,领着你麾下的男儿屠戮中原……” 第460章 小崽子 天底下许多人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他们心里明白,自己所做的并不能改变命运哪怕一点,但又能如何呢?无非还是日复一日熬下去。 人活着本就没有太多选择。 对于秦成业而言亦是如此。 从更早之前,他就知道锦州、宁远,甚至山海关的结局。 这段耗费巨帑修筑的防线,以山海关为后盾、宁远为中坚、锦州为先锋,被视为楚国藩篱,而他秦成业镇守边关,世人称英雄。 他心里明白,这巨大的荣光,不过是梦幻泡影。 但他不想承认,他倚着这荣光而活…… 现在,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盯着秦成业的眼睛,毫不犹豫便将这层粉饰硬生生揭了下来! 秦成业恨不得把王笑推下去。 但,他确实不想剃头。 偏偏王笑犹嫌这层粉饰揭得不够彻底…… “我在京城,眼见左经纶、卢正初为每年的辽饷争论不休。当时我觉得,卢公是对的。为国守门户嘛,我们要支持。”王笑道:“但我从蓟镇而来,过山海关、经宁远、入锦州。看着这一路的关城堡垒,只觉得好笑,只觉得何其可悲。” “关宁锦防线始建之初,为的是步步为营,逼迫建奴。但现在呢?野战野战打不过,守着这城,人家想围就围、想走就走。每年五百多万两的饷银送过来,吸干了楚朝赋税,用以建筑僵死呆板的防御堡垒群落。当乌龟吗?纵然这龟壳坚不可摧,乌龟在猛兽的撕咬下能成为胜者吗?能活命吗?!” “秦成业,你他娘的就是个龟……” “小兔崽子,你找死!” 秦成业大怒,一脚便将王笑踹倒在地上。 王笑心肺被他重创,喉头一甜,便有血涌上来。 他在地上啐了一口血水,笑了笑,道:“怎么?被我说中了?” 王笑并不是什么战略家,但他有后世的眼光,见证过辽东最后的结局。 他甚至还见过更多比比皆是的案例,比如第一次世界大战,法国迷信坚固的防御工事,把大量资源投入马奇诺防线,结果德国绕开马奇诺防线进攻时,号称世界第一陆军的法国是那样的不堪一击。 这与如今楚朝建立关锦宁防线,却被清军绕道蓟门、掠地千里,如出一撤。 王笑来此,是继承了卢正初的遗志,却不是要延续卢正初的战略方式。 他要把秦成业用来保护内心的那层虚妄的壳彻底敲碎…… “下棋是要双方走的。皇太极早早看出我们的意图了。如今,锦州的作用、你秦成业的性格都被他看透,关宁锦防线这步棋早就废了。他从蓟门入关围逼京城,围点打援,要对付的就是你关宁铁骑。他兵围锦州,再次围点打援,要逼迫的还是你关宁铁骑。” “他留着你秦成业和锦州,无非是用你来吸干楚朝的血肉,吸引楚朝的兵将,来了钱粮他抢走,来了兵马他一棍子打趴。一点一点将你的心气打散、将楚朝打碎。八旗大军从锦州城下过,肆意叫嚣,你敢出来应战吗?敢吗?!” “在他眼里,你这锦州城根本就是个虚掩的门。你却把它奉为赫赫战功、无上光荣,你可笑不可笑?” 秦成业喝道:“你闭嘴!” “我不闭嘴。你知道他真正畏惧的是什么吗?是我们楚朝如强秦、强汉、盛唐时那样,以骑兵对付骑兵,这才是王道。而不是像你……” “你懂什么?!”秦成业大骂道:“小崽子你懂什么?!” 他血气上涌,须发皆张,冲着王笑便破口大骂道:“老子不想出去干仗吗?!干得过吗?他娘的,就是因为干不过才要守城啊!” 王笑被他唾沫腥子喷了一脸,听了这句话竟有些无言以对。 “六十五年来,大小鏖战无数。抚顺、铁岭、广宁、松山……十万大军、十五万大军、二十万大军,都他娘的打不过,你让老子怎么办?!” 秦成业说着,一扯衣袍,露出他壮硕的身躯上密密麻麻的伤痕。 苍老的表皮上一道一道伤疤隆成蜈蚣般的形态,显得很是可怖。 “老子是龟?你他娘的一个嫩娃也敢骂老子乌龟?!老子秦成业守辽东,死了两个弟弟,三个儿子,三个孙子,才换来今天的地位。你一个刀都没握过的小儿也敢在老子面前信口开河?!” “骑兵对骑兵?老子敢做卫青、霍去病,这楚朝有他娘的汉武帝吗?!” 王笑一时感到有些悲凉。 秦成业已经七十七岁了,招安后的五十年来,他得到了多少,便是他付出了多少。 此时此刻看着这满身伤痕的老人,王笑确实也不想再逼着他说一句你还要继续付出,逼着他再将满门儿孙送去战场。 但王笑默然了一会,终究还是喝道:“所以呢?!” “打不过,所以你就能安心理得地守着这个不再有战略意义的龟壳?明知道自己只是人家钓鱼的饵,人家嘴边的一块肉……” “你懂屁!”秦成业一个大耳刮子又将王笑拍在地上。 “知道打仗靠的是什么吗?”秦成业道:“天时、地利。天时不予,老子就得靠地利,打仗靠的是山。懂不懂?” “老子靠着这小小的北普陀和架子山,守得建奴不敢入关。蓟镇、宣大那群蠢材守着那么好的地势还让人打得跟筛子似的,关老子屁事?!” 王笑道:“但山是死的,人是活的……” “你他娘的少给老子扯,你不去质问那群蠢材,反而跑来问老子?还不是看上老子关宁铁骑这块大肥肉,狗鼻子亮光的玩样……” “不错!你做的够多、也比他们好,我来逼你确实不该。但不是我在逼你,是形势在逼着我们!你生逢此时,就只能被这世道榨出所有的血肉来。你做得再多再好、受再多伤、死再多子孙,挡不住建奴就还是得死。我说过了,你没得选。” “凭什么?!” “乱世就是如此,天地就是要让你这样活。你问我凭什么?!” 秦成业虎目圆睁,一时语塞。 王笑往前走了一步,道:“你看,我们谈的很明白了,关锦宁防线没有前途。你就像一只温水里的青蛙,迟早要被煮熟。你不把我推下去,说明你也不想投敌。那就,要么慢慢地熬死,要么痛快地拼一场……” 秦成业沉默下来。 哪怕他早早就知道王笑说的事实,他一时也有些难以接受。 温水里的青蛙跳不出来,因为各中艰难只有青蛙自己知道…… 良久。 秦成业开口问道:“皇太极真的死了?” 他确实对皇太极畏惧极深,这些年来,他太明白这个对手的可怕。 “不死也快了,我很确定。” “你怎么知道建奴今年会出蓟门再次入塞?”秦成业又问道。 “因为我在蓟镇挖掉了杜泽志的党羽,又把张永年留在那里。建奴如果现在不把这颗钉子拿掉,对他们而言,越往后越麻烦。” 对这件事,王笑其实是没有十足把握的。因为原本的历史上,没有这次入塞。这是他凭着如今的形势做出的布置,人家上不上钩却不好说…… 秦成业皱着眉,摇了摇头,又道:“但奇袭沈阳还是太冒险了,老子可以收复义州。”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不行,那没有意义……” “意义?”秦成业想了想。 忽然,他盯住王笑,厉声喝骂道:“让老子的人去送死,你的目的是什么?” 王笑微微一愣,苦笑了一下,道:“重挫建奴……” “老子问你,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秦成业说着,一把提起王笑,目光似要将他剐成碎片。 “好吧,实话实话。”王笑道,“我最坏的打算是……哪怕让关宁铁骑和八旗打个两败俱伤,也要杜绝你们投降的可能。” 这话此时听起来,便像是‘我要让你们去送死’,但王笑盯着秦成业的眼睛,很是真诚。 “老子弄死你!” 秦成业一股怒火顶到脑门上,一脚踹在栏杆上,将那木栅踹裂! 木屑纷飞中,他提进王笑,便要向高塔下丢去。 寒风凛冽,王笑脚下一空,身子在空中晃了晃…… 第461章 剃头吗 王笑的脚在空中踩了一下,什么都踩不到。 风在耳边呼啸。 “你松手啊!” 他被秦成业提着衣领,整张脸被领口勒得涨红。 “你他娘的松手啊,把我丢下去好了。我是怀远侯、是陛下的女婿,你把我丢下去。你就只有投敌这一条路。” “你小子以为老子不敢?”秦成业骂道:“老子早想投降了!” “那你投,千秋万世被人骂作汉奸……” “老子不在乎。” 王笑喘不过气,却还是试着大笑起来。 他一点也不后悔对着秦成业把心里的实话说出来。他知道这个老将看似粗豪,却一眼能看透自己所想,与其藏着掖着,不如大大方方地谈。 他就是为了关宁铁骑而来,如果不能收为己用,就哪怕毁掉它也不要让它落入清廷之手。 因为他清楚知道,原本的历史上,这支铁军落在吴三桂手中,肆掠中原、镇秦徇蜀、收滇入缅,爆发出了多大的破坏力。 而到了现在的楚朝,排战力最强的几支军队,秦成业手中这支骑兵,还是天下唯二强的。 王笑要趁着秦成业这老头子还没咽气,给八旗兵来一下。 不然万一秦家子侄辈中再出一个吴三桂这样的,一切玩完…… “既然不在乎,你大可以投降。看看到时候你麾下的男儿,是不是会被人充作先锋?打蓟镇,打京城,打山东,打南京。到时你关宁铁骑也要死大半吧?不够,还会让你征唐中元、征张献忠,攻潼关、攻西蜀,攻每一个坚城利寨。以后每一个周姓皇氏都将由你的儿孙亲手杀死,每一个城池都要你的儿孙参与屠戮。” “等西海平定,想必你也死了。到时你的儿子们或有一个能王侯将相,但只有一个,因为人家会让他们自相残杀。要我说,最后留下的应该是最早投降的秦山河吧……至于其他的,也都会死!” “在满载千古骂名之后,他们也一样会死!而秦山河呢?哪怕有一天他封王封爵,裂土封疆,也最后逃不脱被削兵抄家的命运……” 秦成业吼道:“你胡说!” “自古以来,手足兄弟、亲朋好友一起开创基业尚且难逃这样的命运。何况你一个异族二臣?你秦家不同于别的文臣,你们手握关宁铁骑,是最保命的力量,却也是最要命的力量。注定不会被容下。” 秦成业大喝道:“你闭嘴!” “秦成业!你心里一清二楚!” 秦成业手松了松,王笑又往下掉了一些。 王笑反而笑得更欢。 “你不会杀我的。你清楚,不管投靠谁,秦家都难逃厄运。天下间只有我父皇能容你。因为我父皇才是天下正统、是老道的政客,只有在他治下,你秦家才能在辽东割据一方,得王霸之实。你带着这样的幻想,你便不可能杀我……” “你父皇?”秦成业啐了一口,“天下都要亡了。” 但他终究还是一把将王笑摔回在塔里。 “要老子麾下儿郎送命,不可能!你给老子有多远滚多远。” “我不滚,我说了来帮你的。”王笑坐在地上,只觉得后悔不已,心跳得厉害。 他歇了好一会,才又道:“我对你说的都是真心话,绝无非分隐瞒。” “有鸟用?” 王笑的目光诚恳地看着秦成业道:“我和小竺、和玄策是最好的朋友。我设身处地为你秦家想过,你们这是绝境。家国倾颓,覆巢之下,对我们每个人都是绝境。” 秦成业看着远处的山尖,自语道:“老子知道。” “你们的绝境在于,你们很强,但还是不够强,打不过人家八旗军……” “放屁!老子还打哭过皇太极!”秦成业脱口而出。 王笑一愣,心道这老家伙吹牛皮的样子和秦玄策一模一样。 接着,秦成业微微有些讪然,负手淡淡道:“以往每次大战,都是因总督大军失利,才导致全军溃逃。济尔哈朗、多尔衮、豪格之流,老子从未放在眼里……” 这最后一句话,王笑听得出来他其实是什么意思说来说去还是怕皇太极。 “那现在皇太极死了,你到是上去弄他们啊。” “狗崽子!别的总督来都带上十几万兵马,你跟姚文华来就带了两千人,给老子滚犊子!” “都全军覆没那么多次了,哪还有兵马?”王笑道:“要想绝处逢生,只能拼死一博。只有打败八旗军,成为最强的一支战力,你们才有出路。我就只带了这条命来,可以和你一起死在辽东。” “你也配跟老子一起死?” “你多大,我又多大?是你吃亏还是我吃亏?” 话题说到最后,再深层的东西两人彼此心里都清楚,反倒成了这样的插科打浑…… 又是良久的沉默。 “老子不惜的理你。” 秦成业摇了摇头,径直向塔下走去。 “不是,秦总戎,给个说法啊。”王笑追上去问道。 “军情大事不是儿戏。让老子想一想……想一想……” 看了看秦成业的背影,王笑愣了愣,稍稍觉得自己有点过份。 其实,自己如果没来,秦成业一直活到咽气可能都不会做出选择。子孙往后如何,他也不须再管。 今日这番语言,无非是把一个老头最后的脸面剥下来,逼着他做个选择罢了…… 远处暮云合壁,天地苍茫。 高塔之上,少年从怀里掏出那封秦成业回给皇太极的信,撕成碎片。 “看来,你是真不想剃头。” 他喃喃了一句,回过头,向东看去。 “但你还要想想,再下去,人家顺治都要继位了……” 秦小竺坐在炕上,听着周围的叔叔伯伯婶婶兄弟姐妹们谈论。 偏厅够大,人也很多。 实在是有些吵。 “你们两个傻蛋!” 四叔秦山湖大骂道:“让你们两个进京为什么?真当是为了老三那点破事当人质?还不是给秦家留个种。你们还他娘的跑回来,蠢不蠢?” 秦小竺心里记挂着祖父和王笑怎么谈了那么久,斜瞥了秦山湖一眼,懒得应他。 秦玄策则是笑嘻嘻道:“我这不是想四叔了吗?” “皮痒了,想老子拿刀把子揍你?”秦山湖骂了一句,又叹了口气,道:“你成了亲,老子也没能去京城看一眼。怎么样,出来前可有生个大胖小子?” “瞧你这话,我成亲这才几天光景?” “蠢材,大胖小子非得成了亲以后才生吗?你还是不是老秦家的种?” 厅里便响起颇为热络的谈论声。 秦玄策想起左明心,回家的喜悦便冲淡了些…… 秦小竺只觉在这偏厅里呆的耳朵都疼,便起了身出来,打算到前面迎一下王笑。 她穿过走廊,便见一个女子俯在栏杆上往前面的大堂里瞧,却是她的表姐蔡念真。 “你瞧什么呢?” 蔡念真回过头,皎白的脸颊上微微带着些红晕。 她看了秦小竺一眼,捂着嘴笑道:“回来啦?怎么还这是幅假小子的打扮?”更新最快的网 “我愿意。你瞧什么呢?” 蔡念真又笑了笑,捋了捋耳边的碎发,很有些淑女的模样,道:“我不过是路过,没瞧什么。” 那边秦小竺凑过去一看,透过帘幕便见大堂前面祖父和王笑已经一前一后回来了。 关内少年丰神俊郎的模样确实有些好瞧…… :。:m.x 第462章 复个盘 秦成业的待客之道便是随意把王笑与姚文华一群人安排了,他自己则是与董济和到‘书房’谈话。 秦家也是有书房的。 哪怕这书房里一本书都没有,只有酒坛子垒成一堆又一堆,上面摆着沙盘。 秦成业在椅子上坐下,开口便骂了一句:“贼杀才!” “王笑其人如何?”董济和笑问道。 “讨人厌。” 秦成业如此评价了一句,将与王笑的对话内容说了,又道:“他对辽东的意图和左经纶一个路子。” 左经纶对辽事一直是反对的态度,主张撤辽饷,收缩防线至山海关。但另一方面,却又想拉拢关宁军,希望得到秦成业的支持。 秦玄策与左明心的婚事看似偶然,其中却也藏着秦成业与左经纶的博弈…… 董济和便沉吟道:“果然是为了关宁铁骑而来。” 秦成业叹道:“只有卢公是鼎力支持辽镇的,怎么就死了呢?娘的!” 董济和摇了摇头,道:“建奴那边杀卢公怕也是一样的意图,如今是每一方都在逼迫我们投效。” “王笑还不如左老头,他这是要让我们元气大伤。” “但王笑之势,强于左经纶。”董济和道:“他亲自来辽东,也更有治辽的决心与诚意。” “诚意个屁。左老头至少还送了个孙女,他呢?光溜溜地来,就他娘的带了条命。”秦成业道:“要论势强,他强得过建奴吗?” “若真如他说言,皇太极死了。倒未必不可一试……” “一个十六岁的娃娃。老子能听他的?” 董济和笑了一笑,问道:“皇太极两次弃锦州城不要、围点打援,这其中意图我们是何时看出来的?” “去年……吧?”秦成业道。 “一个还不到弱冠的少年,在京城能与卢、左这样的老狐狸掰手,到关外能一眼看出皇太极的图谋,在你面前大放厥词却还安然无恙。这样的人,是个普通小娃娃吗?” “不普通也就是个小娃娃。” 董济和又反问道:“你如果还是当年下山劫道时的十八岁年纪,今日之困境又如何?” “老子要是十八,还困境个屁!”秦成业道:“老子难在哪里你还不懂?” 他说着,拍了拍腿,叹道:“老子快死了,但往后这一大家子怎么办?” 秦家子弟并非没有良材,老大秦山海十三岁就上阵,二十不到便统领一军,没想到后来受了重伤,废了双腿,从此避门不出。 老二秦山川十五年前在广宁被围,与其长子秦玄毅、次子秦玄昭一同战死,只留下秦小竺、秦玄策这双儿女。 老三秦山河,兵败投敌…… 再往下的一群儿子们也不乏将才,在秦成业眼里,却依旧不能够领着秦家渡过这场乱世。 秦成业曾如玩笑般说过:“还是老子没给他们的起好名字啊,排行越小,名字越小,气魄也越小。” 总而言之,这关宁铁骑交在谁手里,都不放心…… 他这边思绪翻转,董济和已继续说道:“王笑最大的势便在这里,他还年轻。这是最可怕的东西。皇太极再厉害,也被我们也熬死了。” “要论年轻,我秦家有的是年轻的……” 秦成业话说到这里,自己也有些讪然。 秦家年轻一代里最出众当属秦玄策,性子依然太跳脱了些。 秦成业便道:“王笑再年轻,老子也不能听他的。” 董济和道:“我并非让你听他的,我是想说——他为何要当驸马?” 秦成业微微一愣。 “王笑其人若是要想成就功业,有诸多入仕途径。”董济和沉吟道:“观他所为,可像是一个‘不得干涉朝政’的驸马?他今日所言,对天下大势的掌握洞若观火,如何做到的?” 秦成业皱起眉,随手捡起一个酒坛子拍开饮了一口。 董济和接着道:“前段时间,王笑派了海船来辽镇送粮,此事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一个在京城的驸马,为何能指使那么多海船?我便特地去了海边,与船上水手攀谈……” “打听出什么了?” “他们卸了船,会去登莱。”董济和道:“换言之,王笑在胶东半岛藏着势力。” 秦成业手上的动作一滞。 董济和继续说道:“轻易便运两百万粮饷,那胶东半岛上,他还藏着多少东西?试想,为了什么?” “他才十六岁啊……” “所以说,这才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秦成业猛然在案上一拍,大怒道:“王八蛋!他有兵有船,大可自己派兵渡海,从金州、复州奇袭建奴,何必让老子的人马送命?!” “冷静,冷静。”董济和笑道:“他既然来了,所明他还没太多兵。” 董济和接着道:“我们不防从王笑的角度来复盘整件事。他当上驸马、操纵皇子、争取封侯,在胶东半岛布局,高筑城、广屯粮,其人野心勃勃,要做什么不用多说了。” “眼前的时局,唐中元东征在即,建奴伺机南下……先说唐中元东征,王笑希望有人来毁掉楚朝的社稷,再由他振臂一呼,从胶东起兵,效仿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旧事。” “这种时候,他最大的顾虑在哪里?在关宁铁骑和八旗骑兵。若是关宁铁骑入关回援,保下楚朝社稷,此非他所愿。同时,八旗骑兵太强,他也挡不住。更不用说若是关宁铁骑行投降过去……” “所以,于他而言,最好的办法便是让我们与建奴打得两败俱伤。” 秦成业愣住。 他秦成业戎马一身,也从未有过那样的野心。他清楚地知道这条路有多凶险,要埋葬多少血骨。 因此,秦成业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 但如董济和所言,这个解释是最合理的。 接着,秦成业一股怒火窜上脑门,猛然起身便要向门外走去。 董济和一把拉住他,笑道:“稍安勿燥,急什么。” 秦成业喝道:“狼子野心,老子剁了他。” “皇太极杀了秦家这么多人,你依然能与他书信往来谈设诚之事;左经纶数次弹劾你,你依然能与他当亲家……你顾的是这一大家子,是麾下儿郎,何必逞一时之气?” 秦成业转过头,见董济和还在笑,便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那小子。”董济和道:“他逼着你,说你无路可走。但他自己,便是一条路。” “怎么说?” “你有兵,他有粮。粮就是兵的活路。他不仅有粮,他还有地位、名望,还暗地了占了胶东这块地方。” “他说不会再给老子粮,就这一次。” “他说归说,安知不是试探你?” “那我们怎么做?” “急什么?今日不过第一次见,一切还都是我的臆测。他既然试探你,我们何妨也试探试探他,看他有没有能容下其野心的胸襟……” 第463章 此枭雄 秦成业与董济和谈完已是傍晚,秦家设宴款待王笑与姚文华等人。 这宴席上的菜,王笑一看便有些头疼。 每人一盆米饭,碗碟里是大块大块的肥肉。 王笑一时便有些落不下筷,侧过头问秦玄策道:“你家吃饭都是这样的?” “嗯。”秦玄策皱着眉,叹道:“他们说吃肥肉才能长嫖,打仗才有力气,行军才不会饿死。” 王笑目光一转,果然见秦家男儿一个一个都体大如牛,腰如圆桶。 “是哎,怎么就你不胖?” 秦玄策眨了眨眼,夹起一块肉嚼了。王笑看得分明,见他咬了瘦的部分,剩下的肥肉收筷便时飞快地落在领子里。 这看得王笑一阵恶寒:“你这……也不嫌油粘身上?” 秦玄策低声道:“不然呢,我要是像他们一样,能有那么多姑娘喜欢吗?” “浪费粮食。” “不浪费,回头喂我的大黄。” 王笑摇了摇头,暗道怪不得秦成业说秦玄策成不了名将。 这时代的打仗,身披盔甲是很大的负重,便需要提高自身的体重,摄入大量的脂肪,皮肉厚实,保护骨骼,战时才不易受伤。并且只有大量的脂肪储备,行军时挨了饿才不至于对战力带来太大的影响。 这个道理,王笑此时也是上了饭桌才想到。 吃饭是一件很小的事。但从这件小事便可以看出,战争门外汉与将门的差距。 要是仗着自己穿越者的身份便想跟人家专业打仗的人掰手,怕是不知道怎么死的…… 王笑做不出秦玄策这种挑肥肉的事,老老实实地吃了几块,只觉腻得喘不过气来。 你们好歹煮好吃点啊。 接着王笑一转头,便见秦山湖正用老母亲般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举动,似乎很是欣慰。 “侯爷多吃点。”秦山湖笑道。 他时年三十八岁,标准的大肚将军体型。 “唔,好。” 秦山湖又道:“锦州的肉也不多了。今日侯爷来了,我们特地多杀了几头猪。” 王笑不知他这句话的目的,自己总不能再运一船猪过来。 也只好笑着谢过。 秦山湖很是豪爽地举起碗,大笑道:“还要谢谢侯爷送来的粮饷,某敬侯爷一碗!”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秦家的酒很辣,王笑一杯下肚便有些头重脚轻。 他转头一看,才发现姚文华、何伯雍竟然已趴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这! 这才刚开吃啊……怎么就趴了呢? 王笑登时暗道不好自己才来了小半天,再要刚上桌就要给放倒了,还怎么服众? 接着,只见秦山湖身后还有许许多多秦家儿郎站起身,一个个都端着碗。 这只看这阵势,王笑心里又是一个秃噜! 显然是捱不住的…… 秦山泊已凑过来道:“哈哈哈,某也敬侯爷一杯!” “哈哈哈,大家一起喝一杯便是。”王笑道:“军情紧急,待来日破了敌兵,我再与大家一醉方休!” 秦山泊大笑道:“侯爷和四哥喝了,可也得和我喝一碗。这点酒漱个口,哪就至于醉?听说侯爷家里原先是酒商,总不会这点酒量都没有?” 王笑盯着他那肚子看了看,再看看自己,心中暗骂不已。 这是在秦家,他也没指望秦玄策能给自己解围。 “禁酒令是我倡议的。”王笑只好哈哈大笑道:“今日见了诸位为国守土的好男儿,饮了一杯已是破了例,实在不好再饮。” 他既要给秦家面子,又不能让他们灌下了。只好见招拆招。 只是这扯着嗓门大声说话,实在是喉咙痛得很。 当然,秦家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今夜还有的周旋。 秦山泊已笑道:“哈哈哈,侯爷莫不是看不起我们这些老粗?” 王笑本已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正打算再“哈哈哈”一下…… 下一刻,秦小竺却是快步冲进堂来,摊开手便拦在他面前。 “你们别欺负他呀。”秦小竺喊道。 王笑被她这么一拦,愣了一下。有些感动也有些无奈。 秦山湖大笑道:“你这妮子跑来做什么?你自己吃过饭了?” “四叔、五叔,你们欺负人。”秦小竺道:“人家好心好意送了粮饷来,非得灌趴了?” “瞧你说的,我们敬重侯爷才想敬他几杯。” “呸,你就是欺负人。” 王笑便拉了拉秦小竺,道:“我和几位将军相逢意气,多喝了两杯,不妨事的。” 接着,他又向秦山湖等人笑道:“哈哈哈,小孩子天真爽快,说什么欺负不欺负的。言重了,言重了……” 秦小竺一愣。 接着,她抬脚就踩了王笑一下。 呸,跟我叔叔们喝两杯酒,我就成你小辈了? 她往常也不少对王笑做这样的小动作,此时下意识做出亲近的动作,却又马上反应过来这是在家里,便低下头,有些含羞带臊起来。 王笑便看了秦小竺一眼,眼神似在说:“你别闹啊。” 两人这举动落在秦山湖等人眼里,看得他们又是一愣。 气氛便有些异样起来。 秦玄策登时暗叫不好。 哎哟我的姐姐,踩了就踩了,你羞个啥劲啊?我们秦家又不是钱承运家,要让这些个叔叔们知道你们的事,剁了王笑你信不信? 秦玄策心中焦急,飞快地冲王笑摇了摇头。 接着他目光一瞥,见大堂外蔡念真正往这边探头看,便连忙招了招手,示意让她来把秦小竺带走。 蔡念真便款款走进来,拉了拉秦小竺,道:“我们快走吧,哪有女儿家跑到宴席上闹的……” 她不说后面这一句,秦小竺许就跟她走了,此时秦小竺便鼓了鼓腮帮子道:“那有什么?我们家又不是什么书香门第,王笑也不是什么外人。” 蔡念真有些尴尬,捋了捋头发,她手拉着秦小竺的袖子,目光不经意间便又瞥了王笑一眼。 那边秦山湖再看王笑,目光中已带了审视与不悦。 就好像在说:你这个已经尚了公主的驸马,莫非勾引了我秦家的女儿? “嗯哼?不是外人?” 王笑登时便感到有些压力。 这还不如让人给灌趴了。 他转头向秦成业看去,却见那老头嚼着肉在吃,眼睛盯着这边,却不开口。 “哈哈哈,确实不是什么外人,秦总戎还不知道吧?我与玄策已拜了把子,与亲兄弟无二。” 秦玄策翻了个白眼,心中暗道:是吗?那你怎么也没叫过我几声哥哥? 那边秦成业却是来了些兴趣,朗笑道:“是吗?我这孙子竟有这般荣幸,能与侯爵兄弟相称?” 秦玄策连忙站起身道:“回祖父,确是如此。” “这是我的荣幸。”王笑拱手笑道:“我来了秦家,便像是回了自己家一样。在座的都是我的哥哥,姐姐,叔叔……” 秦成业深深看了王笑一眼。 只见那少年郎笑得一团和气,身上的气势全然卸了下去,仿佛一个纯良恭逊的孩子。 秦山湖被王笑唤了一声叔叔,哈哈大笑起来:“这样啊?不敢当不敢当。” 气氛再次热闹起来。 王笑心中微微得意,果然,最后还是自己这个绝招最管用认亲戚。 陛下是我老丈人,钱承远也是我老丈人,白义章、崔平这些隔老远的亲戚我都能叫舅舅。 多认些叔叔就多认些吧……至于秦成业,我倒是想叫你一声爷爷,你敢应吗? 这种装乖卖巧的把戏终于又使出来了! 一团和气间,王笑暗自也舒了一口气。 “呼差点被看出来我对小竺居心不良……不对,我们明明什么事都没有……” 宴后,秦成业向董济和问道:“席间的事你看到了,如何?” “刚则易折,此子为了笼络秦家,不惜俯低作小,此枭雄之姿……” 是夜,蔡念真捂在被子里,一整宿无法入睡,脑子想的尽是宴中之事。 “小竺,你先出去吧,跟你这位……姑娘去玩吧。” “奴家……蔡念真。” “唔,小竺你和蔡姑娘去玩吧……” 第464章 来练武 次日,秦小竺一大早便准备去演武场练刀,这是她在家里的旧习惯。 才穿过院子,她便见秦玄策打着哈欠坐在石头上,一脸睡眼惺忪的模样。 “你看你这懒样,还像不像秦家男儿了?”秦小竺骂道。 “我这不已经起来了吗?”秦玄策问道:“你去要前院的大校场?” “不然呢?” “你去后面的小校场吧?”秦玄策道:“我义弟这段时间要在大校场和大家一起操练……” “你义弟?”秦小竺讶道,“哦,王笑啊。那我为何不能去?” “你傻啊。”秦玄策站起来,低声道:“你们俩那点事要让人知道了,跟人家有妇之夫勾勾搭搭……” “你去死!” 秦小竺才抬刀,骇得秦玄策一跳,慌张按着她的刀道:“你小声点啊。” “我和他有什么事?有什么事?!娘希匹。” “叔叔们傻归傻,眼睛又没瞎……” 秦玄策话到一半,见秦小竺目光喷火,他不敢再说,只好咳了两声,道:“总之,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你注意些点,别把笑笑的这条小命送在我们家。” “放你娘的屁!” “我娘不就是你娘?” 秦玄策嘟囔了一句,落荒而逃。 秦小竺提着刀站了一会,忽然觉得有些没劲。 她抬着头看着树桠上的枯枝,鼓了鼓腮帮子,有些低落地自语了一句:“本来也就只剩这些时日了……” 大长刀在地上拖着,一路叮叮铛铛响着。 秦小竺无精打彩地出了院子,却见院门外站着蔡念真。 “你在这干嘛?今天起这么早?” 蔡念真笑道:“这不是许久不见你了。想着你回来了,我们姐妹也该多处处?” 秦小竺有些讶然:“处?我们又玩不到一块去。” 蔡念真捂着嘴笑了笑,又问道:“你这是要练刀?我陪你一起吧。” “啊?你不最讨厌这些吗?” 秦小竺目光看去,见蔡念真罩着个大红布篷,袄子下面穿着一袭藕纱裙子,头戴步摇,手里捧着个小火炉,一幅淑女打扮。脸上施了粉黛,还抹了唇脂,看起来颇有些鲜丽。 “眼下这时局,我思来想去觉得你说的对,女儿家也该学些武艺傍身才是。”蔡念真又笑道。 秦小竺便“哦”了一声,道:“那你跟我来吧。” “好呀。”蔡念真拾着小碎步便跟在秦小竺身边,又道:“你和我说说京城风物嘛?” “京城啊,那可真是繁华!那一条条长街,吃的喝的玩的赌的,什么都有。早上起来想吃什么都有,面片汤、芝麻粥、油条、笼包、胡辣汤……” 蔡念真一愣,问道:“怎么都是这些平头百姓的东西,你可有去诗会雅集?” “那……嗯,自然也是有去的。” 在秦小竺想来,玩三国杀的时候王笑和左明静这些人吟过诗,自然也能称为诗会了。 “是吧?你和怀远侯也是在诗会上结识的?” “那不是,我和他是在赌坊里结识的……” 一路听着秦小竺谈论如何赌大小、如何推牌九,蔡念真极是郁闷。 好在秦家虽大,两人说话间也到了小校场。 蔡念真四下一看,微有些发懵,问道:“我们在这里练武?” “是啊……”秦小竺叹了一声,啊字托得老长。 “你平时不是和兄长们一起吗?” “那一群三脚猫功夫,老子懒得看他们。” 秦小竺说罢,长刀在地上敲了敲,道:“你扎个马步吧。” “什……什么?” “扎个马步啊!” 蔡念真吓了一跳,微微躬了一下膝。 裙摆落了地,沾了些灰土,让她有些许心疼。 “手里的炉子放一边去,再蹲低点!” “这……” “唉,就这样吧。你先扎着。” 秦小竺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懒得再看蔡念真,自己提起长刀舞得虎虎生威。 一套刀法舞完,她回头一看,却见蔡念真已不见了人影…… “就这样,还想练武?” 秦家演武场。 依旧是日复一日的晨练。 秦家子弟四十七人,加上心腹家丁将领五六十人,再加上家丁护卫一千八百人在校场上排开,显得颇为浩荡。 这还只是秦家的晨练,练的是个人艺技。等用过早饭后,这些校将还要再到广宁中屯卫驻地领着关宁铁骑操练军阵…… 王笑起了个大早过来,短短片刻间便和秦家子弟建立了好感。 他手段倒也简单,跟着秦玄策的辈份,一个个叔叔、兄长的喊过去。 他身份高,又懂礼貌,长得又好看,做起这些事来便事半功倍。 当然,短时间内,他想要认全秦家这一大家子人都有些困难。 秦小竺、秦玄策姐弟在第三代中排行十三、十四,上面叔叔一堆,同辈兄弟又是一堆,还有好几个成年的侄子。 这比王笑的小学同学都多,他只好先找重点。 比如秦家二代领军人物是四叔秦山湖、五叔秦山泊。 三代的领军人物则是秦山湖的长子秦玄明,该唤作五堂兄。 四代的领军人物则是秦山海的长孙秦守仁,该唤作大侄子。 昨夜宴饮时秦守仁不显山不露山。但到今晨王笑便看出来:秦家以后会把家业交在秦守仁手上,这是秦成业的嫡长曾孙。 秦守仁二十三岁,他祖父秦山海重伤残疾,避门隐居,他父亲秦玄坚早年战死。因此他从小由秦成业亲手教养长大。 这份际遇其实与秦小竺、秦玄策相似。 由秦成业亲自教导的如今还有一个孩子,便是秦山河的幼子秦玄书,该唤作十八弟,时年十五岁。 秦玄书与秦小竺、秦玄策、秦守仁的不同之处便在于:他父亲秦山河不是战死,而是投敌…… 总而言之,因为秦玄策和秦守仁、秦玄书从小住一个院子,玩得最好。王笑便也跟着他们一起操练。 四个年轻人在校场上跑了一圈又一圈,接着又是抡石墩子又是耍刀,累得王笑似乎要晕厥过去,却也只能咬着牙硬撑,免得让人看轻。 “休息一下吧。”秦守仁道。 他辈份最低,年纪却最长,很有些沉稳刚毅的模样,又道:“侯爷这份毅力非凡,但学武艺不可操之过及。” 王笑摆了摆手,道:“不必叫我侯爷,我与玄策是义兄弟,你唤我叔叔便好。” 二十三岁的秦守仁微微有些讪然,颇有些无奈地应了一声:“是,叔叔。” “好孩子。”王笑便在秦守仁肩上拍了一下。 叫了那么多叔叔,可算是找补回来了。 “接着练吧,我入乡随俗。”王笑又道。 接着,他也在秦玄书肩上拍一下。 秦玄书一愣,有些赧然。 他父亲秦山河投敌后,家里从未对他说过什么难听话。 但有些事,秦玄书感觉的出来。 比如,朝廷派人问罪时,点名要捉拿秦山河之子。秦家的应付倒也简单,把秦玄书过继在秦山川那一房,把秦山河的名字从族谱里划掉…… 但秦玄书知道,这改变不了自己叛臣之子的事实。 如今朝廷又派了人来,还住在家里,秦玄书本以为对方会对自己冷眼相待。 没想到这位侯爷竟是颇为亲厚。 秦玄书看着王笑抡着石墩子挥汁如雨的样子,一时间便有些仰慕起来。 当然,这份仰慕绝不是因为王笑那三脚猫的功夫…… :。:m.x 第465章 蔡念真 蔡念真坐着步辇赶到大校场的时候,秦家的晨练已经结束了。 她在校场前的院子里下了步辇,佯装成漫无目的,缓缓往前走去。 点将台上的秦成业与董济和已经离开。 蔡念真走到台下一看,便见阶上摆着一堆衣服。 那是一件对襟大氅,质地非凡,领口的云雷纹绣得极是精致。 只看这料子,蔡念真眼睛便亮了亮,暗想关外苦寒之地,有几人的衣物能这般有讲究? 过了一会,有说话声伴着脚步声传来。 “这么说,大侄子统领两千人,十八弟领兵五百。就玄策你手底下一个兵都没有。” “那我要没去京城,我怎么也领兵比十八弟多啊……” 蔡念真转头一看,便见四个年轻人联袂而来。 其中最玉树临风的果然还是京城来的驸马。 想到他驸马的身份,蔡念真自然也知道自己不该起什么心思,但越是知道,越是觉得…… “表姐,你怎么在这里?”秦玄策问道。 “表姐。”秦玄书低声唤了一声。 “姑姑。”秦守仁行了一礼。 蔡念真微微有些慌,低着头道:“我东西掉了,过来找找。” “哪能掉在这里啊。这里都是臭汗味,回头熏到你……” 蔡念真懒得听秦玄策叽哩咕噜,偷眼向王笑瞧去,只见他身穿一袭交领曲裾箭袖衫,脚踏漳绒云头靴,便连头上束发带子也比旁人显得贵气。更别说其相貌与气度。 秦玄策还在说什么“你不是向来最嫌弃我们身上汗味和血腥味”吧啦吧啦,那边王笑已俯身拾起地上的大氅披上。 蔡念真再次偷眼看去,见他从袖袋里掏出一个质地不俗的玉佩挂上,又掏出一个荷包看了两眼,收在怀里。 那荷包上绣着两只鹅,很有些丑。 但在蔡念真想来,京城果然是风尚领先之地,如今已流行用这样式独特的绣样了。 “贵胄公子的风度果然不同!”她心道。 …… 秦家不是什么讲究礼数的门户,秦小竺也天天跑到演武场。蔡念真既来了,几人便不觉着什么,领着她一路往回走。 秦玄策却不傻,怀疑她就是来看王笑的。 但孝字论心不论迹,情字论迹不论心,又没有证据,他也不好说什么。 等穿过院子,蔡念真忽然“咦”了一声,莲步轻移,在一旁的草丛中拾起一张纸,轻呼道:“找到了,原来掉在这里……” 秦玄策心道:她竟真的是来找东西的? “找到了?这是什么?” 便见蔡念真拈着那张纸,有些赧然地低声道:“是我写的小诗。” “哦。”秦玄策应了一声,转头对王笑道:“我表姐会写一些诗。” “听说怀远侯乃当今词坛大家,可否……替小女子评点一二?” 秦玄策便又心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那边王笑摸了摸鼻子,颇有些尴尬。 ——词坛大家?我显然不是什么大家,我不生产诗词,我只是诗词的搬运工。 他也只好接过那张纸,看了看。 嗯,看不太懂。 “……欲翻红叶裁新句,却见关山画晚妍。” 王笑便也只好将最后一句念出来,赞道:“好诗,好诗。” 秦玄策翻了个白眼,心道:好什么好,平仄都不对。 那边蔡念真得了王笑一句夸赞,脸颊微红,低眉袖手,浅笑道:“我终究是没真个看过香山红叶、诗画京华,只好借着这关外风光一抒胸臆……在怀远侯面前贻笑大方了。” 王笑摆摆手道:“哪有什么贻笑大方,我不过是书上抄了些诗。” “侯爷真是谦逊……” 秦小竺练完刀出来,百无聊赖地穿过大堂,便见对面蔡念真走在王笑身边,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样子。 蔡念真还显然极是开心,捏着个袖子时不时便捂着嘴笑。 说起来,秦小竺从小便不太喜欢蔡念真。 ——说自己假小子就算了,话里话外还时常捻着些言外之意,意思是说自己胸小呗。 由此,秦小竺在京城第一眼见到左明静便也有些不喜那幅仕女的作派,但后来她又慢慢觉得,左明静是真仕女,蔡念真是装出来的仕女。由此她的心气便也消了许多。 但现在见了这场面,秦小竺的火气便噌一下冒上来。 “王老虎!” 秦小竺喊了一嗓子,见王笑转过头,她反而又有些怂下来。 偏偏这火气还发作不得,娘希匹!更新最快的网 接着她便想到,全都怪秦玄策! 这小子一大早跑来说不许自己和王笑有瓜葛,转头就带着蔡念真一起玩。 “秦玄策!你他娘的过来!” 秦玄策见秦小竺怒发冲冠的模样,登时骇了一跳。 “你你……你叫我?” …… 那边蔡念真正说到自己的家世。 “家父讳名家祯,忝居宁远总兵。小女平时都在宁远,这次是随祖父一起来锦州探望姑祖父,祖父年迈,已退居安养……” “哦?” 王笑心念一动,便明白过来。 秦家在辽东能有如今之势,最开始便是因为秦成业当了蔡家的‘女婿’,五十年来,秦蔡两家依附之势易位,却显然还联合得十分紧密。 蔡念真叫秦成业姑祖父,那她祖父便是前任宁远总兵蔡通禹,她父亲便是如今的宁远总兵蔡家祯。 蔡通禹紧巴巴地跑来探望秦成业这个姐夫,无非是因为听说自己打算把宁远总兵换成张永年。 如今自己歇了这心思,想必蔡家也可以放心了。 “说起来,我路过山海关之时,还见过令尊。”王笑道。 蔡念真极是欣喜,她见王笑对这话题有兴趣,一股脑地便将蔡家的事说出来。 “祖父也打算拜见怀远侯,但不巧,前天他刚好病了,怕过了病气给贵人,便只好避在屋里……” 王笑点点头,心道:蔡通禹那是知道了张永年已任了蓟镇总兵,不必再相见了。 “家父虽是武将,却也喜欢兵法诗书,勉强算是文武双全……” 王笑又点点头,心道:蔡家是老牌军阀,显然比秦家更有势族风气。 蔡念真说着,抬眼看去,见王笑目光定定看着自己。她心头一跳,只觉脸上有些发烫…… 王笑目光虽朝向蔡念真,却没有对焦,只是在心中想着要是等秦成业不在了,蔡家和秦家的关系生变,回头又是个麻烦…… 忽然,秦玄策痛呼一声。 “哎哟!” 王笑转头看去,只见秦小竺飞起一脚,将秦玄策踹倒在地。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秦小竺这一个动作煞是利落好看。 小妮子这腿笔直修长,还能抬这么高,唔,这小蛮靴也可爱的…… 但当王笑目光上移,对上秦小竺那张满是寒霜的脸,他心头便猛然一颤,下意识便从蔡念真身边退开两步…… 第466章 骑兵营 在秦家晨练过后,秦成业便领着王笑一行人巡视广宁中屯卫。 王笑心心念念的是关宁铁骑,但秦成业则是先带他看了锦州城头上的红夷大炮。 像一个孩子想把考得最好的那份试卷拿出来显摆。 “这大炮管壁厚、射程远、火力大,轰贼奴的骑兵阵最是好用,哈哈哈。”秦成业大笑道。 王笑抬手在炮筒是抚过,点了点头。 秦成业又道:“当年宁远一战,李督师炮击八旗军,打得他们血肉横飞、尸积如山。努尔哈赤气焰大挫,耻于宁远之败,蓄慑患疽,而伏天诛矣!” 他声音很大,似在回味着往昔峥嵘。 毕竟宁远大战之后的二十年间,再未有过如此振奋人心的大胜。 王笑却没应话,他细细端详过那火炮,又转过头望向城里,只见远处许多衣着褴褛的百姓缩在墙根里避寒。为了取暖,他们挤在一起,像一团快腐烂的败肉。 “这应该是欧洲给战船装载的加农炮。”王笑道:“算一算,可能是二十多年前吧,英国东印度公司的‘独脚兽’号战舰遭遇台风,在广东海域沉没。我们打捞起这些炮,运赴宁远,才有此一胜。是吗?” 秦成业一愣,点了点头。 他不太理解王笑话语里的一些奇怪词汇,却没想到这年轻人对当年的旧事如此熟悉。 “看来,已经落后很多了啊……” 王笑叹息了一句,抬手拍了拍那蹲大炮的炮管,像在拍一个孩子的头。 秦成业不知他是何意,便也不答。 “守坚城、用大炮,此为战术,却不可倚为战略。”王笑道:“秦总戎能用好此器,是好事。但器物有利有弊,此炮笨拙,可攻城、可守城,却拙于野战。须记住,是我们在操控它,不是被它拘于此处,失了锐气。” 秦成业一愣,很是不喜欢王笑的语气。 这显然是摆起侯爵的架子来训导自己了。 说好的和自己孙子义结金兰的晚辈呢? 却听王笑接着道:“皇太极自见识过火炮威力起,短短十数年间,便仿制了大将军炮、设立乌真超哈炮兵营。他的炮却不是用来守城,而是用来攻坚。去年松山一战,已经是他反过来炮击我们塔山、杏山二城。” “同时,八旗骑兵之锐气不减,纵横天下。以骑兵之利为主、以大炮之威为辅,进退自如,掠地千里。皇太极擅于学人所长,却不忘自身之本,确实是一个厉害的对手。” 秦成业又是一愣,竟有些说不上话来。 他屡屡败于皇太极之手,心里对其畏惧颇深,却又还带着不服气。 现在王笑随手指着一门炮,一句话将两人间用兵用炮的差距挑明出来,这让秦成业又是气恼又是无言以对。 他身后的董济和却是眯着眼,深深看了王笑一眼。 这些年来,把皇太极视作对手的人有很多,但这些人当中有的是以傲慢的姿态表示轻蔑,有的是以恐惧的心理表示他太过于强大…… 反倒是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年,语气平平淡淡,不吹捧也不贬低。就事论事,敢承认对手的强,还一本正经地分析他哪里强。 语气淡然处之,仿佛像在中肯地评点古书的人物。 这说话的态度……就好像自己真的是人家的对手一样。 “王笑,你哪里来的底气?”董济和心中暗暗想道。 这句话他如果真问出来,王笑可能会回答他一句:“历史课本给我的底气。” 但既然没问出来,董济和便也只能自己揣测。 一个人的眼界放在哪里,他的志向就在哪里。 董济和心中那个‘枭雄’的评断便又再次浮上来。 那边王笑却还在侃侃而谈:“锦州城的出路,不仅仅要依靠这些红衣大炮,而是还得要靠‘人’,你、我、他……” 他手指点了一圈,最后又指向下面墙根里那些潦倒的人们,道:“还有他们。” …… 王笑并不知道自己的一番话听在董济和耳朵里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他随口说了,无非也就是希望秦成业早做决定,带关宁铁骑去和八旗军干上一架。 但董济和脑中却是过了一遍二十四史,将他的一言一行勾勒起来…… 当然,王笑显然是与董济和脑海中那个形象相去甚远的。 比如接下来一行人去关宁铁骑的营地观看演武,王笑便很孩子气地“哇”了一声。 董济和心道:“他又在装疯卖傻了……” 为了给驻守城内的关宁铁奇提供操练场所,秦成业拆除了锦州城内大量的民房,扩建成广阔的马场,延绵开来极是壮观。 饲马的草料堆垒得很高,像一道宽阔的城墙那么大,地上满布的马粪化成尘土飞扬,空气中弥漫着粪臭、汗臭、血臭…… 王笑拾步走上点将台,目之所见便是一面巨大的战鼓,有半个屋子的高度。击鼓的壮汉坐在梯子上,手中的鼓柄如两支战锤。 旌旗在空中烈烈作响。 秦成业喝了一声,战鼓声轰然炸开,振耳欲聋。 接着,巨大的轰鸣远远而来,大地似乎都在振动。 王笑极目远去,便见远处一条黑线如浪一般涌来。 马蹄声奔腾如雷,又极有节奏。 三万关宁铁骑全幅武装,铠甲在阳光下粼粼闪闪,仿佛是一片风雨交加的海面。 气吞万里如虎…… 王笑看着摧山倒海的气势袭卷而来,仿佛要摧毁一切,心中竟有些骇然起来。 这一刻,他只感到自身的渺小,感到无法让自己抬脚。 在这样的气势面前,王笑此时才知道,自己过往历经的战阵不过是小打小闹。 什么京师三营、蓟镇,也包括自己的锦衣卫,摆在他们面前都像个蹒跚学步的娃娃。 只这一眼,王笑竟已对这支铁骑由衷地产生出巨大的眷恋。 这种力量让人心动。 这一天,秦成业带着王笑看了自己的大炮,结果吃了个暗瘪。但当他站在关宁铁骑面前,向着麾下男儿发号施令时,他在王笑眼里,是一个如山一般高大伟岸的存在。 这一天,孟朔身上的伤还未并痊愈,他跟在王笑身后,见到了他仰慕已久的大将林绍元。孟朔心潮澎湃地想着,自己要成为怀远侯的心腹家丁。终有一日,能如林绍元一般,统领铁骑建功立业。 第467章 王斋主 王笑便这样在秦家安顿下来。 打仗这种事,不是他跟秦成业说一句“我们上去干”,便能冲出去干的。双方都在互相了解、互相试探,寻求对自己最有利的那一条路。 秦成业一方面试探着王笑,另一方面也试图打探清廷的动静、八旗军的动向。 王笑每日厮混在营地里,衣袍越来越脏,脸上的稚弱之气也一点一点褪下去,也稍稍有了些小身手。 他对秦家每一个人都很亲近,对关宁铁骑中的将领也很亲厚,似乎忘了自己是个侯爵,要融入这些军中糙汉。 日子在这种戎马生活中一天天过着,有时候到了夜里,王笑会和秦小竺悄悄爬到营地里高高的草料堆上呆着。 白日里王笑慢慢变得像一个将军,但每到这时候,他和秦小竺便会像两个乡间的野孩子。 有时候他会让秦小竺帮自己按一下酸痛的胳膊,有时候就只是漫不经意地闲聊着。 两人聊的话题既有阵战经验,也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时候也会说起京城那些旧事。 王笑会想念唐芊芊、缨儿、钱朵朵、淳宁……当然,他也会想王家的人,比如两个兄长。 他甚至还有一些挂念自己便宜老丈人“也不知道父皇他累病了没有,每天要批那么多折子。” 而想到王珍时,他每每都要念叨一句:“大哥还欠我一百两银子呢……” 王珍并不记得欠王笑一百两的事。 那不过是一点零碎钱…… 正月十三,元宵节未到,王珍已准备出京一趟。 威风寨的山贼在京畿之地叛乱,朝廷派神机营前往平叛。王珍几方运作,终于让自己跻身为杜正和的慕僚之列。 锦衣卫已打听出王珰正在铁豹子军中,王珍必须在王家子弟参与造反这件事被人发现之前,带回王珰…… 出发前,陶文君替他收拾着行李,有些抱怨道:“年节还未过完,你便要离京,莫不是在外面有了新相好?” 王珍苦笑,他并未将王珰的去向透露,便摇了摇头,只是道:“我真是与杜将军一同去平叛。” 陶文君面上忧色更重,道:“人家当官都是为了挣钱,偏我们王家为了这点官位,往里面填银子不说,如今还得干这么危险的差使?” 她说罢,又碎碎念道:“我表舅当到尚书,好歹还贪了些银子回来。我们家呢?酒也不卖了,捐银子换了虚阶回来,现在到好,还要你到战场上?” 王珍摆了摆手,笑道:“对付一些草寇罢了,趁机沾点功劳回来。” “草寇?我听说那铁豹子可是快把真定府打下来了,你非去与这种凶徒照面……” “你放心,不会有事的。”王珍正色道:“草寇聚众而起,往往一开始声势浩大、催枯拉朽。其实是因我楚朝地方卫所糜烂,走投无路的贫民奋起抢掠,但他们也只有这一时的势。你现在听闻他聚起十几万人,其实不过都是些未经训练的民众。等他们攻坚城不下,从贼的百姓倦了,这势也就散了。” “总而言之,等杜正和神机营一至,铁豹子一击必溃。” 陶文君见他说得郑重,稍稍放下心来,又问道:“真的?”网首发 “真的。”王珍点点头,叹道:“只是这一闹,又是死人无算,留下遍地狼藉。保定、真定两府今年的春耕怕是又毁了……” “我一个妇道人家,管不了那许多,总之你得好好回来。”陶文君将衣服往包袱里一放,交待道。 王珍便道:“二弟在山东已安排妥当了,你在家中也收拾收拾,等我回来就把家小带过去。” “真要去?” “嗯。你娘家人也知会一声,今年京里不安生。” “那爹怎么办?他可是死活不去。” “爹最后再走吧,等有变故,三弟会带他走。” 陶文君四下一瞧,压低声音道:“我听了风声,说是唐逆开了年就要东征,京里人心惶惶……但陛下已发了旨,私自逃京可是死罪。” “我自有安排,你收拾着。” 陶文君点点头,咬了咬唇又低声道:“还有件事……家里……没银子了。” 王珍一愣。 “生意许久没做,一大家子的开销又还在,过了这年节……” 王珍便笑了笑,从怀里掏了个令牌出来,交在陶文君手里,道:“早知道你不容易,倒没想到你撑到现在才开口。要多少银子,你派人到京郊产业园支取便是。” “这,是三弟的产业啊?” 王珍难得有些玩笑般道:“他长大了,也该开始拿些银子补贴家用了。” 这一句话哄得他老婆很有些开心。 王珍便又交待道:“如今我出了京,娘子你大可去京郊产业园看看,空了帮忙管管。” “我?我一个妇道人家的……成吗?” “娘子曾说过我有商才,但在我看来,你比我有商才……” 这一举动看似随意,王珍却是做过考虑的。 如今傅青主不在,京郊产业园落在王珍手上打理,但他书生性格,其实不爱管这些,别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又多,早有心找人管着。 陶文君从小出身商贾,这些年在王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可惜有些急功近利。 但自从她被骗了二万两银子之后,反而好了很多…… 王珍交待过家中诸事,出了门,一路进了神机营。 半日之后,杜正和一声令下,神机营缓缓南下,开拨真定府。 次日,两个书生在王家门前求见王珍,扑了个空。 这两人却是胡敬事与孙知新。 他们决意启蒙思想之后,首先想到的便是在京城的阮康平。 阮康平亦是永平四秀之一,甚至是四人中最有才华的一个,少年时便得卢正初青眼看中,收为弟子。 在胡敬事、孙知新想来,阮康平必定能接受自己的主张……没想到的是,阮康平拒绝了。 阮康平拒绝的理由很简单:“卢公新丧,丁曲又卖师叛国,我万念俱灰,对此事我实在提不起兴趣。” 胡敬事当时便有些急,道:“你继承卢公衣钵,自该想着振兴家国,何况我们的思念与儒家圣人思想其实是相融的,子曰有教无类,这与开民智……” 孙知新却是不待胡敬事说完,便将他拉了出来。 “孙兄,你为何拉着我?” “看不出来吗?什么万念俱灰?你没见他脚底下崭新的官靴?你与他大谈其道,人家只是在敷衍你,半句真心话不与你说。” “可是,我们是特地来找他的啊。” 孙知新摇了摇头,道:“我们不是来找他的,我们是来找志同道合之士。道不同不相为谋,走吧。” 胡敬事一愣,只好垂头丧气地跟着孙知新离开。 走时他回望了一眼卢正初的宅邸,想不通一个为国身死的老臣,是如何将一个曾经满腔热血的青年教导成最后这个样子? 但对于阮康平而言,这整个京城、整个天下,都已是他的老师。 他站在卢正初平时常站的小楼上,看着昔日两个好友的背景,摇了摇头,自语道:“你们居然被王笑那种小人骗得团团转,太让我失望了……” 之后几天,胡、孙二人在京中联络了许多书生,却接连碰壁,最后还被锦衣卫捉了起来。 好在小柴禾打听出他们是被王笑本人蛊惑了这种奇奇怪怪的主张,便又将人放了。 这件事之后,便有一个名叫罗德元的户部官员慕名跑来找他们,与他们进行了一场激烈的辩论。 罗德元对他们的主张既有接受,又有排斥,最后似乎陷入了某种迷茫,于是指点他们去找一位从心斋的主人。 孙知新又不像罗德元那么傻,顺着从心斋轻易便打听到了王珍。 事实上,从心斋的主人是王珍,这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也只有罗德元不知道。 胡敬事与孙知新便跑来王家拜会,没想到却被告知王珍已随神机营南下平乱。 胡敬事愈发失落,便问道:“百姓对我们的说法不感兴趣,读书人又讥讽我们。怎么办?” “我们也去真定。”孙知新目光愈发坚定,道:“我一直奇怪怀远侯年纪轻轻,如何能有那样的见地?如今想来,必是受这位从心斋主的教导,我们应该去找他!” “好……” :。:m.x 第468章 上元节 延光十八年,正月十五,上元节。 这楚国社稷之下的芸芸众生虽身处乱世,在年节里却终究还是多了些喜庆的感觉。 缨儿在院中挂了个彩灯,双手合什,在灯下轻声念了一句:“少爷啊……” “钱姑娘来了。”院子前,刀子唤了一声。 缨儿回过头,便见钱朵朵提着灯笼走了进来。 两人住着近,前些天遇到了便开始经常互相窜门,此时缨儿便讶道:“咦,你今天竟也还过来哦?” 钱朵朵低头着,轻声道:“想和缨儿一起过节啊。” “那好啊。”缨儿拍着手笑道:“我们今天做了乳糖圆子,你快来吃……晚上我们放爆竹。” 对于钱朵朵而言,缨儿做的东西虽然不好吃,但她是极想和她交上朋友的,便连忙有些讨好地笑道:“好啊。” “可惜今年京城没有灯会,看不成杂技了,不过端午节我少爷就能回来呢……” 两个清清丽丽的身影便手拉着手,从庭院中离开。 院中挂的彩灯轻轻晃了晃。 放眼整个京城,万家灯火的喜庆却也隐不住那种,乱世降临的凋敝感…… 与之相对的是,南京城中正烟花璀璨。 秦淮河畔开市燃灯、张灯结彩。 千门万户,狭巷通衢,行人如织,恍如辉煌盛世。 郑元化登楼观灯,脸上也难得泛起些喜意。 “皇孙治理南京有功,开了年也该上表为殿下请功了。” 没有人会去计较这南京城的繁盛是不是九岁的皇孙治理出来的,一众文臣纷纷应和道:“应请陛下早立皇太孙……” 真定府。 城内很有些愁云惨淡,城外的乱军营却很欢腾。 一座军帐中。 “要是让笑哥儿知道我在这里当了五当家,还跟着这些乱民劫掠、攻城,我可怎么办啊?”王珰深深叹了口气。 庄小运皱了皱眉,道:“傅先生为了给京畿治疫、赈民费心费力,现在他前脚刚走,这些乱民便搅成这样,你说侯爷生不生气?” “我可什么都没做!”王珰急道:“我不像你,你可是还杀了官军……” 庄小运颇为无语,低下头喃喃道:“你是五当家,我只是六当家。” “这事整的,怎么办?怎么办?”王珰急得不行,又拉着庄小运道:“你带我走吧。” “走不掉的……” 下一刻,有人通报道:“五将军、六将军,大将军叫你们议事了。” “又议事。”王珰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心中抱怨道:“当个狗屁将军……”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大帐中。 铁豹子穿着一幅盔甲,威风凛凛的样子。 “老五老六来了,议事吧……老子决定,今夜再次攻城,你们觉得咋样?” 诸葛老三道:“可行,今夜是上元夜,官军定然想不到我们会连夜攻城。” 牛老二与鹰老四亦是点头。 “老五,你觉得呢?”铁豹子又看向王珰。 他觉得这小子是自己的福星。 王珰摇了摇头,道:“我觉得不妥。” “为何不妥?” “今天过节啊,大家都不想打。”王珰道:“我觉得吧,我们还是回威风寨?再闹大,可就麻烦了……” “能有什么麻烦?”铁豹子大手一挥,傲然道:“老子起兵以来,连破十城,战无不胜,谁敢找老子麻烦?” “哎哟,我的大哥啊,那些县城都是百姓开城门放我们进去的,真能打的官兵到现在我们遇到几个?”王珰说着,抬头见铁豹子面色不豫,连忙道:“真定府久攻不下,弟弟这心里真的慌,我们快走吧?” 诸葛老三叹道:“老五你有所不知,如今大哥麾下人马越多,这张口吃饭的嘴也多,不打下真定这样的大城,哪里搞粮食喂大家伙?” 王珰急得跳脚:“喂那么多人做什么?这外面都大几万人了,有几个是能打的?快让他们散了吧,我们养不起的……” 铁豹子本是意气纷发,听了这两句话又有些烦恼起来,挠了挠头道:“那我们打下真定,抢了粮,找个地头安顿下来种地,把这些人练一练,如何?” “种地?抢钱抢快活了谁跟我们种地?反正我是不种的。” “那就再抢呗……” 又是一阵七嘴八舌。 “都别说了!”铁豹子喝道:“老子决定了,今夜就打下他娘的真定府……” 忽然, “砰砰砰……” 铁豹子一愣,转头问道:“放爆竹?老子都围城了,他娘的还有心情放爆竹?!” 诸葛老三侧耳听了片刻,猛然惊呼道:“不是爆竹!这这这……不是爆竹!” “袭营!”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 “官军袭营啦!” 铁豹子转头瞥了一眼脸色惨白的王珰,咕哝道:“还真让老五说对了……” “土鸡瓦狗。” 杜正和笑了笑,如此评价了一句。 他眼神中很有些杀气,可惜一张圆脸让他少了些威风。 王珍注目看着夜色中的厮杀,皱了皱眉,道:“将军不可敌轻,威风寨老营的战力还是有的……” 前面的战场上,阵列整齐的铳兵阵线正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着,脚下踩着遍地的血水。 乱军被火铳的威力震慑,慌张地四下跑着。 这些人当中亡命之徒有,被裹胁着的平头百姓也有。或情愿或被迫,他们成了乱军中的一员,试图对抗着这个官逼民反的朝廷。 一旦掀开头上的重压,他们终于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往常拼了命也挣不到的粮食,一挥刀便能拿到。 他们甚至觉得,他们可以一路这样抢掠下去,直到开创一个太平盛世。 “官兵根本不会打仗嘛!” 原来那些平日里穷凶极恶、狠狠欺辱着我们的官兵,根本不会打仗…… 但这一刻,面对神机营的枪口,他们烧杀抢掠的快意瞬间化成了无尽的恐惧。 “砰!砰……” 一具具身躯被打倒,成了地上的一摊血肉,与死在他们刀下的人别无二致。 王珍看着这场面,眼中泛起深深的悲悯。 这一战,无关正义,无关对错。只有这世道之下为了活命而挣扎的无奈。 乱世还未完全到来,他却已经有些厌倦这乱世了。 惨叫声与火铳声不停响着,忽然,战场上爆发出巨大的呼声。 “大将军!大将军来了……” 骏马长嘶,一队队骑兵随着铁豹子从中军营驰聘而出,颇有些骁勇军容…… 杜正和远远看着战局,良久,他眯了眯眼,道:“这些人有些匹夫之勇。” 王珍笑了笑:“他们再能打,也是要被乱兵裹胁着退。” 果然,又战了多时,铁豹子便领着人马缓缓开始后撤。 王珍道:“阵线收一收吧,我们急行至此,兵卒疲惫,今日给他们个下马威便是。有此一战,想必接下来几日,乱军中逃离的人数会越来越多。” 杜正和点点头,下令让神机营不再向前推进。 那边铁豹子则是收拢败兵,连夜退了十五里。 等神营机占了营,还在休整,王珍便又对杜正和道:“明日杜将军不妨遣我去铁豹子军中劝降。” 杜正和吃了一惊:“这……” ——你要是出了点问题,我很麻烦的。 王珍却只是笑,成竹在胸的模样。 第469章 铁豹子 铁豹子这支反军本是士气最盛的时候。 揭竿而起以来,短短半月间聚众无数,势如破竹,确实有些天下云集而响应、赢粮而景从之势。 但现在,被神机营猛然突袭了一下,这士气却是顷刻间便泄了下去。 铁豹子不甘失败,退营十五里连夜下寨,还打算与官兵再战一场。 但这一夜,却是溃逃者无数,仅余三万众。 威风寨众人忙了一夜,好不容易按抚士气,便又聚在大帐中愁眉苦脸起来。 诸葛老三道:“情况不妙啊,粮草物资都丢了,再这样下去,逃兵怕只会更多。” “怎么办?” “我们不应攻真定这样的大城,不如向南去打顺德府周围的县城?” “那神机营还是要追来呢?” “那就再向南,去打河南。” “河南都被别的叛军抢空了……” 铁豹子转头又看向王珰,道:“老五,你怎么说?” 经此一战,让他觉得老五是这里面最聪明的。 “又问我……”王珰嘀咕了一声,应道:“要我说,我们就不是造反的料子,还是回去当山贼。” “你不要动摇军心!”鹰老四骂道。 牛老二道:“都是自家兄弟,说点心里话咋了?俺也觉得还是回去当山贼好。” 吵到天光大亮,却有人传报道:“大将军,朝延派了个官来招安我们啦!” “招安?”诸葛老三向铁豹子点点头,低声道:“这确实是个出路……” 来人要进大帐,王珰与庄小运连忙低下头,怕被人认出来牵连王家。 王珰低着头,便听来人自称“王正礼”。 咦,正礼?不就是我珍大哥的字吗? 他一抬头,便见王珍正施施然然地站在那里,若有若无地瞥了自己一眼…… 王珰眼眶一酸,心头便有些发热,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瞬间浮了上来。 ——大哥啊,弟弟过得好苦! 那边王珍却是像不认得他一般,自在那侃侃而谈…… “招安?你们想的美,若是人人都学得你们这般,杀官造反受招安,这天下岂非乱套了。我今日前来,只给你们一条出路。匪首投降受死,余众不罚……” “你这书生,好大的口气!”铁豹子大怒,喝道:“当老子不敢杀你?!” “你大可杀我。”王珍道:“但来日你若兵败,这一条最后的出路可也就没了,到时候你威风寨上下数千人,皆是叛逆,一个活口都不会留……” “老子现在就剁了你!” 牛老二猛然便扑上前,重拳狠狠挥向王珍。 “二哥,别急,听他说完。”庄小运迅速扑过去拦住他。 两人纠缠中,牛老二怒气难消,探手一把扯住王珍衣角,将他带翻在地,帐中乱成一团…… “都住手!” 铁豹子喝罢,冲王珍骂道:“老子是叛逆?若不是你们官府逼的,老子为何要做这叛逆?!我威风寨上下,哪个不是家破人亡,不得已才落草?官兵不义,你这读书人若真有见识,不如早早投……” “这便是你聚众造反,抢掠百姓的因由?!”王珍喝道。 他衣衫被扯得有些凌乱,却是踏上前两步,盯着铁豹子道:“我一路而来,保定、真定各处,民生凋敝,白骨铺地,孤儿哭啼,叟妪幽咽。过顺平、过唐县,目之所见,三百里无人烟,尽是孤魂野鬼……这一切,皆是拜你所赐!” “我没有。”铁豹子喝道:“老子只杀官兵,没抢过百姓,老子举的是义旗……” “是吗?”王珍冷笑一声,“你亲手抢的,与你部众抢的,有何区别?” 他说着,抬起头看了两眼,指着帐顶,带着些叹息的语调,道:“你看,你这所谓均田大将军的大帐,用的是……小孩的衣服缝的啊。” 铁豹子抬起头一看,忽然有些愣住。 他目光所见处,那一块小小的布头上面却还沾着血…… 王珍摇了摇头,缓缓道:“给你一天时间考虑,若不答应我的条件,明日神机营大兵一至,片甲不留。” “大哥,他胡说八道,杀了他!” “大哥,我们把这读书人押下……” 铁豹子摆了摆手,盯着王珍道:“你回去看着,老子总有一天要推翻这个无道朝廷。到时候你再来与老子谈你的大义。”网首发 …… 半个时辰后,王珰带着庄小运一起出恭,轻声抱怨道:“你说我这大堂哥,跑来说些有的没的,有什么用?” 却见庄小运低着头,从袖子里拉出一张纸条来…… “老五,你怎么说?” 当铁豹子再次向王珰发问,王珰便不情不愿地站起来,道:“我的大哥啊,我说的你又不听,还非要问我。” “让你说你就说。” “要说我,这些裹胁的百姓屁用没有,我们不如带着我们威风寨的老营向西,往太行山里一躲。等官兵走了再出来抢。” 诸葛老三一拍大腿。 “大哥,这主意妙啊!” “……” 滹沱河也称为滹沱池,它从太行山脉中缓缓流淌而出,在西柏坡的向阳面汇聚成一个宽阔的水域。 与西板坡隔水相望之处,河水包围着一座山,名为驴山。 驴山三面环水,进山便无路可逃。 楚延光十八年,正月二十一日。铁豹子叛军主力人马一千八百余人,被神机营逼进驴山…… 铁豹子到现在都想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自从见过那个书生之后,仿佛每一步都陷在人家的算计里。 大军走到哪里,都他娘的被埋伏…… 残兵败将一路逃窜,守着这驴山,如今已是英雄末路。 进山两日之后,铁豹子思虑良久,忽然悲从中来,弃刀喊道:“干脆老子去投降受死,让官兵放过兄弟们。娘的,一条命换上千条命,这买卖不亏……” “大哥,不可啊!”诸葛老三大恸,抱着铁豹子,喊道:“官兵骗我们的,大哥你去了他们也还是会赶尽杀绝……” “就是,要死一起死,来世又是一条好汉!” 此时,就连一向沉默寡言的六当家庄小运也是站出来,慨然道:“我绝不投降无道朝廷!几位哥哥,我愿带人吸引官兵注意,你们趁机突围离开。” “老六,不可!” “不可,要死一起死……” 庄小运断然道:“勿要多言,我这条命是四哥救回来的,今日便还给哥哥们。” 几个当家还要再劝,王珰竟是一拍大腿站起来:“说得好!我和老六一起去。”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他红着眼眶,道:“进太行山是我的主意,连累哥哥们至此,都是我的错……” “老五!”铁豹子忽然一把揽住王珰,拍着他的背,大哭道:“老子从来没怪过你,就恨一开始不听你的早点撤……” 王珰一愣。 抬头看着这两百斤的大汉恸哭的样子,他实在有些懵。 不是,你真哭了?你可是山贼头子啊。 “大哥,我意已决……” 对于王珰而言,他实在是一直心心念念逃离这个贼窝。 他想家、想碧缥、想京城的一切。 终于,他跟着庄小运冲下驴山。 四周埋伏的官兵站起身合围,他跟着庄小运一股脑冲进官兵之中…… 快跑到王珍面前时,他忍不住回看了一眼,只见身后那些喽啰们已站在神机营枪口之下,正看着自己发愣。 有人张着嘴,似乎还在喊:“五当家……” “缴械不杀!都跪下!”官兵喊道。 王珰便冲他们喊道:“你们都跪下啊!” 有人丢下刀跪了下来。 却也有人大喝着,猛然举起刀。 “别!”王珰喊道。 “砰!砰……” 王珰眼看着那个曾经背过自己下山的高瘦汉子便那样倒了下去,他眼泪禁不住便流了下来。 “你们都听话啊!听话啊!为什么……” 他大哭着,声嘶力竭地喊起来。 过了一会,有人扳过他的肩头,王珰抬起头,看到王珍。 “珍大哥……” 王珍猛然抬手,一巴掌重重摔在王珰脸上! 第470章 五当家 “珍大哥,我……” 王珰挨了一巴掌,登时愣在那里。 “我什么都没做啊!我没从贼,铁老大要造反我一直劝他,从头到尾我没有杀过人,没有抢过钱,这一切最开始……我就是跑到路边出了个恭啊。” 王珰说着,蹲在地上“哇”的一声嚎陶大哭起来:“我就不该去拉这一泡……不然他们都不会死……我就不该去拉的……” 没有门牙的嘴张得大大的,看起来极有些可怜。 王珍一把提起他的衣领,道:“我打你,并不是因为你这次做错了什么。” 他捧着王珰的头,让他看着地上尸体。 “你记住这些日子所见的这一切……我们王家是富,你从小大至锦衣玉食,到闻道学院读书、到平乐坊听戏,吃喝用度都是好的。但现在你也看到这世上苦苦挣扎的这些人了,看到这生灵涂炭的人间了。你现在知道哭了?你不是说自己没有志气、只想当个闲闲逸逸的富家子吗?” “男儿不自强,今日大哥能救你,来日再有这样的,谁还来救你?这一巴掌,我打你,打的是你以前那些浑浑噩噩的日子。你若肯早早读书明志,陷入贼窝的这些日子,你至少能为这些人好好的谋条活路,而不是一步一步走进这死地!” 王珰整张脸都被泪水朦住,整个人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甚至觉得有些恍惚,一时分不出眼前的是大堂哥还是二堂哥,怎么说话这么凶…… 王珍骂过王珰,自己却有些愣住。 这番话,与其说他是在教训王珰,倒不如说他是在怪自己。 王珍年少中举,十数年来却是耽于欢场,放浪行迹。反观他的同窗好友吴培,已官任莱州知府,守一方百姓……这其中差距王珍往日不觉得,这些日子方才真正体悟过来。 书生公子哥在京城叹息社稷危矣,但所见处依然有锦锈华帘。如今一场叛乱下来,身处其中,满目荒夷,枯骨累累。王珍愈发开始恨自己。 是,哪怕这十数年自己是去朝堂钻营,未必改变得了什么。但至少……无愧于一生抱负。 京城里很多人都讥讽罗德元,王珍私心里也对其不太看上眼。如今他却想到,来日国破人亡后,罗德元至少一生行道,无愧于心中志向。自己呢?这辈子算什么? “珰儿啊,这世道,不许我们作富贵闲人啊……” 王珰吸着鼻涕,喃喃道:“弟弟知道错了。” 王珍拍了拍他的背,温声道:“那就好,大哥来带你回家。” 王珰听到回家二字,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 他却是拉着王珍又问道:“大哥,能不能放过铁老大?他们都不是坏人啊……” “不行。” “弟弟求你……”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王珍眉头一皱,断然道:“若走了贼首,难保它日不是另一个唐中元、张献忠。他们再有苦衷,今日也难免一死。” “大哥……” “你们看好他。”王珍吩咐了一句,对庄小运点点头,转身向山路另一边走去。 不一会儿之后,枪炮声与厮杀声从那边远远传来…… “小运哥,我求你了。” 王珰听着远处传来的惨叫,只觉心乱如麻,拉着庄小运的衣服不停哀求。 庄小运摇了摇头:“五少爷,我已经很难和侯爷交待了。” “再怎么说,我们也斩了鸡头喝了黄酒,拜过把子啊。” 王珰自言自语喃喃道:“这些日子,吃的穿的用的都是破烂,但他们把最好的东西都给我……我睡不着,诸葛老三把他的被子给我,那被子臭的很,却是威风寨最厚实的一床……我骗他们过来,他们也从不怀疑我……” “不行,我还是做不到。”说着说着,王珰忽然喊道:“他们对我讲义气,我不能一转头把他们全卖了……你别忘了,你这条命可还是鹰老四救回来的。” “若不是他们劫了你,哪有这些事?”庄小运低声道:“就算为了侯爷,我求你别再掺合这些事了。” “我真不能让他们去死,你不答应,我给你跪下。” “五少爷,你别为难我了。” “你拉我?你拉我就是答应了……” 铁豹子一行人已陷在重围里。 他们武艺高强,但终究躲不过神机营的火铳。 一个一个兄弟倒下去,铁豹子只觉心如死灰。 “大哥,我们被老五老六卖了……”诸葛老三嘶喊道。 浑身浴血的铁豹子猛然转过头,有些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我们威风寨怎么可能出叛徒?” “人家跟我们根本不是一路的……” 鹰老四听了大怒,大喝道:“兄弟们,我们还不能死,冲出去!以后找到叛徒,三刀六洞,一血耻辱!” ……网首发 远处杜正和一边指挥,一边听着这些怒吼,不由讥笑着自语道:“一帮蠢贼。” 他转头见王珍走来,便遥遥指着战场叹道:“你看这些人,不过是一群绿林土鳖,竟也累得神机营出京平叛,可见这天下的卫所已大坏了啊。” 王珍道:“他们是道上的人,讲道上的规矩,这是本分。他们谈义气,此是仁义理智信圣人五常,没什么好土鳖的。反倒是朝堂衮衮诸公,还有几人守自己的本分?” 杜正和一愣,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再看向被围在山涧中宁死不降的威风寨一行人,忽然觉得……自己被京城那些人污了那么久的眼,反倒觉得这些人更顺眼些。 他却还是要反讽王珍一句。 “可惜,他们一路逃至太行山都极是信任你堂弟,你王家子弟却未以义气相报。” “身世不同,为之奈何?”王珍道:“铁豹子如今只是个土贼,但他能得部下忠心拥戴,待人必有不凡之处。唐中元是前车之鉴,今日绝不可再走了匪首……” 下一刻,一响轰然巨响在后面炸开。 “嘭!” 杜正和吓了一跳,怒吼道:“哪个废物炸了膛?” 他转过身看去,却见一杆“杜”字大旗缓缓倒了下去…… “官兵败了,官兵败了!兄弟们,突围冲出去啊!” 王珰用尽全力跑着,双手并用,极有些狼狈地爬上了驴山最高处的一块大石头。 他极目望去,只见威风寨的队伍还是不断地在被分割,包围。 “啊……”王珰捧着手大喊了一声。 接着,他伸起手,指向北边香子沟的方向,他看得分明,那是神机营兵力最薄弱的地方。 铁老大你们这群蠢货,快从那里突围啊! 他并不敢喊出来,只能在心中无声的咆哮着。 他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看到自己,也不知道看到后还能不能再相信自己…… 接着,一声轰然大响之后,神营机阵线出现了片刻的慌乱。 有一伙人数并不多的山贼终于趁机突破防线,冲出香子沟。 王珰心神一松,跌坐在地上。 “蠢货,你们居然还肯信我……但我现在真的要被你们害死了……” 他越想越怕,抱着头痛哭起来。 “笑哥儿不在,珍大哥要是罩不住我,我该怎么办啊?” 一千八百人只冲出一百骑。 马蹄飞扬,铁豹子心中有悲也有喜,转头对诸葛老三喊道:“老子就说了,威风寨不会有叛徒!老子看人的眼光不会差,老五老六……” 风将他的声音吹散。 “轰!” 突然一颗炮弹落在他们前方,将两骑跑得最快的人马炸开。 “吁……” 马嘶悲鸣。 “官兵追上来了!” “你们快走。”鹰老四扬刀在三个当家的马屁股上各砍了一下,大喝道:“兄弟们,我们拦住官兵。” “杀啊!” …… 夕阳如血。 铁豹子几人纵马奔驰,回头望去,蓦然悲哭起来。 “老四!” “老四……” 第471章 七门课 三日之后。 太行山东麓,西柏坡。 滹沱河的冰面被人砸开,一个瘦弱的汉子捞了许久,捞起一条小鱼。 又过了一会,篝火附近飘起鱼香。 两个青年书生正坐在火边向一群人说着些什么。 “子曰‘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这天下是每一个人的,反过来,每一个人也对这天下负有责任……” 孙知新缓缓说了好一会。 人群中有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问道:“那永儿也要为天下做些什么吗?” 胡敬事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永儿还小,先读书明志,‘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然后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他们每每与人说起这些,自己也有新的感悟。过了一会,胡敬事对孙知新道:“我愈发觉得,怀远侯所言之理,与圣贤书中之道暗合。” 孙知新摇了摇头,道:“安不知这是因为你自小读圣贤书,掺了主观臆象?格物致知,还需客观……”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胡、孙二人是追着神机营来的,他们想找那位‘从心斋主’,追到太行山附近的时候却迷了路,恰好遇到这群流民。 两人给便给他们分了干粮,接着并向他们启蒙思想。 此时,人群中一个名叫田八的汉子便将烤好的鱼递给二人,有些讨好地道:“两位先生,你们能不能带走我家永儿?” “带走他?”胡敬事也不接那条鱼,有些讶然道。 ——彼此还不算熟,田八竟是要将亲生孩子送出去? 田八的手在腰上擦了擦,讪讪道:“田永这孩子聪明,是块读书的料子……这个,小的也养不起他……能不能让他跟两位先生走?” 胡敬事很有些惊喜:“你莫非想让孩子接受我们的启蒙思想?!” 田八挠了挠头,道:“对对,起了门,以后就能考科举做官不?” 胡敬事:“……” 他叹了一口气,再次失望下来。 “爹。”田永听了,一把抱着田八,道:“孩子不要离开你。” 田八深深叹了口气,将鱼放在田永手里,道:“你先让两个先生吃鱼……” 几人还在推让,忽然见几个浑身是血的大汉策马而来。 那些大汉下了马,放马到河边饮水,便朝他们围过来。 流民们登时骇得不行。 “你们有干粮?卖给俺些。”说话的是威风寨牛老二。 一锭银子被抛在地上,牛老二不说便拿过田永手中的鱼嚼起来。 “几位英雄,这些干粮是小的们拿来活命的,这这这……” “不卖?剁了你信不信?” 牛老二一脚喘在田八肩上,伸手便去捡他们包袱。 “你们干什么?!还有王法没有?”孙知新站起来喝道。 “王法?”牛老二嘟囔一声,拔出刀在孙知新脸上拍了拍:“俺本来想买,但现在,你被俺抢了。” “老二,东西抢了,人就别杀了。”铁豹子吩咐道,“他娘的杀的已经够多了。” “俺知道。” 诸葛老三道:“大哥,就怕他们跟官兵通风报信。” “那就没办法喽……” 胡敬事猛然抬起头道:“你们是铁大才的叛军?!” “不错。”铁豹子道:“老子正是铁大才,各位乡亲今天遇到老子,是你们命不好。到了下面,大可和阎王爷告老子的状。” “你们!”胡敬事义愤交加,喊道:“你们不是自称义军吗?怎么能这样?!” “放了你们,能保证不给官兵报信吗?这世道,谁不是先顾好自己。”诸葛老三冷冷道:“各位请见谅了。” “哈哈哈。”却是孙知新大笑起来,竟是像明白了什么,颇为痛快。 “敬事啊,看到了吧?这便是你想不明白的所谓义军与变革的不同。这些人只会抢掠,不事生产,不知家国大义,必然只有败亡一途。‘从心斋主’施谋用略,短短数日将十万之众灰飞烟灭,其中境界差别你可看明白了?这便是思想的强大之处。” 胡敬事脸上还带着惊恐,听此一言却又有些恍悟,喃喃道:“果然是读万卷路不如行万里路。” “书呆。”铁豹子骂了一声,一把提起孙知新,喝道:“你说的什么狗屁斋主是哪个王八蛋?是不是叫王正礼?” 孙知新不由讥嘲一笑:“正礼,那是人家的字啊,你懂吗?” “就是他?就是他。”铁豹子大怒,喝道:“带老子去见他!” “无知无畏,可怜。” 牛老二听了也是大怒,咆哮道:“大哥,读书人太讨厌了,俺来剁碎他们!” “何惧之有?”孙知新慨然喝道。 “不错。何惧之有?!” 两个书生相视一笑,胡敬事叹息道:“可惜我们探究真理,追王先生至此,未能一见。” 牛老二咬牙大恨,一刀劈下…… “当”的一声,却是诸葛老三提到挡下。 “老三,你拦俺做甚?” “大哥、二哥,你们听我说……” 诸葛老三拉着他们,低声道:“这一场仗下来,那姓王的能耐你们也看到了。这两个书生既然认得他,想必本事也差不多。不如,我们收服他们?” “收服他们?” “这两天我想过了,我们输就输在没有读书人,你看唐中元如今威风吧?刘循、孟九、李柏帛那些读书人投靠他之前,他可一直在流窜。” 铁豹子一愣,反问道:“还要造反?老子不是那块料啊。” “哪怕占个山头安生立命,也得有本事的人镇场啊。” 三个又商量了一会,铁豹子道:“好!” “你们两个,以后跟着老子混。当老子的军师。” 孙知新冷笑一声,眼中俱是讥讽。 “不答应?不答应老子就杀光这些人。” “我们不是什么谋士。”孙知新道。 “对,他们是教学问的先生。”突然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喊道。 “永儿你别说话……” 牛老二却是一把提起田永,喝道:“你们要是不答应,俺先剁了这小崽子。” “永儿!”田八心骇欲死,拉着胡、孙二人哀求道:“两位先生,你们就答应了吧……” 孙知新沉吟良久。 “要答应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 “其一,不得再滥杀无辜;其二,你们要跟我们学启蒙思想;其三……” “你他娘的,不是说一个条件吗?!” “不愿意你就杀了我们罢了。”孙知新断然道:“我绝不助纣为虐。” “小王八糕子!” 诸葛老三却又拉着铁豹子与牛老二,低声道:“答应他们。” “不滥杀无辜好说,还要和他们做学问啊?” “做学问?老子最他娘的讨厌学东西……” “大哥没听他刚才说吗?那个姓王的境界比我们高。我们跟他们学,也许能学到用兵的本领,回头找人家报仇。就算你不想做学问,先把他们哄来也好啊。” “是这理吗?” “大哥啊,我不是和你讲过吗,刘皇叔请诸葛亮还得三顾茅庐,我们也要礼贤下士啊。” “嗯?好像也有些道理……” “两位先生。”铁豹子便喝道:“铁某答应你们了。” “真的?你们不再滥杀无辜?还接受我们的启蒙思想?” 铁豹子心道:七门?这么多!也不知道其中有没有教兵法。 “不错!铁某接受了……” 是日,几个山贼拉着两个书生,以及一群流民往山尖坨爬去。 “孙兄,这事怎么想都莫名其妙。他们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反贼。” “子曰‘有教无类’。”孙知新淡淡道:“振兴家国,要团结一切力量。”网首发 胡敬事“哦”了一声。 ——说白了就是,反正也没有别人肯接受启蒙呗…… 第472章 谈八卦 “英雄?哪有谁生来就是英雄的?时势造就罢了。” 锦州城秦家书房内,董济和说着微微叹息了一声,随手提笔在纸上写了一句,接着道:“那小子如今还不显,但这些天来你也看到了他与别的勋贵可不同,其人年岁虽小,却早有英雄志气。” 秦成业目光落处,却见董济和写的是一句江山如此多娇。 “你的意思是?” “他已将我们的处境说得很清楚。” 秦成业沉吟道:“一样是有异心,当初郑元化来信,你让我拒绝。王笑与其有何不同?” “问题不在于是否不同,相比起来,王笑如今还不如郑元化老道。”董济和道:“但郑元化的根基在江南。五军营能去,我们关宁铁骑不能去。所谓南船北马,这些辽东子弟要是离乡到了南边,要不了几年,这支人马的战力可就废了。” “何况郑元化拉拢我们的时机,如今王笑赶上了,这或许是缘份?” “放屁的缘份!”秦成业骂了一声,粗眉拧在一起。 董济和道:“元宵节都过了,王笑还能沉得住气,侯爵之尊却日日校场操练,这份定力倒是难得。但想必他这两日便要和你摊牌了。” “老子真不想答应他。”秦成业倚在椅靠上,“我老了,死了无妨。这些小辈不该走在我前面。” “你不想他们送命,但再让王笑在秦家这般混下去,儿郎们怕是自己愿意替人家卖命了。” “贼杀才!” 董济和抬头看看窗外的天色,低声道:“入夜了,又到了那小子说故事的时间,今日可还去听?” 秦成业咂了咂嘴,又啐了一口,却是道:“听。” 王笑这几天每到夜里,便在秦家讲些故事。 讲的内容倒也不是别的,而是……皇太极的八卦。 像一个碎嘴婆子般在背后议论人家的家长里短,这当然不好。 但这件事有意义,非常有意义。 “说到建奴如今之势,便不得不说科尔沁部落。”王笑缓缓道:“在我看来,要了解建奴的发家史,需要了解一个女人……” 秦山湖讶道:“女人?!” 第一句话便吊足了秦家人的胃口,他们与建奴厮杀多年,对人家的名将王爷如数家珍,但对人家的女人却并不了解。 王笑坐在炕上,一只脚也踩在炕头,坐姿如土匪一般。 这是他这些天在秦家养成的坏习惯之一,在京城时学得礼仪已被抛到十八里外。 “不错。这女人出身科尔沁部落。姓博尔济吉特,名叫布木布泰。”王笑道:“博尔济吉特,其实就是孛儿只斤,也就是成吉思汗的姓。” 秦山泊一拍大腿,道:“这女人是蒙元皇氏的后代?” 王笑点点头,道:“也可以这么说,她的名字太长,接下来我们便称她为大玉儿,她是号称满蒙第一美女,出身与科尔沁部亲王家里……” 当然,大玉儿这个称呼是子虚乌有的,事实上人家布木布泰压根就没叫过这名字。所谓满蒙第一美女也有待商榷。 但王笑不在乎。 谁让她名字拗口,不好用来说故事。 “科尔沁部与你们都交过手,蒙古骑兵之盛你们也知道。努尔哈赤与科尔沁交战数次,互有胜败。直到双方联盟,我大楚便再难抑制其发展。可见满蒙一家,是建奴极重要的战略……” “……当年,努尔哈赤征乌拉部,科尔沁援助乌拉部,被建奴击败,从此遣使乞好。双方便开始联姻。于是,大玉儿的姑姑,哲哲,便嫁给了皇太极……” “没想到,哲哲肚子不争气,十来年间,她都没给皇太极生个儿子,这影响到了建州与科尔沁的联姻,于是,大玉儿便又嫁给了皇太极。” “等等。”秦玄明讶道:“这不对呀,这皇太极不是大玉儿的姑夫吗?” “人家那边的习俗就这样,不在乎这些。” 王笑一句话说完话,大堂里便议论纷纷起来。 秦家的长辈里倒是有些人知道满蒙这些习俗。苦寒之地的人想活下去都难,传宗接代这种事本就没那许多讲究。 但秦家如今也算高门,他们便少与子弟们谈论这些,以免……本就不好的家风变得更差。 此时议论迭起,董济和不由心道:王笑身为侯爷,背后嚼人家这样的舌根,实在是无耻、下作。 但听着堂中秦家子弟“蛮夷就是蛮夷”之类的骂声,他忽然却明白过来王笑的用意。 这小子是想让打击皇太极在他们心中留下的恐惧?真是无所不用其极。面相纯良,实则奸贼。 董济和侧头看了秦成业一眼。 却见秦成业抚着胡子,眼中泛着奇怪的光,显得很有些……贱。 老头子被皇太极欺负了一辈子,听到王笑翻人家的家底,似乎十分爽快。 堂中讨论了一会之后,王笑出于现代人的礼节,摆了摆手,道:“还是要尊重人家的风俗的……” 躲在屏风后听故事的蔡念真本来听着这些还觉得有些臊,却忽然有个念头浮上心头。 他说这些不会是故意的吧?他一定知道我也在后面听,那这些话……莫非就是想告诉我,他驸马的身份不影响到他喜欢我? 蔡念真思及至此,面颊都微微觉得有些热。 那边王笑接着又讲道:“大玉儿还有个姐姐,名叫海兰珠。海兰珠先前是嫁过人的,后来守了寡,皇太极便又将她娶了。从此姑侄三人共侍一夫……” “其中皇太极最喜欢的还是海兰珠,封她为四妃之首,宠冠后宫。” “为什么?”秦玄策问道:“你不是说大玉儿美吗?” 王笑道:“也可能是因为……大玉儿太有心机了。男人看女人,又岂止是看美不美?总而言之,皇太极十几个后妃,其中五宫后妃皆姓博尔济吉特,刚才说了大玉儿姑侄三人,另外还有两个博尔济吉特,是他抢了林丹可汗的两个老婆。林丹可汗死后,蒙古彻底依附建奴,他们入塞的路便通了……” “呸。”秦山泊骂道:“这奴酋,娶姑侄、娶寡妇、抢人老婆,好不要脸。” “就是!无耻……” 这些人听故事不停地打断,王笑便任他们讨论。 过了一会,他摆了摆手,接着道:“海兰珠嫁给皇太极次年,生了一个儿子。皇太极大喜过望,为此下令大赦天下,这还是建奴从未有过之事。他甚至打算让这个孩子作继承人。” “但不到半年,这孩子便夭折了。而不久之后,大玉儿的儿子降生,赐名福临……” 秦玄策便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是大玉儿弄死了她姐姐的儿子?” “我没这么说啊。”王笑道。 这种事,电视上又没这么演。 秦玄策不由又问道:“这些隐秘之事,你到底是如何知道的?” “我自有消息来源。”王笑云淡风清道。 他的脚在炕头上轻轻拍了拍,回忆起小时候大姨最爱看的孝庄秘史,没想到啊没想到,继漂亮的语文老师之后,大姨也成了自己的金手指。网首发 董济和眯了眯眼,暗暗心惊…… 第473章 不像话 “接着说,海兰珠的儿子死了,但皇太极依然对她宠爱有加。结果,大概两年多以前,海兰珠也死掉了。” 秦玄策道:“你看,我觉得这也是她妹妹干的,这女人果然有心机。” “人家的家事,你觉得有什么用。”王笑道:“只说海兰珠之死吧,当时皇太极兵围锦州,还在和你们打仗,他听闻消息,飞马回沈阳,直扑关雎宫,伤心之下数度晕迷。从此这家伙身体就不太好了。我掐指一算,熬到今年,他差不多要死了,小辫子要翘了……”更新最快的网 “你放屁。”秦成业一拍案子,喝道:“因为女人伤心过度而死?奴酋怎么可能是如此痴心之人?!” 王笑转头看去,只见秦成业很有些生气。 面上就带着一种——八卦说得好好的,你非得搞纯情,这不是给本老头喂屎吗……的神情。 王笑双手一摊,颇有些无奈。 有一说一,《孝庄秘史》里好像就是这么演的啊。 秦成业粗眉一拧,道:“总之你这么说,老子是不会信的。” “秦总戎莫要生气,他当然还有别的病。但,”王笑道:“‘人间自是有情痴’嘛。” 屏风后,蔡念真身子一颤,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是在暗示我?!他是在暗示我……” 王笑又道:“接着说,你们认为,皇太极死了之后,接下来建奴由谁来继位?” “那自然是奴酋长子豪格啊。” “我觉得是奴酋之弟多尔衮……” 王笑摇了摇头,道:“我认为不会是豪格,也不会是多尔衮。接下来要登位的只会是大玉儿这个儿子,福临。” “怎么可能?” “这里不得不提八旗的制度,十分有趣。”王笑道:“在他们那里,大汗也好,皇帝也罢,是不能够独断专行的。就算是指定了继承人,也要经过八王的议会选举才能成为合法的统治者。” “皇太极其人,一生致力于君主专权,试图摆脱八王议政的牵制。但你们说,这制度是好还是坏?” “蛮夷的东西,自然是坏的。” 王笑心道:但就是这个早期议会,保证了满清在两次王位更迭时的平稳运行…… 此时不是和秦家人深谈这些的时候,他便侃侃道:“总之,新的奴酋要他们的八王一起选出来,不是谁想当就想当的。” “豪格是皇太极的长子,又屡立战功,你们也知道他很能打,但他生母并不显赫;多尔衮虽是豪格的叔叔,但其实还更年轻一些,论军功也更甚于豪格……这两边势均力敌,我是很希望他们打起来的。”网首发 “对,我们让他们打起来!”屏风后有人喊了一句。 听声音就是秦小竺,王笑心中不由对这小妮子满意极了。 果然,堂中不少人纷纷附和道:“我们想方法让他们打起来啊。” “对啊,大家伙想想……” 董济和微微皱眉,暗骂王笑不已。 ——说些不靠谱的故事就算了,非得鼓动秦家这些傻孩子? “此事很难,而且时机稍纵即逝。”王笑道:“有代善、济尔哈朗这些老成持重的人在,很难让他们打起来,何况多尔衮是个极有大局观的人,不会因为皇位而影响大局……” “为何不会?” 王笑讶然道:“你们竟然不知道吗?多尔衮有十几个老婆,但一个儿子都没有。抢了皇位,以后传给谁?” “这……”秦玄策“呸”了一声:“没儿子?这就是你说的大局观?” “总之呢,我判断多尔衮最后会拥立大玉儿的儿子福临继位,福临如今应该也就五、六岁。多尔衮再拉拢济尔哈朗,左右辅政,掌控实权。这是他稳妥的出路。” “为何会是福临?” “子凭母贵嘛,因为他是大玉儿的儿子……” 秦玄策惊道:“你是说,多尔衮和大玉儿有一腿?!” “我没这么说。”王笑道:“我是说,科尔沁对建奴很重要,从两方联姻便可以看出来,下任奴酋如有科尔沁血统,会……” 但堂中已没人听他分析这些无聊的东西,秦家这些糙汉显然对人家的八卦更感兴趣,再次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依老子看,必定是有一腿……” 这个故事聚集了宫闱秘事、叔嫂、争位阴谋等元素,新寡丧夫的满蒙第一美女,遇上不近女色的掌权王爷…… 秦家的大老粗们口沫飞贱,表情逐渐失控。 王笑不由点点头,心中暗道——我大姨爱看《孝庄秘史》果然是有道理的。 许久之后,眼看时机差不多了,他便喊道:“你们静一静,静一静。听我说,我判断皇太极差不多快死了,到时候我们出一支骑兵,直扑沈阳,就挑着正白旗打。再放出风声,是豪格引我们来的。时机稍纵即逝,莫让多尔衮稳住局势……” “好!” 秦山泊本就说得高兴,脸上眉飞色舞,此时被王笑一鼓动。他巴掌在腿上一拍,大喝道:“直扑沈阳,老子抢了大玉儿,看看这娘们到底有多美!” “哈哈哈哈,抢了抢了……” 王笑看着这群糙汉如神魔乱舞一般,心中摇头不已。 ——秦成业的这群子孙唉,不道德…… “够了!都闭嘴!”秦成业大怒,手在案上一拍,“嘭”的一声大响。 秦山渠正说到高兴,大堂内却突然安静下来,于是便只听到他最后那一句“剥成小白兔……” “别说了,老爷子生气了。” “老九,口水擦一擦……” 秦成业怒目圆瞪,叱道:“自己看看,像什么样子?!” “战场厮杀的铮铮男儿,一个一个在人家侯爷面前如市井长舌妇一般嚼舌根子,秦家的脸面都给你们败尽了!当关宁军是什么?还是土匪吗?!” 王笑知道,秦成业这话看似在骂子孙,实则还是在骂自己。 ——老爷子还是不想出兵呐。 但王笑依然是一幅笑模样,还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衣冠。 “秦总戎言重了,言重了。本侯就喜欢叔叔哥哥们这样的率真性子。哈哈哈,不过是些戏言,何必动怒呢?” “就是,爹啊,大家就是图一乐呵嘛……” 秦成业狠狠盯了王笑一眼。 ——你这是要裹胁老子这些晚辈? 防采集自动加载失败,点击手动加载,不支持阅读模式,请安装最新版浏览器! 第474章 没诚意 次日又是一整天的操练。 秦山湖、秦山泊这些人表现得极有干劲,好像真的哪天能把蒙满第一美女抢到手一样。 他们自然也明白草原上风吹日晒的女子未必有多好看,真能抢到手也是扯淡。但明白是一回事,毕竟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抢。心里有了些奇怪的期待,手上挥刀时的力道便莫名大了几分。 操练到傍晚,大汗淋漓的王笑才骑上马,便见秦小竺策马经过他身边。 “笑笑,今天说什么故事?” “那就讲讲‘女真第一美女’,叶赫那拉氏的‘东歌’,因这个女子,亡了满蒙四个部落……” 秦小竺便“哇”了一声,十分捧场。 王笑莫名的有些想念他的大姨——也不知大姨最近看新剧了没,大表哥照顾得好不好…… 秦小竺不敢在人前与他多谈,飞快地看了看校场上的草垛,低声道:“那……晚上见。” 王笑明白过来,点点头道:“晚上见。” 晚上,秦家书房。 秦成业有些纠结…… 这五十年来,戍边生活的枯燥也只有他自己能体会。昨夜虽发了火,但等到今夜,秦成业又有点想去听王笑讲那些奇奇怪怪的辛秘之事。 在这些见闻中,他感觉到自己对皇太极的恐惧正一点一点褪去,人似乎也变得更年轻了些。 “今天王笑又打算讲什么?” 董济和笑了笑,道:“昨天谈论了奴酋的老婆,今天又要讲奴酋的嫂子……就是莽古尔泰的老婆。” “必然又要讲到奴酋与其嫡兄争位的始末。” “不错,这小子勉强算是寓教于乐了。” “搞坏我秦家的风气。”秦成业骂了一句。 他轻轻拍了拍大腿,想了想又站起身来…… 才起身,忽然有通传道:“大帅,有夜不收探到建奴动向!” 待那兵卒低声将消息说了,秦成业与董济和对望一眼。 “该和王笑摊牌了……” “莽古尔泰,你们都知道他,此人曾在萨尔浒全歼我楚军六万之众……他生性残忍,其生母富察氏与他哥哥代善眉来眼去。努尔哈赤休了他母亲,却不忍杀。莽古尔泰为了取悦老努,亲手杀了他母亲。后来汗位落在皇太极之手,也算……” 大堂上一片惊呼与痛骂! 众人正骂得起劲,秦玄书进来向王笑道:“侯爷,祖父请你到书房一唔。” 王笑听了便笑了笑,意料之中的样子。 “今天就说到这里……” 不久后,秦家书房。 秦成业看着王笑,一脸怒气,道:“你猜的全错了!依我看,皇太极根本没死,建奴今冬也不打算入关,而是又要攻我锦州!” 王笑却是浮起一个镇定自若的笑容,道:“秦总戎的消息居然比我的还慢了半天。” 秦成业一愣,却见王笑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报递了过来。 他接过一看,便见上面分明写着——建奴增兵义州。 “你如何得到的消息?” 王笑道:“我说过,我自有消息来源。” “休要故弄玄虚。”董济和淡淡道:“你派了海船在辽河一带巡弋,探了奴建大军动向,是也不是?” “董先生厉害。” “你船上有多上兵马?” “没多少。” 秦成业道:“但既然建奴已兵发义州,可见你先前全是骗老子的!休要再想诓老子出兵……” “义州增兵了多少人马还未探到,秦总戎怎么就知道这不是对方的障眼法?” “你又怎知这是障眼法?” “是或不是,一试便知。”王笑道。 “老子不会拿儿郎的命陪你儿戏!” “此非儿戏。”王笑道:“建州增兵义州,恰恰说明他们又打算要绕路突破蓟镇劫掠,故作出围锦州之假象。建奴上次入塞已过三年,今冬必要劫掳。兵法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秦总戎心知肚明!” “但可有半点皇太极身死的样子?!” “正是没有风声,才是我们的机会,一旦风声出来,便说明他们已稳住局势。时机稍纵即逝!”王笑道:“先前的提议秦总戎说要想想,我来锦州已有半月多,现在,要有个结果了!”网首发 他语气郑重起来,缓缓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今冬你干,来年粮草用尽,可就连拼死一博的机会也没有了。” 秦成业亦是郑重道:“你在我秦家呆了这么久,该试探的也试探了,该知道我秦家的忠心。你只需依卢公旧例,在朝中支持辽事,你我一内一外,共保这楚国社稷,如何?” “我说过,你这辽东个无底洞,今次是我最后一次送粮饷来。除非,你让我看看你有击败八旗的实力。” “怀远侯!”秦成业喝道,“你该知道,若一旦战败,则我楚朝屏障尽破,这社稷便算是毁了大半。” “我知道。” “但反过来,只要我秦成业在一日,必守这门户不失。其中得失,如何选才是最稳妥的,你莫非不明白?” “不明白的是你。”王笑缓缓道:“没有时间了,我不要这样等死的稳妥。” 董济和站出来问道:“何谓没有时间?” 王笑沉默下来。 “侯爷不肯给个解释,便想要人卖命,世间岂有这样的道理?” 王笑想了想,终于道:“若是今年唐中元破了京城,楚朝社稷亡了,秦总戎打算何去何从?就算你还想保家国江山,如果哪天你不在了,你的儿孙又何去何从?” “不错,你们如今都有忠义。但这世道压下来,每个人要保自己的妻儿骨肉,在大势面前他们会如何选择谁能保证?就算是我自己,当人把刀架在我家小亲眷脖子上,我尚不能保证自己不投降。又如何保证这关宁铁骑每一个兵将不投?” “你儿子秦山河……我这些天了解过他,知道他曾经是何等忠肝义胆之士,可结果呢?”王笑缓缓道:“我不要任何人给我保证,我要你们做的很简单,一个字——杀。” 秦成业长叹一声,跌坐了下来。 董济和道:“宣大防线尚固,你又如何知道楚朝不能平唐中元叛乱?” “宣大防线固不固,董先生真看不出来?”王笑冷笑道:“这楚朝的气数,董先生觉得还有多久?” 这个问题王笑曾问过很多人,得到的答案也不一致。 但短短数月之间,西安城破、郑元化私奉皇孙南下、唐中元东征在即、各地叛乱不断……楚朝这间破屋以肉眼可见速度坍塌,快到让人反应不过来。这个问题已不必再问。 董济和自然知道答案,他不回答,反而也冷笑起来:“呵,既如此,为何侯爷不去宣大,反而来辽镇?” 一句话顶回来,王笑便沉默下来…… 事到如此,说虚的已没有意义。 董济和既然要探王笑的心里话,王笑便把实话说出来。 “若楚朝社稷注定守不住,我只想尽力守这江山不会沦落于八旗铁蹄之下。” 换董济和沉默良久。 王笑的眼神很真诚。 但最后,董济和还是叹息道:“侯爷还是不肯将实话完全吐出来?秦大帅需要你的诚意。” “你还要什么实话?”王笑诚恳道:“秦总戎不愿剃头,我亦然如此。” “这是实话,因为我知道后果……” 屋中三人都不再说话。 但秦成业和董济和显然对这答案不够满意。 王笑微微皱起眉,思考着。 此来辽东,他撇开阴谋,所有事和盘托出,送粮饷、讲道理、做分析,已表现出所有的诚意……但,他们到底认为自己还有什么没有交待出来? 过了良久,董济和道:“请侯爷再让我们考虑考虑。” “不行。”王笑道:“建奴已有动作,没有时间了。秦总戎若不速断,本侯只好请姚督师出面。” 这句话的意思自然不是要让姚文华这老头来出面,而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这次来,是奉圣命、代表朝廷来试探你秦成业忠心的。这些天我与你们秦家好说话,不代表我没办法制你们。 秦成业不惧他威胁,哼了一声。 董济和便笑道:“就一天,明日必给侯爷答复,如何?” …… 王笑从秦成业的书房出来,始终皱着眉。 他想不通对方还想让自己交待什么?还想要什么诚意? “总不会是想让我和小竺好了吧?”他喃喃了一句,打算将这不靠谱的念头从脑海去驱散出去。 但他忍不住又想道:“要是这样,你们大可以直说,我又不会不答应。” 当然,这显然是妄想。 王笑觉得,自己在秦家待久了,智商直线下降…… 第475章 妄想症 辗转反侧至深夜,王笑忽听窗外有人敲了两声。 “小竺?” 他推开窗一看,见窗下放着几块石头摆成个三角形,便知道又是秦小竺找自己出去玩。 因在秦家他们不好凑在一块说话,两个趁夜里偷偷跑到军营聊天也是常有的。 王笑便披了衣服,也不带护卫,一路摸出院子。 他和秦小竺一般约在秦家后院一个没人值守的墙根处碰头,再由秦小竺带他翻出高墙。 此时王笑走着走着,忽见一个院子里亮起烛火。 他急忙绕过那院子,躲在院墙拐角之处。 却听那边有人推开院门出来。 细碎的脚步声缓缓走到拐角前,一袭裙摆在前面飘了一下,又迅速缩回去。 ——唔,被人发现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王笑便打算出来打个哈哈。 下一刻,忽听一个女子柔声道:“侯爷,是你吧?你别出来,我……我有话和你说……就这样说。” 王笑一愣:“蔡姑娘?” 你有话和我说,却不让我出来?多奇怪啊。 “其实,侯爷你每天夜里,故意绕到我院子前走过,我都看到了……” 王笑:嗯哼?我故意绕到你院子前?原来这是你院子。 “侯爷你讲故事的时候,时常往屏风这边瞧,那眼神……我我也看在眼里……”更新最快的网 王笑:糟糕,我对小竺的心思被人发现了。 “侯爷你说的那些故事,我也明白是什么意思……人间自是有情痴……” 王笑:你明白?你明白有什么用?你又不会打仗。 “其实,其实……”蔡念真继续低声道:“侯爷对我的心意,人家……人家……但你是驸马,是公主的夫婿……我们不可以的……” “我对你的心意?”王笑惊呼了一声,连忙转了出来。 “蔡小姐,你误会了。我对你坦坦荡荡,绝无半点非分之想。我可以对天发誓。” “我王笑起誓,若我对蔡小姐有一丝妄念,叫我天打……” “别!”蔡念真突然上前,拿手捂着王笑的嘴。 “不,侯爷,你不要发这样的毒誓。是我不该,是我不该……” 她抬头脸,泫然欲泣,眼中尽是深情…… 王笑又是一愣。 这……什么跟什么嘛?搞得和演苦情戏一样。 “我不该伤你心的。”蔡念真说着,眼中的泪水便流了下来。 “不要发这样的誓,我的心思你难道不明白吗?只是因为你是驸马,我……我才……呜呜呜……” 她哭着哭着,捧着心口,轻声漫吟道:“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王笑:“……” ——这姑娘,你的妄想症怕是有些严重了。 他向后退了两步,道:“蔡姑娘误会了。” 语气已很是冷淡。 谁知蔡念真反而又向往迎了两步,噙泪道:“你生气了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伤你心的。” “别说了,我真的对你没有那个意思。” “你还要逼我?”蔡念真一愣,低声道:“你非要逼我承认?好,我承认,我……我是也爱慕你……” “够了。”王笑淡淡道:“别说了……” 下一刻,香风盈来,蔡念真竟是张手便要抱他。 王笑眉头一皱,一把将她推开,又退了两步。 “是谁派你来的?!你是要离间我和秦家的关系?”声音里已具是冷冽。 蔡念真一愣,红着眼眶看着他,喃喃道:“谁派我来的?” 王笑眉头愈皱。 因这个驸马身份,美人计也被人施了不是一回两回。栽在钱朵朵身上之后,王笑对这种事下意识便有了防备。 此时他再看蔡念真,想到她万一有要耽误自己计划的心思……王笑神色间愈发恼火。 蔡念真却是想了想,忽然抿着嘴道:“你是怕我是别人派来害你的?你放心,我待你是真心喜欢……我……我们的事,我谁都不会说……” “够了!蔡姑娘自重吧,休要再自作多情。” 王笑说罢,转头就走。 也不知女人怎么回事。 …… 烛火之下,蔡念真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 她是总兵之女,相貌出众,琴绝书画冠绝辽东女眷,自认为称一句‘辽东第一美女’也不为过。如今情窦初开,少女倾心,竟是被骂了一句‘自作多情’? “我不信,你一定是喜欢我的。” 她说着,从怀中掏中一张彩笺,愣愣看着上面的两首诗,眼泪便一滴滴落在上面…… 王笑走出老远,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一路走到墙根下,回头张望了一番,却未见到秦小竺。 突然,耳畔劲风袭来,王笑一转身,险而又险地避过。 身后是个黑衣人,黑布蒙面,眼中似有些惊讶,显然没想到王笑还有些身手。 同时,王笑已抬起火铳,指着黑衣人的头。 那黑衣人又是一愣,眼中惊骇更甚。 下一刻,另有一名黑衣人从墙上跳下,手刀一砍,将王笑打晕过去。 “吓死我了。” “你怎么就能让他拔了铳?” “娘的,他这么久才过来,蹲得我腿都麻了。” 两人说着,扛着王笑翻过墙头…… 眼前的黑暗退下去,王笑睁开眼,只见自己身处一个破庙,被人五花大绑着。 有一人正坐在篝火旁,一身盔甲颇为鲜亮。 “林绍元?”王笑问道。 那人转过头,浓眉大眼,威风凛凛,确是秦成业手下大将林绍元。 “侯爷好镇定。”林绍元道:“可知我为何绑你?” “你有话不妨直说。” 林绍元道:“实话说吧,我已投靠了大清。今日杀了你,我便嫁祸在秦成业头上,到时候秦老头子没奈何,便只能投降了……” “好啊,那你杀呗。” 林绍元微微有些失语。 “你看,你要杀我的话,在秦家就已经杀了。别卖关子,有话直说。”王笑道,一股上位者的语气。 林绍元道:“好吧。秦成业迟早要降,杀你不急于一时。你派海船向辽东运粮之事,睿亲王已得知。他让我问你一句,你若肯投降,来日大清定鼎中原,可以封你一个王爵。” “哦?我竟这么值钱?” “清朝的贵人们可比周缵大方。但自然也是有条件的,比如八旗入关之日,还请你领胶东之兵攻克南京。” 王笑道:“可惜你看走了眼,我手上,真没有什么胶东之兵。” “还不说实话?!”林绍元喝道:“我已打听清楚,你二哥王珠正在山东谋划,一个月前,数十艘巨船运银粮入莱州,你还给我装!” “事倒是不错。”王笑道:“但我都没去过山东。” “糊弄我?”林绍元大怒,拔起刀喝道:“我就问你投不投降?!” “不投。” “那就死吧!” 一刀狠狠劈下…… “噗”的一声响。 刀劈在王笑身后的柱子上,离他脖颈只有半寸距离。 王笑避也不避,反而镇定自若地看着林绍元,笑道:“尴尬不?觉得自己下得来台不?” 林绍元:“……” “就你这演技,跟我演?我什么样的演技没见过?要不是我早看出来,你手下那个李黑狗,差点被我一火铳崩烂了脑袋。还不给本侯松开?!” 林绍元:“……” “董济和,现身。”王笑道。 庙外有人苦笑了一声,推门走了进来。 “侯爷如何看出来的?” “就你这一手,我在京城早玩烂了。”王笑道,“下次找个好点的演员,林绍元不适合。” 董济和与林绍元对视一眼,皆有些尴尬。 王笑又笑了一笑,有些无奈道:“你想问我什么?直接问,我必实话回答。” “好,那老夫斗胆问侯爷了……” 破庙中篝火晃动,神像的脸忽明忽暗。 董济和看着王笑的眼睛,缓缓问道: “你可有……篡楚之心?” 第476章 一起吗 秦小竺本与王笑约好晚上要一起出去玩。 但待到晚上,却有人往她屋里丢了个纸团,字迹歪歪扭扭,一看就是王笑的笔迹——“今天不去营里,我过来找你。” “呸,非要到我院里玩,也不怕被人逮住。”秦小竺轻骂了一句,在她想来这家伙无非是怕冷。 但嘴上虽然这般骂,她却是让人将院子打扫了一番,又把炕烧热些。 海盗头子送给王笑的那位秋田特产,名叫田中优子的姑娘便进来在她屋中擦拭桌椅。 秦小竺侧头看去,见田中优子的模样好看又透着种顺服的温柔感,她一时便有些不放心起来。 “我问你,你今天穿裤子了没?休想光着腿瞎勾吸人。” “奈尼?”田中优子一愣。 她如今虽在努力学汉话,却显然没有这种天赋。 秦小竺无奈,走上前不由分说掀起她的和裙,很是认真地看了一眼,接着又看了好几眼…… 和裙下是一件妆花膝裤,裤角用缂丝织了荷花白鹭的样式。 “咦,这样式好看。”秦小竺道。 田中优子颇有些慌张起来。 她目光看去,见眼前的小姑娘容貌俊俏,眼神认真,举止干脆利落,很有些霸道的样子。 不知为何,田中优子脸上一红,忽觉有些异样。 ——难道,这个将军的女儿把自己要来,是…… 秦小竺颇有些羡慕田中优子这身搭配,但反正她自己是不会穿这样的。 如此想着,她放下人家的和裙。 接着她便见田中优子跪下来,双手放在腰上,很是谦卑地叽哩噜咕说了一通。 听又听不懂,秦小竺便点了点头,随意挥了挥手:“好,收拾完了你先下去。” 田中优子一愣,应道:“嗨以。”更新最快的网 …… 一盏灯火如豆。秦小竺在桌上趴到深夜,不由奇怪起来。 “他怎么还不来……贼杀才,逗老子玩呢?!” 破庙中,透过门缝能看到庙外的风雪。 时不时有披甲的兵士来回走动,防备别人靠近。 “你可有篡楚之心?” 董济和一句话问完,王笑便沉默下来。 这件事听起来大道不逆,但楚朝社稷危急之下,能看清局势的人谁心里没点伎俩。 良久,王笑开口,反问道:“你又待如何?” 他知道,董济和在乎的不是‘有’或‘没有’,而是这件事能给秦家带来什么? “果然如此。”董济和道:“当此时节,最难对付的不是陛下,而唐逆与建奴,若你能平定战乱,挟此盖世之功、荣受九锡,晋爵立国非不可得。自古以来,人臣匡世、兴兵宁国然后大权独揽,曹操、王莽、李渊皆走的这条路……这是你来辽东的原由。” 王笑问道:“何以见得?” 董济和蹲下身,拿树枝在地上划了地图。 “这是燕山,这是太行山,这是长江……建奴一旦破关,他们面前便是一马平川的千里平原。再看这里,小小的胶东半岛,一旦建奴过了黄河,你根本无险可守。除非,你有关宁铁骑。” 王笑默然不语。 他显然还在思考着什么。 董济和看着他的眼睛,又道:“侯爷此来,保家卫国是假,想收关宁铁骑为己用才是真吧?” “可能吗?”王笑问道:“你看,我还是个孩子。” 董济和指了指王笑,又指了指庙外。 “今日我以诚相见,侯爷还不肯剖明心迹?” “若真是如此,你待如何?” 董济和却不上套,一幅笑吟吟的模样,道:“我说的够多了,该到你说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我说?”王笑冷笑一声,突然喝道:“董济和!林绍元!你们好大的胆子!” 庙中两人皆是一愣。 “秦成业累受国恩,父皇视为国之栋梁,削减宫中用度也要供应辽饷。结果你们就是这般守国?本侯乃天子之婿,奉圣命巡视辽东,你们竟敢掳本侯至此,开口闭口大逆不道之言,是想造反吗?!本侯要上奏朝延,请撤辽东总……” 他话音未落,“嘭”的一声巨响,庙门被人踹倒,轰然砸在地上。 灰尘飞扬中,一身甲胄的秦成业大步走了进来。 “小兔崽子!老子剁了你!” 王笑看着秦成业,反而忽然笑了出来。 “秦总戎也在啊?正好,我不想和董先生谈了,你来和我谈。” 董济和:“……” 他先前一番话,只说王笑要反,却根本未提及秦家的态度。 王笑若是不承认,这双方便没什么好谈的。 王笑若是承认了,两种可能:一是,什么也得不到,只落了一个把柄在对方手中,迟早引火烧身;二是,或许能谈到秦家的支持,但主动权依然在对方手中。 所以董济和问的话,他怎么回答都不好。 秦成业出来了就不一样了。 老头子打仗厉害,脑子未必不聪明。但性格摆在这里,绕不了太多弯子。 “秦总戎直说吧,你想怎样?”王笑问道。 ——他要主动权找回来。 “老子要怎样?”秦成业喝骂道:“老子要给一家老小找条活路!” 王笑很是认真道:“所以呢?” 秦成业蒲扇大的手伸出,一把拎起王笑,拧着粗眉便要开口。 来了! 王笑颇有些期待。 ——我要篡楚?你们这俩老头的妄想症也很严重啊。来,让我看看,你们打算怎么在我身上找活路。 “小兔崽子。”却听秦成业骂道:“你说老子掳你到这破庙?你自己说,老子是怎么把你掳过来的?” “我……” 王笑一愣。 ——这……秦老头,你好快的反应! 当然是因为……我想出去和小竺约会,才会被你掳来的…… 秦成业一把将王笑摔在地上,指着他恨恨骂道:“老子掳了你又怎样?!敢欺负我孙女,老子杀了你又能怎样?!” 这一瞬间,王笑微微有些尴尬。 “天天在我关宁铁骑的饲马草料上打滚,也想瞒住老子?!” “我们什么都没做。”王笑摸了摸鼻子,无奈笑道:“无非也就是,看雪、看月亮、看星星……” “看狗屁的星星!老子知道你们没做,不然你早死了。但老子何惧杀了你以绝后患?”秦成业说着,一把拿过林绍元手中的刀。 “过份了啊秦成业!”王笑退了一步。 他不怕秦成业真的砍下来。 但现在表面上看起来是在说秦小竺的事,无非还是双方在展示决心。 秦成业的态度摆出来了:别再跟老子绕弯,大不了老子就砍了你,就说你调戏我孙女,看朝廷拿老子如何?老子豁的出去这个脸。 王笑:那你比我狠,我脸皮薄,我豁不出去。 …… “好吧,我先说就我先说,多大点事,何必动刀?” 于是,王笑无奈地摊摊手。 “我是要篡楚……一起吗?” 第477章 绿营军 破庙外,林绍元站得像根柱子,动也不动一下,只拿凌厉的眼神扫着,注意有没有人靠近。 他支着耳朵,听着四周的动静。而庙内的争吵声也不断闯入他的耳膜。 林绍元没想到的是,堂堂侯爷和总戎大人,不对,如今总戎大人也是伯爷了,没想到侯爷和伯爷商议大事,居然和市井妇人买菜一般讨价还价、吵个不停。 …… “不行!”秦成业道:“老子不会让儿郎去送死!一句话,老子先守好辽西这片地方,等唐贼破了京城,老子借口回援,你抢出齐王。我们割据胶东,然后你出钱粮、我出兵马,以后共坐天下。” “瞧你说的,玩呢?”王笑道:“我哪有那么多钱粮?” “别以为老子不知道,光那几十艘大船,五千万两都不止吧?”秦成业啐道:“若不是看你在京城所为,有些治世本事。老子惜得理你吗?” “你说的轻巧,我辛辛苦苦抢的钱粮,你跑来大吃一通就共坐天下了?有这等好事?”王笑呸了一声,冷笑道:“还是父皇看人的眼光准,一早就看出你这老小子脑后有反骨,不安好心!” “老子的人马卖命打仗,你就出些钱粮,老子吃亏还是你吃亏?” “我就出些钱粮?”王笑道,“那你怎么不自己反?别带我啊,你自立为王啊,来,你关宁铁骑干翻朝廷、干翻唐贼、干翻建奴,得了天下我也给你们秦家当驸马。” 最后这一句话,他却是说得颇有些真心。 秦成业大怒,虎目一瞪便又要发作。 “都别吵了。”董济和揉了揉额头,颇有些无奈地对王笑道:“还请侯爷不要装疯卖傻故意激我们。如今让关宁铁骑和八旗打上一仗,得不偿失。” “那你就眼看他们再次入塞劫掠,席卷关内?今冬再抢了一次,一旦他们真决心南下,可就兵强马壮了。” 董济和叹息道:“还是以大局为重,老话说的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王笑道:“现在奴酋死了,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 “此事还未知真假,何况侯爷也说了,建奴八旗主议政,难生大乱。” 王笑沉吟起来,又问道:“若他们留一支人马盘恒蓟镇不退,等唐贼破了京城,他们拦住关宁铁骑的去路,你又待如何?” 董济和闻言,皱眉思索起来。 秦成业不屑道:“怕个屁,若是建奴留的人少,老子干翻了他们,若是留的人多,老子直扑沈阳。你当然人家是你?能出这样的馊主意?” 他说着,昂着头又道:“皇太极每次入塞都不敢久留,怕的是什么?还不是怕老子抄了他的老巢?!” 王笑闻言拍了拍掌,笑道:“那不如秦总戎如今就与我一起抄了他的老巢?” “贼杀才,你他娘的又诓老子?!” “诓你?”王笑道:“是你想诓我吧?一仗没打给我看,便想与我共坐天下?至少先让我看看你关宁铁骑是真有章法还是浪得虚名。” “不行!”秦成业怒道:“按老子说的来,等唐贼破京,让他们先跟建奴先干。等他们两败俱伤,我们再兵出胶东,坐收渔利!” “你当人家是你?能按你这馊主意来?” …… 吵来吵去又吵了回来。 董济和揉着脑袋,深深叹息一声。 他本以为诈出了王笑的阴谋,又占了主动权,能拿捏的住他,却没想到这么难啃……偷奸耍滑,不要脸。 下一刻,庙外的林绍元俯下身,贴在地上听了一会。 庙内的争吵很影响他的耳力。 “谁知道你吃完我的钱粮会不会一刀砍了我……” “杀才,老子还未必信得过你……” 伴随着这些骂声,隐隐约约地林绍元听到了些别的。 “大帅,有兵马行进的动静。” 秦成业正指着王笑的鼻子与他对骂,闻言便到庙门外听了听。 “是从义兵方向来的,建奴要围锦州。” “围锦州?!”王笑不可置信,“怎么可能?我的判断……” 话说到后来,他忽然失语。 此时长夜退去,一抹红光正从东边的山峰上隐隐泛起。 他们借着这微薄的晨曦,眯着眼看去,只见四野荒芜,锦州城的轮廓在夜色中遥遥驻立。 接着,天光愈亮。只见高高的城墙下,一列一列人马如潮水般涌过去,竟是趁着天光未亮时包围了锦州城。 “我居然判断错了?”王笑喃喃着:“怎么可能……” “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秦成业斜睨了他一眼,道:“你小子屁都不懂,还是听老子的吧!” 这一句话压得王笑不知如何回应。 他忽然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不是……我们怎么是在城外?” “不错。” “为何把我掳出城?” “城内耳目多,谈话不便。”董济和不慌不忙道:“何况,做戏自然要做的真一些。” 王笑有些无语。 真个屁,我都看出来了。 “但现在,我们进不去了啊。” 远处,建奴大军还在行进,旌旗招展,朝阳照耀铠甲,一片银光闪耀…… 情况显然不妙。 总兵官不在城内,守城无人指挥。 在城外的这些人若是被发现,怕是性命也不保。 但秦成业一点也不慌,镇定自若地发号施令。 不多时,守着破庙周围的一百二十人纷纷上马。 这些人能来守值,说明全是秦成业信得过的心腹亲卫,个个精锐,人马皆是骁健。 随着秦成业毫不犹豫的一声令下,百余骑向山下冲去。 他们要在建奴的包围完全形成之前突围进城。 马匹跑得飞快。不一会儿,架子山山腰上的破庙已被甩了老远。 而锦州城下,原本如黑点般的八旗兵的身影也一点一点变大起来。 王笑与董济和被护在中间,策马狂奔。 耳畔劲风呼啸,王笑依然有些茫然与不可置信。 “居然是来围锦州?”心中这个疑问挥之不去。 他恨恨骂了一句,握着手中的火铳,盯紧了前面的敌人。 “冲过去!”秦成业大喝道。 “杀!” 丝毫没有拖泥带水,一百余骑如箭般径直插了上去。 这里是锦州南面的城门,此时更多的清兵还没来得及完全合围,这是攻城兵力最为薄弱的地方。 马匹冲近,有的清兵还未转身,还有的正在组装着攻城器械,他们没想到的有敌人突然从后面冲上来,出现了一丝慌乱。 但也有人迅速反应过来,飞快地转过身。 “砰砰砰!” 血花溅开,骏马悲鸣,有骑士栽下马去…… 火铳? 王笑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下一刻,骑兵撞入攻城兵的阵列。惨叫声中,厮杀陡然展开。 “杀啊……” 王笑开了一铳,接着提起刀跟在秦成业身后杀砍。 他操练了些时日,此时刚上战场初时挥刀还有些生涩,但砍伤了一人之后便慢慢熟练起来。 这一小支的骑兵置身敌阵,仿佛被潮水包围。凶险依然是凶险的,但……眼前的敌人似乎比想像中弱一些…… 王笑皱了皱眉,忽见一抹绿色的旗帜在前方飞扬。 “绿营军?” 他心念一动,猛然反应过来。 不错,就是绿营,是满清将楚朝败兵编成的辅兵。那么,围锦州果然还是障眼法,今次若不是误入战地,差点就被骗过去…… 王笑狠狠劈开一个敌兵,破口大骂道:“秦成业你个贼杀才!故意装作不知道,老子去你大爷的!” 秦成业长刀飞舞间颇为从容地回头看了一眼。 这小兔崽子,短短时日,竟将我秦家人的气慨学走了七成…… 一柄长刀劈下,刨开一个绿营兵。 一匹快马从兵阵中穿出,接着,一声声马嘶,数十骑突破绿营兵阵列,向城墙下狂奔。网首发 “快!放吊桥、开城门!”秦成业大吼声如雷,声震四野。 城墙上有人影晃了晃。 “快!” “老子,哪个兔崽子睡着了怎么着?!” 马蹄哒哒响着,如风向城门掠去…… “吁律律。”马上的骑士纷纷一扯缰绳,在坠入深壕前勒住了马。 却见那吊桥依然高高挂着,城墙紧闭,而后面,绿营兵已包围上来…… 各自一脸血污的王笑与秦成业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可思议…… :。:m.x 第478章 城墙下 昨夜得到建奴增兵义州的消息后,秦成业已做了布置,让城中兵马戒备。 此时天光初亮,锦州城外建奴围城,城内也是一片忙碌。校将们组织防御有条不紊,城中兵马调动依往常守城的惯例按部就班。 秦小竺已找了王笑大半夜。 一开始她只是想去骂他为何爽约,但在秦家找了一遍没找到人之后,秦小竺便真的有些担心起来。 “总不会被建奴细作劫去了吧?”秦玄策嘀咕了一声。 刘一口、耿正白、孟朔等人脸色瞬间便苍白起来。 一行人分散开来,秦小竺便往南城跑去。 很是焦急地又找了一会之后,她忽听前面城门处一声巨响,便连忙向那边赶去。却见城门边的一堆石料已被炸倒,将城门堵的严严实实。 那石料是本是备着等城门将要失守时封门用的,一时难以搬开。 秦小竺皱起眉喝问道:“战事才起,为何这么快就封门?!” “这……卑职并不知是谁炸的。” “等着军令处置。”秦小竺四顾一看,心下有些茫然的不安。 忽听城楼上有人大呼了一声:“是大帅!” “大帅在城外……” 秦成业的数十骑亲卫已掉转马头,再次撞向绿营军的阵列。 城门不开,城外的吊桥未放,他当机立断便做了决定,要再次冲围出去,避免成为敌方火铳的靶子。 但建奴的还在增兵,越来越多的绿营兵汇聚过来。 “突不出去了……” 秦成业却依然镇定,手中长刀如神魔乱舞,竟是杀出一以当百的威风。 血肉翻飞中,老将哈哈大笑道:“一群战败降奴的残兵败将,拦得了老子吗?” 亲卫骑纷纷应喝道:“给大帅提鞋都不配……” 这边士气一振,又是一阵手起刀落。 王笑:“……”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要吹牛。 他目光看去,见眼前绿营兵战力虽不强,但人数多得数不清,如水一般淹没上来。 秦成业这些精锐骑兵再能打,如此以寡敌众,很快便又死伤惨重,渐渐只剩三十余人。绝没有再突围出去的可能了…… 王笑已不记得杀了几个敌人,他只有不停挥刀,任血污溅在自己身上。 他之所以还活着,却不是因为他武艺有多高,而是林绍元一直在护着他与董济和。 林绍元武艺显然很强,手中长刀挥下皆无落空,而且看起来始终保有余力。一旦有人砍向王笑与董济和,他的刀总能抢在敌兵动作之前将其砍倒。 比起秦成业的大开大合的刀法,林绍元的刀法显得更沉稳。 但个人的武力在战场上终究不济事,很快,亲卫骑只剩寥寥二十余人。 王笑明白过来,秦成业这是打算战死。 这老头其实是有些可怕,战场上明知要死还是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累的自己傻乎乎的跟着他送了命。 渐渐的,手中力气用尽,王笑无奈地叹了一声。 果然还是要死在辽东了…… “回去!” 秦成业猛然一声大喝,拨转马头便走。 林绍元牵了一把王笑的缰绳,紧紧跟在秦成业身后。 又抛下半数人马,仅剩十余骑冲出阵线,再次向锦州城奔去。 耳畔劲风阵阵,王笑目光望去,见那城门依然紧闭,吊桥依然高高挂起。但城墙上,有吊篮正在往下降着。 “砰砰……” 身后是铳声阵阵,王笑能听到马嘶和惨叫,显然又有亲卫骑在奔跑的过程被打中摔下马。 生死由死,只有不停的策马狂奔。 眼前又是那条深不见底的长长壕沟,吊桥依然没放下来。 “别减速!”林绍元喝道。 不减速? 王笑控着马,勉强望去,见吊篮里的兵士才刚落地,根本来不及放吊桥…… 马蹄飞踏,秦成业已冲至壕沟前,似乎要冲进壕沟里。 而那下面,布满削尖了的竹竿,正等着刺穿他们的身体。 忽然,城墙上几支利箭倏然射下,正中吊桥的绳索。 吱吱呀呀的巨响中,吊桥缓缓而落,像是要将面前的这十几骑可怜的人马拍散……王笑看着这巨大的桥面砸下来,心神一颤,只觉嘴唇干得厉害。 “别减速!” 王笑不由闭上眼。 轰然巨响,有马嘶和惨叫声接连入耳,听得人渗得慌。接着,王笑听到马蹄踏在木板上的声音,一颗仿佛从胸膛跳出来的心再次落了回去…… 从锦州城上看去,只见巨大的吊桥轰然砸下,将一名速度过快的骑兵狠狠拍进壕沟,接着,吊桥震了一震,横在壕沟之上,八骑人马堪堪从上面飞快地穿过。 城墙上,秦山湖放下弓,长长吐了一口气。 “快!” 在骑兵们身后,绿营兵紧追不舍跟了过来。 王笑依然在策马狂奔,锦州的城墙在前面横亘,他眯着眼,努力看着前面的同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秦成业死了没?过桥前分明看到老头是跑在最前面的一个…… 突然,城头上有欢呼响声起。 “保护大帅和侯爷!” “放箭……” 王笑长舒一口气,一时也顾不得别的,只想着:秦老头还活着。 他浑身的伤痕与酸痛泛涌上来,此时才感到莫名的残酷,一百二十余人,短短时间便只剩八人逃回锦州城下。 “轰!” 巨大的轰鸣声中,一颗炮颗落在后方绿营军的阵营。 “保护大帅和侯爷……” 城墙下箭雨落下,试图阻隔绿营对秦成业他们的追击。 “是辽东总兵和怀远侯?!杀了他们!” 随着这一声大喝,又是数不清的绿营兵向桥这边涌过来。 锦州城下一片混乱。 从吊篮上下来的锦州兵迎着绿营涌去,又是一阵杀喊声。 “放吊篮……” “小免崽子人呢?!”秦成业声如洪钟的喊道:“绍元,带怀远侯和董先生走……” 王笑挥了一刀,转头看去,见林绍元正提着董济和。 忽然,他座下的马悲嘶一声,摔在地上。 下一刻,林绍元另一只手一把拉住王笑。 “侯爷,董先生,快上吊篮……” “砰!” 有碎块击在王笑手臂上,登时血流如注。 林绍元身后中了一铳,巨大的冲击力打在他的铁甲之上,推着他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噗的一口鲜血喷出。 王笑与董济和摔在地上,抬头看去,只见数不清的绿营兵再次围了上来…… 还是跑不掉吗? 我不甘心! 王笑猛然捡起一把刀,迎着一个绿营兵便劈上去。 他原本纯良的脸上已带了狼一般狠厉的表情,一刀劈下,将那绿营兵劈倒在地。 王笑还待再杀,臂上又是一痛,手中的刀便掉在地上。 视线中,有刀光斩了下来…… “王笑!” 忽然听到一声清喝,王笑抬头看去,便见到了自己毕生难忘的一幕。 他恍然记起曾经与秦小竺去劫文家的银子,秦小竺大喝了一声“王笑,你看我的绝招”之后如燕子一般飞出。 而这一刻,这个小姑娘正坐着吊篮下到一半,竟是毫不犹豫地跳了下来。 她双手举着刀,再次像一只燕子般飞翔起来…… “噗” 长刀斩下,将一名绿营兵从头劈到底…… 血雾中,王笑转头看去,只见秦小竺蹲在自己身边,皱着眉,脸色有些发白…… 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第479章 姑老爷 城墙下,一个个吊篮被升起来。 有的才被提起,却又被绿营兵狠狠拉下来,然后一拥而上,将里面的兵士剁成泥。 也有巨木狠狠砸下,将绿营兵砸烂成一团。 惨叫声不绝,人命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 重伤的林绍元护着董济和上了吊篮,秦成业亦是一把长刀舞得虎虎生威,护着自己的吊篮缓缓而上…… “竺丫头,带上兔崽子快走!” 秦成业喊了一声,手中长刀掷出,狠狠将秦小竺身后几个绿营兵砸倒。 王笑与秦小竺得了喘息,飞快冲在吊篮前。 下一刻,又是好几个绿营兵围上来。 秦小竺摔伤了脚,额头上痛得细汗都流出来,此时应付便有些吃力,她挥了几刀之后愈发觉得不妙,于是一脚踹在王笑腚上,将他踹在篮子里。 “拉啊!” 她向城墙上喊道。 下一刻,有刀劈在她背上,秦小竺栽倒在地。 脚下的伤愈发痛,她已经站不起来。 “娘希匹……” 小姑娘低声骂了一句,抬眼看着那吊篮一点点被拉起,只觉安心了不少。 已经有刀向她砍下来,秦小竺挡了两刀,再也无力挡下去。 “死就死吧,我至少把他救回来了。”她如是想着。 忽然,“砰”的一声响,然后有人拉住她的手。 秦小竺抬头看去,只见王笑探出半个身子,正紧紧握着自己…… 迅速地装填子弹,迅速地开铳,将火铳砸出去,然后迅速地拉住秦小竺……王笑做这些的时候脑中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手速有多快。只知道自己不能让她死。 直到握住她的手,他才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有巨大的木头擦着吊篮砸下,轰然一声巨响。 …… 吊篮吱吱呀呀晃着,两个人的重量让它倾斜过来,王笑奋力地拉着秦小竺,他只有半个身子踩在篮子里,仿佛随时要掉落下去。 不时有火铳和箭矢射在城墙上,飞溅的小砖土不断砸着他们的脸。 小姑娘的身影摇摇晃晃,衣摆轻轻飘着…… 耳畔是叮叮铛铛的箭矢声,胳膊被扯得有些疼,秦小竺抬起头,看着王笑。 她看到他眼中有些不同的东西,像是很喜欢自己。 “怎么可能呢?”秦小竺心道。 下一刻,她又看到王笑臂上破了两个大口子,血正顺着他的手往下淌着,流过两人紧握的双手,流进自己的胳膊,一路往下流去。 温温热热,又有些痒…… 心里有些酥麻…… 秦小竺便觉着自己这种时候不该开小差。 下一刻,噗的一声,有箭射在王笑肩上。秦小竺往下掉了一下,再次被他拉住。 “你放手呗……” “不放。” 秦小竺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她背上一痛。 吊篮在空中打了个转,她背上的箭卡在城墙上,扯出巨大的痛楚来。秦小竺神志混沌起来,眼前王笑的脸也变得模糊。 慢慢的,只剩一片黑暗…… ------------------------------------- 蔡念真哭了一晚上。 待到天亮,她也听得总兵府的动静,又听人跑来跑去说建奴攻城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蔡念真不在乎这些,依然抱着头哭。 又过了不知多久,她的丫环跑进来通报说秦小竺受伤昏迷,被怀远侯抱回来了…… “怀远侯?他呢?他怎么样?” “侯爷也受伤了,似乎和秦老爷在城外被人围了……” 蔡念真一听便急了,也顾不得别的,提着裙子便向外跑去。 一路穿过一个又一个小院,快到秦小竺的院子时,她远远看到前面王笑正抱着秦小竺大步流星地走着,身后还跟着许多秦家人。 气氛有些奇怪。 蔡念真却顾不得这些,快步向王笑跑去。 眼前的少年郎浑身都是血,污了那张俊俏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眼中神情焦灼。 “侯爷,你受伤了?”蔡念真问道,捏着帕子极有些不安。 她知道自己逾矩了,那点心思怕还要落人眼。但此时此刻却又觉得顾不得许多。 “走开!” 蔡念真一愣。 她以为自己这般不管不顾地冲出来真情吐露。王笑多少也该有所感动……没想到只有这两个字。 “侯爷,你……” 王笑没有应话,如没看到她一般,径直向前大步走去。 被他肩膀撞了一下,蔡念真摔了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 后面的一群七姑八姨跟过来,低声说着些什么。 “这侯爷也是有意思,大夫都说了,小竺歇养些日子就好,你瞧他急的。” “我们这边哪次打仗家里没人受伤。但他们关内人见得少,不习惯呗。” “他自己都还没包扎呢,莫不是看上我们小竺了?” “还用你说?他这眼光也是怪,我们小竺多咋呼啊。” “嘘,回头私下再说……” 蔡念真听着这些,不相信地摇了摇头,她缓缓跟着她们进了秦小竺的屋里。 只见王笑小心翼翼地将秦小竺放好,好像捧的是什么珍宝一样。 不过是个大大咧咧的假小子。 蔡念真有些不忿地想着。但再看王笑那眼神,她心里猛然又是一颤,便有巨大恨意涌上来…… 午时过后,攻城的绿营兵缓缓退下去,对锦州城围而不攻。网首发 秦成业伫立城头上遥遥望去,只见远处一大支建奴骑兵缓缓驰入中军大营。 “是正红旗的兵马。” 董济和眯了眯眼,问道:“这种时候,总不会是代善亲自来了?” “暂时还看不出来。”秦成业举目看着城外的阵列,皱了皱眉。 “虚虚实实。现在只见到正红旗,还不好判断他们是佯攻还是真要取锦州……” 沿着城墙又巡视了许久,过程中不时有校将过来向秦成业禀报着什么。 等秦成业做好布置,二话不说便跨上马向秦家行去。 “大帅此时回府是要……” “老子差点就死在城外。”秦成业冷冷道:“你觉得是哪个干的?” 蔡念真站在秦小竺的院子里,透过窗户,她看到王笑握着秦小竺的手,竟是毫不掩饰眼神中的喜爱与关心。 这让蔡念真觉得不可思议。 “你为了她,连身份也不顾了是吧?我到底哪里不如她?!”脑海中这个念头不停翻涌,挥之不去…… 突然,她的丫环媛儿脚步匆匆跑过来,焦急喊道:“小姐,不好了,姑老爷冲到我们老爷院里,还打伤了几个护卫,要问罪老爷……” “祖父?”蔡念真倏然站起身,喃喃道:“祖父这些天都在养病,怎么得罪祖姑父了?” 下一刻,屋门吱吱呀呀被人打开,一身是血的王笑走出来,神情中带着巨大的怒意。 名叫媛儿的丫环还在焦急着拉着蔡念真说话,忽然被王笑一把提了起来。 “蔡通禹人在哪?” “老爷……老爷被姑老爷押到……带到大堂了……” 王笑丢开那丫环,迈步向大堂走去。 蔡念真一愣,下意识地跟着他的脚步,心中愈发不安起来…… 秦家大堂外,刘一口、耿正白、孟朔等人正领着王笑的护卫站着。 “侯爷……” “蔡通禹在里面?” “是。” “去,把姚督师请来。”王笑吩咐道,眼神愈发狠厉。 “这是公事,可不是秦成业审自家的小舅子……” 第480章 不满意 姚文华并不喜欢锦州城。 锦州不设州府,既没有文官班底的招待,也没有鼓乐丝竹的绮韵。武夫们每天扯着嗓门大喊大叫,吵得人头痛,空气里也尽是些黄沙、马粪和一些奇怪的屠宰场的气味。 今天听说建奴开始攻城,姚文华吓得不轻。 但他能坐到朝堂高位,自也有一份沉着冷静在:依旧慵懒地倚在炕上,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反正,老夫就是来走过场的。 王笑派人来请他到秦家大堂议事,姚文华心里是拒绝的。 秦成业不好惹,没事跑到他面前做甚?历任辽东督师有几个好下场的? 偏偏王笑也不好惹…… 姚文华无奈,也只好过来,捻着长须随王笑步入秦家大堂。 堂上人不多,秦成业、董济和、林绍元、秦山湖,还有一个蔡通禹,似乎在争执着什么。 还未坐定,便听秦成业指着蔡通禹骂道:“你还敢说不是你?平日想投奴的是你,弄死老子和怀远侯,获利最大的也是你。今日就算还看你姐姐的面子老子也要弄死你……” 蔡通禹比秦成业还年轻十二岁,但看起来垂垂老矣,像秦成业他爹。 “姐夫,此事绝非我所为!” “不是你?”秦成业拍案怒吼道:“这锦州老子经营了一辈子,除了你还有谁能做到?” “我能做到?”蔡通禹这般年纪还要被人指着鼻子骂,极有些恼怒,应道:“自从你抢了我姐、又一步步夺走我蔡家的兵权,这锦州城内我还能做到什么?” 姚文华一听,当时心就凉了半截。 完了! 敌兵才围城,秦、蔡两家便生内乱,蔡家还想投奴? 宁远与锦州本是互为犄角之势。要是宁远一叛,锦州城又是一片死地……还不如就让秦成业和王笑死在外城,至少那样宁远总兵蔡家祯没准还能拨兵来救。至于他投不投奴的,等自己回了京再说。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姚文华连忙道:“秦伯爷息怒,此事还无证据,不可轻下定论。当此情形,勠力同心解锦州之围才是正事。” “勠力同心?!”秦成业拍案道:“有人背后捅刀子,老子差点就死在城外一群杂兵手上,窝不窝囊?!” 他目光向姚文华看去,又转头瞥了王笑一眼,不明白这小子把姚文华这老废物请来做什么…… “怀远侯,你莫非怕老子徇私,才将姚督师请来?”秦成业道:“老子军法森严,恩怨分明,绝不包弊谁。” 王笑自顾自地坐下,淡淡道:“今日是公事,并非秦总戎教训自己的小舅子。” 姚文华一听,心中不由盘算起来:看来这小子还顾全大局。 ——谁知道秦成业是不是要借机弄掉蔡家,完全掌握辽东大权?这个时节闹起来,可不是玩的。 如是想着,姚文华得了底气,便又开口道:“蔡老大人如今虽在颐养,但他戍边多年,也曾有大功于国。如今没有证据,切不可以擅下定论,免得中了敌人的离间之计……” “姚督师要证据?”秦成业喝道:“来人,带上来。” 不多时,便有两个士卒抬着一具尸体摆在堂上。 “便是此人炸开石料封堵城门。”秦成业说着,向蔡通禹喝道:“自己看看,他是不是你的家将?” 蔡通禹目光看去,脸色登时一变。 “不是我安排的!” “将蔡通禹押到南门,依叛徒之罪论处!”秦成业喝道。 “秦成业!”蔡通禹大怒,满头白发皆张,嘶喊道:“你累受我蔡家大恩,如今恩将仇报,设计害我!姚督师明鉴,今日是秦成业设计害我。” 姚文华还待开口,却见秦成业怒气冲冲在案上一拍,将那案几拍成碎片! 嘭的一声响,姚文华脖子一缩,不敢再吭声。 “还敢狡辩?押下去!” 秦成业吩咐完,自己也是一脸恼怒,转向王笑冷冷道:“怀远侯可满意了?” 姚文华愣了愣,也是看王笑,一时摸不透他的心思。 ——莫非这小子还是借老夫逼秦成业重惩蔡通禹? …… “秦总戎大义灭亲,实在让人佩服。”王笑开口道:“但,我还不满意。” 他说着,转过头,漫不经心地看向大堂外。 远处,一脸焦急的蔡念真被几个守卫拦着进不来,蹲在地上哭个不停。 秦成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道:这小子不会要我把她也杀了吧? 下一刻,便听王笑接着道:“因为,此事不是蔡老大人做的。” “怎么可能不是他?” “蔡老大人若是对秦总戎怀着恶意,便不会只携孙女来锦州。更重要的是,我们昨夜出城极是隐秘,他是如何得知的?何况要用炸药封门,这时机极难把握。早了,守军提前发现了不行,迟了,我们兴许就已入了城。另外,他还要确定我们会从南门入城。能做到这些,又岂会轻易留下家将尸体让人怀疑?” 秦成业粗眉一皱,问道:“不是他?那还能是谁?” 王笑的目光看了一眼蔡通禹,又看了一眼姚文华。 蔡通禹被两个兵士押着,堵着嘴,双目通红。姚文华脸上还有些茫然。 “侯爷莫非觉着是老夫做的?”姚文华被王笑一看,登时大惊失色,急道:“老夫什么都不知道!” 王笑颇为认真地观察着他的神情,叹息了一声。 他今日请姚文华过来,确实是心存了怀疑。 ——秦成业与自己若死了,接下来锦州城内能作主的其实是这位督师大人。虽然所有人都不这么认为,但名义上确实如此。 但这件事,姚文华做不到。 观姚文华刚才的表现,王笑更是确定了这一点。 “姚大人勿虑,我万万不敢怀疑老大人。”王笑道:“我刚才说了,这件事若要做成,时机极难把握。算来算去,只有一个人可以做到……” 他说着,微微摇了摇头,苦笑起来,然后缓缓开口吐了一句: “董先生,你说是吗?” “这件事,是你做的吧?” 王笑转过头,目光定定的落在董济和脸上…… 第481章 董先生 董济和默然良久。 终于,他脸上亦是泛起一丝苦笑。 “此事,侯爷与秦帅可否容我私下与二位谈?” “好。”王笑点点头,“姚大人,不好意思了……” 姚文华巴不得不掺和这些破事。 他原本还以为王笑请自己来是要借自己的督师身份压一压秦成业,没想到却是怀疑自己。 这让他又怒又怕! 总而言之,董济和要私谈正合姚文华的意。 呼,你们那点破事,老夫还不屑知道,多了不起? 姚文华冷哼一声,拂袖走出大堂,只见外面一个小女子正哭的梨花带雨,抬首间便向自己这边扑过来。 “这是要……” 姚文华心中不由有些期待。 下一刻,却见那小女子扑到蔡通禹怀中,哭道:“呜呜呜……祖父,你没事吧?” “没事了没事了,怀远侯为祖父证明了清白。”蔡通禹拍了拍蔡念真的背,长叹了一声。 “是他……” 姚文华好生无趣,哼了一声,径直便走。 蔡念真根本不理会这官威很大的糟老头子是谁,她脸上泪痕未干,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侯爷果然还是喜欢我的,一定是的…… 大堂内,依旧由林绍元守着不让人靠近。 王笑、秦成业、董济和三人分坐,气氛却与昨夜完全不同。 良久,董济和长叹了一声,开口道:“侯爷如何知道是我?” “想来想去,只能是你。”王笑道:“董先生自称儒生,儒家讲君君臣臣,你却鼓动秦总戎与我造反,未免太奇怪了。” “还有,你们要掳我去逼问,大可不必去城外破庙。秦总戎驻守锦州多年,总不至于在城内找不出一个隐秘的谈话之所?这个问题我问过你,你说要演得逼真。”王笑摇了摇头,道:“演得实在是不真。” 董济和一愣,笑容愈发苦涩。 王笑又道:“城外建奴的兵马动向,只有你与秦总戎最清楚。今早会有绿营兵围城、秦总戎会从南面入城这些,只有你能算到。想必封城门的那个蔡家家将也是你的人?” “侯爷慧眼如炬,老夫佩服。” “我一度觉得不可能是你,还请来姚文华试探。因为,我想不通……封了城门,乱战之中,你自己也逃不掉。”王笑道:“为何还要这么做?” “侯爷真的想不通?” 王笑道:“你说要私下谈,我就想明白了一点点。你支走姚文华,是因为此事与我们昨夜所谈的内容有关?” 董济和长叹一声,缓缓道:“不错。” “你不是建奴的人。”王笑问道:“你是谁的人?” “我是谁的人?” 董济和不敢转头看秦成业,嚅了嚅嘴,喟然叹道:“三十年了,当年我入京参加会试,第一名及第,但金鸾殿上先帝不喜我的策问,只录为三甲。旁人道我心中愤忿,故而辞官来辽东。但其实,是奉了旨意……当年陛下还在潜邸,曾与我畅谈国事,意兴遄飞,壮志激昂。君以国士遇我,我以国士报之。我来辽东,为的是给社稷守土,为的是给陛下看住这些兵将。” “这一来,就是三十年。三十年,所有的人和事都变了。”董济和叹道:“当年驻马长河的将军也开始谋后路,我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他要不要投奴,答案越来越模糊……还有你,你在京城所为,叵测之心已显。一问之下,果然……” 王笑冷笑道:“所以你要我和秦成业这两个叛逆去死,这就是你说的为社稷守土?” “我的计划是试探你与大帅,若你们忠心楚朝。我便全力辅佐你们守辽东。可惜,你们不是。”董济和摇了摇头,道:“关宁铁骑的出路,你说的很明白了。要么与建奴死战,要么投降过去、调转马头屠戮中原。但今日秦帅只要死了,依秦山湖的性子绝不会带着秦家投降,只会为了父仇与建奴决一死战。另外,蔡通禹屡有降奴之意,正好借秦山湖之手除去。” 王笑冷笑不已。 董济和缓缓道:“我与大帅老了,能做的不多了。秦山湖久经沙场,也没有这些别的歪心思,可为辽东屏障。至于你,心机深沉,我不能放任你继续怂恿蛊惑他们。” 世上竟有这样的事,王笑只觉得分外可笑。 可笑的是,自己此来辽东,目的是与董济和相同的让关宁铁骑与建奴死战。 结果,董济和要杀自己? 更可笑的是,自己本没有所谓的不臣之心,是董济和一点一点威逼利诱,引得自己承认要篡楚。 就好像一个女人,不停地找别的女人试探自己的丈夫,直到他真的出轨…… 这便是自己那位父皇与他的能臣年复一年在做的事?不停猜忌,永远担心被背叛。 何其愚昧,何其可悲?! 但, 自己真的忠心吗?秦成业真的忠心吗?父皇与董济和真的猜错了吗? 王笑闭上眼,想到那夜在马车上两个兄长侃侃而谈王霸之业,想到秦成业那一句共坐天下。 是非对错,说不明。 这纷拢乱世,君权与将权的利益冲突、人与人之间巨大的信任鸿沟。一旦把所有看似温和的表象揭开,皆是一层又一层的人心叵测。 那就……不论对错,各执立场。 王笑抬手指向董济和,叱骂道:“竖儒!事情便是坏在你这样的蠢材手中!将士在前厮杀,你龟缩于后计算人心,不问如何守护山河百姓,只为帝王算计得失。这天下是皇帝一人之江山还是万民之天下?告诉你,我若真要反,就是你逼反的!” 董济和道:“天地纲常,君君臣臣。天下崩乱便是由你们这些人而起!唐中元、张献忠等人祸乱天下,打的是解救万民于水火的旗号。郑元化起不臣之心,认为只有自己能救楚朝百姓于倒悬……侯爷、秦帅,你们与他们有何分别?仗着些所谓的济世之心,悖君臣纲常、颠倒社稷!说到底,为的还不是一己之私欲?” “你王笑,打算放任唐逆入京,是也不是?!你秦成业,打算纵容关宁铁骑入关争鼎,是也不是?!你二人要建功业,说是要平定乱世、安邦宁国。到时多少人又要死与你二人之手?!竟也妄谈守护山河百姓?” 王笑叱道:“那你又能如何?!害死我们,然后呢,你又守得了什么?” “至少我遵从了圣人之道,遵从了我楚朝法度道义,守住了一个忠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放屁!”王笑猛然指着董济和鼻子骂道:“忠?你为的才是你的一己私欲!”网首发 “你为的是你自己的问心无愧,你为的是你自己不辜负君王信任,你为的是你读圣贤之书的时光不白度……你心中所想,手中所为,皆是你愚昧狭隘的一己私欲!” 董济和面色一变,指着王笑道:“那你呢?依你所言,谁的志向与抱负不是一己私欲?你身为天子婿,受侯爵尊荣。觊觎上位、好色无度。为臣不忠,为子不孝。所为全是出自公心?乱臣贼子……”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够了!”秦成业喝道。 董济和转头看去,只见秦成业仿佛瞬间苍老下去,老眼中尽是悲伤与茫然。 “三十年了,头发都白了,够了……” 三十年相扶相持,生死与共,到头来全是假的。 董济和能与王笑理直气壮的辩,但对上这样的眼神,一时却是无话可说。 这一生自问对得起楚朝,对得起陛下,唯独对不起秦成业…… 无力感涌上来,董济和一摔跌倒在地,喃喃道:“事到如今,多说何益……杀了我吧。” 秦成业不复多言,伸手提起刀…… 王笑吐了一口气,冷眼看着。 这一场变故,秦小竺伤重,一百二十余骑为保护自己身死……他不打算放过董济和。 秦成业要动手便动手吧。 呵,白首相知犹按剑…… :。:m.x 第482章 作保证 秦成业有些犹豫。 这三十年间若没有董济和的无数次献策,他莫说从参将做到总兵,只怕早已死骨无存。 如今二人皆到老朽之年,各自白发苍苍。他要提刀砍董济和……但终究还是做不到杀伐绝断。 这一恍神的功夫,便听堂外林绍元唤了一声:“孙小姐请止步。” 王笑站起身,转头看去,便见秦小竺向这边走来。 她脸色还有些苍白,看起来全无平时风风火火的样子。 “你没事吧?”秦小竺问了一句,目光在王笑身上深深看了一眼,抿了抿嘴。 她醒来之后未见到王笑,放心不下,不顾劝阻地跑过了来,到此时亲眼看了才觉安心。 “我没事,你怎么跑来了?”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下一刻,秦小竺目光一转,便见赫然见到秦成业提刀要砍董济和,她登时吃惊不小。 “祖父,你要杀董先生?你不能杀董先生!” 秦成业闻言皱了皱眉。 “你这丫头管这些做什么?下去歇着,老子要杀谁自有老子的道理。” “不论董先生做错什么,秦家几十条命都是他救的,祖父不能杀他……” 王笑看着她嘴唇上毫无血色,上前揽着她的肩,轻声道:“小竺,你先去歇着。” “笑笑,你帮董先生求求情好不好?不要杀他好不好?”秦小竺急得要哭出来。 “你别激动……” “你们不能杀董先生……” “小竺,你别拦他们。”董济和道:“我死有余辜……” “不许!我就是不许……” 王笑与秦成业对视一眼,皆有些为难。 秦小竺却是拉着王笑的衣襟不停哀求。 王笑叹息一声,正待再开口,却见秦小竺脸色愈发衰败,接着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小竺!” 黑暗中, 秦小竺似乎看到广宁城下,父亲秦山川浑身插满箭的身体缓缓倒下去;母亲生下自己与玄策后,抚着父亲的盔甲,拿起剪刀扎在心口…… 接下来又是漫长的孤寂。 无父无母的小女孩坐在院子里,低声自语着:“祖父为什么不跟我玩丢香包?” “祖父镇守辽东,是大将军,不能总是陪小竺玩这些。” “但是小竺好无聊哦。”小女孩说着,捧着头鼓了鼓腮帮子。 到最后,她似乎想到什么,偏过头看着院墙,道:“我也要和祖父一样骂贼杀才,和祖父一样舞大刀,那祖父是不是就能陪我玩了?” 没有人回答她。 但她还是跑到校场握住比她高很多很多的大刀,然后摔地上。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很多年以后,她舞得动大刀,开口闭口贼杀才,终于越来越像秦成业,却也忘了最开始做这些的初衷……但总归,也还是没有人疼。 秦小竺透过奇怪的梦境看着那小女孩,忽然有些想哭。 下一刻,有人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小竺,其实啊,我很喜欢你。” 秦小竺睁开眼,看到王笑坐在自己身前,眼神中有些很不一样的东西。 两人彼此对望一眼,王笑的表情便有些尴尬起来。 “咳,你醒了。” “你刚才偷偷对我说了什么?” 请再说一次。 “说你是个傻蛋,受了伤还跑那么远。”王笑道,不分由说便拿了一勺药往她嘴里灌。 秦小竺鼓了鼓腮帮子,颇觉有些扫兴。 药入口,味道很苦。 她打算亲王笑一下,让他知道这药有多苦。 但下一刻,她才忽然想起来,惊问道:“董先生呢?祖父不能杀他。” “知道了。”王笑无奈地轻叹一声,道:“林绍元把他押下去了,什么事等你好起来再说吧。” “真的?” “骗你做什么。” 秦小竺便笑了一下,眼睛弯弯的。 “笑笑你真好。” “好你个头,快把药喝了。” “哦……” 此时又到了夜里,王笑一夜未睡又有伤在伤,喂秦小竺喝过药,他便有些乏困,趴在炕上眯着眼打盹。 “你要不要上来?” “好啊。” 秦小竺一愣。 她不过是客气一下,却没想到王笑答应得这么干脆……此时是在秦家,她便有些担心起来。 但翻悔又不好,她也只好嘟囔了一句:“你别调戏我啊。” “都受了伤,调戏你个头哦……” 两人倚在炕上,各自有些惬意。 王笑眼皮打战,耳边听着秦小竺低声说些有的没的。 “我和你说过,我的名字是董先生起的吧?”秦小竺道:“竺是一种乐器,也叫筑,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我小时候董先生常给我讲刺客列传我最佩服的是聂政,笑笑你知道聂政吗?” 王笑昏昏欲睡,却是道:“我知道,但我想听你说。” “嘻。”秦小竺颇有些娇憨地笑了一笑,便缓缓给他讲起故事。 “战国时,聂政因杀人避祸,便带了他姐姐、母亲到齐国作屠夫。过了好久,濮阳人严仲子与韩相侠累之间有怨。便到齐国找到聂政,奉了黄金百镒给聂政的母亲,请聂政杀人。聂政推辞不受,只言要奉养老母。严仲子只好尽了礼仪离开。” “后来,聂政母亲去世,服丧期满后,聂政想到严仲子知遇之恩,独自一人仗剑入韩都阳翟,以白虹贯日之势,刺杀侠累于阶上,继而格杀侠累侍卫数十人。因怕连累与自己面貌相似的姐姐,又以剑自毁面貌、挖了自己的眼睛、剖腹自杀。他姐姐在韩市寻认弟尸,伏尸痛哭,撞死在聂政尸前……” “董先生曾言,士为知己者死,此乃古之高义。” 王笑嗤了一声,道:“你别听他瞎说,战国都过了两千多年了,他还搞这套,活该被你祖父关起来。” 秦小竺道:“我只是想说,董先生有他自己的义……他做了什么你和祖父要杀他?” “你别问,也别打听,好不好?” “我凭什么听你的?” 王笑道:“不凭什么,我说了,你就得答应。不然就是你害了董先生。” 秦小竺便白了他一眼,却是低着头又“哦”了一声。 王笑打了个哈欠,道:“你说,要是我今天呆这不出去了,会被你们秦家人打死吗?”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 秦小竺却是忽然拉了拉王笑,低声道:“刚才我昏迷的时候你说的,我都听到了……我有句话也想和你说……” “嗯?” “你过来。” 王笑将头靠过去,便听秦小竺附在他耳边轻声道:“那天,你不是让我和淳宁自己聊吗?她说……她说,只要我保证秦家不叛楚朝……她也保证……保证……把你分我一半……” 王笑一愣。 什么跟什么嘛,儿戏。 都没经过我同意,怎么就分你一半了?不像话。 咳,但我还是会同意的,多分几半也行…… 心中有些戏谑地想着这些,王笑却又记起秦成业那一句共坐天下登时有些迷茫起来。 剪不断,理还乱啊……这样的楚朝,又岂是你们两个小姑娘能保证得了什么的? 又过了一会,忽听屋外有人咳嗽了一声。 王笑无奈问道:“玄策?” “你还不出来?非得闷在我姐屋里?现在事情盖不住了。”秦玄策低声道:“告诉你们,你们两个完蛋了。” “杀才,你才完蛋了!”秦小竺骂道。 “我管你们?”秦玄策啐道,“咳,笑笑,祖父让你过去。” 秦小竺吓了一跳,连忙道:“他不能去,他他他病了……” 王笑叹了一口气,起身出了秦小竺的屋子。 “你自己小心,我是救不了你了。”秦玄策手一摊,颇有些兴灾乐祸。 王笑本以为秦成业要因为秦小竺的事要狠狠的教训自己一顿。 但推开秦成业的屋门,他便吃了一惊。 只见秦成业本来威武的身躯偻佝了不少。 显然,董济和一事,对他的打击比王笑想像中还要大…… “老夫累了,算计不动了。”秦成业长叹一声,缓缓道:“有生之年,是也该再与建奴狠狠打上最后一仗。” “秦总戎高见。” 秦成业睁开眼,看向王笑,道:“但你还要再答应老夫一个条件。往后这秦家,我托付给你,你必须给他们谋一条出路。有你王笑在一日,便须保他们一日。它年你若坐了天下,须保证我秦家与国同休,若是我秦家断子绝孙,你王家也断子绝孙。” 王笑一愣,心道:这老头说话实在是糙。 便听秦成业又缓缓道:“你若答应,便立个毒誓……然后,我们准备出兵吧……” 第483章 抢东西 蔡通禹抚着膝盖长长叹了口气。 “你也看到了,秦成业如今不再把蔡家当回事了,我们如此助力于他,到头来一言不合便要杀老夫,这是只白眼狼啊。” “就是。”蔡念真忿忿道:“姑祖父也太不讲人情,今日若非侯爷……真是不堪设想。” “侯爷?”蔡通禹冷笑道,“那也是只小狼崽子。” 他说着,目光看去,见蔡念真低着头咬着唇,显然对这句话不认同。 蔡通禹不由叱骂道:“你以为你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这几天你可还有点官宦人家的样子?追着人家满院子跑,与秦家的野丫头有何分别?徒惹人增笑。祖父劝你,收起那不安份的想法,休再去沾染那小子。” 蔡念真大惊失措。 “祖父,我……” 蔡通禹哼了一声,面露威严,神色不悦。 ——你若是能成便也罢了,偏偏你成不了。 他想了想,又叹息道:“此番带你来,本是想在秦家子弟中给你择一佳偶,让两家更紧密。如今秦成业如此做派,此事便算了。锦州不宜再多待,等解了围我们便走。去吧。” 蔡念真出了祖父的屋子,咬了咬牙终究还是有些不甘。 她又从怀里又掏出那一封笺纸看起来。 那笺纸上面写的是她那首‘欲翻红叶裁新句’的小诗。后面却有人回了另一首小诗,字迹工整端健,显然颇擅书法。 “一片红叶锁深秋,相思作赋断肠柔。” 蔡念真低吟了一句,将那笺纸贴在心口,轻声自语道:“王笑,你分明是喜欢我的……” 她低着头思量良久,想到秦小竺平常的作派,再想到王笑后来对自己的避之唯恐不急,恍惚明白了什么。 “野丫头,你使得好手段是吧?谁不会似的。” 蔡念真思虑良久,接着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次日,天光大亮。 王笑从秦成业屋中出来,打了个哈欠。 连着两夜未眠,困是真困,如今一切计定,他打算捉紧时间补个觉。 但他想了想,又先唤人去把夏向维找来。 接着他又去秦小竺院里看了一眼,才一路打着哈欠往前边自己的客院走去。 才到门口,便见夏向维正好过来。 两人说着话,一起进了屋。 “秦成业答应了……我走之后,你和刘一口留在锦州,再替我写封信给张永年……” 夏向维颇有些无奈:“老师这是将学生当成文书使,却不发俸银。” “你的幽默感过头了。” “是,学生知错。”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王笑打开窗子看了看,又吩咐亲卫把好门,方才对夏向维吩咐道:“到时候你全力辅助刘一口,锦州城秦成业安排秦守仁守着,应是无虑。但……” 王笑眼中闪过些凛然之意,郑重道:“我对宁远的蔡家祯不放心。” “老师是担心蔡家祯是另一个杜泽志?” “不错,此事我已有布置,刘一口是武夫,记不得太多。具体如何行事我交待给你,且听好……” 良久。 夏向维拱手应了一句:“是,学生明白了。” “此事重大,你细心办。”王笑又打了个哈欠,挥了挥手,道:“去吧。” 夏向维却还不走,看了王笑的桌面一眼,忽然问道:“那封纸,老师看到了?” “什么纸?”王笑微微皱眉,道:“这院子秦家的下人来来回回,重要的文书别放过来。” “是上次那张写着诗的彩笺,老师随手夹在邸报里的。” 王笑便无所谓地“哦”了一声,转进后厢房。 夏向维却是跟上来,啰啰嗦嗦地道:“学生不是替老师处理文书吗?你说不重要的事,比如,给陛下的贺表、奏报等文书可以交给何大人替写……” 王笑道:“你记错了。我是说这些很重要,所以才给何伯雍替写。唔,他写得如何?你可有仔细审查?” “写得很好,上元节前每三日一封贺表。之后的补天节、填仓节也皆有贺表。陛下还夸老师有心。” “嗯。”王笑昏昏欲睡。 “但就是,那张笺纸放在邸报里,学生疏忽了。”夏向维道:“上面的诗,是何大人写的……那诗很一般,绝对不是学生的水平。学生……” “出去,没功夫听你说这些屁事。” 王笑稍稍想了想,记不清自己把那张笺纸放哪了。 ——看,蔡念真非要送给自己,现在弄丢了吧。 他也不在意,和衣往被子上一躺,呼呼大睡起来。 这一觉也并未睡多久,不到中午,便听得城中军鼓声大作,他便翻起身,领着护卫匆匆出了院子……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衣柜的门缓缓被推开,蔡念真悄悄爬出来。 她本来画了个很是精致的妆容,此时却全被泪水糊了。 院子外的护卫也已被王笑带走,她一路跑出去,一直到无人处才倚着树杆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哭着哭着,蔡念真忽然想到什么,从怀中掏出那张笺纸看也不看便撕成碎片,丢在地上。接着,她很是嫌恶的踩了两脚。 “糟老头子真恶心……呜呜呜……” 也不知哭了多久,蔡念真抹了泪,起身往自己院子走去。 路过一个亭子时,忽听秦家两个姑嫂正坐在那一边纳鞋一边议论着什么。 “我还以为那位侯爷昨夜是在小竺屋里过的夜……” 蔡念真身子又是一颤。 ——我在你屋里等了大半夜,你竟是跑到野丫头那去了…… “你们说什么?他们一起过了夜?!”蔡念真连忙赶过去喝问道。 “哎哟,是念真啊,一惊一乍的。你听劈岔了。我们是说侯爷在爹的屋里聊了一夜。这一老一少的也不知谈了什么,怕是又要打仗喽……” 蔡念真冷笑两声,摇了摇头,只是不信。 她转过身,踉踉跄跄走去。 她身后两个秦家姑嫂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这丫头片子……这是喝了几斤呐?” 是夜。 有人在校场点兵,火把映着恺甲,马蹄铁刨着少土,三万余铁骑扬刀大喝,威势振天。 也有人在屋中低哭,泪染朱砂,柔肠寸断。 男儿志气在万里山河,铁马金戈。女儿情思空付,咽泪凝噎。 锦州城一道一道城门缓缓提起,关宁铁骑缓缓向城外驰去…… 小楼上,有人缓缓道:“祖父,孙女打探到一个重要的消息,怀远侯安排了后手要对付父亲。” 蔡通禹负手而立,目泛沉思。 …… 良久,蔡通禹点了点头,轻声问道:“好孩子,你做得很好。还哭什么?” “呜呜……秦小竺抢了孙女的东西……” “是啊,秦家抢的我们蔡家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第484章 出城战 小凌河与女儿河汇流在一起,两河之间形成一片三角区域。楚朝在此凭辽时锦州古城建立广宁中屯卫,仗地利而守。 但附近松山、塔山、杏山之上的几座小山城两年前皆已陷落,能与锦州互为犄角的唯有宁远。 这一夜,锦州城外营火点点。 绿营军对城池的包围之势已形成,四万余人围而不攻,隔绝了这座孤城。 小凌河畔,正红旗大帐。 阿礼达看着地图思考着什么。 他的全名叫爱新觉罗阿礼达。他的曾祖父是努尔哈赤,他的祖父是代善。代善曾与汗位仅有一步之遥。 代善是努尔哈赤原配大福晋佟佳氏所生,很早就开始内佐国政、外统重兵。被赐号“古英巴图鲁”,在其兄长褚英身死后,被努尔哈赤明确立为汗位继承人。 如果一切顺利,阿礼达如今或许还可以有染指皇位的野心,可惜,他祖父代善不争气。 代善先是与自己的继母,即莽古尔泰的生母富察氏关系暧昧。后金从界凡迁居萨尔浒时,他又与努尔哈赤索要良宅。接着,他又听信继妻的言语,一心要弄死前妻留下的儿子硕讬……如是种种,终于惹得努尔哈赤大怒,罢黜了他的嗣位。 若不是代善反应快,亲手杀了自己一直宠爱的继妻,哭求努尔哈赤的原谅,只怕还要如诸英般身死名裂。 阿礼达的父亲萨哈廉便就是代善这位继妻所生,萨哈廉是代善第三子,早年受宠,又曾与代善一起拥立皇太极,赢得皇太极信任,本来再弄个世袭罔替的铁帽子亲王也不是问题。 可惜,阿礼达这个父亲也不争气,早早就病死了……网首发 阿礼达想到这些事,很有些无奈。 他如今受袭为郡王,但往后的功业却只能自己挣了。 此次兵围锦州,按既定战略是拿不到什么大功劳的。 锦州城内的秦成业是个缩头乌龟,定是不敢出战。而高墙坚城,强攻又损失颇大。依然只能围而不攻。 但阿礼达不甘心,有心要立上一功。他思考良久后便有了计较。招过亲卫吩咐道:“带一支人去宁远,给蔡家祯去信劝降……” “喳!” 做完这件事,阿礼达方才看着远处的锦州城冷笑了一声,卸了甲歇下。 “一群龟孙,想冷落爷?等着看爷将这桩差事办成大功劳。” 帐外星光点点,帐内的大汉沉睡中呼吸声如雷。 时至丑时。 “轰!” 突然有炮声响起…… 接着,营帐外有惊呼声喊道:“袭营!楚军袭营!” 阿礼达猛然翻身惊起,眼神中带着不可置信。 “窝囊废居然也敢袭营?!” 炮弹在远处炸开一团又一团火光,现出一具一具挣扎着身影。 惊马跃起,又消失在黑暗中。只余下惨烈呼叫和马蹄声,鬼哭狼嚎陡然生起。 阿礼达目光落去,只见绿营帐篷中一片混乱。 他张了张嘴,不自禁地问了一句:“他们的火炮怎么能打这么远?” 火晚明灭,小凌河畔一座座营帐如连绵的群山。 锦州城门大开,一列列骑兵策马奔出。 秦山湖提着大刀,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空气中混着的淡淡硝味,他只觉心潮澎湃。 战火与杀戮激得他脑边的血管突突的脉动着,满腔的杀意涌上来,让他想喊些什么。 “杀奴!抢了大玉儿!”秦山湖咆哮道。 “哈哈哈哈。”秦山泊兴奋地高呼一声,喝道:“抢大玉儿!” “杀!抢大玉儿……” 马蹄如雷。 “轰……轰……” 地面似都在颤抖。 秦成业面沉如水,狠狠挥下手中的令旗。 军鼓声中,三万铁骑出了城门便散开,在奔跑中结成大鱼鳞阵。 先头前锋骑兵犹不豫便撞向绿营军的阵营,要将绿营割裂开来…… 杨承德还在披甲。 他原本是楚将,任抚顺游击,兵败被俘后投降。等今年绿营组建,他便在这一营任参将。 杨承德虽布置了人马守营,却并不认为今夜秦成业会出城袭营。 锦州城也不是围了一次两次了,秦成业没有弃坚城不守而选择野战的道理。 就算突围冲出去,又还能去哪里? 何况自己这边围城不过一日,意图尚不明确,秦成业必要求稳。 但没想到,他竟是出来了。 “快!列阵!守住!”杨承德大喊道:“让左右的援军速至!” 正红旗大营正在不远处,依杨承德想来,有八旗兵在侧,而且今日绿营一直摆出增兵的势态,秦成业不明就里,绝不敢全力来攻。只要自己撑住一会,秦成业一击不下,只能退去。 但杨承德跨上马,纵马到前面一看,登时又有些愣住。 “这是……” 关宁铁骑三万人全冲自己来了?! 这不是乱来吗?哪有这样不顾不管地打仗的? “快!禀报阿礼达主子,楚军是全兵来攻我们,秦成业是要打散我们,引起正红旗溃败。让主子速调别的营来包围他们。快去!” 杨承德说着,飞快提起刀往前冲去。 他在楚军中时敢偷奸耍滑,但如今身在清军却不敢不卖命。 火光忽明忽暗,如雷的马蹄越来越近。 接着,关宁铁骑的前锋军轰然撞进绿营阵列! 这不是昨日的一百余骑,而是整整五千骑的前锋重骑,全员披甲,长枪如林,以破竹之势突上来。 “噗……” 随着一声声响,血从绿营兵的身体中涌出。 惨叫声中,马蹄踏在倒地者的身躯上,继续向前突进…… 杨承德眼皮跳个不停。 他知道自己这一营拦不住他们。 他想退了。 但不行,阿礼达的凶残已深深刻在他脑子里,杨承德不敢退。 “快啊!让旗兵来援啊,全他娘朝我们来了!” 杨承德大喊着,疯狂挥动着手,指挥手下的绿营兵堵上去。 下一刻,忽然有人大喝道:“叛国降将,受死吧!” 杨承德目光看去,只见一员虎将长枪挑开了前方的营兵,提着枪便冲自己冲上来。 秦山水时年三十一岁,任参将,统领关宁铁骑先锋营。 他性格很有些木讷,武艺却很高。平日里也只有两个爱好,无非是练枪和练枪。 这阵子秦山水的爱好又多了一个听王笑讲奴酋那些辛秘的故事。 秦山水不像哥哥们那样大呼小叫,每每只是闷不作声地听。 那些事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什么代善和继母搞在一起、皇太极和姑侄搞在一起、多尔衮和嫂子搞在一起……秦山水听得又是羞耻又是头大。 但建奴宫闱里那些隐密而又大胆的描绘,让他又有些好奇。秦山渠每天絮絮叨叨要抢了大玉儿如何如何,说得愈发细致…… 秦山水只觉心里像是憋了些什么东西,此时战场上见了血,激得他脑子一热,便也想喊些什么。 他看着杨承德,本来想喊“无胆鼠辈,竟敢降敌叛国?!”之类的,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却又变了…… 当的一声。 杨承德眼见长枪刺来,连忙举刀去挡。 下一刻,耳畔一声暴喝如雷响起来。 “老子要抢了大玉儿!” 杨承德一愣。 他不由冷哼一声,骂道:“蠢材……” 秦山水嘴里的话喊得劈岔了,自己认为有些丢脸,大怒,手中长枪猛然突刺了好几下!势如疾风,速度极快。 “噗噗噗噗……” 杨承德双目圆瞪,不可置信地栽下马去。 好厉害的枪法! 但这么凶干嘛?我都不知道大玉儿是谁…… 第485章 阿礼达 正红旗大帐内,通传的斥候进进出出。 “报!多罗郡王,楚军已攻下绿营二营,二营参将杨承德战死……” 一名旗兵汇报完,又有旗兵入帐汇报道:“楚军已转向南面攻三营……” 阿礼达并不惊讶,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衣甲,又将头盔带上,方才讥笑起来:“这些汉人果然都是废物。皇上组建汉八旗还不够,如今还要组建绿营,汉人能打什么仗?” 勒克德浑便道:“先让绿营消耗楚军的兵力也好。” 勒克德浑此时也是刚赶过来,他是萨哈廉的次子,阿礼达的弟弟,时年二十五岁,有个固山贝子的爵位在身上。 “也是。”阿礼达不屑道:“便让这些汉人先自相残杀。一群废物和一群顽固。” 兄弟二人出了帐,走上高台,目光看去只见围城的绿营阵线如一条长蛇,而关宁铁骑像一把匕首试图分割着绿营的阵列,使之首尾不得呼应。 但只要绿营收扰起来,便能如蛇一般盘绕起来,将关宁铁骑围住。 更主要的是,正红旗的五千人还未动。这是这只蛇的蛇头所在,带着最锋利的毒牙…… 阿礼达并不认为秦成业有能力打败自己,因而显得颇为轻松。 “丢了一营绿营兵,死了一个杨承德,这都不算什么。这样降兵降将哪里都有,不值钱。只要今晚我们能留住秦成业,这四万绿营死干净也不亏。” 勒克德浑道:“但秦成业不直攻我正红旗大营,怕是想打得绿营溃散,冲乱我们的阵线。” “让他来。”阿礼达冷笑道:“到时他们骑兵的速度提不起来,我满州勇士的弓箭却还可以射他。” 他看着战况,忽然拍了拍勒克德浑的肩,指着远处道:“看到松山了吗?我曾经在那里斩楚军千四百余首级,但还不够。我这个多罗郡王是承袭的阿玛的爵位,皇上信任我们阿玛,可惜他走得早。宗氏中除了睿亲王没人看得起我们,觉得我们是靠着父荫才走到这一步。我们要做给他们看看,我们不愧是爱新觉罗的子孙。” 阿礼达说着,眼中火光闪动,又道:“今夜秦成业竟然敢出来,这是我们绝好的机会。哪怕把正红旗这五千人填进去,也要留住他。明白吗?” 勒克德浑极是认真地看着战场,闻言摇了摇头,道:“阿浑你心太急了,秦成业是老将,用兵老辣,不可轻视。还有,正红旗是我们的根基。玛法派我们来只是围城,若是旗丁折损太多,玛法必定要大怒。” 他口中的‘玛法’指的便是代善。代善几年前被皇太极斥责‘轻视君上,贪财违法,虐待属人’赋闲家居。但事实上,是因他年长位尊而遭到打压。 这种情况下,一旦正红旗兵丁折损过多,对代善而言是极危险的事。 但阿礼达却是冷笑了一下,道:“你放心,我有门道。” 勒克德浑更加不放心起来,问道:“阿浑你有什么门道?” “总之你知道玛法马上便要重掌大权便是。” “怎么他从未提过?” 阿礼达笑了笑,愈发有些神秘。 他也不再回答弟弟的问题,一道道指令发下,勒令绿营将关宁铁骑围住。 战场上,却见关宁铁骑的大鱼鳞阵终于又有了变化,大前卫向南支援入围的前锋兵马。而左前卫与右前卫竟是突然调头,攻向东面…… 此时远远望去,绿营像一只不断在缩短、肚子不停在变大的蛇。而铁宁铁骑像是要被它裹进腹中的一只猎物。 但这一变阵,就仿佛这只猎物舍弃了自己的头,把身体从蛇腹中抽出来。 勒克德浑眉头一皱,喃喃道:“他们要做什么?要抛下前锋军?那又为何又派前卫支援?这不是让这些人送死吗?” 阿礼达目光灼灼,冷哼道:“不会想跑吧?” “他们难道觉得凭前锋的五千人、前卫的三千人,就能挡得住我们绿营的四万人围攻?秦成业不该如此自大……” 下一刻,勒克德浑突然喊道:“是要攻我们正红旗!” “他们不是要击溃绿营来冲垮我们,是拿前锋的骑兵吸引绿营包围。是要直接攻正红旗!” 却见战场上形势突变。 关宁铁骑此时像一大朵云,吸引着长蛇来包围它,堪堪被卷住之际,却又突然散成两朵云。大片的云朵抛下一小片的云朵,化成长枪,直直向蛇头刺过来…… 阿礼达目光冷冽起来。 “敢来?” 他不复多言,三步跃下高台,跳在马背上,扬起长刀喝道:“勇士们,阵列,杀敌!” …… 关宁铁骑的左右前卫已猛然提速,向正红旗大营冲去。 王笑策马跟在秦成业身后,只见一颗心跳得厉害。 他打过仗,但这是第一次历经这样规模的数万人的战争。 巨大的厮杀声在远处响着。 秦成业不停地发号施令,但王笑甚至不明白他是如何看到战场的形势。 目光落处,只能看到人影攒动。 王笑好奇,便策马向前几步,转头看向秦成业,只见这老头子却是闭着眼的。 这…… 王笑深吸一口气,也随之闭上眼,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夜色中,肉眼既不能俯瞰战场,便用心去看、去听。 脑海中是一个巨大的地图,锦州城城墙高耸,周边的地势延展开来,小凌河与女儿河交汇。 战争迷雾缓缓褪去。 四万绿营兵,五千正红旗骑兵,三万关宁铁骑,汇成三方军阵…… 今夜这一战,抛出八千骑兵吸引绿营兵力,再以主力直攻正红旗。创造两万余人对五千人的一击。 但也只有这一击。 他要在绿营兵马围杀八千骑兵之前,击溃正红旗五千人。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这样的兵力对比,其实称不上什么优势。因为对面是号称‘满万不可敌’的八旗精锐。 但,必须要一举击溃他们! 远远的,能听到绿营兵的呼啸……时机已至。 果然,秦成业大喝道:“冲锋!” 王笑猛然睁开眼,眼中的紧张与忐忑便尽数退了下去,只剩下绝决…… 正红旗大营,高台上的勒克德浑喃喃道:“疯子。” ——疯子,凭仅仅四倍兵力便敢与我八旗勇士正面对阵?只需不到半个时辰,绿营击败那八千骑兵,变阵回援,便能将你们合围。 “疯子,这点时间便想击溃天下无敌的八旗骑兵?” 勒克德浑啐骂了一句,跨上战马,领着他的旗丁向前冲去…… 战场上,两支骑兵迎着对方,毫不犹豫地撞在了一起。 对于他们双方而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而锦州城下这一仗,此时才算是真正的开始…… 第486章 秦山湖 骏马长嘶一声,前蹄一矮,跪倒在地。 马上的骑士摔下,数支长刀便劈砍而来…… 同样的一幕在战场各处上演,汇聚成巨大的修罗场。 小凌河畔,八旗兵与关宁铁骑战在一起。这是当世最强的两支劲旅。 如果不是历史变迁,他们很快就要联合在一起,用不到一年的短短时间就占据中原,接着迅速统一天下,从辽东杀到京城、杀到秦蜀、云南、缅甸…… 但如今,这一战不是他们第一次交手,也不会是他们最后一次交手…… 阿礼达有信心赢,他坚信自己的旗丁勇士能击败四倍于己的楚军,这是一场一场胜利给予他的强大自信。 王笑有信心赢,他知道自己已经看穿了对方的战略意图。建奴没有要拿锦州的准备,围城为的还是牵制秦成业,好让八旗主力再次绕道入塞。 这一战,看似清军突然围城,实则是关宁铁骑以有备击无备。 从秦成业同意王笑的计划,再到关宁铁骑出城袭营,仅仅用了一天时间。他不相信对手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鹿死谁手,打过才知道…… “杀!” 秦山湖是秦成业的第四子,统领关宁铁骑左前卫。 他策马而立,眼神凝望着战场。巨大的压迫感与杀意压下来,他已经没心思再喊“抢了大玉儿”这样的豪言壮语,而是时刻观注着局势,不断调整着阵型。 对于秦山湖而言,年轻时仗着自己有三个哥哥,他是万事不操心的性格。只管练好自己的武艺,什么兵法筹谋、粮草物资半点不问,反正父兄指哪他就打哪。 没想到接下来的岁月里,长兄伤残、次兄战死、三兄败降,而父亲也慢慢老了,这家与国的重担竟是莫名其妙便往他肩头压上来。 “老子不过是个粗人啊。”秦山湖其实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 他表面上还是那个粗豪的大汉,平日里说话口无遮拦,但也开始有了顾忌与考虑。 ——大哥的孙子要培养;二哥留下的一双儿女也要顾照;三哥的儿子要时常开导……这些事只是秦家各种琐事的一部分,但对秦山湖来说很难,真的很难。 秦守仁闷不吭声;秦玄书因秦山河投降心里藏着事;秦玄策一天到晚闯祸又不爱吃肉;秦小竺一个女孩子也不能让人欺负了…… 秦山湖着实不知道怎么照顾他们。 比如,秦小竺如此被王笑欺负了,秦山湖不管他是不是侯爷上去就能揍一顿。但如果秦小竺一瞪眼,秦山湖便不知如何是好。 但再难也还得管,他是秦家的老四,可也算是秦家的老大了…… “还是打仗痛快。”秦山湖如此说过。 但今夜真打仗了,秦山湖又开始心疼起来。 手底下这些人和别的楚兵不同,个个都是他精选细选的骁勇汉子,平日里大肥肉喂着,仔细操练着。死一个他都能心疼老半天,现在却又是一排一排的死。 看着战场的情形,秦山湖额上青筋爆起,握紧了手中的大刀。 他想亲自上去冲杀。 但还不能,他是将,不是兵。 “压上去!不许退……玄明,给老子堵住那个窟窿……” 突然,有血溅在秦山湖脸上。 他目光看去,只见正红旗的兵马竟还在向前,已经快要推到自己所在的位置。 “都不许退!给老子顶住!顶他娘的……” 秦山湖又转头看了一眼,低声骂了一句道:“老爷子怎么还不把两冀骑马压上来?” 情势并不算好,关宁铁骑已有挡不住八旗兵的趋势。 箭雨向秦山湖所在的军阵中袭落,有人惨叫着倒下马来。 “还不来?” 秦山湖再次咒骂了一句,若非统军的是他亲爹,他恨不能把秦成业祖宗都骂上一遍。 …… “干,老子管不了了!” 秦山湖一把提起刀,驱马向前。 大肚将军身躯槐梧,冲至阵前,一刀斩下便是一片淋漓鲜血。 “威武!威武!” 楚军中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阿礼达目光看去,啐了一声,喝道:“谁去取这匹夫狗头?” “我去!”便见一个名叫巴鲁的牛录二话不话,提刀迎着秦山湖纵马冲去。 阿礼达便不再理会秦山湖那边,目光如鹰视般梭巡着战场。 “他们左前卫快要挡不住了,秦成业太沉得住气,还不肯把左冀压上来……” 下一刻,勒克德浑抬手喊道:“汉人动了……不是左冀!是右冀!” 阿礼达眼睛眯了眯,神色愈发狠厉起来。 “左冀也动了,向右冀合拢了!他是要取我们的中军!”勒克德浑有些兴奋地挥了挥手,又喊道:“秦成业用兵好狂!这是要丢下左前卫直接冲我们来,好狂妄的尼堪!” 相比于震惊,他更多的是临战的激动,甚至还带着些惊喜。 勒克德浑也是十六岁带兵打仗,但往年关宁铁骑多是让正黄、镶黄、正白、正蓝旗对阵,勒克德浑还是第一次与其交手。 相比与那些不堪一击的楚军,他更喜欢遇到这样的对手。 “来啊!”阿礼达大喝一声。 “来啊,难得有敢与我们野战的!” …… 俯瞰战场,能看到人数更多的关宁铁马又压上一支人马,向正红旗的侧面杀去。 只见原本战在一起的两个方阵逐渐变化,变成了三个方阵,清军由单面迎面变成了双面迎战。 厮杀的阵线变得更长。楚军的人数优势得以发挥,也更迫近正红旗的中军。 但同时,阵型变得更薄,伤亡也开始急剧增多…… 秦山湖的压力更大了。 他没想到老爷子竟不派左冀来支援自己,而是转向去攻建奴另一侧。 事先可没这么说过。 “杀才,儿子多也经不起你这样卖。” 心里骂了一句,秦山湖手中大刀愈发凌烈。 “撑住!必胜!” “杀……” 突然“嗖”的一声响,秦山湖抬刀一挡,将激射来的箭支格开。接着,便见一名壮汉向自己冲来。 这壮汉头盔也不戴,光着个脑门,在凛冬的寒风里让人觉得分外的冷…… “是个牛录,你的狗头老子要了!” “阿巴鲁!” “铛!” 刀与刀砍对在一起,如兽群中两只猛虎嘶咬在一起…… “秦成业,你他娘的。” 王笑低声骂了一句。 他能感受到秦成业用兵的疯狂与狂妄。 “时间不多了。”秦成业道。 说着,他侧过头,听着那边绿营与前锋军的动静。 如果前锋军被歼灭,绿营调过头来,这一战便败了。 但打到现在,正红旗丝毫没有崩溃的样子,甚至连一丝退缩之意也没有。 八旗战力之强,及至此时王笑才真正有些许体悟。 锦州城下这第一仗,面对五千旗丁尚且如此艰难。奇袭沈阳看起来更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没办法…… “时间不多了。”王笑也是如此说道。 第487章 秦玄书 锦州城,一座座城楼上,有人正远眺着战场。 姚文华看着看着,老眼中忽然有浊泪流下来,喃喃道:“疯子啊,有坚城大炮不守,徒增伤亡……老夫该怎么办?” 另一座城楼上,蔡通禹脸上扬起一丝冷笑:“好啊,秦家自取灭亡。” 他的目光一转,又落在城墙上的秦守仁身上。 “小子,你那点心思也瞒不过老夫……” 秦守仁并不知有人在观察自己。他正按着刀,神情焦急。 眺望了战场一会之后,他又向夏向维问道:“还能开炮吗?” 夏向维摇了摇头,道:“打不到了。” 秦守仁气恼地“啧”了一声,不再多问。 夏向维又啰啰嗦嗦道:“这大炮毕竟还是原来的大炮,先前能打得更远,是因为我们调整了仰角……老师说过,几年前在西边,有个名叫伽利略的文人提出了抛物线理论。你们秦家的炮兵守着这红衣大将军,却不甚会用。你看,我们这个炮还不如建奴的神威大将军,就是少了我们后来加上的照星孔……” 秦守仁懒得听他说着些有的没的,打断道:“你认为我们可有胜算?” “不好说,关宁铁骑战力虽强,比建奴还是差一些。关键是看前锋兵在绿营围攻下还能撑多久。” 秦守仁咬了咬牙,又问道:“是否我该再带一支人马出城支援?” 他之所以问夏向维,不是因为他多信任这个读书人,而是自己心中拿不定注意。 夏向维指了指远处的战场,道:“你看,秦总戎的中军还未动。说明什么?他自有分寸。你的任务是守锦州,没得到别的命令便不该擅离职守。” “可若是败了又如何?” “你接军令留守,只该考虑守不守得住锦州,而不是他们败不败。” 秦守仁点点头,按着刀继续巡视防务。 但城外尚在激战,他明知今夜不会有敌攻城,满脑子想的便依然是城外战况。 夏向维说的道理他明白,但明白是一回事,眼睁睁看着自己人战败却是另一回事。 秦守仁从东面城墙绕到东北角,便见蔡通禹缓缓走下来。 “曾舅姥爷。” “守仁啊。”蔡通禹叹道:“希望这一战我们能胜,解锦州之围。” “曾舅姥爷放心,我们必定能胜。” 蔡通禹点点头,转过身自顾自走去,嘴里低声喃喃道:“这次带念真这丫头来,本打算将她许配给玄书,没想到啊,乱世战火不止,这亲事又要耽搁喽……” 秦守仁闻言一愣,呆立了一会。 他再次回过头看着小凌河畔的火光,在那里,他的亲人正在经历生死厮杀。 而在他心里,已是一团乱麻…… “杀!” 秦玄书声嘶力竭地喊道,他还在变声期,声音有些沙哑,又有些稚嫩的可笑。 此时他身处前锋军,正陷在绿营的包围里。 本来,秦玄书年岁还小,秦成业想将他留在锦州。 但秦玄书死活要出战。 他知道,等解了锦州之围,确定外城这些建奴只是牵制,那么,关宁铁骑便要去奇袭沈阳。 沈阳城里,有他的父亲秦山河…… 秦玄书打算去那里。他不是要去抢什么大玉儿,他要带兵杀到自己的父亲面前,质问他一句:“你为什么要投降?!” “你为什么不像二伯那样战死沙场?为什么要剃了头当叛徒?为什么要再娶一个满族女人再生一个小杂种?为什么……要给我带来无尽的耻辱?!” 秦玄书心中怒吼着这些,咬着牙,几乎要咬出血来。 但做这一切之前,他要击败眼前这群绿营兵。 这些人,跟他的父亲一样,都是叛徒,都是懦夫! “杀……” 混战中,有人狠狠骂了一句“小狼崽子”。 那人是绿营中的一个把总,名叫马平。他看秦玄书这个少年长刀翻飞杀了己方不少人,便领了十几人从侧边围过去,打算做掉这小子。 秦玄书杀红了眼,并未发现自己已脱离了己方的阵列。 他堪堪将一个绿营兵砍下,突然,数柄长刀同时当头劈下!更新最快的网 “懦夫!” 秦玄书大喝一声,自知逃不掉。猛然从马背上跳下来,身子一扑,将一名绿营兵砸倒,手中大刀狠狠拍上去! 血肉模糊…… 接着,几双大脚站住他的长刀,同时又是数柄长刀斩来。 秦玄书弃刀,突然一翻身,一把抱住马平,张嘴便咬在他脖子上! 鲜血猛然喷出来。 像一只狼在疯狂嘶咬着猎物…… 周围的绿营兵愣了一下。 “杀了他!” 秦玄书依然咬着马平不放,似要将对方整颗头都咬下来。 长刀挥至。 突然,有个大汉高高跃下来,手中长枪翻舞,如星芒万点。 “崽子,退回阵列!” 秦山水大喝一声,一把提起秦玄书便要上马。 “点火绳!崩他们!” 秦山水猛然回头看去,只见一排绿营兵端着火铳冲着自己叔侄二人。 火绳迅速燃烧着,硝烟腾起…… 秦山水眼睛一眯,提着秦玄书便跃过战马。 “砰砰砰……” 骏马哀鸣…… “将军!”骑兵中有人大喝。 “他们的将军死了!”绿营兵大喊道:“杀啊,全歼他们!” “杀!大清无敌……” 关宁铁骑的战线又缩了一缩…… “老子没死!”混乱的阵列中有人喊叫着,一杆长枪猛然挑起绿营兵的尸体。 但绿营依然如潮水般涌上来。 失了马匹的秦山水陷在绿营兵中,忿忿大喝道:“关宁铁骑的将士们,我们击溃他们!” 秦山水想不明白,为何八千关宁铁骑始终不能击溃这些投奴的四万绿营兵? 这些绿营的战力他分明了解过,往年还是楚军时他们数十倍于建奴尚且不堪一击。但,为何投了建奴之后却能死战不退? “保家卫国你们不能,残杀同胞你们如此卖力!老子干碎了你们!” 但无论秦山水多么义愤填膺,他改变不了眼下的局面,绿营已团团将他们围住,并分出一支人马,向正红旗大营支援过去…… 战至此时,关宁铁骑前锋军、大前卫陷入绿营包围,危急;左前卫与正红旗厮杀落入危局;右前卫与左右翼与正红旗杀得稍落下风;与此同时,绿营已开始回围正红旗。 秦成业与王笑想要迅速击溃正红旗的意图似乎已经落空,甚至败迹已显。 …… 关宁铁骑中军。 林绍元回过头看了一眼。 “大帅,绿营动了,左右翼危,末将请调一千人去拦!” “别管他们。”秦成业猛然睁眼,大喝道:“中军压上,全力攻正红旗主将!” 林绍元只愣了短短一瞬间。 正红旗丝毫未见败迹,再这样孤注一掷,怕是要全军覆没。 但他习惯听从号令,瞬间便已应道:“末将领令!” “中军压上!冲锋……” 第488章 没后手 看着对方的中军再次压上来,阿礼达有些讥讽,又有些震惊。 这感觉就像走在路上遇到一条疯狗,挨着棍子还要扑上来咬自己的疯狗。 但不管它叫得多凶,疯狗就是疯狗——阿礼达心中骂了一句。 他张开弓,盯着关宁铁骑中一名冲在最前的百户,眼中凌厉的光芒一闪,箭矢激射而出。更新最快的网 “噗”的一声响,那百户应声而落。 马匹长嘶一声,一转头跑开,消失在黑夜当中。 一百七十步的距离,开弓平射,一箭杀人!只这一手,让那百户麾下的骑兵登时心生寒意,冲锋的气势便是一滞。 “杀!” 阿礼达扬起刀,亲自带阵,迎向关宁铁骑的中军。 “楚军已经没有兵力了!我们击溃他们……” 王笑也在策马跑动。 他在中军的中央,此时还没接触到敌军,于是有些走神起来。 他远远望着阿礼达,感到有些可怕。 这可怕不是因为阿礼达这个人,而是王笑从他身上看到了整个‘爱新觉罗’的缩影…… 努尔哈赤与舒尔哈齐兄弟起兵至此已六十年。 这六十年来,努尔哈赤生子十六人,都是自幼从戎,弓马娴熟。褚英、代善、莽古而泰、阿巴泰、皇太极、阿济格、多尔衮、多铎……几乎都是青史有名的擅战之将。 舒尔哈齐的儿子中亦不乏将才,阿敏、济尔哈朗、费扬武……都留下过赫赫军功。 这些人不光能打。而且除了其中个别一两个,他们大多也擅长生孩子。下一代又是都是自幼从戎、弓马娴熟。 六十年下来,这些爱新觉罗已达数百人,他们全是在马背上长大,自小历经战火,征女真各部、征朝鲜、征蒙古、征大楚。建州、海西、察哈尔、萨尔浒、大凌河……这一个一个战场皆成了他们的历炼。 这些人中随便拎出一个无名之辈,都有击败过楚军上千上万人的功业在身上。这些,还只是爱新觉罗一脉…… 与此同时,他们罚赏分明到了可怖的地步。舒尔哈齐欲反,努尔哈赤将其囚禁至死,却罪不及其子阿敏、济尔哈朗……皇太极甚至极倚重济尔哈朗。 他们以军功论封赏,凡事皆‘众议’,凡事皆‘宣力’。 反观楚朝,别的不说。打仗以文官统率、以宦官监军,武将皆听其号领。历任蓟辽督师大多文臣出身,延光帝观其经略文章,一拍案便可引其为当世名将。 似乎寄望这些读圣贤书的文人一朝上了战场,便能摇身一变为不出世的战争天才;寄望于某个擎天一柱似的英雄人物凭一己之谋略,便能力挽狂澜…… 这一切,都让王笑觉得可怕。 在王笑的理解来看,这就好比两个企业争夺一个市场,楚朝像一个老牌企业永远耻笑着对手是个家族企业。 但那个家族企业每个成员都亲自扑在市场上,每个成员都持着股份,抱有要做大做强的野心。它的一切问题在这个时间段,暂时都因为效益好而被遮掩住。 反观这个老牌企业,人员糜烂、章程冗余、藏污纳污……各种问题因为长期亏损全都爆发出来。节节败退之下,它慌了手脚,空降一个又一个市场部经理去与人家争。 如今,王笑自己便是这位新空降的市场部经理。 他看着阿礼达,愈发感到整件事的棘手 ——“他娘的,这小子还只是个曾孙……” “楚军已经没有后手了!击溃他们!”战场上又有人喊了一声。 王笑收回思绪,抬起头,闭上眼。 他似乎俯瞰到整个战场…… 这一仗,如果两万余关宁铁骑只是对阵四千余正红旗兵马,还是能啃下来的。但加上绿营的四万人,其实是以三万对四万余人。 赢面似乎很小了。 “但,我只要击败你就可以了,曾孙。”王笑心中自语了一句,睁开眼,目光再次望向阿礼达所在的方向…… “噗”的一声,阿礼达手中刀斩下,将一名关宁铁骑砍下马来。 他依旧很从容。 秦成业的前锋军、前卫军马上就要败退,右翼也快支持不住,绿营已经支援过来,只要和绿营一起围住秦成业的中军,这一仗便要赢了。 秦成业不会再有后手了。锦州城的关宁铁骑只有三万,剩下的步卒再多,此时出城也已来不及。 胜局已定。 阿礼达心中下了判断,但战场的经验让他还是十分慎重。 亲自斩将激励了正红旗的士气,他便稍稍让了一下,缩回自己阵中。 果然,有人冲他来了。 一群铁骑毫不犹豫向他撞上来,杀气凛然,显然是精锐中的精锐。 “林绍元!”勒克德浑大叫一声,兴奋地提起刀便冲过去,迎着林绍元砍去。 阿礼达眯了眯眼,看着林绍元手中的大刀,眼睛一亮,亦是领着亲卫迎过去。 “铛!”火花四溅…… 双方都是披重甲、持大刀,长刀翻飞、风声阵阵。 巨大的力量压下来,林绍元眉头一皱,背上的伤口再次迸裂开。 阿礼达与勒克德浑的力量超乎意料,战阵经验也很是老道。 但他们并不蛮干,而是身体半隐在阵线中,时不时扬刀向林绍元砍去。 反过来,林绍元若想杀他们,便马上有十数个旗兵迎上来。 关宁铁骑急着冲破他们的阵线,越急,正红旗的阵线就越像一道铜墙铁壁。 林绍元死死盯着阿礼达却杀不到,渐渐明白这个奴将只是在牵制着自己。 而阿礼达与勒克德浑时不时斩上一刀,却是刀刀直劈林绍元的要害。 他们正是吃准林绍元急于破阵,要将他拖着慢慢磨死。 “不要着急,绿营围上来了。这些尼堪必定要败。”阿礼达对勒克德浑喊道。 他故意用的是汉话,林绍元大怒,纵马上前,一刀狠狠斩向阿礼达。 阿礼达控马极是娴熟,也不见如何动作,马匹再次退回去。 “铛!” 一个正红旗牛录冲上来,硬扛了这一刀,血便从他的锁子甲上泛上来。 那牛录悍然不惧,双手便握住林绍元的大刀。 “噗”的一声,勒克德浑上来,瞄着林绍元肩甲的缝隙劈了一刀。 “哈哈!” 勒克德浑一阵狂笑。 ——我们是战场上的最凶猛的野兽,像熊一样强壮、像狼一样狡滑,你个蠢材也想杀我和阿浑? 他笑声未落,忽然脸色一变。 似乎有马蹄声如雷般响起。 “咚!咚!咚……” 勒克德浑转头看去,愣了一愣。 只见一支人数五千左右的骑兵从锦州城北面的树林中转出来,向着这边悍然冲上来…… “啊!” 勒克德浑迅速向后一仰,刀锋顺着他的脸庞划过,一片鲜血喷出来。 却是林绍刀猛然抽起长刀,砍下那牛录的头颅,顺势劈向勒克德浑。 电光火石间,那牛录的人头还未落地…… 勒克德浑登时大惊,控马向后退去,眼前只剩一片血色。 “阿浑!我看不见了!阿浑……” 耳边只听得阿礼达喃喃道:“哪里来的人……怎么敢藏到现在……” 第489章 护卫骑 秦成业已将所有兵力押上来,楚军已没有更多兵力。 正红旗的旗丁迎四倍之敌扛到现在,心中早已有了这个判断。 他们有必胜之念。 战到愈激烈,他们的必胜之念愈强。 但现在,又有五千骑兵一言不发的从他们身后冲上来。 正红旗的士气就像是火苗,烧到最旺时,突然被狠狠地泼了一盆冷水,瞬间萎靡下来。 一边是战场上的喧嚣,一边只有齐整的马蹄声。两边似乎被割裂成两个世界。 五千骑兵依然沉默着。 “咚!咚……” 阿礼达嘶声大吼道:“拦住他们!” 正红旗再次分出一千兵力调动迎上去。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 两百步,一百八十步,一百五十步…… 正红旗准备抛射…… “砰!砰!砰……” 火光明灭,惨叫陡然响起。 阿礼达目光望去,只见鲜血在奔驰着的一千人马身上炸开,一阵人仰马翻。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快?” 阿礼达不可置信地嚅了嚅嘴。 这射速与射程根本不是火绳铳能达到的…… 没有时间给他再思考,只见那五千骑再次提速,一往无前地撞向正红旗的阵列! …… 这一瞬间,阿礼达脑子空白了一会。 耳畔是杀喊声,混着勒克德浑“阿浑,我看不见了”的大叫。 阿礼达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哪里来的人马?秦成业还有没有后手? 关宁铁骑中军,在原先的秦字大旗旁,一杆王字大旗缓缓扬起。 王笑从京城一路而来,带了两千护卫骑兵,出了山海关,他便让耿正白领着这两千人继续缓缓而行,自己则带着悄悄运来的三千骑兵,绕过长城,偷袭杜志泽。 长河河畔一战,三千骑兵折损严重,却也磨砺出了战力,王笑又在蓟镇把兵员补足,到了锦州后与先前的两千骑整合,随关宁铁骑一起训练。 如今这五千人战力自然算不上强,但此时出击,更重要的已不是战力了。 就好像,他让正红旗的战意像一根皮筋被拉到最高处时,然后突然剪断…… “嘭!” 胜利的天平倾斜过来。 一阵铳声响过,五千骑兵分为两个方向,一队支援关宁铁骑左前卫,一队攻向正红旗后阵。 耿正白一马当先,驰过秦山湖身边。 他仗着自己新参战正是力气足,连斩数个正红旗旗丁,接着手中长刀毫不犹豫向那个名叫巴鲁的牛录斩下去。 巴鲁与秦山湖打了上百回合,手中力气用尽,再扛了这一刀,不由向后退了两步。 “阿巴鲁!” 耿笔趣岛正白长刀一翻,又是一刀…… “贼杀才!” 突听一声大喝,秦山湖猛然策马上前,趁着耿正白与巴鲁正打得起劲,手起刀落! 一颗光秃秃的硕大头颅飞起,脸上依然是面目狰狞…… “老子与他打了这么久,你上来便想抢功?!”秦山湖破口大骂,接着一手抄住巴鲁的辫子,往耿正白怀里一丢,哈哈大笑起来:“送你又何妨?” 耿正白格刀一挡,有些无聊地摇了摇头,扬刀大喝道:“建奴不过如此!杀!” 他身后骑兵轰然应诺,齐齐向前杀去…… “不过如此你个头,都是被老子杀累了。”秦山湖忿忿骂了一句,长刀挑起地上的头颅领兵跟上。 “哈哈哈哈,奴崽子们看看,老子斩了你们的牛录……” “砰!砰!砰……” 两千余骑兵奔至正红旗后阵,又是一排火铳齐响。 惨叫声中,刘一口手提狼牙棒当先冲出。 这边的旗丁尚未有余力,好在一时被火铳所慑,出现了稍稍的慌乱。 刘一口狠牙棒猛然砸下,将眼前一名旗丁的头盔拍得粉碎,里面圆圆的脑袋被砸得如西瓜破了瓢。 “建奴不过如此!” 骑兵们士气一振,纷纷高喊起来…… 下一刻,一支利箭“嗖”的一声激射而来。 刘一口迅速避了一下,箭支划过他的脸飞过。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还来不及懊恼破了相,一柄长刀便又砍了过来。 刘一口大怒,提着狼牙棒与对方斗在一起。 他是山贼头子出身,一身技艺不凡,又经历长河一战,自问也是个猛将。如今与一个建奴旗丁打了个有来有回,登时恼火起来。 眼见那边耿正白进展颇为迅猛,他怒不可遏,狼牙棒一扫,将那旗丁打飞出去。 接着下一刻旗丁迎上来,竟又是极能打…… “他娘的!他娘的!” 下一刻,一柄长刀从刘一口身旁砍向那旗丁,硬生生将对方刨开! 血渐了刘一口满身,他转头看去,只见孟朔发了疯一般冲了上去。 正红旗的后阵终于被撕开了一个小口子。 刘一口大喊道:“杀!突进去!割裂他们……” 孟朔杀红了眼。 他不停地挥刀、挥刀。 他的家乡在辽东海州。他的先祖曾跟隋军战死在高句丽,后来唐太宗派人到高句丽埋葬了隋军尸骨,并摧毁了高句丽夸耀军功的京观。 再后来,唐太宗亲征高句丽,夺十城、迁七万百姓于辽东。孟家感恩投军,从此落户辽东。 那时候辽西走廊还不能行军,别说有如今的山海关、宁远卫,海水一淹便如沼泽一般;那时候辽河平原还横亘着大辽泽……塞外风霜苦寒可见一般。 千年以降,辽西走廊成了傍海大道、大辽泽成了千里平原,沧海都化作桑田。而孟家因为感怀君王曾经埋葬先人尸骨的恩惠,子孙后代也在辽东生活了一千年。 他们与契丹人通过婚、与金人通过婚、与蒙古人通过婚,到如今亦分不清自己是什么人。 就连曾经那份有仇报仇、有恩报恩的心气也被消磨殆尽。努尔哈赤崛起以来,连下十数道汗谕屠戮辽民,孟朔全家几乎死绝,唯有他一路逃、一路逃……像一只丧家之犬。 在卢龙堡,他做着最苦的活,却不敢反抗一下,因为他只想活下去。 但当他开始吃饱饭之后,他便开始想要的更多。 王笑说过我们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这天下人人有份,这些话夏向维这些书生可能有不同的理解,孟朔却是听不懂。 但他听到了,后来便偶尔能想起来,他只能理解其中的一点点,真正消化完剩的就更少了,少的便只剩下“我孟朔,依然是这个家国的人。”更新最快的网 他的祖辈是恩怨分明的大丈夫,他便也能如此做到。 他还要做的更多。 同样出身的林绍元能做到的,我孟朔也要做到!还要做的更多! “终有一日,我要领着铁蹄,杀过义州、杀过海州、金州、耀州、长山岛……你努尔哈赤屠戮过的地方,我会一个一个夺回来!” “杀!”孟朔嘶声大吼。 血扑面而来,让他看不清楚,但他忽然看到了从心中猛然重现出来的血海深仇…… 阿礼达重重摔了勒克德浑个巴掌,将他的头盔打掉。 “你清醒一点!” 勒克德浑一脸是血,摇了摇头,喃喃道:“阿浑……” “我们去冲杀秦成业!”阿礼达吼道。 “阿浑,你疯了?” 勒克德浑揉了揉眼,右眼剧痛传来,让他大叫了一声。 这一痛却也让他清醒了些,他揉了揉左眼,透过血雾看去,只见前面关宁铁骑密密麻麻,根本看不到秦成业在哪…… “杀不掉的。阿浑,我们撤吧!” “撤?”阿礼达一愣,吼道:“不可能!我是不会撤的……” “你看!” 阿礼达顺着勒克德浑的手指看去,只见远处绿营来援的兵卒明显放缓了脚步…… “勇士们,振作……啊!” 下一刻,长刀劈来,阿礼达腿上一痛! 他一抬眼,只见林绍元盯着自己,眼中俱是狂热…… 第490章 古北口 勒克德浑半睁着左眼,血色的画面中,只见林绍元又是一刀斩向阿礼达。 周围的正红旗亲卫的反应明显比平时慢上了半拍,似乎还未从慌乱中回过神来。 “铛!” 勒克德浑掷刀挡下林绍元这一刀,扯过阿礼达的缰绳便向后撤去。 “阿浑,下令吧!我们会死在这里的……” “不!” “士气泄了,败了就是败了。”勒克德浑任脸上的血不停流淌,大吼着收扰旗丁。 趁着这间隙,他扯着阿达礼,语速飞快地道:“达玛法也曾在广宁城下败过,后来还不是纵横天下?我大清铁骑之强,不是每战都胜,而是最后都能胜。这次输了,下次赢回来就是。”网首发 “不!”阿礼达怒吼道:“都不许退!死战!” “楚人狡诈多端,今日我们又只有五千人。让他们一场,下次我们领正红旗大军踩烂他们。”勒克德浑苦劝道:“阿浑!你不是说还有门路吗?!要让玛法再出来执掌大权……” 阿礼达一愣。 “是啊,我不能死。” 他喃喃了一句,满面狰狞地望了一眼秦成业所在的中军方向。 “死老狗,爷早晚剁碎了你……退兵!” “退兵!”勒克德浑竭力喊道。 …… 马蹄踏着泥泞的土地,飞快向北驰去。 “砰!砰……” 又是一阵火铳声,身后传来马匹的悲鸣,阿礼达身子一趴,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头发短短的大汉领着一支骑兵飞快向这边追来。 这是……这人的头发……是我大清的叛徒? 阿礼达下意识想到。 孟朔咬着牙,几乎要咬出血来。 他看到林绍元差点便要取了两个奴将的首级,结果还是让人跑了。 于是,孟朔想要他们的头。 他全速追上去,手中大刀不停翻砍着前方的旗丁。 突然,一支利箭射来,“噗”的一声钉在孟朔肩甲上,巨大的力道推得他身子一晃,几乎要落下马来。 孟朔猛然喷出一口血,大喝一声,依旧纵马追上去…… 实在是太想要他们的首级了。 “又是一只疯狗。”阿礼达恨恨骂了一声,再次取下一支箭。 “别与他缠斗!”勒克德浑大喊一声,“你们去,拦住这支人!” “喳!” 撤逃的正红旗队列中再次分出两百骑断后…… 下一刻,刘一口的骑兵斜斜插上来,轰然撞上这两百骑。 阿礼达纵马奔驰,回头望了一眼,心中浮起一阵后怕。 “好险,差点让这疯狗咬住爷。” 身后,有人怒吼着:“龟孙!别跑啊!” 声振四野,极是不甘。 阿礼达又怒又不屑,狠狠啐了一口,领着败军跃过小凌河浮桥。 “爷就跑,死疯狗,追得上吗?” 东边是凌河湖与月牙山,山水相依,景致宜人。 此处阿礼达留有一支人马留守,倒也不惧有埋伏。 兄弟俩当先跑过浮桥,回头看着正红旗败军有条不紊地前行,长长舒了一口气。 一口气还未舒完…… 突然。 “轰!” 一声巨响,一颗炮弹狠狠砸在浮桥之上! 数不清有多少正红旗旗丁的血肉飞溅起来,未过桥的人马登时陷入慌乱,被赶上来的骑兵团团围住屠戮…… “不!”阿礼达目眦尽裂,猛然一口血喷出。 他脑袋几乎要被怒火炸开,眼前一黑,栽下马去…… “阿浑!” 勒克德浑抱着阿礼达,心中尽是不可置信。 哪里来的炮?哪里来的…… 他转头看去,只见凌河湖上,一艘船正在那漂漂荡荡。 它似乎因为受不住炮弹的后座力,被推着在湖面上的打转,看起来十分可笑。 但勒克德浑笑不出来。 这破船,到底是什么时候停在那的? “停了有半个多月了吧。”王笑道,转头看了秦成业一眼,笑道:“我还未到锦州就让人着手安排了。” 秦成业冷哼道:“这炮船怕是为了对付老子吧?” “不过是门小炮。”王笑道:“如果秦总戎要杀我,我便逃到这船上,顺流而下,一逃了之。” “你还有哪些后手?” “不告诉你。” 此时战斗还在继续,秦成业没空与王笑一般计较,喝令人马围攻落入包围的正红旗余部,又命令右翼调头,攻绿营兵马。 …… 王笑深深吸了一口战场上带着血腥味的空气,若不可觉地轻轻叹了口气。 “可惜逃了那两个奴将。”秦玄策远眺着小凌河另一边说道。 “逃了就逃了吧,他们已心生胆怯,逃了才好。” 王笑说着,忽然瞥了秦玄策一眼,道:“在京城我觉得你很能打,如今到辽东我才发现……你很平庸啊。” “我哪里就平庸了?!” “你和你的叔叔兄弟们一比,就很平庸啊,身板也不壮,武艺也不高。” “放屁!”秦玄策大怒,“要不是祖父让我留在中军,那两个贼奴我一枪就挑下来。” “你看,你不仅平庸,还喜欢吹牛。” “放……” 突然,巨大的欢呼声响起。 “绿营降了!” 小凌河畔仿佛沸腾起来。 “必胜!” “必胜……” 王笑听着这震耳欲聋的欢呼,转过头笑了笑。 “不过是群贪生怕死的汉奸,降了不是很正常吗,他们又不是第一次降。” …… 他脸上带着笑意,似乎也沐浴在胜利的喜悦中。 但心底,有巨大的阴影浮上来。 不过是面对不到五千的八旗兵,这一战就这么难啃,接下来又该如何? 锦州城楼上,姚文华一跤跌倒在地上。 “督师大人!” 众人抢上前扶起姚文华,却见这位老大人已是泪流满面。 “赢了?我们赢了?” 姚文华喃喃了一句,忽然捶胸顿足大喊道:“赢了……老夫要写捷报告诉陛下!辽东以三万兵力对阵五万建奴,大获全胜!这是大捷呐……” 众人面面相觑五万建奴?哪来的五万建奴? “苍天有眼,老夫耄耋之年,临危受命,辗转北上,驱驰行伍之间,终见此大胜!臣终于,报了陛下的浩荡皇恩呐!” 姚文华喃喃着,满脸似乎都写着为国尽忠的慷慨激昂…… 夏向维透过人群的缝隙看着这位督师大人,摇了摇头笑了一下。 “我曾经的志向,考科举、执金吾,便是有朝一日成为这样的官么?” 夏向维心中自语了一句,忽然觉得有些小小的遗憾被放了下来,自己似乎变得通透了一些。 “呵,五万建奴……” 黎明将要来却还没来之际,小凌河畔一片欢腾…… 与此同时。 一声巨响在蓟镇长城上响起。 炮弹在古北口城墙上轰然炸开! “轰!轰……” 巨大的炮火声中,张永年策马赶到,披甲登上城楼。 黑暗中有火光明灭,长城外,似乎密密麻麻站着什么…… 很快,天光渐亮。 张永年极目一望,脸色变得一片惨白。 “是八旗主力!” 绵延的长城远远蜿蜒,长城外旌旗招展,八旗大军似看不到尽头…… :。:m.x 第491章 攻与守 “轰!” “守住!”张永年嘶声大喝着。 战斗已进行持续了一天,古北口长城被血染成了红色。 “报!禀大帅,金山岭发现建奴行迹……” “报!墙子岭有建奴攻塞……” “报!黄裕口……” 伴随着一句又一句军情,巨大的炮火声依然猛烈地击在长城上。 大地似都在震动。 张永年身子晃了一下,抬头望去,只见长城上一团又一团狼烟腾起。 他张了张嘴,想吩咐些什么。 “嘭!” 炮弹落在城关上,古北口这一段长城终于被炸开一道缺口。 张永年被周围的亲卫护着摔在地上,又迅速爬起来。 周遭的惨叫戛然而止,耳畔是“嗡嗡嗡”的声音。 张永年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静谧,看着长城愣了短短片刻。 “顶上去!” 他大喊着,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 蓟镇兵马也愣在那里…… “给老子顶上去!” 目光望去,有敌军向着长城的缺口冲上来。 箭如雨下。 楚军惨叫着,一排排倒在地上。 张永年大怒,拨开亲卫想要向前冲,被人死死抱住。 “老子砍了你们!给老子顶上去!” 终于,有兵士反应过来,大喊着冲了上去。 当先的一名兵卒身形高大如铁塔一般,手担两个大锤,正是那个名叫金瓜的大汉。 “当兵吃粮,吃军饷、听军令!”金瓜大喝着,迈开大步当先冲上那个豁口。 他眼前,是看不到尽头的敌人。 “杀!” 大锤狠狠砸落,一名戴盔的旗丁猝不及防便被砸烂脑袋。 金瓜又是大喝一声,再次挥锤。 蓟镇的兵士亦是冲到了他身旁,战斗瞬间形成惨烈情象…… “哈哈哈!痛快!杀!” 金瓜长天大笑,笑声未落,一支利箭猛然钉在他胸膛上。 “啊!”金瓜痛呼一声,又是一锤砸落,血肉纷飞。 “谁能杀我?!” …… 长城的豁口处,一百个蓟镇兵士顶上来,接着一个个死去。 却又有一个一个兵士顶上来。 金瓜已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他自己也杀成了一个血人,浑身满是箭矢。 “嗖”的一声,又是一支利箭激射而来,狠狠惯进他的喉咙。 “呃……” 金瓜嘴里咕隆一声,喃喃道:“当兵……吃……粮……” 铁塔般的壮汉缓缓倒下去,身上箭矢晃动。 “冲进去!”有人踩在他身上高喊道。 下一刻,巨大的石头落下来,轰然砸在那旗丁头上。 蓟镇兵士以性命挡住的缺口处,他们的同袍终于抢上来,推动巨石重新将缺口堵住。 至于战死者的尸骨,便从此埋在石头之下,与长城融为一体……永远镇守于此…… 厮杀还在继续。 炮弹依旧时不时击在长城上。 一次一次,蓟镇的兵士以性命填上去…… 夕阳在天边勾勒出巨大的红霞。 终于,鸣镝声响起,清军结束了这一天的攻事。 张永年默然而立,想起长河畔追着自己叫嚷着“可敢与我一战”的粗笨大汉,他虎目间便泛起些泪花来。 “老子该给你多吃点……”他自语道。 话音未了,一声嘶喊划破天空。 “报” “禀大帅!建奴攻破墙子岭,墙子岭守将战死……建奴入塞了。” 张永年猛然回过头。 视线望去,万里长城一道一道关隘,让人守也守不过来。 “将士们!随我杀敌。”张永年扬刀大喝道:“我们身后便是家乡父老,我们是最后一道长城……” 对于张永年而言,他没有退路。 他提刀策马,从古北口赶向墙子岭,脑中不停回想着王笑临行前所言。 “今冬建奴必要入塞,蓟镇交给你,你身后便是京畿、便是千里平原、便是无数手无寸天的百姓……我知道这一仗很难,但我会带骑兵突袭沈阳,你要撑到建奴回援,不惜一切也要撑住……” 但张永年不知道的是,类似的对话在许多地方发生过。 王珍对高成益道:“一旦建奴围京,你不惜一切也要守住。我三弟已有安排,事情会有转机……” 左经纶对宋礼道:“如王笑所言的转机未至,一旦京城城破,我们不惜一切也要带陛下南下……” 钱承运将一封密信从蜡丸中取出,看过后放在纸上烧掉,上面分明写着:“如我事败……齐王一至南京必死,南下时你要不惜一切将其留在山东……” 王珠与吴培站在海边看了一会,淡淡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该做的都做了,能不能成,便看命了……” -------------------------------------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锦州城。 关宁铁骑只休整了一天。 王笑与秦成业以近乎疯狂的速度再次行军。他们抛下伤员,只带了两日的干粮,便领着关宁铁骑消失在锦州城墙上所有人的视线中。 天地苍茫,战后的小凌河畔一片狼藉。 王笑留下了刘一口。 说起来,耿正白在巡捕营任职多年,比刘一口更适合留守。但考虑到蔡家祯的宁远卫,王笑更需要刘一口身上的土匪气。 刘一口很郁闷,但再郁闷也只能听令行事。 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比如,他先得派人把绿营这些俘虏押走…… 一艘艘大船缓缓停在海边,绿营俘虏被剥了盔甲、卸了兵刃,由长绳捆着上了船。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将会被带到哪里,面对怎样的未来。 他们原本都是楚朝的军户,战败投降,剃了头,一切就已经变了。既有过要为大清朝效力的心思,也偶尔会想起关内的家人。 如今再次投降,他们失去了刀枪,也只好缩在黑暗的船舱中,麻木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看着一艘艘船只离去,刘一口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等锦州城的步卒清理好战场,他策马进城,便看到了夏向维正在城中等自己。 “刘将军。” “夏先生。” 两人寻了一处僻静之处,夏向维便低声道:“老师留将军在锦州,并非为了守城……” “夏先生你就说怎么干就是了。你怎么说,老子就怎么干!” “好吧。”夏向维无奈,缓缓道:“奴将逃至义州,必不甘心此次失败,定会再试探锦州。若宁远卫蔡家祯领兵进来,便很可能不是为了支援……” “所以你就我说现在怎么干?” “等着。” “哦。”刘一口瞥了夏向维一眼,心中暗骂:说了跟没说一样。 接着刘一口又想起自己还有一件事没办——他得去把那个来自喀喇沁部落的成吉思汗的子孙,名叫伊德勒的俘虏打一顿。 倒不是刘一口喜欢打人,而是王笑吩咐过让他打…… 惨叫声从伊德勒所在的牢里响起。 等刘一口拍了拍手大步走出去,夏向维便又缓缓踱步进去。 “刘将军又打你了?”夏向维叹道。 浑身是伤的伊德勒点点头,看着夏向维,眼中颇有些孺慕之意。 “吃吧。”夏向维将手中的饭菜推过去,道:“知道刘将军为何打你吗?” “不知道。” “刘将军的儿子和你一样年纪。唉,他是将门,其子自幼从军,结果死在你们喀喇沁族人手中……” 夏向维缓缓说着,末了,他叹道:“为何要徒增这样的杀戮呢?都是罪孽啊。” 伊德勒问道:“那是我的族人不对还是楚人不对?” “众生平等,只要洗掉罪孽,大家都是兄弟姐妹……” 夏向维随口说着,转过身,从怀中又掏出一张纸悄悄看了看。 那纸上,有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麻麻烦烦的内容。 夏向维一行一行地再次看过去。 “创造密闭空间,营造孤立氛围……简化信息渠道,灌输绝对真理……建立权威……唔,我都做到这一步了……”他心里嘀咕了一声。 他收起纸,转过头看向伊德勒,笑问道:“你想当草原的王吗?” 伊德勒愣了愣,喃喃道:“我不想,我想跟在先生身边……” 第492章 蔡家祯 夏向维从伊德勒的牢房出来,忍不住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从伊德勒被俘到现在一个多月的时间,其人心志变化之大只有夏向维最清楚。 哪怕整件事是自己亲手完成的,夏向维也有些吃惊于此。 上位者擅长操纵人心是不假,但这般有目的、有计划地改变一个人,细细想来还是让他感到有些可怕。 当然,伊德勒的成长环境并不复杂,外表看着凶悍,其实心思颇为单纯。这一套方法换在别人身上未必可行。 但夏向维还是感到有些压抑,他并不喜欢伊德勒看自己时那种狂热崇敬的眼神。 “办完了公事,也该去做些我想做的了。” 夏向维自语了一句,伸了个懒腰…… 一会之后,他又踱步进了一间牢房,这里关的却是董济和。 “见过董先生。” 董济和眯了眯眼,问道:“你是王笑身边的文书?” “文书?”夏向维有些无奈,道:“晚辈是怀远侯的学生。” 董济和哑然失笑,觉得这对师徒莫名其妙,但他实在懒得关心王笑能教这个书生什么。 “你为何来看老夫?” “想和董先生讨论学问。” 果然是个脑子有病的董济和心道。 他不理夏向维,倚着牢墙,闭上眼,自顾自假寐。 牢门外的青年书生却十分啰嗦…… “董先生执君臣之纲,为报陛下圣恩,不惜赔了性命也要杀家师。此举,学生真心觉得很有风范。但董先生还是太小瞧家师了……你知道我和家师学的是什么吗?” 董济和道:“老夫不关心你学什么。” 夏向维有些涩然地笑了笑,道:“我最近改变了一个人。他名叫伊德勒,如今我说什么他都信服。但我细细思量,心里便产生了大恐惧。因为我在想:我自己是否也被人如此改变?譬如说董先生你读圣贤书,自认为是执正道,愿为君王轻舍己身。但,你是否也是一个被圣贤书改变心志的伊德勒?” 董济和气极反笑,抬手指向夏向维。 “你这个……疯子。” 夏向维又道:“我少时读圣贤书,常被责骂,因为我的释意不对。像我这样的,能考中秀才、举人,却一定考不中进士。但家师告诉我,一千人读孔孟,便有一千种道理,凭什么学堂的释意就是对的?又或者说,两千年以来,圣人之言还是原来的圣人之言否?安知不是上位者为了安抚百姓,随意篡改圣人言论,让大家安安稳稳供其鱼肉?” 董济和斜瞥了他一眼,道:“两千年,若上位者不以圣人之言安抚百姓,大家只怕连鱼肉也作不成吧?” “但,以后天下人或许能活得更好呢?你我读书,皆立志为万世开太平、为往圣继绝学。那为何不能开更长久的太平,不能在往圣绝学之上再开新的思想?” 夏向维说着有些昂扬起来,又问了一遍:“董先生知道我跟家师学的是什么吗?” 见董济和不答,他便自己又说道:“我学的便是新的思想。透过这个思想,我能看到天下的……规律。” “规律?” “不错。万物皆有法,存之在理,用之有道。”夏向维道:“简而言之,旧的生产关系适应不了新的生产力发展,我们需要更好的生产关系……董先生如果想知道,我可以教你。虽然我自己也还是一知半解,但我们可以一起探讨。” 董济和道:“不需要。” 夏向维苦笑了一下,道:“董先生知道你和家师的差距在哪里吗?你看不穿这规律,便只能把家师的行为往野心二字之上栽,但事实上,家师所为顺得是天下大势。比如,农户苦于楚朝横征暴敛,军户苦于将官吃兵饷、喝兵血,这世间种种怒火积攒起来便是势。家师顺势而为,便不可去维持这个楚朝的弊端。落在你眼里,便只有简简单单的造反二字?家师之志向恢弘,三言两句岂可道尽……” 他总结道:“所以,你不如家师通透,输得不冤。” 董济和冷笑道:“学了这些所谓的规律,便能救天下不成?” “为何不能?”夏向维笑道:“天下不是一个人或两个人就能救的。有识者若能疾声高呼、引导世人,让万万人奋起,到时我们泱泱大国,谁敢轻辱?” “无知稚子,说得倒简单。” “对,说得太简单了。但总归我选中一个方向、并尽力在做,总比董先生你为了君王一人之恩便轻抛性命来得有益。孟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董先生舍本求末了。” 董济和看着夏向维,一时有些又好气又好笑。 哪来的小子,啰哩吧嗦的。 夏向维却不管对方心里怎么想,他反正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于他而言,与董济和这样的人交谈,对方只言片语也是有助于自己的修行与反思。 果然,董济和虽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偶尔还是会应上他几句…… 末了,夏向维起身告辞,道:“天色不早了,晚辈便不叨扰了,明日再来吧。” 董济和:“……” 你明日还要来?! 夏向维才走了两步,突然董济和抚须问道:“蔡家祯……” “晚辈明白,家师自有安排。” “那就好。” 义州。 阿礼达光溜溜的额头上盖了一块冰帕,依然感到怒火不停地窜在脑门上。 “秦成业……爷迟早宰了这只老狗!” “这一仗,不止是秦成业一人的奸计。”勒克德浑说道。 他脸上长长的刀疤看起来有些吓人,微眯着仅剩的一只眼,缓缓道:“锦州城内的细作消息传出来了,楚朝皇帝的女婿也在军中,便是名叫王笑的小子。” “运粮的那个?” “是。” “那艘炮船是他布置的?” “必定是了。”勒克德浑道:“打探到他们的人马没有回锦州,往东去了。” “往东去?”阿礼达讶道:“他们要做什么?!” “有几个可能,一是迂回向北,然后奇袭义州或广宁城;二是向东攻辽阳。” “他们是想收个城池、立个功劳?” “应该是,秦成业若是再无功劳,楚朝的皇帝不会再饶过他……” 阿礼达眼中阴晴不定,冷笑道:“疯狗两只,我们狠狠打他们一棍。” 勒克德浑摇了摇头,手在沙盘上一指,道:“不如趁机抄他的老巢?” 他仅剩的一只眼中,神色比阿礼达还要狠厉。 “秦成业的家小、粮饷都还在锦州,我们去拿了他全家,看他降不降?”勒克德浑道,“总有一天,我要把他们切成块喂鹰。” “但锦州城高墙坚,怎么打?” “阿浑派去广宁卫的人也该回来了,蔡家祯必然愿降……” :。:m.x 第493章 西平堡 王笑以前去过沈阳,走京哈高速从锦州到沈阳不过短短三个小时。 但如今显然不是这么算的,大军行进翻山越岭遇河塔桥,途中还要保持体力爱惜马力,晚上还得安营扎寨…… 关宁铁骑于小凌河一战后抛下伤亡仅余两万七千余人,加上王笑带的护卫骑勉强凑够三万人。 这三万人身处敌境,要遮掩行迹并不是容易的事。 楚朝如今在辽东的势力范围仅剩辽西走廊这一点地方,他们稍露行迹,义州、广宁、辽阳、海州、耀州……皆可发兵来攻。 王笑并没有实力将这些地方先打下来,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但如此,不先剪除沈阳周围的屏障,连行军都是极凶险的事。 好在秦成业对地势了然于胸,三万骑兵绕过义州,向北奔至平顶山,再直扑尖子岗,避开建奴探子,迅速扑向辽河。 出发两天后,他们终于要抵达辽河西畔。 东渡辽河,他们与沈阳城之间便是一马平川。 这座满清王朝如今的盛京城,建立在辽河与浑河之间的广袤平原之上,背靠长白山脉延展出的辽东丘陵。 辽河平原像是一个巨大的口袋张开在王笑面前。 又像是一个血盆大口,周围各个墩堡、州城皆是它的獠牙。 但王笑要毫不犹豫地突过去,搅得天翻地覆…… 而要渡辽河,最快的办法是过平阳桥,要过平阳桥,便要先取西平堡。 秦成业驻马东望西平堡,不自觉叹息了一声。 “二十年前,罗将军便是身死于此。” 王笑问道:“罗将军?” “老夫原在罗一贯将军麾下,后才被提拨为广宁后屯卫都司……广宁会战时,他任平辽军副总兵,判断出老奴的行军路线,报与督师王桦臣,奈何遭叛臣阻挠。罗将军调不动平辽精锐,只好亲自领军三千独守西平堡。当时众将议定各守坚垒,急则互援,违者必诛,结果沙岭惨败、辽阳陷落,老奴五万大军强攻西平堡,援军甫战便退。罗将军率三千人血战竞日,老奴遣使劝降,罗将军高呼岂不知某乃义士?!老奴大怒,一箭射瞎罗将军一眼……”更新最快的网 “战到最后,西平堡火药、箭矢用尽。罗将军向南拜首,悲叹了一句臣力竭矣,横剑自刎,守城三千楚军全被歼灭,老奴损兵七千,血洗西堡,屠尽城中丁口。老夫当年的同袍,也多于西平堡战死……” 秦成业说着这些,眼中便泛起一抹黯然。 王笑望着西平堡一会。 也许秦成业至今未降,有这位罗将军的影响在? 这楚朝出了许多叛徒,也终归是散落着无数忠臣义士…… “那今日,我们便夺回这里,以奠罗将军英灵。” “今日?”秦成业扬了扬马鞭,道:“老奴五万人攻此堡,尚且攻了三日。” “时不待我啊,带的粮草也吃完了……” 皇太极并不允许丁口在辽河一带耕种、放牧,因为此处离锦州太近。 关宁锦防线建立的目的之一,也是为了不让他们在辽河一带生息。 但多年来,楚军守着锦州,从未越雷池一步。这种禁牧禁耕的命令便也不那么有拘束力。 西平堡外围,一座座房屋被建起来,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如今已是二月,辽河畔便有许多人在翻土,亦有人驱赶着牛群、马群、羊群遛弯。 他们多是旗丁的包衣奴才,过得好不好主要看主子的脾气,被主子打死饿死了也就是死掉了而已,能活下去的总归是能活下去…… 这天上午,马蹄声如雷般响起。 包衣们抬起头,汗水在光溜溜的脑门上淌过。 目光看去,只见远处一朵乌云向这边飘来,渐渐勾勒成一道黑鸦鸦的长线。 “又要打仗了?”包衣们喃喃道:“又要抢楚朝了?” 对于他们而言,楚朝已经是一个很模糊的存在。但主子们从楚朝抢来粮食、钱财、人口,便有更多的奴才与自己一起干活,自己便也能过得轻松些。要是主子得了战功,自己或许可以跟着抬旗…… 倘若大清的土地更大些,自己便能过得再好些。 要打仗了,看起来是件好事。只是不知道这支骑兵要去抢哪里? 突然,有人喊道:“是楚军!是楚军……” “快逃啊!” 一道狼烟从西平堡内升起。 关宁铁骑奔驰的速度越来越快,刀与甲在阳光下泛起粼光,与辽河水面相印成趣。 巨大的号角声响起…… 僧库勒正在辽河边喂马喝水。 僧库勒的名字在满语中意为韭菜,他是镶白旗的出身,时年已经四十一岁,因年纪大了,腿脚又受过伤,便已经不再随军出征。 他如今虽然有五个包衣和一大片土地,但喂马还是习惯自己喂,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 此时听了号角声,僧库勒转过头一看,见到远远奔袭来的楚军,他不由愣了一下。 这些楚人懦夫还敢跑到大清境内来? 看来是没把你们打怕。 僧库勒下马是牧民,上马便是战士,一辈子打过好几次仗了,见此情况也不惊慌。慢条斯理地让马儿喝了水,摸了摸它的脑袋,道:“老伙计,跟爷去抢两幅盔甲回来……” 辽河畔,许多八旗旗丁跨上马,向西平堡奔去。 西平堡中,一列列骑兵鱼贯而出。 僧库勒策马到堡下,正见一队骑兵在收拢包衣,其中一个牛录他却也识得。 “萨喇,给我一张弓和箭筒。” 名叫萨喇的牛录回头看了一眼,笑道:“僧库勒,你儿子呢?” “出征去了。” “真好,等他回来你家又多几个白白嫩嫩的包衣……” 僧库勒抬头望了一眼越来越近的楚军,道:“别啰嗦,快给我。” 萨喇笑着让人将弓箭给僧库勒,又道:“别冲到前面,让包衣们先上。我在给他们发刀,你要吗?” 僧库勒拍了拍自己腰间的长刀,傲然道:“我有好刀。” 两人也不多谈,僧库勒踢了一下马臀,汇入旗兵的阵列。 他与周围的战士并不太熟,也未一起操练过,但一入队,他们便能感觉到彼此的信任与默契。 “来吧。让你看看旗人的勇武……” 西平堡外,包衣奴才们领了刀,汇成一个巨大的方阵。 他们身后,精壮的八旗骑兵昂然而立。 而他们身前,奔袭而来的关宁铁骑已狠狠撞了上来。 “杀!” “杀……” :。:m.x 第494章 老手段 关宁铁骑先是在小凌河彻夜一战,又辗转行军,绕到西平堡,两日来皆是嚼得又硬又干的干粮,他们已经有些累了。 但西平堡外成群的牛羊让他们打起了些精神。 “这些年都是建奴抢我们的!今天老子们来抢他们的!”王笑扯着嗓子大喊道。 他的声音早已沙哑,在秦家熏陶了这些日子,加上两日行军,他此时看起来像个非常没教养的土匪。 “抢他们的牛羊、粮草、女人……” 秦成业侧目瞥了王笑一眼,轻声喝道:“休要败坏我关宁铁骑的军纪。” “抢他们的!”四周大喝不止。 …… 嘶喊声中,王笑转向秦成业,笑道:“秦总戎可别忘了自己的出身。” 秦成业便不以为然地“哈”了一声。 他望了一眼辽河东畔,心道:“临老临老,再当回山贼罢了。” “抢他们的牛羊,抢了大玉儿!” 秦山渠大喝一声,策马冲出,一马当先便跃进包衣们的阵中,长刀落下,连斩数人。 血溅了他一脸,秦山渠望着眼前如此不经打的包衣,既觉他们可怜,又觉他们可恨。 但他是个大老粗,也懒得管这些,一心杀败这些包衣,冲到前面击溃真奴。 “你们别再当奴才了!”关宁铁骑开始大喊道。 秦山渠哈哈一笑,喝道:“老子来救你们了!要还想当奴才,休怪老子大刀无情……” 张栓落在包衣阵的中间。 他拿着刀,死死盯着前面的楚军,眼中俱是恨意。 他恨极了这些楚军! 张栓是河间府人,世代皆是农户,耕作于田间,七年前清军入塞,践踏过他家的田地,烧了他的屋子,杀光他的家人,掳了他为奴隶…… 看着父母妻儿惨死刀下,张栓恨过清兵,但再后来,一次次的酷烈折磨下来。他发现自己不再敢恨清兵。 “主子说的不错,我辛苦耕作,种来的粮草大半交给朝延,今日加摊、明日又加摊,亲手种的粮食都不够妻儿吃上一口饱饭。结果呢?楚朝官吏嚼着民脂民膏,楚朝将士喝着民血,却都不能保护我家人。要恨,也该恨楚朝这些吃我血肉,却不能保我家人的兵将……” 一边是惨无人理的磨折,一边是巨大的仇恨与怒火。张栓在两种巨大的痛苦之间煎熬了半年之后,一朝将仇恨泄在楚军身上,他心头的伤痛突然减轻下去。 他理所当然地恨着,理所当然地任凭主子驱使,活得越来越轻松,也越来越像猪狗。 至于河间府的家乡,似乎已经非常遥远。 他其实没想过要找亲自楚军报仇。但每次清军击败了楚军,他都会在心里告诉自己血海深仇,又报了一些了。 这样一想,他便又好过一些…… 但现在,楚军居然来了。 三万重骑,气势可怖。 张栓连脚根子都在哆嗦。 他面对着对面的长刀,有一瞬间在心中问自己真正恨的人是他们吗? 恨!张栓自己回答道。 “就是他们,吃我血肉,不能保我家小……” 张栓心里不停念叨着,用满是恨意的眼睛盯住楚军,提刀砍了上去! 一刀劈落…… 马蹄重重踏下来,将张栓踏成烂泥! “废物。”秦山渠啐了一口,策马继续前行。 一排排马蹄不停踏过地上的尸体……良久之后,有人驻马在张栓身边叹息了一声,道:“你看,他们至死都是个奴才。” “那他们能怎么办呢?”又有人说道,“他们也没办法啊。” “你倒是很有同理心,怪不得你祖父说你成不了名将……” “放箭!” 八旗军中一声大喝,无数箭支抛射而出。 箭雨猛然袭落,毫不留情落在关宁铁骑与包衣的军阵中,不论乱我,只是收割着性命。 “叮叮当当”的铁器交鸣中,时不时有关宁铁骑摔下马来。 但更大的惨叫声是从包衣阵列中发出的。 这些人没有盔甲,光着脑袋穿着单薄的衣物,在箭雨下如被风雨中的草一般倒下去。 鲜血浸染战场。 对于这些包衣奴才而言,前方是关宁铁骑的长刀,后方是八旗兵的箭雨,自己如同置身于屠宰场的牲口,任人宰割。 这一刻,人命甚至不如草芥…… “啊!” 有包衣大喊着逃离战场,往两边跑去。 又是箭雨袭落,将他们钉在地上。 “敢私逃者,杀无赦!冲上去,杀光楚军……” 僧库勒驻马而立,看着眼前的战场。 他是老兵,甚至不需要指挥就知道这仗该怎么打。 他在等着包衣们消耗掉楚军的体力。 到时候这三千余八旗旗丁冲上去,轻易便可轻溃十倍于己的敌人。 哪怕不能击溃,重挫他们的士气,再回西平堡据堡而守也好。 只要守两天,援军一至,这些楚军照样逃不掉……更新最快的网 良久,前方的土地一片血红。 看着战场上的情势,僧库勒收起弓,拔出刀。 差不多了,该让这些人见识一下八旗勇士的凶猛。 下一刻,只见前面的楚军忽然调头,向后撤去。 包衣们早被杀得没了士气,也不敢追,呆愣愣地站在那,将八旗骑兵堵成一团…… “嗯?这就逃了?” 僧库勒愣了愣,转头看去,余光中忽然瞥见什么。 他猛然回头看去,一时呆愣在那里。 只见辽河之上,几艘大船正艰难地撞开冰面逆流而上…… 接着,几艘船停泊在岸边,从船上奔下一个又一个骑兵…… 僧库勒猛然转过头,冲着西平堡上大喊道:“快!快!额真大人,快下令开炮!” “轰!” 巨响声轰然响起,数发炮弹从大船上飞来,轰然砸下来。 僧库勒眼看着一颗炮弹正好落在西平堡的城头,将那樽从楚军手上抢来的老旧大炮轰成碎片…… “轰!” “回堡!快,回堡里去!”萨喇大喊着。 大地都在颤动。 炮弹轰在八旗兵的阵列上,一阵人仰马翻。 僧库勒又回头一看,只见那边的关宁铁骑已然调过头,向这边狂奔而来。 没有人再去控制包衣们了,包衣的阵型猛然散开,无数人丢下武器抱头鼠窜。稍微逃得慢了,关宁铁骑便毫不犹豫将他们劈倒,踏过他们的尸体,向八旗兵不停地冲锋…… “回不去了!”僧库勒大喊道:“让额真大人关闭堡门!快!” 萨喇喊道:“闭嘴!我们会死的……” “死就死,快关闭堡门!勇士们,我们拦住他们。” 僧库勒高扬着刀,疯狂地嘶喊着。 他不畏死,他要拦住…… “轰!” 一颗炮弹正落在他脚边…… “啊!” 血肉的碎块打在萨喇脸上,激得他痛呼不已。 “快进堡!” 下一刻,关宁铁骑狠狠咬住八旗兵的尾巴…… 西平堡的大门,注定关不住了…… 王笑驻马望向辽河上卡在平阳桥下的笨拙船只,自语道:“看,我们的资本家又来了。” 秦成业斜瞥了他一眼,颇有些瞧不起地道:“你只会这一手?”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是啊。”王笑喟然长叹:“可惜逆行不到辽河上游,不然我多想一直用这一手。” 秦成业向东望去,知道往后的征途漫漫只能靠自己了…… :。:m.x 第495章 有垢者 攻城只用了半天,西平堡陷落已成定局。 王笑向秦成业道:“如何?我说了今日夺回此处,那便是今日。” 秦成业面无表情地策马走过。 他心中却在暗骂——这小兔崽子用炮比老子灵活,他娘的! 办法说来其实简单,守堡的敌军见己方只有骑兵,不必担心城陷,便想以逸击劳。西平堡上狼烟一起,己方的船只便只入海口溯流而上,用火炮旗兵慌乱,夺下堡门。 但办法虽简单,人心与时机的把握却难。 换成自己守城,肯定是不会出城野战的。王笑是算准了建奴的傲气与狂妄。 同时还要与那些海盗互相信任…… ——火炮笨重,以船来载。这么简单的方法,老子为何就想不到? 秦成业想着这些,却见从那大船上下来的三千骑兵纵马奔驰,策应关宁铁骑围杀旗丁,又将四散而逃的包衣们驱赶回来。 “你这支骑兵为何不配燧发火铳?” 王笑白眼一翻:“你当我的燧发火铳是捡来的?买也好、造也罢,难道不要时间?” 秦玄策亦是白眼一翻,心道:你可不就是从陛下武骧卫那捡来的…… 秦成业摇了摇头,提起马鞭指了指,道:“一看就是新兵,吓唬人可以,没有多大战力。” 总算是稍稍找回了些场子。 王笑也不在意,道:“所以还请秦总戎狠狠操练他们。” 秦成业哼了一声。 但当此情形,有兵员补充勉强也算好事。 过了一会,只见那些骑兵中一员大将策马而来,到王笑面前一抱拳,哈哈大笑道:“驸马如今已是侯爷了,哈哈哈。” “白老虎?竟是你来了?傅先生到莱州了?” 白老虎显然有些晕船,脸色都有些发青,朗声道:“是,王二爷让我来的……” 此时不便多谈,王笑点头应下。 …… 时近傍晚,西平堡上的黄底龙旗缓缓倒下。接着,一杆“楚”字大旗缓缓驻立起来。 旌旗招展,烈烈作响。 巨大的欢呼声猛然炸开。 “大楚必胜!” 三万人齐声高呼,仿佛地动山摇。 时隔二十年,自罗将军领三千人身死此处之后,楚朝终于重新占领西平堡,夺下平阳桥的控制权…… 天边残阳如血,西平堡外也是一片红土。 一时让人分不清是夕阳还是血迹…… 楚军驱赶着包衣们登上辽河边的大船。 这些人如牛羊一般被掳掠而来,亦如牛羊一般被赶上船。 故国还在,他们顶着光溜溜的脑门缩进船舱,不知自己这样回去算什么。 忽然,有人冲他们高喊起来。 “你们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吗?” 包衣们回头看去,只见西平堡上一个身影立在那里,捧着手又喊道:“我也怕死,我也想过要逃,但我更想活得像个人,而不是有一天像你们这样活着。” “要是像你们这样活,我宁可去死!” 远处高山上积雪初融,少年沙哑的声音回荡在辽河畔。 “去死……” “去死……”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回音在包衣们心中来回响着,突然有人蹲坐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 “爹、娘!” 他们痛喊着死去亲人的名字,尘封已久的回忆猛然重新翻滚上来。 家园遭毁,亲人丧命铁蹄之下,自己虽还活着,又哪里活得像个人…… 楚军与海盗们却只是无情地在他们腚上狠狠踹上一脚。 “哭什么哭,现在知道哭了?快给老子滚上船!” 一道道炊烟升起,空气中渐渐弥漫起烤牛羊的香气。 西平堡内有欢腾之声响起。 夜幕来临之前,却又有好几个大队骑兵欢呼着,扬起刀向沿着辽河奔腾而去。 他们的目标是辽河下流的村落,是皇太极明令禁止、最后却还是被旗丁建起来的一座座村落。 …… 夜幕降临。 王笑领着一队人出了西平堡。 才走不多时,却见秦玄策纵马跟上来。 “你去哪?” 王笑指了指河上的火光通明的大船,道:“我去见贺琬,有事与他交待。” 秦玄策扯过他的缰绳,道:“我有话和你说。” 王笑由着他将自己扯到一边,笑道:“秦总戎歇下了?” “嗯。” “趁今夜早些歇,接下来怕是没这样的机会。” 秦玄策道:“你怎么不让士兵们早些休整?” “他们不累。” “不累?”秦玄策又问道:“他们去做什么?” “找些粮食回来。” “找粮食?我们都没带辎重营。” 王笑叹息一声:“玄策啊,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他们去做什么,你允许的,对不对?” 王笑沉默了一会,点点头。 秦玄策道:“我不是心疼那些建奴,但,祖父虽是山贼出身,关宁铁骑却是向来军纪严明。此例一开,烧杀掳掠,军心就坏了。你知道堡内那些兵将现在做什么?一个个成了什么样子……” “不然呢?我能给他们什么?”王笑喝断道:“你以为他们为何随我们来?” 秦玄策一愣。 “你以为他们是为了报国?他们甚至不是楚朝的兵!他们吃的是秦家的粮饷,是秦家的家丁!如今他们随我们前来,忠心听从你祖父。可一旦东渡辽河,身陷建奴围攻,丢掉性命只是眨眼间的事情。你说,我拿什么来和他们换这一条命?!” 王笑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道:“你以为我在青龙河畔,对着卢龙卫的军户说那些‘天下为公’的话是为什么?我明知道那些人只在乎吃不吃得饱饭。那些话没有人想听,连你也说它‘无聊至极’不是吗?可我还是说了,为什么?” “那此话我不只是说给夏向维那样有所谓志向的蠢书生们听的,我要让那些军户在吃饱饭以后,还能想起这些。我要给他们套上一个所谓伟大的理想、所谓长久的希望。那是信念、更是纲领!你知道何为‘纲’?‘君为臣纲’的‘纲’,纲是拘束,是‘律’。一个人为了以后过得更好而努力拘束自己,是‘自律’,为的是他喜欢自律吗?为的便是心中那个不知会不会实现的盼望。同理,三万人聚在一起,我必须给他们最伟大的盼望,才能让他们恪守己身,为之不懈奋斗。如果给我时间,我确实能慢慢让他们军纪严明,奋不顾身无畏向前……但现在呢?我没有时间去给他们纲领与纪律。” “时不待我。我要以最快的速度调动他们的战意,让他们扑向沈阳,像狼一样去撕咬。那我只能让他们闻到血淋淋的肉味。我要让我的两支护卫骑和关宁铁骑这三支人马在最短的时间拧成一股绳,那能怎么办?除了让他们一起去烧杀抢掠,我还能怎么办?!玄策啊,我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别的办法,你祖父也没办法,你就不能像你祖父一般早点去歇息吗?” 秦玄策偏了偏头,望向西平堡。 他隐隐还能听到有女人用满语嘶喊着什么,听起来极是凄厉。 “那……我们和建奴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我们接下来所为,和他们入塞后的所做所为会一模一样。”王笑闭上眼,道:“相信我,我比你更不能接受这些!若如今是太平盛世,我愿活得很有道德规范。但乱世征战……永远比我们想像中更残酷。我们楚朝与建奴,自从互相征伐的一天起,就没有一方是对的,没有一方是所谓的‘仁义之师’,唯有胜者王、败者寇。赢的人才能活下来,如此而已。所谓……慈不掌兵。” 网首发 第496章 航海客 “慈不掌兵?”秦玄策喃喃了一声,愣愣看着王笑眼中的狠色。 对于秦玄策而言,战争的残酷他比王笑见识过更多。但他经历的战争是双方兵马的厮杀,而不是面对弱小平民惨无人理的欺凌。 建奴入塞多次,楚朝北方四省的惨状他也听过无数次。但只到今日亲眼所见,一声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真正入了他的耳,他才真正明白其中的残酷…… “但,你……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 “那你还想让我怎么办?!”王笑猛然喝骂道。 “你以为我看起来很轻松?你以为我愿意做这些?我难道不想呆在京城守着心上人们舒舒服服过日子?但,这楚朝已经病入膏肓了,亡朝灭种指日可待!秦玄策,你给我看清楚今日这西平堡里的一切!你再敢有一丝犹豫,来日这一切便会发生在锦州、在京城、扬州、南京……天下之大,你和左明心一个容身之处都不会有!” 秦玄策被王笑一推,摔在马下。 他武艺高超,比王笑不知高了多少倍,但这一刻竟是没反应过来。 马上和地上的两个少年彼此对视着,沉默下来。 王笑与秦玄策其实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这一点,左明心看得最清楚。 她曾在内心下过评断“玄策看似不羁,仿佛一身匪气。但其实心底善良;看似游戏花丛,但实则用情专一。他身上所显出来的浪子气,是用于在辽东的风气中掩饰自己内心的柔软。 至于怀远候,外表看似纯良听话,实则心机沉深;看似守正君子,实则多情风流。” …… 彼时,这样两个性子不同的少年互相看了一会,最后还是秦玄策先服了软。 “知道了,我只是想说:如今此例一开,关宁铁骑的军纪坏了,以后就再难改了……” “以后?”王笑却是依然冷笑:“没有以后了,我领着他们过辽河,便没想过活着回来。” 秦玄策一愣。 王笑抬手指着秦玄策,淡淡道:“你今夜便上贺琬的船,我让他送你去京城。” “我不走!”秦玄策吼道,“攻克沈阳我必是首功……” “谁告诉你我要攻克沈阳?”王笑道:“没有二十万大军携带大量的粮草、器械,没有一个稳定的后方、长期作战的布署,你还妄想攻下人家的盛京,做什么梦呢?我不妨直说,这次,我们就是去送死的。等入塞的八旗主力回援,我们就可以去死了!” 秦玄策张了张嘴,竟是说不出话来。 “你看,你成不了什么名将,你性子软又惯会吹牛,跟你叔叔们比起来也平庸。跟着去也没什么意义……登船回去吧,你祖父也是这个意思。” 秦玄策目光望去,只见王笑的眉头皱着,颇有些嫌弃的样子。 这几天以来,王笑时不时就要贬低他一顿,他之前只当是玩笑话,没想到王笑竟是真嫌弃自己…… 秦玄策只觉一盆冷水颇下来,心中涌起巨大的失望。 两场胜场下来,一腔豪情在胸中堆垒……到这一刻才明白,又是徒劳无功。 他脑中又想到左明心那一句“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下一刻,王笑挥了挥手,几个亲卫围过来,押着秦玄策,往河边的大船行去。 贺琬正一手架着一个算盘,另一只手在上面噼里啪啦地拨弄着。 “依返程时间存粮算,还可以再带两百七十一人,剩下的俘虏不许再上船。” “那……” “杀了吧。”贺琬吩咐道。 “放了吧。”有人说了一句。 贺琬回过头,便见王笑拾步上了甲板,还冲贺琬打了个招呼:“你好啊,资本家。” “侯爷要是把剩下这些包衣放了?那你们的行踪可就暴露了……” “已经暴露了,西平堡上狼烟一起,明日便有建奴大军赶到。”王笑道,“但,暴露了也好。” 贺琬点点头。 “西平堡的粮草你也派人运走,我不带辎重。” “贺某已经算过了,船舱就那么大,搬不完。” “知道了,剩下的我处理。” 两人寒喧了几句,王笑又道:“玄策就托你带回京城了,你照顾好他。还麻烦你去一趟锦州,带走秦家的老小妇孺……秦小竺必须带走。另外,告诉我大哥二哥,产业园的份额以及我手上所有钱粮,分一半给秦家……” “到时锦州城不要了?” “要不了了啊……” 贺琬望向辽河东畔,低声道:“秦成业卖了麾下三万男儿和宁锦防线,换了他一家人的富贵安稳?” 他说着,感到有些不齿。 王笑摇了摇头,笑道:“事情从另一方面看,又何尝不是秦成业与辽东兵抛掉性命,换来关内无数百姓今次免遭建奴主力屠戮?” 贺琬微微一愣。 “他是那样的人吗?” “谁说得清别人是什么样的人?事非功过,且由它去吧。” 王笑说罢,看着贺琬,脸色郑重起来,低声道:“那件事,准备好了吗?” “小珠儿……不对,你二哥亲自在办。”贺琬道,“送我登船之后,他便也准备启程。” “好。” 此事密,不必多谈,王笑便点点头,又摆了摆手。 成败便在此一举了啊。 他想了想,在甲板上坐下来,看着辽河的河水流淌。 “我有几件事与你交待。” “侯爷但请吩咐。” “别这么严肃,我只是与你闲聊。你是我大哥的朋友,我与你接触不多,但我极欣赏和看中你,我知道以后你将大有可为。”王笑缓缓道:“如今,已是十七世纪中叶了……” 贺琬有些听不太懂。 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在王笑身上,他能感受到一种伟大的前景。 这或许只是一种直觉,但就是这个直觉驱使着贺琬听从王笑所言。 现在,王笑也许要给他掀开幕布。 “一百多年前,大航海时代便已开始……四、五十年以前,荷兰、英国相继成立东印度公司。欧州已开始殖民主义,他们自组佣兵、发行货币,在世界各地建立殖民地,建立工厂,进行掠夺与垄断……” “现在,正是他们进行原始资本积累的时候,他们以武装占领、海盗式的掠夺、欺诈性的贸易、血腥的奴隶买卖……种种手段,从各国剥掠大量的财富。从黑奴、牙片、硝石,到茶叶、肉桂、棉花、靛青,只要是能带来财富的东西,他们什么都卖,也什么都抢……” 王笑说了很久,最后道:“整个世界的财富都在随船向欧洲汇流,这个过程也许要持续一两百年。” “你说,这手段是何等的肮脏与邪恶?!” 贺琬悚然而惊。 他仿佛看到了无尽的白银与黄金的海洋……与之相比,贺家那一点小小的家产根本就是九牛一毛。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只见王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块令牌和一卷明晃晃的圣旨,交在他手上。 “我此去沈阳,未必回得来,便先把这些交给你。” 贺琬伸出手,接过。 他以为这是自己领炮船来西平堡的奖赏。 但下一刻,王笑缓缓又说起来。 “从现在起,你和你的船挂上怀远侯的旗号,代表我们大楚王朝,我要你……不对,是父皇要你去……分一杯羮!” :。:m.x 第497章 身后事 贺琬是商人出身,又在海上经历生死,听着王笑说这些殖民之事,脑中想的更多的还是这件事能带来的财富。 贺琬爱的不是财富本身,他虽是庶子,但生在贺家,年少时衣食住行也未短过,若一辈子只想花天酒地,如今他手中的银子其实是花不完的。他更爱的是攥取财富的过程,扬帆惊滔骇浪之间,掌握他人生死命运,纵横四海压服列国,这件事本身便能让他享受到极大的成就感。 换言之,贺琬对殖民行径不排斥,反而是……激赏。 到底是哪个天才想出了这样的办法?竟能将商人的利益与地位提高到极致。 东印度公司……实乃吾辈之楷模! 他感到兴奋,可看着王笑一脸恼怒地痛斥肮脏与邪恶眼中似乎还闪耀着正义的光芒,贺琬这种兴奋便被压抑下来,甚至还稍微感到一些羞愧。 直到分一杯羮四字入耳,沉甸甸的令牌和明晃晃地圣旨塞进手中……贺琬不自觉便颤栗了一下。 王笑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摇了摇头叹道:“资本家的本性啊。” 贺琬已摊开那圣旨。 上面是风格端庄的小楷,气度雍容,圆润飘逸,跌宕有致。中段及末端均盖有皇家制诰之宝和广运之宝的方形印章…… “不用看了,这是假的。我让何伯雍写了许多贺表给父皇,收集来父皇的字迹与印章。”王笑道,“上面的内容也简单,以后你的船队代表的是怀远侯,是御封的皇商。嗯,吓唬一下别人还是可以的。” 他神情平静,仿佛伪造个圣旨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本来呢,弄个真的也不难,但我不在京城暂时操办不了。若我能回来,这假的便也是真的;若我回不来……你自己利用好它吧。记住,真正重要的是你的实力,以后若是你有强兵火炮,就算是父皇也要捏着鼻子认。反之,拿的便是真圣旨,也是任人宰割。” 贺琬抱拳,激动道:“贺某谨记。” 他想了想,却又问道:“侯爷,可是我只有一条商队,火力也不强。要与红胡子们争份额实在……” “我知道。”王笑抬了抬手,便有亲卫提着一摞册子过来。 王笑先拿起一本,道:“这是给你的……我二哥在登莱经营,可为你的倚仗靠山,他手上有银子,你们要不惜代价收购火炮枪支海船,组建海上力量。这两次载回去的战俘、俘虏早已被建奴杀破了胆,但你可以用他们为水手,也可以让他们在吕宋一带开恳田地种粮。这册子里有我给你的规划和海图,你按此行事,五年间或可成为郑家一样的海上巨寇。我们楚朝地大物博,只要时局稳定,朝廷支持,超赶欧洲海商不是问题。但……再说吧。” 贺琬愣了愣,却不伸手去接,只是问道:“侯爷你这是在……交待后事?” 王笑也不回答,自顾自地又道:“另外这一本册子是给大哥和二哥的,产业园的发展我其实早与他们说过,但这些日子又想到些要补充的,都写在上面。你记得要时常提醒他们,大力发展工业,与你的海上商队结合,运回原材料输出高价商品,才是长久的发展之计。胶东地小,种粮一年最多两熟,如今楚朝战乱不止,在胶东种粮恐怕不安稳,最好建立一片海外的产粮之地养兵……当然,具体还得看我兄长们调整。” “侯爷……” “这几封信,你让二哥替我送出去。”王笑说着,拾起几封信。 这却是分别给唐芊芊、缨儿、钱朵朵、淳宁的…… “侯爷。”贺琬又唤了一声,道:“你何必要亲自去沈阳?” “你扬帆于海多年,经验是拿命换回来的,我代替不了你出海。同理,我是楚朝的驸马、是楚朝的怀远侯,父皇让我督抚辽东,便没有人能替我领着关宁铁骑攻沈阳。”王笑道:“一人有一人的责任,一人也有一个的命。” 贺琬道:“你我见面不过数次,我却看得出你有多少抱负,为这天下社稷又想过多少。若非是殚精竭虑为社稷考量,你何以有如此多这样的想法?!那你就不想带着我们这些人一起去去做吗?终有一日,我们楚朝将重回鼎盛。我楚朝船只过处,四夷竞相臣服,无人敢撄其锋!侯爷不想亲手去实现这些吗?” 贺琬说到激动,又道:“我不要看着这册子纸上谈兵,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夷人坚船火炮之利,也不是我凭一本册子能对付的……” 王笑微微蹙起眉。 贺琬自觉有些语无伦次,郑重地盯着王笑的眼睛道:“贺某愚钝,还请侯爷时时提点。请侯爷坐镇此船指使辽东战事,不必亲身犯险。” “我比你惜命。”王笑道:“坐镇指挥?等到天亮,各处建奴兵马一至,关宁铁骑便成了陷入重围的孤军,坐镇船上还如何指挥?这一次,不去是不行了,八旗主力入塞,不仅是关内百姓再次生灵涂炭……唐中元马上要东征,宣府、大同直面其锋。一旦建奴再次围京,京城又从何处抽调兵马?到时,覆灭只在旦夕之间。我没办法了啊。甚至,要是建奴更狠一些,连自己的盛京城都不要的话……这种情况我甚至不敢想。总之,必须我亲自去,搅到它天翻地覆,让八旗主力不回援都不行。” 他说着,拍了拍手中的册子,叹道:“二哥刚到山东,我们这一切景望才刚刚开始。若是渡不过这道坎,那一切也就结束了。当前是死局,唯有不要命才能挣出一丝生机,你们才有徐图发展的可能。” “侯爷怎么不想想你只有活着才能力挽狂澜?!” 王笑指了指西平堡,笑道:“力挽狂澜的是无数人,守西平堡的罗将军和他的三千兵士,穷尽一生为社稷争取了一年时间的卢公,这世上有像无数他们那样的人。明日我与这三万骑兵东过辽河,也不过是成为这些人当中的一份子。若我回不来,以后便看你们的了……哪怕你们也失败了,没关系。两百年、三百年,这个家国始终会有人站起来。”更新最快的网 贺琬一愣。 他觉得王笑大概是疯了。 他张嘴还想说些什么。 “你闭嘴!听我说,时间不多了。”王笑道:“若是唐中元夺下京城、问鼎社稷。两种可能,第一,他若打得过建奴,可以让我两们兄长领着你们投靠过去。但你切记,万不可让他禁海。闭关锁国之弊端,我不说你也明白。关于此事我有一封手书,让我兄长交给芊芊,她会帮忙促成。另外,你们要想办法把淳宁和齐王送到海外……” “第二,若是唐中元还是打不过建奴,那情况便复杂了,我一条一条与你说吧……” 辽河水拍打在船身,河边的草窝又结了一层冰。 远处,一队队骑兵欢呼着归来,汇入西平堡。 甲板上,王笑一点一点交待着身后事,却感到对生命的无限眷恋。 终于,天色将明之前,西平堡内一声嘹亮的军号吹响。 “唔,秦老头起床了。”王笑说着站起身,在贺琬肩上一拍,“后会有期,资本家。” 贺琬愣愣站在甲板上,看着王笑下了船骑上马。 “侯爷,活着回来。” 王笑也不转头,随意地抬起手挥了挥。 “知道了,两个月后来此处接我。” …… 火光猛然在西平堡内亮起。 “带不走的粮草全部烧掉!” 一声声喝令远远传来…… 接着,一列列骑兵鱼贯而出,策马踏过平阳桥。 天光便在这样的行进中一点一点亮起来。 辽河上的大船笨拙地调过头,顺流向海。 突然。 “轰!” 炮弹从船上飞出,轰然落在平阳桥上! 大桥晃了晃,扬起无数烟尘,又缓缓落入水面…… 辽河东畔,三万骑兵转头看向河面的残垣,看向烟火冲天的西平堡,鸦雀无声。 寂静中,王笑策马跃上山坡,提起刀大喝道:“此去,不破建奴誓不回!” 稍稍的安静之后,三万骑兵猛然大喝起来,声浪滔天。 “愿随侯爷死战!” “吾等必死战不退!” “死战!死战……” …… “抢他娘的!” “抢了大玉儿……” 一股豪情涌在王笑胸垒之间。他深吸一口气,正想再说些什么…… 忽然,他揉了揉眼。 阵列之中,他看到秦玄策高扬着长枪,正嘶声力竭地大喊着。 娘希匹!这小子是怎么从船上跑下来的? …… 三万铁蹄飞驰与辽河平原广阔的大地上。 秦玄策背绑长枪,策马与军阵之间,心中意气激荡。 “哈哈哈……” “胸中有誓深于海,肯使神州竟陆沉?!” 第498章 围与援 锦州城。 有探子回报,建奴再次从义州出兵,兵围锦州。 秦守仁并不慌张,关宁铁骑三万余人虽已离开,锦州城却犹有四万守城步卒和五千骑兵。 事实上,辽东从来不缺兵员,缺的是战马、粮草、刀盔、火药……但今年粮饷刚送来,粮仓还算充盈。 “败军之将凭啥觉得自己能打下锦州?竟还敢来围?他娘的。” 军帐中有人骂了一声。 秦成业带走的多是秦家‘山’字辈的,锦州城内留下的便是秦家‘玄’字辈的子弟,这些人辈份高于秦守仁,但对他倒也服气。 别的不说,秦守仁是家中嫡长曾孙,其祖战残、其父战死,他自己又是秦成业一手调教。便也没人想跟他去争什么。 ——就算以后做了家主,不也还是守着这破城,天天吃大肥肉…… 秦家子弟粗豪,说话也不会有什么遮拦,这一群汉子坐在一起议事,坐姿五花八门,脚臭熏天。 “要老子说,那奴贼就是看祖父不在,觉得我们好欺负。不如趁他们渡小凌河,我们出去干他一下!” 说话的叫秦玄恭,秦山渠的儿子。 秦玄恭早年间使用的火铳炸了膛,丢了自己半条手臂。他却也不以为然,平日依旧一幅马马虎虎的模样。 便有应他道:“干个屁!都是步卒,被建奴一突,跑都跑不掉,回头再丢了城。” “那你说啥办?” “守着呗,现在粮食够吃,又不是奴酋亲自来,看那小奴贼打得下来?” 秦玄恭骂咧咧道:“又他娘的守,这一天天的尽是给人围在这破城里,憋也给老子憋死了!” “你趁早憋死,老子看你就心烦。” “老子说错了吗?前些年在宁远让人围了一整年,没多久又在锦州让人围了三年。回头粮食又他娘的吃完了,老子不是饿死就是憋死。”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那你想咋滴?” “老子能咋滴?老子这辈子就是被围起来的命!恨不得找人干一架。” “你是不是想跟老子干一架?!” 秦守仁抚额不已,劝道:“六叔、七叔、十一叔……你们别吵了。” “对!祖父交待过,听小守仁的。守仁你说怎么办?” 秦守仁叹道:“依侄儿的意思,当此情形,不宜妄动,我们据城而守。” “娘的,说了跟没说一样。” 秦玄恭挠了挠头,站起来转身出了营房。 秦守仁看着他的背景,又是叹了口气…… 翌日,建奴攻城。 秦家子弟们站上城楼一看,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这……他娘的,小贼奴不是让祖父打得丢盔卸甲吗,哪又来的怎么多人马?” “是蒙古插汉部的族人……那边是他们驱赶来的辽东流民……” 秦守仁目光眺望着围城的敌军,心中估算起来。 正红旗收拢余部,大概找回近三千旗丁,又从广宁调动旗丁,依旧凑成五千八旗兵主力,同时又带了六千插汉部蒙古骑兵为策应。 另外,阿礼达收拢绿营溃兵、驱赶辽东流民、又从周围抽调包衣,竟是硬生生重新凑出了四万余人的步卒攻城…… 秦守仁不由暗暗心惊。 秦玄恭道:“好在没听老子的出城野战。” 才说完,他不由指着北面跳脚道:“看……他娘的,他们搬火炮来了。” 只见小凌河畔,几门黑黝黝的火炮正被人推动着缓缓向锦州城移来。 “怎么办?!小守仁,你派骑兵去拦截?” “这……城内只有五千骑……” 更重要的是,这五千骑还有两千是王笑的护卫骑。 秦守仁便转头看向刘一口。 “刘将军……” “不宜出城。”刘一口道。 “那怎么办?!”秦玄恭大咧咧骂道:“祖父也不知怎么想的,好好的锦州不守。把骑兵都带到哪里去了……” 阿礼达盯着锦州的城头,眼中俱信心。 他有信心拿下锦州,但心中顾虑的却是西平堡。 昨日西平堡上的狼烟一起,一座一座烽堡便相继燃起粮烟,将消息递过来。 对于阿礼达而言,去援西平堡不如尽快拿下锦州。 但到夜间,探子飞马来报——西平堡已陷。 阿礼达当即便做了布置。 “爷会加紧攻打锦州,让广宁守军随时关注楚骑动向,一旦秦成业回援,劫断他的道路!爷到时马上调头攻楚骑……再传信给各处墩堡合围。” 这是围点打援之策,亦是皇太极常用的策略。阿礼达不信秦成业能舍弃锦州…… 此时,大军围逼锦州,阿达礼心潮澎湃。 接下来,要么秦成业回援,让自己一血前耻;要么自己拿下锦州,控制秦成业全家,让其跪在自己脚下! 下一刻,快马奔来。 “报!多罗郡王,楚骑已东渡辽河!他们烧了西平堡存粮,炸毁平阳桥,往……往盛京方向去了……” 阿礼达愣住。 “盛京?” 接着,他手中的马鞭重重抽在那名探子脸上。 “蠢东西!你探的假消息。他们怎么可能攻盛京,既无步卒,又无攻城器械……当秦成业是傻子吗?!再去探!” “多罗郡王,楚骑确实往盛京去了……” 阿礼达还待再打,勒克德浑拉了他一下。 “阿浑。秦成业可不是傻子,他是一个疯子。” 阿礼达怒气稍减,问道:“你的意思是?” “不怕能打的,就怕不要命的。”勒克德浑向南望去,自语道:“这是要逼我们的主力回援啊,用楚人的话说,叫‘围魏救赵’,哈哈,可笑我们盯着锦州一城一地,人家的目光却在整个两国战事……” 阿礼达气极反笑,讥道:“就凭这三万人?异想天开。” “凭他们自是不能撼动盛京分毫。但,阿浑还记得我们的任务吗?”网首发 阿礼达一愣,一股凉意自脚底泛上来。 “配合主力入塞、牵制楚朝辽东兵马。”勒克德浑苦笑道:“我们一直没把这个差事当回事,觉得秦成业是只老乌龟,不敢妄动。我们太想立功了,结果反倒让楚骑从眼皮子底下钻过去,玛法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们两个完了,都完了……秦成业这是用他全家的命换我们俩的命……” 阿礼达怒不可遏,吼道:“还没完!我们调头,击溃他们。” “来不及了,他们全是骑兵,我们追不上了。就算击溃他们,功劳也只会是硕托的,是郑亲王的……” 阿礼达听了气愤不已,鼻翼张合,却是说不出话来。 勒克德浑的独眼眯了眯,沉吟良久,方才道:“全力攻城,我们继续拿下锦州!” “还拿这个破城?” “拿下锦州,逼降秦成业。”勒克德浑道,“这是我们将功抵过的唯一机会。” 阿礼达依旧怒火攻心,提着刀便向帐外走去。 外面,几个包衣正在他给擦拭盔甲。 阿礼达长刀狠狠劈下,几声惨叫响起。 血渐在盔甲上,也溅了他一脸…… 至此,他才觉心中怒火消散了些,喝令士卒全力攻城。 “全力打下锦州!爷要杀了秦成业全家!” …… 等阿礼达再转回帐内,却见勒克德浑还在沉思。 “阿浑,你的门路……是睿亲王吧?”勒克德浑问道。 阿礼达眼神一闪,若不可觉得点了点头。 “我们去封战报给他。” “现在?”阿礼达道,“都还寸功未立……” “我想来想去,那个楚朝驸马不可小瞧,必须将他的意图告知入塞的主力。” “但,如果依你所言,那不是正合了他的意?” “再晚,罪责就全是我们的了。”勒克德浑独眼中精光闪烁,缓缓道,“也许,我们能把坏事便成好事……比如,让睿亲王先回来……” 第499章 第一步 没有大规模骑兵,使锦州城在清兵的包围下陷入了被动。 火炮的轰鸣几乎响了整整一天。 守军有些气馁地发现,自己的红夷大炮并不如建奴的助威大将军炮。 锦州城有炮二十门,其中十一门是从广东海域打捞起来辗转送至锦州,九门由葡萄牙工匠制作。 这二十火炮驻守辽东多年,曾多次重挫过努尔哈赤大军。但到如今,它们已垂垂老矣。 与之相反的是,清军的火炮一直在不断改良。 楚延光三年,清军绕道大安口,叩关入塞,经遂州俘虏了一批葡萄牙炮匠;延光五年,皇太极仿制大将军炮成功,设立乌真超哈炮营;延光六年,楚东江镇旧将孙仲德于登州发动叛乱,乘炮船投靠清廷,叛乱中葡萄牙工匠殆尽;延光十二年,清军已有六十门助威大将军炮…… 相消彼长之下,双方的战力差距便直接反映在今日锦州城这一战。 阿礼达这次是铁了心要拿下锦州。 这一天,攻城战一直持续到亥时,锦州城下留下无数尸骨与碎石。 楚军连夜修复斑驳破碎的城墙,整治伤员…… 秦守仁一直忙到丑时,他却也不去歇,反而是回府沐浴更衣。 但发现一身的血腥味怎么也洗不干净,秦守仁微微一叹,又给自佩上一个香囊,接着,他迈着拘谨的脚步往后院走去…… 蔡家祖孙住的院子依然雅致静谧,仿佛丝毫未受战火影响。 “又要见他?”蔡念真皱了皱眉,道:“祖父,孙女不想见他。” “就当是为了你爹。”蔡通禹板着脸道。 蔡念真便轻轻在桌上拍了一下,不耐烦道:“烦也给他烦死了。” 蔡通禹仿佛没听到一般,自语道:“今夜他必定还会来。呵,战事焦灼,竟还有这等闲心……还是年轻好啊。” “有什么好的。” 蔡通禹并不理会她,再次自语道:“让这样心性未定的孩子为统帅,秦成业这是在揠苗助长,若是董济和在还好些,可惜秦成业自断臂膀。担不起重担非要让个孩子担,他便是要毁了……” 说话间,听着院外微微有响动,他便又道:“去吧,你哄住他便是。” 等蔡念真离开。蔡通禹自己也支起身,执着烛火往后面的书房走去。 书房中,却是坐着一身盔甲都染着血的秦玄恭。 “玄恭啊,久等了。” “舅姥爷这么晚唤我过来何事?”秦玄恭道:“我还得在城楼值守呢。” “老夫也是忧心锦州城的战事。”蔡通禹抚须道:“可需老夫去信一封,让犬子领兵来援?” “这种事舅姥爷问我做甚?如今又不是我作主……” 院子中。 秦守仁小心翼翼问道:“你祖父可睡了?” “睡了。” “你放心,我就是死,也一定要守住锦州,保你无恙。” “哦。” 蔡念真深深吸了一口气,撇了撇嘴。 秦守仁本以为这样一句话能让她感动不已,没想到她只是这样“哦”了一声,他便有些无措起来。 “念真啊。” “怎么不叫我姑姑了?” “我……我比你还大五岁,又没血亲……我不愿叫你姑姑。” “随你吧。” “你生气了?”秦守仁愈发无措。 “没有。你别拉我,男女授受不亲。” “我知道,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明正言顺娶你……” 话音未了,蔡念真打断道:“娶我?你怎么娶我?也不想想我们差着辈份。” “我……”秦守仁咬了咬牙,神色坚决地道:“我不管!我们是真心喜欢。凭什么因为我曾祖父与你姑奶奶的婚事,便要坏了我们的姻缘?” 蔡念真扫了他一眼,愈发觉得其人笨拙无趣。 她心中又想起王笑那幅丰神俊朗的模样来,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那一场相逢,终究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呵,求而不得,求而不得…… 思量着这些,蔡念真忽觉眼睛有些酸,自己低下头,轻声谩念道:“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秦守仁不知何意,有些讪然地挠了挠头。 过了一会,蔡念真从袖子中掏出一个荷包,丢在秦守望仁怀中。 “送我的?” “嗯。” “你绣的?”秦守仁大喜,道:“绣得真好,念真……” 突然,有个极煞风景的大嗓门喝道:“秦守仁!你怎么回事?!” 秦守仁大惊,转头看去,只见秦玄恭立在阶前,抬着独臂怒气冲冲地指着这边。 “七叔?我……” “你他娘的让驴踢了脑袋是吧?大敌当前,你跑来……他娘的,老子都不惜的说你,跟我去见大伯父。” “七叔,你听我说,我们是真……” “老子听你说个屁。” 蔡念真忙上前拦着秦玄恭,道:“七哥,你放过我们吧,守仁他……” “他不懂事,你读过书的也不懂事?快让开,别回头老子伤到你。” 秦玄恭轻轻拨了一下,却没想到蔡念真一跤摔在地上,痛叫一声,眼中已是泪水涟涟。 “你做什么!”秦守仁大怒。 秦玄恭愣了一下,手便向秦守仁拍去。 “做什么?带你去见大伯。” “嘭”一声响。 “要动手是吧?!” 两个皆是技艺不俗,打起来拳风阵阵。秦守仁初时还收着力,却被秦玄恭一拳打在面门上。 “大哥当年死战大凌河不退,何等英雄盖世,居然竟生下你这样的孬种……” “别提我爹!” “知道自己不成器了?孬种……” “秦玄恭!闭上你的臭嘴!” 秦守仁怒火上来,一拳重击在秦玄恭胸口。 秦玄恭内甲还未解,这一拳下来反而是秦守仁自己破了皮,手上血乎乎一片。 到此时,秦守仁方才冷静下来。 “七叔,你就放过我们吧……” 秦玄恭只是呆呆站在那里,接着,有血从他嘴边流下来,然后整个身子缓缓倒下去。 嘭的一声,魁梧大汉摔在地上,再无半点声息。 “七……七叔……” 秦守仁看了一眼自己血肉模糊的拳头,脑中“咣”的一声,只剩下一片空白…… 回廊上,蔡通禹看着这一幕,收起嘴角的冷笑,缓缓张开手掌,任由烛台掉落在地上。 “咣当” “守……守仁,你你……你这是做了什么?” “呜呜……祖父,你帮帮守仁吧……” 次日,建奴攻城之势依然凶猛。 秦守仁守在城墙上,望着那炮火轰鸣,数万人互相厮杀的场面,忽然觉得这一切是那么遥远。 “东面城墙有建奴爬上来了!快……” 耳畔似乎有人在嘶声喊着什么。 秦守仁脑中却只有一片混沌。 蔡念真的娇颜、秦玄恭的尸体、静谧的院落、血与火的战场……旧日的营帐中,永远是一片闹哄哄的混乱景象。 “小守仁……” 再也没有秦玄恭那幅粗犷的大嗓门了。 连尸体也已经悄悄运过城楼。 “七叔遇刺了,城中有建奴细作!”网首发 “对,就是建奴细作杀了七叔!” 秦守仁在心里一句又一句地念叨着。他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 突然,有人重重推了他一把。 “秦守仁!你怎么回事?!快调人守东城啊……” 战场上的每一刻似乎都成了折磨。 秦守仁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他想见见蔡念真…… 战到午时,建奴的攻势稍歇。秦守仁与士兵们倦缩在城墙后面,捧着干粮一口一口地嚼。 忽有一名蔡家的家丁过来低声道:“秦将军,请跟小的来……” 随着那家丁一路走到东墙附近的一座小民房里,秦守仁目光看去,登时惊喜地身子一颤。 只见蔡念真提着个食盒,正将一碟碟菜往桌上摆。 “念真……” 蔡念真捋了捋耳边的碎发,低着头道:“你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 民房残破,秦守仁坐在破板凳上吃着菜肴,只觉这是世上最好的地方。 他一颗不安的心也似乎平静下来。 ——至少,自己还有念真…… 过了一会,蔡念真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忽然皱起眉。 秦守仁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何伯雍正领着人拆卸房屋、搬运木料,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 “那是礼部主事何大人,何次辅的儿子。夏先生让他帮忙做点事。” 蔡念真一双柳眉皱得愈发深,忽然跺了跺脚便跑了出去。 秦守仁一愣,忙放下碗跟上…… 第500章 又一步 何伯雍最近很烦恼。 这一趟差事,又苦又累不说,还经常有性命之忧。 这才来锦州多久,这城就被围了两次了! ——“都怪爹,得罪谁不好,非要得罪王笑,受罪的却是我。” 何伯雍想到自己活到四十多岁,在京城要受父亲和妻子的白眼、在关外要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每每有‘独怆然而泣下’之感。 当然,想这些也没用,他也只能继续委屈巴巴地做事,听夏向维的吩咐统计城中木料。 一个六品官要听一个举人的吩咐,这似乎很可笑。 但在这锦州城……何伯雍知道,自己敢不听,刘一口便一刀砍了自己。 “作孽啊!” 何伯雍心中长叹,恨不能冲回京城问问何良远:“爹你连儿子都护不住,当这次辅有何用?” 下一刻,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便跑到他面前来。 何伯雍眼前一亮。 “这位姑娘……” ——这位姑娘你莫非是被老夫的风采所吸引? 果然,那姑娘开口便吟了一句:“一片红叶锁深秋,相思作赋断肠柔……敢问这是何大人作的诗?” 何伯雍大喜。 竟有这样的事? 他一瞬间就明白过来了。 ——王笑果然是个贼心不死的小混帐,跑到锦州来也能勾搭这样的小姑娘。偏偏人家姑娘写了诗,小混帐知道自己字丑,不敢回,让老夫来写回诗…… 现在漏陷了吧?人家姑娘看上老夫的才华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果然是,书中自有颜如玉,古人诚不欺我! “敢问姑娘可是……欲翻红叶裁新句,却见关山画晚妍?”何伯雍抚须笑道,自觉答得颇妙。 这一瞬间,他脑海中想了许多。 他甚至还想起了左明静。 眼前的小姑娘比起左明静虽还差了几分气韵,却也很是秀色可餐…… 下一刻,一道耳光重重抽在何伯雍脸上! “啪!” 何伯雍一愣,目光看去,只见那姑娘眼中俱是怒气与恼意。 这…… “老货,也不看看自己的德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呸。” 蔡念真一巴掌摔出,心中怒气犹觉难消。 她想到祖父对自己说的“马上要变天了,你是总兵的女儿,不必再怕那些文官,次辅的儿子又如何?” ——但,自己就算是总兵之女又如何?想要的终究还是得不到。 蔡念真心念至此,再看何伯雍那样子,只觉索然无味。 脑海中的雍容少年早已不知去向何处,像一场支离破碎的梦…… 想着想着,她抹了一把泪,转身就走。 “念真……” “别跟来。” 何伯雍抚着脸,极有些茫然。 这事……演得哪一出啊? 他转头看了看蔡念真那窈窕的身影,不自觉又眯了眯眼。 ——小娘们,你有病吧?在锦州老夫弄不了你,回了京老夫自有更好的…… 这样的神情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何伯雍眼里。 在左府,王笑便见过他以这样的眼神看左明静。 而现在,秦守仁也盯住了何伯雍的眼睛。 片刻之后,何伯雍收回目光,看向秦守仁,又是一愣。 “哦?秦将军也在……这些木料运到东城?” “不错。”秦守仁道。 何伯雍被他看得颇有些不自在,摆手道:“刚才是一场误会,让秦将军见笑了,见笑了。” “何大人请跟末将来。” “这是……要去哪里?” “跟末将来就是了。” …… 城墙上铺着未干的鲜血,城墙下是堆积的尸骨。 何伯雍越走,腿肚子打颤得越发厉害。 “秦将军,本官……本官是文官,帮忙处理一下后勤是可以,但我是不上战场的。” 秦守仁也不应话,箍着他的肩膀不停往前走。 “你们都下去,我与何大人有军情商议。” “是。” “商议军情?秦将军,本官不懂兵事啊……” 秦守仁抬起手,指向前方浩浩荡荡的敌阵,道:“再有一小会,建奴又要攻城了。” “哦。” 看着那阵势,何伯雍感到浑身的寒毛都在颤抖。 “秦将军,还是让本官先下去吧。” “好啊。” 何伯雍一愣。 下一刻,秦守仁附在他耳边,冷冷道:“你会作诗?‘相思作赋’是吧?” “秦……” 一只手在何伯雍腰间一推! “啊!” …… 耳畔的风呼啸,身下是无数的尸骨和林立的刀枪,何伯雍至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就因为爹得罪了王笑,害得自己被带到辽东,今日才会遇到这两个疯子! “这辈子,悔生作何良远的儿子……” “噗”的一声闷响,一具身体摔落在尸山之上,除了身上的官袍,与无数惨死的无名小卒别无二致。 “何大人!何大人被建奴射中了……”城墙上有人高喊道。 又过了一会,无数人蜂涌上来,踩在何伯雍的尸体上向上攀爬。接着,烧的滚烫的粪水猛然泼下。 那一身鲜丽的官袍也渐渐与别的褴褛衣衫毫无二致…… 锦州城漫天的战火延展开来。但说穿了,也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人心中求而未得的欲望和野心。 而战场的背面,依然是这些欲望与野心不停延展。 “念真,我为了你,就连当朝次辅之子、六品官都敢杀。” “我让你杀他了吗?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 “我……好吧,你别生气了……” 一双男女说着话,蔡通禹缓缓走出来。 “守仁啊,你太冲动了。王笑那个学生,名叫夏向维那小子已经怀疑你了。一步错,步步错啊……你让老夫还怎么帮你?” 夜色中,蔡通禹语调缓慢地说着。 “王笑留下夏向维和刘一口在锦州是为什么?为的就是控制秦家!控制秦家要怎么做?首先就是要对付你,偏偏你又留下这许多把柄……” “还有建奴如今这攻势,你能守得住吗?知道为何所有人都说听你的吩咐?守住了,功劳不会是你的,但锦州一旦失守,罪责便全在你身上,明白吗?” “姐夫为何带着关宁铁骑与王笑出城?这是存了心思要投靠王笑。你以为他留下你是想把秦家交给你?你想想,他最疼的是谁?秦玄策、秦玄书。玄策就不说了,送到京城、娶左家的闺女。玄书呢?他是秦山河的儿子,姐夫以前有多疼秦山河你又知道吗?就算那小子投降了建奴,姐夫可曾有骂过他一句?这些年又是怎么待玄书的?但凡有好的东西,他是给你还是给玄书?如今这两个孩子他都带上了,独独留下你……呵,嫡曾长孙,秦家有人真把这当回事吗?” “你们长房为了守辽东,山海成了残废、玄坚战死,只留下你这个自幼失怙孩子,无依无靠的。前些年他们就叫嚷着要给你说亲,说来说去,那些歪瓜裂枣哪个是你能入眼的?与左家联姻、与我们蔡家联姻,哪一桩又有你的份?你如今都二十有二了啊,谁家这岁数的男子还未成亲?但有人给你作主吗?” “就这你样,还想跟老夫求娶念真?差着辈不说,她可是我蔡家嫡女!” “这次,老夫可以帮你设计除掉夏向维、刘一口,以及王笑留在城中的两千兵马。但往后你休再招惹我家念真……” 一直到秦守仁失魂落魄地离开,蔡念真才摇了摇头。 “祖父这样待他,未免太残忍了……” “呵,老夫这是在救他。”蔡通禹淡淡道,“看着吧,往后秦家最有出息的还是这小子。” 蔡念真抿了杯茶,显然颇为不屑这句话。 “出息?半点城府也没有。” “那看跟谁比吧。”蔡通禹叹道:“不得不说,我孙女的眼光不错,可惜降不住那人……” “祖父!” “哈哈,莫要生气,祖父这不是在教你如何降住他吗?记住,他为你做的越多,他就越离不开你……” 蔡通禹说着,闭上老眼,微有些得意地低声道:“今日为你杀个六品官又如何?一旦越陷越深,往后金鸾殿上的陛下他都可以为你杀得……” 第501章 查清楚 锦州城外,正红旗大帐。 “给睿亲王的战报传出去了?”阿礼达问道。 “传出去了。”勒克德浑说着不由笑了一下。 “走的哪条路?” “经宁远,过山海关,直接送往蓟镇。” “哈。”阿礼达讥笑一声,嘲道:“蔡家祯……楚人尽出这样的背主奴才。” 勒克德浑眼中亦满是讽意,抬起手中的一封信报,道:“昨夜在战场上捡到的箭信,阿浑知道是什么内容吗?” 阿礼达不识汉字,挥了挥手,道:“你直接告诉我。” “蔡通禹就在城内,今晚他便会在城中夺权,同时他已去信给蔡家祯,让其以援兵之名入城。到时,这父子俩愿给我们献上楚朝新任蓟辽督师的人头,以及……整个关宁锦。” 阿礼达眉毛一挑,大喜过望。 “成了!皇上费十年之功也未办完的事,我们俩做成了?哈哈,让秦成业这条老狗敢轻离锦州。” 勒克德浑摇了摇头,叹道:“皇上要的是关宁铁骑,得蔡家祯,不过是一半功成。这一次,我们还是功过半掺。” 阿礼达听了,脸上的喜色便又褪了下去,狠狠啐了一口。 “那就先拿下锦州,回头再宰了秦成业与王笑!” 这一天,清军终于放缓了攻势,守军大松一口气。 夏向维从城楼下来,走向刘一口的营帐。 刘一口肩上又中了一箭,正由大夫换药,嘴里骂骂咧咧不停。 “夏先生,建奴今日攻势不急,是要做什么?” 夏向维却不回答他的问题,皱眉道:“秦玄恭死得蹊跷。” “这每天成千成千的死,你管他一个蹊不蹊跷,过几日老子也要死了。” “看起来是建奴细作在他酒里下了毒,然后一刀插在胸口。但我发觉,他饮了两次毒酒……为何要饮两次呢?” “你还懂医术?” “略通一点。”夏向维道:“还有,他不像是死在城楼上的……对了,何伯雍的死也很奇怪。” “何伯雍,哈,死了就死了呗。” “但……往后我得自己写文书了。”夏向维轻轻叹了一声。 “那你说,谁干的?” “刘将军觉得呢?” 刘一口一愣,粗眉一拧,道:“要老子说,就是蔡通禹。” 夏向维笑了笑。 “这锦州城内但凡有事,你便认为是蔡通禹。就因为他劝过秦总戎投降?” “对啊!” 夏向维道:“但蔡家若真要降,早就可以降了。” 他沉吟良久,喃喃自语道:“如何才能利益最大化呢……” “夏先生?” 夏向维回过神,道:“蔡家祯怕是要来了,等宁远援军一至,我们拿下蔡家父子……” 两人低声商议了一会,刘一口又问道:“宁远军又怎么对付?” “只要秦家在,宁远军生不出乱来。”夏向维道:“我得去与秦小将军谈一谈。” 夏向维才转身,忽然想起了什么,皱眉道:“刘将军请让手下兵马戒备,如今这事不对,秦家子弟当中怕是有人有问题。” “那我派一队人护送你去。” “也好。” …… 刘一口包扎好伤口,又吩咐手下两千兵将戒备起来。 但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夏向维回来。 他眉头越皱越深,愈发感到事情不对劲。 “报!刘将军,城中守军围了我们的营地!” 刘一口猛然拍案,迈步出营。 …… 带兵围住护卫骑营地的是秦家两个子弟,秦玄彪与秦玄炳。 这几日来,刘一口与他们并肩守城,也是义气相投。但此时双方剑拔弩张,彼此脸色都不是太好看。 “两位这是在做什么?”刘一口道:“莫非你们也投了建奴不成?” 秦玄彪冷着脸,道:“刘将军,把夏向维交出来。” “夏先生?” “难道刘将军是真不知道?”秦玄炳眼中有些讥意,喝道:“夏向维杀我七哥,证据确凿。” “放屁!秦大嘴巴绝不是夏先生杀的。” “哈?毒死我七哥的毒药已从夏向维屋中搜出来,我们质问于他,他却领人逃出秦家。事情如此清楚,你还要坦护他?说,你们是不是同谋?!” 刘一口大怒:“他不逃等你们杀吗?你们若无心守城,只管与老子直说,休来这一套!” 秦玄炳喝道:“我看是你们想要投奴!怀远侯带走关宁铁骑往沈阳去做什么?安知不是为了投敌?怎么?现在让你们对我秦家下手不成?” “秦玄炳!你脑子被狗吃了。这显然是有人在陷害夏先生,设计离间我们……” “是与不是,让我们搜过营地再说!” “你敢?!”刘一口拨刀喝道:“退出去!” “你当老子不敢?”秦玄炳拔刀大吼:“让夏向维出来,一切便知!” “十一弟。”秦玄彪喝了一句,道:“稍安勿燥,小心中了有心人的算计。” 他说罢,转向刘一口,又道:“刘将军还是请夏向维出来将事情说清楚为好。还有,也请你让手下兵马放下刀刃。” “夏先生真不在我营中。”刘一口愈发焦急起来,郑重道:“请两位让开道路,刘某带人找到夏先生,必给秦家一个交待。” “我安知你不是要在城中作乱,开城迎奴军?” “你不信老子?” “大敌当前,为满城人的性命考虑,秦某不敢轻信任何人。”秦玄彪道。 刘一口深吸两口气,盯着秦玄彪看了一会。 事实上,他也不敢相信秦玄彪。 秦家当中必有问题,夏向维生死未卜,他不能让这两千人就这样被围在这里…… “老子又怎知不是你们要借机杀了我们投奴?” “刘将军不信我?” …… “老子没功夫跟你们废话,让开!” “放下刀兵,让我们搜营!” “你他娘的……”刘一口还待在言,便听城中有呼喊声响起。 众人转头看去,皆知道那是秦家在搜捕夏向维。 “让开!” “刘将军要想出营,便从秦某的尸体上踏过去!” “你当老子不敢杀你?” “来啊!” 双方愈发剑拔弩张,诸人脑边的血管跳个不停。 刘一口握着刀的手尽是冷汗。 他绝不能让夏向维死,但也不敢轻易与锦州兵马真的冲突…… 城中呼喊声愈急,留给他选择的时间并不多了。 冲营?还是不冲? 蔡通禹端坐在椅子上,听着家丁来回禀报消息。 “报老大人,秦玄彪兄弟还在与刘一口对峙。” “夏向维领着人向牢房方向逃了,应是要去找董济和……” 蔡通禹抿了一杯茶,笑道:“他倒是聪明。” “等半柱香时间,再把消息告诉秦守仁。” “是!” 蔡通禹倚在椅靠上,手指敲了敲,不急不缓。 蔡念真不由问道:“祖父怎么不急?” “老夫急什么?” “秦家和官兵还没打起来呢。” “会打起来的。” 蔡念真又问道:“那夏向维劫出董济和又怎么办?” “那就让他劫出来。” 蔡念真皱眉道:“祖父不是说要助秦守仁除掉夏向维和刘一口?” “你还当真了不成?我们要除掉的可还有秦家。” “但有了董济和,事情就败露了。” 蔡通禹笑道:“不错,夏向维看得明白,如今的秦家,他唯一能相信的便是一直在牢里的董济和。其人有才智,威望也够。他一出来,必能为夏向维洗清冤屈。但,败露的不是我们,是秦守仁。” “……事情又不是我们做的,是秦守仁一个人做的。现在秦家还怀疑我,一旦查出真相,只怕这些人又要大吃一惊喽。” 蔡通禹说着,似乎颇为开心。 “但,要是秦守仁供出我们呢?” “不会的,他不会束手就擒。哪怕万一他败了,这些事他自认为是为你所做。把我们供出来的话,那他杀秦玄恭、杀何伯雍还有什么意义?他又算什么?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一条路走到黑,谁知道了这个秘密就杀掉谁。夏向维、董济和、刘一口、秦玄彪、秦玄炳,两千人,三千人,一个一个的杀过去……” 蔡念真摇了摇头,轻声道:“真蠢。” “老夫有心算计他,他逃不掉的。”蔡通禹道:“王笑不愧是在京城与老狐狸们过过招的,可惜,他的计划被你听到了。城中只留下一个夏向维,这年轻人不是老夫的对手,他唯一的破局方法是一人把所有事担下来。但他要洗清自己,那从大局上他就已经输了。他越是查,秦守仁越急,越被老夫所掌控。” …… 接下来,事情正如蔡通禹预言的一样。 “报,夏向维已劫出董济和。” “很好,董济和必会想办法混入秦家查。去,暗中掩护他们,把秦守仁杀秦玄恭的人证交出去……” “是!” “他们已出了秦家,往刘一口大营去了。” “去,把消息传给秦守仁,告诉他,要想不被千夫所指,哪怕调动守城大军也要拦住夏向维。”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是。” “安排炮手上城头,准备趁乱炮轰刘一大营。” “是。” “再安排一个神射手,找机会打死秦玄彪,切记,留下秦玄炳。” “是……” 蔡通禹一通布置,又捻着长须低声沉吟道:“还有什么纰漏没有……对了,秦山海。” “去,带人把秦山海的院子围好,别让人打扰了秦大爷的清修。” “是。” 他这才觉得万事俱备,却还是道:“真儿也再替祖父想想,此事不得马虎。” 蔡念真却有些走神,支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蔡通禹一连唤了两遍,蔡念真才回过神来。 “祖父?” “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 蔡念真低下头,心中恨恨地想道——等回头秦家完了,该怎么处置秦小竺那丫头呢? 那边蔡通禹已支着膝站起来。 “老夫也得亲自去了,得再开导开导守仁这孩子。” 他提了提袖子,气定神闲地踱步出门,还轻唱起诗来。 “一贤可作万里城,一人可当百万兵……勿谓儒生论迂阔,臣之肝胆与人别……” 第502章 有几层 冷汗从刘一口额间流出来。 他握着刀,几次想下令冲营,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让我去找夏先生,此事我们必会给秦家满意的交待。” 刘一口连‘老子’都不说了,目光盯着秦玄彪,满是真诚。 秦玄彪道:“我们会找到夏向维问个清楚,请刘将军下令让兵士放下刀和火铳。” “夏先生死了怎么办?” “只要他不是凶手,秦某保证他不死。” “你保证个屁,你根本就不信他是清白的!” “我是不信!”秦玄彪道:“证据确凿。我现在只想知道,刘将军知不知情?这是不是怀远侯的意思?” “放屁!必是有人陷害他。” 秦玄炳喊道:“五哥,别跟他废话,先拿下再说……” 忽然,一声惨叫响起。 刘一口转头看去,只见远处一行人正在向这边奔来,身后是一拨一拨的追兵…… 伊德勒背着夏向维、提着董济和,脚步飞快地跑着。 此时一群护卫死伤颇多,仅余下寥寥六个护着两个读书人奔向刘一口的大营。伊德勒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硬是扛着两人跑到现在。 忽然,箭雨再次激射而来,身后的六个护卫接连惨叫。 “嗖……” 顷刻之后,又是一阵箭雨。 伊德勒耳朵一动,一把掷出董济和,迅速转过身放下夏向维。 “夏先生快走……” “伊德勒!” 随着夏向维一声悲呼,伊德勒身子晃了晃,缓缓往下倒去…… 董济和一把拉住夏向维,向刘一口奔去。 ——这种关头,你还管这蒙古人。 夏向维回头深深望着地上的伊德勒,眼眶发红。 ——我费了多大劲才把这个成吉思汗的子孙调教出来,现在也不知他死了没有? “不要打!不要打!” 董济和嘶声力竭大吼起来。 “都不要动手!” 远远的,又是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策马而来的追兵再次张开弓…… “救人!杀过去!”刘一口早已大喝道。 “砰!” 火铳声猛然响起。 追兵阵列中爆起一团团血花,一片人仰马翻! 刘一口手中长刀劈下,秦玄彪连忙持刀一挡。 “当!” 一声重响。 刘一口迅速调转马头,径直纵马跃过栅杆,向夏向维与董济和奔去…… “关内兵马反了!动手!”秦玄炳大喝一声,提刀便向刘一口追去。 在他身后,锦州守军长枪如林,大吼着向护卫骑扑去。 “杀啊……” 所有人各自的动作几乎是在白驹过隙的一瞬间完成。 双方剑拔弩张的气势猛然崩开,一场大战一触既发…… 不远处的高楼上,秦守仁死死盯着这一切,只觉呼吸都已停住。 他分不清自己是希望他们动手还是不希望,只恨不能亲自扑过去杀掉夏向维与董济和。 冷汗不停流淌下来…… 下一刻,忽听董济和大吼道:“都别动手!” “都别动手!玄恭是秦守仁杀的!” “……是秦守仁杀的!” “咣!” 秦守仁脑中像是被炸开了一般,当场愣在那里……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三代先辈拼死留下的英名,自己一生付出的一切,都完了…… 良久,有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这点小事你都办不成?孩子,你没有退路了啊……” “秦玄恭是秦守仁杀的……” 董济和本不想将这件事公知于众。从秦成业、秦山海到秦玄坚……董济和不管是看谁的面子,他都愿意让秦家私下处置秦守仁。 他只想先消弥守军与护卫骑的争端,避免这场内部冲突。 但,在这样一触及发的爆乱面前,董济和没有办法了。 这一瞬间,他只能将这个真相喊出来,才能震摄住所有人…… 近乎失控的场面停滞下来。 无数双眼睛猛然盯向夏向维与董济和身的追兵。 追兵们茫然无措地互相看了一眼。 “我们是奉命行事。”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寂静中掺杂着窃窃私语声。 有人喃喃道:“不可能!他是大将军的孙子,是玄坚将军的儿子……” “不可能的……” “董先生骗人的,他被老将军下了狱……” 秦玄彪转过头,愣愣看着董济和。 他不相信。 比起凶手是秦守仁,他宁愿相信凶手是夏向维。 但董济和哪怕被秦成业下了牢,他在秦家诸子弟心中也是亦父亦师的存在…… “董先生,我是你看着长大的,你不要骗我。”秦玄彪喃喃道。 “我不信!”秦玄炳吼道:“祖父是要把家业交在守仁身上的。” “老夫有证据。”董济和长叹一声,缓缓说道。 秦玄彪愣了一下,忽然发觉有凉意从背后袭来…… 小楼之上。 “老夫也没想到,你会把事情办砸成这个样子,如今连蔡家也牵连进来了,还如何收场?!” 蔡通禹接着又道:“除非你今天把这些人都杀绝了。要不然,干脆便投了满清。满清之势,别人不知道,你戍守辽边多年还能不明白?老夫早想投了,这些年若不是你曾祖父执意拦着,安知老夫如今没在那边得个爵位?这些不提了,我老了,不在乎这些,临走只希望念真能有个托付……没想到却被你小子牵连进来!” “我……” “你是秦家长房嫡孙,又是锦州守将。如今投降,往后必能混个王侯。但老夫看你是个迂腐的,必定不敢……呵,不然我将念真许配于你又何妨?反正满人也在不乎辈份……” 秦守仁如遭电击,身子猛然一颤! 蔡通禹目光如击,见他竟还是不应,不由摇了摇头。 “还不明白吗?你祖父、你父亲为楚朝做了这些,换得过什么?再看看秦山河如今是何等风光?所谓忠君报国,正是骗你这样的傻子的。算了,老夫也看不上你这木鱼脑袋,你自生自灭吧!” 蔡通禹说罢,转身就走。 他嘴角微微带着笑意。 他知道,这种时侯,秦守仁万般离不开自己。 自己一走,对于秦守仁而言,便像是抽走溺水者最后一块救命的木板。 果然, “蔡家祖父,你别走……” “怎么?决定好了?” “容我……再想一想……”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蔡通禹讥道:“大丈夫行事须雷厉风行。自古能成事者,那个不是心狠手辣之辈?!你若还要想,此事便罢……” “好。”秦守仁大喝一声。 他只觉一阵虚脱。 “好。”蔡通禹一拍掌。 下一刻,大地一震! “轰!” 火炮声猛然响起。 秦守仁冲至窗边一看,只见护卫营石木翻飞,一片人仰马翻…… “你……你设计好的?!” “不错,但如今我们已是一根绳上蚂蚱!你没有退路了。” 蔡通禹眼中俱是冷意,又道:“下令吧,秦大将军……” “轰!” 一颗炮弹在护卫营中炸开。 场面再次混乱起来。 刘一口好不容易才勒住惊马,看向秦玄彪喝道:“谁下的令?!秦守仁还是你们?!” “不可能的……”秦玄彪喃喃道:“他不可能的这么做的……” “砰!” 秦玄彪身子一晃,摔下马来! “五哥!” 秦玄炳下意识地大喝道:“刘一口!你疯了,明知道不是我们开的炮……” “不是老子……” “他们打死了玄彪将军!杀啊!”混乱中忽有人高声喊道。 “杀啊,他们打死了玄彪将军……” 双方兵将都在清军的攻势下坚守数日,今天又对峙了良久,都是精神最压抑的时侯,此时这一炮竟是如将他们脑中的堤坝炸开了一般,有人脑袋一热,便随着高呼声下意识冲杀上去。 被控制住的场面再次失控起来…… “都停下!停下!” 夏向维与董济和嘶声高喊:“是秦守仁在离间我们……” “他们要陷害大将军的孙子!怀远侯投了建奴,要对付我们锦州兵……” 混乱中,董济和深吸一口气,不再喊话,而是冲上前,拉着刘一口交待起来…… “砰!” “砰!” 火铳声中,一个个藏在军阵中趁乱鼓动的兵卒倒下去。 “都不要打了!”双方将领各自高喊着,努力将动乱压下去…… 好一会儿之后,他们才刚刚控制住局面,忽然巨大而整齐的脚步声响起。 所有人转头看去,只见数不清的人马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更新最快的网 秦守仁与蔡通禹策马而行,缓缓到军阵前。 “秦守仁!你疯了?!”秦玄炳声嘶力竭地喊道:“你杀了七哥,杀了五哥,到底要做什么?!” 秦守仁也不搭理他,目光越过一个一个人,似乎根本没有在看谁。 他抬起手,指向前方,喝令道:“你们在做什么?!” 秦玄炳喝道:“秦守仁是叛徒!拿下他!” 士兵们微微有些骚动,执着长枪犹豫起来。 秦玄炳焦急道:“六哥、九哥、十五弟……你们听我说……” “王笑把大家都卖了!”秦守仁喝断道,“老将军带着关宁铁骑随王笑走了,他已经不要你们了!他带着他最看中的子弟、最有战力的兵士乘着大船逃了!秦家往后的荣华富贵,他已经寄托在秦玄策、秦玄书身上,你们还算什么?!” 场面一静。 “你们身后的的山海关、宁远城,都已经降了。锦州已经是座孤城,一座注定守不住的孤城!我的叔叔们为了他们自己的身后名,一直骗着你们、哄着你们去卖命,他们要把你们带进死地!与秦家的声望葬在一起。只有我,只有我才能让你们活下去……” “秦守仁!”秦玄炳大喝道。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秦守仁的心腹亲卫们将一杆杆火绳提起来,对着秦玄炳众人。 秦守仁接着道:“秦家养了你们一辈子。现在,曾祖父抛弃你们。但我,秦家的嫡系子孙,我不会抛弃你们!我祖父、我父亲向来最爱兵如子。你们若肯信我,我必带着你们大富大贵地活下去!” 阵列中有人高呼道:“吾辈愿追随秦将军!” “愿追随秦将军……” “好!”秦守仁扬起手,喊道:“三将军如今正在清廷,他们答应我们,只要投降,饷粮三倍!来年攻下关内,人人皆有封赏、土地!关内的孬兵是什么样子你们清楚,杀他们如宰鸡杀狗。现在,一世富贵就在眼前,你等可愿与我共取?!” 秦玄炳目眦尽裂地看着秦守仁,千言万语涌到喉头,竟是说不出话来…… 下一刻,巨大的呼声爆发开来。 “吾等誓死效忠秦将军!” …… 成了! 蔡通禹欣喜欲狂! ——秦成业侵占蔡家兵权,秦家牢牢把着锦州兵心五十年。但又如何?如今自己控制住秦家的长房,一样能把失去的夺回来…… “有挡诸君富贵者,杀!” “杀光他们,我们开城门,迎清兵,共富贵!” 秦守仁手一抬,指夏向维刘一口所在之处,喝问道:“有谁不愿降?!” 到这一刻,他还是希望秦玄炳这些人能服软下来。 大家都投了降,污了名声,自己那些事也许就翻篇了…… “老子不降!”秦玄炳嘶声喊道。 “是吗?”秦守仁心中极是失落,他转过头,看着亲卫们手铳上的火绳燃尽,像是看着这一世的温情都被燃尽。 “砰!” 刘一口一把拉过秦玄炳,退回阵线之中。 “杀!” 下一刻,却是秦玄炳手上一员家丁转过刀头,狠狠向自己的主将砍去…… “你们都疯了?!” “玄炳将军,对不起了,我想活着……” “保护将军!” 刘一口、秦玄炳又是护着夏向维与董济和不停向后退。 他们只觉背上皆是寒意,甚至不知道己方军阵中哪些人可信,哪些人不可信…… 秦守仁终于咧开嘴笑了一下。 他至此,才感受到‘心狠手辣’带来的强大。 果然,那些忠君爱国都是用来骗傻子的…… 突然。 一声大喝似在天边炸开。 “孽畜!” 秦守仁身子一颤,转头看去,登时呆在那里…… 这一瞬间,像隔了一辈子。 “大……大将军……”阵线中有老卒喃喃着,忽然‘嘭’的一声跪在地上。 “大将军!小的终于再见到你了……” “大将军……小的是铁岭童老五啊,你还记得小的吗?” “吴鸿达拜见大将军!大将军,你说过要带小的回抚顺老家的……” …… 蔡通禹嚅了嚅嘴,握着缰绳的手忽然一抖。 “我分明布置了……这残废……他……他是怎么出来的?” …… 混乱中,夏向维忽然咧开嘴角笑了一下,若有所悟。 “第一层是我,失败了……那这是第二层……老师啊,你到底有几层?” 蔡念真绣着花,忽然手指一疼。 她想起祖父问自己还有没有纰漏。 ——那天,王笑有几句对话其实自己是听不懂的,后来也就略过去了。 “老师为何放心把这样的事交给学生?” “你有一层高的修为,就盖一层高的楼吧……” 第503章 秦山海 蔡通禹目光看去,只见几个家丁抬着一顶步辇向这边行来,一个小姑娘扛着大刀走在前头,那刀上还带着血,颇有些威风的样子。 “秦小竺?” 蔡通禹一愣,心道:“老夫竟把这丫头忘了……” 之所以忘了,大抵是因为秦小竺在京城待了半年,回来没几天又受了伤,天天关在自己屋里养伤,装得好像自己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一样。 蔡通禹也实在是没想到……这几万人血雨腥风的事还能让个十六岁的丫头片子搅和? 更重要的是,依这小丫头的行事风格,听到消息跑出来大吵大闹打一通才是正常,怎么就会第一时间想到找秦山海?又怎么能有那样的魄力直接杀人闯院将秦山海搬出来? 思及至此,蔡通禹的目光一转,落在秦山海的身上…… 步辇上身体只剩下一半,双腿和一支胳膊都已经不在了,那一张脸看起来比蔡通禹、秦成业都还要苍老。 蔡通禹几乎认不出这是秦山海。 ——那一年,阿姐给秦成业生下第一个孩子,自己当时才十七岁,到现在还记的蔡家在山海关大宴三军的热闹场面。一转眼,竟是都成了风烛残年的老头和残废了…… 如果秦山海没倒下,秦成业也不会在古稀之年依然提刀上马征战不休。 秦山海作为秦、蔡两家联姻的第一个孩子,蔡茂勋和秦成业都是极力栽培。秦山海也未辜负他们,从第一次从戎开始,他便显出大将之质。 哪怕楚朝大军在各任督师手中每每大溃,秦山海的部众却依然在逆境中打出过耀眼的战果,曾斩杀过努尔哈赤的儿子汤古代、代善的儿子岳托…… 李建如任辽东时,秦山海甚至还曾将建奴逼得不敢直面其锋,皇太极第一次绕道蓟门入塞,既是战略,其中又何曾不是被逼无奈之下背水一战的选择。 八旗入塞,关内千里江山都成了赤土,当年李建如的是非功过早已难以评述。但那时的秦山海已经在他权责范围内做到了最好…… 而这一切荣耀,随着炮火,戛然而止。 这些年来,随着楚与清的此消彼长,关宁铁骑一退再退,所有人心中的惧意一点一点增长,似乎早没有人还记得曾经或死或残的人。 所谓的大将之质,仿佛流星一闪…… 步辇缓缓向前移。 秦山海的目光在一张一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庞上移过去,他这双眼,曾见过上百万人的死亡。 这一刻,无数记忆呼啸着,纷至沓来! 萨尔浒、抚顺、沈阳、广宁、大凌河……一片片腥红的战场,一支支扬起的手,然后,轰然一声炮响,便是漫长的寂静…… 依秦山海的伤,他原本是活不下来的。 若非当时的辽东督师王桦臣身边带着名医张源,秦山海本可以在那时候就死的。 但他还活着…… “拦住他!”蔡通禹猛然一颤,终于反应过来。 “快!拦住他……” 队伍前方有兵士执起火铳,对准了秦山海。 “谁敢动大将军?!” 军阵中有老卒们大喝着,重拳将抬铳的家丁打倒在地。 这些人还在行伍,如今基本已成了校将,此时声声大喝,震得麾下士卒不敢妄动。 新老士卒们相互峙起来。 秦山海的步辇行到军阵前,有人让路,有人不让,一个一个老卒便走上前,将拦路着一把推开…… 蔡通禹眼睛一缩,喝道:“秦守仁!下令,杀了他!” 秦守仁张了张嘴,有些愕然。 “杀了他,不然你就完了!自古能成大事者,弑父杀兄者少吗?现在你不过要杀一个根本就没养过你的祖父。成者王、败者寇,往后你功成名就,谁还在乎这些?!快下令!杀了他……” 秦守仁身子一颤,他目光望去,隔着军阵,他看到秦山海已看向自己。 祖孙二人对视一眼,秦守仁如坠冰窟…… 蔡念真从王笑屋里出来那一天,秦家院里有姑嫂闲话:“怀远侯在爹屋里聊了一夜,也不知聊了什么?” 聊什么呢? “秦总戎坐镇辽关多年,一朝轻离,恐生变故。”王笑问道:“我们离开之后,锦州可以交给谁?” 彼时两人才商议过要带上哪些人、送走哪些人,这事对秦成业并不容易,老眼便稍稍有些发红。 “子孙不肖啊。”秦成业微有些叹息,“老子家里能镇得住场子的,只剩下……长子秦山海。” “我能否见他一面?” “他不见客。”秦成业哼道:“玄坚死了他都没露面,能见你吗?” “也许他就是能见我呢?”王笑道,“我有个故事想跟他说。” “小兔崽子当自己是谁。” 王笑也不在意,笑了笑,自说自话起来:“在遥远的西方,曾经有个人名叫霍金,他浑身上下只有三个手指头能动……” “闭嘴,这故事老子不爱听。”秦成业打断道。 他说着,站起身将床板一掀,露出床下的暗道。 “人多眼杂,你从这里出去,到了后面自有人领你去山海的院子。” 王笑才要爬进去,却听身后秦成业又淡淡说了一句:“就算你能说动他,也还是让守仁先试试吧,那娃儿缺些历练……” 此时战阵上,秦守仁看着秦山海。 他已经很多年没见到自己的祖父了,几乎都忘了祖父的存在。 耳边是蔡通禹不停地在说着什么。 “杀了他,事情便成了。你看这些老卒现在叫得欢,秦山海一死,他们谁都不敢动。从此你麾下将士只会惧你、怕你,你的每一道命令他们都只会服从……”更新最快的网 秦守仁手指颤了颤,他似乎想将手抬起来,一双手却仿佛不是自己的。 蔡通禹愈发有些焦急,又道:“蠢材!杀掉他算什么?冒顿你不知道,吕布你总知道吧?杀董卓、夺貂婵,但谁敢说他不是豪杰?声名孝义不过云烟过眼,正是无毒不丈夫。世人看你,终还是看你有多少功业。今日只要你一声令下,这乱世任由你大展拳脚……” 话术还是那样的话术,但这一次,蔡通禹的语气中少了最打动人的那点东西。 就连他自己,气势也已经虚下来。 秦守仁额上的冷汗不停流淌…… 如果此时陷入秦守仁这个境地的是钱承运,他都不用蔡通禹劝,便会毫不犹豫抢过火铳亲手打死秦山海,然后领兵投降。甚至还能在这个瞬间把接下来的出路都想好……比如,往后哪怕是用强也一定要娶了蔡念真,再借此夺取蔡家兵权,拥重兵以提高自己在清廷的地位,从此南下征伐,累积功勋、裂土封王。更有甚者,羽翼丰满之后与清廷分庭抗礼也未可知。 这是许多人都走过的路。眼下的局面,对于这些人而言,根本算不上困境。 但可惜,秦守仁不是这样的人…… 隔着军阵,秦山海也看着秦守仁。 许多年未见,他几乎认不得自己的孙子…… 那夜里王笑的语话在他脑中回荡。 “秦大将军避世不出,还有一部分原因也是怕给守仁添麻烦吧?久病床前无孝子,若要他来服伺汤羹、把屎把尿,你恐他费尽心力,误了往后的前程……” “但秦总戎这个曾祖已经为你这点血脉做得够多了,现在你这个亲祖父也该出来尽尽责了。” “秦家诸子婚事,皆是与辽东或京中大族联姻,秦总戎不愿守仁受这种掣肘,守仁不想娶的他都推掉,仅是为他的婚事便得罪过不少人;当时要送子弟入京时,秦总戎本想送去的是守仁,却怕他性子吃不住京城的风波诡谲,为此忧心不已,最后选了玄策……” “这一次,关宁铁骑出征必是九死一生。我问他想留下谁?他第一个说的就是守仁。一样是亲手带大的孩子,玄书想见他父亲就让他见,玄策性子野管不住便随他去,秦总戎唯不肯让守仁去死。但他又担心守仁太安逸难以在这乱世成器,于是打算让其镇守锦州。这一战并不难,等我们在沈阳搅出声势,建奴自然会退,到时我会安排人来接秦家老小妇孺。只是,万一出了乱子,我需要你站出来收拾场面……” 秦山海没想到,自己真的要‘站’出来。 他本以为王笑多虑了,秦家不需要让一个残废站出来。 步辇不断前行。 他闭上眼,不再看秦守仁,只是摇了摇头。 “下令啊!杀了他……”蔡通禹声嘶力竭。 秦守仁愣愣看着秦山海,又试图张了张嘴。 此时若是何良远陷在他这种境地,毫不犹豫便会反手一刀砍下蔡通禹的人头,跪下来恸哭流涕,大呼自己是被这老贼蒙蔽,必会痛改前非。就冲他战死的父亲,秦家依然会放过他。往后该得到的还是有办法得到。 但秦守仁也不是这样的人…… 秦山海已到了他的面前。 只剩下半个身体的老人猛然睁开眼! 王笑的话语还在秦山海脑中回荡。 “秦总戎答应出征,提出哪些条件你知道吗?其中一条,不论以后这天下是楚朝的还是瑞朝的,我必保秦守仁承袭秦家的伯爵之位,我王笑有一日富贵,便保他一日富贵……秦总戎甚至思虑到哪一步呢?他说就算哪天我坐了天下,也得给秦守仁一个丹书铁券、世袭罔替的王。” “这是你秦家、包括秦总戎他自己在内的三代人用命填出来的功勋。他要交给秦守仁,交给你秦山海的血脉!” …… ——眼前这个,就是我的血脉?! 秦山海睁开眼,看着秦守仁,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三代人前扑后继,三万铁骑冒死闯入重围,换你一个坐享其成?! 他猛然抢过秦守仁手中的长刀,一刀斩下! 三代英魂终作土…… “祖……” 秦守仁开口想唤一声“祖父”,却永远也唤不出来。 血飞溅开来,喷洒在步辇上。 一颗头颅“咚”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 只剩一条手臂的老人已用尽全力,再也握不住那柄长刀。 长刀缓缓倒下去,像是什么东西坍塌了一般。 随着这一声‘当’,四野寂静,当场两万多个士卒鸦雀无声…… 良久, 秦山海开口,却只有八个字。 “军法如山,谁还敢犯?!” 第504章 蔡家祯 “蠢材!白痴!” 蔡通禹已避得老远,心里骂个不停。 ——秦守仁实在太蠢,隔着那么远、隔着那么多兵,也能让人慢吞吞地走到前面?那么大一个壮汉,也能让一个残废随手抢了自己的刀、一刀把自己砍了? 废物! 自己偏偏找了这么个废物作帮手…… 心里虽然骂,蔡通禹动作却极快,一边收扰自己的家丁,一边喊话鼓动起秦守仁的亲卫。 “老夫已让人开了城门!清兵马上便要入城,宁远军马上便要来。你们还要冥顽不灵,随着这些蠢货送死不成?想想将到手的富贵前程……” “军法如山,谁还敢犯?!” 一声大喝猛然在军阵中响起。 “是大将军!大将军真的回来了……” 一个个老卒涕泪纵横,操起刀大吼道:“来!行大将军的军法了!” “毛小六,你要杀玄炳将军,是为临阵叛变,军法处置!” 刀光一闪,阵中一颗人头落地。 “军法处置……” 一颗颗头颅掉落在地上…… 蔡通禹几乎不可置信。 千言万语才展示出的锦绣富贵,竟是让秦山海八个字打得烟消云散? 十年前他知道秦山海有这样的威望。当现在,已经是楚延光十八年,是清崇德九年了啊…… “清军马上要进城了,宁远军马上也要到了。想活命的趁早投靠老夫,还能得一份建功立业的机会,官升三级、饷银三倍……” 秦山湖并不去看蔡通禹。 他虽只说了八个字,却是他用尽一生挣出来威望,是无数个与士卒生死与共的日夜,是无数场并肩血战的默契…… 远远的,有人从四面八方跑过来。 “真是大将军出来了吗?” “大将军真的肯露面了吗?” 随着类似这样的喊问,一个又一个的老汉往营地奔过来。 他们大多四五十岁,个别最老的已有近七十高龄,其中也有三十岁左右但断了臂膀或残了腿的汉子,身上皆是寻常百姓装扮。 “大将军,你还记得小的吗?老将军放小的卸甲归田了,但小的……小的已经没有家了啊!归田到哪里去呢……” “大将军,你不该放小的出营啊。若是小的当年还在,说什么也不会让你……让你……成了这个样子……” “大将军,小的日日到秦家院子后面,就盼着……能再见你一面啊……” 蔡通禹望着这些或老或残的汉子边跑边嚎,很有些无语。 “疯子!蠢材!一群老废物围着个残废哭嚎。” 这般想着,他心知再难降住更多秦家将士,迅速扯过缰绳,领着家丁向城门飞奔而去! ——老夫还没有输,等清兵和宁远军一进城,老夫要你们都去死! 马蹄飞快。 身后有人清喝道:“老东西,哪里逃?!” 便有兵马向这一股人围追上去…… 夏向维一直在皱眉苦思。 ——很遗憾,但自己这一层确实是败了。而且还不知道为什么败了……蔡通禹到底是何时抢了先手? 因为这个失败,秦玄恭、秦玄彪接连身死,锦州伤亡惨重,这让夏向维极懊恼。 如今平了秦守仁的叛变,锦州城却还是难守…… 但在夏向维想来,送走秦家老小之前,王笑必不会让锦州失守,毕竟秦小竺还在城里。 那么,第三层在哪里呢…… 下一刻,躺在那的伊德勒缓缓睁开眼,伸出一支带着血的手,打断了夏向维的思路。 “伊德勒!你还活着?!” “夏先生,上苍在保佑我……你说……是不是我洗掉了一点罪孽?” “……不错。” “太好了……我要……继续给世间带来……和平……” 夏向维点点头,用手轻轻拍了拍伊德勒的肩。 一句话到嘴边,他忽然一皱眉,于是探手入怀。 ——咦,忘带了,那句拗口的话是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算了,随便说一个吧。 “安答。”夏向维一脸温和严肃地说道。 伊德勒眼睛一亮。 “安答?啊,安答!大家……都是安答……” 锦州东城门。 安静了一天的清军突然在夜色中发动了攻势。 随着吱吱呀呀的声音,第一道城门被人缓缓打开…… 厮杀陡然激烈起来。 火光猛然亮起,顷刻间便带着血色。 阿礼达站在战台上,望着城门处的交战,又时不时将目光转向西边。 “宁远军还未到,现在攻进去太折损兵力了。” 勒克德浑道:“老奴才提前让人开了外城,说明他事情办得不顺利,需要我们攻城配合。”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蠢材。”阿礼达冷笑了一下,“配合就配合吧,反正死的都是些包衣。但蔡家祯的封赏,爷得给他减掉一些。” 勒克德浑也向西边看了一眼,道:“来得真慢。” 突然,几匹快马于夜色之中飞奔而来。 “报!多罗郡王,郑亲王命你火速领兵回盛京,围剿秦成业部。立刻出发,不得延误……” 阿礼达一愣,道:“怎么回事?” “请立刻下令回援盛京!” 勒克德浑上前两步,目光在那传令兵脸上棱巡了两眼,又接过他手中的令件细细审查…… 阿礼达见他动作,手便握在刀上。 过了一会,勒克德浑点点头,低声道:“是真的。” “盛京城不可能被三万铁兵撼动,到底怎么回事?!” “楚骑并未攻盛京,他们在京郊大肆掳掠,烧杀丁口。并不与我们交战,各旗兵马多次围剿,都难以追上。两日前,他们……” “说!” “他们焚毁了……福陵……” 阿礼达身体一颤。 巨大的怒火猛然从他心窝窜到头皮上。 大刀一斩,战台上的木栏被阿礼达砍断,火屑纷飞。 “秦成业!王笑!爷誓要剁碎了你们全家……” 勒克德浑退了两步,低声喃喃着什么。 福陵,那是他们的曾祖父,大清朝的太祖努尔哈赤的陵寝。 福陵座于盛京城东面三十里,至今还未完全建成,却早已葬着努尔哈赤与后妃叶赫那拉氏、乌拉那拉氏等人,天聪三年,皇太极又将生母从满山迁至福陵……其地对大清朝的意义不言而谕。 这一瞬间,勒克德浑想拉一下阿礼达,伸出手却没拉到。 “阿浑,我们怕是真的完了……” 阿礼达又是一愣。 一开始,他只有被人挖了祖坟的愤怒。此时却明白,这一切罪责最后或许要落在自己身上…… 凭什么?! “要死一起死,郑亲王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听到这句话,勒克德浑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我们玩得过郑亲王吗? “接着说!”他指了指那信使,又问道:“焚毁了福陵……然后呢?” “然后……他们掘了先汗……不对,是太祖皇爷的……” “够了!” 勒克德浑只觉脑子又是咣当一声,狞然大喝道:“爷是问你,他们人呢?!” “不……不知道……郑亲王命多罗郡王火速回师,与各部齐力围堵!” 阿礼达与勒克德浑对视一眼,又看了看锦州城。 “阿浑,走吧。”勒克德浑长叹道:“锦州没意义了,拿下它也救不了我们了。” 阿礼达犹有不甘。 下一刻,却又见数匹快马飞奔而来。 “郑亲王令!各处城关堡垒火速回援盛京!收令即行,不得有误……” 夜风很凉。 阿礼达策马飞奔,他心中怒火烧得整个人都在发烫。 ——阴险的贱玩意,打不过爷,尽和爷玩阴的,有本事面对面和爷打一仗啊! “来和爷打一仗啊!” …… 勒克德浑依旧站在战台上,他要等宁远军来。 先收服了蔡家祯,让其拿下锦州,再安置好步卒,他才能赶去与阿礼达汇合…… 这一夜,锦州城内的兵卒战意却突然昂扬起来,死死守住第二道城门,竟是让清军不得寸进。 勒克德浑一直站到天明,却始终没有等来蔡家祯…… “怎么回事?这背主奴才突然成了什么忠臣良将不成?” 勒克德军已经没心思再管这件事,只好摇了摇混沌的脑袋,将梗在喉咙里的两个字吐了出来。网首发 “……收兵。” 这一夜,锦州城内却还有一个小插曲。 夏向维思忖良久,最后低声自语道:“蔡家要如何将利益最大化?” 突然,他一挥拳,像是想通了什么。 “第三层……” 夏向维四下一看,只见蔡通禹的人马已跑了很远,却还是被围了起来,似乎快要全家覆没了。 夏向维颇有些着急,抢过一匹马便飞快向那边地跑去。 ——蔡老头,你可别死了…… 蔡通禹被拥在仅剩的六十余人之间,正焦头烂额。 此时守卫着他的是秦守仁的心腹人马和蔡家家丁。被围歼到这种程度,他们心知必死,却还带着希望。 因为蔡通禹还在鼓舞着他们。 “宁远军马上就要来了,老夫会重重封赏你们……” “蔡通禹!”夏向维高喊道。 蔡通禹目光看去,只见那小子策马狂奔,显得很是急切。 ——这是……要留老夫一条命? “告诉你吧。家师都已经料定了,你还不明白吗?你儿子是不会来救你的!你自己想一想是不是这样……哈哈……”夏向维又喊道。 蔡通禹愣在那里。 “明白了吗?你这个老蠢货!” “竟然……原来如此!王笑……” “受死吧!”又是一声清喝炸开。 秦小竺从马上跃进,长刀重重挥下! 一颗头颅掉落在地上。 …… 夏向维停下马,长长舒了一口气。 ——也不知蔡老头听到没有?居然敢算计我一把,得在他临死前气到他才行。 “第三层,原来是蔡家祯啊……” 第505章 棋盘山 “终于……” 天明时分,看着城外的清军如潮水般退去,董济和舒了一口气。 夏向维对这样的结局并不意外,他目光望去,只见许多人在内城墙上簇拥着秦山海,士气与前几日守城时大不相同。 夏向维便打算向那边走去,却被董济和拍了拍肩拦下。 “不必了。”董济和道。 “这次是学生办砸了,导致秦守仁受人盅惑,学生得给秦家一个交待。” “守仁他心志不坚,拦了这次也会有下次。山海是明白人,不会怪你。你再去请罪,反倒是给他添堵。” 董济和说罢,摆了摆手,又问道:“我先前听你说‘第三层是蔡家祯’,此言何意呐?” 夏向维拱手道:“家师料定蔡家祯不会来。” “为何?” 蔡通禹早已卸任颐养,蔡家祯不来自然不会是因为蔡家的权力之争。故而董济和有此一问。 夏向维道:“蔡家祯要降奴早可以降了,为何一直等到现在?无非是为了更大的好处……” 话到一半,董济和洒然一笑,明白过来。 “哈,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们要弃锦州。” “学生苦思良久方才明白,董先生比学生聪明。” 董济和竟也不谦让,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所谓‘第三层’又是何意?” “那是家师曾与我打的比方……家师答应过秦总戎,秦家妇孺老少不得有失,便多布置了几层。” 董济和微微眯了眯眼。 他下牢之后,秦成业其实找过他一次。彼此一辈子的生死交情,哪怕他差点害死了秦成业,秦成来也只有他可以托付。 ——“老子的家小若是有失,你设法报信过来,老子宰了王笑……” 如今王笑既没有食言,董济和便也不再提这一茬,道:“如此说来,那,老夫这里还有半层。” “哦?”夏向维颇为讶异,“愿闻其详。” “如果山海都没能镇住局面,老夫便会告知守军,关宁铁骑跑去挖了老奴的坟,建奴不会再招降锦州。若要降,只能满城皆屠,必死无疑。” 夏向维脸色刷得一下变得煞白。 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这一件事没办好,差点要带来多大的祸端。 董济和叹道:“但若用此法,虽能逼迫将士一时奋勇,往后却会让他们与秦家离心离德。轻易不得用,因此只能算‘半层’。” 夏向维却明白过来。 ——要去毁福陵这件事,必是秦成业告诉董济和的。那么…… 战场险,人心亦险。 王笑与秦成业两人,是一人掏一下,分别把身家性命都掏出来,才一点一点取得对方的信任。更新最快的网 这种信任建立得极难,但稍有差池,便可能要土崩瓦解…… “我真的不能再犯错了。”夏向维后怕不已,暗暗心道。 下一刻,锦州城头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我们关宁铁骑已毁了福陵!挖出了老奴……” 整个锦州城似乎都沸腾起来。 董济和一愣,喃喃道:“他们竟是……真做成了?” 城头上,秦山海注目东望。 比起周围人的欣喜若狂,他心中更多的是感慨…… 秦山海这辈子与努尔哈赤交手无数次,既有仇恨,却也深知对方是如何英雄了得的人物。 但光阴之残酷便在于此,任你盖世豪杰、威震寰宇,一生彪炳威名,终不过是或落得身负残疾、或死后被挫骨扬灰……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沈阳城外,棋盘山下。 秦山湖捧着一颗硕大的骷髅头看来看去,不时“嘿嘿”笑上两声。 “四叔又在和努尔哈赤谈恋爱了?”王笑一边忙,一边回头看了一眼,调侃道。 秦山湖也不恼,哈哈大笑,在上面拍了拍,又问道:“这真是老奴?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 秦成业脸色有些疲惫,正盘腿坐在地上,此时便睁开眼,指着头骨上方一处小小的凹陷,淡淡道:“错不了,当年老子一箭射在老奴的头盔上,算是给他留了个记号。” 一句话,众将惊叹不已! “爹,你竟如此威猛?!” 王笑翻了个白眼——终于知道为什么秦玄策这么爱吹牛了,原来是遗传…… 那边秦山渠提着两个头颅下了马,握着上面的辫子把头颅转得呼呼作响,然后“啪”的一声丢在一个人头堆成的小山包上面。 “哈哈。” 王笑摇了摇头,道:“你尊重人家一点啊。” “敌人有什么好尊重的?” “死者为大,还是尊重一点吧。” 秦山渠铜眼一瞪,问道:“怎么尊重?” 却见王笑双手捧了一个头,往那颅山上一放。 “像我这样,用两只手。” “侯爷可真讲究。”秦山渠咕哝了一声。 也就是王笑是个侯爵,不然他其实想说的是:“你可真事儿。” 王笑又从马背袋里掏出一个头颅,捧着堆过去。 尊重归尊重,他还是实话实说道:“这可真丑!” 之前他倒也和清军打过几仗,但一则人家戴着头盔,二则他也没功夫细看。今天搬了好几个脑袋仔细端详,便发现……留这个发饰休想好看起来。 却见那些人……不对,那些脑袋上的辫子,并不是王笑原本想像中的阴阳牛尾辫,而是金钱鼠尾辫。四周头发剃光,只在头顶中间留金钱般大小的一小撮,垂下来形如鼠尾。 “一个个头型也不好,非得这么弄。”王笑撇了撇嘴,心道:“大姨要是看到了,得有多幻灭啊。” 他看着士卒们将头颅小山堆好,便开始不停吩咐起来。 “秦玄策你他娘的,让他们把鸡骨头、牛羊骨头都洒在地上……吃不下?吃不下也得给老子吃!” “五叔,你带两千人,从左边往前走,走到蒲河边再退回来。退的时候不要转身,我要你们倒退着回来!” “耿正白,你带两千人走右边。记住,倒退着回来!” “再走两遍……” 秦玄策打了个饱嗝,忿忿将手里的鸡肉丢在地上:“你……嗝……把山上的人叫下来吃啊,三千人吃三万人的量……嗝……我们怎么吃得下?!” “吃太饱不好打仗。” 王笑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色。 他如今终于能看懂一点,于是道:“差不多了。” 秦成业道:“向东往抚顺方向还有三处寨子,向北往铁岭有四处,粮草丁口都多。” “我们都不去。”王笑道:“秦总戎猜猜我想打哪里。你若猜到,我便得换一个计划。” 秦成业冷哼一声,道:“老子能猜到,建奴未必能猜到。” “以防万一嘛。” 秦成业也不客气,径直道:“向北,洗劫铁岭,再直扑科尔沁。” 王笑眉毛一挑:“这真是极好的建议。建奴知道我们攻不下沈阳。我们再在沈阳流窜他们心底也不会更急。攻科尔沁则不同,这是关系到他们满蒙一家的国策……” 秦山湖也是点点头,道:“不错,科尔沁没有坚城,我们趁机劫掠他们的牛羊、杀光他们的牧民,建奴不救不行,在大草原上没有五倍之众,他们围不住我们。” 秦成业缓缓道:“四面都有追兵,要想突围必有一战。西北面如今不过八千真奴,我们能杀过去,但动作要快。” “我们不去科尔沁。”王笑神秘一笑,道:“秦总戎既然没猜到,便依我的计划吧。” 秦成业:“……” “我们回去。”王笑缓缓道:“再一次血洗福陵。” “但身后有追兵,虽只有一万建奴,在这附近一旦被缠上,我们休想脱身。” “所以,建奴也必定也以为我们会迫不及待突围。”王笑指着那人头堆,道:“搭这个,我可不是为了好玩。” …… 诸将议罢,山下的七千兵马也不转身,背对着棋盘山,沿着原路又退了回去。三万兵马汇合,牵着马小心翼翼在山谷中俯下身子。 四野静谧,雪地上,一大排脚印与马蹄印向前延伸到了那座头颅山,然后一分为二…… 第506章 再回来 瓜尔佳·图赖领着一万人追至棋盘山。 图赖时年四十六岁,依然还是一幅爆脾气。他原本隶属镶黄旗,后因功抬旗入正黄旗。 图赖的父亲是费英东。费英东是苏完部的首领索尔果之子,追随努尔哈赤戎马倥偬三十余年,冲锋陷阵,屡立战功,是后金开国五大臣之一。 当年费英东领兵攻叶赫城,努尔哈赤见楚军抵抗顽强,连下两道命令撤退,费英东却死战不退,没等努尔哈赤下第三道命令,他已拿下叶赫城。其人之勇可见一斑。 图赖打起仗跟他父亲差不多,大凌河一战时还被皇太极叱责过‘贪功冒进’,没想到他跃马突阵,大破楚军监军道四万人…… 他经历大凌河、松山等各场战役,随清军多次入塞伐楚,皆立下大功,封为一等雄勇公。 去年冬天图赖伤了腿,今次入塞便没能参与,没想到在盛京呆着呆着,竟让楚军掘了太祖皇帝的墓…… 此时他从棋盘山上看去,只见前方山下似乎堆着一堆东西。 图赖领兵赶上去一看,赫然看到那是一堆血淋淋的头颅,堆得如小山一般高。 污血从上面淌下来,与地上的雪凝结在一起。 皇陵上空的烟雾,一张张惨死旗丁的面容,似都是楚军在狠狠地奚落着自己! 图赖怒辫冲冠! “爷要剁碎了这些尼堪!你们,分两路追上去!” 他喝罢,抬起一脚忿然踹在颅山之上,圆滚滚的头颅落在脚边,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目光看去,满地狼藉。 ——楚军在这里休整,将带上的人头丢了。为什么要丢了?这些可是他们的战功…… “报!追至河边,失去楚军踪迹……” “报!前方失去楚军踪迹……” 图赖一愣。 为什么丢掉这些人头? ——因为他们要涉河,载不了太多东西……那是从上游上岸,还是从下游上岸? “多颇罗,你领五千人往上游追!其他人,跟爷走!” …… 若俯瞰而看,能看到四面八方有数万清军围着棋盘山以北这片地方包夹而来。 而在图赖的大军身后,棋盘山上一个个人和一匹匹马站起身。 他们悄无声息地离开清军的包围圈,跨上战马,抬起刀,向着福陵再次扑了过去! 福陵背倚天柱山,前临浑河,自南而北地势渐高。 是夜,天柱山上,几个夜不收如惊鸟一般从林中掠过。 “报秦帅,报侯爷。探清楚了,福陵留有两千兵马守卫,属正黄旗近卫营,皆配长枪、弓箭,无马匹、火铳。另还有工匠四千余人,正连夜修整安置。四处追兵已往北去,但南面犹有建奴活动行迹,似还在各处墩堡调兵……” 王笑点点头,向一干将领道:“他们不会想到我们还会回来……听好,今夜这一战,难的不是击溃这两千人,而是要快,更要一个活口都不能放走。我们要抢出一天时间。” “那四千工匠呢?” “我说了,一个活口都不能放走!”王笑低喝一声,眼神中已有厉色。 “是!” “白老虎,一旦发动攻势,你领人把天柱山围起来。但凡有人跑下山,立该斩杀。记住,不许开铳!” “是……” “拿下这些人,我带你们去沈阳。” “好,抢了大玉儿!”秦山渠挥了挥拳头,压着声音低呼道。更新最快的网 他心头的兴奋却是压也压不住…… 伊尔根觉罗·科尔坤领着两千侍卫守在福陵。 伊尔根觉罗氏多出美女,科尔坤家族中便曾有两名女子为努尔哈赤侧福晋,一名为皇太极庶妃。 科尔坤也由此被抬入正黄旗,任了个甲喇额真。他生得人高马大,难得头型也好,算是极少数能驾驭住金钱鼠尾辫的男子。但就是,不太会打仗。 好在图赖并没有想让他打仗…… 今次福陵被焚,盛京满城皆惊。没有人再愿意领驻守福陵的差使。毁都毁了,现在再过去守,既得不得功劳,一个不好还容易被降罪。 于是科尔坤便来了。 这一夜,他既不能睡,也不能吃,时不时还要拜在寝殿洒上两把泪。 “爷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下一刻,厮杀陡然展开! …… 福陵内的火光才熄灭不久,已烧成焦炭的梁木又蹭的一下重燃起雄雄大火。 包衣们才擦拭过殿上的血迹,血迹又重新泼洒上来。 正黄旗的侍卫兵们并不太看得起自己的额真大人,也不需他指挥,怒吼着冲上去。 迎着他们的只有关宁铁骑残酷的刀枪。 这一战,并没有悬念…… 一个时辰之后,随着一声声悲呼一刀刀的屠戮,福陵渐渐安静下来。 孟朔担心走了活口,带人各处搜寻,只见寝殿内帷幕翻动,他上前一掀,便见一名奴将就地一滚躲得老远。 孟朔目光看去,见对方看起来高大威雄、铠甲锃亮,很是一员猛将。 “来啊!”孟朔吼道。 说着提起大刀。 “啪”的一声,那奴将突然跪倒在地。 “我……我我……降了。” 孟朔一愣,便听得对方是用汉话说的,虽然极是生疏,却显然是练过。 奴将竟也有投降的? 孟朔还是第一次见。 他怕有诈,反而退了一步,招呼人把寝殿围起来。 科尔坤怕极,跪在地上,抬起双手,挪动着膝盖努力追出去。 “我降了……我降了……” “秦将军,这有个投降的奴将。” “投降的奴将?”秦山渠虽也有些吃惊,却还是喝道:“侯爷说了,一个活口都不许留。” 科尔坤心慌不已,便连忙又道:“我我……我有用!我会说汉话……” “你他娘的这叫会说?老子自己不会说,要你说?!” 秦山渠骂咧着忽然眼睛一亮,道:“咦,这个脑门子好看,老子亲自来砍。” “将军不要杀我啊,我我……我的阿姆巴是宫内的福晋……” “阿姆巴是啥?” “就是……我阿玛的姐姐。” “哈,原来是个裙带上位的,建奴不笨啊,把你这样孬种藏得够深,老子还以为全他娘是能打的……” 科尔坤俯在地上,浑身抖的厉害。 终于,有人上前一把提起他的辫子。 “真是叛徒哪里都有,老子最恨你们这种软腿子,呸……” 科尔坤被人啐了一脸,一颗荡来荡去的心却终于放了回去。 ——呼,活下来了…… 孟朔与秦山渠提着科尔坤找到王笑时,王笑正在命令人把清军侍卫营的盔甲脱下来,接着又选了两千兵士,喝令他们剃掉头发。 “侯爷,我们捉到一个……” “唔,来的正好,孟朔你再把头剃了。”王笑道。 “我不要!”秦山渠怪叫一声,人已不见了踪影。 “神经病,问你了吗……” 一具具尸体被丢进大火中。 接着,两千具楚军衣甲也相继被丢进去。 两千大汉互相对视着,摸着头上光溜溜的脑袋,皆有些想哭的冲动…… 王笑看了跪在面前的科尔坤几眼,又思忖了良久,轻声自语道:“居然捉了个满奸?也许我的计划还可以再改进一下?” …… 夜色中,他望向蓟镇所在的方向。 “烧福陵还只是开始,来,让我看看你们回不回来……” 第507章 太假了 ——皇太极居然还没死?! 王笑抚着额头,感到有些头痛。 他在沈阳附近烧杀抢掳时也打探过这方面的情报,但那些旗丁一则什么也不肯说,二则他们也不知道。 直到这一夜细审科尔坤,王笑才确定下来,皇太极还没死。 “宸妃娘娘去后,皇上便开始圣躬违和,时常减食或昏迷,常与诸王言‘山峻则崩,木高则折,年富则衰’,去年八月,他更是重病一场,当时几乎以为他要崩了……” 王笑眼睛一眯,心里暗道了一声‘是了!’,他便问道:“没死?你确定?你后来亲眼见过他?” “我我……我见过一次,消息我也是后来才听我阿姆巴说的,据说是被张太医救回来了。”科尔坤小心翼翼应道,又补充道:“八月以后,我只见过一次,他不不……不常露面。” “哪个张太医?” “张源,张太医……他原本是……来自贵国的督师王桦臣身边的大夫。” 科尔坤答完,见王笑神色不太好,连忙又小心翼翼道:“贵人您放心,我们都觉得他快崩……不对,快死了。” 王笑没办法放心。 “他立储了吗?” 科尔坤答道:“没有……” 还没有? 王笑眉头一皱,沉思起来。 ——皇太极没有猝死,那他明知道自己不行了,为何还不立储?或者说,有生之年他还要做些什么?更新最快的网 忽然,脑中灵光一闪,王笑一个激灵,只觉手脚都有些冰凉。 ……是要灭亡楚朝,入主中原。他要攻入楚京,完成这个努尔哈赤没完成的宏图大志。他要成为功业盖世的帝王,打破八旗议政制度的桎梏,从此独断专行。 他要在完成了这些丰功伟绩之后,在京城以实至名归的帝王的身份、一言九鼎地册立储君。谁是清朝的下一任皇帝,将由他一言而决,只他一个人! 对别人而言,这只是一个形式。但对皇太极而言,这是他一生夙愿。 所以,清军这次入塞目的不是要劫掠,而是…… “我原本的判断错了?” ——也就是说,皇太极是不会回来的。哪怕我挖出他生父生母的尸骨挫骨扬灰,他也是不会回来的? 一念至此,王笑整个人都僵住。 太迷信固有的历史知识了…… 良久。 王笑深吸一口气,握住拳头。 “不,你会回来的。因为我还能做得更狠,更狠!” 来啊! 晨曦从天柱山后蓬勃而出,饱眠一夜的三万将士睁开眼…… “出发!去他们的盛京城!” “呼呼,抢了大玉儿……” 树稍上的积雪初融。 严冬在这一天开始褪去。 秦成业看着树梢,低声自语道:“开春了?比往年早了许多……” 王笑抬头看去,心中有些茫然起来。 小冰河就快过去了吗? 那,接下来这个被改变得面目全非的楚延光十八年、清崇德九年,将不再有参照,得全凭自己了…… 盛京有八道城门。 瓜尔佳·卓布泰负责守卫南边的德盛门。 卓布泰属镶黄旗,任甲喇额真。他的父亲卫齐是费英东的弟弟,死前任盛京八门总管。换言之,卓布泰是图赖的堂弟。 另外,卓布泰还有一个兄长,名叫‘瓜尔佳·鳌拜’,极得皇上信任…… 此时卓布泰伸了个懒腰,便见远远的有二千兵士向城门走来,看衣饰是正黄旗的。 等人到了近处一看,领头的却是科尔坤,手下兵士一个个灰头土脸,脸上全是炭迹。 卓布泰看不上科尔坤——大清向来看中军功,这种混吃等死的东西也配入正黄旗?呸。 但科尔坤背景硬,又是自己堂兄图赖的下属,卓布泰表面上还算是给面子。 “科尔坤,都什么关头了你还敢躲懒?不守好福陵,出了岔子谁都救不了你。” “你阿浑给了我三千人,我留了一千守着,出不了事。”科尔坤道,“昨夜福陵火又着起来,带人扑了一夜,我的人都成黑炭了,累死我了……” “呵,瞧你办点事。”卓布泰皱皱眉,又问道:“不从东门入城,绕到南门来做什么?” “我是来找你的。”科尔坤神色颇有些紧张,低声道:“我收拾太祖爷的棺木,发现了一桩了不得的大事……” “呵,就你?”卓布泰讥笑一声,目光看去,只见科尔坤身后一名包衣看起来很是凶猛,不由笑道:“你这个奴才不错,送我吧?” “你别闹,我和你说正经的。”科尔坤舔了一下唇,声音发颤地低声道:“你知道福陵里葬着谁?” “我还用你说?”卓布泰道:“你别给我找麻烦!要进城就快滚进去……” 科尔坤语速飞快道:“阿巴亥的尸骨有问题。” 卓布泰本不想听——开玩笑,太祖爷墓里的东西你跟我在这里议论。 但提到阿巴亥,卓布泰不由咽了一下口水。 阿巴亥是努尔哈赤的第四任大妃,为其生下三个儿子,即阿济格、多尔衮、多铎。她给努尔哈赤殉葬时不过三十七岁,其人之美,有‘饶丰姿’之誉。 “你疯了?跑来和爷说这些……”卓布泰道。 嘴上说着不想听,但科尔坤的话还是不停往他耳朵里钻。 “阿巴亥的棺椁里没东西,楚军掀开看了一眼就没动。但我收拾的时候发现,那……那是一具男人的尸骨……” “怎么可能?!”卓布泰双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爷小时候见过的她,她这样……这样……爷一辈子都忘不了,怎么可能?” “真的。”科尔坤招了招手,便有一个侍卫营旗丁拿了个包袱过来。 卓布泰目光一瞥,只见里面是一块盆骨…… 但这种事说什么他都不会信的,于是挥了挥手,不耐烦道:“你滚开!还有,闭上你的嘴。” 简止离谱! 科尔坤嘟哝道:“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就是,一个男人怎么能生下阿济格、多尔衮……” “慢着!”卓布泰眼中精光一闪,一把拎起科尔坤的衣领,低声叱道:“谁让你这么做的?!” 科尔坤吓了一跳,脸色瞬间变得青白。 “你你……你说呢?” 两人对视了好一会,科尔坤脸上冷汗不停流下来。 “是图赖让你做的?”卓布泰忽然低声问道,“这种事,他怎么敢交待给你这个蠢材?” 科尔坤心中长舒一口气。 大家都属两黄旗,想拥立豪格,这早是众所皆知的秘密。 “不是……不是你阿浑吩咐的。”科尔坤道。 “那是谁?索尼?图尔格?” 科尔坤缩着脖子道:“你别管是谁。” 卓布泰想了想,又道:“收手吧,没人会信的。” “信不信不重要,只要风声放出去就够了。阿巴亥嫁给太祖爷本就是联姻,男的女的不重要,多尔衮就不是太祖的儿子……” “太假了。” “越离谱,传得越开。到时多尔衮发火也不对,不发火也不对……” 卓布泰眉头一拧,却道:“你别再招惹爷,这事爷不干。” “没让你干,你把包袱交给图尔格大人就行。” “那就是索尼指使你的?” “你别管。”科尔坤低声道。 卓布泰一把抢包袱,骂道:“走吧。” “你去吧。”科尔坤道:“我……我还要入宫去找我的阿姆巴。” “找她做什么?” “你……你想听?” 科尔坤说着,感到身后的孟朔动了动胳膊。 卓布泰听了他的语气,愣了一下,道:“爷不想听。” 他有些躁动起来,喝道:“你们守好城门。” 说罢,卓布泰翻身上马,向图尔格的府邸奔去。 ——肃亲王啊,你可得记住今天我为你做的…… 科尔坤小心翼翼回过头,看了身后的孟朔一眼。 孟朔点点头,大巴掌摁在科尔坤肩头。 “我的人留在这里,我入宫一趟就回来。” 科尔坤在城门喊了一嗓子,撇下两千人,自己领着六十个包衣向盛京城内走去…… 远远的树林里,将近三万人马安安静静。 秦山渠有些懊恼地低声道:“这件事怎么就让孟朔去了呢?回头他抢了老子的大玉儿……” “闭嘴吧你,你又不剃头……” 第508章 大玉儿 盛京。 此城隋唐时称沈州,元时与辽阳合称沈阳路,始有沈阳之名。天聪八年,皇太极改元崇德称帝登基,尊其为盛京。又以奉天承运之意设奉天府。 盛京皇宫的营造历时二十余年。 先是努尔哈赤在沈阳城中心建大政殿、十王亭,及其居所罕王宫。皇太极继位后又相继建了不少大内宫阙。 如果是王笑来观光,或许会觉得这座皇宫……也就那么回事吧。 但孟朔却是第一次见这样恢宏的宫阙,虽还在宫外,他已经叹为观止。 今天,自己就要在这样一座宫殿里杀人放火了。 “你这次行动的目的,先是摧毁关雎宫,我要你把奴酋对海兰珠曾活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念想也毁掉。然后,沈阳皇宫里,见一个杀一个。不许管对方是不是什么孩子,一句话,黄泉路上无老少!” “先毁福陵,再杀福临。气死奴酋之前,我们绝不罢休……记住,你只有三个时辰。” 王笑的话语在脑中回荡着,孟朔捏了捏出汗的手,低下头,不敢让守卫看到自己的表情。 他们已经在沈阳城里绕了一圈,熟悉了路线,又买了十五口大箱子。 六十人皆是包衣打扮,其中三十人带着武器藏在大箱子里,剩下的两人抬一个箱子,一路行到皇宫北面的后门被拦了下来。 科尔坤拿出令牌,向守卫道:“我想求见我的阿姆巴。” 那守卫指了指他身后,冷冰冰道:“你可以进去,包衣不行。” “我有重要的东西要送给阿姆巴……” “那让我们先查验、通禀……” 说着,便有一队守卫上来,要去掀箱子。 孟朔低着头,手心全是冷汗。 侯爷,快啊…… 盛京宫内,崇政殿。 一群留守的清朝文武官员正在议事。 “大军沿着蒲河追了一夜,失去了楚骑的踪迹……” “八面围剿,还能到哪里去?怕是哪个将军战事不利,逃了秦成业,不敢报上来吧?” “福陵之事,我等该如何报与皇上?” “城外的丁口、粮食损失惨重……” 济尔哈朗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听着这些吵闹,依然是面无表情的模样。 他虽是舒尔哈齐的儿子,却是被努尔哈赤抚养长大,自小与皇太极关系就亲近,又累积战功被封为和硕郑亲王。 从共柄国政的八大和硕贝勒之一,到今的四大亲王之一,济尔哈朗在清廷地位不言而谕。 他这一生都位极人臣、文治武功。没想到这次坐镇留守,却让一支楚骑闯进大清腹地,狠狠地摔了一巴掌。 “福陵啊,这事太大了……” 济尔哈朗心中一叹,他此时更忧心的却是皇上如今身体不好,可别被气死了…… 下一刻,殿中陡然一静。 诸臣目光望去,只见一名老臣缓缓步入殿中,衣前绣五爪金龙四团,气派尊崇。 “代善?” 济尔哈朗微微皱眉。 代善被皇太极斥为越分妄行,早已赋闲家中,如今竟还敢出来? 果然,马上有人讥道:“礼亲王可是病好了?” “这次秦成业领兵破境,全因正红旗不能拦住,礼亲王可是打算替阿礼达给大家一个交代?” 代善笑了笑,应道:“阿礼达已经回师,前因后果,明日就知道。” 济尔哈朗便站起身道:“礼亲王病体未愈,还是先回去歇着吧。放心,楚军不过三万人马,我等商议过后,一战可定。” 说罢,济尔哈朗手一摆。 这是要请代善离开崇政殿的意思…… 王桦臣站在汉官之中,默默听着这些。 王桦臣今年五十有六,丙辰年的楚朝进士,二甲第十四名,历任刑部主事、员外郎、郎中、宣布政左参议……后因围剿流寇有功,督抚蓟辽兵事,最后兵败投降。 他投降之后,皇太极对他极是恩礼有加,日常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却只让他隶镶黄旗的包衣牛录,除咨询外,未任以官职。 但王桦臣明白,这是皇太极的手段,待之以礼,示之以威,然后再施之以恩……自己的前程富贵,还要过些时候才能开始。 此时看着殿上郑亲王请礼亲王出去,王桦臣很好奇:礼亲王会不会出去? 下一刻,有女人的声音响起:“是本宫请礼亲王来的。” 王桦臣悄悄转过眼看去,只见有宫人在殿中挂上一道帘子,接着,帘子后有宫人扶着两个女人落座。 “见过皇后、见过庄妃……” 王桦臣心中暗暗摇了摇头:这一后一妃是一对姑侄,呵,蒙古人和女真人这礼数呐。 那边代善便不紧不慢地落了座。 济尔哈朗拱手道:“禀皇后、庄妃,臣等正在议事。” 眼下之意是你们女人就别掺合了。 皇后哲哲闻言默然。 庄妃布木布泰却是应道:“家国大事,我们女人自是不便参与。但,若是楚军突破重围,跑到科尔沁草原上烧杀抢掳,敢问郑亲可待得起?” 她声音很是好听,话里的意思却让殿中诸臣尽数默然。 庄妃这意思,怕是要借机以科尔沁的名义干预朝政了。皇上身体不好,又不在盛京,这种时候…… 王桦臣心里又暗笑了一声:呵,蒙古女人。 济尔哈朗还没来得及回答,那边代善已抚须道:“庄妃所言不错。这支骑兵必要北向科尔沁。科尔沁部的战士现在正随皇上南征,部中只余老弱,旦有差错,影响极大……如何应对,须请皇后与庄妃一起定夺。” “我大清开国以来,何曾要让后宫干政?”济尔哈朗拱手道:“请娘娘放心,只需一战,我等必击溃楚军。” 王桦臣心道:你大清开国?你大清开国不过八年,礼数规矩一榻糊涂。 但人家能打,王桦臣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低着头,半点不露。 “郑亲王,你怕是连对手是谁都还不清楚吧?”代善冷笑道:“如今楚骑这做派,毁福陵,烧杀抢掳,像是秦成业的行事风格?” 不等济尔哈郎答,代善又叹道:“楚朝派个十六岁的驸马来,没想到啊,打了我们的脸。” 说是我们,指的却是济尔哈朗。 济尔哈朗登时有些为难,一时便落在了下风。 他并不觉得三万楚军有什么难对付的。 难对付的是,庄妃怕是与代善联手了……可九皇子如今还不到七岁啊。 帘后,布木布泰缓缓道:“本宫与皇后确实不该干预国事,但唯恐科尔沁遭受楚人洗劫,须与两位亲王交待几句,可否请诸位大臣先行退下?” 济尔哈朗松了一口气。 庄妃还是懂事的。 他便挥了挥手,道:“诸君先去忙公务吧……” 那边王桦臣随着汉臣退出崇政殿,却见一名宫人小跑上前,低声道:“王大人请留步,庄妃娘娘派奴才问问王大人……九皇子福临也到了年岁,不知王大人可愿当他的大学士?” 王桦臣一愣,下意识在心中嗤笑了一声:这夷人,连大学士和先生都分不清…… 下一刻,他长须陡然一颤。 庄妃,好厉害的手段。那也就是说,老夫的富贵前途……要开始了。 殿内。 济尔哈朗再次拱手道:“请庄妃娘娘放心,楚骑不过是疥癞之患,不必过于担忧。” 帘幕后,布木布泰似乎拿手抹了抹脸,带着哭腔道:“本宫每每想到这些人挖了阿玛的坟,真的好难过……” 济尔哈朗又是一愣。 你有什么难过的?要说难过,皇上才…… 思及至此,他突然明白过来,庄妃要说的是:皇上要是被气死了,你想立谁啊? 果然,代善叹了一口气,道:“郑亲王啊,我们得为大清想,豪格那个蠢……” 下一刻, “轰!” 一声巨响,大地剧烈地震动起来。 案上的茶杯掉落“当”的一声砸在碎片。 殿中帘幕晃动,布木布泰头上金玉饰品琅珰作响…… 济尔哈朗茫然四顾,喃喃道:“怎么回事?地龙翻身了?” “轰!” 又是一声炮响,似乎整个盛京都在晃动…… 济尔哈朗与代善冲出崇政殿。 抬头望去,只见远远的,一抬炮弹轰然飞过天际,砸在皇宫前方。 “轰!” 巨大的金顶团龙柱缓缓倒下来,重重砸在地上,腾起漫天烟雾…… “啊!大清门塌了!” “敌袭!” “……” 整个盛京城在一瞬间,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 “哪里来的炮?哪里来的炮?”济尔哈朗喃喃道。 代善的一张脸也变得惨白,却是缓缓抬起手,喃喃道:“南面那里是……郑亲王府……吗?” 济尔哈朗再次一愣,抬头看去,只见又一枚炮弹轰然砸在自己家里! “……” “轰!” 火光冲天…… 皇宫北门外。 孟朔低着头,背上冷汗直流。 守卫皇宫的护卫已走上前,伸手要去掀箱子…… “轰!” 一声巨响。 “怎么回事?”那护卫转过头。 科尔坤也是呆立在那里,孟朔连忙在他腰间一捅。 接着,远远的有人喊道:“大清门塌了……” 科尔坤才反应过来,嘶喊道:“快!快调人去守大清门!” 不需他多言,那边已有一列列护卫飞快调头,向南面奔去…… 科尔坤眯着眼看着他们跑远,才又结结巴巴地道:“快,放我入宫。” “不行!”那护卫道:“来人!查他们的箱子……” 一队守卫走上前,一把掀开大木箱。 “砰!砰!砰……” 木箱中一个个包衣持着火铳站起身。 血溅了科尔坤一脸。 “抢门!快!杀进去……” “杀!” “砰!砰……” :。:m.x 第509章 秦山河 “夺下德盛门后如何占城?还请侯爷示下。”林绍元问道,他一手提刀,一手扯着缰绳,目光紧紧注视着城门处。 “我们不占城。”王笑眺望着城头,缓缓道:“我们炮轰盛京。” “我们哪有炮啊?”秦山渠问道。 王笑抬手,指向城头。 “看,天佑助威大将军炮,南城上摆了六门。” “哈哈哈哈,拿他们的炮,轰他们的城。” 秦山渠不可自抑地大笑起来…… “动了!出发!” 两千正黄旗衣甲打扮的兵士悍然夺门,随着一声大喝,林绍元当前飞马而出! 两万八千余骑兵冲至城门,手起刀落,一片血流如注……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进展快到让守城兵士尚没来得及反应,德盛门便已失守。 “林绍元!抢下城头!” 林绍元二话不说,跃下战马,领人沿城内石梯向城头冲去。 “杀!” “是楚军!快,击鼓……” “杀……” 地上,守军的尸体躺在那里,脖颈上的脉搏还在跳动,犹有血流涌动。 王笑驻马于血泊之上,发号施令不停。 “秦山湖,带五千兵马,沿城墙走,攻南城天佑门。占下城头,以他们的火炮轰城。动作快!” “耿正白,你领兵五千,直穿朝阳大街,以最快速度扑北城福胜门!沿途注意旗令,我等为你炮火掩护。此时北面守军必是最少,你下占城头火炮,静待建奴回援兵马,狠狠地轰他们!等听到我们这边火炮停下,立即出城,于东南朝阳山汇合。” “是!” “秦玄明,领一千人,抢下那座炮库!切记,不得放铳,留心火苗……” “是!” “秦玄策,领五十人,抢下那处最高的望楼。一里发现南面有建奴动向,立刻报来!” 秦玄策白眼一翻——人家都是上千人,我五十? 此时不是多说的时候,他抱拳领令,喝道:“随我来!” “白老虎,你领兵五千,助秦山湖攻天佑门,接着立即沿正阳大街,直扑他们的皇宫,助孟朔抢占宫门!毁关雎宫,片瓦不留!再杀入崇政殿,此时建奴百官正是早朝时,见一个杀一个!记住,只有三个时辰。” “是!” 白老虎抱拳大吼,声若惊雷。 “我也去。”秦玄书大喝一声,纵马向前。 秦玄书一张脸已涨得通红。他知道,自己的父亲秦山河此时应该就在崇政殿…… “回来!”王笑断喝道,“听令行事,否则军法处置!” 秦玄书手握着缰绳,眼巴巴地望着王笑,眼眶都有些发红。 “老子也想去,抢了大玉儿!”秦山渠喊道。 “闭嘴!别添乱!” 白老虎已点好人马出发,他不好女色,但听了秦山渠的喊话,还是边跑边喊道:“哈哈哈!老子去抢了大玉儿!” “抢大玉儿喽……” 五千骑兵肆意欢呼,一片昂扬。 那边秦玄书犹豫片刻,终是不愿回来,拍马便想去追白老虎。 “秦玄书违抗军令,拿下!” 秦山水拍马过去,一把提起秦玄书的衣领便将他丢了回来。 王笑上前,手中马鞭径直狠狠抽在秦玄书背上! “稍有不慎,三万将士的性命便在此葬送,没人有功夫顾忌你哪点小小的恩恩怨怨!” 一句话骂完,王笑没时间再看秦玄书,大喝道:“众将皆记,勿与建奴鏖战,只全力破坏盛京!” “是!” 接着,王笑转向秦成业道:“如何守住城头,请秦总戎马调度、指挥。” 秦成业明白‘冲皇宫、抢北门’这两桩事是最危险的,王笑安排给了他自己的人,算是对秦家够意思。 但秦家子弟却也不能落于人后。 “秦山泊,五千兵马,助耿将军拿下福胜门,然后你直取北面地载门!” “是!” “秦山渠、秦山水,各领三千兵马,拦截城内建奴兵马。封锁道路,阻碍建奴传信,如遇斥候,立斩!” “是!” “秦山水,你带剩下的人守卫南城,三个时辰内不得让建奴靠近。” “是!” “都注意旗令!若有建奴堵截,是战是退看城头指令!老子亲自为你们操炮掩护……” 城头上有守军的尸体掉落下来。 抬头看去,林绍元已将守军杀得七零八落。 秦成业大步走上城头,随手掷出手中长刀,将一名牛录径直钉城垛上。 他也不再看周围的战斗,手抚着一门助威大将军炮,眯着眼望向城中布局。 “调转炮头,先轰奴酋的皇宫!” …… “嘭!” “东面朝阳大街从此往南三里,轰那拨兵马……” “旗令,通知耿将军后撤……老子这一炮先炸开他前面的建奴……” 王笑站在那看着秦成业临阵指挥,他出些歪主意可以,但战场上的这些指挥的细节却完全是门外汉,因此学得颇为认真。 可惜,兵马太少。虽是出其不意攻入盛京,却连八道城门尚不能全部拿下,更何谈占城?但也无妨,来一趟就很值了。 攻城虽难,但攻得再惨,城破了也就结束了。攻心虽易,恐怕皇太极的心怕是比盛京城还坚硬…… 炮火轰鸣中,盛京城陷入巨大的慌乱…… 皇城内,王桦臣已走出内门。 忽然,一声炮响,大地似都在震动。 王桦臣抬着头,望着天边飞来的炮弹,只觉腿肚子一软,差点摔坐在地上。 “轰!” 武将们大喝着,飞快地转过头,向东面十王亭跑去。 王桦臣这一众文臣却是很混乱,撒丫子便向西跑,才出皇宫到了都察院公房,忽然一枚炮弹轰然砸在前面的郑亲王府…… 一群官员怪叫着,蜂涌躲进六部班房。 王桦臣心道:这躲进去也不安全啊。 但他下意识还是跟着人群,打算一起躲进兵部。 下一刻,兵部大门嘭的一声被人关上! “你们不是我们兵部的,去自己的衙门啊……” 王桦臣心中暗骂不已:小气,最好轰死你们这些蛮夷。 但跑到最后,一群没处任职的降臣们竟是没一个地方可躲。他们眼见那炮火其实并不密集,这里轰一下那里轰一下的。接着又隐隐听到皇城后面有铳声响起,便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这皇宫也不安全,干脆回家算了。”有人提议道。 “是啊,死也死在自己家……” 今日自然不用再上朝了,一群降臣便向皇城西边蜂涌而出。 王桦臣正在队伍中等着出皇城,抬头一看,只见秦山河正在站在皇城墙上伫目南望。 王桦臣心念一动,便抬脚上了墙头。 “秦将军。” 秦山河回过头,瞥了王桦臣一眼,也不应。 王桦臣心道:神气什么?论资历,我比你还早降了一点…… 他面上却是笑道:“我与秦将军皆得陛下厚待,理应多来往才是。” “都是降臣,少打交道为好。”秦山河道。 一句话正如王桦臣所料,他抚了抚长须,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陛下身体不好……老夫这里有门路,你要不要一起? 见秦山河不应,王桦臣笑了笑又道:“令尊实在是,竟敢掘了先帝陵寝,这让秦将军往后可怎么立足于……” 秦山河忽然脸色一凝,转头望向南面。 王桦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过了一会,只见正阳大街上,五千余骑兵长枪如林猛扑过来。那黑甲红襟……分明是关宁铁骑装束! 白老虎纵马狂奔,忽见面前一群建奴官员打扮的人从皇城推推搡搡着跑出来。 双方甫一对眼,接有些发愣。 “咦,老子还没到崇政殿就遇上了?杀!” “啊,这这这……” “杀!” 马蹄如雷,骑马悍然冲上去,毫不犹豫地便提起长枪向这一群官员捅上去…… 鲜血绽开。 一场单方面的杀戮陡然在皇城边展开来。更新最快的网 “关门!放箭!”城楼上有八旗将军喝道。 飞箭如雨。 “我们是清廷的官啊!放我们进去……” 有人悲嚎着奔向皇城门,却被箭矢射中,抽搐几下栽倒在地。 更有人在骑兵的刀枪之下跪下来,悲呼不已。 “我是楚人!是楚人啊……别杀我……” “我我我也是楚人,大家都是同胞……” “卖国叛徒,死吧!” 白老虎杀到过瘾,哈哈大笑,手中长刀翻动,拨开射来的箭矢。 屠戮这些手无寸铁的官员未必花去他们太多时间,五千骑肆意大笑着,纵马继续奔驰而去。 “抢大玉儿去喽……” 皇城墙上。 王桦臣背上一片冰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好险!就差一点,差一点老夫就出去了…… 秦山河却似被定住了一般。 “是关宁铁骑!真是关宁铁骑……” 那里面,还有许多人是自己认识的、曾几何时一起在战场上并肩作战的同袍…… 如今再见,恍如经年隔世…… 他忽然红了眼眶,死死盯着那队人马,找寻着是否有秦家子弟。 但马蹄翻飞,五千人顷刻已消失在正阳大街…… 如此同时。 皇成东面的朝阳大街,秦山泊纵马而过,他抬起头望向皇城,心中若有所感。 “秦山河,你在里面吗?今日若让我撞见,我必亲手杀你……” 第510章 关睢宫 “夺门!” 孟朔飞快从箱中捡起火铳,“砰”的将眼前守卫的脑袋崩得稀烂,抢过长刀便冲进皇宫。 鲜血飞溅,六十兵士趁乱牢牢把住皇门。 孟朔听着远处的火炮轰鸣,心头一片激荡。 “快啊,侯爷,快派人来……” 他只觉想杀进皇宫的冲动都梗到喉咙里,极想吼些什么。 一转头,却见科尔坤站在自己身旁瑟瑟发抖。 孟朔一愣,一把拎起科尔坤的衣领。 “蠢货!你还站在这干什么?!” “我我我……” “要想活命,去找代善,按侯爷吩咐的做。” 科尔坤脸色煞白,喃喃道:“我我……我自己去?” “难道要老子陪你去吗?!” 孟朔说着,一脚狠狠踹在科尔坤腚上。 科尔坤一跤滚在地上,也不等站起来,四肢并用爬了几步,一溜烟便向礼亲王府跑去…… 孟朔看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转头望向长街,极是焦急。 只过了一会,马蹄声如雷响起,五千骑招呼都不打一声,径直冲入宫门。 “姜六,你带一千人,死守住宫门!不得有失!”白老虎喝道。 “是!” 孟朔一愣,忙喊道:“白将军,我……” “哈哈哈。孟朔,来!老子知道你等不及了。”白老虎马速不减,边跑边大笑道。 孟朔心头大喜,抢过一匹马便随他向宫内奔去。 只见前头白老虎放声大吼:“兄弟们,抢了大玉儿!” 孟朔喉咙里似都要烧起来,嘶声道:“抢了大玉儿……” 皇太极将海兰珠所住宫殿命名‘关睢宫’,取自《诗经》诗句:“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海兰珠身前,皇太极封其为‘宸妃’,为四妃为首。她死后,又追谥号‘敏惠恭和元妃’,‘元’这一字大概代表着‘元配’之意…… 但这一切对于王笑而言,心里想的却是——唔,你的爱情故事太让我感动了,这可真是……太好了! 于是,关睢宫上,一团烟火猛然腾起…… “让你他娘的敢入塞!” 白老虎恶狠狠骂了一声,脑海中又想起那一年京城效外四野荒芒,尸横遍地的场面。 记忆中,李建如跪地痛哭,恸嚎自己无能……菜市口,上万百姓扑上去,将他的尸骨咬得血肉无存…… 眼前的火光似与战火重叠在一起,远处士卒和侍卫们厮杀在一起,呼喝声与往年一个个战场别无二致。 白老虎瞬间被烟熏红了眼…… 明明烧了奴酋的宫殿该是大快人心的事,这个一向草莽的汉子却忽然感到一种,乱世轰塌下来的无奈和残酷。 烧一个死去女子的故居算什么好汉? 算什么好汉呢?但战乱就是这样对错不分…… ——那就只能狠狠的杀过去! “杀啊……” 白老虎嘶吼一声,大喝道:“孟朔!你领一千人重回清宁宫,找到奴酋的大老婆杀了,再摧毁这后面的宫殿,把奴酋的儿子老婆杀个干净!其他人,跟老子去前面!” “是!” 火与血铺开,留下满地尸体。 只有神经大条的兵士们还在兴奋地高喊着:“抢了大玉儿……” 崇政殿。 几声炮响过后,布木布泰稳了稳头上的珠饰,在哲哲手上轻轻拍了拍。 “皇后勿惊,楚军不过是抢了南城的几门火炮,打不到宫里的。” 一句话说完,济尔哈朗与代善已经重新返回殿中。 “皇后、庄妃。楚军偷袭了南门,我等这便调军击溃他们……”济尔哈朗道。 “城马兵马可够?” 不够当然是不够的,二十五万主力南征,五万多兵马还在蒲河打转,城中只剩三万守军却要守那么多地方。 济尔哈朗只好道:“三个时辰内,我等必击溃楚军。” 帘幕后,布木布泰已颇为平静,笑应道:“皇后与本宫不懂兵事,两位亲王自行定夺便是。” “那……” 代善还待再言,布木布泰又道:“事急,往后再说吧。” 济尔哈朗与代善只好应下,迈开老腿飞快向十王亭赶去。 殿中再次安静下来,一群宫人护卫低着头,显然还有些心慌。 哲哲有些不安地问道:“要不……去清宁宫避一避?” “清宁宫居北,万一楚军占了北城,又拿炮来轰如何?还是崇政殿最安全。”布木布泰说着,转头吩咐道:“去,把福临带过来。” “是。” 布木布泰解下手上的指甲套把玩着。 这指甲套却是满人的习俗,满族女儿未出嫁前在娘家是地位高,俗称“姑奶奶”,家里的兄弟让着宠着,这样养出来的女儿有性子,敢说话,敢骑马,敢扬鞭。她们自不必干什么活,交际时戴着这指甲套,堪堪兰花指,既显出“十指不染阳春水”,又显出淑女风范。 此时布木布泰掂了掂手里的指甲套,冷笑道:“这楚人,被流寇那一套搅怕了,竟拿这一套来对付我们。流寇掘了他们楚朝的龙脉,他却跑来掘我大清的龙脉。可惜,晚了……”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过宫城。 接着,大殿之后有人嘶吼道:“敌人进宫了……” “皇城破了!敌人进宫了……” 布木布泰一惊,手中的指甲套断作两截。 “福临!” 她倏然站起身,也不再理会吓瘫在那里的皇后哲哲,蹬掉脚下的花盆底鞋,只穿着袜子便飞快向宫后跑去。 “去十王亭,让郑亲王速拨一支人马过来!” “封锁所有宫门,没有本宫命令,谁也不得出入!” “来人!调宫中所有侍卫……” 布木布泰虽焦急,却极为冷静,并不径直扑永福宫,而是登上一面宫墙,目光望去,只见关睢宫上火光冲天。 这让她发愣了一刹那。 ——呵,海兰珠,你该…… 接着,她微微眯了眯眼,望见关睢宫那边一列列骑兵已开始要向前殿扑来。 “把里面的侍卫都撤回来,据着宫墙守……” “去,告诉六部那些官员,大清朝还没到他们坐享其成的时候,本宫不管他们是何官职,都拿起武器堵上去……” “其余人等,随本宫来!” 布木布泰说罢,一路收拢侍卫,绕过西宫,向永福殿飞快走去。 她知道楚军并没有太多时间肆掠宫城,死些宫人妃子不要紧,她只要把自己的儿子接回来就够了…… 远处炮火还在轰鸣,清宁宫上又是一道火光腾起。 前宫与前宫之间有巨大的杀喊声传来,楚军似在疯狂地攻打着一道道宫门…… 时不时隐隐还能听到人喊着:“抢了大玉儿……” 布木布泰没心思管大玉儿是谁,只套了罗袜的脚迈得飞快。 穿过迪光殿,向东一拐,永福宫的金黄屋檐终于在望。 突然,前方有杀喊声和哭声传来。 “福临……” 布木布泰跑得愈快,指着前方的宫门喝道:“快!打开!” 宫门缓缓打开,布木布泰目光望去,登时骇了一跳。 只见几百楚骑正在追杀一群护卫,领头那汉子一脸都是刀疤,望之极是骇人。 而那一群护卫护着的那个满面流泪的孩子,正是福临……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拦住他们!” 布木布泰嘶吼一声,仿佛一只草原上的母狼炸开了浑身毛发…… 孟朔盯着前方护卫阵那个七岁的孩子。 那一身明黄的衣服告诉他——这也可能是下一任的奴酋。 “杀了他们!” 火铳猛然吐出火舌,血光在护卫身上绽开。 无数的箭矢也迎着这数百人射过去。 孟朔提着刀,当先冲了上去。 时刻此刻,他已经顾不了要杀的人是几岁。 他知道,这是滔天的功劳。 斩下奴酋之子,自己将比林绍元还要功高。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敢说‘辽人不能守土’…… “当年纨儿被杀时,也就这般年岁……” “努尔哈赤,你屠戮辽东……我挖你坟墓还不够,我要杀你子子孙孙!” “爹、娘、贞娘,你们睁开眼看看,我替你们报仇……” 箭雨射来,孟朔挥刀挡下,也有箭矢激射而过,一名名骑士便栽倒下去。 火铳吐出烟火,一名名护卫倒下去。 孟朔奔自福临身前,提刀! 事非对错恩仇,不过一刀而已…… 没有人再敢向孟朔放箭。 他离福临已经太近了…… 一众侍卫飞快向福临奔去,眼看着那名大汉提刀砍下。 “不!” 布木布泰大吼一声,抢过一张弓…… 她是科尔沁贝勒之女,蒙古女儿自小弓马娴熟,但她已有十年未再拉过弓。 此时控弦待放,她不由身子一抖。 下一刻,布木布泰闭眼,松开手…… 孟朔一刀斩下。 一支利箭贴着福临的脸‘咻’得一声飞过,钉在孟朔腹间,推着他狠狠摔在地上! 侍卫们扑了上去,举刀砍向孟朔…… 辽东流民无数,这么多年来,如林绍元那样能成就功业的,却也只出了寥寥几个…… “福临……” “额娘!他们杀了六阿哥……呜呜……他们杀了高塞……” 布木布泰跌坐在地上。 恐惧从她心底蔓延上来,让她浑身都在颤抖…… 她本以为这大清朝如日中天,一切都在自己掌控,直到今日,有人在她心中划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轰!” 沈阳城内,依旧炮火轰鸣。 “传令秦山渠、秦山水,避开沈阳大街那支兵马,转北两里再向东……” “烧他们的粮仓!把他们劫掠而来的粮草全数付之一炬,看其如何再吸引人口归附……” 城头上大旗划动。 半个时辰后,一团团黑烟在盛京城中腾起…… 而城内城外,无数八旗兵将心中涌起巨大的愤怒。 “孬种!来和爷正面干一仗啊!” “来干一仗啊……” 北面,图赖正策马狂奔,身后一万八旗骑马蹄翻飞。 盛京城一点一点在眼前展开它的轮廓。 “来干一仗!爷要踏碎了你们……” 下一刻。 “轰!” 炮火击在八旗骑兵阵中,一片人仰马翻…… 第511章 叶布舒 白老虎领着兵马要去前殿,却见后宫和前殿间的宫门被侍卫关了起来。 他心中明白,建奴这是宁肯放任自己在后宫杀人放火,也要保前殿不失。 但杀些嫔妃宫娥太监的没多大意思,白老虎一挥刀,狠狠喝道:“杀过去!” 凤凰楼上腾起大火,楚军抬着大梁木轰然撞在宫中上。 宫墙那边有箭雨袭来,楚军迎着箭雨攻门,不时有人惨叫着倒下去,战事陡然惨烈起来。 白老虎看了看天色,心中有些焦灼…… 突然,宫墙那边压力一松,似乎有大批侍卫向西面涌去。 白老虎虽不知他们被布木布泰带去永福宫,却也猜得出来是因为孟朔找到了什么重要人物,不由一挥拳,低喝道:“干得漂亮!” 他看准时机,奔上火焰中的凤凰楼,纵身一跃跳上宫墙,手中大刀翻飞。 下一刻,他背上中了一刀,摔下墙头,落在敌阵之间。 白老虎大吼一声,奋起长刀,狠狠劈下,将几名守门侍卫杀倒。 “快!破门!” “嘭!” 轰然一声巨响,关宁铁骑撞开宫门,鱼贯而出。 白老虎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翻身上马,盯着崇政殿奔去。 这座清王朝如今至高的权力殿堂依旧静静矗立在那里,与白老虎这个三教九流之辈之间只隔着寥寥数百侍卫。 “杀……” 关宁铁骑诸将士眼中尽是炽烈的光…… 叶布舒与硕塞领兵飞快地绕过右翎门,绕过崇政殿,便看到了杀红了眼的关宁铁骑。 爱新觉罗叶布舒是皇太极第四子,时年十八岁,他是庶妃所出,不受重视,也一直没立过什么功劳,只被封了一个镇国将军。 爱新觉罗硕塞则是皇太极第五子,时年十六岁。他的身世比叶布舒还不如,他才出生不久生母就被皇太极赐给大臣为妻…… 但相比叶布舒这个只会弓马的莽夫,硕塞却算是文武双全,他如皇太极一般通晓汉学,还能诗擅画,犹其擅长山水。在原本的历史上,他从军入关、南征北战,最后成了议政王,死后又改封和硕庄亲王,庄亲王一系成为八大铁帽子亲王中与皇帝血统最近的一支,门第在清朝显赫二百余年。 但在这一天,硕塞还只是一个沉浸在苦闷中的不得志皇子,而等待着他的命运,已经又是一片未知…… 总而言之,这老四和老五住得最近,因此今日最快领兵来救。 叶布舒一向没有出头的机会,此时满脑子都是要立功。 硕塞心中思量的却是别的事情听说庄妃打算让自己娶议政大臣费扬古的女儿,这自然是极好的婚事。但,庄妃作得了这个主吗?除非……老九能上位。 思量至此,硕塞喊道:“四哥,我们领兵去崇政殿保护皇后和庄妃。” 叶布舒边跑边哼了一声,喝道:“怕了?那爷自己去拿那楚将的人头!” 硕塞停下脚步,看着叶布舒的背景冷笑了一下。 “蠢材……” 他也不再理会叶布舒,带兵到崇政殿一看,却不见了庄妃,只有皇后哲哲缩在那里发抖。 硕塞一想便反应过来,忙喝道:“崇政殿已不安全,请皇后额娘随儿臣避退。” 哲哲抬头一看,不由喃喃道:“好孩子……” 硕塞让宫人扶起哲哲,侧耳听了片刻,忽然又喊道:“快!都随我去后面救老九,科尔沁和满洲的血脉不容有失!” 哲哲姑侄三人远嫁至此,本就是为了生一个科尔沁和建州的孩子,此时哲哲听了这一句话,心中不由对硕塞又是赞赏不已…… 那边叶布舒已奔至崇政殿后面,还在心中暗骂了一句:“硕塞这个蠢材,一辈子出不了头。” 大清以军功立足,今次难得有机会立功,他心中一片激荡。 “杀光这些尼堪!” “杀……” 宫阙之间广褒的场地上,白老虎纵马飞奔,叶布舒大步迎上! 双方兵士皆是悍卒,全是凛然无惧。 白老虎眯了眯眼,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他娘的是一个建奴的皇子!老子去年还在巡捕营坐牢,今年就要斩一个奴酋的儿子了!哈哈哈哈…… “哈哈哈……” 德盛门上,秦成业放肆的大笑声震破天际。 王笑望着陷在烟雾中的盛京城,表情有些淡漠。 “传令!撤军!” 所有人一愣,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笑再次大喝道:“传令!撤军!” 他眼神极有些专注,似乎陷在一种奇怪的状态里。 仿佛回到了很早很早以前,坐在网吧里,手一划鼠标,一波团战过后大喊“33333” “传令撤军!谁敢不从,立斩不饶!” 王笑又喝一声。网首发 都他娘的拉回来,谁都不许给老子秀操作! 两种状态已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叠加在一起,让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在一帮悍卒眼中显得像是一个胸有成竹的至高指挥官…… 秦成业最先反应过来,挥了挥手:“传令各处,撤军!” 旗令挥动…… “撤军……” 秦玄策如箭一般便从瞭台上跑下来。 “不是,这……怎么就撤了?!建奴北面的援军被轰乱了,南面还没看到人影……”秦玄策抱怨道:“还有,我都还没上阵呢!” 他这边话音未了,那边秦山湖已纵马奔来。 “侯爷!末将还有余力,将士都还没与建奴交锋,我等还能再战……” “都闭嘴!” 王笑以不容置喙的语气道:“一旦交锋就晚了!被缠上还走得掉吗?再有贪战恋战者,休怪军法无情!” 秦山湖不舍地回望了城内一眼,还待再说。 秦成业已大喝道:“秦山湖!火炮掩护城内兵马回来!” “是!” 王笑这才大松一口气,又道:“秦玄策,领人去把秦山渠带回来!” 秦玄策身子一挺,问道:“七叔要是不肯回来怎么办?他还想抢大玉儿呢……” “抢你娘的大玉儿!再敢磨蹭,揍他,押回来!” “是!” 秦玄策一挥拳,翻身上马便狂奔而去。 我要去揍七叔了…… 盛京皇宫中。 “铛!” 两柄长刀重重击在一起,溅起一团星火。 白老虎与叶布舒双双杀红了眼。 “啊!” 叶布舒大吼一声,再次提刀砍下…… 他虽是皇子,却也是自幼习武,又是年轻力壮。这一刀虎虎生威,逼得白老虎竟是不敢硬接,只好闪身避开。 “轰!” 战至正酣,一枚炮弹再次砸在大清门上。 白老虎侧目听去,只见远远的一声又一声军号响起。 他看了看天色,不由暗骂一声。 “干!” 眼看就要到手的大功没了…… 长刀一拖,白老虎一扯缰绳,拨马便走。 他娘的,下次再来! “侯爷有令,撤回去。前阵变后阵……” 叶布舒眼见对方要走,有心去拦,再也不顾什么阵线不阵线,扑上前一刀砍翻一名楚骑,抢过战马便追…… 那边白老虎正发号施令不停。 叶布舒瞅准空档,又是一刀挥下! “死吧……” “死吧!” 白老虎余光中精光一闪,一柄长刀如毒蛇般倏然闪出,狠狠挑进叶布舒腰间…… 这是他蓄力的一击,刀锋破甲,径直将叶布舒高高挑起。 接着,白老虎左手抢过叶布舒手中大刀,一刀挥下! 一颗戴着金盔的人头便落了下来,被一手大手拎住…… “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将军威武!” “威武!” “兄弟们,我们斩了奴酋的儿子,够本了……撤!” 白老虎长笑不止,两千关宁铁骑如流水一般向皇宫北门奔去…… 奔至后宫,白老虎收拢人马,四下一看,不由喝问道:“孟朔人呢?!” “禀白将军,孟尉让我们纵火烧清宁宫,自己领了三百人追两个奴酋之子去了。” “速让他回来!时辰到了……” 趁这会功夫,白老虎又亲自领人去烧衍庆宫,正撞见一群护卫正护着一妃嫔打扮的女子奔走甚急。 他目光看去,只见那女子身段婀娜,一时却看不清容貌。 “大玉儿?抢了!” 一众骑兵轰然应诺,二话不说围杀上去,手起刀落杀光那群护卫,白老虎策马过去提起那女子丢在马上,又是仰天大笑。 “哈哈哈,带回去给秦老七看看……” 还未笑罢,那边数十名衣甲狼狈的兵士奔回来报道:“报……孟尉杀了奴酋一子,再领人杀另一个时被大批护卫拦截……” 白老虎粗眉一狞,破口大骂道:“侯爷再三嘱咐,不得贪功冒进,他怎么回事?!” 骂归骂,他却也知道若非孟朔吸引了大批建奴侍卫,自己未必能突入前殿。 “来生再做一条好汉吧……” 白老虎低语一声,向西望了一眼,自领着人马向冲出皇宫北门。 此处却也正在激战,守门的一千人仅余半数。白老虎暗道一声“好险”,忙领兵杀出去。 才出宫门,又见八千建奴策马追来。 “快,走福胜门出城!” …… 马蹄在朝阳大街疾驰,双方兵马距离愈拉愈近…… :。:m.x 第512章 速度撤 福胜门处,耿正白正领着兵马出城。 他驻马回望,眉头深深皱起。 远处的军号愈急,城北图赖已重要整备好兵马将要扑过来。 在巡捕营时,耿正白与白老虎虽一个是兵一个是匪,彼此却也老相识了,他知道白老虎看似粗豪却有分寸,没想到如今却来得如此晚。 他咬了咬牙,心道:“白老虎,你再不来……” 下一刻,马蹄声陡然响起…… “老耿,老子抢了大玉儿了!哈哈哈……” “别嚎了!快!” 三千余铁骑如流水般涌过德胜门。 “追上去!” 八千建奴骑兵紧紧跟上。 突然。 “轰!” 一声巨响,德胜门的城楼轰然坍塌下来。 灰土飞扬,无数八旗骑兵猛然撞在砸下来的石头之上,又是一阵人仰刀翻…… “哈哈,追你爹呢……” “报!四阿哥战死了……” “报!楚人抢走了淑妃娘娘……” 布木布泰一愣。 淑妃? 那些人嘴里的大玉儿指的是巴特玛璪?那徐娘半老的女人也值得他们大费周章来抢? 布木布泰颇有些惊讶,一时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无语。 她此时没心情理会巴特玛璪,抬手摸了摸福临剃得光溜的脑门,心中依然后怕不已。 手有些抖…… “额娘,高塞死了……呜呜……” “死了就死了。”布木布泰叱骂了一声,有些不耐起来。 过了一会,殿外忽有啼哭声响起。 接着,一名盛装女子哭着扑进殿中。 “庄妃……呜……你要给我作主啊……” 布木布泰转头看去,只见来的却是六阿哥高塞的母亲纳喇氏,身后还跟着自己的心腹苏茉儿。 纳喇是满族八大姓氏之一,氏族甚繁,后来也作纳兰或那拉,分为五个较大的支系:叶赫那拉、乌拉那拉、哈达那拉、辉发那拉和……其它那拉。 高塞这位母亲虽颇有姿色,但地位不高,不过只是庶妃。 此时见她嚎得厉害,布木布泰便挥了挥手,将殿内的宫人挥退,只留下苏茉儿。 “……九阿哥打小就和高塞要好,我待他也视如己出,今日他们两人本在一起玩……” 纳喇氏话到这里,布木布泰伸出手捂住福临的耳朵。 果然,只听纳喇氏哭道:“我分明见得……那几个侍卫是故意带着高塞去引开追兵的……我只问庄妃……这是不是你的意思?” 布木布泰和颜悦色道:“你误会了,此事本宫必会查清楚,给你一个交待。” “查清楚?还是说……就你科尔沁的儿子金贵,我纳喇部的儿子就不值钱?你……” “住嘴!越说越不像话!” 纳喇氏脖子一缩,眼中泪水愈盛。 布木布泰叹道:“此事你真误会了,且安心回去,如今这时候敢添乱,皇上回来怕得处置你。” 纳喇氏还待再言,布木布泰又温言安慰道:“放心,皇上素来喜高塞聪明,此事必有结果……” 又过了一会,纳喇氏再是不甘,也只好噙着泪缓缓退出去…… 布木布泰一双手依旧捂在福临耳朵上。 “苏茉儿。” “奴婢在。” “纳喇氏被楚军污了身子,羞愧自尽了,此事你看着处理,要护好她的清誉……” “是,奴婢明白……” 城头上,王笑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最怕关宁铁骑杀红了眼不肯撤。 此时看起来虽然占尽上风,其实只是打了一个时间差。再慢片刻,等对方调度好兵马,再想有序撤离便不可能,甚至还要被回援的建奴缠住,三万人马尽数葬送在这里…… 远远听到城北的动静,王笑才算放心下来。 “秦玄书,你来轰最后一炮。”他指了指前方的炮仓,道:“等你七叔他们回来,你来轰了那里。” 秦玄书正低着头生闷气,闻言不由一喜,大喝道:“是!” “笑个屁,你的处置照样逃不掉。” “是!” 沈阳大街上,卓布泰纵马狂奔。 他知道自己完了。 居然能被科尔坤那个蠢材骗了,丢了德盛门,酿成这样的大祸。如今只有立下功劳,换得不死,再指望阿浑回来或许能救自己…… 好在图尔格迅速请示了济尔哈朗,调了五千兵马给卓布泰,算是给了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卓布泰死死盯着前方的三千楚骑,誓要追上他们。 拐至朝阳大街,前方又有三千楚骑汇入,六千人挤在一起,行进速度便慢了许多。 “咬住他们!”卓布泰嘶吼道,眼中一片杀意。 只要咬住他们,今日这些楚军谁都别想离开…… 马蹄狂奔不止,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 “放箭!” 箭雨袭下,楚骑中有许多人惨叫着栽下马来。 卓布泰眼神愈发狠厉。 前方的楚军大部已跑出德盛门,但八旗骑兵也已经追上去,死死咬住他们的尾巴。 “追上了!都别想走……” 下一刻,轰然一声巨响,城头竟还有人在放炮。 “别怕!我们攻回城头,抢回大炮……” 话音未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在身后炸开来,残肢击在卓布泰背上,将他打落在马下…… 大地都在剧烈的颤抖。 盛京城上一团巨大的火焰爆开,半片城池缓缓坍塌下去…… “不!” 卓布泰悲呼一声,有马蹄重重踏在他脑袋上! “啪……” “轰” 皇宫中,布木布泰手一颤,指甲在福临脸上划过一道血口。 “额娘……呜呜……” 下一刻,一片琉璃瓦砸落下来,砰的一声在地上摔成碎片。 母子二人跌坐在地上,看着不断晃动的案头,心骇不已…… 十王亭。 “务必留住他们!再传令……” 济尔哈朗话音未了,案上的茶杯已倒落下去。 “轰” 良久,济尔哈朗身子一颤,转头看向代善。 “留不住了……”代善叹道,“这必是他们炸了火药库……盛京这个局面,谁有战心再尽力追?” “留不住?总不能真要让主力回来……那我们坐镇盛京又算什么?” 代善抚了抚自己的胡子,喃喃道:“留守坐镇的是郑亲王你,不是我们。” 济尔哈朗:“……” 盛京城西,阿礼达狂奔不止。 他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击溃楚军,弥补之前没能围住关宁铁骑的疏忽。 “还来得及……” 视线中,盛京城在眼前缓缓显出它的轮廓。 “加快行军!” “轰” 一声巨响,远处的城池摇摇晃晃,半片城缓缓倒下去…… 阿礼达勒住缰绳,满脸皆是不可置信。 “来晚了?怎么会这样……” 大地都在颤抖。 城南城北两支铁骑如游龙奔走,在朝阳山上汇合,留下身后一片狼藉。 两万余人放声欢呼,在被大军合围之前向东奔去……更新最快的网 荒愿之上,数十骑探子远远缀在他们身后,时不时分出几骑,疾驰回十王亭。 “报郑亲王,楚军似向兴京城去了……” “兴京?!” 济尔哈朗手中的笔掉在桌上,污了未写就的信纸…… :。:m.x 第513章 放空城 锦州城。 小凌河入海的海岸上,数不清的船只停泊着,岸上排着队的百姓与士卒密密麻麻。 “再说一次,只许人上船,让他们把那样破烂家当都放下!” 贺琬忍不住又骂了一句。 他看着大船又向下沉了一点,皱了皱眉,向手下问道:“秦家的家眷都上船没有?” “秦大将军的意思是……让百姓们先上,秦家人最后再上船。” “毛病。”贺琬低声骂道。 他心里明白,秦山海是怕自己接了秦家老小妇孺和兵士便走,不顾锦州这些庶民。 “呵,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侯爷可是说过,一个丁口都不许留给建奴……” 过了良久,好不容易见秦家人终于上了船,贺琬微微松了一口气。 秦小竺一上船,眼睛便四下一瞧,喊道:“栾志勇呢?让他来见我!” 栾志勇便跑到这艘船来,便见秦小竺指了指身后的田中优子。 “这个秋田特产,王笑没碰过,还你。” 栾志勇一愣,讪讪道:“这事弄得……可是侯爷不喜欢?” 秦小竺自然不会说侯爷很喜欢,但我不喜欢,板着脸道:“啰嗦什么?让你带回去就带回去。” 栾志勇瞥了秦小竺一眼,心中仿佛明白过来。 他应了一声,便向田中优子叽哩咕噜喝骂了一通。 田中优子大惊失措,忙不跌便跪在地上,向秦小竺哭求道:“主……主人……” 她汉话还不利索,情急之下便又对栾志勇叽里咕噜了一通。 “哄都尼?”栾志勇眉毛一挑,又打量了田中优子与秦小竺一眼,目光有些奇怪起来。 “海。”田中优子轻声应了一句,又低下头。 栾志勇点点头,便向秦小竺赔笑道:“哈哈,哪有送出去还要收回来的道理,既然女公子喜欢,送给女公子也是一样的,还请笑纳。” “我笑纳个屁……”网首发 秦小竺话到一半,便见贺琬上了甲板,向这边走来。 贺琬前几天没看住秦玄策,很有些挫败感。此时再看秦小竺,他脸色便有些不好。 等问明清况,他便向秦小竺道:“秦姑娘要把田中姑娘还回去,莫不是也想跑?侯爷交待了要把你安全送到莱州,还请秦姑娘别给鄙人添乱。” 秦小竺撇了撇嘴,道:“谁想跑了?我能跑哪去?不就是个姑娘吗,我笑纳了,行了吧?” 她低声又骂了一句,拉过田中优子便回船舱。 贺琬犹不放心,向手下水手再次交待道:“都看好了,这次要再走了人,拿你们是问!” “是!” 撤城已进行了三天,董济和也三天没合过眼,此时颇显困顿。 他却还有许多琐事要处理。 忙了一会,那边贺琬已安置妥当,便过来向董济和道:“董先生,马上要开船了,敢问秦大将军为何还不来?” 董济和目光向西望了一眼,赔笑了一下道:“还请贺老板稍待。” 不多时,几辆马车飞奔而来。 贺琬目光看去,却见护卫们从马车上扶下几名妇人小孩。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这是……” 董济和抚须叹道:“秦蔡两家三代联姻,如今一朝反目,也该把人都接回来。” 贺琬微微愕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有再接回来的道理?何况秦家也没把姓蔡的媳妇都打发了…… 但他看着那些妇人手上牵着的孩子便明白过来蔡家祯这是在留后路,算是给蔡家留点血脉。 那边董济和目光一扫,皱了皱眉,向护卫问道:“八丫头呢?蔡家祯不放人?” “报董先生,蔡总兵迎了蔡家小姐回去,并未为难我们,允我们把姑姑们带回来,蔡家有不愿放人的,他还劝他们……但就是,八小姐正临盆待产,她不肯回来。” 董济和再叹了一声,自语道:“不回来就不回来吧,蔡悟真其人重情,总不至于苛待了她。” 他摇了摇头,向贺琬道:“贺老板可以开船了。” 贺琬一愣。 “秦大将军还没来……” “他不走。”董济和拱手道:“董某也不走。秦家老少,便托付给贺老板了。” 贺琬眯了眯眼,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侯爷让自己把粮草运来,却又把人运走。为什么? 锦州城头。 秦山海倚着城垛坐着,残破的身躯似要被风吹倒。 夏向维站在他身边,长叹道:“学生还想再劝劝大将军,现在走还来得及。” 见秦山海不应,他又道:“大将军你此时才告知学生要去支援,在学生看来,这简止是天方夜谭。不说如今连步卒都登了船,锦州城就剩秦将军你一人。便说此役奔袭千里,折转腾挪,再让他们回来也无太大用处,不如保存实力,以待来时。” “有了马便有骑兵。”秦山海淡淡道。 夏向维一愣,摇了摇头道:“这数万将士老师之所以不带,便是因他们不会骑术,就算有马有何用?三万关宁铁骑尽出,哪还能有骑兵?大将军久不出户,怕是有些……了,就听学生一句劝,乘船去胶东吧。” 秦山海用仅有的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断腿处,道:“怀远侯给我说过一个故事……” 夏向维心道:“他又说故事了?” “他说,夷国有个叫霍金的人,全身只有三个指头能动。却就凭这三个指头,发明了一种叫电灯的东西,这个电灯实在是……” 夏向维一愣。 老师跟我说的明明是,电灯是一个叫爱迪生的人发明的啊……难道他叫霍金爱迪生?多奇怪的名字啊。 秦山海缓缓道:“我是个粗人,做不出这样的东西。想来想去,我会做的事也唯有打仗而已。如今河山破碎,能凭一己所长擎天柱地,挽家国于危难,何其幸甚?生而为人,几人能实现这样的抱负?” 夏向维苦笑起来:“话虽如此,但大将军该知道这仗不是想打便能去打的,难道你还能变出一支骑兵?” 话音未了,本已空无一人的锦州城内,忽然有整齐的脚步声响起,由远而近,愈发响亮。 夏向维转头看去,不由呆住。 只见一支队伍从校场奔至锦州城下。这支人马竟有六千之众,甲胄鲜明,气势震天。 “报大将军!我等整列完毕,待大将军示下!” 一句话大喊完,锦州城再次安静下来,仿佛一座空城。 六千人静得落针可闻。 夏向维眯着眼望去,却见这些人大多都是五十余岁的老汉,一个个留着花白的胡子…… 第一眼见这支人马他被他们的气势所摄,此时却只觉得暮气深沉。 “秦大将军,你这是要做什么?!” 夏向维已经生气起来。 秦山海并不能站起身,只是抬起他唯一的手,大喝道:“这孩子说你们不是骑兵!告诉他,你们是不是骑兵?!” “末将七岁控缰,十三岁从戎,曾随大将军日奔八百里,从广宁至沈阳,复战开原,谁敢说末将不是骑兵?!” “末将八岁上马,曾随大将军奇袭萨哈连部,一日连下九寨,谁敢说末将不是骑兵?!” “……” 一声声大喝在军阵中响起。 秦山海再抬了抬手,又喝道:“但他嫌你们老了!” 六千人沉默了片刻。 老了……确实是老了啊…… “我等不老!我等还能扬刀!” “我等还能扬刀……” 声浪猛然掀起,夏向维惊得退了两步。 却听城楼下老卒的喊着喊着,突然有人喊道:“就是死,我也要死在自己的家乡!” “不错,死也要在死在家乡!” “我等不要南逃,唯愿效死向辽东!” “……” 秦山海蓦然红了眼眶。 他转不了身,也没办法支起身子看看城垛后面那些老卒,只好继续以一个废人的姿态大喊。 “我秦山海无能,未能收复你们的家乡。但有生之年,我愿带你们再回去看一看,我们去抚顺、沈阳、辽阳、盖州……握紧你们的刀,我们回去!” “愿随大将军死战!” …… 夏向维又退了两步,耳边的阵阵呼喊逼得他似乎说不出话来。 “秦大将军,你疯了?!你们没有马啊……” 秦山海似有哽咽,却似乎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开口,只有一句硬得像铁一样的话。 “建奴军中,多的是马……” 很多很多年以前,一个曾经十八岁的少年心中有一个执念。 我秦山海的名字,也是山海关的名字。那我,便该是这天下的门户…… :。:m.x 第514章 第三层 山海关。 蔡家祯策马入了关城。 他身后,三万铁骑入城,下马,在关城之中齐齐排好,沉默无言。 蔡家祯登上城头,在月色中望着蓟镇方向。 他脸容冷峻,让人望之生畏。 但平静之下,他心里早已千头万绪…… 自楚朝经营辽事起,关宁铁骑十万人到现在只剩六万。毕竟人死了好补充,战马和盔甲却不好补…… 而这六万铁骑秦家三万、蔡家三万,皇太极早有收服之意。 这些年蔡家祯担负着多少压力,只有他自己知道。 京中的陛下、一任一任的蓟辽督师、秦成业、皇太极……在这些人当中转圜了一辈子,蔡家祯知道,是时候有个了断了。 秦成业一句商量没有,领着人跑去送死,将蔡家置于何地? 三十万清军从蓟门入塞,势如破竹,横桓在京城与山海关之间,将蔡家逼进了绝境。 连锦城也撤城了,呵,宁远与山海关已成孤城…… “这是你们所有人逼着我投降!” 蔡家祯知道已经无路可走了,只能降清。 但他想到阿礼达的来信,不由又冷笑起来。 “呵,招降我?你也配?!” 我蔡家祯要降,也不会听从一个荫功封爵的蠢材的调度,让麾下将士血战锦州……那能得到什么? 要降,当然是带着完好无损的三万铁骑、带着山海关与宁远城,直接降皇太极。 就你阿礼达,也配来信招降我? 蠢材! “只可惜爹老谋深算了一辈子,临了却老糊涂了。竟想着帮那样的蠢材去拿锦州城,白白送了一条性命。” 蔡家祯摇了摇头,伸手解下头上的白布,收进怀里。 ——爹,恕孩儿不孝,不能再为你戴孝了,孩儿会守护好蔡家…… 他向西望去,不由皱了皱眉,暗道皇太极为何还不来? 城关上有脚步声响起,却是蔡悟真走了上来。 蔡悟真是蔡家祯独子,时年二十三岁,娶的是秦山海的女儿,秦家的八丫头。 在蔡家祯眼里,这个儿子文武双全,就是性子软弱了一些。 果不其然,蔡悟真第一句话就让人皱眉。 “父亲,我们真要降建奴?” “混帐!你还不快改口?!”蔡家祯骂道,“大丈夫落子无悔,你给我掰正你的态度。” “可一旦投降,这千古骂名……” “千古骂名?眼下还顾的了这些?你不愿降是吧?好,你领着兵马去独挡大清三十万大军。但你可记住,万一你这三万人战败了,我们全家性命也得赔进去,包括秦小箩肚子里的孩子。” 这‘万一’二字颇有些讽刺,蔡悟真想到临盆的妻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蔡家祯长叹一声:“你当为父想降吗?事到如今,为之奈何?我是蔡家之主,岂能不尽力保全亲族?你听那些假清高之辈嘴上叫得欢,如果易地而处,有几人在我这个处境下能不降的?” “我们现在降了,楚朝万万百姓唾骂不假,但你看着,等我们杀进关内,他们一样会匍匐在你脚边,要多贱有多贱。人心如此,若为了所谓‘气节’赔上全家性命,才是真的傻子。明白吗?” “孩儿……” “想不明白便慢慢想,往后说话做事多顾顾你未出世的孩子……你妹妹在锦州受了惊吓,你去陪陪她吧。” 蔡家祯话音刚落,只听前方马蹄如雷。 他挥退儿子,极目望了好一会,望见一面大清龙旗在夜风中飘荡,方才挥手大喝。 “开城关!” …… 山海关城门大开。 一列列八旗骑兵策马而入,威风凛凛,尽显凶悍之气…… 蔡家祯亲自在队伍前等着。 良久,先头的八旗兵入关城站定,一杆大旗缓缓行至。 蔡家祯目光看去,只见一人跨着高头大马、身披黑金铠甲在扈从的扈拥之下策马到自己面前。 那一身甲通体铁黑,漆了四爪金龙,镶金头盔上两束羽毛冲天,上面又嵌了两只四爪金龙,极是华贵威武。更新最快的网 马上大将驻马而立,一双凛然的眼便盯在蔡家祯脸上,一身傲视群雄之气。 蔡家祯不敢抬头,缓缓跪了下来。 “罪臣蔡家祯,恭迎和硕睿亲王!” 他身后,一个个士卒便也跪倒在地…… 多尔衮并不立刻开口说话,而是注视了蔡家祯一会。 就这一会儿功夫,蔡家祯便感到有巨大的压力盖下来…… “蔡将军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下一刻,多尔衮下马扶起蔡家祯,朗笑道:“往后你我同朝为官,还要互相抚持。” “是,是……” 蔡家祯偷目望去,不由轻声问道:“敢问睿亲王,陛下……” “皇帝八哥军务繁忙。”多尔衮道,“蔡将军莫不是认为本王来受降……不够格?” 最后三个字入耳,蔡家祯大惊,忙道:“睿亲王误会了!末将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多尔衮脸上的笑容隐隐泛着冷意,又道:“放心,皇帝八哥许你的条件都作数,往后你依旧自领一军。” “末将……末将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盼着能为大清效犬马之力。” “本王明白,接旨吧。” 蔡家祯才站起来一会,听了这话又连忙再跪下去。 待听得多尔衮嘴里一干无关痛痒的话之后,宣读了对自己的任命。 “平西大将军……” ‘平西’二字入耳,蔡家祯脑中便‘当’的一声。 ——这是……以后打算让蔡家去对付唐中元?! ——皇太极,老子去你娘的! 本想着清军在蓟镇攻势顺利,京城一片空虚。长驱直入必可一战攻下楚京,王侯大功不在话下。如今却像是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谢陛下隆恩!” 蔡家祯高呼一声,捧过那圣旨,抬起头又是一脸诚惶诚恐。 多尔衮再次抚起他,笑道:“我大清攻略蓟镇,进展顺利。如今又得蔡大将军,可谓如虎添翼,取楚京如探囊取物,但你可知皇帝八哥为何还不下令围京,只在蓟镇作掳掠之态?” 蔡家祯心道这番夷成语用得倒是不错,嘴上应道:“末将愚钝……” “唐中元东征了。”多尔衮目光在他脸上一扫,道:“只等他与宣大开战。到时本王去取楚京。还请蔡将军西进,不论赢的是唐中元还是孙白谷,你都须为大清平定西南,攻克西安,可能做到?” “万死不辞!” ——去你娘的,你取京城?我取西安?谈条件的时候怎么不说? 蔡家祯侧目西望,思忖着还是该想办法亲自见皇太极一面。 下一刻,又是马蹄如雷声响起。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蔡家祯心头一喜——是不是皇太极来了? 却听得一声大喝杀气震天。 “速开城关!放我等过关!” 只见又是一员乌金恺甲的大将奔至多尔衮面前,也不下马,喊道:“十四哥,开关门!皇帝八哥有令,让我领兵回援盛京!” 蔡家祯一听这称呼便明白过来,忙又跪下呼道:“末将见过豫亲王。” 多铎看了他一眼,只是冷冷哼道:“正好拿了山海关,我从此路回师,五日内必取秦成业、王笑狗头!” 那边关门已大开,多铎不再多言,手一挥,领着三万骑兵如风一般便向东奔去。 一列一列骑兵如流水,好一会才过了山海关。 蔡家祯抹了抹额上的汗,喃喃道:“豫亲王这是做什么……” 多尔衮眉头一皱,神色陡然冰冷下来。 “做什么?秦成业敢掘我阿玛和额娘的墓!你说这是在做什么?!” 一声咆哮如雷,蔡家祯登时惊得面色一片惨白…… ——我是摔还是不摔? 一刹那的思忖后,他径直一跤跌在地上,喃喃道:“秦成业老匹夫!他怎么敢……怎么敢……” 多尔衮冷冷盯着蔡家祯,这一跤是真摔还是假摔他其实看得分明。 …… 但下一刻,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丢掉山海关……莫不就是为了方便我大清主力回援?” 第515章 熬大鹰 燕山山脉西起大同境内,东至山海关。横亘在楚与清两国之间成为巨大的屏障。唯有滦河与潮河经过处切断山脉,形成峡口,即喜峰口、古北口等。 这次清军跋山涉水从古北口入塞,三十万大军长途行进月余才到蓟镇。然而,紧接着福陵被毁的消息就传来…… 回援?皇太极与诸将商议多次,众人皆表示不想回——要是哪个倒霉蛋接了这差事,没等翻山越岭赶回盛京,楚军那三万人早都被济尔哈朗吃干抹净了,这不是瞎折腾吗? 直到今夜,山海关终于被拿下来了,从辽西走廊直奔盛京,千里平原尽是坦途。 因此,对蔡家祯投降一事皇太极很重视,曾多次交待要善待蔡家祯。 但这一刻,多尔衮突然有种……把别人的臭鞋捧起来闻的感觉。 费尽心机逼降的蔡家祯、拿下的山海关,像一桌期待已久的饭菜,才吃下去便发现是馊的…… 多尔衮摇了摇头,打算把这种奇怪的想法从脑中挥出去。 但他多年戎马,其实颇依仗自己莫名的直觉,因此看蔡家祯愈发不顺眼起来。 他也不再扶起蔡家祯,反而厉声喝骂道:“他怎么敢?我阿玛额娘的尸骨已经被掘了!” 蔡家祯心道,这关我什么事…… 但冷汗已不停从额上流下来。 下一刻,只听多尔衮冷笑道:“本王听说,蔡家与秦家世代联姻?” “睿亲王……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蔡将军已将家眷带来山海关了?带出来让本王见见。” 蔡家祯眼中闪过骇然之色,喃喃道:“不是……不是……陛下呢?!我要见陛下!” 多尔衮神情一片冷意,挥了挥手吩咐道:“还不快去请。” 自有一队清队领命下去。 蔡家祯不敢去拦,站起身哀求道:“睿亲王,求你让末将见陛下一面……” 皇太极素有仁名,蔡家祯与其书信互通,常能感受到字里行间一片厚爱之情。更何况今早收到的最后一封劝降信分明还有‘勿虑’二字。 蔡家祯之所以决定降,冲的便是这位清崇德皇帝一辈子攒下来的‘善待降臣’的名声。 但现在…… 他嚅了嚅嘴还想说些什么,忽然间却捕捉到多尔衮眼中倏然闪过的一丝得意。他不由一惊,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多尔衮手在蔡家祯肩上一拍,道:“蔡将军放心,皇帝八哥嘱咐我一定要厚待你……” 话音未了,那边蔡家的一群老小妇孺已被带了出来。 多尔衮眯眼看去,喝道:“哪几个是姓秦的?站出来!” 蔡家祯瞳孔一缩,明白了多尔衮要做什么。 怎么会这样? 你今日如此欺凌我,看往后有谁还肯降…… 不对,多尔衮有极好的借口——秦成业掘了福陵。 蔡家祯思及至此,脸上一片灰败,手脚具是冰凉。 那边秦小箩已扶着大肚子站了出来,蔡悟真张开双手拦在她面前,小夫妻俩面对着多尔衮,愤怒地嘶喊着什么…… 蔡家祯脑中却只有一团乱麻。 接着,耳畔又是一声咆哮。 “蔡家祯!你好大的胆子!秦家人呢?三代联姻,你家中只有一个姓秦的?” “罪臣……罪臣……” 多尔衮要的却不是他的解释,手一指秦小箩,道:“杀了她。” “睿亲王,这这……她肚子里是我蔡家的骨肉啊……她嫁到我蔡家起就不再是秦家人了……陛下能明白的,求你让我见见陛下……让罪臣见见陛下吧……” 多尔衮凑近他的脸,缓缓道:“你降了大清,便该明白规矩。第一条,我大清朝可不是皇帝八哥一个人说的算。” 蔡家祯一愣,眼中俱是骇然。 “第二条,你给我想清楚……以后谁才是你的主子。” 多尔衮这两句话声音很低,但压得蔡家祯连呼吸都不敢呼吸。 他已经完全明白过来——多尔衮表面上是要为福陵之事向秦家报复,实则却是要向自己立威。 “想见皇帝八哥是吧?杀了她!”多尔衮缓缓说了第三句。 这句话的意思却不是‘杀了她就让你见皇帝’,而是‘你想见皇帝,所以我让你杀了她’…… 蔡家祯脑中恍当一下。 ——这清朝,怕是很快就不是宣扬对降臣仁义的崇德皇帝作主了…… 他转过头看去,只见蔡悟真一张脸已然愤怒到扭曲。 这一刻,自己的儿子,堂堂宁远总兵的儿子,看起来与那些流落而来的辽民别无二致。 他愤怒着、吼叫着,想要保护自己的妻儿。这怒火在强权面前,显得如此可怜又可笑…… 蔡家祯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要走到这一步。 自己所做的这一切,本就是为了保护住自己的儿子。本以为降了,一切困厄便解决了。 结果,自己要当着儿子的面,杀掉他的妻子和她肚子里的骨肉? 蔡家祯转了转头,看了看城门大开的山海关,看了看四下持刀而立的清军,看了看茫然的关宁铁骑…… 底牌已经被抽走,再没有回头路了。 楚朝的将领不好当,清朝的将领也不好当…… 呵…… “谁敢动我娘子?!” “我不降了!爹,我们不降了,我们杀出去……” “将士们,随我杀出去,我们不降了……”更新最快的网 蔡悟真不停嘶喊着,声音已然沙哑。 终于,关宁军中有三十余人跑出来,护在秦小箩身边…… 城头上,清军已张开了弓。 多尔衮冷眼看着这一切,并不下令剿杀。 那对小夫妻的撕心裂肺在他眼里,像一场闹剧,他打算静静看蔡家祯如何选择。 没有选择。 蔡家祯也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现在再反,就算三万关宁铁骑能突围,西面是三十万清军,东面是多铎,又能去哪里? 何况城关上清军箭雨一落,蔡家所有人首当其冲…… 他转过身,向秦小箩走去。 “保护八小姐!”三十余个关宁军喊道。 有人拦在蔡家祯面前。 “总戎,你……” 蔡家祯一刀斩下。 那兵卒的血扬扬洒洒,溅了他一脸。 蔡家祯再扬刀,他身后的亲卫同时扑了上来…… 山海关中,数万人静静看着数十人的混战,像是看一场戏。 “铛!” 长刀相交。 蔡家祯目光对上蔡悟真那双发红的眼。 “爹,孩儿求你了!求你……” 红着眼眶的青年字字泣血。 蔡家祯无言…… 渐渐地,周围秦小箩的护卫死绝,兵卒们围成一团,看着父子俩的打斗…… 又是“当”的一声,蔡悟真的刀被击落。 蔡家祯重重一脚将儿子踢翻再地。 一拳,两拳……他重重挥着拳头,想把蔡悟真打晕过去。 但倒在地上的儿子嘴里依然有撕心裂肺的哭咽声传来。 “爹,孩儿求你……” “求你……” “噗!” 终于,蔡家祯转过头,看向秦小箩……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他知道,自己这一刀下去,关宁军都在看着。他们会亲眼看到自己的大帅受人挟制杀了临盆的儿媳妇。 这一刀,斩的也是自己在军中的威望。多尔衮就是要自己颜面扫地。 这一刀,自己的独子也就成了废人,自己也再回不了头…… 这世道压下来,强权之下,每个人都是刍狗…… 一刀挥落。 在这一刻,六万关宁铁骑随着秦、蔡两家的选择,彻底背道而驰…… 多尔衮对蔡家祯很满意。 他不在乎对方恨不恨自己,他擅长养猎狗、擅长熬鹰。 “哈哈,今日蔡将军少了个儿媳妇,不要紧,回头让皇帝八哥再许个格格给令公子。” “犬子一时糊涂,大逆不道……还请睿亲王恕罪……” 蔡家祯丢下刀,缓缓跪倒在地。像是把脸放在多尔衮脚下任其踩踏。 多尔衮再次朗笑起来,摆了摆手,才打算宽慰两句,忽然,几骑飞马从山海关东面奔来。 “报睿亲王!楚骑偷袭了盛京……” 多尔衮脸上的笑容僵住。 “……他们炮轰了皇宫,大清门塌了……四阿哥、六阿哥死了……还抢走了淑妃娘娘……郑亲王没能拦住,推测他们往兴京去了……” 良久的静谧,蔡家祯头埋得更低。 终于,多尔衮缓缓开口。 “把消息报给皇帝八哥吧……传令多铎,让他在宁远等着……” 第516章 第四层 锦州城外以北。 刘一口与夏向维领了一千多护卫军牵着马在山道上缓缓而行。 他们要去喀喇沁,把这伊德勒这个成吉思汗的子孙再带回草原…… “秦大将军不愿坐船去胶东,你让他跟我们走啊。”刘一口不停抱怨道,“怎么就让他领兵去沈阳了?他连腿都没有……” 夏向维无奈道:“我本也是这么想的,才没让他第一时间上船。但董先生支持他,我有什么办法?” 刘一口摇了摇头,觉得夏向维笨死了。 这山道并不好走,一行人带着干粮物资,翻了大半日才上到第一个山头。 顾念伊德勒伤还未愈,夏向维怕把他累死了,便主张歇一下。 他自己则是爬到山顶,极目向宁远城方向望去。 “哈哈!建奴回援了!” 刘一口听了,飞快奔上山头,顺着夏向维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密密麻麻的人马从宁远向东而行,旌旗招展,络绎不绝。 “这得多少人啊?” “还不知道。”夏向维目光望去,看不到清军队伍的尽头,只好摇了摇头。 刘一口嘟囔道:“这么多人,侯爷能跑得掉吗?” 这个问题夏向维依然回答不出来…… 两人傻愣愣地在山顶看了小半个时辰,见建奴兵马还是不见尽头。刘一口便道:“走吧,还要赶路。” “走吧。” 两人招呼起士卒,继续向喀喇沁行进。 忽然,只听远远有轰隆声响起。 “打雷了?”刘一口嘟囔道。 夏向维抬起头,看了看晴朗的天色。 “没打雷啊……” 闷头又走了两步,他忽然喃喃道:“第四层?” “什么?” 夏向维二话不说,倏然转过身重新向山顶爬去。 “夏先生……” 等夏向维奔上山头,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他支着膝盖极目望去,忽然疯了一般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是老师的第四层!” 阿济格策马而行,脸色一片阴沉。 阿济格身长丈余,腰腹甚大。他是努尔哈赤第十二子,与多尔衮、多铎同母所生。其人一生戎马,破朝鲜、攻蒙古、伐楚军,被封为和硕英亲王。 他在大清的地位之高,一件小事便可以说明。 努尔哈赤在世时,皇太极的第二任继妃乌拉那拉氏曾因为见阿济格时不肯下轿,努尔哈赤下令让皇太极休离。 而在原本的历史上,阿济格入关征伐,所向披靡,手中人命无算,比如大同之屠,大同全城上下官吏兵民被杀绝,只余牢中五个犯人…… 今次伐楚,才至蓟门,福陵被掘的消息便传来,勒克德浑也传信多尔衮,建议其先赶回盛京。 但在多尔衮三兄弟看来,这是个馊主意。 屁股决定脑袋,勒克德浑只能看到盛京那点纷争。多尔衮三兄弟却知道,攻克楚京才是最大的功劳。 以赫赫战功威镇四方才是真实力,岂非比回盛京弄权来得可靠? 于是,一番运作,他们让多铎领兵回援。 结果多铎才出山海关,盛京被围的消息又传回来。 所有人都明白,以王笑目前展示出的手腕,指望不了济尔哈朗剿灭这支楚骑,哪怕加上多铎的三万人马,也难以迅速扑灭他们。 兴京是努尔哈赤龙兴之地,乱不得。 要想尽快解决这三万楚骑,须有五倍兵力围之。 大家还是不想回去。 没办法,为了让多尔衮能抢下攻克楚京的功劳,阿济格只好领命回师。 此时他刚与多铎汇合,十万大军徐徐出了宁远城。 东面是一座小山,名叫‘龙回头’,山那边就是广阔湛蓝的海面…… 另外,与盛京被偷袭一同传来的还有一个奇怪的消息——盛京有人传言,阿巴亥生的三个儿子不是努尔哈赤亲生的,因为阿巴亥是个男人,和宫人生了三个儿子…… 这显然,离谱到没边。 自己的额娘是男人还是女人,阿济格自然很清楚。 这消息是谁故意放出来的,他也清楚。 一群宵小,让人恼火! …… 阿济格抛开脑中的杂事,暗道还是要尽快击破那那三万楚骑,也许还能赶回来参与攻楚京的战事…… 下一刻,一声巨响! 一颗炮弹落在阿济格后方…… “轰!” 随着无数血肉纷飞,那杆大清龙旗缓缓倒下来…… “吁律律……” 惨叫陡然响起,惊马四下狂奔,踏着遍地的残肢…… “哪里来的炮?!” 阿济格心下大惊,抬头看去,只见又一枚炮弹向自己所在的方位砸来。 他迅速提刀,将身后的士卒劈开,飞快纵马而逃…… “轰!” 气浪袭来,阿济格背上一阵巨痛,远远摔飞,接着眼前一黑…… “十二哥!” 多铎大喊一声,顾目四看,不明白到底哪来的炮。 他第一时间以为是宁远复叛了,转头看去,却见不知何时,东边的海面上已停泊了三艘大船…… “快!传令宁远城!用城头大炮轰他们的船!快……” “轰!” 又是一声炮响…… “再近!” “再近!” “开炮!” 王珠站在船头,脸上一片狠色。 杀掉周肇以后,他其实是感到有些无聊的。 但这些无聊在这一刻已然散去,巨大的杀意重新在他眼中泛起。 人活于世,总该做些什么的。 楚朝的太子都杀了,世上再值得他费尽心思去杀的人便不算多……但也不少。 建奴这些所谓的亲王都能算上。 虽不知道皇太极在不在队伍中,但这不影响王珠的杀心。 “开炮!” “轰……” 脚下的大船不停在晃动,王珠抬着望远镜看了一会,顺着大旗寻找着阿济格那一身鲜亮的甲胄…… 船是从齐家、刘麻子、栾志勇等海盗的船队中挑出的三艘带着巨炮的大船。 这些海盗在卢龙卫见过王笑之后便扬帆去了莱州。王珠费了无数功夫,方才布置好今日的突袭。 为了万无一失,他便亲自来,与齐坚成、刘麻子各自领一艘炮船…… 对于齐坚成、刘麻子而言,他们也知道今日这一战代表着什么。 正应了贺琬那一句“功业富贵自取!” …… “左边,轰那杆旗……” 齐坚成不停地发号施令,让炮手调整炮头。 他是海盗出身,自认为够狠,但今日才知道王家二爷更狠,驱船径直停在宁远城的火炮范围内开炮,简止是不要命的架势。 “轰!” 宁城城上的火炮终于转过来,一发炮弹轰然砸在海面上,水柱冲天…… “轰!” 海船上的炮火又一次击在清军阵线中,血肉翻飞…… 这一战没有更多的花样,只是双方的炮火对轰。 不管你是武功盖世还是智计超卓,能不能活下来也只看天意,只看炮弹落不落在你头上…… “轰!” 齐坚成目光看去,面色一变。 只见一颗炮弹从宁远城头飞出,重重砸在王珠那艘船的尾部。 大船轰然炸开,一半船身支离破碎,剩下的一半向下缓缓沉去…… “快!快发旗令,让二爷向我们靠拢……” “轰!” 却见那艘船上又轰了一炮,接着,又是一炮轰出。 半沉的大船竟是丝毫不被影响,一边一下沉一边发炮…… “快!开过来啊!”齐坚大急。 “王珠,你他娘的……” 又是几声炮响,王珠所在的炮船终于完全沉下海面,落下前又是一颗炮弹发出。 因炮口太高,高高扬起,落在岸边,击得碎石纷飞。 齐坚成知道王珠是个狠人,却也没想过这么狠。 他咬了咬牙,喝道:“我们过去!” 过去把侯爷这个该死的二哥捞起来,不然自己就白来了…… 多铎眼见宁远城的炮火击毁了一艘炮船,接着另一艘炮船缓缓向海面撤去。 他大松一口气,终于敢跑出来喝道:“英亲王呢?!快,找找我十二哥在哪……” “轰!” 又是一颗炮弹猛然砸在清军之中。 多铎被气浪炸翻在地上,脸上碎肉一片,疼得他睁不开眼。 “啊!” “你他娘的……” 第517章 阿济格 宁远城之所以选在这个位置筑城,便是因为这里是辽西走廊这条傍海大道最逼仄之处。 首山、夹山、龙岗等小山挤压着行军道路,偏偏在这个地方还有一道海湾,名曰龙湾。 十万大军形成一条首不见尾的长蛇,绕龙湾而行,突然间便被轰然炸断。 多铎举目看去,只见龙湾之上,那艘炮船停泊在那里,像是在打捞着落水者……时不时还向自己的帅旗方位轰上一炮。网首发 这让他气得肺都要炸出来——这种时候,爷这边死了多少个贝勒、贝子,你居然还有心情捞人?捞你娘! “给爷狠狠地轰它!” 其实咆哮也没用,他既不在宁远城头,十万大军也没办法涉水去打到那艘船。 但随着这一声大喝,宁远城上一颗火炮落在那艘船的后舷…… 多铎想大笑,脸上却是一阵生疼。 “找到英亲王了!”有兵卒喊道。 多铎大喜,随着那方向拨马奔去,只见阿济格倒在山脚下人事不醒,但看样子还活着。 “十二哥!” “轰!” 一颗炮弹突然砸在山体上,巨石猛然飞落,砸在阿济格身上…… “啊!” 多铎目眦尽裂。 大船摇摇晃晃。 “报!船舱进水了……” 齐坚成头上一片冷汗。 下一刻,只听水手喝道:“找到王二爷了!” 齐坚成才松一口大气,轰的一声响,船的右舵又中了一炮…… “快!快撤!调头……” “不许撤!” 却见一道湿漉漉的人影倏然奔到甲板上,手一抬便大喝道:“给我轰那座山!” “轰!” 齐坚成连忙上前,一把扯住王珠。 “二爷,别打了,可以撤了!” 王珠趴在望远镜前,脸色乌青,嘴唇泛着白,却是喝道:“奴将就在那里,至少是个亲王,给我轰!” 船显然要沉了,齐坚成心中大急,咬了咬牙,一记手刀就劈在王珠脑后。 “疯子,你不要命我还要命。亲王?亲王能有我值钱吗?” “快!转向行船,通知刘麻子来接……” “啊!” 巨大的痛楚袭来,阿济格猛然惊醒。 脑袋上的血管跳个不停,恨不得再晕过去。 他目光看去,只见自己的两条腿已被砸成烂泥,身子压在巨石下,腹上血流不止…… “十二哥!十二哥……” 眼前出现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多……多铎?” “军医!快!快来人……” “多铎……你听我说……不要报给皇帝八哥……不能报给八哥……” “来人!搬啊!狗奴才快搬……” 多铎奋力去捂阿济格肥大的腹部,那里被弹片划开,似乎连肠子都要流出来。 “先听我说……不能报给八哥……”阿济格表情扭曲,却咬牙道,“王笑……王笑在给我们传话……” “你别说话了……” “王笑!” 接着,巨痛袭来,阿济格再次疼晕过去。 等他在睁开眼,只见自己置身一辆马车上,一个大夫正跪在面前拿针线缝自己的肚子。 而自己的身子下面,本该有两条腿的地方已然一片空荡荡。 “多……多铎……” “十二哥,我在。” “别报给八哥,”阿济格有气无力道,“福陵一事他已经气病了……现在又死了两个儿子,连关睢宫都被人烧了……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劝住他亲自回援……” “但你现在这样……” 阿济格轻轻摇了一下头,他疼得不停吸气,却还是道:“王笑在给我们传话,今天这场炮,他是在告诉八哥他不好对付,是在逼我们主力回援……王笑也是想告诉我,只凭我们回去,灭不掉他……” 多铎大恨,咬牙道:“爷要把他碎尸万段!” “你听我说……这次入关,济尔哈朗、范文程他们都反对……我也不支持……因为等唐中元打下楚京,才是我们最好的时机……但八哥时间不多了,他一定要来……这也不是不可以,趁在他还在位,我们入主中原也好……免得迟则生变。” 阿济格这么重的伤,显然是不适合说这么多话的。但他还是强撑着开口,一边说,一边不停有冷汗流下来,吸气不止。 “但既然来了,就不能无功而返。八哥的身子撑不到明年……今年、明年若不能入关,等唐中元站稳脚跟,时机就错过了……你看现在这些八旗子弟,有多少人已经开始耽于享乐……所以,不能让八哥回去,明白吗?我大清两代经营才有了这个机会,不能因为八哥一怒,就葬送了……” 多铎道:“没有他,我们兄弟三人照样拿天下。” 阿济格痛叫一声。 “他……他这个皇帝当得还算可以,就是性子像个妇人,这次他被王笑看得太透了,一桩一件都插在他心口上……我们必须回去除掉王笑,不能再让更多主力回援……八哥就算要死,也得死在楚京……你给我记住,凡事先考虑大清的基业,再考虑我们同母兄弟的前程。” “我明白,十二哥你别说了。” “不……你不明白。”阿济格低下头,颤声道:“我再也上不了马了……你回援盛京以后,打算怎么做?” “直扑兴京,剁碎王笑。” “他不会去兴京……今日我见了王笑的手段,猜他去兴京只是个幌子。”阿济格道:“我大清有三座陵寝。一是盛京城的福陵,葬着父汗。二是兴京赫图阿拉城的孝陵,葬着我们爱新罗觉的六代先祖……” 他眼皮跳得厉害,使劲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又道:“王笑会去的,必是我大清的第三座陵寝,盛京城的昭陵……” 昭陵是皇太极为自己准备的陵寝,如今还在建。 多铎闻言便道:“昭陵?八哥都还没住进去……” “那里已经埋着海兰珠……” 话到这里,阿济格冷笑了一下。 他犹记得,海兰珠丧期时,自己不过照旧行了几场酒宴便让皇太极怒不可遏,下令幽禁自己…… 但这大清,终究不是皇太极一人的。阿济格还是继续道:“一旦再让王笑掘了昭陵,八哥怕是要被活活气死……你听着,派五万人守住海岸,严防王笑乘船离开……然后你到昭陵等着他。记住,你只有这一次守株待兔的机会,必须一举全歼这三万人。”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好!” “这次要是再让他跑了,我们就只能跟在他后面追,或以十倍之师包围……那你就是我大清的罪人。” “我必杀他。”多铎郑重抱拳,接着又道:“你伤重,不宜再多说,歇下吧。” 阿济格虚弱地道:“还有最后两件事……我们到哪了?” “快到锦州了。” “探马回来了吗?” “还没有。” 阿济格点点头,低头看着那大夫给自己缝肚子。 最后一针完成,那大夫剪掉线头。 “缝好了吗?” “禀英亲王,缝好了。英亲王这样的重伤还面不改色,这份悍勇,老夫平生仅见。” “手艺不错,但我们兄弟说话,忘了避开你了。” 话音方了,多铎一刀砍下。 接着,他一抬脚,将那大夫的尸体踢出马车…… 阿济格凝重地抚了抚自己的断腿处,疲倦地倚着车厢,看了一眼夜色中锦州城的轮廓。 “这场炮火下来,士气萎靡了……第二件事,传令下去,拿了锦州城,屠城一夜不封刀。” “报英亲王、豫亲王,锦州城内空无一人……” 第518章 第五层 才说了要屠城,便发现锦州是座空城。这让多铎怒不可遏。 但再怒也没办法,他也只能下令让人搜城。 那边阿济格已经又昏睡过去。 过了一会,多铎正打算让人将他搬进锦州,他却忽然又惊醒过来。 “我不进城。” 常年征战沙场的直觉让阿济格下意识地抵触进入锦州。 多铎有些无奈,叹道:“十二哥你怕什么?你伤这么重,我得把你安置在此。” “我回盛京,伤再重我要能回盛京。”阿济格道:“驻兵之前,一定要把城池搜干净……城头的火炮呢?” “没有火炮。” 阿济格这才稍觉放心,再次闭上眼。 多铎无奈,陪着他在马车上坐了,又让人搞了一面镜子,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脸越看越气。 半夜无事…… 爱新觉罗·杜度领着人在锦州城内巡检。 杜度是努尔哈赤的长孙,他的父亲是褚英。褚英作为努尔哈赤嫡长子,战功累累,又是正经汗位继承人。却被几个兄弟联手弄了下去,年仅三十六岁便被坐罪处死。 皇太极继位后,看杜度自然是不太顺眼的。 哪怕杜度屡立战功,并多次发誓会效忠皇太极,也依然得不到信任与重用。至今还只是个多罗安平贝勒。 以往每次伐楚,杜度一向是被留守。或者领个‘略锦州’的任命——就是来锦州附近割麦子。 这次好不容易随军出征。好嘛,又被丢到阿济格麾下回援…… 白天那场火炮并未打到杜度,一则他是前锋,早走远了,二则他也没有威风的旗帜和鲜亮的盔甲。 此时杜度巡视了一圈,便找了个屋子坐下来。 才坐下来,他便开口向心腹抱怨道:“你看看,阿济格兄弟这怂样。被人家炮火一轰,连城都不敢入,就这样也能封亲王……” “去年皇上赐诸王衣服时,就连一群贝子等都得到赏赐,唯独把我给遗忘了……” “我虽然竭力报效大清,有什么用?济尔哈朗不过是常常把皇上放在嘴上,就封了个亲王。我呢?” 他爱拿自己和济尔哈朗比,无非是因为济尔哈朗父亲舒尔哈齐、兄长阿敏所犯之罪较之褚英并不逊色,但皇太极对济尔哈朗明显更厚待。 抱怨了老半天,便有旗丁来问:“安平贝勒,豫亲王遣我来问城内可有异常?” “没有异常。”杜度道,“能有什么异常?” 那旗丁拱拱手,自去回复多铎,不多时,十万大军向锦州城入驻。 杜度只坐在这民宅中抱怨不停。 “当年若不是代善诬陷我阿玛,那汗位、如此的皇位,是谁坐还不一定……” 好一会,又有兵卒禀报道:“安平贝勒,城中发现大量粮草!” “粮草?” 杜度一讶,又问道:“英亲王、豫亲王进城没?” “没。” “胆小鬼。”杜度骂了一声,起身道:“领爷去看看……” 一间间仓库被打开,八旗兵长枪捅去,只见一个个麻袋中的粮食流下来。 杜度看了一皱眉,喃喃道:“不对,楚军既然能把人都带走,怎么可能留下粮草?” 他细思片刻,不由喝道:“全部搬开!” 一句话喝完,他向后退了两步。 “去,调兵过来,这仓库后面必有伏兵……” “有人!”忽然有人大喝道。 杜度侧耳一听,果然听到麻袋后面有细微的响动。 “撞后面的墙!给我把这些人都拿下……” “别让他们跑了……” 下一刻,巨大的爆炸猛然炸开! 杜度才来得及拔刀,眼前已是一团明晃晃的火陷…… “嘭!” 无数残肢飞溅而出,接着被火陷迅速吞噬。 杜度再也不能抱怨了…… 与此同时,锦州城各处。 有旗丁下马,从路边捡起一块小小的黑色碎石,对着月光看起来。 有旗丁从民房的窗台上抹了一层灰尘,在手中仔细研磨…… 有旗丁俯在街渠边吸着鼻子,探出手在渠水中捞了一把。 “这水怎么这么臭……嗯?煤油?” 下一刻,火苗如巨龙一般倏然窜出来! “啊……” “轰!” 整个锦州城如亮起一轮日光,明晃如白昼。 无数惨叫声猛然响起。 数不清的士卒大喊着,向城处冲出来。 十万大军只行进到一半,登时被拥堵在城门处,一时踩踏死伤无算。 紧接着,护城河上也腾起巨大的火焰,惨叫声愈发凄冽…… 多铎目光看去,只见锦州城已是一片火海。 他看着那些火海中的士卒,气得连牙齿都在打颤。 “天亮了?” 阿济格睁开眼,下一刻,陷入巨大的震惊之中。 “怎……怎么回事……” 时光流转。 积雪巷中,王笑对唐芊芊道:“我们做煤炭生意吧……” 辽东,巨大的海船停泊在海岸,一麻袋一麻袋的粮草被送往锦州…… 秦家高塔上,王笑对秦成业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给锦州运粮……” 秦成业屋中,王笑却又道:“三万关宁铁骑突入盛京腹地,以战养战;满城人丁都会被送走……那,我还运粮来做什么?” “我需要三百死士……” 这一夜的锦州城,如鬼魅一般的三百死士从井底、地窖、狗洞、仓库的麻袋下……一个一个站起身子,无言地拉开火折子。 巨大的爆炸与轰鸣中,他们的身躯与清军一同被烧为灰烬。 有人惨叫,有人沉默着…… 马小六脚步飞快。 他从小就是在锦州城中长大,但今夜,他要把锦州城烧为废墟,把数万清军葬在他的家乡。 他从小就是在关宁铁骑军中长大,但今夜,没有马,他要徒步在敌军中跑动,只靠自己的双脚。 马小六已经点燃了好几条沟渠,他打算去东城门,把城门炸塌。 跑过一条街道,前面方一群清军大喊着经过。 马小六身子一转,躲在角落。 等着那群人跑过,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拉开,丢在一间木屋中。 火光倏然腾起,马小六拔腿继续向东城门跑去。 远远的,他看到同袍杨大力正在城门边的角落里挖火药引子。 马小六长舒一口气…… 下一刻,几支利箭射去,杨大力的身体颤了两下,倒在地上。 马小六大惊,飞快向那边奔去。 “嗖”的一声,一支箭矢正中他的膝弯。 身后数不清的脚步响起。 马小六就地一滚,猫在草中,拖着受伤的腿继续跑…… 箭雨不断射来。 “噗……噗……” 未披甲的身躯终于倒下去…… 马小六看着那火药引子和杨大力的尸体,奋力又爬了两下。 “嗖!” 利箭穿过他的脖子,将他钉在地上。 马小六的一双眼看着前方,俱是不甘。但他已没了声息。 远处,无数清兵高喊着,向东城涌来。 “快!这边可以出城……” 黑暗中,有一只手探进马小六的怀里,掏出一支火折子…… “哈哈哈……跟老子一起死吧!” 这是杨大力好几天以来第一次说话,声音很虚弱,也很怪异。 …… “轰!” 一声巨响,东城门轰然坍塌下去。 火焰将杨大力和马小六的身躯燃为齑粉,也向数不清的清兵袭卷而去。 “哈哈哈哈……老子一条命换你们这……” 一句话戛然而止,替代它的是无数惨叫…… 锦州城外,紫荆山。 望着远处的火海,董济和喃喃道:“第五层?” “董先生此言何意?” “王笑留下的布置,其实都是在逼奴酋回援……” 秦山海抚了抚残肢,笑了一下。 “那我们再加一层,我们来做第六层……” 第519章 援兴京 一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哀嚎也持续了一夜。 天光将明未明之时,忽然,一道闪电将天地耀得恍如白昼。 风起,锦州城火焰愈炽。 惊雷轰然落下,似要将天地间万千生灵毁灭。 多铎抬起头,喃喃道:“快啊!下雨啊!” “晚了。”阿济格叹了一口气。 身上的剧痛让他的粗眉毛深深皱起,他吸着气道:“这次怕是被烧死了两万多人,更难办的是伤者太多……现在下雨……” 随着他这句话,豆大的雨点砸车厢上。 很快,淅沥声大起,混着惨叫响遍锦州城附近。 仿佛老天爷怜悯着锦州城火海中的士卒,雨水倾盆泼下来,火焰一点点熄下去。 阿济格看着大雨打落空气中的烟雾,喃喃道:“这场雨,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雨中收拾残局,雨中行军……怕是又要耽误了战机……” 又是一阵电闪雷鸣。 大雨中,八旗兵丁艰难地在废墟中挖掘着伤者,愈发显得狼狈…… “天打雷劈,劈死王笑这个畜生!”多铎恨恨道。 与此同时,辽东的整片土地也淹没在倾盆大雨当中。 一支又一支骑兵狂奔着,数万人马向兴京赫图阿拉城袭卷。 三十年前,努尔哈赤称汗建国,称‘覆育列国英明汗’,国号‘大金’,定鼎赫图阿拉城。后迁都辽阳,后再迁都沈阳。十七年前,皇太极改元登基,尊旧都城赫图阿拉为‘兴京’。 如今赫图阿拉城附近还有一座‘永陵’,安置着爱新觉罗家的先祖,其中包括清王朝的开山肇祖猛哥帖木儿。 清朝的发迹正是由猛哥帖木儿领着部族大南迁开始,斡朵怜、凤州、斡木河、婆猪江流域、三土河、苏克素浒河谷、赫图阿拉、辽阳、沈阳……一个黑山白水间的小小部落,最后雄据了整个辽东,贯穿了元、楚两朝的历史。 三百多年至今,清王朝有今日之盛,事实上却是人家整整七代人披荆斩棘的努力…… 兴京之重,不容有失。 “奉郑亲王令,各处城池墩堡即刻出兵,赶赴兴京城,共围楚骑!” 一道一道指示响起,辽东大地上无数马蹄奔腾…… 大雨。 蹄铁踏在污泞的土地上,泥水飞溅。 盔檐上的水滴不停流下来,模糊了前方的视线。 爱新觉罗·尼堪领了五千兵马从辽阳出发,奔了整整一天,到了大岭。 尼堪在满语中的意思为‘南边的人’,满人孩子生下来如果和正常满人不太一样,往往就取名‘尼堪’。 爱新觉罗·尼堪是褚英的第三子,也就是社度的三弟,亦是努尔哈赤直系孙子。 他时年三十五岁,曾跟多铎追击朝鲜国王李倧直至南汉山城,全歼了朝鲜的援军。 这样的种种大功加上他的身份,至少也该封个和硕贝勒,他如今却还只是一个贝子,处境比杜度这个贝勒还不如。 但尼堪却没有杜度那么多抱怨。他知道,等皇太极死后,当年自己的阿玛褚英那些恩恩怨怨也就散了。等大清入关,有的是给自己挣功劳的机会。 事实也是如此,在原本的历史上他也确实成为战功赫赫的亲王。 但今夜,有双眼睛盯上了他…… 此时从大岭往西,到赫图阿拉城的一路全是山地。 南边则是太子河上游的湖泊。 “向北走,走那条山路。”尼堪喝道:“连夜行军,追上楚骑,爷给你们请赏……” “是!” 尼堪抹了一把脸,夜雨中视线并不好,他没办法寻找地上的足迹。 但他判断,楚骑已经陷入清军的包围圈。 这些楚骑行军再快,也得吃饭睡觉,如今必定还未到兴京,迟早会被追上。 五千人绕过大岭,沿着娘娘庙山的山路向西北而行。 山道愈发难走…… “将军,不如扎营吧?” “这么大的雨,扎营也不安生。”尼堪喊道:“再行十五里,我们到前面墩堡歇。” “是!” “探马回来没有?” “还没有……” 林绍元趴在泥地里良久。 泥水打在的身子,让他完完全全成了一个泥人。 终于,他站起身,向王笑点点头。 ——来了。 “出击!”王笑一声低喝。 一名名骑士翻身上马,没有一句话。 雨滴击打着地面,马蹄击打着地面。 两万八千骑分为三支人马,从山坡向下冲去,逐渐提速,越奔越快…… 尼堪猛然抬起头。 雨声太大,耳朵里一片嘈杂。他其实听不到什么。 但他总觉得马蹄声似乎有回响。 “不应该的这么快追上楚骑啊。” 过了一会,尼堪愈发感到不安…… 大雨中,两方人马越来越近。 终于,一片黑色的轮廓在清军眼前显现出来…… “敌袭!” “敌袭!” “杀!” 巨大的呐喊陡然响起。 纵马奔腾的林绍元扬起了长刀。 迎面的雨滴击打着他的脸,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干脆闭上眼。 “咚……咚……” 马蹄一步、两步…… 二十步…… 一刀斩下! 一名清兵的鲜血顺着雨水洒落。 “杀!” 清军与楚军突如其来地撞在一起。 雨夜中,马匹悲鸣,长刀纵横。 这一战,没有火炮、没有箭与铳,只有肉博。 比起火炮,肉博更沉默,也更残酷。 刀砍在身体里,和死亡一样冰冷。 “快!派人去传信,楚骑回头了,快……” “迎敌!” 尼堪大喊了两声,提刀迎向林绍元。 “你们,居然敢回头?!” …… “铛!”更新最快的网 长刀相交。 一道闪电耀过,山谷间陡然大亮。 白光耀着血光,一片惨烈,下一瞬间又复归黑暗。 这一瞬间,尼堪看到四面八方都是楚骑围堵上来! 他慌忙与林绍元过了二十回合,阻了阻林绍元那势不可挡的气势,迅速拨马退回阵列。 “不许撤!放火信让援军支援!”尼堪嘶吼道。 “轰隆隆” 又是一道惊雷,湮没了他的声音,仿佛天崩地裂,良久未散。 “全歼建奴!一个都不许放跑!” 惊雷过后,山顶上有人大喝道。 尼堪不由转过头看去,只见山巅上一个身影在雨中巍然而立,浑身气势仿佛主宰着这片战场…… 王笑静静看着战场。 这一战,不是掳掠、没有计略、没有火炮,这是关宁铁骑进入满清腹地以来的第一场硬仗。 他要让关宁铁骑赢下这一仗,不论死伤多少。 只有杀败这支八旗,关宁铁骑才能真正意义上克服对八旗的恐惧,成为一支铁血之军。 “我们也是能打硬仗的。” 他自语了一句,语气中一片肃杀和坚决…… “杀了他!”尼堪大吼。 一队清兵调转马头,向山坡上奔去。 “杀!” 树丛中再次冲出一支人马,居高临下冲进这队清兵的队列间。 长枪如林,带着俯冲的惯性狠狠扎在八旗兵的身体里! 秦山水手中长枪横扫,一片血水涟开。 接着,他纵马向山下狂奔,借着马匹向下的冲力猛然一跃而起,如飞鸟一般向尼堪掠去…… 一支长刀激射而来,尼堪提刀挡下。 “铛”的一声,他手掌一片巨痛。 转头看去,隔着军阵,林绍元依然保持着一个掷刀的姿势。 “死吧!” 陡然一声大喝在天空炸开。 尼堪抬头,只见一人如天外飞来,倏然而落。 “噗!” 大力刺下! 一柄长枪猛地从尼堪脖颈间惯下去,直直从他后腰穿出! “呃……” 尼堪缓缓倒下去,带着他一世的隐忍与野心…… ——我不能死……我是太祖之孙啊…… “杀啊!” 楚骑踏着泥泞着泥地,毫不留情地围上清兵…… 渐渐的,山谷中一地殷红,瓢泼大雨冲也冲不尽…… 良久过后,有人拖过尼堪的尸体,开始剥他的甲胄。 “娘的,又是一个爱新觉罗,这爱新觉罗真他娘的多,杀都杀不光。” “是啊,真多。” 王笑随口应了一句,目光向西回望。 他既不打算去兴京,也不打算去盛京的昭陵。 这些敌人能想到的地方,他偏偏不去。 他视线的方向,是辽阳城。 “让我看看,这次回援了多少兵马……” 第520章 辽阳城 辽阳城。 辽阳古称襄平、辽东城,战国时为燕国辽东郡治所,自古皆是北方重镇。 努尔哈赤统一了北方女真族各部落后,经三天三夜占领了辽阳城,在太子河东岸修建新城,名曰‘东京’,定都于此,经历五年才迁都沈阳。 这座‘东京城’与盛京格局相似,也建了八道城门,城内建罕王宫、八角殿。 努尔哈赤正是在这里完成了八贝勒共治国政、计丁授田、联姻蒙古等重大举措,奠定了清王朝的基业…… 这一日,大雨倾盆,太子河上冰面消融,波涛汹涌。 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春雨过后,便又到了春耕之际。 到那时,想必那支入寇的楚骑也被灭了,皇上也该攻克楚京入主中原。 这大清朝,正是鼎盛之年…… 此时守辽阳的清军主将是董鄂·都类。 董鄂·都类的父亲叫董鄂·何和礼。 何和礼是后金开国五大臣之一,努尔哈赤起兵之初,何和礼是董鄂部的首领,努尔哈赤为了拉拢他,便将只有十岁的嫡长女儿嫁给他作妾,之所以是‘妾’,因为当时何和礼已二十八岁,早已娶了妻子。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后来皇太极称帝,封这位长姐为固伦公主。 都类是何和礼第五子,正是固伦公主所出。 他与尼堪一起守辽阳。当此时节,楚骑虽往兴京去了,但尼堪领兵去追,他独自守城也不敢马虎。 今日雨虽然大,都类还是披甲上了城头,巡视防务。 他巡到东城内治门,忽见一队人马远远奔来。 待这支人到了近处,都类目光望去,见他们有一千余众,身披八旗盔甲,个个狼狈不堪。 “报额真大人,我等随尼堪贝子支援兴京,不想遭遇楚骑掉头回击。他们杀了尼堪贝子……攻昭陵去了!” 都类一惊,注目看去,只见城下有旗丁抬着一个担架,上面一员大将的尸体在雨中看不清脸,但衣甲正是尼堪。 “死……死了?!” 城下的八旗兵大哭起来。 “就,贝子爷死了……我等是否去支援昭陵,请额真大人示下……” 都类拿不定注意,仔细吩咐守军注意各方动向,方才下令开城。 他下了城头,眼见那幅担架缓缓被抬进城来…… 尼堪死得显然颇惨,盔甲上尽是刀痕。 都类见了不由眼眶一红,缓缓走上前,抬手想去擦拭他脸上的泥泞。 “尼堪啊,你我共事这么久,你怎么……” 下一刻,担架上的尼堪猛然抬起手,扼住都类的喉咙! !! 都类眼睛一瞪,吓得一脸青白。 接着,几把长刀瞬间捅进都类的身体。 “夺城门!” “杀!” 秦山渠丢掉手中的尸体,抢过一把大刀便向城头奔去。 “哈哈哈,你看啊,老子是你爷爷……” 远处,两万余铁骑缓缓显出轮廓,向辽阳城急奔而来。 “敌袭!关城门……” 有清兵大叫着,向城门奔来,伸手便要再去拉吊桥。 接着长刀斩下,惨叫声起。 一千余人死死占住城们。 “杀……” 血随雨滴沿着城墙流下。 辽阳城并不是盛京,守军本就不算多。 八旗主力南征抽调了一部分旗丁、支援兴京又抽调了五千主力。守城的八旗兵不过五千,汉军不过一万。 此时在城门失守的情况下,面对攻上来的关宁军,他们便节节败退下来…… 但这一次不同于抢沈阳城门,楚军是要夺下辽阳城,依然付出了惨重的伤亡。 厮杀整整持续了一日,傍晚时分,一支清军突围从辽阳北门逃出辽阳,向盛京急逃而去,楚军也不追击。 城门轰然闭上。 城头之上,一杆大清龙旗缓缓倒下去,一杆楚旗在雨中缓缓升起。 两万楚骑齐声欢呼,声震辽阳城…… 对于王笑而言,难的不是拿下辽阳,而是守住这座城、并在此给清军主力重创。 他策马入城,口中不停发号施令。 “请秦总戎调兵遣将分守八道城门,若兵力不够,可封死城门,只留下东面抚近门、内治门……” “秦玄书,速带人将伤者安置到民房歇息,将城中大夫和伤药都找出来……” “是!” “耿正白,搜索全城,所有粮食都搬出来。木料、石料都给拆了!” “是!” “白老虎,你也去,带人把城中丁口押来,如有不从,立斩!” “是!” “秦玄策,去看看炮火还能不能用……” 大雨瓢泼。 王笑走在城关上,眉毛越皱越深。 依他原本的计划,是打算像火烧锦州般火烧辽阳城,给清军主力再一次重创。 但不巧,下了这么大的雨。 火烧不起来,城内的炮火暂时也是不能用了…… 他抬起头,任雨水击打在自己脸上。 “难道真的是天助你们?” 王笑自语了一句,恨恨咬了咬牙。 ——我就不信雨没有停的时候。老天爷是吧?你下多久雨,我就守辽阳多久…… 在心中下了决定,他便又开始做战后安置。 这两场仗下来,关宁铁骑的能战之力已锐减至两万三千余人,而王笑还不确定清军主力是否全部撤回来了…… 看似一片大好的情况,其实已经开始不太妙了。 夜幕再次盖下来…… “侯爷,城中百姓押来了……这是第一批。” 王笑点点头,转过城头,目光看去,只见城中空地上,密密麻麻全是人。 “把汉人分一边,旗丁分一边。” 随着这一句咐咐,楚军执着刀赶过去,如驱赶羊群一般将人驱赶着。 他们看着那些旗丁的眼神中已满是杀戮和掠夺的精光。 但这一次,王笑不想要那样的杀戮。 “你们都是楚人,其中或许有些人还心向大楚,可惜这份心意也少得可怜了。不然辽东楚民是旗丁的十倍,为何还会成为如今这幅样子?!在我看来,你们大多数人浑浑噩噩,是心甘情愿的人给当奴才!” “你们捧着一份口粮,能活下去就心满意足,把脸面和尊严抛掉,卑躬屈膝,像牛马一样能活下去就欣喜不已。是,你们怕回到楚朝还活不下去……好,就当我理解你们。但今天,你们都成了我的俘虏,我说的算。” “我不杀你们,包括这些旗丁,我一个也不打算杀。更多的话我懒得与你们说……接下来,每个楚人去砍下旗丁的一条脚或一条手,便能领一份口粮出城。愿意把这些残废的旗丁背到盛京,便能领十份口粮……开始吧。” 所有人愣住。 数万百姓沉默不语。 关宁铁骑有将领喃喃道:“侯爷,怎么……” 王笑眼中并未有什么残暴的光,他并不喜欢没有意义的杀戮。 但若一件事能剥削敌人的实力,他也可以不择手段。 随着这段时间的烧杀掳掠,他已经总结出了更多的经验,于是打算把手法再升级一下。 接下来,关宁铁骑过处,他不会再让人杀光所有的旗丁。他要剥夺掉这些人生产、战斗的能力,留下他们的命,还给这个大清王朝。 他要让这大清朝从现在起,供养着这些不能劳作的人,直到他们死…… “开始吧,还等什么?让你们的主子们看看,你们为了活下去能听话到什么程度。也让我看看,你们以后如何和你们残废的主子们生活……” “开始!” 随着一声惨叫,血雨一点点染红了整个辽阳城的街道…… 接下来整整一天两夜,无数人提着包袱、背着带血的躯体,在大雨中向盛京蹒跚而行。 辽阳城一点一点空下来,等着再一次成为修罗场…… 第521章 划责任 王笑带着三万人千里奔袭陷入重围,半点行差踏错便要误了他们的性命,压力自然很大,更大的压力却在于他不知道皇太极肯不肯回援。 而留守盛京的郑亲王济尔哈朗也很头痛,腹地遭到这样的肆虐,他定是难辞其咎的。 但整个战局之中,压力最大的人,其实是千里之外京城中的延光帝。 对于皇太极和他的大清朝而言,王笑再肆虐,终究也只是破坏,虽能带来数不清的麻烦与愤怒,但三万人损不了大清的根基。 但延光帝的楚朝,却已有亡国之态…… 京城。 陈圆圆觉得延光帝病了。 这位陛下越来越少说话,奏折也不摔了。更多的时候只是沉默地独自坐在那里,也不知道想什么,自然也是很久没笑过。 她问过御医,御医却道:“陛下身体无恙,只是心思郁结……” 这是心病,陈圆圆不知怎么医,哪怕知道,她其实也医不了。 她只好在这一夜拉了拉郁郁寡欢的延光帝,问道:“陛下,夜深了……想吗?” 延光帝转过头,纵使眼前人倾国倾城,他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朕不想。” “那……歇了吧?陛下昨夜就没歇。” “你先歇吧,朕睡不着。” “陛下闻闻臣妾香不香……” 袖子里的瓷瓶晃了晃,陈圆圆扶着延光帝躺好,微微叹息了一声。 一个时辰之后,延光帝睁开眼,叹息了一声。 又是彻夜不眠。 等宫内一声梆子响起,他起身,张开手任人再披上龙袍,像个无知无觉的木偶。 御案上的早膳他看了一眼,没有去动。 早朝已经有两日不开了。 重臣们拿不出主意,便也没有圣意要在早朝上宣布。早早的,一干重臣便已等在皇极殿开小朝会。 延光帝远远便听到里面争吵个不停。 直到他进了殿,一群重臣才安静下来。 “陛下。” “免礼……开始吧。” 又要开始这该死的朝议。 先开口的是何良远,他急道:“宁远总兵蔡家祯投敌一事请陛下速决……” “还有,昨夜宣大的消息也进京了,五日前,唐中元逆军在沙涡口渡过黄河,一日连下三城,已攻下汾州、阳城、蒲州。臣请陛下速决……” “朕知道。” 何良远一愣,复道:“请陛下圣裁。” “你让朕怎么裁?!”延光帝突然怒吼道:“一日下三城?城中百姓翘首以盼他们的兴禾皇帝,巴不得现在就让朕去死,让这江山社稷焕然一新!这些,朕不懂吗?!何良远,你让朕圣裁?不如让朕自栽以谢天下!” 他虽在吼,自己却已红了眼眶。 三城百姓开门迎唐中元,这在满朝文臣看来只是‘大事不好’四个字,但他昨夜看到折奏时的感受却没有人能明白。 ——朕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兢兢业业,唯恐治理不好天下苍生。黑发熬成了白发,也熬枯了自己,结果呢?这天下苍生就是这样对朕的?恨不能弃朕如敝屣?! 想到这些人跪在唐逆面前高呼万岁的样子,想到他们一脸要过上好日子的表情。延光帝只觉如上万根针在自己心上猛扎,恨不能扎烂了自己…… “朕未负天下人,天下人尽皆负朕!” 但他吼,依然不会有人明白他的痛。 群臣看他的眼神,显然只觉得——“陛下你这样有失体面。” 呵。 何良远没想到今天第一句话陛下就炸了,只好俯在地上道:“臣有罪,请陛下慎言。” 延光帝满腔的忿郁便发作不出来。 反正也不会有人在乎这些,他只好再将这郁气憋回去,挥了挥手,意兴萧索地道:“起来吧,你说,要怎么裁?” 何良远应道:“眼下的问题是,不仅是山西战事不利,蓟镇……怕是守不住了,张永年再次上书求援,请陛下调军支援,今晨的消息……” 他说着,摊开手上长长的信报,眼皮颤抖了一下。 “石门路彻底失守,参将尤世功战死,全军尽殁;石门路参将包毅投敌;燕河路失守,参将祁秉忠战死;喜峰路失守,参将马熠战死……” 名单念了很久,殿中安静下来,兵部、户部、礼部官员皆叹了一口气——殉国者的追封又是一堆麻烦事…… 何良远还在缓缓念着。 “永平府陷落,一片石、台头城、抚宁、东胜、昌黎皆以陷落……张永年已紧急移师兴州……” “朕是问你怎么办。” 延光帝一句话,何良远额头上的冷汗便流下来。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逃呗。 但这话又不能说,他只好双手将信报递出去,大呼道:“臣请陛下治姚文华、王笑督抚不力之罪!” “朕是问你怎么办!” “陛下!蓟镇十万兵马,辽东十万兵马,据城关要塞而守,恃火炮之利,为何打成这个样子?姚文华与王笑先是临阵换帅,致使蓟镇战事糜烂;又不带大军回援蓟镇,未能集中兵力,给了建奴各个击破之机;后又率锦州大军弃城而逃,逼得宁远、山海关陷入死地……今日之后果,尽是此二人之过失,臣请陛下重处!”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随着这一句话,殿中半数大臣跪倒在地,呼道:“请陛下重处!” 卞修永与一帮还站着的文官相互对视一眼,纷纷跪倒在起。 大家都没办法,不跪,等着当出头鸟吗? “朕是在问你们怎么办?!” “请陛下下旨杀姚文华、王笑以儆效尤,振奋军心、平息民愤,边镇将士方可勠力同心、奋勇杀敌!” “如此弃城怯战之主帅不斩,不以平军心,请陛下明鉴!” 延光帝闭上眼,心中巨大的失落涌上来。 不会有人再给自己出主意了。 因为……所有人都没办法了,现在谁站出来出主意,谁便要担亡国的罪名。 值此危局,满殿群臣此举看似荒唐。但他们的心思延光帝也看得分明。 无非是在大厦将倾之前,把罪责算清楚。 等以后他们投降了唐中元,便可大喊一句:“看,是姚文华、王笑这些人毁了楚朝的社稷,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是受他们这些庸臣的牵连,不得已才投的。” 呵,君君臣臣……大难临头各自飞。 “蓟镇之局,皆系姚文华、王笑之咎,请陛下重处!” 殿中依然在高呼不止。 对于这些楚朝重臣而言,不论接下来陛下处置不处置,他们得先把这罪责喊到明确了。 延光帝便由他们去喊。 他默默听了好一会,忽然开口,却是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去,把罗德元找来议事。” “陛下!罗德元官卑位浅,如何能参与小朝会?” “朕要听人说点公心公论!你能来跟朕说吗!?” 一声大吼,那说话的官员不敢再顶嘴,头埋得更低…… 第522章 国之咎 罗德元已官至户部主事,是同年中升迁最快的一个。 所有人都以为这个蠢材会很快在这楚朝官场中栽下去、再也翻不起来。谁也没想到,这个臭烘烘的小官居然能得到陛下的青眼。 事实上,延光帝依然很讨厌罗德元。 只是这时候,他想听人说点有用的。 果然,罗德元上了殿,第一句话就不同凡响。 “臣请陛下南迁。” 满殿皆惊。 延光帝大怒。 ——现在叫朕南迁了?当年钱承运提的时候,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就是你。你现在叫朕南迁,晚了!郑元化在南京经营许久,朕再过去?去当汉献帝吗?! ——悔不该叫这蠢材上殿。 延光帝抬手一指,大骂道:“混帐!” 满腔的怒火发作不出来,他只好话锋一转,道:“朕为社稷主,不可轻离京城,此事休再提。” 罗德元身子一颤,抬头看向延光帝,一掀官袍便跪下来。 “陛下有此意,臣愿与陛下死国。” 时至今日,他也没了办法。 整个楚朝都陷在战火当中,调兵?从何处调? 辽东、蓟镇有建奴南伐;陕西早已陷落,山西受敌;河南才遭叛乱,又在唐中元兵锋之下;张献忠下了湖广、复攻西蜀;唯有江南一隅还算安定,但已在郑元化掌控…… 万般思虑,到最后,罗德元也只有这一句话。 “愿与陛下死国。” 大殿上,两双发红的眼眶对视了一眼。 看着罗德元那毅然决然的样子,一时间延光帝心头也不知是感动还是无语。 “臣等随愿陛下死国!” 下一刻,满殿高呼,颇煞风景。 “都起来吧。”延光帝再一次将心头的悲凉咽回去,淡淡道:“朝议,议点有用的。” 群臣喏喏,最后还是延光帝先开口。 “何良远,你说要组建宗室亲军,如何了?” 何良远一拱手,缓缓道:“业已成军,只是操练出战力尚待时日……” 他再想立功劳,也不敢让那些细皮嫩肉的宗氏子弟去送死。 延光帝便明白了。 ——时日?朕哪还有时日?你又是骗朕的,为了能入阁什么瞎话都敢编…… 又是让人窒息的沉默。 过了一会,随着通传,左经纶步入殿中。 “陛下恕罪,老臣来迟了。” 延光帝点点头,知道左经纶这些天一直呆在内阁没回过家。他今日能来晚了,显然又是处理了一些事。 事,自然是坏事。 果然,左经纶一抚长须,脸上的表情就像在说——臣这里有一堆坏消息,陛下想先听哪个? “臣刚得到信报,唐逆第三路兵马四日前攻破了怀庆城,杀了卢江王,以王府钱粮大肆犒赏城中百姓……” “如今唐逆应已兵至太原……” “建奴已攻破遵化,遵化守将冯明献城投降,遵化知府刘正志组织百姓抵抗建奴,战败自刎殉城……” “建奴兵分两兵,一路取乐亭,一路直逼兴州……” 左经纶说了良久,方才拱手道:“老臣请陛下坚壁清野,下诏天下兵马勤王,戒严京城。” 天下兵马?天下已没多少兵马了。 但延光帝还是开口应了一声。 “允。” “这是老臣的票拟……” 延光帝军手让太监接过,他看着左经纶疲惫的脸,心中忽然平静了一些,开口问道:“左卿认为,是否让张永年回守京城?” “陛下这是想弃蓟镇?老臣认为不妥。建奴若想直取京城,眼下已然到了。奴酋攻略蓟镇,必是想等宣大开战再火中取栗。但只要孙白谷、张永年能撑住,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有何转机?” 左经纶默然片刻,缓缓道:“此事一直未有定数,因此老臣不敢报给陛下。但今晨收到消息,怀远侯已率军突入建奴后方、侵扰沈阳,逼建奴回师……陛下,怀远侯与秦总兵绝非弃城而逃,请陛下明鉴!” 延光帝默然了一会。 他并不觉得王笑能逼皇太极回援。 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便依左爱卿而言吧。” “是……” 左经纶话音未了,忽有一个小太监急跑过来,在殿外通传道:“陛下、首辅大人,蓟镇急报!” 蓟镇一日五报,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但这次左经纶接过那信报一看,却是瞳孔一缩,登时面如金纸。 信报从左经纶手中跌落,缓缓飘在地上,被小黄门捡起来,向延光帝送来。 延光帝看着左经纶呆若木鸡的样子,对那信报生出一股巨大的恐惧。 他不想看…… “陛下。”小黄门缓缓将信报递过来。 延光帝目光看去,一瞬间僵在那里。 良久。 何良远一把拉过左经纶,问道:“怎么了?” 左经纶张了张嘴,声音已然沙哑。 “永平府……奴酋遣其长子豪格至永平府……屠了城……” “皇太极?!”何良远喃喃道:“他……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称是我楚朝驸马王笑掘其先人陵寝,此为报复……” “王笑!” 何良远想开口说点什么,却是说不出来。 他看着卞修远,希望对方站出来弹劾王笑。 但卞修远只是惨白着脸站在那…… “……建奴已三日未曾封刀,城内三十万百姓,除少数隐蔽较深者事后逃出,全数未能幸免于难。城中堆尸贮积,手足相枕……” 何良远呆住。 他并不是什么好官,也不怎么爱惜民生。 但他在内阁任上出了这样的事,三十万人遭屠,在场每一个食民之禄的重臣都将难辞其咎,一旦京中百姓闹起来,这一生的功绩便将尽数被抹得一干二净…… 左经纶却还在说。 “据出逃者所言,建奴驱除百姓,五十人为一伍,奴兵横槊在后驱逐,驱如犬羊,稍有不前,即加捶挞,驱至尸山,长矛猛刺……” “全城刀声砉然,嚎叫之声动地惊天。悬梁者、投井者、断肢者、血面者,被砍未死,手足犹动者不计其数。骨肉狼籍,遍地皆是……” 这声音低沉,像是从腹腔中发出来的。 隔着数百里,站在这金璧辉煌的宫殿中,他们仿佛能听到一整座鬼城的悲泣…… 整个皇极殿却只有他在说话,所有人噤若寒蝉。 忽然有“咚、咚、咚……”的声音响起。 群臣目光看去,只见罗德元跪在地上,一下一下重重拿额头撞击着地面。 “咚!”更新最快的网 有人去拉罗德元,却见这个六品主事额上血流不止,眼睛已然红肿,他哑然张开嘴,猛得一下放声大哭。 “我等无能,食百姓俸禄,不能护生黎性命,我该杀……我无能,该死!” 随着罗德元这一声嚎,有官员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我无能……十年苦读,披这官衣……有什么用啊!三十万人……” 这些年,国运倾颓,但他们还抱着期望。 这一刻,仿佛亡国的鼓声‘咚’的一下响起。 左经纶看也不看同僚一眼,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信报上的内容复述完,跪在地上,将头上的官帽摘下来…… “老臣为首辅,三十万生灵在任下遭此大厄,老臣万死难辞其咎,请陛下重惩。” 这一刻,他又想到了卢正初,心里也不知是羡是妒。 ——“卢昆山,老夫一辈子都瞧不起你,却不得不说,你死得好,死得刚刚好……” 卞修远眼眶一红,也缓缓摘下头上的官帽,在左经纶身边跪下去。 何良远犹豫良久,终究也将官帽摘下来。 ——此事左经纶愿意担是好,但可惜他担不住。陛下这一道罪己诏是免不了的了……也不知这是不是他最后一道罪己诏? 良久,延光帝没有说话。 何良远抬起头,目光看去,只见龙椅上的陛下面如金纸,忽然“噗”的一下,一口血喷出来,栽倒在地…… “陛下!” “陛下!” “快!请御医……” 第523章 君与臣 陛下在朝议上昏阙过去,这种事并不让诸臣意外。 有人觉得他是急火攻心。却也有人觉得他是故意晕倒,不然这种时候不晕又还能说什么? 但,这道罪己诏是逃不掉的。 左经纶跪在那不起来,何良远与卞修远对视一眼,匆匆回了内阁,提笔便写。 一封票拟写就,何良远长叹一声,领着群臣便奔向乾清宫。 此时御医才告退,大太监王芳已赶来守在殿外,一见何良远便跳了脚。 “何良远!你还要来逼迫陛下?!” 公鸭嗓子一扯,王芳三两步上前,一把揪着何良远的衣领,骂道:“你们这些误国的庸材,治天下不能,尽只想把陛下往死里逼……” “让开!” “咱家不让,你走开!没见陛下的样子吗?” 当此时节,何良远也顾不得别的,压着声音骂道:“你个内官懂什么?若不速速下诏,一旦消息传开,民怨沸腾,你担得起吗?” 王芳恨恨咬牙,一把接过何良远中手的票拟。 他嘴里还不忘忿忿地低声骂了一句:“狗才。” 目光落去,只见一字一行皆不留情面。 “予以凉德,继承大统,意与天下更新,还祖宗之旧,不期倚任非人,屡致虏猖寇起,黎庶颠连,中夜思惟,不胜愧愤……” “今地方复遭屠躏,生灵又罹汤火,痛心切齿,其何以堪。以不能保子孙黎民,亦曰殆哉。邦之杌陧,天之所谴,在予一人。上累于祖宗,下负于蒸庶,负罪实深……” 果然又是把事情往陛下头上栽,王芳怒从心起,想撕这票拟却又不敢,往何良远怀里一塞,骂道:“你出去,陛下又做错什么了?他坐在这宫里,万事皆与你们文官商量,南边出了涝旱是他的罪,北边出了虏寇又是他的罪,那要你们这些人还有何用……”网首发 “王芳!” 何良远气性上来,一把推开王芳,骂道:“无知内官,休在此纠缠不清,速去誊写、盖印、下诏天下,这是君国大事,容不得你放肆。” 王芳嘴上喊的凶,终是不敢真与何良远动手。 眼前一群重臣逼上来,他眼眶一红,竟干脆哭了出来。 “陛下病了啊……御医说了,急火攻心不能再受激,你们这是要逼死他啊……何大人,咱家求你还不行吗?缓两天,让陛下缓过这口气……” 何良远懒得理他,上前几步,对着乾清宫的大门便喊道:“臣请陛下勿避国事。” 他身后群臣亦是上前,齐齐跪下喊道:“臣等,请陛下勿避国事!” 王芳双眼通红,恨不能招来东厂番子将他们驱赶出去。 但他明白自己不能这么做。 外强中干的老太监没奈何,只好一跤跌在地上大哭。 “你们……你们……陛下病了都不行吗?他都好些日子没好好歇过了,粒米未进……就让他躺一会不行吗……” “不行!”何良远正色道:“陛下受命于天,为天下人之父母。民以君为心,君以民为体。如今子民罹难之际,陛下就是病不得!” “你……”王芳跌在地上拉住何良远的腿不让他上前,哭道:“你这是想把陛下当成你的牛马……” 何良远一扯衣袍,怒道:“我不受你威胁。陛下也并非我的牛马,他是天下人的牛马。天之立君,以为民也。天下百姓不同意,陛下就是病不得!” 王芳知道这些文官一旦占了理能顽横到什么地步,也知道自己说不过人家。 他只好边哭边忿忿盯着何良远。 “狗才,你真把自己当一心为民的好官……” 下一刻,乾清宫的门被打开。 诸臣目光看去,只见延光帝披头散发地站在那里,衣领上还带着血。 所谓九五之尊,看起来只像一根随时要被折断的枯枝。 “罪己诏,拿来吧……” 等誊写好的罪己诏摆在案上,许许多多个‘罪在予一人’已被改为‘罪在朕一人’。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王芳红着眼,捧出那方玉玺。 延光帝伸出手拦了一下,接着,亲手接过玉玺,‘啪’的一下盖在那罪己诏上。 做完这件事,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哈,罪在朕躬,万般罪孽,皆在朕一人。朕是千古第一昏君……” 何良远看着延光帝这模样,终究还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拱手道:“臣有事奏,请陛下摒退左右……” 等旁人都退下去,延光帝倚在榻上,有气无力道:“要说什么说吧。” “臣是想请陛下保重龙体。” 延光帝一愣。 “就为说这个?朕还以为……你要弹劾王笑。” 何良远默然了良久。 他似乎很犹豫。 “臣有几句话想送给陛下,陛下若不愿听,请治臣死罪。” 何良远说着,在地上跪下来。 “陛下为一国之主,便该心肠硬如铁石。但在臣看来,陛下……还不够无情。” 延光帝眉头一皱,冷冷道:“你是在教朕怎么作皇帝?” “这些话臣本不想说,只是看陛下心思郁结,日渐削瘦。臣心中悲蹙不已,愿冒死为陛下开导。” 何良远头埋得更低。 “圣人宣扬仁治,为的是管束万民,但陛下切不可自己当了真,将‘仁’之一字时时挂在心上。臣请陛下发罪己诏,是请陛下发给百姓看的,非是真请陛下躬思己过、为永平府之事忧心……” 延光帝支起身子,以手拍榻,怒道:“三十万人!皆是朕的子民,你当朕……” “人是什么?死了生,生了死。两国交战哪有不死人的?奴酋亦号称自己是仁治,又何曾真把这点人的生死放在心上。为帝者,便该心如铁石,视万民如草芥。自古以来的仁君,并非指的是其人有多仁,而是能以‘不仁’的手段得到‘仁’的结果。所谓‘圣道、王道’,圣道为壳,王道为核。陛下如今龙体欠安,皆因陛下心肠太软,思虑过甚;皆因陛下心肠还不够硬,分不清哪些是做给别人看的,哪些是为帝者真正该做的。” “何良远!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陛下,仁不行商,义不守财,慈不掌兵,柔不掌国。臣今日愿抛开那些冠冕堂皇,以肺腑之言劝陛下看开。” “呵……” 延光帝虽在冷笑,却也明白,自己确实还是太心软了。 为帝十八载,背后鲜血无数,他一直知道君王要冷血无情,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但这些冷血无情皆是他学来的帝王之术,而不是骨子里带来的。 “你是想说,朕不适合当这个皇帝?” “臣不敢,臣只想请陛下看开。” 延光帝看着何良远,想发怒,却又怒不起来。 这个翰林出身的大儒平日里将圣人之言挂在嘴边,其实心里明镜一般拎得清清楚楚。 今日和这自己说的这些话,不论对错,确实是掏了心窝子。 没想到啊,最后说真心话安慰自己的人,竟是何良远…… “朕不要你来教!” 何良远叹息一声,在地上重重砸了两个头:“臣妄言,请陛下治罪。” 良久,延光帝叹息一声,道:“你下去吧。” “是……” 看着何良远的背影,延光帝确实感到自己心里有好过一些。 哪怕还是看不开,但君臣一场,日日相对,这些臣子对自己也不是毫无顾念…… 下一刻,他闭上眼,又摇了摇头。 ——看,朕的威望已经消散殆尽了,连臣子都敢对朕说心里话了…… 对于周缵而言,这些事再难,终究只能咽下去。 再不想撑,他也只能撑下去。 因为他是一国之君。 至少,亡国之前还是…… 第524章 家园中 何良远回了府,倚着椅靠叹了一口气。 今日这番掏心掏肺的话,不管陛下心中怎么想,往后对自己必然要比对卞修远更亲近一些。 左经纶要退了,下一任内阁首辅必是自己…… 但大厦将倾,再当这首辅有何用? 呵,争了一辈子,数十年的心血耗尽,好不容易快熬出头了,怎么就要亡国了呢? 人生在世,可笑! “父亲,伯雍在辽东不会出什么事吧?”齐氏听说何良远回了府,又一次巴巴地赶过来问道。 何良远思绪被打断,不由皱了皱眉。 “他若够聪明,自然不会出事。” ——若不够聪明,死了就死了,老夫又不止这一个儿子…… 齐氏却不想当寡妇,提着帕子哭哭啼啼起来。 何良远不耐,心里忽然又想到王笑领兵突入沈阳一事。 王笑不会给左经纶安排了什么后手吧? 左经纶引咎告老,不会是想逃吧? 思及此至,何良远倏然站起,问道:“左明静回来没有?” 齐氏一愣,忿忿道:“爹你说,哪有这样的儿媳妇?躲在娘家多少日子了也不回来。” 何良远懒得听她碎碎叨叨,郑重吩咐道:“去,把她接回来。多带些家丁嬷嬷,就算抢,也得把她抢回来……” 齐氏走后,何良远踱步良久,心中思虑万千。 王笑竟然敢去沈阳,那京城绝不会没有后手。王康、王珍还在京中,齐王、淳宁公主还在,神枢营、神机营也还在…… 钱承运去了山东,那这一招后手他必然交给了左经纶…… 以彼此间的关系来看,万一京城失守望,到时候左经纶拥着陛下逃了,肯定要抛下这自己这个亲家…… 今日便看看,左明静够不够格成为一个突破口…… 过了许久,何良远正等得不耐烦,齐氏便已扑天抢地地跑回来。 “父亲……呜呜……孩儿带人还没到左家,就让人给打回来了……呜呜……左经纶太过份了……” 何良远沉声问道:“被谁给打回来的?” “锦……锦衣卫。” 何良远目光一凝,自语道:“果然如此。” ——左经纶,你这招棋漂亮啊,把首辅之位甩给老夫,回头京城破了,你带着陛下逃,亡国的责任我来扛? ——王笑,你连我何家的墙头都想扒…… 左府。 宋兰儿扒在墙头看了一会,从梯子上下来。 她提着裙子一路小跑着进了后院,方才拍了拍胸口对左家姐妹道:“都被打跑了……何家那些人被锦衣卫打得屁滚尿流……哭着喊着就跑了,哈哈哈……” 左明心冷笑一声。 “想接姐姐走,没门。” “就是。” 左明静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不由摇了摇头苦笑一下,低声道:“这般作派,恐传出去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宋兰儿道,“人既不是我们左家打的,锦衣卫反正在京中有个横行无忌的名声,他们和何家不对付,见一次打一次,又怎么了?” 她说着,颇为得意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又笑道:“两位首辅家的千金觉得如何?如今你们的祖父可是天下最大的官,连锦衣卫都能调动。” 这话傻气,左明心便摇头道:“祖父哪能调得了锦衣卫,无非是……” 她话到这里却又停下来,看了左明静一眼,低声道:“姐姐以后能不回何家了吗?” 左明静低下头,淡淡笑了一下。 “不过是回娘家陪你些日子,哪能真不回去?” “我们若想想,总有办法。” 左明静岔开话头道:“莫说我,等你家夫婿回来,你不也得回自己府里。” 宋兰儿哈哈一笑:“就是啊,你那大宅子秦玄策花好大力气抢来的。” “什么叫抢,他买来的。” “是是是。” 左明心目光往窗外看了一眼,有些低落下来,道:“听说辽东战事不利,消息也打探不到……” 左明静道:“怎么?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我巴不得他不要去,哪怕一辈子没有功业也好。” 左明心话到这里,转头看了左明静一眼,目光中微微泛起试探之意,忽道:“再说了,玄策便没想过封侯。要说封侯,姐姐指的怕是另有其人……” 左明静手上针线一滑,手指便溢出一滴小血珠,她捻了捻手指,不动声色道:“瞎说什么……” 宋兰儿嘿嘿一笑,调侃道:“若用明静姐的话说,我们如今还能安然度日,却不知是谁人正远赴边关、擎天挽柱?” “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左明心笑道:“是是,是我说的,行吧?” 左明静再次岔开话题:“朵朵今日怎么不过来?”网首发 “她呀,交了新朋友,巴结得紧呢。”宋兰儿道。 “哪里就称得上巴结?”左明心笑道:“我也喜欢缨儿啊,姐姐呢?” “我……自然也是。” 左明心盯着左明静看了两眼,也不再试探,只在心中暗暗下了断言——“有些人霸道得很,自己跑去辽东,却让锦衣卫给他看着人,嗯,公器私用,倒也不错……” 屋中三个女子谈了一会,忽听前院一阵慌乱。 派了人去打听,回来只道:“大老爷在朝堂上跪昏过去了……” 等她们看望过左经纶再出来,左明心脸上已是一片煞白。 “是辽东战事不利?一定是的……” “你别急啊。”宋兰儿跳了跳脚,“我去找我爹打听,你别急。” 左明心拉了拉左明静,哭道:“姐姐……要是……怎么办啊……” 她感到左明静手里一片冰凉,似还在颤抖。 “怎么办啊?”左明心心头一颤,只觉心跳得厉害,要喘不过气来。 左明静回过头扶住她,自己脸上却也已是一片泪痕。 “你别慌……不会有事的。” 左明静说着,颤着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纸出来:“你看,他答应过我的……” 左明心目光看去,只见那纸上歪歪扭扭只写着六个字。 “河山无恙,勿虑。” 左明静抹了抹泪痕,低声道:“怀远侯万事有定计,有他在,我相信都会好的,我信他……” 是夜,左明静辗转无眠。 她既恼自己怎么能将那封信纸拿出来让人看到,又觉心中思虑万千。 最后,她终究是重新坐起来,捧在那信纸看了良久…… 良久之后,那信纸上有人提笔用娟秀小楷添了一句诗。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这一次,再也不能拿出来让人看到了。”左明静心想…… 第525章 先备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辽阳城头,王笑伫目望去,心里蓦地想到这一句诗。 前些日子辗转奔袭顾不得别的,这两日在辽阳城中他却稍稍有时间想些有的没的。 城中的百姓还没来得及全部赶出去,清军便已回扑过来,也急着不攻城,而是将辽阳城团团围住,每日都有部队增派过来。 辽阳城内的这两万多楚军,似乎已成了瓮中之鳖。 城内还余下百姓四万人,在楚军的驱使下每天拆卸房屋,正建造着什么东西,满城都是叮叮当当之声。 大雨还在不停地下,雨中浑身湿透的劳力们看起来极是悲惨。 战争对人的折磨远不止是身体上的伤,把数万生而为人的同类驱使得如犬羊。看着他们的样子,对王笑心理上也是巨大折磨。 他以前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得战后心理综合症,甚至觉得打仗是很酷的事情。如今却觉得自己也快病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千古兴亡,百姓俱苦。时至今日,他方才明了这‘苦’到底是多苦。 他只能告诉自己,心肠还要再硬一点,再硬一点…… “侯爷,再不突围我们就跑不掉了,奴兵可越来越多了。”秦山渠跑过来道。 王笑侧头看了一眼城外围得水泄不通的清军,淡淡道:“放心,跑得掉。” 秦山渠挠了挠头,他如今对王笑极有些信服。 ——除了这位侯爷,谁还能带自己将建奴的盛京轰得稀碎? 但秦山渠还是嘿嘿一笑,有些尴尬地道:“那就好,那就好。侯爷休怪我多嘴,是士卒们都想问问……我们什么时候再去突袭建奴的城寨?” 王笑侧过头,眼中泛起些威摄的光。 秦山渠心中一怵,讪然道:“大家伙在锦州守了那么多年,守城都守腻味了……那啥……奔袭了那么久,到辽阳城后反而闲下来一点……建奴还有好多城寨我们都没去呢……” “他们不是怕闲,是又想去烧杀掳掠了吧?” “没有!”秦山渠下意识便喊了一声,抱拳道:“如今谁敢不听侯爷的?侯爷指哪我们打哪!” 王笑也不理他,转头向城中看去。 楚军将士还在挥动着鞭子,一下一下驱打着劳力。 胜利带来的喜悦、财富、权力,似乎让这些楚军陷入一种狂热。 他们在福陵、在盛京、在辽阳都成为生杀予夺的人上人,胜利者掌握着别人的一切,这种感觉让他们对战争变得很自信,也更加盼望。 从惶惶如丧之犬,到现在变得极富有侵略性。他们与清军的状态也越来越像。 胜者愈强、败者愈弱。 因为胜利可以掩盖一切问题,失败将放大一切问题。 而他们在担心什么,王笑很清楚。 无非是怕王笑如今已无计可施,只能死守辽阳城,那还不如临死前狠狠地再干上几波。 只要闻到失败的气味,军心便会隐隐动摇…… 至于他们的欲望,王笑也清楚。 最开始,他们会想要劫掠,但接下来,他们会在辽阳城里感受到权力。这种权力感将驱使他们想要不停得打、不停得打。 这是清军的老路,清军便是在这样一次一次的胜利中享受着战争的成果,战意越来越蓬勃,变得越来越强。 自古以来,几乎所有的强军都是这般淬炼出来的,在这之前就没有哪支军队能做到在敌土也军纪严明。 兵者,凶器也。 但王笑知道,还有更强的军队。 ——如果这次你们能活着回去,我也许能试着让你们变得更强…… 心里想着这些,王笑转过头,看向秦山渠。 “告诉士卒们,我们不会败,我们将在这里重挫建奴,继续搅得他们天翻地覆。” 秦山渠身子一挺,喝道:“末将明白!” 他退下去,一会之后,辽阳城中猛然响起巨大的欢呼。 “誓死追随侯爷!重挫建奴!” 虽己方只有两万余人,城外的清军已然是数倍之众。但经历盛京城一战,没有人怀疑王笑的许诺。 只要知道不是困守城池,他们的信心与战力又重新燃起。 这一刻,这支关宁铁骑对怀远侯的个人崇拜感又被推向了一个顶峰…… 王笑伫立在城头上,听着满城的欢呼,他摊开手掌看了看。 凭个人崇拜或许掌控不了数十万大军,但把握两万余人却还是绰绰有余。 ——兵者凶器,我握着这把凶器,来啊! …… “杀!” 午后,清军又发动了一次试探性攻势。 八旗军并没有出动,而是驱赶着包衣们攻城。 雨天并不好攻城,楚军守着城头,以悍然之势击退了这波攻事。 城头上巨石砸下,连梃狠狠扫荡,收割着无数包衣的性命。 双方主将各有计较,却只是先将这些最低贱的人摆出来,用他们的命试探着对方的盘算。 战至傍晚,城下骨肉堆积,任雨水冲刷…… “他们在等援军。”林绍元看了一眼城下的尸体,道:“建奴攻城并不急,只是让这些包衣消耗我们的力气……末将判断奴酋派兵回援了,这是要围死我们。” “我也在等他们的援军。”王笑随口应了一句。 他望向城外的清军营地,默默估计了好一会,又道:“看样子来了五万人了吧?还不够……” 说罢,他转身下了城头。 林绍元望着他的背影,眼神有些炽热。 ——五万敌人还不够,这是个疯子……还是阎王? 叮叮当当。 整个辽阳城都弥漫在这种敲打声中。 王笑策马行过长街,只见远处的罕王宫轰然倒塌下去。 “轰”的一声巨响,烟尘在大雨中被打落,无数劳力在楚军的驱使下进到罕王宫的废墟里拾捡木料……更新最快的网 “你他娘的,别想躲懒。”街边有人喝道。 王笑目光看去,只见一名楚军正拿鞭子抽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与王笑同样年岁,身衫褴褛,浑身都是血痕,模样凄惨。 “主子,放过我吧……” 那少年哭嚎着,一转头看到王笑,灰暗的瞳孔亮了一下,便想向这边爬来,嘴里哭道:“我病了……真的干不动了……求你……” “还想躲懒。”楚军又是一鞭子抽下去。 王笑看着湿漉漉的地面上那双艰难向自己伸来的手,要说心中没有恻隐却也是假的。 曾经那个所有人都活得体面的世界,被这双虚弱的手一碰,碎开。 他开口,却只是冷冷道:“想活命,继续干。” 说罢,他驱马继续前行,身后又是几声惨叫。 马蹄踏在辽阳城的地面上,蹄铁下是无数人的血泪,王笑心中却只在反复念叨着。 “慈不掌兵……慈不掌兵……” 第526章 还不到 秦成业病了。 楚朝几乎所有人的想像或目光中,秦成业是守国大将、是擎天大柱,那便该英雄盖世、威猛无比。 但所有人也都忘了,这已经是一个七十岁的老人。 与他同辈的姚文华每天靠在榻上,翻个身都要婢女扶,走两步路都要唠叨一句“累死老夫了”;比他小几岁的蔡通禹早些年便开始退居颐养,每天补药喝着…… 唯有秦成业,满身的伤病,在行将就木之年披上重甲,提刀策马,千里奔袭…… 在福陵他就已经很疲惫了,等到攻下辽阳城,因淋了两天雨,他终于病倒。 这让所有秦家子弟都吃了一惊。 担忧的同时,他们却也觉得……有些许失落。 ——本来还都以为,老爷子会大展神威的。 没想到就只有这样…… 屋门被推开,王笑走了进来,在病榻前坐下来。 秦成业缓缓转过头,苦笑了一下:“怀远侯对老夫很失望吧?” “没有。”王笑摇了摇头,“我们调头攻尼堪的时候,你就已经病了吧?你强撑着,一直到我们打下辽阳,竟还想撑……” “老了啊。”秦成业叹道:“换年轻时,这点伤寒算什么,一顿酒肉也就过去了。” “晚辈过来是想告诉秦总戎,你是可以病的。” 秦成业一愣。 王笑又道:“有我在,你暂时还是能病一场的,暂时。” 他端过案上的汤药,给秦成业喂了一口。 “想必这些年你也没少病,只是在秦家的时候能撑就撑。你大概是觉得,辽东总兵、秦家之主是不能病的……但你看你,说话嗓门大,其实是耳朵都快聋了。耳聋了你也不说,害得秦小竺学你一样大嗓门……” 少年絮絮叨叨,秦成业只是摇了摇头,叹道:“这次出征,老子什么都还没做,不甘呐。” “你在,关宁铁骑的魂就在,这就够了。”王笑道,“何况如果没有秦总戎你,只怕我还没到辽河就要迷路了。以前觉得打仗靠打打杀杀,这次得你教导,我才知道,打仗的第一条关键是……认路。” “说到打仗,老子再提醒你一句。兵法有正奇之道,正乃用兵常法,奇乃用兵变法。你用兵太多奇法,不走正法,此非长久之计。要知道,奇谋智计有尽时,军阵战力才是王道。” “晚辈明白,辽阳一役过后,我这些歪主意便也用尽了。到时才是秦总戎你大展拳脚的时候。”王笑又喂了一勺汤药,笑道:“不必气馁,早些好起来才是。” 秦成业觉得那药太苦,皱了皱眉,道:“接下来这一仗……你派耿正白出城,不如派秦山湖去。这次的事既险又难,老四能办得更好。” 他说着,看着窗外叹道:“你保下秦家满门老小,这三万人任你驱使。这既是说好了的,你调兵遣将便不该有太多顾虑,用人唯能才是正理。” “我是怕你这老头子病死了,我得把秦山湖留着镇场面。”王笑轻笑了一声。 秦成业哼了一声,道:“一点伤寒,老子还病不死。” 他想了想,又问道:“船可到胶东了?” “算时间快了。” “若是奴酋不肯回援,只怕他们到了胶东,也难保一世平安啊……” “放心吧,我既答应过你便会做到。”王笑道:“奴酋也会回援的,我们只管重挫眼前这些建奴。” “那也未必见得,奴酋这次誓要取京城,陛下撑不住的……”秦成业话到一半,看了王笑一眼,忽然问道:“你还留有后手?” “有自然是有的。” 秦成业沉吟道:“蓟镇就那些兵马摆在那里,京城空虚,宣大直面唐逆抽调不了……你哪来的后手?” “生病了就不要想那么多。”王笑拉了拉他的被子,道:“只管等着看,我这次先学关云长,再把奴酋逼回来。” “你……” 王笑却已起身往外走,嘴里还嘟囔道:“建奴的援兵怎么还不到?想让你多歇两天不成?” 走到门外时,他忽然又停下脚步。 “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活着回去。有件事我打算先告诉你……” 秦成业一愣,心中有些担忧起来,问道:“什么?” “我看上你家秦小竺了。” 王笑说完,也不等秦成业应,笑了笑,径直推门出去。 屋内,秦成业一拳重重锤在床板上。 “嘭!” “竖子!” 辽东大雨磅礴。 舒尔哈济已亲临辽阳前线。 这一次,他誓要一举围杀被困在城内的楚军。 大战将临,数万人枕戈待战。 舒尔哈济转头西望,喃喃道:“阿格济、多铎怎么还不到……” 阿格济和多铎正在辽河边搭桥。 …… “桥呢?!” 多铎知道西平堡陷落、平阳桥被炸毁,在宁远时他便派了五千汉旗军先行,搭建供十万大军渡河的浮桥。 但此时他好不容易收拾完锦州的残局,领军赶到辽河边,只见一条大河波浪宽,河上却是一座桥也没有…… 等那先行的汉旗军迎上前来,多铎目光看去,只见个个丢盔卸甲,狼狈不堪,竟只剩两千余人。 “你们的马呢?!浮桥的木料呢?!” 一名牛录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喃喃道:“我们……我们遇袭了……” “遇袭?还能被谁袭了?” 那牛录脸色愈苦,颤声道:“回禀豫亲王,我等奉命驱赶锦州百姓搭桥,却一个百姓没见到,只在辽河边逮到六千个老汉…… 于是,我等便抢了他们带的粮食,驱赶这些老家伙搭桥。没想到,这些老头在粮食里洒了药,等到夜里,趁我等熟睡忽然偷营,他们抢了我们的马、杀了额真大人!我等中了迷药,腿脚发软……” 多铎大怒,一扯缰绳,座下战马一蹄踢翻了那牛录。 “蠢材!你们能让一些老头杀败了?!” 那牛录惨叫一声,一翻身重新跪倒在地。 “豫亲王恕罪……那些老家伙看起来路都走不动的样子,没想到个个身手了得,他们在河里埋了刀枪,忽然就作乱闯营了啊!我等丢了马匹,追也追不上……”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人呢?!” “他们过了河,又毁了浮桥,往东去了。” 多铎大怒,提刀便要砍了这牛录。 马车上阿济格却是掀开车帘,问道:“对方领军者是何人,你看清了没有?” “禀英亲王,是……是一个残废……” 阿济格眉头一皱,看了看自己的下身,眼中浮起不悦之色。 却听那牛录接着道:“那人四肢只剩一只手,被绑在一个大汉身上,十分……十分奇怪……” “知道了。” 一声惨叫,有人将那牛录砍翻在地。 阿济格摸了摸自己的断腿处,冷笑道:“秦山海……你还敢出来?” “也好,大家都成了残废。但这次,你依然不是我的对手……” 马蹄翻飞。 六千骑策马如风。 秦山海被绑在亲兵的背上,这姿势自然极不舒服。 但雨水打在脸上,风迎面而来,他却是像感受到了新生…… “哈哈哈,建奴军中果然多的是马!” “这还只是劣马,回头我们换真奴的女真良马。” “哈哈……” “大将军,我们接下来去哪?” “童老五、刘栓子、余良……”秦山海一个一个名字喊过去,接着喊道:“先去你们的家乡!” “好!”队伍轰然应喏。 “哈哈哈,老子终于要回铁岭了!” “哈哈哈,哥哥们先陪你们回趟铁岭……” …… 董济和策马奔腾,听着这些喊声笑了笑,接着转头避了避打在脸上的雨滴。 下一刻,他忽然愣了一下。 却见队伍中有个身影显得有些娇小…… 董济和不由拉了拉缰绳定眼一看。 这一下吃惊不小。 “秦小竺!你怎么会在这里?!” 与此同时,海船上,贺琬一脚将一个水手踹倒在地。 “你他娘的,看丢了一个,又看丢一个?!” “贺……贺爷,上次那个……秦玄策,不是小的看丢的啊……” “你还敢顶嘴?” 贺琬转头看向打扮成秦小竺模样的秋田优子,喝道:“人呢?!” “那滴拉塞叽库哇……” “耍我是吧?你别给老子胡说八道!老子听得懂你们那鸟国的话!”贺琬用日语大骂道。 “呐呢?!” 秋田优子大惊,白眼一翻,径直晕倒过去…… 第527章 攻城战 丢了几千匹马、折损两千余名汉旗军,对阿济格大军的影响并不算大。 但重新伐木、铺建浮桥供七万人渡过辽河,却又花了两天时间。 大雨没有停歇的趋势,辽河的河面变宽了不少,波涛汹涌、水流湍急。 大军渡过河,阿济格掀开车帘回望着河面,心中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多铎见他举止有异,开口问道:“十二哥,怎么了?” 阿济格沉吟道:“王笑此贼奸诈,这次却不去攻昭陵,反而困守辽阳……我想不通。” 多铎闻言便心道阿济格这是判断错了,难以释怀。 “你高看这条楚狗了,他不过十六岁,能有多大能耐?敢毁皇阿玛和额娘陵寝、断十二哥你这双腿,我必将他碎尸万断……” 行军半日,辽阳城在望,七万大军汇入围城的阵线,愈发将城池围得铁桶一般。 济尔哈朗也是三天前才亲自赶到辽阳。 他压力很大。 到目前为止,福陵被毁、皇子被杀、后妃遭劫、数员大将身死、盛京内外一片残垣、百姓流离所失…… 这一切,他这个留守都城的郑亲王都要担下来。 但说来他也很无辜,清军三十万主力伐楚,腹地兵力空虚,要守的地方却多。 对方虽只有三万人,却是快马来去无踪,难以围剿。要打败他们不难,难处在于堵住他们。就好比,楚朝围堵流寇那么多年,还不是未能剿灭。 好在,最终将他们困在了辽阳…… 若换作是平常,大清的兵马打楚军可以一敌十,凭手上的将近五万的兵力,济尔哈朗完全有自信闭上眼都能攻下辽阳。 但这次,他绝不敢再让王笑、秦成业逃了。 哪怕以十三万人围两万人,传出去会沦为笑柄,他也要确保万无一失。 这支楚军一个人他都不打算放过,他要把他们每个人的头颅都摆在福陵前,让世人看看,敢触大清逆鳞是什么样的后果。 如今回援兵马已至,正该一举拿下辽阳,已解心头之恨…… 阿济格的马车行至中军大营。 车帘掀开,济尔哈朗目光落在阿济格的断腿上,不由一愣。 “英亲王,你这是……” 济尔哈朗因从小与皇太极一起长大,对皇太极的忠心不必多言。 阿济格却是多尔衮的同母兄弟,济尔哈朗对其亦有防备。更新最快的网 但此时看这个战功显赫亲王成了残疾,济尔哈朗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大清又痛失一员猛将。 阿济格能看懂济尔哈朗目光中的惋惜,却是摆了摆手,无所谓地道:“丢了双腿,没多大事,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敢问郑亲王,王笑、秦成业确在辽阳城中?” “不错,插翅难逃!” “好。”阿济格冷冷道:“皇帝八哥口谕,擒下王笑、秦成业,不能让他们死得太痛快,等八哥回来要亲手一片一片剐下他们的肉,生吮他们的骨髓……” 济尔哈朗听着这一句,仿佛又看到了关睢宫那一场大火,仿佛能感受到皇太极咬牙切齿的恨意和怒火。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黑云压城城欲摧。 十二万大军集结完毕,攻城车缓缓摆开,天地一片肃杀。 “攻城!” 随着济尔哈朗这句话,战鼓声起。 “咚!咚!咚……” 辽阳城战局陡然一变,攻城之势瞬间激烈起来。 “杀……” 嘶喊声在大雨中响彻山川,十二万人的脚步踏起,大地都在隐隐震动。 黑压压的人群如蚁群一般涌在城下。 攻城锤猛地撞在城门上! “嘭!” 巨大的城门只是晃了一下,无数粉末从城洞中落下来。 “他们把城门堵死了……” “再撞!” “全力攻城,不得怠惰!后退一步者,杀无赦!” 包衣们被驱赶着,抬着云梯向城头架去。 “砰!” 巨石狠狠砸下来,伴随着极短促的惨叫,将城下的包衣砸成烂泥。 血肉溅在幸存者的脸上,战声却丝毫未停歇。 云梯缓缓倒下去,又是一阵惨叫…… “再架!都不许退!” 又是一波包衣冲上来,奋力扶起那云梯,架在辽阳城头。 雨天云梯太滑,有包衣才爬了两步,脚下一滑摔下来,身后无数人便踏在他身上爬去。 一双双鞋踩在他背上,他惨叫着挣扎了几下,渐渐没了声息。 下一刻,云梯被城头的守军推倒,带着挂在上面的一连串包衣,轰然砸落下来! “啊……” “再上!” 巨梁木砸下,又是一地烂泥。 人命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比蝼蚁都还不如。 辽阳城墙下,一具一具肉身堆上来,死者圆睁着眼,伤者抽搐着残肢,连瓢泼的大雨都洗不完城下的血迹。 雨天不能用火炮,攻城战变得更原始,也更惨烈…… 上千条包衣的性命几乎在一瞬间便不复存在,甚至带不走一个守军。 但清军将领们并不在意。 让这些包衣冲上去送死的意义,本就只是为了消耗守军的力气、消耗守城的器械。 …… 济尔哈朗盯着城头。 王笑盯着城外。 这一刻他们眼里只有对方,哪怕目光所及根本就看不到对方。 他们都没有去看那些小卒。 所谓人上人,便是一人之性命,可以比千万人还重。 战事一起,这些小卒便不再是儿子、丈夫、父亲、兄弟……他们只是数字,会嚎叫的数字。 “押城中的百姓上城头守,不从者杀!”王笑喊道。 “把汉旗军押上去!余等做好布置,不得让一人一骑逃脱!”济尔哈朗喊道。 …… 时间便在这样的厮杀中一点点过去。 “嘭!” 攻城锤再次狠狠撞在城门上,城门终于豁开一个大口。 包衣们大喜,有人探头一看,却见城门里全是石料,堵得严严实实。 “抚近门也被封了!” 他话音未了,轰然巨响中,又有石块砸下来…… 城墙上的攻势也更加猛烈起来。随着汉军旗押上,终于有云梯架在城头上。 一个一个士卒惨叫着摔下城头…… “全力冲上去!站稳城头!” “当先攻入城的勇士重重有赏!” “杀啊……” “侯爷!东城要加派人手!”林绍元大喊道。 王笑却恍若未闻。 他看着东边好一会,又转头望向西边的太子河。 “耿正白,你怎么还没动作?”王笑低声自语道。 “侯爷!”林绍元又喊了一声。 王笑微微皱了皱眉,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第528章 赌一把 济尔哈朗微微皱了皱眉,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守城楚军的战力超乎了他的意料,有多少年都没见过能这样顽强抵抗的楚军了。 但十二万大军攻城,楚军不可能守得住。总体而言,战事还算是顺利的。 这恰恰是他感到有些奇怪和不安的原因——观王笑这些时日的行事,真的只有这点斤两吗? 阿济格着着城头的战况,也察觉到济尔哈朗的顾虑,道:“王笑用兵喜用奇谋,一时能占些便宜,但用兵正道才是常法。在我八旗军的实力面前,他那点伎俩不管用了。” “英亲王真这么想?” 阿济格道:“我们打了半辈子的仗,如果现在把我们放在辽阳城内,有活路吗?” “这是必死之局。” “不错,他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今天也休想逃出我们手心。” 济尔哈朗抬头看了看天色。 “时间差不多了……传令,八旗主力押上,全力攻城!” 战鼓愈发急促。 十万人大吼着,地动山摇。 “杀……”更新最快的网 东城上,越来越多的清兵站上城头。 林绍元再顾不得许多,提起长刀便跃下城楼。如大鸟一般落在清兵当中,手中长刀横扫。 “啊!” 数名清兵惨叫着从城头上落下去,重重摔在人群中,轰然砸倒一片。 城头上,十几把刀同时向林绍元挥落下去。 “叮叮叮……” 林绍元抬刀格下,长刀动若蛟龙,又是一片血雨。 “杀!” 长刀神魔乱舞,有万钧之势,杀得清军惨叫连连。 城墙一片殷红。 城头上却还是有越来越多的清兵爬上来。 城楼上,王笑终于回过神,喝道:“秦山水,退敌!” “杀!” 随着这一声齐吼,一列楚军冲下城楼,提着长枪捅向清兵。 长枪如林,猛然刺出! 一连串的“噗噗”声中,前头的清兵被捅得如同筛子一般。 “喝!” 关宁军一声大吼,猛然向前推去,带着尸体的长枪阵将数十名清兵狠狠推落城墙。 林绍元三步上前,一脚踹翻云梯。 下一刻,另一架云架再次架上来,又有清兵爬上城头,竟是源源不绝…… 东城战况如此,各处城墙也是杀得惨烈。 “有真奴上来了!” “杀啊……” 图赖主攻北城,不停喝令着兵士上前、再上前。 他脸上一片狰狞,激动到眼眶发红。 福陵被毁,他被人溜了一大圈,追到蒲河又沿着河岸找了整整两天,而楚军竟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回了福陵,接着强攻盛京。 他带兵狂奔回援,却在盛京城下又被炮火轰得七零八落。 他再带兵去追,楚军却又一调头,绕过他的大军拿下辽阳…… 这一切,像是把图赖的脸皮剥下来踩在地上。 图赖只觉满腔怒火憋在心头,几乎要将自己烧成灰烬。 他想杀人。 看着那些包衣、汉军旗笨拙的攻势,他恨不得上前将这些废物砍死,自己冲上城头。 终于,济尔哈朗全力攻城的命令下来。 图赖大吼着,押上镶黄旗。 他要亲自率先冲锋。 “都不许退!杀上去!” 图赖一刀将面前一个行动迟缓的汉旗军兵丁砍下,驱着兵卒们上前,便往云梯上踏去。 “谁敢落在爷后面,杀!” 身旁不断有人落下来,图赖凛然不惧。 他是费英东的儿子,继承的是费英东亲冒炮火攻下叶赫城的那份勇武。 大雨中,图赖跃上城头。 今日他要做第一个破城的。 “占住城头!”图赖喝道。 随着这一声怒吼,他手中长刀已砍翻两名楚军。 接着,镶黄旗涌上城头,占住一段城墙。 “杀退他们!”守北城的白老虎大喝道。 “我去!”秦山滴一声大喝,提枪冲上。 暴雨中,长枪星芒梨落,镶黄旗阵列中一切惨叫,楚军又将他们逼回了一点。 图赖大怒,向秦山滴迎上。 “当!” 刀与枪将交,图赖怒吼一声,满腔的怒火喷薄而出。 “来啊!” “噗”的一声,秦山滴的长枪刺在图赖胸口,在铁甲上一滑,捅进图赖的肩胛。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图赖避也不避,硬接了这一枪。 血在他肩上涌出,他猛然伸手握住秦山滴的枪杆,用力一扯。 长刀狠狠斩下! 秦山滴虎目一瞪,痛叫一声,一条臂膀已被斩落。 “将军!” “拦住他们!” “杀!” 数名清军趁机捅上长刀。 “噗噗噗……” 秦山滴身子晃了晃,口中一口鲜血喷出来,头一歪,再没了声音。 “不!” 白老虎目眦尽裂! 他悖然大怒,提刀便向图赖冲去…… “碎杂!老子剁烂了你!” “占住城头,杀光他们!” 图赖大喝一声,迎着白老虎便奔上去。 “来啊!现在不跑了?爷早想跟你们干一场!” 长刀双交,双方眼中都是巨大的恨意。 白老虎已杀红了眼,手中大刀一下一下重重的砸上去,仿佛要将图赖砸成烂泥…… “去死!” “去死!” 下一刻,号角声突然远远传来。 “侯爷下令撤城了!”有楚军大喊道。 白老虎恍若未闻,疯狂地挥着大刀。 有兵士冲上来,杀向图赖,接着十数人横腰抱住白老虎,硬是拉着他向后走。 “老子不撤!老子要剁碎这奴贼!” “白将军,侯爷下令了……” 阿礼达主攻西城。 他早已经火冒三丈。 从在锦州没拦住关宁铁骑开始,这一桩桩一件件事责任都要被记他的头上。 往后将受到何种惩罚不说,今日他要先结束了这一切…… 守西城的是秦山湖,因此西城并不好攻。 但在猛烈的攻势下,爬上城头的清兵越来越多。 阿礼达亲自督阵,一鞭一鞭挥在汉旗军士卒身上。 “全力攻城!不得懈怠……” 楚军凭这点兵力显然不可能守住辽阳。 果然,随着一声悠长的号角,西城的守军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城头上清军一片欢呼。 阿礼达目光望去,眼中俱是杀意。 辽阳城打下来了! 只等一场巷战,他要把这些人全都赶尽杀绝…… “时辰到了,撤下城头!”王笑喝令道。 “可是,耿正白还没给信号……”秦玄策道,说话间又向东望了一眼,满是焦急。 “撤!” 秦山泊抱拳道:“侯爷,若是耿将军失败了,我们再撤下城头,就再无反击的机会……” “都住口,别让兵士们听到。”王笑道,“耿正白会成功的,走吧。” 诸将纷纷抱拳,眼神中却都有些不安…… 这决定对于王笑而言也并不轻松。 出城的耿正白并没有消息传回来,确实有可能是失败了。 王笑想到秦成业提醒自己的那一句“不如派秦山湖去”,心中忽然有些后悔。 但死守辽阳城,今日就算能守住,明天也必定要破城,这绝非活路。 掀开赌盘的时候就快到了。 没有时间给王笑犹豫。 王笑决定相信耿正白。 他要将这两万余人的性命,甚至楚朝的命运,全都押在赌桌之上…… 随着号角声响起,四面城墙上的关宁军如流水一般撤下来,向辽阳城中奔去。密密麻麻的清军爬上城墙,举起他们的屠刀。 辽阳城内剩下的百姓惨叫哀嚎着,一个一个死在刀下。楚军夺城要驱使他们,清军夺回城池还是要杀他们…… 人命如草,济尔哈朗下了死令——辽阳城内,一个活口不许留! …… 两万余人从四面八方向城中奔去。 慢慢的,城池中心,一个奇怪的东西显出它的身影…… 木板杂乱无章地钉在一起,像无数个澡盆子被连在一起。 关宁军驱使数万百姓,拆了罕王宫、拆了城中所有民房,日夜不停地,建造了一个巨大而丑陋的……船。 第529章 太子河 “秦总戎到了吗?!” “到了。” “马匹、干粮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 “还有没有位置?让那些百姓上来……” “禀侯爷,这……怕是不行。” 王笑转过头,目光望去,只见远处的地上无数人跪在那里,衣衫褴褛,个个满手都是血痕。 他们用血泪建造了这个巨大的船,帮助楚军守城,然后茫然无措地跟了过来,却依然没有上来的资格。 他们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接下来又要发生什么。只是麻木地跪在那里,以卑微的姿态向交战双方的兵士表明自己没有任何伤害力。乞望能得到怜悯和放过。 他们只想被放过…… 王笑便觉得,喉咙里像是搁着什么东西,刺得他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自己不能开口,哪怕就放一个人上来,其他人一涌而上,一切就都完了…… 下一刻,有清军的身影出现在长街。 一个,两三,三个…… “建奴来了!” “放箭!” …… “水呢?!怎么还没来?” 终于,楚军中有兵士急切地大喊起来。 越来越多的人不安地躁动着,跪在那的百姓抬起头,显得有些迷茫,又有些惊恐。 “水呢……” 秦山湖大喊道:“兄弟们都别慌,相信耿将军!相信侯爷!” “相信侯爷!拦住建奴……” 混乱中,王笑没有说话。 他觉得自己的手有些抖,只能强行让自己看起来显得很镇定。 城头上,楚朝的大旗缓缓倒下,一杆又一杆大清龙旗矗立起来。 关宁铁骑似已陷入绝境…… 秦成业支着身体站起来,看向王笑。 他没有说话,用眼神问道:“耿正白失败了?” 王笑转过头,躲过秦成业的目光。 ——他也不知道。 秦成业摇了摇头,闭上眼叹息了一声。 他缓步走上前,伸手拿过一个兵卒手中的弓。 “嗖!” 一箭射出,远处一名清军应声倒下。 “儿郎们,你们怕死吗?!”秦成业喊道。 声音沙哑,脸上还带着病容。 “我等不怕死!” “我们掘了老奴的坟,轰了他娘的盛京,这辈子值了!” “哈哈哈,老子下辈子还是条好汉……” 随着秦成业一声大喝,楚军中爆发出一声声大喊。 平添一抹悲壮的色彩。 但转机还是没来。 数不清的清军已围了上来…… 图赖奔在辽阳城内。 阿礼达奔在辽阳城内。 济尔哈朗登上城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阿济格闭上眼,打算好好休养伤势。 多铎一脚踩在楚朝的旗帜上,眼中俱是冷笑。 终于,这支敢搅得大清腹地不得安生的楚骑就要被全歼了…… 网首发 有清兵伸手攀上大船的木板,被楚军一刀砍下去。 箭雨落下,楚军们身子晃动着,倒了下去。 又有更多清兵攀上大船。 秦山泊长刀翻飞,将这些清兵又逼退下去。 又是一阵箭雨,接着,更多清兵涌上来…… 终于,数杆长刀狠狠贯出,扎在秦山泊身上。 秦山泊手中长刀“咣当”一声落掉下来…… “山泊!” “五哥!” “五将军……” 王笑愣愣看着这一幕,喉头一甜,一口血猛然喷出来。 耿正白!你人呢?! 耳畔不停地有话语在回响。 “侯爷,让我去吧……” “让我去,老耿不行……” “末将绝不辜负侯爷信任……” “正乃用兵常法,奇乃用兵变法……” “派耿正白去,不如派秦山湖……” “用人唯能才是正理……” 王笑眼睁睁地看着死后仍伫立在那里的秦山泊,看着四周愈发激烈的博杀,一个个楚军倒下去…… 千算万算,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哈哈哈……” 图赖与阿礼达分别转过长街。 “那是什么?!” “是……船?” 城头上,济尔哈朗忽听人禀报道:“楚军在城内建造了大船……” 阿济格猛然睁眼。 多铎冷笑道:“那有何用?他们已经……” 下一刻,天地一片轰鸣! 惊涛拍浪之声将辽阳城内的杀喊尽数盖下。 这一瞬间,没有雨声,没有厮杀声。 天地间,只有洪水在咆哮! “那……那是什么?”多铎转过头,喃喃道。 天边,一道巨浪遮拦住延绵无尽的山峦,与天一色。 浩浩荡荡,涛声如雷! 仿佛一条怒龙吼叫着,向辽阳城狠狠扑下来! “天啊……” “洪水!是洪水……” “快跑!上城头!快……” “轰!” 怒龙拍在清军的大营,将其拍得粉碎…… 一瞬间,密密麻麻地营帐在浪滔中消失地无影无踪。 接着,奔腾的洪水狠狠向辽阳城东数万清军盖下来! “啊……” 来不及惨叫,无数清军一瞬间消失在河水当中…… 仿佛怒龙一口将遍地的蝼蚁吞噬干净。 十二万大军有多强——足以血洗一座又一座城池。 但在天地之力面前,他们也不过是蝼蚁…… “快!快……” 济尔哈朗大叫着,却不知该让将士们快干点什么。 任他是位极人臣的和硕亲王,忠冠当时、功昭大清,但在这毁天灭地的洪水面前,竟是半分主意也使不出。 洪水面前,每个人都渺小得可怜…… “轰!” 大水狠狠拍在辽阳城头! …… 良久,数不清的尸体从河面上浮起,无数活着的人大喊着,在水里挣扎着…… 人生际遇之奇妙,再次显现出来。 在战场上,身穿单衣的包衣,手无寸铁的百姓永远是先死的,披甲的旗丁将士高高在上。 但在这一刻,包衣和百姓浮了起来,寻找着木板。而高高在上的旗丁们被荣耀的铁甲拖入水底,任淤泥灌进他们的口鼻,剧烈地挣扎过后,一点点窒息过去,伴随着巨大的痛苦死去,…… 图赖狂奔着,扬起手中的大刀。 “杀了他们……” 他嘴里话音未落,洪水猛然盖下来,将他这支人马狠狠拍下去。 图赖还想挣扎,下一刻,他被水浪推着重重砸在一堆石头上。 “嘭”的一声,一身铁甲被撞到凹陷。 浪涛拍下,浪中的无数柄长刀卷下来,几个头颅浮了起来…… 洪水依旧向前奔流,冰冷无情。 “来了!” “来了,耿将军成了!” “侯爷!侯爷你快看……” 惊呼声猛然爆发开来。 辽阳城内,百姓们亦是瞬间发了狂。 “他们决了堤……这是要毁了我们呐……” “快上船……冲上去……” 眼看着百姓和清军混在一起向这边冲来,秦山湖喝道:“放箭!” 箭雨袭落,又是一片悲呼。 下一刻,大水猛然盖下! 百姓们哭嚎着散开来,各自去寻找散落的木材,或将屋顶攀爬…… “快!舀水!” “舀水!把船上的清兵杀下去……” 洪水轰然拍在大船上,溅起无数残木。 大船晃了晃,却又向下沉去。 “船破了洞,快!快找木料来补……” 第530章 耿正白 “舀水!快……” “找木料把船补上……” 大雨还在倾盆而下。 洪水一泄而下,沿太子河道奔腾,袭卷两岸无数民房与百姓。最后与辽河汇流,注入渤海辽东湾。 千里皆成一片泽国。 辽阳城中,巨大的木板船摇摇晃晃,在一片汪洋中浮起来。 近两万兵卒全力舀着浸在船上的水,却止不住又有水从破口中喷涌而来。 被栓着的马匹疯狂地挣扎着,激起猛烈的摇动…… 王笑早已浑身湿透,他深吸两口气,四下看了看,大喝道:“把干粮都丢了!” “快,把干粮丢了……” 依如今这样的水势,至少要在水面上漂上两三天,没有干粮自然会很麻烦,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 兵卒们将一袋袋干粮丢下船,船身下沉的速度便慢了一些。 王笑转头看去,只见远处一幢大木屋的屋顶正嵌在西城墙边上。 “划过去,把那屋顶拆下来!” “侯爷,水势太大,划不过去……” 此时楚军大多都在奋力舀水,仅能抽出百余兵士划船,大船悠悠晃晃,在逆流中只能保持不被冲走,极难靠近那屋顶。 江水已淹没到王笑的大腿,他眉头一皱,转头看了一眼,只见别处并没有足够的木料。 “用绳索把它拉过来。” “我来!” 秦山湖拿起一起长索,系了一把长刀上去,甩开大傍子奋力一丢。 一声噗通响,那长刀飞得极远,却终究在雨水中掉落下来,离那片大屋顶尚有两尺…… “太远了。” 白老虎皱了皱眉,暗道秦山湖臂力厉害,换自己还扔不了那么远。 船还在下沉,水快淹到了大家腰间。 王笑一时也没了别的主意。 忽然,只见那大屋顶上有个身影跃入水中。 顷刻之后,那人从水里冒出头,手上已举着秦山湖掷出的长刀。他奋力游了几下,勉力将绳牵绕在那屋顶上…… “快拉!” 王笑目光望去,只见那大屋顶越来越近,一个少年坐在上面,竟是两日前自己在街上遇见那个。 想到当时自己铁石心肠,看也未多看对方一眼,今日这近两万人的性命却全由对方所救。王笑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他涉着水走到船沿,打算亲自接过那少年。 他周围的护卫围过来,颇有些警惕。 王笑一只手伸在空中。 那少年看着王笑伸出的手,目光带着畏惧,也有想要活下去的希翼。 “来。”王笑道。 那少年唯唯喏喏着,缓缓伸出手。 王笑看着对方,开口想说些什么。 纵使重来一次,他还是不会因为怜悯就放过这个少年,但此时,王笑却依然想道个歉。 下一刻,那少年脸色一变,腹间透出一段刀尖。 “呃……” 却是一个清兵从水中浮起,一刀捅死了他,便要接着要去砍绳索。 “保护侯爷!” 秦玄策手中长枪掷出,“噗”的一声将那清兵钉入水中。 王笑两步跑到船沿,一手拉住那少年的手,却见对方已缓缓向水下沉去。 “撑住,另一只手给我!” “我是……楚人……我不是奴才……”那少年并不伸手,而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探出头来。 “官爷……建奴入寇的时候……我把弟弟妹妹藏在米缸里……大名府蒲城县……我弟弟妹妹在米缸里……找……” 王笑眼睛倏然发红。 “你上来,我带你回家。” 那少年并未再回应他,那只手也逐渐冰冷。 “你上来啊!我带你回家找你弟弟妹妹……” “侯爷,他死了,快退些吧,边上危险。”白老虎道,提着刀提防着水面。 “快!来钉船了!”兵士们喊道。 秦玄策拉着王笑便往船里退。 王笑被他一拉,手一滑,那少年的身影浸入洪水,消失不见。 “大名府,蒲城县。”王笑低声念了一句。 秦玄策深深叹了口气:“你知道的,米缸这种地方藏人……” “我知道。” 王笑深吸一口气,将心中复杂的情绪压下去,吩咐道:“钉好船,向南划,去龙鼎山与耿正白汇合。” “是……” 如果随着太子河往上游看去,辽阳城东面便是广袤的辽东山区。 战国时,燕太子丹逃亡于此,故此河名太子河,发源于红石砾子山,自东向西汇入渤海。网首发 因南北冷暖气团在此交绥,常发生暴雨,加之地形较陡,山洪发作时常来势汹涌…… 一直到后世,太子河上游相继修建了葠窝水库、观音山水库用于防洪、供水,太子河的洪涝灾害才减少下来。而仅在葠窝水库建成前的百年间,特大洪水便发生过八次,灾害程度和次数为辽河流域之冠。 如今清王朝盘踞辽东,虽没能力修筑大规模的水库,但兴修水利以安民生还是能做到的。 清朝便在太子河上游修筑了大堤,防不了七八月间的大暴雨,一场春汛还是防得了的……除非,有人将堤坝掘开。 决堤淹敌,自古皆要背负骂名。 秦朝大将王贲掘黄河水淹大梁城,致使魏国军民死伤数十万,为‘暴秦’之名添了一笔; 宋时奸臣杜充开决黄河大堤,企图阻挡金兵。致使百姓被淹死数十万,因流离失所和瘟疫而造成的死亡更是数倍,北宋时最为富饶繁华的两淮地区毁于一旦; 及至楚朝,唐中元手下大将吴开茂掘开黄河大堤,水淹开封城,又是数十万百姓身死,近千万人无家可归,沦为难民。吴开茂从此落得个‘吴阎王’的称号…… 王笑不惧骂名。 一场春汛下来,既不能依原计划火烧辽阳,他便打算将火换成水。 正所谓,水火交融嘛。 出城加筑堤坝、再决堤放水,愿意接这差事的很多,王笑觉得耿正白行事稳当,于是就点了他。 耿正白在拿下辽阳的当夜便出了城,领着两千人往东七十里,加筑提坝。 因担心走露了风声,他们也不敢带劳力,全凭这两千将士亲手劳作。 开头几天都很顺利,他们带足了干粮,躲在山间筑堤,偶尔遇到建奴斥候便杀了。 但今日,辽阳战事一起,济尔哈朗扩大了斥候的探查范围。愈来愈多的斥候失踪,终于引来一支一千人的镶白旗兵马。 当时耿正白正领着一千人泡在水里准备决提,既未披甲也没带兵器,一阵箭雨下来,河面上一片血染,近千名兵士浮尸水上。 岸上留守的一千兵卒数日泡在水里,缺眠受冻,战力本就是最低时,在清军的突杀下登时死伤惨重…… “决堤!快!” 回应耿正白的,只有一声声惨叫。 眼看着兵士们一个一个倒下去,他想起自己掷地有声那一句“末将绝不辜负侯爷信任”,想到要是清军攻下京城、铁驼村一片鸡犬不留,几乎要晕过去。 “不!” 耿正白知道,两万同袍还在苦苦等自己…… “回山洞里取炸药!” “是,绝不辜负侯爷信任!” “快!弟兄们都在等我们!” 大雨滂沱,耿正白领着兵卒奔回山洞,拿油布包着炸药向堤坝上抬。 楚军兵士向他们护过来,近千人在清军的砍杀下一个一个倒下去。 外围提刀护卫的楚军死完,里层的楚军便以身体护住更里层的同袍…… 这一战至此,已成了清军单方面的屠杀。 耿正白拼的便是在建奴杀光自己这些人之前炸开堤坝。 好不容易跋涉到堤上,两千楚军已只剩寥寥五十人。 箭雨还在袭落。 没有人逃。 既因为他们知道跑不掉,也因为他们是精挑细选的敢死之士。 此刻在同袍的激励下,他们愿以自己的死,换更多更多建奴的命,也换同袍的生…… “今日之奋不顾身,不是为自己,是为后来者!” 这些日子以来,王笑叨叨过的那些话、那些他们原本听不懂的话,这一刻却有人喊了出来。 一个一个楚兵倒下去,耿正白的手微微发抖。 他头上,有人拿衣服挡着雨,但潮湿的环境中,火折子始终点不起来…… “耿将军,快!” “耿将军……” 耿正白只觉得这一声声‘将军’如此遥远。 他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将军,他以前不过是个村夫,后来得张都司赏识,成了巡捕营的把总。 再后来……领着耿当第一次去王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当时王家那个痴呆少爷说了一句“笑儿还知道下一句是‘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 尽其道而死者,正白也。 下一刻,火折子忽然点亮…… “轰!” …… ------------------------------------- “上回书说到‘庞令明抬榇决战、关云长水淹七军’,这回说‘关云长刮骨疗毒、吕子明白衣渡江’。却说曹仁见关公落马……” 京城,茶馆中,说书先生字正腔圆地说着。 二楼雅间,王珍转过头,见进门的是小柴禾。 “来了?” 小柴禾在桌边坐下,先是四下一瞥,方才问道:“大爷今日怎有闲情听书?” “有个故人喜欢听书。” 小柴禾方才想起以前常跟在王珍身边那个叫米曲的小厮…… 王珍放下手中的笔,郑重问道:“信送出柴荆关了?” “我办事,大爷只管放心。” “此事重大,不可不谨慎。”王珍缓缓道,“能不能逼走皇太极,便在此一举了……” 第531章 清大臣 遵化城。 遵化之名始于后唐,意为‘遵从孔孟之道,教化黎民百姓’。 此处头枕燕山、身偎滦水,北倚长城、西眺京师、南临津唐、东通辽沈,为战略要地。 城外军帐连绵,一杆杆大清龙旗矗立。 城内,范文程与佟盛年正站在城关上谈话。 范文程时年四十九岁,他自称是宋代名臣范仲淹之后人,其人祖籍沈阳,曾祖父曾任楚朝兵部尚书,其祖父官任楚朝沈阳卫指挥同知。说是‘累世深受楚朝恩泽’倒不为过。 范文程少时便显聪慧,十八岁在沈阳县学考中了秀才,努尔哈赤打下抚顺后,他与其兄长便去求见,投降后金,得到了努尔哈赤的赏识。 当时努尔哈赤便告知诸贝勒:“此名臣后也,善遇之。” 范文程也不负信任,在后金任事忠诚练达,不避艰辛。 自皇太极建文馆起,他便慢慢成为深受皇太极倚重的重臣,为皇太极问鼎中原的野心出力定策,筦理机要、辛勤经营。 如今官任大清内院大学士,为汉臣之首…… 佟盛年时年四十岁,如今世职固山额真,授大清兵部右参政,他隶属汉军镶黄旗,与范文程一样,算是皇太极的嫡系。 佟盛年的父亲叫佟养真。佟养真有个堂弟叫佟养性。佟养性和范文程一样,都是在努尔哈赤拿下抚顺后领族人投奔。 但不一样的是,佟家祖上就是女真人,为‘佟佳’氏的一支。其祖在楚开国之初便投靠楚朝,改姓‘佟’,从事马市贸易,富甲一方。 佟氏家族几辈子人上下疏通,手眼通天,慢慢成为了辽东大族,雄踞开原、抚顺一带。与辽东蔡家、秦家、祖家等大族相比也不遑多让。 但哪怕在楚朝大发横财,佟家依然想叛楚降金,佟养性与努尔哈赤暗通书信,没想到被楚朝查获,锒铛入狱。 佟养性极有几分手段,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蒙蔽楚朝官员,称愿意为楚朝刺探后金情报,于是辽东巡抚一封奏报称“遣羁酋佟养性为间谍”,从此佟家如鱼入海、如鸟归林,一飞冲天。 佟养性深得努尔哈赤青睐,娶了努尔哈赤三子阿拜的女儿,成了后金额驸。又为皇太极组建‘乌真哈超’炮兵营,为汉军都统,总管汉人军民诸政。佟家在大清甚至有‘佟半朝’之称…… 如今佟养性已死,佟家下一代最出色的子弟便是佟盛年。 佟盛年是女真人,通晓汉学,家族势力又庞大。正常来说,他前程不会差。 但如今,又到了风云变换的时候。 他打算从范文程这里再打听些消息…… (注:佟盛年即佟图赖,为了区分前面死掉的那个图赖,就用了他的本名。历史上,他的女儿入宫作了顺治的妃子,是康熙的生母,成了皇太后。他的两个孙女又嫁给了康熙,一个皇后一个贵妃。) 此时从城关往下看去,遵化城内并不见百姓,只有一队队清军巡弋,空气中带着血和烧焦的气味。 “章京大人此行,劝降了五座城池,还有楚参将、游击无算,实乃成果斐然。”佟盛年道,“难怪陛下赞誉大人‘范公一策,可敌百万雄兵’。” “今日回来,老夫并未见到陛下。”范文程抚着长须,眼神中带着忧虑,“被睿亲王挡了。” 提到多尔衮,佟盛年眯了眯眼。 他知道,多尔衮与范文程关系并不算好。 几年前,皇太极把多尔衮和豪格一起打压了一次,给他们议罪的就是范文程。多尔衮去议政衙门解释时,皇太极又命范文程将其逐赶出去。 再后来,多铎便把范文程的老婆霸占了整整三个月。 多铎这么做,一是为胞兄多尔衮出气;二是因为皇太极让他们的生母阿巴亥殉葬,他便要时不时恶心一下皇太极。 另外,多铎的做法,也符合大清的规据。 多铎是正白旗旗主,而范文程就算是一品大员,也依然是正白旗的旗籍。在大清,旗主夺取旗人的妻子,很合理。 哪怕事后皇太极大怒,罚了多铎一万两银子,夺了他十五个牛录。但,事情终究是发生了…… 想到这里,佟盛年转头悄悄瞥了范文程一眼。心道这位大学士受了这样的羞辱还能为大清鞠躬尽瘁,实在是‘忠心耿耿’。 他嘴上却是道:“睿亲王这三兄弟,未免太霸道了些。” ——要是多尔衮继位,你可不好过,接下来打算怎么押宝? 范文程依然在抚着长须,眼中透着些思量。 “老夫在路上便听说……陛下屠了永平府?” “不止永平府。”佟盛年道:“盛京消息传回来后,又下旨屠了五座县城。” 范文程脸色一变,喃喃道:“陛下要入主中原,必须恩养于民。如今人心未及安辑,引起中原百姓仇视,如何是好?!” 佟盛年笑了笑。 “章京大人平日说说也就是了,与我还说这些?民心之道,恩威并施。楚军掘我朝太祖陵寝、焚盛京宫阙。若不施雷霆手段,这天下万民还当我大清是好欺负的。至于仇视?他们还不够仇视吗?又能如何?那些掳回去的包衣,还不是俯首贴耳?” 见范文程面露不豫,佟盛年指了指西边楚京的方向,道:“当年蒙元攻金国中都,屠戮了整整月余,将整座城毁于一旦;攻西夏,屠尽肃州,全城仅一百人幸存;攻兴庆,屠尽了整个党项族;攻四川,屠得蜀地人口百不存一,是‘百’不存一,仅成都一地‘城中骸骨一百四十万,城外者不计’;灭宋之后,杭州、常州、平江……多少城池被夷为平地,屠得天地变色;再灭绝天下张、王、刘、李、赵五姓的汉人,又是何等程度的屠戮?” “这些,影响蒙元定鼎天下了吗?我大清如今不过屠了几座小城,章京大人真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楚朝有反抗我大家的实力吗?”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范文程苦笑着摇了摇头,叹道:“但陛下一世的英名可就毁了。” 佟盛年道:“若是陛下受此等大辱还没有反应,那才叫一世英名毁了。我们不屠,那些自以为铁骨铮铮的楚人依旧不肯降。我们屠了,那些愿意活下去的人依旧愿意降。甚至他们还有更好的借口,‘我是为了保全百姓才降的’,这多好。” 范文程再次苦笑了一下。 事实上,他在意的并不是这些。而是,这大清朝随着皇太极这一病,已经开始偏离了自己的规划…… 这是权力丧失的征兆。 第532章 东与西 佟盛年只当范文程还没想通,道:“放心吧,天下人迟早会把这一切归咎到引起大清怒火的王笑头上。这是人性……” “我家中与倭人做生意,听过一个故事。说的是那边有个村子,人人过的贫困。每年冬天,为了节省粮食,村里人便会把家中老人背上山,让他们在雪地里死掉。这样做,他们心中自然也难受,于是当地便有一个传说,道是山上有雪山神,被背上山的老人死后能得到雪山神的庇护,而没上山的老人将成为孤魂野鬼。要尽孝,就得把老去的父母送到雪地里。” “听起来不可思议,但人性便是如此。人啊,是会为自己的所做所为找借口的。只要我大清足够强,这天下万民会为自己的投降找无数个借口,跪倒在我们的马蹄下面。这六座城池、数十万人的死,也会被栽给‘楚朝无道’。” 佟盛年说完笑了笑,又道:“当年,我叔父、章京大人你,投效先帝,不也是如此吗?我叔父说是为了家族,你说为了心中志向。其实,大家都是想活得更好,不是吗?” 范文程也不生气,反而会心一笑。 ——那就一起更好得活吧。 “老夫想问你的是,派豪格去屠城,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多尔衮的意思?” “豪格肯听多尔衮的吗?” 范文程微微一叹。 佟盛年道:“陛下的心思看不明白啊。” “豪格难当大任,陛下派他去屠城,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被排除了。” “那……多尔衮?” “看不清,但陛下暂时是不会立储的,依八旗的形势,旗主荣,则满旗皆荣,徜若皇储确立,必将马上打破各旗之间的利益平衡。”范文程道,“一旦八旗的平衡瓦解,怕将使大清两代人之心血付之东流,这绝不是老夫危言耸听。” “不立旗主……那陛下其余诸子如何?” “八皇子若没夭折,或许不必如此苦恼。但眼下,陛下是何心思,怕得要等攻下楚京才能看出来……” “攻破楚京,快了。” “确实快了。” 这件事并没有太多悬念,两人也并不深入交谈。 三十万大军入寇,回援了十万。但包括蔡家祯在内的楚军投降过来,清军的战力不减反增。 确实没有悬念。 只听远远的有战鼓响起,数不清的清兵开拨,向燕山南麓行去。 那里是渔阳故地,清兵将在那里与蓟镇兵马进行最后的决战。 打败张永年这最后一道防线,他们面前便是再无阻碍的楚京。 渔阳鼙鼓动地来…… “报……” 忽然快马东来。 “义州急报!王笑部放水淹了太子河,大水淹没辽阳、辽中、广宁、营口一带,冲垮民舍、人口无数,回援大军损伤惨重……” 范文程身子一晃,一脸不可思议。 “快!我要去见陛下……” ------------------------------------- 这边王笑水淹辽阳,那边唐芊芊策马进了太原…… 太原城。 李白诗中所写言“天王三京,北都其一”指的便是太原,“太原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 太原西边是黄河,东面是太行山,北接雁门关,南则虎视关中。正是山河表里、城塞之府,退能闭关自守,进则能四面出击。 “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为河东之根本,诚古今必争之地也。” 攻太原,唐中元的瑞朝大军仅仅用了两天时间。 楚朝山西巡抚伊光耀想要据城防守,但巡抚标营参将李忠直接就献了城门…… 此时大原城头上烽火还未扑灭,山河表里,显出一抹兵荒马乱的荒凉。 瑞朝征东大将军唐节并未让大军全数进城,只安排将士占据了城头,自领了三千亲卫进城。 城中百姓夹道欢迎,一派喜庆景象。 唐节有英武之姿,驻马看向这一张张喜极而泣的面容,微微有些失神。 这一路而来,这样神情的百姓他见了很多。 就在几年前,他每破一城,城中百姓看他的目光都还带着惊恐与仇恨。 换作那时候,他会抢光这些百姓的钱粮、掳了他们家室、裹胁他们对抗官军…… 短短几年间,一切翻天覆地。 “我乃大瑞天子第三子、东征大将军。”唐节开口喊道,“我进城,你们的苦日子便结束了!” “见过殿下……” “瑞朝万岁!” “自古以来,帝王之废兴,皆兆于民心……楚朝昏馈,其官饕餮放横,伤化虐民,天下每有吁嗟之怨,苍生不堪其命。如今天降圣主,体仁好生,义旗一举,海内归心。我父皇渡河南而削平豫楚,入关西而席卷三秦,定鼎西安,安官抚民、设将防边、大业已定,先秦故地如今已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父皇怜你等晋燕百姓久困汤火,不忍坐视。特遣我领大军为前锋,父皇提兵百万大军于后,此为解生黎之厄,所过处必将秋毫无犯,不伤百姓一人……” 唐节一边说,自有兵卒大喊着,将他的话传遍太原。 一时间,整个太原城一片欢腾。 唐芊芊驻马在他身后,也是一身甲胄,看起来像个极秀气的将军。 这样的说辞就是她给老唐三写的,但这一路而来听的多了,她自己也听腻了。 下一刻,唐节抬了抬手,又高声道:“如今东虏再次入寇蓟镇,肆虐无忌。暗楚无精兵良将可守,使百姓沦于东虏铁蹄之下……苍生何辜?我欲率精兵劲旅,拒贼寇、剿东虏、镇辽藩!还天下太平!”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话到这里,唐节头微微仰了一仰,泛起一丝昂扬的战意。 “男儿誓言如铁,望你等转告前方诸城百姓与旧朝文武,开城放关、引我东去,我必为你等打下一个太平盛世!” 太原城再次沸腾起来。 无数百姓跪倒在地,望向唐节的目光恍如望向天神。 “大瑞万岁!陛下万岁!三殿下千岁……” “我愿随三殿下拒贼寇、剿东虏……” 呼喊声中,唐节策马行过长街。 太原府衙前,山西巡抚伊光耀正被五花大绑得捆在那里。 “杀了这狗官!”有百姓喝道。 “杀了他……” 唐节面色森然,握起了腰间的佩刀。 “三哥且慢。”唐芊芊忽然道。 “这狗官不杀,留着何用?” 唐芊芊正待开口,忽然愣了一下,只见远处有一辆板车被人推着行街角。 那板车上堆了几坛酒,挂着一面巾幡,上面分明写着“王家酒行”四个大字…… 第533章 东征事 唐节提刀在手,又向唐芊芊问了一句:“为何不杀这狗官?” 伊光耀身子一挺,颌下长须飘然。 他明白,对方那个极好看的女将军大概是想劝降自己。 ——呵,反贼就是反贼,还有女子上阵,不伦不类…… 到了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了。 ——得要义正严辞地痛叱这些反贼一顿,以昭凛凛忠心才行。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唐节与伊光耀的目光都看向唐芊芊。 “三哥留着他便是,我去买坛酒喝。” 唐芊芊却是随意抛下这一句话,拨过马头便走…… 那酒摊子避开人群,摆在远处的街尾,一个伙计打扮的青年坐在板车上,目光正看着这边。 “京城王家?”唐芊芊走到近前问了一句。网首发 “卑职……我乃锦衣卫右镇抚司百户莫乾。”那伙计低声道。 他似乎因对反贼自称了一声‘卑职’颇有些懊恼,压低声音道:“我奉命送几封密信给你。” 说吧,莫乾捧了一坛酒递过去,脸上浮起伙计般的市侩笑容。 表情到位,这显然是个被训练过的密探。 “还有别的吗?” “没了。” 唐芊芊转头便要走。 莫乾小声提醒道:“客官,钱还没付呢……” ——你也演得像一点啊。 唐芊芊应也不应,竟是直接从封泥下拆了那几信出来,大大方方就展开来。 她一边驱马回去,一边捧着那信认真看,毫不在意让人知道。 莫乾愣了一会,低下头,推着那板车跑得飞快。 ——唉,还以为是什么很隐密的差事,就这样? …… 盔檐下的一双明眸闪动,眼神初时很有些喜悦。 一封笔迹歪七扭八的信看完,待看到下一封是王家老大的手笔,唐芊芊眼中的喜悦便又换成了郑重。 马蹄缓缓,行到府衙前。 唐节抬了抬下巴,问道:“那是你布置在楚京的探子?” 唐芊芊也不理他,收起信件,转头对花枝吩咐道:“你去把这楚官带下去招降了。” 伊光耀一愣。 这…… 一番仗义死节、为国殉难的悲情演译还未开始。眼看一员小将策马出来便要提自己,他有心喊些什么再一头撞死,嘴里却塞着破布喊不出东西来。 “呜呜呜……” “别嚎,再嚎给你浸到粪坑里!”花枝骂道。 “三哥随我来,有话与你说……” 进了大堂,唐芊芊看了唐伯望一眼。唐伯望便与唐节的亲卫们在堂外摆开,防止有人偷听。 唐节大马金刀地在官椅上一坐,开口便道:“为何不杀那狗官?” “三哥如今这身份,说话不要再一口一个‘狗官’为好。”唐芊芊道,“拿了这许多地盘,官员若都被你杀光了,往后如何治理?” “没听城内百姓喊吗?他就是个狗官。”唐节不以为意。 “城中百姓一辈子能见到巡抚几次?无非为了喊个热闹。伊光耀不降,算是个有忠心的。太原文官有十一人愿随他死,可见平日待人不算严苛。山西才遭大疫,太原城却不算太过凋敝,百姓还有力气跟着你喊,说明他治理得不算太差。” “那又如何?”唐节道,“老东西执迷不悟,不杀何以敬效尤?” “他只要降了便是,我要说的这不这个。”唐芊芊道:“刚才你喊话的时候,我派人查了太原府库、粮仓,一粒粮食也没有。只在一些勋贵官员府上抄了些银子,但粮食也没多少。” “没粮食?”唐节眉头一皱。 “山西被流寇、建奴洗劫了多少次?去年一场鼠疫,连富贵人家都阖家身死。能跑的早跑了,跑不掉的也是勒着腰带过一天算一天,能有多少粮食?” 唐芊芊说着,眼中泛起忧色。 “你以为百姓夹道欢迎,是因为我们大瑞朝得民心?这是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他们是等着吃你的。” 唐节道:“我传封信回去,让大哥再调拨粮草过来。” “没有粮草了。”唐芊芊摇了摇头,“去年劫掠的粮草正月就耗尽了,大哥数次传信,让我们攻下城池后开官仓取粮,但哪个城池有粮食?” “我们这一路而来,摧枯拉朽,兵不血刃连下数城,要养活的人却越来越多。楚朝那些降兵降将,游击将军封赏两千两、参将封赏五千两,他们手下兵马又要发粮饷。瑞朝初立,有多少家底供得了这样耗?” 唐节拿下头盔丢在桌案上,压着声音骂道:“我也觉得这仗打得没意思,血没见几滴,一天天尽是像猴一般在人前现眼。” 他倚在椅靠,一脚踹开那桌案,道:“你有什么主张,说吧。” “我还是那句话,不该东征。应该先经营陕西、休养民生。再派一支劲旅攻取四川,先占了天府粮仓。同时修内政、复民耕、招人才、充粮仓、练精兵……等万事俱备了,再徐图囊括天下。”唐芊芊道,“这次东征,我和李先生都是反对的,但陛下有他的考量。如今拿下太原,是时候考虑收手了。” “收手?!” 唐节倏然站起身,拍案喝道:“怎么收手?大军势如破竹,如今收手算什么?伐楚之策是我们在襄阳便定下的,巩固荆襄,夺取关中,北伐晋燕,攻下楚京,一战而定天下,再从容恢复社稷秩序。当时你也同意,如今你说变卦就变卦? 我还当你不输男儿,终究还是女儿家性子,想一出是一出。总之,现在收手谁还肯听?只能打下去!” 唐芊芊道:“我们攻下陕西不过数月,兵马未及操练、将士未及磨合、百姓未及归心,粮仓不盈、府库不丰。东征至此,存粮便已耗尽。三哥你想过没有,一旦战败,如何稳往局面?晋地山河表里,我们只要再北取宁武关、南取上党,把太原经营得当,便可倚为关中屏障,又随时可以虎瞰中原。岂不稳妥?” “妇人之见!”唐节道:“如今不挟大胜之势,一鼓作气。他日军心涣散又如何?楚朝缓过气来又如何?!” 唐芊芊不惧唐节气势,冷哼一声,道:“如今之局势,各方都在火中取栗。建奴盘恒蓟镇、唐中元稳坐江南、张献忠兵进蜀地……皆虎视眈眈。环狼绕视,不可不慎。宣府、大同为楚军九边精锐,孙白谷不可小觑。如果我们草草进军,万一战败,如今的成果便烟消云散。便是我们胜了,楚京高城坚墙、建奴狼视在侧,为他人作了嫁衣又如何?” “我怕他?”唐节拍案喝道:“我会怕他?!” “你看看你麾下的兵再说,我们连火铳都没有几支,火炮不过区区几门。打各城驻兵可以。要打九辽精锐、打京城、打建奴……万一战事不利,粮草告罄之下必将一溃千里。”唐芊芊叹道:“三哥,和我一起劝劝义父,如何?” 唐节拍案喝道:“勿要多言,此次东征,有进无退!” 第534章 孙白谷 大同。 “劳先生。” “劳先生。” 名叫劳召的书生拾阶走上城头,一路上皆有士卒向他打招呼。 劳召时年二十五岁,普普通通的一张脸,背微微有些弯,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却又带着一股书卷气。 他走上城头,站在一员披甲将军身边。 “督帅。” 孙白谷正眺目而望,看着远处山间的狼烟,开口道:“看样子,太原陷落了。” “太原城本就守不住。”劳召道,“督帅该担心的是京师会不会陷落。” 远处暮云泛着红光,时卷时舒。 天地苍凉。 孙白谷忽然觉得,这楚朝,便像是要落下山间的晚阳。 “朝廷并没有调老夫回京勤王的诏令。” 劳召道:“京城诸公还抱有期望,想让督帅守住宣大,可笑可叹啊。” “宣大守住了又如何?”孙白谷道,“唐逆两路东进,唐中元自领军袭卷山西,直奔宣大;吴阎王却是沿黄河绕过太行山,从河南北上京城。” “京城诸公觉得,若吴阎王进展快,到时再调将军回援也来得及。” 孙白谷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讥道:“徒抱幻想。” 他默然了片刻,又叹道:“张永年肯定也守不住蓟镇……风雨欲来啊。” 这楚朝基本是无解的死局了。 对于个人而言,投靠唐中元似乎已成了最好的选择。 孙白谷知道,自己麾下很多部将心里已经蠢蠢欲动。 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还不愿投…… 他是文官出身,自幼读圣贤书,学的是忠君报国。二十六岁进士及第,任过六部、任过地方,官至巡抚之后便开始围剿流寇。 初次握刀时,孙白谷没想到——追着一群泥腿子杀会成为自己一生的事业。 这和他最初读书治国的志向是完全不同的。 所谓‘出将入相’,出了将,他便再没有入过相。 第一次杀人,他杀的是永城的粮官,因贪墨存粮,孙白谷一刀便将他砍了。 他原本不会武艺,砍着砍着也就会了。 去年那场鼠疫,他亲手杀死了躲在军营里养病的将校,那是一个追随了他十六年的老卒。 十六年的生死与共被一刀斩断,那老卒一声都没吭,孙白谷也一声都没吭。 那之后,大同城关上的箭雨就没停过,逃难病患的尸体在大同城墙外铺得密密麻麻…… 曾经捧卷读书的青年文官走过尸山血海,早已成了铁石心肠。 他围追了唐中元半辈子,打败过唐中元无数次。 但唐中元可以输无数次,他孙白谷却一次都输不起。 为这个楚朝,他舍弃了他的志向、他的人性,以及他的一切。现在,只要输了这一次,楚朝就亡了。 而这一次,摆明是输的。 “活着活着,活成了一个笑话。”孙白谷自嘲了一句,忽然问道:“你觉得楚朝的气数尽了吗?” 这个问题实在是没什么好问的。 “楚朝积弊已深。”劳召道,“兴亡天定,盛衰有凭。督帅逆势而行,哪怕英雄盖世,也无力回天。” “困兽犹斗,世间总得有人逆势而行……所以呢?你是唐贼安插到大同军中来劝降老夫的?” 劳召道:“我来大同已有三月,督帅留我在身边,却始终不肯托付信任,原来是这么以为的?” 这下摊牌颇有些突然。 孙白谷却知道劳召上了城头便是有话要说,便淡淡应了一句:“难得老夫查不出你是谁的人,你既不是唐贼的人,那就是陛下派你来试探老夫的?” 一句话轻描淡写。但对于孙白谷而言,忠心杀敌了一辈子,却是始终得不到君王信任的苦涩也只有他自己明白…… “在下的身份,说出来大概会贻笑大方。”劳召苦笑了一下,“我来自京城王家。” “哪个王家?” “卖酒的王家。” 孙白谷:“……” 他显然没听过什么王家不王家的。 ——本以为这是个厉害角色,却是不知哪来的小猫小狗…… “我家主人王珍,乃怀远侯长兄。” 孙白谷依然面无表情。 他听说过京城防疫之事,也听说过王笑去了辽东,却也不算太了解。 劳召一时便有些尴尬。 “我来,是奉命在适合的时机请督帅回援京师,逼退建奴。” 孙白谷眼睛微微眯起,眼神闪过些戒备。网首发 一个驸马,插手到宣大军务?事情透着些诡异。 劳召探手入怀,嘴里道:“这里有一封怀远侯亲笔信,望督帅过目……” “拿下!” 孙白谷一声喝,自有人按下劳召。 劳召也不反抗,颇为顺从地单膝跪下任人按着,老老实实地看着孙白谷拆开信。 “……晚辈欲以三万铁骑突入建奴腹地,搅其后方、掘老奴坟墓、破沈阳宫城……将无所不用其极,誓逼奴酋回援。” “然若事有不谐,冒昧请督帅暂抛宣大,回护京师。不需督帅死战,只需布兵于京师,奴酋必退……” “唐中元处晚辈亦有安排,逼退建奴之前,必不让其攻京师。督帅切记,万不可与唐中元交锋,战事一起,必为奴酋所趁……” “因不知督帅几时回防,恐走漏风声,晚辈并未先将勤王召令发至宣大。但左首辅已与兵部备案,事后一应罪责,擅离职守、丢失城防,如是种种,晚辈与左首辅一力承担,必不让督帅牵连,可无后顾之忧……” “此事必须尽早,一旦建奴攻破蓟镇,再仓惶回援,则大事休矣!朝中诸公行事不果,不知兵事。而时机却如白驹过隙……” “此举,若论个人荣誉,督帅可借机抛掉失守宣大之辱,得击退建奴之荣。若论前程性命,督帅可借此收缩防线,全力守卫京师。” “若论家国天下,外攘或安内,熟轻熟重、熟缓熟急?当此危局,社稷生黎皆系督帅一念之间,乞督帅深思……” “楚驸马、怀远侯王笑,再三顿首……” 一封长信看罢,孙白谷良久无言。 劳召便又道:“该说的侯爷在信上应该已经说了,我却还是想劝督帅几句。以侯爷今时今日之地位,要让朝廷下召让督帅回京勤王有何难?唯恐走露风声,误了大事,这才让我开诚布公相劝,恳请督帅明鉴……” 孙白谷淡淡看了劳召一眼,拿着信来回走了两步。 他素来行事果绝,此事却犹豫起来。 王笑是不是勾结了唐逆在诈自己? 放开宣大,让唐逆过境,陛下是不可能允许的…… 一旦拔军回京,陛下龙颜大怒,便是私调大军的重罪…… “京城探马回来没有?!”孙白谷喝道。 “报督帅,还没有……” 劳召见其犹豫,又再次劝道:“督帅,我家主人已联络了左首辅,勤王召令不日便至,请督帅早作准备。” “住口!让我想想。” 城关上,只有孙白谷来回踱步的声音响起。 “报,督帅,来了……” 劳召大喜,喊道:“督帅,我没骗你,勤王召令来了。” “可有诏谕?”孙白谷向探马问道。 “没……没有,只有邸报。” 孙白谷接过那信报,却是脸色一变再变,先是大喜,又是大悲,接着他手一晃,邸报便落在劳召眼前。 劳召的目光便一条一条消息看过去。 “侯爷果然掘了老奴坟墓,督帅,你可以……” 下一刻,他便看到永平府被屠…… 再下一刻,他便看到了左经纶引咎告老的消息。 内阁首辅换成了……何良远。 ——没有勤王召令了? “督帅,我家大少爷必有安排,你大可放心回京……”更新最快的网 “住口!来人,将他押下去!” “督帅,你听我说……” 城关上,孙白谷再次掏开王笑那封信看了一眼。 “朝中诸公行事不果,不知兵事……望督帅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刚勇独断,万莫顾虑!” 第535章 唐中元 太原。 唐节一言既出,东伐之意极是坚决。 “父皇要到了,我们出城去迎。至于收手之事,你休得再提。” 唐芊芊却是一把拨出佩剑,喝道:“唐老三,我说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别的不说,我们出兵之时,可曾想过建奴会盘桓于蓟镇?到时就算打下京城,士卒疲惫、银两耗尽,拿什么犒赏将士安抚百姓,又拿什么守?” 唐节不惧她剑锋,喝道:“那你知道建奴为何敢如此吗?因为他们算到了我们没有退路! 是,你说的我都明白,父皇更是洞若观火。但又如何?不东征,我拿什么安抚麾下将士?李柏帛说的好听,‘授田屯地,以安民心’,说要成霸业,便不能如往常那样劫掠,但老子费了多大劲才压着将士不去抢他知不知道?! 打西安我是先锋,火炮轰了我快一半的老营,多少弟兄想退都被我拦着,我答应他们打下西安重重有赏。结果呢?大哥压了我这部人马的犒赏不发,从秦王府抄来的银粮全都拿去拉拢民心。那我的人怎么办?!我一个亲卫,战场上救过我两次,西安一战,他腿都被炸烂了,还有四个孩子养,没有抚恤他怎么活?有多少个这样的人要我养你知不知道?! 到最后,阵亡者的抚恤还全他娘是我拿压箱底的银子掏的。那活着的将士我怎么安抚?只能是加官进爵、开国之功!他们盼东征盼了多久你又知道吗?满腔希冀聚在这里,容不得后退一步。老七,我告诉你,我没得选,军心如铁,刀出鞘、马向前,有进无退!” 唐芊芊冷笑道:“饮鸠止渴。” “那又如何?我不管前面是什么狗屁九边精锐、什么狗屁八旗大军,我要把他们全都踩在脚底下。” “我看你是狂得没边了……” 城中忽然一片喧嚣。 “报!陛下进城了。” 唐节与唐芊芊对视了一眼。 “看,我都说该去迎了。”唐节道。 “此事我必还要劝他。”网首发 “死了这条心,你劝不住。” 唐芊芊面若寒霜地转过身,嘴角却勾出一丝微微得意的笑来…… 太原城内的欢腾又被推高了一重…… 唐中元时年五十岁,他手上的人命加起来,已远远不止百万条。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位开国皇帝功成,脚下的白骨更是堆积如山。 近三十年的戎马生涯赋予了他极大的杀伐之气,百万义军的拥护又赋予了他极大的威严。 这位楚朝百官嘴里的‘流寇头子’,如今已具备了九五之尊的气象,他比周缵看起来还要像皇帝。 瑞朝天子早已比楚朝天子拥有更强的杀气、更大的权柄、更高的自信。 生杀予夺,帝王之气自生。 唐中元不用说话,便让沿街百姓感受到强烈的惶恐与崇拜。 他们不敢看他的脸,只敢盯着他踩在马蹬上的脚,唯恐这位皇帝一不高兴便是天降雷霆、伏尸百万。 但同时,他们又觉得心头火热——瑞天子进城了,往后授田放济,轻徭薄赋,又是太平盛世…… ‘太平盛世’,仅仅想到这四个字,仅仅得到这一丝念想,无数人已经欢呼雀跃!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唐中元一脸平静,一路策马行过城池。 花枝正走在府衙前面。 她手里牵着根绳子,绳子上几个不肯投降的文官被捆得和粽子一般。 牵着这一串粽子溜达着,花枝打算找个粪坑把这些人浸了。 伊光耀知道没有人再要听他的慷慨陈词,他努力吐出嘴里的破布,要在被浸粪坑前表达自己的愤怒。 “噗……” 终于,伊光耀放声大骂:“逆贼!尔等称乱以来,荼毒生灵数百余万,蹂躏州县八千余里,所过之境,百姓无论贫富,一概抢掠罄尽,寸草不留。其残忍酷烈,闻之而不痛憾者少也。吾恨不能生啖尔等血肉,以昭……” 才骂出一句,忽听府门外一片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伊光耀恍觉百姓这一声声欢呼是一个个巴掌,狠狠抽在自己脸上。 那些慷慨陈词他忽然说不出来,猛得摔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 “天子忧勤惕厉、敬天恤民,却使社稷沦落至此!逆贼烧杀抢掠、肆虐生黎,却得百姓满口赞颂?纲常荡尽,曲直倒置,可笑!可悲!可叹!苍天呐……” 伊光耀哭得伤心不止,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一抬眼,便见眼前站着一排人,个个望之让人生畏。 当中一人身姿昂然,一身明黄铠甲,恍如天神,凛然有帝王气象。 “唐……唐中元?” 因唐中元与他想像中的样子差距甚大,伊光耀不由一愣。 ——这……这怎么比陛下还要陛下…… “你们便是如此对付忠臣良士的?!” 蓦地一声大喝,唐中元两步上前,亲手解开伊光耀身上的绳索,长叹道:“藻德有悲天悯人之心啊,器范忠肃、任公竭节,真乃时之王佐。朕起布衣,见民有偕亡之恨,兴义旗、诛无道,绥靖黔黎、难免杀生,朕心亦深痛……” ‘藻德’却是伊光耀的字,他听了这话不由又是一愣。 “你……你知道我?” “如何能不知?往后寰宇大安,天下黎民缺的便是藻德这样的……辅世之臣。” 伊光耀又是一愣,强压往心底纳头便拜的冲动。 他仿佛回到了当年及第登科、初次面圣之时。眼前俱是一片光明。 这一切,竟有种恍然如梦之感…… 等几个降臣被带下去,唐中元颇有些不耐烦的自语道:“又是堆没能耐的官,哭哭哭,能哭来钱粮吗?” 随着一片盔甲锒铛之声,一群大将各自站定,个个虎背熊腰,威风凛凛。 唐中元一坐定,便先捧起一本书看,却是《资治通鉴》 唐节唐芊芊都是甲胄在身,也不讲虚礼,各自抱拳唤了一句。 “见过父皇。” “见过义父。” 唐中元正翻着手上的书,听了唐芊芊又是这么一句唤,他眉头一皱,有些不悦地骂了一声:“小娘皮,心眼比针眼还小。” 众人只当没听到。 接着,唐中元第一句话问就是:“太原城仓中有多少粮食?” “没有粮食。”唐芊芊应道:“只抄得几家勋贵,得纹银七万银。” “太原守军加上抚巡标营投降了多少人?欠饷几个月了?” “共计三万人,欠饷两年零五个月。” 唐中元又问道:“城中多少饥民需要发放救济粮?” “目前看来,至少十万余众。” 唐中元张了张嘴,似乎想骂一句“他娘的”,但话到嘴边又被他收了回去。 一幅不露声色的深沉模样。 “晋王府抄了……” “义父怕是忘了,晋王府两年前就被我们抄过了。”唐芊芊道。 唐中元闷不吭声,翻了一页书。 便有大将骂道:“他娘的,又是赔本的买卖。” “谁说不是呢,这次这仗打得,像是老子们来给楚朝还债一样。” “以前攻城抄粮银,现在好了,嘿,攻城送粮银。” “要俺说,咱们给楚朝皇帝去信一封,让他开个价,把天下卖给大哥得了……” “闭嘴,说正经的。” “纳捐呗!”又有将领大咧咧提议道。 “对啊,纳捐啊……” 李柏帛听了不由眉头一皱,脸上忧色愈重。 过了一会,唐中元道:“传令,大军在太原城休整半月……朕还是那句话,秋毫无犯。铁律铮铮,谁敢犯,别怪朕翻脸无情!” “喏!” “柏帛留下,别的人散了吧。” 唐芊芊却是不走,抱拳道:“义父,我有话要说。” 唐中元眼也不抬,随口应了一声:“允。” 唐节怕她劝动唐中元收手,便也不走,跟着留在堂上…… 第536章 有私心 唐中元看书颇有些认真,又显得有些吃力,眯着一双眼,指了指书上的字,向李柏帛问道:“这是什么字?” “桡,意为‘削弱’。”李柏帛道:“六国立者复桡而从之……陛下竟已看到《留侯世家》了?” 唐中元点点头,叹道:“看不太懂。” 李柏帛便耐心解释道:“汉高祖被项羽围困在荥阳,向郦食其问策。郦食其建议重新封立六国的后裔,使天下归顺。张良反对了这个意见。” “反对的理由是,当时汉高祖不具备封立六国的条件,比如还没有消灭项羽、没有正统之名、没有丰盈的钱粮安抚百姓、没有稳定的后方形势,还有,天下还在打仗,还在劳民……且夫楚唯无强,意为当时项楚最为强大,就算封立了六国,这些人还是会投靠项羽。 总而言之便是,没有足够的实力,便拉拢不了人心。封赏许诺,不如发展实力。” 这边李柏帛对唐中元一番解释,那边唐节听了,心中仿佛一盆凉水泼下来。 ——这形势,与瑞朝何等相似?父皇这是……已经有了退意?! 果然,李柏帛接着又道:“荀悦论曰‘形者,言其大体得失之数也;势者,言其临时之宜、进退之机也……’所谓上兵伐谋,谋天下者,看的不是一城一地之胜负,臣敢问陛下,东征楚朝能得到什么? 如今楚朝虽暗,依然有士大夫归心,南边还算安稳。张献忠入川、郑元化拥皇孙于江南、皇太极稳坐辽东,皆经营得当,形势稳固。陛下若草草入京,则成众矢之地,万夫所指。到时钱粮枯竭,军伍混乱。到时如何做?再在楚京纳捐不成? 这次奴酋入塞,于卧榻之侧虎视眈眈,陛下可有足够的时间稳定局面?如今实力最强者,并非我们,而是东虏。非是我们打不过他,而是他们经营关外已三十余年,奴酋称帝也有九年……论名份、论钱粮、论形势,到时天下人会投靠谁? 老子曰‘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天道盛极而衰,此次东征太顺利了啊,陛下!我们越是势如破竹,臣这心里越是不安,恳请陛下明鉴!” 李柏帛说完,手一拱,在地上缓缓跪下。 唐芊芊亦是抱拳跪下。 “请陛下明鉴!” 唐节皱眉喝道:“你们……” “父皇……有进无退,如今退不得!” 唐中元依旧盯着那本《资治通鉴》,竟是应也不应,反而又指了一处,向李柏帛问道:“这里又作何解?” 李柏帛起身看去。 只见唐中元指的赫然是那一句——汉王辍食吐哺,骂曰:竖儒,几败而公事! 李柏帛脸色大变,连忙重新跪在地,道:“陛下,臣……句句公心。” 唐中元笑道:“柏帛误会了。朕是问你,这‘而’字何解?” 李柏帛一愣,道:“此处‘而’字得与后面‘公’字一起解,‘而公’,为‘乃公’之意,意为……‘尔父’,这话是说,汉王骂曰‘呸,郦食其,差点坏了你老子的大事’。” 唐中元眉头一挑,大喜。 “你是说,当了皇帝也可以这般谩骂?为何不早说?老子憋得很难受。” 李柏帛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应道:“陛下最好还是……不要这样。” 唐中元点点头,叹道:“读书难啊,比打仗难。朕以前就没想过有一天要干这么难的事。但再难的事,朕也干下来了。” 他说着,看了唐芊芊一眼,道:“几个孩子里面,你最像朕,愿意学东西,学起来也快……这件事,你怎么看?” “我与李先生一样的看法。”唐芊芊应道。 唐中元讥笑一声,道:“你耍得了老三,耍不了‘而公’,有什么主意拿出来吧,别绕圈子。” 唐芊芊低下头,缓缓道:“我们不说,义父也了解当前的形势。今日单独留下李先生,是想让他再写一篇檄文,劝告楚帝投降吧?哪怕楚帝不投降,也可能会求着义父议和。” “叫朕父皇。” “是,若让孩儿猜,父皇想要楚帝给些钱粮,并且愿意承认我大瑞朝的正统名份。如此,骑虎难下之局便也解了。” “不错,你比你兄长们聪明。” “不是孩儿聪明。”唐芊芊道:“是我在京城有耳目……今日,我收到陈圆圆给我写的书信,信上说,楚帝确实有议和之意。” 唐中元目光一凝,放下手中的书,缓缓道:“五百万两银子、三百万石粮食。少于这个数,老子……朕打下燕京。” “莫说五百万两,楚帝连五百两都拿不出来。他为人孤傲,也不愿亲口承认我瑞朝名份。” “那你告诉他,没什么好谈的,兵戎相见罢了。” “他的意思是,割晋地给父皇,宣城、大同、延庆、安保……尽数奉上,两国以居庸关长城为界,对了,长城也是我们的。” “朕不需要他割让。” 唐芊芊道:“但孩儿觉得,这反正是秘谈,空口无凭,我们先把宣大骗到手也好。回头俯瞰中原,想打京城就打,他能奈我何? 至于楚帝,他也是没办法了,两线临敌,他为的必是收缩兵马固守京师。我们占了居庸关,进可退、退可守。只等着看建奴打不打楚京……更新最快的网 奴酋若敢攻楚京,我们随时出兵,曰大义之名,实坐收渔翁之利;奴酋若不出兵,我们以太行天险为凭,巩固山西,看谁撑得过谁;奴酋若是退兵,我们派一支劲旅追击,到时天下人只道是我们击退建奴,则万民归心。如此再顺势取楚京,还不必担心腹背受敌,则大业可期。” 唐芊芊一席话毕,唐节慨然应道:“好!” ——好不好的,反正比现在就收手来得好。 他大步向前两步,抱拳道:“儿臣愿领这一支劲旅,退击东虏,攻克楚京,为父皇荡平中原!” 唐中元面沉如水,又问道:“粮草已不多,若我们撑不过东虏又如何?” “我们难,建奴却是急。我得到京城信报,楚朝怀远侯已率领关宁铁骑突入建奴腹地,大肆破坏、焚毁福陵……” 唐芊芊话到这里,声音压不住的微微一颤…… 唐中元目光一凝,突然问道:“朕问你,你提此方略,不惜欺瞒你亲生父亲,为的是公心,还是私心?” 唐芊芊一愣,低着头不敢答。 良久。 唐中元笑了笑,道:“是啊,谁没有私心?朕让吴阎王领一路大军沿黄河伐中原,切断楚帝南逃之路。他却进展缓慢,因他的私心是想保存实力。 因此,朕便派孟九去当他这一种大军的监军。因为孟九的私心是灭亡楚朝,擒杀周缵。” 他说着,转头指了指李柏帛,道:“柏帛的私心是要匡扶天下,青史留意,万世颂赞。” “臣……” 唐中元摆了摆手,又指了指唐节,道:“老三的私心要打仗立功……可能还不止。” “儿臣……” “都不必多说,朕都明白。”唐中元道,“朕不怕你们有私心。有私心,朕才可以用你们。但别和朕说一套做一套。想要什么,先说好,莫等临头变卦,误己误人!” 话到这里,他在案一拍,抬起手指着唐芊芊。 “想要的是什么,趁早说,过时不候。” 眼中一片凛然,不怒自威。 唐芊芊头埋得更低,肩膀不由自主抖了一下。网首发 “孩儿想要……想要楚朝这个驸马,怀远侯王笑……” 第537章 不孝女 京城,乾清宫。 “陛下,淳宁公主求见。” 延光帝闻言皱了皱眉,看了眼过来通报的太监刘安,眼神有些不悦。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他想了想还是应道:“允。” 他正在亲笔写一封诏书,竟是不用人磨墨,写了几句之后便自己拿着墨石研磨,神情似有些纠结。 过了一会,淳宁进了殿,行了个万福。 “儿臣拜见父皇。” 延光帝转头看了一眼,父女俩也不熟悉,一时便也没什么闲话。 好一会,淳宁先开口道:“父皇憔悴了。” “嗯。”延光帝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朕听说你平时都在练字、看书,你那字帖朕也看了,颜真卿的祭侄稿,好啊,回头改一改,祭夫、祭父都很方便。” 殿边随侍的太监面色微微一变,心道你陛下又这样了。 淳宁神色一敛,行了个万福,道:“父皇乃人君,当此形势,还请勿作此悲观之论。” “当此形势?你果然还是为了这事来的。朕还当你真是来探望你父亲。”延光帝脸上忽然便有了怒色,叱道:“知道自己在掺合什么吗?” 淳宁也不想再绕弯子,跪倒在地,道:“蓟镇战事不利,请父皇调宣大兵马回援……” “啪”的一声,延光帝手中的毛笔重重掷在淳宁面前。 墨滴飞溅,落在淳宁的裙摆上。 “成何体统?这是你该说话吗?!” 话到这里,延光帝微微眯了眯眼,语锋一变,冷冷道:“朕知道了,王笑去辽东前找过你。你们是朕的好女儿、好女婿啊,聚在一起不干别的,一心为朕的国事操劳。” “蓟镇防线一日三溃,京城人心惶惶,形势迫在眉睫,还请父皇速决。” 延光帝冷哼一声,淡淡道:“建奴入塞是为劫掠,唐逆却是要颠覆朕的江山。孰轻孰重你既然分不清楚,身为公主便不该跑来胡说。” 淳宁叩首,道:“建奴若只为劫掠,凭其骑兵之利,早已掠地千里。又岂会盘桓蓟镇与张永年打硬仗?奴酋狼视京城之心已昭,此破家灭国之大厄,不可等闲视之。” “小女子懂什么?这不是你该管的事,退下去!” “父皇心里其实明白的吧?东有外虏、西有内寇,两边都守,两边都守不住的。唯今之计,当放弃宣大,调其兵马固守京城。放开战场,让东虏与西寇直面相见,父皇再下诏安抚唐逆,驱虎吞狼……如此以缓危局,方有一线生机。” “不错,‘缓’危局,而非‘解’危局。”延光帝讥道:“缓了之后呢?你是让朕把牙齿、爪子拨光,把自己像一团肉一样放在案板上,看谁来吞下;你是让朕盔甲都卸下来,光着身子站在他们面前看谁来欺凌霸占;你是让朕把面皮都剥掉,跪在战场边看唐中元与皇太极谁更强,谁就能肆意踩踏朕;就为了多活一刻?朕告诉你,朕绝不受此等大辱。朕便是死,也是这大楚的堂堂一国之君!” 淳宁道:“但我们可以逼退建奴……” “呵。”延光帝冷笑了一下,“然后呢?把江山拱手让给唐中元?” 淳宁微微一滞。 她还待开口,延光帝又喝道:“够了!退下去!” “女儿不退,女儿愿死谏父皇。” “谏?那朕问你,这些话,是谁跟你说的?” 淳宁低头不应。 延光帝神色愈发冰冷,道:“别以为朕不知道,左经纶、卞修远、高成益这些人聚在周衍身边,串连他们的就是你和你夫家,怎么?朕还没死,他们便开始想要这拥立之功了?” 他愈说愈怒,抬手指着淳宁。 “朕生你这个女儿,看似乖巧,实则包藏祸心。你为了让胞弟上位,用尽心机,让你夫婿到辽东抢兵权,又让王家在京城上窜下跳,在朝野结党弄权,甚至还敢伸手到胶东,弄得一片乌烟瘴气!” “朕不是没给过你们机会,任命王笑去辽东,朕盼着他能御敌于国门之外。为了保境安民,朕忍了你们。换来的是什么?蓟辽一溃千里!数万百姓惨遭建奴屠戮!” “来,你告诉朕,你们齐王一党,对不对得起朕的信任?!” 淳宁抬起头,看着延光帝,已然红了眼眶。 延光帝道:“怎么?现在你这个齐王一党的首脑人物终于肯从幕后站出来,还要在朕面前演什么好女儿不成?” “京城的兵马、钱粮都握在王笑手上,神枢营、神机营、锦衣卫,昆党、浙党,再加上齐王治疫的名望……呵,满朝文武怕是巴不得齐王早点上位吧?死谏?你不如直接向朕兵谏?!” 淳宁喃喃道:“儿臣……不是这样的……” 延光帝拿起桌上自己写就的诏书,摔在淳宁面前! “不是这样?你自己说是不是因为朕写了这封诏书,你才紧巴巴跑过来?连朕身边你都敢安插眼线!” 淳宁低头看去,只见那诏书上写的……果然是要立皇长孙周昱为储君。 “朕以凉德,嗣守祖宗大业,宵肝忧勤,图臻至治,然民生日蹙,边衅大开……上辜先帝托付,下负天下万民,夙夜思维,不胜追悔。方新立业未就,所期中兴端属后贤。皇长孙昱,聪明仁孝,令德天成,可立为皇太孙,所司具礼,以时册命。” 这一封册立诏书,却是以遗诏的口吻写就。 她这个父皇,竟已有死国之念。 他忧劳了一辈子,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纵使知道周昱不过是个在郑元化的控制之下孩子,最后还是只能无可奈何地将社稷交出去…… 思及至此,淳宁能体会到她父皇的悲愤与无奈,眼中便有泪水落下来。 “父皇啊……” 延光帝冷笑道:“哭?还有什么好哭的?你若肯少花些心思帮胞弟谋划,尽力劝你那夫婿好好地为国戍边,何以至此?朕明明白白告诉你,周衍不堪重任,休想继承朕的大统!” 淳宁愣愣看着自己的父亲。 这一瞬间,她心中千头万绪。 眼中的泪水看在父亲眼里,不过是为了皇位。 那还哭什么呢? 泪水却还是不争气地滑过淳宁的脸庞,柔和的轮廓愈发有些凄婉…… 好一会,淳宁抹了抹脸上的泪,仰起头,道:“不错,女儿就是知道了父皇要册立周昱,所以赶过来。” “刘安给你传的消息?他果然被王笑收买了。” “不错。”淳宁眼中泛出一丝坚决,道:“父皇你是什么心思,女儿也明白。” 她吸了吸鼻子,语气慢慢冷淡下来。 “父皇知道京城迟早守不住,已作好殉国的打算。但你宁愿死在建奴手里,也不肯让唐逆攻破京师,对吗?君王抗击外虏而亡,是为国守门户的刚烈之主;遭内寇破城而殁,你便成了覆车之戒的亡国之君。这其中的差别对别人没什么,但对父皇而言,却是天上地下的身后名。因此,你宁可让奴酋攻破蓟镇,也不愿调孙白谷回防,是也不是?” “闭嘴!” 延光帝大怒。 砚台狠狠砸在地上,“砰”的一下支离破碎。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摔罢砚台,延光帝深吸几口气,胸膛上下起伏。 “你就是这样看朕的?你到底还是不是朕的骨肉?!” 他不停摇着头,一双眼已然又红又肿。 “朕为了这宗祖基业付出了多少?你一个小女娃又懂什么?唯有朕亲领京城兵民誓死与建奴一战,世人才会明白周氏乃天下正统!” “朕的江山,是太祖皇帝驱逐蒙元、震荡六合,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朕要让世人重新记起大楚周氏才是庇护天下的君父。如此,周昱在南京才可攘天下人心,延续宗庙社稷!” “朕要让世人睁开他们愚蠢的眼睛看清楚,楚天子可以殉国,而他唐中元就只是流寇土匪!他的狗屁瑞朝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朝!朕要传令孙白谷,死守宣大,唐中元一步都休想踏入中原!” “朕可以死,但宗庙不可断送;中原可失,但大楚的基业不能葬送!” 淳宁看着延光帝,摇了摇头,道:“父皇,你疯了。” “朕没疯,朕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朕看明白了,你们……你们每个人都不值得托付。郑元化、卢正初、左经纶、何良远,还有王笑和你,你们一个一个跪在朕的面前,告诉朕这样做那样做,但你们每个人都有私心!” “你们要救的根本就不是朕。那朕只有靠自己……哈哈哈,事到如今,朕谁都不会信,因为你们每个人都辜负了朕的信任。” 淳宁道:“所以呢?父皇觉得周昱在南京能守得住社稷?你当郑元化是霍光,他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那你又是什么?!”延光帝叱道:“你身为公主,逆祖制、违国法,勾结夫家一心扶持自己的胞弟,你又是什么?当自己是安乐公主吗?” ‘安乐公主’四字入耳,淳宁肩一抖,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 “儿臣不敢。” 安乐公主乃唐中宗之女,常干的事便是配合韦后干预朝政,大肆开府“斜封”官员,卖官鬻爵,宰相以下官员多出其门下。权欲熏天,曾向唐中宗请立为皇太女。甚有野史传言认为,唐中宗正是被安乐公主毒死…… 此时殿中,延光帝这一句话,极有些诛心。 父女俩红着眼对视着,沉默下来。 第538章 女儿家 良久,淳宁低下头,缓缓道:“我是父皇的血脉,也是大楚皇室的血脉……” 她声音很轻。 “我从小长在这宫闱之中,一直觉得当公主并不是什么开心的事,不论做什么都有嬷嬷管教,活得不是自己。一直到成了亲,我才发现,自己不过就是一个有些馋嘴、喜欢逛市集的丫头片子……但我是公主,公主只能住在十王府,一年也见不到夫君几次……” 她说着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像是要在心里下某个决定。 “十王府里,所有公主都那样活着,每天像是被关笼子里的鸟,一直活到年华老去,姑姑们和姐姐们都是那样,一眼就可以看到尽头。虽然我真的很怕那样活完这辈子,但我接受,我可以永远不去街上吃那些小零嘴,焦圈、炸灌肠、猪肉脯……”网首发 “因为我是大楚皇室的血脉,我愿意依照祖制,恭恭顺顺地活成十王府里一个孤独到老的公主。” “但现在,我不能那样活了……” 她声音陡然变得坚决起来。 “社稷危亡,我虽是女儿家,却也想要站出来,因为我是这大楚皇室的血脉。” 她抬起头看向延光帝。 “太祖皇帝龙飞寰宇,并吞八荒。驱蒙元于沙漠,还汉人江山,曶爽暗昧,咸际光明,从此华夏复为天下主。天下兴亡有数,社稷更替有时,我周氏享国近三百年,如今乱世再临,皇位或许会丢,宗庙或许会断,但,太祖遗志要有人承继!” “东虏入塞,蓟镇六城惨遭屠戮,百万生黎沦为建奴刀下亡魂,当此危亡之际,父皇身为太祖之直系子孙,正当以驱逐外虏、庇护子民为己第一要任,理应暂抛荣辱与兴亡之念,驱虏于关外。而非只念我周氏社稷,致京畿百姓与宗庙陪葬。” 她说着,缓缓站起身。 “儿臣请父皇下诏,招孙白谷回援,再安抚唐中元,共击建奴!先保华夏正溯,再保周氏江山。” 延光帝脸上一片煞白,抬起手指着淳宁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儿臣知道。” “王笑让你这么做的?是吧,朕知道,他临行前去找过你……”延光帝摇了摇头,忽然想到什么,大喝道:“你疯了,你被他蒙骗了知道吗?原来他是投靠了唐逆!他是要把朕的江山献给唐逆!” 淳宁摇了摇头。 “夫君他想的无非是让天下人过得太平些……为了这一点太平,他不惜以身犯险也要逼回建奴。为此他呕心沥血,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了岔子,永平府被屠,左首辅大病不起,那,我只好站出来。” “父皇,儿臣再问你一句,招回孙白谷,先逼退了建奴,好不好?如此,我们是能守住京城的。” 延光帝怒吼道:“朕不答应!” 太原城。 唐中元缓缓道:“朕答应你。” 唐芊芊跪地抱拳道:“儿臣愿领二十轻骑,往大同劝退孙白谷,为父皇拿下山西全境!” “允。” “朕不答应!” 淳宁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女孩。 “若我再聪明些,或许有办法劝动父皇,可惜我还不够聪明……” 如此低声念叨了一会,淳宁重新抬起头,看着延光帝的眼睛,缓慢而有力地说道:“皇父近来抱恙在身,不如休养一些时日,以保重龙体。” “你要做什么?!” “周衍!” 淳宁一声清喝,乾清宫的宫门被人打开,延光帝转头看去,一时惊愕在那里。 只见一千余虎贲卫兵卒提刀在手,排开来站在殿门之外。 为首的周衍一身戎装,腰前佩一柄长剑,英姿勃发。 卞修永领着一般臣子站在周衍身后,脸上神色郑重。 “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 “我父皇病了。”淳宁喊道,连声音都有些发颤,“儿臣请父皇保重龙体,暂抛国事,由齐王监国。” “儿臣……愿为父皇监国,请父皇保重龙体。” “臣等,请陛下保重龙体!” “请陛下下旨,允齐王监国……” 延光帝只觉眼前一黑,脚下一晃,几乎要晕过去。 他知道自己还不能晕,扶着御案强撑着站住。 “王芳!王芳……” “王芳!狗太监你人呢?!” …… 淳宁伸出手,拾起地上那道册封皇太孙的诏书,撕开。 诏书被一点一点撕得粉碎。 “王芳不会来的。”淳宁低声道,“父皇安心歇养些时日,可好?” “孽障!” “臣等请陛下保重龙体……” 终于,延光帝扶着脑袋,向后退了两步,眼一黑,栽倒下去…… “快!陛下又晕倒了……” “当此危局,陛下龙体抱恙,臣等请齐王勿惧艰难,暂摄国政!” “臣等,请齐王监国……” 唐芊芊牵马出了太原城,拿佩剑指了指唐节。 “待我拿下宣大,你自可与建奴一较高下。” 唐节冷哼道:“你算计我,激我在父皇面前为你作保。” “是又如何?” 唐节轻笑一声,昂然道:“那就等着看我剁了奴酋的耳朵来下酒。” “大言不惭。” 淳宁捏着撕碎的诏书走出乾清宫,拍了拍周衍的肩。 “监国事重,你不可不慎。” 周衍脸色有些苍白,强忍着心中的不安,问道:“父皇会不会震怒?” “他已经震怒了,如今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速去接手政事,下诏召回孙白谷。还有,你亲自见神机营杜正和一面,安抚住他。” 周衍点点头,见淳宁要走,不由问道:“皇姐你……” 淳宁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道:“我总归是女子,不便干涉朝政,你万事多与宋先生商量便是。” 唐芊芊策马往宁武关奔去。 花枝问道:“我们带这一点人去,要是被乱箭射死了什么办?” 唐芊芊随手便抛了一块令牌给她。 花枝接过一看,却是锦衣卫的通关令牌。 “那要是你劝不动孙白谷放弃宣大怎么办?” “他会走的,此事不仅是我们这边在布置,京城必还有安排。” 花枝不由叹道:“王笑如今都这么老谋深算了?” “嘁,还不是我教的。”唐芊芊不由笑了一下。 淳宁回到十王府,提笔写就一封信,交给鲁嬷嬷。 “送去清水坊王家,亲手交到王珍走上。” “可是宫门已经落钥了,京城也已宵禁,老奴……” 淳宁便又抛了一块令牌出去。 “记得,亲手将给他。” “是……” 淳宁看着鲁嬷嬷离开,方才一跤跌坐在椅子上。 今夜,自己亲手逼宫了自己的父皇,那一句‘当自己是安乐公主吗’竟是转眼之间一语成谶…… 她这般想着,眼中不由又有泪水落下来。 好一会,她从屉里拿出一袋核桃仁,小瓣小瓣地咬了几颗。 记忆里,王笑手抬了抬:“唔,给你带了几包零食。” 秦小竺嘿嘿笑道:“等你吃完,我们也打完建奴回来了……” 一轮明月高挂。 月光下,相隔千里的两个女子心中同时想起一个念头—— “我都按你交待的做了,逼建奴三十万大军回援。但你若回不来,便是亲手陷你与绝境……” 同一片月光下,王笑手中刀斩落,策马驰入村堡,周围一切火光与血色…… 第539章 点战火 王笑并未在龙鼎山等到耿正白。 去决堤的两千精锐竟是一人一马都未归来。 诸将沉默良久,到最后,秦山湖大喊道:“老耿干得漂亮,这差事换老子去做,干不到他这样,老子服气!” 王笑听了,转头望了望天边。 千里城郭皆成了一片泽国,无数人流离失所……那差事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而三万铁骑突入满清腹地,到现在已只剩两万兵马。 彼时这些人已在水面上漂泊了两天,腹中饥饿,水淹十万建奴之后的兴奋也终于褪了下来,便有人问道:“是不是该回去了?” “对啊,奴酋也该回来了,我们是不是趁早突围?” …… 王笑策马到高处,望着两万兵卒。 “算时间,你们的家人也该到胶东了。”他开口喊道:“我已让人在胶东划好田地,搭建房屋,他们一下船便可以分得田舍、衣食……莱州城比锦州繁华,街上商铺林立,市集热闹非凡,吃的喝的玩的一应俱全,说书、唱戏、相声、杂耍……总而言之,我以性命担保,必让他们老有所依,少有所养,活出在锦州城没享过的安乐!” “谢侯爷大恩!”两万人齐声欢呼,声震四野。 王笑抬了抬手,在空中虚按两下。 士兵脸上还带着喜庆,个个咧着嘴大笑着,却是同时收声。 “但我们还不知道奴酋回不回来……” “他们那二十多万大军若不回来,攻下京城,马上便要南下。河南、山东、南直隶……你们的家小还能逃到哪里去?到时这天下之大,没有立锥之地可供人安生!” “你们看到了那些包衣是怎么活的。到时你们的家人便要如他们那般,作猪狗、当牛羊,被驱赶着攻到南京城下、扬州城下,像我们在辽阳杀掉的那些包衣一样,变成一滩滩的烂泥!”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二万人脸上的笑在一瞬间化为滔天大怒。 王笑拔出佩剑,扬指向天。 “我们怎么做?!” “杀敌!” “奴酋若是铁石心肠,不肯回来怎么办?” “杀到他回来!我们更狠、我们更绝!” “他们回来,你们怕不怕?” “回来多少我们就杀多少!” “……” “那现在你们饿不饿?!”王笑大喝道。 两万人愣了一刹间,接着爆发出巨大的回应。 “饿!” 饿了,那自然便要去找吃的。 …… 大雨终于停了下来。 马蹄踏在泥泞的土地上,两万关宁铁骑心中一片滚烫。 大部分士卒想像着关内的繁华,心中浮起对家人的思念。其中也有小部分人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便只好看着远处的屯堡眼中浮起凶狠的光…… “杀!” 海州城往北八十里一个村落中,那丹珠正在鞭打他的包衣。 那丹珠今年四十五岁,依然健壮如牛。 他早年跟着皇太极入塞,掠夺了许多钱财和人回来,日子过得颇为不错。 他的五个儿子,今年也已随军入塞。想来,今年的年景会更好些。 这大清朝,正是欣欣向荣,那丹珠也享受着这一切…… 被打的包衣名叫汪旺,河南彰德府人,二十岁左右年纪,原本还算健壮,如今已饿成皮包骨。 汪旺今早劈柴时打马虎眼,每根柴劈得都不一样大小,因此得挨这一顿鞭打。 其实,那丹珠不在乎柴劈得好不好,无非是觉着这个包衣骨子里还剩着点心气,腰不够弯,脸色不够谄媚。 “啪!” “爷若不打你,你还拿自己当条狗……爷告诉你,你比不了爷家里的狗。” 如此又骂了一句,那丹珠抬起脚,放在汪旺眼前。 “捧着。” 浑身血痕的汪旺趴在地上,伸出手,捧住那丹珠的脚。 那丹珠扬了扬脚。 “舔干净。” 汪旺沉默着,在他鞋面上舔了一下。 “鞋底。”那丹珠又道。 汪旺看着那鞋底板上沾着的马粪,微微迟疑了一下。 “啪!” 又是一鞭重重挥在汪旺背上。 一瞬间,汪旺心里有种,拉着那丹珠的脚将他掀倒在地的冲动。 但他抿了抿干裂的唇,终究还是低下头。 “舔干净了,今天赏你吃一顿饱饭,加一块肉。” 那丹珠调教过很多包衣,知道不能一味的打,就比如驯兽,要给鞭子也要给骨头。 汪旺两天没进过食,腹中像是火一样的烧……听了这句话终于将脸凑到那丹珠脚下。 马粪的气味涌上来,汪旺咳嗽起来。 “还想不想吃肉了?!” 又是一鞭子。 下一刻,突然有撕裂般的呐喊声传来。 “南蛮子杀来了!” 那丹珠脸色一变,一脚踩在汪旺头上。 “快!” 他吼了一声,回屋拿过弓和刀…… “杀……” 不过是一个村落而已。 很快,顽抗的旗丁被两万铁骑围在一起杀掉。 秦山渠眼中俱是杀意,两个亲兄弟死在辽阳,他心头的火气还没消…… “你们这些建奴,是不是以为自己很能打?” 秦山渠说着,下了马,一脚踩在一个旗丁背上。 他俯下身又拍了拍对方的脸,问道:“是不是觉得你们一个人能打我们一百个?老子两万人要打你个破村子,你他娘的,还敢反抗?” 对方叽哩咕噜地回应了他好几句,看神情显然是在骂他。 “你娘!” 秦山渠一脚踩下去,径直将那旗丁的脸踩得稀烂。 “秦山渠!”王笑喝骂道:“俘虏不杀……” 秦山渠一愣。 却听王笑又道:“把他们的手脚剁下来。” “啊!” 一声惨叫,那丹珠摔在地上疯狂地打颤。 他的一只腿和一只胳膊都已被砍下来,血流如涌…… “辫子都割了!”远处有人在喊。 “建奴和汉人的辫子都割了,收到这里来……” “粮食每户留三天的口粮……” 那丹珠疼得额上不停冒汗,他转头恨恨看着跪在一旁的自家包衣们,恨不能将他们杀光。 狗奴才,不会护主的狗奴才! 过了一会,有个楚兵过来,提起他脑袋上的辫子便割。 “嘻……” 那楚兵又转身去割包衣们的辫子,还用极难听的调子唱着歌。 “割辫子割辫子一刀一条大辫子……” 那丹珠心中大恨! 过了一会,又有个兵卒过来,踩着他的脑袋,笑嘻嘻道:“你女儿真丑。” 那丹珠大怒,张嘴想去咬那个楚兵,嘴里便被塞了一团马粪。 “呜……狗尼堪……呜……” 心中恨得滴血,那丹珠一股怒气涌上脑门,径直昏倒过去。 也不时过了多久,他再睁眼,只见夜色中泛着亮光,却是远处一堆巨大的火焰在燃烧着。 “粮食……” 包衣们将他抬起主屋,那丹珠忍着痛看去,只见家中男丁都像自己这般被砍了两肢,女人们身上裹着布,跪在那哭哭啼啼。 下一刻,他愣了一下。 目光落去,他分明看到主屋里放着一缸粮食,还摆了一只烤熟的大羊腿。 ——这是……南蛮子给自己留的? …… 烤羊肉的香气弥漫着,远远传来哭声和火焰的噼啪声。 包衣们时不时走过来,探头往屋里瞧上一眼。 他们头上的辫子没了,看起来有些滑稽。眼神还像以往一样怯懦,但似乎又带了点别的东西…… 隐隐的,有碎语声响起。 “全村都砍断了手脚……只剩汉人……” “海州的官兵过来没那么快……” “我饿了……” “但……是主子啊……” 那丹珠忍着痛,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好一会儿,屋门被人打开,吱吱呀呀的响。 “主子。”汪旺唤了一声,低着头,似乎还咽了一下口水。 “主子?”他又唤了一声。 “滚出去!”那丹珠大声喝骂。 汪旺脸上浮起一个极怪异的表情,又舔了一下自己干裂的唇。 “马粪味。”他自语了一句,提高声音道:“奴才不想出去,这屋里……有好东西。” 说罢,他缓缓从背后拿出一把单刀…… 几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 这个小村落在楚朝洗劫后安静了不到一个时辰,再次陷入喧嚣。 村口,一条条辫子被高高挂着,显得很是怪异,仿佛张灯结彩庆祝着什么。 村内,包衣们将心底的情绪渲泻而出,如山洪溃堤,滔天洪水奔腾下来! 倒也有人嘶喊着“不要这样,不要对主子这样”之类的话,接着戛然而止。 良久之后,马蹄如雷在夜色中响起。 “八旗军来了!” “逃吧……” “往哪逃?” “我们躲上山。” “那还不是要饿死……” 一片慌乱中,有人大喊道:“先到山里躲躲,我们再去抢别的村!” “对!再去抢别的村……” 天下战乱未息,大清这一隅安定的盛世里,也终究有一团战火燃起。 接着,又一团…… 王笑亲手将一条辫子系在另一个村子的村口。 “你们看,这样一条乌黑发亮的辫子,长出来要好几年,割了不过就一刀的事,可惜。” “侯爷话语,发人深省。” “哈哈哈,发人深省……” 王笑摇摇头笑了笑,低声自语了一句:“励精图治皇太极?还不回来,我把你一辈子心血烧成灰烬。” 第540章 分桃子 京城 一封信在烛光中烧成灰烬。 王珍抬眼看了看对座的宋礼,道:“事成。” 宋礼眉头一挑。 齐王监国——这件事背后意味深长,往后这天下如何治理,有可能便要按在座这两个没有官身的读书人心中主张。 这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抱负,是何等的鸿图伟业? 想到这里,宋礼握着笔的手都微微有些抖。 王珍却一脸平静,沉吟道:“神枢营和东厂不会有问题,神机营我也会安抚。京城武备出不了岔子,问题在朝中百官……宋兄可有成见?” 宋礼道:“左首辅若复出,自可压服百官,可惜他还在病中。” 王珍笑了一下,抿了一口茶。 如今看来,这件事受益最大的竟是左经纶。 永平府被屠,老头子引咎告老,今夜的宫变他便置身事外。 坏处一点没沾,好处却不少——齐王的老师宋信正是他的人。 王家对齐王最大的影响力在淳宁公主,但她毕竟是女子;左经纶一党却能真正把握齐王。 何况,本说好了由左经纶私下发诏书召回孙白谷,如今他一病不起,反而逼得王珍只好把齐王推上位…… “呵。” 看到王珍这一笑,宋礼连忙道:“王兄请勿误会,首辅确实是因永平府一事气极攻心,出宫后就病重未起。”更新最快的网 接着,他极是郑重地补充道:“此事若是我们成心算计,叫我人神共诛。” “我明白。”王珍应道,“宋兄的意思我也明白。回头形势稳定了,何良远这首辅的位置自然也该还给左首辅。但眼下……” “我明白,眼下何良远不能动。”宋礼道:“他是陛下的心腹,入主内阁又不过数日,此时若动他,百官必不安。” “话说回来,如何安抚百官,宋兄可有结论?” “王兄胸有成竹,又何必问我?” 王珍又笑了一下。 ——我偏要问你。 宋礼只好道:“朝廷欠了百官五个月的俸禄,若齐王甫一监国便能发下,必可使人心安定。” “哦?妙哉。可惜国库捉襟见肘,这笔银子你们浙党不妨先垫上。” “王兄……” 宋礼无奈,起身拱了拱手,行了个大礼。 “王兄何苦拿我调笑?或者,我拜王兄一拜,如何?” 王珍摆摆手,道:“银子不是我的,是我三弟的,此事宋兄记在心上便好。” 宋礼这才重新落座。 “第二桩事,齐王该下一道旨意,今年的辽饷不必加派了……对了,不是今年,应该说从此都免除辽饷。延光三年,朝廷每亩田加银九厘,延光八年,又提到每亩一分二厘,再加上杂项,民不堪重负啊。” 宋礼深以为然,试探道:“那剿饷和练饷是否也?” 王珍佯怒,指了指他:“你当我是什么巨富不成?” “去年你们可是拿了数千万两。” 彼此对视了一会,王珍摆手道:“慢慢来吧,不宜一次放开太多,否则后患无穷。” “如此,军心、官心、民心皆定。接下来的问题是,孙白谷回师,宣大兵马的粮饷,王兄?” 王珍倏然起身,一幅怫然不悦之态。 “谈来谈去,尽是跟我要银子,那还谈什么?!” “王兄啊……国事为重,这银子便当是国库欠王家的,如何?” “如何?怕是等王某人老死,这楚朝也还不上吧?” 宋礼又是无奈一笑,叹道:“王兄想要什么?” “宣大兵马欠饷九个月,这笔粮饷绝不是小数目,王某真没这么多。” “王兄莫再戏耍我了。”宋礼赔笑道。 王珍叹道:“我二弟月初押进京的银粮确实不够这个数,他在胶东做些……小本买卖,也并不太顺利。” “哦?何事不顺?”宋礼讶然道,一脸的古道热肠。 “无非是官绅刁难欺凌,唉……从商之难,不提也罢。” 宋礼笑道:“那不如这样?升莱州知府吴培领工部侍朗衔、巡抚山东,升钱承运为山东左布政使,再加封令弟王珠为正二品文勋正治上卿,如何?对了,这样一来,令尊的勋职也该提一提……” 王珍笑了笑,道:“时间紧,直说吧,我还要一个山东总兵的位置。” “这怕是不容易,首辅掌着吏部、兵部不假,文官调任再难也有办法,但那些武夫蓄养家相,岂是轻易好碰的?” “你只管给,我自有分寸。” 宋礼凝视了王珍好一会,末了才道:“可以给,但如此,登州营、即墨营可否奉召勤王?” “可,但需整备半年。” 宋礼微微沉吟。 “好!”他拱手又行了一礼,道:“唯愿你我两方派系,一文一武,一内一外,共辅齐王,中兴大楚。” 王珍拱手应下。 “宣大所需粮饷,我手上确实不够,但我会去筹措。接下来,我们还要点一人入阁……” “王兄瞩意何人?” “白义章。”王珍想了想才道,末了还补上一句:“须让他拿十万两银子出来买这一个位置。” …… 两个文人对着烛火谈着这些,王珍心中忽然有些自嘲。 ——自己不过是个商贾出生的落第举子,恍然间竟已坐在这里执天下棋局,一言可定内阁人选。 人生际遇之变幻莫测,白云苍狗啊…… 次日清晨,十王府。 “今日那些嬷嬷竟不收我的银子。”陶文君笑道。 淳宁与王笑初成婚时便与陶文君相处得宜,因此陶文君时不时也会来十王府探望,一直到这些日子忙着打理京郊产园业,她方才来得少了。 今日她却是把沈姨娘也带了过来。 三个女子在屋中坐下,淳宁依然是那幅一丝不拘的坐姿,脸上的表情虽不显,她其实却是蛮高兴陶文君能来看自己的。 “往日里过来,又是查诰命、又是看令件、又是封银子。”陶文君道,“今日她们却是二话不说,直领着我们过来。” “皇家规矩重,让大嫂见笑了。” 淳宁应了一句,目光便落在陶文君身后那丫环手上。 ——那分明是一个油纸包,里面却不知是什么吃食? “想必是齐王监国的消息她们知道了,谁还敢为难?”陶文君叹道:“也真是的,这样的事却交在你一个女子手上,父女相对,其间多少为难?” 淳宁微微笑了一下,应道:“不妨事的,臣子们不方便办,衍弟出头也对他名声有损。唯有我去去,旁人只会说我这个当女儿的关心父皇,想让他多歇歇。” 陶文君又是一叹,心道哪会说得那么好听?无非是让淳宁把逼宫的恶名都一人担了。 “总之事都过去了,如今齐王主国,不如你搬回公主府去住?看谁敢拦着?” 淳宁便摇了摇头,道:“衍弟初涉政务,正该如履薄冰,我不必添这种乱子。何况若我行事乖张,世人难免又要指责到夫君头上。” 陶文君只好点点头,敛色低声道:“我今日过来,是我夫君让我问问,他有意让诸臣上奏,请陛下封许贵妃为皇后,殿下意下如何?” 淳宁微微有些沉吟起来。 ——母妃当了皇后,弟弟便是嫡皇子……此事,对齐王一系是极有力的。王珍的意思是让自己通知母妃作好准备…… “便依大哥主张吧,只是父皇龙体不适,此事不妨稍缓几日。” 正事说完,陶文君便又捡了些京郊产业园的事问淳宁的意见…… 第541章 产业园 陶文君如今主理京城的产业园,竟也有些挥斥方遒的气势。 大抵上便是如她所言的那一句——“如今这京城商界,哪个敢在我面前摆脸色?” “文家倒了,陆家跑到南边,在京畿地界只留了一些矿业生意与产业园合作。贺家的海贸如今也在我们手上。就算是这京中的勋贵,若想有赚钱的出路,也得先派人问问我同不同意。” “便说前些日子,肃王的妻弟又想出来做粮食生意,聚集了一批京城粮商,同时降价,始终比我们价低一成,妄想靠人多势众便想压垮笑谈粮铺,往后京城粮价好由他们来定。我岂会怕他们?商场如战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这边低于成本卖着粮,那边找人兑了肃王的钱庄,七天,老东西赔得倾家荡产。” 陶文君说着,眼中带着些冷笑与傲然。 “当我是个女流便好欺负,我娘家陶家、夫家王家,俱是几代经商,哪样的风波没见过?” 说到这里,她一时不知如何表示轻蔑,便借用了老二王珠的一句口头禅:“不知好歹的东西,岂也敢与我掰手。” 淳宁便端庄地点了点头。 她脸上表情不显,但眼睛已如月牙般稍稍弯了起来,似乎颇觉有趣。 “夫君与我说过,京中勋贵的银子已‘运到南边去了’,大嫂派人一挤兑,他们自然受不住……说到这个,如今京中的银票怕是折色不少吧?” 陶文君应道:“不错,拿银票兑银子,又比往常少了八成。所以我夫君打算让我开个钱庄……” “大哥眼光长远,实经天纬地之才。” “他也就是有点眼光。”陶文君便笑道:“如今都说王珍活这辈子,儿时父亲养着,后来弟弟养着,如今让我养着,他自己一厘银子没亲手赚过,活得倒是快活。” 她话虽这般说,心里其实觉着,能让王珍这样的读书人不沾商贾俗事,颇有些得意与喜悦呢。 淳宁看着陶文君眼中那丝光亮,便又有些羡慕起寻常人家来。 终究是皇室多拘束,活得没滋味。 陶文君自也明白这些,故而时常像这样在淳宁面前拿出泼辣性子说些趣事,算是给她添些滋味。 “大嫂以女子之身出面做事,也是女中丈夫。” 陶文君闻言便笑道:“不是我自夸,傅先生与我夫君都是读书人,做生意很是呆板。三弟主意多,却也不谙市井俗事。这产业园也就是在我手上管着才突飞猛进。旁的不说,像他们那样山地牧鸡,若是运气不好,来一场鸡瘟便要让满山的鸡死个干净。” 淳宁稍稍偏了偏头,问道:“那大嫂如何做?” “还能如何做,无非是处处谨慎。我下了大力气寻了养鸡的高人,将人家的秘法花大价格买来,比如让人以柑橘叶、艾叶垫鸡舍,再比如每十天喂一次生姜,拿大蒜在鸡翅下蘸血再喂鸡。总而言之,用三弟的话来说,便是‘办法总比困难多’……” 淳宁听着陶文君说这些,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在那丫环手里的油纸包上。 ——是炸鸡块吗? 好不容易待陶文君说完,她便轻声问道:“如今‘金拱门’的生意如何了?” “那买卖能有几个进项?”陶文君随口道,“产业园最大头的进项还是铁矿。无非因是三弟交代过,经商不必只盯着钱财、民生为贵。才随手弄这些吃食……” 她说着,从丫环手里接过那油纸包,笑道:“殿下猜猜这里面是什么?” 不等淳宁答,她自顾自又道:“早前三弟派人到海里捞鱼,赔了个底朝天。我接手产业园时,他那水产市场还是赔的比赚的多,无非是因普通人家吃不起、大户人家嫌不鲜。他倒也留了些办法,我琢磨过后,便让人将那些鱼虾晒干,腌了佐料,做成了小鱼干,洒些花椒,但也很有些味道,如今卖得也算好。偏我夫君不懂商事,跑来与我说定价太高百姓买不起。他却不知京城有多少人学着做这买卖,回头做得人多了,定价自然会降下来,臭书生不懂做买卖,惯是张口就来……” 淳宁心中微微一动。 小鱼干? 听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大嫂这纸包里便是吗?” 语气平静,半点好奇神色不显。 “不是,那腌干的东西哪能给殿下吃。”陶文君道:“这是海带。” “海带?” “嗯……便是昆布。” 淳宁便点点头道:“《本草经集注》中云‘昆布今惟出高丽,绳把索之如卷麻,作黄黑色,柔韧可食’,大嫂这是从朝鲜买来的?”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陶文君摇头道:“从倭国买的,运了一船来做种,味道很是鲜美,便带给殿下尝尝。” 淳宁心中微有些失望——这个看起来显然没有小鱼干好吃。 “既是拿来种的,我岂好先吃了……” “不妨的,这东西不好种,回头还得多买几船试试。” 陶文君便风风火火得张罗着让丫环将那海带拿去煮了,接着便笑道:“殿下吃自己的东西,哪有这般不好意思的。说实在的,产业园我不过是替三弟管一阵子,总归还是你们小两口的产业。另者,我不过是个妇人,相夫教子才是本分,也不好总这般抛头露面。” 说到这里,她换上几分郑重,道:“如今齐王监国,殿下你也可以出面做些事情,若是有意,不如派个人将产业园接手回去?比如,贵妃娘娘家里……” 淳宁便问道:“大嫂今日其实是为这桩事来的?” 陶文君笑笑,点了点头,道:“殿下不知,我家虎头儿最近病了,我这个当娘的……” 她今日来之前,其实是和王珍拌了几句嘴…… 无非是因王珍伸手跟她要银粮犒慰宣大兵马,这绝非一笔小数额。陶文君便觉得,忙来忙去,全数心血为了朝廷做嫁衣裳。 有些事说出来是很光彩,但要把几乎全部的财产拿出来充军,世间又有几个人真愿意的? ——“好,敢情是我自作多情了,还当三弟这门生意是王家的。原来说到底,这是周家和朝廷的买卖,那大可不必让我一个妇人出面打理,反正三弟也入赘过去了,这买卖大不了还给周家便是。” 丢下如此一句气话,陶文君便出门来求见淳宁。沈姨娘正好撞见她面色不佳,便忙不迭跟了过来。 等到了十王府,一见淳宁,陶文君便也舍不得说重话。绕来绕去老半天,这才将打算说出来。 …… 此时,淳宁看着陶文君的脸,却是笑道:“大嫂见外了,夫君曾与我说过,京郊产业园最初,便是靠大嫂投了两万两银子……” 陶文君一愣——我何时投了两万两银子? 第542章 道闲言 “如此说来,产业园本也是大嫂的生意,也合该由大嫂管着。”淳宁又道:“我久居深宫,见识浅薄,断不敢出面打理。” 她是能看出陶文君的心思的,话到这里便又补充道:“我知道,这次宣大的军饷绝非小数目,衍弟如今正是微末之时,能得王家如此厚助,这份恩义他绝不敢忘。他若负王家,我绝不饶他。” “殿下,我……” “大嫂不必多言,虽说亲兄弟明算帐,但一家人也不说两家话。”淳宁道,“我看得出大嫂是真心喜欢打理这些事,往后自管大展拳脚,也让人看看何谓巾国不让须眉。” “殿下……” 陶文君抹了抹眼,还想说些什么。 淳宁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长嫂如母,夫君自幼便是由你养大的,我自该夫唱妇随,亦视大嫂如母。往后大嫂但有委屈,我虽困于深宫,也必为你做主……” 陶文君心神一颤,满头满脑只有两个念头—— “我何时投了两万两?又何时养过三弟?” “哈哈哈,这个公主三言两语,就让陶氏心甘情愿掏了数百万两银子,哈哈哈哈……” ——沈姨娘心中想道。 她低着头,头上的钗环颤了颤,憋着没让自己笑出来。 陶文君与淳宁谈话时,沈姨娘心里想了许多有的没的。 比如,这屋里三个王家的女人,两个都是妻,就自己是个妾。 比如,看这十王府摆设也不如何气派,皇家也不怎么有钱。 …… 淳宁与王笑成亲时听说过这个姨娘爱笑,便对沈姨娘颇有些好奇。 待到与陶文君说完正事,她便与沈姨娘搭了几句话,才知沈娘姨娘如今已有了身孕,只是怀胎尚早,身形还不显。 “等夫君回来,得知自己添了一个弟弟或妹妹,一定高兴。”先是应了一句场面话。 …… “哈哈哈哈,殿下想听趣事,妾身这里有的是……就说我们西府那珰哥儿,上次才因为‘以婢为妻’在顺天府蹲了大牢,这次又因为‘从贼’蹲了刑部大牢,到现在还没出来。” 淳宁俏脸一板,摆出公主的架势便道:“哪个蠢官办的事?皇亲国戚岂有从贼的?姨娘勿虑,这便让他们放人。” “殿下误会了,哈哈哈,就是珍哥儿要让他蹲大狱的,可知发生了什么?上次二老爷过去看珰哥儿,一见面便吃了一惊,回来喃喃着‘怎么这娃儿在牢里还长进了不少’,却原来那刑部大牢里关着不少有学问的罪官……” 沈姨娘捂着肚子道:“这些人每日里互相骂来骂去,就连骂人也是‘之乎者也’,与珰哥儿同坐一个牢的老头,据说还是前朝大儒。” 淳宁微微笑了笑,道:“姨娘说的想来该是葛翁山先生,任过国子监祭酒、礼部尚书、光禄寺卿,早年前因党争下狱,去年西游师徒劫刑部的大案发生时,葛先生也被放了出去,却不肯走远,贼人走后自己又坐回了大牢。” “对对对,珍哥儿说了,要在往日,黄金千两也请不到这样的鸿儒教导家中子弟,如今珰哥儿往牢里一坐,顺理成章跟着这老头子做学问,岂不美哉?哈哈哈……”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淳宁颇觉有趣,眼睛又弯了弯。 沈姨娘接着道:“这般一来二去的,我家大老爷便也跑去探视。猜是怎么着?他把宝哥儿也打发到牢里去了……哈哈哈哈……他亲自跑到刑部,控告了自己的四儿子,捡了一大堆有的没的罪名,愣是把宝哥儿下了狱……哈哈哈,哎哟,我不行了……” 陶文君面色冷淡,转头看了沈姨娘一眼,颇有些无语。 ——这有什么好笑的? “我家大夫人和宝哥儿哭得那叫一个泪如雨下。偏偏老爷回来和我说啊,那刑部大堂不如顺天府,堂官都不热情……不热情,哈哈哈……” 沈姨娘如今不过二十六岁,尚在花信之年,颇有些风姿绰约,偏偏笑起来花枝乱颤,极是……傻气。 这还是在十王府她收敛了不少,偏偏说着说着又是捂着肚子笑得停不下来。 陶文君便拉了她一下,轻声提醒道:“姨娘,你注意点。” “不妨事的。”淳宁道。 她虽不能表露出来,但看着沈姨娘的样子便觉心生喜庆。 “我久在十王府,竟不知世间竟有这等光怪陆离之事。” “可不是吗?京城中怪事可少,便说那劫了刑部大牢的西游师待一伙贼人,竟还在狱里和葛老先生辩论李建如的功过事非,珰哥儿便是听着这些才长进不少。听说那伙贼人后来又跑去劫了十几车的书,必是为了提高学问,打算回头再找葛先生辩论一场,找回场子……哈哈哈,真是笨死了……” “我家老爷听了这消息,赶忙又去刑部大牢探监,将此事告知葛老,还嘱咐两个孩子到时注意聆听,葛老生先则放言‘让这些蠢材来,老夫要驳得他们体无完肤’,接着每日与牢里的罪官辩论,生怕输给这伙贼人……” 那边煮好的海带汤呈上来,淳宁虽嘴馋,胃口却不大,只吃了两勺便停下来,执着调羹很是专注地听沈姨娘说京中逸闻轶事。 若王笑在此,大抵要批评她一句——像个看着动画片不吃饭的孩子。 陶文君却是时不时抬头看头天色。 她还有许多事要忙,没功夫在这听沈姨娘讲些有的没的闲事,偏偏见淳宁感兴趣,也不好打断。 …… “说到京城风头最盛的杀手,如今当属‘唐三藏’与‘小苹果’,唐三藏想必还在读那几车书,许久没出来犯案了。小苹果却是两月前一人一剑独挑了京城的‘十三行’,我家老爷本打算买下十三行对街的铺子开盐铺,那天早上过去那条街可是吓了一大跳,听说啊,全院子的高手都被小苹果杀了个干净……” 陶文君终于耐不住,笑道:“姨娘,殿下怕是有些乏了。” 这便是要走了的意思。 淳宁心中颇有些失望,却也只好端庄地笑着。 “我不便相送,大嫂与姨娘慢些。” 两女转身才走不远,忽听身后淳宁又问了一句:“姨娘若是方便,不如在十王府小住两日如何?也让我沾沾胎儿的喜气。” 陶文君一愣,马上反应过来,飞快拉了拉沈姨娘的袖子,道:“还不快谢过殿下大恩。” 沈姨娘心道公主不过爱听我说些闲事,如何又是大恩? 下一刻,她才恍然明白过来。 ——自己说是姨娘,不过是个妾,说到底也只是老爷和夫人手上能打能杀的物件。腹里这个孩子往后出生也不过是个庶子或庶女。但在公主这呆上两天,便是向王家上下说明自己入了公主的眼,依齐王一系如今的势头……看崔氏这个嫡母和家中下人往后敢给这庶出的孩子半点脸色看? 想到这里,沈姨娘身子一颤,便想给淳宁跪下来,却是被采苹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姨娘是我的长辈,这是做什么?” 沈姨娘眼睛一红,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儿啊,你娘今天讲些闲话,便改变了你一生的命途啊……哈哈哈……” 第543章 中书省 王珍坐在长安大街的一间茶馆里。 这地方离皇宫、顺天府、锦衣卫、左府都不算远,又能看到长街之上的景象。总之位置得宜,布置雅致,王珍便随手……买了下来。更新最快的网 他两夜都没合过眼,眉目间很有些倦色,揉了揉额头,方才对前面的白俭正说道:“以表舅如今的资历,要想入阁还是不够的。是我在齐王殿下面前力荐,才得了这个机会。当然,你也不必谢我。” 白俭正嘴角一抽,叹道:“表姐夫啊,但哪有拿银子来买的道理?这等卖官鬻爵之事,陛下都不敢这么干,你们也太……再说了,白家哪还有十万两?” “我算过,表舅在京中正好有十万两。”王珍道:“你告诉他,如今的形势,这批银子他运不走,虏寇若进了京,头一个要抄的便是他。既然捂不住,不如趁着还能花赶紧花。别看眼前局势危急,但唐贼和建奴也各有不顺,接下来如何还未必可知……” “总而言之,齐王若是一飞冲天了,往后清算起来,他花二十万、三十万都休想抵掉这些年的贪赃大罪!” 白俭正哀嚎一声:“这……你是我的亲姐夫啊!” “我是你的表姐夫。” 白俭正嘴角又一抽,只好长叹道:“知道了,我回去告诉我爹。” “你再转告他,入了阁,旁的事不由他操心,安排百姓开始春耕便是。” “春耕?”白俭正一愣,喃喃自语道:“青楼都不开门,京城都要被围了,还耕个屁……” “去吧。” 白俭正才走,小柴禾便快步走进来。 “召回孙白谷的诏书到了吗?”王珍问道。 虽问过许多次,虽明知小柴禾也不知道,他还是不由多问了这一句。 “昨夜拿到陛下大印的第一时间就发出了,八百里快马加急,今日下午便能到大同。” “蓟镇战事如何?” 小柴禾便拿出一叠信报摆在案头。 王珍看着,眉头愈发深锁。 “速让高成益来见我……慢着,急不得……此事我再想想……” 他起身来回踱了几步,显得有些焦虑,只好深吸了几口气,低声自语了几句。 “冷静……冷静……不能乱……” 过了一会,王珍匆匆提笔便开始写信。 小柴禾借等着的这会功夫便开口道:“大爷,你让我查得那桩事,我查到了。指使人劫走王珰的是……卞康平。” 王珍又是皱了皱眉,眼下他其实没心思理会这种小事,但还是一边写信一边问道:“具体的呢?” “卞康平找了疤老大、十三行……一层一层将事情交待到威风寨手上,本是为了行刺侯爷。事败后他便又找人灭了疤老大和十三行。我正是从十三行的灭门命案入手查,那阵子京城但凡有命案便被栽到‘小苹果’身上,查起来便不容易,所以到如今才查到。” “卞康平,卞修永……”王珍低声喃喃了一句,忽然面色一沉,吩咐道:“加派人手保护好齐王。” “大爷是觉得……他们会对齐王下手?” 王珍摇摇头,道:“以防万一罢了。” 一封信写罢,他交到小柴禾道:“速送去蓟镇给张永年,告诉他建奴要退了,他可将防线后撤,保存兵力。” “是。” “杜正和来了没有?” “正在楼下饮茶。” “请。” 杜正和却是身披盔甲、手提火铳来的。 “王大公子好大的派头,在此开衙立府、接见文武官员,仿如一个小朝廷。本将是否该送你块牌子,上面再题个‘中书省’?” 第一句话便带着讽意和火气。 王珍虽疲惫,还是强打起精神笑道:“杜将军言重了。” 谈话的节奏便慢下来。 杜正和将火铳拍在桌上,冷笑道:“敢逼迫天子,我现在便能要了你的命。” “陛下确实是龙体不适,才暂将国事交给齐王打理,如此而已。” “没功夫和你说场面话。本将今日过来只有一句话劝你们——马上还政于陛下,否则休怪我兵戎相见!” 王珍笑了笑,伸手泡了两杯茶。 “我已让神机营整备,只等一声令下,便入宫勤王。”杜正和又道,“神枢营高成益,锦衣卫耿叔白,都不是我的对手。” 王珍眉毛一挑,应道:“好啊。” 接着又重复了一句:“好啊,打吧。” “王正礼!你当本将不敢?!” “杜将军自然是敢,以神机营火力,城内巷战神枢营绝不是你的对手。杜将军大可入宫勤王,从此,在陛眼中你便是最大的忠臣,往后倚为柱国大将,公侯万代……” “我不是为了一己前程!君臣有纲,你等悖逆妄行,天理不容!” 王珍淡淡道:“那杜将军为了什么?” 杜正和一张圆脸怒气冲天,抬起火铳指着王珍道:“你不要激我。” “如今的形势,王某不说,杜将军也看得明白。”王珍笑道,“你得到消息时没动手,便是心里已有了答案。你知道的,怎么做才是对楚朝好、对京城百姓好……你很清楚。” “神机营不能妄动,一动,京城伤亡惨重,虏寇借机直下京师,你便是罪人。这是现实,你没得选,很无奈。但你也放不下心中那些执念,放不下陛下对你的君恩如海。这是期望,你选不了,很痛苦。” “我三弟拉拢了你很多次,你始终只效忠于陛下。这份忠义我很敬佩。但忠义是有代价的。往后,你只会越来越痛苦。匡扶社稷不是那么容易,楚朝不缺忠良之士,若容易做,天下早中兴了,你越挣扎,事便越难,你便越痛苦。” “你来这里,是希望我劝你。让你能心安理得与我们这些发动宫变的乱臣贼子同流。但我劝不了你,道理你都知道,只有你自己能劝你自己。” 王珍饮了一杯茶,叹道:“今日见你,我不是要安抚你,我是想‘安慰’你。” 火铳指着王珍的额头,杜正和气得手都有些抖…… 他徒然将手放了下来。 “如果,虏寇都退兵,你们能还政于陛下吗?” 从得到消息开始,他想要求见陛下,想过要率兵勤王,也奔走于诸臣之间……从深夜忙到现在,最后也只能徒劳无功将火铳放下来,问了这么一句。 “我可以答应你。”王珍叹道,“但这事,不是我和齐王的许诺就能决定的。这世道,谁不被裹挟?当洪水涌来,谁能立如磐石?” 两人话到这里,长街上突然响起大喊。 “楚朝要亡了!”有人奋声疾呼。 王珍眉头一皱,走到窗边看去。 一群百姓在几个书生的带领下浩浩荡荡走过长街,举着胳膊不停地呐喊着…… “楚朝要亡了!朝廷为何还要蒙蔽我们?!” 谢欣德走在百姓前面,既有愤怒、也有激动。 他很有些消息渠道。 唐逆入寇、建奴逼近……可京城大多数人还在浑浑噩噩,因为这些年来大家也习惯了,更因为朝廷一直在淡化这些事,仿佛唐逆只是小患、建奴只是掳掠,都是小问题。 危机迫在眉睫,倾塌便在眼前,偏偏上位者还如此腐朽、堕落,整个朝堂暮气沉沉,行动迟缓! 这些年来,天灾、人祸、战乱、瘟疫……当权者丝毫没有作为,只会不停地加饷再加饷,放出东厂、放出锦衣卫,盘剥肆虐,强压封锁,局势每况日下,却还只想着堵塞圣听,蒙蔽世人,以便继续驱天下百姓为犬马! 家国将亡,食肉者鄙!何等让人怒发冲冠?! 这让谢欣德感到巨大的愤怒。 庙堂之上,衮衮诸公,尽是蠢材。 但同时,谢欣德也知道——昨夜,齐王宫变摄政了。 今日,自己便要振臂一呼,让齐王看看自己的满腔热血、满腹经纶! 我谢欣德,不同于那些昏聩重臣。我要让殿下知道,形势已危如累卵,我要唤醒这昏昏欲睡的朝纲! “京城快要被攻破了!永平府屠城的事将要落在大家头上,朝廷却还在蒙蔽你们!”谢欣德大吼道。 他身后百姓一片慌乱,个个脸色涨得通红。 “京城危在旦昔夕,既不召兵马来守,又不安置城外百姓。这是不把你们的命看在眼里!” “我们不要这样白白送死……” “对,我们要上达天听,让天子不再受奸臣蒙蔽!” …… 一片慌乱与喝声中,谢欣德愈发激动。 百姓喊的是‘天子’,他却知道如今当权的是齐王。 自己将天子的不德揭露出来,齐王将更有理由坐稳天下,相信他能看明白这点,也能看明白自己的才智。 至于往后? 拥着殿下到安全的地方,励精图治,凭自己的经天纬地之才,必可让天下河清海晏! 王珍皱了皱眉。 街上的人群中已出现踩踏,情形愈发有些混乱。 那群人还在往前走着,一路走一路喊,越来越多的人蜂涌过来,加入他们的队伍…… “速调锦衣卫将这些刁民拿下!” “顺天府的人呢?!让夏炎过来压住他们。告诉他,京城不得生变,民心不得生乱……” 忽然。 “砰!” …… 谢欣德还在振臂高呼,忽然“砰”的一下脑袋便炸开来。 血肉飞溅。 一个身影缓缓倒下去。 “啊!”惊呼声四起,无数百姓落荒而逃。 王珍迅速反应过来,站在窗口大喝道:“此人妖言惑众,乃建奴派进京城的细作!” …… “锦衣卫捉拿建奴细作!有扰乱京城治安者,尽数拿下!” 马蹄声至长街那边而来。 “快跑啊!” 又是一团混乱…… 杜正和缓缓放下手中的火铳,眼中一片冷然。 他的脸庞圆圆的,看起来很和善,此时却终于泛起巨大的杀意。 “何必呢?”王珍叹道,“杜将军你自己心情不好……” “我最恨这样的。”杜正和冷冷道,“若真想救这家国,不如去考个进士,躲在背后叫嚣算什么?” 王珍微微一愣。 他知道杜正和这句话表面上指的是那个书生,实际上却是在对自己表达不满。 王珍便笑了笑,道:“那人说的也不错,时局危在旦夕……只是,事情总归还是要做的,所有人也该各司其职才是。” “这么大一个朝廷还要运转,百官该做什么还是得做什么,户部该着手春耕、工部该着手水利、便是上林苑、钦天监这样的也应一如既往。百姓该织布织布,该种地种地……至于杜将军你,身负守卫京城之重责,便只需记得自己的司职,守卫京师。” 杜正和一愣。 王珍拱手,郑重行了一礼,道:“你看,我们都不希望京城生乱……杜将军请回吧。” 杜正和冷哼一声,大步而去。 “慢走,改天一起吃饭。” 王珍送走杜正和,又揉了揉头,脸色便冷下来。 “让夏炎来见我……” 夏炎一进门,便遭了王珍劈头盖脸一顿骂。 “你就是这般管顺天府的?!百姓闹事都闹到内城来……万一唐逆攻京,有人激愤之下开了城门,你当得起吗?!” 正三品高官被一个落地举子骂得头都抬不起来,说出去很丢脸。 但或许是夹板气受得多了,夏炎也不恼,极有经验地低着头,一句话也不顶。 王珍待杜正和客气,因人家手上有兵权。对待这个顺天府尹却完全不同。 只因夏炎在这个位置上呆得久了,老官油子脸皮极厚,稍不凶他,他就蒙混过关…… 如此骂了好一会,王珍方才开始吩咐正事。 “传令下去,京城的青楼楚馆、戏院赌场都重新开场,民间不禁喜乐。” 夏炎一愣,喃喃道:“可是,陛下前不久才下诏,为哀悼蓟镇被屠百姓……这……” “我知道。” 王珍似乎有些低落下来。 “哀也好、愤也好,能放心上的人自会放心上,眼前京城民心乱不得。你发布告下去,唐中元已求和、建奴马上便会撤兵。我们楚朝……大胜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夏炎一愣。 “告诉那些官绅贵胄,该吃吃该喝喝,无知百姓看着,心也就安了……你去办就是。” “是。” 看着夏炎出了门,王珍颓然坐在椅子上。 闭上眼,他仿佛能看到永平城中无数人的尸骨。 耳边却似乎又传来接下来京城的歌舞升平……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何其讽刺? 偏偏这一次,这样的命令又是自己下达的。 终究还是活成了自己曾经最鄙夷的那种人。 …… 过了一会,王珍想了想,提笔记下一行字——民智不开,天下亡矣。 他却并没有太多时间调整自己的心绪。 “让五城兵马司邓景隆来见我……” 邓景隆是王珍今天见的第十五个人。 他身份卑微,坐在楼下等了大半天,只见各色高官来来回回,一直到用饭时才得以见到王珍。 “大少爷。” 一个称呼,邓景隆便表明了自己是清水坊的老人。 王珍点点头,道:“我没太多时间,就开门见山吧……你是唐逆安插在京城的细作,对吗?” 第544章 邓景荣 长安街上,一场闹剧后留下一片狼藉。 有老摊贩路过,大大咧咧地嘟囔道:“这些人慌什么劲儿,京城这地界上什么事没见着过?就算那啥了……变天了,日子还不是照样过?” 这般说着,京城人独有的淡定气质便显出来,不少围观者哈哈大笑。 “嘿,谁说不是呢,十年来京城都被围过两次了,爷们慌过吗?” 总而言之——换谁来当皇帝不是当? 一名锦衣卫抬头看了看边上的茶馆,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也不去捉拿,只是喝道:“闭上嘴,滚!” 茶馆二楼,邓景荣脸上的笑容依旧,带着卑微。 “大少爷这……莫不是在拿小的寻开心?” 王珍道:“你是五城兵马司的老胥吏,在清水坊干了十几年,我本怀疑不到你。但有二桩事太蹊跷。一则,还是张恒的案子,我打听出你曾与张恒在文贤街闲谈,将假得罗德元抛出来给他,后来还入宫举证我三弟。此事不合你平时的为人,以前清水坊不论发什么事,你都会先通报王家这个地头蛇……想必当时你入宫,既是配合陈圆圆,也是为了把宫内的情况告知唐芊芊。” “二则,唐芊芊将京城的细作全部撤出。这一点我是不信的,依她的本事,凡事必然留一手。留下你在京城,一般人怀疑不到。而且五城兵马司这个身份,很方便传送消息,比如,当时你就负责到白记车马行收税银。如今你地位不高,却能接触到我,也容易打听楚朝的动向。” 邓景荣脸上的笑容慢慢僵住,赔笑道:“竟是瞒不过大少爷。” 王珍道:“你隐藏得极好,称得上厉害……我不明白的是,你在京城十几年,如何会投靠了叛军?” “大少爷知道的,小的膝下无子。但其实我有个……老相好,她是汝州人,早年逃荒到了京城,我买了她当下人,怀了我的骨肉后,贱内便封了笔银子将人打发了。没想到后来,贱内一直生不出来,我们便合计着将她母子找回来,这才发现,那孩子如今已在义军当中……” 这故事颇为俗套,但王珍还是道了一句:“连这样的枝节都能梳理出来利用,唐芊芊好手段。” 邓景荣赔笑道:“如今侯爷和唐首领也是一家人,大少爷不如高抬贵手放小的一马?往后改朝换代了,小的还可以继续鞍前马后为大少爷效力……” 王珍道:“不行。不论关系如何,如今我与叛军立场不同,处事公私须分明。我给你两条路,你自己选。” 他放下手中的毛笔,反复打量了邓景荣两眼,方才道:“一则,带着你们的细作出京,回叛军那去……” 邓景荣松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凭着和王家十几年的交道,凭着唐首领和侯爷的关系,总归保住了一条命。 “二则,我想派你去投靠建奴。”王珍道。 邓景荣一愣,心道:“这有什么好选的?” 王珍语气换上几分郑重,道:“你是当细作的人材,如今在我这里漏了陷,回到唐逆那你既不会打仗又不会治国,再难有立功的机会,别浪费了一身的天赋。” “大少爷这……又是在拿小的寻开心了。” “借用你一句话,依我三弟和唐芊芊的关系,等你从建奴那回来,不论这天下姓什么,我都保你和你的子孙一世前程富贵。” 邓景荣摸了摸脖子,只觉一阵发凉,不由赔笑道:“大少爷,小的还是回义军当中去吧,这事不是开玩笑的。” 王珍微微一叹,这种事他并不想强人所难,便也不再劝,点了点头道:“把你们在京城的细作都带走。但凡敢留下一个,被我发现,不会像现在这般好说话。” “是,小的绝不敢留人。” 邓景荣才要转身,余光中瞥见王珍胳膊上戴着一段黑布,忍不住指了指问道:“大少爷这是……家中可有变故?” 他在清水坊与王家打了十几年交道,勉强也算相熟,故有此一问。 王珍摆了摆手,道:“没有,是为蓟镇遭屠的百万人戴的,提醒自己处事该慎重。” 说着,低下头继续写案牍。 邓景荣转身往外走,踏过门槛,便有几个锦衣卫过来押着他…… 王珍则是皱眉思量着该派谁去潜藏于建奴处。 ——劳召还未回来,锦衣卫中人多失之于灵活…… 忽听门外有人道:“大少爷,小的还是去建奴那吧。” 王珍抬起头,只见邓景荣还是那一脸卑微的笑容。 “小的确实是个当细作的料子。这些年清理街渠,和小摊贩打交道,每日里斤斤计较的,小的也厌了,还是觉得当细作有些生趣……” 他没什么豪言壮语的话,看起来依然还是个油滑、低贱的小吏。 王珍却有些愣住。 良久,他才缓缓开始交待起来。 “你儿子已死在唐中元军中,他们一直瞒着你,我识破了你的身份要杀你,你无路可去,由此只能投靠建奴……” “将这些天京城发生的一切告诉建奴,包括齐王宫变、包括孙白谷回援、也包括我在主理朝堂诸事,以及我与唐逆的联络……”网首发 “我凑够了兵饷,减免了辽饷,京城文武百姓众志成城……” “接下来我还打算派官员与唐中元议和,共抗建奴……” “还有,这封信你也交出去,内容是登州营、即墨营已乘船往辽东,将由金州登录,配合关宁铁骑搅乱建奴后方,重占东江镇……” “你切记,除了你我今日之议,不要说任何谎。建奴若问,你只说都不知道是真是假,只是偷到的消息……” 邓景荣收起信件,笑道:“小的明白了。” “想必你是见不到我三弟的,但……若是见到,提醒他一声,奴酋马上要回去了,尽快突围回来。” “大少爷,你这话说的……小的要能见到侯爷,便说明建奴都与他照面了,提醒还有何用?” 王珍苦笑一声,道:“是我想岔了。” …… 身后传来一声“保重”,邓景荣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弓着背向外走去。 他心里其实是有些后悔的。 ——怎么就脑子一热领了这差事呢? 王珍则是在这之后又见了很多人,安排了很多事。 于他而言,庙堂之上没有热血没有抱负,有的只是压抑隐忍克制。 直到写完最后一封案牒交出去,他才躲到无人的凭栏处,双手用力挠住自己的头,低声自语道:“永年兄,你要撑住。” 战争,却是压抑后的爆发。 同一时间,蓟镇战场。 “轰!” 炮弹炸过来,又是一片血肉横飞。 “张总戎,快撤吧!建奴疯了,不可能打得过的……” 张永年抬手便是大刀斩下,一个参将的头颅落在地上。 “南营改为副参将刘士忠暂辖,所有人不得后撤!” “是!” 张永年转头回望了一眼。 这一眼只有匆匆一瞬。 但他知道自己这道防线之后,是无数手无寸铁的生民…… “正标营,压上去!” “杀……” 第545章 分兵计 “张永年,你还能不能撑住……” 王笑在心中自语了一句,眉头愈发有些皱起来。 他领人在海州城试探性地攻了一波,发现海州并不好攻,便又重新跑来洗劫村落。 眼间的杀戮铺开,惨叫声不停,血染了一地,他却已经习以为常,自顾自地推测着蓟镇战况。 此时这种打劫村落的小战事秦成业自也不会去指挥,驻马在王笑身旁,却是在闭目养神。 王笑其实很佩服这些人‘能坐在马上睡觉’这个本事。 这种战场上的小技能,秦家还有很多。 秦成业病体初愈,脸色好了不少。但在辽阳城又死了两个儿子,表面虽不显,王笑却看到这老头额上的皱纹又多了几条…… “京城的消息打探不到,皇太极心硬如铁,能不能回来不好说。” 似乎被王笑焦躁的情绪感染,秦成业终于开口说道。 秦玄策凑过来道:“那我们就继续杀,杀到辽东汉民全都反了。” “来不及,算时间,蓟镇防线撑不住了。”秦成业淡淡道。 王笑沉吟良久,忽然转头向北又望了一眼。 “我去把兴京城打下来。” 秦成业摇头,道:“打不下来,我们大军一动,建奴必定马上增兵。赫图阿拉城地处山峦之间,骑兵不利进行,我们一旦过去,再想冲围出来便不可能,这是自陷死地。” “不错。”王笑道:“我们在海州、耀州、盖州之间奔袭,建奴必也能看出我们的意图,这边靠海,一有机会我们便能乘船逃离辽东。因此他们并不急着追我们,只派人拦截海面。但也因此,奴酋看得出我们有退意,便未必会回来。我要再给他来一下狠的!我要的结果不是他‘可能’会回援,我要让他‘必须’回援。” “另外,正因为兴京城地处山峦之间,我们一进去便是死地,建奴一定想不到我们还敢去。如今建奴腹地空虚,守兴京的兵力不会超过五千,其中真奴不会超过一千。” 秦成业依旧摇头。 “两万骑兵一动,风声瞒不住,建奴必增援死守,我们攻不下的。” “所以,我不打算带两万骑兵去。”王笑道:“我只带四千人,弃掉马匹、盔甲。陷在敌境的骑兵弃了马,看建奴能不能想得到?” “我会昼伏夜出,一路隐秘行军,悄悄潜过去,不等他们反应,攻下兴京,炸开奴酋五代祖宗的坟!” “不行!”秦居业喝道:“四千人不带马匹突入建奴腹地,亏了你想得出来?去了,你他娘休想活着回来!” 王笑眼中却是精光愈盛,道:“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这天下之局,这辽东之局,本就是一盘必输的棋,我们三万铁骑置死地,将自己当成一步死棋,盘活一条大龙,才换得一线生机。现在我要再置一步死棋,再盘出一线生机。” “怀远侯!”秦成业已有愠怒,“老子看你是要疯!” “我意已决,秦总戎不必多言。” 王笑声音不大,如今竟是不容置喙的威势。 换成初见面时他若敢这样对秦成业说话,秦成业就要一把将他从高塔上推下去摔成肉泥。偏偏如今却有些难以反对他。 “那你留下,老子去。”秦成业道,“小兔崽子既不熟悉道路,武艺也差劲,老子不同。” ——老子年纪大了,死了就死了。 王笑摇了摇头,道:“我去,我用兵擅奇法,秦总戎用兵擅正法,分工明确。换句话说,你打不下兴京,你也轰不开永陵。” 秦成业虎目一瞪,脸上愈发愠怒。 王笑见他表情,忽然笑了一下。 “唔,老爷子你不必怀疑,我就是瞧不起你……” 与此同时,大同城头。 唐芊芊的盔甲上风尘扑扑。 “建奴不退,我瑞军绝不攻打京城——这是我父皇给孙督帅的保证。” 孙白谷面沉似水,冷冷应道:“就凭你三言两句,便妄想劝本督反弃宣大?” “我并非是来劝督帅,我是来接手宣大的。顺便告知督帅,我大瑞将会先御外虏、以保家国为重任。然后,才会推翻这无道楚朝。” “大言不惭,本将现在便可以斩了你!” “督帅既然还没斩杀我,便是明白我所言不虚。”唐芊芊道,“想必昨日你已得到消息,你们朝中已有高见之士与我们取得共识。督帅考虑了一夜,也该有个结果了。需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不等孙白谷回答,她按着刀又向前迈了一步。 孙白谷的亲卫便拔出刀,亦有人张开弓对准她,只等一声令下,便将眼前的女将诛杀当场。 “我瑞朝一路而来,秋毫无犯。宣大交给我们,绝不使无辜百姓受损。但你我两方若是相博,建奴必趁虚而入,围京城,攻居庸关,占宣大防线。从此西南门户大开,无数人沦为刀下亡魂。于我瑞朝而言,西安城与整个陕西也将直接处在建奴兵势之下。此为我父皇不愿看到的,也正好能表明我此来是有诚意的。” “但于孙督帅而言呢?你真忍心让晋地百姓置身建奴刀下?蓟镇六城遭屠,前车之鉴犹在!军情如火、一触即发,危亡已在眼前,督帅若还见事不明、遇事不果,便是千古罪人!” 她声声斥喝,竟完全不同于劳召的劝求,孙白谷不由眉头一皱。 “你楚朝走到末路,我父皇揭竿而起,取而代之,此,日月轮回之天道法理。我军势如破竹,万民欢呼。我却只领轻骑二十人,连夜出太原、过宁武、入大同,为什么?” “我既未大军压境逼迫,也非是要劝督帅投降,只为给你一个从容后撤的机会,更为给孙帅一个真正保家卫国、全一生大义的机会。华夏正朔不可任蛮夷践踏,煌煌中土不可由异族肆虐。我大瑞愿暂抛成见,保大义、顾全局!你呢?” 孙白谷叱道:“满口胡言!逆贼欲骗我城关,竟敢以大义为名信口雌黄!当本将易欺吗?” “是欺是诚,你心里明白!”唐芊芊喝道:“你还下不了决定,无非心中还有顾虑罢了!你却不想想,三万关宁铁骑入辽,他们想过自己的生死没有?想过自己的身后名没有?你当了一辈子高官名将,事事斟酌,可还有当年庇护苍生的一腔热血?!” 孙白谷大怒,下意识便嘣出一句在永城当县令时学的粗口。 “秃孙!本将砍了你这逆贼才叫全一腔热血。” 大将杀气震天,唐芊芊却毫无惧意,按刀冷笑道:“送你一句诗吧……”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孙白谷嚅了嚅嘴,一时心中思绪万千。 这句诗他听过,据说王笑立锦衣卫抄了文家时,便对陛下念了这一句。 当时自己还耻笑对方来着——做的肮脏事,也敢念这样气概的诗? 但到如今,当时的厂卫权奸已凭着血勇入了辽东,半点不回头。反观自己呢? 孙白谷扬起刀,心中犹疑不定。 ——就这样放弃宣大,太儿戏了。 唐芊芊已不再在说话,转头看着城外的官道,自语道:“旨意该来了。” 孙白谷亦是转头看去,心道:“会来吗?” …… 好一会儿,一人控着双马驰骋而来,一匹马冲到护河城下轰然摔倒在地,口味白沫竟是再也爬不起来。 后面的一匹空马前蹄在地上刨了两下,坐倒在地,显然也是累得不行。 地上的骑士挣扎了一会,踉跄站起身来,手中扬起一道明黄的圣旨…… “京城急报!” …… 大同城上的楚字大旗缓缓落下。 孙白谷看着飘落的旗帜,忽然泛红了眼。 他并非不明白大势,也并非不知要当断则断。但守了宣大这么久……此刻是何心境也只有他自己一人明白。 “去,回去告知陛下,事成。请他派军进驻大同。”唐芊芊向属下吩咐道。 接着,她看向孙白谷,提醒道:“宣大军中若有带不走的粮草,还请不必焚毁。请孙督帅下发城中百姓……” 孙白谷已转身下要城头,闻言停下脚步。 “军中粮草,只够吃三天了。” 唐芊芊微微一愣。 “你既已到了这个山穷水尽的地步,为何还不肯投?” “为何?”孙白谷没有转身,喃喃道:“我也说不清为何……” “或许是,如果让你们太容易便得了天下,那以后是不是朝廷一有难处,天下人便马上‘揭竿而起’?人心若是思乱,世间哪有长久太平?哪怕你们真要改朝换代,我也该让世人看看,杀官造反不容易。往后说起来,人家才会知道,终还是有人在守着楚朝的……也该让世人看看,世间总还有忠义。” 孙白谷说完,抬步走去。 在他身后,唐芊芊忽然道:“等击退建奴,我军攻楚京,愿取孙督帅项上人头,以全你心中道义。” “到时再说吧,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 残阳如血。 一列列兵士出了关城,向东行去。 漫山遍野,兵力盛大。 在有人看来,这是要吃钱粮的巨兽;在有人看来,这是守卫天下的勇士;在有人看来,这是让人头痛的敌人…… 城头之上,唐芊芊按着刀,向东眺望。 “皇太极,你可以滚了。” “皇太极,看你回不回来。” 王笑拿起树枝,在地上划了一个圈,道:“依我们现在的计划,接下来建奴面对的局面便是其盛京以南烽烟四起,他们必会调兵来围我们,妄图将我们封锁在这一片。而兴京一破、永陵一毁,所谓大清朝强盛兴隆的假象便会被撕下来,这种建立在奴役汉民基础上的强盛印象一破,汉民反抗便会愈演愈烈。” “所以,毁了这大清朝的远祖陵寝,我方能完全确定奴酋会回来,方能放心离开辽东。” 秦成业接过他手里的树枝,在泥地里画着。 “赫图阿拉这一片山峦属于长白山系,峰峦叠嶂,山势起伏。从沈阳向东还好走些,如果从海州过去却难行……” “你须向东到药山,再向北绕过关门山。距离从沈阳过去远了三倍,再加上没有马匹,路上的风险便多,一定要隐藏好行迹。” 秦成业说着又道:“我让秦山湖随你去,他识路。还有,你让白老虎给你领着亲卫营,护着你的小命……” “知道了,啰嗦。”王笑点头应下,接着便反过头向秦成业交待起来。 “烦秦总戎继续带人袭扰建奴村落,逼汉民起事。这些人四处劫掠,正好可以为我掩护。但切记不要收编他们,万一当中混着建奴细作便是麻烦。” “我摧毁永陵后,不会向南走,我会向北,到时秦总戎可带上马匹与我在他们的盛京围场汇合。但如果我们被全歼了,你们找机会回辽河下游登船便是……” “还有一点,我估计建奴马上要开始竖壁清野了。到时抢掠粮草以战养战将会变得越来越困难。接下来几天,你们还是要多备些粮草。正好有四千匹空马来驼……” 王笑这边絮絮叨叨地说了良久,秦成业听到后来见他事无具细,不由有些不耐烦起来。 “知道了知道了,年轻人话这么多……” 商议过罢,众人便准备起来。 王笑将那一身精良的盔甲卸下来,交在秦玄策手里。 他是侯爵,这幅盔甲便很是威风,肩腹甲片上铸着栩栩如生的飞蟒不说,材质更是坚固结实,战至现在也不知救了他多少次。 “又要让你来扮我了,高兴吗?” “呸,我比你帅多了。” 秦玄策看着王笑那一身单衣,颇有些不习惯,带着担忧的口吻道:“你小心些,你这样,刀一捅就死了。” 王笑白眼一翻。 “能盼着我点好吗?” …… 等布置妥当,四千人将马匹的缰绳递出去,提着武器便向着兴京城方向缓缓而行。 秦成业向着他们的方向注目望了一会,扬起大刀,喝道:“儿郎们,我们接着抢!” …… 马蹄踏进又一个村落。 血洒了一地。 有人放声嘶吼。 “快跑啊!割辫子的阎王来啦……” 与此同时,海州城北面一百里,山林间。 汪旺盯着山下的村落,眼睛里泛起狠色。 一夜之间,他身上那种包衣奴才唯唯诺诺的窝囊气已褪了大半。 他还沉浸在翻身作主,杀人抢掳的兴奋当中…… “杀!” 三十多人提着刀便向山下冲去。 刀是楚军留下的,另外,楚军留下的粮食也只够他们吃一餐。 杀了主子之后他们已没有退路,接下来如果还想活,就得自己去抢。 “杀啊……” “村里的汉民们,不要再当奴才了!跟着我们抢建奴,吃香的,喝辣的……” “主子?来,把爷鞋底板舔干净,给你们一个全尸……” 这一天,汪旺的队伍从三十多人变成了五十多人。 放眼整个辽东战局,这只队伍还小得像蝼蚁一样可怜。 但大清朝的千里之堤下,一只又一只这样的蝼蚁正从关宁铁骑洗劫后的村庄里爬出来…… 第546章 臭石头 罗德元最近交了一个朋友。 他这样的人能交到朋友似乎是很奇怪的事。 但事实上,自从他当上户部主事以来,想和他交朋友的官员也不在少数,毕竟这一科进士当中,他这个吊车尾如今反倒是升迁最快的一个。 似乎还很得陛下赏识。 但哪怕大家心里瞧不起罗八钱,他也不是那么好结交的,除非能与他志气相投、观念相合,又没沾染上朝堂的陋习,自身又作派端正、处事磊落,腹中还得有诗书,通晓圣贤言论…… 岑兆贤便是拼了命才将自己伪装成这样一个方正君子,得以与罗德元成为知己。 结果没两天,岑兆贤就后悔了。 ——跟这呆子结交有什么用?他既不可能提携朋友青云直上,犯了事也不会给朋友兜着,连公务上也半点不肯行方便…… 除了每天摆着一张臭脸对自己指指点点,交这个朋友有何用? “狗食,瞅你那揍性。” 心里骂了无数句,岑兆贤总归还是没和罗德元断交,毕竟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处上的朋友,断交了也可惜。 他便每天下衙依旧到户部来接罗德元回家。 谁让这狗食小官居然连一辆马车都没有…… 今日岑兆贤踱步户部班房时,却见罗德元还在埋首案牍。 “哦?户部今日这么忙?” “拖欠百官的俸禄要发,还得拨一批银两给各州府准备春耕,还有……” 岑兆贤四下一看,问道:“杂吏们呢?怎么全都让你计筹?” “我得核一遍……”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罗德元说话间皱了皱眉,板着脸看岑兆贤,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道:“你到公房外等,莫动了我户部的文书,这是惯例。” 岑兆贤是吏部员外郎,从五品,比罗德元这个户部主事还要高一级,官威却不如对方大,只好在心中又骂了一句“狗食”,踱步到外面的大堂坐下,拿起一册书看起来。 他看的是一本带图画的《绣榻野史》,工笔精致,栩栩如生。但因担心被罗德元撞见,便又特意又带了一本《论语》盖在外面…… 正看得眉毛色舞,他忽听有人“咦”了一声。 岑兆贤心中大骇,抬头一看见是另一名户部官员,方才大松一口气,唤道:“赖大人。” “岑大人又来了,老夫看你这本书不错。” “嘻,你看这画得,金氏之风流妩媚,跃然纸上矣。” “不错不错,柳眉桃脸不胜春,薄媚足精神……” 两人相视一笑,岑兆贤方才低声道:“方才我还以为是德元出来,差点吓死我了。” “怕什么?大不了别与那呆子来往。” “花了许多心力讨好他,半点好没捞着,总归是感到不足。” 赖大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陛下都‘病’了,你当罗八钱还是御前红人?老夫观他脾性,迟早要惹出麻烦,你还是趁早划清界限为妙,免受其连累。” 岑兆贤亦是笑了笑,道:“怀远侯治疫时,他可是与锦衣卫打过交道。” “唏,老夫打听过了,罗八钱欠了锦衣卫一个百户二十两银子,以工偿债,抵个利息而已。” “这……” 岑兆贤苦笑着摇了摇头,叹道:“我没有门路啊,在吏部员外郎的位置上已坐了六年了,何况我总归还是视他为友。” 赖大人便道:“糊涂,陛下前不久才特意召他到小朝会议事,这是视之为心腹了。结果一转眼,齐王宫变上位,我等皆瞒着这呆子,就怕他跑去顶撞了殿下,回头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就这种臭石头,你竟还凑上去,能得什么好?” 话说到这里,只见岑兆贤一双眼已然发直。 赖大人便转过头,只见罗德元正站在身后。 “你们……便是这样当陛下的臣子?” 罗德元抬起手,气得浑身发抖。 “宫变监国,何等悖逆之举?满朝文武竟是噤若寒蝉,你们满眼只有自己的乌纱帽,法度何在?朝纲何在?天理人伦何在?!” 听着这一声叱喝,赖大人竟是一抚长须,镇定自若地背着双手踱步向外走去,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咦,天色晚了,散衙还家吧。” “你们……” 罗德元转身便向外走。 岑兆贤连忙起身拉住他。 “你要做什么?” “自是去请见齐王,谏其还政于陛下!” “你疯了。” 罗德元转头看向岑兆贤,道:“疯了的是你们,若乱政摄权者无人肯谏,则朝堂不宁、政局不清,在南京的皇孙会如何反应你们想过没有?陛下病愈后会如何处置你们想过没有?你们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愿担,只想蒙着自己的眼睛,任由大楚这样衰败下去,疯了的是你们!” “啪。” 两本书从岑兆贤袖子中掉落下去。 罗德元低头一看。 “……” 他拂袖便走。 “今日你我,割袍……恩断义绝。” 话到一半,他想到割了官袍又要花银子补做,只好改了个词。 “罗德元,你听我说……齐王莅国这些天,你任事勤勉,大臣都看在眼里,接下来必有表彰,但你这一去就全毁了,你做得再多,跑去说一句话便能让你的功劳灰飞烟灭。” 罗德元摇了摇头,却只应了一句:“我看错你了。” “你别去了,我求你了。”岑兆贤死死捉着他的衣袖,道:“我会被你牵连的……” 下一刻,罗德元奋力扯着衣袖,从架上拿起一把裁纸刀,毫不犹豫便割开自己的袖子。 “割袍断义!不会牵连你了。” 丢下这一句话,他转身便走,头也不回。 武英殿。 殿上又添了一张案子,居于御案之下。 周衍看着一封又一封的折子,宋信、宋礼两兄弟端坐着为他策对。 宋信二甲及第,九年没有升迁。如今却是一日三迁,从五经博士一路升到翰林学士,进阶之快,让人瞠目结舌。 宋礼是举人身份,如今只封了个中书舍人,虽是从七品小官,却是中枢近臣,往后飞黄腾达亦是指日可待。 周衍两夜没合眼,累自然是很累,但他却没感受到治国难,反而觉得政务处理起来颇为顺手。 随着一批一批银粮分配安排下去,一桩一桩事便被解决掉。 宋家兄弟为他讲解着其中利弊得失,周衍便大笔一签,再大印一盖,批红下谕。 这些事的处理章程,王珍与宋家兄弟事先都商定好了,又与内阁通过气,何良远如今老实听话自也不会与他们为难……总之便是一派君明臣贤,其乐融融的情象。 但许久之后,周衍便稍稍有些觉着——自己好像就是个盖章的? “批红之事,不是该由司礼监做的吗?” 宋信摇了摇头,道:“宦官掌权绝非好事,殿下初涉国事,还该事必躬亲才是。何况殿下还未完全掌握内阁,票拟之权在他人手中,批红之事便更不可懈怠。” “但如此一来,孤似乎是在做‘简单的重复劳动’?” 宋信不由皱眉,问道:“此言是怀远侯教唆殿下的?” 周衍道:“不该说是教唆,姐夫的意思是让我有自己的思想,吸取意见该先自己进行判断……” 宋信沉吟了一会,缓缓道:“唐太宗问魏征曰‘人主何为而明,何为而暗?’对曰‘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怀远侯所言倒也不虚……那便说回这批红之权,殿下自己是如何判断的?” 周衍本来只是觉得手酸,想找个太监过来帮自己盖章。 但见宋信面色郑重,话到嘴边便有些犹豫起来。 不用问他都知道宋信会怎么说——殿下今日让太监盖章,明日便会让太监给殿下诵读票拟,后日…… 于是再一想,周衍觉着自己既没有信得过的太监,与宋先生多谈难免还要被教导一番,便道:“确实还是孤亲自批红为妥。” “善,夫民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殿下有圣人之资。” 接着便继续处理政务。 周衍也慢慢看明白了,这些事无非是因有了银粮,才如此顺利。 父皇自然也明白这些事该如何解决,但就是没银子,又能奈何? 而自己能解决,也并非因为自己有什么‘圣人之资’,实则是因为皇姐招了个有钱的驸马…… 耳边再听着宋先生说那些冠冕堂皇大道理,他便觉得有些——假。 世间万事,说白了竟还是看庸俗的银子,好生让人心凉。 周衍却还有一桩事搁在心里有一阵子了,此时便找机会问了出来:“王珰如今还在刑部大狱……王家为朝廷捐了这许多钱两,不如将人放了吧?不然未免显得孤寡恩。” 这是他掌权之后,第一桩想做的事,想来也只是一桩简单好办的小事。 宋礼却是沉吟道:“此事有碍国法,何况王珍并未提过。” 他其实了解过王珰,也并不想让那样的浪荡子陪在齐王身边。 周衍道:“但哪怕是孤要收拢人心,也不该等到王家提,王珰……” “殿下,如今不是操心这些小事的时候。”宋礼正色道。 周衍低下头。 这一刻,他忽然感觉失落起来。 ——就算自己是监国了,竟是连唯一的朋友也不能从牢里救出来…… 只好无精打彩地继续盖章。 正当周衍批红批到手臂酸软,便听殿外传来了一声通报:“殿下,户部主事罗德元求见。” “允。” 乾清宫中,延光帝倚在榻上。 宫殿之外很安静,显然没有人因为他这个皇帝被软禁而生出什么乱子,只有殿外有守卫换防时,有隐隐的脚步声响起,提示着这个帝王目前的处境。 歇了两天,他气色确实有好一点,眉宇间的忧愁却更甚。 心寒、愤怒、颓废……到现在他已什么都不想说。 陈圆圆见他神色,颇有些不忍,低声道:“陛下看开些。” “没什么看不开的,到了这种地步,朕也该承认了,朕实在不是个好皇帝……” 声音无力,话语间似有些哀莫大于心死。 往常延光帝发怒、郁闷,陈圆圆还能感觉到他的心气,如今这一句话,却是连心气也没了。 她蓦然红了眼眶,低声道:“陛下,臣妾带你走吧?” 延光帝缓缓转头看了她一眼,表情平静,像一潭死水。 “我们走吧,这京城迟早要破,他们不会放过陛下的。臣妾有办法能带你离开……” “朕知道,但朕,不走。” 这一生历经无数,整个社稷的重担压下来,巨大的挫败感压下来,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最后只是轻叹了一声。 “人活着,该认命的……” 武英殿。 罗德元还在为他的天子据理力争。 争吵已越来越激烈,渐渐走向失控…… “罗八钱,你闹够了没有?!” “宋信、宋礼!你们不走正途,依附为高官幕僚,玩弄权术、操控朝局。奸党稔祸之辈,何德何能登此大殿?” 罗德元手一指宋礼,又怒叱道:“我入仕之初,还曾敬重你、钦佩你,听你所言去弹劾白义章、薛高贤、秦成业,结果呢?你口出大义之言,却行党争之实,为的皆是你个人的权柄,为的是你个人的野心。如此奸恶小人,竟敢跻齐王身畔,恃宠私营,蛊惑殿下发动宫变……权臣之术,痛恨甚于你者少矣!” 宋礼冷笑不已:“不通实事的蠢材,你还要大放阙词到什么时候?耽误了公务,你担得起吗?” “殿下!”罗德元一把跪在地上,背板挺得笔直,拱手道:“臣请殿下还政于陛下!” “罗卿,你不要激动。”周衍起身便要去扶他,“孤此举绝无私心,父皇病重,孤暂执公务,一为天下尽心,二为君父进孝……” “殿下,你被小人蒙蔽了!宋家兄弟,实乃高俅、蔡京、贾似道之流,庸劣之才,侍殿下以图登进,窃弄国柄,迟早荼毒生民!用人之道,诚不可不慎!臣请殿下亲贤良,远小人。还政于陛下,以全忠孝!” 罗德元说着,“咚”的一声巨响便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罗卿,你别激动。值此危难之际,孤不得已才暂莅国事,待京城危机一解,父皇身体痊愈,孤必……” “咚!”又是重重磕了一个头。 罗德元双目含泪,道:“殿下便有千万种理由,对便是对,错便是错。今日殿下能为宫变找到理由,哪怕再高光伟正,也改变不了殿事悖逆君父的事实。来日殿下想做别的违逆纲常之事,是否又能找一个理由?天下人若觉得一片好心便可办坏事,人人皆以善念导恶果,则纲常尽坏、礼序无存!” “臣请殿下还政于陛下!” 周衍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愣头青,一时竟有些无措。 宋礼脸上俱是讥嘲与冷笑,淡淡道:“刁顽之徒,殿下不必理他,派人将他驱出去便是。” “臣今日愿死谏殿下!” 罗德元一听,大吼一声,便向柱子上撞去…… 若是别的老臣在此,这种事早就习以为常,大抵只会在心中骂一句“又来?!” 但殿上三个人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登时便慌了手脚。 “快!拦住他!” “拦住他!” 周衍年轻敏捷,离得又最近,便飞快跑上去拦罗德元。 “嗷!” 一声响,一个硬梆梆的头便顶在周衍肚子上,疼得他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抱着肚子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这一下惊得宋家兄弟跳了起来,嘶吼道:“快,护驾!请御医……” “可恶!” 对于周衍而言,这一刻他觉得,罗德元是自己莅国以来第一个绊脚石。 一直到后来,周衍才明白,在这条路上,相比其它压下来的东西,罗德元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甚至率直到有些可爱…… 那边岑兆贤坐立不安,在户部呆了好一会,始终没等到罗德元回来。 他才打算回府,还未上马车,便见一群东厂番子忽然包围过来,气势凶猛极是吓人。 “吏部员外郎岑兆贤?!” “下官正是,不知上差……” “拿下!” 岑兆贤大惊,吓得一张脸惨白不已。 “敢敢……敢问上差,下官犯……犯了何……” “报!吏部员外郎岑兆贤唆使户部主事罗德元行刺齐王殿下,现已拿下!” ‘行刺齐王’四字入耳,岑兆贤眼皮一翻,眼前便是一黑…… 第547章 大反派 千山山脉纵横与辽东,为长白山余脉。 群山之间,一队人爬上一座山峰。 此处为陡岸峭壁,高峰直上云霄。目力所及,能望到极远。 “东行到这里,我们便可以向北走了。”秦山湖道:“此地在宋时是渤海国的领土,我大楚收复辽东后,这里才由荒芜之区成为辽东重镇,原属东宁卫管辖……” 他说着,指了指远处。 “侯爷看到那道长城了吗?那是边墙,边墙那面就是朝鲜国。” “长城破了啊,建奴怎么也不修?” “野猪皮哪里就会修墙。”秦山湖骂了一句。 话虽这么说,他们却都知道,建奴兵势强大,从来都是摁着人家朝鲜一顿又一顿欺负,根本就没打算修长城…… 王笑便点点头,指了指另一边的一个小村落,问道:“那里呢?” “那就是一个村,当年我大楚在此创学庙,开设瓦市,屯军垦田。想必那里原来是瓦市,建奴占了以后便成了村。” 王笑道:“村里有火药吗?” “怕是没有。” 王笑微微思量,道:“那就得去把宽奠堡打下来了……” “不错,宽奠堡有火炮。” 王笑当然知道这边境城堡有火炮,问题是怎么打。 但他没力气和秦山湖说话,只好闷头思量。 正思量着,便听秦山湖肚子里叫了一声。 接着,身后的亲卫一个个肚子里都响起“咕噜”声。 “都饿了吧?难得有个村,我们先去弄点吃的……” 王笑自然也饿。 不仅饿,他还有些脱水,连续了跋涉了几天,他浑身酸痛,脚底也长了不少水泡,走在山地里生疼。 不行军时士卒们可以歇息,他却还要时时安排人打探情报、调整路线、管这些人的吃喝拉撒…… 与此同时,放弃马匹之后,危险也慢慢包围上来。 能打探情报的范围迅度缩小,四千人身陷群山之中,什么消息也得不到。 如果前方有一股敌军,他们也很可能一头撞上去,被杀得找不着北。 又或者说,哪怕他们已经被包围,也毫不自知。 若让王笑来形容,这感觉大概便像是玩游戏时界面上全是战争迷雾,还没办法插眼。 但这不是游戏。输了,便是包括自己在内的四千条性命…… 他只好在士卒们歇息时,让白老虎留营,自己带着秦山湖爬上高峰观察环境。 这些山峰也并没有什么山路,只能一块石头一块石头攀爬,浑身上下也不知被划出多少口子。 这一来一回便是大半天,只为看一看周围的环境…… 此时下山,王笑眼皮打战,恨不能随时栽倒在地睡一觉。 但他却也不能表露出什么来,只依旧板着脸走着。 过了一会,秦山湖凑过来低声道:“侯爷,末将背你吧?” “不用。”王笑摇了摇头。 默然了一会,他又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卑将不是看出来,是猜的,侯爷怕是快撑不住了。” “撑得住。” 秦山湖却还在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所以啊,平时还得多吃肥肉……” 一队人下了山,天色也便快暗下来。 睡饱觉的士卒们醒过来,揉了揉眼,拿起武器向不远处的村落包围过去…… 村落中炊烟袅袅升起,偶有狗吠声传来,一派安静详和,浑然不知危险正在靠近。 四面八方,一只只战靴缓缓落在地上,小心翼翼,恐惊动了猎物。 楚军兵士鼻翼张合,嗅着那饭香,眼中尽是贪婪的光。 待布置妥当,王笑缓缓道:“还是那句话,一个活口不许留。” “杀!” 嘶杀声陡然响起…… 王笑闭上眼,感受着肚子里的饥肠辘辘,低声自语道:“正好,刚做完饭。” 耳畔的惨叫声像是听腻了的背景音乐,他坐在地上,发现反倒是在这个时候,自己能休息一会。 反正,这些事也看腻了。 过了一会,一个鸡腿被亲卫递在眼前。 “侯爷快吃吧,还热乎着。” 王笑看着那亲卫手上还沾着血,倒也不嫌弃,接过鸡腿咬了一口。 便又有亲卫递了一碗饭,上面还浇了点腌菜。 “有水吗?” “有,卑职去打碗井水。” “唔,对了,让他们别把尸体往井里抛……” 食物下了肚,王笑觉得好受不少。 周围的惨叫声中,他忽然听到有人在用汉语高呼着什么。 “王者有诛而无战,城守不攻,兵格不击,上下相喜则庆之,不屠城,不潜军,不留众,师不越时……” “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也,非争夺也……” 王笑皱了皱眉,起身向村落中走去。 我来砍你,你跟我背诵书文? 走过遍地的残骸,他看到一个清人正站在屋顶上悲愤地大声疾呼,几个楚军正打算爬上去杀他。 那清人四十余岁样貌,头上梳着鼠尾辫,身上披着长袍,打扮得颇为斯文,看起来却有些不伦不类。 王笑便站在那抬着头看他。 对方喊了几句之后倒也注意到王笑,便从屋顶上往下爬。 接着又见两名包衣从狗洞里钻出来,嘴里喊着“额勒贺先生”,似想上去保护他。 那个名叫‘额勒贺’的满州书生身上带着伤,脸上沾着泪,样子狼狈,走路时却还挺着背,倒也显得颇有风度。 他先是在那两个包衣肩上拍了拍,嘱咐他们再去躲好。 王笑见了便觉得有些好笑。 躲好? 我们看着你们躲,躲还有什么用呢? 这次来,是一个活口都不能留的。 这般想着,他的笑容里便有了些悲哀。 ——感觉自己像一个大反派一样…… 早已有楚军站在那屋子下面等着杀额勒贺,此时见他终于肯下来,便提着刀过去要砍他。 但又因王笑正在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建奴,他们又有些犹豫起来。 额勒贺向前走两步,道:“这位将军气宇非凡,想必是他们的首领吧?可否先听我说两句……满汉之间不该如此互相残杀的……” 那两个包衣则是语无伦次地喊道:“军爷饶命!额勒贺先生是好人,他一直都善待我们,我们也是汉人,你们为什么要杀我们?求你们饶我们一命吧……” 王笑没有回答。 ——为什么要杀你们?因为我要去攻兴京,我不许走漏一点风声,哪怕一丝可能性都不许有。 但他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另外,他也没必要告诉对方:自己为了少杀些人,昨天还特地远远地绕开了一个村庄。 但今天不行,今天将士们的肚子太饿了…… 额勒贺还在说话:“这村里许多人都是无辜的,他们没有去劫掠楚朝。他们靠在此耕作,与朝鲜人互市为生,并非士卒,只是平民百姓……” 王笑:“是吗?” “这村中确实有很多包衣,但多数不是被劫掠来的,是我赎来的。”额勒贺道:“我赎这些人并非为了让他们当我的奴才,而是希望他们不被别的旗人欺压……” “我一直心慕你们楚朝风尚,《尚书》云‘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好生之德,洽于民心’,一介塞外游民都懂的道理,想必将军你来自泱泱大国、圣人之乡,该明白这其中仁德……” “我知道大清数次南伐,犯下恶孽无数。但以暴制暴,何日是头?兵戈不止,生民何辜?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联络仁人志士,试着劝说满人消弥战事……相信有朝一日,你我两国间必能邦邻和睦,四海清平。” 额勒贺说着,跪倒在地,抱拳道:“我也知说这些无用,只求将军能放过这村中满汉百姓,钱财粮食任取……若是还怒火难平,可杀我一人,千刀万刮,在所不惜。只盼能稍解将军心中对清人之仇恨,稍解清军之罪孽……” 话到这里,额勒贺抬头看向王笑,眼神中满是乞求,一脸悲天悯人。 那两个包衣跪在地上,还在苦苦哀求:“官爷,额勒贺先生是清朝的好人啊,他为了赎我们这些奴才,变卖了家产,和自己的族人决裂,从兴京城搬到这里,只为让我们少受些罪呐,求你饶他一命吧……” 远处还有包衣与旗丁喊叫着向这边跑来,被楚军砍倒在地。 惨叫声时不时响起,额勒贺眼神中悲悯愈盛。 周围的楚军提着刀,等着王笑的回答。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建奴,觉得侯爷或许该留着他,没准以后能用到。 额勒贺又道:“这位将军,我若说大清朝并非所有人都想伐楚,满州人也非个个好战,八旗子弟当中也有好人,你能信我吗?” “我信你。”王笑道。 他说着,抬起火铳,对准额勒贺的胸膛,扣下板机。 “砰!” “若能信……” 额勒贺嘴里话还未说完,人已倒了下去。 死前,他转过眼看向那两个包衣,嘴里喃喃道:“快……跑……” “我说过,一个活口不许留。” 王笑放下胳膊,大喝道:“挥刀不许再犹豫!” “是!” 最后看了一眼额勒贺,看了看对方那满是怜悯的不能瞑目的眼,王笑转过身。 ——自己就不该进村来看。 本以为早已习惯了战争的残酷,没想到,战争永远能已更残酷的面貌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一双手,杀过战士、杀过无辜,到现在连慈悲心肠的好人都要杀…… “因为没有对错啊。”王笑低声道,“我信你,我知道你们大清朝确实也有很多好人。但,我杀你们,从来不是因为觉得你们是坏人……我杀你们,只是想保住些我们楚朝的人而已。”更新最快的网 他也不知是在和谁说,只是嘴里念叨着这些,踏着满地的血向村外走去。 “你说邦邻和睦、四海清平,我也想,但和平不是劝出来的,和平是杀出来的。” “你这样的好人死了,这不公平。但世道本就是不公平的,我们楚朝也有很多很多像你这样的好人……但他们连话都没有说出来便死在你们的刀下了。” “你生在满州,略施恩惠便能让包衣感激涕零……你能作为施舍者,而不是被施舍者——这,也是大清朝带给你的福利,用我楚人之血骨造就的福利,你享受了它的权利,便该承担它的义务。不管你接不接受,没有选择!” “乱世争战,没有选择。” 王笑说着,抬起手在空中做了一个打枪的动作,嘴里念了一声:“砰。” 这虚打的一枪,似乎击碎了空气中的什么东西,他的眼神便重新坚定起来。 “传令下去,休整两个时辰。我们夜袭宽奠堡……” 第548章 宽奠堡 吃饱喝足的队伍在月夜中向宽奠堡行去。 白老虎带队走在最前面,秦山湖却是凑到王笑身边,问道:“侯爷,末将听说亲卫们说,你打死了那个建奴,然后……自己和自己说话?” 王笑一愣,反问道:“你也觉得我不该杀他?” “末将管他去死。” ——末将是觉得,侯爷你是不是失心疯了? 秦山湖再粗豪也不会就这么直接问出来,换了一个问法,道:“侯爷你是不是看到鬼了?末将第一次杀人那夜,也觉得看到鬼了,当时我八岁,那可是吓得不轻……” “放心,我不是对鬼说。”王笑道:“那些话,是用来说服自己,说服了也就是了。” 秦山湖想了想,忽然问道:“侯爷是不是不快活?” 前方便有个兵卒没忍住笑了一下,接着迅速低下头。 ——侯爷不和我们一起玩,当然不快活。 秦山湖一脚便踹在他腚上,怒叱道:“你想什么呢。” 王笑眼神中便又有些灰暗起来。 他知道这些兵卒眼里的‘快活’是什么样…… 这些兵卒与自己同生共死、性命相托,有时候想来,他们对自己而言是极可贵的存在。 但彼此心灵间也有着巨大的鸿沟,王笑有时候对他们的行径……甚至是感到厌恶。 如果用马斯洛需求层次的理论来说,他们的需求层次还停在生理需求,没有足够的时间和长期的引导,所谓爱与归属、尊重、自我实现……这些对他们而言,暂时还不太现实。 王笑走在他们当中,一呼百应,被受崇敬。但偶然间却也会感到巨大的孤独。 如果有可能,他或许能与额勒贺把酒相谈,就着人类和平的话题聊很久,却很难与这些士卒中的某人酣畅淋漓的交谈,是指‘交谈’,而不是他每天单方面的演讲。 ——现代人的灵魂就是想得太多,婆婆妈妈的。 他心里这般自嘲了一句。 …… 秦山湖又低声道:“打仗就是这样的,侯爷你不必想得太多了。” “我知道,杀伐绝断嘛。” “侯爷已足够杀伐绝断,末将想说的是,侯爷埋在心里的坎……” 王笑其实从未表露过任何低迷的神色,因此没想到秦山湖能这样说。 他转头看去,只见这大糙汉眼神中带着些关切…… 秦家子弟个个粗豪,看起来大大咧咧,却没想到这秦老四竟还有这般细腻心思。 这倒让王笑稍吃了一惊。 ——秦山湖,你是会绣花的张飞吗? “说句不该说的,末将的大孙子也就比侯爷你小两岁。看着侯爷你这一路做的,末将担心侯爷受不住……” 王笑眉头一皱,手在秦山湖大肚子上就是一拍。 “你可闭嘴吧,我打算和你爹拜把子。孙子?以后叫我王叔叔。” “哈哈……” “噤声,快到宽奠堡了……” 月光下,宽奠堡的轮廓在山崖下显现出来。 七十年前,楚朝于边地筑六堡,以扼守女真拓张的出口,一堡经管一段辽东长城,时人称其为‘八百里新疆’。 宽奠堡并不算大,如今只驻兵一千人,汉兵七百、旗兵三百。 兵数虽少,但此堡却是壁厚而墙高,极是坚固。整个城廓北宽南窄,呈梯子形。 城北无门,直接抵着山崖。城南门窄,易守难攻…… 王笑俯在树林间望着这一座城堡,登时便有些头大。 “不好攻。” 四千人没带攻城利器,若是强攻,围着这一座城堡,便是全部被箭矢慢慢射死了,怕也拆不下一块砖来。 “他娘的。”白老虎骂道:“要不换一个别的堡打?” “不行。再往北去打别的墩堡,万一兴京城得到动静就前功尽弃了。” 白老虎皱眉想了想,指着那道山崖道:“那我们爬到那座山上,吊下去攻堡。” “不行,望山跑死马,要想绕到那座山崖没走两三天根本就不好过去。另外当时这样筑城,便说明山崖背面更不好爬。”秦山湖道。 “那他娘的怎么办?偏偏老子们要的是火药,不然还可以来一手‘草船借箭’。” “草船借炮?借你个头……” 如今守宽奠堡的将领有两人,一是楚军降将,备御将军林光赫;二是清军牛录额真萨克达。 说起来,林光赫守城要比萨克达尽职尽责的多。 倒也并非是这个楚奸对大清朝有多么鞠躬尽瘁,而是林光赫与萨克达的处境不同。 两人共同守城,出了岔子彼此要付出的代价却是天差地别。萨克达大可将罪责往降将头上一栽,自己什么事也没有;林光赫却是要家破人亡的。 如今有楚骑在肆乱大清腹地,福陵被毁、盛京被炸、辽阳被淹……林光赫一得到消息便马上紧张起来,每日督促宽奠堡的防务,风雨不缀,卖力得不得了。 萨克达却完全不当回事。 “嘁,狗奴才,看看自己那幅狗腿子的样,还真以为大清朝有你们这些二臣降将的份?” 心中这般想着,这夜才到丑时,萨克达便派人去将林光赫唤来。 林光赫才睡了不到一个时辰,慌慌张张便披甲跑回来,抱拳道:“额真大人,可是有敌军攻城?” “没有,但是爷病了,今夜换你轮防……” 萨克达这几天派人四下寻找,捉来了一个楚人女包衣、一个朝鲜女包衣、一个蒙古女子,又偷偷抢了一个满州女人,现在人弄齐了,他今夜便打算来一场‘四国大战’。 ——敌军攻城?蠢材,这样的地方能有个鬼攻城?爷现在却是要去攻城了,哈哈哈…… 林光赫心中无奈,只好拱手应下。 萨克达基本就没守过城,往日也就罢了,林光赫还能在城楼上眯着,如今却不敢不慎。 他便让人弄了点酒菜,也不敢多饮,只拿了一小壶,一边慢慢品着,一边翻看兵书。算是比在楚朝为将时要尽心得多。 不多时,却有一个八旗小伍长径直登上城楼,二话不说便拿眼睛四处打量。 林光赫转头看去,颇为客气地问道:“逊塔,何事?” “备御将军。”逊塔行了一礼,眼睛中却透着凶狠,嚷道:“我婆娘丢了。” 林光赫一愣,心道:你婆娘丢了关我屁事。 这宽奠堡中虽有杂役,却没有百姓,但满人下马便是牧民,便多将家属一道带来,其中逊塔的婆娘勉强算是堡内满州女子当中最有姿色的一个……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林光赫虽是将军,但降将的身份摆在那,也不愿与旗兵将士发生纠葛,便问道:“是不是白日里出城还未回来?” 逊塔目光在林光赫脸上扫了一眼,问道:“是不是备御将军你派人抢了?” 林光赫的脸便沉下来。 “不是。” 逊塔哼了一声,意思是谅你也不敢。 他便又大步下了城,四下去找。 这边林光赫饮了一杯酒,心头亦是火气直冒。 便有心腹亲兵凑过来赔笑道:“将军莫气,不与那粗鄙蛮夷一般见识。” 林光赫脸色更是一沉,轻声骂道:“说话注意点,让人听到了,本将也保不了你。” “是是……小的只是替将军不值,将军威风盖世,却日日受这等闲气。” “等着看吧,大清天子圣明,早晚剁了萨克达这样的国之硕鼠。” 正说着话,忽听城关上有喊声响起。 林光赫一惊,起身便向城头跑去。 “戒备!” …… 他到了城头一看,便见十余名清朝百姓在城门前呼嚎,道是被朝鲜山贼追杀,请求放自己入城。 林光赫眯了眯眼,目光在这些人的鼠尾辫上扫了一会。 “不许开城!” 城下那些百姓哀求不已,林光赫满眼警惕,就是不开城门。 逊塔却是跑到城头,向那些人喊道:“你们可有见过我婆娘?” 过了一会,城下百姓中有人用满语问道:“你婆娘长什么样的?” “下巴上有个痣,很好认的。” “白天我见过,现在怕是被朝鲜山贼捉去了……” 逊塔大怒,抢了一把弓箭对着人群就是一箭射去。 黑暗中有人痛叫一声,似是受了伤。 一群人便又慌慌张张从城墙下跑开。 林光赫一张脸铁青,很是无语。 ——这些满州人难以管束不说,还不讲道理,人家好心好心告诉他,还拿箭射人家…… “加强戒备,不许开城门!” 远处黑黝黝的树丛里便几个人低声咒骂起来。 “这楚奸……去他娘的……” 第549章 攻心防 林光赫才回到城楼,手还没把酒杯,竟是又听到城关外一片呼喊。 这次又是十余个百姓跑到城门前哭嚎。 逊塔竟是又在和他们打听自己的婆娘。 “中午爷还看到她,傍晚便不见她回来……” “那可能是被朝鲜山贼捉走了。” “放屁,守门官就没见过她出城。” “那没准她在城里有个相好的,没准就是那守门官……” 逊塔又是大怒,扬弓便要射。 城下百姓大惊,又是慌慌张张跑开。 林光赫眉头皱得更深。 他感到今夜之事哪里不对,便愈发警惕起来。 果然,不多时,又有二十余个百姓慌慌张张逃过来,依旧说是被朝鲜山贼追杀。 “尔等不必再来了,本将说过,是不可能放你们进城的!” “我们才刚跑过来,将军何时和我们说过?”百姓中有人喊道。 林光赫:“……” “狗汉官,你敢不开城门,爷回头到爷的牛录那里告你!” 城下那些人竟极是嚣张,用满语骂个不停。 “别理这降臣了,大家伙逃命要紧……” 林光赫:“还不快滚!” 等又过了一会,再次有人向这边奔来,林光赫已极是不耐烦。 这一次,那些人却不向城门冲,而是在宽奠堡下跑过。 却见八十余个大汉正提刀追着三十余个留着鼠尾辫子的百姓,路过宽奠保时还极是嚣张地向城墙上喊了几句。 “安娘哈塞哟!哈哈哈……” 前头的百姓嘴里满语喊个不停,后面的追兵嘴里朝鲜语‘哟哟哟’的喊个不停。 人群中似还传来女人的哭声,在夜色中颇有几分怪异。 林光赫也懒得理他们,任他们跑过。 逊塔却是担心自己的婆娘真被朝鲜山贼抢了,要求林光赫派兵去截。 林光赫只是不允,逊塔便越闹越厉害。 他不敢随意处置旗丁,便派人去请萨克达。 没想到,萨克达直接将他派去的人挡了回来……林光赫便终于有些焦头烂额。 这边还在闹,却见那些朝鲜山贼又返回来,个个手里提着人头。 只见他们提着鼠尾辫,将一颗颗人头摆在城关前…… 逊塔目光看去,月光下,那一张张脸他竟有些熟悉。 “是葛绿村!这些朝鲜王八杀了葛绿村的人!” “林备御!你要是再不作为,我要去兴京城控诉你。告诉你,葛绿村的额勒贺可是镶蓝旗人,他家里可是和旗主沾了亲的……” 林光赫额上便有冷汗流下来。 打几十个山贼却也不必放炮,他便下令道:“放箭!” 那些朝鲜山贼早已逃开来,哈哈大笑着,远远的对着城关喊道:“撒浪嘿哟!” 逊塔大怒,提起弓便向对方射去。 这一箭射得极远,“嗖”的一声便将一个朝鲜山贼钉在树干上,其余的山贼便连忙逃窜而去。 逊塔看得分明,见他们队伍里有人扛着麻袋,里面传来呜咽之声,似是女人。 “随爷杀了这些人!” 逊塔抛下弓大喝道。 城中有八旗兵轰然应诺。 林光赫大声喝止,却是喝止不住。 不一会儿,逊塔已纠集了二十名本伍的旗丁跨上战马,林光赫担心旗人出事,只好又派了一百人汉旗军与他一道。 小心翼翼地开了城门,一百二十人便向朝鲜山贼逃的方向追去,消失在夜色当中…… 林光赫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又担心自己控制不住城中最骁勇的三百旗丁,再次派人去请萨达克。 结果萨达克依旧不来,还派人将他臭骂了一通。 林光赫只好再加强戒备,吩咐人时刻注意守城。 许久,正当他等得心烦意乱,终于有马蹄声响起。 月色中,只见逊塔当先回来,脸上一片暴怒之色。 他身后一百余人个个脸上带血,显然对那批朝鲜山贼杀得极是凶残。 逊塔行到城下,抬起头看着林光赫,也不说话,目光凶狠似狼。 林光赫也不多说,下令开城,亲自向逊塔迎去。 “可有异常?那些人真是朝鲜……” 他走到逊塔面前,话音未落,陡然一柄刀斩下来! 带着满脸的不可置信,这个为大清尽忠职守的降将便倒了下去。 “杀……” 杀喊声猛然从城门处响起,远处的树林间有数千人的身影向宽奠堡冲上来。 …… 两柄长刀已重新架在逊塔脖子上。 逊塔也不回头,喊道:“你们的首领说过,让我去宰了萨达克。” 他身后便有人道:“不急,等我们掌握了宽奠堡。” 城关上的厮杀声渐渐平息下来。 王笑踏过遍地的鲜血,站在林光赫的尸体前看了一会。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他在看林光赫,逊塔却是在看他。 在逊塔眼里,眼前这个年轻的尼堪简止是个魔鬼…… 当时,一百二十人沿着朝鲜山贼的足迹追了不多时,突然便被四千人围了起来。死的死,俘的俘。 接着,逊塔便听有人问道:“丢了婆娘的是哪个?” “是你爷爷我!” “唔,把他拉出来,别的人杀了,一刀一刀杀,别让他们太快死,越慢越好。” 惨叫声响起,逊塔便见一个长得极俊俏的少年站在自己面前。 “哈哈哈,小崽子,你比爷的婆娘还要俊。爷迟早弄了你……” 王笑只是笑了一下,一个眼神,便有亲卫上前,拿剪刀将逊塔的一截指头剪下来。 逊塔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滴下来,目光看去,只见树林间自己的同族们一个个被剁得支离破碎。 “我说,你听着。明白了吗?”王笑道。 逊塔吸着凉气不应,那亲卫便又上前,拿剪刀又剪了他一截手指。 “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 “那就好,听着,你婆娘是被宽奠堡里的牛录额真抢走的。你想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围了你宽奠保已经两天了,一支苍蝇都没飞出去过。今夜守城的一直是这个降将,我闹了这么久,你们的额真大人都不肯出来。知道他在干什么吗?他在弄你的婆娘。” 逊塔大怒,吼道:“尼堪!爷撕碎了你!” 那亲卫手中剪刀一晃,又向前咔嚓了一下。 “啊!” 王笑摆了摆手,笑道:“下次就不必剪指头了,这家伙不是男人……” 逊塔身子一颤,脸上俱是怒意。 王笑一把提起他的辫子,冷笑道:“看清楚你的同胞们变成什么样子了。” 逊塔目光看去,眼中既有疯狂也有愤怒,隐隐还有恐惧。 “你的上官打你、骂你、玩你的婆娘,你屁都不敢放一个,你还为他拼命。呵,现在好了,你落在我手上,我要把你的血肉一片一片刮下来,你每惨叫一声,你的婆娘就在你敬爱的额真大人身下叫一声。你琢磨一下这滋味,细细琢磨一下……” 逊塔身子抖得厉害,辫子下的头皮上都溢出血来。 “你生气了?你生我气,没有用。我有四千人,你只有一人。你敢生我的气,我一句话就能把你切成四千段,一句话就能让四千人去弄你的婆娘……你看,这大清朝兵势强盛,如日中天。可惜今夜,没有一个人站在你这边,这宽奠堡里也不会有人来救你,他们只会欺凌你。” “你会死,你死了之后这清朝何去何从,对你来说重要吗?重要的是,你活着的这一刻是什么样的人。你是想作一个傻子、懦夫、龟孙、一个屈辱的俘虏?或者说,你也想站起来,堂堂正正地把那个敢玩你婆娘的额真剁成烂泥,把那些敢轻视你的人踩碎?让他们知道你的怒火。” 王笑说着,在逊塔光溜溜的脑门上拍了一下。 “你是一个勇士,勇士可以死,但不能受辱。我们有汉人有一句话叫‘冲冠一冲为红颜’,何等的豪气冲天?但从来没有人写诗赞颂一个龟孙……你想清楚了吗?站着死,或者被切着四千段,你选一个。” 逊塔愣在那里,眼前只有一柄明晃晃的剪刀…… 此时此刻,王笑站在那里看着光赫的尸体,逊塔心里已经很着急了,却不敢问这个尼堪一句“你倒底看够了没有?” 好一会,直到有白老虎上前禀报道:“侯爷,已拿到城中火药。” “好。封锁城门,一个活口不许留。” 王笑吩咐完,转过头看向逊塔,颇有礼貌的笑了一下。 “抱歉,刚才走神了。现在我们去找萨达克吧。也让我看看,能让你‘冲冠一怒’的是怎样的红颜……” 那边‘四国大战’中的萨达克正兴奋得不行,热血顶到他的脑门,他怪叫着、欢笑着,放肆的呼声掩盖住屋外的惨叫。 下一刻,屋门被人踢开。 萨达克转过头,便见到一双杀意迸然的眼。 …… 过了一会,楚军冲进屋中,夺下逊塔手中的刀,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秦山湖颇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他看着那旗人女子下巴上的大痣,摇了摇头道:“若没有这颗痣,也算得上标致。” “死者为大。”王笑叹了一声,扯下屋中的帘幕,亲上拿地上的四具尸体盖上。 秦山湖心中暗道:“反正都是要烧掉的,这侯爷有时候就是爱弄些有的没的。” 但对于王笑而言,这是一种仪式感。 他保有着这种仪式感,便怀着有朝一日能天下太平的希望…… 逊塔看着自己婆娘的身体被盖上,眼中的泪水便决了堤。 他奋力挣扎着,用牙齿去嘶咬萨达克的尸体。 身后有人叹息了一声。 “你哭也没用,这次时机不对,就算你想当清奸也没机会……” 下一刻,一刀劈下。 宽奠堡安静下来。 “很好,火药到手。休整一日,接下来,我们直扑永陵,找爱新觉罗的祖宗们好好聊一聊……” “让他们劝劝自己那宝贝孙子,也该回家了……” 第550章 混进城 清崇德九年,四月初一,盛京。 城门终于解除了封禁。 因那支入寇的楚骑最近一直活跃在盖州一带,无法再闯入盛京,为避免百姓在城外饥寒交迫,又为补充盛京城内劳力,盛京城开始允许百姓入城。 另外,虽还有一小股楚军在铁岭破坏,终究不过癣疥之疾。 八道城门打开了两道,执戈的清军兵卒严阵以待,城关上弓箭手执弓警备,一派戒备森严。 百姓拖家带口,等待着盘查进城。 “小的名叫羊倌,镶白旗人,这是小的的旗籍文书,小的是在开源做马匹生意的,这次货物被南蛮子抢了,亏大发了……” 一个留着两瞥山羊胡的大汉絮絮叨叨说着,满语颇为流利,说着还哭了起来。 守城门的清兵一把揽过他的头,仔细盯了他的头发一会,骂咧咧道:“你这头不会是新剃的吧?” “官爷你看,都长出茬了,哪能是新剃的?” “嘿,进城了再剃一剃,弄光亮些。” 几个清兵又上前将这一行四人搜了身。 四人中有个三十多岁左右的妇人,对这种搜身极有些抗拒,脸上神色显然不太高兴,隐隐还带着些威严。 “老实点!”清兵喝道。 山羊胡的汉子便悄无声息地递了一块碎银子过去,嘴里赔笑道:“臭婆娘不懂事,官爷莫生气。” “报,搜过身了,并无异常。” “滚进去吧。” “谢官爷。” 一行四人进了城,便找了个小客栈安顿下来。 “嘿嘿,盛京城,老子又来了。”山羊胡子嘴里低声念了一句,牵着那妇人进了一间客房。 接着,他瞥了那妇人一眼,贼笑道:“你倒是老实,刚才要敢乱叫,老子一刀捅死你。” 巴特玛璪便一把环住他的腰,低声道:“那你来捅啊。” 羊倌听了眉毛一挑,笑嘻嘻道:“捅不动了,你这女人如狼似虎。” 巴特玛璪伸手在他胸膛上抚过,道:“你才是如狼似虎呢……”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说着,她拉过羊倌的手,念叨道:“世上怎会有这样灵活的手指?” “笑话,老子是干什么的知道吗?” 羊倌说着,随手提起一个荷包丢在桌上,‘咚’的一声轻响,里面却是银子。 “嘻,野猪皮,敢收老子的银子。” 他从巴特玛璪手中挣开,走到窗户边,透过一丝窗缝观察着街上的情形。 巴特玛璪又想去抱他。 “走开!老子现在没空搭理你。” 被这般喝了一句,巴特玛璪便小心翼翼地走开,坐在榻上,极是老实…… 博尔济吉特·巴特玛璪是蒙古人,她本是漠南蒙古林丹可汗的福晋。林丹可汗死后,她在部下的拥护下归顺后金,被皇太极立为侧福晋。没两年,皇太极称帝登基,她便被册封为淑妃。 但她长得并不好看,皇太极一开始也并不愿意娶她。还是代善那一群人劝了许久,皇太极又整整考虑了三天,这才下了决心。 她的蒙古族人和满州人都很高兴,认为这是天作之合,‘皆不胜踊跃欢庆之至矣’,但这是蒙古和满州的天作之合,不是她的。 改嫁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人关心她这个人了。 成亲之后,巴特玛璪自然也得不到什么宠幸。 她膝下唯有一个女儿,也是以前和林丹可汗生的,四年前便已被许配给了多尔衮。 从那以后,巴特玛璪独自住在衍庆宫,茕茕孑立,倍感孤寂。 直到那一天,楚军突袭皇宫,火光中,一员大将飞马奔来,一把就将她抢走! …… “呸,白老虎,你个蠢材,你抢错人了知道吗,这丑娘们要能是大玉儿,老子名字倒着写。” “贼杀才,就该换老子去。侯爷都说了,大玉儿是‘庄妃’,你看你抢的这个‘输妃’。一个是坐庄的,一个是输的,你说你晦气不晦气?” “你不认识?你不认识就不会用眼睛看吗?这岁数,这长相,他娘的能是‘满蒙第一美女’吗?” 楚将的破口大骂声中,巴特玛璪感受到的是莫大的屈辱。 ——是,科尔沁蒙古是联姻,漠南蒙古是归顺,布木布泰也比自己年轻漂亮……竟连在楚人眼里也只有布木布泰,瞧自己如粪土一般。 再后来,有一双贼兮兮又炯炯有神的眼盯着她。 “老子说句公道话,身段还是可以的。” 当时巴特玛璪抬起头,看向那两撇山羊胡子,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感动。 接着便见一个极好看的少年在远处招了招手,将那山羊胡子唤过去。 两人嘀嘀咕咕了许久之后,羊倌才走回来,一把提起巴特玛璪就离开了楚军的大队伍。 …… 这些日子以来,楚军在大清的腹地征战厮杀。 羊倌和巴特玛璪也在……征战厮杀。 像是一团干柴,和一团烈火,一点就着。 烈火烧在心里,巴特玛璪不想再回皇宫当什么形单影只的‘淑妃’,她已经快四十岁了,这一辈子都在为族人付出,得到的只有一个冰冷空旷的宫牢。 更能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的,是羊倌那一声一声‘臭婆娘’,以及夜色中那一句一句大胆的对话。 “嘻,老子弄了皇太极的女人,多尔衮的丈母娘……你们建奴可真乱。” “我不是建奴,我是蒙古人。我也不是皇太极的女人,我是你的女人……” 怀揣着这些心事,巴特玛璪老老实实坐在那盯着羊倌。 许久,这个精干的汉子观察完外面,一双灵活的大手掌伸出去将窗户关了个严实。 巴特玛璪便马上站起来,走到羊倌身前…… “嘿,你个臭婆娘,一天到晚的。走开!老子现在要出门了。” 巴特玛璪便缩了缩脑袋,跟在他身后。 羊倌又骂了一声,道:“跟着就跟着吧,我们去卖个宅子,但你他娘的把脸遮一遮啊。” 女人听了要买宅子,一颗心便热切起来,忙扯了一张布将自己的脸包上。 到另一间客房叫上两个属下,一行四人便往盛京城逛去。 对于羊倌而言,跟着侯爷到辽东,他除了在卢龙卫拿下一个千户,完全可以算是寸功未立。 因为战场厮杀本就不是他的强项。 他所擅长的还是混水摸鱼。 他这次入盛京带的两人一个叫刘福,一个叫侯火,都是比较机灵的士卒,是从护卫军中挑出来的斥候,没有关宁铁骑那么强壮,当细作却也合适。 他们跟着巴特玛璪学了一阵子满语,又了解了满州各种习俗。如今已活脱脱是一派清民的作派。 一行人出了门也不再谈论什么,只是好整以暇的在盛京城中走着。 这地方满人地位超然,他们也不敢到内城,只在汉民多的地方看宅子,现在既租了客房,倒也不急着定下来,时不时便找个茶馆酒肆坐下来听人闲聊。 “剃辫阎王水淹了辽阳城……我妻弟就是从辽阳左近过来的,说是那景象,惨不忍睹啊。” “你们说,那一场洪水得死多少人?” “加上百姓,得死了快十万人吧?淹死多少人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洪水过后得饿死不少人,回头再来一场瘟疫,不好办呐。” “嘘,少议论这些……” 羊倌难得遇到几个有见识的,听他们不说了,拿起一碟小菜、一壶小酒便凑过去,笑道:“还有这样的事,几个哥哥再说说……” “我听说,郑亲王、英亲王、豫亲王当时可都在辽阳,如何了?” “还能如何?大水压下来,当先要保的还不是这些贵人们?郑亲王年岁大了,一场大病还没缓过来,这还算好了……英亲王那叫一个惨,听说啊,他本就断了双腿,被水一泡,浑身都是烂肉,生不如死……” “噤声噤声,贵人的事是我们能议论的?” 羊倌拿自己的酒给几人倒满,笑嘻嘻道:“我不过是好奇,出了这酒肆谁认得谁?贵人们可回盛京了?” “没呢,郑亲王、英亲王还在辽阳养病,豫亲王继续围剿南蛮子,估计这场祸乱也快平定了……” 羊倌庆幸道:“那就好那就好,这南蛮子太可恶,害我丢了不少货。几个漂亮的奴才也丢了,只剩这个丑婆娘,可恶。” “这年头,能留得一条命便知足罢。” 羊倌不露声色,又问道:“这么说,皇上还回来吗?” “哪能啊?这马上要打下南蛮子的京城了。” “就是说,你看这几日以来,盛京城多平静,老实说,我备了一笔银子,只等大军得胜归来,淘一些好东西,再买两个美婢……” “嘿,有眼光,劫了楚朝,他们又带些不少好东西回来。那些人抢得盆满钵满,多少东西随便开个价便卖了,老实说,我也备了一笔银子……” 羊倌离开酒肆回到客房,一张脸便黑下来。 “老子去他娘的!这些楚奸倒过得有滋有味……” 刘福与侯火也是气忿不已,三人压着声音骂了几句。 骂归骂,羊倌心中却是暗暗盘算。 ——也不知这盛京如今是何人在主事,竟治理得井井有条,本以为军民都盼着皇太极回来,没想到却是上下一心,还要拿下楚京…… 他再次推开窗户,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道,愈发感到头痛。 下一刻,有欢呼声远远传来。 羊倌探出头一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同一时间。 蓟镇,耿当手中的刀落在地上,放声大哭。泪水混着血迹流进他脸上的伤痕里…… 京城,王珍手一抖,手中的信报便落在地上,嘴里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宣府,唐芊芊站在城关上,柳眉一皱,缓缓道:“不可能,这必是奴酋的伎俩。” “我不管可能不可能。”唐节大步跃下城头,提槊上马,大喝道:“将士们,随我速取居庸关……” 第551章 比拆家 (这一章的线埋在第160章兴京城) 兴京城。 杨仁将院子打扫了一遍,四下看了一下,又将院门栓好,接着小心翼翼地进了阿林保的书房。 他在书房门口站了一会,将屋内的格局又再记了一遍,然后才将鞋子脱下来,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擦了擦手心里的汗,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书。 那是一本《孙子兵法》,阿林保这里大多都是兵书。 杨仁警惕地又四下看了一眼,方才在地上坐下来,既不敢开窗,也不敢点烛火,只就着透进纸窗的微薄光线看起来…… 虽然这个整个宅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但他所有动作都很小心。 他的主子阿林保已经随正白旗的大军去伐楚了。 作为包衣,杨仁本来也是要跟着去保护主子的。但阿林保只有这一个包衣,便将他留在家里看家。 用阿林保的话说就是:“我在战场上不需要帮手。但我回来,要看到一个干干净净的宅子。” 杨仁并不知道阿林保哪天会回来,所以每天都打扫得很勤快。 主子虽不在,他的活依然很重,但会抢出些时间到书房里看书,并努力让书房保持原样。 他知道阿林保只需要一个包衣,但也不在乎换一个,自己能活到现在只是因为自己够小心、够懂事…… ‘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 书上许多有像这样句子,杨仁其实是看不懂的,但好在阿林保有用小字在旁边写下自己的心得。 “水之所以能冲走巨石,在于湍急之势,鹰之所以能捕杀鸟雀,在于把握时机。善战者用兵,往往能集中力量,蓄势而击,以险峻兵势,猝然发动……” 书里还夹着几片小纸,是阿林何看书时结合自己的战场经历写下的感悟。 “天聪三年,余随睿亲王伐楚,攻汉儿庄、逼通州,以逸代劳,蓄势而击,一举歼楚朝蓟州、山海关援兵。正是苍鹰攫兔,尤须时机……” 昏暗的光线中,杨仁越看越入迷,渐渐心无旁骛。 忽然,屋门总被人推开。 “好你个狗奴才!” 杨仁大骇,手一抖,书便掉地上。 却见屋门外站着的是阿林保的堂妹布尔玳。 布尔玳知道堂兄随军走了,只留下一个包衣看家,有心过来看看却一直不得空。今日过来见院门栓着还以为这包衣跑了,让人踹进门来一看便撞见这一幕,登时怒不可遏。 “狗奴才,我阿珲的书你也敢翻,来人,拖出去杀了!” 杨仁连忙跪在地上哭嚎不已。 “姑奶奶,小的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布尔玳只是冷笑,挥手让人架着杨仁出去,嘴里吩咐道:“拖到外面杀,我阿珲就这一个包衣,弄脏了院子没人收拾。” “姑奶奶,小的是主子的奴才,你不能杀小的啊。” 布尔玳骂道:“阿珲去年还杀了我一个朝鲜女包衣,我凭什么不能杀他的奴才?” 一行人拖着杨仁到了院外,一个布尔玳的随从扬起刀便要去砍杨仁。 “快,砍死这狗奴……” “轰!” 突然,一声巨响远远传来,连大地都在摇晃。 “哎哟” 布尔玳踩着花盆底鞋一个没站稳,登时摔在地上。 阿林保的院子就在城西,抬头便能看到城墙,只见城关上人头攒动,有人嘶声大喊道:“永陵炸啦!” “永陵炸了!” “轰!” 又是一声巨响,将所有人的呼喊淹没下去。 永陵就在启运山脚下,离兴京城不到十里,此时抬头便能看到远处的烟雾…… “怎么回事?” “永陵被炸开了!”城关上一片大喊。 一团狼烟倏然腾起,直冲云霄…… 兴京城不算大,叫嚷声很快传遍街头巷尾,无数人涌动起来。 有人想冲上城墙看,有人要出城,有人抱头鼠窜想跑回家里…… 布尔玳坐在地上,一脸的不可置信。 永陵炸了? 这怎么可能? 她再回头一看,杨仁那个狗奴才竟趁机跑得不见踪影。 她一时也没心思再去管阿珲家的奴才,站起身便领人向家里跑去。 长街上乱糟糟的,一群人跑来跑去,布尔玳挥动着鞭子,才勉强不让人靠近自己。 才到家门口,便见她阿玛纳满正领着人骑马出来。 “阿玛,你去哪?” “去守永陵。” 纳满飞快应了一句,转头一看,见布尔玳还带了几个人。 如今城内青壮多随军南伐,能用的战士并不多,他便喝道:“你们上马,随爷一起去。” 布尔玳便喊道:“阿玛,我也去。” 她虽是女子,却是弓马娴熟。满州女子出嫁前在家里地位高,她又是蛮横惯了的主,说话间便吩咐下人道:“拿我家活什儿来。” 纳满也不理她,踢马便走…… 那边有奴才飞快递了刀弓和靴子过来,布尔玳踢掉花盆底单鞋换上靴子,提起刀弓便翻身上马,领人向纳满追去,嘴里还喝了一句:“本姑奶奶也能保家卫国。” 布尔玳再赶到西门,只见城门前已结集起五个牛录的人马,如今青壮不在,却是各式各样的人都有。 她便匆匆跟到正白旗的队伍中。 随着几声鼓响,城门缓缓打开,两千人鱼贯而出,沿着官道向永陵奔去…… 耳畔风声阵阵,布尔玳心中一片激荡。 她从小练得弓马,却少有上阵的机会,这次却不知是哪来的敌人,竟敢炸大清朝的永陵,这是不要命…… 马蹄滚滚,如洪流一般向平顶山下疾驰。 跑着跑着,忽然有人大呼道:“快停下!” “快!停下!” “吁律律……” 来保家卫国的布尔玳目光望去,只能看到一个个背影,并不知前方出了何事。 她扯住缰绳,退出队伍,纵马跃上一块大石,只见自己的阿玛领着队伍当先而行,似乎想控马想停下来,却被身后的人推着停也停不下来…… 下一刻,纳满跨下的骏马马蹄一陷,落在一道壕沟里。 前排的清军惨叫着,也纷纷摔落进去。 火焰猛然窜起! “啊……” “阿玛!” 布尔玳心裂欲死,她大叫一声,控马向前方奔去,清军却似流水般向后退去,阻格住她前进的方向…… “阿玛!” “让开啊,我的阿玛……” “快退!有伏兵,快撤……” 与此同时,兴京城上有杀喊声响起。竟似有人在夺城。 “快回防!他们埋伏在城下等我们出城了就攻城,快!回防……” 下山易容,扯着混乱的队伍回上山却难。 一片大乱中,忽然隐隐有“轰隆隆”的声音响起…… 清军抬头看去,只见一颗圆滚滚的巨石沿着山道向下滚来,越滚越快。 那是他们备在兴京城上的大石,若有敌军来攻,便可用来防守。已是二十余年未再用过…… “快散开!” “散开!” 布尔玳还想找她阿玛,却被人一把推下马来,摔在地上。 到现在,她连敌人一个人影也还未见着,这场战竟已打得一榻糊涂。 她狼狈地爬起来,才跑了两步,便见一块巨石高高扬起,接着轰然砸在自己身旁! “嘭!” 血肉溅了她一声,布尔玳再次摔在地上,一张脸已吓得煞白。 巨石接着向下滚去。 她坐在那里,脑中一片混沌。 整个人都已经呆住。 ——打仗……果然不是姑奶奶该干的……呜呜呜……阿玛…… “杀!” 两旁的树丛间有杀喊声响起…… “杀……” 布尔玳抱着膝盖放声大哭。 这一刻,她往日教训包衣时的威风和蛮横全不见了,只有无尽的恐惧。 她不敢抬头看战场,只觉得有温热的血不时溅在自己脖子上…… 良久, 有人“咦”了一声,道:“这里还有个女人。” “杀了。”一个声音喝道,满是威严冷冽。 便有人提着布尔玳的头发,将她的头扬起来。 “侯爷,这女人蛮漂亮的……” 布尔玳目光看去,只见提着自己头发的是一个粗豪大汉,不远处却有一个极英俊的少年正在扫视战场。 “杀了。” 那英俊少年看都不看她一眼,语气不容置喙。 布尔玳身子一颤,涌起巨大的恐惧…… 对于王笑而言,攻兴京、毁永陵,难度在于过程而不是结果。 他一路而来,昼伏夜出,隐藏行迹,又拿了宽奠堡的火药。建奴得不到消息,后方防备空虚,兴京和永陵便必破无疑。 屠村落、拿宽奠堡……这些,才是毁永陵这个过程的难点,而非拿炸药把永陵炸开。 但王笑此时很紧张,他的紧张感在于——皇太极还不回来。 这个清朝的皇帝心肠狠得让人发指。 这就好比一场游戏,到了互相拆对方的家的时刻,但自己是刺客拆家,对方却是整个团拆家。 皇太极这个对手,一次一次都展现出超乎自己所料的强大的心性。 毁福陵、攻城京、放山海关、烧锦州、淹辽阳……每一层,他都以为皇太极要回来了,可对方偏偏不。 为帝王者心硬如铁,一次一次都在压迫着王笑的神经。 没有人知道,王笑已经极其焦虑了。 现在马上要攻下兴京城了。 对别人而言,这是不世之功。但对王笑而言,打下兴京城,清朝就无处值得再打。事实上,这是他最后一张牌。 这一场赌局到这里,出了这最后一张牌,他就再没有筹码。 这一刻,突入清朝腹地的关宁铁骑功劳之盛,已到极点,接着便要……盛极而衰。 皇太极如果还能不回来,王笑就是输了,楚朝就是输了。 王笑并不知道京城的情况如何。 张永年、左经纶、孙白谷、王珍、淳宁、唐芊芊……这些人能将事情办到什么地步,他一无所知。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这一刻,他站上一块巨石,抬手指向兴京城,连手指都在颤抖。 ——这场压上数百万人性命,压上楚朝国运的赌局,要出最后一张牌了。 “传令,即刻攻兴……” “嗖!” 破风声中,一箭猛然射来! !! 箭若奔雷,“噗”的一声,狠狠贯穿王笑的腹部,将他整个人都带得飞起,摔落在地,沿着山道滚下去…… “侯爷!” 第552章 皇太极 “侯爷!” 这一箭迅猛如流星,秦山湖、白老虎皆是大吃一惊,飞快向山下奔去。 一路连爬带跑扑过去,秦山湖当先抱起王笑,脸上已是一片骇然。 却听山道上马蹄如雷滚滚而来,一杆杆大旗迎风招展,一时数不清有多少兵马从平顶山上冲杀过来。 当先一员猛将策马疾驰,速度如飞,刚刚放下手中的长弓…… “是建奴精锐!” “哪里来的建奴?!” 王笑这四千楚军分出一半埋伏在兴京城下,此时经过厮杀战场上不过一千五百余人,纷纷高呼着向后撤来。 秦山湖一时顾不得看战场,低头看向王笑,只见他腹部血流不止,眼里半点精神也无。 “侯爷……” “快!帮我……你扶住侯爷……” “剪箭尾……” “等等!有倒勾。” “顾不了了,箭杆上有槽,再不拔血要流干了……” “啊!” 王笑撕心裂肺痛叫一声,脖子上青盘爆起,身子抖个不停。 “快!按住……” 慌乱中,白老虎飞快回头看了一眼,大喝道:“建奴太多了,你护着侯爷快走!” 王笑痛得眉头紧锁,张了张嘴,喉头血溢了秦山湖满身都是。 “攻城门的……两千……人……呢?” 白老虎望向山上那滚滚而来的铁骑,道:“建奴从那边过来,定是被全歼了,管不了他们了……你们快撤!” 秦山湖大喝道:“快撤!护住侯爷!” “兄弟们,随老子断后!” “保护侯爷……” 秦山湖一行人扶起王笑便走。 他们没马,知道跑不过建奴,便向两边的山林间跑去。 王笑挣扎了一下,想回头看却没有力气,喃喃道:“看看是……什么旗?” “侯爷,别管了,快走……” “什……么……旗?” “镶黄旗。” “是……谁?” “快走!别管是谁了……” “问……是谁?” 白老虎推了秦山湖一推,转身向后方大喝道:“来将何人?!” “来将何人?” 声音震天,在山谷间回荡开来…… 马蹄如雷,回应他的是一声声杀喊。 “杀南蛮子!” “杀……” 白老虎提刀在手,只觉血脉喷张。 顷刻,一声大吼震天盖下来…… “你爷爷,大清一等梅勒章京,护军统领,满州巴图鲁,瓜尔佳……鳌拜!” …… ‘鳌拜’二字入耳,秦山湖脚下更快。 王笑却是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咳……哈哈哈……” 他一边咳一边笑,血流得浑身都是。 “哈哈……皇太极……你他娘的……终于舍得……回来了……” 现在我就是死,这一局,我还是赢你了。 和我比狠? 哈哈,看谁狠啊! 盖州城西两百里。 骏马疾驰而来,扬起一路烟尘。 “报!” “大帅!西面一百里发现大股建奴骑兵,粗计超过两万余众……” 秦成业喝道:“旗号。” “正白旗。” 秦成业猛然转过头,眼中精光迸发。 “多尔衮!” “报,南面发现大股镶白旗和镶蓝旗兵马。” “报,东面……正红旗。” 秦成业面沉如水,转头向北看去。 好一会儿,几骑快马远远奔来。 “报,北面……北面发现大股兵马……是……是正黄旗。” 秦成业面色微微一变。 他身后秦山渠、秦山水等人纷纷纵马上前。 “父帅,我们被包围了,当立即冲围……” 秦成业并没有回答他们。 他这一生战功睥睨,从草莽之辈走到这一步,天下间几无敌手,除了……皇太极。 那个满州人的帝王,一次又一次打败他,将他的英雄志气击得粉碎。 这一刻,年迈的老将想要做一个决定。 接着,巨大的、贯穿了他一生的失败阴影忽然盖下来。 ——该向哪突围?是不是自己往哪,都落在皇太极的算计当中? 秦成业试着开了开口,竟是说不出话来…… 京城。 从宣大来的勤王兵马刚刚在城外扎营下寨。 孙白谷还未来得及卸甲进城,忽有几骑快马从京中奔来。 “齐王信令……放行!” 营栅才拉开,一队人飞快奔至孙白谷面前,为首的一名中年书生翻身下马,一抱拳便道:“鄙人王珍。” 神色极是郑重、焦急。 孙白谷一抱拳,还未开口寒暄,便听王珍压着声音,语速飞快地道:“蓟镇败了。” “什么?” “奴酋大军已向京城奔来,恐一日便至,督帅不必去蓟镇了,请移师城内,守卫京城。” “消息确定?” “不确定,只知蓟镇大败……探子远远见建奴兵马往京城而来,其势浩大,不知人数几何,且难以近探。” 孙白谷颇有老将气度,并不慌乱,沉吟道:“可有见到奴酋大旗?” “有,奴酋已亲至。” 孙白谷不自觉将手按在刀上,皱了皱眉才缓缓道:“奴酋奸诈狡猾,实虚难料。” “晚辈明白,但京师防务不可不慎,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 此时没空详谈,王珍翻身上马,抱拳道:“晚辈还要组织百姓入城,守城之事拜托督帅了,布好城防后齐王会亲自见督帅……” 居庸关。 鲜血顺着城关流下去。 箭雨袭下,瑞朝士卒惨叫着倒在地上。 滚木与巨石砸下来,无数人哀嚎不已…… “攻城!不许停!” 不断地有兵士大叫着从城关上摔下来,掉在地上摔成烂泥。 但也有兵卒终于在关上站稳了阵脚,奋力向楚军杀去…… 惨烈的厮杀中,居庸关的关门被缓缓打开。 爬进关城的瑞兵还在奋力推着大门,楚军又冲过来将他们砍倒在地。 唐节大怒,提槊便冲上去。 长槊翻飞,如群魔乱舞,顷刻间杀得楚军节节败退。 唐节策马入城,竟有神挡杀神之势。 城内楚军心中骇然,潮水一般便开始退却,打开东面关门,飞快往东逃去。 唐节浑身浴血,心中怒意难消,径直便领骑兵冲杀上去。 失了关城的楚军溃兵被瑞军驱赶屠杀,仿佛羊群遇虎,惨叫不已。 “啊!” 一名楚兵稍稍逃得慢了,被唐节一槊贯出腹腔,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 “说!孙白谷人呢?!” 那楚兵惨叫不停,在空中手舞足蹈。 唐节大力一掷,将他丢在地上,硕大的马蹄便径直踩着他的头颅踏过去。 远处,几杆楚旗还在不断向东,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孙’字。 漫山血染…… 终于,有亲卫劝道:“殿下,穷寇莫追。” 唐节这才抬起手下令收兵。 回到居庸关,他便见唐芊芊正在安排人收敛战士尸骨。 唐节一见她便来气,叱道:“这就是你说的与楚朝订好协议?!这就是你说的他们将居庸拱手相让?!” “唐老三,你冷静一点。” “我没办法冷静,知道这一战我死了多少人?快三千人!全都是我的精锐!” 唐节一双眼已杀得发红,抬手指了指城关,喝道:“他们听了你的,兴冲冲地来,还没到关下,炮弹就轰得他们尸骨无存!” 唐芊芊道:“这不是孙白谷的伏兵。” 唐节冷笑一声,提槊斩下,提起一个楚兵头摆到唐芊芊眼前。 “这不是楚兵?楚朝背信弃义在先,就休怪我翻脸无情!” 唐芊芊眼睛也不抬,冷冷道:“‘楚兵’也未必真是楚兵,蓟镇、山海关降了多少人你不是不知道。” “你到现在还在信楚朝的鬼话。”唐节冷笑道:“好,就算是投建奴的降兵,这一切都是奴酋设计的,他们退兵了吗?没有,他们派一支伏兵在此阻击我们,其大军已经去围攻楚京。你说的火中取栗的时候到了没有?一旦建奴拿下楚京,我们还如何打?” 唐芊芊道:“你别急,先等消息打探清楚。” “军情如火,我等不了。” 唐芊芊知道这次唐节是真的怒了,她便放缓语气,轻叹道:“三哥,你也不想想,万一这是建奴的诡计又如何? 我判断奴酋必已离开,他故布疑阵,为的便是引起我两朝战火。若我们与孙白谷再次开战,他收拾完辽东局面必会再回来。八旗上马为兵、下马为民,建奴大军无法空待。我们只要守着居庸关,不给建奴机会,他们必定拖不起,只能放旗丁耕作、放牧,到时再拿京城岂非稳妥?” “这只是你的判断,你若是判断错了,我们争天下的成算便没了大半。” “你知道的,我的判断一向很准。” 唐节眉头一皱,想了良久,往旁边走了几步。 唐芊芊看了看周围的士卒,便跟了过去。 “七妹,你说的我明白,但这也是一个机会。不管背后指使的是谁,这一战明面上便是孙白谷偷袭我们……我们要抗外虏,楚廷却来了这么一手,这民心大义便在我们这边。我大军挟怒而下,一举可克楚京。” 唐芊芊道:“若是我们两败俱伤之际,建奴收拾了辽东局面,马上反扑又如何?奴酋诡计多端,不可不慎。” “瞻前顾后。”唐节嗤之以鼻,忽然又道:“或者是说……你有私心?” 唐芊芊一愣。 “你做这些,皆是楚朝那个怀远侯让你做的吧?你口口声声为了大瑞,私心里无非是为了趁那些小子的意。” …… “若是要如我的私心,我巴不得建奴不回援,免得我每时每刻牵肠挂肚。” ——唐芊芊心中这一句话却终是说不出来,只是想到王笑,忽然红了眼眶…… 盛京城。 布木布泰坐在珠帘后。 殿上一众诸王、大臣端坐着。 议过了事,代善已经明白庄妃的意思了。 ——不惜一切代价,稳住局势,让皇上安心打下楚京。 因为这关系到下一任帝王的位置。 …… 努尔哈赤定下的规矩是,非八旗旗主不能为汗,同时后金还有‘兄终弟及’的传统。 如此说来,多尔衮将是最合适的继任者。 事实上,多尔衮本就是努尔哈赤最喜欢的儿子…… 但如今,这里是皇太极的‘大清帝国’,而不是努尔哈赤的‘大金汗国’。 不论是不让八旗现有的平衡格局被打破,还是为了维护这辛苦建立起来的帝制,皇太极都不愿立多尔衮为继承人。 对于布木布泰而言,皇太极攻下楚京,对‘皇子继位’这件事是极有力的。 她要让他在临死前将大清朝皇帝的威望再推高一层。 …… “陛下雄才伟略,智勇天锡,兵谋无双,燕京可得。我等必守好门户,不为陛下拖累。” 唱过喏,诸王与大臣们转身离开大殿。 珠帘后,布木布泰拿假指甲缓缓在手背上轻划着,目露沉思。 济尔哈朗不在,她起用代善,将盛京城治理得很好。 入寇的楚骑也被压在盖州一地。 她还传信报给皇太极,让他安心攻略楚京。 ——呵,那个名叫‘王笑’的人做得再出色,也拦不住大清朝的脚步…… 下一刻,殿外忽有排山倒海的高呼声响起。 “吾皇万岁……” 布木布泰猛然站起,不可置信地抬头向殿外望去。 “怎么可能?他……怎么能回来……” ——这个皇帝,怎么可能在大局上输? 或者,他是已经拿下楚京了? 对……只有这一个可能…… 良久。 布木布泰站在那等了良久,却始终未见到那个肥胖的身影过来。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她张了张嘴,转头问道:“陛下他……人呢?” “禀庄妃娘娘,陛下去了……去了……关睢宫。” 外城的客栈中,羊倌望着远处行过的长长侍卫队伍,望着盛京城中的一片欢腾热烈,他整个人都呆住。 “怎么可能……他怎么能悄无声息的回来?” 关睢宫的废墟前,皇太极静静站在那里。 代善站在他身后,用老迈的声音道:“八弟,这……” “不必多说,朕已布置好一切。” 皇太极只开口说了一句。 没有人能体会他的愤怒。 但有人敢摧毁他一生挚爱、也挖掘他父母陵寝。 他回来,暂时放弃了雄图中原的伟业,那便要这一腔天子之怒渲泻出来…… ------------------------------------- 与此同时。 在遥远的英格兰,克伦威尔刚刚打败了保王党,将查理一世国王打下牢狱。他认为自己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政冶和军事领袖,并打算着手创立一个全新的共和国…… 在法国波旁王朝,八岁的路易十四坐在王位上,听着太后安娜缓缓说道:“我们和瑞典盟友将赢得这场快三十的宗教战争,瓜分日耳曼,你将会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国王……” 在瑞典,克里斯蒂娜女王向她的首相奥克森谢纳提出要结束宗教战争,遭到了她的首相大人反对:“女王陛下,您的父亲古斯塔夫大帝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军事统帅,他的遗辉将照耀我们赢得这场战争,您将成为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国王……” 此时,这些‘伟大的国王们’并不知道的是,在遥远的东方大陆,一个真正具有军事天才和政冶天才的皇帝,是如何在开辟天下。 这个名叫皇太极的人,已经当了九年的可汗、八年的皇帝,一手缔造出了一个当世势力最盛的帝国。 因他的蛮夷出身、因他烧杀抢掠的恶行,他后世的评述或许不能与‘北方雄狮’古斯塔夫相比,但他实打实是一个皇帝当中的天才。 这一战,他从容布置,辗转三千里河山,以一招简简单单的棋,轻易将棋盘四角稳稳压住。 这一天,秦成业陷入重围、王珍慌了手脚、唐节怒火攻心、王笑重伤奔走于山林之间…… 这些楚人拼尽全力才搏出的一线生机,在皇太极翻手之际,瞬间倾覆过来! “朕已布置好一切。” 他才真正是当今世上最强大的帝王…… 但, 旧时代总会过去,新时代总会开始…… “下马追!” 此时鳌拜并不知道,新时代的走向,正掌握在自己的刀下。 但他依然提着刀,盯着山林中那个时隐时陷的身影狂奔不止…… 第553章 巴图鲁 山林间不时有惊鸟飞起。 断后的八百楚军边战边撤,时不时便有人在箭矢下倒下去。 “白将军,侯爷是不是死了?” “闭嘴。” 白老虎躲在树干上避过箭雨,探头看了一眼,只见建奴兵马已追了上来。 “杀!” 楚兵们转过身,向追来的敌军迎上去。 他们虽没有了马,但也是关宁铁骑中的精锐,在以少敌多的情况下,竟是以死战的气势杀得冲在前面的汉旗军不得寸进。 鲜血陡然洒下,渗入厚厚的腐烂枯叶中。 白老虎大刀翻飞,使出浑身解数,勇猛非凡。 下一刻,一支利箭带着破风之声射来,只听那空气中颤抖的嗡嗡声,便知这一箭力道极大。 白老虎闪身想避,竟是一下没完全避过去,箭支狠狠穿过他的肩膀,借着余势将他身后一名楚兵射翻在地,摔了两步之远。 那箭上带着倒勾将白老虎肩膀剐出一片血肉,半条肩膀一片鲜血淋漓。他咬着牙不叫痛,连牙逢间都咬出血来。 “鳌拜,老子干了你亲娘!有种来跟老子单挑!” “土鳖蛋子不敢来跟老子打,巴你娘的图鲁……” 白老虎蹲巡捕营牢房这些年,什么样污言秽语的粗话没听过,此时单手持刀,一边拦杀追来的汉旗军,一边大吼痛骂不停。 他中气十足,竟是将别人的惨叫声都盖了下去,漫山遍野都是他的叫骂。 鳌拜声音更大。 “爷是你祖宗!” 这般大吼,仿佛要将树林间的枯叶都震下来。 两个隔着汉旗军的杀阵对骂,但鳌拜虽会说汉话,翻来覆去却只会骂这几句,竟是骂不过白老虎。 他不由大怒,提刀下马,亲自向白老虎扑去。 “老子巴了你娘的图鲁,拿你那死脑壳儿撒……” 白老虎骂得正凶,突然见汉旗军中奔出一条大汉,举刀要向自己劈下来。 “来了!弟兄们,围杀这野猪皮……” 话音未了,鳌拜的刀已斩了下来。 白老虎慌忙单手持刀去挡。 他高大强壮,鳌拜那两条大膀却堪比马腿粗,双手持刀斩下来,竟是劈山之势! “臭尼堪!去死!” “铛!” 一声重响,白老虎手中长刀断作两截,整个虎口都是血。 弃刀,闪身避过斩下来的刀。 “嘭” 鳌拜抬起一腿踹在白老虎腰上。这一条大汉便向后摔了老远,重重撞在大树上。 白老虎一大口血喷出来。 “兄弟们,拦住他们……保护侯爷……拦住……” 便有楚兵向鳌拜冲上来。 “巴你娘的图鲁!” 鳌拜长刀一扫,劈开冲上来的楚兵,势若疯魔。 接着他大步上前,手中长刀狠狠便送进白老虎心口! “臭尼堪,去死!” “拦住他们……” “去死!去死!” 鳌拜又是两刀扎下去。 白老虎想回过头看看,却再也转不过头。 …… “传令,不受降,也不许放跑一个。这些入寇的南蛮子全都得死!” “是!” “其他们,跟爷追……” 四千人偷袭兴京城,到现在仅余六百余人,护着秦山湖和王笑跑得飞快。 他们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还有人策马从官道那边包抄过来。 王笑早已经晕了过去,被秦山湖背在身上。 随着这样的奔逃,秦山湖的体力也不断在消耗。 他却也不敢将王笑交给别人背。 依现在这个战况情势,万一哪个亲卫为了活命,背着怀远侯一转头投降了建奴……也不是没有可能。 前面的山林间,光线明亮了一些。 “要出树林了!” 秦山湖知道这不是好事,出了山林,外面若是官道,建奴便可以策马来追,逃是逃不掉的。 但不出林子,也很快要被包围在这里。 没有犹豫,他喝道:“冲!” 有楚兵冲出山林…… 下一刻,迎面便是箭雨袭来,惨叫声一片。 “南蛮子在这里!”清军大喊道。 “前面还有伏兵!”楚军大喊。 “被包围了……” 秦山湖皱了皱眉,领人换了个方向跑去。 良久,他再往林外一看,只见一排排建奴骑兵散开阵列,也不急着攻。竟是将整片山林都包围了起来,一时竟算不出有多少人。 此刻秦山湖的选择并不多 ——突围?或者把侯爷藏起来? 显然都不是什么好主意。 已经被逼到死地了。 山林中追兵的吼叫声越来越近,山林外围兵张弓搭箭…… 秦山湖登时手心泛起一片冷汗,他将王笑在一棵大树下面放下来。 “侯爷,醒醒。” 王笑缓缓睁开眼。 秦山湖将形势说了,问道:“还请侯爷定夺。” 王笑伤重,连嘴唇都已发白,实在没有力气给他定夺。 他努力张了张嘴,道:“能和……你们……死在一起……我……很荣幸……” 到现在,三万关宁铁骑闯入清朝腹地这整个大战略的结果,他已经很满意了。 这楚朝,许许多多人用尽毕生之力为其续命了一两年。他王笑,亦有荣幸与这时代的人一起,再为家国续命一两年。 他并非多爱楚朝这个腐朽的社稷,也并非多恨清朝这个早晚也要腐朽的社稷。 最开始,只是想保护一些人。 但如果人力有时尽、天意命难为,历史的滚滚洪流挡不住,个人在时代面前只是螳臂当车,他拼命全力了也只能让一些人多过几天好日子,那终归也已经拼命全力了。 “我真的……很荣幸。” 伤重的少年抬头如是说了一句。 六百余士卒纷纷抱拳大喝道:“与侯爷一起战死,我等亦是荣幸!” 一开始,他们喊得并不齐,喊了三遍之后才整齐起来。 有些滚烫的东西似乎烧在王笑心里。 他想告诉他们——“我看错你们了,你们不是像我以为的那样没有信念,你们全都足够英雄。” 他没有力气说出来,只是看着他们…… “杀奴!” 陡然间,林中杀气冲天。 鳌拜终于追上来了。 他昂然站在那里,看着楚军和清军的厮杀。 楚军的顽抗让他感到愤怒。 但他并不着急。 他在等包围圈慢慢合拢,凭巨大的兵力优势轻易便可以将这些人踩死。 这小战役到这里基本已经结束了。 鳌拜松了一口气,目光透过人群望向楚军中那个倚在树干上的少年。 王笑也在看鳌拜,眼神中带着轻蔑。 然后,他慢慢抬起手,勾了勾手指。 没有一句话,就一个动作,一个眼神。 鳌拜莫名地便勃然大怒! 他提刀,向王笑走去。 他要亲自砍掉这个南蛮子的人头。 “保护侯爷!” 楚兵围上来,鳌拜挥刀,斩过一片鲜血淋漓。 血雨落下,他看向王笑,只见对方眼神中闪过一丝讥讽…… “砰!” 鳌拜迅速躲了一下,子弹打在他肩甲上,爆起一团血肉模糊。 “死吧!”网首发 大刀猛然朝王笑斩下! …… “铛!” 突然,一把长柄大刀从天而降,直直向鳌拜激射而来,鳌拜拨刀挡了一下,火花四溅。 王笑只觉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他睁开眼看去,不由愣了愣。 他眼前出现了一张脸,却赫然是一个——恶鬼…… 第554章 鬼面具 这是一棵赤松,枝繁叶茂。 树梢上,王笑看着眼前的恶鬼面具,一瞬间想到了很多。 ——是我已经死了?还是失血过多出现了幻觉? 该是死了吧,又穿越到和小竺去劫刑部大牢的时候了吗?或者在卢龙卫那天,因别人送来一个日本女子,她又戴这个面具来吓自己。 真是个奇怪的小丫头…… 但穿越重来又能如何,自己也没有能力做到更好了。 连个金手指也没有,差评。 …… 下一刻,那幅恶鬼面具后面的秦小竺哼了一声,似乎有些抱不动他。 听着大树下的杀喊声,王笑回过神,问道:“你……怎么……来了?” “你不知道我的绝技吗?”秦小竺道,“我飞上来的啊。” 王笑便想到白义章银子那次,秦小竺如燕一般飞过天空。 可惜,猪八戒不在了…… 秦山湖被一群清兵围住。 他身边的楚兵越来越少。 依他的身手,如果想独自突围,也并非没有一线生机。 但他不想逃。 眼见鳌拜一刀向王笑劈下,他毫不犹豫便掷出了自己手中的武器,为王笑挡下这致命的一刀。 接着便见树冠上窜出一个鬼面人,一把将王笑提到树上。 “小竺?” 秦山湖微微一恍神的功夫,差点让一个清兵抹了他的脖子。 他没了武器,在战阵中便有些艰难起来,拼着挨了一刀,反手夺过一把单刀。 这单刀对他而言太轻,并不顺手,秦山湖便又掷向鳌拜。 接着他快步冲过去,捡起自己的大刀又向鳌拜劈下。 鳌拜正想向树上爬,一个跟斗便翻了回来,大脚踹在秦山湖背上,竟是将他踢得吐血。 秦山湖没想到这个跟狗熊一样的汉子能这么灵活,挨了一腿便是一个踉跄,摔在树干上。 他心知不敌,便存了死志,只打算在死前将这棵大树守住。 既已到绝境,唯死而已! 下一刻,林外有厮杀声传来。 马匹悲鸣…… “拦住他们!” “快放箭!” 清军疯狂的叫嚷声响起。 “杀啊……” 马嘶刀鸣间,秦山湖似乎听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洪亮而威严,就好像自己年少时听到的……大哥的声音。 “童老五,领一千人到林中支援!” “是!” “其他人,冲乱建奴阵线!” “是……” 秦山湖愣在那里。 他不可置议地张了张嘴。 “大……大哥?” 鳌拜已杀红了眼。 但凡有楚兵想要拦他,便被他一刀劈开。 在他身后,清兵已向这边汇聚过来。 直觉告诉他,那个被自己一箭射成重伤的小兔崽子就是这次入寇的罪魁祸首。 绝不能让他逃了。 “放箭!” 鳌拜一指树梢,箭雨便向那上面袭去。 下一刻,一队骑兵冲入林中,当先一匹大马冲着他便撞上来! 鳌拜大吼一声,竟是凛然不惧,提起刀便向马头斩过去…… 楚军皆是一惊。 ——疯子! 马上的骑士手中长刀亦是刺过来,借着马速和自身的力道,势若奔雷,直指鳌拜。 “啊!” 双方都在大吼。 “嘭!” 一声巨响,带着热气的马血激射开来,漫天血雨扬扬洒洒…… 硕大的马头掉在地上。 马躯带着惯性向前冲去,轰然撞在树干上。 那马上的骑士浑身湿透,一片殷红淋漓,身子撞在自己的刀柄上,竟已被刺了个透。 战场似乎凝固了一下。 所有人都呆住。 接着,清军中响起巨大的欢呼。 “巴图鲁!巴图鲁!” “……” 童老五大怒,趁着这一瞬间,纵马狠狠撞在鳌拜身上。 接着手上大刀劈下。 “铛!” 火星飞溅。 “嘭!” 又是一声巨响。 鳌拜终于飞了出去,溅起一片枯叶。 童老五却也不好受,他跨下战马的头骨撞在铁甲上,血流不止,长嘶了一声便跪倒在地。 那边鳌拜却已爬了起来…… “不要恋战!快走!” “四将军!上马……” 树梢上,秦小竺瞄见童老五队伍中间带了一批空马,抱着王笑便跃下去。 “吁” “走!” “快!建奴越来越多了,别让他们合围……”更新最快的网 天空中有苍鹰飞过。 俯瞰望去,便能见到清军对这片山林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像是一个大布袋,人数虽多,战力却不集中。 而四千楚骑便像一把匕首捅开这个布袋,从中捞出了一点东西,接着从破洞中突破出去。留下一地的尸首…… 鳌拜冲出山林,望着他们逃窜的方向破口大骂。 “哪里来的人?都跟爷追!” 他拉下一个骑马的清兵,翻身上马,一马当先便向楚军追去…… 两拨人马在山路间飞奔,双方都不惜马力。 马蹄不停飞扬,时不时有战马哀鸣一声,力竭倒在地上。马上的骑士还没来得及站起,便被追上来的清兵一刀砍倒…… 也有骑士跑着跑着,突然被箭矢射中,栽下马来,空马哀鸣一声,调头跑入一边的山林…… “追上他们!”鳌拜大喊着。 日头缓缓西落,洒下一地金黄。 前方,是一条断崖,崖上架着一段铁锁木桥…… 鳌拜望眼看去,知道这是敌人预先留好的退路。 “提速!不能让他们跑了!” 楚骑已开始过桥。 四千多人的行进速度便慢了下来。 鳌拜看准时机,一挥手便喝道:“冲锋!” “杀!” 却见前方的楚骑中分出五百人来,转身迎向清兵阵列。 “杀……” 双方兵马轰然撞在一起。 鳌拜目光看去,只见这批楚军个个都是上了岁数的老兵。眼神凶悍,却也带着老态。 “冲破他们!别让他们过桥……” 破风声中,一个老兵的大刀已向鳌拜劈下来。 鳌拜冷哼一声,打心眼里觉得这刀速太慢,随手便挥刀要斩落这个老兵。 下一刻,出乎他意料的是,那老兵竟是避也不避,硬生生接了这一刀! “噗”的一声,鳌拜的长刀劈进对方体内,刨开半片身躯。 那老兵一声痛叫,竟是一手死死握住鳌拜的刀柄,另一手刀势一变,陡然狠狠劈下来! “老狗!” 鳌拜这一惊非同小可。迅速丢刀,向后避了避。 “呼”的一声,那老兵一刀劈空,整个人栽下马来,再无声息。 接着,又有人向鳌拜冲来,竟又是类似这样不要命的打法。 纵使鳌拜凶猛非常,却也不愿与这些人厮杀,策马退入战阵,指挥汉军旗去围杀这些人。 随着五百老兵一个一个死去,那边楚骑大部竟已络绎过了铁锁横桥。 鳌拜大怒,指挥亲卫冲上桥与楚骑厮杀。不时有人掉落深崖,惨叫声在山崖间回荡开来。 他自己却不追过去,只在崖边怒吼,声音响彻峡谷。 “追上去!一个都不许逃!” 下一刻,桥上的楚兵竟也不再逃,回过头看向清兵,眼中俱是杀意与嘲讽。 “爷爷们便拿这条老命,换你们这些狗东西的命!” 鳌拜眼睛一眯…… 下一刻,轰然一声巨响,爆炸声中,整条铁锁桥断开来。 桥上楚军与清军纷纷向山崖下掉落下去,如饺子锅一般。 鳌拜只觉怒火冲上火顶,似要将那条辫子都烧着。 他忿然砍下一个楚军尸体的头颅,狠狠摔在地上…… “爷就知道!爷就知道!” “看到这破桥,爷就知道你们要这样,狡猾的狗东西!该死的南蛮子!” “该死!” “绕过去追!不许让他们跑了……” 第555章 好对付 月光下,有兵士趴在山顶的石头上警戒。 董济和在给王笑清理了伤口。 烧烫的匕首小心翼翼将烂掉的皮肉和沾着的泥土一点一点刮下来……更新最快的网 王笑身子一颤,惊醒过来,额头上冷汗不停流下。 却有一双手抚在他额头上,秦小竺轻声道:“一会就不疼了……” 秦小竺显然是骗人的,等董济和敷上药,王笑依然疼得更厉害。 “侯爷伤了肺叶,往后得注意调养了。切忌受凉,少吹些风……” 王笑咳了几下,道了谢。 “董先生还懂医术?” “略懂一点。” 这时代的文人不仅会文章诗赋,书法、乐器、歌舞、茶道、医术等各式各样的东西大多也精通,王笑便也不吃惊。 一句话起了头,董济和便将锦州城内发生的事与王笑说了。 待讲到秦守仁之事,董济和沉默了一下,打算轻描淡写地带过。 秦山海却是转头看向秦山湖。 “四弟。”秦山海道:“大哥该给你跪下的……” 他没有腿,此时坐在地上,身子动了一下,显然是跪不下来的。 不等秦山湖说话,秦山海便将锦州城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又道:“我已杀了秦守仁,但五弟与七弟丧子之痛,皆因我往日对那孽障疏于管教……” 秦山湖想到秦玄恭、秦玄彪这两个侄子,又想到在辽阳城战死的秦山泊,想到还整天大大咧咧的秦山渠,他蓦然便红了眼。 便听秦山海道:“等诸事了结,我若还活着,卸了这条胳膊给你们赔罪。” 他语气极是平淡,没带任何情绪,只有坚定。 秦山湖目光一凝,看着兄长仅剩的一支胳膊,猛然便落下泪来。 “大哥,你不必……” 王笑看着这一幕,心中亦是千头万绪。 这一个偌大的秦家,子弟中有人为国战死,有人叛国投敌,有人英雄盖世,也有人行差踏错……终究是这乱世压下来,每个人每个家族的命运各自沉浮。 “我们只能歇一个时辰。别的话不必多说,且议接下来如何。” 秦山海打断秦山湖,说了一句后,目光已看向王笑。 王笑却是先问道:“你们为何正好能来救我?” 他想说的其实还有很多,比如,不该为了救自己一人这条命牺牲那么多人…… 但事已至此,多谈无益,他现在想了解的是秦山海的战略意图。 董济和便道:“我们在铁岭、开源、抚顺一带破坏,却一直没敢攻大城,担心引起建奴大军来剿,但大将军想做一场大的。” 王笑问道:“你们本打算取兴京城?” “不错。”董济和点点头,缓缓道:“我们假意攻科尔沁,暗地里却潜行至此。五日前,大将军便安排了十五人进城,本准备今夜偷城门……没想到侯爷与我们想到一处。更没想到,奴酋竟是悄无声音地回来了。” 王笑道:“看来秦大将军与皇太极都是用兵老道。引而不发,一旦发动却如强弩之势,又如苍鹰扑兔,短促有力,快、准、狠。这次,我算是学到了……” 秦山海盯着王笑看了两眼,道:“侯爷虽是初涉阵仗,却极有用兵天赋。” 王笑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 秦小竺道:“我们本来埋伏在启运山后面,你炸了永陵,我们吓了一跳。等探查清楚了,我们便打算来帮你,没想到便看到建奴兵马……”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董济和板着脸便教训了她一句,又向王笑道:“小丫头性子急,担心你出事,一个人就钻到林子里找,拦也拦不住,回头必然被大将军拿军法教训。” 他虽是不满的语气,这话实际却是有意要将这些事告诉王笑。 王笑想到今日险境,再想到秦小竺这份深情,心中感动难言,再看秦小竺的目光便愈发有些不同。 秦小竺却依然是那幅不以为然的样子,微仰着头,似有些得意,又有些不忿。 “我可是救了王笑啊,嘿嘿。” 王笑好不容意才将目光从她脸上收回来,问道:“我们接下来如何做,大将军与董先生可有定计?” 董济和道:“侯爷正好猜一猜。” “若让我猜,董先生的打算应该是……调头奇袭兴京城。” 董济和与秦山海对视了一眼。 “不错,我们这些老朽死便是死。临死前也该重挫一下建奴的威风。另者,我们现在这个处境,还敢再回头打兴京,建奴必定想不到。” 秦山湖眼睛一亮,觉得这主意不错。 董济和见王笑不语,便道:“论起来,这种兵行险招的方法老夫还是和侯你学的。侯爷觉得如何?” 没想到王笑却是摇了摇头,道:“我能想到,皇太极必也能料到,叮嘱过鳌拜注意兴京城防御,不好攻。另外,鳌拜追得急,我们就算能摆脱他,顶多也只能得半日功夫。到时如果城没攻下,鳌拜追上来,我们便是两面受敌,再无幸理。” 秦山海点点头,道:“不错。所以我打算将你们送走……秦山湖,你领一批人,带着侯爷和小竺向北走。” “我不走!” “不走也得走。” 秦山海虽不像以前那样一开口就是‘言出为军令’,秦山湖却还是下意识服从他,便不敢再顶嘴。 王笑却是忽然道:“我倒是有个打算……咳……大将军不妨听我一言?” 见王笑脸色不太好,秦小竺倒是难得有些贤惠地扶着他。 王笑调整了一下坐姿,接着道:“鳌拜这个人,我算是有些了解。今日观他做派,确实是个好对付的……” 秦山湖一愣。 ——那野猪皮那么能打,好对付? “这些日子,我观察建奴打仗,有几个特点……他们往往先让汉旗军降兵先冲锋,等我们和他们打到力竭,真奴才会押上来收拾战场。由此造成建奴不可敌的印象。但事实上,建奴也会败,他们也就那么多人。要打破这个‘印象’,鳌拜是个很好的切入点。” 董济和道:“但鳌拜凶猛,有‘满州第一巴图鲁’之号,岂是易与之辈?” 王笑讥笑了一下,道:“别的我不知道,但这家伙肯定没看过《三国演义》,不妨随便搬一招来对付他……” 围坐的几人愣了愣,皆有些一头雾水。 “为何说他没看过?” 王笑不答。 ——鳌拜若看过《三国演义》,就不该一天到晚跑到康熙跟前晃悠。看曹操是怎么做的?人家曹操就从不单独朝见汉献帝,根本就不给汉献帝一丁点闭门杀自己的机会。因为他亲眼看到大将军何进跑到皇宫里,被十常侍给弄死了…… 他也不回答诸人,只是细细安排起来…… 好一会儿,商议妥当,这支不到四千人的队伍便重新上马,在清兵的追击下向北方逃去。 因王笑伤重,秦小竺便非要让他在自己的马上坐着。 又怕他伤口被颠破,她便抱着他,时不时凑在他耳边柔声问道:“你痛不痛?要不要我慢一些?” 王笑:“……” 第556章 滚马岭 群山纵横。 近四千楚军狂奔之止,身后追兵浩浩荡荡…… 而鳌拜之所以会来,因为皇太极算到了。 王笑虽一路隐匿行迹,但战略目的就只有那一个。被看透了,一切便有迹可循。 当然,谁也无法完全确定王笑一定会去兴京城。皇太极让鳌拜来,一是以防万一、二是顺手收拾了北面那支四千人的楚骑。 鳌拜领了差事,先以奔雷之势几乎全歼了王笑那四千人,没想到竟还是逃了罪魁祸首。 他当然也懊恼,当然也气愤。 但另一方面他又认为——也好,正好那群老东西也撞上来,一起收拾了,省得爷到处跑。 总而言之,满州‘第一巴图鲁’的骄傲不能丢。 …… 鳌拜这次足足带了两万人来围,‘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但对于清军而言,用五倍之众围敌,算是极重视王笑这个小畜生了。 两万人中,镶黄旗真奴只有两千,其余皆是汉旗军。共骑兵五千,其余皆是步卒。 兵力上虽已是极大的优势,但相比辽阳之战并不算多。毕竟秦成业大军确实在盖州一带,王笑会偷袭兴京城只是猜测。 再说了,鳌拜又不姓爱新觉罗…… 楚骑突围而出,鳌拜领兵追击,一夜之后,五千骑兵便将身后的步卒甩得老远…… 这一夜倒也发生过几场小战斗。 清军几次追上楚军,每次汉旗军迎上去便遭到楚军的激烈抵抗,但鳌拜一下令让镶黄旗精锐上去,楚骑便迅速抽离战场,逃得飞快。 到这时候,被杀得晕头转向的汉旗军往往又挡在镶黄旗面前,碍事得很。 如此几次,鳌拜怒气上来,便将这群废物调到后面,亲自领着旗兵精锐追在前面…… 太阳渐渐从山间升起。 远处,大顶子山沐浴在朝阳间。 有早起的山民扯着嗓子喊着山歌。 “大顶子山哟高又高,赫哲人在这里打獐狍哟……” 只唱了一句,那山民似被山脚下滚滚奔来的军阵吓到,声音戛然而止。 有几个人在山间的石堆里坐下。 王笑眯了眯眼,向董济和问道:“他们唱什么?” 董济和手里正拿着一个长筒望远镜摆弄,很有些爱惜的样子。这是出锦州时他从秦成业屋里拿的。 待董济和说将那山歌翻译了,王笑便又问道:“赫哲人?” 秦小竺道:“赫哲人也是建奴呗。” “赫哲人并非完全是女真人。唐时,赫哲先民属黑水靺鞨,归勃利州管辖。一直到金代才被归入女真,我楚朝开国后其部归属奴儿干都指挥使司,朝臣不知边事,将其划为‘野人女真’,赫哲族却未完全视自己为女真人。” 话到这里,董济和语气中带上些嘲讽,又道:“老奴与奴酋为了统一女真诸部,先后十七次对赫哲族用兵,掠其人口充入八旗,说的却是‘尔之先世,本皆我一国之人,载籍甚明,尔等向未之知,是以甘以自外’,可笑。” 王笑便很给面子的轻轻笑了一下。 “这句话得记一下……咳咳……往后有朝一日,我们对建奴用兵。也该如此说一句‘尔之先世,本皆我一国之人’为何‘甘以自外’?” “对建奴用兵?”董济和长叹一声:“若能活下去再说吧。” 王笑倚在山石,沉吟道:“我这些日子也慢慢看明白了,这清朝并非没有矛盾,甚至矛盾比我们楚朝还要激烈、严重。能在内忧外困的局面下,将一国之势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皇太极确系能手……” “鳌拜来了。” 几人目光从山上望去,只见远处烟尘飞扬…… “是跑在前面吗?” “还看不清……” 王笑有些嫌弃道:“我就说你这个手里这老古董不太行。” 董济和却是捧着那望远镜,眯着老眼瞧得入神。 过了一会,只见五千人的大军阵前,一员大将盔甲鲜亮,在朝阳照耀下金光麟麟,仿佛天神奔来…… 大顶子山附近有好几条山道。 往西是八道沟、六道沟……往北有一道山岭名为‘滚马岭’,滚马岭东面是太阳沟,西面则是死人沟。 鳌拜追到这里,便见前面的楚骑不停分散开,时不时便分出几百人往小道里跑去。 因担心逃了王笑,他只好分兵去追。自己则缀着楚军的大队向死人沟方向追去。 山下烟尘滚滚。 山上,秦小竺有些讥嘲地笑了一下。 “那蠢材跑过去了。我们要是想逃,躲在这里,他找都找不到。” 董济和摇了摇头,道:“若真只是躲着,等他击溃我们的兵马,自然会派人搜山。万不可轻视敌手……” 王笑点点头,眯眼望了一会,等山下清军过去,飞快吩咐道:“过去了!速传消息给秦大将军!” “是!” 片刻之后,大顶子山上一杆红色小旗挥动了一下…… 远处,秦山海抬着头,嘴里默数了几下。 “秦山湖!你领八百人往东,一柱香之后调头!” “是……” 于是等楚军奔至滚马岭,突然分出八百骑向太阳沟方向奔去。 而楚骑主力仅余两千人,毫不犹豫策马冲进死人沟…… “该死!” 鳌拜狠狠咒骂了一句。 “穆里玛,你领一千人追,拖住他们!” “是……” “其他人,随爷追!” “统领,这地势……恐怕有诈。” “不可走了贼首!”鳌拜大喝一声。 但下一刻,他目光一沉,环顾了四下一眼。 分兵到现在,他自己也仅剩两千余骑兵在身边,前方却是一条狭长的山谷…… 再自恃甚高、再悍不畏死,因有多年带领打仗的经验,鳌拜自也有几分提防。 “前军变后军,汉旗军先行!” 追击的清军便停了下来,在死人沟前调整在阵型。 与楚军的距离也被拉开…… 远处的高山上,董济和面色一沉。 “快!通知大将军……” 王笑的脸色也郑重起来,他不需要董济和那个破望远镜也能望到清军的动作。 鳌拜竟比自己想像中还多那么一点脑子…… “居然不上钩。” ——当我不如康熙吗? 王笑挣扎着便要站起来。 秦小竺便上前扶着他,问道:“怎么办?” “无妨。”王笑道:“今天我必要取他狗命,以奠祭白老虎和三千六百同袍。” “好!” “我们下山……” 昨夜—— “便说《三国演义》第七回……孙坚追刘表部下入岘山,忽然一声锣响,山上石子乱下,林中乱箭齐发。坚体中石、箭,脑浆迸流,人马皆死……大家认为,鳌拜比孙坚如何?” “野猪皮岂可与东吴武烈皇帝相提并论?” 王笑眼中便现出杀意来,冷笑中带着些调侃,道:“吾夜观天象,见一将星欲坠。以分野度之,当应在鳌拜……” 死人沟。 “大将军!奴贼没有当先追来……” 秦山海面沉如铁,喝道:“继续依计行事!” “是……” “弟兄们,我知道你们累了,马也累了,但击败建奴就在眼前!万莫懈怠!” “我等不累!击败建奴!” “好,这一战能不能胜,便看你们的马术了。全军提速,不必爱惜马力……” “喏!我等是骑兵!” “四将军,奴贼没有当先追大将军。” 秦山湖回头看了一眼,喝道:“继续依计行事,提速!” 与此同时,大顶子山周围,童老五、刘栓子这些老兵一个个都收到山上的旗令。 “加快速度!准备围攻……” 鳌拜追进了死人沟。 他前方是两千多人的汉军旗,身边是五百余人的镶黄旗精锐。 这样的布置,南蛮子就算在山谷内埋伏也必不能伤清军根本。 只是追击的速度又慢了下来。更新最快的网 但无妨,出了死人沟,再提速追上去便是。 “死人沟,这名字真不吉利。”鳌拜如是想到。 忽然,厮杀声忽然响起…… “杀!” 山崖上,一颗巨石晃动了一下,滚滚而来,轰然砸落在汉军旗与镶黄旗之间! 仿佛天崩地列。 “啊……” “有埋伏!” “放箭!” 山下有箭雨袭落。 山涧中,清军的箭雨也向山上袭去。 “他们人不多!汉旗军继续向前追!别让南蛮子跑了!” 鳌拜勃然大怒。 若是此时他冲在前面,怕是这一场埋伏便要将他和大军隔开,前方的楚军便要调头斩杀他。 ——狗南蛮,竟妄想对付爷爷,异想天开! 怒虽怒,他并不慌张,指挥汉军追击,又让镶黄旗精锐向山上攻去。 下过命令,他张弓搭箭,一支利箭激射而上,山林间一个楚军应声而倒! “凭你们就要杀爷爷?!来啊!” 一声大吼,声震山林。 镶黄旗精锐再次欢呼起来。 “巴图鲁!巴图鲁……” “搬开石头,追!别让南蛮子跑了。” 与此同时,穆里玛领一千人追着秦山湖的八百人狂奔不止。 穆里玛是鳌拜的弟弟,镶黄旗,世袭牛录章京,授一等侍卫。 他今日如果运气好,前方的八百人里藏着南蛮子的首领王笑,追上了便是一桩大功。 当然,一千人要全歼八百人也不易,但只要追上了,将这些人拖住,自会有大军来围。 下一刻,前方的八百楚军忽然减速下来,接着纷纷调头。 穆里玛眼睛一眯——他们要做什么?想留人断后,让贼首逃跑? “冲锋!冲破他们!”穆里玛大喝道。 “杀!”秦山湖大喝道。 八百楚军扯过缰绳,便迎着一千人冲过去。 马蹄踏在地上。 “咚、咚、咚……” “放箭!” “开铳!” 血雨爆开来,许多人惨叫着摔下马。 两方人轰然撞在一起。 “狗南蛮,敢与爷打硬仗?!” “杀……” 穆里玛举刀不停猛喝,勒令兵士向前冲杀。 一千清兵对八百楚兵,这一战他有必胜的把握。 所有人奔了几乎一天一夜,都到了体力的极限。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战之后,这场追逃便要结束…… “大清万胜!” “杀!” 忽然,有杀喊声从身后响起。 穆里玛回头看去,只见五百楚骑竟是从后方的一条小小的山涧里奔出来…… “哪里来的人?!镶黄旗战士听令!拦住他们!” …… 山顶山上,董济和手中的望远镜扫去。只见一条条山涧中,数百人的小股楚骑绕过一座座山,如流水般向滚马岭汇集过去。 他们身后,清军还在穷追不舍,他们却不再转头看上一眼。 …… 越来越越多的小股骑兵显出身影。 穆里玛还在大吼:“拦住他们!打败这群南蛮子!” “不要慌!我们的人都在追他们……” 下一刻,又是马蹄声如雷响起。 滚马岭以北,一支两千人的楚骑绕过山岭,现出它的身影。 穆里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不可能!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他们怎么还敢回头?!” “大将军来了!”楚骑一阵欢呼, “杀!” …… 秦山海面色如铁。 他被绑在战士的背上,用仅用的一只手举着一面大旗。 楚字大旗迎风招展。 三千余楚军汇聚在了一起…… 这一天,他们分散开来,绕过一座座辽东的山峦,又汇在一起,如百河汇海,终成奔腾之势! 整个战场上,清军人数多。但这一刻,滚马岭边,楚军面对一千清军,形成了绝对的优势。 哪怕这优势只有半刻钟的时间,已足够击溃穆里玛。 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 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 “杀!”秦山海大吼道。 “杀!”秦山湖大吼道。 童老五、刘栓子纷纷大吼,四方八方攻向穆里玛的阵列。 势如彍弩,节如发机! …… “守住!”穆里玛大吼着。 “守住,我们的人马上要到了!” 下一刻,秦山湖纵马奔来,楚骑如箭般破开汉军旗的阵形,直冲穆里玛。 “去死!” 秦山湖大刀斩下,一颗人头滚滚而下。 远处,追击而来的清军们猛然瞪大了眼,只见穆里玛麾下的一千人在三千多人的冲击下,瞬间溃散开来,迎着这边的阵列逃过来…… “快!快让开,别让他们冲散……” 三千余楚军却并不追击他们,而是径直调头冲进死人沟。 “巴图鲁!巴图鲁……” 死人沟里,镶黄旗精锐还在大喊。 下一刻,鳌拜猛然转过头…… 第557章 杀鳌拜 王笑在秦小竺的搀扶下向山下走去。 兴京城外中了一箭之后,他对兵法的领略已完全不同。 他已不再纠结与用兵常法还是用兵变法。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常法与变法只在运用之间。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他不是孙白谷那样投笔从戎的儒将,也不是秦成业那样武力超群的战将。只是将上千上万人当作自己的武器。 今天,他要用这把武器杀鳌拜。 他要用满州第一巴图鲁的人头在所有清兵心上重重的敲一下。把女真人无敌于天下的神话打成碎片…… “杀鳌拜!” 楚军嘶吼着冲进死人沟。 鳌拜转过头,提起手中的长刀吼道:“来啊!” 双方箭雨对射、火铳对击。 血肉纷飞。 此时鳌拜身边只有五百余镶黄旗精锐,楚军却有三千余人。 外面的清军正在迅速的合围过来,楚军最多只有两柱香的时间,他们要用这点时间击杀鳌拜。 这场战的胜负,便在此一博。 箭雨过后,两支人马越来越近…… 秦山湖一马当先,迎着鳌拜便冲上去。 “狗奴,去死!” 巨大的怒意涌上秦山湖的胸腔。 往兴京城潜行的这些日子以来,他与白老虎以及四千兵卒同吃同睡,一起骂粗,一起谈论娘们,一起畅想往后的功勋……随着鳌拜突然出现,这一切轰然破碎。 现在,他要剁碎这个狗奴! 一刀挟怒,轰然斩下! “铛!” 两柄长刀相交,火花飞溅如流星。 镶黄旗精锐冲上来,长刀猛然向秦山湖刺过去。 童老五率人顶上去,长刀迎着镶黄旗砍下去…… 秦山海被绑在亲卫背上,不停大吼道:“杀了他!” 他心头热血涌上来,如铁一般面容终于动容,恨不得亲自冲阵……如果他还手脚健全的话。 “杀鳌拜!” 越来越多的人向鳌拜冲上去。 时间一点点过去,随着惨叫声迭起,镶黄旗精锐越来越少。 …… 又是十数柄长刀再次向鳌拜劈下来,他举刀挡了一下,电光火石间便回刀劈向秦山湖。 秦山湖来不及收刀,仰身避了一下,胸甲被余势劈裂,只觉一阵巨痛。 “狗奴!”因打不过对方,他不由恨恨骂了一句。 “斩他马腿!”童老五大喝道。 便有几个楚军翻身下马,就地一滚,提刀便要砍鳌拜的马腿。 “吁” 骏马长嘶,扬起前蹄便狠狠踏下去。 “狗南蛮,死!” 后面的刘栓子大怒,再次欺身上去与秦山湖、童老五共围鳌拜。 鳌拜竟是不避,直接向他迎上来,长刀猛然劈下。 刘栓子一声惨叫,半条胳膊便落在地上。 楚军中一声惊呼,那边鳌拜拨马便走,向后退去…… “莫走了狗奴!” 秦山湖大怒,捡起地上的弓,嗖的一箭射去,正中鳌拜跨下战马。 这一箭亦是势如奔雷,那战马悲嘶一声,带着惯性向前扑去。 秦山湖再次搭箭,瞄着鳌拜后心又是一箭。 下一刻,鳌拜高高跃起,跳上挡在山涧中那块大石…… 山上,董济和眉头愈发深锁。 “快!传信大将军,清军已围上来……” 山上又是红旗挥动。 死人沟外,清军收拢溃军,重整列阵,轰然向山谷中的楚军冲上去。 秦山海吼道:“秦山湖,速杀狗奴!后方将士听令,堵住山谷!” “杀……” 而山谷另一侧,追在前面的汉旗军已调转马头,向这边冲来,誓要接应鳌拜。 时间耗尽,鳌拜未死,胜利的天平陡然又倾斜过来…… 童老五大急,纵马过去跃上那块巨石,扬刀便砍。 “去死吧!” 鳌拜正要走,回身大力一脚便将他踹飞出去。 “砰、砰……” 楚军中有人开铳。 鳌拜见他们点燃火绳便有准备,飞快卧倒在地。 马蹄声愈来愈近,山谷中汉旗军的军阵已山眼可见。 “哈哈哈……” 鳌拜大笑起来。 哈,狗南蛮也想留住爷爷…… 下一刻,他眼前的天空忽然暗下来。 鳌拜抬头看去,只见又是许多大石从天而落…… “嘭!” “啊!” 鳌拜疯狂痛叫一声,额头上的血管几乎都要爆开。 他转头看去,只见自己半个身子都被压成烂泥…… 红色的视线中,又有几楚兵跃上巨石…… 秦山湖扬刀,劈下。 “铛” 竟又被鳌拜扬刀挡了一下。 但这次,这个熊一样强壮的大汉终于没有了力气,挡了这一刀,他手中的长刀也掉落下来。 鳌拜伸出手,还想去摸自己的刀…… 秦山湖再次扬刀劈下。 “啊!” 痛叫声划破天际,远处的汉旗军似乎被吓得停了一下。 鳌拜状若疯癫,疯狂挥舞着自己的残肢,却是没办法将自己从落石下拨出来。 秦山湖又是一刀劈下,将他另一条胳膊也卸下来……网首发 “巴图鲁?老子巴你娘的图鲁!” 回应他的只有撕心裂肺得惨叫。 秦山湖心中恨意未消,踩着鳌拜的断臂处,又将他耳朵割下来。 “别玩了。”有人道。 秦山湖转头看去,只见王笑在秦小竺的搀扶下从山上走下来。 “侯爷,他杀了我们那么多弟兄,还有白老虎……” “我知道。”王笑道。 他说着,眼睛扫视了一下战场。 目光所见之处,每一个将士都是英勇之人。 童老五、刘栓子……这里每一个老卒都是好样的。 但再多的英勇之士,那个会骂自己小崽子的白老虎终是回不来;那个赚够了钱,却还要去杀人越货,用来救济同袍家眷的盗贼白老虎最终还是回不来…… 中箭之后直到现在,在松了一口气之后,王笑才突然感到巨大的伤感。 “睡惯了天牢房牢,老子哪里睡不得?”脑海中似乎有人说一句。 王笑仰了仰头,也不去看鳌拜,只是冷冷道:“别玩了,把他的头砍下来。” “是,侯爷。” 秦山湖大刀挥落! “哈哈哈!你们的满州第一巴图鲁人头在此!” …… “满州第一巴图鲁人头在此!” 一杆楚字大旗高高扬起,旗尖上,一颗头颅怒目圆睁,仿佛随时要活过来择人而噬。 秦山海用仅剩的一只手扬着这一杆旗,仿佛手里握着的是他的第二次生命。 “追击!不准让他们形成阵形……” “追击建奴!” “鳌拜人头在此!” …… 一万五千清军汉旗步卒正沿着鳌拜追击的方向急行军。 远远的,忽有马蹄声响起。 “是镶黄旗,必是统领大人击败楚寇了!” 清军中响起欢呼。 下一刻,狂奔而来的镶黄旗骑士们大吼起来。 “快让开!” “快逃啊……” 镶黄旗溃兵中有人向两侧逃去,有人来不及调头,便毫不犹豫扬刀将挡在前面的同袍劈开,个个如疯了一般…… “让开!” 嘶吼声中,马蹄如雷滚滚而来,清军目光望去,只见远处楚旗招展,声势震天。 “鳌拜已死!” “鳌拜已死……” 大吼声响彻山岭。 随着一片人仰马翻,恐惧迅速蔓延开来。 往日鳌拜有多凶猛,这一刻清军的恐惧便有多深。 前方的人喊着:“统领大人死了?!” 后方的人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受到蔓延而来的恐惧和慌张。 他们本就是降兵,打胜战可以,却不是能在败局中拼命博杀之人。 大溃散在一瞬间爆发开来…… 失了主帅的近两万人在三千余人的追杀下慌慌张地逃着,拼命迈着自己的双腿,用刀砍死前方逃得慢的同袍…… 这些降兵在楚朝时便颇有溃逃的经验,却从未想过在投降大清之后,竟还会再次面临这样的处境。 但这一次,是楚军在后面追赶。 刀锋无情,收割无数生命…… 这一战,对王笑、秦山海、秦山湖,对这支只剩三千多人的队伍而言,都有巨大的意义。 这一战不同于先前的用计,而是他们在闯入清朝腹地慢慢了解了敌人之后,打出了一场真正的胜利。 这一刻,他们心里明白,所谓不可敌的八旗,纸老虎而已。 群山纵横。 近四千楚军狂奔不止,身前的溃兵浩浩荡荡…… :。:m.x 第558章 肃亲王 夜色中,秦成业望着远处的山岗。 “父帅,再不突围就没机会了。”秦山水抱拳提醒道。 秦成业依然不说话,只是沉默着,似还在考虑。 老头子说话、动作都慢腾腾的,年轻人们便有些焦急起来,纷纷又围上去。 “没睡着吧?父帅,你给句话啊。”秦山渠又问了一句。 “七叔、八叔,你们别吵着祖父了,祖父要再想一想。”秦玄策道。 “还想?我们都要被包成饺子了。”秦山渠道。 秦玄策白眼一翻,道:“往哪边突围也要考虑清楚啊。” “当然是向西啊!”秦山渠理所当然道:“侯爷说了,若是奴酋回援,他就向北取道蒙古,我们就到辽河下游登船,海船不就约好这两天到吗?” “不行!”秦山水道:“西边围过来的是多尔衮,这狗奴狡猾,必会封锁海岸。若依我说,我们往东走,东面的正红旗部兵马最少,战力最弱。” “往东?我们能突围到哪去?” “去朝鲜国。”秦山水沉吟道:“我们取道朝鲜,让海船到东江镇来接。” 秦山渠眼睛一亮,一拍大腿便道:“好主意!” 秦玄策却摇了摇头。 “朝鲜李氏如今已投了建奴,我们若敢率军入境,建奴逼压之下,李氏必举国来围堵。另外,东江镇如今也并非我们的地盘。” 秦山湖的长子秦玄明便道:“不错,我们与朝鲜国如今关系紧张。率军入境,是否劫掠粮草?要隐藏行迹又是否该屠其百姓?不这么做,我们举步为艰;做了,只恐天下局面更糟。” “那向南,从金州逃?” “南边奴兵更多。” “总不能向北吧?正黄旗都是精锐,越跑越进建奴腹地……” 秦玄明、秦玄书转头向北看去,同时想到自己的父亲。 一群大嗓门说来说去,最后还是秦山渠扯着嗓子道:“反正往哪边突围都是死战,有什么差别?不就是跟他娘的干一仗吗?” …… 秦成业忽然睁开一双老眼。 一众秦家子弟登时鸦雀无声,看向秦成业,抱拳听命。 良久,秦成业忽然喃喃了一句。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这个戎马一生的老将似乎在这个瞬间悟通了什么…… 与此同时,大杨山。 大杨山属燕山山脉,往南距离楚京安定门仅八十余里,往西距居庸关还不到八十里。 相传宋时杨家将为奸臣潘仁美所害,杨六郎逃至大杨山,困了七天七夜滴水未进,昏迷过去,他的白龙马急得腾开四蹄在地上乱刨,忽然一股清泉喷涌而出。因此山上有一湾泉水名为马刨泉。 向楚京扑来的清军并未围困京城,反而是在大杨山下安营扎寨。 居庸关的唐节部、大杨山的豪格部、京城的孙白谷部,三方兵势似乎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至于清军有什么意图? 大家都不明白……就连清军主帅豪格,他自己都不怎么明白。 到这一刻为止,这场战局中唯一的明白人,便只有大清兵部左参政佟盛年。 此时佟盛年正坐在豪格军帐中饮茶,动作慢条斯理。 豪格极烦他这样的蛮南子作派,两条粗眉便拧起来,问道:“到底还打不打?你给句话,爷两天就能把燕京打下来。” “肃亲王莫急,有什么好急的?孙白谷守着燕京,粮草充足,士气正旺。我们这点兵马若是硬攻,莫说两天,两年我们也打不下来。” 豪格拍案骂道:“你是说爷在吹牛?!” 佟盛年无奈,叹道:“奴才是说,不宜强攻,该智取。” “那取啊!坐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佟盛年:“……” 准备好的一番说辞说不出来,他很有些难受。脑中便想到范文程交待自己的那一句话“肃亲王有勇无谋,其智力……不可以常理度之。” 佟盛年明白,范文程能讲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那是皇上在提醒自己,不要误了大事。 以豪格大阿哥的身份,再加上其彪炳战功,但凡多长一点脑子。自己也不必为前程如此犹豫。 “取当然是要取的,只是应让西贼和白谷孙先打一场。” 豪格不耐,喝道:“你就不能一句话说完,当爷有功夫陪你在这闲聊?” “是是。”佟盛年只好道:“西贼的主帅唐节,狂妄傲慢,有勇无谋。我们可以故意败在他手上,然后退回山海关。唐节心高气傲,必定趁胜攻燕京。等其攻下燕京,必与孙白谷两败俱伤,到时我们便趁势出关,一举拿下楚京。” 豪格反问道:“他有这么傻?” 佟盛年一时语塞。 好一会,他才组织语言道:“西贼耗不起,他们粮草已快耗尽,必求速战。只是因担心被我们得了渔翁之利他们才不敢攻燕京,此时正是进退两难之际。这便是如一捆干柴,只需一点火苗便可点燃…… 这并非傻不傻的问题,而是他们没有选择,挟大胜之势,若不攻燕京,何以维护士气、民心?他们东征的意义又在哪里?西贼若是连这点行险一博的魄力都没有,如何能从一介草莽走到今日之地步?” 佟盛年话到这里,又总结道:“用计不必花哨,只要了解了敌人,便可以最简单的手段推波助澜,所谓四两拨千斤。” 豪格点点头,也不知听懂没听懂,只是又问道:“但如此一来,我等也难以早克燕京。到时我皇阿玛必已扫除入寇楚军……若是多尔衮又回来抢了爷的功劳又如何?” 佟盛年再次一愣。 这话,你怎么好直接问我?我又不是你的心腹…… 场面似乎有些尴尬起来。 但只有佟盛年一个人有些尴尬,豪格却只用一双鹰目盯着他,很是威风。 “肃亲王可知皇上为何派你留下?” “有话说,有屁放。”豪格眉头一拧,不耐道:“是爷在问你,不是你在问你爷。” “是是,皇上派肃亲王屠永平府,是对肃亲王你的打压……” “什么?!”豪格猛然站起,“皇阿玛在打压我?” 佟盛年:“……” 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忙道:“但反过来,这次皇上让睿亲王围剿秦成业,让肃亲王你攻略燕京,却是对睿亲王的打压。” 豪格这才怒气稍减。 “意思是,我和多尔衮一人打一杆子,谁也别想好?” 佟盛年道:“肃亲王只要坐镇山海关,让西贼与孙白谷交战。攻克燕京的首功便跑不了。这是皇上留给肃亲王你的功勋,但同时也是对肃亲王你的考验。” 考验二字他特意咬得重些。 到这里,佟盛年觉得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他还是第一次跟人说的这么明白。 毕竟他又不是豪格的人,能说到这程度,算是赠一份情谊。 豪格却是眉头一皱,也不知在想什么。 佟盛年见他想得辛苦,有心问一问,却又不敢问。 下一刻,远处烟尘滚滚而来,大营外人马喧扬。 过了一会,几员降将提着头盔进了大帐。 “奴才见过肃亲王、佟大人……” “平身。” “喳。” 佟盛年目光看去,见他们剃得光亮的脑门上尽是汗水与尘污。 “如何了?” “奴才们败了。” 答话的降将名叫吕承安,本是楚朝参将,如今归入汉军正蓝旗,进世职牛录章京,抱拳便答道:“奴才们溃逃了十五里,西贼已领兵追来。” 他自然也郁闷,投降过来什么都还没做便大败一场,送了手下人的性命。但他神情间也不显,总之,一幅尽心尽力的模样。 佟盛年满意地点点头,向豪格道:“请肃亲王再一员大将领八旗兵迎敌,再佯败于唐节之手,我等便可弃营而逃,这点粮草及攻城器械可留与西贼……” 大杨山西面有滚滚烟尘扬起。 降兵逃窜不已,被杀得遍地血流,惨叫声惊天动地。 哪怕是佯败,战场也不是闹着玩的地方,成千上万降兵在在唐节大军的追杀下被砍倒在地、被踩踏而亡。 佟盛年并不在意他们的性命,在他看来,世上楚人本就太多了…… 马蹄滚滚。 唐节领着一万余兵马追至清军大营前。更新最快的网 他们已杀得浑身浴血,连刀锋都已有些起卷。 突然,一队两千余人的八旗骑兵从侧面向他们的军阵杀来。 “是真奴!”瑞军们大喊道。 “敢来?”唐节冷笑一声,喝道:“李鸿基,领右冀骑兵给我打散他们!” “是!” 一员大将抱拳应喏,提刀便领三千人向那支正蓝旗骑后撞上去。 瑞军气势正盛,并不怵建奴,个个扬刀冲锋,杀气昂扬。 “杀奴!” 双方一阵箭雨袭下,抛下许多尸首后,两支兵马便撞在一起,厮杀陡然激烈起来…… :。:m.x 第559章 猜意图 唐节并不了解建奴战力,有心一观,凝目望去,只见兵丁战力虽强,相比自己的老营也只在伯仲之间。 他麾下大将李鸿基颇为善战,指挥兵卒厮杀与建奴战了个旗鼓相当。 唐节担心还有伏兵,便只领中军压阵,并不掩杀。 忽然,他眉头一皱,觉得有些不对。 “想跑?” 唐节冷笑一声,提起长槊便策马奔出。 “中军随我截断了这群狗奴!” 飞马如箭驰出,老营骑兵大吼着便随主帅冲过去。 更新最快的网 这支两千人的正蓝旗兵统领叫赫舍里·伊拜。 赫舍里是满州最古老的姓氏之一,金朝右丞相纥石烈志宁便是这个氏族出身。如今大清重臣索尼便也出身赫舍里氏。 伊拜是牛录额真拜思哈之子,因屡立战功,调为正蓝旗固山额真,颇得豪格看中。 这次领令出来,他与西贼兵马鏖战了两刻,眼见时机差不多了,便打算依令撤退。 “撤!” 话音刚落,突然一队骑兵斜斜杀过来,竟径直包抄了自己的后路。 伊拜大惊,抬眼望去,只见一员大将浑甲银甲,威风凛凛,二话不说便提着大槊向自己阵中冲来。 “杀!” 伊拜本就打算逃,也不接战,拨马便向旁边跑去。 “快撤!” 他骑术精湛,武力过人,并不觉得自己打不过对方。但既领了佯败的军令,便打算暂时放过对方这一次…… 下一刻,却听脑后破风声袭来,伊拜迅速回身一拨。 “铛!” 一声巨响,一柄掷来的长刀被伊拜拨开。 “李鸿基,好样的!” 陡然一声大吼响起。 伊拜一愣,心想这声音好近。 他目光望去,登时呆了一下…… 只见那员持槊大将竟是纵马如飞,速度快得如流星一般。 ——这一身重甲竟还能跑这么快?好一匹骏马!也好俊的马术。不愧是被楚军围追了一辈子的流寇…… 伊拜心中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耳畔忽然又是一声惊雷。 “跑你娘!” 一柄长槊猛然斩下来! !! 血光飞溅。 唐节扬槊挑起伊拜的人头,跨下马匹又奔了老远才停下来。 “哈哈哈哈……” “东虏不过如此!” “伊拜死了?” 大营中,佟盛年才跨上马,闻言不由愕然了一下。 过了片刻,他摇了摇头,骂道:“蠢材,跑都不懂跑。” 对佟盛年而言,伊拜死了就死了,从另一个角度想反而更好,他便摆了摆手,喝道:“撤吧。” “肃亲王并未下令撤军……” “什么?!”佟盛年这下才是真正的大吃一惊,问道:“他人呢?” “肃亲王正在……在寨营前……与西贼骂战……” “骂战?” 佟盛年愣了良久,只觉头痛不已。 一场骂阵刚开始还像那么回事。 大清皇帝的长子与大瑞皇帝的三子隔着营防工事互通了姓名,大吼着勒令对方投降。 然后…… 唐节提起槊,在伊拜头颅上啐了一口。 “哈哈哈,塞外蛮夷,还以为多能打,不过尔尔,怎么?躲在营地里当缩头龟孙,有本事出来和你老子干一仗,看老子将你打出怂。” “狗奴才,爷早晚剁碎了你!” “来啊!瓜皮,敢出来,老子揍得你那丑皮脸跟城墙拐角一样。” “狗奴才!爷是你祖宗。”豪格悖然大怒,嘴里便是咕叽咕叽一通满语。 唐节哈哈大笑,扬起长槊将上面的头颅晃来晃去。他身后大军亦是哈哈大笑,极尽耀武扬威之态。 “哈哈哈,豪格你个龟孙,你出来,把老子夜壶喝干净了,老子便放你一马,还得把它舔得和你那光溜溜的脑门一样冒光才行……” 两人这般隔得老远对骂,吼到嗓子冒烟。 偏偏豪格自己骂不过唐节便也罢了,唐节手下将士亦是极能骂人,污言秽语不停,又将豪格祖宗十八代尽数羞辱了一遍…… 豪格悖然大怒,喝令清军放箭。 唐节纵马便退,挥舞着长槊极是从容。又将伊拜的头颅不停在地上在地上敲着,每敲一下便骂豪格一句,言语极尽讥嘲蔑视之能。 “狗奴才!爷杀了你!” 终于,清军大营前拒马被搬开,正蓝旗主力大部猛然向唐节部冲上去。 …… 营内,佟盛年还在向这边狂奔。 待听得兵士禀报‘肃亲王与西贼战到一块’,佟盛头只觉当头棒喝。 良久,他狠狠将手中马鞭摔在地上。 “竖子不足与谋!” 唐节吓了一跳。 他没想到豪格这么能打。 五千正蓝旗精锐跃营而出,对阵一万余人瑞军竟是气势丝毫不弱。 其兵势之强横,唐节平生未见。 清军撞进瑞军阵线当中,仿佛一个握紧的拳头轰然砸在一个大汉肚子上。 只战了一刻,唐节就看出来,再战下去最后溃败的必是自己这边。 急转直下的局势中,高昂的士气突然被打得粉碎,唐节能感受到士卒的战意瞬间低落下去,一个个措手不及,隐隐还有些慌乱。 “大帅,撤吧……” 唐节目光望去,极是不甘。 …… 一声怒吼划破天际,将战场上的惨叫声都盖下去。 “来啊!狗奴才!不是要和爷干一仗吗?!” 却见战阵之上,豪格大刀翻飞,威风凛凛。 “来啊!” 一柄长刀高高扬起,一员小校的头颅被豪格挑起,清军又是一阵欢呼。 “肃亲王万胜!万胜……” 瑞军大骇,顷刻间前军已有溃乱之势。 唐节知道不能再犹豫,大吼道:“撤!” 他自己却是拨马上前,又吼道:“中军随我断后!迎敌!” 这也是他能得到士卒拥戴的原因之一,每逢大战冲锋在前,每逢撤退他必亲自断后。 随着这一声吼,瑞军被打乱的战心便重新安定了一些,后阵变前阵,有序向居庸关城头撤去…… 豪格正挟怒大杀四方,身前血肉翻飞,他身边亲卫见唐节飞马奔下,纷纷要去拦。网首发 “让他来!” 豪格大吼一声,提刀便向唐节冲去。 “去死!” 唐节却是面沉如水,没心情再跟他对骂,手中长槊轰然便向豪格砸下去。 “弄他!” 一声大吼,十数个老营将士便齐齐去砍豪格。 “狗奴才!你不要脸!” “老子要你的头!” 铁器交鸣,火花四溅。 豪格拨马后撤,看向唐节的目光愈发怒火冲天。 唐节面沉如水,只是不停领人去冲豪格。 双方皆用的是重兵器,舞得虎虎生风,打得天地变色…… 突然。 一声悠长的鸣金之声划过天空。 “收兵……” 豪格转头看去,只见自己营寨中旗帜翻飞,示意自己撤退。 “狗奴才。” 又是恨恨骂了一句,豪格这才领兵向后退去,清军也不要营寨,流水一般向蓟镇方向退去…… 唐节也不再追,翻身下马,往满是血的地上就是一坐,气喘个不停。 “瓜皮,还想阴老子……” ------------------------------------- 唐节占下清军大营,休整了三天。 接着,唐芊芊却是又跑来与他论争不休…… “豪格是佯败,这已经很明显了,就这样你还想打楚京?” 唐节没好气道:“你别烦我,这是父皇的意思,速战速决。” 唐芊芊愈发皱眉。 她目光扫过营地,忽然想到了什么。二话不说拨马便走。 “你去哪?”唐节喊道:“我告诉你,攻楚京乃父皇大计,你休想拦……” 唐芊芊也不应他,领着自己的部下径直奔回居庸关…… 居庸关。 唐中元堪堪入城,站在城关上看了一会。 “这关城好啊。”他如是喊叹了一句。 “陛下觉得……好在何处?” “没有百姓。”唐中元叹道:“那些饿死鬼盯着朕,像是想让朕将血肉割下来喂他们。” 李柏帛一愣,只好道:“陛下严重了,百姓们是爱戴陛下。” “呵,爱戴个屁,他们爱戴的是朕的银粮……” 下一刻,几骑飞马入城。 唐芊芊快步跑上城关,跪在唐中元面前抱拳道:“父皇。” “你不必说了。”唐中元转过身,淡淡道,“朕意已决。” “儿臣只有两句话要说。”唐芊芊语速飞快道:“一,豪格乃佯败于三哥之手,具体战事如何,父皇一问便知。此举必是为了引我们攻楚京。” “二,奴酋假意派人拦截我们,并非为了先于我们攻下楚京,他真正的目的……是为了牵扯我们的注意,以方便运走他们在蓟镇劫掠的大量人口和银粮。” “换言之,他们正是怕我们去夺其银粮,才故布疑阵……” ‘银粮’二字入耳,唐中元猛然转头…… 第560章 三国战 “朕竟然没想到。” 唐中元目露沉吟,似在思考着什么。 “呵,君临四海?往后攻城略地,天下皆是朕的子民,确实是不好再劫掠了。皇太极这只老王八却还在干朕的老本行……” 听着他这般念叨,他身旁一员大将不由便嚷道:“老大……不对,陛下,那我们去抢他娘的!” 那大将名叫索沛,本就是粗豪性子。唐中元懒得跟他一般见识,只叱了一句:“你少他娘的一天到晚他娘的他娘的。”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索沛便连忙低下头受了这一顿训。 唐中元借着这机会连骂了三声,似乎颇为爽快,继续负手沉思。 本讲好只说两句话,此时听到有银粮,他便让唐芊芊继续说。 “父皇,儿臣判断奴酋必已回师。骑兵昼夜奔驰从山海关到沈阳不需三日,但那么多的人口钱粮要押运,没有两个月是走不了的,如今必然还未进山海关。我们若能劫下,一则,可解眼前困局,抚慰士气民心,稳固山西;二则,得大义之名,使我瑞朝为天下正统,此涨彼消之下,要想攻楚京将更容易;三则,建奴后方受损,必是急需这批钱粮补充,因此奴酋才使了这一招障眼法。我等取之,再顺势拿下山海关,既可剥削其国力,又可扼住中原门户。从此,攻略楚朝,则不惧为东虏所趁。” 唐芊芊话音刚落,忽有人反问道:“七殿下先是劝陛下逼走建奴,陛下应了。如今建奴既退了,为何还要劝陛下再攻山海关?楚京便在眼前唾手可得,又何必如此迂回?万一事迟生变又如何是好?” 说话之人名叫高生兴,生得矮矮瘦瘦,留着三络长须。他本是河南泌阳县一个算命先生,后投奔了义军,出谋划策,极显才干,便渐渐得到唐中元倚重,任为军师。 高生兴向来对孟九有些嫉妒,此时看孟九不在,便打算与孟九的学生辩一辩。 唐芊芊却是冷笑一声,理都不理他。 高生兴便向唐中元一拱手,道:“陛下,我们兵力本就不多,再与建奴大战一场必折损良多。到时楚朝缓过这口气,号召兵马勤王,又如何应对?我们辛辛苦苦来一趟,难道是为楚朝驱退建奴吗?” 李柏帛眉头一皱,道:“陛下,太子从西京发来信报,道是钱粮已告罄。另外,平阳、汾州、沁州等地,留守诸将又开始追赃助饷、搜括富室,更有甚者掠人财物妇女,致使诸地人心惶惶、民意离散。太子几番勒令,不能弹压。此时再攻楚京,若不能速胜,到时疲师、粮尽、建奴反攻,则又是骑虎难下之局。臣请陛下先攻建奴,取其银粮抚慰治下百姓,再诛以身试法之将。安稳后方,徐图进取,望陛下明鉴!” “此言差矣。”高生兴道:“正是因为粮草不多,才应速战速决,早克楚京,早定天下。如此战事消弥,再由乱世引入治世,方是王道正业。” “孙白谷已入楚京,城坚炮利,岂是好攻?” “建奴的银粮又岂是好取?山海关又岂是好取?”高生兴一抚长须,侃侃而谈道:“隋末时,唐高祖李渊向突厥称臣,割让五原、榆中之地,换来突厥支持,从而成功起兵占据关中。若无此举,唐军一旦发兵南下,突厥就会从背后袭击其老巢,还如何定天下?及至后来,李唐坐稳江山,定襄、阴山、庭州等一场场大战,俘其可汗,灭东、西突厥,何等功业盖世?今日陛下所遇之局面,与唐高祖何其相似?是当先克中原,再平外虏。” 李柏帛大怒,指着高生兴便破口大骂:“鼠目寸光!今建奴狼子野心,岂可与突厥相类?隋唐时突阙内部分化,入境只为劫掠,如今女真人却已统一,开邦立制,建国称号,老奴在世便有入主中原之野心!我主雄才大略,又岂可学这等联虏伐内之举?你一游方术士,观史不思、不辨,信口开河,要误陛下大业、误汉人江山乎?!” “游方术士?”高生兴亦是大怒,“你一个破落书生看不起谁?迂腐酸儒,开口闭口大义凛然,其实当机不断、遇事不果,你是要误陛下取天下之良机!现在是当着陛下的面商议军情国事,你何必贬我踩我?告诉你,我一道符就能咒死你!” “你咒啊!” “咒死你才清静……” “都闭嘴!”唐中元大喝一声,仿佛一声春雷炸开。 “当朕死了吗?!要不要在朕面前打一架?!” 高兴生、李柏帛慌忙又跪下来。 “臣等不敢……” 唐中元冷着一张脸,竟是一句话也不说,径直转身就走。 “陛下!”李柏帛连忙又喊了一声。 ——陛下你给句准话啊。 但唐中元却是直接下了关城……君心似海,让人猜不出半点端倪。 大杨山军营。 “我等愿为大将军攻克楚京!” 营帐外,一排排将领大喊请战,气势震天。 营帐内,唐节皱了皱眉。 此时帐中仅有他和谋士谢仲,两人已商议了许久,帐外的请战声也持续了许久。 “这是把老子架在火上烤。”唐节低声骂了一句。 谢仲苦笑一声,道:“豪格佯败,这点我们都明白,但不宜告诉将士们。殿下一战击破豪格,正是威势如日中天。若是浇一盆冷水,士气便凉了。何况就算告诉他们,他们也不信。哪怕信了,他们也还是希望让殿下攻楚京。归根结底,皆是为了利益,吴阎王那一路大军已逼进顺德……再晚,这军功便不在他们了。越往后,这开国封公封侯的机会可就越来越少了。”更新最快的网 唐节道:“但老七已回去劝父皇了。父皇必能看明白建奴的伎俩。” “看明白又如何?争天下本就是以命相搏,陛下不是畏首畏尾之人。奴酋这一招棋逼下来,陛下也不能退。何况目前我们收到的命令还是攻打楚京,陛下并未派人让殿下停下。” 谢仲说着,脸色郑重起来,低声道:“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先生但说无妨。” “如果我们取了蓟镇的钱粮,局势便稳下来,也有了徐徐图之的条件,今年不能灭楚,稳定后方之后,迟早也能灭楚。但那时……三殿下还拿什么和大殿下抗争?”谢仲缓缓道:“三殿下擅征伐,大殿下擅治理。你求快,他求稳。此时攻楚对你有利,还是攻建奴对你有利?” 唐节面色一变。 良久,他却是喃喃道:“奴酋连这一点也算到了?” “不错。”谢促叹道:“这是阳谋。奴酋算定了,他一退,三殿下你必按捺不住要与孙白谷开战。奴酋这一招棋,破解了七殿下联楚抗虏的方略,又抽身回去平定腹地动荡,还不丢入主中原的机会,其人老辣狠毒,不可小觑。” 唐节问道:“谢先生既已看出来了,我们还要中他的计?” “身在局中,又能如何?”谢仲道:“或者便依七殿下所言,先破了奴酋的局。然后……殿下你与建奴鏖战山海关,兵力折损,夺回钱粮,却是供大殿下安抚治下百姓、收服军心。等时机成熟了,我们再兵出居庸关。但到时,东征大将军已经未必还是三殿下你。” “到那个时候,大殿下坐稳太子之位,内有民心支持,外有将士效忠,再难撼动分毫。我不是挑拨离间之人,有些话本不应说,但,就算三殿下你不想争、就算大殿下不想动你。你这样的彪炳战功,麾下这么多强兵悍将……往后会如何,千古史书可鉴。” 唐节道:“也未必便会如此。” “当然,往后之形势未必便是这样。但现在楚京近在咫尺,这样的千载难逢的机会不会再有。人这一辈子,机会就那么多,把握不住可能便是一生定数。三殿下可还记得西安城那次刺杀,再来一次,你还能活下来吗?” 唐节沉默良久。 “若打下楚京,建奴再攻来又如何?” 谢仲沉吟道:“殿下觉得建奴兵势如何,可有信心能胜?” 唐节面色坚毅起来,道:“敢来,必诛之!” “大丈夫正该如此。三殿下既擅战,任贼奴千般算计,大可以战破之。此,一力降十会。” “好一句‘一力降十会’!” 唐节倏然起身出帐,喝道:“传令三军,起营,攻楚京!” 满营将士瞬间欢呼起来。 “我等誓为殿下效死……” 沈阳城与赫图阿拉城之间,鸦鹘关。 “杀!” 一声大喝,秦山湖手中大刀将一员清军守将斩落,头颅顺着城关掉下去。 “开关门!” 轰然一声响,鸦鹘关的大门被缓缓打开,近四千骑蜂涌而入…… 海州城东三百里。 “杀!” 秦玄策手中长枪惯出,狠狠扎进一名将军胸口。 这一次他没有吟诗,飞快提起枪,又是一阵连刺。 血流如涌,关宁铁骑不停向前,再向前。 战场上清军不停嘶吼着。 “正白旗的援兵呢?!” “快……快去报信给睿亲王……让他速派兵来援……” “去死!” 战场另一边,秦山水的长枪也是狠狠刺出,将还在吼叫的清将捅了个对穿! “快!突围……” 江山如画,一时烽烟四起。 第561章 破了局 京城,安定门外。 唐节策马奔过军阵。 他望着眼前的城池,万丈豪情涌上胸腔。 “楚朝气数已尽!庙堂阒寂,卿相嘻嘻,近贵以善贾为能,大臣以卖国相长,本根已斩,枝叶瞀乱。今天下大乱,我主布衣起事,四方猛烈,天下豪雄,乘时跃起,云集响应……劝告尔等,莫再眷恋穷城,徘徊歧路!若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 数十骑大嗓门的骑兵奔在城墙前,一声声大喊震破四野,唐节麾下大军跟着大吼起来,士气盖天。 “莫再眷恋穷城,徘徊歧路!” “砰!” 一声统响,一名离得太近的兵士应声栽下马。 唐节策马向前,提槊骂道:“不识好歹!我大军攻城,徒增百姓死伤,皆尔等之大罪。” 又是几声铳声,他身前扬起一阵黄土。 唐节大怒,勒马便又吼道:“孙白谷!可敢出城与我一战?!” “可敢出城与我一战……” 吼声在城洞间回荡开来,仿佛天雷咆哮。 安定门上,孙白谷应都不应他,喝道:“开炮!” “轰!” 炮弹轰然在唐节所在处炸开。 “娘的。” 唐节马快,早跑回阵中,却也被轰得满身尘土。 他忽然觉得——还是豪格更可爱些。 “冥顽不化的老贼……攻城!” 军鼓声起,两万大军猛然向安定门冲去…… “轰!” 又是一阵炮响。 炮弹在军阵中炸开,激起无数血肉。 “杀啊……” 杀喊声中,瑞军抬着云梯悍不畏死地冲向京城城墙。 火铳、箭矢、木石……毫不留情地收割着战士的性命。 鲜血瞬间在城墙上下洒开…… 城楼上,王珍闭上眼,只觉浑身无力。 完了! 千般谋划,事情最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联寇抗虏之计,终究还是败了…… 下一刻,城内又响起歇斯底里的喊叫声。 “开城门!迎新君……” 王珍转头看去,登时脸色惨白。 只见长街上,无数百姓大吼着,高高扬着手臂挥舞着,向安定门蜂涌而来。 “开城门啊……” “怎么回事?”王珍喃喃道:“唐逆在城中还有细作?” 宋礼双手挠着头,脸上一片绝望,长叹道:“前几日放进城中的百姓有太原逃来的,道是唐逆在太原秋毫无犯,鼓动百姓开城迎唐逆……” 王珍扶着窗台的手不由抖了一下。 宋礼喃喃道:“我早说了,你不该放外城百姓进来……” 远处,忽听孙白谷怒吼道:“神机营!压下去!” 接着便是杜正和冷淡的喝令声响起。 “开铳!” “不要……”王珍喊道。 “砰!砰!砰……” 城墙内侧,神机营兵卒手中火铳冒起一阵硝烟。 王珍目光看去,只见向城门奔来的百姓惨叫声倒在地上,接着无数人惊慌失措地互相踩踏着…… “快跑啊!楚朝官兵开铳了……” 哭喊声更甚。 “我们要迎新君……” 接着又是惨叫声将所有喊声盖下去。 “第二排,开铳!”杜正和冷冰冰的喝令再次响起。 “杜正和!不要……” 王珍还在喊,却被宋礼一把拉回来。 “嘭”的一声,城楼那面的窗户被宋礼关上。 “王珍,你别管他们了!”宋礼道:“你听我说……京城守不住的……” 王珍摇了摇头,低声道:“这才刚开战。” “你明白的,京城迟早守不住。”宋礼道:“我知道你们还有布置,还有高成益的神枢营,快安排他带齐王殿下走……” 王珍摇头。 城楼外,厮杀声、火炮声、惨叫声不绝于耳,宋礼恍若未闻,一脸郑重道:“再晚就来不及了,后宫贵眷、文武百官,要带的人多,安排还需时日。如今唐逆只攻安定门,还有退路让我们逃窜。再不动作,一旦京城被完全包围,则社稷亡,天下亡。” 王珍闭上眼,摇了摇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王兄,我求你了。”宋礼大急,又劝道:“我等可以死,齐王殿下不可死。尽快通知高成益,快啊!” 王珍还是不答。 宋礼愈发焦急,一掀衣袍便跪在地上。 “王兄,宋某给你磕头了,只求你速作决断。” 好一会儿,王珍才缓缓开口道:“再等一等,等一等……” “眼下这局势,你还要等什么?!” 宋礼焦急,李柏帛也焦急,他正跪在唐中元面前重重磕了一个头。 “臣请陛下速断!” 唐中元翻了一页书,又看了良久,方才缓缓抬起头。 “起来吧,朕都知道,朕也都会解决。” 到这一刻,他眼中已是一片笃定,带着君临天下的气势。 盛京城,皇太极亦是抬起头,眼中满是君临天下的气势。 御案前,济尔哈朗俯在地上,痛哭道:“臣有罪……” “起来吧,朕都知道,朕也都会解决。” “是,陛下一归朝,我大清子民欢呼雀跃,人心已定。” 皇太极合上奏章,淡淡道:“朕让你起来,不是不追究你,是要让你将功赎罪。” 济尔哈朗匆匆一瞥,见皇太极面色极差。 他心中一跳,却也不敢多看,低着头拱手道:“臣必鞠躬尽瘁。” “算时间,楚贼王笑与秦成业也快授首了,唐中元也该与孙白谷开战。传令下去,大军歇养十日,再出山海关,拿下燕京!这一次,朕要你随军入关,不仅是你,诸王与皇子们……” “报!鸦鹘关有急紧军事来报……” 话到这里被人打断,皇太极咳了几下,挥了挥手。 “传。” “禀陛下!镶黄旗鳌拜部追击楚军王笑部至大顶子山,遭其反击,鳌拜力战身死,两万人为楚军击溃,为其驱赶,冲破兴京城门,楚军于兴京大肆烧杀,又连夜击破鸦鹘关……往盛京而来……” 一声轻响,皇太极手中的御笔掉落在地上。 下一刻,又听一声信报传来。 “报!海州有急紧军情……” “楚军秦成业部迂回向南,又突然向北突围,斩了葛布喇、阿哈旦……正黄旗死伤惨重。我军奋勇杀敌,却还是让秦成业带着一万余人突破阵线,今日似往盛京而来……” 皇太极扶了扶御案,似有些站不稳。 “多尔衮呢?!”他大吼道,“多尔滚在做什么?!为什么不拦住他?!” “详细消息……尚未传来。” 皇太极大怒,掀起御案重重砸在地上。 一片碎裂之声响起,济尔哈朗吓了一跳,重新跪倒在地,只觉心骇欲死。 “多尔衮,你好大的胆子!朕……绝不放过你……” 安定城外。 唐节攻势如火,两日间打得京城人心惶惶。 孙白谷的防御亦是顽强。 双方士卒死亡惨重,双方主帅亦是火气极大。 “强攻!” 随着这一声大喝,唐节大军再次向京城冲去…… 忽然, 数百骑快马飞驰而来,径直冲入唐节营中。 “传陛下诏命!东征大将军唐节停止攻打楚京,驰赴山海关,解救建奴所掳百姓,夺回粮草、关城,不得有误!” 唐节猛然抬头。 “既然如此为何又让我攻楚京?!”他忽然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不……父皇是故意的……他故意的,利用我……” 唐芊芊随手将诏书抛下,也不下马,一扯缰绳便向身后骑士喝令道:“将父皇之命传告天下!” “是……” 北地城廓之外,一个又一个骑兵来回奔走,高声嘶喊起来,誓要将唐中元的檄文召告天下…… “楚室昏聩,乃使东虏屡寇中原,虏者废坏纲常,如有弟收兄妻、子烝父妾,上下相习,恬不为耻,其于父子君臣夫妇长幼之伦,渎乱甚矣,禽兽何异?今又屠蓟镇之民,死者肝脑涂地,生者骨肉不相保,赤血映日,枯骨成山,举室沦丧者不计其数。又驱百姓如刍狗,肆意笞辱,为生民之巨害!” “今燕京将克在即,然予恐中土久污膻腥,生民扰扰,故欲先率群雄奋力廓清,志在驱逐东虏,先除暴乱,重夺中原门户,为生黎守国,使民皆得其所,雪天下之耻!虑民人未知,反为我雠,絜家而走,陷溺犹深,故先谕告:兵至,民人勿避。予号令严肃,无秋毫之犯,归我者永安于中华,背我者自窜于塞外!” “兴禾天子万岁!” 是夜,京城中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句,兴奋的声音划破夜空。 接着,“砰”的一声响…… 一名神机营的兵士从死者身上拾起一封布告,撕得粉碎…… 第562章 涨声势 夜色落下。 京城往东两百里,瑞军扎营下寨。 唐节坐在帐中,脸色郁郁。 “既是先拿蓟镇、山海关,却又故意让我先打京城,皇父这是开始防备我了。” 他说着,目光望去,只觉麾下士卒似与往日有些不同。 谢仲叹道:“陛下早有意整合老营派系。这次一封檄文声势无两,殿下却是损兵折将还没拿下楚京,将士们只会认为是殿下猜错了陛下意图。等拿了钱粮稿赏三军,陛下之威望还要更隆。” 唐节苦笑一声:“呵,父子之间,高下立判,他满意了?如此刻意打压,父皇无非是觉得我有不臣之心。” 谢仲叹道:“问题还是出在殿下常以李世民自比……” “我什么时候自比李世民了?!”唐节大恼,再次破口大骂道:“还不都是他娘的元宜恺?!皇父搞搞清楚好吧,是元宜恺自比杜如晦!” 谢仲只好苦笑道:“在陛下眼里,有何区别?” 如今出了事,唐节再想到元道学那一句‘我儿子英才俊伟’,他更感恶心,怒火直掀天灵盖。 他越想越气,挥舞着手中长槊痛骂不已。最后又咬牙切齿地恨恨道:“恨不能将元家父子再救活,再将他们头颅踩碎!” “害人害己的狗东西!” 好一会儿,他才平息怒气,向谢仲问道:“事已至此,如何是好?干脆我向皇父撂了挑子,我不干了,给皇父一个下马威。” “若如此,殿下觉得麾下这些士卒是会跟着殿下闹,还是跟着陛下去打蓟镇?钱粮、荣耀摆在前面,再加上陛下的威望,殿下何以相争?” 唐节愈发有些头皮发麻。 “为今之计,也只能再立战功了。”谢仲叹道。 “那就去打豪格。”唐节啐了一口,骂道:“老子要是当不上瑞朝的皇帝,那只猪也别想当清朝的皇帝,老子先把他剁了!” 谢仲:“……” 京城,一间残破的木板房里,几个面黄饥瘦的汉子围在一起。 被围在中间的是一个衣衫破旧的书生,正借着月光,提笔在皱巴巴的纸上写下最后一个字。 “好了。” 书生便开始低声念起来…… “……弟收兄妻、子烝父妾。” “吕秀才,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书生皱了皱眉,带着些嫌恶口吻道:“弟收兄妻你们知道,‘子烝父妾’便是父亲死后,儿子便纳他的妻妾。” “这么……那啥?”更新最快的网 “不错,比如老奴当年便打算死后把他的十几个妻妾交给其次子代善,没想到代善心急,没等老奴死,便和她们搞在一起,由此被老奴所恶。这其中,莽古尔泰的生母富察氏、多尔衮的生母阿巴亥,就相继与代善……” 周围几个穷困汉子便惊呼了几声,有人又问道:“吕先生你怎么知道的?” “城内许多茶馆的说书先生,从前阵子便开始在说这件事。”书生道:“建奴恶习远不仅于此,旗主可以随意抢旗人及包衣的妻子、乱着辈份通婚,无视人伦法理,如是种种不一而足。总之若被建奴掳去,必过得猪狗不如……” 那些穷困汉子们又惊又怒,话题便又岔得远了些。 书生抬起手在空中虚案了一下,继续念了一会,又道:“所以,兴禾天子放弃马上要到手的天下,转而先去收复山海关。正是因为他起身布衣,最知黎民疾苦。” “兴禾天子万岁!”一群人纷纷低声喊道。 他们压着自己的声音,却难掩脸上的激动与崇敬。其中更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涨得满脸通红,声音不由自主地大了些。 “毛小锁,你小声些。”有人在他头上敲了一下。 书生接着道:“‘燕京将克在即’此言不虚,东征大将军兵强马壮,本很快就能破城……” 有人又问道:“可是才打了几天啊,我听官府说,京城能守住。” 毛小锁急道:“官府说的话能信吗?官府让我们春耕,结果呢?我家里才租了犁,就把我们赶进城了。我想进城吗?兴禾天子来了不仅不抢我们,还放粮哩。” 有人应和道:“就是,朝廷收了我们那么多年的辽饷,看看蓟城如今是什么样子,永平府唉……到头来,大家伙看看,守着咱们百姓的又是谁?” “楚朝该亡……” 书生听着这些人骂,自己心中也不由骂道:“哼,这楚朝科场积弊种种,真才实学者名落孙山,文墨不通、品行低劣者却挤入衣冠之列,该亡!” 接着,他说到最后一句。 “‘归我者永安于中华,背我者自窜于塞外’此乃楚太祖皇帝驱逐蒙元时的檄诏,引用此句,说明大瑞朝还是缺少饱学之士啊。” 他叹息一声,便开始想着若能跻身唐中元军师之列,该有多好…… “太祖皇帝当年雄才大略,可惜子孙不肖,这楚朝气数尽了。” 毛小锁才不管这句话抄不抄的,在空中挥了一拳,兴奋道:“兴禾天子必能像太祖皇帝一样驱除蛮夷,再开一个太平盛世!” “要我说,兴禾天子必是太祖皇帝转世,恨这些后世子孙昏君不能守江山、百姓被建奴欺负,才转世要重开一个新朝!” “对!我们要归附新朝,永安于中华!” 一群汉子再次亢奋起来,压着声音,却压不住心中的激动。 “好!”书生道:“你们听我说,等大瑞驱除建奴,再来攻京城时,我们纠集人手,开城门,迎新君。以后大家都是新朝的开国功臣,子孙后代富贵绵延……” “我不要富贵!”毛小锁慨然道:“我要迎新君,我要天下太平!” “好样的……” 突然,一声喝令从屋外传来—— “动手!” 书生大惊,一翻窗便想向外逃。 “砰!” 一声铳响,他脑袋爆出血花,倒在窗柩之上。 毛小锁悲哭一声,目眦尽裂。 满屋人惊慌失措。 “官府又要屠戮百姓啦!” “大家伙冲出去……” 毛小锁四下一看,见书生默抄下来的那张纸还掉在地上,连忙捡起来收在怀里。这才随着一群人向屋外冲去。 火铳声不时响起,一群百姓丢下数具尸体和惨叫不已的伤者,仗着熟悉地形,一哄而散。 毛小锁背上都是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老乡们的,他含着泪跑了老远,翻身躲进沟渠当中。 腥臭扑鼻。 长街上不时有官军的脚步声响起…… 毛小锁护着怀中的檄文,只觉巨大的愤怒涌上来。 ——狗官兵!等兴禾天子来了,我一定要打开城门,把这个残暴无道的楚朝推翻! 网首发 第563章 归不归 次日清晨。 皇宫,武英殿。 “唐中元这一招太狠了。” 王珍长叹一声,缓缓道:“本以为他会去山海关,没想到先虚晃一枪。如今春耕误了,民意沸腾……我等千般思虑尽付东流。” 宋礼叹道:“京城局势本已好转,经此一遭,怕是再难生息,只会越来越糟……” 周衍一张脸绷得紧紧的,问道:“如何是好?” “当务之急,还是安定民心,抚恤士兵。” “只是这钱粮……”宋信说着,转头看向王珍。 王珍苦笑不已,摆手道:“你不必看我,唐逆南边那一路大军,吴阎王部已穿过河南,截断了京城与胶东之间的道路,钱粮运不过来了。” “招各地兵马勤王呢?” “谁还肯来?” 宋礼目光一凝,依旧是落在王珍脸上,缓缓道:“王兄也该给个准主意了。” 殿中几人沉默片刻,见王珍不答,宋礼向周衍一拱手,道:“臣请殿下出京,暂避锋芒。” 周衍脸色绷得愈发紧。 他不过十五岁年纪,一桩桩重负压在肩上,让他觉得头都有些晕。 王珍便道:“吴阎王截断了南下的路,宋大人想让殿下去哪里?” “王兄休以为我不知道。”宋礼道:“怀远侯在天津备了船只,是也不是?” “不错。” “如今已到了当机立断的时候,王兄切莫为了逞一己之能,误了怀远侯一番布置。” 王珍讥笑一声,道:“往日里不见宋兄对舍弟如此推崇,如今为了劝我,倒是一声声‘怀远侯’唤得恭敬。” “王兄啊,家国事大,不是你我拌嘴的时候。”宋信出面劝道:“京城民心激愤,等唐中元再围一次,必守不住,当早作准备。” “你们想让殿下逃到哪去?南京?”王珍反问道,“三万关宁铁骑尚在建奴腹地,若此时连君王都抛弃社稷出逃,那他们算什么?谁还愿为楚朝效命?” 宋信、宋礼一愣,顷刻明白王珍的意思。 ——你们想送殿下去胶东是吧?先等我三弟回来。 想到这里,宋信不由大怒,叱道:“王珍!孰轻孰重你分得清吗?!” 王珍置若罔闻,看向周衍深深行了一礼。 “今殿下莅国立政,是走是留,尽在殿下一念之间。” 他没有说走会如何、留会如何,只是不急不缓地行了礼,便将这个难题摆在周衍面前。 周衍沉默下来。 这好像是他监国以来第一个需要自己决定的问题。 走?还是留? 这不仅关系到他一人的性命,也关系到楚朝的祖宗祖稷。 周衍想开口,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指尖都有些发颤。 他意识到,这是王珍给的考验。 不仅是王珍,这也是王笑以及他身后整个势力对自己的考验…… ——你齐王周衍,值不值得辅佐? “孤……不走,孤愿与京城共存亡。”周衍缓缓答道。 他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嘴唇,只觉头上的冠冕愈发有些重。 ——我周衍,不是经不起考验的人。 但考验从来不是这般轻而易举。 下一刻,宋信、宋礼跪倒在地,重重将头磕在地上! “咚……” “殿下!京城一旦被围,再想从天津走水路也是不可能,生机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 “是家国倾覆,还是保全半壁江山,只在殿下一念之间,不可自陷穷途!” “殿下!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江山社谡考虑。徜若京城陷落,这朝堂上下忠心于楚的百宫,这宫闱之内皇室贵眷尽数落于贼手,宋徽、钦二宗前车之鉴尤在,殿下切不可为一时冲动,使宗庙遭奇耻大辱……”网首发 周衍脸色一白,他看向宋信、宋礼声声泣血的样子,仿佛看到眼前的宫殿四周火起,无数贼人狠恶恶地冲杀上来,满殿皆是宫人的鲜血…… 接着,一柄大刀狠狠劈下来! 周衍身子又是一抖,额上冷汗便不停往下冒。 忽然。 有太监通传道:“殿下,贵妃娘娘遣人来给殿下及诸位大臣送汤羮。” 殿中凝固的气氛被打破,几个小黄门端着餐具分别摆下。 “贵妃娘娘说此物名为海带,特意请诸位大人尝尝鲜……” 周衍低头看去,却见那汤碗下垫了一张小纸,看字迹却是姐姐淳宁公主的手笔…… 殿中几人漫不经意地勺了几口汤羹,周衍再开口,语气便镇定得多…… “唐中元虽为贼寇,但如今既有家国之念,愿为我楚朝驱除建奴,重夺山海关门户。洗心革面未为晚也,孤绝非小器之人,原接受其归附,敕命封王,以安黎民……几位先生觉得如何?” 王珍抬起头,与宋信、宋礼对望一眼,眼中各有些惊诧。 ——好一个淳宁公主! 翊坤宫。 “唐贼确实出了一招狠棋,却没想到眉儿轻而易举便破解了。”许贵妃轻轻捻着汤匙,眼中微微闪烁着赞许的光。 淳宁端坐着,轻轻摇了摇头:“谈不上破解,只是能缓些时日。” “唐贼想裹胁民意,我们便再裹胁一层,顺势册封他为异姓王,如此,百姓便知道齐王想要保境安民、有海纳百川的胸襟气度,他们便也会盼着两方休停战事。而唐贼若敢接,他便是我楚朝之臣子,所谓瑞朝皇帝的名份便不攻自破;他若不接,在百姓眼中,轻启战事的便是他,眼下民意激愤之局也可稍解。” 许贵妃便又问道:“依唐贼如今的势头,他真肯谈?” “他肯谈。因我们说要犒赏他,天灾人祸这些年,百姓离散,四方皆缺钱粮。江南割据、四川张献忠立足未稳,于唐逆而言,眼下拿下京城,只能得一个不好不坏的名份,甚至还不如钱粮实在。毕竟……父皇早已令不出京城了。而有了钱银,稳定西北、尽快夺取四川,他至少能割据一方称雄,冒然攻京反倒容易满盘皆输。” “或许,唐贼也没想到这次东征能打得这么远,是我们楚朝一座座城池的官员百姓开门投降,把他一路送过来的。但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估计他早想退了。” 许贵妃沉吟道:“但自降为王,想必他是不会肯的。” “不重要,钱粮我们也不必给他,只要谈就可以,他必想争取与我楚朝作兄弟之邦,如此来回争论,我们便可缓些时日,等到……夫君带着关宁铁骑回来。” 话到这里,淳宁低下头。 许贵妃笑了笑,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道:“衍儿亏得有你这么个姐姐,来年他中兴大楚,必为你夫家记第一等大功。” 淳宁便轻声“嗯”了一声,缓缓道:“母妃可以准备一下,想必朝中很快便要为你请封皇后。” 聊到这个,许贵妃有些矜持地点了点头。 想到那个传闻说是痴呆儿的女婿,再看自己这个女儿,她却是愈发觉得满意…… 唐芊芊此时并不知道,在楚朝、在京城,有一个小女子在无形中又与自己过了一招。 唐芊芊正策马向东。 她要去把山海关打下来,替这中原夺回门户,也替她的心上人把回家的路打通。 这一段时间以来,她来回奔走千里,苦心孤诣合纵连横三方势力,终于促成了接下来这一场仗。 既是为家国,亦是为个人情愫。 想到王笑与自己的那个‘你们义军若能拦住清兵南下,我往后都听你的’的赌约,唐芊芊不由扬起嘴角笑了一下。 “我会做到的,你只要……早些回来……” “我们一路西进,建奴必以为我们要鱼死网破再攻沈阳,如此吸引其兵力到沈阳左近,接着我们可迅速折道向北,绕道科尔沁草原,然后……回家。” 王笑坐在地上,拿树枝划了一个简单的地图。 提到‘回家’二字,他微微有些恍然起来。 “怕是不容易,建奴已开始调兵包围我们。”董济和道。 “战必然是要战的。”王笑道,“我们西边是东坝堡,北面是萨尔浒,这两处,你们认为往哪走合适?” 提到‘萨尔浒’,秦山海抬起眼,眼神中抹过一丝痛缅。 董济和道:“走萨尔浒,其地多山,不似沈阳平坦,又处浑河南岸,更方便我们逃脱。渡过浑河,再穿过过铁岭山地,便是茫茫草原。建奴不易围追我们。” “不错。”秦山海道:“我们还有千余伤员安置在萨尔浒北面象牙山,既可为伏兵,回程亦需带上他们。” 王笑沉吟不语。 “侯爷怎么看?” “我在想,皇太极要怎么围我们……” 下一刻,探马飞来报信。 “报!前方有建奴小股骑兵。” “快走!” 三千余骑兵飞快上马,往山道间转去…… 辽河平原上,一队队人马亦在辗转腾挪。 清军三十万大军已陆续回援了二十四万人,扣后勤杂兵和投降不久尚未编制的九万人,主力十五万人。 这其中,骑兵五万,步卒十万,正从各个方向再次向楚军围追,另还有辽阳一战幸存的三万人堵截。 而秦成业部突破第一破包围圈后,正折返渡过太子河。 他们的意图也是从科尔沁蒙古草原绕道回关外…… 盛京城,清宫。 巨大的沙盘被摆在十王亭。 一支支小旗插在沙盘之上。 “王笑必然在此,萨尔浒与东坝堡之间……” “秦成业刚渡过太子河,在辽阳城外这一块……” “此二贼故弄玄虚,皆不是为盛京而来,实则妄想从科尔沁借道逃窜。传命下去……给朕围住他们,一兵一卒都休想离开!” “喳!” “奴才必诛此二獠!” 第564章 投降者 十王亭中,皇太极施令完毕,诸将各去布置。 皇太极本就灰败的脸色便再次阴沉下来,重重咳嗽起来。 有太监捧着帕子上前,再收回去时赫然见上面满是殷红的血。 那太监眼皮一跳,手抖了一下才慌慌张张将那帕子收在袖中。 皇太极见了,眼睛一眯,自有会意的侍卫按着刀跟上这个不知分寸的太监,悄无声息地处理了。 “范文程,你对多尔衮放秦成业突围之事如何看?” 皇太极这句话看似在问范文程的看法,然而用的放这一个字却已给此事定了基调。 范文程心领神会,但他不过是个汉臣,又向来与多尔衮有隙,不敢借机诋毁,忙道:“许是睿亲王一时不查,或许是他……病了。” 皇太极冷笑一声。 “病了?你倒是懂他。”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不论如何生气,暂时是不好动多尔衮的。皇太极便道:“你替朕写封诏谕给他,围剿秦成业事重,他若还未病愈,朕便让英俄尔岱代他暂统正白旗。” “是。” 范文程明白陛下让自己写诏谕,这是要把自己远远逼到多尔衮的对立面……与当初让自己把多尔衮驱赶出议政衙门一样的道理。 提到多尔衮,皇太极愈发怒火攻心,再次咳嗽起来,他身后的太医张源忙递了一颗药丸上去。 “陛下还动少动肝火为宜。” “不动肝火?若换作是你,你不动肝火试试?!” 张源大骇,慌忙跪地呼道:“奴才妄言,陛下恕罪。” 皇太极身子晃了晃,随着这一声吼,被掘了祖宗父母坟墓、死了两个儿子、挚爱之人生前居所被毁、一生鸿图功败垂成……一桩一件再次涌上心头,他几乎眼前一黑便要栽倒下去。 等服下药丸,他闭眼养了好一会气,方才神色清明了些,便又温言对张源道:“朕非在对你发火,这些年你服侍朕左右,劳苦功高,朕视你为心腹密友。” 张源受宠若惊,慌张行礼:“此奴才之本分,实愧对陛下之厚受。” 皇太极便亲手扶他起来,又赐了黄马卦一件…… 一旁范文程眼观鼻鼻观心,因朕视你为心腹密友这句话他也是听过的,没多久多铎便抢了他的妻子。 但也好在有皇太极为他撑腰,不然多铎大可不把妻子给他还回去。 总之十王亭内两个汉臣各怀心思,俱有些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之感,举止间愈发小心翼翼。 “召秦山河来见。”皇太极吩咐道,“把他的家眷也带来。” “是……” 秦山河投降后,又娶了一个妻子,名叫爱新觉罗塔尔玛。 塔尔玛的母亲名叫爱新觉罗莽古济。 莽古济是努尔哈赤的第三个女儿,与莽古尔泰、德格类同母所出。 皇太极即位后,为改变四大贝勒共政的局面,先是打压代善、弄死阿敏,接着矛头便针对到莽古尔泰身上。 莽古尔泰因此抑郁成疾,暴病而亡。死后被揭发有谋反之罪,被追夺其封爵。至于莽古济,有人举证她曾与莽古尔泰盟誓,要谋刺皇太极。 皇太极便顺势下令将莽古济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凌迟处死,同时处斩了正蓝旗一千余人。 至于莽古济的三个女儿,长女嫁给了岳讬,次女嫁给了豪格,三女嫁给了秦山河,命运自然也都不会太好。 先是豪格,莽古济一死,他马上便动手杀死了自己的妻子。皇太极嘴上没有表示,却马上将莽古尔泰的正蓝旗改编,任命豪格为旗主。 岳讬不愿杀妻,上疏豪格既杀其妻,臣妻亦难姑容,一招以退为进,逼得皇太极表示放过其妻。但很快,皇太极又下令让岳讬纳蒙古杜尔伯特部的女儿为侧福晋,次年这位侧福晋便找了个罪名将莽古济的大女儿告发了,使其被下令幽禁。没过几年,夫妻俩也都死了。 至于莽古济的第三女,嫁给秦山河这个汉臣降将,本也只是一个工具。 秦山河看似娶了爱新觉罗家的女儿,优荣至极,实则也不过是随时可以被弃掉的棋子…… 此时,秦山河夫妻俩一个抱着两岁的儿子,一个抱着刚满月的女儿,缓缓走上殿,每一步都觉得是踏在深渊边。 若让他们选,他们自然也不想生这两个孩子。 但婚事都不是自己作主,孩子?不想生也得生…… “拜见陛下。” “起来吧,论关系,朕还是你们的舅舅,不必见外。”皇太极道,笑容里带着让人看不透的寒意。 “谢陛下隆恩。” 皇太极笑呵呵道:“让朕看看这两个孩子。” 塔尔玛闻言肝胆俱裂,身子一颤便又要跪倒在地。 秦山河伸手在她腰上轻轻拍了一下,脸色一片沉着。 四周的侍卫按着刀,目光如箭一般死死盯在秦山河脸上。 自有太监来接过两个孩子,皇太极将女娃抱在怀里,该男娃放在膝头逗弄着。 “乖,叫玛法……朕南征时她还没降世,如今已这般大了,你们可起了名字?” 塔尔玛紧紧盯着自己的孩子,耳畔似又响起母亲被凌迟处死时的惨叫,吓着半句话说不出来…… 秦山河便应道:“禀陛下,名字起了,叫乌布里。” “这可是满州人的名字,朕还以为你心向故土。” “奴才不敢。” “你不敢?你父亲和兄弟们的胆子却很大。” 皇太极随口应了一句,手便放在怀中孩子的脸上盖了一下又拿开。 秦山河连忙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一个头。 “咚”的一声极响,额头似要将青砖敲碎。 “陛下明鉴,奴才与他们早已恩断义绝。” “恩断义绝?”皇太极冷笑一声,道:“朕留着你,还把爱新觉罗家的格格许配给你。优容备至,为的是什么你可知道?” “奴才……愚钝。” “为的是有朝一日,你秦家感怀大清礼遇,率麾下将士归顺。现在呢?!朕换来的是什么?!你来告诉朕!是什么?!” “哇”的一声,两个孩子吓得大哭起来。 “皇上息怒……” 塔尔玛见此情景几乎要吓晕运去,远远伸出手,看着自己的孩子,脸上满是泪痕。 秦山河又是“咚咚咚”磕头不已,额上的血流了一脸。 “别光顾着磕头,朕让你告诉朕,朕对你这些隆宠厚待,换来的是什么?” “奴才有罪!” “你有罪?秦山河,朕告诉你,朕现在已经不指望秦家和关宁铁骑投降了。朕要将他们每一个人都赶尽杀绝。你呢?你还有什么用?” 秦山河再次磕头不停。 “不想回答朕是吧?” 皇太极猛然提起膝前的小男孩。 “你还有什么用?!” 孩子的哭声中,秦山河忙喊道:“奴才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朕不要听这些虚的!” 皇太极又伸出另一只手,向怀中的女娃扼去。 “不要!”塔尔玛撕心裂肺地喊道…… “不要!” 战场上,三千被缚的将士跪在地上,身后是无数寒光闪烁的长矛。 秦山河大吼了一声:“不要……”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叹道:“降了吧,朕什么都不用你做。你只要降了,给秦家和大清之间留一条后路也就够了。” “就算是为了这些与你生死与共的士卒,就算是为了以后秦家的满门老少,你大可当自己已经死了,不必再提刀,不必再上马,朕不用你杀哪怕一个楚人,你只要安安静静老死在盛京城内……” 秦山河泪如雨下。 血与泪模糊了他的眼,唯恨自己没有死在战场上。 当年说好了的啊,不需要我杀任何一个楚人…… “现在朕要你打败入寇的楚军,朕要你亲手杀了秦成业。” 一句话很轻,在秦山河耳边炸开,仿佛天崩地裂! “奴才……奴才……” “皇太极!”塔尔玛嘶吼道:“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她猛然扑上前去,又被秦山河一把抱住。 女人却还是疯了一般向前伸着手…… 有侍卫拔出刀,将夫妻二人团团围住。 皇太极只是笑着。 他手里两个孩子还在嚎啕大哭。 “皇太极!你够了!你凌迟了我娘亲,你逼着豪格杀了我姐姐,你害死了我长姐和岳讬,你逼死莽古尔泰、阿敏、德格类、昂阿拉、费扬古……你嫌自己杀的亲族还不够多,你来杀我啊!来杀我啊!别动我的丈夫和孩子……” 皇太极依然在笑,胖脸上的笑容甚至显得有些和蔼。 他这一生,杀的楚人、朝鲜人、女真、蒙古诸部之人不计其数,累累白骨堆起来甚至要把渤海湾填平……至于几个亲人? 杀区区几个亲族,便能改变四大贝勒共政这样愚蠢的制度,从汗王登基为帝,使天子之权凛然不可轻犯。为此大业,杀之何惜? “堵上她的嘴。”皇太极冷冷道。 说着,他看向秦山河,又道:“你机会不多了。” 若非多尔衮有异心,朕甚至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正白旗放秦成业突围,让皇太极感受到巨大的危机。 他需要有新的力量来牵制正白旗。 另一方面,他要看着秦成业死在自己亲生儿子的手上,方消心头之恨…… 想到这里,皇太极抬起两只手,分别扼住两个孩子的脖子。 “三……” “二……” “奴才……领命!” 下一刻,秦山河再次跪倒地。 “奴才愿为陛下,亲斩……秦成业……” :。:m.x 第565章 包围圈 马耳山。 马耳山是盛京城南部的最高峰,属千山余脉,地处辽河平原与东部群山之间。 秦成业这一万余人重渡太子河、过辽阳城之后,便绕到东面,再沿着群山向北而行。 这一条路既能纵马驰骋,遇敌又可遁入山林。 此时他们正下马稍做休整…… 突入敌人腹地,顺势时能以战养战,如今成了逆势,许多问题便突显出来。 所有城池、堡垒、村落都增加了建奴驻兵,秦成业不敢再带人劫掠。 甚至连有水源地方都有建奴兵马看守。 突围至此,这一万人早已人困马乏,饿得有气无力。 更严重的问题是,突围之战大量的伤员得不到及时的治理和安顿,伤势愈发严重。 纵使秦成业一生戎马,带兵经验丰富,如今也是焦头烂额,拿不出办法。 “秦玄明、秦玄策,你们带人上山观望,再找找水源。” “是。” 那边林绍元纵马上前,低声汇报道:“大帅,伤员撑不住了……” 秦成业拨马向后阵驰去,目光望去,轻伤者尚能活动,更后面的重伤者情况却已经很糟。 不停颠簸加重了他们的伤势,到现在倒在地上奄奄一息者已有数百人。 受伤的马匹趴在地上舔着伤口,眼中似也带着泪。 秦成业策马缓缓走过,巨大的悲凉压下来,几乎要压垮他的老迈的身躯。 他却还挺着背,目光在一个个重伤者身上扫过去。 “大帅,小的……还能撑。” 说话的士卒捂着自己的腹部,血却还是不停从他指缝中流出来。 秦成业没有说话,深深看着他,蓦然红了一双老眼。 那伤者又张了张嘴,喉间有血涌上来,一阵咕咕声。 他想笑却笑不出来,过了一会,眼中忽然抹起一层灰败。 “大帅……小的撑不住了……给我一刀吧……” 从能撑住到不能撑住之间,他伤势没有太多变化,只是明白过来重围之间自己已经是一个拖累。 “给小的一刀吧……太痛了……” 随着他这一声喊,不少重伤者纷纷开口。 “小的这条命是大帅给的……早已够本了……” “你们……一定要活着回去,小的的家眷就……拜托大帅了……” 秦成业闭上眼,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所有人都知道,已带不走这些甚至上不了马的重伤者。 若将他们留在这里,等待他们的只有更残酷的命运。 秦成业想下一道命令,张开嘴,喉咙里却只有沙哑的撕裂声。 “小的下辈子还作大帅的兵……” 下一刻,一个重伤员挣扎着,奋力提刀划过自己的脖颈。 他早已无力,一刀割破了自己的喉咙,人却还未马上死。 绝大的痛苦中,他整个人颤抖起来,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秦成业快步上前,拨刀,猛地捅进他的心口。 “呃……” 秦成业抱着这具尸体跪倒在地,苍老的手抚过他的脸。 “动手。” 简促有力的两个字。 老将却还是跪在那里,没有再抬起头。 只有一滴滴浑浊的泪水落在死去的士卒脸上…… 近千兵士走出来,温柔地抱住他们同袍的头,然后,挥刀。 接着,他们挖开土地,将一具具尸体埋葬。 “踏平了,别让人再来打扰他们……”林绍元缓缓说道。 马蹄来回踩踏过,像踩踏着每一个将士的心脏…… 不多时,秦玄策与秦玄明领人从马耳山上冲下来。 “快走!建奴来了!” “他娘的,一口水还没喝上。”秦山渠大骂。 一万余人飞快上马,迅速向北面突去。 才行十数里,忽见前方旌旗招展,扬起漫天沙尘…… “有敌军!” 关宁铁骑迅速转向马头,向东面奔去。 秦成业脸色沉着,一路策马而奔,一面回头向北往去,却见建奴并不驱马来追,依然缓缓进兵。 见此情景,秦成业脸色反而阴沉下来,抬起手便喝令道:“减速行军!爱惜马力!”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行军速度慢下来,林绍元策马过来抱拳道:“大帅?” “建奴不追我们,说明我们被包围了。” 秦山渠脸色一变,大骂道:“娘的,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猜不出来他就不是皇太极了。”秦成业说着,眼中泛起深深的担忧。 一万人向东又奔了十数里,拐过一座大山,便见前方远远的又是旌旗招展,赫然又是一批清军。 秦成业深知拖延越久,敌军包围越密。他本有心突围,此时看去只见眼前这一队人马打着镶黄旗旗帜,列阵齐整,战力不俗,短时间内难以突围。 “再向北走!” 一万余人再次调转马头,绕过这一片山地,向东北方向斜斜穿过去。 如此奔走数次,便发现四面八方都有建奴兵马,方里数十里内竟无一点缺口。 奔到夹宝山,阵中几匹马长嘶一声,栽倒在地。 秦成业伸手在自己的马脖子上一摸,只见自己座下骏马早已大汗淋漓,体力耗尽。 皇太极带给他的可怖阴影再次在心头浮上来,他回首四顾,看着一张张将士的脸,心头涌起一片悲凉。 穷途莫路了。 没有时间可以感伤,秦成业勒住缰绳,深吸一口气,大喝道:“儿郎们!”网首发 “老夫无能,没办法再带你们活着回关内……” 全军静默。 “辽阳两场大战,一次凭怀远侯奇谋水淹建奴十万大军,一次凭诸君奋勇重挫正黄旗,你们都是好样的!如今身陷重围,皆因老夫无能,垂垂老朽之躯,神志浑盹,误了你们这些英杰将士的性命。” 下一刻,关宁铁骑中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咆哮声。 “我等不愿去关内!” “我等愿战死辽东!” “我等愿战死辽东……” 咆哮声一遍又一遍回荡起来,似在击打着远处的山峰。 云卷云舒,似都是被他们喝退。 秦成业转过头,老泪纵横。 这一次,他没有再避着他们落泪。 他高高扬起手中大刀。 “既如此,唯死战!” “死战!” …… 夹宝山侧,一个个骑兵显出身影,汇聚成一支利箭,向盛京城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 这一次,他们不打算再调头,也不打算再突围。 不管前面是多少敌人,他们只有一个目的 杀敌! “来了。” 皇太极放下手中的千里筒,道:“朕就知道你会来的。” 二十四万大军回援,分守各个城池堡垒,不让你就地取粮。十数万人围追堵截,秦成业你还想跑? 在大清的土地上,这地方一石一沙,一草一木都是朕的,你还想跑? 杀鸡用牛刀,朕要让你们这些人一个都休想活着回去! 越来越近…… 关宁铁骑驱动着最后的马力向前。 他们仅有一万余人,他们身前是正黄、镶黄两旗、汉军旗三万余人。 更远处,十多万大军四面八方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将他们牢牢禁锢在这方圆三百里的范围之内。 除了一战,别无退路。 “杀!” 随着箭雨袭落,楚军撞进汉军旗的阵线中。 厮杀声震天而作。 更远处,清军的战鼓“咚、咚、咚……” 一声又一声,大地都在颤动。 关宁铁骑没有战鼓,只有呐喊。 “杀!” 秦山渠一马当先,长刀劈落,将眼前的清兵劈成两瓣。 赤血喷薄而出,扬扬洒洒。 “哈哈哈哈……抢了大玉儿!” 秦山渠大笑着,既已决心战死,他心中再无恐惧与顾虑,漫声高喊着,仿佛自己这边兵势更强。 林绍元长刀劈落便是一个清兵应声而倒。 并不是他力气不如秦山渠,相反,他武艺更高。但他每一寸力都是用得刚刚好,同样的体力他能杀更多的人…… :。:m.x 第566章 掌控者 一杆大龙旗缓缓从盛京城方向而来,汇入清军的阵型中。 清军大呼着,士气更盛。 楚军却也亢奋起来。 “是奴酋!” “杀奴酋啊!” 秦玄策手中长枪翻舞。 他不同与别人的满腔悲愤,他觉得也许还能赢呢? 建奴虽多,都包围在外圈,暂时而言,眼前也就三万人。一万人打三万人,也不是完全没机会,万一要是斩了奴酋,没准就赢了呢? 下一刻,东面那部镶黄旗的两万兵马冲出夹宝山,向楚军斜后方攻上来。 同时西面又扬起漫天烟尘,显然有大股清军已包围过来。 秦玄策才挑落了名敌军,转头向后看去,心里便咯噔了一声。 好吧,这下赢不了了…… 十七岁的少年并不觉得死是很难接受的事,他还并未感受到太多生命的厚重。只是在这一刻,他想到左明心,心中涌起无尽的眷恋。 但,战死就战死吧。 要是死前能把奴酋捅一枪就好了。 怀着这样的情绪,秦玄策不停向前。 …… 长枪如毒蛇般刺出,挑落一个汉旗兵。 这些汉奸真是讨厌,拦着老子。 秦玄策感到有些力竭,眼前的汉旗兵像是杀也杀不完。 “嗖” 一支利箭猛然朝他射过来,他闪身避了一下。箭矢在他臂上划出一道伤痕。 战到此时他本就已受了许多伤,颇有些无所谓的样子继续杀敌。 却愈发感到眼前的汉奸让人讨厌! “去死!去死!拦老子都去死!” 枪尖又绽出漫天梨花,秦玄策带着恼怒一连捅死数人,也终于力尽。 他看着不远处秦山渠、秦山水还在虎虎生风地挥动兵器,忽然有些后悔起来,觉得平时确实应该多吃肥肉的…… 下一刻,一柄刀向他当头斩落。网首发 “铛” 有人上前替他拦了一刀,秦玄策转头看去,只见秦玄书板着一张脸策马驰过,浑身上下都是血,也不知杀了多少人。 “谢了啊。” 秦玄书头也不回,手中大刀又是劈落一个敌军。 秦玄策讨了个没趣,肚子里却是咕隆了一声。 好饿! 他低头看着马蹄下的血泊,只见血泊下还混着残肢与内脏…… “红烧好吃还是清蒸好吃?” 脑中浮出这样的想法,秦玄策觉得自己大概是饿疯了。 再抬头,只见秦玄书已冲得老远,像是杀疯了。 “你比我能打?放你娘的屁!” 秦玄策便提枪继续冲上去…… 关宁铁骑后方,第一支包围过来的兵马已冲了上来,箭雨袭下,后方的骑兵便应声栽落。 这支人马的统率是爱新觉罗巴布泰。 巴布泰是努尔哈赤第九子,努尔哈赤在世时他还是十六大臣之一,主理正黄旗。皇太极继位后,巴布泰的地位一降再降,因隐匿战利品之类的理由来来回回被罢免了几次,如今只是三等奉国将军。 巴布泰不敢抱怨皇太极,也只好再勤勤恳恳地积攒战功。 这次奉命包围秦成业,巴布泰其实是不该带兵冲上来的。 为了让秦成业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皇太极下了命令,死守各条道路,全力布控,不可轻进。他要让这支楚军连溃兵都没地方可逃。 此时眼看着这一万敌兵要完了,巴布泰还是忍不住领兵攻了上来。他太想立功了,他也太羡慕多尔衮三兄弟如今的权势地位了。 “八哥也太小心了些,这么多人围着,一只鸟都飞不出去,围在外面看着有什么用?” 但巴布泰也明白,这一战能全歼了楚军的话,此举是当机立断。但万一让对方从自己的防线冲出去,就是有过无功。 因此他也格外小心,留了一半兵马布控,自领另一半兵马来攻。 此时关宁铁骑前后受敌,阵型果然混乱起来…… 远处,临时搭建起的战台上,皇太极持着千里镜望去,也见到了巴布泰的举动。 对此他不置可否,又下令让南面镶红旗的兵马去堵住东面的巴布泰的漏动。 他所思所想与巴布泰不同。 战到现在,问题已不是能不能击败这支楚军,而是如何屠杀他们,将福陵、永陵被毁造成的威信受损挽回。 千里镜继续一扫,皇太极眉头一皱,忽然问道:“正白旗、镶白旗的人马呢?” “禀陛下,睿亲王与豫亲王报奏,南面有许多包衣造反,化为流寇四处洗掠,声势愈大,他们已率军去剿……” 皇太极只觉一股怒气窜上心头。 他们好大的胆子! 一句话吼到嘴边,被他生生压回去,只化作一声冷笑。 “他们还真是为我大清江山考虑。” 济而哈朗连忙俯下头,低声道:“南面流寇声势确实……不小。” “此事容后再议。” 皇太极淡淡应一句,强压住想要咳嗽的感觉,目光再次望向战场。 战场上,楚军的人数越来越少,而汉旗军也已有些拦不住的势头。 “差不多了。” 战台上都是打仗的老手,对阵楚军这么多年,皆明白现在已用汉旗军消耗尽了楚军的力气,可以派出八旗军一举将其击溃了。 遏必隆当先请战,道:“奴才愿领军为陛下生擒秦成业!” 钮祜禄遏必隆属镶黄旗,荫袭一等昂邦章京,如今授侍卫之职。 遏必隆的父亲是额亦都,额亦都也是兵金开国五大功臣之一。 遏必隆的母亲则是努尔哈赤的第四女,爱新觉罗穆库什。 努尔哈赤自称英雄,倔起以来的一路上,常做的一件事便是将女儿用以联姻。穆库什先是嫁了乌拉部贝勒,努尔哈赤灭了乌拉部之后,又让她嫁给额亦都。 额亦都死后,穆库什依然没有摆脱政治联姻的命运,接下来又嫁给了额亦都的第八子图尔格…… 图尔格,是她的继子。 所以,穆库什既是遏必隆的生母,也是遏必隆的嫂子;图尔格既是遏必隆的兄长,也是遏必隆的继父。 这样的婚姻自是不会幸福。 于是,遏必隆与图尔格兄弟之间,或者说父子之间,关系并不好。图尔格属镶白旗,遏必隆属镶黄旗,各执立场。这也是皇太极愿意看到的。更新最快的网 此时遏必隆请战,皇太极却是不应,反而转头看向秦山河。 秦山河面无表情,抱拳跪下,道:“奴才愿为陛下击杀秦成业。” “朕只给你正黄旗汉军二千人,皆你原属,可能胜?” “奴才必胜。” …… 待秦山河领命退下,遏必隆极有些失望。 下一刻,却听皇太极又道:“遏必隆,你再领一军为秦山河侧应,若见秦山河发现异心,父子同诛。” “喳!” 遏必隆跨上战马,远远又望了秦山河一眼,只见对方依然面沉如水,看不出在想什么。 私心里,遏必隆其实有些同情秦山河,因为许多事,他与秦山河境遇相似。 比如,遏必隆的二哥达启自幼勇武,但得罪了努尔哈赤的诸王子,额亦都对此深感忧虑,最后只好亲自将达启拖进屋内,拿被子活活闷死了他。 那一年遏必隆年纪还很小,便亲眼看到了父亲杀子的全过程。 二哥一边喊着“阿玛”一边被活活闷死…… 从那一刻起,他便知道在后金、在大清想活下去,便要将父母妻儿全都视为粪土,将汗王、皇帝视为自己的主子,奉献出自己的一切。 不仅汉人包衣如此,满人也是如此。哪怕他的母亲穆库什是先汗血脉,这一生也只是爱新觉罗的祭品而已…… 遏必隆心中一直藏着巨大的恐惧,连他母亲被迫嫁给继子的时候他都没吭过声,因为他知道皇太极皱一下眉自己都会面临比死还要残酷的处境。 此时此刻,遏必隆看着秦山河,便像在看着闷死儿子之前的额亦都,像在看着改嫁之前的穆库什,也像在看着自己。 遏必隆知道,自己终有一天要亲手杀掉是自己兄长、继父的图尔格,自己甚至要杀掉自己的生母……正如秦山河今天要杀掉自己的生父。 代善、莽古尔泰、豪格、岳讬……所有人都逃不出杀亲效忠的命运。 因为,大清朝的皇帝需要这样的效忠。 遏必隆很想提醒秦山河一句:“你该再小心些,在大清朝活着,你得更如履薄冰。” 下一刻,遏必隆背上一凉,忽然感到巨大的恐惧。 皇上让我盯着秦山河?那又让谁盯着我? 图尔格隶属镶白旗,正跟着多尔衮兄弟在南边……所以,皇上在试探我?正如派我试探秦山河一样? 背上的寒意袭上来,遏必隆不敢回头。 在他眼里,相比前面那个死人无数的战场,身后的大清皇帝才是最可怕的…… :。:m.x 第567章 秦山河 秦山河跨上战马,身后传来一阵欢呼。 皇太极拨给他的两千士卒中许多都是他的旧部。 这些人当年也是宁死不愿降,但慢慢也就降了,再后来,也开始誓死为大清效力。 慷慨就义听起来很好,但等到当时的激昂褪下去。从阴暗的牢房走出来,晒晒太阳,许多东西便不再像原先那样重要了。 人心本就是可以操控的东西。最初他们报效楚朝,又何尝不是被灌输了忠君报国的思想? 热血总会凉,想死但没死,之后,人终究还是动物,动物的本能便是活下去,最根本的在乎还是活得舒服不舒服。 至于所有的志向抱负,所有的热血豪情,都可以随着时间磨灭。 他们身处清朝,一年一年下来,牵绊在此,最后便视这里为家。 皇太极自有一套收服人心的办法,大清朝也自有一套根据战功定奖罚的体系。于是驱使着他们越来越心甘的卖命。 现在,曾经的主将也再次披甲上阵。他们愈发看到了大清的光明。 欢呼声中,秦山河一言不发。 这两千人经历了伤亡、补充、整编,虽然还有许多是他的旧部,但早已面目全非。 秦山河知道,他早已掌握不住他们。 这次,皇太极只是要让他当一个表率,为大家表演一遍如何当一个好奴才。 他的妻子塔尔玛可以哭可以闹,甚至可以当众痛骂皇太极。 但他秦山河不可以。 因为皇太极不在乎塔尔玛的反应,要的是他秦山河的表态。 塔尔玛可以发泄情绪,秦山河却只能沉默,并把事情担下来…… 他扬起手中的长刀,一马当先向前奔去。 汉军旗让开阵线,两千生力军如一把利刃狠狠扎进关宁铁骑的军阵。 秦山河手起刀落,一名楚骑栽下马。 关宁铁骑早已力竭,面对这两千生力军登时力不能支,阵线被撕开一个口子,士气一落,伤亡猛增。 “万胜!”清军又是一片欢呼。 秦山河身后两名亲兵将目光从他后脖颈移开,相互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秦山河恍若未觉,不断向前。他面沉如水,目光扫视着战场,寻找着秦成业的位置。 “秦老三!” 陡然一声大喝,秦山渠拨马过来,手中大刀毫不容情向秦山河劈下去。 他显然很激愤,一刀之力如有万钧。 秦山河抬刀一挡,“铛”的一声重响,两人跨下马匹吃不住力,俱是一声悲鸣。 “叛徒去死!” 秦山渠再次暴喝,须发皆张,长刀再次横扫。 秦山河仰身一躲,身后两名亲兵被秦山渠一刀砍倒。 同时,秦山河手中长刀一转,横扫过来,刀柄猛然击在秦山渠胸甲。秦山渠早已力衰,未及挡住…… “嘭!” 一记重击,秦山渠胸甲震破,一口血喷薄而出,整个人远远摔了出去落在楚军阵中。 秦山河跨下骏马一声嘶鸣,抬起前蹄将前方的空马踹开,一人一马迅速又冲杀上去。 他身后士卒士气一振,纷纷随他冲阵。 昔日同袍对阵,竟比方才两军交战还要惨烈……网首发 远处战台上,皇太极放下千里镜,脸上表情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却是又下了一道命令,让达尔岱再领一军督战。 接着他又下令收紧包围圈,严防楚骑溃兵逃窜。 至此,确定秦成业再难突围,皇太极才好整以暇地抬起千里镜,安安心心看这场父子相残的戏…… 一声声号角悠扬,清军不断收紧,随着包围圈的缩小,阵型也越来越密。 楚军本拼了命向皇太极所在的大旗这边冲,此时却已再也无法向前,反而被打得向后退去,被包围得越来越紧。 更远处还有烟尘滚滚,一杆杆清军大旗招展,竟还有兵马向这边围过来。 这一仗,皇太极的布置没有一点点花哨。出手便只是简简单单的‘十而围之’四字,却是稳妥得没有一丝破绽。 如怕将领出现了破绽,他还亲手帮他们堵上。 这是一个愤怒的帝王的必杀之局。 王笑的诡计别人可以模仿,秦成业的壮烈世间也不少见。但皇太极的手段没人可以学会,因为当今世上,只有他一人有这样雄浑强大的兵力。 天大地大,他要让这些入寇者一人一马都无处可逃。 这种让人绝望的力量,就像是……如来佛祖一掌,便要将孙悟空压在五指山下。 战场上,秦山河突在最前,已杀得浑身是血。 有人向他杀来,他甚至不正眼去看对方,只是面色冰冷的杀、不停地杀。 他在找秦成业…… 突然,一柄长刀从侧面向他劈下来。 一刀之威,天崩地裂。 秦山河迅速转身去挡。 “铛”的一声,大力袭来,他跨下骏马哀鸣一声,前蹄一软跪在地上。 秦山河摔落马下,就地一滚,抬头看去,便望见秦成业那张脸。 往事呼啸而来,恍如隔世。 秦成业看着自己的儿子,脸上的表情似乎极为复杂,又似乎没有表情。 对这个自己曾经最疼爱的儿子,他不知该说什么。 于是再次挥刀。 “啊!” 秦山河到现在才暴发出第一声大吼,抬刀向秦成业劈下去! 金戈交鸣,一刀又一刀,双方皆是用了全力! …… 父子相残的画面远远透过千里镜,映入皇太极眼中,他嘴角终于噙起一丝冷笑。 而战场之上,鼓声、惨叫、刀剑嘶鸣的巨大呼啸声中,其实还有一点别的声音。 “杀我,驱溃我部下人马,你们突围。” 秦山河一刀斩下,在秦成业肩上劈出一道血痕,与此同时,他语速飞快地说了一句。 秦成业格刀一挡,刀背重重击在秦山河腹上。 这一个间隙,父子二人对视了一眼。 秦山河眼中只有无尽的灰败…… ——杀我! 一瞬间,秦成业便下了决心。 长刀扬起,毫不犹豫向秦山河劈下去…… 秦山河闭上眼,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脑海中,一岁的儿子握着塔尔玛的手指,奶声奶声地唤了一声:“爹……” “你该教他唤阿玛的。” “但我知道你更想听他叫爹啊。”塔尔玛笑着,眼睛里俱是欢喜的光。 “爹……” 孩子又唤了一声,正如秦山河幼时对着秦成业唤了一声。 一刀斩下…… 猛然一支利箭射来,正中秦成业臂膀! “铛”的一声,长刀落在地上。 秦山河睁开眼,灰败的的眼中泛起无尽的绝望…… 秦成业迅速拨出佩剑,砍断臂上的箭杆,一时却也不敢拨。 他目光望去,只见一支正黄旗兵马迅速隔在秦山河的部众之间,为首一员建奴大将纵马向这边冲来。 “来不及了,你杀我……” 皇太极脸上冷笑愈深。 ——和朕玩心眼? ——朕给你指了路,那便是你唯一的路……没有人能违抗朕的意志。 下一刻, “砰!” 战台外围,一个侍卫突然栽倒下去。 “砰……” “护驾!” 无数人飞快拥在皇太极身边,场面一片大乱。 “哪里来的刺客?!” “护驾……” 迎着他们的只有铳声,血花四溅,远外不断有护卫被击倒在地。 “不是刺客,快!迎敌!迎敌!” …… 战场北面烟尘滚滚,向这边包围而来的清军穿着镶黄旗衣甲,看阵势似有上万人之多,飞快向皇太极奔来。 “镶黄旗?” “不是镶黄旗!是敌军!是敌军!” 战台上的清将高喊着,疯狂指挥人马向这支队伍围堵上去。 只见那杆远远而来的镶边黄龙旗倒下去,那支队伍中突然扬起一杆楚旗,迎风烈烈作响。 接着一杆长枪高高扬起,上面还挑着一颗头颅。 “鳌拜人头在此!” “杀奴酋!” “杀奴酋啊!” …… “快护着皇上走,迎敌!迎敌!放箭……” 清军诸将疯狂地叫嚷着。 皇太极却并不慌乱,抬着千里镜望过去。 ——王笑来了?来得正好!朕要将你的皮活活当剥下来…… 视线中,那支队伍前方是一个一个老卒,再往后却是……空马?! 却见那些马尾上还系着树枝…… “障眼法?!” 皇太极猛然转过头,望向包围圈的东面。 在那里,巴布泰留下的缺口才刚刚被堵上,正红旗还在调整阵列。而另一支镶黄旗的兵马已经向他们奔去…… “快打旗号,拦住他们!” “快!拦住他们……” 第568章 小缺口 “援军来了?!” 关宁铁骑暴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士气一振。 “杀奴酋!” 一股血气冲上脑门,他们疯了一般叫嚷着,整个战场上都是“杀奴酋”的叫喊声…… 还在攻关宁铁骑后阵的巴布泰大惊。 他目光望去,只能看到皇太极所在的战台附近一片混乱,那杆大清龙旗晃来晃去,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砰!砰……” 下一刻,火统声和厮杀声从身后传来,巴布泰转头一看,三魂六魄几乎被惊散。 完了! 是我的防线出问题了…… “杀!” 突如其来的暴喝声中,正在调整阵型来帮巴布泰堵上缺口的正红旗兵士们一愣。 他们还在望着远外的情形,猜测皇上那边发生了什么,此时转头看去,只见从东面驰援而来的那支镶黄旗兵马突然丢掉旗帜,提速向自己冲上来。 如闪电一般的速度。 目光看去,只见这些头盔下隐隐还露出头发的鬓角…… “是楚军!是楚军!” “杀!” 甚至来不及放箭,双方已猛然撞在一起。 血瞬间喷涌而出…… 秦山湖策马而至,手起刀落,将一名还未反应过来的正红旗将领斩于马下。 三千骑兵如匕首一般,硬生生将包围圈撕开一个小口…… “突围啊!” 遏必隆已追到秦成业面前,手中长刀猛然劈下。 秦成业一臂受伤,单身抬起佩剑格了一下。 遏必隆长刀翻转,再次向秦成业脖子上横扫过去。 那边林绍元飞马来救,一刀便将遏必隆逼退,扯过秦成来的缰强便走。 遏必隆还想追,楚军却是士气大振,奋不顾身地冲上来,逼得他再难寸进…… “杀奴酋!” “哈哈哈哈……杀奴酋!抢大玉儿!”也不知哪个傻子再喊。 “大帅,援兵来了。”林绍元脸上满是昂扬,请战道:“请大帅下令,全军拼死攻建奴中军……” 秦成来极是冷静,飞快转头向东面看去。 “他们没那么多人……传令!向东突围!” 秦玄策正杀得麻木,忽然见远处建奴中军一阵大乱,耳畔听着“杀奴酋”的大吼,他不由身躯一震。 “笑笑来了?哈哈哈……” 长枪贯出,猛然挑起一名慌慌张张的清兵。 “杀奴酋啊!” 下一刻,又听军中一声号角,秦玄策转头看去,只见帅旗摇晃,指攻东面。 关宁铁骑飞快调头,流水一般向身后那支正黄旗冲上去。 “调头!冲啊!”秦玄策大喊道。 他目光看去,却见秦玄书还在向前,便飞快上前一把扯住对方的缰绳。 “你不长耳朵啊?!” 整个战场都在咆哮。 有清兵想要冲上去护驾,有清兵想要严守阵列。 远处还有清兵向这边汇聚过来,但他们的同袍已不敢冒然让他们靠近,纷纷张弓搭箭。 “停下!别过来!是哪路人马?” 战台上,济尔哈朗还在疯狂嚷道:“护驾!保护皇上……” 皇太极大怒,推开挤在身上的人。 “滚!都别围着朕!他们就一千人……围住秦成业,一个都不许放跑!” 战场上,遏必隆喝道:“追上去!截住他们……” 东面,巴布泰歇斯底里喝令道:“都别慌!守住阵型!” “去死!”秦山水猛然大喝,提枪冲进巴布泰的阵列。 …… 那边三千余楚军已冲破正红旗防线,毫不犹豫便向巴布泰这边攻来。 “砰、砰……” 他们火铳并不算多,却是留到此时才放。打得巴布泰部下一阵措手不及。 巴布泰两面受敌,登时焦头烂额。 “都别乱!守住阵型……” 巴布泰知道清军人数多,眼下的慌乱只有一瞬间,只要稳住还是影响不了战局。 但这一瞬间若是没稳住,让敌人突围了,便是自己的大罪。 这么一想,他自己就有些乱。 下一刻,秦山水已冲到他面前不远。 巴布泰戎马一生,亦是猛将,毫不犹豫便提刀向秦山水迎去。 刀枪交鸣,又是火花四溅。 突然,前方巨大的欢呼涌上来。 “哈哈哈,皇太极死了!” 巴布泰一惊,转头望去…… 下一刻,一点寒芒猛然惯进他的脖子! “去死!” 秦山水又是一声暴喝,另一只手拨出佩剑,斩下巴布泰的人头,长枪一挑,高高举起。 “谁还敢来?!” …… 战台上,皇太极听着那一声声“皇太极死了”,一张脸阴沉得像要滴雨的乌云。 他眼看着两支楚骑击溃了巴布泰的人马,然后汇集在一起,向东突围而去,遁入群山之间…… 过了一会,皇太极没有再怒吼什么“围住他们”,反而冷静下来。 他闭上眼,整个辽东的地形便在他脑中浮现出来。 这片天地就是他的大包围圈。 “博和托,领军封锁浑河沿线……” “硕托,率轻骑封锁东面所有山道……” “传令遏必隆,全速追赶楚军……” 再睁开眼,皇太极脸上已是一片平静与笃定。 对他而言,让楚军突围了一次不要紧,整个大清都是他的包围圈。一次不能全歼,那就两次、三次……没有人能改变得了这个局势。 群山之中。 马蹄翻飞,遏必隆死死盯着前面的楚骑。 他的队伍将对方咬得很紧,时不时还有箭雨袭下,将楚军后面的人射落下来。 双方人马都奔得飞快。 而这一战到现在,天色也渐渐暗下来。 遏必隆知道一旦入夜便容易追丢,大喝道:“提速,截住他们!” 山道崎岖,人马穿过磙子沟,眼前的道路愈发难行。 更远处的山道上却是一片乱石嶙峋,显然是跑不了马的。 来不及想这路上为何会有一堆石头,遏必隆心中已是一喜,他知道楚骑已被逼进死路。 他便放慢马速,抬起手喝道:“列阵!杀敌……” 果然,前方的楚骑缓缓停下来,调转马头向这边看来。 遏必隆突然皱眉,感到有些不对。 下一刻,巨大的轰鸣从山尖响起,磙子山的山顶轰然炸开!网首发 落石滚滚而下! “轰!” “嘭、嘭、嘭……” 山石砸下来,毫不容情地砸在清军队伍的中段,溅起无数血肉。 一片烟尘扬起,又缓缓散去。 前方的清军转头看去,只见身后已不见了同袍,只有一堆高高的石头将山路整个封锁起来。更新最快的网 山沟之中,前后两堆石头将道路封死,给被截断的清军与被拦住的楚军留了一个封闭的战场…… 王笑手在空中一斩,喝道:“杀!” “杀!” 楚军扬起刀,毫不犹豫地向清军反扑过去…… 终于,遏必隆倒在石堆之上。 他的喉咙已被割破,人却还未死绝,不停有血从他伤口中涌出来。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死在这里。 一辈子再多胆颤心惊,活着也是好事,死了总是不甘…… 有士卒探手从他怀里摸走他的令件。 “侯爷,这建奴是个昂邦章京,一等侍卫。” 王笑接过令牌收在怀里,牵着马走过遏必隆身旁。 “你追?”王笑指了指前方的石堆,道:“知道我们为什么往这跑吗?因为上一批追我的就埋在这下面。” 遏必隆喉咙里传出“呃……”的声音。 “听不懂你说什么。”王笑冷笑一声,抬起脚,踩在遏必隆的喉咙上。 用力一踏。 接着,楚军们牵着马爬过石堆,循入山林,暂时消失在清军视线之中…… 第569章 小休整 埠口岸。 《山海经》云:“潦水出卫皋东,东南注渤海。” 辽河水浩浩荡荡,海天一色,远望无极。 “轰!” 一颗炮弹击在海面上,溅起无数浪花。 乌真哈超营的助威大将军炮射程显然远于海船上的炮,数十艘战船被远远逼开,显然已没有靠岸的可能。 海船剧烈摇晃起来。 晃动中,贺琬的身躯如钉在甲板上一般,下令让船只再退得远一些。 “侯爷还没来。”栾志勇站在贺琬身边,皱眉道:“娘的,看这阵势,他们怕是不能从这里登船了。” 贺琬极目远去,海岸线上清兵的阵线如长蛇一般摆开。 “金州那边如何?” “建奴防备森严。” 贺琬眉头紧锁,道:“如此便只能借道蒙古了,怕是不好走。” 他极是不甘地凝视着海岸,又自语道:“奴酋连这里都算到了,只怕他们所有的出路都被堵死……” 栾志勇一张脸便苦了下来。 “那怎么办?说好的官还封不封?生意还做不做?这买卖别赔了本……” 贺琬不答,脸上忧色愈重。 海船已在此等了几天,但一个楚骑的人影都没看见。 事实上,只看岸上的封锁,贺琬便明白关宁铁骑是不会来了…… 于此同时,沈阳以东的群山之间,一个叫大北岔的山岭附近,楚骑正在山林中休整。 一场突围战之后,秦成业这支一万余人的人马与秦山海这支近四千人的人马加起来,一共也只剩八千人左右,还几乎都是个个带了伤的。 王笑之所以能去支援秦成业,并非他料事如神,而是被清军围到无路可走,最后被逼到沈阳附近。 但好在他们人数少,又在山地之间腾挪,比秦成业从容不少。 他在兴京城拿了不少物资,用火药炸开山石,甩开身后的追兵。又在山林中囤了一批干粮作为补给。 因为王笑知道,越往后就地补给的机会将越来越少。 此时,疲惫不堪的士卒终于能吃上几口干粮,在泉边饮上几口水,接着沉沉睡去。 守卫的士卒趴在树梢上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远处的情形。八千人不见喧闹,安安静静地享受着难得的休息,只有鼾声时不时响起。 王笑坐在地上,手中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划着,似乎在规划突围的路线。 秦小竺双手捧着脸坐在他旁边,一双明眸一直盯着他看个不停。 小姑娘脸上没有太多的忧色,她年数虽小,却看惯了生死,自有一种万事不萦于怀的洒脱,此时没机会让她咋咋呼呼,倒难得有些岁月静好的样子。 好一会儿,王笑抬了抬头,眉头依然紧锁,嘴里却喃喃自语道:“刚突围了一次,包围圈应该还没合拢……” 秦小竺便转身拿起身后一小块烤好的狍子肉递在他面前。 “你快吃,刚才大家都吃了,就你还没吃,我看着呢。” “你怎么还藏一块,不像话。” “我打的狍子,藏一块怎么了。”秦小竺差点又骂了一句娘希匹。 王笑苦笑,道:“我没上阵厮杀,体力耗得少,给他们分了吧。” 秦小竺皱了皱鼻子,不满道:“就这么一点了,还有什么好分的?” 王笑便也不推却,接过来咬一口,又继续低头在地上画着路线冥思苦想。 再一抬头,却见秦小竺还在很认真地盯着自己看,眼神很有些不同。 “怎么?想吃啊?” 他晃了晃手里的那串烤肉,递在秦小竺面前。 秦小竺微微一愣,便在上面咬了一口,竟是难得的吃相秀气。 两个人就一人一口地吃着。 彼此都亲过嘴了,王笑对这种小细节便不甚在意,秦小竺却是弯着眉眼时不时偷看他一眼。 不远处,睡梦中的秦山渠突然嚷嚷了一句:“抢了大玉儿!” 两人吓了一跳,秦小竺有些恼火起来,捡了块小石头便丢在秦山渠身上。 秦山渠却是抹了一下嘴上的口水,翻了个身又是鼾声大作。 王笑看着这一幕,有一瞬间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这次秦成业与秦山海再相见,问锦州城之事时第一句话就是:“守仁做得如何?他年轻任重,尚需磨砺啊……” 当时秦山海默然了好一会,最后却只能答上一句:“他还好。” 秦山海万般话到嘴边说不出来,秦山渠却是也不知道儿子秦玄恭已经死了…… 秦家人永远是一幅大大咧咧的样子,却并非他们过得有多好。人世间有的喜怒哀乐、生离死别,他们也是一样要担下来。 这般想着,王笑便觉得自己对不住秦家。 他许诺秦成业给秦家和关宁铁骑家眷安宁富贵,双方都也都知道这只是一场赌局。 他王笑自己能不能保全尚不能说,又何谈庇护? 为了这一个未知结果的赌局,他秦成业却是实实在在送出了无数热血与头颅。 王笑最初来辽东,想要的是让关宁铁骑与八旗骑士大战一场,消抵清军的战力。目的是如棋盘上一车换一炮,兑子而已。 到现在,这个目的早已达到,但他已改变了初衷。 他想让这些人活着回去……可惜晚了。 有时候他也会反问自己:“你任什么当执棋者,将他人当作棋子?” …… “在想什么?” 秦小竺伸手在王笑肩上轻轻敲了一下,问道:“你想到办法了吗?” 王笑回过神,摇了摇头,道:“没办法,大股人马逃不掉的。兵力的差距太大,皇太极也太厉害。” 秦小竺便“哦”了一声,蛮无所谓地道:“那我们就一起死在这里呗……” ——你的唐芊芊、缨儿不能陪你死,是我秦小竺陪你死哦,嘿嘿…… 话音未了,王笑忽然伸手将她揽在怀里。 这一下极是突然,秦小竺登时愣住。 王笑身上早已没了原来那种好闻的皂角香味,头发上沾着血味、药味,还有一丝……马粪味。 但她却忽然红了脸,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你……你你……你在干嘛?” 下一刻,有人在她后颈上一敲,她便晕了过去。 她身后,秦成业闪身出来。 王笑将秦小竺抱在怀里,颇有些温柔地在她脑袋后面抚了一下。 “老头子你下手轻些啊。” 秦成业本想喝叱他不要碰自己孙女,此时被他恶人先告状,竟是愣了一下。 “嘿,你这小兔崽子……” 不一会儿,秦山水与董济和领了五百人翻身上马,全都是镶黄旗盔甲打扮。 队伍中,秦玄明、秦玄策、秦玄书这些小一辈的秦家子弟都在其中,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 “祖父,我们不想走……” “都闭嘴!” 他们无奈,便拿眼去看王笑。 王笑道:“该说的都与你们说过了,这是我与秦总戎定下的,你们别辜负秦总戎的一番苦心,也别让我为难。这是军令,别使性子。”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将秦小竺放在马上,又对秦玄策道:“出了这片山林便可以叫醒她,别再让她跑了。往后……看顾好她。” 秦玄道红着眼,又要开口:“王笑,我……” 王笑眉头一皱,脸上已是凛然之色。 “够了!别再给我婆婆妈妈!” 这一声叱喝声音不大,却极尽威势,秦玄策一愣,垂头丧气地应了一声喏。 王笑又从怀中掏出遏必隆的令牌交在董济和手上,交待道:“你们继续向东,隐匿两天,等我们与建奴交战,再绕过开原向北。这是路线图……” 董济和长叹一声,伸手接下。 王笑又对秦山水道:“记住,此番不是让你们逃。是让你保住关宁铁骑的根,你们能活着回去,关宁铁骑的番制就还在,辽东秦家就还在……” 一小股骑兵远远而去,消失在山林之间。 王笑与秦成业并肩站在那看了良久。 “他们能走掉吗?”秦成业问道。 在王笑面前他已不再掩饰自己的衰老与疲惫,声音沙哑而无力。 “可以。”王笑应道。 …… 夜色中,八千人马在并不充裕的休整之后,离开这片山林。 黎明时分,清军踏在这片林地间。 “他们在这里呆过……” “追!” 第570章 主动权 对付入寇腹地的这批楚骑,济尔哈朗、阿济格相继围剿失败。 但他们可以败,皇太极却不能败。 他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也了解围绕着大清皇位暗流涌动的局势。所以一出手便是大军包围,不给王笑、秦成业一点机会。 但王笑的战法与秦成业不同。 哪怕在绝境,王笑也不会奋起一腔热血冲到皇太极面前绝一死战。 他极富耐心,也极爱惜战力,甚至到了“小家子气”的地步。 八千人时而向北,时而向南,遇到大股的清兵便逃,遇到小股的清兵便冲上去蚕食,抢夺他们随身的干粮。 他们走得也不快,却专挑难以行路的地方去,有时候为了翻过峭壁还制作吊篮把马匹一起吊上去…… 这在清兵想来是极不可思议的——怎么就能把那么重的战马吊上去呢? 总而言之,这八千人硬生生在方圆几十里的范围内灵活地腾挪,让人摸都摸不到边。 这种战法,让清兵觉得极其……讨厌! 更让人烦燥的是,他们有时还分散成几百人的小股队伍,在山林间埋下陷井给清军造成伤亡。 这样的伤亡并不大,却给清军的心情造成了极恶劣的影响,也使得包围圈无法迅速缩小。 包围圈越大,他们粮草分派、情报传递便愈难,楚军的活动的范围也越大,施展的机会便越多。 因此,建奴在急着缩小包围圈。楚军则千方百计破坏他们的包围圈…… 皇太极却知道,王笑能做到这种程度,除了巨大的耐心,还要有铁一般的心志、极冷静的判断力。 他明白自己还是低估了对手。 但没关系,他可以拿出耐心来与其放对。 双方一道道命令布下去,指挥调动着各自的人马,每一道命令都藏着各自的深思熟虑,谨慎再谨慎。就好像,隔着山林与大军,两个人正在对弈。 而在这时候,王笑突然改变了战略。 “打,我们是打不过建奴。但每拖一天,建奴的压力便要更大一点。” 山林间,王笑缓缓分析道:“奴酋也不好过,供应这些兵马,每天都要消耗大量的粮草。在这片群山间,粮草的分配输送又要消耗大量的人力和粮草。不能尽快歼灭我们,对他的威望也是个巨大的打击。所以对于我们而言,便是越拖越有利。 但现在已经没有足够的空间供我们腾挪,再熬,就要陷入被动了。另一方面,皇太极虽然急着全歼我们,却也看穿了我拖延的目的。更新最快的网 那,我们便反其道而行,给他一个措手不及。既然迟早要与建奴打一场硬战,这一战被动不如主动,就今夜,我们给建奴一击!” 秦山渠不由问道:“为何是今夜?战士们体力还没恢复。” “今夜风大。” “打哪边?” “攻西面,直取皇太极中军。” “但西面建奴兵马最多。” “我不管他有多少兵马,或是哪些名将统领,这都不重要。”王笑说着,抬起手感受着风向,道:“我们先逆风向东走……” 一行人商议完毕,便又向东缓缓行去,他们并不上马,而是牵马穿行在茂密的林中,以给马匹足够的休息。 半日后,清军终于追了上来,远远见到楚军,他们欢呼了一声。 ——终于追上了,这一次缠住他们,必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快!通知大军,找到这些王八羔子了……” 清军开始奋力追赶。 楚军并不加速,像是认命了一般。 双方越来越近。 更远处,还有清军围过来…… “放箭!” 突然,一缕烟火从山林间腾起。 接着,一缕又一缕烟火络绎腾起。 东风带着烟雾,向西面追来的清军迎头扑过来…… “他们在放火!” “快!灭火!” “追上去!杀了他们……” 山林中,一团一团火焰卷起地上的枯叶,猛然窜起来…… 这场山火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低估了它的威力。 当火苗侵吞着树枝,在风势下燃上另一棵树,它顿时变成了难以扑灭的巨焰! 惊鸟猛然飞起,无数动物从树丛里窜出来…… 清军大吼着,有人冲上前扑火,有人向楚军冲去,亦有人调头就跑。 下一刻,火势愈大…… 漫天都是霹雳巴拉的声响,山鸟挥动着翅膀,野兽奔走,马嘶人喊。 树干上的油脂爆开,空气变得炙热。 烈火蔓延的速度竟是快得惊人,东风一吹,便是一条火龙吞噬树冠…… 王笑回头看去,脑子里忽然想到一句——谁烧山,谁坐牢。 “咳……咳……” 林间一片烟雾茫茫,浓烟蔓延开,连楚军中也响起无数咳嗽声。 “火太大了……” “快跑!” 这一刻,就连逆风的楚军都大吼起来,飞快向东奔去。 在他们身后,风助火势,无数清军大叫起来…… “上马!”秦成业大喝道。 在林间跑马是极考验马术的事,稍不小心便会撞到树上,更何况此时整个山林的都烟雾,视线范围内只能看到身边的同袍。 但一场火已暴露了行踪,前方必定还有包围过来的清兵,已到了上马一战的时候。 不时有人撞在树上,惨叫着摔下马来…… 秦成业扬起刀,盯着前方烟雾中模糊的身影,大喝道:“冲锋!” “杀!” 马速更快,也更多人撞树倒地。 “放箭!” 箭雨陡然向楚骑袭落,又栽下许多人…… 王笑奔在队全中,眼中尽是凶狠,他早已抱了必死的决心。 送走了秦小竺,他便打算放手一博。 “冲散他们!” 王笑没有开铳,他的子弹已不多。他提起一柄长刀,随着军阵向前面的清军冲上去…… 辽东之战最后的决战便在这突如其来的一瞬间拉开序幕。 这一次,主动权掌握在楚军手中。 他们辗转腾挪于包围圈内,在王笑的指挥下,以让人发指的耐心进行繁琐的游击战术,让皇太极以为他们还要再拖下去…… 这一刻,清军已对他们讨厌的战术感到烦燥,却又没做好决战的心理准备。 随着一场大火,楚军突然发动了攻势! 哪怕重陷重围,哪怕兵力差距巨大。王笑也终于在心理上赢回了一丝丝优势。 他并不奢求战胜,却要凭这一丝心理优势给清军造成最大的破坏…… 山林间,双方兵马轰然撞在一起。 清军都是步卒。 他们没想到楚军在这样茂密的林子里敢策马狂奔,这是不要命的打法。 但抛下的了许多尸体之后,策马冲锋还是展示出它的威力与力量,轰然撞破清军的阵线。 楚骑士气大振,长刀猛然斩杀下去! 烟雾缭绕, 山林西边火光冲天,山林东边杀喊震地…… 忽然。 “楚军果然来了!围住他们!”一声大喝从清军中传来。 王笑心神一震。 果然? ——皇太极连这一点也算到了? 他只觉握刀的手抖了一下,目光望去,一时看不出东面清军有多少人马,却显然比估计中还要多…… 网首发 第571章 冲阵者 夕阳晕染出金黄色的云彩,山林间大火高高窜起,与天边的火烧云连为一色。远远望去极为瑰丽壮观。 皇太极驻马眺望着这一道风景,一点都不觉得壮观,只感到巨大的愤怒再次涌上来。 这一刻,他恍然明白了什么,忽然冷笑了一下,笑容中尽是狰狞。 “此贼子,今年不过十六岁吧?用兵不拘一格,肆意妄为到了毫无顾忌的地步……究其根本,他想事情的方法与常人不同。” 范文程便顺着皇太极的话恨恨骂了一声:“恶贼!” 他其实并不关心王笑是如何想事情,极是焦急地指着山林间大火道:“陛下,该迅速派人灭火!若放任大火蔓延……贻害无穷!贻害无穷!” 他是议政大臣,对民生最是了解,知道一场山火下来,毁林木不提,大清以猎牧为生的人多,这些人往后生计便要受到巨大的影响。 更可怕的是,林木被毁之后,水份的流失会造成大范围的土地干涸,泥沙会被雨水冲进河流,引起河流淤积、水质下降。农耕受损不说,还容易造着山洪、山崩等灾害…… 此时眼见火势蔓延迅速,听得无数清兵的惨叫声从山林间传出来,范文程急得跳脚,连连高呼道:“陛下,快派人救火!快啊!” 一旁济尔哈尔冷眼旁观,心中极是嘲讽。 ——皇上要全歼南蛮子,你个二臣在这里嚷救火?你老婆被多铎捉走时也不见你这么急…… 皇太极此时虽没心思搭理范文程,对他的建议还是尊重的,随口便吩咐孙仲德领汉旗军去扑火。 孙仲德是楚朝旧将,早在清天聪年间即皇太极还没称帝时便投降过来,一向颇得重用。此时看似领了一个‘扑火’的差事,他却丝毫不敢怠慢。 主要是看那火大得不得了,没有个上万人还不好扑灭。 下一刻,风势愈大,火龙又是腾空而起,山林间惨叫愈盛。 孙仲德面色一白,心中更是叫苦不迭。 ——这怎么扑?一阵风吹过来,逃都逃不掉…… 孙仲德心里虽苦,面上却不敢表露,领了令下去。 却听皇太极又吩咐道:“遇到楚军不必惊慌,只管带人围住,援军片刻便至。记住,他们兵力就那么多,想争取的无非是‘势’,你只须高喊‘楚军果然来了’便可破他之势……” “楚军果然来了……” 清军中有人接连高喊。 楚军登时便有些慌了阵脚。 “中埋伏了?!”有人大喊着问道。 心态是很奇妙的东西,楚军哪怕心里明白有没有中埋伏都是差不多的结果,但此时挥刀、策马便多了一份犹豫,士气便登时一弱。 王笑与秦成业隔着烟雾对视了一眼。 若是清军早有准备,便说明皇太极已算到己方的位置,围兵稍候便至,此时便应迅速脱离战场…… “走?”秦成业张了张嘴,摆了一个动作。 王笑犹豫了一刹那。 下一刻,他猛然一个激灵。 汉话……这几句话一直用汉话在喊的。 他们在诈我们!就像突围时自己这边高喊‘皇太极已死’一样的道理。 ——好嘛,皇太极,你他娘的还会微操作? 接着,一股自信猛然从王笑心中涌起。 他知道,自己已经把皇太极逼出了很大的压力,对方才会连这种战场上的小细节也不放过…… “有进无退!随我杀!”王笑大喝道。 他不会去和将士们喊‘我们没有中埋伏’之类的,越喊士气只会越低。 他要亲自冲阵,身先士卒,将己方的士气再推到姐姐。 ‘随我杀’三个字他其实是向秦成业喊的。 大抵上的意思便是——来,配合我砍一个。 …… 烟雾愈浓,呛得人几乎无法呼吸。 王笑策马狂奔,越过己方兵士冲进敌阵。 他到辽东之后一直在练,目前武艺并不算好。但好在跨下战马神骏,身上盔甲精良,又得秦小竺悉心传授刀法,比起一般的小兵还是要厉害些。 虽远远比不上秦家人,但这武艺水平……当秦家女婿也许勉强还算凑合。 不停有刀枪向王笑刺来,尽数被亲卫挡下。王笑屏住呼吸,向敌阵中那个呼喊着的方奔去。 烟雾中,一个大胡子清将正立在马上高喊着。 王笑提刀斩下。 “铛”的一声响,那大胡子没想到烟雾中有一支人马已冲到自己近前,慌乱中抬刀挡了一下。 又是一声金戈巨响,王笑只觉身上的伤口迸开来,腹间的箭伤处又是一阵巨痛。 那清将见他浑身盔甲威风凛凛,武艺却不高,登时大喜。 “留住他!” “杀才!”王笑又是一刀劈下。 往日秦小竺教他练刀,每每一刀挥下都要这般骂一声,当时王笑觉得傻气,此时却是下意识便喊出来。 “死!” 那清将刀却更快更猛,后发先至,已劈至王笑脖颈…… “啊!” 猛然一声惨呼,刀光一闪,一截臂膀落在地上。 那清将肩上鲜血喷涌而出,扬扬洒洒。抬眼看去,只见一员老将从侧边奔出,一刀之威,快如闪电,势若奔雷。 “噗”的一声响,王笑手中长刀斩进那清将脖颈之间。 他角度没把握好,刀卡在对方锁骨上,将人家的脖子劈开了一半,头颅便挂在那里,极是可怖…… 秦成业斜睨了一眼,极是嫌弃地摇了摇头。 ——这小子,实在是没什么习武的天份…… 王笑只好无奈地提起刀,又砍了一下。 “啪”的一声响…… “你挑起来啊。” “知道,第一次,没经验……对了,这人是个什么官?” “就一个小牛录。” 王笑白眼一翻,高高扬中手中长刀,却是大喝道:“敌方主将已死!诸君随我击溃建奴……” “侯爷威武!侯爷威武!” 楚骑士气大振,攻势愈发汹涌…… 王笑长舒一口气,捂着腹部策马重新缩回中军当中。 此时士气虽然提起来,但是清军人数依然占优,仍需一番苦战。 下一刻,他身后猛然响起几声惨呼。 “啊……” 王笑大惊。 ——建奴真有埋伏?! 他转头看去,只见烟雾缭绕之中,一个硕大的身影跃起,将一名马背上的骑兵猛然拍下来。 “嗷!” 一声熊咆,呼啸山林。更新最快的网 接着,又是几只硕大的黑熊从烟雾中冲出来,咆哮声极是愤怒! “嗷” 秦山渠受了伤,这次被安排在后面押阵。 突然听得这一声咆哮,他只觉背后寒毛都竖起来。 一转身,便是一道利爪猛然划下来。 “嘭!” 秦山渠抬刀一挡,熊掌拍在他刀杆上,震得他腑内气血翻腾…… 他脑中一片空白,忙大喊道:“火不是我放的!” “不是我放的火,是他们放的火……” 说着,他飞快指了指东面的清军。 “就是他们放的火!” 那只大黑熊显然没心情听他解释,又是一巴掌拍下来! “你娘!” 秦山渠又是一刀挥下,几个亲兵冲过来与他一齐逼退那只大黑熊。 下一刻,他愣了一下,只见远处的烟雾中闪过几双极是明亮的眼睛…… “豹……是豹子……” 更远处,火光中,巨大的震动声响起来…… “是兽群!是兽群!” 王笑也是第一次放火烧山。 这个时代的山林,显然与他想像中极为不同…… 他跨下的战马不断地刨着地,王笑能感受到它极其不安。 接着便是“兽群”二字入耳。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他疯狂大吼道:“快!转向南边!向南撤!” “别打了,快撤……” 第572章 山林战 楚骑迅速转向南边奔去。 此时他们腹背受敌,一变阵,很快便留下了大量的伤亡。 惨叫声四起,听得王笑心头滴血。 但也好在这个命令下得够果断,下一刻,只见烟雾中窜出密密麻麻的身影,熊咆虎啸,闻者丧胆。 马匹如疯了一般狂奔起来。 王笑被颠得骨头都要散架,他紧紧夹着马腹,转头看去,只见各种各样的动物都有,其中许多他都没见过。 总之……都不是什么可爱的小动物。 遇到这种事,王笑也是极为吃惊。各场仗打下来,他用过水、火、山石……却唯独没想过要用野兽。 ——自己又不是什么兽王,怎么驾驭得了? 秦山渠还在破口大骂。 这些日子他们常在林中打猎,从没见过这许多野兽。他还常抱怨这林子里可以吃的东西少,没想到一场大火,却是这些野兽要冲出来吃自己。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快跑!” 他大喊一声,拨马便走,接着隐隐竟听到地上的枯叶中传来“沙沙沙”的声音。 “蛇?!” 秦山渠大惊,双腿一蹬,整个人吓得蹲在马背上。 “干,老子最怕蛇了……” 这样大老粗的汉子缩在马上也缩不成太小的形状,他脚下骏马长嘶一声,掀起前蹄几乎要将他掀下去。 秦山渠往日威猛不凡,此时却是被吓得哇哇大叫,顷刻便落在了队伍的最后。 紧接着,唰得一声响,枯叶翻飞,一条大蟒突然窜起,速度快得惊人。 对上那血盆大口,秦山渠惊得满脸的络缌胡都要炸开。 “啊!” 空中影子一晃,那条巨蟒一口咬在他肩上! “啊!我死了!” 整片山林都是秦山渠的大喊。 他死死闭着眼,整个人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看都不敢看一眼那条巨蟒光溜溜的身体。 下一刻,一骑飞来,一柄长刀斩下,猛地将那蛇头斩断,却是秦山湖掉头来救他。 巨蟒的身子落在地上疯狂跳动、抽搐,冰凉的血激射而出,溅得秦山渠浑身都是,吓得他又是怪叫不已。 “啊啊啊……苍天呐……” “别嚎了!快走。” 秦山渠老泪纵横,睁眼看去,只见秦山湖又是一刀劈断一条大蛇。 “四哥哇!我吓死了……” 有亲卫迅速牵着秦山渠的缰绳便跑。 “将军……没毒的。” “娘的,吓死老子了……” 一阵风从他身后袭过,一只远东豹如闪电般跃起,一口咬断一名骑兵喉咙,飞快地向前扑去…… 东面这支清军的统领叫伊斯哈,三等梅勒章京,为硕讬副手。 对付这支楚骑他的任务很简单,在兵力占优的情况下拖住他们,等大军合围。 哪怕楚骑出现得很突然,伊斯哈对这一战也很有信心。 此时他驻马在后面中军指挥,忽听楚军主将大喊已经斩首了自己,伊斯哈心中大怒,正拼命喊着话。 忽然,只听前方传来清军的欢呼声。 “南蛮子溃败了!” “南蛮子逃了……” 伊斯哈微微一愣——这么快就败了? ——爷这么强? “追上去!咬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随着这一声声高喊,令旗翻飞,清军猛然向扑去。 没来得及跑的楚骑在他们刀下迅速被砍倒在地。 清军欢呼之声愈发响亮。 当跑不脱的楚骑被砍倒在地,清军抬眼看去,忽然全都愣在那里…… “兽……兽……” “啊!” 惨叫声比刚才的欢呼还要响亮…… “嗷!” 又是一声熊咆。 大黑熊愈发暴怒,疯了一般向前冲去,要离大火越远越好。 它才不管对方是楚军还是清军,也不管对方是有头发还是光脑门,敢挡在前面,见一个拍一个! “放箭!”伊斯哈大吼道。 箭雨袭下,兽群却是愈发狂躁。 “嘭”的一声响,一个身影摔在伊斯哈面前。 却是一只野猪重重顶在一名清军腹间,将他整个人都撞飞过来。 看着眼前那个兵卒腹中各种内脏流下来,伊斯哈还有些发懵,他作梦都没想过会遇到这样的场面。 接着,想到辽阳的洪水、想到山石封路……这一瞬间他以为这一切又是楚军主将谋划好的。 这让他有种对方多智近乎妖的感觉,可怕到让他都有些颤粟…… “快!向南跑!追上去!” 伊斯哈驱马上前,毫不犹豫挥刀劈倒一名慌张乱窜的清兵。 鲜血泼在地上。 “慌什么?!快追……” 下一刻,伊斯哈腿上巨痛! “啊!” 他低头一看,只见几条大蛇窜上来,有的咬住他的小腿,有的咬在他的马上。 骏马一声悲鸣,高高仰起身子。 伊斯哈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便摔下马背。 接着,冰冰滑滑的东西从他脖颈间滑过,让他感到一阵可怖的寒颤…… “呃……” 可怖的窒息中,伊斯哈再也不能动弹…… “额真大人死啦!” “天呐……” 清军拔腿便跑,有的向南追着楚军,有的向东逃窜…… 王笑纵马跑了好一会才勒住缰绳。 这一番遭遇,他也是惊魂未定。 ——果然还是不可以放火烧山,影响太恶劣了。 听得林中的惨呼声不止,他回过头,透过烟雾望去,只见远处清军的阵线已被兽群冲得七零八落。 清军多是步卒,跑也跑不快,看起来损失很大。 此时楚军的处境却也不乐观,西面火势愈大,北面有清军追来,东面、南面显然也有清军包围上来…… 这一波突如其来的兽群冲击,楚军与清军到现在为止损失都差不多。 甚至,楚军被两面攻击,处境还要更差一点。网首发 但王笑有个经验,他遇事总会试着想办法将劣势转化为优势。 于是,他一瞬间便下了决定。 “我们调头!杀回去!” 高喊声大作,这一路而来,楚朝对这个怀远侯的指挥已极有信心,毫不犹豫地便调转马头,后阵变为前阵。 那边清军已追了过来。 楚军却并不慌乱,面对清军歇斯底里的冲锋,秦成业与秦山海首先做的却是重新调整阵型。 “抚慰惊马……” 士卒们轻轻抚着马脖子,拿出布带捂住马的耳目。 “扬刀!” 一柄柄大刀扬起…… 密林中,一边是火焰的红光,一边是白茫茫的烟雾。 清军还在狂奔,也不知是在逃离兽群还是在追击楚军。 接着,双方人马距离越近,终于看到对方的轮廓。 “是楚军!” 跑在最前面的清军惊呼着,想要停下脚步,却被身后的同袍挤上前方。 “齐斩!”秦成业一声大吼。 长刀齐齐斩下! 楚军列阵以待,高坐马背上,居高临下斩下了手中的长刀。 整整齐齐,仿佛是一人挥刀…… 至此,借着大火、烟雾、马匹,以及有序的指挥,人数劣势的楚军终于占据了对阵东面围兵的第一层优势。 “列阵上前!不得散乱!杀!” 楚军驱动跨下战马,缓缓向前。 他们不再策马狂奔,速度并不快,只是井然有序地向前,井然有序地挥刀。 越慢,越有序,也越显得强大。 血流如涌…… 在这样的杀阵下,清军迅速的溃散开来。 “不必追击,继续列阵向前!” 楚军如尖刀一般,破开清军的战线,重新回到刚才的位置。 大火已经烧过来,兽群已奔到他们前方。 火光照着他们的脸,烤干他们盔甲上的血迹。 战马愈加慌乱,不安地刨着马蹄…… 他们却依然有条不紊地转向,慢慢提速,跟在兽群后面向东面奔去。 在他们身后,火舌袭卷着树木,愈演愈烈。 而战场上也形成了诡异的一幕。 最前面是逃窜的清军,他们身后是狂奔不止的兽群,兽群身后是楚军,楚军身后是火焰…… 第573章 突围战 清军负责整个东面包围圈的主将是爱新觉罗·硕讬。 硕讬是努尔哈赤的孙子、代善的第二子。 硕讬与其大哥岳讬是同母所生,他们的生母去世后,代善的继妻排挤他们,蛊惑代善虐待他们。 硕讬与岳讬不满他们阿玛的虐待,早年曾离家出走。代善便向努尔哈赤诬告他们叛金逃楚,请求努尔哈赤处死他们。 努尔哈赤并没有杀自己的孙子,查清真相后让他们与代善分家。 由此,代善执掌正红、镶红两个旗的局面便被打破,代善只剩下正红旗,岳讬与硕讬则执掌镶红旗。代善进一步失去了汗位的继承权,权力也被大幅削弱。 再后来,岳讬与硕讬效忠皇太极,并拥立他继位。 这件事中,最引人深思的是:代善的第三子,即他继妻所生的儿子萨哈廉,才是对皇太极最忠诚的那个。 萨哈廉早早被封为多罗郡王,死前在大清地位极高,死后又被追封为和硕颖亲王。连他的儿子阿礼达如今都是多罗郡王。 硕讬作为阿礼达的二叔,却屡遭获罪,地位一降再降,如今只是一个贝子。 岳讬死后,硕讬这一个贝子显然执掌不了镶红旗的,只能与岳讬之子罗洛浑共掌一旗。 这次楚军冲进皇宫,皇太极第五子硕塞护卫崇政殿有功,皇太极便又将硕塞放到正红旗与硕讬叔侄共同管理镶红旗。 镶红旗终于一点一点从代善手上落入皇太极手中…… 若纵观大清朝每个人的命运,大抵便可以看出一点脉络。 ——皇太极这一生是如何一步一步处心积虑地攥夺着八旗权柄,不断地巩固和完善着大清帝王唯我独尊的地位。 硕讬看不出这些埋藏在深渊之下的诡谲。 他还恨着他的阿玛代善、恨着他的继母、恨着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萨哈廉……唯独还对皇太极竭力效忠。 这一次,他奉命围剿楚骑,誓要把这件事做好,立个大功。 得知楚军出现,硕讬马上带人去支援伊斯哈。 他继承了爱新觉罗家的勇猛,讨伐过女真各部、蒙古、朝鲜、楚朝,每战皆有功勋。 他是当世猛将。 此时此刻,猛将握着大刀,纵马飞驰,誓要将这支楚骑歼灭! 大军奔至山林边,硕讬目光望去,忽然愣了一下。 这…… “不可能!” 伊斯哈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败了?! 只见迎面而来的不是楚军,而是溃逃而来的清兵。 这些人嘶喊着、怪叫着,迎着镶红旗的阵线便撞了上来! 硕讬眼睛猛然一眯,大吼起来。 “别过来!放箭!” “快!放箭!” 箭雨毫不容情地袭下,溃逃的清兵一阵哀嚎。 “再敢冲阵者,杀无赦!” “稳住阵脚!” 有清兵大喊着向两边逃去,更多的清兵却继续向前,猛然撞在镶红旗阵线当中。 两波清兵撞在一起,更甚者朝同袍挥刀相向…… 硕讬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这些人疯了吗? 八千楚军把你们吓成这样? 下一刻,咆哮声震天而来。 硕讬抬眼望去,看到了他这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一幕—— 远处,山林间火光冲天,烟雾弥漫。白茫茫的烟雾中冲出一只又一只的野兽。 熊、虎、豹、野猪、野牛、狍子,甚至还有小兔子混迹在其中…… 它们汇集成一个巨大的兽群,仿佛大军一般向这边滚滚奔来。 更让人不可置信的是,楚军纵马奔跑在兽群身后,似乎在驱赶着它们。 “黑熊!给老子冲散建奴!”楚军中有人大喝道,接着哈哈大笑,声震四野。 “哈哈哈哈,豹子们,上啊!咬他们……” 这些大喊声很是傻气。 硕讬却是喃了喃嘴,满脑只有一个念头:“这是怎么做到的?他们是怎么指挥这些野兽冲阵的?” “这不可能!” 这一刻,他恍然觉得自己是在与神仙对敌。 …… 两股清兵撞在一起推搡着、踩踏着、自相残杀着,场面一片混乱。 “快逃啊!”不停有人扯着嗓子嘶喊起来。 硕讬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刀。 他很想让人知道,他是打得过熊的。 他年轻时就曾和多尔衮一起在山林间搏杀过熊,献给努尔哈赤。 但现在,显然不适合和这么多熊啊豹子啊的杀在一起…… “撤?”硕讬心里犹豫着。 一个敌军还没对上就要撤,郁闷之气翻涌上来,气得硕讬几乎要吐血。 但他终究只能扬起手,喝令道:“散开!” “快散开!” 清兵们高呼着,有人向后撤去,有人往两边跑去,阵型愈发混乱。 野兽猛然扑上来,撕咬、冲撞,留下遍地狼藉…… 楚军冲到战场前,目光看去,只感到头皮发麻。 他们都是老卒,见惯了战场上的惨烈景象,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五脏六腑涂了一地的场面…… 空气中弥漫着巨臭。 火焰烧出的焦味、野兽身上的臭味、血腥味、人肠子内的秽物气息……种种恶臭混合在一起,逼得人呼吸不了。 “冲他们侧翼!”王笑大吼道。 秦山湖、秦山渠当先便提刀冲了上去。 “随我杀建奴!” 一声声大喝声中,楚军调转方向,猛然提速向清兵侧冀冲上去…… 硕讬目眦尽裂。 这一场到现在,他还没犯任何一个失误。 甚至没有时间让他来得及犯一个小失误,溃散就已在一瞬间形成。 哪怕他是努尔哈赤之孙、是当世猛将,竟也无法阻止这一场溃败…… 杀喊声中,巨大的恐惧如传染病一样漫延开来,无数清军调兵就跑,在山林间狂奔不止。 这一刻军令已喝止不住,他们完全被恐怖的气氛支配,有人甚至连野兽都没看到,只是被同袍的惨叫吓得逃窜。 硕讬被乱军裹胁着向后退去。 他回过头望去,只见楚军已突破重围,沿着山道奔狂不止,一点点消失在自己视线之外…… 硕讬只觉当头棒喝。 ——完了,是从我这里突围的…… “哈哈哈哈……” 秦山渠仰天狂笑。 八千人击溃两万余建奴大军,突破重围,即使不知两万多名敌军中有多少真奴,对他们而言,这也是一场不可思议的胜战。 更难得的是,这一战速度之快,让周围的清兵甚至来不及合围…… 此战楚骑伤亡亦是不小,匆匆一战只剩不到七千人,但造成的战果却是惊人。 也不知多少清兵被烈火烧死、被野兽冲咬而死,更别提踩踏而亡者不计其数。 至此,这支军队对王笑的敬畏更是被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怀远侯万胜!怀远侯万胜……” 他们声嘶力竭地喊着,恨不得将心肺都掏出来。 王笑却只是沉默着。 他看着跨下的战马,知道它已经很累了。 这样的马力,想要逃离几乎已不可能。网首发 漫天的欢呼声中,他策马行到秦成业身边。 兴奋和喜悦还没来得及褪去,他们必须尽快作出一个决定。 ——接下来,往哪走? 眼下虽然暂时突围出来,但返回关内的道路早已被堵死,疲师陷于敌境,如何能走得掉? 一老一少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担忧。 王笑便道:“我有一个想法……” 秦成业道:“决定好了?” “秦总戎怎么想的?” “老夫本就快要死了。” 王笑便笑了一下,道:“你上次是自投罗网,但我和你不同,我是真的有机会可以干掉他。因为,他现在还不知道我们已经突围出来了。” 秦成业仰天大笑。 “哈哈哈,老夫拭目以待!” “全军听令!休整半刻,我们直扑奴酋中军大营……” 第574章 清太宗 “皇太极,你去死!” 盛京城,清皇宫。一间屋子中,塔尔玛疯了一般地叫喊着,她试图用手扒开门,却只在门板上留下一片淋漓的血迹。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她不停哭嚎着,用身体冲撞着门窗,最后也只能无力地摔在地上。 心中无数仇恨泛起来,化成一声一声愤怒的嘶吼。 “全都去死!皇太极,终有一日,你要死无葬身之地,带着你这肮脏卑劣的大清朝全都灰飞烟灭!你和努尔哈赤都是这世上最阴险无耻的小人!” “你们自诩英雄,开创基业,你们的狗屁基业都是用我额娘和所有努尔哈赤的女儿们一辈子的血泪换来的……她们被卖掉时有的才十岁,才十二岁,你们迫不及待地卖掉她们,一次又一次把她们送到那些虎狼身边,用女儿们的血骨铸造你们的野心,这就是你们的英雄事迹!” “哈哈哈哈,统一女真诸部,耀武扬威,世人称颂你们的丰功伟绩……呸!你们是狗屁的可汗,狗屁的皇帝!” “你们座下的皇位是世上最腌臜的东西,你用女人孩子的血肉堆铸出所谓至高无上的皇位,你用虚伪的仁慈掩盖腐肉的味道,你的屠刀只敢面对弱者……把我的孩子还给我,跟我的男人真刀明枪的打一场啊!呵,你不敢?哈哈哈哈,你不敢!你只会像一只吸血的蜱一样守着你那恶心肮脏的皇位……” 与此同时。 盛京城东,清中军大营。 秦山河被押上战台。 他身上的血污还没洗去,沾着灰土干成一片,散发着刺息的恶臭。 皇太极看着他的样子,喟叹道:“秦将军也该收拾一下。” 秦山河磕了个头,应道:“奴才君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他这几天一直被关着,自是不好洗漱,但失仪不失仪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有没有错都要认错的态度。 皇太极脸上浮起温和的笑意,用长辈般的语气道:“看你这发茬子,头也该再剃一剃了。” 便有兵士拿着剃刀,上前捧过秦山河的脑袋刮着。 秦山河也不动弹,任刀锋在头皮上刮过,显出一片光亮的脑门。 “将军可曾看过《三国演义》?”皇太极如叙家常一般又问道。 “禀陛下,奴才没看过。” “汉学博大精深,朕虽出身塞外,却也每日勤学不敢稍缀,自以为大有所益。将军也还要多读书才好。”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这般勉励了一句,皇太极又问道:“既没看过书,《华容道》的戏你可听过?” “奴才听过,是在《借东风》后面。赤壁之战后,曹操败走华容,关公念昔日厚恩,放走了曹操……” 皇太极点点头,满含深意的目光便盯在秦山河脸上。 “朕关了你这些天,你可恨朕?” 秦山河又是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 给他剃头的士兵手中刀一个不稳,便在他额头上划下一道血痕。 “奴才绝无一丝怨怼,是奴才未能手刃秦成业,愧对陛下圣恩。” 皇太极摇了摇头,叹息道:“朕的深意,你还是不明白啊。” 说着,他抬了抬手,自有人扶起秦山河,擦过血,继续给他刮脑门。 “曹孟德待关云长不可谓不厚谊,便如那戏词里唱的‘难道说旧日情义一旦抛?’刘玄德既能让关云长守华容,便是给他一个了结旧日情义的机会……秦成业生你养你,朕还能真逼你一刀斩了他不成?” “奴才……绝无半点容私。” “朕不管你有没有容私,朕只问你,你与秦成业之间的恩义,了结否?” 秦山河一愣,仿佛才明白过来。 渐渐地,他眼中忽然泛起泪光,恸声道:“陛下……陛下一片苦心,君恩如海,奴才永世难报!” “你明白了?” “陛下一向恩养汉民,顺承天心。又屡屡施恩秦家,秦成业老匹夫视若无睹,犯下滔天大罪。他虽为奴才生父,但上次战场相见,奴才失手放跑了他,便是答报了生恩,从此恩断义绝,奴才必大义灭亲,绝不容辜!” 皇太极温和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身后的史官便在起居注上为这位太清皇帝的仁义又添上了一笔。 下一刻,便有兵士捧着一个锦盒走上战台。 皇太极脸上带着些勉励,缓缓道:“朕知你素来忠心,既然‘迷途知返’,便赐你一个玉板指,以作彰表吧。” “奴才谢陛下隆恩!” 秦山河接过那盒子,手不由自主便颤了一下。 他不敢抬头看皇太极的眼,只是看着那锦盒上的花纹,努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 他知道皇太极在盯着自己…… 锦盒缓缓被打开一条缝,又被迅速关上。 秦山河闭上眼。 盒子里确实是个玉板指,只是还带着一截手指,他只看一眼便能认出来。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 ——你秦山河想了什么、做了什么朕都知道,你已经无路可走了…… 剃刀还在刮着秦山河的脑袋,他额头上的血管不停地跳动着。 愤怒? 愤怒是最低级的情绪,他早已不会愤怒。 年轻时,眼看着辽东无数生黎惨死后金手中、麾下无数战士跟着一任一任庸碌楚官赴死、秦家付出那么多性命却还被朝廷打压……这些他曾经都燃起无尽的怒火。 而在一次次战败、一次次失望后,他这一生的怒火早已经燃尽。 当人力不能胜天,愤怒又还有何用? 眼前的皇太极将他所有的反应都算到了,将他玩弄在手掌之间,如玩弄一只蚂蚁。 …… 皇太极在看着秦山河。 像看着一只蚂蚁。 蚂蚁痛苦、愤怒,捏着它的人既感觉不到,也不在乎。 帝王眼中,普天之下所有人都是蚂蚁。 他看穿了秦山河所有的心思,料到了他所有的反应,操纵了他所有情绪。一点一点的攥住他的心脏,让他为自己驱使。 连这样一个怀揣着异心的降臣都能控制,皇太极知道自己的驭人之术已经炉火纯青。 他是天子,代表上天的意志。 天要驭人,没有人可以反抗,哪怕对方想死,他都有办法不让他去死。 九五之尊,便该是万民的天! 处理过秦山河,依然让他领本部的两千人待命,皇太极这才转头将目光放向东面。 他在等王笑与秦成业的位置被找到。 击败这支楚骑,很快,他要再次挥师伐楚,在有生之命定鼎中原,真正成为世上所有人的天。 ——“海兰珠,你知道吗?朕马上就要完成一生夙愿,可惜你不能亲眼看到,也可惜继承朕这一切丰功伟绩的……不是我们的孩子。” 下一刻,马蹄声奔腾而来。 皇太极抬起千里镜望去。 圆圆的画面里,远处出现了一杆楚旗。 在月光中,它像一场荒谬的梦…… 这怎么可能? “敌袭!” “护驾!” 惊呼声忽然划破夜空。 此时几乎所有的清军还在山林间围堵搜索楚骑,拱卫中军大营的只有一万正黄旗精锐。网首发 谁都没想到楚骑竟已甩脱了包围圈,突如其来得朝这边杀过来。 紧接着,几匹快马从东面冲来,马上骑士奔至战台下,通传道:“禀陛下,硕托贝子被楚骑击溃,楚军已突破包围圈……” 皇太极不用他们禀报也知道这件事。 因为,楚军已经来了…… 皇太极眼中有些惊愕,也有些愤怒,甚至还带着一丝讥嘲。 他抬起手,指着那一杆楚旗,冷笑起来。 “朕还真是没想到,朕低看你了,王笑。但,你只是楚朝的回光返照而已……” 第575章 冲大营 七千人如箭一般奔得飞快,顷刻已到大营前。 秦成业策马狂奔,他身后是秦山海、秦山湖、秦山渠…… 他们都知道,眼前是杀奴酋最后的机会。 这次和上次的赴死一战不同。 这一次,王笑用天马行空的战法,硬生生从建奴十数万大军中撕扯出一条缝隙,创造出了一个目前能做到的最好的机会。 秦成业和秦海这些人,这一生都败在皇太极手上。 如果没有王笑,他们或许早已死的死、降的降。 但既然命运给了他们这个机会,他们便要拼尽全力把握住。 既是为这一辈子的沙战征战作一个最好的了结,也给三万将士的这一场战作一个最好的交待。 没有呐喊,只有马蹄不停翻飞。 七千人沉默着,握着手中的武器,飞一般的向前冲去。 “轰!” 几颗炮弹落在楚骑阵中,炸开一片血肉横飞、人仰马翻…… 炙势的气息从身后袭来,王笑依然抿着嘴一言不发。 他没有再去鼓舞士气,他亲自带头冲锋便是最好的鼓舞士气的方式。 楚军的士气已在姐姐,也不需再呐喊…… “轰!” 又是几颗炮弹落在楚骑后阵。 他们奔速极快,就这短短的时间内,抛下一大片伤亡,他们已奔进清军炮弹暂时打不到的近处。 在他们身后,倒地者惨叫不已,战马悲鸣不休。 但活着的战士没有一丝停顿,因为他们的怀远侯、大帅、诸位将军都冲在最前面。 “放箭!” 随着一声高呼,箭雨袭下,密密麻麻。 楚骑没有回射,也没有朝对方开铳,他们要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清军阵前。 至此,清军还没有出现伤亡,楚骑却已付出了巨大的伤亡。 但他们不在乎这些,他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一战,他们不是要杀掉多少清兵,而是要杀掉皇太极,杀破所有清军心中的战意…… 叮叮当当的声音响着,箭矢落在王笑的盔甲上。 他既没有去躲,也没有挥刀去挡。 如果有一支箭正中他的面门,他便会就此死去。但他不在乎,他去赌这个机率,这一战本就是赌。 随着距离越来越离,袭来的箭矢从抛射变为平射,力道加大起来。 “噗”的一声响,终于有利箭穿破王笑的肩甲,钉进血肉当中。 血流涌出,王笑没有去看,他视线中,一名清军有些紧张地正提着刀严阵以待。 “咻!” 又是一支利箭迎面而来,王笑闪身避了一下,抬起了手中的长刀。 骏马还在狂奔,猛然撞在一个清兵身上,将对方撞飞出去。 王笑一刀劈下,一个清兵的血溅了他一身…… 与此同时,秦成业以及前排楚军也斩下他们的长刀,楚军之势如破万军…… 至此,楚骑还在沉默着。 这种沉默,以及勇往直前的杀意让清兵感到巨大的压抑。 他们高喊着冲上前向楚骑杀去。 回应他们的依旧是楚骑斩下来的刀锋…… 厮杀陡然发生。 所有的兵法、算计,到这一刻戛然而止,决定胜负的便是一场硬仗。 七千人对一万人,楚骑兵力并不占优。 便哪怕是这样不占优的形势,留给他们的时间也不多。 很快,建奴就会回援,或者皇太极会逃跑。 他们必须尽快杀进去,如匕首直捅心脏。 因此他们不顾忌伤亡,不顾忌退路,只是疯狂地冲杀。 夜色中,远处燃烧得越来越旺的山火照得这一片天地恍如白昼…… 皇太极没有退,他站在战台上看着王笑。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王笑。 这个横空出世、给他带来了巨大愤怒的少年和他想像中有些不同。千里镜中,那张过于俊俏的脸很难让人想到这个年轻人有那么心狠手辣。 皇太极犹豫了一下。 这一刻,他想过要不要活捉王笑?然后将对方这幅皮囊活生生剥下来,再烧上一道热油在他的血肉上…… 但只犹豫了一下,皇太极还是作了另一个决定。 他指了指王笑所在的位置,下令道:“开炮。” “陛下,我们的将士也在……” “朕说开炮。” “是!” 中军大营的炮火并不多,仅有几门小的车炮,迅速得掉转了方向、调整仰角,炮口便对准了王笑所在的位置。 火线被点燃…… “轰!” 第一声炮弹,炮弹落在两军交战的位置,稍稍偏了一点。 楚军与清军的身体炸开来,战场上一片鬼哭狼嚎。 王笑的身影被冲倒在地,暂时消失在千里镜当中。 皇太极调整了一下视线,很快又捕捉到王笑所在的地方。 接着,又是轰然一声巨响,炮弹在那片地方炸开,血肉纷飞…… 皇太极摇了摇头,似乎觉得有些遗憾。 你结束了。 他冷笑了一声,移开千里镜,寻找着秦成业所在的位置。 下一刻,楚军中出现了骚动,但却不是想像中的混乱。 皇太极眉头一皱,再次将千里镜移了过去…… 王笑推开身上的尸体,撑起身体站起来。 炮弹落下的一瞬间,他周围三十几个楚军速度扑了上来,用身体紧紧将他护住。 接着便是轰然一声巨响,他们被炸飞。 等王笑再睁开眼,视线里一片血肉模糊。 他半片身子也是血淋淋的,盔甲上还粘着两只烧焦的手臂,指头紧紧相扣。 那是两个楚军紧紧将手拉在一起护着他…… 耳边一阵嗡嗡声,王笑甩了甩脑袋,看到地上一个楚军正张着嘴,似在说着什么。 王笑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只看嘴型似在说:“侯爷……” 王笑看着那楚兵只剩半截的身体,忽然有些想哭,却又哭不出来,他只好捡起地上的一柄长矛向前跑去。 那长矛还很烫,他手上也是血肉模糊,每使一分力便传来巨大的疼痛。 他却还是飞快地冲着,奋力将长矛捅进一个清兵的身体。 这一刻,王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那些现代人的思想,那些怀远侯的气势统统不见了,他只是一个小卒,用他的力气厮杀。 敌人和同袍的血都溅在他身上,和他的血肉混在一起。他不停地将长矛刺出,杀向一个又一个敌人。 …… 秦山湖策马冲来,将他一把提在马上,牵着他的马向前冲去。 下一刻,又是一声炮弹在他们身后炸开。 “轰!” 皇太极放下千里镜,整张脸已沉下来。 “继续开炮。” “陛下……太近了,打不到了。” 皇太极脸色冷峻起来。 可怕的沉默中,济尔哈朗小心翼翼问道:“陛下……圣驾是否要向后挪一挪?” 皇太极没有回答他,而是转头看向西面。 “不必。” 随着奋力的厮杀,关宁铁骑终于冲破正黄旗的阵线。 他们离战台越来越近,也被愈来愈多清军包围住。 王笑抬眼看去,已能看到战台上皇太极那一袭龙袍。更新最快的网 他丢掉手中的长矛,伸手从腰间拿出火铳。 这些日子以来,他没有再开过铳,因为他仅剩最后一颗子弹,他要留给皇太极。 箭雨不断袭来,秦山湖挥刀挡下。 王笑抬起手,瞄着皇太极。 距离还太远,有太多人挡在对方身边,还要再前进一点…… 突然,马蹄声如雷响起,战场西面一支人马飞快地速过来。 清军中响起巨大的欢呼声。 “援兵来了!” “是正白旗!” “杀啊……” 清军士气大振,嘶声呐喊着,拼尽全力拦在楚军身前。 不停有战士倒下去…… 秦成业奋力挥动着大刀,将前面一个又一个清兵砍倒。 他盔甲的缝隙中插满了箭矢,浑身上下血流不止。 但这最后一段距离却是始终难以寸进…… 这一刻,所有人都散发着狂疯的杀意。 皇太极终于放下千里镜,因为他用肉眼就能看王笑。 他脸上不由泛起一丝残酷的冷笑。 “王笑,你既然来了,朕送你一个见面礼……” :。:m.x 第576章 见面礼 王笑没想过,辽东的这一仗会这样漫长而艰难。 在他的预设中,掘了福陵后第一批清军就该回援,破坏了盛京城便能等来皇太极,然后辽阳一役重挫清军主力,最不济在盖州也能迅速抽身。 但他的对手是皇太极,这个大清皇帝的应对永远比他认为的要更加高明、狠辣。 皇太极最让他心悸的,不仅是深不可测的心机,更是对数十万大军如臂使指的控制力。 二十余万人回援,行军不走漏丝毫风声;鳌拜到了面前王笑都未发觉半点端倪;布置包围圈密不透风,没有半点破绽……这等掌握调度兵马的能力,当世罕见。 王笑可以凭个人崇拜掌握三万兵马,却不能凭此指挥哪怕十万人,这完全不仅是人数的区别,而是全方位的能力差距。 到现在,与皇太极这样的人一次一次的对弈下来,王笑已经非常疲倦了。 身上的伤势还没好又再裂开,每一个伤口都在夜以继日地折磨着他。更让人感到折磨的是:皇太极还带给他巨大心理压力。 王笑已算是极有耐心了,但到现在,他也只想尽快结束这一仗。 不论是胜是败,他受够了这场战争,受够了杀戮别人,也受够了等着被别人杀戮。 他死死盯着战台上那一抹龙袍,只想用尽全力冲上去,对着皇太极的脑袋“砰”上一铳。 接着,只见战台上缓缓竖起一杆旗杆,那上面……挂着一颗头颅。 “朕送你一个见面礼。” 王笑抬头看去,整个身体瞬间僵硬住。 隔着太远,又在夜中,但只一眼他就知道那是谁…… “蓟镇交给你,你身后便是中原百姓……” “我知道这一仗很难,但你要撑住,不惜一切……” 张永年! 王笑目光望处,那颗洒满了石灰的头颅静静在风中摆动,一如既往的沉默。 他和张永年说话不多,因为对方从来都不需要自己去拉拢、解释,总是默默将安排给他的事情做好。 抄文家、斩太平司、建锦衣卫、配合治疫、搜刮京城、入蓟镇、守长城……张永年不抢风头、不争功劳,王笑说什么他做什么。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但王笑知道,自己这一路而来,全是张永年在默默帮扶。 而他得到了什么呢?才任职锦衣卫,在文家文弘瑜一弩射来,他便瞎了一只眼…… “张都司与我大哥相熟?” “生死之交。” “你为何想当太平司指挥使?” “男儿当世,学文习武,便要为天下任事……” 一眼之间,千头万绪浮上来,王笑登时面如金纸,身子一晃便差点摔下马。 他扶着马鞍才支住身子,喉头一甜,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 战台上,皇太极却又喝骂道:“朕顺应天命,为解黎民倒悬之苦,征伐无道楚朝,欲以仁德蒙天下万民。故每临城下不忍加兵,将祸福谆谆晓谕。尔等逆天行事,毁我大清福陵、伤我大清子民,逼朕屠尽永平府四城,以儆效尤!此非朕之本意,数十万人性命,皆是尔等倒行逆施之恶果!” 王笑抹着嘴边的血迹,闻言又是身子一颤。 他到现在才刚刚知道这件事,一时间只觉有什么东西从脑子里盖下来。 眼前一黑! 王笑试图睁开眼去看。 目之所见,却只有蓟镇巨大的战场,张永年浑身盔甲破碎,迎着无数清军踉跄向前,然后被一刀斩下头颅…… “啊!” 无数惨叫声在脑海中猛然响起,似乎有一双双手从尸山中扬起,扯住王笑的身子。 “是你害死了我们!偿命来……” “是你害死了我们……” “偿命……” “侯爷!” 有人大喊着,声音遥远得像来自天外。 “噗”的一声响,一支利箭钉入王笑肩甲破损处,巨大的力道将他射下马。 “侯爷!” 不仅是王笑,所有楚军都呆滞了一下。 他们将性命抛之脑后,孤军突入建奴腹地,为了什么? 原因很复杂,既有为秦家效死的忠心,亦有烧杀抢掠的快意……但这些日子以来,还多了对王笑由衷的崇敬。 同时,听着王笑讲那些天下为公的奇怪主张,他们或多或少也觉得:自己是楚朝的英雄。 这种英雄的荣誉感,撑着他们的士气。 这一刻,皇太极只言片语之间,就硬生生击碎了他们的荣耀。 “看,你们所做的是无用功。朕是回援了不假,但朕回援之前已击溃了蓟镇,你们还是救不了楚朝,因为朕是天命所归……” “你们做得越多,你们错得越多,数十万百姓因为你们的负隅顽抗付出了代价……” “认命吧!” 皇太极虽只有一句话,却是先以张永年的头颅震住王笑。这又在楚军攻势最紧要的关头,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 早一点,或许会激发楚军更加愤怒地攻击;晚一点,或许楚军已突破防线,再难被他攻破心防。 就是在此时,清军援军已到,他再在他们心头蒙上一片阴影,便将更大的绝望盖在楚军心上,打碎他们的士气。 楚军的攻势停滞了一瞬间。 就这一瞬间,清军再次推上来,逼得楚军向后退了一段。 楚军迈开脚步往后这样一退,整个局势便完全倾塌下来。 本就渺茫的机会登时被扼杀。 清军的援军越来越近。 楚军已感到绝望…… “皇太极!去死吧!” 突然,一声咆哮响起。 士卒们转头看去,只见王笑已重新翻身上马,高高扬起一柄长刀。 他身上还插着箭矢,浑身的血将原本威风的铠甲染得污浊不堪。但那股冲天的杀意,已全然不同于往日。 一直以来,他虽然想要抵御清军,但他也明白那些大民族融合之类的趋势和道理。 因此,他心底多少还带着现代人的旁观视角,想着和谐和融合…… 但现在,他与皇太极、与清军之间,已是血海深仇。 他先是有了这个时代的情感,现在又有了这个时代的仇恨,由此,他才终于是一个完完全全活在这个时代的楚人。 那么……脑海中那些后世的大局意识,便留给后世人好了。 他王笑个人,有亲人眷侣要护,有血海深仇要报。 他王笑恨皇太极、恨清军,无关民族,无关对错,这只是他如今的立场。 这也是他身后死去或活着的三万关宁铁骑的立场,是当世不愿被蹂躏于异族脚下所有楚人的立场。 这一世活在楚朝,便只顾这一世的爱恨情仇…… “杀!” 王笑策马向前,一刀斩狠狠劈下。 这是他今天的第一声喝杀。 这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战争的快意。 之前打了胜场、杀了人,他只觉得痛苦。但现在,他觉得……痛快。 清兵的血喷溅而出,血雨中,王笑眼中尽是冷冽。 “怀远侯万胜!” “杀……” 楚军大喊着,再次振作士气,重新向前冲锋。 皇太极眯着眼看着王笑。 距离还很远,他并不慌张,只觉得眼前这小子是个疯子。 很多年没遇到这样的对手了。 小小年纪,心志强得让人感到可怕。 皇太极知道自己的手段有多能摧残人的心志,连阿敏、莽古尔泰、岳讬这样的当世豪雄都一个个被逼得相继抑郁而终,更别提楚朝那些文臣武将了。 没想到,就这样一个小子,竟是怎么踩也踩不死…… 和王笑一样,皇太极也没想到这一仗会这样漫长而艰难。 这一仗本该早就结束了的,居然被一个小崽子逼得撤回二十余万大军,呵…… 但没关系。 王笑,你这样拼命的杀,有什么用呢?你就没想过朕只要往后一撤,便能轻易破解了你的杀招吗?蠢材…… “秦山河,你带本部人马掩杀。这次,朕要你亲手拿下秦成业的人头。” “喳。” 皇太极又看了王笑一眼,索然无味地摇了摇头,道:“起驾吧。”网首发 结束了。 他知道王笑根本就杀不了自己,却是没想到会被逼到这一步。 “起驾” 随着这一声喊,侍卫们团团护着皇太极的御辇,抬了起来…… 御辇摇了摇,皇太极好整以暇地拿起千里镜望向正白旗的方向,思考着等会如何处置多尔衮。 视线中看到英俄尔岱,皇太极安心不少。 下一刻,他千里镜一转,忽然看到盛京城附近有一团巨大的火光…… “那是……哪里?” 济尔哈朗回头望去。 隔得虽远,但那火光冲天,不需要千里境也能望到。 看火势,显然已经烧了很久了。 济尔哈朗的面色慢慢惨白起来,哆嗦着嘴,喃喃道:“看方向,似乎是……是昭陵……” 第577章 诛心礼 没有人能形容皇太极这一刻的脸色。 甚至没有敢看皇太极的脸。 相比福陵和永陵,昭陵乍听之下并没那么重要。 福陵葬着先汗,永陵葬着爱新觉罗列祖列宗。至于昭陵,当今皇上毕竟还没住进去。 但在场的所有大清臣子都明白,昭陵对皇太极个人的意义远远胜过福陵与永陵……因为里面葬着海兰珠。 战台下面还在厮杀。 战台上,没有人敢动弹一下。 只有可怕的沉默…… 皇太极身后的史官捧着起居注,一双手抖个不停。 只有他最明白海兰珠对这个皇帝陛下意味着什么…… 这些年,他记录了太多关于这位元妃娘娘的事,已到了有些厌烦的地步。 他还记得元妃去时自己记下的那一句“妃已薨,上恸甚,一日忽迷惘,自午酉始瘥”。 当时陛下确实是有些过分的,毕竟先汗逝世时都未曾见他那样哭过。于是自己只好再给陛下添一句继而悔曰:太祖崩时,未尝有此,天之生朕,岂为一妇人哉。朕不能自持,天地祖宗特示遣也。” 叫你那么宠她,祖宗生气,降祸了吧? 没想到陛下不懂自己的一片苦心,“然燕闲游瞩辄思慕不自已”。 接着,元妃丧期又是一场风波,英亲王阿济格、郡王阿达礼、辅国公扎哈纳……一个一个王公大臣因为没有停止享乐,纷纷被连坐削爵。 “癸巳,都察院参政奏言:今者皇上过于悲痛,大小臣工不能自安,切思夫妇人伦大道。皇上眷爱情固难已,但以臣等愚见,皇上于情宜哀,于理未免太过矣……” 一众大臣都劝了,陛下还是那样,当时史官也无奈,只好又提笔又写下三个字:“帝不听。” 叫你不听,现在又降祸了吧? 史官心里想着这些,偷偷转过眼看着皇太极的颤抖的身体,又想道:“一会不知要怎么记?” 还有什么比恸甚更甚的词呢? 东面是山林大火,西北面是昭陵的火,两团火在夜色中泛着怪异的光。 皇太极眼中的光芒更加怪异。 没有人敢动弹一下,臣子、将领们都低着头,侍卫们抬着御辇既不敢走也不敢放下,连臂上的肌肉都不敢抖动。 良久,一声暴怒炸开。 皇太极转过头,抬手指向王笑。 “朕要活捉了王笑!” 朕要让他受尽世间所有酷刑,朕要剁碎他每一寸骨肉…… 战台上“咚”的几声响,几个将领磕了头,迅速领命下去。 所有清兵都感受到天子的怒火,愈发拼尽全力向前杀去。 那边援军已冲到大营外。 这一场互相嘶咬的战争似乎便要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结束。 没有胜者,皇太极、王笑都遭受了巨大的损失,承受着对方给的沉重伤害。一人一刀、一刀又一刀地捅在对方心口上,都到了各自心理能承受的极限…… 下一刻,大营后面突然一阵混乱。 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近两千人的小股骑兵趁着夜色掩至附近,突然发动了攻势。 杀喊声又是大作。 接着,一声清叱划破夜空。 “狗奴酋!你的海兰珠老子带来了!” 皇太极一愣,他许多年没从别人口中听到海兰珠这个名字…… 王笑一愣,他没想过自己会在这里再听到秦小竺的声音…… “哪里来的两千人?”所有人心中都有些疑惑。 下一刻,秦山海最先反应过来。 象牙山,他留下了八百伤员歇养,又安排八百人护卫。 “杀!”秦山海大喊道。 回应他的是老卒们的欢呼…… 刀光剑影,战场上数不清的人沉浸在厮杀当中,有一道身影高高跃起。 王笑抬头看去,一瞬间恍然以为自己回到了京城。 “王笑,你快看我的绝招啊……” 小女子大呼一声,脚踩在枪杆上,便如离弦之箭一般飞了出去。 这是当时和秦小竺一起劫文家银子的一幕,王笑一直没有忘记过。 这一次,他又看到了飞在天上的秦小竺。 她依然是那咋咋呼呼的样子,张开手,如燕般掠过。 然而距离太远,她身子陡然一坠,向敌阵中摔下去。 …… “小竺!”王笑大喝一声,飞快向前冲去。 他也不去砍人,一刀扎在马腚上。 战马受惊,疯了一般向前冲去,不停地撞飞一个又有一个清兵。 “侯爷!” 关宁铁骑紧紧跟上,攻势愈烈…… 秦小竺还在往下坠,她一手握着长刀,另一只手却拿着一个东西,下坠前猛然便向战台上掷过去。 “狗奴酋!送你一个见面礼吧……” 命运似乎开了一个奇怪的玩笑。 经年之前,王珰曾经很是委屈地抱怨过:“王笑的女人欺负我的女人。” 皇太极不知道的是,他这个大清朝九五之尊的帝王,居然能和一个下三滥的败家子有一样的际遇和委屈…… 战台上,皇太极的身体颤抖起来。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空中飞来的那团黑影。 他不敢想像,有人敢动他的海兰珠。 你们……怎么敢?怎么敢?!伊人已逝,你们怎么能碰她的遗骸……这就是你们自诩的礼仪之邦?!无耻!卑鄙!下作! 愤怒如巨浪般涌起来,皇太极心火熊熊燃烧,只觉胸膛都要炸开。 接住她王笑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接住她皇太极心里也只有这一个念头。 这一刻,只有一瞬间。 骷髅划过天空,速度飞快,又似乎极为缓慢。 皇太极想要走下御辇,却觉得双脚像是灌了铅一般沉得迈不开…… “砰!” 一声统响。 有东西在皇太极视线里炸开,化为齑粉,扬扬洒洒从空中飘落! 像是科尔沁草原珠日河冬日的落雪…… “不!” “噗!” 济尔哈朗才拦在皇太极身前,忽觉脸上一片温热,有东西在视线中喷涌而出,眼前一片腥红。 一股凉意从脚底泛上来,济尔哈朗整个人都僵在那里…… “皇上!” 皇太极没有在回答他,只是还瞪着一双无比愤怒的眼,口鼻之间不流地有血流下来。 那血是淤血,已经有些发黑,看起来没有半点新鲜感,像是早就没有了生机。 “太医!快!快……” 济尔哈朗任由脸上的血停滴下来,他也不擦,只是疯了一般地提过张源。 “张源!你在做什么?!快!快治陛下啊!” 张源颤着手,小心翼翼地探了探皇太极的鼻息。又如触电一般飞快俯倒在地上,重重磕着头。 “皇上……皇上……奴才有罪!” “不!” 济尔哈朗悲嚎一声,只觉天旋地转。 这一刻,他只觉得天崩地陷,所有一切都坍塌下来…… 史官手里的笔一颤,在起居注上点了一滩大大的墨迹。 他觉得今夜的一切都那样荒唐而不真切。 这个九五之尊的皇帝竟这样便被活活气死了? 这几年来,一次次自己都以为陛下要死了,没想到偏偏是这个时候…… 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什么。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有什么比恸甚更甚的词呢? “恸极而崩!” “皇上驾崩了!” 一声声极尽惊慌的嘶喊划破夜空…… 王笑丢掉手中的火铳,在敌兵的人海中奔向秦小竺。 记忆里,夜色下的积雪巷有个小姑娘以树枝作剑舞,忽然唱了一句奇奇怪怪的东西,既不像诗也不像歌。 “山海关外秦小竺,誓杀奴酋皇太极!” “哈哈哈,誓杀奴酋皇太极……” :。:m.x 第578章 收残局 秦小竺摔落在地上,十数柄刀同时向她劈下来。 一连串的“叮叮铛铛”声中,她手中长刀横扫,挡下一连串的攻势。 但她终究是已经力竭,混乱中,有刀扎进了她的后腰。 “噗。” 秦小竺向前扑了两步,她眼前渐渐有些黑下来,目光望去,便见到王笑正向自己冲来。 迎头又有刀斩下…… 突然,“皇上驾崩了”的惊呼声传来,四下的清兵慌乱起来。 又是“噗”的一声响,王笑掷出手中的刀,将秦小竺前面的一名清兵刺倒,接着他纵马过去,一把抱起秦小竺。 混乱中,有清兵执手劈在王笑身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低头看着怀里的秦小竺。 他知道眼下情况危急,但他更怕的是,死之前都不能再看她一眼。更新最快的网 这一次冲阵救人看起来极是英勇,却不是王笑武艺高超无人可挡,实在只是因为……皇太极那一句“朕要活捉了王笑。” 此时战场上清兵们望着战台上皇太极吐血而亡的一幕,又没收到新的命令,这片刻之间竟不知是该杀了王笑还是如何。 就在他们迟疑迷茫的一瞬之间,关宁铁骑已拥上来,护在王笑与秦小竺…… 与此同时,四周的清军的援兵也涌了上来。 但关宁铁骑本就陷在清兵包围之中,涌上来的援军打不到他们,能看到的却只有同袍惊诧又茫然的脸。 “怎么回事?” “皇上驾崩了……” 场面在这一刻显得极有些怪异。 大营后方,秦山水一枪挑落一名清兵,大喝道:“皇太极已死!谁敢拦我?!” 董济和策马跟在他身后,飞快地转头观察着整个战场的情况。 他突然抬手一指,指向一片营帐,喊道:“攻那里!” 那片营帐是随军文官的歇脚处,此时聚集的都是负责后勤与战略的文官吏员,以及他们的扈从。 董济和知道,冲杀他们要比杀些普通兵卒对建奴造成的损失更大,另外,这些人也更容易造成混乱。 秦山水闻言没有丝毫犹豫,长枪一指便当先纵马冲去,身后秦玄明、秦玄策、秦玄书等小将个个英武,再往后两千老卒亦是人人奋勇。 这批人是生力军,又刚刚气死了皇太极,士气正是最盛之时,破开清兵防线便直挺挺突入那些文吏当中。 仿佛虎入羊群,残酷的杀戮猛然展开来,文吏们四下逃窜,鬼哭狼嚎之声响彻大营…… 战台上,济尔哈朗才刚刚从皇太极的暴毙中反应过来。 他镇定心神,明白目前最重要的是稳定局势。 但这一刻,对他来说太难下决定了。 皇上的死讯该不该隐瞒?接下来立谁为主?楚军是全歼还是击溃?王笑是生擒还是击杀…… 这一个一个问题或大或小,但他济尔哈朗只要单独决定任何一个问题,都可能面临诸王的指责。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皇太极是他的权力来源,皇太极在时,他是诸王当中地位最高的一个,但现在,一切都已经变了。 他并不是努尔哈赤的儿子,他的父亲舒尔哈齐、兄长阿敏都是犯过大罪的人。 他也不是旗主,他属正蓝旗,旗主是豪格。 但豪格不足以成事,而多尔衮的大军正在眼前…… 怎么办?! “都不要慌!”济尔哈朗开口喊道:“皇上只是……只是……” 叫人不要慌,素来老成持重的济尔哈朗自己却有些慌,他嘴里想说的‘晕厥’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谁知道一旦说了,豪格回头会不会以为自己是为了瞒他、扶多尔衮上位? 济尔哈朗此时无比希望代善在这里。 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这么想念代善。 “楚寇已被包围!快,先诛杀楚寇!” 范文程心中摇了摇头。 他对济尔哈朗的应对极其失望,可惜他只是个汉臣,无法出面应对眼下的局面。 范文程便紧紧盯着皇太极的尸体,脸上浮起无比悲痛的神色。 “陛下啊!” “苍天呐……何不佑我圣主?!” 随着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范文程白眼一翻,径直晕倒在地。 御辇后的史官见了,飞快下笔落下一句——“帝崩,内院大学士、议政大臣范文程悲涕不止,恸甚,昏迷伏地。” 济尔哈朗转头看着这一幕,结结实实愣了一下。 ——高明!自己要和这些汉官学习的地方真的太多了! 突然。 “轰!” 一声巨响,再次惊愕了整个战场。 济尔哈朗不可置信地转过头。 只见大营里放安火炮的地方轰然爆炸,火光中,无数残肢被炸飞出去。 “这……怎么可能?!是谁干的?” 那地方根本就没有楚军靠近过,大营里有细作? 没有人能回答济尔哈朗心中的疑惑。 清兵本还在迷茫,这一次终于终于爆发出了巨大的恐慌和混乱。 “陛下驾崩了”的大喊声中,小官文吏的惨叫声中,炮火的爆炸声中……终于有人在楚骑的杀砍下转身逃去。 仿佛大堤决口,洪水一泄千里,巨大的骚乱突然形成。 王笑怀里的秦小竺脸色苍白,闭着眼,显然已晕了过去。 他身边,一个个将士依然在殊死奋战。 王笑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但现在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将秦小竺以及这些将士送回去。 “突围!”他大喝道。 秦成业比他更快反应过来,手中长刀翻飞,当先便向秦山水的方向冲去。 “儿郎们,随我来!” 大营内溃散的清兵拦不住他们,很快,两拨楚军汇集在一起,驱赶着溃兵向北突围。 溃兵疯狂的喊叫着,如无头苍蝇般撞着围援过来的同袍阵中。 刚赶到的清军还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听着“皇上驾崩了”的叫喊声,看着眼前的场景便愣在那里。 ——楚寇击败了他们,然后杀了皇上?这……怎么可能?他们有这么可怕? 混乱中,溃兵与楚军便这样穿过一层层包围。 千里平原跃然于眼前。 下一刻,一支兵马从西面杀过来。 “别让他们跑了!杀!” 秦成业猛然转过头,只见来的是正白旗兵马,对皇太极的死讯置若罔闻,势不可挡便冲了上来。 “放箭!” 又是箭雨袭下,楚军两冀许多人摔下马背。 秦成业有心断后,却处在最前方,回首望去,只见己方落在最后的将领是秦玄明、秦玄书两人。 此刻容不得犹豫,秦成业大喝道:“玄明!领一千人断后!” “我来!”秦玄书大喝一声,一刀便扎进秦玄明的马臀。 秦玄明还没反应过来,跨下战马长鸣,疯了一般向前便冲去。 “将士们,随我杀敌!”秦玄书喊道。 他当先扯过缰绳便向西奔去,落在最后的一千余兵士毫不犹豫便随他冲上去。 “杀啊!” 秦玄明死死扯着缰绳,却控制不住跨下惊马。 他回头望着秦玄书的方向,蓦然红了眼。既恼秦玄书永远是这不听军令的倔脾气,又恨自己无法回去救他。 白驹过隙的一瞬间,一千人扑上去,如礁石一般挡住西面正白旗的攻势,其余六千人如湍急的流水一般涌出包围,向北奔去。 这支正白旗队伍的领将是董鄂·鄂硕。 董鄂氏为满洲世族,鄂硕的祖父很早就率四百人归附努尔哈赤,因此地位颇高。 董鄂·鄂硕如今世职为三等男爵,任护军统领。 此时战场上,鄂硕眼见楚军从自己眼前突破包围,他心中大急,忙调左翼兵马追上去。 偏偏前锋兵马被那一千楚骑缠住调转不开,接着便见楚骑中一员小将长刀翻飞极是勇武,竟还想向自己左翼追来。 鄂硕大怒,下令中军将这一千人围得水泄不通…… 那边秦玄书有心拦住清军左冀,偏偏人数太少,几次冲阵都被击退。 他心知自己必死,竟是杀得越发勇猛。 秦玄书年少勇武,少年心性却总觉得别人看自己的眼光带着同情或猜忌,因为他的父亲是个叛徒。 他也知道自己几次不听军令,让祖父和侯爷都有些气恼,但他就是忍不住。 他想让大家明白:他秦玄书不同于秦山河,他可以奋勇杀敌,可以马革裹尸! 这样的情绪已经在他心中压了太久。 于是,秦玄书像一只猛虎一般疯狂地撕咬着周围的敌人。 但随着包围过来的清兵越来越多,猛虎也成了被关在笼牢中的猛虎…… 又一支兵马围过来,多铎策马驰过军阵,行至鄂硕身前,开口便喝问道:“王笑、秦成业呢?!” “禀豫亲王,楚寇大部逃窜向北,末将已派人去追。” 多铎瞥了一眼被围得密不透风的秦玄书余部,也懒得理会,大喝道:“不可走了王笑、秦成业!随我追!” 他才勒住缰绳,忽见又有一小股兵马从大营向这边冲来。 多铎眯眼望去,脸上表情微微有些诧异,带着些疑惑的口吻喃喃道:“秦山河?” “秦山河!” 秦玄书转头望去,如遭雷击,无数情绪涌上来,终于化成一声暴怒的大吼。 他握紧手中的刀,向秦山河迎去。 父子二人对视着,彼此眼睛里都是通红。 秦山河那光溜溜的脑门、那冷峻的神色,看在秦玄书眼里已极为陌生。 彼此都无话可说,秦玄书扬起刀,斩向秦山河。 他心里无数句的“你为什么要这样?”最后只化成一句—— “你去死吧!” 刀光一闪。 “噗!” 一声重响,长刀捅穿胸甲,狠狠扎进心口…… 秦山河高高扬起刀,刀尖上挂着他的儿子。 秦玄书还瞪着眼,神情中满是不甘与恨意,却已然没了声息…… 多铎远远望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沉思。 过了一会,秦山河提着秦玄书奔到他面前。 “禀豫亲王,奴才已手刃敌将一名。” 一声闷响,尸体被丢在多铎马前。 多铎脸上泛起一丝玩味的笑容,笑问道:“这是你儿子?” “曾经是。” “秦将军对我大清的忠心,我已经看到了,必会告知十四哥。” 秦山河头埋得更低,微微颤抖着声音道:“谢豫亲王。” 多铎点点头,拨马便打算走。 却听秦山河又道:“末将请命追击秦成业,必手刃此贼首级。” 多铎似乎觉得有趣,眼中玩味的神情愈盛,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秦山河。 “好啊……” 第579章 破阵子 两股楚骑一共九千人,这一战之后,跑出来的只剩六千余人。 马蹄翻飞,六千骑跑得飞快。 在他们身后,追兵紧追不舍,竟是怎么也甩不脱。 这般奔了良久,等奔到六道沟,却见西面又冲来一支骑兵。 秦成业转头望去,登时脸色一变。 蔡家祯?! 三万铁骑蹄声如雷,斜斜朝楚骑杀过来。 对于秦成业而言,这一瞬间是有些心绪难宁的。 秦蔡两家相扶相持这数十年,到如今竟已完全背道而驰。 关宁铁骑一分为二,此时此地却是要互相厮杀…… “左翼随老夫杀敌!其余人,继续行进!” 秦成业大喝一声,调转马头,径直便迎向蔡家祯。 王笑迅速转头看去,却见秦成业亦是回头看了自己一眼。 ——带他们走。 目光交汇的一瞬间,马匹奔流,秦成业已领着一千人剥离开大队…… “秦成业再此!” 王笑被拥着向前,身后只传来这样一声大喝…… 迎面烈风吹来,王笑眼中进了沙子,只觉酸得厉害。 他吸了吸鼻子,心中却是愈发坚定。 渐渐的,浑河的水流声远远传来。 “有建奴守着桥!”楚军中有人大喊。 “向东走!”王笑喊道。 五千人转向东面,再次冲进群山之间。 却听山道间人马嘶鸣,又有清军从各个方向围过来。 “加速跑!不必爱惜马力……” 黎明前,夜色最黑暗之际。 浑河南面,山岭之间,无数清兵四下奔驰。 “传睿亲王军令!不可走了王笑、秦成业!” 喝令声不停响起,清军执着火把,来回奔走。 他们当中有的人知道皇上驾崩了,有的人还不知道。但他们都明白一件事——睿亲王要的是击溃楚骑,击杀贼首王笑。 这不同于皇上‘全歼’的命令,这是真正能尽快平息动乱的理智决定。 此时,一支清军策马穿过山林,将这道命令传达到各支队伍。 “击溃楚寇,不可走了王笑、秦成业……” 在他们身后的林地间,王笑又望了一眼浑河,心中下了一个决定。 他将秦小竺抱起来,放在秦山湖的马背上。 “你们继续藏在这里,一个时辰之后向北突围,渡过浑河。” 秦山湖不明王笑的意图,习惯性便应道:“末将领命。” “渡河后不要停留,一路北上,到了科尔沁草原再转道向西。我尽量在大青沟与你们合围,但你们不必等我。” “是。” 王笑又随手又划了一千人,道:“你们随我冲锋。” 一千战士跨上战马,王笑拿绷带将刀紧紧绑在手上,领兵向浑河岸边的守军冲去。 队伍中,秦玄策低着头,不让王笑看到自己。 他知道王笑要做什么,但这一次,他不打算再让王笑将自己像个弱者一样送走…… 清军大营。 多尔衮缓缓走上战台。 他目光落处,皇太极的尸体还倒在那里。 多尔衮眼中流下泪来,俯下身来,颤抖的手握在皇太极的龙靴上。 “八哥啊……” 随着这一声悲嚎,他痛声大哭。 “你怎么就这么去了?我从小就是你抚养长大的,你带我猎鹰、教我读书……你知道吗?我视你为兄,更视你为父……你怎么能就这样去了?” 哭声撕心裂肺。 多尔衮是真的哀恸,也是真的失落。 他看着眼前的尸体,一时竟也分不清自己对这个兄长是敬?是恨? 就是这个兄长,一手养大了自己,给了自己最大的权势和荣耀。 却也是这个兄长,一手抢走了父汗本要留给自己的汗位,下令让自己的生母殉葬…… 多尔衮一辈子也忘不了母亲死时脸上那一行泪水。 ——八哥啊,你怎么能就这样死了?你真应该……死在我的手上。知道吗?无数次,我恨不得亲手将你心挖出来,看看它为什么能脏到这个地步! 这一刻,对多尔衮而言,恸也是真、恨也是真,悲也是真、喜也是真。 他将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整张脸都埋在地上,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个冷笑。 ——你果然还是死了,死得太好了。你自己都没意识到吧?从你生病以来,你就已经是大清的累赘了…… 许久。 多尔衮终于完成了他的哀悼,站起身。 他心中已有一个坚定的认知——我做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大清。 “王笑,我果然没看错你。替我气死了八哥,你做的很好。现在,我终于可以杀掉你了。”多尔衮心道。 他看得非常清楚,他看得出关宁铁骑的蜕变来自哪里。 而只要没有了王笑,这只军队还是和从前一样可以轻易被打败…… “报。睿亲王,王笑领小股兵马试图突破浑河防线,已被我军击溃,目前正在追击。” “报。王笑突然转向,与秦成业合兵一处,转进大东沟。” 多尔衮眼中泛起精光,下令道:“盯住他们,全力追击。” “喳。” “报。有一股四千余人的楚骑趁我军追击王笑之时,趁乱突破浑河防线,向北去了。” 多尔衮闻言冷笑了一声。 但他并不是皇太极,他还有很长的时间,足够他完成入主中原的伟业。因此他不会把大清的国力无谓消耗,只为平复自己的愤怒。 至少在眼下,他首先要做的是稳定局势。 “不必管他们,继续追击王笑、秦成业……” 朝阳从山坳间缓缓升起。 皇太极的尸体被运回盛京,而大清朝也翻开了新的一页。 山林和昭陵的大火渐渐被扑灭,各旗大军被重新安置。 被搅得许久未曾安生的大清境内也渐渐平静下来。 战争终于暂时远离的盛京。 城池内外所有人披麻带孝,操持着皇帝的丧礼,准备迎接下一任君主。更新最快的网 只有在辽东群山之间,还有最后一小股的楚骑正在被围追堵截…… 四天后,多尔衮终于得到了最终的消息。 “报!我军于兴京城西三十里处的坟山脚下歼灭楚寇,秦成业已授首。”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多尔衮却是皱了皱眉,问道:“王笑呢?” “还在搜索乱军尸体……” 又两日后,多铎归来。 多尔衮再次问出心中的疑惑。 “王笑呢?” 多铎拧着眉头,应道:“还没找到尸体……” “怎么会没找到?!”多尔衮拍案大怒。 别人都怕多尔衮,多铎却不怕,自顾自地沉吟道:“歼灭楚寇前我还看到过他,亲手射了他一箭。当时楚寇已被层层包围,他绝计逃不掉。” “我要看到他的尸体!”多尔衮怒喝一声,踱了两步,又道:“说具体情况。” “当时秦山河为先锋,蔡家祯领兵包围……秦山河亲手斩了秦成业老匹夫,楚寇四下溃散,我便掩兵追杀,一个人都没逃掉。”网首发 “秦山河?他军中你搜过没有?” “搜了,掘地三尺。”多铎轻轻拍了拍大腿,缓缓道:“阿哥你信我,王笑必是死了。想必是尸体无法辨认而已……” 与次同时,兴京城西三十里,坟山,清军营地。 弑父杀子的秦山河正坐在角落里,用手缓缓擦拭着一个头盔。 那头盔下面空荡荡的。 却仿佛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说着话。 “山河,答应为父一件事,杀了我……” “快!杀了我!” 一刀斩下…… 秦成业的头颅落下,掉进一个巨大的深渊。 秦山河扑在深渊旁,凝目望去,只看得到无尽的黑暗…… (第五卷完。) 第580章 阶下囚 京城,刑部大牢。 王珰正躺在草席上看书。 他看的是一本绣榻野史,但因担心被葛翁山老先生撞见,便拿了一本论语盖在上面。 正看得津津有味,王宝忽然伸手拉了拉王珰。 “葛老头快醒了。” 王珰吓了一跳,连忙将手里的书塞在身下。 目光看去,却见葛翁山翻了个身,继续睡着。 王珰也不敢再继续看,问王宝道:“你看不看?” 王宝摇了摇头。 王珰不由“咦”了一声,低声问道:“你现在竟对这些不感兴趣?” “你别烦我。”王宝斜了他一眼,盘腿坐在那,仰望着牢房上方小小的通风口,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王珰撇了撇嘴,从草席上爬起身,将手里的书往隔壁牢房一递。 “老岑,书还你。” 岑兆贤接过书收进袖里,却是倚着牢栏长叹了一声。 “叹什么气啊。”王珰便也坐过去,小声安慰道:“不就是坐牢吗?呆久了你就习惯了。”更新最快的网 “你不懂的。”岑兆贤叹道:“从官员沦为阶下囚,我不甘心啊。” 王珰好奇道:“你原来是个官?跟我说说呗,怎么进来的?” “我何止是个官,我是吏部从五品员外郎。吏部,我不说你也知道,那是最好的衙门……我是猪油蒙了心,自己把自己害进来的。” “哦?你犯了什么事?” 岑兆贤叹道:“我什么也没做,就是交友不慎,被一个傻子牵连了。你呢?” “我?”王珰也不由长叹一声,道:“我勾结反贼呗。” 岑兆贤一张脸便僵在那里。 “勾……勾结反贼?你你……你不用被杀头吗?” “不用啊,我大哥说了,蹲个一年他就带我出去。” 岑兆贤又是一愣:“你勾结反贼只关一年?我什么都没干,却要关二十年?不对,你大哥?你大哥又是谁?” 王珰转头瞥了对方一眼。 他不打算交底,便道:“我大哥啊,绿林人称铁豹子,擅使一根狼牙大棒……” 岑兆贤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心中思量良久,顷刻便明白过来这个小少年竟是绿林豪强,被朝廷捉了却不敢杀。至于他大哥铁豹子,必是和他约好明年要来劫狱救人…… 这般想着,岑兆贤心里便有了主意,他四下一看,压低声音便对王珰轻声道:“王兄弟,你是绿林中人吗?” “嗯……那也算是吧。” 果然如此,岑兆贤暗暗一咬牙,心中便有了计较。 “鄙人一向仰慕绿林豪杰,如今与你相见极是投缘。不如,我们拜个把子吧?” 岑兆贤说着,脸上满是希冀。 这次便换成王珰愣了一下,错愕道:“拜把子?” 岑兆贤担心他不肯,往袖子里一掏却发现自己没有银子,便将那本绣榻野史又递过去。 “送与贤弟了。” 王珰收了人家的书,一时便有些犹豫起来。 岑兆贤却是已向天窗拜倒,抱拳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今日我与王珰兄弟义结金兰,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 “岑大哥,你别这样啊。”王珰连忙喊道。 “贤弟可答应我了?” “哎哟,这种事……” 王珰颇有些为难,目光便看向王宝,示意他帮忙解围。 王宝却只是面带讥讽地看着他们。 呵,两个蠢货。 下一刻,锒铛声响起,却见两个狱卒又押了一个犯人进来。 岑兆贤转头一看,登时只觉气血翻腾。 “罗德元!好你个狗食,我弄死你!来,有本事你来我这间牢啊……” 没想到那两个狱卒还真打开岑兆贤的牢门,将罗德元一脚踹进去。 岑兆贤一愣,看着罗德元那张古板的脸,一时也不知是动手还是动手。 王珰已是兴致勃勃,喊道:“老岑,他是你的仇人啊?揍他啊。” 王宝眼中讽意更甚,觉得这牢里的人都是傻子。但他也来了兴趣,盯着隔壁牢房只等着看岑兆贤动手。 那边葛翁山被吵醒过来,揉了揉眼,打量了这两个新来的官员,嚅了嚅嘴骂了一句:“世风日下。” 周围牢房纷纷起哄,岑兆贤骑虎难下,咬了咬牙便向罗德元扑去…… 两个书生打架实在是丑。 无非是扯着对方的衣服在地上翻来滚去。 他们都不是能打的,但罗德元显然比岑兆贤多了几分不怕痛的悍勇,手里的链条挥在岑兆贤身上,岑兆贤便是一阵痛呼。 终于,岑兆贤挣扎开来,倚在牢墙边痛哭起来。 王珰便指着罗德元骂道:“老小子,你把我兄弟打哭了,你等着。” 罗德元也不理他,盘腿在地上坐了,身板依旧挺着笔直。 王宝又是一声冷笑。 三个丢人现眼的蠢货。 那边岑兆贤却是越哭越大声。 “罗德元,我被你害得好苦啊!你还打我……我往日待你多好啊?你还打我……我好端端的吏部官当着,受你牵连身陷囹圄,你还打我……” 罗德元依旧不理他。 岑兆贤自己哭着伤心,越想越委屈,扑上去又要打罗德元。 罗德元一把将他推开,忽然大喊道:“我做错了什么?!” 岑兆贤被他气势所慑,竟不知如何回应。 “我为国仗义执言,到底做错了什么?!”罗德元又道。 接连两声喝问,岑兆贤脖子一缩,懒得再招惹他,自回草席上坐着。 “那啥……这个草席是我的,你别来抢。” 罗德元也不去与他争什么草席,盘腿坐着。 过了许久,岑兆贤先沉不住气,再次开口道:“我说,罗八钱,你到底有靠山没有?怎么就行事这么豪横?” “有。” 岑兆贤一听,心中后悔至极。 果然!刚才就不该打这呆子,不对,刚才是他打了自己,那还有余地。 他便搓了搓手,缓和语气,又向罗德元问道:“方才是我太冲动了……你真有靠山?是谁?” 罗德元侧头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千古圣贤,孔、孟、老、庄,各代明君贤臣,皆是我的靠山。” 岑兆贤:“……” 他呼吸一滞,恨不能气晕过去。 “好你个罗八钱!耍我?我看你就是个大傻子!” 岑兆贤气极,骂了一句犹不过瘾,挠了挠自己的头皮,又骂道:“怎么就能有你这样的蠢货?我怎么就能和你这样的蠢货来往?” 罗德元抬起头,看着岑兆贤的脸,忽然很是认真地问了一句:“你觉得遵循圣贤之道很蠢?” “我没这么说。” “但你心里就是这么认为的。”罗德元道:“你们都觉得我蠢。忤逆当权者是蠢,坚守规矩道德是蠢,不走捷径也是蠢……而你们呢,但凡做一件看起来蠢的事,你们便争先恐后地躲开。唯恐别人说一句木榆脑袋。” “这世上,每个人都在证明自己聪明。官员以聪明谋权力,文人以聪明谋名气,商贾以聪明谋钱财,连普通百姓也以聪明谋种种蝇头小利。但,这些聪明人谋来谋去,这个楚朝要亡了啊!” 罗德元说着,猛然站起身,一双眼已是红肿。 “世间各人都以聪明谋一己之利,谋得这天下千疮百孔,却有哪个傻子肯去填补?我是个大傻子不假,我不光傻,我还毫无用处。朝廷纳捐我只有八钱银子,每逢变乱我只有一张嘴说,死谏没人在乎、嚎哭没人在乎。我到底有何用?” 岑兆贤一愣,不知道罗德元是在问他还是在自语。 罗德元却是向前走了两步,又问道:“读圣贤书有何用?为何世人开口闭口虽还是这些道理,心里却又不信了呢?” “我哪知道。”岑兆贤想了想,道:“你少说些话,在这牢里,渴了可没有水喝。” 罗德元听了,只觉啼笑皆非。 我与你谈世情,你只关心有没有水喝? 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开口道:“许是这楚朝之人,早没有了心气吧。” 罗德元转头看去,却见隔壁牢房里,一个老头子从草席上爬起来…… :。:m.x 第581章 议和派 “老先生醒了。” 王珰与王宝各自唤了一声,双双过去扶起葛翁山。 葛翁山拍了拍膝盖,叹道:“承平日久,天下尽是靡靡之音,权势也好,财富也罢,皆把持在官绅贵胄手中,常人若走正途,可有出头之日?” 罗德元一愣,摇了摇头。 “既正途出不了头,世人便只好学着钻营。谁若显出半点呆气,便怕别人觉得他可欺。”葛翁山长叹道:“至于圣贤之道?建奴、流寇可曾学圣贤之道?” 罗德元又是摇了摇头。 葛翁山苦笑道:“这些年来,楚朝这礼仪之邦受尽欺凌。世人都看明白了,守着这些仁义礼智,远不如蛮横凶顽者过得快活。人们对圣贤之道的敬畏之心丢了,纵有人还谈先贤之礼,实是为了以此拘束他人、好供其鱼肉。人心不古,乱象由是而生。” 罗德元默然良久,忽然拱手拜倒,道:“老先生洞悉世情,可有良法解之?” 葛翁山斜睨了他一眼。讥道:“你这人倒也有趣。你我不过是阶下囚,还管这世情如何?” “如何能不管?还请老先生赐教。” “赐教不了,大厦将倾,为之奈何?” 罗德元道:“不论成败,自当竭力去做……” 葛翁山不耐听他说这些,摆了摆手,却是问道:“你觉得李建如其人,是非功过如何?可愿与老夫辩一辩?” “学生不欲辩此往昔无谓之事。” “无趣。”葛翁山轻骂一句,不再理他。 王珰便笑嘻嘻道:“就是,这人脑子有病,老先生不必理他。” 王宝真是觉得这牢里无趣透了。 他自然明白:自己虽是被亲爹弄进来的,背后能作主的却是大哥王珍。 ——也不知大哥何时肯放我出去? 下一刻,外面的牢门又被打开,两个狱卒赔笑着将一人迎了进来。 王宝抬头看去,却见来的不是王珍又是谁? 这一下惊喜非凡,他连忙跳起来便喊道:“大哥!” 王珍转头瞥了他一眼。 王宝连忙又蹲回去给葛翁山敲背。 ——大哥你看,我把葛老头伺候得可好了。看,我真的是尊师重道。 他敲背技术颇好,葛翁山连连点头。 王珍却不理他,走到罗德元的牢房前站定,淡淡问道:“罗德元,谁派你行刺齐王?” “我从未行刺齐王。”罗德元朝天一拱手,理直气壮道:“我敢言直谏,何来行刺一说?倒是你,既无官身,堂而皇之出入刑部大牢,驱官差如自家仆役,扰乱朝廷秩序,你才应该下狱。” “嘿,你这人。”王珰起身一指罗德元便骂道:“好心好意来看你,你什么态度?” “对待这等奸贼,我该是什么态度就是什么态度。” 王珍笑了笑,问道:“你看不起我?” “王珍!你操控驸马遴选,借此接近齐王,蛊惑他政变夺权,继而操控朝堂。贼子之心昭然若揭,必为万世唾骂!” 那边岑兆贤听了,看向王珍的眼睛便有些发亮。 ——这是怀远侯的长兄,齐王殿下的心腹?居然能在牢里遇到这样的大人物…… 他飞快上前,一把推开罗德元,大骂了几句,接着对王珍笑道:“王公子,这罗八钱是个蠢材,你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王珍摆了摆手,道:“罗德元,闲话不谈。我只问你,可愿出任礼部郎中,代表朝廷往唐中元军中议和。” ——礼部郎中? 岑兆贤只觉心神一颤。 罗德元闻言却是冷哼了一声。 王珍道:“你不敢?” “我不受你这种奸贼摆弄。” “看来你就是不敢。” 罗德元冷笑道:“我连死都不惧,何惧唐中元?” “但你怕从此留下污名。”王珍轻笑一声,道:“想必你所做所作皆是为了名声,那也罢。” “你休要激我。”罗德元叱道:“你又凭什么代表朝廷开放牢狱、迁调官员?” 王珍双手一摊,笑道:“你在从心斋与我相谈时却不是这般语气。” 罗德元脸色一变,再看向王珍,神色便如见了鬼一般。 “你你……你是……” “不错,从心斋正是区区在下的产业。”王珍好整以暇的说了一句,又道:“至于我凭什么派你去议和?凭的是——你我都想让京城百姓避遭战乱之苦。” 罗德元愣了一下。 王珍道:“此事,齐王有很多人选可以派。但既能为楚朝据理力争、又由衷想避免战乱的……我思来想去,还是由你去最稳妥。但你若觉得朝廷章程胜过京城安宁,大可不去。” “你休想拿言语糊弄我!”罗德元气极道:“你们总是这样,遇事就是今日一个权宜之计、明日一个权宜之计。口口声声为了百姓,却是每每破坏社稷秩序。天下乱局便是因你们,才如此愈演愈烈……” “知道我为什么看不上你吗?”王珍突然打断他的话,道:“因为你永远说的比做的多。我看不上你,所以在从心斋你与我详述你那些道理,我一次都懒得出来见你。” 罗德元闻言,整张脸都涨成猪肝色。 王珍又道:“你在户部任事以来,所做所为我也都看了。不得不说你做得不错,任事勤勉为户部诸臣之最。可惜,你做的多,说的更多。” “你不仅说的多,你想的更多。是,诚如你所言,世人若都能守序是最好的。但世上既然出了那么多不守序的人,建奴入塞,流寇肆掠……然后呢?你用你的‘社稷秩序’去对付他们?去约束他们?” “告诉你,秩序可用来保社稷平稳,却不可用来对付乱世虎狼。道理是胜者书写,弱者说千遍万遍也无用。若你不能把你那些听起来全都对的道理撇开,你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世道离你所思所愿越来越远。” 王珍说到这里,看了罗德元一眼,摇了摇头,道:“我言尽于此。你若不愿去,我找别人。” 好一会儿,罗德元依然沉默不语。 王珍便转过身,向外走去。 “你觉得我坚持的这些……不值吗?”罗德元忽然问道。 “值。”王珍道,“只是你还要坚持很久很久,直到天地焕新……或者,你我至死都等不到那天。” “我去。”罗德元开口道。 王珍回过头,笑了笑:“可能会很危险。” 这种无聊的试探,罗德元并不回答。 岑兆贤却是答道:“我不怕危险,王公子,我不怕危险,我也愿意去。” 王珍这才将目光转到岑兆贤这个平庸的吏部员外郎身上。 “也好。” “珍大哥,我……我也想去。”王珰忽然道。 王珰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他觉得自己或许是因为收了岑兆贤一本《绣榻野史》便想尽一份义气。 又或许,是在这牢里呆得太闷了。 又或许,是不想这个从小生活到大的京城被反贼攻打…… 但不论如何,这一刻他看向王珍的目光有些犹豫,又有些真诚。 当王珍的目光转过来,王珰本以为他是不会答应的。 没想到王珍竟是点了点头,道:“也好。” “也好?!”王珰吓了一跳,讶道:“珍大哥你就不怕我有危险吗?” “想必没什么危险。” “是……是吗?”王珰还是有些不安,转头又向王宝问道:“宝哥儿,你去吗?”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我不去。”王宝撇撇嘴。 “当此事是什么?春游踏青吗?是你们想去就去不成。”葛翁山板着脸叱骂了一声。 接着他指了指王珰,对王珍道:“这个孩子不错,你可以带走了。” “谢过葛老先生。” 葛翁山又指了指王宝,叹道:“至于这个,老夫再替你教一段时日。” “老先生费心了。”王珍便行了一礼。 葛翁山闭目轻叹了一声,道:“你若能见到那几个戴着西游面具的贼人,不妨告诉他们一声,若想与老夫一辩,可得早些来,老夫活不了太久了……” 许久之后,牢中只剩下王宝与葛翁山。 王宝极是郁闷,又气愤又委屈地道:“我哪里就让你这么看不上眼?在大哥面前那样说我。” 葛翁山笑了笑。 “傻孩子,你心性学问如何且不谈,敲背的功夫还是好的,不妨多留些日子……” 第582章 京城事 岑兆贤重新披上官袍,站在武英殿中接受齐王召见,只觉一切都这么不真实。 品阶不变,从吏部调到礼部,其实算是下迁。但他知道,自己入了王珍的眼、得见了齐王,往后的前程将不可同日而语……前提是能活着回来。 ——接近罗德元竟真能带来这样的机遇?我还真是先见之明。 这一刻,岑兆贤心中隐隐便泛起一丝得意…… 而周衍看向罗德元,却还是觉得有些尴尬。 但他的先生们说了,这次起复罗德元,还有一层目的便是向百官展示齐王的胸襟。 昔年唐太宗能容魏征,容一个小小的罗德元又有何妨? 这边想着,周衍便很是勉励了罗德元几句,又嘱咐他们尽力任事。 岑兆贤得了齐王几句叮嘱,心头登时火热不已。 等接见完毕,几人往后退去时,他却听齐王又说了一句:“王珰,你留下。” 岑兆贤心中好奇,悄悄转头看去,只见齐王竟是对王珰露出满脸笑容。 这笑容完然不同于方才端着的假笑,是实打实的亲切热情。 “王老五,你可算是出来了……” 出殿前隐隐听到齐王这样说一句,岑兆贤忍不住再次回头偷瞄,正见到王珰嘻嘻哈哈地在齐王肩上拍了两下。 “哇,你现在这气势不错嘛……” 岑兆贤眉毛一抖,一颗心跳得厉害,良久都不能平静下来。 趁着在殿外等王珰的这会功夫,他不由向罗德元轻声问道:“你说,五公子这来头实在不小啊。” “你休要一天到晚钻营这些。” 岑兆贤哼了一声,道:“你别跟我装,你这臭脾气还能一路升迁,莫非是早投靠了怀远侯?侯爷这一系权柄之重……” 罗德元眉头一皱,极是不悦。 他却是不解释,反而避着岑兆贤往边上退了两步,紧紧抿着嘴。 ——开玩笑,在这皇宫内交头接耳,万一被记一句‘殿前失仪’,可是要被罚俸的…… 这一日,朝廷终于下榜安民,并派出使节与唐中元议和。 对于京城百姓而言,战乱似乎暂时远离了京师。楚朝就像一个垂危的病人又撑过了一口气。 有人觉得它病入膏肓,迟早还是要亡;也有人觉得细心调理或许一切还会好起来,至少眼下看来,齐王监国以来已有明君之像。 齐王周衍自己却很焦头烂额。 和王珰见了一面,这个唯一的朋友又走了,周衍却还要面对一摊子乱七八糟的事…… 接见完礼部一行官员,他又与王珍及宋信兄弟朝议。 “与唐中元议和之事,朝中百官颇有非议,主和者有,主战者亦有。派系之争愈演愈烈,如何是好?” 王珍道:“殿下不必担心,派系之争自然有弊处,但也并非完全是坏事。时局瞬息万变,有时该谈,有时该战,殿下可因时制宜,该和谈时重用一批人,该征伐时重用另一批人。如此,政事悉数取决于殿下。” 周衍一愣,若有所思起来。又问道:“朝中党争,亦是此理?” “不错。若无党争,帝王何以牵制百官、圣心独裁?” “王珍。”宋信不悦,低喝了一声,道:“谈正事。” 宋礼也看了王珍一眼,对视间摇了摇头。 “两位是担心殿下太看重这些权术之道?”王珍却是笑了笑,又道:“党争消耗国力、遗祸无穷,这不假。但殿下既已莅国临政,这些弯弯绕绕还是该洞悉。有些事严防死堵、避而不谈,不如融会贯通。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宋家兄弟对视一眼,一时竟无言以对。 周衍再看向王珍的目光却又有些不同。 他忽然觉得——若是早让王珍当自己的先生,或许自己的进益会完全不同。 但这个念头却也只能是想一想,如今也不可能将宋先生换了…… 殿中几人商议完政事,周衍便又单独留下王珍,表达了一番赞扬钦敬。 王珍苦笑道:“殿下过誉了。我如今所为,只能‘缓’当前局势,若要‘解’局,还需等舍弟回来。” 周衍便问道:“不知姐夫何时能回来?” 王珍微微一滞,心中轻叹了一声。 “何时能回来呢……” 王珍出了宫,却也不回家,而是去了锦衣卫衙门。 锦衣卫人手几乎被王笑抽调一空,耿叔白与小柴禾这些日子不断筛选训练,才堪堪将各级武职补足。 王珍走到大堂,与耿叔白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悲悼之情。 王珍作为张永年至交好友,耿叔白更是由张永年一手提拔。如今张永年死讯传回京城,他们二人的悲痛并不比张家老小少半分。 但此时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 “辽东可有消息?” 耿叔白道:“只知建奴防线甚密,侯爷尚未有消息回来。” 王珍默然片刻,道:“今日过来,我要再抽调两千精锐。” 耿叔白抱拳应下,斟酌该派谁去。接着,便听王珍缓缓道:“……配合我二弟重夺东江镇。” 堂中气氛一凝。 诸人纷纷站起,连耿叔白与小柴禾都抱拳道:“我愿亲往。” 王珍摇了摇头:“还需你们坐镇京师。” 说着,王珍目光在堂中扫过。 座中镇抚、千户都是刚刚提拔上来的,他并非太了解……于是,目光便落在庄小运脸上。 庄小运见王珍望来,极是激动。 “卑职誓死办成此事!” 他知道眼下这种时候王珍还想重夺东江镇意味着什么——辽东消息不至,侯爷必已陷入危局,自己这些人要以东江镇为据点,想办法牵置建奴,接回侯爷。 对于庄小运而言,这件事他必须去做成…… ------------------------------------- 梦里,战场上巨大的杀喊声再次轰然响起,张永年的人头高高扬起,耿当拼命冲上去,抢回张永年的无头尸身,无数刀便向他劈下来,接着轰然一声炮响…… “啊!” 耿当惊醒过来。 “耿将军……” “杀啊!”耿当大叫一声,一拳打在来人的胸口。 “耿将军,是卑职……方勇勇。” 耿当睁眼看去,却见面前的是方勇勇,这才喘了几口气。 伤口上的血不断溢出来,他浑身的布带都已被浸湿。 “张大帅呢?”耿当四下看着,喃喃道:“这是在哪……” 方勇勇道:“张大帅已经葬下了,这里是京城。” “京城……侯爷回来了吗?俺要见侯爷……俺没守住蓟镇……俺又没做好……” 方勇勇一时手足无措起来,嘴里的话也是乱七八糟。网首发 “耿将军,你别这样。京城里好多大官,好多大将军……有个大官说,让耿将军你好好调养,说是建奴已经退了……” “退了……”耿当喃喃道:“俺要见侯爷。” 方勇勇挠了挠头,道:“卑职也不知侯爷在哪……对了,刚才有位姓庄千户大人来看过将军,坐了一会,前脚刚走。”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小运?” 耿当喃喃一声,突然站起身便想向外跑。 他伤还未好,这一下摔在地上,却是又绽出满身的血。他却是咬咬牙,不管不顾地便向外冲。 这里似乎是个伤兵营,营地中有许多绑着布条的伤员缓缓走着。 耿当目光扫去,却不见庄小运的身影。 他踉踉跄跄向前找去,“嘭”的一声又摔在地上…… 有马蹄声响起,有人跨下马扶起耿当。 耿当抬头看去,便见到庄小运。 他蓦然又放声大哭。 “小运……俺又办砸了……呜呜……张大帅死了……俺又办砸了……” 庄小运抬头看了看天色,伸手拍了拍耿当的肩,叹道:“老当,别哭了,你好好养着,我得走了。” 耿当拉着他的衣角不放,喃喃道:“你先告诉俺,侯爷在哪?” 庄小运默然片刻,心道:“我去把侯爷接回来。” 那边方勇勇扶住耿当,庄小运便重新跨上马,向营外驰去。 “你去哪?俺也去!” 忽听身后耿当一声大喊。 庄小运回头看去,只见耿当扯开身上的布带,踉踉跄跄向自己这边奔来…… 第583章 小聚会 盛京。 蔡念真捻起一片纸胭脂,用嘴唇轻轻抿了抿。 一个丫环站在她身后,将她的头发梳成一条长辫,盘成一个圆髻。 蔡念真看着铜镜中姣好的容颜,发现自己还是能驾驭这个发式,但就是还有些不习惯。 她今天要出门,便穿了一身旗袍,窄袖长襟,袖子长长的。 “小姐,这袖子得翻起来的。”丫环上前替她整理了一下。 蔡念真低头看去,却见原来绣样藏在袖子里面。 “这样盖着手腕,方便骑射,还能御寒呢……” “我又不会骑射。”蔡念真皱了皱眉,低声念叨了一句。 她踩着那花盆底的鞋,只觉走路都有些费力。 丫环却又拿了一件白袍和围领给她罩着,低声道:“如今还在皇上葬期,小姐今日出门便不戴首饰了吧?也不要在人前露笑。” “又有什么值得笑的?” 蔡念真显然不太高兴,又低语了一句:“死了个蛮夷头子,我却还要给他戴孝,没来由惹一身晦气。” “小姐……” 那丫环吓了一跳,急得眼里都要落下泪来。 “别哭了,我还能比你没分寸?不会在外面说。” “是……” 蔡念真并不喜欢和一群满洲女子聚在一起叽叽喳喳。 但她父亲投降过来,她来到盛京城中自也免不了一番交际。 今日这场聚会是伊哈娜操持的,伊哈娜的父亲叫董鄂和硕图,是后金开国五大臣之一何和礼的第四子;她的母亲则是代善的女儿。 蔡念真每次记这其中的关系便觉得头大,满人名字本就难记,她记人本是靠辈份,偏偏满人又不讲辈份随意通婚…… 总而言之,伊哈娜的外祖父是代善、祖父是何和礼,身份颇为不凡。 蔡念真看她一幅健壮的模样,便顶不愿意跟她打交道。可惜再不愿意,人家身份摆在那,也只好坐在那与她有一茬没一茬的寒喧。网首发 “你刚来我们这儿,恐怕是不习惯吧?这不,我赶忙便邀你过来,让你多交些朋友,往后在这盛京城就不孤单了。” 伊哈娜汉话说得并不流利,一句话嗑嗑绊绊,说完又捂着嘴咯咯笑起来。 蔡念真目光看去,见这个比自家厨娘还要强壮的女人做出这种掩口而笑的作派,心中嫌弃不已。 她心里暗骂蛮人粗鄙,嘴上却是应道:“谢格格厚爱。” 伊哈娜又道:“你不知道啊,现在我家里还在办丧事,我本是难抽出空来,但就怕你呆得闷。” “格格这份厚爱……实不知如何报答。” 蔡念真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露出诚惶诚恐之状。 伊哈娜见居然她不问自己家里死了谁,自顾自又道:“我五叔父都类,守辽阳城的时候战死了,好在是战死了,不然辽阳城那一场大水他不知该担多大罪责……” 蔡念真一愣,暗道对方说话半点分寸都没有。 话题说到这里,座中一群女子不可避免地又说起入寇的那一支楚军。 “盛京被袭的那天,可真是吓死我了……” “到现在城里可还在传呢,都说那贼首王笑是个阎王……” “再是个阎王,如今也死了……” 蔡念真听着这些,心中怅然若失。 记忆里,那个玉树临风的少年迎面走来,在她眼前披上大氅,仿佛定格成了她这一生所遇最好的画面…… “想什么呢?” 蔡念真回过头,只见伊哈娜抬着一条帕子在自己面前挥了挥。 “没……没想什么。” 伊哈娜眼中泛起些好奇,又问道:“你在南边时,见过那王笑没有?听说他相貌极是俊,年纪也轻……” 见了这眼神,蔡念真心中有些讥讽。 跟我打听他……凭你? 她便应道:“禀格格,没见过。” “你不要这么客气。”伊哈娜把玩着手里的帕子,扭了扭身子,又转头对座中另一名女子问道:“布尔玳,你阿玛也是死在王笑手上吧?” 蔡念真目光看去,只见座中一名相貌俏丽的女子眼睛红通通的,回话道:“是……” 伊哈娜便叹息一声,指着布尔玳对蔡念真道:“布尔玳的阿哥哈尔吉达、堂哥阿林保都在睿亲王麾下效力,和你父亲一样,你们往后可得多来往。” 蔡念真便向布尔玳点点头,低声宽慰道:“节哀顺变。” 伊哈娜便道:“可不得节哀顺变吗?她阿玛掉在陷井里,被南人一把火烧成灰,尸体找都找不回……” 布尔玳昨日才随哈尔吉达进了盛京,她还在丧期,本不愿参加这样的聚会,只是伊哈娜相邀,她不敢不来。今日这场聚会虽都是女眷,但也都是正红旗与两白旗将领的女眷。 此时听着伊哈娜的语气,布尔玳心中虽不快,但她知道对方一向就是这么大嘴巴,便也只是低头听着,她反倒是对蔡念真这个知书达礼的汉人女子印象颇好…… 一场聚会,伊哈娜沾沾自喜,觉得自己长袖擅舞。 座中不少人却如布尔玳一样感到被冒犯。 蔡念真听着她们不停聊着王笑与那支关宁铁骑,却只有满心失落。 好不容易挨到结束,伊哈娜亲自送蔡念真出来。 蔡念真转头看去,却见伊哈娜身后却还跟了一个小姑娘,不过八九岁,却极是水灵,小小年纪便显出美人胚子的模样。 这小姑娘聚会时躲在后面不声不响的,蔡念真此时才注意到,不由便多看了两眼。 伊哈娜见了蔡念真的目光,便将那小姑娘牵出来,引见道:“这是乌云珠,与我同族。她父亲鄂硕如今在正白旗任统领,也算是与你父亲同袍。” 蔡念真又行了一礼:“见过格格。” 鄂硕只是三等男爵,他的女儿本不该称呼格格。但礼多人不怪,蔡念真一个降臣之女在谁面前都不敢拿大。 乌云珠便颇有礼貌地上前回了礼,却是带着一脸天真的表情问道:“蔡姐姐,你有书籍吗?” 蔡念真微微一愣,应道:“有带一些来。” 乌云珠不由一笑,仰着脸又问道:“那我能常请你教我读书写字吗?” “好啊……” 寒喧完,蔡念真上了轿子,忍不住却又掀开帘子向外望去。 视线落处,乌云珠的轿子由四个婢子抬着,清一色都是高挑身段。 蔡念真才放下帘子,忽然又是一愣。 她再次回头望去,乌云珠的轿子已转过街角。 但蔡念真却忽然觉得,那抬轿子的婢子中有一个身影似乎有些眼熟…… 等蔡念真回到家,便总觉得心里似乎压着些什么事让人难以释怀。 这座宅邸她如今只住了不到二十天,却已感到非常厌烦。既觉得园中布置得粗鄙,又没心思去打理。 先回屋将鞋子换了,她才去给蔡家祯请安。 蔡家祯的样子老不了少,额头上皱纹愈发有些深,见了女儿便问道:“今日与你聚的都有谁?” “和硕图的女儿,鄂硕的女儿,阿林保的妹妹……别的记不太清,但都是正红旗与两白旗的家眷。” 蔡祖祯点点头,便更确定自己在大清该与哪些人来往。 他却是叹息了一声,又道:“去看看你大哥吧,劝他看开一点。” “是。” “过阵子睿亲王会给他指婚,替他把头再剃一剃。” “是……” :。:m.x 第584章 蔡悟真 盛京城的蔡府中,一间屋子关着门,下人都远远避开这里。 蔡念真每次靠近这里,也觉得喘不上气来。 隔着门板,她听到里面有压抑的低喊声,像是被闷在被子里的哭声。 她伸出手,缓缓推开门。 一道光照进屋里。 被捆在椅子上的蔡悟真抬起头。 他被捆得很紧,嘴里塞了一块布。 他头上已又长出发茬,一张脸削瘦得颧骨分明可见,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死人般的臭味。 “呜……让……我……去……死……” 因被塞着布,话语含糊不清。 蔡念真看着自己的兄长,已完全回忆不起他曾经丰神俊朗的样子。 这个世家公子,如今的样子比囚犯都不如。 蔡念真缓缓走上前,眼中已有泪水落下来。 “大哥,你别这样了好不好?” “呜……呜……” 蔡悟真身旁的仆人便伸手拿下他嘴里的布,手却是紧紧扼住他的下颌。 “放开我!”蔡悟真吼道,却是被扼得合不上嘴。 “公子恕罪。” 蔡念真不由哭求道:“大哥求你别这样了,你咬舌头也死不了的……你为什么就非要作践自己?” “作践自己的人是爹……爹为什么要给人当狗?!他为什么要杀我的箩儿?!为什么……” “你清醒一点,嫂子已经走了,活着的人总得继续活着。” “我不……我不要这样活……放开我!” 这样的对话说了无数次,蔡念真早已厌倦了这一切。 她转了示意了一下,身后的丫环便拿出剃刀,要给蔡悟真刮头。 “你别动我……我不降……我是汉人……不剃头……” 蔡悟真疯狂地吼着、挣扎着,却又有仆人上前死死摁着他的头。 “滚开!你敢动我,我杀了你……我早晚要杀了你……” 那丫环见自家少爷如野兽一般夺人而噬的目光,心中大骇,身子颤头起来,不敢再上前。 蔡念真便接过她手里的剃刀。 “我不降……你不要碰我……” 蔡悟真喊着喊着,突然大哭起来。 “念真,我求你了,别这样对我……让我死了吧……” 听着这样的嚎哭,泪水也从蔡念真脸上滑落下来,落在蔡悟真头上,混着他短短的碎发流下去。 蔡念真吸了吸鼻子,低声道:“大哥,都会好的,你会娶新的媳妇,你还会有孩子,等你想明白了,都会好的……” “不会的……这样活着不像是个人啊……求你,拿你手里的刀划开我的喉咙……来……求你……” 蔡念真依然只是不紧不慢地刮着他的头发。 不知为何,她心里再次想到王笑。 ——如果,王笑喜欢的是自己,自己的这一生应该会完全不同吧?自己是可以为了他,也像兄长这般,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一刻,蔡念真忽然有些羡慕眼前这个被痛苦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兄长。 至少他还拥有过一刻刻骨铭心,至少还有值得他赴汤蹈火的人和事。 ——自己呢?除了一段自作多情的空想,什么也没有得到过,像一个行尸走肉。 心里想着这些,蔡念真走出兄长的屋中,看着盛京城的天空,只觉这片天地空荡荡的…… 王笑,已经死了啊…… 她发现,比较悲哀,更痛苦的是空虚。 这天夜里,蔡念真作了一个梦。 梦里,她被王笑拥入怀中…… 然后她跪在父亲面前如兄长一样苦苦哀求着,求父亲领着三万铁骑抵抗建奴…… 千里疆场,英雄末路,夕阳下一身残甲的王笑缓缓倒下去,她噙着泪提剑划破自己的喉咙,一袭红裙如火,两具尸体相拥,仿佛霸王与虞姬的千古绝唱…… 蔡念真觉得自己终于轰轰烈烈地活了一场,喜极而泣,悲极而泣。 “小姐。”有人在她耳边唤道。 蔡念真转了个身,却再也找不回刚才梦境里那种感觉。 “小姐,董鄂家的格格给你下帖子了。” 蔡念真皱了皱眉,很有些不悦。 她翻起身,紧紧抱着被子,觉得梦醒的空茫、求而不得的痛苦,不停噬咬自己的心。 “这帖子该怎么回呢?”丫环还在她耳边絮叨。 蔡念真想到伊哈娜那自以为是的样子,更加烦燥起来。 “她怎么天天下帖子?烦不烦?”她低声骂了一句。 “不是和硕额驸家的格格,是董鄂将军家的小格格……” “乌云珠?”蔡念真微微一愣。 她想了想,道:“你回个帖子,说我午间过去拜会,再把我那本《漱玉集》包起来……” 与此同时,阿林保正跪在多尔衮面前。 这次阿林保随军南伐,屡立大功,更是斩首了楚蓟镇总兵张永年。 接着他又参与了最后围击王笑、秦成业的一战,如今以升任固山额真。 因他勇武又多谋,被多尔衮看中,倚为心腹。 “禀睿亲王,奴才怀疑楚寇王笑未死。” 多尔衮闻言,眉头一皱。 一旁的多铎倏然站起,指着阿林保便骂道:“狗奴才,你胡说什么?我大军合围之下,王笑必是死了,数日前更是找到了此贼的尸体,此事还有什么好说的?” “正因为找到了尸体,奴才才怀疑他没死。”阿林保道:“尸体在离坟山十五里的山涧中找到,披的虽是王笑的盔甲,但尸身早被河水泡烂,难以辨认,这便是疑点。何况那附近并无别的楚军尸首,王笑重伤之下又是如何只身逃那么远?” 多铎眉头一皱,不悦道:“你是在怀疑爷办事不利?” “奴才不敢。” 多铎冷哼一声,转头对多尔衮道:“眼下不是关心这种小事的时候,八哥的丧期马上要过了……” 皇太极的丧礼以日代月,二十七日便可释服,如今已接近尾声。 在豪格回来前,多尔衮要操心的还有很多,确实不是关心王笑死没死的时候。 多尔衮却是沉吟了一会,向阿林保问道:“你觉得他没死,可有依据?” “没有依据,但奴才觉得有这种可能。” 多铎又是冷哼。 多尔衮却是问道:“你觉得他如何能在乱军包围中逃掉?” 阿林保道:“楚寇逃窜坟山时,曾洗劫了梨树沟附近的几个村落,我大军合围坟山时,又有不少将士纵兵抢掠,掳掠附近的女子到营中耍弄……” “嘭!” 多尔衮一掌重重拍在案上,看向多铎的目光中已喷出火来。 “多铎!你好大的胆。南伐了几次,别的不学,学着官兵作匪,抢掠治下百姓是吧?!” 多铎瞥了阿林保一眼,目光已满是恨意,却是摇了摇头道:“此事我不知情。” 阿林保仿佛不知多铎正盯着自己,继续道:“因此,我军围坟山时,各营中都藏着不少女子。等击溃楚寇,未发现王笑尸体,豫亲王搜索军营,不少兵士担心事情败落,便杀了这些女子,抛尸掩埋……” “胡说八道!”多铎不由道:“那些尸体我都派人搜过了,绝对没有王笑。” 多尔衮又瞪了多铎一眼。 “这便是你说的不知情?!” “阿哥,多大点事啊?”多铎咂了两下嘴,重新坐下来,还翘起一只脚,道:“这次伐楚才抢了多少东西?将士们火气没泻,抢个村子怎么了?人都杀干净了,对外就说是楚寇杀的,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多尔衮怒骂道:“你放走了王笑。这次他领着三万人就搅得大清不得安生,若给此子三五年时间,难保他下次再带着二十万人来,将父汗的基业毁个干净!” “我怎么就放走王笑了?尸体我都给你找出来了。” 多铎说着,一指阿林保,骂道:“挑事的狗奴才!你说,哪只眼睛看到他走了?” “奴才并未看到。”阿林保道:“但奴才查访多日,得知当时有几营将官藏下几个貌美女子未舍得杀,私带回京,人数有十余人之多,奴才认为应该详查。” “你放屁!” 多铎冲上前,一脚将阿林保踹倒在地,大骂道:“我大清的勇士怎么会干这种事?岂能由你这般随意污蔑?” “多铎!你太放肆了!”多尔衮怒叱一声,接着又指向阿林保,冷冷道:“还有你,不要信口开河,王笑如何能在乱战之时逃进俘虏当中?” “禀睿亲王,若有人帮他,并非不可能。”阿林保重新跪好,缓缓道:“比如……秦山河。” 多尔衮脸色一沉。 “放你娘的屁,秦山河营里我搜了不下八百遍。”多铎不屑道。 见多尔衮沉思着,他便劝道:“待人不能太严苛,为一点捕风捉影的事去查麾下人马,必会让将士失心。这种关键时候,不能听这狗奴才胡说。” 怕多尔衮不明白,多铎便又附耳过去,轻声道:“十四哥想清楚,那些兵将哪次不这样?别把他们逼到豪格那边……” 多尔衮明白想了良久,最后却还是吩咐道:“封锁各处道路,所有城池许进不出!阿林保,你来严查此事!” “喳。” 第585章 阿林保 这些日子以来,盛京城虽平息了战事,却也处在暗流涌动之中。 皇上驾崩,又未指定继位者,皇位悬而未决。 肃亲王领兵在外,朝中却也不乏支持者。 睿亲王暂时独断朝纲,但暗地里反对他的人也不少…… 盛京城内能让人松了一口气的事,便是那阎罗一般的楚寇王笑已然死了。 但这一天,随着阿林保领了睿亲王的命令开始大搜全城,盛京城登时又有山雨欲来之态。 而王笑是否真的死了的疑问又重新甚嚣尘上…… 参与最后那场围剿的清军集中在两白旗,歼灭楚军之后,两白旗又尽数被多尔衮调回盛京。因此阿林保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严控盛京,只许进不许出。 他知道以王笑身上的伤势,短时间内跑不掉,如果还活着,必在盛京城中。 接着,阿林保开始一家一家搜查两白旗将领。 让人颇为吃惊的是——阿林保是有备而来。 他在坟山时便奉命调查这件事,盘问了不少士卒,竟是掌握了各营将领分别私带了多少个貌美女子回京…… “他塔喇·谭拜,三等甲喇章京、兵部参政、兼任正白旗蒙古梅勒额真。坟山一役你领兵围堵东北角,放纵士卒于苇子沟屠掠村落两处,杀民九十三人,掳女子六十一人,其中汉人女子三十九人,满洲女子二十二人。” 阿林保念到这里,抬头看向谭拜,问道:“对吗?” 谭拜脸上的笑容凝固住。 大家是同旗,他本是对阿林保笑脸相迎,此时神色便慢慢不悦起来。 “胡说八道!苇子沟是楚寇洗劫的,我等歼灭楚寇,还能让你来往头上泼脏水不成?” 阿林保淡淡道:“这是我查问你麾下士卒百余人得出的结果,不认?要不要我们去军中和他们当面对质?” “你怎么敢?!”谭拜恨骂一声,压低声音道:“当时大军奔袭并未携带粮草,‘就地取食’是依惯例……怎么?睿亲王要让你来正肃军纪,处置我不成?” “你们怎么抢怎么杀,我不管。”阿林保道:“我奉命追查王笑下落,只管这一件事。” 他说着又翻了翻手中的口供,继续道:“你部掳六十一名女子,抛尸五十八具,还有三人在哪里?” 谭拜道:“你什么意思?” “我怀疑王笑藏匿其中。” “你疯了?爷亲自弄过的人,是男是女能不知道吗?” “你知不知道我不管,我要亲自查验。” 谭拜大怒,忿然道:“你是在怀疑我故意窝藏楚寇?!” “若没有人窝藏包庇,他不可能逃得掉。”阿林保语气平淡,道:“不仅是你,每一营将领我都会查验。” “放你娘的狗屁!”谭拜冷笑起来:“阿林保,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玩意。你以屠杀包衣为乐,你阿玛留下的几十个包衣一年时间就被你全玩死。怎么?自家的家底败完了,便想来我府里作威作福?就你这样一个被皇上嫌恶的人渣,也配与我说话?滚出去!” “一码归一码。我人品如何是我的私事,追查王笑是公事。”阿林保道:“还有,皇上?已经是‘先帝’了,今日我奉的是睿亲王的命令。” 谭拜怒不可遏,大喝道:“来人!去……将那三个女人带出来。” 吩咐完,他转头看向阿林保,道:“看完之后就滚吧。” “不必带了,难保你不会鱼目混珠,我自己来。” 阿林保说罢,喝令道:“搜!” …… 后院一片鸡飞狗跳,谭拜的家眷、婢女们惊呼着,被兵士驱赶、搜验。 谭拜只觉怒火顶到脑门上来。 他一张脸已涨得通红,怒气仿佛要滴下来。 他不敢相信,自己为大清朝戎马一生,有朝一日竟会受到这样的羞辱。 “阿林保!我杀了你!” 一声怒吼,谭拜便向阿林保扑上去。 一群兵士便围上来,一把死死按住他。 阿林保眼中有些嘲弄的精光,拍了拍谭拜的肩,道:“来,看一下。” 谭拜家的女子们被驱赶进大堂,数十人排着一排又一排。 谭拜目光看去,只见自己的福晋、侧福晋、女儿们竟也在其中,和婢女们混在一起瑟瑟发抖…… “阿林何!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阿林保却已不再理他,眼中那种狩猎般的精光愈发明亮。 他拿着刀鞘,一边拍着她们的肩,一边一个一个得扫视过去。 那三个从苇子沟抢来的女子确实貌美,但身板娇小,阿林保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看她们。 良久,他的目光落在一个高挑女子身上,指了指她,道:“拉出来。” 谭拜额上青筋暴起,疯狂挣扎着,却被人死死按住,吼道:“这是我的侧福晋朝鲜朴氏,不是你要找的人!” “难保你不是回京以后把人换人。” 阿林保应了一句,头也不回,目光在那朴氏脸上扫了一眼,丢下手中的刀,伸手去捏她的下巴。 “阿林保,你住手……” 谭拜大吼着,那朴氏低着头,颤抖不停。 “别碰她!拿开你的脏手……” “嘶!” 随着一声响,阿林保一把撕开朴氏的衣服…… 堂中所有人都愣住。 阿林保目光在朴氏身上看了看,淡淡道:“还真不是。” “看来不在这里了,走吧……” 一列列兵士流水一般退出谭拜家。 按在谭拜身上的手已经松开,他却还趴在地上。 “嘭!” 朴氏噙着泪,抱着身前的破布,突然一头重重撞在柱子上,再没了声息…… 堂中又是一片惊呼。 谭拜看着这满堂受惊的女眷,看着地上缓缓汇成一滩的血,竟是趴在地上忘了起来。 他这一生从军讨伐楚朝五次,手底下人命无数。他是这大清朝威风凛凛的将军,麾下勇士拥护。 他从未想到,有一天这一幕会降在自己头上,像极了自己每一次烧杀劫掠时对别人做的。 谭拜并不懂什么‘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他只知道:这件事若是就这么过了,所有人都会看不起自己,自己的威望就全都完了。 接下来的两天里,类似的事情不断发生在一个一个将领家中…… 盛京城在一夜之间便记住了‘阿林保’这个原本籍籍无名之辈。 “佟尔佳·阿林保?” “阿林保是佟尔佳氏,开国五大臣之一扈尔汉的族人。他阿玛巴笃里、叔父纳满早年就是睿亲王的心腹……” “崇德六年,睿亲王与诸王围锦州,私下放纵部属返家,致使楚军得以运粮入城。当时从征将领三十余人分别议死、革职、籍没……巴笃里被斩首,纳满则是被革职,带着家口回了兴京城……” “如今纳满也战死在兴京,阿林保和哈尔吉达却是一飞冲天,说明睿亲王还记得他们的阿玛。” “阿林保这个小畜生,十六岁的时候就曾一次亲手杖毙了三十个包衣,是个狠人啊。”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不干掉这小子,迟早要坏睿新王的大事……” “你们说,王笑是真的没死?阿林保这样翻来覆去地找,真是为了找他?” “要说包庇,秦山河、蔡家祯最有嫌疑,为何不去搜他们家?” “怎么会不搜?豫亲王最先搜的就是他们……” “当时参加围歼的就我们这些人,藏没藏大家心里清楚。就那些个女子,弄也弄过了,还能让人蒙混过关?” “王笑一定是死了,还能躲到哪里?” 几个人说到这里,参与商议的罗硕忽然变了脸色。 当时抢来的女子他还真没全弄了,因他喜欢娇小玲珑的…… 下一刻,门外传来一阵动静。 有人撞进来道:“罗硕,阿林保去你家了……” 第586章 第五个 “董鄂罗硕,坟山一役你参与围堵西面,于凤凰岭就地取食……” 罗硕脸色有些苍白起来。 “你部掳民女十七人,抛尸体十三具,你私带回京的有四人。” 等阿林保说到这里,罗硕身子一抖,喃喃道:“禀额真大人,不……不是四人……是五人。” “五人?” 阿林保眼中猛然迸出精光。 却听罗硕喃喃道:“士卒们去抛尸时……又……又捡了一个……很是……很是漂亮。” “人呢?这第五个……人呢?!” “我我我……我没动她,因我不喜欢那样高挑的……就……就送给我阿哥鄂硕了。” 阿林保迅速转过头喝道:“包围鄂硕府邸!” “喳……” “说!为何送给鄂硕?!” 罗硕不敢看阿林保那双狼一样的眼,喃喃道:“鄂硕娶的是……是皇室格格……他……他不敢纳侧福晋……他的福晋如今又怀了身孕……就……” 阿林保微微一愣,恍然明白过来。 鄂硕的妻子是褚英的重孙女、爱新觉罗家的格格,颇为刁悍……那就是说,鄂硕很可能没碰那个女子…… 怪不得找不到。 阿林保想到这里,一指罗硕又喝道:“先拿下。” “其他人,随我去捉拿王笑!” 王笑,我终于找到你了。 坟山一役全歼楚寇,却没发现王笑的尸体,等阿林保收到多尔衮的命令开始追查时,已经过去了五天。 就是这五天,给阿林保带来巨大的困难。而他苦苦追查到现在,又过了快二十天。 这二十天来,披着王笑盔甲的尸体在坟山十五里之外的山涧中被找到,越来越多的人认定王笑已死。追查也越来越难…… 但阿林保有一个直觉王笑没死。 这件事,阿林保越查越执着。 他感觉自己像一匹狩猎的狼,遇到了最狡猾的兔子,这让他感到兴奋。 而查这件事的过程也让他觉得痛快。 这大清朝一个个睥睨天下的大将俯在他脚边,愤怒、无奈地大呼小叫。 阿林保享受着这种权力的快意。现在,马上就要找出王笑,又将这种快意推到了姐姐。 他纵马奔向董鄂鄂硕家,整颗心都在颤抖…… 鄂硕府中。 蔡念真在教乌云珠习字。 她这两天每日午后都会过来,一则,她确实喜欢乌云珠这个小姑娘;二则,她总觉得上次见到的那个眼熟的身影让人难以释怀。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毛笔在纸上走过,乌云珠年岁虽小,字迹却有娟秀之姿。 蔡念真有些讶异于这个夷人小女孩竟比自己幼时还有天赋。 “喜欢这词吗?”她开口问道。 乌云珠闻言,便拿手指支着下巴想了一想,偏着小脑袋有些吱吾起来。 蔡念真见她模样,知她是不太喜欢,却又不想对自己明言。 她便道:“瞧把你为难的……也是,这词过于哀婉了,不是你这年纪能明白的。” 乌云珠乖乖点了点头。 她想了想,却是又拿过一张纸,提笔默了另一句。 蔡念真目光落去,见她写的却是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姐姐你喜欢这样的词吗?”乌云珠仰着脸看着蔡念真问道, 小女孩脸上表情虽天真,却似乎有些空灵豁达之态。 蔡念真微微一愣,低声道:“这是东坡词,你悟得了?” “悟不了呢。”乌云珠有些赧然地吐了吐舌,低声道:“就是觉得……嗯……有仙气。” 蔡念真心中微微一愣。 她觉得眼前的小女孩毕竟涉世未深,不知人间疾苦,体会自然与自己不同。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喧闹…… “砰!” 屋门被人踹开,门外有许多婢子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一群士卒执着刀冲进来,迅速开始翻箱倒柜。 蔡念真吓得面色苍白,牵着乌云珠的手抖个不停。 “你们做什么?”乌云珠已被吓得小脸上满是泪水,却是用她稚气的声音道:“我阿玛有大功于国,我额娘是爱新觉罗的直系女儿,你们怎么敢……不要翻我的书……呜呜呜……” “我等奉命搜索重要人犯,请小格格和这位姑奶奶一起到大堂上去……” 蔡念真牵着乌云珠被押过后院,身后是一个个可怕的清兵。 庭中已是一片狼藉,但凡是能藏住人的地方都有人在搜。 忽然一切吆喝声传来。 “找到了!拦住他!” 隐隐还有打斗声响起。 蔡念真一愣,心中蓦然想到些什么…… “王笑!王笑在这里……” 这一个名字入耳,蔡念真如遭电击。 她松开乌云珠的手,便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王笑? 果然是你。 她耳边又是一声声厉喝。 “干什么?别跑!” “不要碰她,她是征西将军的女儿……”乌云珠的声音混在厉喝声中。 场面极是混乱。 混乱中,蔡念真忽然停下脚步。 她目光看去,只见一个高挑的女子执着一柄刀穿过庭院,接着被清兵围在那里。 这一眼,蔡念真只觉恍如隔世…… “王笑,你还能往哪逃?” 阿林保大喝一声,踏步迈进庭院。 接着他好整以暇地转头看了鄂硕一眼,问道:“董鄂统领还有何话可说?” 鄂硕长叹一声,道:“我真不知情。” 阿林保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的目光又落在被包围的那名女子身上…… 没有人知道阿林保为了找出王笑,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他假设了无数可能,一条一条地沉思推演;夜以继日地盘问士卒;从坟山到盛京,一个一个地方的翻……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 “王笑,你确实不好找,谁能想到你能伪装成女子,于乱军之中逃了一命?” “再不好找,你也还是找到了。” “束手就擒吧,你逃不掉的。” “好啊。” 随着啷当一声响,刀被丢在地上。 清兵一拥而上,死死摁住他。 那女子苦笑了一声,回过头四下望了一眼…… 蔡念真看着眼前的人转过头,只觉脑中一片空白。 她不由自主地惊呼了一声。 “秦玄策?怎么是你?!” 阿林保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僵住。 秦玄策脸上的表情却愈发有些悲凉与讽嘲。 “盯着我做什么?我美吗?” …… 良久的寂静。 秦玄策被摁在地上。 阿林保大步上前,一脚重重踹在他脸上。 “说!王笑呢?!他人呢?!” 秦玄策啐了一口血水,哈哈大笑起来。 “你找他?哈哈哈哈……你找他……他早就逃掉了……在你找我的时候,他估计已经回到楚朝了,哈哈哈,你这个蠢货。” 阿林保大怒,一把揪起秦玄策的头发。 “不可能!依他的伤势在我的严控下不可能逃得掉。” “你们包围坟山之前,我已经把他送走了。”秦玄策又啐了一口,讥笑道:“你以为我们为什么洗劫那几个村落?就是为了制造机会让他走……” “不可能,坟山战场上,我们都见到了王笑,我还亲眼看到他中了一箭。” “你自己看,多铎那一箭射中的是我啊……蠢材。” 阿林保一把撕开秦玄策的上衣。 肩上赫然是一个结痂的箭孔…… 他站起身,有些茫然起来。 真的是白找了这么久? …… 下一刻,阿林保再次冷笑一声,淡淡道:“看来,那具尸体果然是王笑的了。” “什么尸体?” 秦玄策一愣。 阿林保缓缓道:“我们已经找到了他的尸体。离坟山十五里的山涧中……告诉你吧,王笑没有逃掉,他已经死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不可能!你骗我的……” 那具披甲的尸体自然不会是王笑,因为如果秦玄策所言属实,那身盔甲应该在披在秦玄策身上。 但此时一诈,阿林保盯着秦玄策灰败的眼,一时却看不出破绽。 他忽然感受到巨大的挫败感。 王笑真的已经逃回楚朝了? 那边秦玄策闭上眼,心中偷偷地舒了一口气。 忽然,阿林保俯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休想骗我,王笑必定还在盛京城当中……” “你等着,我一定能敲开你的嘴……” :。:m.x 第587章 藏在哪 睿亲王府。 “禀睿亲王,人犯已验明正身,确系楚寇秦成业之孙、秦山川之子秦玄策。”阿林保跪在地上禀报道。 “闹了这么大动静,你找到了一个秦玄策。” 多尔衮语气平淡,让人分不清是嘉许还是责怪。 “奴才有罪,现已搜遍各将府邸,王笑确实未藏身其中。之前的判断……确实是被秦玄策误导了。” “有罪?误导?”多尔衮冷笑道:“你知道多少人来告你的恶状吗?你知道谭拜在战场上救过本王的命吗?他的姬妾你都敢动……你今天出了本王的府邸,要是被人捅死在街上,本王不会替你作主。” 阿林保重重磕了个头,应道:“只要能为睿亲王办成事,奴才死不足惜。” “办成了吗?”多尔衮哼了一声,不耐烦道:“既然你找不到,也不必再找了。” “睿亲明鉴,王笑必还在盛京!”阿林保道:“此贼施谋用计喜用障眼法,秦玄策藏在盛京必是为了遮掩他,奴才誓要找出此贼。” “只怕你未找出他,本王的部众都被你逼反了!” “奴才不敢,奴才往后必定小心暗访。”阿林保应道:“请睿亲王允许奴才继续追查,再将秦玄策交给奴才审问。” 多尔衮揉了揉额头。 既已敲打过阿林保,他便放缓了语气,道:“这两天诸将群情激忿,济尔哈朗与索尼等人更是借机暗中拉拢两白旗将领……皆是你造成的恶劣影响。你办事勤勉不假,万不可再这般肆无忌惮。” “喳。”阿林保应道:“睿亲王放心,等奴才找到王笑,便可堵上悠悠众口。” “你继续追查王笑之前,自己上门去给那些人负荆请罪,滚吧。” “喳。” 多尔衮挥了挥手,目光却转向哈尔吉达,问道:“你怎么看?” 阿林保正在往后退,见此情景不由微微一愣。 那边哈尔吉达已应道:“既找了秦玄策,不妨利用一下。这些日子以来,盛京城小道消息不断,诋毁大妃与睿亲王、英亲王、豫亲王的声誉……” 多尔衮听到这里,脸色便又沉下来。 福陵被掘之后,盛京城便开始有了奇怪的传言,说是楚寇挖出阿巴亥的尸骨,发现她是个男人,指出多尔衮、阿济格、多铎不是先汗的骨肉…… 这样的荒诞的流言一听便可知道所言不实,但就是怎么压也压不住。 多尔衮明白这背后有人在推波助澜。 哈尔吉达继续道:“既然福陵是楚寇掘的,自然需要将此事问个清楚,从秦玄策那里录一份口供,说清楚……到底是谁勾结楚寇,恶意中伤睿亲王。”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多尔衮微微眯了眯眼…… 那边阿林保出了睿亲王府,便去了这两天他搜过的将领府中,一家一家地下跪磕头请罪。 他既找出了秦玄策,事实也说明他的推测并非全是错的。诸将心中虽不满,却也不会敢真的当众杀他。 但彼此间的裂痕自也不会这般轻易消弥,这本就是表明多尔衮的态度。 阿林保并不在意这种折辱。 他心里更在意的是:睿亲王似乎开始更看中哈尔吉达一些。 ——本来不应该会这样,自己勇武才智向来压了哈尔吉达不止一筹。 阿林保知道,还是得尽快找到王笑,不然自己很可能被这件事拖累得前程尽毁…… 他和哈尔吉达是堂兄弟,两人重回盛京城便住在同一间宅邸里。这天阿林保回到家已是夜里,哈尔吉达却还在睿亲王府没有回来。 阿林保心知哈尔吉达必是得了睿亲王看中,他也不嫉妨,反正更认真地研究着王笑可能藏身的地方。 又过了良久,哈尔吉达才回府,施施然地走进他屋中,道:“睿亲王打算让我到吏部任参议。” 阿林保正在执笔沉思,闻言微微眯了眯眼,上下打量了哈尔吉达一眼。 哈尔吉达便道:“你看我有何用?你自己操之过及了,为了追查王笑得罪那么多人,值得吗?” 阿林保道:“无妨,我可以是睿亲王的孤臣。” “睿亲王暂时还只是王爷。”哈尔吉达道:“你觉得他眼下是更关心皇位,还是更关心一个楚寇?何况‘王笑还活着’这只是你的推断,睿亲王信任你,你却不能随意挥霍他的信任。” 阿林保淡淡道:“我不需要你教我做事。” 哈尔吉达往他案上看了一眼,见他又是在整理口供,便劝道:“放弃吧,王笑生死不知。就算他还活着,眼下扶睿亲王上位才是真正的大功。” “你可别忘了,你阿玛可是死在王笑手上的。”阿林保道。 “难道你还是为了帮我报仇不成?说到底,你只是觉得这件事有意思。”哈尔吉达道:“就像你玩死那些包衣一样,你就喜欢折磨别人。你做这些根本就是出于满足自己,而不对睿亲王忠心,更不是为了替我阿玛报仇。” “我确实喜欢折磨人,王笑也够格做我的对手。”阿林保脸上不由浮起一丝残忍的笑来,问道:“你觉得他还能藏在哪?” “能在哪?你搜都搜遍了,他根本无处可躲。” “我想不通的地方就是在这里……” 说到这件事,阿林保又来了兴致,沉吟道:“秦玄策妄想诓我,他说坟山一役前他们就送走了王笑,这不可能。当时他们仅剩一千余人,若非王笑亲自指挥,不可能在我们的围堵之下逃窜那么久。” “我仔细查看过秦玄策身上的箭伤,确认那是他自己又捅了自己一箭……呵,这也是只狼崽子,心够狠。但这也恰恰说明,在坟山中了多铎一箭的就是王笑本人。更说明,秦玄策是在为王笑作掩护。但,他怎么可能逃得掉呢?” 哈尔吉达道:“或许他剃了头藏在军中?” “军中士卒互相指认了那么多次,他藏不住的。”阿林保摇头道:“何况以他在楚朝的地位,那么多眼睛盯着,若是剃了头回去,早晚遮掩不住,到时李建如的下场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那就……还是扮成女子?” 阿林保眉头皱起来,缓缓道:“就算办成女子,我这样的筛查,他还能躲到哪里?” 哈尔吉达道:“全都搜过了?” “不错,除了多铎的营帐。” “这不可能。”哈尔吉达摇了摇头,打了个哈欠,道:“别多想了,很大的可能就是他已经死了。早点歇了吧……” 哈尔吉达离开,阿林保却是站起身来回踱步。 他思来想去,将整件事又复盘了无数次,心中愈发觉得王笑就在多铎府中…… 他早就有所怀疑了,只是没排除别的可能之前,他一直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看来,只有这一种可能了。 心中确定了这个答案,他恨不能当即便带人去多铎府中搜一遍。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那么做。 阿林保看着窗外深沉的天色,知道只能等到次日请示过多尔衮,再心急也只能熬过这一夜。 ——不要紧,自己一直暗中派人盯着多铎,王笑若在他手上,一定还没逃掉。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阿林保忙到深夜,考虑好说辞和布置,才和衣躺下睡去。 他打算一觉醒来,一举拿下王笑…… 夜色深沉,月下一片静谧。 屋内,阿林保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 “噗……” 突然,一支匕首狠狠刺入阿林保的心口! !! 阿林保在睡梦中刚刚听到细微的叮叮当当声,极是警觉地动了一下,胸膛已被刺中。 他却是如猛兽般惊觉,双手死死握那匕首,不让它再往下插。 “啊!” 怒吼响起。 却没有护卫冲进屋中。 阿林保身后的人沉默着,用力向下按着匕首。 血从阿林保手上、胸膛上流下来。他浑身都在颤抖,死死用手骨卡着匕首。 身后那人眼见匕首不能再摁进去,忽然用铁链死死勒住阿林保的脖子。 阿林保一张脸涌得通红,仰起头向上看去,余光中是一个少年男子满头的长发,一张俊俏的脸,眼中尽是冽然杀意。 王笑?! 不需要再确认,阿林保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王笑。 “你……王笑……我……找到你……了……” 第588章 好朋友 “咳……咳……咳……” 王笑咳嗽着,他手里的铁链深深勒进阿林保的喉咙。 阿林保努力翻动着身子,试着去拨开胸膛上的匕首。 他浑身上下一片血淋淋,两只手掌已露出里面的骨头,似乎都完全断开。脖子被勒得几乎半点气力都没有,却还是像猛兽一样狰扎着。 他试着用匕首向后扎去。 匕首似乎划到了王笑的小臂。 铁链却勒得愈发紧。 阿林保整张脸已是青紫,终于,再也无力握住匕首。 “铛”的一声,匕首掉在地上。 血不停地从阿林保胸前流下来。 “告……诉……我……你为何……会……” 王笑没有说话。 沉默是他的杀意。 自从听说阿林保亲手斩下张永年的头颅那一刻起,他便酝酿起杀心。 “告……诉……我……” 阿林保用尽最大的力气吐出这几个字。 “你为何会在我家?”网首发 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死都不甘心。 回应他的只有冰冷的、越来越紧的铁链。 两个人的额头上都是青筋暴起。 忽然,阿林保脑中回闪过无数画面…… 坟山战场上,所有军营自己都搜过,除了多铎的营帐,以及,自己的营帐。 这些日子以来,哈尔吉达越来越受到睿亲王的倚重…… “是哈尔吉达对不对?!” 阿林保脑中猛然响起一声怒吼,他却是喊也喊也不出来。 “你是怎么蛊惑哈尔吉达……” 他还想问,却只有可怖的窒息感袭过来。 黑暗中,无数亡魂向他伸出了手…… 无数惨死在他手下的包衣、战场上一个个士卒仿佛从地狱中走出来,欢呼着向他扑上来…… “阿林保,我们终于等到你了!” 脑中一声声凄厉的怪叫,便是一片黑暗…… 看着阿林保渐渐没了声息,王笑将铁链从他脖子上解下来,俯身捡起地上的匕首。 “噗、噗、噗……” 一连在阿林保胸口补了好几刀,他才长长松一口气,剧烈地喘息起来。 “咳……咳……咳……” 月光从窗纸间透进来,屋中的少年一袭白色中衣,手上和脚上都戴着镣铐,缓缓走到桌前,拿起阿林保案上的册子翻看了一会。 随着“吱呀”一声响,屋门被人推开。 哈尔吉达走进来,站在榻边看着阿林保的尸体,眼中没有悲悯,只有讥嘲。 “他可能早已经忘记了,记记他小时候是怎么把我的脑袋按在马粪里的。” “哦?你还蛮记仇的。”王笑漫不经心道:“但我杀他可不是为你出气,他要是不死,迟早追查到你头上……” 盛京城中一间地牢中,秦玄策伤痕累累地躺在草垛间。 远处有牢役盯着他看着,眼中闪着精光。 “这小子扮娘们还真有些骚……” “额真大人吩咐过了,他还有用,你别想些有的没的……” 诸如此类的低语声时不时响起。 秦玄策有气无力地冷笑着,喃喃道:“来啊,过来,老子弄死你。” 过了良久,外面的牢门被人打开,几个清兵押着一个少年走进来。 一面令牌高高扬起,清兵喝道:“奉额真大人命令,楚寇王笑现押送入狱,尔等务必仔细看管……” 随着这一句话,整个牢中的狱卒都像是沸腾起来。 “这就是那个阎罗?让我看看……” “啧啧……” 秦玄策身子一僵,强挣着站起来,向牢笼外看去。 狱卒们拥着一个白衣少年向里走着。 才看了一眼,秦玄策只觉五雷轰顶,喉头一甜便有心头血溢出来。 “王笑……” 王笑转过头,看了秦玄策一眼,苦笑了一下。 “抱歉,逃不掉了。” 秦玄策眼睛一酸,泪水登时模糊了眼前的视线…… 狱卒们哈哈大笑起来,嬉皮笑脸讥嘲道:“哎哟,这小兔崽子这扮相这一哭,美得咧……” 下一刻,异变突起。 那几个清兵倏然拔出佩刀,毫不犹豫斩在狱卒身上。 惨叫声迭起。 “一个都不能走脱……” 王笑站在刀光与血泊当中,看着秦玄策,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 “你这一身还挺美的。”开玩笑似得说了一句。 “你又不是没见过……” 秦玄策嘟囔了一句,表情忽然凝固住,他看到王笑身后有一人正缓缓拨出刀,目光正盯着王笑的背。 王笑没有回头,只是缓缓道:“哈尔吉达,你大概想现在杀了我。如此一来,我是劫狱而死,你便从这件事中摆脱出去……觉得我没后手的话,你可以试试。” 哈尔吉达愣了愣,手上的动作便停下来。 “此地不宜多留,先走吧,稍后我会给你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 秦玄策有很多事不明白。 但他也没有机会问王笑。 他被蒙上眼带走,手脚上被套上一幅镣铐。 直到被关进一间地窖,眼上的布才被人解下。 地窖里有很浓的草药味,目光看去,能看到王笑在此生活过一段时间的痕迹。 哈尔吉达看着他们,问道:“我都按你说的做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与你合作的人是谁了?” 王笑摇了摇头,轻笑道:“这不重要。” “济尔哈朗?代善?索尼?英俄尔岱?范文程?” “你猜的越多,便越说明你没底气。”王笑缓缓道:“你往后说话做事,留心不要在这方面露了怯。” 哈尔吉达一愣,眼中恼意愈盛,道:“说吧,我怎么脱身?” 王笑又道:“阿林保之死,多尔衮只会怀疑是谭拜,或者别的被他羞辱过的两白旗将领做的,这件事你只要推脱不知。至于秦玄策被劫,你只需提醒他一句,盛京城中也许有人在与我合作便好。他不会怀疑到你……” “就这?”哈尔吉达怒道:“这就是你说的更好的解决方法?!” “不错。” “他怎么可能不怀疑我?我和阿林保同住……” “因为你不够格。” 哈尔吉达又是一愣,气忿不已。 王笑淡淡道:“你阿玛死在我手上,所有人都觉得你和阿林保一样恨我。没有人会怀疑你,只要你稳住心神,别一天到晚紧张兮兮的,必定平平安安、荣华富贵。” 见哈尔吉达依然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王笑叹息一声,又道:“你还不明白?阿林保死前整理的材料我看了,他将矛头指向多铎,碰巧今夜他死了、秦玄策又被劫出来。多尔衮就算怀疑多铎都不会怀疑你。”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多铎所求比你大。他也是努尔哈赤的儿子,他也有继承皇位的资格。凭什么就只有多尔衮能上位?以前,多铎与阿济格共掌正白旗,多尔衮独掌镶白旗。现在阿济格废了,多铎的实力已不逊于多尔衮,他有接受我投诚的动机……至于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哈尔吉达又气又无奈,想了想又问道:“那今夜之事,不用收尾?” “水越浑,你越安全。你只管继续出谋划策,尽心尽力助多尔衮拿皇位……” 等哈尔吉达离开,地窖的门又被关上。 秦玄策终于忍不住对王笑问道:“你是怎么逃到这里的?又是怎么降住这个建奴的?” 王笑看着地窑上方的门,缓缓道:“他当然不敢动我,他一动我,我们在盛京城的好朋友便要灭他的口……” 秦玄策一愣,随着王笑的目光看去,恍然明白过来,不敢再问。 地窑外,哈尔吉达俯着身子听了一会,恨恨啐了一口,转身离开。 自有他的心腹继续俯下身子继续监听…… “你扮上女人还真蛮漂亮的。”王笑随口又夸了一句,手指在地上划过。 “嘻,这种事会上瘾的。” 秦玄策应了一句,目光落在王笑手指上,见他在地上写了一句记住,我们的好朋友是济尔哈朗…… :。:m.x 第589章 小口才 昏暗的地窑中,王笑与秦玄策分别用手指在地上划过一笔一划的字迹。 坟山一役之后的遭遇再次在他们脑海中浮现出来…… 从王笑领了一千人冲向浑河岸边开始,秦玄策便明白他要做什么,于是悄悄跟了进去。 王笑用自己吸引开了浑河的守军,让宁关铁骑最后的四千余人突围离开。 接着,他又迅速调头,与秦成业汇合,转进东面群山之间。 这一路辗转腾挪,逃到坟山时他们已只剩六百人。 战到最后,王笑已经重伤昏迷,所有人也都已精疲力尽,都抱了必死的心……网首发 秦玄策没想到的是:最先冲上来击溃自己的会是三叔秦山河。 遍地血泊中,他亲眼看见秦山河一刀斩下秦成业的头颅! 那一刻对他而言无异于天塌地陷…… “我最喜欢三叔啊,因为秦家就三叔和我最聪明,别人都傻蛋。” “哈哈哈,策儿说的对,他们都是傻蛋。” 儿时画面在脑中回想起来,秦玄策看着秦山河那疯魔一般的脸,呆立在当场。 接着,迎面就是一刀向他劈来。 秦玄策提枪挡了一下,摔在地上,秦山河又扑上来。 那一瞬间,秦玄策以为自己要死了,耳边却忽然听到一声低语。 “王笑在哪?爹要我保他一命……” “秦山河!你去死!” 秦玄策大吼着,一枪刺出。 秦山河转身一避,长枪刺进他身后一名清兵喉间。 趁着这一刹那,秦玄策就地一滚,飞快逃进山林之间…… 他身后,秦山河领着人迅速追上来。 当时秦玄策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任秦山河,他只能赌一把。 等树林里守着王笑的几名亲卫现身而出,秦山河却是毫不豫便扬刀杀过去。秦玄策心神一颤,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赌输了。 下一刻,三名清兵突然提刀从背后捅向他们的同袍。 秦山河亦是突然转身,刀锋一转,和那三人一起砍杀自己的下属。 “三将军,都死了……” “快,换衣服……” 地窑中,王笑看着秦玄策的手指在地上划着字—— “后来,多铎就开始搜秦山河的营帐。那时你还没醒,我就给你换上女人的衣服,跟你藏在建奴抛尸的地方。再然后,我被人捡走了……” 秦玄策写到这里,皱了皱眉。 虽然是在写字,他却还是又写了三个字——“他娘的!” 王笑写道:“然后呢?” “我也不敢声张,那些建奴把我送给一个叫‘罗硕’的建奴,罗硕看我长得漂亮,又把我送给他哥哥‘鄂硕’,我就在他家里想方设法找你……” 秦玄策写完,又在地上写道:“你呢?” 两人这般交流,秦玄策写的是繁体,颇有些辛苦。 王笑却不像他这么傻,不介意被人听的话便直接说出来。 只有不想让哈尔吉达得知的东西,王笑才用手指在地上划出来,他写的虽是简体,秦玄策却也看得懂。 “我醒来便在哈尔吉达营中……” 二十多天前,坟山,清军军营。 哈尔吉达当时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佟佳·哈尔吉达,他是开国五大臣佟佳·扈尔汉的族人,他阿玛佟佳·纳满几年前还是正白旗的梅勒章京,因为皇太极找借口打压两白旗,纳满被削爵为民,回到了兴京城。 对这件事哈尔吉达虽然郁闷,却也不觉得如何。因为他堂哥阿林保过得更不如意。 毕竟哈尔吉达的阿玛只是被革职,阿林保的阿玛却是被砍了头。阿林保自己也不争气,没多久就败光了家业。 说起来,这次南伐,阿林保的盔甲还是哈尔吉达送给他的。 但南伐开始,哈尔吉达便被阿林保压了一头,两人的功勋差距开始越来越大。 等到阿林保斩首了楚朝蓟镇总兵的人头,两人便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坟山这一战之时,阿林保已是甲喇额真,哈尔吉达却只是其麾下一个牛录额真。 而哈尔吉达的阿玛纳满又在兴京城战死了,他知道,自己往后只能依靠阿林保这一个堂兄了。 接着,阿林保更是得到了睿亲王的重用,奉命开始搜查楚寇王笑。 哈尔吉达愈发觉得郁闷,于是,他决定松快一下。 这一天,走进自己的营帐,看着榻上躺着的那个女子,哈尔吉达冷笑了一声。 他不过是个牛录,本来是抢不到什么姿色上乘的女子,但他手下人却很有几分精乖,从别人抛尸的地方捡了一个奄奄一息的绝色献上来,养了两天,竟是活了过来…… “今天不管你伤好了没有,爷都要弄了你。” 这般说了一句,他开始解自己的盔甲。 “可惜,你弄不了我。”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哈尔吉达吓了一跳,拔刀四顾了好一会,最后才发现说话的是榻上那个女子。 “你……你是男人?” “对,你不妨猜一猜我是谁。” 哈尔吉达又是一愣。 “你是谁?” “你猜不出?”对方似乎有些诧异。 “你……”哈尔吉达惊呼一声:“你是王笑?!” 王笑觉得有些好笑,侧过头,道:“你不必急着喊,先想一想,你现在把我交出去意味着什么……” 哈尔吉达已拨刀在手。 “杀了我、或供出我,你打算怎么解释?”王笑问道。 “大功一件,爷不需要解释什么。” “但我在你营里已经两天了,找不到我的尸体,多铎怕是已经急红了眼。至于你,私藏女子在营中,是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王笑道:“要知道,若不是你藏着我,多铎早就亲自拿到了我的人头。”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狗东西,你休想拿言语糊弄我。”哈尔吉达已提刀走到王笑身前,脸上浮起残酷的神色,“知道我阿玛怎么死的吗?他在兴京城战死的,就是被你这狗贼害死的……” 话说间,刀高高举起,便要斩下。 这一刻,哈尔吉达神色间尽是亢奋。 他要替阿玛报仇,他要砍下王笑的人头领一桩大功。 “你阿玛死了,你还在搜罗女人?大孝子啊。” 王笑不急不缓讥讽了一句,脸上还带着笑意,又道:“但你杀了我,你也活不了。” 哈尔吉达只愣了一瞬间,脸色神色愈加狠厉。 “杀了我,你会被人灭口的,傻子。”王笑冷笑一声。 “呵,还想糊弄爷?” “知道我是怎么到你营里的?如果没人帮我,我怎么能换上这身衣服?我是怎么杀掉皇太极的?又是怎么突围出来的?皇太极大营里那场爆炸是谁做的?” “我只有三万人,掘福陵、破盛京、淹辽阳、攻兴京……这些事,你不觉得奇怪吗?我怎么就能做到?” 王笑语气开始加快起来。 哈尔吉达手中的刀劈是不劈下,只在他一念之间。 王笑却还在说。 “皇太极病重,只是靠张源施药撑着一条命,他独宠海兰珠,并不想传位给豪格,多尔衮有争位之心……这一条一条消息,我是怎么知道的?” 哈尔吉达依然想砍死王笑,但,他决定先问上一句—— “你怎么知道的?我大清还有奸细不成?” “谈不上奸细,只能说……他们与我彼此合作。”王笑苦笑一声,道:“当此风云际会之时,谁不为自己的前程考虑?你们朝中有人想要扶立新帝,自然免不了要寻找支持。你也别以为往后这清朝的帝位便是豪格或多尔衮的,若连这点眼界都没有,你这辈子休想混出头!” 哈尔吉达冷笑,骂道:“你胡说。” “我胡说?我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王笑勉强撑起身子,迎着哈尔吉达的刀锋,道道:“我王笑,楚朝驸马、怀远侯,督抚蓟辽兵事,统领数万大军与皇太极周旋。你呢?你算个什么东西?!” “去死吧!” “我在你营里太久,杀我,你也要死!” 第590章 能帮你 哈尔吉达一愣,再次停下手中的刀。 “你放屁!” “看来你还不明白。”王笑缓缓道:“我在你们清廷重臣中有几个朋友,他们既不想扶多尔衮,也不想扶豪格。你现在杀了我,他们不难查出我在你营里呆了两天。到时,他们会不会以为你知道了一些什么?他们与我这个楚人合作,这是掉脑袋的事。为了守住这个秘密,把你这一个小小的牛录灭口了算什么?” “我知道什么?”哈尔吉达大怒:“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已经知道了。他们要扶皇太极第九子福临继位,为此不惜与我勾结,传递盛京情报……” “你闭嘴!我不知道!” “皇太极不是我一个人杀的,是他们和我一起杀的。因为他们担心皇太极会传位给多尔衮,这与两黄旗、以及你们清朝中枢大臣们的利益相悖……” “你闭嘴!” “你如果第一天就杀了我,你是大功一件,但现在你再动手,晚了!你这个蠢货、你这个小人物,在皇位之争面前,注定是一个冤枉的牺牲品!” “你闭嘴!” “你以为两国争战就是泾渭分明,是非黑白明明白白吗?你以为你们大清朝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全是战场厮杀?这其中藏着多少利益交换你知道吗?你们的上位者从一开始就和我们楚朝辽东门阀纠缠不休,从努尔哈赤趴在李成梁面前叫爹的时候开始,这一切都是带着算计与交易。我们两朝重臣都是一样的,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把家国社稷卖个干干净净……” “你闭嘴!” “你还没受够吗?!这些上位者们摆弄你的命运,用你的时候你是他们的鹰犬,弃你不顾的时候你就是一只蝼蚁。你看,你想玩个女人还得这样偷偷摸摸到尸堆里捡。他们呢?他们想杀你就杀你!你要想活下去,要想活得更好,你只能一步一步向上爬,爬到最高的位置!” “你……你……” “你阿玛死在我手上,那你动手啊,报仇好了。对了,你阿玛是谁我都不知道,也不在乎,一个无名之辈而已……等你死了,你也就是和你阿玛一样,是个战场上的小棋子。” 王笑说罢,咳了两声,闭上眼不再说话,一幅等死的姿态。 过了一会,哈尔吉达的刀却没劈下来。 王笑讥笑一声,又问道:“怎么?想向上爬了?也是,这样皇位交替的时机你可能一辈子只有一次,我确实可以帮你。” “你在骗我,我知道你是在骗我……” 哈尔吉达额头上渐渐有冷汗流下来。 王笑轻轻笑了一下。 “我啊,很理解你,真的。你看你,一个小小的牛录,在这清朝过得不算差、也不算好。但每向上走一步都无比的艰难。战场立功,你要杀多少人才能往上挪一小步?这个过程中,你随时会死掉……人活着想出人头地,真的很难吧?” 哈尔吉达依然扬着刀,却已没有了劈下去的决心。 王笑又道:“我和你不一样,放眼楚朝、清朝,这芸芸众生当中,地位比我高的人没有几个,我这一路走来,你们大清多少亲王、郡王、贝勒、贝子丧命我手?我几句提点,便可以改变你的命运,信吗?” “我不信!” “哦。” 又过了一会,哈尔吉达手里的刀依旧没有砍下。 王笑摇了摇头,有些讥讽道:“你没有太多时间考虑,多铎已经在搜查我了,要是被人撞见,你就是有口难辩。”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只能赌一把,要么你杀了我献出我的首级,看看会不会被人灭口;要么我给你几个建议,教你在这大清朝如何扶摇直上。选吧……” 地窑中,秦玄策有些不可置信。 “他便这么般被你说服了?” 王笑微微叹息一声。 说服哈尔吉达这件事,无非是要站在对方的立场考虑。 王笑明白自己对哈尔吉达而言意味着什么——这就好比一个普通人捡到一个辅助系统,说不上很厉害,也有各种各样的麻烦。但当这样一个能改变自己机会摆在他面前,哈尔吉达如何选择是由他的处境和野心决定的。 这个要和秦玄策解释却是很麻烦。 王笑想了想,道:“打个比方,有人捡到一本武功秘籍,叫《葵花宝典》,第一句就是‘欲练此功,必先自宫’,你练不练?” 秦玄策一愣,飞快摇了摇头。 “我当然不练。” “你不练,却有人练。”王笑道:“对于哈尔吉达而言,我便是这本秘籍。藏着我,他自然也要付出提心吊胆的代价,但你看,一个月不到,他已经从牛录额真升到固山额真……” “怎么会?”秦玄策嘴里这般问着,手指却在地上划过。 ——我们怎么脱身? 王笑口中说道:“我自然有办法让他在多尔衮面前出彩……” 说着,手指写了四个字——我还在想。 下一刻,地窑外传来喧嚣之声。 王笑抬头看着上方,喃喃道:“多尔衮来了……” 这一刻,多尔衮并不知道自己和王笑隔得很近,两人之间只隔了一个院子。 他看了看阿林保的尸体,目光一转,便落在哈尔吉达的脸上。 对上这样一双慑人心魄的眼,哈尔吉达心一颤,背上的冷汗不停地流着,紧张地几乎要窒息过去…… “怎么死的?”多尔衮问道。 哈尔吉达颤声道:“奴才……奴才不知……” 多尔衮眯了眯眼,拿过烛火仔细看了看阿林保脖子上的勒痕和胸前的伤口。网首发 “先中了一刀,再被铁链勒死,这几刀是后面补的……” 哈尔吉达愈发骇然,埋下头不敢言语。 过了好一会,有人进来对多尔衮低声禀报,道是在街上发现了阿林保几个护卫的尸体。 多尔衮又向哈尔吉达问道:“谁把他们调出去的?” “奴才不知……” 多尔衮脸一沉,拿起桌上的册子翻看起来了。 过了一会,他身上的寒意愈发可怕,眼中精光泛然,也不知在想什么。 接着便有侍卫过来禀报,道是谭拜、鄂硕等两白旗将领求见。 “来得倒是快。”多尔衮冷笑一声,吩咐人将他们带进来…… 谭拜白天才得到阿林保的磕头请罪,结果这夜便听说阿林保被杀、秦玄策被人劫走的消息。 谭拜登时吃惊不小。 因为他家是第一个被阿林保搜的,还死了一个侧福晋。谭拜也确实说过……要找人干掉阿林保。 但说是一回事,这件事确实不是他做的。 睿亲王让阿林保赔罪就是表达了一个‘事情到此为止’态度,若是他真敢干掉阿林保,这就是不识好歹了。 因此,谭拜一得到消息便赶忙过来撇清…… 董鄂·鄂硕比谭拜还要担心,因为秦玄策是在他家里找到的,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他极怕多尔衮以为是自己在包庇楚寇。 此时他们看着阿林保的尸体,洒了几把泪便俯在地上。 “别跟这惺惺作态了,本王知道不是你们杀的。”多尔衮淡淡道。 谭拜没想到多尔衮这么直接,又唯恐多尔衮嘴上这么说,心中还是怀疑自己,连忙将自己一天的行程一五一十地交待了。 鄂硕等人便也连忙有样学样。 多尔衮却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转过头,盯住哈尔吉达。 “哈尔吉达,你与阿林保同住,又是他唯一的亲人,你来说。” 哈尔吉达连忙跪在地上,浑身颤抖不停。 …… 谭拜与鄂硕对视一眼,纷纷心道:这小子必定要攀咬我们了。 他们对哈尔吉达这样的小人物不太了解,只觉得这就是个依附阿林保的废物。 偏偏这废物如今成了苦主,必要从自己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果不其然。 “奴才认为,盛京城内必有人包庇楚寇王笑……” 谭拜与鄂硕心道:“来了,狗东西又要攀污我们了。” 却听哈尔吉达话锋一转,道:“此人心机深沉,杀害我阿哥必是为了陷害我们两白旗这几位大人,试图将局势搅混,所谋必定不小。睿亲王万不可中计……” 谭拜与鄂硕一愣,再看向哈尔吉达的目光已完全不同。 ——这小子,还挺懂事嘛…… 第591章 献方略 地窖中,王笑与秦玄策不时能听到脚步声响起,远远还有说话声传来。 想到多尔衮就在外面,秦玄策连呼吸都轻了不少。 “咳……咳……”王笑又咳了起来。 秦玄策吓了一跳。 “你小声些啊。” “不要紧,他找不到我们……” 又过了一会,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下来,似乎是多尔衮带着人离开了。 王笑倚着墙,表情很有些疲倦,缓缓道:“眼下多尔衮最关心的还是皇位,他的对手很多,豪格一系,以及代善、济尔哈朗这些人对他的威胁才是最要紧的,哪怕是他自己这一系,多铎未必就没有野心……我今夜行事看似莽撞,其实已算过他的反应。” 随着他这一句话,地窖的门又被打开,哈尔吉达再次走进来。 这次他却是带了两个馒头,随手丢在地上。 “赏你的。” 王笑有些讥讽地笑了一下,道:“你想出人头地,首先要学的就是礼贤下士。” “废话少说,爷接下来该怎么做?” “如果我猜的不错,多尔衮应该是让鄂硕接替阿林保,继续追查我的下落。”王笑道:“董鄂氏地位高,鄂硕和正红旗、两黄旗不少将领关系都不错。秦玄策又是从颚硕家里搜出来的,目前他压力最大。多尔衮让他来查,既可表示信任,又可以让鄂硕尽心竭力。” 哈尔吉达微微愣了一下,道:“算你猜对了。” 王笑道:“阿林保这次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对你这个‘阿林保的堂兄弟’必定嫌恶不已。现在阿林保死了,却是你交好他们的机会。你不妨大张旗鼓上门赔罪,表明连你也不认可阿林保的所做所为……” “他们能接纳我?” 哈尔吉达出身不算好,又刚从兴京城过来。心中还是觉得盛京城这些贵人们……自己有些高攀不上。 “你要有一个自我认识——你已经是多尔衮的心腹了,你的所作所为代表多尔衮的意志。哪怕多尔衮没有吩咐你,你也要自觉替他考虑。比如,你就可以在话语间暗指,是豪格一党与我这个楚寇勾结,故意陷害两白旗。如此,两白旗现在人心惶惶的局面就变了,才能同舟共济一致对付政敌。 这样一来,多尔衮高兴,两白旗将领也高兴。你既经营了人脉,又让多尔衮觉得你懂事。” 哈尔吉达便问道:“但你不是说阿林保之死,睿亲王会怀疑多铎?” “他怀疑是他的事。阿林保的护卫虽是你调出去杀的,但多尔衮却只会猜测是阿林保自己派他们去监视多铎府,因为他只要看了阿林保的手书,便也会认定是多铎包庇了我。 但多尔衮可以怀疑多铎,你不能。相反,你一句都不能指向多铎,否则多尔衮只会认为你是在离间他们胞兄弟。所以,你只能针对豪格一系。明白了吗?” 王笑说着,叹了一声,也不知道在叹什么。 那边秦玄策看着哈尔吉达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真是笨死了。” 哈尔吉达大怒,想要揍秦玄策。 王笑见了,又开口拦下哈尔吉达:“你确实不聪明,该承认就承认。我之所以对你有用,也恰是因为你不聪明。哪天你若是能装出一幅谦虚的样子叫我一声‘先生’也就算是出师了,这是‘养气’的功夫,你还得再练练。” 哈尔吉达想揍他们,却又不想显得自己没气量,一时便犹豫起来。 大人物都有养气功夫——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 王笑也不想让哈尔吉达下不来台,岔开话题又问道:“我让你对多尔衮提出的上中下三策,他考虑的如何了?” 这些日子以来,盛京城关注睿亲王府的人都知道,哈尔吉达这个被多尔衮看中,不到一个月便擢升为固山额真、兼任吏部参议。 但哈尔吉达是怎么做到的,却少有人知道。 此事说来却也简单,他对多尔衮如何争夺皇位提出了三条策略…… 十五天之前。 哈尔吉达跪在多尔衮面前,用惶恐的声音缓缓说着。 “如今豪格正守着山海关,与唐节的兵马激战。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豪格若是死了也实属正常。睿亲王不妨遣奴才去趟山海关,明面上是向豪格传达皇上崩驾的消息。而奴才到了山海关,必会想办法为睿亲王扫除这个障碍……” 至于如何‘扫除这个障碍’哈尔吉达没有说,但多尔衮自然明白:无非是联系唐节,合作杀掉豪格。 “你好大的胆子!” 随着这一声怒叱,多尔衮已拨剑在手。 “你当本王是什么人?你敢劝本王害死自己的侄子、损我大清基业?本王现在便斩了你!” 哈尔吉达心中大骇,强撑住心神,哭道:“睿亲王,奴才是替你觉得冤枉啊。当年先汗本就是有意让睿亲王你继位……” “狗奴才!你不想活了!” “奴才活不活不打紧,却不想看睿亲王如此冤枉。”哈尔吉达大哭道:“皇太极是叶赫那拉部的女人生的,先汗最恨海西女真,怎么可能会传位给他?” 多尔衮眯了眯眼,有些吃惊于他竟敢直呼皇太极的名字。但哈尔吉达一句话戳到他心里,他手中的剑便已缓缓放下来。 哈尔吉达又哭道:“皇太极为什么要斩阿林保的阿玛?为什么要把我阿玛赶出盛京?就因为他们曾经是护送先汗去清河疗养的侍卫。 先汗薨时,遗诏分明是要传位给睿亲王你!当年四大贝勒篡改先汗遗诏,此事人尽皆知。睿亲王你顾着大清基业,他皇太极却是不择手段!” 哈尔吉达说罢大呼一声,匍匐于地,痛哭不已。 旧事重提,多尔衮不禁长长叹息一声,闭上眼,无数往事纷至杳来…… 多尔衮的生母——乌拉那拉·阿巴亥,她是努尔哈赤晚年最宠爱的女人,在皇太极的生母去世后,阿巴亥便被立为大福晋。 于是皇太极便指使人告发阿巴亥,指责她与代善有染。努尔哈赤大怒,休弃了了阿巴亥。 多尔衮还记得那一年,他额娘带着他住在破旧的屋子里,过着无人问津的日子。 直到一年后,阿巴亥重新得到努尔哈赤的宠爱。 再往后,努尔哈赤因病去往清河温泉疗养,自知大限将至,立即派人去接阿巴亥安排后事。 多尔衮坚信,父汗是要让自己继位,额娘带回来的遗诏上写得分分明明! 然而,以皇太极为首的四大贝勒却闯入阿巴亥的后宫,篡改遗诏,逼迫阿巴亥为努尔哈赤殉葬…… 再次想起额娘被活活逼死的场景,多尔衮一双手不由又擅抖起来。 “诸王贝勒皆是虎狼啊!”哈尔吉达还在悲嚎:“大妃娘娘从先汗身边带回的遗诏是假的?他皇太极在城内改的遗诏却是真的?! 他们逼死大妃娘娘时又何曾想过大金汗国的基业?皇太极称帝追谧自己的额娘为皇后,又将大妃娘娘这个为先汗殉葬的大福晋置于何地?这大清朝又何来体面? 时至今日,他们还在不停往大妃娘娘身上泼脏上,污蔑她与代善有染,污蔑她是个男人……种种无耻手段,就是不想让睿亲王你夺回本属于你的皇位。 睿亲王,你只有坐上皇位,才可以为大妃娘娘洗脱冤屈!” 多尔衮身子一颤,如遭雷击。 下一刻,他却是一把拎起哈尔吉达的衣领,大喝道:“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呃。” 哈尔吉达吓得打了个嗝。 这个嗝几乎要把他整颗心都吓出来。 “是谁让你对本王说这些?!”多尔衮又喝道。 哈尔吉达几乎魂飞魄散。 …… 几乎要伏地认罪之际,哈尔吉达脑中忽然想到王笑还有一句嘱咐——多尔衮会试探你一次,万不可慌张。唔,当年我组建锦衣卫,差点就被我的父皇吓死。总之,上位者都是一个德性,你不必慌。 “奴才心里就是这般想的。”哈尔吉达应道。 “是吗?”多尔衮眼中尽是精光,冷冷道:“你说这些,是出于对本王的忠心?” “忠心!”哈尔吉达喊道:“只要能扶睿亲王登位,奴才什么都愿意做!” 多尔衮深深看了他良久,拍了拍他的肩,缓缓道:“难为你阿玛竟还记得当年之事。我无能,当年我没能护住额娘,后来也没能护住你阿玛他们这两兄弟。” “睿亲王是顾全大局,这才被人用阴狠毒辣的手段逼迫。” 多尔衮叹息一声,道:“你的忠心本王看到了。但……谋害豪格之事不可再提。” “喳。” 哈尔吉达想了想,又低声道:“睿亲王若是不愿用此策,奴才还有两策。一是在豪格回来前,提前召七王商议。那些人必定不肯,但我们可以联络代善,一起对付济尔哈朗……”更新最快的网 此时地窖中,王笑问了一句:“多尔衮考虑的怎么样了?” 哈尔吉达摇了摇头,道:“看样子,睿亲王还是要选下策……” 王笑微微一愣,闭上眼,道:“知道了。你好好做,只要不出错,一场富贵少不了你的。” 他说这话的语气不像是个阶下囚,倒像是主宰着哈尔吉达命运的上位者。 哈尔吉达虽不满王笑的态度,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并不想丢掉眼前可见的大好前途,只好冷哼一声。 他想不明白为何自己手握着王笑的生死,气势却总被对方死死地压着。 第592章 阶下囚 哈尔吉达离开后,地窖的门再次被关上。 王笑倚着墙叹息了一声。 秦玄策便推了推他,在地上写道:“怎么了?” “我们掘了福陵之后,我让人在盛京放出流言,说挖出阿巴亥的遗骨,发现她是个男人、多尔衮三兄弟不是老奴亲生。”网首发 秦玄策点点头。 王笑又写道:“我这么做有两个目的,一是激化八旗之间的矛盾;二是让多尔衮有更强烈的争位之心,他只有坐上皇位,才能彻底打消这个流言。但没想到,多尔衮的眼界与胸襟,远超我所想。 我让哈尔吉达提出了三个方略。上策是劝多尔衮杀豪格,中策是劝他杀济尔哈朗,这是对多尔衮最有利的选择,也是对我们最有利的。 他若是选上策,我可借此削弱建奴国力,顺便让哈尔吉达带我到山海关,然后找机会逃脱。他若选中策,豪格回来与他必有一战,我还是可以削弱建奴。” 秦玄策写道:“这两策,多尔衮都不选?那下策呢?” “让多尔衮先扶立皇子,自立为摄政王,再找机会谋帝位。我之所以提出这个主张,只是为了让哈尔吉达能入多尔衮的眼,对我们却没有太多好处……” 王笑用手指写着,心中又是叹息了一声。 这确实是多尔衮目前的最优解,对他个人与他身后的整个清王朝都是。在原本的历史上,他做出这样的选择绝非没有道理。 如今,历史进展再次到了这里,王笑费尽心机,依然不能左右多尔衮的选择。 而这一次身处局中,王笑才真正明白多尔衮的厉害之处。 “我还是小看了他的格局。”王笑写道。 …… 王笑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回到楚朝。 他已经感受到了历史的强大惯性。哪怕这一次三万关宁铁骑重挫了清朝的威风,但清朝的实力还是摆在那里。 他只有回到楚朝,才能真正聚集起力量抵挡可能会发生的一切。 困难自然很多。 首先,他的伤就还没好…… 在坟山时王笑就已经是濒死状态。他和秦玄策一起藏在尸堆里,秦玄策先被人捡走自然不会是因为他扮相比王笑更美,实在是因为秦玄策更能喘气。 而哈尔吉达虽不聪明,却也不完全是个傻子。他俘虏了王笑之后,也不会任由王笑好好疗养到痊愈,无非是吊着他一条命,伤口愈合了就撕开,也不让他吃饱,让他保持着有气无力的虚弱状态。 王笑本就失血过多,这次折腾了一场更是体力耗尽,嘴唇上都没有了血色。此时用手指划着字,划着划着便沉沉睡去…… 哈尔吉达把他们关在一处,是为了偷听他们的对话,次日发现并不能得到有用的信息,便打算将他们分开看管。 王笑对此早有预料,道:“这样藏着我们,对你而言也是隐患。尤其是秦玄策,他被你们捉过一次,见过他的人多。一旦被人发现,你抵赖都抵赖不掉。” 哈尔吉达之所以答应帮王笑劫出秦玄策,是因为王笑说过:“我扮成女子逃脱之事秦玄策是知道的,一旦阿林保问出来,马上要查到你头上。” 现在人劫出来了,听王笑又想巧舌如哄骗自己,哈尔吉达第一反应是拒绝的。 “那爷把这小子杀了。” “尸体你怎么处理?别忘了,现在鄂硕负责追查这件事,他也是见过秦玄策的。” “我自会处理。”哈尔吉达冷笑不已,道:“你还想骗我将他放了不成?” “放了是不可能。他也逃不出盛京。”王笑好整以暇道:“你不妨将他交给秦山河……” “放你娘的屁,你休想。” 王笑已开口侃侃而谈道:“一则,你卖秦山河一个人情,这人情没准那天便可以用上。二则,你甩掉一个包袱,却还能得到秦山河的软胁…… 此事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试想,秦山河从你这里接了秦玄策,他敢不敢声张?他只会全力将人藏好。这与你来藏有何不同?只是风险从你这里移到了他那里。 就算万一事情败露,秦山河指证是你将人送给他的,他一个降臣,谁会信他的?” 哈尔吉达道:“别以为爷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这小子知道你藏在这里,和秦山河一说,他们就可以派人来劫你。” “秦山河不敢,也不能,这里毕竟是盛京,何况他看似荣宠,能指派的人又有几个?”王笑摇了摇头,笑道:“你若还是不放心,回头换一个地方看押我便是。” 哈尔吉达眉头一皱,思来想去,一时竟是想不出这么做对自己有什么坏处…… 但就是哪里怪怪的。 好一会儿,他才道:“这么做,爷不就成了卖国奸细了?” “那有什么不好?”王笑脸上浮起一丝好笑的表情,道:“这么说吧,在楚朝日子过得好的大员,哪个与你们清朝没有瓜葛?你们派进京城的细作还不是把我们楚朝高官结交了个遍?能卖国,就能沾到好处。脚踏两只船没什么不好的,只有那些踏不到船的人嘴上酸得厉害。” 哈尔吉达又道:“但秦玄策被劫,睿亲王也在怀疑秦山河。” “那岂非更好?秦玄策是被秦山河劫走的,更不会有人能想到是你送给他的。” 哈尔吉达本是打定了主意不听王笑的。但此时他皱眉一想,越想越觉得这样做有利无害…… 王笑眼见时机差不多了,又道:“我在你府里被找出来,你可以说你不认识我,就像秦玄策在鄂硕府中被找到一样,多尔衮处置他鄂硕了吗?藏秦玄策可不一样,他可是被劫出来的。总之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王笑也不再说话,倚在墙再次闭上眼。 过了好一会,哈尔吉达又问道:“那我要怎么将他送给秦山河。” “简单,你刚到盛京城,家里这么空,干脆去秦山河以及别的降臣家里各抢几个婢女。回头多尔衮必定要叱责你,你再把人给他们送回去。” 哈尔吉达一愣,又道:“睿亲王不会觉得我太嚣张?” “你不惹出点麻烦让他教训教训你,他怎么能放心用你?” 秦玄策也被带走了。 地窖里再次只留下王笑一个人。 他坐在那啃着馒头,感受着浑身的伤口反复发作的疼痛。 昏暗中,无数死去的灵魂再次在他脑海中纷涌上来…… “你为什么不去死?!我们都死了,你为什么要独活?” “你说好要和我们一起死的……” 王笑抬着头,看着空洞的地窖,喃喃道:“对不起了,我打算要活着回去了。” 冤魂依旧不散…… 王笑闭上眼,手中的馒头落在地上,连嘴唇都开始颤抖起来。 “说好一起死的!” 像是有人扼住他的脖子…… 两天后。 地窖的门再次被打开,哈尔吉达冷冷道:“走,给你换一个地方。” “我忽然觉得你还蛮可爱的。”王笑低语了一句。 他爬出地窖,才眯着眼看了看天空,接着便被关进一口箱子…… 与此同时,秦山河从一名婢子手上接过酒杯,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道:“你不该来我这里,多尔衮猜到我会私藏你,派人监视我的行踪查王笑……” “我知道,你只要想办法替我们传一个消息……” 与此同时,羊倌回到住处,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向外面又看了一眼,方才闪回屋里。 他低声对刘福与侯火道:“听风声,侯爷必是没死,明天我再去看看有没有消息给我们……” 第593章 传消息 “禀睿亲王,秦山河求见……” 多尔衮闻言微微有些诧异。 军伍中人大多都是直来直去的脾气,但秦山河这个人,让人有些看不透。 皇太极曾说过秦山河是秦家乃至楚朝辽东最后一个将才。这评价其实极高,秦成业戎马一生,也从未得过皇太极这样的赞誉。 而秦山河投降以来也是规矩听话,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最后更是亲自斩首了秦成业。 从明面上而言,多尔衮并不能拿到秦山河的错处,但他还是怀疑王笑的走脱与秦山河有关系。 此时多尔衮便很好奇秦山河能对自己说什么…… “禀睿亲王,秦玄策此时正在奴才府中。”秦山河道。 多尔衮讶然,接着他不由轻笑了一声。 “怪不得……怪不得秦成业掘了我爱新觉罗家一座又一座陵寝,你秦山河还能活到现在,不简单啊。” 他并不着急问详情,如此评断了一句,方才道:“说吧。” “秦玄策是自己潜到奴才府中的,据他所言,我大清有中枢重臣勾结楚寇,并劫出了他,为的是盘问他有没有招供。他担心被人灭口,因此逃了出来。”更新最快的网 多尔衮问道:“是谁与楚寇勾结?” “他不肯说,奴才也不知他所言是真是假。” 多尔衮深深看了秦山河两眼,看不出他的神色有何异处,便问道:“王笑在哪?” “他也不肯说。” “你斩了秦成业,他不恨你?为何还要来投奔你?” “或许是为了故意陷害奴才,又或许是走投无路。”秦山河道:“另外,他要我帮忙传一个消息。” “传给谁?” “必是王笑安排在盛京城的细作。”秦山河道:“他并未告知具体是谁,只让我将消息写在东顺城街与南顺城街交界处的一条小巷子里。” “消息呢?” “在这里……” 多尔衮微微有些激动,接过纸条的一刻,他心想——终于要找到王笑了。 下一刻,他的眉头拧了起来。 “这写的是什么?” “奴才也不知。” 看着纸上密密麻麻如鬼画符一般的符号,多尔衮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网首发 好一会儿,秦山河又问道:“敢问睿亲王,是否要派人去奴才府上提走秦玄策?或者,奴才亲手奉上他的首级?” “不过是个小鱼饵,暂时先留着,你看好了他。”多尔衮想了想,摆摆手道。 接着,他又喃喃了一句:“当叔叔的,不必急着对侄儿下手……” “喳。” “你很好,下去吧。” “喳。” 看着秦山河的背影,多尔衮眼中精光流转,好一会,又吩咐侍卫道:“去,把鄂硕唤来。” …… 半晌之后,鄂硕看着纸上奇奇怪怪的符号,亦是陷入了沉思。 “王笑的行踪必在这个消息当中。”多尔衮道:“既然看不懂,你不妨去把这消息写在他们约定的地方。再暗中派人守住周围,但凡有人想去看它,都给我拿下细细拷问。” “喳!” “派人盯紧了秦山河的宅院。不得让秦山河离开监视,更不许走脱了秦玄策。王笑很可能会再和秦玄策联系,一旦发现,立即拿下……” “喳!” 南顺城街,一间小小的茶馆。 羊倌打扮成蒙古人模样,带着巴特玛璪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不一会儿,他的两个下属刘福与侯火也相继回来。 三人眼神对视了一下,皆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收到传过来的消息。 羊倌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茶,听着茶馆中的议论。 半天也没听到多少有用的东西,羊倌心里不由暗骂了一句这茶馆里的人没有见识。 他目光落在街上,忽然眉头一动,用蒙古语低声说了一句:“有番子。” 他们这些日子学得颇为刻苦,因此在外说话都是用蒙古语。 刘福飞快瞥了一眼,问道:“冲我们来的?” “不像。” 他们又不动声色地坐了一会,巴特玛璪却是忽然拉了拉羊倌,低声道:“那边那条巷子好奇怪,进去的人都没再出来。” 羊倌那双贼兮兮的眼珠一转,便向那巷子看去。 一会儿后,一个乞丐走进了那巷子,马上便有两个平民打扮的汉子跟了进去,正是羊倌先前说的番子。 许久,等那两个汉子出来,果然没再见到那乞丐。 羊倌眯起眼,用低可不闻的声音对刘福道:“一定是侯爷传出的消息。他知道建奴盯得紧,不敢把消息放在约定的地方,故意把消息放在附近,好让我们看到。” 话到这里,他心中有些担忧起来——侯爷传个消息都要这样绕着弯子,想必是被什么人控制住了…… “那我们要怎么拿到消息?那巷子就是个陷井。” “谁说拿到消息就得进那条巷子,你别忘了老子的手艺……” 巷子中,几间民房已被鄂硕征用。 鄂硕坐在破板凳上,转头看了一眼。 屋内,那个新捉来的乞丐被堵上嘴,浑身被烙铁烫得惨不忍睹,惨叫声却也是瓮里瓮气。 这已经是捉来的第十六个,一看就是没用的。 鄂硕有些烦懆起来,皱了皱眉,起身向外走去…… 半刻之后,鄂硕出现在王桦臣家中。 王桦臣作为降臣,对鄂硕的到访颇为吃惊。 他还以为对方怀疑自己窝藏了王笑,心中暗想道:看老夫三寸不烂之舌让这蛮夷打消这个愚蠢的想法。 没想到,鄂硕问的却是:“王大人以前是楚朝的进士?” 王桦臣微微一愣,抚须道:“不错,老夫不才,丙辰年进士第十四名及第。” “很有学问吧?” 鄂硕便在案上划了一下,又问道:“这个字,你可认得?” 王桦臣又是一愣,喃喃道:“这不就是一个竖吗?” “那这个呢?”鄂硕的手指划了一个弯弯绕绕的形状。 “这似乎……是西边那些小番夷国的文字……” 鄂硕眉毛一挑,脸上显出喜色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条便要递过去。想了想,却是先折了两折,只给王桦臣看一小部分。 “你认得?这是什么字?” 王桦臣歪着头看了半天,却是抚须道:“这个嘛……乌真哈超炮营当中,有几个红胡子佛郎机人,统领大人或许可以去问问……” 乌真哈超营。 “哦,我来自葡萄牙王国,不是佛郎机,也不是法兰西。” 阿尔弗雷·努涅斯一边说着,一边接过鄂硕手中的纸条,又惊呼了一声。 “哦,我的上帝啊,这写得真丑!” “你看得懂?”鄂硕问道。 “当然看得懂。” “快!告诉我王笑在哪?” “我不知道什么王笑在哪里……” 鄂硕一愣,又问道:“那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这是数字啊,1,1,8……哦,统领大人,你也喜欢数学?” “数字?这全是数字?” 阿尔弗雷重重点了点头,道:“你看,这是1,这是2……一共就九个数字,很方便的。” 鄂硕想了想,提起笔便重新抄录了一遍,一边写一边问道:“这是几?” “哦,我的统领大人,这是六,这才是九……我都说了三遍了,上帝啊,统领大人你可真是没有数学天份。” “闭嘴!不然爷拿炮轰烂你的脑袋……” 鄂硕抄了一遍,收好两张纸条匆匆又离开乌真哈超营。 他一路上努力思考着这件事,进了城,拐过一条长街,忽见一辆粪车迎面而来。 鄂硕急着去向多尔衮汇报,也没让人赶开对面的粪车,捂着鼻子便驱马从旁边行过。 长街之上熙熙攘攘,一个蒙古汉子牵着驴避在道路旁…… 忽然,爆竹声响起,那头驴受了惊吓,一头撞在那粪车上,粪车便向鄂硕倒下来。 鄂硕马技极好,在护卫们的惊呼声中,纵马一跃,以高超的控马功夫迅速地躲开来。 臭气熏天之中,他低头一看,见靴子上还是溅到了粪水,脸色便沉下来。 那蒙古汉子连忙上前用袖子替他将靴子擦了擦,嘴里用蒙古语不停求饶。 那边一群护卫这才冲上来将那汉子赶开。 鄂硕懒的多事,狠狠叱骂了几句才驱马离开…… 一直到了睿亲王府,他探手进袖子一摸,脸色忽然变得铁青。 ——袖子里的纸条不见了! “快!去拿住刚才那个蒙古人……” 第594章 解谜题 那蒙古人早没影了,拿自然是拿不到的。 鄂硕只好重新抄录了一张纸条呈在多尔衮案上。 “奴才无能,还是让王笑的细作拿到了消息。” 多尔衮脸色铁青,心中有些不快地想道——如果是阿林保来办此事,就绝不会出这样的纰漏。 他并不想过份责罚鄂硕,便道:“说明王笑果然还在盛京,继续严控盛京,绝不能让他走脱!” “喳!” 多尔衮的目光这才重新盯在纸条上,沉吟道:“这数字什么意思?” “这个……奴才还在想。” “速度要快,晚了可就让王笑的人抢先一步了。” “喳,奴才明白。” 鄂硕本还期盼着多尔衮能指点自己一下,但显然,多尔衮并不想费心去思考这些数字代表什么。 鄂硕只好回了府,揣着纸条独自冥思苦想起来。 “一,一,八……什么意思呢?” 一直坐到夜里,鄂硕依旧百思不得其解。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数字,他几乎有想要哭出来的冲动…… 正在此时,乌云珠推开门进来请了个安,接着偏过头问道:“阿玛,你现在也喜欢看书习字吗?” 鄂硕如今还只有这一个独女,一向最是疼爱,便将她招过来,摸着她的后脑勺叹道:“阿玛是个粗人,不爱看书习字,不像我们乌云珠聪明。” 小女孩听了颇为开心,仰起头笑了一下,转头却是看到桌上的纸条,嘴里“咦”了一声。 “阿玛的字好丑哦。” 鄂硕不以为耻,反而哈哈大笑。 “阿玛你是不是遇到难题了,我可以给你分忧吗?” “好好,乖女儿,那你帮阿玛想想,这些字是什么意思……” 乌云珠对此事显然极感兴趣,盯着那纸条看了良久,却是咬着小手指思考起来,半天也不作声。 鄂硕自然不指望一个小女娃能想出什么,笑道:“这上面的东西你不许和别人说。早些去歇了吧。” 乌云珠走后,鄂硕摇了摇头,知道自己显然是想不出这破解之法,便决定次日还是大搜全城。 ——哼,任你王笑诡计多端,爷一力降十会,就是狠狠地搜…… 次日,他还未醒,却听乌云珠很是高兴地喊道:“阿玛阿玛,我想出来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鄂硕睁眼看去,却见乌云珠拿着一本《东坡词集》,指着上面的字道:“阿玛你看,第一页,第一列,第八个字,是一个‘云’字。‘一一八’是书上的字啊,但就是不知道要翻哪本书。” 鄂硕猛然翻起身,惊呼道:“原来如此。” “快!备驾,爷要去见睿亲王……” 鄂硕自然也明白,知道了破解之法但不知用哪本书,也是无用。 但多尔衮一听,却是马上就有了主意。 “秦玄策不可能将整本书都背下来,他传递这个消息必定要现翻。去,让秦山河把秦玄策翻过的书都找出来。” 鄂硕一愣,不由俯地大呼:“睿亲王英明!” 半个时辰之后,秦山河捧着几本书缓缓放在地上。 “禀睿亲王,奴才查看书房,发现那小子偷偷动过这几本书。” 多尔衮目光看去,只见一共有三本书。一是《百家姓》,二是《千字文》,第三本却是一本不常见的演义,书封上写着《二十四尊得道罗汉传》。 多尔衮微微有些奇怪,挥了挥手,自有两个书吏上前接过书本开始解那张纸条。 “第一个字应该是《百家姓》无误,这是个‘王’字……” “第二个字《百家姓》没有这一页,那《千字文》……‘毛施淑姿,工颦妍笑’,是个‘笑’字无误……” 过了一会,书吏提笔在纸上写下最后一个字。 “禀睿亲王,拼出来了……” 多尔衮接过那张纸看了一眼,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却见那纸上分明写着—— “王笑藏于济尔哈朗府。” 与此同时,盛京城一间屋子里,羊倌提笔勾下最后一个字,在心里整理了一遍,得出最后的结论——“王笑藏于哈尔吉达处。” 他桌上放着三本书,《百家姓》、《千字文》,以及一本《金瓶梅》…… 对于王笑而言,逃离盛京的计划并不算顺遂。比如,多尔衮顾全大局,并未同意让哈尔吉达去与唐济联络、一起暗算豪格。 但一计不成,还可以再出一计。王笑并没有放弃,他甚至试图在逃离盛京之时再顺手破坏清朝的平衡局势。 这一次,他将矛头指向济尔哈朗。 济尔哈朗作为清朝的和硕郑亲王、最受皇太极倚重的宗亲大臣。在眼下这个清朝皇位更迭的过程中,起到的稳定局势的作用绝对不可忽视。 在原本的历史上,顺治继位之初,济尔哈朗更是与多尔衮一起作为辅政王…… 而现在,王笑要打碎这个平衡。 他要让多尔衮确信,是济尔哈朗与自己勾结。他要看看这个‘顾全大局’的多尔衮还忍不忍得住不对济尔哈朗下手…… 王笑知道多尔衮还会多想一层,比如,自己是如何从坟山战场逃到济尔哈朗府中的? 多尔衮心中只会有一个答案——多铎。 当那封写满数字的暗报一点一点揭开,会有一个阴谋摆在多尔衮面前:多铎与济尔哈朗已达成了合作,也许是在辽阳时就开始了。他们知道皇太极的身体并不好,勾结王笑害杀了皇太极。然后在战场上窝藏王笑……为的是什么呢?比如,把王笑往多尔衮府上一放,将‘勾结楚寇’的脏水往多尔衮身上泼。 如今豪格在外,阿济格废了,多铎独领正白旗,如果再和济尔哈朗联合,并非没有取多尔衮而代之的实力…… 当然,如果多尔衮府邸防备森严。那多铎与济尔哈朗也可以把王笑放到多尔衮的心腹人手上,一样能将‘勾结楚寇’的脏水泼上来。 至于这个心腹,正好可以是……哈尔吉达。 哈尔吉达推开门走进来,嘴里冷哼道:“我就知道,和你合作的果然是济尔哈朗!” 王笑脸上的表情有些好笑起来。 “看来是多尔衮拦劫到了秦玄策传出的消息了。但,哈尔将军啊,你怎么就不肯好好想一想?这消息很明显是我故意传出去的啊。” 哈尔吉达大怒。 “都说几次了?我姓佟佳!佟佳!” “哦。”王笑轻笑了一下,道:“哈尔将军不想知道我是如何传出消息的?” 哈尔吉达一愣。 “这消息有两份,一份告诉多尔衮‘王笑在济尔哈朗处’,一份告诉我的人‘王笑在哈尔吉达处’。想必不出几日,我的人便会来救我。” “你……你果然是在骗我。” “不错,我确实是在骗你。”王笑道:“但承蒙哈尔将军照顾我这么久,临走前我还是打算给你指一条生路。” “想走?”哈尔吉达冷笑一声,喝道:“不可能!” 王笑苦笑一声,叹道:“听不明白吗?我的人已经知道我藏身与此,他们自然有办法能劫走我。我之所以现在就告诉你,是为了你好。” 哈尔吉达怒喝道:“别做梦了!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你的……” “但你不放我,他们就会放出消息,这个‘窝藏楚寇’的罪名你就逃不掉。” “你敢?!那我杀了你!” “你杀了我确实是个好主意。”王笑道:“多尔衮既然怀疑我与济尔哈朗勾结,那就算我的尸体在你家里被找出来,他也会以为是济尔哈朗在构陷你,以达到污蔑他的目的……” 哈尔吉达一愣。 这句话其实有些听不明白。 “但还有一个问题。”王笑又道:“假消息既是我让秦玄策传出去的,秦玄策自然能证明这是个假消息。你杀了我,秦玄策便会供出你,你还是要完蛋。除非,我们互相配合。” 哈尔吉达依然没听懂。 王笑却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又道:“这样吧,我的人想必这几天就会来救我。我走后,你找一具与我体型相似的尸体交给多尔衮,一口咬定那是闯入你家的人放进来的。 而我们则会在盛京放出流言,道是多尔衮指使你窝藏王笑。到时,多尔衮只会怀疑是济尔哈朗在背后使坏,便不会怀疑你。你反而还会成为与多衮休戚与共的心腹。” 王笑说着,一幅很为哈尔吉达着想的样子。 “你想得美。”哈尔吉达怒道:“我是不可能放了你的。” “那我们就鱼死网破吧。”王笑道:“告诉你吧,从你听了我第一句话开始,你就没有选择了。你若想杀了我,我的人就会去告发你。大不了我放过济尔哈朗,拉你一起死。” “我不信。” “你信不信事实已经如此了。要么你放我走,我们俩活,济尔哈朗死。要么我们俩死,放过济尔哈朗。” 哈尔吉达冷笑起来,道:“要死是吧?那就我们一起去死。” “好啊。” 王笑毫不犹豫向墙上撞过去。 “嘭!”一声重响。 王笑头上一片鲜血淋淋,却是哈尔吉达已大步向前,迅速拦在王笑面前。 王笑一头撞在他盔甲上,头破血流,却终究还是没死成。 “狗东西!”哈尔吉达被撞得一跤摔在地上,怒道:“你骗我!从一开始你就在骗我,你骗我劫出秦玄策那一刻开始就在算计我,就是为了现在威胁我!” “不错。” “狗东西,你说好了帮我出人头地的。” “你成了固山额真、吏部参议还不够?就凭你的脑子,要想再往上爬,你早死身死族灭信不信?” “但你就是骗了我!” 王笑苦笑一下,叹道:“见好就收吧,你不可能关我一辈子,现在放了我,一切就与你无关,你不用再提心吊胆。后路我给你铺好了,你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大清朝享受你已得的权力地位……” 哈尔吉达道:“我不!” “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害你,我的目标是你们整个清朝……当然,我可能真的很难成功。但若有一天,我真的回来推翻了清朝,你的救命之恩我必会还你。” 哈尔吉达吼道:“狗东西,你就是个狗东西!” 王笑没有再说话,他知道哈尔吉达也许一时不能接受,但早晚会做出最有利的选择。 他对付多尔衮吃力,对付哈尔吉达却不难。 但下一刻,他转过头看去,却见一个身影已提着刀站在门口。 王笑与哈尔吉达都愣在那里…… 第595章 起疑心 睿亲王府。 “原来王笑藏在济尔哈朗府中!”鄂硕惊呼一声:“怪不得奴才找不到半点头绪。” 多尔衮淡淡看了他一眼。 ——呵,怪不得? 在心里冷哼了一声,多尔衮转头看向秦山河,问道:“你怎么看?” 鄂硕敢直呼‘济尔哈朗’之名,秦山河却不敢,缓缓道:“郑亲王向来老成持重,此事有些蹊跷。” “本王不想听你说这些虚话。” “喳。”秦山河缓缓道:“奴才确实有些疑虑。王笑开铳打宸妃娘娘的骸骨,奴才是亲眼见到的。那一铳果断坚决,显然是极确定先帝爷对宸妃娘娘的感情。当时奴才便觉得奇怪,王笑是如何知道这样能让先帝爷怒极而崩?除非,有人暗中告知王笑,而且这个人地位不低。” “继续说。” “关宁铁骑的战力奴才是最了解的,区区三万人,是如何从正红旗包围的锦州城突围?又是如何攻破盛京城?郑亲王一辈子老成持重,却敌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年轻人……奴才不信。” 多尔衮听到‘正红旗’三个字,心中忽然想到——代善和济尔哈朗之间是否也有勾结? “继续说。” “先帝爷驾崩时,还有人引爆了大营内的火炮。当时楚军与火炮相隔甚远,此事显然是细作所为。” 多尔衮又看了秦山河一眼。 这件事他曾经怀疑过秦山河,但多方盘查,他确定秦山河当时的位置也离火炮很远,做不到这件事。 大清内部有楚朝细作,是大家的共识。 此时多尔衮看着纸上‘济尔哈朗’的名字,眼神中不由泛起深深的忌惮。 济尔哈朗和王笑勾结害死皇太极这没什么,多尔衮自己也不是没有过这种想法。 但,济尔哈朗能窝藏王笑——这件事背后的含义却让多尔衮不寒而栗。 根据阿林保查出的线索,济尔哈朗能救回王笑,极可能是多铎在帮他。 多尔衮了解多铎,知道自己这个同胞兄弟也藏着野心,一旦多铎和济尔哈朗、代善合作,绝对是比豪格那个蠢夫要难对付得多。 巨大的危机忽然在眼前展开,多尔衮只觉背上一片凉意…… 下一刻,有侍卫急匆匆跑来。 “禀睿亲王、禀董鄂统领,已发现楚寇王笑的下落!” “在哪?!” “在……哈尔吉达的别院中。” 多尔衮眉头一皱,眼中泛起一片凛然杀意。 与此同时,哈尔吉达别院中。 布尔玳提着刀,缓缓走进柴房。 血随着刀锋一点点流下来,滴在地上。 哈尔吉达愣愣看着布尔玳,喃喃道:“你……你怎么来了?你杀了我的人?为什么?” 纵使他知道这个妹妹一向行事狠辣、弓马娴熟,却也没想到她居然连自己的手下都能毫不犹豫地杀掉。 “让开。”布尔玳道。 “你要做什么?” 布尔玳不答,冲上前,手中的刀向王笑劈落。 “去死!” 哈尔吉达连忙一掌劈在布尔玳手上,拨开这一刀。 “你要干什么?!” 布尔玳状若疯癫,又是一刀挥出,这次却是劈向哈尔吉达。网首发 哈尔吉达极是狼狈地闪身躲过,喊道:“你疯了?!” “你才疯了,这是杀了我们阿玛的凶手!” 布尔玳看起来确实是有些疯,手中刀又是乱砍一通。 哈尔吉达肩上挨了一刀,好不容易才按住她,问道:“你……你怎么知道他是谁?” “我见过他!我亲眼看到阿玛是怎么死在楚军手上!”布尔玳喊道。 她红着一双眼,泪水已流了满脸。 …… 阿林保死后,布尔玳便感觉到哈尔吉达有什么事在瞒着自己。 于是她一直暗中盯着哈尔吉达。 那天哈尔吉达转移王笑,她在阁楼上望见了。后来她问哈尔吉达那个楚人是谁,哈尔吉达只说是捉到的一个楚人细作,让她不要管。 布尔玳却不可能不管,她永远忘不了阿玛死在兴京城外那天。 也就是在那天,她见到的那个英俊又可怕的楚军主将。 当时王笑连正眼都没看她一眼,从头到尾只说了两个字——“杀了。” 如果不是鳌拜那一箭远远射来,布尔玳知道自己一定会死,她感受到了王笑的蔑视,以前那可怖的杀意。 这些日子以来,她无数次在梦中惊醒。楚里皆是烧烬她阿玛的火光,以及楚人那一句“杀了”。 现在,这个仇人很虚弱、被栓在这里。布尔玳决心要杀掉他,哪怕拦在面前的是自己的阿哥。 “你跑不掉的!我已经通知了官兵,你今天一定会死!你的死状会比我阿玛还要惨!”布尔玳冲着王笑嘶喊道。 哈尔吉达登时脸色苍白, “还有你,哈尔吉达,你背叛了阿玛,你会付出代价……” 鄂硕带人迅速包围了哈尔吉达的别院。 他按着刀柄,一路进到院子里,目光看去,只见四下安静,并没有发生想像中的冲突打斗。 报信的是一个女包衣,此时正和几个女包衣一起跪在地上。 “王笑呢?”鄂硕喝道。 “奴婢不知。” “谁让你报的信?” “我……我家小姑奶奶。” “佟佳·布尔玳?” “是。” 鄂硕目光看去,见这女包衣脸上带着淤青,显然平时没少挨打。 他又往另外几个女包衣身上一扫,只见个个都带着些伤。 ——布尔玳不愧是阿林保的堂妹,果然传言中一样刁蛮。 鄂硕这般想着,已喝问道:“怎么回事?” 那女包衣磕了一个头,颤声道:“小姑奶奶得到消息,说楚寇王笑在此,因此派奴婢去报的信……” 鄂硕神情登时戒备起来,拔出刀,缓缓往后院走去。 地上趴着两具尸体,看衣着,是哈尔吉达的属下。 鄂硕顺着地上的血迹向前走去,只见前面是一间门窗被钉死的柴房。 柴房中,墙上嵌着一条铁链,铁链栓着一具尸体,一身白色中衣,脸目朝下,头上还罩着一方白巾,看不清容貌。 鄂硕走上前,用刀鞘挑开尸体上的白巾看了一眼,只见死者头上留着辫子,脸上被砸得一榻糊涂,一时难以分辨…… “统领大人。” 忽然,有人唤了一声。 鄂硕猛然转身过,只见哈尔吉达与布尔玳正站在院子门口。 一群士卒迅速围上,执刀对着他们。 “哈尔吉达,王笑在哪?!” 哈尔吉达的表情变得怪异起来,嚅了嚅嘴,转头看向布尔玳。 布尔玳恨恨盯了哈尔吉达一眼,在地上跪下来,哭道:“统领大人,求你为我作主,我阿玛死在楚寇王笑手上……” “王笑人呢?!” 布尔玳一指哈尔吉达,道:“我阿哥将人藏起来了。” “你疯了!我为何要将仇人藏起来?” “王笑许诺你到楚朝当大官。”布尔玳恨恨喊道:“你为了自己的前程,连父仇都忘了。” “你放屁!我稀罕当什么狗屁楚朝的大官吗?” “你就是藏了王笑。”布尔玳双膝跪地,往前挪了两步,对鄂硕哭求道:“统领大人,请你缉拿我阿哥拷问,让他供出王笑下落。” 鄂硕皱了皱眉,觉得‘哈尔吉达想当楚朝大官’这种推测实在是有些荒唐。 “这屋子里的不是王笑?”鄂硕指了指柴房。 “禀统领大人,这是我手下一个犯了错的奴才。”哈尔吉达应道。 “是你打死的?” “是。” 鄂硕的目光看向布尔玳,道:“你说。” 布尔玳道:“我不知道,我来时人已经死了。但看着并不像王笑,必是我阿哥将人藏起来了。” “你见过王笑?怎么见到的?” “见过。”布尔玳便将兴京城外之事交待了一遍。 鄂硕闻言,却是若有所思起来,又问道:“你为何知道王笑是哈尔吉达藏起来的?” “有人告诉我的。” “谁?” 布尔玳愣了愣,却是说了一句:“不知道,有人往我轿子里递了消息。” “消息呢?” 布尔玳便从袖子里拿了一张纸条出来,递给鄂硕。 鄂硕低头看了一眼,见上面满文写得颇丑,无非是指证哈尔吉达窝藏王笑。 “来人,仔细搜!” 鄂硕吩咐完,再次看向布尔玳,道:“你跟着我的人去指认。” “谢统领大人。” 哈尔吉达膝头一软,登时跪在地上,额头上不停有冷汗流下来。 …… 别院并不大,又被死死包围,显然是藏不住人的。 但过了整整一个时辰,清兵将整个别院搜了几遍,却是禀告道:“禀统领大人,并未找到王笑。” “搜仔细了?” “搜仔细了。” 鄂硕点点头,转头看向布尔玳,问道:“你可服气?” 布尔玳低着不答。 “小女子没有见识,受人蛊惑,连自己的兄长也敢诬告。”鄂硕冷笑一声,道:“往后不可再如此刁蛮。” “是。” 鄂硕走到哈尔吉达身前,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起来吧,睿亲王还是信任你的。是谁想往你身上泼脏水他也知道……” 哈尔吉达又是重重磕了个头,一脸感激涕零。 “禀睿亲王,王笑并不在哈尔吉达府中。”鄂硕将事情完完整整的交待了,汇报道。 多尔衮表情淡淡的,问道:“你确定。” “确定。那院子就那么大,绝计藏不住人。” “不可掉以轻心,暗中监视哈尔吉达。” “喳!” 布尔玳领着几个女包衣一路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方才道:“都下去。” 几个女包衣退了下去,却留下了一人。 布尔玳冷笑着,拿出匕首抵住对方的喉咙,如此问了一句。 “你不必这样,我不会乱跑。” 布尔玳依然执着匕首,又问道:“你怎么确定鄂硕不会搜查我的人?” “鄂硕这次来搜查,一开始就不相信哈尔吉达有问题。” “为什么?” “我说过,我已经算计好了。” “凭你一个阶下囚?” “虎落平阳也还是虎,龙游浅底也还是龙……” 第596章 布尔玳 愕硕完全没有想过王笑有可能藏在布尔玳的那几个婢女当中。他心里甚至都没怀疑过哈尔吉达。 王笑能给哈尔吉达什么?楚朝的大官?连楚朝都快要没了。 至于布尔玳,更不值得怀疑,不提她阿玛的仇,今天这件事就是她惹出来的。 愕硕都不用想都知道,她就没有帮王笑的可能。 但有时候,人们意识中那些不可能发生的事,偶尔就是有可能发生…… “我已经通知了官兵……” 柴房中,布尔玳大喊一声,恨恨盯着王笑。 哈尔吉达几乎要吓瘫过去。 “想替你阿玛报仇?”王笑忽然问了一句,语气平静,“兴京城外那一战,上千清兵死在我手上,你阿玛在其中还真不算什么。如果人人都要报仇,我这一条命显然是不够死的。可笑的是,你要报仇,却连真相都不知道。” 布尔玳亲眼见到纳满死在楚军手上,自然不会想探究什么真相,依然红着一双眼,挣扎着要杀王笑。 王笑又道:“我一开始并没有攻兴京城的打算,知道我为何还去吗?” “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你害死了我阿玛。” “皇太极如果攻下楚京,便要挟大胜之势废除八王议政,独裁所有政事,也包括诸君人选。因此,想阻止这件事的并不止我一人。你们这大清朝有人想要火中取粟,一直在配合我行事。” 哈尔吉达心道:又开始扯这些?对布尔玳不管用啊。 “我打过盛京就想要撤了。但这个人嫌不够,他希望我搅得清朝更乱。因为八旗实力太平衡。只有乱了,他才能借机篡夺兵权和财富……你以为我劫掠来的粮食和财富都烧了、丢了?事实上,这些钱粮我都交给他了。 攻兴京城之前,我已是疲师,明知道攻兴京城很可能让麾下将士送命。为何还要去?无非是那人逼我的。因为兴京有钱粮、有永陵,皇太极在位时若是连永陵都被掘了,其人这一生的功过、皇子继位的正统名份便完全不同。” 王笑说到这里,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我终究只是一把刀,被人握在手里的一柄刀。而你,你想要报仇,该向一把刀报仇、还是向握刀的人报仇?” “你不必哄我放过你,你今天死定了。”布尔玳恨恨道。 “好吧。”王笑道:“不想知道是谁让我攻打兴京?” “谁?” 正当哈尔吉达以为王笑又要说“济尔哈朗”之时,耳畔却是听到王笑说了另一个名字。 “多尔衮。” 多尔衮? 哈尔吉达一愣,这才明白过来他又在胡扯了…… 下一刻,哈尔吉达忽然又想到,王笑所说的与济尔哈朗合作是否也是在骗自己? 但他也知道不管王笑是不是骗自己,自己已经和他绑在一根绳上了。 “攻兴京我只带了四千人,就这点人马我还敢去,便是因为城中多尔衮的人会配合我。他给了我一份名单,让两白旗兵丁躲在城内配合我拿城门。没想到鳌拜回来了……” “你胡说!”布尔玳道:“我阿玛就是正白旗牛录,他出城战死了!” “你阿玛叫纳满对吧?他没在名单里,也不是多尔衮的人。” “你骗我,我阿玛就是为了睿亲王才被革职贬回兴京的……” 王笑冷笑道:“还不明白吗?多尔衮早就抛弃你阿玛了。你阿玛当年是老奴的侍卫,知道阿巴亥试图篡改老奴的遗诏。哈,老奴要传位给多尔衮,这根本就是多尔衮自己杜撰出来的。你的阿玛、伯父都知道这件事。你们的伯父被杀了,你们的阿玛早晚逃不过一死。” 布尔玳道:“我不信,你是在骗我。” “知道你阿哥为什么没杀我吗?”王笑问道。 “他被你骗了,你拿权势蛊惑了他。” “我能给他什么权势?”王笑又是自嘲一笑,道:“你阿哥正是知道多尔衮才是害死你们阿玛的幕后元凶,这才负辱负重接近多尔衮。至于我,我如今成了这个样子,还如何哄骗你阿哥。我无非是你阿哥手中一枚棋子。” “你胡说,你们俩还合谋杀了阿林保。” “你以为阿林保是我们杀的?那为什么多尔衮不追查凶手?” “因为阿林保得罪了盛京城太多人……” “蠢女人。”王笑嗤笑一声,“阿林保是多尔衮杀的,他之所以杀阿林保,一是为了平息众怒,二是因为……阿林保查到了多尔衮与我之间的合作。” 布尔玳微微愣了一下。 “知道你阿哥在多尔衮手底下做事有多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吗?他默默承担着这些,供你衣食,让你可以继续当无忧无虑的小姑奶奶,你却批责他背叛了你们的阿玛?!” 王笑看着布尔玳,摇了摇头:“真正可笑的人是你,因为你的冲动愚蠢,坏了你阿哥的苦心孤诣,让你阿玛死不瞑目。” 布尔玳不再挣扎,转头看了看哈尔吉达,依然有些难以置信。 自己的阿哥是这样的人? 忍辱负重、苦心孤诣、如履薄冰? 布尔玳实在是很难把这些词和自己的兄长联系起来…… 王笑却已闭上眼,不再说话。 哈尔吉达则是陷在震惊当中。 他实在没想到王笑能这样颠倒黑白,胡说八道。 这一刻,哈尔吉达心里只想亲手掐死王笑。 但等王笑不说话了,他又意识到:如果劝不动布尔玳,自己也是要死的。 哈尔吉达明白到自己表演的时候了。 “布尔玳啊,你真要指证你阿哥?我死了不要紧,你往后该怎么办啊?!” 他说着一边酝酿起情绪悲哭起来:“阿玛走了,阿林保也死了,只留下我们兄妹两在这世上孤苦无依,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啊……” “你们在骗我。”布尔玳道:“你们就想骗我放了你们。” 王笑叹道:“我说了,我是一把刀。多尔衮可以用我这把刀杀了你们的父兄,你们也可以用刀杀仇人。当然,你阿玛是死在我手上,你要杀我实属应当。反正我这条命握在你们手上,你随时可以杀我。” 随时可以杀,又何必急在一时? 布尔玳看了看王笑,又看了看哈尔吉达,陷入了沉思…… 王笑并没有打算直接说服布尔玳放过自己,他只需要消弥了布尔玳对哈尔吉达的怨恨便可以。 只要她不恨哈尔吉达,开始想要保住哈尔吉达,暂时而言自己也就安全了。 …… 于是,王笑打扮成布尔玳的婢女,逃过了鄂硕的搜查。过程自也不轻松,好在这别院中也有些洒扫的婢女,自也有些换洗的衣服……最重要的是,王笑的扮相足够好。 而接下来看管他的人,也从哈尔吉达换成了布尔玳。 一方面是因为哈尔吉达已经不再安全,另一方面布尔玳也没有完全相信王笑与哈尔吉达。 此时王笑走进布尔玳的房间,先是摇了摇头。 他去过很多女孩子的房间……布尔玳这里显然和别的女孩子都不同,屋中摆设简单,却是放着各种各样的鞭子。 “你爱好收集鞭子?” “要你管?!” 王笑轻轻笑了一下,道:“告诉哈尔吉达,多尔衮必定会派人盯着他,让他不必慌,也别再来见我。” “知道了。” 布尔玳下意识应了一声,却是极不喜欢王笑以这种命令的口吻与自己说话,皱了皱眉,手中的匕首又递了递,骂道:“要你说吗?你嚣张什么?” 她才打算压一压王笑的气势,接着便听到王笑道:“你坏了我的事知道吗?” 语气虽平淡,神态间却是不悦之色。 “坏你事就坏你事,狗奴才横什么?” “就因为你,哈尔吉达已被怀疑、你们家也被严密监视,得想办法通知我的人先不要来救我……” 布尔玳冷笑道:“我管你们的死活。” “你可以不管,那就让我的人来,救不救得了我先不谈,你和哈尔吉达肯定是要死的。” 布尔玳眼见他不怕自己手里的匕首,恨恨瞪了他一眼,将匕首收起来,却是从墙上拿了一条鞭子下来。 “啪”的一声响,鞭子重重摔在王笑身上,打得皮开肉绽。 王笑正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完全没想到被这小娘皮打了一鞭,眉头一皱便向她扑了过去…… 布尔玳蛮横惯了,其实并没有做事的经验。王笑表现出的顺从和虚弱也让她没想过先把王笑捆起来,同时,她仗着自己有些身手,也并未安排人手护卫,反而是将院里的人都支远,免得事情泄露。 两人便这样突如其来地打了起来。 王笑这些日子一直身在军伍,早已不是在京中时那样文弱,可惜现在伤没好、身子又虚弱。而布尔玳虽是女子,却也弓马娴熟,她其实还是占了上风。 布尔玳本来是想教训一下王笑,暂时没有要杀他的打算。此时见他凶狠地扑上来,便有些慌了手脚。 同时,她功夫虽不弱,却没有生死相博的打斗经验,能杀掉哈尔吉达两个手下也是因为她是主子,趁着别人没防备就一刀捅过去。 可惜,王笑显然没把她当成主子。 鞭子在王笑身上抽出一道又一道的伤,到了最后,却是王笑拼着受伤扼住了布尔玳的喉咙,一巴掌重重抽在她脸上。 “啪!” 一声大响。 布尔玳脸上泛起一片红肿,愣在那里。 “你……你敢打我?!” “告诉你,我不是你的奴才。现在你们兄妹和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把你这破烂性子给我收起来。” “狗奴才!你敢打我,我不会放过你……” “啪!” 王笑又是一巴掌重重抽过去。 布尔玳显然和哈尔吉达不同,哈尔吉达肯听王笑讲一堆道理,也没心思做折磨王笑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布尔玳行事却全按她的心情来,极难摆布。 王笑这一瞬间确实有想过掐死这小娘皮算了。 大不了一拍两散。 布尔玳蓦然见到王笑眼中的凶光,她一恍神,忽然大哭起来。 “你骗我……呜呜……你说过你的命在我手里……我随时可以杀你……你骗我……” 王笑缓缓松开手。 好吧,这两兄妹行事虽不同,爱哭的脾气却是一样的。 眼下哈尔吉达已经暴露了,王笑想要活下去,暂时还是只能藏在布尔玳这里。 他冷冷盯着布尔玳,道:“老实点,不会再有下次。” “我不干了……我要杀了你!” “随你吧。”王笑随口说了一句,转身走开,竟是自顾自地在榻下躺下来。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女人色厉内荏,稍有强势就欺凌弱小,但一遇挫折就知道蹲在地上哭。 懒得理她。 “你下来……不许躺我的床……”布尔玳大骂道。 “再敢拿鞭子你试试!” 王笑喝了一声,极有威势。 布尔玳拿出匕首想上前,又有些不敢。恨恨盯了王笑一会,又往后退了两步,打开门就想去喊人。 “你敢喊人,你和你阿哥就跟我一起死。” “狗奴才,我杀了你。” “这句话你说了三遍了。”王笑道:“说太多了,已经不灵了。” “我不管,我要杀了你这狗奴才!” “老实点!”王笑厉声喝骂了一句,接着却又放缓了语气,哄骗道:“等我帮你阿哥杀了多尔衮报仇,到时你想杀我就杀……” :。:m.x 第597章 小火苗 王笑能看出布尔玳的色厉内荏,能让她拿他束手无策,还能把她的凶横和强势击碎让她蹲在地上哭。 但对于别人而言,布尔玳就是一个可怕的灾难。 她年纪不大,却已经打死过几个奴才。 之前在兴京城时,如果不是楚军正好攻城,杨仁也要死在布尔玳的手上。 好在杨仁见机快,一溜烟便逃开来。 他知道阿林保回来不会放过自己,一咬牙就逃出兴京城,走前还跑回阿保家中偷了几本书。 但在大清朝,一个包衣想脱身也绝非易事。杨仁才逃了一天,便被镶黄旗当成逃奴捉了起来,被安排在军中做苦活。 没过多久,鳌拜的部众被楚军击溃。那支镶黄旗溃兵四散而逃,杨仁再次趁机逃走。 这次他学聪明了不少,藏在深山老林之间…… 但在大清朝,一个包衣也妄想脱身? 没过多久,杨仁再次被捉了。 清兵围堵楚军时,他和一群包衣一起被驱赶着继续做苦活,开山铺路、替清兵趟陷阱、尝水源里是否有毒、扑灭山林中的火焰……这个过程中,一个一个同伴凄惨地死去,杨仁却奇迹一般地活了下来。 而在这个过程中,杨仁也见识到了王笑是如何在山林中辗转腾挪,再结合那几册兵书,杨仁感觉到自己心里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楚寇被平定之后,杨仁所在的这一批包衣先是收拾被焚烧的山林,接着便被押送往各处屯堡补充人力,杨仁被送往宽甸堡。 这一天,一批清军正押着这包衣们走到马鹿岭一带。 杨仁已经绝望了,他明白自己这一个包衣的命运和蝼蚁没有差别。 他怀里的几本兵书也早已遗失,一个奴才看那些书本就是没有什么用的。那只是他趁着阿林保不在时的一点小小的消遣和幻想…… 队伍穿过山岭,忽然,有箭矢落下来,几个清兵惨叫着栽倒在地。 杨仁迅速缩在板车底下,目光看去,只见四百余人从山坡上杀喊着冲下来。 这些人不是楚军,身上的衣着五花八门,有人披甲,有人却只是挂着破皮。一个个头上留着短短的发茬,显得不伦不类。 而清兵人数虽不多,却个个甲胄整齐。 双方杀得颇为惨烈…… 不停有人惨叫着摔倒在杨仁面前,血流进板车下面,沾在杨仁身上。 “兄弟们!我们不当奴才了!”有人大喊道。 “不当奴才!杀建奴啊……” 杨仁愣了愣,透过板车的缝隙看去,目光中一个短发的汉子正挥着刀,身上带着一股自己并没有的气势。 他有些羡慕对方的气势。 “兄弟们,别再当奴才了,反了建奴,跟着我们吃香喝辣……” 听着这一声声呼喝,杨仁忽然一咬牙,钻出板车便冲了出去。 他从地上捡起一柄长刀,大喊道:“杀建奴啊!” 包衣中几个和他处得不错的青年便向涌来。 杨仁也不急着冲,大喊道:“我们投了这些壮士,不想再当奴才的兄弟都过来。” 那边还在惨烈地厮杀,这边杨仁已聚集起数十个包衣,齐声大喊着,组着阵型扑向清军…… 血在杨仁刀下溅开,他忽然感受到自己麻木的心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 这批清军人数不多,终于在两拨人的冲击下溃散而逃。 那些短发汉子们便欢呼起来,接着迅速将场上的包衣围住。 包衣大骇,不少人纷纷跪下,哭嚎道:“壮士们饶命!” 杨仁没有跪,如果还是要跪,他又何必提着刀站出来? “汪大哥。” “汪大哥……” 随着这几声呼声,一名短发青年拨开人群,走到杨仁面前,道:“你很好,跟着我们干吧。” 杨仁微微抬起眼,小心地打量了对方一眼,见他二十岁左右年纪,很瘦,眼神中却闪着狠厉的光。 “我叫汪旺,是这些人的头。实不相瞒,我原本也是包衣。楚军杀进我们的村落,割了我们的辫子,砍掉建奴的手脚留给我们,我们就都反了!” 汪旺说到这里,咧开嘴笑起来。网首发 “海州、盖州一带的包衣们全都反了!我们杀掉敢欺凌我们的建奴、抢他们的粮食、抢他们的女人,吃香喝辣过快活日子,你们要不要来?!” 杨仁一愣,他感受着汪旺这满身杀气,不敢想像他曾是和自己一样的包衣奴才。 杨仁心里莫名地有些颤抖起来,他想跪下来,却是强忍住跪下的冲动,一抱拳,大喊道:“愿追随汪大哥。” “我们愿追随汪大哥。” 汪旺忽然一把捉住杨仁的辫子,提刀割过去。 杨仁骇了一跳,却见汪旺手中提着自己的辫子丢在地上,又是咧开嘴大笑。 “好!往后大家就是兄弟,一起杀建奴!抢他们的……” 投靠了汪旺几天之后,杨仁渐渐明白了许多事。 汪旺这批人是最先造反的包衣,却不是势力最大的。 当时楚军破了海州、盖州一带许多村落,激起了不少包衣造反,其中几拨势力最大的甚至达到了上万人。 但后来多尔衮领兵扫荡,将不少造反的包衣赶尽杀绝。 汪旺见机快,他手下人又少,早早便带人转进群山之间,因此逃过一劫。 他们往往挑人少的村落下手,洗劫一空后便迅速遁去,日子虽然危险,却比给人当奴才快活不少。 杨仁却觉得汪旺的做法很成问题,慢慢得他便开始向汪旺提出了自己的一些建议。 “大哥,我觉得……我们总是这样未免有些像草台班子,是不是该定一个旗号,所谓……师出有名……” “怎么个师出有名法?” “要不然,大哥你自称将军?总是‘大哥大哥’的,别的楚人不知道你的威风,想投靠过来也难免要犹豫。” 汪旺道:“我如今名头不响,自封将军要被人笑话的。” 杨仁早有主意,便道:“大哥不如称自己是怀远侯麾下大将,借借他的威风,这样大家士气更高。等打出旗号,包衣们也许就更快投降,建奴也会胆寒。” 汪旺想了想,又问道:“那如果引得建奴派大军围剿我们怎么办?” “就算不打旗号,建奴还能放过我们吗?我觉得应该趁着现在,迅速壮大,打磨一支精兵。” 汪旺想了想,道:“我先考虑几天。” 杨仁见他不允,颇有些失望,便又提出另一个建议。 “我觉得……我们不该只劫掠村庄,抢再多的食物都会吃完,要想更好的活下去,我们应该多抢一些盔甲刀枪。” 汪旺眉头一皱。 杨仁便有些忐忑起来,他心知清军强盛,如果汪旺是个畏首畏尾又不听人劝的性子,杨仁便觉得自己也该早做打算。 却听汪旺道:“但这样就要对上建奴的精兵,兄弟们的死伤可就大了。” “我们可以不硬抢,想办法智取。” “智取?” 杨仁还是第一次用兵法,很有些紧张,咽了咽口水才道:“宽奠堡就在前面不远,前段时间那里被怀远侯杀了个干净,现在建奴正重新调配人手。各部曲互相并不熟悉,我们可以派一批人潜进去,在井水中下毒……然后趁着夜里偷袭,拿下宽奠堡。到时武器盔甲都有了,大哥也可以一战成名。” 汪旺有些吃惊,他觉得杨仁这建议……搞得有些太大了。 但想到能拿下宽奠堡的话,自己确实就不同了,到时人前人后大家伙都喊自己‘将军’,走到哪都有人纳头便拜……好像真的很威风! “好,就听你的,干了!” 杨仁心中一喜,傻乎乎地搓着手,兴奋不已。 这时候,杨仁和汪旺还是不起眼的小人物。 小人物们并不知道自己命运的幕后是什么样的。 其实就是——王笑在清王朝的土地上点了几团火,多尔衮又迅速地扑灭。 现在,大人物们的视线已经移开,他们却是都没有看到:在余烬当中,有一点小小的火苗又亮了一下…… 第598章 有眼线 山海关。 浑血浴血的唐节踩过级阶,踏上城关。 他提起槊,将一杆蓝底龙旗砍倒。 这些日子他挥了无数次长槊,现在这一槊挥下,这场战事便暂时告了一段落,以他的胜利做为结束。 大瑞盘龙金旗扬起,但将士们欢呼着,但唐节却不像平时那般意气纷发。 眼看就要打败豪格了,偏偏在这时候豪格却得到皇太极的死讯,领人撤出山河关,向东奔向沈阳。 原来极具荣耀的胜利忽然就失去了它应该有的光芒,一瞬间变得暗淡下来。 如今让所有人感到震惊的,不是唐节收复了山海关,而是王笑击杀了奴酋皇太极。 “哇,王笑杀了皇太极。皇太极都死了,豪格退走是很正常的事嘛。” 虽没有人这么说,但唐节知道他们都是这么想的……连他自己都是这么想的。 就好像打败豪格的不是自己,而是王笑。 “看来,关宁铁骑的战力不凡,若是他们入关回援,怕是不好对付。殿下当尽快请陛下围楚京。”谢仲走到唐节身边低声道。 连谢仲都一开口就是‘关宁铁骑战力不凡’,唐节就蛮不开心的——“我打豪格打得这么辛苦,还收复了山海关,也没人夸我一下。” 这样的小情绪虽然有,唐节当然也不是就这一点气量,指了指辽东方向道:“王笑若能带着关宁铁骑回来,早也该到了。如今没有动静,他怕是难了。那么多建奴合围,便算是我也未必能突围。” 他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又道:“能击杀奴酋的人物,我心底还是希望他能回来与我一晤。” 谢仲便道:“殿下乃当世英雄,或遇到奴酋,必定也能击杀。” 他现在才想起夸唐节却也已经晚了,唐节哼了一声,并不受用。 “别给我戴高帽,徒增笑柄。打豪格这个龟孙我就已经够费劲了。”唐节提着长槊在地上敲了敲,却是笑道:“但我的眼界比王笑高,我容得下他。你说,他若能领军回来,我放开山海关让他入关,如何?” 谢仲一愣,问道:“殿下是想收服王笑?” “有何不可?” “他在楚朝位高权重,又得关宁铁骑支持,此事只怕不容易。”谢仲道。 他的言下之意却是王笑就算能投靠,那也是投靠唐中元,唐节想让其效力很难。 “你不懂。”唐节傲然一声,目光望向唐芊芊的人马所在。 花枝坐在马上,手里提着一柄长刀,有遇到活着的清兵便提刀将人家挑起来问道:“知道辽东的消息吗?” 接着便有懂满语的兵士在她身后用满语喝问一声。 若那清兵答不出来,花枝便一刀将人家砍死,接着又驱马找下一个清兵问,一幅乐此不疲的样子。 唐伯望则是在清点伤亡,时不时向唐芊芊问几句某件事如何处理。 唐芊芊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着,一边看着花枝,眼中带着深邃的忧虑。 过了半晌,唐节走到她马前,问道:“如何?得意吗?你看上的男人击杀了奴酋,天下瞩目。是不是正觉得自己眼光好?” 唐芊芊皱了皱眉,道:“唐老三,你不必在这耍孩童脾气,有本事你也去辽东杀奴酋。” 唐节是直来直去的脾气,心里若有不痛快说出来便没事。此时被唐芊芊讥嘲了一句,他反而释然地笑了笑,又道:“回头你大可说服他投靠我们,以后三哥帮你罩着他。” “凭你,降得住吗?” “这不是有你吗?”唐节又笑了笑,死乞白赖道:“三哥一向是待你最好的。回头你们若是遇到了麻烦,只管和三哥说。”更新最快的网 他番话指的便是王笑若能回来,他可以打开山海关放行。 在唐节看来,凭唐芊芊的手段,必有办法让王笑投靠到瑞朝,提前打点拉拢了,至少不会让他们偏到老大唐苙那边…… 没想到唐芊芊并不领情,勒了勒缰绳,驱马便向另一边行去,似乎是有些烦唐节。 他们兄妹相处向来不讲客套,唐节便打算再跟上去再巴结几句,却被唐伯望拦了一下。 “三殿下,眼下还是不要招惹七殿下为好。” 唐节稍一思索便明白过来,转头问道:“回不来?” 唐伯望道:“暂时还没有消息传来。” “看来凶多吉少,可惜了。” 唐节这般说了一句,又向唐伯望问道:“望伯是见过王笑的,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之前虽听说过王笑,却并未将对方放在眼里。如今皇太极被王笑击杀的消息传回,便不得不重视起来。 唐伯望抚着长须,沉吟了一会,才道:“王笑……一开始见他做事,每每都让我都感到吃惊。但后来,不管他做出什么事,我都不觉得吃惊。” 唐节咀嚼着这句话里的含义,对王笑愈发好奇起来…… 山海关此时正发生的事,对于盛京城最大的影响却是——豪格要回来了。 皇太极驾崩之后,大清的皇位之争也终于从暗流中渐渐浮出水面。 代善、济尔哈朗、多尔衮、豪格、多铎……他们都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诸王争立的局面。 他们都经历过努尔哈赤薨时的腥风血雨,这一次每个人都更谨慎,也都像狼盯着猎物一样盯着空悬的皇位。 宗室诸王,私相计议,窥视神器。 在这一场乱局之中,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还有一个人,正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参与了进来…… 清宫之中,布木布泰披着白毡孝服,眼睛已哭得红肿,正轻声向济尔哈朗问道:“马上要出殡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她说着,望着一眼殿前的棺木,眼中又有泪水划下来。 她能连续哭这么多天,济尔哈朗对此也极是佩服。 “已安排妥当,也请庄妃娘娘节哀。” 福临正跪在布木布泰身边,很乖巧地跟着劝道:“额娘节哀……” 布木布泰噙着泪,唤人拿了剪刀,从福临辫子上剪了一截,道:“去,将你头发送过去,和你皇阿玛一起下葬,让它代你陪你皇阿玛到那边。” 自有宫人领着福临过去。 布木布泰看着儿子的背影,抹了抹脸上的泪,向济尔哈朗问道:“真安排妥当了?昭陵那个样子,你们想将他葬在哪?” “这……”济尔哈朗有些为难起来,低声道:“再不葬也不成了,豪格要回来了。” “不妥当的事可不止这一桩。”布木布泰缓缓道:“多尔衮怀疑你窝藏了王笑。” 济尔哈朗微微一惊。 “这显然不可能。” “多尔衮心腹中有我安排的眼线,消息属实,多尔衮还有证据。” 济尔哈朗不由再次对布木布泰刮目相看——连这样的消息都能探到,这女人不容小觑。 他便问道:“多尔衮是什么反应?” “不动声色,表面上依旧是答应扶立福临。” 济尔哈朗是一辈子在权力潭里打滚的人,倾刻间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脸色又是一变,压低了惊呼声道:“问都不问?他这是想要杀我!” 布木布泰并不回答。 济尔哈朗忙道:“多谢庄妃娘娘提醒,老臣必定鞠躬尽瘁辅佐幼帝。” ‘幼帝’二字入耳,布木布泰稍稍点了点头。 “此事本宫既然知道了,多尔衮若敢动你,两黄旗必定站在你这边。” 济尔哈朗连忙换上感激涕零之态。 接着,他沉吟了一会,喃喃道:“是多铎搞得鬼?只有他能陷害我。至于目的,为了让多尔衮杀我登位?” “或者是想让你和多尔衮打起来,他自己登位。” “他若有此心,我可以试着联络他。这摄政王的位置,给多铎其实好过给多尔衮。” 几句话之间,济尔哈朗对布木布泰的态度已完全不同,连‘和硕郑亲王’的架子也放了下来。 布木布泰沉思了一会,缓缓道:“但陷害你的也许不是多铎。” “除了他不会有别人能做到。” “还有一个人可以做到……”布木布泰沉吟着,嘴里缓缓吐出一个名字:“王笑。” 济尔哈朗一愣,只觉不可思议。 却听布木布泰又道:“如果我猜的不错,王笑必藏在哈尔吉达府中。” 济尔哈朗虽不知她是怎么知道的,还是问道:“我去将他搜出来?” “不必。”布木布泰淡淡道:“此事我已经安排别人去办了……” 第599章 李京花 董鄂府。 一大早,乌云珠便跑来很是乖巧地给鄂硕请了安。 “阿玛,额娘是不是要生了?” “是啊,你这几天别去闹她知道吗?”鄂硕道,心里盼着福晋爱新觉罗氏能给自己添一个男丁。 “知道。”乌云珠脆生生应了一句。 鄂硕见她脸上满是喜悦,不由笑问道:“你这么高兴吗?” “嗯,女儿昨日去伊哈娜格格府上,格格送给我一个女先生呢。”乌云珠应道,显得极是开心。 既是伊哈娜送的人,鄂硕也懒得多操心,漫不经心应了一句:“那回头我让你额娘给她家回个礼。” 他说着,佩好腰刀,又道:“阿玛要去办差了,去玩吧。” “好。”乌云珠请过安,转身退出去。 鄂硕踏出大堂,转头间只见女儿走了几步便跳着脚开始小跑起来,他不由摇了摇头,喊道:“乌云珠你慢点。” 接着,他出了门,跨上马,门口一排排兵丁早已在列队等侯。 鄂硕便将家里这些琐事抛开。 事实上,他自己还满肚子的烦恼…… 董鄂·鄂硕是正白旗人。 依八旗的制度,旗主荣则满旗皆荣。比如两黄旗直属皇上,便是八旗中最超然的存在。 如果多尔衮能登上帝位,必然会将现在的两白旗与黄两旗互换,让自己的人共享富贵。 因此,两白旗将士基本上都想拥立多尔衮。 但想要上进,除了这个还有更方便的办法。比如,皇上直接把人‘抬旗’调入两黄旗。 鄂硕很早就效忠了皇太极,此事是由范文程操办的。 现在麻烦来了……皇太极死了,多尔衮成了诸王中权势最盛者。 两黄旗将士人心惶惶,正白旗将士欢欣鼓舞。 鄂硕属正白旗,却比两黄旗的将士都要慌! 他还不能表现出他慌。 偏偏这种时候,范文程还拿着他这个把柄让他继续庄妃传递情报。 其实在鄂硕想来,九皇子这个年纪,实在是没什么争位的实力…… 好在九皇子虽然年幼,庄妃一系却极有手段,办事沉稳,竟隐隐让人感到大势所趋。 就连吩咐鄂硕办得事也丝毫不让他为难——找出王笑。 这和多尔衮的吩咐一模一样。 办一件事,立两个功,鄂硕竟然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他不知道的是,这其中其实还是有些微妙的不同——王笑已经躲得太久,‘有人包庇楚寇’已成了所有人的共识,多尔衮认为鄂硕能在济尔哈朗处找到王笑,布木布泰却确定王笑躲在哈尔吉达家。 对于布木布泰而言,这并非什么难猜的事。因为她知道济尔哈朗没有窝藏王笑,也知道鄂硕搜查王笑的整个经过。 “王笑藏在布尔玳那里。” 一句话,将鄂硕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点了出来。 鄂硕包围了哈尔吉达家。 一个招呼都不打,士卒们便如狼似虎地冲进去,提刀将所有人驱赶在一起,翻箱倒柜地搜查起来。 哈尔吉达还在吃饭,登时吓了一跳,手里的碗“砰”的一声掉在地上摔成碎片。 “统领大人,这这……” 鄂硕不再像先前那样面色温和,一指哈尔吉达便喝道:“说!是不是你窝藏了王笑?!” “我……我……没有……” “报统领大人,发现一个地窑。”有清兵大声禀报道。 哈尔吉达脸色又是一变,手里捏着筷子抖个不停。 鄂硕喝问道:“王笑在里面吗?” “没有。” “跟我来!”鄂硕也不再理哈尔吉达,按着刀便向后院走去。 哈尔吉达还当他要去地窑看看,没想到鄂硕却是直接向后面布尔玳的院子大步迈去。 ——完了! 哈尔吉达脑中嗡的一声,只觉手脚都是冰凉的。 他真的受够了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只恨自己当时没听王笑的将这个灾星放了得了…… 布尔玳院中,下人们都被赶在一处,自有在战场上的见过王笑的兵士一个一个仔细辨认。 鄂硕径直上前,一脚踹开布尔玳的屋门。 “嘭”的一声响。 “王笑!你逃不掉了!” 接着鄂硕目光落去,却是愣了一下…… 只见布尔玳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个小铜镜正在描眉,整个人看起来神情怪怪的,总之和上次见到她时有哪里不太一样。 “王笑呢?!”鄂硕喝道。 “我哪知道。”布尔玳小心翼翼地画着眉毛,又盯着小铜镜抿了抿嘴,似乎对自己颇为满意。 “布尔玳,我怀疑你窝藏了楚寇王笑……” “那你搜呗。”布尔玳不耐烦道:“又没不让你搜。” 她说着,还抬头瞥了哈尔吉达一眼,讥道:“阿哥你如今也是有身份的人,怎么就缩头缩脑跟在人家后面,跟个奴才一样。” 只听这一句话,鄂硕心里就咯噔一下,隐约有一个预感:这次来估计又是扑了个空…… 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找不到王笑。 将哈尔吉达家翻了个底朝天依然找不到王笑。 鄂硕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也没有漏掉任何一个人。为了不出任何纰漏,他一直搜到夜里,反复确认王笑不在哈尔吉达家。 在他想来,只能是哈尔吉达兄妹将王笑又转移了。 他有心将这兄妹俩拷起来严刑逼供,但又知道多尔衮不会允许。多尔衮只会认为王笑在济尔哈朗那里。 他只好派人紧紧盯着哈尔吉达兄妹,并着手调查他们这几天的行踪。 …… 对这个差事,鄂硕真的厌倦了。 一天到晚就是找找找,找又找不到!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把阿林保杀了,害自己要干这么磨人的差事。 忙了一天,鄂硕才精疲力尽地回到家,往椅子上一瘫,想着要是有不用办差又能荣华富贵的办法就好了…… 好一会儿,他想起乌云珠还没来给自己请安,便又站起身向女儿的院子里走去。 才走到院里,便听到屋内传来小姑娘咯咯的笑声。 鄂硕不由扬着嘴角笑了一下,推开门进去,只见乌云珠正坐在桌前写写画画,一个高挑婢女再站在她旁边,两人似乎在说着什么趣事,乌云珠笑个不停,跟小麻雀一般。 那婢女听得动静,转过身,很是恭顺地行了一礼。 鄂硕先前并未见过她,不由多看了一眼,见其很是貌美,便愣了一下。 “阿玛。”乌云珠转头唤了一声,起身给他请了个安。 “这就是伊哈娜送你的包衣?” “不是哦,是女先生。”乌云珠应道,显得颇为开心,掰着指头道:“先生会说满州话、汉话、朝鲜话、蒙古话……” “见过主子。”那婢女又行了一礼,她虽貌美,声音却并不好听。 鄂硕心里暗道了一声“可惜”。 他家中福晋颇为强横,他不敢想些有的没的事,便淡淡道:“抬起头。” 那婢女便头抬起来。 “再抬。” 鄂硕目光落在她的脖子上,见她脖子虽粗也并不好看,却显然没有喉结。 “叫什么名字?” “李京花。” “哪里人?” “朝鲜京畿道人,家住汉城鹭梁津,丁丑年来的大清。”李京花说着,见鄂硕目光中带着审视,又用朝鲜语说了一遍。 听着那一通“斯密达”,鄂硕点点头——丁丑年,那就是大清征伐朝鲜那年掳来的,那一仗自己也从征了。 他又问了问汉城的风土人情,李京花便娓娓道来,甚至对鹭梁津的海产鱼虾描绘了一番,什么脸盆大的螃蟹,什么奇奇怪怪的海胆贝类…… 鄂硕并不了解这些,却也不想显得自己孤陋寡闻,又是点了点头,道:“不错。” “阿玛也见到这么大的螃蟹吗?”乌云珠问道,摊开双手比划了一下。网首发 “嗯,见过。当年你阿玛从征朝鲜,一直打到南汉山城,朝鲜国王李倧就是在汉江边请降。”鄂硕道:“后来庆功宴上什么都有,但你阿玛不爱吃。” 乌云珠却忽然有些不开心起来,拉着李京花,低声道:“我们把你抢过来了……抱歉啊。” 鄂硕本想夸耀自己的功勋,没想到惹得女儿不开心,他便也觉得无趣起来。又看这李京花很是温顺,便也懒得再探问,转身出了屋子。 走到外面,他想了想,又对下人吩咐道:“看顾好小姑奶奶。” “喳……” 屋里,乌云珠又拉了拉李京花,笑道:“快,我们接着说刚才的趣事啊……” 府中烛火渐息。 夜深人静之时,李京花从榻上爬起来。 她扯开衣领,锁骨上是一条长长的伤口。 伤口被硬生生撕开,一片薄薄的铁片带着血被缓缓拨出来,捏着它的手指因为剧痛不停地颤抖着。 “啊!” 随着一声极压抑地痛呼,脖了上的一层皮终于缩了回去,露出原本的喉节。 “咳……咳……咳……” 第600章 灯下黑 “啊!” 随着一声喊叫,董鄂府中亮起一点双一点的烛光,接着满府通明,许多下人奔走着,喧嚣声顿起。 王笑微微有些滞愣住。 “费尽心思,终于还是要被捉住了么?”他如此想道。 下一刻,远处有人嘶声喊道:“快,大福晋要生了!” “咳……咳……” 又咳了一会,王笑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继续清理自己的伤口。 ——塞一个铁片到皮肤下面,痛自然是很痛的,却不知比起生孩子又如何? 脑海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王笑有条不紊地推开门,将一盆血水泼在树下。 暂时而言,鄂硕应该是不会再怀疑自己这个‘李京花’了…… 这次运气不算好,却也不算差。 按王笑原本的算计,让布尔玳带他去伊哈娜府上,他再趁机接近乌云珠,进了董鄂府之后,鄂硕应该在很快就来审他一次……他却没想到鄂硕反应这么迟钝,一直到晚上才来。 铁片已经在皮肤里塞了两天,今天晚上如果鄂硕不来,他也得取出来了。 暂时遮掉喉节对古人而言不可思议,但只要了解人体结构的话,便该知道那只是皮下的一块软骨而已,王笑上辈子甚至听说过有人掀开皮肤把这个软骨割掉,另外,更厉害的手术也有的,但没有必要……总而言之,只是塞个东西进去挡一下喉节他还是敢的。 这件事最大的风险在于,如果伤口感染,很可能因为破伤风死掉。王笑也只好让布尔玳拿了最烈的酒勉勉强强消消毒……风险不可能没有,想要逃过追捕,本来就是拿命在赌。 当然,王笑也可以选择剃掉头发,他本就不喜欢留这样的长发。但若是那样,就算回到楚朝,他也会失去无数人的信任和追随。至于什么戴假发之类的小伎俩,政敌一扯就能将谎言扯下来。 坟山一役之后他既选择活下来,想要的便绝不只是苟且偷生。 他塞铁片进去的时候还想起了路易十四。 算起来,路易十四现在应该也就比他小几岁。这个法国国王才是真正的对自己够狠,放血治天花,差点丧命;蒸水银治性病,导致头发掉光;拔光牙齿又被拨掉上颌骨,再用烙铁烫导致脸上留下一个大洞;以及那可怕的肛瘘手术。 比起这些,王笑并不觉得自己狠,将铁片取出来后脖子上也就只是个皮肉伤而已。一次骗过伊哈那、乌云珠、鄂硕,还是很值的。 但留给王笑的时间并不多,他知道几天之内脖子上的皮肤会慢慢变成死皮、然后结痂。到时明眼人一看就能明白他做过什么。 …… 从整个计划而言,遮挡喉节只是这个过程中一个小小的细节而已。相比疼痛,更困难的是这两天他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吊着嗓子说话。 而最困难的,还是说服布尔玳…… 至于过程里的其它很多细节,相比于说服布尔玳,其实都微不足道。 比如王笑在国子临遇到那个名叫‘金在奎’的监生时,他便打听了汉城的风土人物,了解了酉子之变的详情经过。等他一铳打死了朝鲜使节金荩昊,又让耿叔白把金在奎捉来,就是为了学朝鲜语。 比如他出发辽东前的那二十多天的准备过程中就开始学满语和蒙古语,在清朝打仗时,也始终留意着满州的习俗。被俘这些天,他更是将满语练到极致精湛,甚至还带着些赫图阿拉老寨的口音。 比如他在地窖里就仔细问了秦玄策在董鄂家的所有细节,对乌云珠和鄂硕的为人处事有了基本的判断。他知道乌云珠喜欢汉学,知道乌云珠有多重,知道董鄂家的给下人多少例钱……董鄂家的奴婢们告诉秦玄策的一切他都知道。 至于鹭粱津在这个时代有没有那么多海鲜,这已经不重要了,王笑之所以说这些,是为了让神情语态能够自然而然地向鄂硕传递出一个微妙的信号——我现在述说的就是鹭粱津。 鄂硕负责搜查,王笑就藏到他家,因为秦玄策是在这里被捉的,他不信鄂硕会认为自己还敢躲在这里。 而这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事情背后,需要无数个细节堆垒,才能形成一个完整的计划。 这个计划也并非一蹴而就,需要王笑在很早以前就开始收集各种各样看似无用的情报,掌握各种各样不知是否有用的技能。等到需要用的时候,再将它们一点一点挑出来。 没有人会这么做,除非他知道自己如果做不好会面临什么结果。 这件事太难,他每时每刻都在赌自己的命…… 次日清晨,王笑刚睁开眼,便发现有人正在看着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他又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下一刻,他看到坐在床头的是乌云珠,正支着小脑袋很认真的看着自己。 “小格格有事要咐咐吗?” 乌云珠摇了摇头,道:“先生长得好好看。” 若是别的奴婢被乌云珠这样看,一般会马上爬起来跪下请罪说自己起得迟了。王笑却是拉了拉被子,盖在自己脖子上。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同时他还心想——好看你也不该这样看。 “昨夜,我额娘生了个阿弟呢。”乌云珠道。 “唔,小格格高兴吗?” “没有我原本以为的那么高兴,阿玛不疼我了,早上去请安他都不见我。” 乌云珠嘟囔了一声,接着又笑了笑,道:“我阿弟叫‘费扬古’,阿玛早就备好名字了。” 王笑点点头,道:“这名字好耳熟。” 费扬古确实不是一个什么特别的名字,大清朝有很多人都叫这个。 此时乌云珠便掰着指头数起来。 “是呀,好多人叫费扬古呢,开国五大臣就有一位觉尔察·费扬古;瓜尔佳家也有一个,他阿玛图赖在辽阳被楚人淹死了;内务府总管叫乌喇那拉·费扬古,他女儿明年要嫁给五阿哥硕塞了……” 她数得颇为认真,王笑也听得颇为认真。 末了,王笑又问道:“小格格怎么对这些事也耳熟能详?” 乌云珠“咯咯”一笑,有些得意道:“我和很多格格们聊天呀,董鄂家就我一个女儿,我额娘又怀了孩子,我得替家里走动。” “小格格真厉害。”王笑随口夸了一句,又问道:“那过两天,先帝爷出殡,小格格也要去城外送葬吗?” “是啊。”乌云珠道:“我额娘去不了,我得代她去。” 说到这里,她又有些不开心,嘟囔道:“得要去三天,那时候我就不能和你一块呆着了。” ——终于说到了这个。 王笑伸手摸了一下喉咙,那里皮肤有已经有些硬了。 “可以带我去吗?” “要跪三天啊,先生去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 “那好啊,那我带你一起去。”乌云珠很有些开心地拍了拍手。 王笑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之前从未想过,自己的命运会由一个小女孩这样随意的一句话就决定下来。 接着,他忽然又想到自己对布尔玳说过那句——“你知道的,我出不了盛京城。只要我在城里,你们一样可以控制住我。” ——好惭愧啊,我又骗你了,布尔玳。但,后会无期。 “对了,你快喝这个。”乌云珠指了指案头上的一碗汤羮,又道:“这是百年老参呢,阿玛买了好几棵给我额娘补身子,先生你身子虚,也得要补一补。” 王笑心想——玄策说的不错,董鄂府待遇确实可以。 他却微微眯了眯眼,心中暗自担心这里面有没有下毒。 “哪有主子给奴才带东西喝的道理。” “你才不是奴才,你是先生。”乌云珠显然有些不快起来。 “那我也不能喝主子的东西……” 乌云珠嘴巴一扁,很是不高兴。 “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一口一个‘奴才主子’了,我特意趁天没亮就去偷偷端来的,你也一口都不喝……” 王笑见她这样,心中不由自嘲了一下。 这样阴暗的日子过得久了,自己竟是连个小女孩都不相信了。 他便端了那参汤喝了。 乌云珠登时破泣为笑,又拉着他道:“先生你快起来,我们继续说昨天的故事啊……” 扯着嗓子讲故事其实是挺辛苦的一件事。而且此时天色还早,分明没到仆人开始干活的时间。 但当奴才显然不能讲究什么上下班的时间,王笑也只好支起伤痕累累的身子。 “格格先回屋吧,我换了衣服过来。” “有什么关系,大家都是女孩子。” 王笑苦笑道:“也是,但……” ——但睡了一觉,我胸掉了啊。 “……爱丽丝走到岔路口,见树上坐着一只猫,她就问‘我该走哪条路?’,猫说‘你想去哪?’,爱丽丝回答‘我不知道’,猫就说‘那这个问题不重要’……” 院子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坐在台阶上。 讲故事的人下意识抬着头看着天空,眼神有些向往,他向往着去到盛京城的外面。 “皇太极,过两天我送你出殡吧。”他心里想道。 小女孩听着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抬头看着身旁的人,眼神也有些向往。 “好奇怪啊,早上明明看到先生有一点胡子,为什么刮掉呢?咦,先生原来是男的啊。”她心里想道。 第601章 小主子 清宫。 范文程在棺椁前磕过头,听殿后哭声传来,便过去对布木布泰劝道:“还请庄妃娘娘节哀。” 这些天以来,这句话几乎成了布木布泰与人议论阴谋的开场白。 随着几句低语,范文程便将一桩桩事务汇报出来…… “多尔衮握着两白旗;豪格握着正蓝旗;济尔哈朗的镶蓝旗摇摆不定;两黄旗希望是皇子继位,可以支持我们,也可以支持豪格。局势对我们不算有利,这第一局棋的关键,在济尔哈朗。” “这一局棋已经布好了。” “那接下来的重点便在两红旗。” “本宫早已和代善谈好,五阿哥硕塞也已经成了镶红旗的小旗主,他是个懂事的。” “但奴才得到消息,多尔衮已经拉拢了硕讬、阿达礼、勒克德浑。” 布木布泰愣了一下,一时忘了继续哭。 努尔哈赤在世时,曾经想要传位给代善,当时代善手握两红旗,是四大贝勒中势力最大的一个。但后来,代善的两个儿子岳讬、硕托与他反目成仇,父子三人闹得不可开交。努尔哈赤便让代善和两个儿子分家。从此,代善便只有正红旗。岳讬、硕讬共掌镶红旗。 如今岳讬已死,硕讬与罗科铎、硕塞共掌镶红旗。 布木布泰本以为拉拢了代善和硕塞,两红旗便在自己这一方。没想到多尔衮手段也并不逊色。 阿达礼、勒克德浑是代善的孙子,是代善第三子萨哈璘所生,他们辈份虽然低、也不是旗主,但他们的父亲萨哈璘极得皇太极信任,死后被追封为和硕颖亲王。阿达礼袭了父亲的爵位成了多罗郡王,在正红旗中被视为代善的继任者。 此时听了范文程一句话,布木布泰皱眉苦思了好一会,才问道:“能否策反他们?” “难。这叔侄三人已铁了心要拥立多尔衮。” 布木布泰脸色一寒,冷冷道:“阿达礼、勒克德浑围锦州,却放任关宁铁骑突围搅乱我大清腹天,罪不容恕;硕讬围剿王笑,却被几只山林野兽冲溃,也是大罪,必须重罚。” “现在再处置,恐怕是晚了。”范文程低声道:“楚寇袭扰以来,诸将都有过失,法不责众已是共识。若是单独处置这叔侄三人,只怕会致使人心惶惶,逼得更多人投靠多尔衮。” “代善这老狐狸,当时说好支持福临,骗本宫放过阿达礼。现在却想两边下注。”布木布泰脸上寒霜愈盛。 “但……现在更不敢动代善了。” “范先生认为如何是好?” ‘先生’二字却是布木布泰代福临对范文程的称呼,意味着福临登基之后给范文程的地位。 范文程沉吟道:“如今还是只能让代善出面。” “老东西狡猾得很,只肯答应口头支持。” “正因如此,才需要他更大的支持。” “没有筹码了。” “不如,摄政王之位给他?” “不行,济尔哈朗不是先汗子嗣,让他摄政无妨,代善不行。我不是要给福临争一个空有名头的皇位。” 范文程准备的应对之策被布木布泰如此坚决地否决掉,一时便沉思起来,最后道:“奴才可以试着拉拢一下阿巴泰。” 阿巴泰是努尔哈赤第七子(第568章被打死的是第九子‘巴布泰’,名字像,不是一个人),阿巴泰是庶妃出处,爵位只是多罗饶余贝勒,任奉命大将军,是正蓝旗的小旗主。 “阿巴泰屈居于侄子手下,估计心中早有不满。”范文程道:“奴才有把握说服他。” 布木布泰点点头,轻声道:“告诉他,幼帝即位,先封他一个郡王。” 她对阿巴泰倒也有些了解。阿巴泰有一个女儿嫁到蒙古,婚后夫妻不和,阿巴泰便毒打了蒙古女婿一顿,惹得皇太极大怒。再后来,皇太极要阿巴泰再嫁一个女儿到外藩蒙古,阿巴泰执意不肯,两次抗旨不遵。因此皇太极颇恨阿巴泰,前后找借口处罚了他十余次。若不是他出身偏房不能构成威胁,早落得如阿敏、莽古尔泰一样的下场。 想到这里,布木布泰便道:“他是个疼女儿的,你再告诉他,往后他家女儿亲事,不会指婚,全由他作主。” 范文程一愣,道:“这恐与我大清规矩不合。” “无妨,这种事本宫说的还是算的。” 这点恩惠说起来没什么,但对人心的拉拢效果其实还远甚于封赏。范文程便知道阿巴泰被自己这边拿下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鄂硕并未在哈尔吉达家搜到王笑。” “是吗?” 布木布泰有些诧异。在她想来,济尔哈朗没有陷害哈尔吉达,那当时的报信便可能是真的。 “或许是被转移了,又或许是本宫猜错了。” “娘娘并未猜错。”范文程道:“鄂硕派人暗中跟着布尔玳,今早发现她去了一间破宅。搜索后发现那宅内有一些没被清理干净的头发。猜测是王笑剃了头,隐在市井之间。如今盛京城严控,王笑必定逃不出去。鄂硕已开始逐户清查,相信很快便能找到王笑。他不方便捉拿布尔玳拷问,请示我们是否要拷问布尔玳?” “不必了。让在楚朝的细作散布消息,只说王笑已经降了便是。他若敢回去,自有人杀他。” 对于布木布泰而言,这只是一桩小事,随口处理完这件事,她便又吩咐道:“告诉鄂硕,打探清楚多尔衮下一步的意图。” “喳……” 这一天里,盛京城中各个地方都上演着这样关于皇位的阴谋议论。 在一片风波诡谲之中,王笑和乌云珠却只是说着稀奇古怪的童话故事,再讨论些幼稚好笑的话题。 像是阴森的池潭上,落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乌云珠时不时弯着眼睛笑起来。 小女孩长得极好看,虽还有一颗门牙没换好,却也只是添了一份天真。 王笑便想着……再过个十年,也许自己的女儿也这么大了。哦,如果有的话。 说了三个故事后,他又教乌云珠唱了几首歌。 乌云珠很有唱歌的天份,这让王笑暗悔不已——要是早教她唱歌,自己也不用讲故事讲得那么累。还可以一边休息一边听歌…… 等到饭点,王笑要告退去和别的婢女一起吃饭,乌云珠却又不许,非要让他和她一道吃。 陪‘主子’吃饭虽然很荣幸,但王笑其实更想去和一群大姑娘吃饭,而不是跟一个小屁孩…… 下一刻,乌云珠拿出一条白布绕在王笑脖子上。 王笑正漫不经心地坐在那,下意识以为乌云珠想勒死自己,倏然便站起来。 “这条凤昆送给你。”乌云珠道。 王笑低头一看,只见那是一条白色的围巾……唔,就是大姨看的清宫剧里那种。 他还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要戴这样的东西。 乌云珠踮着脚将围巾给他系好,又低声道:“你平常要记得戴啊。” 语气中有些叮嘱交待的意味,好像她是个大人一样。 王笑看着那个小脑门在眼前晃着,心境忽然有些复杂起来…… 他知道自己刻意讨好,没有拿不下来的小孩,但也没想到乌云珠能对自己好到这个程度。 他也知道这样接距离的相处过程中,乌云珠迟早会识破自己。 他本来想着,只是一个小孩而已,就算识破了,自己轻易就可以将她控制住,用以威胁鄂硕。 但其实,王笑宁愿乌云珠识破之后对自己反目成仇。 一朝重生,在见过楚朝有很多美好的人和事之后,他终究还是在清朝也遇到了……对于他而言美好的人和事。 虽然明知道这些东西会有。但王笑宁可像个孩子一样认为世界是黑白分明,对错清晰。 这样他可以坚信清朝就是坏的、楚朝就是好的,做起事情来就不会想得太多。 就比如说,他在葛绿村遇到额勒贺,为了避免消息泄漏他不能放任何一个活口。知道额勒贺是好人还是坏人都不能改变这个决定。但只要不知道额勒贺是好人,他心里会轻松很多很多。 莫名的恐惧一点一点从王笑心底泛上来。 乌云珠眼中带着关切的的神情,王笑却仿佛看到了……自己扼住她的脖子…… “呜呜……先生……你不要杀乌云珠好不好?” 一张恐惧的脸在脑海中盖下一,王笑背上一片冰凉。 受够了这个乱世! …… 乌云珠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个小小举动给王笑带来了什么样的心理压力。 她很满意自己给王笑弄出来的造型。 似乎比她自己穿了漂亮的新衣服还要欢快。 “先生,你这么好看,我让人给你裁几件衣服好不好呀?” 如此问了一句,她忽然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偏了偏头,明亮的眼眸忽然黯淡了一些。 过了好一会,她才又笑了起来,道:“我们去吃饭吧。” 饭菜是乌云珠叮嘱厨房另外做的。 因想着王笑失血过多又偶尔会咳嗽,她特地让厨房做了有利于他养伤的食谱,几个盘子里都是猪血、猪肝、山药、木耳这样的菜式。 这点事说来简单,也未必见效。但她小小年轻懂得东西并不算多,花了许多功夫打听最后才有了这一桌子菜。 饭后,她又让王笑灌了一碗长白百年老参汤。 伤当然也不会马上好起来,但想必还是能慢慢起效的…… 今天鄂硕没有回府,乌云珠也不去请安,吃过饭两个人便坐在桌前习字。 乌云珠写着写着,忽然扁着嘴说道:“你能不能不走?” 这一下很是突然,像是小姑娘心里想着想着终于压不住了爆发出来。 王笑手上的毛笔停了一下。 他确实没想到这小女孩还能猜到这一层。 “别人家的包衣都是主子的财产,一辈子都是跟着主子的!”乌云珠又道。更新最快的网 王笑如果真的只有十六岁,大概会因为这种句话感到不悦。 但他两世为人,小孩子的气话和真心话还是能分辨的。 乌云珠虽然小小年纪,却一向有些知书达礼的作派,此时终于露出任性的一面来。 王笑没有回答,想了想,重新拿了一张纸,提笔写起来。 他毛笔字写得并不好,这次却难得有些端正。 乌云珠眼中泫然欲泣,目光看去,却见纸上写的是一首小词——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 榆关在抚宁卫以东,紧邻北戴河。 对于王笑而言,这首词太能表达他目前的心境了。 过抚宁卫、出山海关,身向榆关那畔行。 跋山涉水,尽是军旅征程…… 乌云珠忽然哭了出来。 她知道自己留不住他了。 聒碎乡心梦不成…… 比起故园而言,自己不过是个他才刚刚认识的黄毛小丫头。 “呜呜呜……呜呜……” 小女孩忽然趴在桌上,头埋在两条手臂之间,哭个不停。 王笑很有些无语。 在他看来,小屁孩全都是一个样,刚认识就能推心置腹,隔个一年半载再见就能不识得你是谁。 “别哭了,你好歹也是个当主子的……” 第602章 董鄂氏 在遥远的波旁王朝,深夜。 八岁的路易十四已经能意识到女子身体的妙曼之处,正盯着女侍从的胸脯看个不停。 他自然还不能真的做什么,只能舀了一大蜂蜜塞进嘴里,接着又捉起一大把糖果。 “我的国王陛下,该去歇息了……” “你还知道我是国王,不许管我!”路易十四说着,狠狠地咬碎嘴里的糖果,伸手又捉了一大把…… 与此同时,盛京城正是天光初亮。 年纪比路易十四年轻大了一倍的王笑已经开始保养,正捧着一碗长白老参汤灌下去。 王笑虽然没想要活得很久,但也想尽快调理好身体…… 温热的参汤落肚,他隐约感觉这两天下来状态好了不少。 乌云珠又早早来坐在他榻前,她昨夜哭了很久,此时眼睛还有些肿,脸上的神情却已又带着笑意。 “明天我们就要送先帝爷出城了,今天是最后一天呢。先生多给我讲几个故事好不好?” 王笑闻言苦笑了一下,从枕头下摸了一个小木雕递给她。 “这是什么?好丑哦。” “芭比娃娃。” “八臂娃娃?明明没有八臂。” “你可以给它换衣服,像这样……” “哇,这样更丑了。” “也就有只有那么一点丑。” “明明就很丑。”乌云珠小声嘟囔道,眼睛却是亮了起来,道:“我可以给它做很多很多漂亮的小衣服。” “那你真是棒棒的。” 王笑随口敷衍了一句便站起身来。他既然已经被乌云珠看出来了,也懒得在她面前装,拿了一把小匕首就开始刮胡茬。 乌云珠自然也听得出来他在敷衍自己,她不觉得恼,反而觉得新奇,因为她还从来没见过人与人之间这样随意懒散的相处方式。 她便坐到王笑榻上,学着她阿玛平常的样子一瘫,哈哈笑起来。 “我当然很棒。” 过了一会,她又觉得自己不适合这样,还是起身站到王笑身前。又抬手拿指头碰了碰他溢血的上唇,问道:“疼不疼啊。” “有一点疼。”王笑随口应了一句。 他在战场受过各种各样的伤,当时都去想疼不疼。但此时既然有人问了,刮个胡子倒也可以觉得疼…… 乌云珠打定主意要让王笑说很多很多故事,但没想到今天她自己却很是忙。 早间开始便有宗室嬷嬷过来与她交待明天送殡的礼仪行程。 乌云珠的额娘名叫爱新觉罗吉兰。吉兰才该生完孩子还见不得风,便派了个心腹女侍带着乌云珠与那嬷嬷商量。 “我家格格是替福晋去,不该是在官眷的队伍里,该在宗室格格的队伍里……” 王笑侍立在乌云珠身后,听着这些,心里便想到自己和乌云珠其实还是有血海深仇的。 吉兰的祖父尼堪正是在驰援兴京的路上被自己截杀而死……唔,没想到尼堪看着还在壮年,曾外孙女都这么大了。 他才想到这里,却听那嬷嬷道:“董鄂氏又不是福晋亲生,乃鄂硕原配所生,代替福晋去……有些不妥。” 那侍女面露讪然,赔笑道:“我家小格格是过在福晋膝下,与亲生无异。” 说到这里,她压低声音道:“只是走一遭应个名的事,反正族谱上也是不录的,还请嬷嬷通融。” 那嬷嬷知道吉兰是不想丢了这个送殡的资格,事先早已打点过皇后,她便打算通融一二。于是拿出名单开始录乌云珠身份,好确定她的站位。 …… 努尔哈赤嫡长子诸英,诸英第三子尼堪,尼甚次子穆尔祜,穆尔祜长女吉兰,吉兰嫁董鄂鄂硕,生乌云珠。 就这么简单的一件事,那宗室嬷嬷却是嘴里喃喃个不停,又拿出好几本册子在那翻,也不知在算什么。更新最快的网 正在几人都昏昏欲睡之时,却忽听她道了一声:“不对。” “不对!穆尔祜去年已被削爵、黜宗室籍。” 吉兰的心腹女侍脸色又是一变,赔笑道:“这……话虽如此说,都是同族血脉,福晋是真想去送这最后一程……” “不行,你家福晋好有心思,今日如果不是老身亲自来,差点被你们哄骗过去。” “嬷嬷也是知道的,这除了宗籍又再录回去的也不少……此事再请嬷嬷再通融一二。” 那女侍早有准备,说话间手里悄悄递了块银饼过去。 那嬷嬷脸一板,手一摆,一幅油盐不进的样子,道:“别来,我不吃这套。” 她说着,又拿出一本册子,沾了沾口水翻起来,接着一板一眼地道:“董鄂氏……明日到宫门外哭灵……” 那侍女脸色一片慌张,连忙又道:“嬷嬷稍待,奴婢去请我家福晋出来。” “不必了,新产妇见不得风。老身还要去别家,董鄂氏,你记得哭灵的时辰,耽误了可是要议罪的……” 王笑极有些无语。 褚英的子嗣作为大清宗室,在普通百姓眼里是了不起的贵胄,但在皇太极眼里显然是让人讨厌的存在了。 穆尔祜获罪的原因只有两个字怨望。 怨望二字虽简单,往小了说无非你总是抱怨,往大了说就是你心怀谋逆之意。 反正说来说去,褚英一脉几乎每个人都获过这个罪。穆尔祜运气不好,丢了一个辅国公的爵位,还被黜宗室籍。 这次皇太极死了,吉兰还是很开心的,她想着新皇登基之后她阿玛便有机会复入宗室。 她想去给皇太极送殡也不是为了哀悼自己这个亲戚。实在是想找机会表现一下,让这件事先有个风头,也表示她还是宗室之女。虽只是走一遭,这往后过日子可是千差万别。 偏偏她正是临盆之际,跑去送殡会冲撞了皇太极。 吉兰又不愿错过这个机会,便想出让乌云珠替自己去的办法。 事情还没定下来,鄂硕家的奴才们已开准备起来,个个引以为荣。 “我们家小格格到时是要去给先皇送殡的……” 一群婢女的议论传到秦玄策耳里,又被王笑打听出来,王笑就来了。 现在到好,来了一看,却是鄂硕的婆娘自己在那一厢情愿。 呵,这点事办的…… 董鄂府后院正房。 刚出生的娃在奶妈子怀里抱着,放声大哭。 吉兰刚生的头胎,身子极是虚弱,头上放着条毛巾躲在那,听着心腹禀报完,她不由叹了口气。 “人这命啊,翁库玛珐当年要是……” 翁库玛珐是曾祖父,指的便是褚英了褚英当年要是懂点事,后来这皇位轮不到皇太极。 就是类似这样的话,褚英一脉子嗣常说。他们当然也知道这话不能说,但每有不顺心之事便忍不住提上一嘴,便成了怨望之罪。 好在这时也没人跟一个产妇一般见识,屋中便只是响着叹息。 总之,吉兰真的很想去给皇太极送殡。 下一刻,乌兰珠脆生生地声音在屋外响起。 “额娘,女儿来给额娘请安。” “乖孩子,额娘知你心意,就不必进来了。” “额娘,女儿想去给皇上送殡。” “傻孩子,这种事额娘也作不得主。你看你阿玛,一天天的就知道傻头傻脑办差。我让他帮忙想法子,他还让我少掺和。” 吉兰说着,愈发觉得委屈。为这件事她早几天就求过皇后哲哲,没想到如今还是让宗室那些人给挡了回来,显然是没指望。 乌兰珠却又道:“女儿有办法,女儿知道该去求谁……” 傍晚时分,布木布泰看着退出殿的那个小姑娘的身影,眼神中泛起些沉思。 这件事其实只是桩小事,但一般官眷只会去求皇后哲哲,皇后顶多帮忙交待一句,至于宗室们听不听却不是皇后能作主的。 说到底,一个从蒙古嫁过来媳妇,别的事能管,还能管夫家宗族的内部事务不成? 哲哲管不了,她布木布泰却不同,成事靠的是自己的手段。 但平常女人哪能看清这些?在明面上,布木布泰只是个不得宠、甚至被皇帝极度厌恶的妃子。 “好聪明的孩子。”布木布泰低声念叨了一句,“竟懂得来找我。” 她身后的苏茉儿低声问道:“是不是鄂硕告诉了这孩子他已经投靠过来的事。如果他口风这么不严……”网首发 “不是。鄂硕口风还是严的,不会出这样的差错。”布木布泰道:“所以,也不可能是鄂硕让她来的,想必是有人在后面指点了她额娘,妇孺当中居然有人有这样的眼界……” 屏风后面,福临探出一双眼,愣愣看着殿门。 他不知道刚才那小姑娘聪明不聪明,只觉得……她好漂亮啊! 王笑并不知道鄂硕已经暗中投靠了庄妃一系,在他看来,这只是一桩随手就解决的小事。 他没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疏忽。 与他交手的大多都是同一个层面的人,吉兰不处于这个层面,所以王笑轻而易举便可以帮吉兰解决这个问题。 但庄妃很厉害虽是权力漩涡当中大家都知道的事,可惜以吉兰的眼界,不该看清这件事。 如果不是鄂硕暗中投靠了布木布泰,布木布泰还会认为是鄂硕出的主意,但没有如果。 …… 此时扮作李京花的王笑大大方方地候在大清皇宫之外接了乌云珠,手里还拿了一串糖葫芦给乌云珠吃。 回家前他们还拐到南顺城街,王笑随着在墙上划了几个数字…… 等他们回到家,早间来过的那个宗室嬷嬷又来了一趟。 “董鄂氏,明天你站在宗室格格里……记得……丑时就得起身,早早到宫门外侯着……” 董鄂氏董鄂氏,把人家小屁孩叫老了…… 王笑腹诽到一半,忽然愣了一下。 他低头看向乌云珠,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不会就是董鄂妃吧? 王笑之前并不关心这些,他也并不了解这些。 他对清朝的局势判断如今大多都是根据自己掌握的情报。小时候大姨的电视剧里瞥到的那些知识,他最近都是能少用就少用,毕竟要是把哪些改编的地方误以为真,他是要丢命的。 此时脑中想到大姨,不对,想着那些久远的电视剧,王笑忽然有些愣住。 董鄂妃?说她是秦淮八绝当中的董小宛的也有,说她名叫宛如、宛宁的也有,唯一确定的是,她很年轻就会死掉。 眼着活灵活现的小姑娘虽然看起来并没有要死的样子,王笑却觉得知道别人的命运是件让人有些烦恼的事情…… 想到最后,他只是在心里叹了一声。 算了,人各有命,自己又不是学医的…… :。:m.x 第603章 送葬队 睿亲王府。 多尔衮正在与心腹将领议事。 哈尔吉达、秦山河、鄂硕都不在其中,显然多尔衮所议之事极为机密。 这边正议到一半,忽听人通传秦山河求见,多尔衮便独自出来见他。 秦山河这次来请示的事情倒也简单。 明日是便要送皇太极出殡,秦山河也是要去护送的,跑来提了一个小建议——可在出殡时斩首秦玄策,以祭奠皇太极。 掘了爱新觉罗家祖坟的楚将,被多尔衮在皇太极在陵前斩首,听起来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小主意。 多尔衮想了想,最后还是批准了这个主张,吩附秦山河明日将秦玄策捆了带上…… 秦山河才退下去,鄂硕却又跑来求见。汇报的内容无非又是盯着布尔岱又发现了哪些王笑的线索。 多尔衮对此嗤之以鼻,淡淡道:“这是障眼法你看不出来吗?” “是奴才愚钝。” “只有一点你说的不错,王笑必定还在城中。你严守城门,明日八哥出殡,不可让他趁乱脱逃。” “喳!” 鄂硕应了一声,却是又道:“今日在城中又发现了王笑留下的几个数字……” 多尔衮皱了皱眉,对鄂硕的能力越发有些不满,道:“本王没空理会这些,你先查清楚再来汇报。” ——若是阿林保在办,早拿了王笑。就算没有,至少也不会一天到晚事情还没弄清楚就跑来问……什么都要问,本王用你做什么? “喳!就是……就是……能否将秦山河那三本书给奴才?” 多尔衮已经很不耐烦了,闻言又瞥了鄂硕一眼。 ——你自己不会去买吗? 鄂硕居然能读懂了他的眼神,讪讪道:“奴才到书铺看过,发现每个书铺的书不一样,比如每列的字数还不一样,那本《二十四尊得道罗汉传》也十分不好买……这个……” 多尔衮目光一凝,道:“此事有蹊跷,你仔细查。” 说罢,他仔细盯了鄂硕一会,又道:“那三书本王还有用,让人抄一份给你。下次办事机灵点,事到临头你才想起来。” “喳,奴才知错。” 多尔衮便又吩咐书吏去将那三本书抄了一份交给鄂硕,自己又去与心腹议事。 那边等鄂硕出了睿亲王府,上马时却见马厩中有几匹骏马,他仔仔细细地盯着那几匹骏马瞧了一会,默默记下都是谁家的坐骑…… …… 一个多时辰之后,范文程便向布尔布泰禀汇道:“鄂硕传来消息,多尔衮召了几个心腹将领秘议,明日恐怕是要动手了。” 布木布泰脸色郑重起来,吩咐道:“速去通知济尔哈朗。” “喳。” “对了,这是娘娘要找的东西……” 范文程走后,布木布泰独立沉思了许久,眼神中很是有些忧虑。 始终不得头绪,她便拿起那本《二十四尊得道罗汉传》看起来。 这书并不怎么好看,布木布泰却也一直看得颇为认真。 看了好几页之后,她忽然皱了皱眉,向苏茉尔道:“去皇后那里看看有没有这本书。若是没有,便请皇后过来。” 苏茉尔微微一愣,看了看天色,却还是行了个礼去办了。 自从俺答汗遣使入藏迎请第三代活佛巡锡蒙古、宣扬佛法以来,几乎所有蒙古族都慢慢成了佛教信徒。因此,布木布泰也对佛法也算颇有钻究,此时看这本书,她便觉得这当中似乎有些不对。 过了好一会,哲哲过来,布木布泰便指着书上的一行字向她请教。 哲哲目光落处,只见布木布泰手指处那行字是‘闻大月氏国婆罗门之子鸠摩朗多传如来衣钵’。 哲哲便摇了摇头,道:“阿弥陀佛,尊者名讳非‘鸠摩朗多’,该是‘鸠摩罗多’……” 布木布泰闻言便笃定地笑了一笑。 接着,她拿起那张写着数字的纸再一次核对了一遍。 “果然如此……” 这一夜所有人都在忙碌。 天光微明时,随着哀乐与钟鸣声渐起,盛京城再次陷在巨大的伤悲气氛当中。 满城白衣稿素,恭送他们的太宗皇帝。 皇太极的亲族们正忙着窥视神器,没空为他的死悲伤。大清百姓却不乏有人是真心实意地哀悼。 盛大的队伍拥着棺椁从大清门出了皇宫。 那棺椁叫作‘梓宫’,抬棺的扛夫分为三班,每班一百二十八人。梓宫前面是六十四个引幡人撑着万民旗伞,接着是一千六百人的卤薄仪仗队,举着各式兵器、幡旗和纸扎。 梓宫后面是数万名八旗兵勇,最后才是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以及他们的随从。 浩浩荡荡的队伍有条不紊地穿过盛京,满城百姓哀哭不止。 “陛下啊……” 所有人却都不知道,害死他们英明神武的太宗皇帝的凶手就混在送葬队伍的当中。 王笑披着白毡帽衣,和一群婢女一起穿过城门。接着,盛京城门便被再次严防死守起来……也不知道还守个什么劲。 对于王笑而言,辽东一行至此,今天终于可以开始返程了。 挫败了清军攻克京城的计划,掐掉了清朝一部分的气焰,弄死了皇太极,然后养好伤,出城,回家……过程很难、敌人很厉害,但终于快结束了。 他嗅着盛京城外的空气,想起着在楚朝等自己的那些人,微微笑了一下。 剩下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和秦玄策、羊倌他们汇合。 至于汇合的地点,便是在出殡队伍的目的地——昭陵。 ——“小竺,我现在去看看你的杰作啊。” 秦小竺领着两千人一夜之间就能将昭陵捣得一片狼藉。 破坏很容易,修复却很难。 清朝动用了数万人日夜赶工,近一个月的工期下来也未能将昭陵恢复原貌。 帝王陵寝的修建没有十年之功都算是寒碜的,何况昭陵眼下这个情况。但人死了总要埋,只好让皇太极将就一下。 …… 队伍浩浩荡荡入了昭陵,王笑目光看去,却见四周已经没有被破坏过的痕迹。初看之下,整个陵园还是很恢弘壮观。 但王笑亲手毁过福陵、永陵,在这方面也算是很有经验的老手,仔细一看便能看出许多问题来。 陵园中没有树木花草,红墙刷的不均匀漆也没干,金瓦颜色都不一样,石狮子雕得不忍直视,各种器具也并非好的木料甚至还有许多半成品……豆腐渣工程。 到了昭陵,队伍又重新整理了一下,王笑这边一群婢女便连忙跑到各自主子身边服伺。他便也拿着水送去给乌云珠喝。 从盛京城到昭陵这一路并不近,乌云珠小小年纪要走这么多路显然有些吃不消,小脸被晒得红彤彤的。她却只是看着王笑,似乎想在他离开前记住他的模样。 “小格格一会躲到那边去,知道吗?” “嗯,知道。”乌云珠乖巧地应了一声,却又是问道:“你会再来看我吗?” 王笑苦笑了一下。 ——再来看你?那是要死很多人的…… 钟鸣声回荡开来。 礼官开始赞颂皇太极的丰功伟绩,接着便是诸王轮番上去哭灵继续赞颂皇太极…… 漫长而乏味。 王笑并没有不耐烦,他在等着秦玄策被提出来杀头。虽然他隔得太远看不清。 多尔衮也没有不耐烦,他只等自己上前吊唁时宣布济尔哈朗的罪证,然后除掉济尔哈朗。 对了,在这之前还可以先砍了秦玄策祭奠一下皇太极,震慑一批人。 “睿亲王,刚得到消息,昨日有人到乌真超哈炮营调走了一批火药。”有人轻声向多尔衮禀告道。 “谁?” “是拿着睿亲王你的信令,因此特来询问。” 多尔衮眉头一皱。 他并未让人调过火药,登时便感到事情蹊跷。 “信令无误?” “无误。” “调了多少?” “不多,说是要开山,只要了五桶。” “不是本王调的,仔细查。” “喳。” 多尔衮转头看去,那么代善已经哭完,该轮到自己上去哭了。 他扫了扫四周,只见一个个两白旗精锐已拥刀在手。 准备妥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多尔衮便走上墓宫前,扶着梓宫痛哭起来。 “八哥啊!陛下啊……今帝业肇兴之际,你怎么就走了啊……” 哭了好一会,他忽然大喊道:“臣弟无能,不能护住八哥性命,今日便在八哥灵前手刃入寇楚将一名,以祭你一世英名……来人!带上来!” 那边自有人押着秦玄策上来。 多尔衮转身接过一柄长刀,打算一刀砍下秦玄策的人头,接着直接怒斥济尔哈朗通敌叛国,杀将其于皇太极棺椁之前。 他早已做好布置,今日济尔哈朗一死,只要控制住在昭陵的镶蓝旗诸将,他手下心腹马上便会领兵控制镶蓝旗大营。 下一刻,秦玄策忽然吐掉嘴里的布条,扯开嗓子大喊起来。 “是济尔哈朗和我们联手!盛京城就是他给我们开的城门!是济尔哈朗要杀皇太极……” 第604章 起冲突 这一声喊声音极大,划破天际。 无数人都呆了一下。 接着,原本肃静的送葬队伍中有嗡嗡细语声响起,也不知多少人在交头接耳。 “郑亲王?不会吧……” 多尔衮盯着秦玄策,脑中一瞬间划过无数个念头。 他并不觉得秦玄策是在配合自己,也不需要秦玄策这么懂事。 多尔衮根本就没想过要逼秦玄策招供,因为这件事从楚人嘴中喊出来意义并不大,济尔哈朗大可抵赖是楚人在陷害他。而多尔衮手中的证据才是最有说服力的…… 场面隐隐地有些骚动起来,所有人都紧紧盯着主墓,不自觉得向前踮脚移去。 王笑拉了拉头上的白毡帽,低下头,拨开两个婢女,开起移动起来。 他让秦玄策这样喊一声,自然也不是为了配合多尔衮给济尔哈朗定罪,恰恰相反,他是在提醒济尔哈朗多尔衮要对你动手了。 目的是,让多尔衮和济尔哈朗打起来。 济尔哈朗很快便反应过来,大喝道:“楚寇狡诈,死到临头,还敢离间我大清臣……” 一句话未说完,一支利箭从八旗兵勇阵中倏然射出,直直射向秦玄策。 电光火石之间,多尔衮一刀劈下。 “叮”的一声,那箭矢被格开。 多尔衮扬刀一指,大喝道:“济尔哈朗,你想杀人灭口?!” 有了变故,他便在这一瞬间改变主意,决定先杀济尔哈朗。 秦玄策极是配合,继续大喊道:“济尔哈朗联络我们,说他阿玛舒尔哈齐死在努尔哈齐手上,他大哥阿敏死在皇太极手上,他要替父兄报仇。” 济尔哈朗大怒:“你胡说!我与陛下自小一起长大……” 秦玄策根本就不与他辩驳,嘴里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一股脑地喊出来。 “皇太极能被我们气死,就是济尔哈朗在他药里弄了手脚……” “济尔哈朗和布木布泰有私情,他们为了苟合,蓄谋弄死皇太极……” “济尔哈朗要在今天杀掉代善和多尔衮,拥立福临,自己做摄政王……” 济尔哈朗蒙此不白之冤,整张脸登时涨成猪肝色。 “你放屁……” 布木布泰正领着一群宗室命妇跪在远处哭灵,闻言抬起头来,眼中泛起一些思量。 她感受到身后无数道打探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连皇后哲哲都转头看了她一眼。 布木布泰却也不作解释,而是站起身,向队伍旁边走去。 一边走,她一边对苏茉儿吩咐起来。 “将福临带到我身边,再调一批侍卫给我……” “告诉代善,不管发什么什么变故,让他只派人守备昭陵,不许任何人离开……” 王笑停下脚步,他稍稍抬眼向远处望去,只见一排排八旗兵勇已开始戒备外围。 他不敢再移动,回过身,好整以暇地转身望向多尔衮在的方向。 那边多尔衮已让人将那三本书和密信拿上来,递在代善手中。 代善还在翻看,多尔衮又已喝道:“济尔哈朗!你勾结楚寇的证据在此,做何解释?!” 济尔哈朗怒道:“多尔衮,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破风之声突然响起,多尔衮已一刀向济尔哈朗劈下。 济尔哈朗早有防备,慌忙闪身避开。 “动手!” 两白旗士卒不由分说便提刀而上,向济尔哈朗扑上去。 “动手!” 那边仪仗队、扛夫之中竟有许多人从纸扎当中抽出刀来,向两白旗迎了上去,又有镶蓝旗兵勇冲上前死死护住济尔哈朗。 鲜血在皇太极棺椁前泼开,场面登时大乱…… “杀啊……” “除掉济尔哈朗这个叛国奸贼!” “多尔衮狼子野心,要杀郑亲王自立!” 惊变突起,厮杀陡然爆发开来。 多尔衮神色一变,目光凝重起来。 “济尔哈朗居然有准备?!” 同一时间,秦玄策与王笑心中也只有这一个念头。 济尔哈朗居然有准备?自己还担心他被多尔衮一刀砍了…… 此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既然双方已经打起来了,秦玄策便只须考虑逃跑。 混乱中,秦玄策只觉捆在身上的绳子一松。 他转头看去,秦山河已穿过自己身旁,向济尔哈朗那边走去,嘴里还喊道:“杀啊!” 接着,秦玄策身后有刀劈下来,有人大喊道:“别走了楚寇!” “噗”的一声响,几个秦山河的心腹拥上来,执刀砍杀过去…… “轰隆隆……” 爆炸声突如其来。 “轰!” !! 土石飞溅,数不清有多少人扑倒在地。 只见皇太极的主墓中白光一闪,主墓瞬间坍塌下去。 “啊!” 惊呼声之中,整个送葬队伍乱作一团。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四下奔走。局面在一瞬间失去了控制…… “敌袭!” “不要慌!都不要慌!” “都住手!” “是济尔哈朗做的!” “是多尔衮干的……” 代善离得最近,被气浪掀翻在地,好不容易才支起身站起来,看着四下互相厮杀的士卒,知道自己已经弹压不住局面。 “都住手!都住手……” 多尔衮与济尔哈朗两方人的厮杀并未因为爆炸而停下来,反而愈演愈烈。 代善甚至看到两红旗竟已有人冲上去帮助两白旗,两黄旗竟也有人冲上去帮助镶蓝旗…… “都住手!” “昭陵的修复是济尔哈朗在主理,这是他一手安排的,杀这个叛贼……” “全是多尔衮在陷害郑亲王!大伙杀了多尔衮平定乱局……” 混乱中,这样鼓动叛乱的话语不停地响起。 双方都不再听代善的,只有越来越惨烈的厮杀。 “都住手啊!” 正当代善感到绝望之时,忽然有人逆着人群穿过来,低声在他耳边禀报了一句…… 皇太极的梓宫附近已经是一片血污,也没有人有功夫顾着他的丧事,双方兵士都像疯了一样厮杀在一起。 他们并不关心到底是多尔衮陷害济尔哈朗、还是济尔哈朗勾结楚寇。他们只知道,这是一场皇位之争。 这要打赢了这一仗,他们效忠的人便可以登上帝位,这是从龙之功。 爆炸、血泊、惊呼、皇位……一切都在调动着他们的杀意,他们红着眼,手中的刀毫不留情。 多尔衮与济尔哈朗都知道自己中计了。 但他们停不下来,谁敢先停手,便可能被对方借机干掉。他们只有以最快的速度杀掉对方,平息动乱,然后迅速回京确立皇位,稳定局面…… “啊!” 八旗兵勇在厮杀。文官、室室、命妇、民夫、奴役们却在惊恐地逃窜。 无数人疯了一般向外围跑去,推搡、踩踏…… 一片混乱中,乌云珠也在跑着。 她想跑到远处那个碑亭,那是王笑让她去的地方。 “乌云珠很听话的。”她心里这般想着,让自己不那么害怕,努力迈开脚挤过人群。 接着,她被人推倒在地上。 腰上被人踩了一脚,乌云珠不由疼得哭出来。 慌忙跑动的人群却没有人理她,又是一只脚踏下来。 乌云珠爬不起来,她闭着眼大哭,脸上的泪水不停落下。 下一刻,有人将她一把抱起来。 乌云珠睁开眼,便见到王笑。 “先生……你怎么还没走?” “不着急。你疼不疼?” “有一点疼。”乌云珠表情垮下来,很是自责道:“我跑得太慢了。” “不会啊……” 王笑穿过人群,将乌云珠放下来,道:“去吧,再见了。” 乌云珠回过头看了一眼,却见一身白毡布衣的王笑已消失在全是同样衣服的人潮当中。 乌云珠吸了吸鼻子,飞块地缩到碑亭后面。网首发 碑亭那边一片混乱,所有人都恨不得马上逃离陵园。碑亭这边,小女孩独自缩在那里,只觉得眼睛酸酸的。 她拿手揉了揉眼睛,闭上眼,用她稚气的声音轻声唱起歌来。 她知道不会再有人听得懂自己在唱什么,因为先生只教过自己。 “letitgo,letitgo,can''tholditbackanymore……” 第605章 大乱斗 昭陵的爆炸一起,“轰”的一声羊倌自己也被气浪掀翻出去,好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 “呸。” 他将满嘴的泥土吐出去,踉踉跄跄走过去扶起刘福与侯火。 三人都是一身镶白旗衣甲,为了方便行事,羊倌还把自己那两撇打理了好几年、油光发亮的小胡子剃了,整个人少了许多奇怪的气势,却变得更加奇怪。 此时羊倌四下一看,好不容易才瞄到秦玄策正被一群人杀得左支右绌,他飞快提刀冲上去与秦玄策拼了一刀。 “铛” 两刀相交,秦玄策眼见这镶白旗大将武艺不弱,心头暗叫一声不好,他持单刀不太顺手,便又以枪势一刀刺过去。 “是我。” 羊倌险之又险避了一刀,趁隙在秦玄策耳边低声提醒了一句。 秦玄策定眼一看,又是一愣。 “你是谁?”又是一刀挥下来。 “你娘……我啊。”羊倌压着声音骂道。 “老子是你祖宗!” 秦玄策还想再砍,再一看,只见这人一双眼贼溜溜的,确实有几分熟悉。 “是你?你这嘴长得真丑。” 羊倌又呸了一声,顺势打掉秦玄策手中的单刀,刘福与侯火便上前一把将其按住。 那边还有兵士要围上来,羊倌手中持起一枚令牌便怼到他们脸上。 “我等奉睿亲王令,将此楚寇押回盛京!” 他们这边四人加上秦山河的心腹三人,一行七人便飞快穿过混乱的人群向昭陵外奔去。 秦玄策回头一看,却已望不见秦山河的背影。 他并没有原谅秦山河,甚至心里还对其带着深切的恨意,却觉得秦山河应该和自己一起逃…… “王笑呢?”秦玄策收起心中这点失落,又低声向羊倌问道。 “我没见到侯爷,侯爷只传消息说与我们在昭陵汇合。” 羊倌潜伏进盛京时,王笑让他带上巴特玛璪,自然不是为了他过得不寂寞。 巴特玛璪除了是大清朝的淑妃娘娘,还有一个身份——她的女儿淑侪嫁给了多尔衮。 淑侪作为巴特玛璪的女儿,生父是蒙古林丹可汗,养父是大清皇帝,乍一听十分尊崇。她与多尔衮成亲时,清宫大摆宴席,文武重臣齐至崇政殿,皇太极亲自为其主持婚事。 再然后,这也就是她一辈子唯一的喜庆时刻了。她活得就像是……摆在多尔衮府里的一根木头。 羊倌入城之后,首先做的一件事,便是想方法递了一个消息到淑侪手中。 消息很简单——你娘在我手上,拿银子来赎。 当时多尔衮还领兵在外,淑侪又不谙世事,毫不犹豫便独自带着银子到了羊倌指定的地点。 她见到的场景却着实让她吃了一惊…… “我和你额吉好上了,往后我也是你爹。”当时羊倌如是说了一句。 于是,淑侪在‘阿布’、‘阿玛’之外,又多了一个‘爹’,算是凑齐了蒙满汉三个父亲。 这个新爹的要求也很简单,让她带着他到睿亲王府转一圈。 这一圈转下来,羊倌在多尔衮书房中顺手牵羊了不少东西…… 做这一手布置,一开始是因为王笑知道皇太极死后清朝政权会掌在多尔衮手中。 等王笑陷在盛京城,传出消息让羊倌到哈尔吉达府中相救,羊倌其实还是很有把握的,比竟他手中有多尔衮的信令。 没想到他才准备动手,哈尔吉达家又突然被严密控制起来。 正当羊倌急得团团转之际,他再次收到了王笑的消息。 ——送葬日,乱昭园,齐走。 羊倌合上那本《金瓶梅》便开始行动起来,乔装成镶白旗,拿着多尔衮的信令出城。城门确实防备森严,连他们这样三个丑汉、一个徐娘半老的妇人,也还是被仔仔细细盘查了一通。 先将巴特玛璪安置在城外,接着羊倌三人又到乌真哈超营调了一批火药,再凭信令以‘安放祭器’为名,将火药在主墓布好。 羊倌参与过破坏福陵,对这种事有经验,干起来得心应手。 此时他回头看了眼皇太极的梓宫,心中异常得意。 “狗奴酋,老子抢你的女人、炸你的墓穴,有本事你站起来追老子啊。” 羊倌匆匆一瞥,却见那个华贵的棺材上,不知何时棺材盖已经不见了,一个人正从里面爬出来! “不会吧?” 羊倌大惊,脚下跑得更快…… 多尔衮没想到会面临这样的局面。 他布置机密,安排的都是心腹中的心腹,没想到济哈朗哈还是得到了消息。 眼下再些收手已经难了,他死死盯着济尔哈朗,不断安排人压上去。 忽然,又是一声惊呼划破天际。 “天呐!皇上的头……头……头丢了!” 多尔衮一愣。 他转过身,大步走到梓宫前,定眼一看,登时惊呆在那里。 只见一具肥胖的身躯还躺在那里,身上的龙袍金光闪闪,脖颈之上却是一片血淋淋,赫然不见了那颗头颅! 这…… 凭心而论,多尔衮有一瞬间感到莫名的快意。 “哈,你也有今天……” 但下一刻,可怕的愤怒与寒意又从他脚底泛上来。 “谁干的?!” 一声咆哮极是可怖。 但大家都穿着孝衣,白毡帽盖头。周围又杀得惨烈,一时竟没有看清是谁干的…… “多尔衮!你好大的胆子!” 远远的,济尔哈朗躲在人群里恨恨大骂了一声。 多尔衮闻言大怒。 “济尔哈朗,又是你干的!你罪大当诛,杀!” “杀……” 他们当然知道不是对方干的,但这种时候,只好杀了对方再说。 于是厮杀愈发惨烈起来…… 乱战之中,秦山河执着一柄单刀将一个镶蓝旗兵勇的头颅劈下来。 没有人注意到,他脚下却是踩着另一颗头颅。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恨皇太极。 但恨没有用,他只能隐忍着、隐忍着,等待最好的时机宣泄他的恨意。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他围着梓宫厮杀,拼着被人砍了一刀又一刀,他手中的刀却一次一次故意失手,嵌在棺盖的缝隙里,将棺盖起开。 终于,棺盖被撞开。 一开始所有人还注意避着皇太极的棺材打,爆炸一起,杀红了眼的兵士便也顾不得了。不时有人摔在棺材上。 秦山河和一名敌兵缠斗着摔进去,然后趁乱一刀砍下皇太极的头颅。 一刀,和斩下秦成业的头颅时一样。 这件事未必有意义,但秦山河就是想做。 如此,当每个夜里梦靥再盖下来,他才可以在梦境中提起皇太极的头颅,说一句:“爹,你看……” 秦山河一脚重重踩下,将脚下的人头踩得面目全非。 目光望去,眼前又是战场。 他这一生都是战场。 脑海中,有人押着他跪下来,有人拿刀刮着他的头皮,他的妻儿在哭,他的孩子提刀冲上来,他的父亲缓缓倒下去…… “啊!” 压抑了数年的愤怒一朝迸出,他眼中精光迸发,如疯了一般乱杀。 “秦山河,是你吧?” 忽然,有人一把拉住他。 秦山河转过头,眼神如鹰视狼顾。 那人却是阿济格的次子傅勒赫。 傅勒赫时年不过十六岁,与秦玄书差不多年纪,差不多的壮硕勇武。 “果然是你,你也投了睿亲王?”傅勒赫问道。 秦山河身上的杀气一敛,点点头。 傅勒赫又道:“那你从左侧攻,我从右侧攻,我们杀济尔哈朗。” “好。” 傅勒赫大喜,转身就向右侧奔去。 下一刻,刀光一闪,他的人头高高飞起。 秦山河一刀劈下,掀掉身上的白毡布衣,显出他一身镶黄汉军的常服,大喊道:“镶黄旗的兄弟们,保护郑亲王!杀多尔衮!” “保护郑亲王,杀多尔衮!”有人盲目地跟着大喊道。 场面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多铎眼神中阴晴不定。 他不明白为什么多尔衮对付济尔哈朗却不告诉自己。 今日出城给皇太极送殡,多铎带的人手并不多,又不像多尔衮和济尔哈朗的人还准备了兵器。 此时看着人家打到如火如荼,他实在是有些……不习惯。 在他想来,多尔衮要是早告诉自己,这会功夫自己早将济尔哈朗砍死了。 但既然多尔衮信不过自己,也没必要贴上去帮他。 ——还是回城组织人马应对接下来的局面要紧。 如此想着,多铎转身便向昭陵外跑去。 那边多尔衮一直留意着他这边的动静,见多铎跑了,眼中愈发阴晴不定起来…… 第606章 追王笑 昭陵中有人打打杀杀,有人慌张狂奔。 羊倌、秦玄策等人跑到藏马匹的地方,翻身上马,又回望昭陵,神色焦急起来。 “侯爷怎么还不来?” 羊倌眯着眼望去,却见一列列正红旗兵士已拉出包围圈,禁止人离开。 “快走,晚了就来不及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王笑怎么还没来……”秦玄策愈发焦急。 “先走。” 羊倌只得到‘齐走’的消息,并不确定王笑要跟自己齐走,还是让自己带着秦玄策齐走。 如今身陷险地,容不得犹豫,一旦这几个人被捉住,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他便不敢耽搁,果断拉住秦玄策的缰绳策马就走。 七骑速度飞快,在被包围前迅速离开昭陵,向西狂奔而去。 突然,只听前方马蹄如雷,显然有大股人马奔来。 “有建奴!调头走……” 羊倌高呼一声,又领人绕过昭陵向东面奔去。 “那是楚寇,拦住他们!”昭陵外忽然有人大喊一声,十数骑便向他们追上来…… “快走!”羊倌吃了惊,喊道。 只见包围昭陵的兵马又出了些混乱,几骑突出包围向西跑去。 接着,又有一人突然突出包围,抢一匹马便向这边奔来,他身穿白毡帽衣,看身形正是王笑。 秦玄策不由欢呼一声:“是王笑。” “侯爷!” 羊倌回头一看,心中大喜,大喝道:“接应侯爷……” 那边多铎与一群宗亲贝勒、文武大臣跑到昭陵外,却见代善竟然不去压弹乱局,反而领人将昭陵围得死死的。 多铎不由大怒,拨开人群冲上去,指着代善大骂起来。 “你干什么?是要让我们大清宗室都死在这里不成?!” 代善一张老脸波澜不惊,高声道:“今日多尔衮与济尔哈朗受奸人挑拨,事情查清楚前,谁都不许离开昭陵。” 多铎怒道:“老糊涂,打成那样了还查什么查?让我回去调兵平乱才是正理,让开!” 代善老脸皱起来笑了一下,笑容轻蔑,显然是看不起多铎。 他不慌不忙让人拿出几本书,高声道:“诸位王公贝勒不必惊慌。多尔衮和济尔哈朗谁对谁错,本王已查得明白。确实是多尔衮误会济尔哈朗了……” 一群人交头接耳,不少人暗道:看来,礼亲王已站到睿亲王的对立面去。 “此事,多尔衮拿的证据是假的,怕是中了楚寇的奸计,他劫获的楚人信报……” 代善嘴里说着,心里却不得不佩服布木布泰的手段。这个庄妃不仅看破了王笑的诡计,还故意引而不发,顺水推舟等多尔衮先动手,这才让自己在此时戳破此事。 如此,多尔衮要诛杀济尔哈朗的罪证站不住脚,不论他是故意陷害济尔哈朗,还是受楚寇蒙蔽,代善都可以让满朝王公站在自己这边,再指挥正红旗名正言顺帮助济尔哈朗对付多尔衮。 昭陵之乱,多尔衮已失了先机,如果不罢兵,便要被镶蓝旗、两黄旗、正红旗围攻;如果罢兵,便只能承认是受楚寇蒙蔽,而不是故意陷害济尔哈朗。 那为了证明这一点,多尔衮便不能再给自己争皇位,否则所有人将指责他为了上位不择手段、人心尽失。 复盘整件事,先是王笑下一招棋对付多尔衮与济尔哈朗。接着是布木布泰跟着下一招棋,顺着王笑的布置,将代善、济尔哈朗与满朝文武都推到多尔衮的对立面,让自己成为整件事最大的赢家。 她甚至还照顾到了盟友们的利益,比如,济尔哈朗逃过一劫,从此对她感激涕零;代善则可借此增加威望。 “看来大清朝的下一任皇帝就是福临了。”代善心里想道。 下一刻,马蹄声如雷响起,打断了代善的话。 昭陵中,所有人又是惶惶不安。 “楚寇又来了?!” ——这……这……满朝王公大臣都在这里,兵力又不多,要是被楚寇血洗了,大清朝可就真的完了! 一瞬间不知有多少人脸色煞白,一跤跌在地上。 “完了完了……” 代善缓缓转过头,只觉浑身无力。 这一刻,他心中忽有无尽的悔意涌上来——父汗辛苦一生才创下眼前的基业,竟真的要因为自己这些兄弟勾心斗角而毁于一旦? “该早定帝位的。” 接紧着,一面面蓝底龙旗远远而来,在空中飞扬。 “是正蓝旗!不是楚寇……”有人高声大喊道。 “不是楚寇……” 代善长舒一口气,只觉重新活过来了,心中后悔不已。 ——是啊,楚寇怎么可能不声不响带兵围过来,不可能的事。 他这才意识到:被王笑搅了一遭,大清有太多人失去了往日的心气,个个都成了惊弓之鸟。 “是肃亲王回来了!” 代善心里又是“咯噔”了一下。 “豪格这时候回来了?完了……” 王笑低着头,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豪格来了?正好。 眼下这局面与王笑预想中有些差距,尤其是代善居然能这么快反应过来,这让王笑有些诧异。 但豪格来的时机实在是太好了,只要借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干掉多尔衮,他轻易便可以登上皇位。 这对王笑而言,是比预想中还要好的结果。 “那这大清朝的皇帝就送给你当吧,不用谢……” 那边多铎心中也是“咯噔”了一下。 “豪格这时侯回来了?完了!” 他顾不得再与代善争执,转身便要向多尔衮所在的地方跑去。 今日多尔衮本来只是想出其不意杀掉济尔哈朗,并没有带太多人手武器,豪格却是大军回驰。 只要豪格不问青红皂白以平乱之名杀了多尔衮,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止他登上帝位。 多铎自然看得明白这点,他必须尽快让多尔衮停手。 下一刻,马嘶声起,又是一片混乱。 多铎转头看去,只见索尼突然领人突破重围,向正蓝旗大军所在的方向冲去。 昭陵外,更远处,七骑快马正被正红旗兵士追赶。 多铎顾不上正红旗在追赶谁,只盯着索尼,喃喃道:“他要去通知豪格……” 多铎还没来得及转头,忽又见一人突然穿过重围,策马向东面奔去。 “是王笑!” “别走了王笑!” 又有数十骑清兵调转马头向王笑奔去。 这一连串的事情应接不暇,多铎只觉一时反应不过来。 紧接着,忽然有人在他耳边低声道:“他们都怀疑你窝藏王笑。王笑要是跑了,你洗不清。斩了王笑、回京调兵对你更好。” 多铎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为何多尔衮今天不告诉自己要对付济尔哈朗。 他转头一看,只见一个个白毡帽衣的身影晃动,也不知是谁提醒自己。 ——比起多尔衮,那还是自己更重要。 “随本王去追王笑!” 多铎飞快下了决定,趁着代善还没反应过来,趁乱拨开人群,抢过一匹马便向王笑追去。 “豫亲王!你要做什么?!” 秦玄策与羊倌等人已调转马头。 他们握紧手上的刀,重新向昭陵冲了回去。 他们知道现在回去救人是九死一生,但还是没有一丝犹豫。 “王笑,你跑快一点啊。” 秦玄策嘟囔着,盯着王笑的身影,心中满是焦急。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王笑身后的追兵也越来越多、越来越近。 “快!快……” 突然。 一支长矛猛然飞射而来,贯穿马背上那个白毡帽衣的身影。 秦玄策大急,纵马奔得越发快。 他眼睛通红,目光望去,只见王笑已跌落在地上。 下一刻,清军中有一骑如风驰电掣般冲出来,扬起手中的单刀,朝着地上的王笑便一刀斩下! 刀光一闪,一颗头颅被挑了起来。 “不!”秦玄策悲呼一声。 羊倌心中大恸,那双原本贼溜溜的眼睛陡然一红。 他却是一把扯住秦玄策的缰绳,大哭道:“侯爷死了……走!” “啊!”秦玄策大哭一声,拉着缰绳不放,还要继续向前冲去。 两人还在拉扯,那边箭雨猛然袭来。 “小心!” 刘福大喊一声,挡在秦玄策身前。背上“噗”的两声,眼中便没了光彩。 “快走,回头替侯爷报仇……” “快走……” “豫亲王威武!” 多铎在这一瞬间展示出来的马术、臂力着实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随着一声声欢呼,他拿刀挑起地上的人头,提在手上,极是威风。 “豫亲王威武!” 身后又是一阵欢呼。 多铎缓缓转过头,猛然将两个指头插入那头颅的双眼之间! “此贼罪大恶极,本王要将他割目挖舌、乱刀分尸!以洗我大清之辱……” 第607章 肃亲王 昭陵中,布木布泰牵着福临避到牌楼附近的安全处。 她时而向多尔衮与济尔哈朗乱战的地方望一眼,时而向代善与诸臣所在的方向看一眼,脸上的神情渐渐笃定起来。 “福临,你该准备好当大清的皇帝了。”布木布泰低声道。 “额娘。”福临唤了一句,抬起头,带着些迷茫地表情问道:“让大阿哥或十四叔当皇帝不好吗?为保要让孩儿当皇帝?” 布木布泰默然了一会,在心中自语了一句。 “你如果不当皇帝,我从科尔沁远嫁过来、消磨半生,又还有什么意义?” 下一刻,她望到远处正蓝旗的旗帜招展,不由皱起了眉…… 正蓝旗的大军奔来,索尼并未像昭陵中别的人一样惊慌失措,而是趁着代善手下人一恍神的功夫,领着一群侍卫突然突围而出。 “索尼!你要做什么?!”有人大喊道。 接着,又是一乱混乱。 “是王笑,别走了王笑……” 索尼策马奔向豪格大军,根本不去理会后面发生了什么,什么狗屁王笑之类的,他根本就不在乎。网首发 ——眼下让肃亲王登位才是最要紧的事! 赫舍里·索尼,属正黄旗,其家族原是海西哈达部,在努尔哈赤在位时便携家眷归顺,索尼与他的父叔全都通晓蒙、满、汉文字,算是满洲人中头一等的饱学之士。 索尼如今任三等甲喇章京,世职不算高,却是皇太极心腹,他文职任启心郎,启心郎之职仅次于六部侍郎,表面上看只是一个通译,却可代表皇帝向诸臣传谕圣意。 索尼的身份决定了他必须拥护皇子继位,因此,他很早便投向豪格。 在他看来,今日只要杀了多尔衮,一切阻障将迎刃而解,豪格继位已经是顺理成章之事。 “天赐良机啊!”索尼心中暗道。 终于,他奔自豪格军前。 “我有急事求见肃亲王!快,带我见他……” 豪格没有下马,驻马看着索尼。 连日急行军,就是豪格这样戎马半生的大将也有些疲惫,满脸都是风霜之色。他看着索尼,第一句话便是:“他们怎么敢?!” 索尼正要开口,却听豪格又道:“他们怎么敢?本王还没回来,他们便要将阿玛下葬,甚至不让本王见阿玛最后一面?!” “肃亲王,此事已不重要了……” 说是不重要,但豪格一路赶回来,早已准备好要在皇太极灵前演一个大孝子。 至于是不是真孝顺?他对自己阿玛的感情也颇为复杂,当年皇太极逼他杀妻,他心中亦是有恨,这种恨意才稍稍表露,他便被降为贝勒,解除户部的职务。 皇太极对于大清宗室每个人而言都是可怖的存在,如今他死了。豪格与多尔衮一样,或许也有悲伤,心里更多的感受却是……松了一口气。 君父君父,先是君,才是父。 但不管怎么说,此时豪格这个孝子才演了第一句话便被索尼如此打断,未免让他觉得有些不足,便继续嚎道:“怎么能不重要?!我的阿玛……” 索尼心中着急,瞥了豪格身后一眼,只见都是正蓝旗诸将,唯有一个佟盛年虽不是自己人却也是正黄旗。 此时形势紧急,索尼也顾不得许多,便径直开口道:“多尔衮与济尔哈朗狼子野心,不顾我大清国运,相互攻讦、大闹昭陵,肃亲王宜马上带兵镇压叛乱,处置此二人。” 豪格一愣。 “国不可一日无君,请肃亲王除此两獠,安葬先帝,然后……莅国登基!” 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去干掉多尔衮、济尔哈朗,皇位就是你的。 在豪格身后的佟盛年飞快瞥了他的背影一眼,心想道:“竟让他捡了这样一个大便宜,没想到他有这样的气运……也好,我和他关系不算差。” 豪格还准备哭嚎,闻言不禁大喜,下马拍了拍索尼的肩,很是勉励赞赏了几句。 索尼面露感激,心中却焦急起来,他不差现在这几句夸赞,连忙劝豪格赶快动手。接着又提醒道:“肃亲王还是不宜面露喜色,该……再悲愤些才是。” 豪格应下,换上一幅沉着坚毅的面容,迅速下令调整阵型,领军向昭陵扑去。 他带兵打仗很有一套,两万骑兵虽是连夜急驰极是疲惫,却依然令行禁止,侵略如火,势如奔雷。 索尼策马奔在豪格身后,心中渐渐安定下来。 ——论打仗,肃亲王还是靠得住的,今日,十拿九稳了。 “肃亲王回来了!” 大军奔至昭陵前,远远便听到群臣欢呼,接着便见惊慌的人群镇静下来,向两边分出道路。 索尼目光望去,只见代善远远站着,如老僧入定一般,半点没有让人来拦的意思。 “老狐狸看得清局势,不敢与肃亲王作对了。”索尼暗道。 豪格老于战事,指挥若定,先是派人接替代善的人马围住昭陵,以免走了多尔衮。又调拨兵力随他入陵平乱。 这一番调度极为妥当,一群王公贝勒见了,心中便作好准备,打算随时拥立新帝。 索尼看着豪格这威风凛凛之态,心中愈发臣服。 便是佟盛年,也觉得豪格众望所归,有君临之势。 下一刻,只见群臣中奔出一人,跪于豪格阵前,却是范文臣。 “肃亲王,你可算回来了!皇上……太宗皇帝已经驾崩了……” 豪格驻马执缰,道:“范大人稍待,待本王先平定乱局,再与你谈。” 在他看来,范文程和索尼一样,都是他阿玛的心腹,必定是要拥皇子继位。那能让范文程效忠的……舍我其谁? 果然,只听范文程道:“肃亲王有所不知,睿亲王被楚寇蒙蔽,误以为郑亲王勾结楚寇,两边打得不可开交,陛下的葬礼也……” 话到这里,他悲哭起来。 这事豪格已经听索尼说过了,心中便当范文程和索尼一样是来通知自己的。 ——可惜,你晚了一步,功劳已经被索尼拿走了。 “范大人勿虑,本王既然回来了,生不了乱。”豪格道:“你先退开,等本王……” 范文程却是不退反进,走到豪格马前,压低声音道:“多铎已经跑了,必是回京调兵了。” 索尼支着耳朵听到,心中一惊,忙道:“肃亲王,快,诛杀了多尔衮!” 豪格还来不及反应,范文程却又道:“万万不可!” “多尔衮若死,多铎必与肃亲王你水火不容,两边开战,必如今日这般折损我大清国力……” “范文程,你糊涂!”索尼大急,道:“今日不杀多尔衮,何日还有如此良机?阿济格重伤,多尔衮再一死,多铎独木难支,不足为虑。” “不足为虑?”范文程道:“两白旗握在多尔衮兄弟手上,正红旗阿达礼、镶红旗硕讬也投靠了他们。一旦杀了多尔衮,诸王怎么看肃亲王不谈,多铎与肃亲王之间再无转圜,只能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到时战乱不休,生灵涂炭,我大清基业亡矣。” 他其实话里话外都是那一个意思,但一次是‘折损大清国力’,接着便成了‘大清基业亡矣’,豪格听了不由神色大变。 “肃亲王明鉴,自太祖皇帝八王议政开始,我大清国事皆由诸王共议。如今太宗皇帝龙驭上宾,肃亲王为皇长子,素有军功,继位本是名正言顺之事,诸王共议必定推举肃亲王你继位。若是借着一点小由头擅杀两位亲王,原本名正言顺便成了阴谋篡位,又导致大清祸乱不止,此举得不偿失啊!” 豪格一听,竟是点点头,深以为然。 索尼不知范文程心思,只当他是个蠢材,指着他便大骂道:“竖儒浅见!你是要误肃亲王大事不成?!” 骂罢,他苦劝豪格道:“肃亲王,如今诸王觊觎帝位,只有以雷霆手段早日定下皇位,才最利于大清江山啊。若让诸王共议?这些人各怀心思,必要误肃亲王大事……” 豪格有些犹豫,转头将佟盛年召过来,问道:“你怎么看?” 佟盛年一愣,心想:“你又问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你的心腹。” 他悄悄抬眼瞥了范文程一眼,便回话道:“肃亲王该以大局为重才是,多尔衮顾私利而忘大局,肃亲王若能以大局为重,其间高下立见。到时,诸臣自然能看明白谁才适合当大清的君王。” 豪格点点头,深以为然。 范文程又劝道:“皇后、庄妃、礼亲王、郑亲王皆表示愿意支持肃亲王,两黄旗大臣也皆拥戴肃亲王。今日事已至此,多尔衮只能承认他是被楚寇蒙蔽,而非为了皇位故意陷害郑亲王,他如何还能再提出要继位?肃亲王只需让他们罢兵,将这个罪责定下来便是,何必当着人前杀多尔衮?” 说到这里,他又凑上前,低声道:“人心皆附,大局已定,肃亲王大可以正统之名继位。至于多尔衮,等以后准备妥当了,找个由头杀了便是。先帝当年便是如此做的,肃亲王想想代善、莽古尔泰、阿敏……” 豪格微微一愣。 一句‘先帝当年便是如此做的’入耳,他心中便下了决定。 索尼与范文程各执一词,他不知听谁的好,那就听皇太极的呗。当年皇太极、代善、莽古尔泰、阿敏,这四大贝勒共坐,皇太极还不是在继位之后再凭手段一个一个剪除。 豪格便心想——阿玛可以做到,我也可以做到。 索尼只觉一股血溢进脑子里,让他头晕欲死,恨不能昏倒过去。他拉着豪格苦劝不已,豪格却执意不肯再听他的。 范文程又拿出几本书,将多尔衮诬陷济尔哈朗的证据呈给豪格。 豪格听了,冷笑不已,道:“多尔衮这个蠢材,竟能被楚寇耍得团团转。” 说罢,他策马上前,下令道:“让睿亲王、郑亲王各自罢兵来见本王。本王为他们断一断这一桩恩怨。若敢不从,休怪本王兵戎相见!” “喳!” 第608章 调平衡 索尼还盼着多尔衮与济尔哈朗冥顽不灵,豪格可以借机一怒之下领兵击杀他们。没想到两人竟是飞快罢兵,自缚于豪格阵前…… 豪格但拿着证据,当着群臣怒叱多尔衮。 多尔衮竟是任由侄子苛责,一脸悲痛地不停大骂自己太蠢,被楚人蒙蔽才导致如此恶果、害八哥死不瞑目云云。 至此,诸臣才知道皇太极的首级不知何时竟人楚人割走了…… 索尼又是眼前一黑发生了这样大的事!若是刚才豪格杀掉多尔衮,将此事栽在他头上,何等的名正言顺?! 晚了,都晚了。 眼看着豪格此时威风凛凛、意气纷发,眼看多尔衮此时痛哭流涕、狼狈不已。索尼却是摇了摇头,脑海中仿佛看到了两人的结局,他知道,豪格迟早要死在多尔衮手上。 “竖子不足与谋!” 下一刻,有人轻轻在索尼肩上拍了一下。 索尼转头看去,只见范文程、佟盛年并肩站在那里。 “你们……你们两个……” 范文程与佟盛年对视一眼,低声笑道:“看出来了吗?肃亲王其人智力,不可以常理估之。” 索尼一愣。 却听范文程又道:“但我们和你一样,希望在诸皇子之中,有人能继承陛下遗志。” 索尼恍然明白了什么,他转头看去,只见远远的,庄妃正拉着九皇子站在那里…… 昭陵一场变乱,皇太极连首级都被人割了。后果自然十分严重。 于是代善再次站出来主持局面,扬言国不可一日无君,定于次日在崇政殿诸王共推一位皇帝。 这一夜,盛京城内,又是一番私相议计…… 无数人一夜未眠,终于等天光大亮,大清门缓缓打开。 礼亲王代善、郑亲王济尔哈朗、肃亲王豪格、睿亲王多尔衮、豫亲王多铎、颖郡王阿达礼…… 诸王步入崇政殿,接着,有人抬着一个担架进来,担架上一人没了双腿,神情枯槁,望之可怖,却是英亲王阿济格。 随着阿济格进殿,诸王都目光一凝。 原本庄重的气氛中又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 他们又想到了王笑。 那个横空出世的楚人,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将兵锋袭卷到了这崇政殿之外,还将阿济格搞成这个样子。 哪怕现在王笑死了,这道莫名的阴影却还留在他们心间。 殿内沉默了一下,代善缓缓开口。 “太祖皇帝肇造鸿基,创业垂统,以贻子孙。太宗皇帝继统,混一蒙古、平定朝鲜、疆圉式廓、勋业日隆。今太宗皇帝龙驭上宾,宗室众兄弟俱在,且议谁人可继承大统……” 豪格默默听着这些,心中很是笃定。 昨夜索尼已经给他分析过当前的形势了,总而言之就是局面大好。 代善已年过六十,显然并不想深陷这场漩涡当中,他的目的只有两个,一是保住自己家族的实力和地位;二是维系朝局的稳定,避免发生内讧。 满洲虽有兄终弟及的习俗,但如今两代下来,父子承继已为满人接受,豪格知道自己继位更名正言顺,大清将更稳定,因此代善必会支持自己。 果然,代善道:“肃亲王豪格,帝之长子,当承大统,诸王觉得如何?” 豪格心中暗暗点头,目光看向济尔哈朗。 济尔哈朗与皇太极从小一起长大,如今的权力地位大多是凭着他与皇太极的私交,必定是希望皇子继位。 昨天豪格与两黄旗诸将议定,还又派人去找了济尔哈朗一次,济尔哈朗也表示愿立豪格为君。 此时豪格目光看去,济尔哈朗便应和道:“肃亲王当承大统。” 豪格闻言大喜,目光又落在多尔衮三兄弟脸上。 多铎显然不太高兴,看了多尔衮一眼,眼中带着些怪罪的意思,低声嘟囔了一句:“还不如立我。” 阿济格看向殿外,像一个死人,也不知还来做什么。 多尔衮沉默着,并不表示反对。 昨日昭陵一事,连皇太极的脑袋都丢了。他若要反对,无非又要被豪格捏着这个把柄来说。 豪格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自己这边三个亲王一表态,那边多尔衮三兄弟便不吱声。 眼下到了他说话的时候,他便开口道:“我福少德薄,怕是难担大任……” 殿中安静了一下。 代善、济尔哈朗、多尔衮纷纷转头瞥了豪格一眼。 当年皇太极继位时确实也是如此假意谦让的,当时代善推举皇太极继位,皇太极相让走避,群臣一会请代善继位,一会请皇太极继位,奔走三日,最后还是由代善硬推着皇太极坐到汗位上。 今日豪格有心效仿这一幕,本以为代善会推着自己往皇帝上一坐。没想到一句话说出口,登时便冷了场…… 代善眼观鼻鼻观心,竟似没听到一般。 济尔哈朗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多尔衮似乎冷笑了一下。 正在豪格觉得有些下不来台的时候,忽然,殿外一阵高呼。 “若立肃亲王,我等必无活路,不如拼死一博!” 紧接着,脚步声如雷,一排排两白旗将士突然冲到崇政殿外。 “睿亲王才智过人,战功卓著,威望隆重,为太宗皇帝器重,当继大统……” 殿中豪格一惊,指向多尔衮便骂道:“多尔衮,你干什么?!又要兵变不成?!” 豪格骂归骂,他却也不惧多尔衮。 昨天那一闹,多尔衮失了名份。今日若再要打,豪格自认为己方有两黄旗、两蓝旗、两红旗支持,根本不惧多尔衮两白旗人马。 果不其然,只见一排排两黄旗将士从另一侧宫门冲出来,执刀挡在两白旗将士面前。 “先帝养育我等,恩同天大,今日若不立帝之子,我等绝不同意!” 双方针锋相对,一时谁也不肯输阵,气氛再次凝重起来。 “都住手!”多尔衮大喝一声,转头对豪格道:“这不是我安排的。” 豪格不信,冷笑不已。 殿王两白旗将士还在高呼:“请睿亲王即位!” 殿内,阿济格与多铎,甚至阿达礼都纷纷道:“请睿亲王即位!” 豪格怒气渐起,大喝道:“多尔衮,别以为我怕了你。” 多尔衮长叹一声,缓缓走出殿外,看着自己的麾下诸将。 如果豪格未归,如果他能杀了济尔哈朗,此时得手下如今拥护皇位大可坐的。 但今天却已经不行了…… 他接过一柄佩剑,忽然架在自己脖子上,大喊道:“你等不必再逼,否则本王当即自刎于此!” 同样是谦让的假话,豪格一句话让人冷了场,将优势化为劣势;多尔衮一句话却是将劣势化为优势。 随着这一句话,所有人心中都舒了一口气。 大家都不想乱,都是想来占好处的,又不是真的要拼命。 此时多尔衮表态不愿继位,就算是两黄旗将士心中顿时也不再那么紧张,便也愿意再听他说些什么。 多尔衮便道:“礼亲王、郑亲王所言甚是。但肃亲王既然无继统之意……” 豪格一愣。 我什么时候说我没有继统之意了?! 却听多尔衮接着对两黄旗将士喊道:“你等要立皇子?好!先帝当中,以五宫所出为贵。皇九子福临,为五宫所出长子。立福临为帝,你等可有异议?”网首发 豪格还未说话,却见那边索尼站出来大喝道:“只要先帝有子尚存,我等必立其一,其它的我们不管。” 接着一个又一个人从阵中站出来喊道:“我等愿立九皇子为帝。” 豪格怒中心起,转头看去,赫然便见到自己正蓝旗的小旗子阿巴泰竟也在其中…… “好!” 多尔衮丢下剑,转头又问道:“礼亲王、郑亲王,你等可有异议?” “可立皇九子为帝。” 豪格如遭雷击,一时间惊呆在那里。 这……怎么会这样?为什么都在骗我…… 永福宫。 布木布泰执着小茶勺子轻轻搅动杯里的茶水,问道:“如何?” “比预想中还要简单些。” 布木布泰笑了笑,问道:“你所谓的被打乱的平衡,本宫可有将其调整回来?” …… :。:m.x 第609章 楚骑归 蓟镇。 战乱过后整个蓟镇都弥漫着一股萧条感。偶尔有一道青烟升起,侥幸活下来的人祭奠过死去的亲人,然后继续活着、等待下一场厄运。更新最快的网 唐节策马行过官道,目光望去,心中便感到一股苍凉。 他知道,造成这种荒凉景象的原由,其中也有自己的一份杀孽。 他从小就跟着唐中元杀官造反,在杀了无数人之后,终于有资格一言可决数万人生死,他已经和那些蝼蚁般的人们都不同了。 这一切未必是唐节一开始就想要的。最初,他也只是像别人一样只想活下去。 五岁那年,他饿得实在受不了了,终于忍不住告诉唐中元:“爹,孩儿快要饿死了……” 那天,唐中元居然真的给他带了一个馒头,也开始了他们父子颠沛流离又轰轰烈烈的人生。 世道坏了,人不挣,就活不下去。 唐节想着这些,脑中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 如果这乱世是因自己而起,便应在自己手上结束。 他已经越来越清晰地预感到,终有一日自己要扫平天下动荡,成就一个太平盛世。 这念头有些荒唐,但他握着长槊、感受着的手臂上的力量,觉得自己一定可以。 快了…… 忽然,几骑快马奔来,奔至唐节面前。 “大帅,古北口附近出现一支人马,人数近万,全是骑兵……” 唐节正在押运钱粮回居庸关,闻言有些诧异。 “是建奴又来了?!” “尚未探查清楚,远看衣甲不是建奴。” 唐节还在沉吟,却听队伍中一阵马嘶,唐芊芊已领人直向古北口奔去。 “这个老七,往常一向冷静,最近却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唐节心中抱怨了一句,忽然反应过来。 “是王笑的人回来了?” 潮河古称鲍秋水,流经燕山,将山脉切割成峡谷,形成南北互通的兵家要地古北口。 唐节领人站上长城,向北望去,只见一支八千人左右的骑兵远远而这边而来。 他又转头看了唐芊芊一眼,只见她双手扶在城垛上,表面上看起来还算沉静,眼中却有些望穿秋水的神情。 “是王笑回来了?”唐节问道。 八千骑兵,还是一支经过恶战磨砺的骑兵,这是一股不容小觑的战力,在战场上的作用有时候比三五万的步卒还要强劲。 想到这里,连唐节都有些激动起来。 唐芊芊却应道:“还不知道。” 唐节便吩咐好兵士守备好长城…… 唐节最近才发现:若真是论国力,比起楚朝,义军还是相形见绌。 义军虽然能聚起数十万兵马四处征伐,但其中多是没战力的杂兵。如果要像楚朝这样派兵分守边境,数十万人摊下去根本就不够,更别提粮草供应。 打天下易,守天下难这句话他最近感触良多。 如今他老营大部兵马被安置在山海关,又要安排人手运送银粮,仓促之间也只能抽出七千兵马守长城。若是真打起来,显然是要吃亏。 远处那支骑兵已越来越近。 唐节目光望去,只见对方披楚甲、执楚旗,装束却是鱼龙混杂,有楚朝京兵盔甲、有关宁铁骑的黑甲,竟还有两千蒙古人混在其中…… “果然是王笑。” 一句话出口,唐节松了一口气。 他转头又看向唐芊芊,道:“看你的了,劝王笑投顺。” 唐芊芊没有应他,而是收回按着城垛上的手,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平静,目光中带着沉思。 那边的楚骑远远停了下来,几骑快马奔至城关之下。 “某乃楚宣威将军、锦州副将、宁远伯之子秦山湖!速开关门放行!” 唐节目光看去,见对方体壮如牛,威风凛凛,确实是一员猛将。他眼中透出几分赞赏,却是站上城垛,指着长城上招展的瑞朝大旗,喊道:“看不到吗?!你们楚朝已经亡了! 如今这天下已改朝换代。念你等忠臣良将,鏖战建奴有功,若肯投效,必有恩赏。从此我汉人一心,共创盛世……” 长城外响起一声暴喝。 “狗杂种,你又是谁?!” 唐节闻言,微微沉默。 他半辈子混迹在一堆三教九流当中,论骂战自问不输给谁。前阵子和豪格打仗,他每每能骂得豪格还不了嘴。 但今天显然是遇到骂战的劲敌了。 对方先骂一句狗杂种再问自己是谁,这是在骂战中常见的技巧。唐节若是应了便是承认自己是杂种,不应又显不出大瑞皇帝第三子的威风。 “秦将军何必如此暴躁?”唐节喊道:“我瑞朝开创天下,如今也是礼仪之邦……” “老子最烦什么礼仪之邦,你他娘别废话,要不然放我等入关,要不然和你爹我打一仗!” 唐节微有些恼火。 哪来的粗鄙汉子?比老子还横。 他转头看向唐芊芊,低声问道:“你不出面?我现在可是在给你面子,他们要是再不识好歹,我揍死他们。” 唐芊芊目光扫着长城外的队伍,淡淡道:“这一仗不好打。” 唐节一愣。 我当然知道不好打,要不然我早打他了。所以我才问你啊…… 见唐芊芊没有出面的意思,唐节无奈,只好自己又冲外面高喊。 “我乃瑞朝皇帝第三子、东征大将军唐节。楚侯王笑可在军中,不如出面一晤?” “狗贼子,见我家侯爷做甚?!” “若楚侯亲至,能听我一言,放你等入关又如何?” 那边秦山湖拨转马头便向回奔去。 唐节见了,拍了拍手跳下城垛,向唐芊芊挑了挑眉。 唐芊芊反应却是很奇怪,神色淡淡的,但眼神中却带着些低落的情绪。 “呵,你在父皇面前倒敢开口要人,如今人真来了反倒还羞了不成?”唐节哂笑一声。 过了一会,却见那边又是几骑上前。 唐节目光望去,只见当中一人披着甲,远远得看不情面容,隐约有些唇红齿白的样子,身形并不高大,却有些不凡之态。 “可是楚侯王笑当面?”唐节喊道。 “是。废话少说,你要放我等入关还是打一仗?” 唐节哈哈一笑,喊道:“楚侯击杀奴酋,威震四方,如今你从辽东归来,杀你绝非我所愿。” “谁杀谁还不一定。” “好!有气慨。观如今天下格局,东虏猖獗,百姓苦于战火、颠沛流离。我等皆是汉人,何苦自相残杀?楚侯世之英雄,该知大势,不如与唐某携手还黎民安定……” 唐节站在长城上大喊,口才也很一般。说这些话无非仗着知道王笑与唐芊芊的关系,自认为必能说服王笑。 长城外,秦小竺听着这一通劝说,慢慢不耐烦起来…… 她在清军大营中负伤晕厥,只记得自己被王笑救了下来,再睁眼便已到了乌梁海草原。 待得知是王笑与秦成业吸引清兵,才让这四千余关宁铁骑逃脱,秦小竺恨不能冲回去救王笑与祖父,最后却还是被秦山海、秦山湖等人带了回来。 他们穿过科尔沁草原,在大青沟歇养,等了五天,终究还是没等到王笑。 这一路回来自然也不顺利,好几次受到蒙古游兵攻击,他们且战且逃,好在并没有被包围。 尝尽塞外风霜饥寒,四千人逃至喀喇沁草原,便遇到了刘一口与夏向维。 刘一口与夏向维奉王笑之命领着两千护卫骑、带着伊勒德回喀喇沁之后,以黄金家族子孙的名义做了一些事…… 后金征伐林丹可汗时,喀喇沁部黄金家旗首领所拥有的人口被杀掳殆尽。皇太极将喀喇沁近万名壮丁带走,划入蒙古八旗。又将剩下的壮丁分为喀喇沁左、中、右三个盟旗。 喀喇沁三盟旗中,势力最大的是色棱的左旗,有五千壮丁,中旗与右旗则是各两千壮丁。 刘一口与夏向维的目标便是这喀喇沁三盟旗。 他们一开始并未显示出敌意,只是占据了喀喇沁西边马场沟一片不能放牧的土地,开始为牧民布医施药,将从锦州带来的物资分散给牧民,教牧民耕作,又向他们解释佛教教义。 慢慢的,伊勒德这位黄金家旗的子孙重新在牧民中获得了拥戴,有越来越多的牧民投靠到马场沟。 色棱自然不会任由他们如此,调兵打了几次,皆被刘一口借着地势赶退。最后色棱只好联合喀喇沁三盟旗全军来围剿。 对于夏向维而言,这次到喀喇沁其实是王笑交给他的一次建立敌后根据地的实验,实验不成功也没什么关系。 当时他们已经拉拢了一千牧民,便打算转移到清军鞭长莫及的地方进行下一次实验。 但没想到,交战间,一支楚军忽然攻向喀喇沁三旗的后方。色棱措手不及,被打得全军大溃…… 夏向维这才知道,原来是师娘……不对,秦小竺带兵回来了。 战后,他们挑选了两千喀喇沁壮丁,与两千护卫骑和四千关宁铁骑打散重编,秦山海治军极有手段,休整了半个月,仓皇逃窜的四千关宁铁骑便又成了八千能战骑兵。 秦山海统领全军,文有董济和、夏向维;武有林绍元、秦山湖、秦山渠、秦山水、秦玄明、刘一口、伊勒德……八千骑衣甲虽不鲜亮,脸上也有风霜,那股凛然杀气却有锐不可挡之势。 此时这八千骑立于古北口外,诸将簇拥着秦小竺,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这唐节肯放行最好,若是不肯,便径直杀过去。 而秦小竺这次再扮成王笑,也不像以前还有玩闹的心思。 她只想尽快回京城看看王笑和祖父回来了没有。 他们这行人在草原上兜兜转了这么久,算时间,王笑他们若是走海路回京,此时应该也已经到了。 秦小竺也知道王笑与秦成业那点人马要想突破重重包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心中终究还是带着期望。 长城上,那个还在苦心劝降的唐节让人讨厌得很。秦小竺便转头看了看秦山海,问道:“大伯,冲过去吗?” 秦山海正抬眼望着长城,估量着唐节的兵力,闻言便应道:“不急。” “京城还没被攻下。”董济和道,“若是唐贼已攻破京城,以唐节的身份不该在此。” “不错。”夏向维道:“长城上守军并不多,冲得过去。” 董济和道:“唐贼兵力不足以守住所有蓟镇长城,我们绕道从别的关隘也一样。” 夏向维想了想道:“和他们打也无妨,关宁铁骑击杀奴酋而归,声誉正隆。唐贼若敢拦,便看天下人心在谁那边。” 秦山海稍作沉吟,作了最后的决定,道:“我们都是骑兵,攻长城伤亡必不小,绕道吧。” 若是以前,秦小竺必要扮成王笑再放几句狠话,比如“你不放我过关我迟早捧死你”之类的,如今却没有这种心情。 他们正要走,忽然,只听城关上一声清喝传来。 “放他们过关……” :。:m.x 第610章 战与和 唐芊芊一声清喝,唐节便愣了一下。 “放他们过关?”他急道:“若让这些人回到楚京,回头楚京还怎么打?” “那你拦得住吗?”唐芊芊问道。 “那也不能……” 唐节话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没多久前才夸口要放王笑入关,便道:“你不劝降他?” “他做事自有主张,劝也无用。”唐芊芊淡淡应了一句,又道:“他们从辽东归来,是风头正劲之时,你若要拦他们,打起来双方都有损失,传出又落人口实。或者他们绕道入关,依此时我们手上的兵力也守不住长城所有关隘,不如卖个人情。” “那王笑……” “父皇如今正在和楚朝和谈,要钱粮要封爵,你今天和楚军打一仗,若是输了,父皇比要怪你。你领的军令既非守长城,也非攻楚京,而是押送钱粮回居庸关。此战赢了无功,败了有过,白白折损你老营人马。要怎么做,你自己看吧。” 唐芊芊说着,转过身,头也不回走下城关。 唐中元在与楚朝和谈之事,唐节也打探到了,心里并不当一回事。 但他知道唐芊芊的眼线得到的消息定必更详细,此时听来显然是和谈颇有进展。 ——“难不成这楚朝真能给钱粮,承认我瑞朝正统之名?嘁……” 唐节冷笑一声,心中虽还有不甘,却知道还是集中兵力守粮车要紧,只好又领兵退下古北口这段长城…… 八千楚骑小心翼翼穿过长城关隘,并未见到有埋伏。 队伍中秦山渠松一口气,转头望山下望去,只见官道上尽是一辆辆粮车远远排开,瑞军守备森严。 “大哥,唐贼在运粮。” 秦山海回头看了一眼,道:“抢不了的,走吧。” 双方兵马互相戒备着,缓缓分开。直到离开瑞军的攻击范围,八千骑兵才调转马头,提速奔起来。 秦小竺行在军中,才转过一道山坳,忽听有士卒喊道:“后面有人在追。” 秦小竺回头看去,果然见数骑从瑞军中奔出来,向自己这边飞快奔来。 “卑职去将他们杀了?” “不用,”秦小竺喊道,“我认得他们。” 她便放缓马速,调头向那几骑跑去。 两边近了,隔着五十步,扯着缰绳便停下来。 今日唐芊芊只看到楚旗,便知道王笑不在这支人里面。 王笑若在,不会不想办法递消息给自己。 而如今楚军归来,他却不在其中,唐芊芊不用猜便知道不好。 她看到秦小竺,便下了关城,故意避得远远的。 因为她不想去打听,她宁可什么都不知道,继续每天等着…… 她唐芊芊自有她的理智、坚定,万事不萦于心。 ——我在等王笑,楚军回来不回来与我何关,不必去理会他们…… 但当楚军越奔越远,她忽然还是策马冲了过来。 此时看着秦小竺,唐芊芊想要像以前那样云淡风轻地笑一笑,悠悠然地打一个招呼。 但,笑不出来。 她开口,千言万语只有三个字。 “他人呢?” 秦小竺微微昂起头,有些傲然的样子。 她很想回答唐芊芊一句“我不告诉你”。 但看着唐芊芊的眼神,她话到嘴边却说道:“我从北边突围,他从南边突围,应该已经快回来了。” “真的?” “爱信不信。” “他向南突围?那是走山海关还是乘船回来?乘船的话是到天津还是到登莱?” “我哪知道。”秦小竺应道,“我要是知道,那还能是机密吗?” 她瞪了唐芊芊一眼,又道:“你别再跟来了,再跟我打死你。” 说罢,秦小竺拨马便走。 她回程这一路都没哭过,但不知为何,此事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酸。 身后,唐芊芊还是驻马不动。 秦小竺忽然回头喊道:“唐芊芊,我真的很讨厌你。” 她自己想着想着有点想哭,便打算安慰唐芊芊一句,没想到一开口却是把心里的实话出来,自觉有些丢脸,一挥马鞭跑得更快。 却听唐芊芊在身后应道:“秦小竺,你也很讨厌。” 数日后,唐节将钱粮运回居庸关,又把王笑带楚骑入关之事报于唐中元。 他本以为会受到一顿叱责,没想到唐中元只是沉吟了一句“王笑回来了?”便将他挥退下去。 唐节从唐中元行辕退出来,一路走到居庸关城门附近,忽听有人大呼道:“这都是民脂民膏、民脂民膏……” 唐节眉头一皱,向争吵处走去。便见一人身着楚朝官服,浑身上下带着不怒自威的官气,正神情忿忿地指着自己的粮车,一幅痛心疾首的模样。 “呵,楚朝的官跑到老子这里指手划脚,这事到是新鲜。” 唐节冷笑一声,走上前,一把提起那个像鹌鹑一样的楚官,道:“离我的粮车远点。” 他知道这是跑来和谈的楚朝礼部官员,也懒得理他,便打算让士卒将其带走,没想到对方却是又吼起来。 “你的粮车?!蓟镇百姓惨遭建奴屠戮,你们却拿了这些钱粮养兵打仗,天理何在?!” “不然呢?”唐节好气又好笑,道:“我烧了这些祭奠他们?” 那楚官还要回答,唐节手便在他脸上拍了两下,笑道:“告诉你,这里不是你的楚朝,老子随时弄死你。”网首发 “我不怕死!” “我管你怕不怕死,这里轮不到你说话。” 也不见唐节如何动手,随手一挥,便将那楚官丢得老远,摔得四仰八叉。 却见那边使团中又跑出一个少年一个青年,扶起那楚官。 “罗德元,你没事吧?” 那少年问了一句,手一指唐节便喊道:“你怎么能……” 他定眼一看,见唐节杀气凛然,话到嘴边却是:“你怎么能……这么厉害?” 唐节哂笑一声,泛起一丝好笑的表情,讥道:“小崽子,你的门牙呢?” 王珰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被人打掉了。” 他气势比唐节差了太多,不敢相争,缩了缩脑袋便继续扶罗德元。 罗德元却是梗着脖了非要冲过去和唐节理论,王珰与岑兆贤只好死死抱住他。 “哎哟,你何必呢?在人家的地头上,忍一下都不行吗?” “老罗,别这么嚣张,会害死我们的……” 唐节看着楚朝使团当中这几个人都不太像话,不由摇了摇头,心中有些奇怪地想着,就这几个蠢材,父皇与他们有什么好谈的? 唐节也明白,唐中元表面上与楚朝和谈,实则是在等吴阎王的南路大军。 这次东征,唐中元自领一路人马,以唐节为先锋,过山西、破宣大、占居庸关、攻京城;吴阎王领一路人马,由孟九监军,绕过太行,布兵河南、山东,劫断楚帝南逃道路,再与东路大军合围京城。 东路大军早都到了,吴阎王的南路大军攻城掠地,却迟迟不来合围。 但来得再迟,终归也是要到的。 楚朝要和谈,但若是拿不出足够的筹码也无用。等南路大军一到,这京城便是囊中之物…… 唐节想着这些,也懒得再理会楚朝使团,自向关城上走去。 不多时,却见几骑信使飞马向居庸关奔来,入关后便急向唐中元行辕奔去。 唐节见他们行色匆匆,知是有要紧军情,便拦下其中一人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报三殿下。吴大帅领南路大军攻河间府,遭山东楚军袭掠,吴大帅……大败了。”那斥候低声禀报道。 唐节一愣。 吴阎王败了? 怎么可能…… 行辕中,唐中元翻看着战报,目光中透露着沉思。 楚军登州营、即墨营战力勉勉强强,但不可能击败吴阎王的,何况还有孟九在…… “具体战况如何?” “楚军步卒五万余人,并不止登州营、即墨营,还有……锦州步卒。” “锦州兵?” “是,其中一员将领自称秦玄炳,很是凶悍,与吴大帅两位义子搦战,斩两位小将军后又直扑吴大帅中军……” “当时吴大帅已中了楚军的奸计,好在有孟军师解围,否则只怕大军危矣……” 唐中元沉默片刻,又问道:“对方是何人统兵?” “称是……楚兵部尚书、经略辽东、蓟镇、天津、登莱军务的督师姚文华。” “姚文华?锦州兵?” 唐中元再一思量,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名来。 王笑回来了?那是从古北口回来的、还是从登莱回来的? “去,把楚朝使节提来。” “是。” “朕不要见那个蠢货,只须把姓王的那小子提来。” “是……” 王珰进了行辕,又偷偷打量了四周一眼。 在他看来,唐中元也不怎么有钱,浑身上下也就那幅金甲还有些份量,可是上面雕的金龙也不怎么精致,比不得京中大匠的手艺。 当然,论威风气,五百个王珰加在一起也不比上唐中元一个手指头,王珰便低着头站在那,大气也不敢喘。 “你是王家子弟?”唐中元问道。 “是。” 王珰应了一句,又怕因自己态度不好被对方砍了,又补充道:“是……是这样的。”更新最快的网 “王珍、王珠、王笑三人皆是你的兄弟?”唐中元又问道。 王珰心想,这不是废话吗? 他却不知唐中元的意思是——朕已经知道王珍在京城、王珠在山东、王笑在辽东所做的一切。 “是这样的。”王珰应道:“我比珍大哥、珠二哥小,比笑哥儿年长一点点……一点点。” 语气态度极是恭顺。 唐中元皱了皱眉,他并不是想听这些。又问道:“王笑回来了?” “啊?”王珰惊呼一声,“是吗?” “是朕在问你。” “我我我……我不知道啊……” 唐中元不耐烦起来,道:“你来和谈,是代表楚朝、还是代表王家?” 这下确实是有些难倒王珰了。 他偷偷抬眼,想瞥一眼唐中元,目光才看到唐中元的胡子,心中就是一凛,俯下身不敢说话。 这可怎么办呢?眼前这情况,一个不好可是要杀头的…… 王珰心中害怕,想了好久,只觉堂上的气氛越来越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那个……我……我能不能修书一封,问……问问我珍大哥?” 第611章 雍和苑 唐中元行事向来是雷厉风行,此时拿这点事问王珰却得到一句这样的回答,他眉头一皱,马上不悦起来。 “你是在使伎俩,想拖延朕的时间?” 一句话,王珰大惊失措,满脸都写着诚惶诚恐四个字。 “我……我我我……肯定是不敢的,我哪敢在……在陛下面前玩小心眼?” 唐中元目光看去,见王珰浑身上下都在打颤,确实不像作伪。 “我真的不知道……就实话实说,想问一下我珍大哥。”王珰又道。 当时王笑在延光帝面前故作无辜之时,如果有王珰在一旁作为对比,延光帝大概便能看出王笑是装的。 此时王珰两条手臂垂下,上身前倾,膝盖弯着,恨不得马上跪下来,却又不敢跪,生怕惊扰了唐中元。 王珰前几次见唐中元时还没那么怕,因为那时他是和罗德元在一起,心中下意识便觉得唐中元要杀人那肯定是先杀罗德元啊,罗德元死了自己再害怕还来得及。 这次单独见唐中元,他却只觉得随时要魂飞魄散。 唐中元盯着王珰看了一会,才开口淡淡道:“修书一封?意思是你真是代表王家来的?” 王珰一愣,想了想,又道:“咦,好像我珍大哥的意思就……就是这样。我……我是个蠢材,说要来这里和谈其实是因为在牢里呆得太闷太闷了。但珍大哥同意让我来,也许……也许就是这样。陛下慧眼如炬,真……真神人也!” “若是如此,你来之前,王珍为何不交待清楚?” “这个……这个,”王珰道:“我珍大哥是读书人,读书人嘛,就是有点迂……迂腐。” 唐中元讥笑一声,道:“不是因为当时王笑还没回来?” “啊?这这这……我不知道啊。” “给朕捋直了舌头说话!” “是。就是……就是小的说话漏风,不是故意这样的。” 唐中元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懒得和一个小崽子一般见识,拍了拍膝盖,思索起来…… 据唐节所言,从古北口入境的八千骑兵一看就战力不凡,不输自己的老营;而登州营、即墨营、锦州步兵,这三支兵马整合起来,也有几分战力。 姚文华?姚文华不过是个傀儡,据得到的信报看来,这背后主理之人想必是王珠了。 能供养五万人,王家钱粮之多,深不见底啊。 再加上楚京中的锦衣卫、神枢营。几处加起来,楚朝有将近十万兵马被王家染指。 如果王笑愿意投顺,这十万兵马未必全都会追随他,但哪怕只得其中三万人,这天下便也坐得稳了。 这样的筹码,值得自己和他谈一谈了…… 唐中元想到这里,再看向王珰,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 “你觉得王笑愿意归顺朕吗?” “啊?”王珰呆了一下,喃喃道:“陛下,我和笑哥儿其实也不太熟。他以前是个痴呆,我不爱跟他一块玩,他也不去学堂……” 唐中元似乎很不耐烦地轻声骂了一句“他娘的”,接着没好气地道:“一问三不知的蠢材。” 王珰大骇,扑通一下便跪下来。 “但陛下英明神武!我觉得他一定会归顺陛下的!一定会的!” “你修书一封回去。告诉你那几个兄弟,朕没功夫和你们磨磨叽叽。要什么条件尽管开口提,但也别太过份。朕有诚意,让他们也痛快点。” “啊?那这信,我怎么写?” “就按朕刚才说的写。” “是是。” “滚。” 唐中元独自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又吩咐道:“去把老七叫来……” 事情到这一步,王笑算是入了唐中元的眼。 在唐中元看来,王笑没有不归附的理由,其人手上的兵马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既不能保楚朝,也不足以争霸天下。 唯有归顺瑞朝,才是眼下最明智的选择。 唐芊芊也是如此认为的,她了解王笑,知道他唯一想做的只是阻止清军入关,保住一些人。 于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尽了最大的努力劝说唐中元顾全大局。 大军东征,到现在都还不攻打楚京,而是先夺回山海关、驱走清军,唐中元已到了能忍耐的极限。 唐芊芊也做到了她能做的极限,她记得王笑与她的赌约,拼命地完成它,然后等着他回来兑现他的承诺…… 事实上,走到这一步,王笑确实是愿意归顺唐中元的。 王珍、王珠虽说过什么王霸之业。但王笑自己并没有这种心思。 争天下坐天下?累不累不提。他在盛京这些日子,也慢慢看明白:得位不正,这一辈子便要用无数杀戮去填。 就连皇太极,哪怕他是努尔哈赤的亲生儿子,为了巩固那个位置,这一辈子也还是要残杀算计一个又一个亲人。 这个时代的士大夫们努力维护的正统之念、嫡长继承制度看起来傻,但也只有看到背后的腥风血雨,才能明白这确实是最明智的选择。 总而言之,王笑并没有什么争霸之心。楚朝既然守不住,投了也就投了。 他如果回去,便会看到唐中元不是李自成,唐中元目前所做所为算不上好,但这一次东征至少还是将家国大义放在了皇图霸业之前。 而王笑来过一趟辽东,在了解清朝之后,他心中恐惧褪了,也涨了不少信心。他若是投了,以他目前的实力,还是有自信能主导瑞朝的一部分话语权,然后引导唐中元守住天下门户。 然后,他可以帮唐中元扫平天下。再然后,过些平静简单的日子,便如他和唐芊芊憧憬当中一样。 若如此,作为一个普通的穿越者,王笑自认也只能做到这么多了,也不并想被这世道再压榨出更多能力,再尽更大的责任。 他也不至于因为与淳宁公主短短几天的相处,便不自量力要去扶一个注定要灭亡的王朝。 反而,凭他和唐芊芊的关系,目前并没有理由阻止他投靠唐中元…… 但,这一切只能由王笑回去,自己做这个决定。 王珍替代不了他,身份地位、人心威望不提,王珍首先就没办法下令让关宁铁骑投降。 可惜,王笑没有回去。 他的命运在这个岔路口拐了一下。 随着这一拐,这一场局中无数人的命运也随此,天翻地覆…… 此时此刻,盛京城。 年幼皇九子福临已登上帝位。 大清朝在被搅了一团风雨、又经历了皇帝驾崩之后,似乎重新安稳了下来。 但这只是表面的安稳,多尔衮的支持者并不满意他只得了个摄政王的位置。他们已看出豪格的外强中干,便开始暗中奔走,想要废幼帝,让摄政王登基。 正红旗的阿达礼、镶红旗的硕讬更是开始苦劝代善投靠多尔衮…… 宫阉奴才桂喜并不知道外面的发生的各种大事。 桂喜正走进了永福宫。 作为一个小奴才,他只知道前阵子有楚寇冲到宫里来,捣毁了不少宫殿。 现在宫殿虽然修缮好了,却有些地方留了些痕迹。今天桂喜得到吩咐,要把永福宫的几处墙面再补点红漆。 如今新帝登基,原来的庄妃被册封为圣母皇太后,原来的皇后哲哲却没被册封,只是被尊称为中宫太后。 皇上年幼还未大婚,两宫太后便依然住在原来的宫殿。 这永福宫的主人从妃子成了圣母皇太后,桂喜作为从小在永福宫长大的奴才也跟着与有荣焉。 如今清朝的宫阉奴才并不多,努尔哈赤在世时下过令,让各贝勒把家里的奴才阉掉以免生乱。皇太极称帝之后,后宫中也少不了宫阉奴才,但并没有一个完善的太监制度。 桂喜自然也不指望能当上什么大太监,他只求能够平平安安活下去。网首发 前两日永福宫又死了个小宫女,据说是夜里打水不小心掉到井里。但这种事,谁知道是不是犯了什么错处被处置了?桂喜做事便愈发殷勤,力求做到尽善尽美。 于是他补完了外面的几处地方,便提着漆桶四下查看起来。 不多时,他走到一处名叫雍和苑的宫院当中。 这雍和苑本是永福宫内一处荒废的院落,先帝出殡后,圣母皇太后在此放了一些先帝遗物,如今每夜过来哀悼先帝。 桂喜想着自己便该将雍和苑好好的刷一下才是。 院中静谧,竟是一个人都没有。 想到太后娘娘吩咐过,不得随意进来打搅她哀悼先帝,桂喜的动作便愈发轻了。 将几处磕损的宫墙刷了,他想着这宫院有好些时日没洒扫,便又推开屋门打扫起来。 扫到主屋,桂喜擦了擦汗,忽然听到一声动静,似乎是什么铁链打在地上的声音。 声音传来处是主屋里的一间偏房,没有门,只有一块屏风挡在门口。 桂喜一愣,咽了咽口水。 他直觉,这个事情不简单,自己应该退出去。 “叮。” 又是一声响,像是在召唤他。 你就不好奇吗? 桂喜抬起脚,想退出去,在空中虚抬的脚却不自觉地向前迈去。 他小心翼翼探过头,往屏风后看了一眼。 这一眼,他整个人便愣在那里…… 只见一双穿着白底金缎龙纹靴的脚踩在地上,上面戴着镣铐和铁索。 目光再往上看去,一个年轻男子身穿龙袍端坐在一张大床上,那件黄金衮服上五爪团龙呼之欲出,仿佛要夺人而噬! “皇……皇上……” 桂喜再一看,只见到一张英俊的面容,那人没戴帽子,满头长发束着,戴了一个小金冠,仿佛画中走出来一般,却显然不是大清皇帝。 接着,他凌厉的目光射在桂喜脸上,眼神不怒自威,杀气逼人。 桂喜膝头一软便想要跪下来,却是牙齿打颤,喃喃道:“你你你……你……是谁?” “我是谁?” 那身着龙袍的年轻男子笑了一下,笑容里似有讥嘲、莞尔、怒气、憎恶和凛洌的杀气。 接着他缓缓吐出一句话,似在开玩笑,又是在发怒。 “我是你们这大清朝的太上皇……” :。:m.x 第612章 皇太后 “啊!” 惨叫声在盛京城内一间大牢中响起。 受刑的大汉浑身颤抖着,两根大钉子透过他的琵琶骨,将他死死钉在木架上。 他浑身已没有一块完整的血肉,每一处都已皮开肉绽。 这样的伤势还能活着,很考验施刑者的手段。 “招不招?是谁给你们开的城门和皇宫大门?” “来啊,弄死老子啊野猪皮……啊……” 又是一声惨叫,烙铁烫在大汉身上,泛起一股焦味。 过了一会,有人进了牢房,将一道信令交在施刑都手上。 接着,一张纸便被摊开来摆在那大汉眼前。 那大权睁开眼看去,目光落在纸上,愣了愣,喃喃道:“侯……侯爷?” “招吗?” “招……是……是代善指示的……” 施刑者点点头,向一旁的录供人道:“写吧。” “楚寇孟朔,供认不晦……礼亲王代善指示伊尔觉罗根科尔坤勾结楚贼王笑,放开盛京城门及皇宫北门……” 一张供状写罢,孟朔签字画押。 当日下午,一群皇宫侍卫忽然冲进代善府中,与地牢中搜出科尔坤。 科尔坤是在福陵被王笑俘虏的,投降后帮楚军骗开盛京城门,散播多尔衮不是努尔哈赤所生的流言,又带孟朔进到皇宫。 做完这一切,他便跑到代善那里,称自己是被豪格一系指使。 代善留着科尔坤,本是想捏着豪格一个把柄。等豪格登基后再送出去表表忠心,却没想到豪格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错失帝位。 更没想到,科尔坤会被搜出来。 前来搜捕的是皇太极的第五子硕塞,新皇继位后,硕塞已被封为多罗承泽郡王。 硕塞虽然年长于福临,却不像福临子凭母贵。他知道自己没资格坐皇位,如今已是幼帝一系的死忠。 此时硕塞看着科尔坤被从地牢当中带出来,忽然一刀挥出,直接将科尔坤的人头砍下来。 代善一愣,老眼中精光一闪,缓缓道:“科尔坤不是本王指使的。” 硕塞道:“这不重要,人是在礼亲王府里搜出来的。现在人死了,事情已经说不清楚了。” 代善摇了摇头,苦笑不已。 硕塞抹了抹带血的刀,又道:“勾结楚寇这件事闹得够久了,皇上也已经不想再查了。一切该已大清朝的稳妥为重,礼亲王觉得呢?” 代善长叹一声,邀请硕塞在大堂坐下。 布木布泰的意思他已经完全明白了你代善说不想掺合,却还在暗中掺合。你看,我随时能拿到你的把柄。把柄事小,但要是乱起来,谁都别想安生。 “本王年纪大了,你们又何苦把我卷进来?” “要裹胁礼亲王你的,并非我们,而是多尔衮。”硕塞道:“阿达礼、硕讬这几天上窜下跳,想要说服诸王贝勒,让多尔衮废掉皇上自己登基。据说昨日还来过礼亲王府上劝说?” 代善眯了眯眼,道:“皇位已定,多尔衮却贼心不死,指使我那几个蠢笨的子孙造势。老夫已经拒绝了。” “只是拒绝可没有用,多尔衮放着自己的人不用,却指示阿达礼和硕讬。回头吃亏的还是我们两红旗,望礼亲王也该出面了……” 清宫之中。 布木布泰正坐在御书房教福临读书。 小皇帝如今不能亲政,既没有政务要处理,也没有正儿八经的先生教他读书,每天被拘在这里,布木布泰也只好亲自教他读书。 他刚登基,皇位还不算稳。 多尔衮暗中鼓动群臣,欲行废立之事。布木布泰也只好施着手段应对。 这天,母子二人在殿中坐到傍晚,便有宫人跑进来,悄悄递了一纸消息在布木布泰手中。 布木布泰低头看了一眼,嘴角泛起一丝轻笑。 事情成了。 “今日便到这里吧,皇帝一会用膳时记得把参汤喝了。” 福临松了口气,又道:“皇儿能不能不喝?” “不能。” “好吧。” 布木布泰又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纸条,这种阴谋之事也不能和福临说,便摆驾回永福宫…… 到了永福宫,驱退下人,她便只带了苏茉儿和四个心腹宫人走进雍和苑。 宫人们在屋外守着,布木布泰进了主屋,绕过屏风,便见到穿着龙袍的男子正坐在那,看着屋顶发呆。 他是世间少见的美男子,此时这画面便颇为好看。 布木布泰看了一会,脸上的表情又有些得意起来。 “事成了。” 她从容地笑了笑,将手里的纸条递过去。 “代善亲自到多尔衮面前告发了阿礼达与硕讬,多尔衮将这两人勒死了。” “哈,可惜,两员大将便这样被勒死了。” 布木布泰不置可否,道:“代善表了态,多尔衮便不得不表态,短时间内都不会再觊觎皇位。” “现在不争,他以后更争不了。” “那才好,多尔衮若想自立,没有代善的支持不行。他让阿达礼与硕讬跳出来,无非是想裹胁代善。”布木布泰道:“如今代善站在我们这边,多尔衮还能如何?他休想再动福临一下。” “呵。代善为了你们大清朝的安稳,还真是大义灭亲。这次又是送掉了一个儿子,一个孙子,了不起。” 布木布泰笑道:“他子孙多,不在乎。” “这些事与我无关,你们爱怎么斗怎么斗。” 布木布泰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道:“你的那个手下孟朔,本宫给你留了他一条性命。但你哪天若敢不听话,再杀掉不迟。”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无所谓,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不差他一个。” 布木布泰轻笑一声,似乎不信。 她最近确实有些意气纷发,儿子登基为帝,自己当了圣母皇太后。 往日里的隐忍委屈一朝散尽,这几天便很是有种醒掌杀人权,醉卧美人膝的快意。 今天又用手段将局面稳了下来,她心情颇好,在床上坐下来,便道:“本宫乏了。” 男子没有动。 布木布泰等了一会,脸色才慢慢不悦起来,低声呵斥了一声。 “王笑!” 王笑转过身,轻轻叹了一口气,抬了抬脚,脚上的铁链便叮叮铛铛响起来。 苏茉尔方才上前给他解开镣铐,接着侍立在一旁,用警惕的目光盯着他…… 时间回到几天前的昭陵。 布木布泰听到那句“济尔哈朗与布木布泰有私情”后,很是惊愕了一下。 为什么宫内那么多人偏偏把这脏水泼我头上?是谁一直在针对我? 接着,她马上想到乌云珠跑来求见自己一事,再想到布尔玳的报信,以及那一本二十四尊得道罗汉传,甚至还想到楚寇嘴里那一句“抢了大玉儿”…… 事情在她脑子里渐渐清晰起来。 有个藏在背后的人很了解自己,算来算去,应该是王笑无疑。那,王笑藏在哪?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再调一批侍卫给我,搜查那一批人。”布木布泰指了指王笑所在的方位,下令道。 接着,那边秦玄策与羊倌策马冲出陵园。 王笑放下乌云珠,拉了拉毡布帽,随着人群向外围奔去。 那边布木布泰眼见楚寇策马奔出,又下令道:“找个人假扮王笑,将他们引回来。” “是……” 王笑正在奔走,忽然,一只手拍在他肩上,有侍卫喝道:“转过头来!” 王笑被人按住,目光远远看去,只见远处秦玄策与羊倌已策马回奔。 快走啊!蠢货。 他缓缓转过头,突然一矮身,在人群中跑动起来。 “找到了,在这里,拿住他!” 王笑闪躲之间,只见多铎正在不远处往回走。 他心念一闪,飞快上前,低声说了一句:“斩了王笑,回京调兵对你最好。” 一句话说完,他再次隐没在人群中。可惜未及跑出多远,人已经被几个侍卫扑上来按住。 最后一刻他回头望了一眼,只望到远处秦玄策与羊倌等人已重新调转马头…… 布木布泰一开始只是打算问上几句话,再杀掉王笑。 最后留着他这一条命,她自己也有些诧异。 “你很厉害。” 当时王笑神情很平静,如是夸赞了她一句。 “你也很厉害,这关头还能破本宫一招。”她便问道:“你今天做这些,是为了让豪格能继位?” “只要将你们的平衡打破,谁继位都是一样的。”王笑道:“当然了,我打破的平衡,我自然有办法调整回来。” 布木布泰有些诧异。 “你打算帮本宫?你怕死吗?” “不怕,但想活下去。” “留着你很危险。” “你怕危险吗?” “怕。”布木布泰深深看了他一会,忽然笑道:“但危险才有意思……” 这几天王笑偶尔会想起秦山渠大喊大嚷“抢了大玉儿”时的场景。 人还是不能太嚣张,秦山渠啊,你没抢到大玉儿,你家侯爷却被大玉儿抢了。 至于布木布泰,她完全有信心掌握得住王笑,她又不是哈尔吉达和布尔玳那样的蠢货。 但这一天,永福宫有个叫桂喜的小太监,疯了…… :。:m.x 第613章 不服输 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她是元烈祖神元皇帝的后裔,她父亲布和是成吉思汗胞弟博尔济吉特·拙赤合撒儿的第十九世孙。 至于“布木布泰”这个名字的含义,意为“天降贵人”,她出生以来,从名到姓以及身份地位始终都透露着尊贵。 但尊贵这种事,也是要对比的。 面对楚朝燕京城来的勋贵,在草原毡包里长大的女子心里其实有些……不那么有底气。 布木布泰对待汉人的心理有些矛盾,一方面,她确实是看不上这些总是打败战的弱者,这些年她眼看着清军一次又一次将楚军杀得片甲不留,看着一个个楚人在清朝当着最低贱的奴才或最无耻的降臣,要说鄙视,她也是极鄙视他们。 但另一方面,她通晓汉语汉字,自然也能窥到楚国底蕴的博大精深。中原泱泱大国,礼仪之邦,冕服华章的上国风尚,难免让她在心底里有些敬畏。 当王笑站到布木布泰面前时,她那种没底气的感觉便开始隐隐浮起来。 她总觉得,在中原人眼里,自己是茹毛饮血的蛮夷。 这种感觉不止她有,大清很多人都有。于是他们面对楚人的时候,会通过折磨楚人、踩踏楚人的尊严来释放掉这种不适感。但布木布泰对上王笑却不同。 她一直记得那天皇宫被攻破,楚将的刀锋离她儿子的脖子仅有那短短的半寸距离。 这些日子无数次深夜梦回,她都梦到楚军在火光中高喊着“抢了大玉儿”,然后杀掉她的儿子,将她如奴隶一般抢走。 终于,她捉到了王笑这个罪魁祸首,那一刻她觉得这件事竟比扶儿子登上帝位还要让人兴奋。 人只会敬畏强者。 布木布泰知道王笑有多强,他才不到十七岁,入仕不到两年,上战场不到一年。终有一日,他一定会比皇太极还要可怕。 王笑开口说要帮她的时候,她真的想拒绝,因为她知道王笑的可怕。 但拒绝不了。 这恰恰也是因为她知道王笑的可怕。 豪格大军已经压过来,让福临继位是她毕生的心愿…… “告诉豪格,两皇旗、镶蓝旗、两红旗都会投靠他,这足以让他名正言顺地继位。只有多尔衮活过今天,八旗势力才能再归平衡。”王笑道。 “放过多尔衮?以后未必有这样杀他的机会。”布木布泰问道,她自己都有些不甘。 “他不如我值钱。” 这句话中笃定的语气让布木布泰暗暗心惊。 在那时候,她可以选择把王笑关起来,拨光他的头发、撕掉他的头皮、划破他的脸、砍掉他的双脚……让他再也不可能逃掉,只能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一直为她出谋划策。 但,另一个念头也从心里升起来,像是有只蚂蚁在她心里爬着。 王笑是为楚朝公主遴选的驸马,不同于清朝公主指婚只为联姻,楚朝公主选驸马选的是相貌风仪,王笑之俊美,布木布泰确实是平生仅见。 不仅如此,随着他一战搅动清廷,他的才名也早已传到了盛京,那几首诗词力压当世大家。这天下名士很多,文武双全到这个地步却难有几人。 他是泱泱大国的侯爵,手握万军、功威震世,年轻英俊、风华正茂。 布木布泰想压下心里这个念头,但…… 儿子的皇位危急,她感到巨大的压力,想要宣泄一下。 王笑不是真心帮她出谋划策,她得要笼络他,让他死心塌地帮自己。 她是大清朝的圣母皇太后,就该拥有这样的男人…… 借口可以有很多,布木布泰便就这么做了。 她每一宿都到雍和苑来,不再回自己的寝殿…… 夜色深沉。 皇宫中灯火渐熄,捣药的宫人早已经去歇下。 雍和苑的屋檐在月色中带着些神秘感。 苏茉儿的手放在袖子当中,握着一柄匕首,紧紧盯着王笑的动作。 她需要替布木布泰防备着王笑。 她很擅长站着,却也觉得站着脚酸,也觉得,耳朵后面有些热…… 远处又是一声迟迟钟鼓,苏茉儿并不回头看天色,她知道夜已经很深了。 布木布泰又长长地喘了一声气,她背下的床褥已被汗水浸湿。 她咬了咬唇,眯着眼看向王笑。 烛光朦胧中,男子的眼神还是带着些冷冽与平静,也不知在想什么。 布木布泰咬了咬牙,撑起酸软的腿…… 她想要征服他。 在这一方面,女人本该要比男人有优势。 她知道王笑是故意的,他和她相处始终把握着分寸,却偶尔会故意展示出桀骜不驯。 …… 良久,又是一声长长的喘息,布木布泰仰起脖子,躺倒下来。 “够……够了……” 王笑没有说话,面容在烛光中有些凌厉。 布木布泰伸手推了推他的胸膛,觉得有些力倦。网首发 “今日……够了……” 她又眯了眯眼,推着的手便又成了轻抚。 “你……还不停……” 王笑侧过头,看了苏茉儿一眼,道:“我不喜欢有人看着。” 苏茉儿有些警觉起来,站定了身子,仿佛在说:“我是不会走的。” 布木布泰轻哼一声,道:“你如果不尽兴……我让苏茉儿也来……陪你。” “不用。” 王笑说了一句,手环住布木布泰的后脖颈,将她拉起来,低声道:“你想降服我,不卖点力怎么行?” “啊……” 次日。 “娘娘,该起了。”苏茉儿唤道。 布木布泰睁开眼,依然有些困顿。 一宿欢好,她感觉倦倦的,有心想再睡一会。但身为太后,总归还有许多事忙。 恍神之间,她竟有种“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感慨,倒是让人啼笑皆非。 “娘娘,连着好几日了,今夜该多睡会才是。”苏茉儿低声提醒道。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布木布泰转头看了一眼王笑,却见他闭着眼,睡得正香的样子。 ——自己每天忙于政事,他却天天歇养,怪不得玩不过他。 她如此想着,却又有些不服输。 ——等到今天晚上再来,总该能玩得过他。 “不妨。” 布木布泰摇了摇头,支起身子,梳洗打扮。 铜镜中容颜正好,端庄秀美中透着贵气。 布木布泰看了一会,想了想,向苏茉儿问道:“本宫觉得……似乎年轻了些?” 她时年已三十二岁,保养得虽极好,自己心中却也很是在意。 “娘娘本来就天生丽质……” 苏茉儿低声夸了几句,从宫人手上端过一碗药,递在布木布泰面前。 布木布泰端过药喝了一口,入口很苦。 接着,忽然有宫人过来,低声禀报了一句。 “昨日有个名叫桂喜的小奴才进来过,出了雍和苑人就疯了……” 布木布泰眉头一皱,放下药碗,道:“苏茉儿,你亲自查,看看他是真疯还是假疯。” “是。” “吩咐下去,逃掉的六个楚寇让人加紧搜捕,绝不可让他们出大清境内。” “是。”苏茉儿领了旨意,又道:“娘娘先把药喝了吧……” 第614章 耍花招 “哈哈哈,我要把这宫墙刷得漂漂亮亮!” 桂喜大喊一声,挥舞着手里的刷子。 他在自己的屋子中来回走动着,嘴里不停地呓语着。过了一会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咦,有汤喝。” 桂喜偏了偏头,凑在那漆桶上闻了闻。 “好香啊。” 说着,他捧起漆桶咕噜咕噜地喝下去。接着怪叫两声,在地上抽搐起来,红漆洒得满身都是…… 屋外,苏茉儿在门缝中看了一会,挥了挥手,道:“送去治。” 一群宫人冲上来,抬着桂喜慌慌张张地便跑。 桂喜咳嗽着,只觉五脏六腑都被粘在一起,透不过气来。 身体里极是难受,他却依然还在疯疯癫癫地大喊大叫着。 “哈哈哈……咳咳……刷墙……” 苏茉儿微微眯了眯眼,若有所思。 桂喜从她身边走过,始终是那由疯子模样…… 但在他耳畔,却有一声一声的话语回荡开来—— “你要死了,从你踏进雍和苑开始,你就已经是个死人。你怎么求饶都不会有用,你不是布木布泰的心腹。当奴才的,看了不该看的事,不会再有活路。”网首发 “想活命?只有我能救你……不信?那就算了,你大可以去向布木布泰揭发我,拿自己的命去赌一赌,看她会不会容许一个撞破她丑事的小奴才活在世上。” “在这盛京宫内做些苦力活有什么意思?连个晋身的门路也没有。在楚朝当太监可不像这里,十二监、四局、八司,哪个衙门不是过得清闲富贵?俸禄高不说,每日里摸摸牌九,自有银子送上门,唔,还会安排宫女与你对食。你若不喜欢呆在京城,也可选一个地方当守备太监,或者去江南也行,那边的织造局、教坊司也是一等一的肥差。”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富贵险中求,大危险才有大机遇。你今日撞到我,是你的大厄,也是你的大运。能不能把握,便看你自己了。替我做两件事,我带你回楚朝……” 王笑睡得很沉,一觉睡了整个白天,到傍晚才睁开眼。 他身上的伤势已然养好,如今只等桂喜给自己的回复。 一转头,却见布木布泰正坐在自己身旁。 “今日这么闲?”王笑很随意地问了一声。 “本宫已经忙了一天了。” “辛苦。” 布木布泰挥了挥手,便有宫人上前给王笑洗漱。 他满头的长发束起,汉家衣冠的雍容气度彰显,布木布泰看着也很觉满意。 她也想过要把王笑剃了头,扮成小奴才。 但其实,布木布泰自己也觉得满洲那鼠尾辫丑得厉害,反正王笑都是被藏着,将这样的风仪留着,自己看了才更舒服。 另外,下个月她打算带皇帝到科尔沁秋围。到时让王笑扮成宫娥在自己身边随时服侍,想来也别有意趣…… 布木布泰有这种打算,苏茉尔对此很担心,劝了几次,却没能劝她打消这念头。 在苏茉尔看来,太后最近实在是……玩得有些过火。 此时王笑洗漱完,便问道:“今天还穿龙袍吗?” “不必,本宫让人依着你的侯服改了一件袍服。” 王笑眼里明明是无所谓的样子,嘴上却带着遗憾的口吻道:“可惜了,当太上皇还蛮有意思的。” “本宫却觉得,怀远侯会更有意思。” “我还以为你让我披上龙袍,是想找回想缺失的东西。” “缺失?”布木布泰忽然冷笑了一下,道:“知道吗?你烧掉关睢宫、在皇太极面前打碎海兰珠的头骨、把那死胖子活活气死……本宫真的很高兴。” “怎么?恨他们?” “恨。我不是嫉妒海兰珠。我十三岁就嫁过来,付出了近二十年的光阴。他们要两情相悦可以,但我的二十年韶华不该成为他们眼里不值一提的东西。我不是她海兰珠的附庸和陪嫁。我的儿子,也不是她儿子的替代。” 布木布泰说着,伸手摸在王笑脸上,又笑道:“但没关系,他们都死了。我得到的,远远要比海兰珠得到的要好。” 她似乎……又想要来。 王笑皱了皱眉,道:“我还没吃饭。” 布木布泰眼中又有些雾气,盯着王笑低声道:“叫我大玉儿,你不是想抢我吗?那让我看看,你抢了我之后想要怎么样……” “好啊。” “啪”一声响,王笑一巴掌摔在布木布泰脸上! 苏茉尔大吃一惊,飞快冲上前,动作极是迅猛,眨眼间匕首已抵在王笑脖子上瞬间刺出血来…… “住手。”布木布泰喝道。 王笑轻轻笑了一下,道:“你问我想要怎么样?我想打你,若不是你,我现在已经回去了。” 布木布泰大怒。 “这一巴掌,也是告诉你,清理一点。”王笑又道:“你两天有点晕头了你知道吗?怎么?当了皇太后觉得没人能治你了是吧?我刚认识你的时间那种从容和聪明哪去了?你这样迟早要害死我们两个。” 苏茉尔低下头,她竟然觉得王笑说得不错——娘娘这几天确实是太无所顾忌了。 前几日,永福宫有一个宫娥偷偷嚼舌根子“娘娘每夜到雍和苑哀悼先帝,早晨出来却是面色红润,也不怎么个哀悼法”,话传到布木布泰耳中,无非是吩咐苏茉儿把人处理了。 但这话,苏茉尔能让它传到布木布泰耳中,便是想委婉地提醒她一句…… 此时布木布泰挨了一巴掌,微微愣了愣,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好一会儿,她睁开眼,竟是不再发怒,反而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起来。 “本宫毕竟是个女人,偶尔有些昏头又如何?” 她似乎叹了一口气。 “我不管你是男人女人,坐在这个位置上,你就得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布木布泰轻轻笑了一下,道:“这么说,你还是为了本宫好?” “我既说过要帮你,自然要时时提醒你。”王笑道:“想成事,胜不骄、败不馁。福临虽登基,八旗却不在你掌控。” “看来,你还是本宫的诤臣。” 布木布泰语气中有些讥嘲,却是又缓缓道:“你对付布尔玳便是这样做的吧,但本宫不是布尔玳那种蠢女人。” 她心里明白,这是王笑故意调动自己愤怒、难堪,再用言语抚平这些情绪……他在试图掌控自己的情绪。 她偏偏不生气,她要让王笑知道,是她在控制他,她才是主子。 “把人带上来。”布木布泰忽然下令道,说话间目光已冷下来。 不多时,王笑一愣,目光看去,脸色便是一变。 却见两个健妇拖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奴才进来,正是桂喜。 “招了吗?”布木布泰问道。 “招了,这奴才和王笑约好,两日后他有一次出宫的机会,到时会帮王笑逃出去……” 布木布泰一挥手。 便有个宫人过去,拿绳索勒住桂喜的喉咙。 桂喜挣扎不开,只能拿一双几乎要爆出来的眼睛看着王笑,似乎在说:“你答应过我,带我去楚朝……” 王笑站在那,看着桂喜,脸上的表情似有些悲悯,又似乎有些冷漠。 布木布泰则是很认真地看着王笑,试着将他的心思看穿。 良久,桂喜终于一动不动。 王笑闭上眼,微抬着头,轻轻叹了一声。 “现在你还认为本宫不清醒是吗?”布木布泰冷笑道。 她走上前,仰头凑在王笑嘴边,几乎要亲上去。 “告诉你,你被我捏在手上,就没有能逃出去的指望。把你那些算计丢开,趁着本宫有心情陪你玩的时候,摆清楚你的位置、做好你该做的。” 王笑睁开眼,看到布木布泰那双眼。 她的眼睛还很漂亮,但其中却带着无尽高高在上的威势。 良久,屋里的宫人带着桂喜的尸体退了出去。 “你玩不过我的。”王笑道。 “那不妨让本宫看看你还有什么花招……” 深夜。 榻上的两人睡着后,苏茉儿守在屋中,在夜色中紧紧盯着王笑。 王笑紧紧皱着眉,似乎做了什么恶梦。 忽然,苏茉儿看到王笑睁开眼,似乎有种脱离恶梦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两人对视了一眼,王笑又转头看了看沉睡的布木布泰,低声道:“把我铐到别的屋里,你睡一会吧。” 这句话似乎有些一语双关。 苏茉儿便有些不悦起来。 王笑苦笑一下,又道:“我是说,这样让你守着,没有必要。” “娘娘高兴就好。”苏茉儿道,想了想又冷冷道:“你不必笼络我,没有用。” “没打算笼络你。”王笑低声念叨了一句,“我已经计划好了,五天之内,我就能离开。就不陪你们去科尔沁秋围了……” 苏茉儿一愣。 ——这句话显然是他在吹牛,那自己是告诉太后娘娘好呢?还是不告诉她好呢? 第615章 大玉儿 “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能这么……老道?”布木布泰问道。 王笑昨天被噩梦惊醒,就没再睡,只是躺在那发呆,此时布木布泰醒来便向他问了一句,问话间两腮还有些泛红,他便也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事。 “唯熟尔。”王笑道。 这个答案让布木布泰稍稍有点莫名的不悦,但她再看了看王笑,眼睛便眯了起来,眼神中泛一丝满足。 眼前的男子吐出这三个字时,那份泰然自若的气度,确实让她有些心折。 她便伸出手指,从王笑额头一直向下轻轻划去。 “汝亦知射乎?”她低声问道。 布木布泰是习过文章诗书的,知道王笑的回答语出欧阳修名篇卖油翁,便以文章当中的句子相和。 王笑微有些讶然。 这蒙古女子居然懂这种意趣? 布木布泰见他兴起,手指轻轻敲了一下,斜睨了他一眼,咬着唇犹豫了一会,却是正色道:“入夜再谈,本宫该起身了。” 王笑本就没想谈,看了看天色,见天还未亮,便随口道:“当太后倒也辛苦。” “该让皇帝从小就学会勤政,如今辛苦些,等皇帝大了、能亲政了,本宫也就颐养天年了。” 布木布泰这般说了一句,语气很……圣母皇太后。 王笑摇了摇头,笑了一下。 可惜你的皇帝儿子不长命。 “唔,提醒你一句。清朝太后威柄过甚……恐将由你而起,往后怕是会给子孙后代酿成大祸。” “怎么?你也认为后宫不该干政?” “后宫干政的问题不在于政,而在于干,女人若是名正言顺地参与到政事当中,未必是坏事,但名不正、言不顺,必须要用许多阴谋手段来维护权力,本末倒置,问题便显现出来。你布木布泰若真有足够气魄,倒不妨从制度下手,而不是只谋自己的地位,给后世不好的效仿。” 布木布泰显然不将这话当回事,任苏茉儿给自己更衣,却是道:“你往后叫我大玉儿。” “你喜欢这名字?” “算不上喜欢,论起来海兰珠的名字意思才是玉。”布木布泰道:“本宫喜欢的是你喊抢了大玉儿,你想抢,才说明本宫值。” 两人说话间,却又有宫人递了个消息过来。 苏茉儿看过,便低声道:“多尔衮把多铎的第五子多尔博过继到了自己膝下。” 布木布泰皱了皱眉,沉吟道:“怎么会?” 她转头看向王笑,问道:“你怎么看?” “你为何认为他不会?” “过继一个孩子,便相当于他承认自己生不出孩子。” “他生不出孩子?”王笑微有些讶然道:“他不是生了个女儿……”更新最快的网 布木布泰哂道:“睿王府排得上名份的女人就有十数人,没名份的姬妾还有上百人,这样都生不出,就一个朝鲜来的李氏能生?” “嗯?” “当年他出征朝鲜,向李倧索要美女,李倧给了他一批,他又嫌那些女子不美,逼着人家再送了一批,故意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等他出征回来,便带了怀有生孕的李氏,没过多久,便生了东莪。再有,他府中妻妾,除了巴特玛嫁过去时还是姑娘,其余入府时皆非完璧,你可知为何?” “也许他更喜欢妇人?觉得这样更有意趣。” “无非是怕人知道他不能生罢了。” “真的?”王笑显然有些不信,书上可不是这样写的。 他支起身子坐起来,道:“你乱说的吧?莫不是他心中爱慕你,不愿碰别的女人……” 布木布泰目光带着些威慑,睥睨了他一眼,道:“你的兵马过境之后,民间便传言本宫与多尔衮有染,是你编排的?” 王笑摆手道:“我不过是开些玩笑。” “开玩笑?”布木布泰皱了皱眉,过了片刻,却是忽然轻笑一声,问道:“看来,你很在意本宫?” 不等王笑回答,她接着又道:“早年间有一仗,多尔衮为先锋,身陷重围,皇太极支援不及,多尔衮受了重伤,从此房事不利。如今想来,皇太极恐是故意的……” “竟连我都不知道?”王笑沉吟起来,低声道:“这样的事能瞒起来,厉害。” “没什么厉害的,把嚼舌根的人杀光就行。”布木布泰道:“倒是豪格毫无城府,日日讽刺他多病无福,早晚死在他手上。” “你怎么知道的?” “巴特玛便是他家嫡福晋,本宫如何能不知?” 这蒙古人名字念起来都一样,极难分辨,王笑想了一下才想到这巴特玛不是上次抢来的淑妃巴特玛璪,而是布木布泰的妹妹。 “巴特玛?你妹妹小玉儿?”王笑问道。 布木布泰闻言便淡淡“嗯”了一声。 巴特玛说是她妹妹,其实又不是,巴特玛的母亲本是她祖父莽古斯的老婆,莽古斯死后,巴特玛的母亲便被她父亲布和收继,因此巴特玛既可以说是布木布泰的姑姑,又可以说是她同母异父的妹妹。 布木布泰不太想在王笑面前提这些。 自皇太极改元称帝以来,清朝已开始受儒学影响,对收继这种习俗感到有些忌讳,认为不太光彩,连巴特玛的玉碟上都已隐去了她的生父。 因此,布木布泰不想让王笑觉得她是个野蛮人。 至于王笑这个喜欢给人乱起名字的习惯…… “若你说巴特玛是小玉儿,本宫还有个两个妹妹,一个嫁给了豪格,一个嫁给了多铎……” “唔,那便是小小玉儿和小小小玉儿。” 布木布泰忽然恼火起来,叱道:“闭嘴!只有本宫才是玉儿!” “凶什么?”王笑微微一愣,接着淡淡笑道:“我是说,你们家好手段。唔,海兰珠便可以叫老玉儿。” 布木布泰脸上怒色还没褪下,却是将头转回去,背对着王笑,忍不住笑了一下。 “岔得远了,本宫是在问你,多尔衮过继多铎之子,你怎么看?” “无非两种可能。”王笑沉吟道:“或许他是要对多铎的人马动手了,打了一棒给个甜枣;或许是要收拢住多铎,接着要对福临动手了。” 布木布泰极沉得住气,闻言只是点点头。 她还在等更多的消息,自也不会因为多尔衮收了个继子便慌了手脚。 等穿戴好衣服,她便对王笑道:“你既醒了,陪本宫用膳……” 布木布泰其实将王笑养得蛮好。 虽然不放他自由,但伙食确实是没得说的。 这边王笑一碗参汤灌下去,那边布木布泰自己却是又端了一碗药喝。 “什么药?闻着好苦。” “浣花草、麝香……” 王笑摇了摇头,执起一块糕点便直接塞到布木布泰嘴里。 他这个动作又是吓了苏茉儿一跳,她手里的匕首便又亮了出来。 “怕什么?没打算行刺你家太后。”王笑叱了一句,方才对布木布泰道:“吃点甜的压压,你说你何必呢?少玩些不好吗?” 布木布泰将糕点慢慢嚼了,淡淡道:“你懂什么?活在这宫里……年华不过须臾。” “注意点吧,这事不是闹着玩的。” “本宫不用你教。” 布木布泰应了一句,看着那药碗,忽然问道:“若这药不灵,若本宫再有了一个孩子,你说该叫什么名字好?”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事,此时布木布泰侧头问王笑,眼中更多的还是调戏之意。 她想显得比王笑更从容,想看他惊慌失措。 换言之,吓唬他一下。 王笑却也能看出她这点心思,故作漫不经心道:“那就叫……玄烨?王玄烨……倒也是个好名字。” 布木布泰见没能吓住他,微有些无趣…… :。:m.x 第616章 不见了 用过早膳,王笑被拴回里屋,便又睡了一个回笼觉。 睡不过两个时辰,他却又被布木布泰推醒。 “怎么?叫我起来吃午饭?” “你猜对了。”布木布泰道:“多尔衮把正白旗和镶白旗的旗纛调换了。” 王笑沉吟起来。 “两白旗仍然归多尔衮与多铎各自统领,但互换了旗籍。接着,他将正白旗与两黄旗划为上三旗,又夺了多铎十个牛录……” “济尔哈朗和代善同意了?” “多尔衮勒死岳讬和阿达礼,这是他和我们要的补偿。代善出卖了自己的儿孙,威望太跌,不敢出面。济尔哈朗独木难支。” “好一手反制。”王笑想了想,道:“多铎什么反应?” “多尔衮过继了他的儿子,将他安抚住了。” 王笑想了想,沉吟道:“还有一个人是关键。原先的正白旗,是多铎和阿济格一起统领……” “阿济格昨夜死了。” “死了?” “他断了双腿,被你在辽阳城一淹,浑身肉都烂了,全靠一口气挣到现在。” “啧啧。这人要不死也是可怕。” “可怕?”布木布泰悠悠道:“阿济格咽气前,当着他的几个儿子一直在喊你王笑的名字,据说王笑二字在英王府回荡了一晚上,怨气冲天。” “死了死了,我理他。”王笑缓缓道:“先说眼前吧。正白旗地位一涨,镶蓝旗差了一截,济尔哈朗再也压不住多尔衮了。” “你怎么看?” “范文程怎么说?” “你先说。” 王笑道:“两种可能,一是,多尔衮打算暂时安心当摄政王,此举是为了让自己的旗人享有和两黄旗一样的地位。安抚住他们,局势就稳下来,皇位之争也就暂时告一段落。只是他权柄日隆,对你和福临也并非好事;二是,他贼心不死,想要让其它旗看到跟着他的好处。接下来便要对福临动手了。” “本宫该如何应对?” “豪格最近在做什么?” “他还能做什么?每天借酒浇愁,早晚要被多尔衮收拾掉。” “豪格不能死,让济尔尔哈朗去接触他,唯有两蓝旗联合,局势才能再归平衡……” 布木布泰点点头,道:“范文程亦是如此说。” 意思是你得比范文程出更多主意。 王笑想了想,又问道:“蔡家祯归降后,投靠了多尔衮?” “不错。” “拉拢他。” 布木布泰略一思索,便道:“多尔衮打算与蔡家联姻,因皇太极的丧事耽误了,如今又遇到阿济格的丧事。那,本宫不妨先抢一手棋……将济尔哈朗五女赐婚给蔡家祯独子,将蔡家祯的女儿许给豪格,如何?” “太后娘娘妙计。”王笑道:“蔡家祯不是笨人,看得明白。” 得了这个主意,布木布泰便稍稍松了一口气。 王笑又道:“你擅长平衡局势,但自己手上没有兵权也不行。科尔沁兵力如何?科尔沁十旗你能调动?” “不是科尔沁十旗,是哲里木盟。”布木布泰道:“哲里木盟四部十旗。四部之中,以科尔沁部为首,科尔沁部占六旗。” “六旗你能调动多少?” “我家中只有科尔沁左翼中旗,由我兄长吴克善统领。其余人明面上支持我可以,真要打起来,却不是我一人能调动的,科尔沁部落当中,与代善、济尔哈朗的联姻才是最多的……” 王笑听罢,心中颇有些感慨。 不得不说,清朝对蒙古关系的处理,比楚朝好太多太多。 宋代积弱的惨痛教训摆在那,导致楚朝开国后对边患极是防备。但防备的同时,楚朝也对被自己驱逐的蒙古也极是傲慢,庙堂之上绝大多数人根本不愿意去了解蒙古是什么样的。死守边防、不开边贸,这种情况下,许多蒙民牧民确实是……穷到一口锅都没有。 三百年间,楚朝万里边关,大部分时候防的也不是鞑靼数十万大军入侵。而是无数少则几人,多则数百人的小部落,时不时跑来抢你一下。这种被动防御,非常非常不划算。也非常容易拖垮楚朝的国力。毕竟,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反观清朝,从努尔哈赤时期起,爱新觉罗家就在不停与蒙古联姻。时至今日,更是划定蒙古各旗分而治之、再用贸易和联姻,死死将满蒙绑在一起。 此时布木布泰一说,王笑才更感到爱新觉罗家手段的厉害。 满蒙联姻,不是只有一人一户,而是所有王公贝勒贝子都与蒙古联姻,这其中关系错综复杂、盘根错节,谁也休想迅速整合力量,所有事只能慢慢权衡、商量。 皇太极用了半辈子也不能将所有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多尔衮要想走这条路也绝非一朝一夕。 同理,布木布泰也极难迅速整合力量对付多尔衮。 王笑听完布木布泰解释了科尔沁的情况,便叹息了一声,道:“你可以给吴克善封个亲王,他若是能掌握整个哲里木盟……” “掌握不了,吴克善是个庸才。”布木布泰道。 王笑微微一愣,侧头看了布木布泰一眼。 布木布泰忽然换了脸色,悠悠叹道:“我父亲早死,兄弟们也是靠不住的。如今孤儿寡母困在清宫里,哪有什么力量?还不得全靠自己?” 语气听起来很可怜的样子。 “你不必跟我来这一套。”王笑不置可否,又道:“你下个月带皇帝去科尔沁秋围,必须借机整合哲里木盟四部十旗。” 布木布泰见他不吃这招,便笑道:“本宫打算带你一起去,衣服也给你备好了。” “哦?” “对了,听说你昨夜告诉苏茉儿,五天内便要逃走?” “是啊,看来她告诉你了。”王笑转头看了苏茉儿一眼。 布木布泰道:“你不必试着离间苏茉儿,本宫与她之间的关系,你离间不了。” “我只是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没有这个可能。” 王笑道:“从福陵到盛京,到辽阳,再到气死皇太极,知道为何我能一直成功吗?” “为何?” “因为我做事向来不止一个计划。我并非是什么算无遗策,只是一个计划失败了,还有别的计划可用……做的准备多而已。” 这个方法,王笑是从唐芊芊那里学的。 此时他闭上眼,便想到的便是唐芊芊屋里那一箱箱的册子…… 布木布泰正盯着王笑的眼睛打量,见他闭上眼,便道:“你是想要诈本宫。什么五天内逃脱?其实是想趁着下个月秋围之机逃跑,然否?” 王笑随口道:“那你就别带我去秋围好了。” “本宫舍不得不带你去。” 布木布泰在他脸上一捏,方才站起身离开雍和苑,一副万事俱在掌握的模样…… 在听了王笑与范文程的商议之后,她对眼下的局面已然颇为洞悉,便也没有来时那么紧张。 她想了想,又吩咐苏茉儿道:“王笑擅长揣度人心,不要再让人靠近这院子,以免再被他蛊惑。” “是。”苏茉儿领了吩咐,又问道:“他说五日内要逃脱之事……” “无非是想让我们自乱阵脚,制造机会。” 布木布泰想了想,又问道:“我每日喝的药是谁去采买的?” “都是心腹宫人。” “换一批。” “是。” “把人也铐紧了。” “是。” 布木布泰这才放下心来,又吩咐道:“传旨,让蔡家的家眷进宫……” 五天的第一天便这样平平静静地过去。 布木布泰这天并未去教福临读书,而是见了蔡家几个女眷,在宫内赐了一场酒宴,下懿旨旨将蔡念真赐婚给豪格为侧福晋,又将济尔哈朗的五女赐婚给他为嫡福晋。 蔡悟真若无官爵,自然也配不上济尔哈朗家的格格,因此她又借皇帝的名义封了蔡悟真一个固山额真的世职。这是明谋,多尔衮也不好阻拦,以免手下人离心。 忙完这一切,布木布泰再回到雍和苑已是夜里。 王笑依然被好好地铐在那里,半点纰漏也没出。 或许是因为布木布泰显示出的意趣将他降服不少,又或许是因为他的一些伎俩被她识破,这一夜他却是格外懂事,也……格外卖力。 一夜淋漓尽致,连苏茉儿也觉得满脸通红,到天光微亮时,布木布泰差点没起得来身,转头看去,王笑也已累极,正沉沉昏睡。 布木布泰心中自嘲了几句,端起药碗正要喝,忽然有个心腹宫人急匆匆跑进来。 “太后娘娘,大事不好了……皇上……皇上不见了!” “什么?” “也不知是何时不见的……伺侯皇上的奴才一掀被褥,才发现里面没人……找了一圈,实在是找不到……” “当”的一声响,药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药汤四溅。 布木布泰站起身,脸上已是一片煞白。 “还不快去找?!” :。:m.x 第617章 找不到 “皇上昨天并未在御书房读书,他说身子不太舒服,先是到……到……” 跪在地上的小宫阉说到这里,小心翼翼抬头瞥了一眼坐在布木布泰身旁的中宫太后哲哲,方才接着道:“到中宫太后那念了一会佛经……” 布木布泰转头看了哲哲一眼。 哲哲目光极是焦急与关切,点头道:“是这样。” 布木布泰又对那小宫阉问道:“然后呢?” “皇上回来后身子依然不太舒服,也不让请太医,早早便歇下了,又说奴才们在屋里呆着让他闷得很,便将奴才们赶出来……奴才心里不放心,今日便早早进去请安,一掀被子才发现……皇上……皇上不在榻上……” 小宫阉磕磕绊绊说到这里,重重在地上磕了一个头,直磕得头破血流。 布木布泰又传下一个奴才进来,一连审了好几个,得到的回答却都大同小异。 想到自己半大的儿子可能一夜都不见了踪迹,她心中忧焦,脸色苍白,却依然挺直着身子目露沉思。 中皇太后哲哲比布木布泰还着急,坐定不安的样子,嘴里喃喃着“阿弥陀佛”,又不停地向她问道:“怎么办?怎么办?” “太后先别急。” 布木布泰自己急得心中要滴出血来,却还是先出言将哲哲安抚住:“或许只是跑去玩了,事情查清楚前不必太忧虑。” 那边苏茉儿数着审过的小宫阉数量,忽然对布木布泰道:“娘娘,少了一个。皇上身边有七个奴才,这里只有六个。” 布木布泰目光一寒,眼中已有杀意。 “苏茉儿,你去查,少了的那个奴才到哪去了。” “是。” “将这几个奴才押下去审,不拘用刑,本宫要听实话。” 一句吩咐,布木布泰语气中已带了杀意。 “娘娘饶命啊……” 哲哲有些不落忍,连忙道:“会不会是福临跑哪去玩了?这孩子当了皇帝之后似乎有些……不快活,这些奴才们也……” 同样是一句‘跑去玩了’,两个太后自己却都不太相信。 布木布泰并不回答,自顾自地又吩咐人道:“搜索皇宫!此事先不得惊动诸王。” “是……” 好一会儿,苏茉儿才脚步匆匆回来,低声汇报道:“那奴才昨日锁宫前出了皇宫,再也没有回来……名叫桂富,四岁入宫,七岁调到永福宫,已呆了十年,在宫外并没有亲人。皇上登基后便分到御前侍候,往日里和谁都要好,永福宫每个人都能和他说上几句话……” “几个人出的宫?” “那侍卫说,桂富推了一辆小车。” “怎么回事?!” “他一开始不肯说,奴婢用了刑,说是……倒卖御膳。” “这生意宫中早有人在做,许多奴才、侍卫都有参与,分润了不少银子,每夜推车出去便偷偷放行……桂富是第一次参与进来,说是原先御膳房的奴才病了。” 倒卖御膳这种赚钱的方法,自然也是从楚朝传过来的。几十年前就有,这些年楚朝的延光皇帝撤了御膳,这种陋习反倒是在清宫中慢慢滋生起来。 这种小事皇太极是不管的,以前主理后宫的哲哲是个心软的,禁也禁不住,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布木布泰面泛寒霜,她不在乎一点剩菜让宫人赚几个银子,却不容许有人敢掳皇帝。 “全都押下去查!” “是……” 苏茉儿才出去,又有宫人进来,禀报道:“娘娘,睿亲王想要见皇上。” “什么事?” “说是替皇上找了先生。” 布木布泰眼中寒芒更甚。 ——多尔衮先前死活不肯让皇帝找先生,今日却跑来? 布木布泰正要去见,想了想,又向哲哲道:“太后去见见睿王吧。” 哲哲吓了一跳,心中大骇。 她虽位列中宫,但没生儿子便没底气,也确实挺害怕面色阴森的多尔衮。 “这……本宫如何能瞒住睿王?” “瞒?只怕这事他已经知道了,这是来打探我们的底……” 布木布泰说着,脚步匆匆便往外走。 她穿过凤凰楼、回到永福宫,一路上只见宫人四下搜寻,各处手忙脚乱,看得她愈发心慌…… 布木布泰踏进雍和苑时有些犹豫。 她觉得,儿子可能在哪里担惊受怕了一晚上,甚至可能已经被人杀了,她却还跑来见王笑,这让她涌起无尽的负罪感,但她需要问一问王笑。 屋中还残留着昨夜的气息,让布木布泰一颗心都纠结起来…… 王笑已经醒了,正倚在墙上,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布木布泰走进屋,脸色冰冷,问道:“是不是你做的?” 王笑微微一愣。 接着,他苦笑一下,抬了抬脚,两只脚上的铁链叮当作响。 布木布泰眼中登时有泪水流下来。 “福临……福临不见了。” “我知道,你出去时我听到了。”王笑问道:“人还在宫里吗?” “怕是不在了。” 王笑皱了皱眉,低声道:“那就很麻烦了。” 布木布泰原本还怀着一种猜测——此事是王笑所为。 但此时看这样子,她明白王笑做不到,那要再把福临找回来……就很麻烦了。 她在哲哲面前能撑,此时却觉一阵眩晕,身子便晃了晃。 王笑叹了一声,摊开手,道:“过来。” …… 王笑抱着布木布泰,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又道:“冷静些,先把事情捋一捋。” 好一会,布木布泰才抬起头,眼中已重新有了坚定的目光。 她凑得离王笑很近,死死盯着他的眼,又问了一遍:“真不是你做的?” 王笑轻叹一声。 “能不能做到不提。实话说吧,我绝不希望福临在这个时候不见了,他不在,秋围便不能成行,我也逃不掉。” 布木布泰微微愣了一下,道:“你果然打算趁秋围逃跑,你现在告诉我这件事……是觉得……福临回不来了?” “不管怎么说,眼下将人找回来才是最要紧的。”王笑正色问道:“人是什么时候丢的?入夜前还是入夜后?” “入夜前。” “在宫外还是宫内?” “应该是在宫外。” “被带出去的?” “目前怀疑是一个叫桂富的奴才带出去的。” “谁的人?” “还不知道。”布木布泰道:“多尔衮来了,我让哲哲先去见他。” “此事有蹊跷,偷走福临不像多尔衮的手段。”王笑缓缓道:“但如果这件事发展下去,最受益的人还会是他……” 话到这里,王笑忽然闭口不言,只是拍了拍布木布泰的背,安慰起她来…… 布木布泰这趟过来,本也是为了试探他一下。 此时打探明白福临不是王笑捉的,她反而更有些茫然与担忧。 但没想到,王笑倒很是会安慰人,等出了雍和苑,她心中确实平静不少…… 这一天,宫人翻遍了皇宫也没找到福临。 越来越多奴才被严刑拷打,倒卖御膳的事查了个水落石出,别的却没招出更多的东西,只有人说桂富昨天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多尔衮进宫两趟,指天发誓绝不是他掳走皇上,并保证会搜查盛京每个角落。 但布木布泰暗中得到消息,多尔衮出宫后所做的并非搜查盛京,而是开始再次召集心腹秘议,两白旗兵马再次被调动起来…… 这一夜,布木布泰终于没有再去雍和苑,她坐在永福宫主殿,手下一个个心腹宫人来回穿梭,传递各种各样的消息。网首发 找不到福临。 也找不到桂富。 一直到凌晨,布木布泰支着额头,又有一阵阵眩晕感泛上来。 “娘娘,先歇一会吧。” 苏茉儿上前扶着布木布泰在寝殿躺下。 布木布泰拥着凉裘,只觉心中无尽的空虚。她已经极是疲倦,却始终是睡不着。 睁着眼躺了一个时辰,天亮时她再次爬起身,得到的消息便如晴天霹雳一般砸下来。 ——昨夜,代善去了睿王府…… 第618章 怎么办 雍和苑。 “消息注定锁不住的。”王笑缓缓道:“不管人是不是多尔衮掳走的,他都巴不得消息传出去。指望他来找人?不可能。而代善、济尔哈朗这些人,效忠的是大清朝,不是你。他们可以为了大清朝的稳定支持你和福临,但福临要是不在了,他们马上也会为了大清朝的稳定背叛你。” 他说到这里,看着布木布泰的眼,郑重道:“这些话,昨天我便想对你说了,但不忍心……你得要先想清楚,若是找不到福临,你该怎么办。” 布木布泰没有回答,只是在榻上躺下来。 她红着眼,侧着身,抱住王笑,像是浑身的骨头都被抽掉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觉得这种时候还来找王笑很可耻,但她还是忍不住过来。 王笑难得有些温柔,抚了抚她的额头,动作像在安慰一个孩子。 好一会儿,布木布泰轻声道:“还有什么怎么办……找不到福临,我还在乎什么怎么办……” “你必须接受一点,福临并不是你的一切,你可以不只是为了他而活。” “没有了福临……我还有什么?” “你还有你自己的人生。” “没有的,除了福临我什么都没有……大半辈子都埋在这里,我就是为了福临活着的……” 这一天一夜以来,她既有冷静也有心慌,想要坚强又无比脆弱。撑到现在,她似乎不再是大清的圣母皇太后,终于倒在这里,真真实实地在王笑面前哭了出来。 王笑似乎叹息了一声,又道:“大玉儿,你放心吧,福临不会死的。他是清朝的皇帝,对方未必敢杀他,要的很可能是逼多尔衮有所动作。你冷静一些,替福临守好皇位,等他回来。” “真的?” “对方的目的应该是皇位,而不是福临本人。这场变动尘埃落定之前,他未必会杀福临。但你必须想清楚,或短时间内找不到人怎么办?” 王笑说着,又道:“我想了很久,认为比起多尔衮,多铎劫走福临的可能性更大。” “多铎?多铎?!” “多铎的儿子过继给了多尔衮,他搅乱大清让多尔衮登位的心思比多尔衮还要急切。还记得在昭陵你派人假冒我吸引秦玄策他们回头吗?多铎为什么不揭穿死的人不是我?” 布木布泰终于平静了一些,缓缓道:“他并不想再搜查你的下落,他想让多尔衮将心思放在皇位上,他还想拿下斩杀你的功劳。” “对,搜查楚贼王笑,对大清有利,而不是对他个人有利。多铎其人有野心、有战功。只是隐于多尔衮身后被人忽视了。”王笑道:“若是如此,一旦多尔衮登基,福临就没用了,多铎必杀他。反之,若是多尔衮没有登基。他也有可能会放回福临,让新帝再次陷入为难的局面。” 听到这里,布木布泰仿佛捉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她紧紧抱住王笑,道:“你帮我,你帮我救回福临……” 王笑拍了拍她的背,道:“你听我说,这只是我的推测,你还是要做好找不回福临的准备。比如,你想让谁当皇帝?” 布木布泰一愣。 这对她而言是极难接受的事。 但王笑的冷静、抽丝拨茧的分析,终于让她重新提起了精神。 她支起身子,沉默着,努力让自己开始思考。 王笑伸手擦了擦她的泪。 “人选有两个豪格、博穆博果尔。”布木布泰道:“豪格的胜算更大,博穆博果尔继位对我更有利。” 王笑问道:“博穆博果尔是什么情况?” “他是十一阿哥,比福临还小,今年三岁,娜木钟所出。娜木钟原先是林丹汗的正室大福晋,皇太极在位时,她位列西宫,地位比我高……” “如果豪格登基,就算福临能回来,豪格也不可能退位。而如果我们支持博穆博果尔,济尔哈朗就还能站在我们这一边,无非就是再回到福临继位之前的局势,再来一次而已。我告诉过你,想成事,胜不骄、败不馁。” 布木布泰又道:“那如果福临回来,博穆博果尔还能再退位?” “这种事又不是没有过,大明……先代历史上,也有复辟的例子。” 这种事除了朱祁镇,王笑实在举不出别的例子来。 布木布泰却比他博学得多,低声沉吟起来:“元文宗旧事确实可作参详……宋高宗时苗刘兵变……唐昭宗……” 一连把六个皇帝复辟的例子想了一遍,布木布泰才又道:“重祚之事极难。” 王笑对这蒙古女人的渊博学识有些吃惊,脸上却是泰然自若道:“你我联手,没什么难的。” “但福临若是回不来……” 王笑又是安抚了她一会,叹道:“我知道你们母子情深,能救回来自然是最好。但若是回不来,也需想好如何掌控博穆博果尔。” 布木布泰微微愣了一下。 对福临失踪之事,她心中极是焦急。但话题兜来兜去再回到这里,王笑将利弊完全做了权衡,她发现,自己居然冷静了不少。 自然还是要尽全力去找福临,但该考虑好的事也需考虑好。她还是这大清朝的皇太后,终究是不能没了主心骨。 “掌控博穆博果尔以及她生母娜木钟,这不是问题。”布木布泰道:“难得是怎么稳住眼前的局势。” “无非还是原来的办法,扶持豪格与多尔衮相争。”王笑道:“多尔衮失手了一次,这次不会再放手,哪怕让豪格与他打起来也在所不惜……” 两人商议良久,最后便将方略定下来,一是尽快找到福临;二是在做好准备在局势不利时推出博穆博果尔;三是稳住诸王公大臣;四是扶持豪格,再次煽动他的野心与多尔衮相争…… 布木布泰一边与王笑商议,一边吩咐苏茉儿将一道道命令传下去。 苏茉儿本不放心让布木布泰与王笑单独呆在屋里,但拗不过布木布泰,好在她出去了几次再回来都还见布木布泰好端端坐在那里。 当苏茉儿最后一次传完话回来,却见布木布泰已趴在王笑怀里沉沉睡去。 此时日落西山,一天又这样过去,依然没有福临的半点消息,盛京城中却是风云再起,局势再次动荡起来。 风波诡谲中,两夜未眠的布木布泰闭着眼,终于能得以入睡。 她和苏茉儿都忘了一件事。 过去的这一天,是王笑说的五日之内要逃离盛京的第三天。 这一觉,布木布泰感觉很奇怪。 一方面,儿子失踪,她极其不安,仿佛一颗心都要被掏空了。 另一方面,王笑拥着她,不再是先前的冷漠,这一次他似乎真的在心疼她。她能感受到他怀抱中那种让人安详的力量…… 深夜,王笑坐在那里,抱着布木布泰,一动都没有动。 他闭着眼,无数的回忆再次从脑海中呼啸而来…… 坟山。 战火,厮杀声中,多铎射出的利箭击贯空胸膛,将他整个人击落在马下。 昏沉之中,他看到秦成业那张脸。 “秦老头……我错了……我如果早知道你是英雄……我不会让关宁铁骑来送死……” “老子不是什么英雄,要不是你骗着老子掘了福陵,他娘的老子早投降了。但老子死可以,你答应过老子,要保着秦家老小和关宁铁骑这些人的家眷,你不能死。” “秦老头……对不起……” 王笑有一瞬间几乎想告诉秦成业,秦守仁已经死了,自己答应他的事已经有一桩做不到了。 他张开嘴,有血溢出来,生生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小子,你听着,活着回去。老子这些人不是白给你卖命的,你以后若敢食言,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玄策,带他走!” 王笑盯着秦成业,眼神模糊起来,那个老将的身影越来越晃动,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模糊…… 一片黑暗。 接着,黑暗的战场上,无数只手突然窜起来,纷纷握住王笑的脚。 “你为什么还不死?!你害死了我们……” “你说好要和我们一起死的……” 王笑悚然而惊,满头冷汗流了下来。 突然,一柄长刀狠狠劈下。 王笑想睁开眼,又似乎睁不开眼。 只在恍惚间看到秦成业那双坚定的眼睛,似要连鬼神都劈开。 “答应我!” “我答应你……活着回去……不择手段……” :。:m.x 第619章 再用你 “答应我!” 秦成业一刀劈下,秦山河又退了两步。 战场上不停有人倒下去,父子二人长刀舞得威势震天,难有人近身。 “走。”秦山河低声吐出一个字。 “你听着,我已经将人都托付给王笑,他活着,儿郎们才不是白死……” 秦成业这一句话入耳,秦山河蓦然红了眼。 “那我算什么?!” 他劈向秦成业的刀突然更用力起来。 “当”的一声响,火光四渐,秦成业挡了一刀,双臂颤抖不停。 “那我算什么?当年你让我投降,也是骗我说有朝一日要我护住秦家满门、将士家小,现在呢?我当了这么多年的狗,你们有了更好的出路了?你们保家卫国、慷慨赴死是吧,那我算什么?!” 秦成业动作有些迟滞下来。 秦山河刀柄横扫,“嘭”的一声击在他胸甲上。 “滚。” 看着自己年迈落魄的父亲,他只吐了这一个字。 秦成业却没走,挥刀的动手越来越迟缓。 “答应我,把王笑送回去……让他们不用再像我们这样活……” 昏暗的牢房中,秦山河再次梦到那一刀斩下的场景。 他倏然支身坐起,满头大汗不停流下。 他无比想让秦成业再活过来,告诉他,他活着究竟算什么? 年少时,他看世道看到的是黑白分明,他明确的知道他是楚朝的大好男儿,守边疆、驱胡虏。 但他一次次血染沙场,得到的只有辜负,永远只有辜负。 大哥被轰成残废、二哥携子战死,八弟也战死了……而大楚的满朝文武永远在歌舞升平,往辽东送来一个个或昏聩或奸诈的高官、监军、和只会逃命的将领。 后金征服漠南蒙古、皇太极改元称帝,从那时开始,秦山河就知道辽东守不住,楚朝守不住。 从山海关到锦州这一条防线已经失去了意义,满朝文武视而不见,秦山河都不知道自己在守的到底是什么。更新最快的网 朝廷?朝廷只会一次次的斥责,一次次的降罪,问秦家你为什么打不过。 为什么打不过? “因为这朝廷太他娘的操蛋了!” 这是注定要输的仗,要说寒心,早也就寒心了。 慢慢的,秦山河看这世道,只看得到一片浑浊。 那些年,越来越多的人投降。 辽东大族一开始只让家中子弟投降,接着便举家投降;与建奴不共戴天的辽民也全数投降;从京城来的高官、从九边调来的将士…… 宣府、大同、延绥、宁夏、甘州,各地调来的将士到辽东打了一战,溃散、投降。让人看着都觉得好笑。 秦山河本以为哪一天自己战死了也就战死了,人活一辈子也就那样。 直到那时候,秦成业告诉他,如果战败了就降了吧。 老头子也没什么大道理,无非也就是“几十年过去了都没辙,还能有什么办法?男人可以战死,满城老老少少指望着老子活,老子总得为他们留条出路。” 秦山河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当时他没办法理解秦成业。 当时他还不知道,很多人指望着自己而活着是什么感受。 当时他还有父亲为他扛着一切。 直到后来,他的两个孩子出生。 这两个孩子不同于秦玄书,秦玄书从出生到长大都是整个秦家在抚养照顾,秦山河可以完全撒手不管。但他在清朝的妻子儿女却是只能将性命寄托在他身上。 他的妻子是罪女,她母亲被凌迟处死。他的一双儿女是降臣之子。这一个小小的、四个人的家,只有他秦山河一个人在扛。 他只扛了三个人的性命便觉得步履维艰,短短几年就压垮了他全部精神气。 他时常在想,父亲秦成业肩上担着的那十数万人的性命前程,到底是什么感受…… “太累了,所以想把他们托付给别人。” 战场上,秦成业红着眼看着秦山河。 那一瞬间,秦山河在他眼中读到的只有这无尽的疲倦。 “这一辈子活得太累了,就让他们不要再活得这么累吧……” 于是,秦山河答应了。 他已经尽全力去做了,接下来,他终于可以迎来自己的归宿。 黑暗的地牢中有人走过来。 “秦将军。” 秦山河目光看去,见到来人竟是王桦臣。 虽说王桦臣能到这牢里来很奇怪,秦山河却只是又转过头,并不去理他。 王桦臣也不介意,笑道:“秦将军可还记得前阵子你我二人在皇宫城头上的一番对谈?” “不记得。” “当时老夫想告诉秦将军,老夫这里有好路子。如今,老夫已入文馆……” “恭喜。” “秦将军不好奇老夫投靠了谁?” “我明日便要被处斩,不妨让我独享这最后一晚?” 王桦臣抚须叹道:“秦将军本已得睿亲王信任,为何在昭陵时要临阵变戈,转而支持郑亲王?” 秦山河道:“我已录了供状,王大人可以自己去看。” “老夫已看过秦将军的供状。且让老夫猜测一二,秦将军听听老夫猜的对不对……” “不必。” 王桦臣却是偏偏要说,拿手捏着自己的长须,缓缓道:“你招供说你一时心软,放走秦玄策,又怕被睿亲王责罚,想在郑亲王跟前立功。这罪名拿捏的刚刚好,如今斩首你一人,却罪不及妻儿。此是你故意为之,然否?” 秦山河又不理他。 王桦臣叹了一口气,又道:“没想到你一介武夫,好算计啊。你先是派人向肃亲王求情,因你妻子的二姐嫁给肃亲王,当年肃亲王亲手杀了自己的福晋,对她的姐妹一直有歉意,便作主保下你的妻儿。再等到新皇登基,下旨宽宥他们。这些,你都是算好的。” 秦山河依旧不理他。 这样的对话就挺没意思的,但王桦臣不以为意,接着压低声音道:“但老夫知道,坟山一战就是你在为王笑与秦玄策作掩护,老夫还知道昭陵发生的一切你早有预谋,甚至……先帝的首及也是你砍的。” 秦山河抱拳向天,道:“你不必污蔑我,我效忠大清,天日可鉴。” “秦将军不必紧张,老夫今日不是代表大清来的。” 秦山河道:“我眼中只有大清。” 王桦臣一时竟有些语噎。 “大家都是聪明人,老夫就开门见山了。老夫今日来,代表的是陛下。” 说是开门见山,这句话依然有些委婉,陛下才那一点大,能做什么主? 但秦山河脸色淡淡的,让王桦臣又少了平常谈话时那种……双方心领神会的舒适感。 他只好继续摊开了说。 “太后娘娘的意思是,可以保秦将军一条命,甚至让你再次统兵。” “请王大人转告太后,奴才心领了,但国有国法,奴才罪大恶极,甘愿授首伏诛。” 说到‘授首伏诛’四个字,秦山河竟有些说不出的放松…… ——终于可以去死了。 死很容易,活着却很难。 秦成业要保国也好、保家也罢,自己答应他的事已经做了;王笑逃了也好、死了也罢,自己尽过力,不愧对那一个承诺;秦家老小以后是降也好、战也好,自己在清廷也保不了他们了,活着也没什么意义;这边的妻子儿女离开了自己这个降臣,往后也不必再怕被牵连…… 苦苦煎熬了这些年,终于可以解脱了。 其实,自己唯一想要的就是去死。 死是自己想死,活却是为别人而活。 为了他们,受尽了屈辱折磨,如今终于可以为了自己……去死。 秦山河这般想着,看着王桦臣的目光满是讥讽。 王桦臣摇头叹息一声,又道:“你甘心吗?” “甘心。” “秦将军啊,老夫是懂你的。当年是秦成业让你投降的吧?但你看你如今如何?他们全都成了世人景仰的忠魂义士。唯有你,忍辱负重,却沦落到这个地步。楚人蔑视你,清廷要杀你。你做这一切,最后得到这样的下场,又是为什么?” 为了什么?为了能安然去死啊——秦山河心道。 王桦臣又劝道:“实话说吧,陛下不见了……多尔衮狼子野心必有动作,如今局势紧急。但这也是秦将军你建功立业的机会。过往大罪,太后娘娘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你能继续为大清效力,往后封妻荫子,还可以是大清的功勋贵胄。” “用你,是因为太后娘娘知道你的将才,也知道你敢杀多尔衮,她打算将正黄旗汉军包括你的旧部都交还给你,只要你击杀多尔衮,再大的罪过从此一笔勾销。”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秦山河哂笑一声:“这就是王大人所谓的懂我?” 第620章 兜圈子 王桦臣四下看了一眼,只见几个太后的心腹正守在牢房外。 他便将头凑过去,轻声道:“秦将军,你过来些。” “王大人不必再劝了。” “你过来些,老夫保证让你大吃一惊。” 秦山河就是不凑过去。 接着,他忽然听到王桦臣又无奈又气急的轻声说了一句…… “你说什么?!” “王笑已经投降了。” 秦山河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投降的人还少吗?连老夫这样的都投降了。” 王桦臣说着,从袖子中拿出一纸书信,摊开在秦山河面前。 “看到了吧?王笑亲笔写给你的,我已降,事已招供,并为秦将军在太后面前作保,愿往后同为大清效力……” “不可能……”秦山河看罢,蓦然红了眼,喃喃道:“他怎么能降?那我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他猛然怒吼起来。 “我倒底是为了什么?我砍了我爹啊……” “他怎么能降了?怎么能降了……我爹拼了命的要保他啊,我爹不会看错人的……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全都一个样?” “你王桦臣,他王笑,你们这一个一个都来督抚辽东,一次一次说要帮我们秦家……为什么?为什么全他娘都要这样?!” “我爹本来都让我投降了啊,他不是傻子……他也知道楚朝守不住……但你们每次都能骗他继续卖命,现在,他把命卖了……你们就这样做的?是我亲手砍了他啊……” “为什么?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能不辜负我们?哪怕就一次……为什么?!” …… 王桦臣默然良久。 良久,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没有办法啊。这些日子以来,老夫听着战报,听着王笑如何如何大胜,老夫就想起了从前。那时候,我也是在这辽东与清军死战……但,又能如何呢?还不是败了?” “当年我受命督抚蓟辽,何等的意气纷发,誓要将这一身肉骨埋在辽东。但打到最后,你知道有多难多苦吗?我们为楚朝争,为天下人争。但我们都清楚,楚朝守不住的。这样每天打仗的日子,所有人都倦了。就让它早点结束,有何不可?” “你以为我们都想做叛臣?大势如此,不是别人要我们投,是天要扶清,是天要灭楚!人如何能逆天?这世道,不是我们想怎样就怎么样的,人活着,认命吧。” “你也看到了,王笑与我,与所有楚朝高官都是一样的。是,我们这些人都不值得你托付,所有人都是一样的。那你又何必再为了别人而活?放下吧,什么家国忠义,你背负得够久了,你没有对不起楚朝,是楚朝对不起你。把身上的担子抛了,想通了,你大可以活得很轻快……” 王桦臣一句一句说着,就像是他看到了秦山河肩上压着的沉重包袱,像是他在把这些包袱一个一个从秦山河身上卸下来。 秦山河转过身,背对着王桦臣,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墙面上。 到最后,他忽然喃喃了一句。 “为什么还要逼我?我只是想去死而已……” “为什么还要逼我?” 与此同时,睿王府,多铎大吼了一声:“王笑死不死的,这重要吗?” 他很是烦躁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又对多尔衮道:“楚军都被我们全歼了,就算走了一个王笑又能如何?十四哥你为什么一定要找他?若不是为了搜查他,你现在已经是皇帝了,结果呢?就因为怀疑济尔哈朗和我勾结他,白白错失了大好良机! 我早就和你说了,王笑死了、死了。一个十几岁的小毛孩,找找找,十四哥你是不是脑子被驴蹄了?我勾结王笑?我拐了福临?你自己听听,这是人话吗?!” 多尔衮目光锐利,死死盯着多铎,道:“你实话说,福临是不是在你手上?” “我……” 多铎仰着头吐了一口气,又重重拍了拍光亮的脑门。 “我没有!我为什么要拐他?!” “在昭陵,你斩杀的那人到底是不是王笑?”多尔衮再次问道。 “是!他已经被我剁烂了!” “你还敢嘴硬?别以为我没证据。” “好好好,不是!行了吧?”多铎气极道:“那又怎么样?我一刀斩下去。就当他死了,这事到此为止了不行吗?” “为什么当时不说?” “说了就像这样啊!你又开始了,疑神疑鬼,犹犹豫豫,你就不能听我的,直接杀了豪格,冲进皇宫登基称帝吗?” 多尔衮道:“留着他,必要成为大清祸害。如今这事,便很可能是此子在背后煸风点火,故意引发我大清内斗。若不查清楚便贸然行动,中了他的奸计又如何?” “还管这么多?!”多铎喊道:“犯得着想那么远吗?你先当了皇帝,要杀谁不行?眼下这机会难得……” “别给我兜圈子。我就问你,王笑是不是在你手上?是他唆使你拐了福临?”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激我宫变,甚至等我称帝后,你再挟持福临对付我,自己当摄政王……” 多铎吼道:“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所以说王笑蛊惑你。” “为什么你老要把脏水往我头上泼?” “为什么你三番四次窝藏包庇王笑?” “我没有!”多铎吼道:“我跟你说不明白了是吧?!说来说去你就是怀疑我。” 多尔衮抬了抬手,示意多铎冷静一点,这才缓缓道:“我并非信不过你,只是此事蹊跷,不可不慎。福临不会无缘无故失踪,王笑没死……我心里有个感觉,此事很可能是他所为。” “这不重要了。”多铎瞪着眼,狠狠道:“别理他了,这次你听我的。我们直接冲入皇宫,你来当这大清的皇帝,豪格若敢反,直接杀了。” 多尔衮笑了一下,似乎有些无奈,又似乎觉得这事可笑。 多铎啊,你越是这样,我越得怀疑你。 但,也许是王笑算到了你会这样,故意把脏水往你身上泼? 他也不理会多铎,独立沉思起来。 王笑还没死的消息,是布木布泰手下的一个侍卫暗中传过来的。 “当时娘娘派人扮成王笑冲出昭陵吸引楚寇回来,没想到被豫亲王砍了。” 因这一句话,多尔衮确认过,当时多铎砍死的确实不是王笑…… 他不得不怀疑多铎。 另外,多尔衮心里知道福临不是自己捉的,那便有许多种可能。 一是布木布泰藏了福临,想让自己跳出来,借机除掉自己这个摄政王;二是多铎想推自己上位,甚至还要对付自己;三是豪格……他有这个脑子和魄力吗? 整件事如藏在迷雾当中。 下一刻,多尔衮眼中精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 “好!这次便听你的。” 多铎一愣,喃喃道:“真听我的?” “信不过别人,本王还能信不过你这个同胞兄弟吗……” :。:m.x 第621章 第四夜 同一个夜里,济尔哈朗真的感觉到太累太累了。 从自王笑踏入大清腹地里,他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谁也没想到这区区三万余人能搅这么久,他济尔哈朗又不像王笑年轻力盛、经得起折腾,他早已经疲惫不堪。 他每天还有大量让人焦头烂额的政务要处理,大清的村落墩堡被抢掳一空、许多旗人被弄成残废、粮食紧缺、流民不断叛乱…… 还没想到的是,王笑败了之后还不肯安生,盛京戒严近一个月,昭陵又生了一场大乱。 闹得太久太久,济尔哈朗心力交瘁,几乎要油尽灯枯。 好不容易新皇登基,忙完了大典才过了几天安稳日子……结果,新皇帝不见了! 济尔哈朗扪心自问,觉得自己真的错了。 就不该帮圣母皇太后扶幼帝继位。 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什么正事都不会做,一天到晚只会争权夺势、惹麻烦。 多尔衮却是真有才干,争权夺势虽不算厉害,军机政务却是处理得极好,还心有大清社稷。 要不是济尔哈尔立场不同,他都恨不得支持多尔衮为帝。 但偏偏就是这个立场,才是决定他做选择的关键。 此时济尔哈朗正不停吩咐人寻找皇帝,忽听人禀报道:“睿亲王派人来求见。” 多尔衮只传了一封口信,内容也很简单:有一伙叛军打下了宽奠堡,让济尔哈朗调正蓝旗去平叛。 济尔哈朗明白多尔衮的意思我们和好吧,接下来我又要抢皇位了,这次你别掺和,我给你一个功劳。 多尔衮这个举动与太后那边一比,少了些权谋之术,却平添几分大气,是实实在在为大清的江山考虑。 对此,济尔哈朗颇有几分心折。 他对这个提议也有点意动,确实还是尽快调兵平叛才是对大清最好的选择。至于盛京城,就让他们闹吧,自己明哲保身也好…… 下一刻,又有人禀报道:“郑亲王,范文程大人来了。” 济尔哈朗疲惫地摸了摸脑门,知道自己又要被站队了…… 这一个夜里,盛京城风波诡谲,布木布泰却是难得好好补了一觉。 她满怀心事,一开始睡得并不安稳,但渐渐地,王笑的怀抱让她有些莫名的安心。 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她还是草原上那个小女孩,还有人在保护着她…… 忽然,王笑身子一颤。 布木布泰睁开眼,烛光中看到他额头上满是汗珠,眉头紧锁。 过了一会,王笑睁开眼,表情有些茫然。 “做噩梦了?” “没有。”王笑随口答了一句,转头看了一眼窗外,道:“天快亮了,有消息了吗?” 布木布泰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梦里似乎听到福临在喊我额娘。” “他不会有事的。”王笑道:“到现在还没消息,说明我的推断很可能是对的。” “嗯。” 布木布泰轻轻应了一句,她感到有些冷,又往王笑怀里蹭了蹭。 “这些年来,福临就没有从我身边离开过这么久。”她开始低声说着福临小时候的事…… 说到后来,她偶尔也会说些儿子让她不满的地方。 “有时候想想真不值得,我一直是在为他活着,但又如何?那孩子最崇爱的还是他的皇阿玛,不管我做了多少,都比不上他皇阿玛称赞他一句…… 他三岁那年,皇太极赐了他一柄小弓,那孩子真是恨不得睡觉都抱着。我当时有多心寒你知道吗?皇太极是怎么对我们母子的?凭什么?凭什么我的儿子还要这样对他? 那孩子崇拜他的大阿哥,他的十四叔、十五叔,觉得自己以后也会是个贤明的亲王。呵,爱新觉罗家的好儿孙。” 王笑道:“小男孩嘛,都是那样的。” 布木布泰摇了摇头:“我是哈撒儿的子孙,我的儿子身体里流着神元皇帝的血脉,却是这么没骨气的东西……但再失望又如何?他总归还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网首发 话到这里,她眼中便又泛起了担心。 王笑知道她说这些或许是为了让心里好受些,他便拍了拍她,低声安慰了几句。 突逢此事,布木布泰觉得王笑已经成了自己的主心骨…… 这一天,依然是各种消息不断传进宫来。 布木布泰在与王笑商议之后,将各种事一桩一桩安排下去。 她将三岁的博穆博果尔接到永福宫,又派人控制住娜木钟。 这件事说来其实有些残忍,有种自己的儿子丢了,便拆散别人母子的意味……总之,布木布泰与王笑,早已都不是什么好人。 济尔哈朗果然还是再次投靠了这边,这是由他的立场而定的,意料之中的事。 秦山河被重新起用,领了十个牛录的正黄旗汉军。 中宫又传旨让蔡家祯派了五千人进入盛京城寻找皇帝。 正蓝旗的小旗主阿巴泰也是完全被拉拢到这一系。 范文程又去了一趟豪格府…… 诸事准备妥当,唯一让布木布泰不安的是依然没有福临的下落。 这是皇帝失踪的第三天,这一天过完,许多人都会意识到他们的新皇帝大概是找不回来了。 接下来,他们关心的就不是找到皇帝了,而是谁来当下一任皇帝。 所有人都在枕戈待旦,等待着变乱的发生。 像是要汇聚出涛天巨浪,然后狠狠拍下来…… 而雍和苑内,王笑一整天都在闭目养神。 这是他五天内逃脱这个计划的第四天,这一天过完,明天就要离开了…… 入夜。 屋子中泛着烛光。 布木布泰从主殿再次进了雍和苑。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又来这里,但她不想呆在寝宫。 她在榻上坐下,比昨夜镇静了不少,恢复了几分平常雍容模样。心里虽然还有忐忑,她却不是不怕输,怕的是失去自己的儿子。 “明天若还找不到福临,他们就要动手了。”王笑道。 “我知道。”布木布泰低声应了一句。 “安心吧,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我们的兵力能够稳住皇宫,主动权在我们手上……” 王笑缓缓说着,一副运筹帷幄、鞠躬尽瘁的谋士模样。 布木布泰的心思却不在这里,她已经忙了一天,该做的都做了。她只想让王笑再抱着自己…… 她是太后,之前她对待王笑仿佛是对待一个……面首,想要如何便直接吩咐。 但现在,她希望王笑像昨夜一样主动地抱着自己。 现在是她最脆弱的时候,她想要那种缱绻温柔,那种太后的威仪命令不来的体贴与关怀。 偏偏王笑还在分析局势,头头是道的样子。 “没有纰漏了,你我联手,不会输……” “抱我。”布木布泰忽然道。 她声音很轻,还有一点颤抖,白皙的脖颈上泛起了小小的疙瘩。 王笑微微一愣,觉得这女人真是奇怪彼此都那么多次了,为何还要害羞? “我睡不着……” 布木布泰似乎想解释些什么,低声道。 下一刻,她被王笑拥入怀中…… “嗯……” 她有些丰腴,却是试图想将整个人都猫进王笑怀里。 王笑能感觉到她强烈的不安,像是恨不得将整个身子都让他裹住。 “王笑,等找回福临,等他能亲政了,我带你回科尔沁吧……我们再也不来这盛京城,就在草原上放马牧羊……那时候你不必再这样关着……” 布木布泰说着,抬头看向王笑,只看到他眼中一片深邃,像是要把人的目光吸进去。 不知为何,她隐约有一种马上要失去他的错觉。 她愈发不安起来,紧紧抱住他,蹭着身子,连一双脚都躬了起来。 “到时候,福临亲政了,我们就躲在科尔沁,没人能管我们……我们……我们可以再生个孩子……” 女人的睫毛颤动着,丰润的唇凑了过去…… “唔……” “苏茉儿……你出……啊……你出去……” 苏茉儿脸上有些红,她执着匕首看了一会,还是缓缓退了出去。 接着,她倚在屏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听着屋内的声音,她能知道王笑没有对太后不利…… 这夜,有些不同于以往。 布木布泰将所有事都从脑海中排除出去,她和王笑不再去想谁征服了谁这样的问题。 只有全身心的投入与交融…… 她觉得头发到脚趾都颤栗而酥麻,整颗心都被一种奇异的感觉包裹在一起。 像是在身体里开出了花…… 她希望这个夜晚永远都不会过去…… :。:m.x 第622章 第五天 但夜再长,终究还是会过去。 晨光透过窗纸,光中有浮动的尘埃,屋中还残留着昨夜的气息。 “娘娘,崇政殿上吵起来了。”苏茉儿禀报道。 布木布泰枕着王笑的手臂,闭着眼,如玉一般的脸庞泛着微红,又躺了好一会才再睁开一双美目。 “嗯?” 苏茉儿道:“他们想要另立新皇。” 布木布泰慵懒地支起身,将着袜的脚放进床下那双旗鞋,她能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浑散出一种往常没有的美感与自信。 她的腿有些发软,让王笑扶了一下,站起身,任宫人给自己穿戴。 她并不着急,接下来要发生的这场政变本就在意料之中。 “福临有消息吗?” “还没有。” 榻上的王笑揉了揉额头,道:“如果猜得不错,崇政殿上最先发动的应该是多铎?” 苏茉儿应道:“是。” “福临必在多铎府中。有豪格、济尔哈朗在,多尔衮没那么容易上位。我们只要先找到福临,那多铎、多尔衮都得完。”王笑又问道:“他们调兵了?” “是,正蓝旗、正白旗都有所动作……” 王笑向布木布泰点了点头:“动手吧。” 布木布泰头上戴上一顶凤冠,气质陡然便从昨夜娇滴滴的小女人变成了威仪至圣的太后。 “告诉文馆、六部诸臣,无论如何也要为大清守住正统。” “传旨给阿巴泰,豪格与多尔衮一有动作,立刻搜索多铎府邸。让他不惜一切也要找出皇帝,然后领皇帝杀回崇政殿、平乱叛乱。” “是。” “让秦山河领一支人马,从皇宫北面进宫,绕至日华殿。等阿巴泰找到皇帝,便直扑崇政殿,出其不意、击杀了多尔衮与多铎!不要活口、不许容情。” “是。” “告诉鄂硕,多尔衮一死,立刻斩其心腹,拿下正白旗。” “让蔡家祯准备夺下大清门,配合济尔哈朗稳住皇宫局势。” “多尔衮一死,豪格可以擒下,但若敢反抗,杀无赦!” “是……” 一道一道命令下发下去,布木布泰也披上凤服。 她自己要做的是……万一找不回福临,她便要带着博穆博果尔到崇政殿,扶立另一任皇帝。 今天这个局是她和王笑一起布下来的,她很确定,多尔衮、多铎一党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她穿戴完毕,雍容华贵,整个人已满是自信。 “你给我画眉可好?”她向王笑问道。 “好。” 王笑看着晨光中这一张面容,眼神愈发深邃起来。 梳妆台前,王笑与布木布泰对视着,手中的眉笔轻轻滑过她的眉。 他比平常显得更沉静,似乎又添了些心事。 过了一会,有宫人又端了药碗进来,人还未进殿,却又有个嬷嬷急匆匆跑进来,俯身在布木布泰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布木布泰身子忽然僵在那里…… “王笑……” 铜镜印着女子的面容,她眼中泛起无尽的失望。 “王笑啊……” 她低声又念了一句,抬眼注视着王笑。 握着眉笔的手在空中停了下来,王笑苦笑了一声。 布木布泰挺了挺身子,觉得脖子有些僵硬。 “是你做的?” “是。”王笑道。 “福临人呢?!” 她猛然大怒起来,将梳妆台上的胭脂盒尽数推倒在地。 几个宫人迅速扑上去押住王笑。 王笑没有挣扎,看着布木布泰,眼中的温柔褪去,只剩下平静。 “福临人呢?!” “他还活着,你放我,我放他。” “噗”的一声,布木布泰突然握起一支簪子狠狠扎进王笑胸口。 这一瞬间,她眼中俱是恨意…… 福临失踪的第一天,她就想到过会是王笑做的,但当时她不是恨,而是怒。 而到了今天、到了现在,她已经分不出自己恨的是王笑拐走了福临,还是王笑欺骗了自己。 簪子没进王笑的胸口,避开了心脏。有血从他衣服上晕出来。 “福临人呢?!” “你放我,我放他。” 又是“噗”的一声,布木布泰再次拿起簪子狠狠扎下。 王笑只是看着她,缓缓道:“太后娘娘,我得要回去了……咳……放了我,我把福临还给你,从此我们一笔勾销。” 布木布泰已经扑上来,咬在他肩膀上,她咬得极用力,牙齿深深嵌在他的肉里。 王笑闭上眼,感受着身上的疼痛,辽东之行的一幕又一幕便在他脑海中回荡开来。 已经死了太多人了。 这些人的性命压在他肩上,他就只能活着回去,不顾一切也要回去…… 良久。 苏茉儿跑进来,拉着布木布泰。 “娘娘……” “娘娘……” 布木布泰满嘴都是血,脸上被泪水模糊了一片,盯着王笑再次嘶吼道:“福临人呢?!” “我让桂富将他带出宫了……” “不可能的。” 苏茉儿摇着头,低声道:“这不可能的……桂富根本就没有来过雍和苑……” “他没有来过,但桂喜来过。”王笑缓缓道:“想必刚才你们得到的消息是,桂喜离开雍和苑之后,和桂富见过一面。” “还是不可能……”苏茉儿道:“你怎么可能短短时间内说服两个奴才替你做这些事?怎么可能……” “可能不可能的,事情便是如此。”王笑看向布木布泰,道:“你知道的,福临在我手上。多铎、多尔衮只是我的障眼法。 我等了三天,等着桂富将福临带到安全的地方,等多尔衮和豪格打起来……原本,我打算再过两个时辰、等冲突起了,我再把事情告诉你,到时候你没有时间考虑,只能马上放我走。 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查到桂喜离开雍和苑后与桂富见了一面,也没想到你马上就能猜到是我。布木布泰,你比我想的要厉害,但没有用,福临在我手上,你只能放了我。” “我不。”布木布泰道。 她声音很冷,像是要剐进王笑心里。 王笑道:“你没有选择,今天桂富见不到我,福临就得死。” “那就一起死,我母子二人陪你一起死。” “放手吧,放我离开,你们依然是这大清朝的皇帝与太后……” “我不!福临在哪?!你把他还给我。” 王笑闭上眼,淡淡道:“你冷静下来再谈,记住,你越犹豫,福临越危险。” “在秦山河那里对不对?苏茉儿,去找……” “娘娘,秦山河前夜才放出来,一直有人盯着。” “就是在那里!去,让阿巴泰别去多铎府,去把福临给我带回来……” 布木布泰跌坐在椅子上,扶着额头,头上的凤冠乱颤,仿佛是个疯了的女疯子。 王笑胸口还插着簪子,血流过那颤颤巍巍的金线串蓝蝴蝶,一滴一滴落下来。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布木布泰的声音颤抖着,如同钗上的蝴蝶。 “我们不是一类人啊。”王笑叹道:“你对未来的憧憬是在草原上放马牧羊,但你看,我都不会牧羊,我想要的,是在京城的大宅院里锦衣玉食,和我的亲友爱人一起……” “我不管!”布木布泰嘶喊道:“你是我捉来的,我是大清朝的太后,你就是我的。” “我不知道……那些给人当奴才、将自己视为主子的财产的人们是怎么想的。但我,还真就不是你的。倒是福临,他确实在我手上。你想想他,他还只是个孩子……” 布木布泰只觉一阵晕眩。 接着,宫人慌慌张张冲进来。 “打起来了!睿亲王的人和肃亲王的人打起来了……” 布木布泰恍若未闻。 “太后娘娘,打……打……打起来……” “闭嘴!”布木布泰盯着王笑,喝道:“福临在哪?!” “你放我、我放他。我不着急,但你要是再拖下去,这大清朝的基业可就要毁了大半。” “本宫不管什么大清朝,本宫只问你,福临在哪里?!” 王笑道:“你不答应,就没什么好谈的。或许你可以试着对我用刑?看看我会怎么对福临……” :。:m.x 第623章 谁更狠 “禀太后,皇上确实不在秦山河那里。” 苏茉儿回来后,低声向布木布泰禀报道:“秦山河前夜出狱,在正黄旗汉军中并未离开过,一直有人盯着他。除了王桦臣那份信封,他没和王笑联系过,只知道王笑降了,甚至不知道王笑在宫中。不可能配合掳走皇上……” 她们说话并未避着王笑。 苏茉儿在说的时候,布木布泰便盯着王笑的眼中,试图从他眼中读出些什么来。 王笑颇为坦然,道:“实话说吧,秦山河确实是我安排的后手,但他与拐走福临之事无关。你现在把我送到他那里,再把孟朔交出来,送我们出城,我告诉你福临在哪。” 布木布泰已经冷静下来不少,她盯着王笑,眼中还带着恨意,却是又向苏茉儿问道:“外面形势如何了?” “两白旗与正蓝旗已经打起来了,死了不杀人,两黄旗和两红旗还在对峙,索尼和代善快要弹压不住了……” “如此一来,豪格必打不过多尔衮,镶蓝旗怎么不动手?” “济尔哈朗还想要调停……” 布木布泰知道,济尔哈朗这是顾忌名声,他是想等自己先找到福临、或者把博穆博果尔推出来,如此才有大义之名,到时他再把镶蓝旗押上,多尔衮才可一战而定。 想到这里,布木布泰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王笑与多尔衮之间是否也有默契?多尔衮一向行事稳妥,这次毅然出手,是否已猜到是王笑劫了福临? 她看向王笑,有心想问一问,又觉得……不甘心。 王笑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叹息一声,道:“多尔衮应该是猜到了福临是我拐的,但你放心,他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更想不到我会放回福临。只要你答应我,你还是最后的赢家。” “王笑……你好狠。” “我只是想回家。” 布木布泰恨恨剜了他一眼,沉思起来。 苏茉儿有些着急,皇宫外已经打成一团,消耗的都是八旗精锐…… 终于,布木布泰再次开口。 苏茉儿和王笑都以为她要答应放人的要求,没想到,她却是喃喃道:“知道了,在那里。” “苏茉儿,去把哈尔吉达兄妹和孟朔押来!给本宫仔细搜他们家,还有董鄂府,里里外外、掘地三尺也要把福临找出来……” 吩咐完,布木布泰再次看向王笑,试图读他的眼神,却见他只是摇了摇头。 “福临在哈尔吉达那,对吗?”布木布泰继续试探道。 “不对。” “你不必骗我,只能是在这些地方,盛京城你就呆过这两处,不可能还有别人能帮你。” 王笑叹道:“大玉儿,你不必猜了。你猜不到的,放我走吧。” “不可能。”布木布泰冷冷道:“你再狠,也还是被我捉了。我能比你更狠,大不了我们母子跟你一起死。” “哈尔吉达兄妹与董鄂都与此事无关,我和他们也没什么交情,这是实话。”王笑很诚恳。 “交出福临,你还能活下去。”布木布泰极是坚定,道:“你只有两条路选。一,把福临还给本宫,往后你死了逃跑的心。二,大家一起死,但在这之前,本宫会把你认识的人都杀掉,秦山河、孟朔、布尔玳……还有乌云珠。” 王笑扬起嘴角笑了一下,有些讥讽之意。 “那你杀掉好了。” “好。” 又过了一会,永福宫中隐隐能听到远处的厮杀声,不时还有火铳响起。 终于,苏茉儿捆着三个人进了殿,正是哈尔吉达、布尔玳,以及孟朔。 哈尔吉达浑身颤抖着,一进殿就跪了下来。他没想到在这里会看到王笑,只觉脑中一片空白,惶恐不已。 布尔玳眼睛有些红,盯了王笑许久许久,眼神极是复杂…… “侯……侯爷!” 孟朔奋力吐出嘴里塞的布条,大喊了一声。他紧紧盯着王笑,激动到不能自已。 “卑职没有投降……卑职差一点就砍死了奴酋……就差一点啊……卑职没有降……侯爷……” “这些日子……卑职想自尽……但死不掉啊……” 他似乎有无数话想对王笑说,想扑上去,却是被铁链死死捆着,挣扎不开。 “侯爷……” 有侍卫将孟朔吐掉的布重新塞回了他的嘴里。 王笑看着眼前遍体鳞伤的孟朔,蓦然红了眼。 “孟朔,你再等一会,我带你回去。” “呜……”孟朔嘴被塞着,只能重重点着头,眼中满是希冀。 王笑转头看了看哈尔吉达兄妹,叹道:“怎么还没回赫图阿拉?” “我……” 哈尔吉达才要说话,突然…… “够了!”布木布泰喝道:“哈尔吉达,福临在哪?!” “皇上?” 哈尔吉达一愣,喃喃道:“奴才……奴才不知道……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他整条臂膀都被侍卫砍了下来。 “说!福临在哪?!” 王笑闭上眼,他很想叱止住布木布泰。 但他不能。 布木布泰已经能大概确定福临不在哈尔吉达那里,如今是在顺势威慑他。他越说话,她只会越狠,直到逼他说出福临的下落。 王笑唯一能做的就是……勾出一丝冷笑。 哈尔吉达的惨叫在大殿中回荡着。 他心中涌起无尽的后悔。 “哈尔吉达,盛京的凶险你吃不住的,如今你世职也够高了,回赫图阿拉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这是布尔玳送走王笑时,王笑让她给哈尔吉达转达的话。 哈尔吉达想走,但……舍不得。 他已经是多尔衮的心腹,如果多尔衮能再进一步、或者大清朝能再进一步,前程将不可限量。 此时此刻,他看着地上那条臂膀,身上的伤口极痛,恍然明白过来,自己果然不适合在盛京城钻营权势。 有侍卫捏住他的辫子,将他提起来,又问道:“皇上在哪?” “奴才……奴才……真的不知道啊……” “噗!” 一柄刀狠狠贯进他的心脏。 “阿哥!”布尔玳撕心裂肺大哭起来。 布木布泰转头看向王笑,道:“他包庇过你,这就是他的下场。” 王笑冷笑一声。 “杀得好,他随军入寇过我楚朝,死得好。” 布木布泰转过头,看向布尔玳。 “皇上在哪?” 布尔玳盯着哈尔吉达的尸体,只是哭个不停。 苏茉儿走上前,捉起她的头发,又问道:“皇上在哪?” “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布尔玳已带了哭腔。 她转过头,深深看了王笑一眼,这一眼,她只觉恍如隔世。 她一向外强中干,恃强凌弱在行,此时面对这样的情形,除了哭,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办。 布木布泰走上前,问道:“为什么帮王笑逃脱?” “我……我……” “你喜欢他?” “不,他是我的杀父仇人……我不喜欢他,我没有……我没有……” 布尔玳低声喃喃着,不停地摇着头。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王笑哄了几句,便昏了头一般…… 布木布泰凑在她耳边,轻声问道:“那你还把身子给了他?” “我……我没有!我没有!我……呜呜……” “知道皇上在哪吗?” “太后娘娘……我……我真的不知道啊……真的……” 一支簪子被扬起来。 “王笑。”布木布泰问道,“你说不说?” “你放我,我放福临。只有这一个回答。” “噗”的一声,簪子毫不犹豫刺进布尔玳的脖颈! “呃……” 布尔玳缓缓倒在地下,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头,看向王笑…… 王笑没有闭眼,眼上似乎又蒙上了一层灰暗。 眼前倒下去的布尔玳并不算什么好人,她会虐待包衣,她脾气也很坏,但那未必是她的本性,只是她周围别的姑奶奶都是那么干的…… 但恩怨情仇算到最后,她终究是救过他的。 “对不起。”王笑心道。 黑暗中,缠在他身上的鬼魂似乎又多了两条。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下一刻,布木布泰的眼睛又盯在王笑面前,问道:“心里难受吗?想想你是怎么对本宫的。” “我说过,我与他们没什么交情。”王笑语气很诚恳,又道:“你逼迫不了我,放手吧。” “福临在哪?” “你放我,我放他。” “好。”布木布泰转过身,看向孟朔,缓缓吩咐道:“剩下这一个,慢一点杀……” 第624章 赌到底 “啊!” 惨叫声回荡开来。 接着,孟朔咬紧牙关,努力不发出声音,也不去看王笑。 他的两条臂膀被卸下来,身子以奇异的姿势挣扎起来。 因心想着不能让侯爷被人逼迫,他便忍着疼,吸着气大笑起来。 “不疼!哈哈……老子杀过奴酋一个儿子……早值了……” 这样惨烈的话语落在王笑耳里,王笑只觉得一颗心都被攥得紧紧的。 他想要想出办法救孟朔,一时却想不出来。 原本他以为孟朔已经死了,当知道孟朔还活着的时候,庆幸之余却也感到又有担子压下来。 这世上有许多人要救,尽了力,最终却依然没办法全救回来。 布木布泰比他预想中要狠太多,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她有过柔弱的时候、有过崩溃的时候,但现在,她作为福临的母亲、作为王笑的敌人,竟再次展示出极有手段的一面。 王笑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只要表现出一点点想让她放过孟朔的意思,她就会知道可以拿人来威胁。 那接下来,她的屠刀便会朝向秦山河、乌云珠…… 布木布泰在和王笑比谁更狠。 今天,王笑只有心肠狠过她,才有可能离开。 “王笑,把福临还给本宫,你们都可以活。”布木布泰再次说道,“否则,所有人一起死。” “你放我,我放他。”王笑努力维持着声音里的平静。 殿中的侍卫再次扬起刀,劈向孟朔的腿…… 刀锋划下,一瞬间王笑想起了许多。 他没有给过孟朔什么,只给过他几顿饭,给过他一点希望。 孟朔将女儿留在卢龙卫便随他出关,重伤、被囚禁……到现在甚至都不知道蓟镇已被清军洗劫过,也不知道他的家小如何了。 这一瞬间,王笑张了张嘴,想喊些什么。 脑海中,秦成业大喊道:“答应我……” “噗”的一声,孟朔奋尽全力挣扎了一下,没有手臂的躯干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迎向了劈来的刀锋。 鲜血溅出来,刀劈在孟朔的后颈上,他再没有了声息…… 没有一句慷慨激昂的话,这个信奉士为知己者死的辽东大汉,这次是真的死了。 王笑心颤了一下,几乎不能再维持脸上的平静。 “福临在哪?”布木布泰再次问道。 “你放我,我放他。” 还是同样一个回答。 过了一会,有侍卫进来禀报道:“太后,董鄂府仔细搜过了,还没找到皇上,董鄂将军听说了消息,已离开了正白旗……回府了。” 苏茉儿变了脸色,忙向布木布泰提醒道:“太后,还是先安抚鄂硕为宜。” 布木布泰并不理会,吩咐道:“先去把秦山河拿来!” 苏茉儿低声道:“太后,秦山河正领兵准备伏击睿王,他应该还不知道王笑的计划,若是……” 布木布泰睥睨着王笑,也不回避,冷冷道:“找不回福临,本宫和他玉石俱焚,还管这些?!” “太后……” “去拿下秦山河,包括他的妻子儿女,再去把董鄂家的乌云珠提来。”更新最快的网 若是面对别人,王笑或许可以再骗一骗,说一句杀了他们最好之类的,但面对布木布泰,任何语言已经都无用。 这个女人,已经是铁了心不肯服输。 王笑发现自己低估了她的心志,也高估了她对福临的感情。 但事到如今,他不能认输。 赌局开盘,只能和她赌下去,看谁的心更硬…… 王笑的心在颤抖,却是闭上眼,嘴角又泛起一丝冷笑。 布木布泰脸上也是挂着冷笑,但她心里却也隐隐有些恐惧起来…… 下一刻,皇宫中有杀喊声响起。 “太后娘娘!不好了……有……有叛军冲进宫了……” 布木布泰转头看向王笑,却见他松了一口气,显然是早已料定了。 “是秦山河?!” “不……不是……” “不是?”布木布泰一愣,喃喃道:“那还能是谁……” 鄂硕本来得了布木布泰的密令,潜伏在正白旗军中准备给多尔衮反戈一击。 没想到他突然得到消息,有一批宫中侍卫冲进自己府邸搜查。 鄂硕大惊之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连忙领着心腹人马匆匆赶回家。 太后这女人竟是这样做事的?自己顶着天大的风险替她办差,这边却要抄自己家? 大不了不干了! 等鄂硕赶回家里一看,只见家小俱在。除了损失了些财物、被砸坏了一些家当,倒也没有别的损失。 他心有余悸地向侍卫们打听了一番,待知道是要在自己家找皇上,不由又是摇了摇头,觉得太后大概是因为丢了儿子,所以疯掉了。 鄂硕再一想,忽然发现……也好,正好借这个理由躲在家里,皇宫那边爱怎么打怎么打,与自己无关了。 他便让心腹们守好家门,自己迈步走向乌云珠的院子,眉宇间还是有些忧心忡忡。 到了小院门口,只见乌云珠抱着膝坐在台阶上,显然还在伤心。 “这孩子,你怎么能坐台阶上?” 鄂硕说着,在小姑娘身旁坐下来,又是叹了一口气。 “阿玛,你怎么了?” “阿玛在想啊,咱们这宅子风水不太好,要是能换一座新宅子就好了……你看最近,都被搜过两次了。” “哦。” 鄂硕便又叹了一声。 乌云珠便觉得自己对阿玛太冷淡了,只好道:“但是阿玛你爵位也不高,银钱也不多,换不到更好的宅子。” “是啊,愁人。” 鄂硕说着,心里想到也不知今日皇宫这场动乱该如何收场,自己临阵脱逃回头要不要受到责罚? 他便愈发忧愁起来。 那边乌云珠也是一副忧愁模样。 父女俩齐齐叹了一声气,鄂硕又问道:“你当时去伊哈娜家,领回的那个女先生,叫什么李什么香的……” “李京花。” “对,她是布尔玳送你的?” “是,阿玛。” 鄂硕已向侍卫打探了,太后今日派了两拨人,一拨搜了自己家,一拨搜了哈尔吉达家。 此时他又叹了一口气,道:“回头若有人问,你便说是伊哈娜送给你的。” 乌云珠没有回答,鄂硕转头一看,却见女儿满眼悲伤,又要哭起来了。 “别哭啊……” 这一劝,乌云珠眼中豆大的泪水便落了下来。 鄂硕想了想,只好劝道:“阿玛告诉你一个秘密,乌云珠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 乌云珠显然不想听什么秘密,抱着膝盖哭得愈发厉害。 接着,她只听她阿玛凑在她耳边,低声道:“阿玛告诉你,李京花……还活着。” “真的?!” “你先和阿玛说说,你是怎么把人领回来的。” 乌云珠抹了抹眼角,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起来。 “就是……我去伊哈娜格格家聚会,布尔玳也在,我看她身边那个……嗯……那人好好看,就多看了几眼……” “他会的可多可多了……我就和他聊得很高兴,然后布尔玳就说,那就把他送给我……” “就这样?” “嗯。”乌云珠想了想,又道:“对了,出了伊哈娜格格府的时候,我们还遇到了蔡姐姐……” “蔡姐姐?”鄂硕的眼睛便亮了起来。 “嗯,我和蔡姐姐处得最好,每次聚会都一块去,但那天她家中有事来得迟了,我出来时才遇到,她似乎认识先生……” “他们认识?!” 鄂硕只觉自己声音都有些发颤,直觉告诉他,有一桩大功要落在自己头上。 “嗯,那时候先生问我,他能不能和蔡姐姐单独说几句话……” “他们说了什么?!” 乌云珠摇了摇头。 “不知道呢,先生好像拿了一封信给蔡姐姐……奇怪的是,后来几天,蔡姐姐再也没来找过我……” 鄂硕倏然站起身。 更好的宅子……有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王笑那千年老妖布的局,居然是被爷破解了……” :。:m.x 第625章 编谎话 鄂硕得了线索,迅速站起身便向外跑去。 他其实不知道乌云珠为什么要哭。 在他想来,小孩子能有什么复杂心思,遇到了难过的事哭一哭也就过去了。 那乌云珠却是想到了很多很多…… “我在小格格这里躲了几天,凭你阿玛的地位,想必你们应该是没事的。但这种事说不准,若是哪天有人来查,小格格不妨将那天我们遇到蔡念真的事说出来。” 当时乌云珠有些惊讶,便问道:“可是这样……我不就是害了蔡姐姐?” “不会的,她爹手握三万铁骑,没人敢动她。” “真的吗?”乌云珠还是不放心。 “真的。”毋庸置疑的语气。 “先生是想要保护乌云珠吗?” 于是乌云珠又如此问了一句,她目光看去,先生并没有回答,脸色有些疲倦。 但她知道,先生就是想要保护自己。 今天皇宫里的侍卫果然来搜查了家里,她是想到先生为自己做的安排,这才忍不住哭了出来。 旁人只当她是难过,也瞧不起这种小孩子的难过,却没人再知道她心里也有天翻地覆的悲喜…… 鄂硕大松了一口气。 太后知道王笑在自己家中躲藏过,先前虽然没怪罪,但还是没有把这事忘了;睿亲王虽然不知道这件事,但也对自己多有怀疑。 ——如今终于可以把这个罪名甩出去了…… 他是多尔衮的属下,又是布木布泰的眼线,向来是办一桩事、立两件功劳。于是连忙策马重新奔回皇宫。 宫门处,正蓝旗与两白旗厮杀正激烈。 豪格身先士卒,杀得血流成河。多尔衮却是稳居后方指挥,俨然胜券在握。 鄂硕看得心惊不已,远远避开,绕了个大圈奔至多尔衮后军求见。 今天他本来有个临阵脱逃的罪名,但把打听来的消息一报上去,多尔衮便皱眉沉思起来。 “蔡家祯?” …… 这里是盛京城,多尔衮自然不会让蔡家祯三万铁骑入驻进来,而是给蔡家赐了宅邸、将蔡家一家老小安置在城内,又把投降的兵马驻扎在城外兵营,如此方便控制。 布木布泰先是给蔡家赐婚,又以‘寻找先帝’为名让蔡家祯调拨了五千精锐进城。 今日这场冲突,这五千精锐足以影响战局。 布木布泰不知道的是,蔡家祯这边领了懿旨,那边却又向多尔衮表了忠心。 在山海关,蔡家祯就已经彻彻底底被多尔衮压服了…… 但此时此刻,多尔衮忽然有些举棋不定起来。 ——蔡家祯真正效忠的是自己,这是今天自己最大的底牌,但还有哪里不对…… 福临不是自己和多铎拐的,算来算去,很可能是王笑。 布木布泰以为福临在自己手上,打算在多铎府找出福临诬蔑自己兵变,自己大可以顺水推舟抢了皇位。 到时候事情水落石出,楚寇杀了小皇帝,自己登基也合大义之名。 但,如果王笑、蔡家祯一开始就是合作呢? 甚至,王笑与布木布泰也有合作…… 多尔衮思及至此,猛然色变,道:“多铎,你去查清楚蔡家祯是否有异心,然后你亲自夺下宫后,攻入后宫。” 多铎眯了眯眼,望着远处战场上豪格的方向,应道:“不先杀豪格?杀了豪格,谁也翻不出浪来。” 多尔衮一把拎起他的领子,低声叱道:“王笑就在宫里,他和布木布泰合作了,去,把他们都杀掉。” 多铎领命而去,多尔衮想了想尤不放心,又对鄂硕低声吩咐道:“你领麾下人马去蔡府,把蔡家家眷控制住,顺便再搜一搜,要是遇到福临……知道怎么办吗?” 鄂硕一张脸瞬间变得煞白。 睿亲王说的是‘福临’而不是皇上,还‘怎么办’,这意思是要让自己弑君? 为什么要让自己办这种差事? 是信不过自己了?还是要把自己当弃子抛出去? 鄂硕从多尔衮跟前退下来,只觉一颗心颤得厉害。 ——这睿亲王也是个狗屁东西,自己才立了一桩大功,没有封赏,一转眼又丢了个最棘手的差事下来……更新最快的网 他思来想去,眉头一皱,暗暗心道了一句:“拼了。” 接着,鄂硕拉过一名心腹,压低了声音道:“你绕到皇宫后面,找到太后娘娘的人……” 永福宫。 “是蔡家祯。”王笑缓缓道。 布木布泰微微一愣,喃喃道:“这不可能。” “你该知道,凭我一人拐不走福临。”王笑语速很慢,又道:“你没有时间了,蔡家祯已经领兵进宫,你只有马上放了我、换回福临,才有翻盘的可能。”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本宫不信。”布木布泰道:“蔡家祯在楚朝时都没有降服于你,如今更不可能。” “实话说吧,福临就在蔡家祯手上,多尔衮必已派人去杀他。你现在答应我的条件,我还能让蔡家祯放人,再犹豫,我们就要把福临交出去。” “本宫不信。” 王笑脸上有些嘲讽的笑意:“那你认为福临在哪?” 布木布泰想了想,忽然一抬头,道:“福临不在你手上!你在骗我!” 她将所有事都又想了一遍,喃喃道:“你根本就没有办法劫走福临,宫内两个小奴才就算听了你的鬼话,也没办法劫走福临……你只是将这些事都串联起来,想要骗我放了你……王笑,你咬上蔡家祯,这是你最大的破绽,我不会再信你。” 王笑道:“我说过,五天之内我会离开,今天是第五天。” “巧合而已。”布木布泰道:“哈,你确实是厉害,临机应变,编了一套一套的说辞。但你根本不可能接触到蔡家祯,更别提说服他帮你……” “别挣扎了,大玉儿,你再不决断,我们都会死在多尔衮手上,放手吧。” 布木布泰摇着头,道:“福临不在你手上,你拐不了他……我要派人去搜多铎府……这一切还能按我们计划好的进行……” “来不及了。”王笑转头看了一眼殿外,道:“说服蔡家祯虽然难,但我有办法,他的女儿蔡念真和我……” “啪”的一声重响,布木布泰一巴掌重重摔在王笑脸上。 她头上的凤冠摇晃,脸上满是怒色,似乎是因为王笑这么水性杨花而大怒。 “你休想再骗本宫!” 忽然。 “太后娘娘,有密报……” “当时,在伊哈娜府上,蔡念真……现在多尔衮已经……” 布木布泰扶着额头,身子晃了晃,看向王笑的目光愈发带了恨意。 “福临真在蔡家祯手上?” 王笑看着她的眼睛,想了想,缓缓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多尔衮应该已经发现了这事,一旦蔡家有人供出福临的下落,人可就真的死了。那孩子是死是活,全在你一念之间了,大玉儿……” 永福宫外,已有厮杀声传来。 布木布泰确实已经被逼到最后一刻了。 “好。” 布木布泰终于说道。 “放开他。” 叮当两声,王笑脚下的镣铐被松开。 他走了两步,在孟朔的尸体前蹲下来,伸出手,将孟朔死不瞑目的眼睛合上。 “福临人呢?” “你先送我到秦山河那里……” 第626章 识破了 今日但凡是遇到一个普通人,王笑早就已经逃脱了。 但布木布泰显然不普通。 她敏锐地察觉到事情哪里有问题,她注视着王笑又问道:“为何是秦山河,而不是蔡家祯?秦山河既然没参与拐走福临之事,本宫送你过去,如何保证你能还我福临?” 王笑有条不紊地将哈尔吉达与布尔玳的尸体摆好,合上他们的眼,方才缓缓开口。 “蔡家祯应该已被多尔衮怀疑,多尔衮必会派人控制他。至于福临,到时我告诉你在哪。” “你在骗我,我感觉得出来……” “没时间了,你没有选择了。” 布木布泰深吸了一口气,接着一道命令布置下去。 “传本宫旨意,让硕塞接手秦山河手上正黄旗汉军,守卫皇宫。” “召集宫中侍卫,带博穆博果尔和娜木钟避到敬典阁。” “让秦山河到西北角宫门等着,本宫亲自带王笑去换人……” 王笑听着这些,闭上眼,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布木布泰的手腕远比他想像中要可怕…… 苏茉儿传过旨意,看着硕塞接手了正黄旗汉军,她才松了一口气。 让她有些惊讶的是,短短两天,秦山河竟是在旧部中笼络了二十人。 此时这二十人按刀护在秦山河身边,表情坚决,显然是已经背叛了大清。 “你确实有能耐。”苏茉儿道。 秦山河淡淡道:“王笑在哪?” 苏茉儿审视了秦山河一眼,问道:“你一直在牢里,是如何与王笑联络的?” “不需要联络。” 苏茉儿冷笑一声:“不需要联络?太后娘娘免你死罪,付托重任,你就是如此知恩图报?” “我出狱,就是为了救王笑。” 秦山河说着,闭上眼,仿佛又听到自己在牢中的嘶喊…… 他第一眼看到王笑那封手书,心里便明白过来。因为他和王笑本质上是同一种人,隐忍、沉默、肩上压着担子。 “我已降,事已招供,并为秦将军在太后面前作保,愿同为大清效力。” 手书上字迹分明,但…… 你王笑若真降了,为何不亲自来劝说我?为何只有这一封手书?这是在告诉我什么,你又被人捉了? 你在‘太后面前’,但我为何要来救你?在昭陵你没能逃掉,但我已尽了全力。如今我安置好妻儿,终于可以安然去死,为何还要让我来救你? 就因为我答应过爹,就因为我一刀砍下他的脑袋?但这……是你们逼我的啊!为什么现在还要逼我?我也有妻子儿女,我只想去死……王笑,你为什么还要逼我?! “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逼我?我只是想去死。 秦山河确实对王笑感到愤怒,不是因为他认为王笑已经投降了,而是因为王笑的逼迫。 但他甚至不能吼出他心中真正的愤怒…… “知道王笑把皇上藏在哪吗?”苏茉儿又问道。 “不知道。” 苏茉儿脸上泛起寒意,道:“塔尔玛和你那一双小儿女,你这是不打算要了?” “我真不知道。”秦山河郑重道:“她们与此事无关……” “从你走出牢房那一刻起,她们就逃不脱干系。秦山河,你和王笑能有什么交情?为了他,抛妻弃子,值吗?” 苏茉儿走上前一步,又道:“你回不去楚朝的,哪怕你回心转意,敢回去,等着你的只有死。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你要把一家四口的命都送出去?你那双儿女才那么一点大……” “我已经做了选择。”秦山河闭上眼,道,“你不必再说了。” “你还有选择的余地。”苏茉儿道:“等王笑交出皇上,你再将他带回来……太后娘娘保你妻儿一生平安富贵。” “王笑在哪?” “好好想想吧,乌布里才三个月大……” 苏茉儿叹息一声,也不再劝,转过身,向皇宫西北方向走去。 秦山河微微一滞,抬起如千钧重的脚跟了上去…… 皇宫那边厮杀愈烈、战火愈盛。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去。 布木布泰却是越来越冷静。 她知道,多尔衮的兵锋已经向她杀过来。 她必须要在这之前,找回福临,或推出博穆博果尔即位。 但她并不着急。 只有绝对的冷静,她才能守住儿子的性命和皇位。 甚至,她还想把王笑留下来。 她是大清的太后,不容许有人能从她手上夺走任何东西。 “娘娘,人来了。” 布木布泰点点头,挥手领着侍卫走向西北处的小宫门。 她的目光扫过秦山河,又看向苏茉儿。 苏茉儿轻轻摇了摇头,表示没能说动秦山河。 “放人……” 王笑头上披着一条布,盖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弧度极好看的下巴,显出几分坚决。 他缓缓走到秦山河面前。 “对不起,又劳烦你了。”他轻声道。 一朝脱离囚禁,王笑此时却并没有感觉到自由。 他甚至愈发觉得被什么东西紧紧束缚住。 仔细一想,大概是秦山河眼中那抹无奈、是死去的一个又一个人。 这些人帮过他,也从此成了他肩上的负担…… 秦山河没有说话。 他看到王笑,蓦然便想到了秦成业。 眼前的少年,把秦成业在扛的东西接了过去……秦山河知道那会有多辛苦,所以,他还是来了,他也付出了代价。 这世道,每个人若敢心中有盼望,就都要付出代价。 于是,王笑与秦山河对视了一眼,没有再说话,执着刀看向周围。 皇宫侍卫们已围了一个大圈,将他们这二十余人包围着。 “福临呢?”布木布泰问道。 “先让我们出宫。” “好。”布木布泰这次竟颇为干脆。 双方都很是警惕,各自执着刀箭,一步一步缓缓往宫门移去…… 一步一步。 王笑转头看去,能看到皇宫外的天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布木布泰不自觉地跟了过去。 她走得很快,花盆底宫鞋踩在青砖上走得并不方便。 隔着宫门,她看着王笑的表情,看着他得偿所愿的样子,眼中泛起深深的恨意。 “福临呢?!”她喝道。 “先让我们出城。”王笑道:“还有,把秦将军的家小也带过来。” “你不要得寸进尺。” 王笑转头看去,只见皇宫中已有一批人马向这边杀来。 “你要和我比狠?但你没有时间了。” 王笑语气很平静,又道:“别忘了,多尔衮也在找福临。” 布木布泰先前坚决狠辣,但一旦做了决定却是不再拖泥带水,转过头,对苏茉儿吩咐了几句…… 秦山河有些紧张,他并没想到王笑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顾上自己的妻儿。 或许王笑只是猜到了布木布泰会拿这一点威胁秦山河,先将他完全绑在自己这一边。但秦山河忽然有些明白为何秦成业会将秦家托付给王笑。 该冷静时冷静,心肠够狠够硬,却依然还能保持怜悯。这其实极难做到,至少皇太极都没有做到…… 好一会儿,有侍卫押着塔尔玛过来。 塔尔玛抱着两个孩子看见了秦山河,脸上登时又是泪水不停流下。 此时不是他们互诉衷肠的时候,王笑看向布木布泰,又道:“让我们出城。” 布木布泰冷笑了一下,道:“你告诉本宫福临的下落,本宫放开道路,给你两百步的距离,能不能逃得掉,看你自己的本事。” “放我们出城,我再把福临交还给你。” “这已经是本宫最大让步。”布木布泰冷冷道。 王笑默然下来。 他转头看了看塔尔玛和两个孩子。 布木布泰是故意的,她答应放回秦山河的家小便是打了这个主意。 塔尔玛一个女人抱着两个这么小的孩子,不可能跑得掉,秦山河没办法坐视她们在眼前被驱赶屠杀,一旦跑起来便不可能全力保护住王笑。 王笑既然敢显出这一点心软,布木布泰便要捏住他的软胁。 她要让他明白自己有多恨他,她要看着他逃,他越逃,只会越绝望。 “王笑,你敢背叛我……你希望逃回楚朝是吧?好,本宫给你希望。”布木布泰缓缓道:“现在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王笑抿着嘴,想了想,又道:“放我们出城,我把福临还你。” “这是本宫最大的让步,你交出福临,本宫让你跑两百步。”布木布泰又说了一遍,眼中尽是恨意。 她说着,抬了抬手。 有侍卫拉开弓,弓弦咯咯作响。 王笑额上有冷汗冒出来。 秦山河注视着他,摇了摇头。 ——别答应,逃不掉的。 远处,有马蹄声响起,一名骑士正向皇宫奔来。 王笑指尖一颤,背过手去。 “好。我答应你。” “好。”布木布泰冷笑一声,道:“放他们走。” “走。” 王笑迅速转身,向宫外奔去。 秦山河一把抱过塔尔玛手中的孩子,飞快跑动起来。 一步、两步…… 布木布泰站在那里,显得有些单薄。 在她视线中,红色的圆拱宫门隔着他们,王笑已越来越远。 箭矢对着他的背,他没有再回头。 马蹄声愈急,一骑快马从王笑一行人身后穿过,冲进宫门、奔至布木布泰身前。 “禀太后娘娘,我家统领已拿到桂富……”网首发 “他在哪?!” “他在蔡家……但,统领大人严刑审讯,桂富说他并没有……拐走皇上……” 布木布泰脑中“轰”的一声,突然全都明白过来! 福临……还在宫里…… “拦住他们!” 第627章 小皇帝 “快跑!” 王笑大喊一声。 秦山河一愣,脚下步伐愈快。 “嗖!” 箭雨猛然袭来。 跑在后面的秦家旧部顷刻便有数人倒在地上。 “快跑!” …… “拦住他们!”布木布泰仿佛疯了一般,指着宫门外大喊道。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恨王笑恨到深入骨髓不能再恨,没想到,王笑还能让她更恨。 她已经知道福临在哪里了。 “你居然敢……你居然敢……” 布木布泰回过头,望向永福宫,只觉眼前一晕,差点要晕过去。 “娘娘……”苏茉儿连忙扶住她。 “去,接出福临,他在……雍和苑……” 雍和苑。 布木布泰与王笑共眠的那张大床还是静静摆在那里。 床下,被绑得紧紧的福临闭着眼,眼角的泪水缓缓流了下去…… 七天前。 “我是你们这大清朝的太上皇。” 桂喜只听得这一句话,脚下一软,吓得摔在地上。 “当奴才的,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你不会再有活路……”王笑缓缓道:“装疯也保不了你的性命,你要想活,只有一个人可以保你。” “谁?” “小皇帝。”王笑抚着袖口的五爪团龙,叹道:“他年纪小,有善心,你去求求他,他必不会让人打死你。你再央求他放你出宫,他会答应的。你出宫以后,替我做第一件事,去征西大将军蔡家祯家里,找到蔡家小姐蔡念真,告诉她,我在皇宫……” 桂喜听了,记了一会,将那些话记下,又问道:“第二件事呢?” “再找一个小皇帝身边的太监,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他。” “为……为什么?” “没人帮你,你如何求情?” “可是……” “你把这些事告诉谁,谁就要死,他不敢不听你的。” “奴才认识一个皇上身边的人,叫桂富……他可以吗?” “可以。”王笑缓缓道:“切记,太后必定不信你真的疯了,一定会逼供你,你就算死也不能出卖小皇帝和桂富,否则他们不会再保你。明白吗?” “明白。” 王笑闭上眼,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你不明白啊…… 福临长在帝王之家,就算是年岁小,就算是有善心,他的善心也不是给你们这些奴才的…… 第二天,桂喜便在王笑面前被一点一点勒死。 他瞪着王笑,很想问一句:“为什么皇上还没来救我?” “为什么……你告诉我的啊……不要出卖皇上,他会来救我……为什么还不来?” 但他已说不出话来。 王笑站在那,看着桂喜,脸上的表情似有些悲悯,又似乎有些冷漠。 “因为,我是骗你的……对不起。” 王笑在心里长长叹息了一声,闭上眼,开始等福临来找自己。 又过了一夜,次日,布木布泰在宫中宴请蔡家家眷,下旨将蔡家子女赐婚。 正是那时候,一个小宫阉打扮的小男孩拉开屏风,缓缓走进王笑所在的屋子。 “福临?”王笑偏了偏头,笑了笑,笑容和蔼可亲。 福临辫子上还沾着些草末,样子有些狼狈,眼神里却俱是怒意。 “居然敢叫朕的名字,你是谁?”网首发 “我是你王叔叔。” 福临大怒,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额娘怎么可以这样!” “我知道你要来。”王笑语气很平淡,缓缓道:“雍和苑是你刚出生时住的宫殿,这间屋子是给你奶娘住的。桂喜说,你小时候养过一条狗,后来不见了,宫墙那边却还有个狗洞,想必你是自己钻进来的?” 福临没有回答他,却是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匕首。 王笑轻轻一笑,又道:“你额娘和我搞在一起,这种丑事,你不敢告诉别人,所以打算自己来解决?但你打不过我,带人了吗?” 福临眼中俱是寒意,道:“朕要先阉了你,再把你弄死!” “唔,看来桂富还没告诉你我的身份啊。”王笑浑不在意,笑道:“你王叔叔我啊,叫王笑。知道你爹,不对,你皇阿玛是怎么死……” “啊!” 福临大喊一声,扬起匕首便扑过去。 他是爱新觉罗和博尔济吉特的孩子,从小练习弓马,年纪虽小,在宫里一个人也可以打好几个侍卫…… “嘭”的一声响,王笑毫不留情一拳挥在福临脸上,手上的铁链迅速将他勒起来。 “当”的一声轻响,匕首掉在地上。 王笑似乎觉得有些好笑,问道:“谁给你的自信?觉得自己很能打?” 福临有些不可置信。 自己确实一人可以打好几个侍卫…… 他喊张开嘴还想喊,王笑却是拿起一条布塞在他嘴里。 接着,王笑一手紧紧制住福临,一手解了他的衣服将他紧紧捆了起来。 福临大恨,怒得整张脸都涨红起来。 王笑又抽下一层床单,拿着匕首一边割,一边包扎,捆得极是认真……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好不容易将福临包成一个大粽子,他随便一丢将匕首丢进另一边的桌下。 “阉了我?你额娘晚上还要用呢。” 如此漫不经心自嘲了一句,他在福临头上一拍,一脚将他踢进床底…… 床底下很黑,福临很想要挣扎,但不知王笑从哪学来的捆人手法,将他捆得半点不能挣扎,竟是想抬头撞地都不能。 “呜……” 布条塞在嘴里塞得很深,外面又被一层一层裹着,却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良久,他便听到额娘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又过了一会,福临一愣,忽然觉得天塌地陷…… 布木布泰说的不错,王笑并不能短短时间内说服两个太监劫走福临,也不能让蔡家祯反水。 他不可能预料到所有人的反应。 但他知道每个人的野心与猜忌,便能将这一潭水搅浑。将所有事串联起来,编出一个让布木布泰相信的谎言。 他知道福临会偷偷来找自己;知道桂富会偷偷跑出宫;知道多尔衮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剩下的,也只有赌一把。 他也算错了很多事,比如低估了布木布泰,总之,并没有达到预想中最好的局面。 此时才跑出宫中不到百步,身后的利箭便倏然射过来。 王笑转头看去,只见追兵已纵马追来,顷刻便要到眼前。 塔尔玛忽然摔倒在地,秦山河护着怀中的两个孩子,背上中了一箭…… “快跑……” 第628章 采桑子 此时这种情况让秦山河极是左右为难。 护家小还是护王笑?他需要做出一个选择。 他将两个孩子往王笑怀里一塞,大喝了一声,便提刀向后面追来的侍卫迎上去。 气势之盛,似要凭一人阻挡百余人。 绝境之中,他选择了以一种不可能的方式去挡。 “走啊!” 王笑手里抱着两个娃,一个两岁大,一个三个月多大,都是张大了嘴哇哇哭个不停。 地上塔尔玛挣扎着爬了起来,看了看两个孩子,又看了看秦山河,亦是放声大哭…… 箭矢袭来,周围鲜血四溅。 二十个秦家旧部一个一个倒下去。 他们本已投降,为了秦山河,再次将自己送进了死地。 这短短的一瞬间,王笑忽然感觉到巨大的绝望。 自己害死了那么多人,又把从容赴死的秦山河从牢里逼出来。结果走到这种境地,把人家剩下的一点部属带着、把人家老婆孩子带着,跑到这里任人屠宰? …… 布木布泰远远望着王笑,恨不能将他的血肉一口一口咬下来。 她要看看当秦山河一家被按在案板上、当屠刀扬起,王笑能不能意识到自己错了。 “你居然敢这样对本宫,你居然妄想从本宫身边逃开……” 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自己的儿子,但眼下,她要看到王笑的痛苦,她不打算再原谅他……除非,他跪在自己脚下,把心掏出来哀求。 下一刻,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布木布泰皱了皱眉,目光望去,只见二十余骑远远飞奔而来,个个脸上蒙着布、让人看不清面容。 “吁……” 骏马长嘶,蒙面大汉中有人大喝道:“快上马!” 声音是用汉语喊的,很是醇正。 那边秦山河正执刀与一群侍卫战成一团,一人陷在重围当中杀得虎虎生威,虽浑身是血、伤痕累累,却如貔虎野兽般酣战不休。 自从他投降以来,这还是时隔多年后第一次拼命全力杀敌,一身技艺泼洒而出,杀得那群侍卫尽皆胆寒。 那二十余骑蒙脸大汉见了,策马上前便去帮秦山河。 当先一人手执一根长戟,武艺虽不如秦山河,却是杀意凛然,冲锋起来悍不畏死,一股血勇之气杀得侍卫们士气又是一滞…… 布木布泰远远望了一小会,便已猜到来的人是谁,脸上怒意更盛。 原本王笑徒步而逃,不可能逃得过追捕,如今来了马匹,形势便陡然翻转过来。 布木布泰又向身后的皇宫回望了一眼,知道若不尽快带皇帝去弹压,局面便要控制不住。 于是,她转身向宫墙上走去,从一名侍卫手上拿过一张弓。 此时王笑一行人已跑了一百余步,宫墙上的普通侍卫再难射中他们。但她布木布泰是合撒儿的子孙,合撒儿以“神箭”著称,科尔沁在蒙古语中的便是“造弓箭者”,她虽是女子,箭术却极是不凡。 张弓。 布木布泰眯着眼,在混乱的人群中寻找着王笑。 顺着箭矢望去,视线中,一个蒙面骑士正在拉王笑,那骑士身形纤瘦,似乎是个女子。 王笑怀里抱着两个孩子,没有躬身,整张背都露在外面…… 王笑翻上马背,怀里的两个孩子还在哇哇大哭。 他四下看了一眼,只见那边秦山河夫妇与余下的秦家旧部也已上了马。 “走!” 王笑身前的控马的女子回过头,虽蒙着面,脸中却显出欢喜来。 “侯爷……” 蔡念真轻唤了一声,声音微带着些颤抖。 她没想到,自己终于还是拥有了王笑…… 那一天,让人讨厌的伊哈娜又给她下了帖子,她本是不想去的,但一个降臣之女如何敢得罪盛京城的格格? 只是当时蔡悟真病了一场,蔡念真等大夫替兄长看过病才出门,赶到伊哈娜府中的时候便晚了不少。轿子才落下,她便看到乌云珠出来。 “小格格这么早便走……” 话到一半,蔡念真看向乌云珠身后那人,身子一颤,整个人便愣在那里,她张了张嘴,差点便将王笑的名字喊出来。 “蔡姐姐,这是布尔玳送我的先生李京花……” 乌云珠的话语回荡开,蔡念真仿佛没听到一般。 “小格格,我和蔡家小姐说几句话可以吗?”王笑俯身向乌云珠问道。 “好啊。” 王笑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万福礼,又道:“蔡小姐这边。” 两人走了几步,蔡念真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红着眼低声道:“侯爷是想说……今日我便当作没见过你,我知道的。” 王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似有些信不过她。 蔡念真自知在锦州做的那些事惹得王笑不快,便又道:“之前是我自作多情,总之……总之我不会出卖侯爷便是……” 她说着,眼中又有泪流下来。 王笑似乎有些犹豫,想了想,最后轻声道:“那便谢过蔡小姐了。” 平淡的声音一如当时在锦州他拒绝她的时候,蔡念真心一颤,忍不住又问道:“侯爷你是不是……真的就未曾……对我动过心?” 这一句话,王笑再次犹疑起来,看向蔡念真的目光重新变得复杂了些。 “我……我只想要一个回答。”蔡念真又道。 王笑想了想,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从腰间掏出一张纸,缓缓递在蔡念真手里。 “当时,蔡小姐让我回诗,我其实是回了一首的,只是不敢给你……这些日子,我战场奔波,几次濒死,却未曾将它丢掉……” 蔡念真不敢当场看那张纸,心不在焉地进门与伊哈娜打了个招呼,回到轿子上才将那张旧旧的纸摊开,只见上面是一首《采桑子》。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一词读罢,蔡念真泪如雨下。 没有人懂这一场痴恋对她而言是如何刻骨铭心,也没有人懂这一首词给她的震憾。 要是何等深情,才能作出这样一首词? 锦州演武场上,少年风姿隽永、少女情窦初开,一瞬恍如隔世。 辗转千里再次重逢,她才终于追寻到他的心意。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他原来,是这样的啊。一场相思,原来他心里的苦一点也不比自己少…… 蔡念真便打算要将王笑救出来。 这件事似乎是很大一件事,但她毫不犹豫便下定了决心。 她想了想,便偷偷跑去见了她大哥蔡悟真。 “你们都下去,我有话和大哥说。放心,他不会自尽的。” 待下人都退了下去,蔡念真便压低声音道:“大哥,你想不想回楚朝?” 蔡悟真那双无神的眼睛里猛然亮了一道光。 “我认识怀远侯,大哥你知道他的,领三万铁骑入清……大哥你肯不肯和我一起救回他?有朝一日,他必能带你杀多尔衮,为嫂子报仇雪恨……” 蔡悟真只回答了三个字,虽还有有气无力,却带着说不出的狠意。 “怎么做?” 盛京城中,征西大将军府的两个兄妹便这样开始偷偷地计划着背叛,有些不可思议,也有些疯狂。 俩兄妹其实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们心里都像长了蔓草的荒原,火一点就燃。 整个过程,他们从头到尾都没向对方提起过父亲,似乎将蔡家祯完全忘记了一般。更新最快的网 两天之后,王笑在昭陵身死的消息传来,蔡念真眼前一黑,晕倒在地,接着大病一场。 而蔡悟真在开始这个计划之后却是异常坚定。 他不管王笑死没死,他都打算要继续反叛清朝。 他告诉蔡家祯自己想通了,开始恢复体力。 但蔡家祯依然信不过他,每天都派人盯着他。 蔡悟真需要蔡念真的配合,可惜她缠绵病榻日渐消瘦,根本就不再理会这些。蔡悟真没了妹妹的帮忙,在父亲的监视下便举步维艰,毫无进展。 等到宫中赐婚,要将蔡念真许给豪格,蔡念真心里便萌了死志。 以前秦守仁这样的男子痴缠她,她只觉得自己命苦,只能被那样的俗人看上。如今被赐婚给豪格,还不如秦守仁……但她已得了王笑的心,反而觉得已不枉此生。 那天夜里,蔡念真斟了一杯毒酒才打算自尽,忽听下人禀报道:“小姐,有人求见,道是有重要事情相告。” 接着,来人一句话便让蔡念真活了下来。 “怀远侯如今就在宫中……” 从王笑的死讯传出之后近二十天的时间,蔡念真若肯帮忙,蔡悟真足以凭大公子的身份拉扰不少人。 二十天都被这姑娘唉声叹气、一病不起地耗过去了,接下来四天里,兄妹俩费尽功夫,也才收拢了区区二十余人。 蔡悟真也没去怪妹妹。对他而言,反正事成最好,事不成,死而已,他最不怕的就是死。 今日打探出皇宫生变,有兵马往蔡家而来,蔡悟真毫不犹豫便点齐心腹直奔皇宫。 蔡念真也不去想二十余人多还是少的问题,她心里只在乎王笑。 赶到宫门,正见王笑奔出,她便连忙赶过去,拉着他上自己的马,只觉得心中欢喜得似要炸开来…… ——上苍待我不薄,终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此时她转头看向王笑,眉眼里满是笑意与深情。 “快走!”王笑一手抱着一个孩子,大喝道。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蔡念真便有些委屈地转回头,扯起缰绳,她马术并不好,跨下的马儿便打了一个转,让王笑看得大急。 “快走啊……” 下一刻,一支利箭嗖的一声射来,从侧面贯入蔡念真的脖颈! 蔡念真眼中的欢喜还未褪去,执缰的手已缓缓垂了下来…… 血溅在王笑脸上,他瞪着眼,只觉心里“嗡”了一声。 第629章 来配合 宫墙之上,布木布泰一箭射出,头上的凤冠依然很稳,连珠玉也没有摇晃。 她眯着眼,眼中杀意依旧。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再次捻起一支箭,她目光望去,只见王笑一行人已策马奔走。 ——逃?你就算逃到楚朝,也休想逃开本宫的掌握…… 布木布泰放下弓,便又是一道一道命令吩咐下去。 “告诉济尔哈朗,皇上找到了,速调镶蓝旗平乱,维护我大清安稳。” “传令下去,封锁城门,围捕楚寇余孽,绝不能让他们逃出城……” 马蹄踏在长街之上。 秦山河夫妇已策马过来接过王笑怀中两个孩子。 王笑怀抱着蔡念真,扯着缰绳纵马而驰。 前方又有一队清兵围堵过来。 远处,盛京西北方向的地载门已被缓缓关上。 “调头走!” 一行人迅速调转马头,向城南奔去。 “你撑住……我带你回楚朝……以后,我们……” 王笑低声对蔡念真唤了一句,却只觉得怀中的她的身体已一点一点冷冰下来。 巨大的愧意再次从他心中弥漫上来…… 布尔玳送走王笑的前一天。 “伊尔娜家的聚会常请的便是我、乌云珠、蔡念真……”布尔玳掰着指头数着。 “蔡念真?”王笑皱了皱眉。 “怎么?你们什么关系?”布尔玳眼睛眯了起来,很有些警觉。 王笑板着脸叱了她两句,直到将布尔玳气得哭了,才又好言好语哄她。 “去拿张纸笔给我,旧些的纸。” “我家没这些东西。”布尔玳没好气道,却还是去找了纸笔来。 对于王笑而言,既然蔡念真很有可能出现,他便要做好打算。 想了想,便先准备了那一首词。 将纸收好,他看着布尔玳又叹道:“等我走了,你和你阿哥回赫图阿拉城去吧。这盛京不是你们该呆的地方。” “南蛮子你瞧不起谁?!” “听话,以后我若领兵攻回来,你们兄妹的恩情,我会还你们。” “吹什么牛,姑奶奶能信你……” 次日,王笑盼着不遇到蔡念真,却还是遇上了。 原本听她说不会出卖自己,那一番骗人的鬼话和那一首词他便不打算拿出来了。 秦守仁之事,虽然他说不上要替秦家报仇,但也觉得不喜蔡念真。 本来,话到这里,彼此再无瓜葛也好,偏偏蔡念真又问了一句:“你真的未曾对我动过心?” 王笑便纠结起来。 ——眼前这个姑娘好像是个恋爱脑,要是处理不好,很麻烦的样子。 骗她?还是不骗她? 不骗她,回头谁知道又添出什么麻烦来。 反正她骗过秦守仁,一报还一报吧。 依原本的计划,若是在昭陵能跑得掉,这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但最后,他还是害她送出了命…… 此时王笑抱着怀中的尸体,想着自己当时那些心思,巨大的负罪感便轰然压了下来。 步入辽东开始,他就像是一个灾星。 清盛、楚亡,大势滚滚而来,无数人想要顺服,却偏偏有人不甘,偏偏有人要逆势而行。 逆势而行,便有代价。 一路而来,有许许多多的人帮他,为了忠、为了义、为了情、为了仇……但这大势面前早已容不下个人的忠义情仇。 当王笑利用大势难容的东西将这些人聚在一起,他便成了灾星。 受国之垢,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两个国的‘垢’与‘不祥’压下来,世间又有真有几个人能受得住? 这种负罪感比别的情绪还要让人窒息,有那么一瞬间,王笑突然便在想……算了吧。 自己已经尽力了,眼下似乎也已经走到了绝路。 他领着人奔过长街,一路看到西边的外攘门被关上、怀远门被关上,身后追兵越来越多…… 快马冲到南城,天佑门也在眼前被缓缓关上。 又一群追兵从沈阳大街拐出来,轰然截在他们面前。 “走不掉了!拼了!” 秦山河、蔡悟真大吼一声,提起武器狠狠撞上去。 “杀……” 听着这样的嘶杀,王笑仿佛在一瞬间回到与关宁铁骑并肩厮杀的战场,他身子一抖,陡然清醒过来,驻马四下望了一会,开始极是冷静地观察着这座城池。 “走!掉头,再绕一圈!”王笑大喝道。 秦山河、蔡悟真本是要拼命一搏,闻言再次勒马,拼力从战阵中抽身出来。 仅剩的三十余人迅速穿过一条小巷,调头向东面城墙冲去。 这些人原本都不是王笑的部属,说不上对王笑令行禁止,但他们听说过之前的几场战役,对王笑的指挥有些信心。 他们不知道王笑在找什么,只觉得城门都已关闭,时间过得越久清兵越多,还不如尽快殊死一博,能多杀一些清兵…… 今日多尔衮与豪格在皇宫厮杀,清军也是一团混乱,正是借着城中这样乱糟糟的情况,他们得以奔走于盛京八门之间。 但,所有城门都已紧闭,追兵紧追不放,不时有人中箭摔下马,人越来越少,却始终没有看到转机…… “拼了吧!”又有人喊道。 “不急,再看看。”王笑继续用目光梭巡着城池。 “你在找什么?”秦山河终于问道。 “玄策在城内。”王笑道。 “怎么可能?” 王笑没有回答,他很确定,秦玄策就在城内。 布木布泰一直在派人拦截秦玄策一行人,以昭陵为中心,方圆百里都搜查过了,却没有一点线索。这只能说明秦玄策一行人返回了盛京。 今日,这小子若是够聪明,便该配合自己打开一道城门。 羊倌手上,可是有多尔衮的信令的。 但这只是推测。 这个希望显然是极渺茫。 “秦玄策,在的话,出来打个配合啊。”王笑心中极是着急…… 秦玄策确实在盛京城内。 逃出昭陵,见王笑死了,他便决意为王笑报仇。 另一方面,他们身在清朝腹地,要逃回楚朝也不是易事。羊倌一拍大腿,便觉得在逃命的路上被捉,还不如豁出去干掉几个建奴。 他们便潜藏在盛京,准备行刺多铎。 羊倌对盛京城颇为熟悉,在昭陵见过他的人也不多,藏起来并不难。 但行刺多铎却很难。 几人埋伏了二十余天一无所获,正打算在秦山河行刑时去劫法场,结果秦山河竟又被起用了…… 秦玄策马上便闻到这件事不对,让羊倌继续打探消息。 今日盛京城出了乱子。他们马上便反应过来,出门一打听,听得满城大喊“捉拿楚寇余孽”秦玄策简直如疯了一般。 “王笑没死!我就知道他没死!” “你又知道了?”羊倌嘟囔了一句,问道:“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秦玄策踱了两步,沉吟起来:“论计谋,我不输王笑,他能想到的我都能想到……那现在……怎么做呢?” “我们冲出去接应侯爷!” “那有什么用?” 秦玄策想了想,忽然道:“我们去骗开城门!你去把正白旗衣甲和多尔衮的信令拿出来……” 秦玄策将两鬓剃了个精光,亦是扮成旗丁,几人收拾停当,以羊倌为首,便向城东抚近门行去。 远处清兵来回奔跑,秦玄策颇有些紧张。 “羊倌,你别鬼鬼祟祟的。” “老子长得就这个样子……” 说话间,一队人马与他们擦肩而过。 秦玄策怕被人认出,连忙低下头。 ——自己长得太俊了些。 下一刻,有人在他肩上一拍,秦玄策身子一僵,手便按在刀上…… 第630章 抚近门 城东,抚近门。 守城的清军将领名叫富察法特哈。 富察氏是女真最古老的姓氏之一,源于唐朝末期女真通用三十姓之一的“蒲察”。 法特哈属镶黄旗,天然便站在大清皇帝这边。 这几天皇帝失踪,今天多尔衮又突然发动兵变,法特哈正在如临大敌之际,忽然收到旨意,言是皇上已经找回来了,吩咐他严守城门,既不得放多尔衮派人出城搬救兵、也不得走脱了楚寇余孽。 法特哈便迅速下令关闭城门。 传旨的人却是太后娘娘的亲信,还特地交待了他几句。 “先前在昭陵有几个楚寇逃脱,始终搜查不到线索,很可能是又跑回了盛京。这些人持有睿亲王信令,你看仔细了,这个样式的……若是见到,马上将人拿下。” 法特哈便将这事记在心上。 及至下午,城中忽然一片大乱,接着便见几名正白旗旗丁奔至城门前。 “我等有事出京,速开城门!” 法特哈喊道:“城内有楚寇余孽作乱,你们等着……” 对方为首一个长相油滑的汉子便喝道:“耽误了睿亲王大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睿亲王?” 法特哈心中冷笑一声,心道:“防的就是你们这些睿王的人。” 他却是又想起楚寇持有睿亲王信令之事,便道:“你们的信令呢?拿出来给爷看看。” 那几名正白旗兵丁对视一眼,似乎有些为难,那长相滑油的汉子伸手往怀中掏去,磨磨叽叽的样子。 法特哈眼中审视之意愈浓,缓缓伸手按在刀上。 这一刻,他非常怀疑这几人就是楚寇。 呵,这些楚寇当爷是傻的不成?一块信令在昭陵用过、闹出了那么大乱子,如今竟还敢再用。 这般想着,法特哈向下属使了个眼色,按在刀上的手又握紧了一些。 那面相油滑的汉子动作很慢…… 终于,他将手缓缓拿了出来。 法特哈目光看去,却见他摊开手,手中赫然是一块……污垢。 接着,那面相油滑的汉子手指搓着那块污垢,一捏…… 法特哈眉头一挑:“你他娘的……” “哈哈,有些日子没搓了,痒得很,痒得很。” 法特哈大怒,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却见几名正白旗丁当中一人连忙上前,低声赔笑道:“将军勿怪,勿怪,他就这个德性。” 法特哈转头看去,只见这是个畏手畏脚的中年人,脸上满是笑出来的褶皱,身上也没披甲,一身官袍,但看着品级很低。 “你又是谁?!” “奴才邓景荣,三月前自拔来归,立了一点点小小的功劳,如今忝为我们大清朝刑部典薄。” “哦?”法特哈上下打量了这邓景荣一眼,见他大小也是个汉官,便稍客气了些,道:“不许出城。” 邓景荣又赔笑了一下,却是从袖中掏了一枚信令,低声道:“奴才是范大人的人。” 法特哈目光一瞥,见果然是内院大学士范文程的信令,脸色便完全缓和下来。 “自己人啊。”如此感叹一声,他指了指那几个兵丁,问道:“他们呢?” 邓景荣笑容愈发谦卑起来,低声道:“事关机密,还请过来说。” 两人向旁边走了十几步,站在一处城墙边,邓景荣四下一看,方才道:“那是范大人在睿王旗中安插的眼线,今日出城是要拿睿王劫持皇上的证据……”网首发 “早说嘛。”法特哈挥了挥手,转头喝道:“开城门!” 抚近门缓缓打开…… 正白旗几个旗丁中,秦玄策回头看了一眼,见长街纷乱却根本没有王笑的身影,他心中便焦急起来。 该怎么通知王笑呢? 下一刻,却听那边邓景荣喊道:“小俊,你过来。” 秦玄策一愣。 我长得最俊,应该是叫我吧? “愣着干嘛?!还不过来。”邓景荣又喊了一句,絮絮叨叨道:“几位爷守城门辛苦,把孝敬拿上来。” 秦玄策低着头,忙不迭便跑上前去。 “别给爷耽误,快出城!”法特哈叱了一句。 秦玄策放在腰带的手便停了一下。 他悄悄抬头瞥去,却见法特哈脸上不悦,眼中却有几分期待。 狗东西装腔作势,吓小爷一跳。 “愣着干嘛,呆小子。”邓景荣又骂道,说话间上前两步,似要伸手打秦玄策。 这一下动作虽轻,却恰好挡了挡法特哈的视线。 接着,寒光一闪,一把匕首便迅速贯进法特哈的咽喉。 秦玄策这一出手,半点也不拖泥带水,见血封喉如闪电一般。 邓景荣见机也是极快,一把搀住法特哈,拿头抵住他的头,做出密语的模样,另一支手却是从法特哈腰间解下一枚令牌抛给秦玄策。 秦玄策会意,抄过令牌便向城墙上跑去…… 那边羊倌眼珠转动间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脸上浮起贱兮兮的笑容,将城门口的兵士套近乎道:“今日这城门为何防备如此森严?” “宫里的事你没听说吗……” 几个笑着聊了一会,守城的兵士目光看去,见自家主将还在和那小官私语,眉头一皱,渐渐戒备起来。 “这城门可不能这样一直开着,你们到底走不走?!万一……” “轰!” 一声巨响,城头上一尊火炮轰然吐出炮火,远远炸在城内一队清兵身上。 那守门兵士一声大喝还没喊完,脖间血花溅开,人便倒在地上。 “动手!” 羊倌一刀劈下,大喊一声,便向守门兵士扑上去…… “又……又来?!” “是楚寇!杀啊……” “关城门!” 混乱的大喊声中,守城兵士纷纷操起兵器向羊倌等人杀来。 “侯火,你带人去帮小秦将军,剩下的人,和老子一起守门!” 羊倌这边人数不多,算上邓景荣也不过七人,守城兵士却有两百人之多。 但守军分散各处,冲也来也要时间,羊倌也只求能将城门守住片刻。 事到如今,他要赌一把,赌侯爷能不能在这短短的时间能向抚近门突围。 “杀啊……” 侯火才冲到城梯,抬头看去,只见城墙上秦玄策如落叶一般飘下来。 “啊!” 侯火一愣,心道:“小秦将军怕是要死了。” 下一刻,却见一柄长矛刺在地上,被压得如满弓一般弯下来。秦玄策握着那长矛,忽然一松手,整个人便再次弹起来。 “让开!” 侯火吃了一惊,身子一翻便从台阶上滚下来。 秦玄策轰然撞在一队守军身上,又是一地人仰马翻。 接着,他抢过一柄长刀,横扫而出砍翻几名守军。 “杀啊!” 秦玄策才觉酣畅,却见阶下又是一列清兵提起长矛冲上来,长矛齐齐贯进侯火的身体…… 他悲呼一声,闪过向他攻来的长矛,飞快从侧边跃下,背上已吃了一记。 他脚下也有些受伤,一瘸一拐地边战边退,退到城门,环顾看去,片刻之间七人已只剩四人。 下一刻,马蹄声响起。 秦玄策转头看去,赫然便见到了王笑…… 咦,他居然还抱了个姑娘……可惜。 “王笑!” “侯爷!” “快啊……” 王笑紧紧抿着嘴。 他跑到现在已经又是遍体鳞伤,三十余人也只剩下十余人。 但看到秦玄策、羊倌,看到开着的城门,战意与豪情再次涌上了他的心头。 “冲出去!” 王笑一刀劈下,领着人马奔腾向前,如一支利箭倏然向城门席卷而来…… 蔡悟真紧紧握着手中的长戟。 这一刻,热血激在他的脑中,他只剩杀意。 怀远侯王笑,原来是这样的,原来他也只是凡人。但他不是自己的父亲蔡家祯,他能战到最后一刻…… 只有战到最后一刻,才有生机。 只要战到最后一刻,建奴并非不可战胜。 妻儿的血海深仇、投降后的屈辱……所有一切在蔡悟真脑中翻腾,只化成一声大吼。 “杀奴!” 长戟猛然贯出,轰然刺穿一名清兵,带着雷霆之势瞬间又贯穿两名清兵! “啊,这……”秦玄策惊呼一声。 他正被秦山河拉着上马,余光间瞥见这样一幕,登时吓了一跳。 “这人是谁?这……这么猛?” “蔡悟真。” “放屁,蔡悟真这狗东西在我手底下过不了十招!” 秦玄策大恼,一刀又劈下一名清兵。 秦山河没有回答他,若要有蔡悟真那样的经历才能变得强悍,他宁愿秦玄策一辈子混个二流武艺。 “邓景荣!你他娘的快上马啊!快……” 战场上只有秦玄策还在咋咋呼呼地大喊,其他人尽数沉默着、厮杀着。 接着……他们凛然冲过城门! “莫走了楚寇!” 城内城外,清兵大喊着向这边冲来。 王笑仿佛没看到这些追兵一般,一边纵马,一边抬头望向远处的绵绵群山,如痴了一般。 群山依旧沉默,天高,地阔…… :。:m.x 第631章 山中人 太行山东麓。 滹沱河蜿蜒而下,群山绵绵。 三尖坨上又汇集出一个小村寨,寨主叫铁豹子。 铁豹子是山贼出身,造反被官军杀败了,如今另立山头再开山门按道理也还是个山匪窝,但他的两个先生反复强调过“这是个村寨,不是土匪窝”。 村寨就村寨吧,铁豹子无所谓这些,想着该打劫还是去打劫。 可惜,当山贼便像是开铺子做买卖,也是要看地段和市口的。如今这地方偏僻,没有什么往来客商,大部分时候还是得靠自己种地为生。 好在数月间也没官府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来打扰他们,不用纳粮交银,他们打猎种菜终于还是在山上活了下来。 随着逃难的人渐多,村寨也有了三百余人。 有一天,铁豹子正拿着锄头在山间忙活,牛老二提着个箩筐跟在他后面。 虽然铁豹子说来也是统领过数万大军的造反头子,但他是贫苦人家出身,一手农活也没落下,十分擅长挖野菜。 牛老二捡了几个核桃丢进筐里,道:“大哥,这也没啥果子了,俺们回去吧。” “再看看。” “可是,”牛老二道:“该到先生讲学的时候了……” “老子就是不爱听他们讲学才跑出来。” “哦。” 两人又走了一会,转过一道山壁,却是一愣。 只见山石上站着三人,正是孙知新、胡敬事、诸葛老三,正看着山下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 双方照面,胡敬事“啊”了一声,道:“差点忘了还要讲学,正好大当家也在这里,今天就在这山上讲学吧。” 铁豹子一张脸便沉了下来。 ——这他娘的不是扯淡吗? “你们在看什么?”他岔开话题。 诸葛老三便叹了一口气,道:“寨子里人越来越多,靠山上这点地怕是养不活,我和两位先生正在想办法。” “俺们威风寨以前那么多人都养得活,怎么就养不活了?”牛老二插嘴道。 “废话,现在又不能打劫。”铁豹子说着,斜瞥了孙知新一眼,颇为不满。 他是寨主,这事自然也想过,便道:“这事老子也考虑过,再占个山头吧。” 孙知新点点头,道:“大当家所言极是,我们和三当家便是在看哪个地方合适。” “这他娘到处都是山,哪不一样?” 孙知新手一指南面,道:“柏坡如何?” 铁豹子目光望去,只见孙知新所指的赫然是他们相遇时的地方,西柏坡。 那是滹沱河北岸的一大片滩地,铁豹子便觉得有些不安全。 “我们是山贼,又不是官府,哪敢占那么大地方?” “大当家你也是造过反的人,行事何必畏首畏尾?”孙知新道:“如今逃难来的人越来越多,躲在这山上是养不活的。我们既是为了这些流民,又何惧官府?我与三寨主看过,柏坡土地肥美,种粮食必然收成颇丰。” “收成好有什么用?这兵荒马乱的,种了粮,别人来一把就给你抢了。”铁豹子摇头道。 “柏坡三面环水、一面环水,易守难攻。若遇流寇,随时可躲回山里……” “流寇?老子就是流寇。”铁豹子嘟囔一声,便道:“既然还他娘的要躲回山里,下去种地有何用?” “若世人都像大当家你这样想,世上哪还有粮食?”孙知新坦然道:“唯有种粮可安世道,别人不愿种,我来种,一年的收成被抢了,下一年我接着种。” 铁豹子很是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道:“老子就觉得山里好,老子是寨主老子说得算,就再占一个山头。” 胡敬事便拉了拉孙知新,道:“这铁豹子是让官兵打怕了,成了缩头乌龟……” 他声音不大却也不小,铁豹子不由大怒,喝道:“老子怕他个卵!” 到柏坡占地种粮的事情便这般决定下来。 …… 山中不知岁月,铁豹子等人并不太知道天下间在发生什么。 他们从流民口中得知唐中元东征,却也不知其军队到哪里了。但反正天下是楚朝的还是瑞朝的他们也并不关心,自己能活下去才是正经。 倒是孙知新与胡敬事对王笑入辽东一事颇为关注,每每向人打听,却也只打听到只言片语。 而永平府被屠之事过了两个月他们才得到消息,胡敬事眼一黑便晕了过去,病了半月才好,孙知新亦是消沉了几日才重新振作起来,心里却愈发坚定。 国不强则任人欺辱,这道理一点一点在他们心中刻了下来…… 这一年黄河以北的形势显然还很糟糕,每日都有逃难的人过来。 如今得了开阔的地盘,孙知新与胡敬事便想将人留下来。 但种地收粮并非一朝一夕的事,他们不过是两个书生,一时也没办法搞出吃的来养活这么多人。 若非有铁豹子这些豪强镇着场子,只怕原来的三百人也要被流民抢个干净然后一哄而散。 在有收成之前要怎么办?孙知新与胡敬事每天都在此感到头痛。 这一日两人正在田间翻垦,忽听一个汉子凑过来道:“两位先生这地翻得也忒……差劲了些。” 两人转头一看,来的是往日相熟的汉子,叫作田八,身后还跟着他儿子田永。 田八这话虽不好听,却只是实话实说,接着又道:“两位先生歇一歇吧?等小的翻完那片地,小的来翻,小的一人能比两位先生翻三天都翻得多。” 孙知新想到自己只剩一只手,颇觉有些受挫。 但事实上,他就算有两只手,这辈子翻地也翻不过田八。 下一刻,田永便递了个丑不拉叽的果子过来,道:“先生吃。” 孙知新从未见过那果子,便问道:“这是什么?” “蕃薯。”田永稚声稚气道:“昨天有一群人难逃过来,爹爹帮他们盖房子,他们拿蕃薯给爹爹。说是京城带来的,可以种在荒山上……” 孙知新一愣,接过那蕃薯看了良久。 他隐约记得自己在京城时似乎听说过这东西。 但这些东西就算能种在荒山之上补充收成,却也解不了燃眉之急。 过了一会,他忽然想到什么,拉过胡敬事便道:“怀远侯!怀远侯在京中之时,是否办了一处……” “京郊产业园?” “不错,产业园。”孙知新语气飞快道:“怀远侯事事可为吾辈之师,如今我们遇到的困局,他必是也经历过,才办了这京郊产业园。” 胡敬事便亦是恍然,却又问道:“孙兄是想……” “我想再去一趟京城,一是到京郊产业园求教如何养活流民,二是向怀远侯求些粮食,三是多买些蕃薯之类的作物作种、补充收成……” 对于两个先生想去京城这件事,铁豹子本有些纠结。 一方面,让这两个讨厌的书生离开些日子,确实也很清静。另一方面,他又担心这两人是想跑路。 但铁豹子与他们相处了那么久,也了解他们都不是爱撂挑子的人,思来想去便决定让牛老二带他们入京。 做了这个决定,想到接下来一阵子不用听他们讲学,铁豹子只觉畅快不少。 难题自然也有,比如,跑到京郊产业园人家理你吗? 孙知新与胡敬事便自言与怀远侯有交情,原话是“半师之谊”。 铁豹子心中不信,不屑道:“那老子也和怀远侯有交情,老子差一点就把他绑了。” 话到这里,他想了想又道:“老子有个拜把兄弟,就是威风寨的老五,叫王珰,是京城里什么王家的儿子,好像是那什么狗屁怀远侯的亲戚,这狗屁王家的辈分乱七八糟的,老子也搞不清。总之你们去了京城,大可去找他,报上老子的名号,让他送几车粮来。”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那边牛老二点了几个人,便开始护送两个书生去京城。 一路上兵荒马乱,吴阎王和山东兵马在真定、河间一带打得不可开交。几人绕过战场,花了十日功夫好不容易才赶到京城。 京城防备森严,好在孙知新与胡敬事有功名在身,被搜了一番还是得以进城。 他们一入城便直奔王家,也分不清什么东府西府直接就求见怀远侯。 王家的门房见他们衣着破烂,也不太相信胡敬事是什么知府之子,只拿看傻子的目光看向他们。 “要求见侯爷,去公主府啊,跑我们王家来做什么?看清楚,这是从三品资治少尹王大人的府邸……” 孙知新与胡敬事一愣,便问道:“那……敢问公主府怎么走?” “侯爷又不在公主府。” “那……敢问侯爷在哪?是还未从辽东归来吗?” “在哪?”那酒糟鼻的门房眉头一皱,与麻子脸的门房对视一眼,看向他们的眼光便带着警惕,又道:“说!你们是不是叛军的细作,跑来打探我家侯爷下落。” “误会了误会了,我等久居山林,不知这些……” 胡敬事还待再说,牛老二忽然拉了他一把,走到一旁低声问道:“胡先生你们是不是傻?连俺都知道见大官要花银子。” 说着,拿出一小串铜板交在胡敬事手里。 胡敬事好歹也是官宦出身,看着这一小串可怜巴巴的铜板,只觉哭笑不得。 他们便又上前求见王珰,结果便被告知王珰不在家。 “不在家?那敢问王家大公子可在?” “大少爷出门去了,也不知何时回来。你们可以留个名帖……” 胡敬事留了名帖,孙知新却急着办事,便又问道:“不知贵府是何人当家?” “自然是我们老爷,从三品资治少尹。” “可否容小子拜见?” 那麻子脸的门房跑回府通传了一番,没想到老爷竟真肯见他们。但他作为门房却还是颇为不放心,便道:“两位书生可以进来,别的人就在外面等吧……” 第632章 有抱负 孙知新与胡敬事进了大堂,只见上首端坐那男子长须飘飘、颇有气度,便行礼道:“见过王老先生。” 王康被人称惯了王老板、王老爷,如今王大人听得也腻了,倒也觉得老先生这称呼颇为不错。 看来还是要多和读书人打交道啊。 他本是无聊才见这两个书生,彼此寒喧几句,待听说他们竟是来求粮食的,他心里便有些没滋味起来。 狗屁的读书人。 那边孙知新侃侃而谈,叙述着在卢龙县与王笑相处时的琐事,感慨“受怀远侯教诲良多”之类的话,提到蓟镇百姓遭遇又哭了一场。 王康是个生意人,什么鬼话没听过,抚着长须便说产业园不是自己在打理,但可以做主以低价卖粮给他们。 “卖?”胡敬事一愣。 “按你们要的数量,这批粮食少说要一千多两,老夫与你们聊得投机,这才做主以六百两卖给你们……” 孙知新与胡敬事出了王家,再次一筹莫展起来,他们带的银子早用完了,上哪去找六百两? 想来想去,他们在京城只认得一个罗德元,便又跑到罗家求见,罗家却是一个人都没有。 打听了一番,才知罗德元竟是被派到反军中和谈。 “朝廷大概是想派罗兄去气死唐中元吧。”胡敬事如此道。 孙知新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们在客栈住了一晚,次日还未起身忽听客栈小二在屋外道:“两位客官,有位先生来见,自称王珍。” 两人大喜,连忙爬起来梳洗一番,赶到楼下,却是一群锦衣卫扑上来,三下五除二便将他们押在地上。 “好大的胆子!还想刺杀王大公子。”那锦衣卫官兵冷笑一声,便喝道:“带走!” 胡敬事还想喊,嘴里便被塞了一条破布。 他们被押到锦衣卫大牢,迷迷茫茫地挨了两鞭子才知道原委。 却是牛老二在客栈一见王珍,大喊了一声“王正礼,还俺兄弟们命来!”接着便扑了过去…… 当时剿灭了铁豹子叛乱的正是王珍,孙知新原本已经和牛老二说好不要轻举妄动,如今却还是遇到这样的事。 两人在牢里又呆了三天,才知道一介书生、没有官身,想做点事情是千难万难。 三天后,牢内被打开,一道身影立在门口。 孙知新与胡敬事抬头看去,便愣在那里,脸上涕泪横流。 “夏向维……” 桌上一片杯盘狼藉。 胡敬事又啃完一根鸡腿,方才倚在椅子上打了个嗝,半点不显往日的书卷气。 孙知新却是不停拿眼看着夏向维。 接着,彼此便互通了这段时间的经历…… “……我随关宁铁骑回了京,便呆了下来。”夏向维说到这里,又道:“若老师归来,我们必能守住京师,平定唐逆。” 孙知新对他在辽东这段经历唏嘘不已,又问道:“那,你和侯爷学的那些呢?开民智、赋民权……” “这不是当务之急。”夏向维道:“先平战乱、还四海安宁才是紧要,至于这些,以后徐徐图之也不晚。这些日子我渐渐明白过来,老师当时在青龙河畔说的,是为了我们楚人一个信念,告诉他们,这家国是他们的,如此才可人人振作。” “可是……” “你知道蓟镇有多少百姓吗?”夏向维问道。 孙知新一愣。 “三百万人。”夏向维道,“三百万人俯首就戮,任由几万建奴杀了数十人,反抗者有寥寥几人?民族民生民权,民族在前,唯先守民族,方有民生与民权。” 孙知新摇了摇头。 他觉得夏向维的想法有哪里不对,但这片刻之间他有些说不出来。 他想了想,又道:“但,这些是相辅相成……” 说话间又有士卒走进屋里,向夏向维低声汇报了些什么。 夏向维想了想,便低声吩咐了几句。 孙知新与胡敬事不敢偷听他的军务,身子往后避了避,目光看去,只见夏向维神情从容笃定,已有上位者的威风气。 两人再看看自己,莫名地就有些自惭形愧起来。 那边夏向维将事情交待完,那士卒退了出去,他转头看了看两位好友,却是又问道:“你们来京城,可见到了阮康平?” 胡敬事道:“上次来便见到了。” 说话间却是摇了摇头。 孙知新便向夏向维问道:“你也见过他了?” 夏向维淡淡道:“还当他师从卢公能有所进益,没想到成了捱风缉缝的钻营之辈。他如今投靠了内阁次辅卞修永,妄想拉拢关宁铁骑……蝇营狗苟,驱去复还。” 胡敬事想到自己上次见阮康平,对方颇为傲慢,此时看听夏向维语气,显然是阮康平在夏向维面前又换了一副嘴脸,俯低作小地巴结。 “永平四秀……再没什么永平四秀了。”孙知新叹了一声。 夏向维道:“我们是永平府人。” 他这句话没头没尾的,孙知新与胡敬事却明白他的意思永平府全城被屠,他们是永平府人,肩上便该有担子…… “如今京中主事之人乃老师的兄长王珍王先生,他今日本想亲自来见你们,但有事出城了。”夏向维又道:“如今山河破碎,正是丈夫奋起之时,你们若肯出面做些事情,不妨留下来……” 孙知新道:“我们不想求功名。” “不为功名富贵,只为一展抱负。”夏向维道,“朝廷也可以接受铁豹子的归降。” 孙知新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夏向维便认真看着他,目光极是坦诚,问道:“怎么?” “我也不知道。”孙知新叹道:“怀远侯教了我们许多,但他自己却还是守着这个……朝廷。或许是我还没想明白,但我不想呆在这京城,怕有朝一日,自己成了阮康平那样……” 夏向维也不强求,转头看向胡敬事。 胡敬事想了想,道:“我和孙兄走。” “好吧。”夏向维道:“你们要的粮食、物资,王先生已着人备下,他又从京郊产业园调了几位管事,你们可以带走。” “真的?!” “真的。” “不要银子?” “王老先生与你们说笑的,考验你们的心志而已……” 是夜,三人抵足而眠,夏向维显然很是疲倦,一沾枕头便睡过去。 胡敬事终是忍不住低声向孙知新问道:“孙兄,你为什么不想和夏兄一样追随怀远侯。” 孙知新想了想,道:“因为他是怀远侯,我仰慕的是他知世理、通大道,而不是楚朝怀远侯的身份,他享了朝廷的爵位,要担朝廷的责任,便容易分不清自己要做的是什么……而要为百姓谋福,需要更纯粹的人。” 胡敬事有些不明白。 孙知新又道:“或许,怀远侯只是将那些世理当作手段,但,我是将它们当作一生抱负的。你呢?为何不留下?” “我觉得你说的比向维说的对,那些……是相辅相成的……” 又过了两日,王珍抽出时间见了孙知新与胡敬事一面。 这位“从心斋主”王珍,并不像他们想象中那样高高在上,反而极是随和,风仪气度也极让人心折,只是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之色。 “这是劳召,他可随两位到柏坡。”王珍说着,又引出一人。 孙、胡二人目光看去,只见那劳召颇有书卷气,但举止间又透着一股干练,显然是个懂文墨又能做事的。 与劳召一番寒喧之后,他们便又郑重向王珍道谢。 “不妨的,舍弟办产业园本就是为了让流民安稳种地,与二位正是志同道合。如今京城不稳,我也正愁如何劝人耕作……” 彼此说了些民生之事,孙知新与胡敬事正觉相谈正欢,却又有一个下人匆匆跑来,对王珍附耳低语了几句。 孙、胡二人不敢再叨扰,只好起身告退。 王珍竟是让人又将牛老二放了,让劳召带人随着他们去往柏坡。 …… 处理完这桩小事,王珍便出了门,到了左府,一路进到书房。 左府书房中,左经纶如今已然痊愈,他虽赋闲在家,却显然还是耳目灵通。 “老夫听说,王珰从唐中元处给你来信了?” 王珍叹道:“果然瞒不过左大人。” “若老夫猜得不错……唐中元怕是想和你们王家谈,而不是和我们大楚谈。” 王珍无奈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纸。 “左大人自己看吧。” 左经纶接过,眯着老眼看去,却见信纸上的内容十分不伦不类 “吾兄王珍敬启。瑞皇告言,他没功夫和你们磨磨叽叽,要什么条件尽管开口提,但也别太过份,他有诚意,让你们也痛快点。弟王珰谨书……”更新最快的网 :。:m.x 第633章 谈条件 一封古里古怪的信看完,内容虽不出所料,左经纶却还是有那么一瞬间不知如何应对。 “令弟这处事的风格……倒也有些意思。” “左大人过誉了。”王珍道。 这样随口说了一句不相干的,左经纶已整理好条理,方才道:“怀远侯一战斩杀奴酋,威震寰宇,看来唐逆也有不得不顾忌。这信,怕是想离间我大楚君臣……” “左大人,在下还是直说吧,唐中元确实是诚心拉拢,舍弟若是投靠过去,高官显爵举手可得。” 王珍如今事忙,不喜那套弯弯绕绕,他虽无官爵在身,京中需要他绕着弯应对的人也不多。既养成了这样有话直说的作派,今日对上左经纶,却也不打算改。 左经纶闻言便是微微一愣,苦笑起来。 “大楚天下正统,怀远侯乃天子之婿,累受朝廷恩惠,还真要投了叛逆不成?” 王珍道:“这些是虚言。” 左经纶扬了扬手中的信纸,问道:“你是如何答复的?” “我已回了信,在和唐中元谈。” “谈?”左经纶道:“你该知道,王笑还未归来,你作不了宣大军和关宁军的主。” “这是我的事,左大人该考虑的是……若我王家真投了,你能怎么办?” “老夫不是你能吓唬的。” 王珍点点头,道:“我听说,左大人近日在拉拢关宁铁骑,左家与秦家也是姻亲,怕是把左小姐许配给秦玄策之时,左大人便做好这个打算了?” “老夫说了,大楚乃天下正统,老夫不惜一切也要维护天统。”左经纶缓缓道,“你想要如何大可明说,不必威胁老夫。” “好。”王珍应道,“我打算借与唐中元谈判之机,带陛下与齐王离开京城。” “果然如此。但若是老夫不答应呢?” 换成别人说这种话,王珍大可以应一句“我管你答不答应,你算老几?”之类的,但他知道左经纶虽引咎告老,在朝中的威望声势却还在,确实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不答应,王家便投降。” “嘭”的一声响,左经纶拍案怒喝道:“王珍!老夫是在与你好好谈!” “我也是在与左大人正经议论。” 两人对视良久,左经纶板着脸,老眼中怒气极盛。 到最后,却是王珍先苦笑了一下,又道:“你我心知肚明,京城守不住的。” “当时唐节攻城,千钧一发,你尚且不逃。如今唐逆既肯和谈,关宁铁骑入关回援、山东兵马北上勤王,局势已有好转,你却要逃?” 王珍苦笑一声,缓缓道:“恕在下说句不当说的。论治国,左大人有经世之才。论打仗,左大人你真是……一窍不通。” 左经纶这点气度还是用的,闻言也不生气,眼中原有的怒气还褪去不少。 王珍又道:“不仅是左大人你,这满朝高官,有几个是通兵法韬略的?当然,在下也对此一窍不通。此事,我问过孙督帅以及秦家几位将军,唐中元士气正盛,兵锋正利,收复山河关后,民心威望正隆,我们守肯定是守不住的。别的不说,他若围住京城,这京中粮草能撑几天?” “山东兵马才战胜了吴阎王……” “不过小胜而已。唐中元如今不知虚实,又想收服舍弟,如此才暂时按兵不动,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如此说来,你还是一片公心不成?”左经纶哂笑一声,又道:“当时唐节攻京……” “当时我们若是仓皇逃窜,是置陛下与齐王于险地。如今有了山东兵马接应,正可从容而走。此一时、彼一时。” 左经纶犹有顾虑,缓缓道:“如今谈和顺利,我大楚辽东兵马又斩奴酋而归,京城人心振奋,此时若是让陛下逃了,万民……” “这样的迂腐之言左大人不必对在下说。”王珍道:“社稷不可轻移之类的也不必说。就是这种所有人都觉得京城能守得住的时候,才是我们护陛下南下最好的机会,这也是最后的机会。” 两人都是聪明人,话一说就透,左经纶也不须王珍再多做解释。 他不由长长叹息了一声。 他本盼着齐王莅国之后,一扫楚朝旧疴,扭转乾坤、兴复社稷。但盼望归盼望,他是最懂楚朝现状的人,自然知道王珍所言不虚。 但想到要抛弃京师,他犹觉不甘,抬起那张苍老的面容,缓缓问道:“你实话对老夫说……王笑回来了吗?可在莱州?可在姚文华军中?”网首发 “老大人啊。”王珍轻叹一声,“我三天没合过眼了,他若真回来了,我今天便不来找你了。” 好一会,左经纶道:“好吧,接下来,你我议一议,该带哪些人。” …… 此时京城中许许多多的人并不知道,自己的运途被两个人手指一划,便决定下来。 而更多更多的人连被决定的资格都没有。 这一天王珍给王珰的回信也送到了居庸关。 信自然是直接交在唐中元手上,他打开信封看了一会,果然见有两封。一封是给王珰的家书,好像说了些琐事,唐中元扫了两遍,随手放在一边。 翻开另一封,果然是写给自己的。 唐中元看了两眼,有那么一瞬间,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顷刻,他重新摆出一副淡然模样,将信递给李柏帛。 “柏帛怎么看?” 李柏帛接过,第一眼便觉得……王珍这字是真好。 他看了一会,拱手道:“王珍想与陛下谈条件。” “哦?” 既然这信这么复杂,唐中元便也不再装模作样,哈哈大笑道:“柏帛你是知道朕的,朕确实是有些没看懂,你一句一句说。” “是。”李柏帛缓缓道:“‘自古天下大势,或浸以隆昌、或遽以坏乱、或渐以陵迟、或能振而复起、或遂至于不可支持,天命岂易知哉?’这句话,说的是楚朝国运如何,尚不可知…… ‘今瑞皇起于布衣之中,啸命豪杰,奋发材雄,决神机而速若疾雷,驱豪杰而从如偃草,王霸秦晋之地,或得天统。’这几句,是在颂赞陛下……” 唐中元颔首道:“他可是说王笑要投降于朕?” 李柏帛沉吟道:“接下来的意思是……若要王笑投降,至少也要封个郡王,还要有兵权。” 唐中元一愣,重新将信纸接过,问道:“哪一句这么说的?” “‘然齐王尝与舍弟言……并以扫清寇孽,任切股肱,永惟缔构之勋,久著山河之誓。此家国重任,君恩似海,惟殊死以报。’” 这封信一共就这么几句话,写到这里便像是不打算投降的意思。 唐中元便问道:“怎么就是要个郡王?” “王珍用此言借的是唐时李武穆的典故。” 李柏帛知道自己的陛下不熟悉这些,便又细心解释道:“李武穆便是李光弼,唐肃宗时的名将,与郭子仪齐名,平定了安史之乱,时人称其‘自艰难已来,唯光弼行军治戎,沉毅有筹略,将帅中第一’,官至天下兵马副元帅,被封为临淮郡王。获赐铁券,名藏太庙,绘像凌烟阁。 王珍这句话的意思是,楚朝这个小齐王,有心效仿唐肃宗中兴天下,要让王笑当他的李光弼。陛下若想让王笑投降,给的……至少不能低于这些。” 唐中元眉头一皱,沉吟起来。 “临淮郡王?天下兵马副元帅?” “这……郡王只怕不够,看这语气,怕是要个……亲王。” “放他娘的狗……”唐中元骂到一半,将手中信纸掷在地上。 “这小子毛都没长全,敢跑来跟朕狮子大开口!” “陛下息怒。”李柏帛道:“这条件倒也不是不能谈,安知他不是在夸大其词。” 唐中元倒也不是真怒,虎目中精光一闪,便又问道:“信上可有说王笑在哪?” “没提。但看字里行间的气势,像是王笑已然从辽东归来。但,是王珍在诈我们也未可知。” 唐中元点点头,又拿起给王珰那封信。 “这封你也看看……” “是。”李柏帛看了一会,回话道:“只说了些家中之事,他还……还让微臣指点王珰学业。这一句‘若元瑜见信,烦请代为督导,匪面命之,言提其耳’便是写给微臣看的。” “元瑜?” “是,微臣字‘元瑜’。” 唐中元:“……” 连朕都不知道你字什么,王珍就知道? 他娘的! “来人,把姓王的小子再提过来……” 第634章 假和谈 王珰在居庸关的日子过得其实比牢里还有意思些。 他长相就颇能让人亲近,加上脾气好,又精通斗鸡走狗的玩样,瑞军士卒对他便也还算客气。 前两日唐节还带他吃了一顿酒。一顿酒席之后,王珰在居庸关内,除了出入不得自由,就仿佛是个瑞朝的小官。 这天唐中元传唤时,王珰正和几个看守他的士卒在玩投壶。 “几位哥哥,既是瑞皇召唤,小弟便先去了。一点银子先放这,这局便当是小弟输了……” 又是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王珰离开屋子,随着亲卫一路进到唐中元行辕。 一进门,气压便低下来,王珰登时噤若寒蝉。 唐中元是直来直去的性子,也没功夫和他废话,信纸一扔,便道:“看看你兄长什么个意思。” “是。”王珰趴过去,拾起那封王珍给唐中元那封信便看了起来。 不一会儿,他脸色一变,很是惊恐。 完了! “说,你怎么看?”唐中元又问道。 “我看我兄弟们是傻子。瑞皇陛下英明神武,他他……他们居然不投。” “不投?”唐中元冷笑道:“你王家好大的胆子,敢和朕谈条件。” “啊?”王珰抬起头,脸上一片迷茫。 唐中元见他神色,有些恼怒起来,叱道:“蠢材!” “小人愚钝,这这这……” 唐中元无奈,亲自起身走过去,指着那句久著山河之誓道:“这里,用的是李光弼的典故,你可明白?” “哦!”王珰恍然大悟,连呼道:“明白了,明白了!陛下博古通今,实乃千古明君……” “蠢材,你他娘的还要朕教你。” 唐中元离王珰太近,那一股凛然杀气逼上来,王珰额上的冷汗瞬间便流下来,登时连话都说不利索。 “先生教唐史时,我我……不小心睡……睡着了。小人愚钝,陛下恕罪。” 唐中元斜瞥了他一眼,又问道:“依你看,这是王珍的意思,还是王笑意思?” 王珰一愣,下意识便问道:“这有何区别?” “是朕在问你。” “是是。但我真的不知道,我和笑哥儿其实不太熟。真的,我们虽然是一家,但玩不到一块……” 王珰说到这里,知道这个回答唐中元绝不会满意,连忙又道:“但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朕问你,以你观之,王笑可有封王裂土的野心?” “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笑哥儿这人吧,他不太爱说话,也不怎么爱玩,就喜欢抄家,我第一次和他玩,就……就是去抄家,可吓死我了……” 说了半天说不到正题上,唐中元不耐烦起来。 要不是见王珰说得坦诚、确实不像在隐瞒,他大手一捏就要把这小子的脖子捏断。 “够了,闭嘴。你再回一封信给王珍。” “是。”王珰松了一口大气,又问道:“这次……这信怎么写?” “王笑有勇有谋,以任侠闻于天下,朕深赏之,盼其响从举义,从微至著,善始令终。” 王珰一愣:“就这样?” 唐中元轻蔑一笑:“你又不明白?” 王珰其实无所谓明白不明白,只是确定一下是不是就只有这些内容。 但既然唐中元问了,他便老老实实答道:“小人愚钝。” “朕借的是唐初柴嗣昌的典故。”唐中元负手道,语气淡淡的,一派渊博的模样。 这么一说王珰便明白了,他倒也知道柴嗣昌指的是柴绍,迎娶了平阳公主,任镇军大将军,封谯国公。 唐中元的意思也简单郡王、亲王的没有,国公可以给你王笑封一个。 王珰不明白的是,笑哥儿是楚朝的驸马,又不是你瑞朝的驸马,用这个典故显然不恰当嘛。哦,莫不是这瑞皇也打算嫁个公主…… 心里这般想了一遍,王珰却不是好事的人,也懒得打探其中内情,老老实实地应下,顺口又拍了几句马屁。 唐中元见他态度端正,便将另一封家书给他,将他挥退下去。 王珰双手接过家书,正想着回去接着投壶。忽听唐中元又吩咐了一句:“朕听说你每日与士卒厮混,成何体统。往后若无事,多向柏帛请教学业。学海无边、书囊无底啊。” 王珰才出一口大气,闻言一颗心便凉了下来。 这叫什么事?你们是反贼啊,我又不是你们什么人……要是都要读书,我还不如在牢里呆着。 看着王珰垂头丧气地出头,唐中元眼中闪过些沉思之色,又让人将唐节唤来。 对上自己的儿子,他说话便干脆利落得多。 “王家在和朕谈条件,开口就要给王笑讨一个王爵。” 唐节一愣,拱手道:“若是关宁铁骑等楚军能一起投降,儿臣认为,值得。” 他对那支骑兵的战力过目难忘,犹有些心心念念。 唐中元道:“问题在于,这条件是王珍提的还是王笑提的?” “父皇的意思是……王珍作不了这个主?” 唐节说罢,又抬眼瞥了瞥唐中元的神情,继续道:“若是王笑还没回来,此事便是王珍提的,他既然作不了主,那……很可能是假意谈判,为的是拖延时间?” 说到这里,唐节猛然眯了眯眼,想了想,忽然惊呼道:“王珍是想带楚帝南逃?!” “不错。给你三天时间,查清楚。” “父皇,儿臣身在居庸关,如何能查得清楚?”唐节道:“兵贵神速,不如我们迅速攻下楚京。” “朕让你查清楚。” “是。” “对了,此事不必让小七知道。” “是……” 唐节领了命,多方打探,只知道楚朝并无王笑已归的消息。但那天,他在古北口分明是见到了一个王笑,甚至王笑是不是藏在山东兵中却无法确定…… 唐节只好继续揣摩着唐中元的意思。 忽然,他想到一个问题。 老七才是最了解王笑的,父皇为何不让老七去查,偏偏让自己查? “嗖!” 一支箭势若流星,倏然钉在靶上,尾羽嗡嗡作响。 校场上,花枝眯着眼,又拨出一支箭,张弓。 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好箭法。” 她转头看去,只见唐节踱步而来,脸上还带着笑意,手里还拿着一柄长剑。 “好什么好,离得这么近要射不中,脸都丢到姥姥家了。” 唐节哈哈一笑,将手里的剑掷过去,道:“送你的。” 花枝伸手抄过,见这柄剑确实不错,便顺手收在马囊里,道:“怎么不给我送点银子?” “你要银子干嘛?” “回头攻下京城,我有好多东西要买。” 唐节轻笑一声,在地上坐下来,又道:“你以前不是最喜欢这些兵器。” “大首领马上要平天下了,以后不打仗了啊。”花枝道。 “蠢丫头,哪有那么简单?”唐节轻笑一声,又道:“我问你,王笑是什么样的人?” “我哪知道?”花枝又是一箭射出,正中靶心。 她想了想,又道:“那小子心思深、行事怪,我懒得管他在想什么,你去问芊芊啊,她最懂他。” “老七?”唐节脸上浮起一丝狡猾的笑容,道:“他怕是根本不在乎老七吧?回来连个招呼都不打。” “唐老三你不必来试探我。先说好,我什么也不知道,要不然你把剑拿回去。” “别,送都送了。”唐节又道:“王笑跟父王要了个王爵,你知道吗?你看他,眼里只有功业,又何尝把老七放在眼里……” “这不是你在告诉我吗?” “丑丫头,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唐老三,你能不能好好说话?”花枝骂道:“阴阳怪气的试探谁?都说了我不知道,你想打京城就打,是我拦你了吗?” 唐节被她一句话噎得说不出话来,末了只好又赔笑道:“好好好,我这不想着他若能带着关宁铁骑投过来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吗。” “关我屁事,没带银子,别跟我这瞎打听……” 唐节出了营帐,摇了摇头轻轻笑了笑,一路向唐中元营帐走去。 “回禀父皇,儿臣查清楚了,王笑并没有回来,王珍就是在诈我们。” “哦?你怎么知道?” “……儿臣了解花枝,依她的脾气,若王笑真的跟老七招呼都不打一声,只顾和我们伸手要封赏,花枝那丫头早开骂了。如今看来,王笑没有回来,老七早就知道了。” “可惜了关宁铁骑。” “父皇,王珍必是在拖延时间,想趁机带着楚帝南逃。” 唐中元淡淡看了唐节一眼,道:“朕还以为你有勇无谋。” “父皇,儿臣其实……还可以。” 唐节确实有些骄傲,仗着眼前的是自己亲爹,便也不谦逊。 唐中元不由“哼”了一声。 “儿臣请令,速攻燕京。”唐节郑重拱手。 唐中元转过身,看着身后的地图,目光落在京城的位置。 …… 一个时辰之后,居庸关内,士气猛然高涨起来。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一个一个将士擦拭着盔甲,按捺不住心中的激荡。 东征至此,他们终于要去攻打燕京,让他们皇帝定鼎中原…… 第635章 你谁啊 唐中元收复了山海关、得到蓟镇的钱银缓解了燃眉之急、决意攻克楚京之时。千里之外的清朝腹地也还有一点战火未熄。 趁着大清皇位交替之际,一群包衣叛军占领了宽奠堡,又以其为据点,不断攻略附近村寨,煽动包衣叛乱。 不到一个月,他攻破墩堡三处、村寨十四处,迅速壮大到八千余人。为首者叫汪旺,自封“平辽将军”,一时间于建州一带风头无两。 终于,盛京城的变乱随着新帝现身再次平定下来,大清朝廷开始着手剿灭这场小小的叛乱。 负责带兵平叛的是额尔克戴青。 额尔克戴青蒙古人,迎娶了济尔哈朗的长女,又袭父爵封三等侯。此次他只领了五千蒙古八旗,短短几日间便连续收复两处墩堡。 包衣叛军看起来声势浩大,战力却很低,几场仗下来便溃散了大半人,遁入宽奠堡的只剩不到四千主力。 额尔克戴青并不急着攻打,只让兵士围住宽奠堡。 这一夜月黑风高,一声马嘶陡然划破寂静的夜空。 “他们要突围!”清军中有人大喝道。 额尔克戴青早有预料,披着甲出了营帐,月色中果然见有包衣叛军从宽奠保突围而出。 他要剿灭这伙叛军也不难,关键是不能走了几个叛军首领,以及其中的骑兵。 哪怕把包衣都杀干净,万一走了这些带马的匪首,他们还是能聚啸出下一场叛众。 额尔克戴青便只指挥半数兵马杀敌,让麾下骑兵依旧严阵以待,只等击杀匪首。 双方厮杀了一会,忽见宽奠堡中有八百骑兵奔出。 “来了!别走了汪旺、杨仁!”额尔克戴青大喝道。 突然,“轰”的一声巨响,宽奠堡城墙上火炮吐出炮弹,砸在额尔克戴青中军阵前。 那八百骑兵竟是不逃,倏然直取额尔克戴青大营。 清军迅速回拢阵线来保护主帅。 额尔克戴青脸上一阵冷笑,丝毫不将这些包衣叛军看在眼里。 果不其然,清军箭雨一下,包衣叛军又是死伤惨重。 “散开突围!” 忽听叛军中一声大喝,有马无马的叛军突然尽数散开,漫山遍野地乱逃而去。 额尔克戴青目光望去,一时也不知道匪首在哪个方向。 “追!” …… 逃了一夜,一股三十余人的包衣叛军终于将清军甩开,正是首领汪旺、杨仁一群人。 他逃到‘错草岭’的一片深林当中,马匹再也跑不动了才停下来,杨仁翻身下马,猛然跪在汪旺面前大哭起来。 “大哥,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出的馊主意让你干票大的,怎么会这样……死了那么多弟兄……全都是我的错!” 汪旺早已红了眼,却是道:“主意虽是你出的,最后却是我定的。打赢了仗你们唤我将军,威风都归我,打输了罪却要你扛?没这个道理,你起来。” 杨仁却是不肯起身,重重磕了几下头,嚎哭道:“全怪我自作聪明,看了几篇兵书就想卖弄……害死了那么多弟兄,大哥你不杀我不能正军法,求大哥一刀砍了我。” “我们早不是包衣奴才了,你别再搞这种磕头的做派,起来!”汪旺骂了一句,又道:“还真当我们这些人能反了建奴不成,大家伙不再给人当奴才,轰轰烈烈干了几票,早就不亏。” 劝了几句话,汪旺也没力气再劝,俯着抱着杨仁,拍着他的背,轻叹道:“不打紧的,不打紧的。” 周围一众包衣叛军也纷纷劝道:“就是,将军说得对,大家伙喝酒吃肉,过了一阵快活日子,值了。只要将军和杨军师还在,回头收拢了弟兄们,我们还能继续抢他娘的……”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杨仁心中既是感动又是羞愧,眼中泪水更甚。 下一刻,忽听几个到前方探路的叛军大喊道:“将军,前方树林里碰到几个人……有些奇怪。” “有人?!” 汪旺惊呼一声,领着一行人便那边奔去。 深林中,六个汉子似乎是打猎回来,肩上扛着两只死羊,撞见这伙人他们便想要避开,却被汪旺带人截住。 “你们什么人?!” 这六个汉子竟也不慌,其中一个面相谦卑的中年人走上前,上下打量了汪旺一眼,赔笑道:“这位兄弟稍待,让我当家的与你说。” 说罢,他转头对那几个汉子道:“别跑了,先把人放出来,别憋死了。” 汪旺目光看去,只见那几个汉子将死羊放在地上,竟然当场就开始剖。 包衣叛军们咽了咽口水,心道这几人莫非要在这林子里烤羊…… 过了一会,那些人一掀羊腹,汪旺眼皮就是一抖。 目光看去,赫然见到一个人裹着一块血淋淋的布从羊肚子里钻出来。 “娘的,真是闷死我了。” 那人将身上的破布丢在地上,大喊一声,俯身便捧着地上的落叶抹脸。 等他站起身,原来却是个少年,模样俊俏,两鬓的头发却很短,看起来有些古怪。 接着,另一具羊尸中又钻出一个少年,长发束冠,相貌竟还能比先前那个更俊俏,气质也更沉稳些,从别人手上接了布擦过脸,目光便向汪旺看来。 “你不是清军?”他问道。 汪旺一愣,他当然不像是清军,他早已割了辫子,如今一头短发,与清军完全不同。 他原本是包衣奴才,这些日子当了叛军首领,也渐渐有了些气势。但眼前的少年问话时那种泰然之气,竟是压得他下意识便自觉低了好几等。 “老子乃大楚怀远侯麾下平辽将军!”汪旺喝道。 “不错,平辽将军在此,你等还不纳头投顺?!”一众叛军大呼道。 “哈。”那短鬓少年笑了起来,肩膀不停抖动,也不知在笑什么。 “怀远侯麾下……平辽将军?哈哈哈……” 越笑越是大声。 汪旺颇觉有些尴尬,怒道:“不许笑!本将军杀了你信不信?!” “哦。”那短鬓少年随口应了一句,脸上笑意依旧不停。 另一个沉稳少年却是轻轻摇了摇头,道:“敢问平辽将军,此处离鸭绿江还有多远?” 汪旺并不回答,反而喝问道:“你们是谁?!” 突然。 “哈哈哈哈,怀远侯麾下平辽将军!”短鬓少年再次大笑起来,捧着自己的肚子蹲在地上,站也站不起。 汪旺真的有些怒了,扬刀便指着他,喝道:“你笑个屁啊。” 那边沉稳少年便拍了短鬓少年一下,道:“你别笑了,人家生气了。” “可是……我忍不住,我看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哎哟……” 那少年笑着笑着渐渐却又大哭起来:“怀远侯麾下大将……呜呜……祖父……” 这一会笑一会哭的,看得汪旺嘴角又抽搐了一下,他转头与杨仁对视一眼,道:“这小子是个疯的。” “看来是疯的。” 汪旺道:“万一他们泄漏了我们的行踪给建奴,不如杀了?” 杨仁想了想,道:“将军不妨看看能否招降他们?” 两人还在商量,忽然,林中有孩子的哭声响起。 汪旺等人转头看去,只见林中不知何时已站了一对满脸褶皱的老夫妇,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婴。 “乌布里不哭,乖,不哭。”那老妇人哄道,听声音却很年轻。 说着,那对老夫妇便向这边走来。 那老头驼背很严重,撑着一条拐杖,看起来颤颤巍巍。 汪旺觉得这事有些古怪,手中的刀便握得更紧了些。 偏偏古怪的事还没完,接着,树林间又出现一对老夫妻,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这次这老妇却有些丰满,那老头则有些油滑气。 再接着,一队乞丐又中林中出来,为首一人骨瘦如柴,手里拿着一根竹竿,低着头看不清容貌,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不好惹的感觉…… 这几伙人加在一起已有近二十人,竟如商量好的一般往这边聚过来。 汪旺隐隐感到对方不好惹,侧头看了杨仁一眼,又问道:“要不要先拿下?免得一会他们人更多……” 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一道劲风便袭到他眼前! 只见那驼背的老头突然直起身板,手中拐杖化成长刀劈势,锋芒逼人,有万夫不可挡之势。 那削瘦的乞丐动得亦是极快,兔起鹘落间手中竹竿突刺,直取杨仁,仿佛彗星袭月。 下一刻,那边十余个汉子亦是迅速扑上来。 “保护将军!” 三十余个叛军亲卫大呼一声便向前迎去…… 汪旺、杨仁说来是叛军首领,如今也习武不辍,但武艺依旧很一般。三五个回合便按倒在地。 三十余个叛军也是顷刻间被打翻半数,余下人一哄而散。 汪旺还未缓过神来便被踩在地上,只觉不可置信。 便见先前那气质沉稳的少年走上前,道:“要拿人就要果断,犹犹豫豫的做什么。我问你,鸭绿江有多远?” 汪旺极不服气,吼道:“老子手底下有多少人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那少年道:“鸭绿江有多远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早说嘛。” 那少年随口嘟囔了一句,转头对那个也不知道驼不驼背的老汉低声对答了几句,忽然道:“唔,这里是宽奠堡附近啊,那我很熟,不用问路了,继续分头走吧。” “那这些人?” “灭口?” 汪旺没想到对方这么狠,登时吃了一惊。 “你你你……大家都是楚人,你怎么能这样?!” 杨仁亦是大喊道:“我们领楚人反抗建奴,你们不能杀我们。” 他喊了一句,自己又大哭起来。 “我们八千弟兄起事,没死在建奴手里,却死在楚人手里……苍天,你睁开眼看看吧……” “瞧你们这点出息。”那少年问道:“看样子,前面有建奴在搜捕你们?” “不错,不然老子早召集弟兄弄死你们了。” “打仗打仗不行,尽给人添乱。” 那少年似乎叹了一口气,又问道:“建奴有多少人,何人领军?” “五六千吧,不知道谁领军。” “你们呢?八千人剩多少人?” “都在这了……不是,你谁啊?敢对老子发号施令。”汪旺怒道。 一句话,周围几个汉子纷纷笑起来。 那少年蹲下身,看着汪旺的眼睛,很是诚恳道:“这位平辽将军,不好意思,我就是怀远侯王笑……” 第636章 随便赢 汪旺和杨仁一开始并不相信眼前的少年就是怀远侯王笑。 等到反复确认,他们终于相信了这个事实、并打算向怀远侯投效的时候,便再次遇到一个很尴尬的场面。 王笑似乎并不想接受他们的投效。 听起来,有人率众来投是很好的一件事。但这些包衣战力确实很差。一群乌合之众搞破坏可以,打起仗一点用都没有,还容易拖垮军心。 要让他们形成战力还要花时间练军,还要花银粮养。 回楚朝招募新军,花同样的时间精力银粮,完全可以更快地练一支更强的部队,兵源要远远好过这些瘦弱又没骨气的包衣…… 但现在摆在眼前的问题在于:有一股五六千人的清军在前面,拦住了去路。 于是,王笑便沉思起来。 “我等愿在怀远侯帐下效犬马之劳。” 汪旺、杨仁再次大呼了一声,抬头看着他的脸色,心里有些紧张。 怀远侯也不是那么好攀的。 哪怕这个侯爷现在是落魄之时,但也不是随随便便跑来几个包衣奴才出身的人喊两句话就能投其麾下…… 好一会儿,王笑才道:“好吧,我帮你们把这股清兵打退。” 旺汪、杨仁一愣。 他们本以为王笑是要带他们回楚朝,没想到得到了这样一个回答。 这林子里加起来还不到五十人,打退五千人的建奴? 但王笑神情很平静,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们先把经历都详细说清楚。”他说道。 旺汪与杨仁便分别说起来。 王笑默默听着,只在最后分别对两人各说了一句。 “唔,你是海州城附近那个村的……唔,你是阿林保家的包衣……我与你们倒也有些缘分。” 说罢,他蹲下来,拿手扫开地上的落叶,拿树枝就开始画地图。 “宽奠堡我来过,周围的地形还算了解。这是宽奠堡,这是错草岭。听战状,建奴五千人大概分布在这些地方,每股兵力其实并不多……” “我们若能收拢回两千人,便能想办法将对方的兵马分散开。逼得他们中军主力只留下一千人……” “到时最快能回援的便是驮道岭这支人马,但支援也要两个时辰,只要在这个时间内击败敌方主将,这一仗还是能赢了……” “秦将军,五天时间,可有把握将两千包衣训练出来?我不要求令行禁止,只要能打顺风战便行。” 秦山河道:“可以。” “蔡兄,可有把握两个时辰内冲锋破敌,斩其主帅?” 蔡悟真道:“愿拼死一战。” “好。”王笑道:“连夜收拢人马吧……” 杨仁有些口瞪目呆。 在拿下宽奠堡之后,他觉得自己对兵法也算是略知一二。 但现在,他才明白打仗这种事不是读几卷《孙子兵法》就能通晓的。 相比王笑、秦山河、蔡悟真、秦玄策这些人,杨仁显然还没入战法的门。 旺汪和杨仁本打算逃脱了建奴的追捕再找一个山头收拢溃兵。秦山河的做法却完全不同,他将三十余人组织成一小队骑兵,竟是奔回战场,遇到溃兵就让旺汪将人喊回阵中。 他远远就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马蹄声,还能判断出敌人有多少人,遇到大股追兵便迅速撤走,遇到小股建奴便亳不犹豫冲上去驱散。 秦山河、蔡悟真、秦玄策几人都是猛将,在这样小股的遭遇战中,一将之勇便显示出极大的作用,清军若没有上百人的追兵,完全不敢来与他们抗衡。 旺汪叹服于他们的勇猛武艺,杨仁却能隐约看明白秦山河打仗极是厉害。 事实上,就连王笑都对秦山河感到叹为观止。 先前他只见过秦山河个人的勇武,到此时他才完全见识了秦山河真正放开手打仗是什么样子。 用王笑的话形容,大概便是……操作细腻,走位风骚,出手果断,了然于心。 他不由对秦玄策道:“你三叔确实是个打仗的天才,不谈威望,只论战法造诣,他确实是秦家最有天赋的一个。” 这秦家,包括了秦成业、秦山海。 秦玄策却只是冷哼一声,道:“他不是我三叔。” 一直到次日晌午,他们便收拢了一千五百余包衣溃军,其中骑兵四百,步卒一千余人。 接着,蔡悟真领兵断兵,一千五百余包衣叛军便缓缓退入一道名叫西岔的峡谷。 …… 额尔克戴青有些吃惊。 他本以为已经平定了叛乱,没想到包衣叛军的首领竟能有这样的手腕,一天一夜之间将溃散的乌合之众重新收拢。 问题不止如此,汇集情报后,他发现对方展现出的领军能力、对地形的了解、甚至是个人的勇武,已完全不同于先前。 额尔克戴青便下令收缩阵型,让一千人继续追击溃兵,亲领近四千人逼向西岔峡谷。 峡谷地势并不适合大军展开,额尔克戴青担心有埋伏,不敢贸然深进,下令让斥候探路,徐徐逼近。 清军才到西岔谷口,忽有消息传来,道是叛军又开始收拢溃军。 额尔克戴青大怒,派人冲进谷中一看,只见峡谷内空空如也,叛军显然已从另一边逃之夭夭。 接着,叛军重新收拢到两千余人,并再次开始劫掠村寨就食。 额尔克戴青追在后面追了几天,很是恼火地发现,自己竟是追不上他们。 究其原因,这附近多是山地,步卒行军并不比骑兵慢,更重要的是:额尔克戴青的指挥水平显然要比对方主将差了不少。 下命令的果决程度、调动兵马的速度、阵型的安排、对地势的利用……各方面的差距加在一起,那股包衣叛军竟是从容不迫地折返穿行,让清军摸不到边。 额尔克戴青无奈,只好分兵追击叛军。 同时,他隐隐也感到一些不安,觉得这样的战法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 而这个时候,王笑也已打探出额尔克戴青的情报。 “这家伙是济尔哈朗的女婿,蒙古人,作战倒也勇猛。但他并不擅长在山地作战,这是他的第一个破绽。” “第二个破绽,他一开始就小看了我们,只带了五千人来剿,这个兵力不足以包围我们。我们一旦开始游击,他就只能分兵,否则摸不到我们。” 秦山河便接口道:“他分兵,就是我们的机会。” “不错,可以决战了……这里是驮道岭,这里是芳沟岗,两处山岭看着很近,但中间隔着山谷,短时间内难以翻过,我们便在这里伏击他。” 王笑说着,手在地上划了一个小圈,代表芳沟岗。 芳沟岗。 额尔克戴青领兵追到山顶,突然又失去了叛军的踪迹。 他越来越觉得对方的战法有些眼熟。 忽然,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当时大军围剿王笑时的焦虑感再次浮上来。 他便迅速下令,派人到义州再调一支援兵。 接着,有斥候大喊道:“叛军在那里!” 额尔克戴青目光望去,只见对面的驮道岭上树木摇动,人影绰绰。 “快追!” 下了令,额尔克戴青心中忽有些担忧,又觉得自己反正追不到对方,他便不出动中军,只让麾下两千余骑去追,自己领中军在这边山岭歇息。 山风阵阵,好不容易等两千清军赶到对面山谷,对面果然已不见了叛军人影。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额尔克戴青知道今天又是白跑一趟,恼火地下令收兵。 突然。 “杀!” 杀喊声猛然而起,满山遍野的叛军突然从清军背后杀出,径直向额尔克戴青中军杀来。 额尔克戴青转头看去,心知自己中了埋伏,迅速让麾下将军列阵。 一千余清军都是精锐,死守阵列,竟是让包衣叛军几次冲锋都不能冲破防线。 双方在山岭间杀得激烈,不停有人倒下。 包衣的损伤明显要大过清军,杀了一个多时辰后,人数占优的包衣便又有了溃散之势。 终于…… “撤!” 随着这一声喝,包衣叛军开始后撤。 额尔克戴青大喜,目光望去,只见那边旺汪已转身要跑,便忙喝令麾下人马追击上去。 这边清军才动,突然又是一阵厮杀声响起。 额尔克戴青转头一看,这才真正吃了一惊。 只见两百骑兵从另一边窜出,飞一般向自己冲来。 ——对方居然这么沉得住气?现在才把杀手锏放出来…… “快走!” 额尔克戴青连忙领了一百亲兵要逃。 马蹄奔得飞快,不等他逃出五十步,忽见又有两员大将各领五十骑兵斜斜向这边插来。 ——这才是最后的杀手锏? 额尔克戴青脑中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寒芒一闪,一左一右两支长矛倏然刺出,“噗噗”两声猛然贯进他的喉咙! 远处的山林间,王笑听人禀报了战况,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 这些包衣的战力还是太弱,出其不意,两千打一千都这么吃力。若是换作关宁铁骑,就这点建奴,早都吃干抹净了。 但再如何,有他和秦山河联手,一个负责战略,一个负责临阵指挥,只这领军的水平,就高出额尔克戴青好几个层次。 这一仗,也就是随便赢一下。 牛刀小试而已。 此时战场上秦山河已从汪旺手中接过指挥权,开始领着包衣们掩杀溃兵。王笑则是躲在林间……帮他带孩子。 一旁还有邓景荣、塔尔玛、巴特玛璪这几个不会打仗的妇孺,十余个护卫守着这里。 既然赢了,王笑心情便放松下来,拿了一根草茎逗弄秦山河的小女儿乌布里,将小女娃逗得咯咯直笑。 忽然。 “侯……侯……侯爷。”邓景荣用发颤的声音喃喃道。 王笑转过头,便愣了一下。 只见林间一只大老虎正死死盯着自己,龇牙低吼着,显得极是凶狠。 这只老虎却已经受了伤,脖子上插着一根长矛,也不知道是清军刺的还是包衣叛军刺的,总之长矛插得很深,不时有血从它伤口上流下来,看样子也活不了多久了。 王笑这边还有护卫,倒也不怕它。 但听着它腹中的低吼,他颇有些不明白它在生什么气。 “又不是我捅的你。” 如此嘟囔了一句,王笑下意识护在秦山河的一双儿女身前,瞪着那只老虎,想用气势将它逼退。 老虎与人群对视了一会,对他们手上的铁器似也有些畏惧,却是依然狠狠盯着他们。 下一刻,它倏然扑上前。 “拦住它!” 护卫们大喝一声,纷纷扬刀将前迎去。 有人被虎爪一扫便浑身血肉模糊,有人被咬了一口伤口便惨不忍睹。 也有刀劈在老虎身上,激得它不停怒吼。 这场人与兽的战斗竟是比战场上还要惨烈血腥。 王笑已领着几个妇孺跑到一边,看了一会,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忙下令道:“都拦开!让它过去……” 护卫们便纷纷从两边绕开。 那只老虎重伤力竭,已是奄奄一息,也不追着他们咬,拖着伤腿便向王笑方才坐着的地方缓缓爬去,趴在山壁前拱着草堆…… 王笑看了一会,迈开步子,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侯爷……” “没事。” 那老虎转过头又咆哮了一声,声音很低,断断续续的。 一人一虎对望着,那老虎也无力再暴起伤人,只是盯着王笑,眼神中有威慑,却也有哀求。 过了一会,草丛里动了一下,显出后面一个小小的山洞。 一只小小的老虎慢慢地走出来,一副蹒跚学步的样子。 它还很小,像是才出生不久,大小如同一只小猫,通体雪白带着黑色的斑纹,还不能完全睁开的眼睛里满是茫然。只是拿头不停蹭着大老虎,似乎想要喝奶。 王笑大概知道这种白色的老虎很是少见,往往是因为病变、先天不足,没有正常的黄黑色它捕食时就不能伪装,在野外便容易饿死。 大老虎身子俯得越来越低,看着王笑,眼中的哀求之意越来越浓。 王笑不知想起了什么,眼中渐渐泛起悲意…… 良久。 王笑蹲下手,拿手指缓缓地、轻轻地在小老虎头上碰了碰。 “白老虎,我带你回家了……” 第637章 龙骨大 芳沟岗一战,被歼灭的清兵其实也只有几百人,若真要按楚朝的方式计算战功,砍到的一个三等侯的首级、一百余个真奴首级,虽然难得却也算不上很厉害的大捷。 总之额尔克戴青一死,秦山河率众掩杀一番,清军溃去,没有人挡着通往朝鲜的路。这对于王笑而言已然达到战略目的。 等战后清点好伤亡,秦玄策便提着额尔克戴青的人头对王笑强调了一遍:“是我先捅死这个建奴的。” 那边蔡悟真无所谓和他争这些,闻言仿佛没听到一般。 羊倌对论功行赏的公正性颇为在意,也不给秦玄策这个面子,对王笑道:“卑职亲眼所见,奴将是蔡将军先捅死的……当然,也就是在毫厘之间。” “知道了,等回到楚朝我为蔡将军报功。” “怎么就知道了?”秦玄策道。 他倒不是在意战功,只是对蔡悟真不满,有心分个高下,便又向蔡悟真道:“你自己说。” “我要杀的是多尔衮。”蔡悟真应了一句,意思是不在乎这种无名之辈是谁先杀的。 秦玄策自觉气势又输了一筹,颇为受挫。 王笑明白他心里的疙瘩是什么,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过去的事……蔡将军心里也难受。” “他难受个屁……” 秦玄策话到一半,才发现王笑身后的巴特玛璪怀里抱着一只小东西,他便咦了一声,道:“你哪里捡的小猫?” “猫你个头。” 待王笑将事情说了,秦玄策与羊倌便对这只小白老虎很是爱护起来,还特地熬了肉汤喂它。 王笑与秦玄策身上沾着羊血味还未洗净,白老虎很是喜欢这种气味,嗅着他们的手啃个不停,也就是它还是只小奶虎,啃不出力气,不然一口就能将他们的手指咬下来。 王笑倒也知道老虎其实不好养,这种动物蛮聪明,也蛮讲感情。但等养到大了,要和人玩拍拍手之类的小游戏就很麻烦,准确地说是非常麻烦……嗯,就算只是被它长着倒刺的舌头舔一下都很麻烦。 当然,这是它长大之后的事,如今既有因由,他便很是郑重地打算把它抚养长大。 秦玄策对这件事极是热心,很难得地不再去给秦山河和蔡悟真摆臭脸。 战场收拾完毕,王笑便对汪旺与杨仁道:“我答应过帮你们打赢这一场,如今已做到了。明日我便要离开这里,往后你们行事不可太过张扬,小心发展为宜。记住,兵不贵多,而贵于精……” 话到这里,汪旺与杨仁忽然一下跪下来,齐声道:“侯爷,我们想跟着你。” 王笑还未开口,羊倌便已嘻嘻笑道:“你们武艺又不高,又没什么学识,侯爷要你们跟着吗?” 他是李建如旧部,对这些投降过、给建奴当过奴才的人虽谈不上看不起,但总归觉得侯爷麾下都是热血之士,网罗太多降将……不太好。 这话虽不好听,说的却是实情,汪旺、杨仁脸色便有些讪讪的,羞愧不已。 “说不能这么说,他们能聚起八千人抗虏,还是很有领导天份的。”王笑道,“想要活着是人的本能,当了奴才也好,降臣也罢,也就是因为有人一直努力挣扎着活下去,才有子孙后代的光明。” 他之所以这么说,无非是想到后世之所以还有自己,那自己的祖先应该也是降了清王朝的。 ‘生存繁衍’和‘忠君报国’孰轻孰重或许不好说,但经历了这一切,王笑自己却也更多了一份包容…… 但这话古里古怪的,周围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也就是说这话的是王笑,他们还能暗道一句侯爷真是高深莫测,换了旁人,他们就要啐他一脸。 那边秦山河与蔡悟真默不作声。 汪旺与杨仁却是当王笑在夸自己,不由大喜,接着又连连哀求要为王笑效力。 “你们先起来。”王笑道:“我并非轻视你们,只是我此番想去朝鲜找艘海船归楚,带不了你们太多人,以免目标太大,遭建奴追击。” 汪旺本已起身到一半,闻言重新又跪下来,重重磕了一个头,道:“小的愿不再当什么平辽将军,只愿为侯爷马前卒。” 杨仁也是随他跪下,道:“小的也是。” “你们那些弟兄们,你们就不管了?” 汪旺一愣,又有些纠结起来。 杨仁却是道:“小的这次看明白了,小的如今尚无领兵之能,贸然号令包衣起事,无非是妄送他们性命,实在是……力有不逮。建奴五千人围剿,小的领八千人还一败涂地,侯爷与秦将军却能整合溃兵打败建奴,其中差距云泥之别。只要能追侯爷,小的愿意作牛作马。” “你居然还会用成语,倒也说不上什么云泥之别,建奴不知道我在这里,没派什么厉害角色而已。” 王笑说罢,见杨仁很是坚定诚恳,便又问道:“为何想跟着我?” 杨仁道:“小的想跟随侯爷杀建奴,当英雄!” 汪旺道:“小的原先只是觉得跟随侯爷才是对的,杨仁一说小的才明白为什么,跟着侯爷混,我以后才能让更多人不再做奴才!” 两人话虽幼稚,态度却是诚恳,王笑便点了点头。 他心中早有定计,便道:“既然如此,你们选两百骑兵随我入朝鲜,再让两千人分批入境。我暂时没办法带这么多人回楚朝,但我们或许可以重占皮岛。” ‘重占皮岛’四字入耳,秦山河转过头,眼中难得有了些光彩。 那边王笑继续道:“占领皮岛之后,我需要你们守岛一个月。一个月内,我会派船送来援兵、粮草,或者派船接你们回去。这是九死一生之事,你们可愿意?” “愿意!” “孤军呆在岛上,缺衣少食,也没有地方逃,你们可要想好。” “愿意!” 王笑没想到这两个当过包衣的青年有这样的热忱和不畏死的决心,倒也有些刮目相看,这事便这样决定下来。 他又吩咐人去剥清兵的衣甲,再次整备。 …… 三日之后,两百余人骑兵绕过长甸堡,渡过鸭绿江。 王笑本来还担心国界守备森严,但过江时才发现,朝鲜对清朝的疆界并未派重兵防守。 大概有种……反正防也防不住,干脆省点钱银的意思。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朝鲜国主李倧过得比延光帝周缵还穷、还憋屈。 清朝与李氏朝鲜贸易来往、互派使节颇为频繁,鸭绿江上便也搭了几座桥。只这几座桥有两国兵马守卫,别处便不见人烟。 王笑若是要找无人处扎木筏过河也不是不行,但他偏偏要从桥上走。 他选择的是长河岛附近的一座桥,差不多是后世丹东国门的位置,毕竟这里方便建桥。 两百余人一副清军打扮,王笑头发长,便干脆扮作朝鲜人,自称李京树。一行人又是拿出多尔衮的信令、又是拿出范文程的信令,大摇大摆便被朝鲜守卫迎进了境内。 过了河,王笑回过头,看向辽东绵绵群山,恍然只觉经年隔世。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那天出了盛京城,他知道西归之路必有重重兵力围追堵截,果断决定向东从朝鲜过境,再次开始他擅长的辗转腾挪……直到现在,终于离开了清朝。 他把蔡念真葬在盛京城外的秀湖畔,被一同葬下的还有他与布木布泰之间那场南柯之梦。 “总之……再见了,清王朝。” 王笑心中念叨了一句,想了想,觉得自己或许该再加一句“我还会回来的。” ——不行,太像一个挫败的反派了…… “建奴不知道我在这里,没派什么厉害角色”——这句话是王笑对杨仁说的。 但在他渡过鸭绿江之时,朝鲜国义州城内,英俄尔岱正翻开一封信报…… “章京大人,是否支援要出兵支援郡主额附?”传信的士卒问道。 ‘郡主额附’指的便是额尔克戴青,因他迎娶了济尔哈朗家的格格。 而额尔克戴青之所以派人到义州求援,一是因为义州虽是李氏朝鲜的城池,却有清兵驻扎;二是因为英俄尔岱就在义州,英俄尔岱是当时离宽奠最近,又足以对付王笑的人。 “不必支援了,若我猜得不错,额尔克戴青已经败了。” 英俄尔岱说着,嘴里低声自语起来。 “王笑出现在宽奠堡?看来是打算从朝鲜坐船出海归楚,额尔克戴青拦不住他……那算时间,他该渡过河了。” 英俄尔岱想到这里,站起身,拿出地图看了一会,手指摩挲着地图,又喃喃道:“从铁山……去皮岛。” 他塔喇·英俄尔岱,时年五十岁,正白旗人。他虽属正白旗,却是皇太极的铁杆心腹。早年便凭战功从一众大清将士中脱颖而出,被皇太极器重。 当年李建如建立关宁锦防线、封锁后金,致后金陷入极度缺粮的困境,正是英俄尔岱出使朝鲜,‘说服’朝鲜筹米三千石,以二千石相送,一千石发卖边市,又许民往边上交市,以通有无,让皇太极度过了登位之初最困难的时期。 其后,英俄尔岱又多次出使朝鲜,不断加强两国贸易,后金才得以通过与朝鲜互市得来的物资与蒙古交易马匹,武装骑兵。 崇德元年,皇太极改元登基,英俄尔岱再次入朝,要求朝鲜国主李倧一起劝进皇太极登基。当时他一进王京便被软禁,他果断抢夺马匹逃出城门,此举把李倧吓得不轻,连忙下令边臣加强边界守界,英俄尔岱竟是掉头斩杀李倧信使,抢夺王令。接着,他返途遇到当时皮岛楚军拦击,竟是还能率众突围、全身而退。 时年十二月,皇太极讨伐朝鲜,开年便攻破南汉山城。依然是英俄尔岱出面和谈,让朝鲜与楚国断绝关系,向清朝称臣。 对于朝鲜而言,英俄尔岱几乎是比国主李倧还要有威望的人,他们称他为‘龙骨大’,对朝鲜国务,他有极大的影响力…… 往后这些年来,英俄尔岱所立之功早已数不胜数,皇太极屡赞其‘办事明决,朕实嘉之’,在皇太极所拟功臣名单之中位列第二,出任议政大臣、户部尚书。 如今新皇登基,英俄尔岱再次出使朝鲜递交国书,此时正是从王京返回盛京途中,于义州休整。 对皇太极,英俄尔岱是由衷的忠心;对王笑这个害死皇太极的人,英俄尔岱也是由衷的恨。 如今王笑既然敢撞在他前面,他眼中便浮现出无限的杀机…… 第638章 铁山郡 铁山郡。 铁山郡属朝鲜平安西道,是铁山半岛上最大的城池,位于鸭绿江入海口。而从铁山半岛出海,不远处便是皮岛。 皮岛在西朝鲜湾,离旅顺直线距离不过一百五十海里,离天津不过三百五十海里,离登州不过两百海里。 王笑知道义州有清兵驻扎,不敢靠近,渡过鸭绿江之后便绕过义州,一路奔至铁山郡才敢入城歇息。 两百余人包了三间客栈歇了一夜。次日,王笑和秦玄策便在这铁山郡逛了起来。 王笑也不敢带别的人,怕他们清军装束吓到朝鲜人,反正有秦玄策在也足够护卫。 逛了一圈,秦玄策颇觉没意思,道:“这比锦州城都破。” 也不知是铁山郡穷还是整个朝鲜都穷,街人行人大多都是面黄饥瘦、麻木不仁的样子。看起来亳无精神气。 此时本就是朝鲜王朝开始衰弱昏暗的时期,先后历经了壬辰倭乱、丁卯虏乱、丙子虏乱,耕田破坏,人口锐减,百姓负担极大,本就不多的粮食还要供给清朝……总之一派民生凋敝的情象。 对比起来,楚京哪怕在乱世之中,也比铁山郡繁华一千倍。 他们之所以跑出来逛,倒也不是王笑不着急回去,在这与楚朝隔海相望的地方,他心里早已归心似箭。 但不管是归楚也好、先占了皮岛也好,他既要等两千包衣叛军陆续潜伏过来,也要先找到海船。 找海船本该不是一件难事,但两人连续找了四家商行,竟是没有一只船可以出海,甚至连禁海的原因都打听不出来。王笑隐约便感到有些地方不对…… 找到第五家商行,王笑便也不急着找船,反而先和掌柜攀谈。 这是家卖瓷器的铺子,铺面颇为豪阔。 王笑虽不像王珰那样了解古玩,但见得多了,倒也有一点点眼力,看得出这铺子都是汝窑瓷,必是从楚朝进的货。 于是他一口气便挑了好几套瓷器,一掷千金的作派。 那掌柜吓得不轻,忙不迭便将东家请出来。 这商行东家叫朴元尚,五十余岁,头戴一顶黑笠大帽,看着温文尔雅的,不像生意人,倒像一个老儒生。 彼此见过面,朴元尚一见王笑气度便有些目露异彩。 “在下李树京,汉城鹭梁津人,早年在楚朝燕京国子监攻读,月前才归,想做些茶业生意。”王笑用朝鲜语说道。 “原来是李公子,这年头还能到燕京就学,李公子可是宗氏子弟?” 朴元尚却是以汉话应道,他汉话醇正,言谈间竟与楚朝无异。 王笑与他对视一眼,各自会心笑一笑。大概是这年头能用汉话对答,自然能显出一股高尚不凡……他懂。 “朴老板误会了,在下只是请托了一位好友,他叫金在奎。”王笑便用汉话道,“可惜我学无所成,愧对友人一番苦心。” 朴元尚虽不认识金在奎,却知道安东金氏乃朝鲜望族,家中子弟多有入楚进学者,不由对眼前的李京树更是刮目相看。 “李公子风采照人,又在燕京国子监入学过,归国后必定前程似锦,为何却要做……做生意?” “只是觉得有意思。”王笑道:“朴老板这铺中瓷器,是从楚国汝州进的吧?” “李公子好眼力!”朴元尚笑道:“鄙人最喜汝窑瓷,观其釉色有雨过天晴云开处,千峰碧波翠色来之妙,其釉厚而声如磬,是我们这做不来的,做不来的……” 王笑又不是王珰,对这些不感兴趣,便又问道:“朴老板多久进一次货?是这样,我想找几艘海船,竟是找不到,实在是怪事。” 朴元尚四下看了一眼,却是道:“这事不好在外面谈,不如这样,鄙人设一薄席,我们边喝边谈,如何?” “如此,却之不恭了……” 朴元尚设了席,彼此饮了几杯,又与王笑说了些趣事,愈发觉得投机。 王笑也不急,酒过三巡才将话题又引到海船上面。 朴元尚道:“李公子问对人了,最近这禁海一事,旁人不知缘由,鄙人却是知道的。实不相瞒,鄙人的内舅,便是郡守崔大人。” “哦?”王笑并不知道什么崔大人不崔大人的,忙又敬了一杯,道:“失敬,失敬。” 朴元尚低压声音道:“这件事,我本不好说的。但李公子风采让人折服,我心里极是亲近……还请李公子切勿对他人言。” “这是自然。” 朴元尚声音压得更低,又道:“其实……皮岛又被占了。” 王笑微微一愣。 他还当是什么机密之事,不过是皮岛又被占了而已。 这几十年来,皮岛有几年是在你们朝鲜手上的? 朴元尚只当王笑吃惊,便又道:“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伙海盗占的,但谁不知道是大楚在背后主导?这是想再开东江镇啊。” 王笑心里已然知道怎么回事。 这是……二哥? 他便问道:“这和禁海有何关系?” “龙骨大大人在义州。”朴元尚道,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低声道:“龙骨大这次来,是为了递交国书,郡守大人本想着,等他走了,我们说服楚朝把皮岛还回来。没想到啊,龙骨大返程到义州,忽然不走了。” “不走了?” “是啊,要是皮岛被占一事被他知道的,恐怕又是一场兵祸。郡守大人如今也是提心吊胆,拼了命的捂住风声。” 王笑闻言便沉吟下来。 他手上关于英俄尔岱的情报不多,却也知道这是个厉害角色。 “这样的事,如何捂得住?” “捂不住也得捂。”朴元尚长叹一声,“要不然怎么办呢?虏寇一旦知晓,必定又要出兵,丙子虏役才过了多久?我皇楚朝鲜如何还能再受得起一起兵戈之祸?唉,弱国夹在两国之间,何等无奈、何等可悲,国主难啊……” 他说着,竟是慢慢红了眼眶,执起酒壶狠狠地灌了几口。 王笑也不知他在悲伤什么,他话语间有四个字却是引起了王笑的注意。 “皇楚朝鲜?” 朴元尚一愣,苦笑着摇了摇头,又自饮了一杯,叹道:“说习惯了,李公子切不要传出去,以免给鄙人生祸。” “这是自然。” “我们朝鲜在大楚诸藩国当中列为第一,国主曾言楚国犹吾父也,历代以来我们国书自号皇楚朝鲜,但如今……但如今……再没有皇楚朝鲜了……” 话到这里,朴元尚突然大哭起来。 “呜呼哀哉……丙子一战,建虏破境,辱我国主、掳我世子,父子两国恩情被生生断绝……呜呼……失父之痛,切齿之辱啊……” 王笑与秦玄策对视一眼,皆有些愣住。 这老家伙这是在干嘛?刚才还好好的啊。 却见朴元尚又执起酒壶长饮了一口,脸上浮起一片酡红,一把便摘掉自己的帽子,高声吟起诗来。 “辽东别有一乾坤,斗与中朝区以分。洪涛万顷围三面,于北有陵连如线。中方千里是朝鲜,江山形胜名敷天。耕田凿井礼义家,华人题作小中华……” “呜呼……耕田凿井礼义家,华人题作小中华……煌煌礼仪之邦,屈膝外虏之下……呜呼哀哉……” “李公子,你从华夏归国……故国却已不再是小中华了啊……” 朴元尚哭着哭着,却是越哭越大声,俯在桌上捶着桌面,杯盘叮当作响。 秦玄策将嘴里的菜嚼下,喃喃道:“他……他这是醉了?” “是吧。这酒量也真是……” 王笑极是无语。更新最快的网 花了那么多银子买你的瓷器,我消息都还没探明白呢。 忽然,朴元尚直起身,将满脸泪水的脸凑在王笑面前,很是神秘地道:“我告诉你,李公子……我告诉你,总有一天,建虏要败的……他们到时会退回老巢宁古塔,在败归途中,蒙古会攻击他们,他们便会转到朝鲜境内……借道我们的平安道和咸镜道回宁古塔……我好担心啊。” 王笑又是一愣,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们都是这么认为的啊!”朴元尚道:“建虏拿下山海关的时候……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呃……大楚多强啊,所以我们要准备起来……一定要守好边境。啊,我这心里,真是太担心了。” 王笑本来还以为他有什么先见之明,原来根本就是看不清局势,不由心道这老家伙真是笨死了。 你担心个屁啊。 “哈哈。”朴尚元哭着哭着,忽然又笑起来。 “李公子,你气宇不凡……我把女儿许配给你如何?我觉得……呃……你很不错。不对,我女儿好像已经嫁人了……你等着……我让她和离……你等着……” 王笑眉头一皱,倏然便从桌边站开,微感到有些惊恐。 “朴老板,你醉了,我们就先告辞了。告辞……” 回了客栈,王笑脸上便浮起忧虑之色。 他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藩属国对宗主国那种崇敬,很有些被震憾到。 最重要的是,只言片语的消息当中,他已经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味。 “英俄尔岱怕是已经知道了皮岛被占的消息……他要来了……” 王笑才对秦玄策低语了一声,突然,屋门被人撞开,羊倌与汪旺冲进门来。 “侯爷,不好了,建奴包围了铁山城……分批入境的弟兄,有六百人被他们捉了……” :。:m.x 第639章 崔明吉 因为皮岛被占,铁山郡守崔明吉这段时间过得胆战心惊。 皮岛那么点大的小岛,土地荒芜产不出多少粮食,本没什么要紧。但这地方的战略位置被楚、清两国重视,一朝出了问题就是大事。 皮岛与附近的渤海诸岛,甚至包括旅顺、铁山,这些地方曾被楚朝占据,即赫赫有名的“东江镇”,对后金有极大的牵制、袭扰作用。 东江镇风头最盛之时,以数场大捷使辽东震动,让后金惊恐万分。 当时无数辽人涌入皮岛避难,人烟繁盛,仿佛海上之都会。 但岛上产不了粮,从登州、莱州、天津海运粮饷不仅榨干了楚朝国力,甚至就连朝鲜为了支援东江镇,每年也花费了三成的税赋。 直到丙丁虏乱之后,清军攻破皮岛,岛上楚朝军民数万人死难,东江镇的楚军势力完全覆灭。 朝鲜投清之后,楚朝也曾派水师想要重建东江镇,但楚朝海军实力一般,朝鲜这边又先得到消息,击毁了楚朝战船。 此后这些年,朝鲜官民的日子,过得是又屈辱、又安生。 以前给楚朝上贡,人家楚朝煌煌大国,每次都有下赐。朝鲜恨不得天天上贡,还被楚帝勒令不得频繁上贡。如今给清朝上贡,这些蛮夷不通礼数,不给下赐也就罢了,要银要粮,开口就是天文数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些税赋自然是要压在朝鲜百姓头上,自己都吃不饱还要供清朝,苦当然是苦得不再苦。 好处就是朝鲜终于安生下来,楚军和清军终于不在这附近打仗了。 现在安生日子才过了几年,就在一个月多之前,一群海盗开着大船,不由分说便炮轰朝鲜战船,接着派兵登陆占领了皮岛。 这些海盗出其不意,而且船坚炮利、战士勇猛,比楚朝水师要厉害得多。 但显然,又是楚人要重建东江镇了。 问题是,现在的大清可不是当年的后金了。 崔明吉真的很头疼。 “啊唏,怎么就偏偏要跑到本官的辖下,啊唏,本官恨不能把这个破岛轰没了……” 上报国主之后,崔明吉一方面派人登岛交涉,一方面努力将这事捂下来。 接下来是战是和、是帮楚还是帮清,至少要等龙骨大走了再说。 到时候没准能悄悄处理了呢,比如再好好劝劝楚人,再给些银子,没准把皮岛要回来呢? 弱国外交,实在也没有更多办法。 占领东江的楚军倒也好说话,同意了崔明吉暂时不要惊动英俄尔岱的要求,趁着这段时间在皮岛上修建防御工事。 这边朝鲜官员们则是天天盯着英俄尔岱的行程,就怕万一事情泄露。 没想到,英俄尔岱在义州停了下来。 崔明吉真的是吓死了。 这一天,打探英俄尔岱行程的人没有回来,他很是不安,正在屋子踱步,忽听人慌张禀报了一句。 “大人!不好了!龙骨大率兵围了铁山郡……” “什么?!”崔明吉一个激灵,脸色变得煞白。 这事情的可怕之处在于,昨天他还得到情报说龙骨大在义州,今天对方就围了铁山郡。 这说明,自己派去的眼线早被对方识破了啊……那皮岛之事岂非瞒不住了?! 崔明吉嘴里“啊唏”个不停,慌慌张张便向城外赶去。 到了城外,只见清兵守着城门,一个个望之可怖。崔明吉通传之后,便有清兵领着他往英俄尔岱营中走去。 他还在清军阵中走着,忽听一声令下。 “行刑!” 崔明吉转头看去,直惊得瞳孔都要裂开。 只见六百多个头发短短的人被按在地上,排成乌泱泱一大片。 随着那一声“行刑”,六百人身后的清兵扬起刀,齐齐斩落! 崔明吉身子一抖…… 这些年逃奴越过朝鲜边境之事屡有发生,英俄尔岱三年前就曾亲自处斩过四百逃奴。但这次崔明吉亲眼看到这样的壮观的斩头场景,还是吓得他肝胆俱丧。 一连串的惨呼与咔嚓声中,六百人头齐齐落地,城外的土地上瞬间留下一大片血泊。 “这可是六百人啊……” 崔明吉脑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浑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英俄尔岱身前。 “下……下官……见过龙骨大。” 英俄尔岱带着些礼貌的笑容,望之让人心生寒意,缓缓道:“崔大人似乎不想见到我?” “下官……想,下官日日盼着一睹龙骨大风采。” “是吗?你们朝鲜国好大的胆子,纵容楚人占据皮岛、又收留入境的大清逃奴!怎么?是想趁我大清新皇即位之际,重新投向楚朝?” 崔明吉大吃一惊,飞快在地上跪下来,高呼道:“不敢!不敢!龙骨大听下官解释……皮岛……皮岛我们必定马上收复,马上收复!” 英俄尔岱冷笑。 “你们若收复不了,我可以给你们代劳。” 崔明吉骇极,连忙又道:“收复得了!下官一定收复!国君已下了旨意,必定收复皮岛……还有逃奴跑到我们朝鲜境内之事,下官真的不知道啊。” 他真的很诚恳。 两个大国交战,一个小国夹在当中,他作为一个小国官员,在这一刻真的极是无辜,也无奈。 英俄尔岱根本就不在乎他是无辜还是无奈,走上前,用手掌捏住崔明吉的整个头颅,仿佛要把他的脑袋捏碎。 “我大清先帝当年是想要把你们这个弹丸之地纳入疆土,是我,出面为你们斡旋,保留了你们这个小国。怎么?让你留着这样的衣冠,你这废物还瞧不起我?” “下官……下官绝不敢……” “那你为何瞒我?!”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一句厉喝,英俄尔岱一把捉住崔明吉的头发,将他整个人提起来! 崔明吉头皮几乎被他掀开,痛得满脸泪流,哭嚎道:“我……我太怕了!” “龙骨大大人,我真的太怕了,皮岛不是我们让给楚人的啊,他们抢的!他们抢的啊……我们没守住……我怕被你责罚,我怕大清出兵,这才隐瞒的……” “龙骨大放心,我们马上就会收复皮岛,绝不敢再麻烦大清出兵。真的……马上!” 英俄尔岱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却不肯放开手,又问道:“王笑在哪?”更新最快的网 “谁?” “王笑。” “下官没有开玩笑,下官一定马上派水师收复皮岛。” 英俄尔岱微叹道:“你还不知道王笑是谁啊……” “下官愚笨,下官有罪。这这……铁山郡地处偏远,消息不那么灵通。” 崔明吉胆颤心惊,英俄尔岱却变得有些神神叨叨起来,又喃喃道:“你还记得我的先帝爷吗?先帝爷……以武功戡动乱,以文教佐太平,你知道他是何等的雄才伟略吗?” “我我我……” “崇德二年正月,你们朝鲜国主连国都都丢了,你们躲在南汉山城,居然还敢向燕京方向依往年旧例向楚朝皇帝贺新年……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和先帝就在城外拿千里镜看着你们,你们在行宫外,对着燕京叩拜……见到这一幕,你知道我有多生气吗?我恨不得炮火一轰,就要将你们这些狗奴轰成碎片。但陛下是怎么说的呢,‘此其分内事,且容之’,陛下是何等的胸襟气度?!” 说到这里,英俄尔岱蓦然红了眼,提高音量带着哭腔道:“这样的千古明君,驾崩了啊……我亲眼看到真龙殡天的一幕!” 崔明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浑身颤抖着不敢应话。 英俄尔岱道:“你记住,敢弑真龙天子的人就是……王笑。我要他的脑袋,去拿给我。” “我?下官?” 崔明吉一愣,心里忽然预感到,这件事要比他想象的还要麻烦…… 好不容易,英俄尔岱终于放过他,他离开清军驻地,一路回到城内,方才揉着头皮低声骂起来。 “啊唏,疼死了,死蛮夷下手也没点分寸,啊唏。” “啊唏,奴酋又不是我杀的,跑来捏我的头,靠拿我朝鲜国贡你才当的户部尚书,狗东西……” 这一趟出城被英俄尔岱吓得不清,但崔明吉却还是记住了一件事。 ——杀了奴酋的人是王笑啊……该怎么捉他呢? 第640章 接侯爷 三日之后,皮岛。 “小运,有侯爷的消息了!” 耿当大步冲在庄小运面前,忍不住又兴奋地喊了一遍:“有侯爷的消息了!” 他极是振奋,脸色涨得通红,眼中却又带着些焦急。 庄小运正在督建工事,闻言身子一颤便急问道:“真的?侯爷在哪?!” 他们奉王珍之命到莱州,再由王珠安排上了海战,随海盗攻下皮岛。 如今登岛已有一月,他们时常派船支到旅顺、金州一带打探消息,偶尔倒也有关于王笑只言片语的情报,或是说他已经死了,或是说他已经投了。 庄小运和耿当虽不信这些,但心中却也日渐忧虑起来。 既然有王笑投降的消息,庄小运便猜测他如今应该是被建奴俘虏。 耿当的回答却是出乎他的意料——“侯爷就在铁山郡!” “真的?”庄小运极是惊喜,目光望向隔着海的铁山半岛,已是按捺不住心情。 “我们去救侯爷。” 耿当就是这个意思,忙不迭点头道:“对,你快整兵,俺去通知战船。” 下一刻,庄小运不知想到什么,微微一愣,喃喃道:“怎么会……” “什么怎么会,快去救侯爷啊。” “不对。”庄小运低声道:“太巧了,我们占了皮岛,侯爷就出现在铁山郡?你这消息是哪来的?” 耿当道:“铁山郡传出来的,如今满城在搜捕侯爷,建奴还带了三千人围城……” 庄小运皱眉道:“不会有诈吧?万一是骗我们过去呢?” “俺觉得不会。”耿当摇了摇头,道:“建奴怎么能猜到我们是来救侯爷的,又怎么知道用侯爷引我们过去?” “我们在金州、旅顺附近打探消息。建奴未必就猜不到,我们等贺大哥运粮回来再问问他?” “隔得那么远,建奴怎么就能知道?”耿当道:“现在建奴就在搜侯爷,贺大哥没有十天半月回不来,俺得尽快去救他。” 庄小运还有些犹豫,他手上仅有两千人,贸然冲到铁山实在没有把握。 耿当倒也知道庄小运的顾虑不无道理。 他挠了挠头,有些懊恼道:“俺也觉得危险,但万一真是侯爷……” 一句话,庄小运瞬间下了决心,道:“我们去。” 是夜,庄小运与耿当把麾下两千人全都带上战船,悄然行到一片滩涂登岸。 两千人小心翼翼摸到铁山城外,透过树林看去,只见清兵将城门围得水泄不通。 此时贸然攻城与送死无异,他们又不知王笑在哪,登时有些为难起来。 守了一个多时辰,庄小运正感到棘手之际,忽见清兵大帐中亮起火光,一派人马喧嚣。 接着,马蹄声起,一队清兵策马向这边城门奔来,大喊道:“发现逃奴大部踪迹,你们从那边包围……” 又过了一会,远处的山林间有厮杀声传来。 庄小运拿着千里镜望去,只见那边清军正在围剿一千余人,那些人头发短短的,也没有辫子,既不像清军也不像楚军,颇为怪异。 “是侯爷?”耿当低声问了一句,几乎要扑过去。 庄小运一把按住他,沉吟道:“再看看。” 那边一千余人显然不是清兵对手,很快被杀得伤亡惨重。 庄小运与耿当担心王笑便在其中,额上便急出大汗。 但他们不敢确定,一时便有些难以决断。 紧接着,忽听城内一阵喧嚣,不多时,南面城门被人打开,两百余骑倏然冲出,向那边的清军攻去,显然是要去救那一千余人。 这两百余骑人数虽不多,却是杀气凛然,隐有强军之势。 “拦住他们!”城内一片喧哗,一拨又一拨朝鲜士卒冲出来,向那两百余骑追杀过来。 “拦住!莫走了王笑!” 一句喊声入耳,庄小运与耿当一个激灵,热血涌上脑中,再也顾不得别的,大喝一声:“动手!” 两千人冲出树林,义无反顾便向战场冲杀上去。 到此时,庄小运却忘了一件事。 哪有这么巧的事,他今夜刚来,便能正好遇上王笑…… 城墙上,英俄尔岱脸上浮起一丝笃定的笑容。 事情发展到现在,一切都没有出乎他的意料。 他已收到芳沟岗之战的详情,知道王笑接手两千包衣叛军击败了额尔克戴青。 他还知道,占领皮岛的就是王笑的人。王笑用了那么多次海船,这确实并不难猜。 那么,楚军早不来晚不来,王笑身陷大清他们就来了,显然要接应他。 于是,英俄尔岱便布置今夜这一局。 他根本就没指望崔明吉能找到王笑,为的就是放出消息,将皮岛上的楚军吸引上岸。 今夜发生的这一切,就像是他布置了一个陷阱、放了食物,现在猎物进来了,便可以收网了。 英俄尔岱挥了挥手。 城墙上火炮轰然一响,炮弹炸在庄小运与耿布的军阵中,一片血肉纷飞。 同时,铁山城外,忽然亮起一支支火把。 林间、城内、清军的营地中,一支支伏兵杀出,悍然杀向楚军当中。 与此同时,攻击着包衣叛军的清兵掉过头,五百骑迎着从城中冲出的两百骑兵撞上来,迅速将他们包围在一起。 另有一千人亦是向楚军的队伍杀去。 这两千清军对方一千包衣叛军一直是留着余力,不然,凭这些包衣的战力,只要两百清兵便能将他们冲溃。 “杀啊!” 炮火,箭雨,火铳……短短时间内,两百余骑兵身陷重围,两千楚军伤损惨重。 耿当被炮火的冲力掀翻在地,爬起身来已满脸是血。 “侯爷!” 他望着那两百骑兵的方向,蓟场战场的情景忽然又浮现在脑中。 俺又办砸了? …… “杀!救侯爷,冲出去!”庄小运大喝道。 耿当心中一颤,将脑中的杂念抛开,迎着面前的清兵就扑上去。 “轰!” 又是一声炮火,夜色陡然被白光照亮,他们看到那支小小的骑兵队伍中有几员猛将还在拼命搏杀,状若疯魔。 庄小运眯着眼,努力望着那边,想在那当中看到王笑。 有那么一刹,一支长枪猛然扬起,上面挂着一名竭声惨叫的清兵。 “是秦公子啊!” 耿当与庄小运瞬间热情盈眶,哪怕此时他们已陷在九死一生的危局之中,却也觉得不虚此行…… 城墙上,英俄尔岱转头看了崔明吉一眼,问道:“找到王笑了?” “下官已搜查了那两间客栈,并未找到别人,王笑应该就在那支骑兵当中。” “让你的人去把楚人的战船夺下。” 英俄尔岱吩咐了一句,目光又重新落回战场上。 一千包衣叛军或逃散或跪地求饶,已不能再战;两百骑兵与两千楚军已陷入包围……楚人几乎不可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翻盘。 到这里,英俄尔岱已经胜券在握。 但他不是额尔克戴青那样的蠢材,他想要考虑得更全面。 ——如果自己是王笑,在这种困局中会做什么? 过了一会,英俄尔岱几乎想了全部可能,并想好自己要如何应付,眼神中便愈发笃定起来。 回程途中,随手收复皮岛、又解决了王笑……自己总算没有辜负先帝啊。 那边崔明吉对属下吩咐完,又凑上前躬身道:“龙骨大大人,是否需要下官再派兵帮忙围剿……” 这一下稍稍挡了挡英俄尔岱的视线,英俄尔岱皱了皱眉,喝道:“让开。” 崔吉明身后便有个随行的年轻人上前去扶他。 英俄尔岱嫌弃地偏了偏头,目光再次落在战场上。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突然,寒芒一闪。 英俄尔岱闪身想避,一只匕首已贯进他的腹中! “啊!” “保护将军……” 第641章 互猎者 匕首刺进腹部,英俄尔岱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在流失。 他面前的年轻人一身朝鲜吏员打扮,相貌极好,一副漠然的神情,眼中却带着决绝的杀意。 这是谁? 英俄尔岱有些疑惑,但一刹那间便想到一个可能—— 王笑? 电光火石间,王笑手中的匕首拨出、又再次狠狠地捅了下去。 “噗、噗”干净利落的两声响,王笑松开手,一个转身迅速跑开。 一切发生得都太快,周围的亲卫只看到崔明吉在英俄尔岱面前鞠躬禀报一句,然后他的亲随去扶他,接着那亲随突然就跑开,而英俄尔岱已在缓缓往下倒…… “保护将军!” “捉住他!” 呼喝声才起,亲卫才来得及动,王笑已奔至城墙边,手在墙垛上一撑,整个人便跳下城墙…… 英俄尔岱捂着腹部,血从伤口不停流淌。 他仿佛不关心自己的死活,只是愣愣看着城墙,无数念头在脑海中炸开。 王笑怎么可能在这里? 他跑来刺杀我,然后从城墙上跳下去? 这么高的城墙,掉下去他怎么可能活? “崔……崔明吉……你好大胆……” 英俄尔岱轰然摔在地上,嘴里喃喃道。 崔明吉已然懵在那里。 下一刻,清兵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将他按倒在地上。 “将军!” 一时间城墙上一片慌乱的呼喊声,夹杂着崔明吉的嚎哭。 “龙骨大大人……下官什么都不知道啊……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 三天前,铁山郡。 王笑坐在那,也不知在想什么,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小小只的白老虎在桌上趴着,半闭着眼,每次王笑的手指靠近,它都伸出小爪子试图去拍一下,乐此不疲的样子。 屋中旁人却没有这一人一兽的闲心,早已急得火烧眉毛。 “侯爷,杀出去吧?”羊倌道:“建奴刚到,趁他们立足未稳我们也许可以护侯爷冲出去……” 蔡悟真显然也是这么想,正默默拿着长矛擦拭着。 汪旺与杨仁不敢在这种场合插话,连连点头。 王笑却也不答,漫不经心地逗弄着小老虎,蹙着眉头沉思。 又过了好一会,秦玄策问道:“你想好了?怎么逃出去?” “我没在想怎么逃。” 秦玄策有些恼,一把将小老虎抱开,道:“都什么关头了,你还不想,你在想什么?” 王笑却是道:“我们之所以让三万关宁铁骑突袭盛京,是因为建奴入塞,我们想要牵制他们,对吧?”网首发 秦玄策不明白他为何说这个,愣了一下,道:“对啊,都这种时候了,你说这个干嘛?” “要牵制建奴,东江镇……或者说朝鲜的位置其实是更适合的。” 王笑叹息一声,缓缓道:“若是东江镇还在,辽东一战,我们或可打出不一样的结局。又或者说,若东江镇不失,建奴未必敢屡屡入塞。” “我当然知道,但这都是多久以前的陈年旧事了,现在我们都要被建奴围死在这破城里了。”秦玄策道。 王笑问道:“你还记得我们在国子监遇到那个金在奎吗?他与我们说过丙子虏乱……” “你怎么老提他。”秦玄策道,“我们现在是在逃命啊,当然是先把你送回去重整旗鼓。” “重整不了旗鼓,建奴的兵势你也知道,短时间内我们如何再练一支精兵与其抗衡?辽东之战r战果不差,其原因不是在我,而是因为关宁铁骑能战。中原颠乱,九边精锐这些年早已被建奴消磨殆尽。你要送我一人回去,又能有多大作用?” “你……” 王笑抬了抬手,又道:“回去自然要回去。但我们不妨先把眼光放长远些、把眼界放宽些。” “最开始,我在国子监听金在奎说丙子之役,并未往心里去,毕竟是朝鲜人的事嘛,与我何干?当时我只是京城中一个小驸马,便只有小驸马的眼界。但现在,我明白了皇太极的整个战略布局,丁卯、丙子两次入侵朝鲜,解决的绝不仅是一个朝鲜小国。” 王笑说着,手指划了一个圈,缓缓道:“建奴、楚朝、朝鲜,三国围绕着这渤海,你可以视为一个圆环。一开始,我们与朝鲜合力对付建奴,两边一起挤压建奴的生存空间。萨尔浒之战后,朝鲜前任国主光海君奉行中立,被臣民废黜,李倧继位便是打着‘崇楚排金’的旗号,到了丁卯之役后,朝鲜投降建奴,但依然奉我大楚为正朔。直到丙子之役……相当于,这个圆环断开了。皇太极解决了朝鲜,圆环的这一头便不再对建奴有压迫作用,建奴便可以从容在另一头挤压我们楚朝的空间。” 王笑说着,又一次在空中又划了一个圈。 “明白吗?这是一个圆环,但现在是断的。” 秦玄策有些无语,道:“所以呢?” 王笑又拿出一只手,一起划了个圈,道:“我要把它接上。” “换言之,我要重建东江镇……不对,远远不止是重建东江镇,我要在建奴的身后开辟第二战场。关宁铁骑突入他们腹地只是第一次,接下来只要他们想南下,我们就继续出兵牵制、袭拢,绝不让他有个安稳的后方。” “要做到这一点,朝鲜的态度很关键。此事不容易,积弊太久了……相比我们楚朝,皇太极做的确实是太好。父皇未必昏庸,但他坐拥大国,对朝鲜的问题还是不如皇太极重视。用人方面,楚朝官制暮气沉沉,父皇难免顾忌太多,用人往往从制衡方面考量。皇太极却不同,只看他摆在朝鲜的这个人,英俄尔岱,一人就能让朝鲜上下畏之如虎……” 秦玄策只觉王笑说来说去,半天不知所云。便道:“所以这和你怎么逃出去有何关系?” “有些事比‘我逃回去’这件事更重要,我不在乎往后是楚朝当家还是瑞朝当家。我去辽东的初衷便是阻止清兵南下。现在皇太极死了,你们或许觉得我应该回去,享受击杀奴酋的功劳、重振一下人心。但,我不能忘了我的初衷。眼下有一个很好的机会,英俄尔岱正好也在铁山郡……” 秦山河听到这里,心中渐渐笃定起来。 从王笑的话语间,他已经听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英俄尔岱再厉害,终究只是个臣子,王笑考量问题的方式却已远远高过他。 王笑所想的根本不是怎么逃亡,他目光所看的地方,是更大的局势。 英俄尔岱围住铁山城,将王笑围在城中。但另一方面而言,王笑想要的是联合整个朝鲜围住建奴。 那么,论境界,谁才是对方的猎物? …… “我想要破一破朝鲜人心中的恐惧。”王笑缓缓道,“所以,走之前,我要先除掉英俄尔岱……”1603359851 第642章 李京树 朴元尚宿醉一场,再醒来时便觉头有些疼。 他从榻上爬起来,便听下人禀报说清兵围了铁山城一事,又听说郡守大人连夜搜查了城池,说要找什么楚寇。 “多事之秋啊。”朴元尚叹了一句,又问道:“李公子呢?” “昨日老爷醉后,李公子便自去了。” “怎么不让他留下?”朴元尚怪罪道,“如此俊杰名士,正该用心招待……” 话才到这里,忽听有下人通禀道:“老爷,有客求见,是昨日来的李京树公子。” 朴元尚闻言大喜,忙不迭便亲自去迎。 彼此寒暄过,李京树便笑道:“本不该再来叨扰朴老板,只是昨日晚辈害得朴老板大醉一场,放心不下,故特来探望。” 一句话,朴元尚心中熨帖不已,暗道对方年纪轻轻便礼数周到。 “昨日是鄙人太失礼了,贵客在前却自己先醉倒,失礼了失礼了。对了,李公子若要海船,只怕得再等些时日了,这又赶上封城缉盗……多事之秋呐。” “晚辈不打算寻船出海做生意了。”李京树道:“昨日听朴老板一席话,晚辈想到如今危难之际,我虽微末,也该报效家国,而不该追逐俗利。因此,晚辈打算再苦读两年,去考科举。” 朴元尚闻言,眼中赞赏之色更浓,问道:“李公子家中可有门路?” 他之所以有此一问,因为朝鲜的科举名义上虽是平民也可应试,但实则被两班子弟垄断。两班即文武两班,指的便是朝鲜的士大夫家族,这些世家门阀把持着朝鲜的土地、财富,同时也把持着朝鲜的官位。 换言之,朝鲜所谓的科举选官,实则是士族在世袭过程中选拨家族子弟。 而几代以来,士族繁衍,为了防止两班子弟的快速增长,朝鲜士族极看重嫡庶,庶子被称为庶孽,只可以考取杂科,如译科、医科、阴阳科等,这些人被称作中人。 金在奎便是中人,但他是独子,为了晋身,他父亲才设法将他送入楚朝国子监攻读…… 此时朴元尚问了,李京树便道:“家父早年在汉城为医官,已谢世多年,晚辈幼年便出来谋生,虽赚了些银子,这科举的门路却是……”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又道:“但再难,我也想去试一试。” 朴元尚便赞道:“好志气。李公子自燕京游学归来,许能高中也未可知,只是现在离馆试还有两年,你不如就在这铁山郡攻读?” “晚辈正有此意。”李京树道:“铁山郡依山傍海,风光秀丽,晚辈打算赁一处宅院读书。” “鄙人就有闲宅!” 朴元尚一拍掌便站起来,吩咐下人去把自己的一处宅院腾出来。 李京树推辞一番推不掉,便拿了银钱出来。朴元尚不想收,偏偏对方放言不收就不租他的宅子。 朴元尚连着两天在对方手上赚了大笔银子,心下过意不去,便又让人帮李京树搬家。 …… 李京树的家口倒也简单,一个寡居的姐姐带着两个孩子,一个丰膄的仆妇,还有一只白色的猫……这猫也不知是什么品种,长得跟个老虎似的。网首发 搬过家,朴元尚与李京树关系便更进了一步,以兄弟相称。 在他看来,这年轻人气宇不凡,往后前程必定不可限量,如今早些结交,自是千好万好。 收拾好家当已是傍晚,朴元尚让人买了酒菜,两人就在这别院中对饮。 闲谈了几句,谈到那只小猫,李京树便道:“那不是猫,是只小老虎,对了,这城中怎么买不到牛筋、鹿筋?我这小老虎也要长牙了,想买些筋皮给它嚼,竟是问了许多处都没有……” 朴元尚道:“这些东西都是要拿到边市给女真人做弓弦的,市面上自是没有。贤弟反正要的不多,我有个朋友便是做这买卖的,派人替你去讨些来便是。” “不敢再劳烦朴兄,我自登门去买便是。” 李京树向朴元尚问了地址,两人又小饮了几杯。 “我听说,楚国怀远侯王笑如今逃到铁山城中,郡守大人正在搜捕?” “不错。” “我在燕京时,远远见过那王笑一面。当时因他击毁了一艘我们的战船,我朝使节金荩昊大人当街质问于他,被他一铳崩了脑袋。此人心性狠毒,若是逼得急了,怕会对崔大人不利……” 朴元尚大吃一惊,呼道:“王笑……这么凶狠?” “不错。” 朴元尚想了想,忽道:“昨日我与贤弟说过吧,我内舅便是这铁山郡守崔大人。贤弟既然见过那怀远侯王笑,不知可否随我到内舅面前,与他详述一番?” 李京树微微一滞,似有些不愿意。 朴元尚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让贤弟帮我们认人有些为难,毕竟那也是杀了奴酋的枭雄。但没办法啊,龙骨大就在城外,若不依他所言,万一兵祸再起又如何是好?” 李京树便沉吟起来。 “对了,贤弟若想科举,不如先到我内舅衙中任一幕职,趁这两年多结交官宦,通通门路。正好今日我为你引见,我朝科举一途不看才学,只看家世,贤弟再刻苦攻读又有何用?不如多结交人脉,往后必有一飞冲天之时。” 这个提议他并不是现在才想起来,先前不说无非是因为彼此关系没到这一步,此时李京树租赁了他的宅子,他又见过其家口,自认看清了对方底细,再加上有求于人,这才提出来。 李京树想了想,带着些为难的语气道:“那好吧……” 崔明吉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忽听人说朴元尚来见,便让他进来。 彼此落座,朴元尚说明来意。 崔明吉闻言微微皱眉,道:“这人的来历你可打探了?其人年纪、相貌可是正符合龙骨大要拿的王笑。” “这城内像这样年纪、相貌的可多了。他若真是王笑,如何还敢这般明目张胆地跑到我们面前?”朴元尚道:“这李京树是朝鲜人……” “朝鲜人又如何?朝鲜人未必就不是楚人扮的。何况他还在燕京游过学。” “大兄放心吧。楚人中能扮我国人的都是在我国生活了许久,那王笑不到弱冠之年,又是驸马,长年呆在燕京,如何能扮?楚人瞧不起我们,有几人会说我们的话?还是那样地道的京畿道口音。一会大兄一见他便知。” 朴元尚说着又道:“他家底我也探了,带了两个女人,两个孩子,一只猫,不对,小老虎。总之没有半点逃命的样子,大兄不必起疑。” 崔明吉点点头,方才道:“让人进来吧……等等,我出去看他。” 崔明吉走到外厅,透过屏风看去,只见那李京树坐在客椅上,果然是气度不凡。 崔明吉又招手唤过一个婢子,低声吩咐了一句。 不一会儿,那婢子便捧着个茶盘过去。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李公子请用茶斯密达。” 李京树点点头,伸手接过茶盏,似乎被烫了一下,连忙将茶盏放在边案上。 等那婢子出去,他拿手捏着耳朵,自己就在那“啊唏”了两声。 “啊唏,米气达……” 崔明吉目光看去,见对方神态动作果然是朝鲜人无疑,甚至比朴元尚看起来还要像朝鲜人。 他这才缓缓踱步出去,在上首坐下。 双方见过礼,一番对答,李京树不仅描述了王笑的外貌,言谈间透露出的才智也让崔明吉刮目相看…… “若让晚辈来猜,王笑能逃到铁山郡,许是扮成了女真人,甚至还可能拿着清廷信令。大人不妨有的放矢,先搜查城中留着辫子、没头发之人,必能顺藤摸瓜找到王笑。” 崔明吉沉吟道:“那些女真人们蛮横惯了,本官如何敢动他们?” “大人不必动他们,只需要将这个推测告诉龙骨大,难题也就顺势抛出去了。” 崔明吉大喜,当即便答应朴元尚的提议,用李京树为幕僚…… 到了次日,他却又把李京树唤来商议。 “本官发现近日城中来了一批两百余人的女真人,个个带着马匹,推测王笑便在其中。但,我报给龙骨大,他却让本官不必打草惊蛇,你怎么看?” 李京树思忖了一会,拱了拱手道:“东翁,学生有个推测……昨日东翁便已开始搜查城池,恐已惊动了王笑。但学生能想到的,龙骨大应该也能想到,那他为何要让东翁你传出风声,而不是先探出王笑下落,然后出其不意拿人?” “自然是先围了城,王笑便逃不掉了。” “学生却觉得。龙骨大不确定王笑是不是在这两百人当中。比如,王笑也可能是让这些人吸引他的注意,自己只身逃往皮岛。毕竟现在大船不好找,小筏却还是有的。” 崔明吉一挑眉,喃喃道:“有道理。” “所以,龙骨大先制造风声,是想看皮岛的楚军会不会出来。若出来,说明王笑必在城中。同时,他还可以将皮岛的楚军一网打尽。” “那,如果皮岛的楚军不来呢?”崔明吉问道。 “那龙骨大必要征船亲自攻打皮岛……” 听了李京树一通分析,崔明吉忽有透彻之感。 原来那狗蛮夷是在利用自己,阿唏…… 两天下来,崔明吉对这李京树倚重愈盛,决定到哪都带着他。万一遇到事情也可随时商量。 却没想到,这一天夜里,这李京树突然一匕首刺出来,狠狠刺在英俄尔岱腹中…… :。:m.x 第643章 宗主国 崔明吉并非没有怀疑过李京树,但他不了解王笑,潜意识里觉得一个被追杀的人应该是另一副样子,紧张、惶恐,而不是像李京树这样从容。 从容到匕首在英俄尔岱身上捅了两下之后都没有再多看一眼,利落地抽身而去。 就好像是个老练的刺客。 但这……杀的可是龙骨大啊,这个可以决定朝鲜整国命运的人,这个每次出使都让朝鲜风声鹤唳的人。 这一刻,英俄尔岱摔倒在地,崔明吉被人推倒按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王笑跃下城头。 崔明吉有些茫然……这掉下去不就死了? 但下一刻,他马上反应过来,王笑死不死的对自己不重要,眼下最重要的是朝鲜和清朝的关系。 “快,请大夫!龙骨大,你信下官……下官真的真的不知情……” 英俄尔岱倒在地上,努力睁着眼看去,却是喃喃道:“去……看看王笑死了……没有?” 一个清兵迅速冲到城垛边,却是从城垛上拾起一个带着绳的铁钩子,提起来一看,只有一条长长的牛筋绳,下面空无一物。 “将军……楚寇王笑……跑了。” 好半晌没有人回答,那清兵将手上的牛筋绳绕了一圈,转头看去,只见同袍们都一脸不可置信地站在那里。 而地上的英俄尔岱已经没了声息…… “将军!” 一阵悲哭。 崔明吉看着英俄尔岱的尸体,身子僵在那里。 自己该怎么办呢?清兵一定不会放过自己的…… 下一刻,一支长矛激射而来,噗的一声贯穿一个清兵的身体。 黑暗中,有人突然大喊道:“救郡守大人!” “别过来!”清兵搭起弓便向崔明吉的亲兵射去。 “动手!” “砰”火铳声响起。 “杀啊……” 崔明吉有一瞬间几乎要大喊出来喝止住自己的人,他自然能分辨出这是楚人在设计挑拨自己与清兵。 但一刹那,他突然转念,接着就地一滚,趁着按着自己的清兵没反应过来之际滚了出去。 肥胖的身子滚出很远,竟是出人意料的灵活。 “快救我!” 崔明吉大吼一声,手脚并用爬了起来。 弓箭、火铳对射了一轮之后,清兵与朝鲜兵撞在一起,血肉飞溅在地上。 崔明吉背上中了一刀,疼得哇哇大叫,却凭着惊人的求生欲又逃出了十步之远。 朝鲜兵离得本就不远,崔明吉这一下便已快要冲回自己人当中,却听“噗”的一声,一支利箭钉在他腚上,崔明吉一声惨呼,只道自己肯定要死在这里了。 下一刻,又是一支长矛激射而来,将他身后一名清兵刺倒在地。与此同时,朝鲜兵拥上来,死死护住他。 “啊唏,吓死我了,疼死我了……快!守住!别让他们过来!” “崔明吉!你敢杀我家将军,欲反乎?!”清军中有牛录赶来,大喝道。 崔明吉躲在亲卫当中,有了些底气,又觉平白受伤实在冤枉,边跑边大喊道:“本官说了不知情就是不知情!” 他跑下城头,回头看去只见城头上一片混乱,朝鲜兵人数虽多,却完全不是清兵对手。 “大人,守不住了,怎么办?” 崔明吉咬了咬牙,道:“快去把偷袭楚国战船的人马撤回来。” “那皮岛……” “铁山郡要是没了还要皮岛做什么!快去。” 他也不敢再呆,也不管身后打得如何,由士卒拥着一路往县衙逃去。 一路逃,他一路也在考虑今日这事该如何收场。 整个丙子之役,清军在朝鲜死的将领也就一个杨古利。现在倒好,英俄尔岱在自己面前莫名其妙地死掉了。自己该如何向国君解释?国君又如何向清朝解释? 崔明吉忧愁不已,却忽然听属下一员将官凑上前,低声道:“大人设计杀了女真狗官,冲这份忠心与谋略,卑职愿与大人共谋大事……” 崔明吉一听,心中大怒。 ——谋你娘的大事,是我设计杀的吗?我是那么不顾大局的人吗?! 下一刻,他看着那将官狂热的眼神,心中忽然一动。 接着他转头看去,只见一个个朝鲜将士目光中皆有些狂热与崇敬。 崔明吉愣了愣,话到嘴边便变成了:“噤声,休要再提。” 他一路逃到府衙,却见朴元尚飞快冲上来。 “大兄,大事不好了!” 崔明吉当然知道大事不好,闻言皱了皱眉,骂道:“还用你说。” 朴元尚却是凑在他耳边,低声道:“李京树给大兄留了一封信。” 进了府衙,崔明吉背上的伤口还未处理,腚上的箭矢还未拨。却是先将王笑的信抽出来看来…… “三百年血诚事大,恩义深重。义同君臣,恩同父子。壬辰倭乱之日,苟非我楚朝动天下之兵援尔邦,尔邦今安在耶?今尔等忘罔极之恩,乃助胡虏害中华人耶?!” 开头一句喝问,崔明吉仿佛看到李京树的模样与王笑合二为一,化成一个极具威严的怒容…… 同一片月色下,王笑策马穿过战场,高呼道:“英俄尔贷已死!我乃楚朝怀远侯!杀奴酋者便在此,谁敢来杀我?!” 城外的清兵一惊,抬头看去,只见城墙上一片乱糟糟,并无旗令回应。 战场上,庄小运、耿当一听,只觉一股热血激在脑中,浑身都有些颤栗。 “侯爷!” 汪旺与杨仁高声冲着包衣败军的方向大喊起来:“兄弟们,别再逃了,别再投降了!奴将已死,是怀远侯杀的,我没有骗你们,我就是怀远侯麾下大将,平辽将军……” “杀建奴啊!让楚人、朝鲜人、建奴都看看,你们不是包衣,你们是能战之士!杀啊……” 那边秦山海突然发力,一把大刀连续劈开几名清兵,一人一骑浴血突出重围,向王笑奔去。秦玄策紧随其后,大喊道:“干完最后一票,侯爷带你们回楚朝,杀!” 他们冲至王笑身边,三人便放开马速,策马狂奔。楚军、清军追在他身后战成一团。 有箭矢射来,秦山海与秦玄策挥舞着兵器挡下,王笑俯着身子躲过几支,身子也中了几支,他却不以为意。 庄小运、耿当奋力追赶,想要冲过去保护王笑,奈何清军马快,他们拼尽全力却追赶不上,只能眼看着数不清的清兵纵马追在王笑身后。 王笑没有再去看身后的战场。 今夜来杀英俄尔岱,他已经做好了会死的准备,甚至,他也做好了秦玄策、庄小运、耿当都战死在这里的准备。 为什么?因为杀了英俄尔岱对他而言很重要。 时至今日,天下还有许多人依然视女真为蛮夷、瞧不起蛮夷、觉得蛮夷就是没头脑的蠢材,觉得他们壮大到这个地步只是运气。 但建州女真自崛起以来,统一诸部、收复蒙古、盘据辽东、平定朝鲜……接下来还要南侵中原,已经给真正与他们作战过的人带来了无尽的恐惧。 在这个时代,女真是满万不可敌的神话。 而这其中,秦家最畏惧的是皇太极,朝鲜最畏惧的是英俄尔岱。 今日,王笑要杀的不是英俄尔岱这个人,他要杀的是朝鲜人心中的龙骨大。 这是个开始,有了这个开始,接下来才有让别的还在为华夏奋斗的人有重开东江镇的可能,才有让别的还在为华夏奋斗的人有在抵挡住清兵南下的可能。 这比他王笑的命重要。 接下来,他还要打赢铁山郡这一仗…… 那边清兵得不到号令,一千余人便径直向王笑追去。 英俄尔岱已死,这些清兵丢了主将的性命,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严厉的惩罚,除非他们立下大功,比如击杀王笑…… 王笑逃得快,他们也不慢。 马蹄翻飞。 良久,逃着、追着,前面已传来海浪的声音。 黑夜中,海与天的轮廓便在眼前,一艘艘海船在勾勒出巨大的身影。 “开炮!”王笑用尽全力喊道。 有箭矢又射中他的马匹,他座下马匹长嘶一声,跪倒在地。 “开炮!” 王笑用尽全力爬起来,跑着大喊…… “开炮!”秦山河喊道,声若惊雷。 他与秦玄策调转过马头,驻马迎向清兵的阵列。 “杀了他们!” 身后的清兵叫喊着,冲得越快。 “轰!” 炮弹从海船上落下,轰然在清兵中炸开…… 铁山府衙。 崔明吉捧着信,手微微有些颤抖。 良久,朴元尚见他神情有些迷茫,问道:“大兄?” 他伸手接过崔明吉手中的信,仔细看了一遍,只觉字字诛心,蓦然便红了眼。 “尔邦背弃君父之国、屈膝夷狄之酋,此尔等之奇耻大辱,亦我大楚之辱。试看建虏攻我京畿,事决存亡,大楚英烈执剑决死而争,偏师捣其巢穴,斩奴酋于马下。今奴将伏尸,血溅五步,唯有一言相告:虏患可平,群丑可灭,华夏千古志气不可轻辱,尔等苟安之辈侍奉建虏如其臣妾,与亡国何异,犹妄敢自诩小中华哉?倘执迷不悟,必遣兵征尔小国!” …… 这些年来,对整个朝鲜而言是丧权辱国、任蛮夷欺凌;对他朴元尚个人而言,是从礼仪之邦的贵族沦为被女真踩在脚下的下等人。 这其中的耻辱感,每每想来都让他觉得心中有无限痛楚。 此时王笑这一封信似将一道伤疤揭开。透过纸墨,他仿佛看到国君身穿蓝衣对皇太极三叩九拜,而楚朝战士却是奋起抗争于血战之中击杀皇太极…… 投降与抗争之间的对比,如何让他不羞愧? 思及至此,朴元尚放声大哭。 他捧着信跪坐在地上,老眼中不停有泪流下来,口中悲嚎不停。 “忠君报国……我们读书识礼,便是这样忠君报国的?君父受辱,五十万人被掳为奴隶,我有何颜面再自诩读书识礼之人……”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他说着,伸手去解头上的发髻,将满头半白的长发散开,披头散发,跪在地上便朝着楚京的方向嚎啕大哭。 崔明吉却是道:“王笑是在吓我们的,遣兵来征?大言不惭。” 他想坐下,偏偏腚上还插着一支箭,便拉了一张桌案,将身子趴在上面。 “啊唏,疼死了。” 抱怨了一句,崔明吉又道:“有什么办法?建奴就是那么能打。当年双岭一战,建奴三百骑兵就杀得我们四万大军溃不成军……三百人杀四万人啊!能有什么办法?再屈辱、再难受,也只能受着。我堂兄当年力主求和,为的是什么?是个人的荣辱吗?还不是为了保存宗庙与百姓。” “可是……楚军击杀了奴酋啊……” “那又如何?”崔明吉道:“运气好罢了,今夜所见,王笑不过匹夫之勇。他这封信是吓我们的,你不必怕。” 朴元尚大哭道:“我不是怕,我是悲啊……国不国,君不君,民不民。我等与亡国之民何异?!” “别嚎了,一会清兵又来了……” 忽然,门外有兵士冲来,大喊道:“不好了!楚军攻进城了!” 崔明吉一愣,问道:“清军攻进来了?” “郡守大人,不是清军……是……是楚军攻进来了。” 崔明吉愣住。 “这怎么可能……” 当海岸边的炮火轰然大作,炸得清兵血肉横飞。 秦山海与秦玄策毫不犹豫便向清兵冲过去。 仿佛他们不是两个人,而是两千人、两万人。 刀起刀落、长枪纵横,匹夫之勇竟是杀出了一往无前的气势。 接着,海船上冲下一百余水手来救王笑,执着火铳对着清兵就是一轮乱射。 清兵在死了主将、在遭受船炮的轰击之后,心态在这一瞬间终于崩溃。 他们似乎到现在才想起来,自己面对的是王笑,是破盛京、淹辽阳、杀先帝的王阎王…… 溃逃终于形成。 就好像几年前的双岭之役三百清兵追着四万朝鲜溃军疯狂追砍,这一夜,铁山城外一百余楚军追着一千清兵也开始了疯杀的追砍…… 他们一路跑回铁山城,溃军冲进城外还在厮杀的战场。 庄小运与耿当的这一支楚军、包衣叛军、仅剩的百余骑兵,全都士气大振。 他们加在一起本有近四千,清军不过三千。此时士气易变,胜负之势便在一瞬间翻转过来。 “将军已经死了……快撤!” “撤……” 清军终于溃散。 蔡悟真已从城头上下来,正杀得浑身浴血,提矛犹想要追。却被王笑喝令住。 “让他们撤!”王笑道,眼中泛着冷意。 他知道这些清兵没了主将,一路逃回清朝境内也不会有人拘束,一定会烧杀抢掠朝鲜。 那就让他们去烧杀抢掠…… 那边庄小运与耿当眼中满是亢奋与狂喜,不顾身上的伤势,迈步便向王笑奔来。 “侯爷!” 王笑却没时间与他们寒暄,只是抬了抬手指着城门,大喝道:“重整阵列,杀进铁山城!”网首发 庄小运一愣。 他在皮岛时,觉得朝鲜的官员还蛮好说话的。但既然王笑下了令,他没有迟疑,大喝道:“传侯爷号令!重整阵列,杀进铁山城!” …… 包衣叛军与楚军合兵一处,只有三千余人。留下五百人守着南门,两千余人便径直向府衙杀去。 长街之上,朝鲜士卒担心清军问罪,早已拉开防线。待看到来的是楚军,他们不由愣了一下。 “杀!” 那边朝鲜军还在发愣,王笑却已毫不犹豫地下了令。 “砰!” 庄小运麾下的铳兵早已点燃火绳,子弹击得朝鲜军中一阵人仰马翻。 楚军如利箭般迅速扑上去。 “砰!” 朝鲜军中有火铳射出,前排的楚军身前绽出血花,被击倒在地。但楚军也冲到朝鲜军面前。 这是没有悬念的一战,楚军才大胜了清军一场,正是锐不可挡之时,此时再对上朝鲜兵,仿佛狼如羊群…… 终于,朝鲜兵们大喊着溃散逃去。 有血迹泼在府衙前。 王笑一步一步走进府衙。 这两天他其实一直呆在这里,对这个府衙颇为熟悉…… 崔明吉与朴元尚缓缓走出来。 崔明吉浑身都在颤抖,躲在亲卫身后,望向王笑,嘴里喃喃道:“李先生……” “我不是李京树。”王笑道:“我是楚朝驸马、怀远侯王笑。” “侯爷,你……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给你的信收到了?” 王笑执着刀又往前走了一步,他半个身子都是血,看起来极是可怖。 随着他走这一步,楚军亦是向前一步。 崔明吉大惊,接着亲卫又退一步,腚上的箭支顶在朴元尚身上,疼得他又是一头冷汗。 “我我我……收到了。” 王笑冷笑了一下,道:“遣兵征你们这弹丸小国,我不是在开玩笑。” “侯爷,丙子之役后,贵朝陛下……尝言‘属国世称忠义,力屈降奴,情殊可悯’,陛……陛下尚且不怪罪我国,你你你怎么能……” “所以呢?!” 王笑大喝一声,又向前踏了一步。 “我父皇宽宥尔等,尔等便敢肆无忌惮助纣为虐?!你既敢助英俄尔贷捕杀我,现在却不敢担后果?!” 这一声怒喝极是有威势,崔明吉大骇,扑通一下便在地上跪下来。 “下官错了!下官错了……” 他重重磕了一个头,俯地大哭。 “侯爷啊,下官能怎么办啊……我朝鲜国三百年来受大楚庇护,兵备松弛,真的是……是不会打啊,我们打不过啊……” 说实话,崔明吉真的是委屈,真的想哭。 ——自己又没主动去招惹谁,分明是英俄尔岱和王笑跑到自己地界来干了一仗,结果倒好,一个个跑来欺负自己…… 他悄悄抬头看去,见到王笑身旁的庄小运,忙又大呼道:“庄大人!你替下官求求情吧,你入皮岛以来,下官可是一箭一弹都未向你放过……下官真的……真的好难啊……” 见庄小运不应,崔明吉又连忙去拉朴元尚。 “元尚,你也跪下,向李公……不,是向侯爷求求情,你们有交情……” 朴元尚被他一拉,身子摔在地上,他也不说话,只是悲哭。 家国至此地步,倭人能来欺辱、夷人能来欺辱、现在连楚人都来欺辱,夫复何言? 自从国君在奴酋面前一跪,整个朝鲜便像是被打断了脊梁,逢外族便跪,夫复何言? …… 远处的厮杀声渐渐停下来,府衙内只剩下崔明吉与朴元尚的恸哭之声。 良久,有士卒从王笑租赁的宅院中将塔尔玛、秦山河的一双儿女、巴特玛璪、白老虎接出来。 王笑转头看了一眼,这才开口对崔明吉道:“你二人于我有庇护之恩,今日我暂且放过铁山郡……” “谢侯爷!”崔明吉大喜。 “皮岛我占下来了,接下来我要重建东江镇。”王笑道:“把我的书信交给你们的国君,告诉他,再不悔改,下次绝无宽宥!” 说罢,王笑转身就走。 “对了,这是我第一次提醒你们。以后我还会再来。”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看着楚军终于如流水般退出去,崔明吉瘫在地上,只觉浑身上下再无半点力气…… 两日之后。 秦山河站在皮岛之上,看着海上的船帆,眼神中有些黯淡。 “你真的不回去?” “叛国弑父之人,有何颜面回去……” 远处海天一色,他早已望不到故国山河……1603441369 第644章 国易主 大楚延光十八年,九月初九。 南京城。 钟山盘桓于城中,仿若一条卧龙,‘蟠龙’之名指的便是这雄浑山势。 巍峨的南京紫禁城背靠钟山山脉龙头处的富贵山,比北京皇城还要恢弘壮丽。 这一天正是双九重阳,皇孙周昱便到钟山南麓孝陵拜祭楚朝太祖皇帝。 孝陵禁苑内松涛林海,时有鹿鸣声响起。 在这样帝王之气盛极之地,郑元化登上高峰,衣袂翻飞,仿佛仙人。 他没有去看西边风光秀丽的玄武湖,而是极目向北远眺。 “居然撑到了现在啊……京城早该破了才是……” 老人眼中带着些疑惑,低声自语着,似在对天上的云说。 过了一会,禁苑内忽有些动静,郑元化向山下望去,只见几骑驰来,与温容修说了些什么,一行人便向山上爬来。 “来了。”郑元化抚着长须,眼中泛起些精光。 那几个风尘仆仆的兵卒上了山,却也不向郑元化行礼,为首之人只是抱了抱拳,口唤:“郑大人。” 他们虽是楚军装束,浑身上下却有着一股匪气。 “你们可得手了?”郑元化淡淡问道。 “楚帝跑了,想必我们陛下如今已入主京城……” 郑元化眼中泛起不悦之色,低声叱道:“跑了?” “他还有多少兵马你并非不知道,军师让我告诉郑大人,他未必拦得住,让你准备好后手……” 郑元化背着手,远望着天边,仿佛没听到一般。 那人无奈,只好道:“我家军师自然也会尽力围劫,但楚朝中枢也不像你说的那样无能。” 好一会儿,郑元化才叹息一声,道:“齐王囚君父而篡权,老夫可以动他。但陛下绝不可在长江以南出事。” 如此一句,对方便也会意过来。 ——郑元化这边可以杀周衍,周缵还是要自己这边杀。 “知道了,我这便回禀军师。” “这怕是我们最后一次合作了,往后好自为之……” 同一时间,唐中元策马进入京城,满城百姓欢呼雀跃,盛况空前。 战乱了这么多年,这个流寇终于攻克了楚京,成为了中原的帝王。 这些年转战四方,经历过无数次惨败,无数次重伤濒死,他踏着累累白骨,终于以一介布衣之身开创了一个新的朝代。 “陛下万岁万万岁!” 夹道欢迎的百姓是由衷地欣喜与亢奋。 他们相信自己终于熬过了一个分崩离析的乱世,迎来了一个承平盛世。一如唐、宋、楚,总之接下来或许便是两百年、三百年的太平。 至于原来的陛下…… 旧陛下名为‘御驾亲征’,却是在破城前夕自己逃了,弃满城百姓、宗庙社稷不顾,这样的人如何配为天子? 正是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倒也并非没有人心向楚朝,只是王珍与左经纶在费心归统之后,将满朝文武带了大半,心向楚朝者几乎都走了。 当然,他们再仔细,总还是有遗漏。 楚朝原礼部尚书梅景胜在重开东厂时便愤而致仕,如今眼见天子弃城而逃,他悲从中来,白衣披发便跑到午门前撞死了,其学生九人亦随其自尽。 同时京城中不愿在反贼治下为官为民而自尽者还有二十余人。 但仗义死节也好,冥王不灵也罢,午门前的血被洗净之后,半点也不影响别人欢迎他们的新帝…… 唐中元的御驾行从永定门缓缓行到皇宫,一路上百姓欢呼雀跃,“万岁”都不足以表明他们的憧憬与期盼,他们跪在道旁喜极而泣,给新朝的气象添上一层又一层的喜气。 而皇宫前,一排排没被带走的官员跪在那里,忐忑不安地向唐中元投降。 等新帝大度地接受了他的投降,便更是一番其乐融融、气象万千。 一道道宫门缓缓打开,御驾过承天门入宫。 又是一片山呼万岁,百姓们目含热泪看着唐中元进入皇宫,既觉不舍皇帝陛下,又觉新皇正该入驻皇宫。 良久之后,唐中元换乘御舆,由人抬过螭陛穿过,步入皇极殿,在龙椅上坐下来。 十数年堆积的愿望一朝成真,喜悦自然是极喜悦,但到这时喜悦也已经在漫长的仪式中熬光了。 唐中元靠在龙椅上,舒了一口气。 ——他娘的,总算是结束了。 接着,他缓缓开口,问得第一句话就将眼前的气氛消得一干二净。 “吴阎王那边战况如何了?” 殿中静了一下,满朝文武、新旧大臣正沉浸在迎新君亢奋当中,暂时没人想这件事,闻言全都踌躇起来。 好一会,却在太原投降的楚朝旧臣伊光耀出班应道:“陛下,如今再称呼臣下浑名恐不妥当,还请称吴将军官名为宜……” 从这句话开始,唐中元的心情便慢慢转向恶劣。 他渐渐发现,自己似乎陷在了一个困局当中。 一支无形的、巨大的手开始向他压下来。 以前他是流寇,楚军围剿他,他跑掉就可以,他可以输无数次。 但现在局势翻过来了,现在是他围劫楚帝,这才发现这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本来楚朝与瑞朝正在和谈,谈到正有进展之时,唐中元察觉到王珍有带楚帝逃跑的意图,便果断下令攻打燕京。大军以唐节为先锋,唐中元亲领中军。 没想到王珍竟还多安排了一手,唐节的先锋军行到昌平,便被孙白谷埋伏了一把。 当时唐节正率军要渡过沙河,他本就狂傲,又觉得自己看穿了王珍的伎俩,想要抢在王珍带着楚帝逃跑前出其不意包围燕京,再加上立功心切,便有些大意、被孙白谷半渡而击。 好在唐节骁勇,再次亲自断后,伤亡倒也不算惨重。 但孙白谷既然布下埋伏,唐节偷袭燕京的计划显然已经告破,至此他才明白,王珍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接下来,唐中元便急令吴阎王包围燕京、封锁楚帝南逃路线,东路大军也不急着行军,与孙白谷且战且进,稳扎稳打逼向燕京。 那边吴阎王领了军令也极是高兴。 东征之初,他本以为等自己绕过太行山,唐中元必已打下京城,便也不着急行军,一路攻城掠地,没想到竟还能赶上攻克燕京的功劳。 他这边大喜过望,率军才向燕京进发,却又在雄县又与山东兵马打了几仗,双方互有胜负。 吴阎王急着抢下攻破燕京的首功,拼了老命全力进攻,终于打败秦玄炳,一路追到白洋淀,才突然发觉过来:楚军是要吸引自己的人马,怕是要让楚帝趁机南逃。 等他再回过头北上,楚帝与楚朝重要的臣子已逃出燕京。 是时楚军还有宣大军、神机营、神枢营、关宁铁骑、亲军十二卫,加在一起近七万人。 这七万人如果守卫京城,分散到十二道城门以及皇宫,兵力其实很薄弱。 但这七万人开始南逃,唐中元便至少需要调动四十万大军才可以围堵住他们。 瑞军东征虽然号称百万大军,其实两路大军满打满算不过三十余万,其中还多是杂兵。 除了兵力捉襟见肘,唐中元还因为更多事感到焦头烂额。 他本想亲自领兵追杀楚帝,但京城不能没有他坐镇。 京城百姓需要他安抚、百官需要他招降,他不入京城不足以定人心。 但一进京城,他便被无数琐事束缚住。 他才发现,自己不仅是兵力不够,更严重的问题是,能做事的臣子不够。 他唐中元一人一天能做多少事?从出城到进皇宫,一路上供万民瞻仰就花了整整一天,接下来要祭天、祭地,要封赏,要立章程,楚朝旧臣要筛查,城中留下的楚朝勋戚要清理…… 而这个时候,他的旧部们却满心满脑地想先挑选京城的宅邸,闹出无数乱七八糟的事。 归附的楚臣如伊光耀这样的便开始指手划脚想要拘束他的言行,担心亲皇帝闹出什么沐猴而冠的笑话。 原本被唐中元倚为臂膀的大学士刘循,往日里智计百出,但显然也没有一国宰辅的治国经验,各个衙门的关键官员被王珍与左经纶抽调走之后,整个中枢仿佛暂时瘫痪了一般。刘循短时间也没办法将架子支起来。 包括李柏帛,唐中元往日将他视为大才。但其实李柏帛不过举人出身,未曾出仕过,楚朝三百年下来官制繁冗,绝非西安城瑞朝的小朝廷那样简单,他一入中枢便也是两眼一摸黑。 …… 唐中元自己都不知道的是,他坐在这金鸾殿上,和曾经的楚帝周缵一模一样的焦头烂额。 内忧外患。 逃亡的楚帝要围劫;辽东要布防;朝廷一塌糊涂;钱粮又开始告罄…… 唐中元仿佛深陷泥沼,实在抽不身来,只好令吴阎王总领三十万大军继续围劫楚帝。 吴阎王收到旨意,心中十分不满。 功劳也分好坏的,攻克燕京是大功一件,杀掉楚帝也是大功一件,但杀楚帝就得担千古骂名。 ——谁知道以后唐中元会不会把自己这个开国大功臣杀掉,到时候他是圣名垂千古的皇帝,自己却要替他把千夫所指的罪名担下来。 但心中再不满,吴阎王也不敢敷衍。如今马上就要论功行赏了,若是放跑了楚帝,担不担罪名不说,封赏肯定要大打折扣。 他也只好全力围攻。 好在楚军兵马虽多,但带着一众文臣、嫔妃、家眷等乱七八糟的人有上万人之多,行进倒也不快。 双方一路鏖战,从顺天府打到河间府,杀得京畿大地一片狼藉。半个月后,吴阎王终于在沧州将楚军围下来。 但在这个地方围住楚军,吴阎王也压力极大。 沧州,意为“沧海之州”,因其濒临渤海。此地处于九河下梢,北依京津,南接山东,乃京杭大运河纵贯之地。 此时山东兵马在沧州以西的献县整备,楚军若向西突围与其汇合,吴阎王便很可能拦不住他们。 而楚军若向南,便是山东境内,也不知道是否还有勤王兵马接应;若向东,楚帝便可乘船离开;楚军甚至还可以调头向北,从天津出海。 大楚延光十八年、大瑞兴禾元年,九月二十四日。 沧州城外五里,岳庙中,吴阎王正与麾下将领议事。 这岳庙乃是岳飞第十一世孙在楚朝太宗年间移居沧时州所建,吴阎王驻军在此,便将岳庙占下作为自己的营地。 香案后摆着三尊塑像,岳飞正襟危坐,其子岳云和岳雷手持兵器站立两旁。 殿中,吴阎王大马金刀地坐着,他的两个儿子吴通与吴伯正站他面前,其身后则是一众将领。 众人议了好一会,孟九才进来,环顾了一眼,似乎觉得吴阎王这样的人与岳飞同处一殿有些可笑,便摇了摇头,脸上微有些讽意。 “孟监军来了。”吴阎王的长子吴通招呼道,“大军这粮草可不够了……” 孟九也不搭理,理了理衣冠,走到香案前,郑重其事地给岳飞的塑像上了三柱香。 吴通冷哼一声。 ——这老太监装模作样,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孟九上过香,方才在吴阎王身旁的位置坐下,开口道:“粮草不多了?镇南军一路攻城掠地,以纳捐之名可是拿了不少钱粮。怎么?这就吃完了?” 吴通不悦,斜瞥了孟九一眼,道:“那是镇南军的口粮……” 话音未了,孟九打断他的话,转向吴阎王问道:“大将军想与陛下分家不成?” 吴通大怒,抬手指着孟九便喝道:“陛下派你监军,你却想挑拨离间?!” 孟九抬眼盯着吴通,眼中一片寒芒,缓缓道:“小子,把你那点小心思收起来。陛下和大将军共创基业,情同手足,别因为你这种龌龊心思,逼陛下落一个苛待功臣的污名。” 一句话阴森森的,吴通心底一凉,他脸上死撑着还想怒叱,吴阎王却摆了摆手道:“都别吵了。” 他说着,转头看向孟九,道:“监军误会了,并非我镇南军藏着银粮不肯拿出来。大哥既然让我统率……” “是陛下。”孟九道。 吴阎王眼皮微微一抖,点头道:“是,陛下既让我带兵,我当然对所有兄弟一视同仁。上个月镇南军被楚朝山东兵马击败,钱粮被劫了不少……” 孟九眼也不抬,却是从袖子缓缓掏出一本册子,自己翻开来看。 吴阎王见了,眼中隐隐泛起一丝杀意,嘴里的话锋一转,却是道:“总之不论如何,粮草再支撑月余还是可以的。” 那边吴通与吴伯对视一眼,心中也对孟九极是不满。 自古开国功臣的下场可鉴,何况是吴阎王这样水淹开封声名狼藉的,他们父子心中明白,唐中元往后难免想对自己下手。要想自保,只有攥紧了手上的兵权,而要兵权,首先便要有粮草。 因此,南路大路借伐楚之际一路抢掠,所得钱粮尽数被他们父子藏下。 本以为事情做的隐秘,没想到还是被孟九记录在案…… 接着,却听孟九叹了一口气,道:“大将军有难处,陛下自然也理解。粮草是小事,议到这里便是了。” 一句话,气氛终于缓和了些。 孟九又道:“眼前最重要的,还是不能让周缵逃了。” 吴阎王点点头,问道:“监军怎么看?” “楚军以孙白谷为帅,但关键在于王珍,此子有几分手段,弃京城跑到沧州,这地四通八达,既可走海路,又可走陆路,还山东兵马接应。大将军若想硬攻,怕是防不住。不如围而不攻,等楚军粮草耗尽,必有人将周缵献上来。”孟九道,“对了,陛下已派了三殿下请来助阵,不日即到。” 吴阎王一听,面色便阴下来。 唐中元自己坐镇京城,让他统兵在外,不给钱银就算了,还担心他拉拢别的兵马、派唐节来制衡。 等回头自己的钱粮被吃干净了。再回到京城,好处都给别人占光了。 想到这里,吴阎王便摇头道:“不行,如此未免夜长梦多……” 下一刻,却听兵士冲进来,急报道:“大将军,楚军攻营了……” 远远的战场上有厮杀声响起。 岳庙中安静下来。更新最快的网 岳飞的塑像一动不动,脸上始终带着不怒自威的神情。就仿佛是亲眼看到一群贼子的私心算计之后,在为这千古江山感到悲悯…… 第645章 战沧州 几番画角催红日,无事沧州起白烟。 沧州城墙上,王珍看着城外的旌旗招展,确实有些“春风秋月两茫然”的感慨。 他骨子里还是文人,从小读的是忠君报国的圣贤书。如今家国倾覆,他一手定下放弃京师、奉天子南逃的主张,要说心中没有悲怆那是假的。 南逃这段时间,楚朝这边许多人在骂他,瑞朝那边有不少人开始称道他的手段。仿佛是一夜之间天下尽知王珍之名。 是忠是奸、是功是过,王珍其实是在乎这些的。他不像王笑,王笑看起来愣头愣脑的,骨子里却不太在乎名声。相比起来,王珍作为文人更爱惜羽翼,他平日里可以豁达、可以痛骂楚朝,但真等亲手把事情做了,他还是觉得感到负罪、感到痛苦。 但不开心是一回事,做下去是另一回事。他活到三十岁,为人处世早已不是为了自己开不开心。 这些日子,他勉力支撑,带着半个朝廷逃亡,至此已是使了浑身解数,整个人也累到了极点。 孙白谷能看出王珍的疲惫,便道:“你先去歇歇,若战事顺利再带陛下脱逃。” 王珍摇了摇头。 “我虽对战阵之事不了解,但总要亲眼见了才放心。” 孙白谷也不再劝,只是抬起千里镜望着战场的局势。 在京城时他们都没有凭借坚城利炮固守,到了沧州自然也不会在孤城困守。此仗的战法很简单,就是和吴阎王打。打赢了创造出机会便继续逃,打输了就撤回来再接着打。 孙白谷已对将士许下承诺,只要护着陛下过了黄河,所有人都有封赏。 如今离黄河越来越近,楚军士气也一路高涨。 这一战,双方主帅心态并不相同,对孙白谷而言,只要陛下在、齐王在,他不怕战败。但对于吴阎王而言,每输一仗,楚帝便有可能逃之夭夭。 不仅心态不同,他们战意也不同,孙白谷丢了宣大、丢了京城,如今除了天子他已经没有可以失去的了,因此他战意高昂,做好随时战死的准备;而吴阎王还在想着封赏,还在顾忌着麾下将士哪一部是自己人、哪一部是唐中元的人。 所以,孙白谷有信心…… 号角声起。 沧州南面,作为前锋的关宁铁骑已冲入吴阎王的阵线。 这支铁骑从辽东战场归来虽是残军,但对比关内的军队,他们依然是强力最强的一支。 也称得上猛将如云。秦山湖、林绍元、秦山渠、秦山水、刘一口、秦玄明……一干将领冲锋在前,兵器落下便是血花飞溅,仿若杀神。 此时排在前面的瑞军人数虽多,却并非老营精锐,只是普通士卒,抵抗不住他们的冲杀,半晌之后阵线便有溃散之势。 战台上,吴阎王见此一幕,脸色便阴沉下来。 “父帅,再打下去这些泥脚子怕是要散了。孩儿带老营兵马去杀杀他们的锐气。”吴通上前请战道。更新最快的网 吴阎王摇了摇头。 他和官军作战多年,自有一套战法——拿人命去耗他们的体力。 “把右翼的八千人再压上去。” 吴通便明白过来,那八千人是由唐中元的心腹将领童阳所领,死伤了他们也不心疼。 …… 童阳带八千人杀入战场,关宁铁骑的压力陡然便大了起来。他们纵使是精锐,若不能杀溃敌人,光靠砍杀便有体力耗尽之时。 瑞军人数本就多,多了生力军,阵脚便稳了下来,楚朝锐气也慢慢不如先前。 但厮杀了一个时辰,关宁铁骑还是杀得瑞军又隐有溃散迹象。 童阳也是骁勇,见此情景,驰刀纵马便冲上前与秦玄明战了个旗鼓相当。 他有心杀个边军将领提振士气,刀刀拼命、直逼秦玄明要害,誓要取对方人头。 秦山湖见儿子吃力,拨马来救。 童阳又与秦山湖对了几招,自知不是对手,退回己方阵线,开始向后撤。 战台上,吴阎王望见了,知道童阳人马要顶不住了,又调左翼来支援。 秦山湖抬眼望去,见瑞军令旗翻飞,知道再这样下去车轮战下去关宁铁骑便要被拖死,拍马直追童阳。 秦山水、秦玄明正在附近,连忙跟上,三人亳不畏惧便突入瑞军当中。一时间数不清有多少刀枪向他们招呼而来。 乱战之中,秦山湖长刀横扫,以万夫难挡之势扫开一片敌兵,秦山水捉住这转瞬间即逝间的时机,手中长枪猛地便向前掷去。 兄弟俩常年在战场配合,这套杀敌技艺也不知练了多少次,一枪如流星疾袭,正击在童阳后甲,“当”的一声破甲而入,童阳摔落于马下…… “童将军死啦!” 瑞军中有惊呼声起。 他们虽也打了这么多年战,但遇到的多是关内官兵,这般凶悍的楚将却也不多见,登时一片慌乱。 这一幕落在远处战台上的吴阎王眼中,他知道眼下不是再顾惜自己人马的时候,忙将自己的老营兵马压上去。 至此关宁铁骑已是力竭,再面对第三波敌军攻势,终于力有不逮…… 沧州城头上,孙白谷见关宁铁骑不到一万人便拖住近五万人的攻势,微有些惊喜,一道道军令不停发出。 号角声起,沧州城东面城门大开,一列列骑兵鱼贯出城,正是高成益所率神枢营。 神枢营并不向南面支援关宁铁骑,反而开始向东边突围。马蹄滚滚撞在瑞军当中,又开始一场厮杀。 吴阎王微有些惊讶。 “孙白谷这是要做什么……居然不支援南面?” 孟九淡淡道:“他是想多面突围,看哪边形势好便护着楚帝父子往哪边走……” 果然,不多时沧州西面城门也打开,这次则是杜正和领神机营向西攻来,因神机营多是步卒,孙白谷还调了一部宣大骑兵配合。 三边交战,沧州城外的广阔天地尽数陷在喊杀之中。 一个一个士卒执着兵器击在敌人身上,血腥而惨烈,无数个血腥的场面构建在一起,形成了数十万大军的恢弘战场。 …… 吴阎王额上有冷汗流下来,他压力渐大,这样的拼下去他纵使能赢,也必定伤亡惨重。 唐中元如今贵为天子,部众死了没关系,还可以再征兵。但吴阎王以后再想恢复实力却难,他短时间内上哪再招募忠心耿耿于自己、又能战的士卒? 但孙白谷心狠,要与他血拼,他也只能接招。 此时他中军主力还有五万人,孙白谷还有两万余人。这是双方主帅最后一招后手,只有判断出孙白谷想突围的方向,他才敢把最后这张牌打出去…… 又鏖战一个多时辰,遍地血染。终于,东面战场上神枢营隐隐有溃败之势。 吴阎王转过头,目光扫了扫西面,摇了摇头。 ——神机营都是步卒,又不耐久战,孙白谷不会选西面突围。 他重新望向南面关宁铁骑的战场。 这是楚军战况最好的方向,关宁铁骑是楚军中最强的一支骑兵……吴阎王早就认为孙白谷必要选择这个方向突围,才将大营设在南面。 现在东面神枢营已有败象,吴阎王终于确信这个判断。 又战了一会,沧州城头上再一次旌旗摇动,南面城门大开,宣大军的骑军缓缓出城。 “果然!”吴阎王心道。 他转头看了一眼,只见东、西两面战势大好,迅速下令将老营主力压到南面战场,又从两面各抽调了一支队伍过来…… “沉住气。”孟九眯了眯眼,提醒道。 “我才是主帅。”吴阎王傲然道,眼中已有狠意。 战场上,宣大骑兵渐渐跑动起来,形成冲锋之势。 吴阎王远远望着,深吸一口气,有些紧张。 突然。 “东面!”孟九低喝了一句,语气飞快道:“宣大步卒没有出来,必是向东去了。” “不可能,关宁铁骑最强,他们怎么可能舍得下……”吴阎王犹自不信。 他嘴里话到一半,却见南面城门中果然没有宣大军的步卒出来。 而战场上,宣大骑兵在急速的冲锋中突然调转方向,向东面疾驰而去! “来不及了……” 第646章 分头走 “准备带人突围吧。”孙白谷开口对王珍道,“我们带陛下从东面走。” “明白。” 两人下了城头,一身甲胄的孙白谷径直向城中延光帝的行辕而去。 王珍却是故意落后了几步,接着调头往另一边走去。 他进了一处宅邸,左经纶与宋家兄弟正在堂中议事。 “孙将军准备护陛下从东面突围。” 宋信点点头,起身道:“我去通知齐王。” 王珍却是抬手摆了摆,道:“让齐王从西面走。” 左经纶抬起头,深深看了王珍一眼,喃喃道:“局势到这种地步了?我们七万兵马,还有秦家精锐……” “反军有三十余万人。”王珍道,“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放心,陛下和齐王还是分开走为宜。这件事我没与孙将军说……” 堂中三人俱是老谋深算之人,自然看得明白,现在王珍打算带走齐王,这显然是要把孙白谷和陛下当成弃子、用以吸引敌军。 ——没想到这王珍看起来温文尔雅,事到临头却如此心狠。 “可是若没了陛下,殿下到时候即位的名份……” “管不了‘到时候’了。”王珍打断道,“形势严峻,容不得你们再考虑。” 左经纶闭上老眼,长叹一声,道:“就这样吧……老夫随陛下一起走。” 宋氏兄弟一惊,忙喊道:“老大人……” 左经纶已颤颤巍巍站起身,缓缓道:“老夫辅佐了陛下一辈子,官至首辅。楚朝到今日的地步,别人逃得了责任,我左经纶难辞其咎。不管怎么说,老夫都没有弃陛下而逃的道理。” 宋氏兄弟愣了愣,不明白左经纶为何到了最后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明明这么多年一直在支持齐王。 左经纶却也不多解释,只是在出门前拍了拍王珍,叹道:“若是陛下这边有万一,替老夫照顾好左家吧……” 那边孙白谷走到御驾前,行礼道:“陛下,臣护送你出城。” 轿子中的皇帝并没有回答他。 孙白谷有些悲感,他甲胄在身不好跪下,只好低着头又道:“等护送陛下到了南京,臣愿自刎以谢天下。” 皇帝依然没有回答。 孙白谷站了一会,眼睛渐渐有些发红。 “陛下……” “自刎?你自刎了。朕的京城就能回来吗?”延光帝说了一句。 隔着帘子,孙白谷看不到皇帝的表情。却能听出他声音里那种心如死灰的萧索。 “臣……臣……” 剿了一辈子的匪,最后沦落到这样的结果,孙白谷实在无言以对。 后面何良远听了他们的对话,心中冷哼。 ——这个陛下,平日里巴不得有人带着他南逃,如今真逃了却还要拿腔作势,呵…… 这般想着,何良远看向孙白谷,用眼神示意道:快走吧。 孙白谷跨上战马,亲自护在御辇边。周围是宣大军最精锐亲卫营,后面是亲军上直十二卫。 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城门行去。 这支队伍人数极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分坐在一辆辆马车上缓缓而行。 队伍中段便是齐王车驾,后面是曾经的许贵妃如今的皇后的车驾,淳宁公主便在其中。 秦小竺亲自领了一支人数不多的人马护卫在左右。 等队伍行过城门,齐王的马车还未出门,忽见锦衣卫指挥使耿叔白策马过来,上前对周衍低语了几句。 接着,秦小竺便带人护着齐王与皇后马车从队伍中脱离出来。 …… 缨儿正坐在马车上。 王珍安排人撤出京城自然也不会忘了她,但她没等到自己少爷回来,便一直不怎么开心。 她对打仗的事并不了解,一开始以为王笑去辽东只是去宣读一道圣旨便回来,却没想到宣旨要这么久。 从京城逃出时,陶文君也懒得对这傻丫头多解释,只说要去山东与王笑会合。 缨儿为此还高兴了两天,等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反贼打下了京城…… 这一路逃亡,她倒也交了几个新朋友。 此时她所在的马车上便有钱朵朵、左明静、左明心、宋兰儿。 战乱之中,几个小姑娘每天同吃同住,便也交情渐深。 但眼下这种情况,她们也没心情嘻嘻哈哈,更多的时候还是忐忑不安、也各自忧心忡忡…… 马车快要出城的时候忽然转了个头。 车内几个小姑娘都吓了一跳。 “不会要丢下我们吧?” 宋兰儿轻呼一声,掀开帘子往外看去。 马车外却有护卫忙低声禀道:“请贵人放心,先把帘子放下吧。” 宋兰儿又四下看了一眼,放下车帘,拍了拍心口,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怎么了?”左明心问道。 “不知道。”宋兰儿道:“但齐王、皇后、左家、王家,还有几位大臣的马车都出来了,应该不要紧。” 左明心与左明静对视一眼,便已明白过来。 缨儿不明白这些事,但她知道大少爷不会丢下家里人,便也不担心。 另外就是,她刚才有一瞬间恍然以为是少爷回来了。 但她自己也明白这样的想法有些蠢,便没开口说出来。 “少爷啊,京城都丢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小丫头支着脑袋,心中默默想着…… 孙白谷策马出了东城。 有人过来低声向他禀报道:“将军,锦衣卫领齐王走了。” 孙白谷微微皱眉,先是抬起千里镜看了东面战场一眼。网首发 宣大军加入之后,神枢营士气高涨,随着宣大主力不停向前推进。 此时楚军杀破防线,反军东面防线已开始溃败,楚军中一片欢腾…… 孙白谷放下千里镜,又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宣大亲卫营和上直十二卫。 “随他们去吧。”他如此说道,心中微有些叹息。 东面城墙上,王珍也在看孙白谷,也在心中叹息。 “孙督帅,后会有期了……” 南逃这一路,他们再如何相互欣赏,道不同,终究还是要各走各的。 沧州城这一战,吴阎王认定楚帝必会随战力最强的关宁铁骑突围;孙白谷便反其道而行,以关宁铁骑为饵,掩护楚帝走。但王珍觉得瑞军中还有孟九在,未必不能看穿孙白谷的布置。 思来想去,王珍还是决定以楚帝为饵,掩护齐王走。 至于怎么走? 他知道,王珠必会带人来接应自己,这是他们兄弟间独有的默契…… 此时双方大军鏖战了一天,已是日暮西山之时。 夕阳缓缓坠在西边的山岗上,像是摇摇欲坠的楚朝。 而山岗下,马蹄声渐起。 王珠确实来了…… 第647章 太狂妄 秦山海有残疾在身,但还是亲自与关宁铁骑一起杀出城外。 童老五将他绑在背后,便不敢太往前,落在军阵中间好让秦山海随时调整阵型。 当宣大军向东面突围,关宁铁骑中有人瞥见便不由喊道:“督帅又把我们卖了!” 这一个“又”字,指的其实不仅是孙白谷,而是这些年来辽东战场上督师弃军而逃的事情并不鲜见。 今日出战前,孙白谷让诸路兵马奋勇杀敌,说是若哪个方向能胜便带陛下从哪个方向突围。关宁铁骑将士自认南面战果最高,结果见孙白谷选择了神枢营,心中难免不忿。 关宁铁骑出战最早、迎敌最多、陷阵也最深,面对的又是吴阎王的老营精锐骑兵,孤军深陷要想抽身却比另外两路大军难得多。 换言之,孙白谷选择东面之时,便也等于抛弃了他们。 这一点,董济和自然看得明白。 他虽理解孙白谷这是无奈之下顾全大局的选择。但作为弃子的感受自然不同。 他正在秦山海身旁,转头看了看,只见四方都有瑞军包围过来,便道:“陛下已向东,我们须尽快抽身……” “王先生不会丢下我们的。”夏向维喊道。 这些日子他作为关宁铁骑与王珍之间的纽带,出力极多。秦家久在辽东,与朝廷一向互有忌惮,对宣府、大同的军队也有些看不起,强兵悍将多有些傲气,孙白谷不太压得住他们,王珍一介书生要指挥也力有不逮。全凭夏向维不停与董济和、秦山海沟通疏导。 此时秦山海转头东望,只见东面瑞军已败、楚军正护着皇帝的大队人马离开,他们马车太多,走不快,因此吴阎王并不着急追,一边收拢败兵,一边继续围剿南面的关宁铁骑与西面的神机营。 对吴阎王而言,眼下先把这两支楚军啃下来、回头再追楚帝,是最好的选择。过黄河之前他还有机会杀楚帝,歼灭关宁铁骑的机会却未必再有。 秦山海明白吴阎王的意图,只在片刻的沉思之后便有了决断。 “全力冲锋!我们直捣吴阎王大营……” 战台上,吴阎王粗阔的眉毛拧在一起。 他本以为孙白谷既然抛下了关宁铁骑和神机营,这两支楚军士气一衰,便可以轻松歼灭,没想到关宁铁骑宁可拼命也不肯调头跑。 他一边心疼着自己的老营精锐,一边想与孟九商议,一转眼却发现不知何时孟九已经走了。 “监军人呢?” “方才下了战台,骑马往东面去了……” 吴阎王一时也顾不上孟九,自顾自地纠结起来。 眼下的情形,就算能歼灭关宁铁骑,也要损失惨重,拿自己的人马替大瑞朝歼强敌,值不值呢? 一时拿不定主意,他便下令道:“把北面的人马调来,尽快歼灭西面的神机营,再齐攻南面!” “是!” 一个个传令骑兵飞驰过辽阔的战场…… 夕阳映着沧州城外的山川,遍地血染。 吴阎王知道,这一仗关系到整个天下的接下来的局势。 他只要歼灭了关宁铁骑和神枢营,孙白谷就只剩不到三万人,楚帝跑不快的,他还有机会赢…… 下一刻,烽烟又起。 马蹄声与脚步声从西面传来,似乎天地都在隐隐震动。 吴阎王目光一滞,他希望来的是唐节,哪怕他并不喜欢唐节。 但一杆大旗越来越近,那一个“楚”字飞扬在空中,击碎了吴阎王这一点希望…… “援军来了!” 身陷重围中的楚军本已绝望,这一刻突然振奋起来。 西面的神枢营将士是最先看到援军的。 最开始他们本以为陛下会从南面走,自己转个身便能追上。 但现在,连南面最凶悍的关宁铁骑都陷入重围。他们更感到了绝望。 一轮一轮的射击,他们手中的火铳几乎已都不能再用,面对瑞军的攻势随时可能要投降或逃跑…… 援军便是在这时候来的。 随着援军的身影在落日中显出轮廓,沧州城西面忽然城门大开,二千余骑锦衣卫鱼贯而出。 “齐王殿下在此!” 耿叔白大喝着,一马当先便向瑞军杀去。 他身后,锦衣卫策马跟上,一边冲锋一边放声大喊。 一声声大喝中,神机营将士蓦然红了眼眶。 “殿下还在!殿下没有抛弃我们!” 他们不知道这件事背后的阴谋算计,只知道在最危难的时候,齐王殿下没有随宣大军离开,而是回头来支援他们…… “杀啊!我们护殿下杀出去!” 大喝声中,神机营兵卒中拔出佩刀,杀向瑞军…… 西面,来援的楚军之中,姚文华坐在马上,一身老骨头几乎要散架。 但他心情极是激荡,仿佛将伤病都忘了个干净。 姚文华真的没想到,命运会给他的人生这样的安排。 活到八旬,从户部尚书升到光禄大夫、准备告老荣休,他本以为自己的一生已经圆满了,结果又被安排到辽东督师,他又以为自己要葬送在辽东…… 但如今,至少名义上,他统领登州营、即墨营、锦州营,整合五万人马北上勤王,先胜吴阎王一场,天下震惊。现在又要于沧州救下齐王。 这是护国之功。 家国到此地步,是他姚文华,以老迈之躯督抚辽东、蓟镇、天津、登莱四省军务,护驾救国,成为最后的擎天大柱。 郑元化、卢正初、左经纶、何远良……这些人统统算个屁! 姚文华想着想着,心情极是激荡,不由抬起手,指着前面大喊道:“快!快冲上去!” 没有人理他。 王珠策马行在他身旁,闻言只是瞥了他一眼,眼神中满是威慑。 姚文华心中一惊,喃喃着说不出话来。 王珠一个眼神吓住姚文华,便又将目光看向秦玄炳。 这五万人名义上虽然归姚文华统领,其实军令皆出自秦玄炳的意见。 没办法,王珠不懂打仗。而诸将中,只有秦玄炳打仗最有经验。虽然他是秦家子弟中并不太成才的一个,但辽东战场上的中流将领放在关内战场上,也勉强够用了。 秦玄炳在锦州时便中了蔡通禹的离间计,被刘一口指着大骂“脑子被狗吃了”,而秦玄彪身死也给了他莫大的教训。 之后秦山海也曾对秦玄炳教导了一番,道是为将者不可意气用事,他行事便也长进不少。 此时秦玄炳看向战场,想了想便道:“全速冲锋。” 这命令就和姚文华所言大同小异…… 战场上,山东兵马轰然袭向西面瑞军的后方。 瑞军腹背受敌,终于开始溃逃。如被捅了的蚂窝一般,败军四散而逃。 这阵势极大,引得南面瑞军士气陡然一弱,关宁铁骑士气大振。 秦玄炳勒马南望,望见自己的叔伯兄弟正在南面厮杀,提刀便喊道:“杀过去!” 山东兵马与神机营合兵一处,便向南面杀来。 “援军来了!” 欢呼声中,关宁铁骑攻势愈发猛烈。 战台上,吴阎王看着战况,知道这一仗自己又是败了。 他这一辈子与楚军主力打仗,败的次数要比胜的多得多,他如今能成为镇南军大帅,凭的主要是裹胁乱民抢掠四方的手段。 反正这些楚军毕竟人少,又不像别的官兵能放得下脸来劫掠百姓,这一路南逃长路漫漫,吴阎王自信迟早还是能歼灭他们。 吴阎王撤退也极有经验,一道道命令下去,让瑞军后撤,放开道路。 他自己也走下战台,跨上战马领兵向东,一路收拢溃兵,一路便要去追赶楚帝…… 过了一会,身后杀喊声依旧。 吴阎王回头望去,有些惊异起来。 只见关宁铁骑竟然不逃,反而继续向自己的主力大军追击。 这支人久战力竭、人数又不多。这种举动就实在太过于狂妄了。 吴阎王怒从心起,便让次子吴伯领老营精锐一万人去给关宁铁骑迎头痛击。 吴伯领了军令,提刀便向关宁铁骑杀去。 他向来傲气,自认勇猛不输唐节,在义军中的名声却差了唐节不止一点半点,便有心重挫关宁铁骑涨涨威风。 大骂声当中,溃兵从两边散开。 老营精锐提刀在手,严阵以待。 终于,关宁铁骑冲过战场,与他们撞在一起。 “杀!” 双方都是悍勇精锐,虽一支久战力疲,一支还是生力军,却也杀得难解难分,天昏地暗。 良久,那边吴阎王已收拢好溃兵,稳住阵脚,徐徐后撤,便下令让吴伯撤退跟上。 此时天色已暗下来,吴伯目光望去,见关宁铁骑已有败象,依然下令全力进攻。 吴阎王接连传了三道军令,吴伯立功心切,全都置之不理。 正在他眼见要击退关宁铁骑之际,西面楚军已然赶到,轰然撞在瑞军侧边。 吴伯心中不甘,却也只好恨恨下令后退。偏他心气高,便学着唐节亲自领兵断后。 平日里对付寻常官兵,吴伯这样倒也有些威风。却不想如今对上的是关宁铁骑。 兵马交戈,却见乱战之中,对方一员猛将快马冲来,正是林绍元。 “狗杂碎,敢来你吴爷爷马前送死……” 话音未了,林绍元一刀斩下,“噗”的一声,鲜血直喷,一颗人头随着刀光落在地上! “小将军死啦!” 惊呼声中,吴阎王猛然转过头,目光仿佛要夺人而噬…… 第648章 归来者 孙白谷护着延光帝与诸臣的车马连夜奔逃。 他打算东行至盐山县,然后调头南下,从滨州渡过黄河便能到山东青州范围,那陛下也就暂时安全了。 一路浩浩荡荡车马疾行,天明时分,他们终于到盐山县。 孙白谷不顾将士疲惫,转向南下的官道,下令继续行军。 忽听山林间杀喊声大作,一支劲旅从南面奔出截断官道,箭雨猛然向宣大军迎面袭下。 “孙白谷,老子在此等你多时!” 随着这一声大喝,一员大将持着长槊便领军向宣大阵中冲来,正是唐节。 双方交战,唐节杀入阵中,如入无人之境。 接着,西面、北面皆有震天喊杀声响起。一队队瑞军策马追来,看旗号却是孟九。 “亡国之君还想逃?!我家军师早已料到你的伎俩!” 瑞军大喊着杀来,楚军士气陡然一落千丈。队伍中间一众大臣惊恐不已,啼哭不停,场面一片混乱。 孙白谷忽然想到王珍带齐王离开的举动,心中登时有些茫然。 “保护陛下!” 他大喝一声,指挥亲卫营向唐节迎上去。 亲卫营是孙白谷最精锐也是最忠心的人马。他们也是将个人性命抛诸脑后,不要命地便去拦唐节。 那边孙白谷咬咬牙,领着神枢营和上直卫骑士,护着延光帝的马步便向东面逃去。 他再也顾不上楚朝诸臣与王公贵胄,除了延光帝近旁的二十余个能骑马的重臣,一万余人尽数被抛下。 “保护陛下!” “大楚万岁……” 吼声从宣大亲卫营将士口中发出,他们一个个死战不退,以血肉之躯挡着唐节大军面前,又一个个慢慢倒下去。 终于,唐节领兵杀光了眼前的亲卫营,浑身上下都是殷红的鲜血。 他目光看去,只见漫山遍野都是没头苍蝇一样乱奔的楚朝官员、勋贵、家眷……哭声震天,让人惨不忍睹。 而东面烟尘滚滚,孙白谷已领着楚朝皇帝跑得不见人影。 “追!” “三殿下,敢问这些人如何处置?” 唐节看着这被围在战场上的一万余人,微微一滞。 这些人是王珍与左经纶挑选的,大多都心向楚朝,或者位高权重,或者身份高贵……换言之,他们几乎是楚朝一半社稷。 纵使唐节在战场上杀人无算,但看着这些手无寸铁的人,一时也没了主意。 人群中有人在痛哭,有人在哀求,却也有人努力爬上马车,颤颤巍巍地站在上面大喊起来。 “老夫为朝廷重臣,重负君恩,不能戡乱,唯有死耳!” 说罢,他提起长剑便自刎而亡。 人群中又是一片悲呼,不时便有人跟着自尽。 “图功为其难,殉节为其易。吾为其易者,聊存洁身志。含笑入九原,浩然留天地……” 一时间,大哭声中混杂着求饶声,求饶声中又混杂着慷慨赴死的辞世悲歌。 唐节看在眼里,只觉头皮一阵发麻。 他似乎有些被震撼到,嚅动着嘴唇,最后喃喃道:“先押下……” 唐节话音未了,西面的瑞军已扑上来,一阵箭雨袭下,惨叫声回荡开来,恍如人间炼狱。 “奉军师之令,不受俘虏,杀无赦!” 唐节转过头,想说些什么,却觉心中一片无力…… 京城。 沧州之战的信报快马加鞭送到唐中元御案前。 唐中元看罢,双手都有些微微颤抖起来。 这场对楚帝的围劫,耗费的时间、损失的兵力都已远远超过他的预料。 同时,他没想到关宁铁骑有这样的战力…… 眼下的局面像是一匹他勒不住的烈马,向着未知的方向狂奔而去。 关外的建奴、逃窜的楚帝、西蜀的张献忠、江南的郑元化……一个个难题和敌人摆在眼前,唐中元发现:自己的兵力、粮草、威望都不足以控制局势。 他忽然有些后悔没有听从李帛柏的建议先巩固西秦之地、囤粮练兵。 也有些后悔没有再等一等,也许再等一等,王笑还是能领着许多楚军投降。 这般想着,唐中元微微眯了眯眼,心中忽然浮起一个念头 王笑还有投降的可能吗?他现在人在哪里? 京郊产业园。 一辆马车停在道路旁。 唐芊芊坐在马车上并未下来,她最近病了,伤风加上忧劳成疾,整个人都是恹恹的样子。 过了一会,唐伯望在产业园绕了一圈,上前禀报道:“七殿下,园中的管事大多都被带走了,我们在京城时认得的那些老伙计已没剩几个,但王家老大还是留了人带话给你。” “嗯?” “是文有术,我让他过来说。” “嗯。” 文有术本是文家掌柜,王笑抄了文家之后,文有术把文家藏银的地点招了,因此保全了一条性命。当时京郊产业园这边能写会算的人才不多,王笑便把他留下来给傅青主用。文有术履历不太好,便一直没能成为王家心腹。但他也算产业园的老人,寻常事情也都了解。王珍出京时便将他留了下来。 说来,文有术曾在五丰街煤铺对面的茶楼与唐芊芊见过一面,没想到如今再遇到,对方的身份已是天壤之别。 “草民拜见殿下。” “说吧。” “是,王大公子离京时,曾对小的说,这京郊产业往后便交给七殿下了,账册等东西就在库房,小的……” 唐芊芊并不想听这些,打断道:“可有说王笑如今在哪?” “王大公子说,驸马爷……” 文有术话到一半,唐伯望忽然抬脚在他腚上轻轻踢了一下。 文有术才反应过来,忙道:“他说怀远侯想必不日就会归来。” “真的?” “是,大公子说,王家二公子得到确信,已派船去接……” 唐芊芊分不出王珍是不是在诓自己。 又或许,她并不是分辨不出,只是并不想去分辨。 良久,她掀开车帘,看着门头沟的一草一木,忽觉有些茫然起来…… 同一时间,沧州城以西,阜城县。 神机营、关宁铁骑、山东兵马跑到这里,终于暂时离开瑞军攻势范围,开始变道往南,向济南府出发。 秦山湖盔甲上的血还未拭去,提刀便奔至王珍身前,喝问道:“孙白谷要卖我们关宁铁骑,你知不知情?!” 王珍苦笑一下,默然以对。 王珠策马向前,冷笑道:“怎么?替你解围,你却来问我们?” 秦山湖眉头一皱,却是喊道:“我秦家儿郎绝不怕死,但若要我等掩护陛下逃跑,大可直说!何必在当时出城作战时放言哪一路先破敌便从哪路走?” “你自去问孙白谷。”王珠道。网首发 “老子问王珍知不知情……” “四弟!”秦山海喝令一声。 “四叔……”秦小竺听到争吵,也是策马赶上来。 “大哥。”秦山湖转向秦山海,道:“王珍一无官、二无爵,我们敬他是侯爷兄长才听他指派,要我们杀敌报国可以,却没有把人当棋子摆弄的道理……” “别说了!” “我知情。”王珍忽然应道,看向秦山湖又缓缓道:“我与孙督帅商议时,一开始就没打算从南面逃,因为吴阎王必定着重防守关宁铁骑。” “为何不告诉我们?” “怕你们心有顾忌,不敢深入敌营。” “信不过就说信不过,顾忌个蛋!” 秦山湖忿忿骂了一句。 他自己非要问,此时真问到了答案,却也有些不知如何应付。啐了一口血水,拨马便走。 “侯爷就不像你这样……” 王珍脸色有些发苦,下马便要向秦山海赔罪。 如今丢下孙白谷,他心中也极内疚,加上许久没有歇过,没走两步,脑中一沉,人便晕倒在地上。 那边又是一阵忙乱,王家这边便又有人出来与秦家呛了几句…… 秦小竺见了这一幕,便有些难过。 她转头看着后面淳宁的车驾,在心里又问了一句:“王笑……你人在哪里啊……” 盐山县以东。 马蹄翻飞,孙白谷领着延光帝一路向东逃窜,终于无路可逃。 目之所见,眼前是一道巨大的海岸线。 海上波涛汹涌,天地间响彻着海浪之声。 身后追兵绵绵不绝,孙白谷已经没有多少人马了。 这一路东逃,麾下的人马不时被调去断后。至此,宣大只剩不到两千骑兵,神枢营亦是只剩一千余人。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另外,一群文武大臣也被丢得所剩无几,只有寥寥几名重臣还在。队伍中延光帝的御驾轮子也已松动,咯吱作响。 孙白谷不知道自己还在坚持什么,他看着宽阔的海面,忽然便想到宋末陆秀夫负帝投海之事…… 千古江山,竟是又要重蹈覆辙? 他想着,眼前一片朦胧,翻身下马,解掉盔甲,在延光帝的身前跪倒,重重磕了一个头。 “陛下,罪臣剿匪不力,今日愿为大楚死节。” 一句话说完,他站起身,重新穿戴好盔甲,持刀转向西南方向,望着远处奔来瑞军站定。 “我等愿随大帅死国!” 一声声大喝声中,两千宣大军或站在孙白谷身后,或围在御驾旁。 车帘被掀开,延光帝终于缓缓下了车驾。 他整个人像是苍老了二十岁,身子佝偻着,除了那身明晃晃的龙袍,浑身上下已无半点帝王之气。 “朕……” 他开口,声音哑得厉害。 “朕无颜见列祖列宗……” 一句话说完,延光帝迈开腿,向海岸走去。 “拦住陛下!” 诸臣才大喊一句,却见那边反军已冲了上来…… “杀楚帝!” “保护陛下……” 厮杀再次开始,每个人都陷在狂热当中。 血战中,孙白谷盔甲已被斩破,浑身上下都是伤口。 他眼前一片血红,想回去看看陛下,却被人一刀砍在腿上,他半跪在地上,缓缓转过头,眼前只有战斗中的混乱身影…… 突然。 “轰!” 一枚炮弹划过海面,击在瑞军之中。 楚军一愣,转头看去,只见三艘海船不知何时已停在海面上。 海船上,几杆大旗迎风招展。 “大楚、怀远侯……” “是……王笑?” :。:m.x 第649章 及时雨 王笑在从皮岛登船之后,便扬帆直接驶向天津,因他想见的人多在京城,便打算从天津港上岸回京。 庄小运与耿当出发时京城还在,并不知道他们在皮岛呆的这段时间内京城已易主、天下已翻天覆地。 这条航线并不算远,又是在渤海湾内,没有遇到太厉害的风浪。除了绕过旅顺口的时候有清军向他们轰了两炮,一路倒也顺遂。 临近港口时他们也遇到一些勋贵乘船离开,王笑让人隔着海面喊问了几句,只听说陛下逃了之类却不知具体事由。 再继续前行,便发现瑞军封锁了天津港,暂时不许海船靠岸。 好嘛,去辽东一趟,回来发现楚朝亡了…… 王笑心中忧虑,沿着海岸一路南下,不时找人探问,倒也能打听出一部分情况,并大概判断出来王珍的位置。 船行要比逃亡队伍快些,等楚军被围在沧州,王笑便想过王珍突围向东的可能,便把船泊在南排河附近等着,又派人登陆探听消息。 今日遇上延光帝一行人,说来一半是凑巧,另一半却也在他意料之内。 待听得喊杀声,驶出来一看,见楚军只剩这点人马,王笑心中也有些惊。 他并不想与瑞军决一死战,以火炮震慑住瑞军之后,便下令船只靠岸去接楚军。 海船并不敢泊在浅滩,在近处抛了锚,士卒们便踩着半人高的海水去接延光帝。 那身穿龙袍的身影挣扎了几下,似乎不太想上船。 王笑也不管那么多,勒令人将他绑上来…… 唐节这两天一直有些昏昏沉沉。 他从小开始征战沙场,一辈子见过无数死人,说句心志坚如磐石也不为过。 但盐山县外,那么多士大夫相继死节殉难、一万人被孟九下令屠尽场景还是在他心里抹上一层阴影。 当年吴阎王水淹开封,数十万人身死,唐节也有过迷茫。但那时候孟九告诉他,这就是乱世,乱世就是这样民不聊生。杀人是平定乱世的代价…… 孟九还说,等天下平定,世上便不会再有吴阎王。 于是这一路走来,唐节虽知道自己犯了许多杀孽,但他心中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他做的是对的,他行的是‘霸道’,霸道尚功,不伏不偃甲。 但……为什么天下既将平定之际那些人还要在自己面前选择殉难? 这无道的楚朝到底有什么值得他们守? 唐节年轻时遇到殉节者,每每骂一句“蠢货”便是了,但如今年岁渐长,他反而开始思考对方是如何想的。 他大概能想得明白,但还不够通透。 不通透,他便觉得有些堵。 当然,这也不影响他继续追杀楚帝,只是已不再像之前那样兴奋。 他追到海边,也不再身先士卒。只是驻马在队伍中静静看着一代帝王走向末路…… 当炮火轰下来时候,唐节愣了一下。 他抬头望去,眯着眼辩认着那三艘海船上的旗帜。 怀远侯……王笑。 唐节觉得这件事颇有意思,拍了拍马,领人绕过战场,绕道到海边冲过去。 奔到近处,他目光看去,正见甲板上一个风姿隽永的少年已扶着楚帝上了船。 唐节从背上取下弓,搭满弦,箭去如流星,倏然射向楚帝。 放弦的一刹,他一拍马同时向那边飞驰而去。 海水没到马腿的一半,他座下骏马速度却依然不慢。 那边箭到楚帝身前,“当”的一声被一个魁梧的青年持刀挡下。 唐节也已赶到楚军阵前,手中长槊翻飞,连劈数名楚军。 忽然又是“当”的一声,火花四溅,一柄长枪斜斜刺过来,接下了唐节一槊。 只见一个披甲少年迎上来,嘴里喝道:“有两把力气,报上名来。” 说话间两人又过了几招。 “我乃大瑞皇帝第三子,东征大将军唐节。” 随着这句话,唐节手中长槊一挥,划过对方头顶、将头盔击落下来。 “呵,小崽子你呢?” 枪槊翻飞之间,唐节问了一句,眼中颇有些挑衅。 “大楚宁远伯第十四孙,云骑都尉秦玄策。” 秦玄策才来得及应这一句,唐节已一槊劈在他眼前。 他执枪一挡,整支银枪都被压弯下来,脸上的表情也渐渐吃力起来。 忽然,唐节手中长槊化劈为扫,“嘭”的一声巨响,秦玄策整个人便被他击飞出去,摔在海浪当中。 “刚才我让你的,知道吗?” 秦玄策平生少有如此狼狈之时,翻身站起,擦了擦嘴角的血,大喝道:“再来!” 唐节不屑理他,继续向海船冲去,又有一人从船上跃下,手中长矛猛然便向他刺下。 两人交战数个回合,唐节见对方武艺虽不如自己,却招招狠辣,一副拼命架势,便拨马佯退。 对方果然来追,唐节手中长槊忽以一个刁钻的角度一捅,击在对方胸口,将护心镜轰然捣碎。没想到对方也是狠,避也不避手中长矛又扎过来。 唐节侧身一躲,肩上破了个血口。 那边秦玄策又已扑上来…… “不要命的疯狗。”唐节怒骂一声。 他不想与二人缠斗,拨马退回自己阵中。以睥睨之态放声向王笑喊道:“王笑,我有话和你说!” “好。” 王笑在甲板上应了一声,挥了挥手止住楚军追击,转身看向唐节。 唐节目光望去,见甲板上已看不到楚帝的身影,王笑的手下正在拉别的人上船。 他有心说服王笑投降,便打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晓之以理无非是说瑞朝如今的声势,动之以情自然要拿王笑和唐芊芊的关系来说。 “我乃……” “砰!” 王笑抬起手便是一声铳响。 唐节才开口,目光便望见王笑抬手,身子迅速跳下马,在海水中翻了一个身站起来,眼中已是暴怒。 下一刻,他却见甲板上一排排兵士持着火铳正对着自己。 唐节往年作战,这样的燧发火铳见得次数不多,此时遇到这样一排,心中难得泛起一丝寒意。终于不敢再妄动。 “刚才我让你的,知道吗?”王笑道。 这句话不久前唐节才对秦玄策说过,此时王笑还给唐节,秦玄策极是得意,哈哈大笑起来。 唐节有心发怒,但被这么多火铳指着却也不敢骂。 “退开。”王笑又道。 他大概也知道眼前这个大瑞皇帝第三子对自己并没有太大恶意,也许是因为唐芊芊,想劝降自己。 这事并非不能谈,但眼下王笑却不能不先救延光帝。 ——叫了那么久的“父皇”,不论延光帝心中是否忌惮自己,论起来毕竟也是岳父。自己封获侯爵,享着爵禄锦衣玉食,说一句‘累受国恩’确实也不为过。 总而言之,人在眼前,要救,便要果断。更新最快的网 “退开!”王笑装填了一枚子弹,再次大喝道。 唐节眼神冒火,又看了一会甲板,终于还是迈开脚向后退去…… 王笑松了一口气。 其实燧发火铳这种东西,延光帝拿抄了文家得来的银子也只装配了一支武骧卫,后来又都被王笑在辽东战场上败了个光。如今海船上虽有一些,却也不是整排兵士都持着。 此时只是作作样子吓一吓唐节罢了。 吓退了唐节,王笑四下看了一眼,催促其他人加快登船。 此时正面战场上瑞军已又逼了上来。孙白谷重伤之中依然领人死守外围,好让别人登船。 仗打到这种时候已经极是惨烈,几乎这边每有一人登船,宣大军便有两三人战死。 人命在这个时代,就是有高低贵贱之分。 偏偏这些宣大军的士卒慷慨赴死时还以守卫了楚朝国祚为荣。 王笑如今也不知该对此有何感慨,他自己何尝不是这样被人从辽东保护回来的?此时也只能希望大家快一点登船…… 忽然。 “小心!” 一声大喊中,一阵箭雨突然从另一面射过来。 王笑转头看去,却见一支瑞军劲旅人数在两千人左右,已绕过正面战场,沿着海岸从侧面向这边冲来。 第650章 救皇帝 孟九站在远处的一块小山崖上。 海风吹来,衣袍翻飞,他的身形更显枯瘦。 但他眼神中却满是杀意。 很多年以前,他就服伺在吴王身边。正是他把吴王一手拉扯长大。 那时候先帝还在,天下可能已经不是很太平,但也没乱到如今这种地步,总之在吴王身边时孟九过得还不错。 他在内书堂读过书,学业出众。如果不是宦官出身,也许考个进士也是可以的。但当时他也没这么大的野心,就想着等吴王就藩了,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也不错。 后来吴王一天天大了,却不肯去就藩。孟九跪在他面前哭求了很久,终于是没能说服他改变主意。 再后来,吴王满门身死,孟九颠沛流离了一辈子…… 这天下间与延光帝周缵有私仇的人极少,孟九算一个。 当然,如果不是楚朝这样的局势,一个流落在外的阉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撼动九五之尊的天子一丝一毫。更新最快的网 但偏偏世事无常,人生际遇难料。 今日,孟九追击周缵至此,也见到王笑。 若是别的时候遇到,他或许会与王笑聊一聊,但今天不行,今天他要杀周缵。 唐节领兵绕道突袭之时,孟九便也下令让人从另一边绕过去。 趁着唐节吸引了楚军注意,这两千人已冲到附近,他们也不去与宣大官兵缠斗,到了海船边便开始全力凿船。 孟九见事清晰,知道楚军人少必不能胜,今日要想逃脱无非是行船离开。 凿了船,周缵就必死。 至于王笑是投降还是如何,羁押起来便是。 孟九处事比唐节可要干脆利落得多…… “杀啊!” “保护陛下……” “砰砰砰……” 杀喊声,火铳声中,海船下面的海水已是一片血红。 一时间许许多多人抛尸船下,浮在海船周围随浪花泛动。 这批瑞军显然是死士,只小半数人护着同袍与楚军厮杀,大半却是不停执刀劈在船板上。 终于,裂木声响起,海船一点点向下沉去。 “秦玄策!你到那艘船抛锚过来!”王笑大喝道。 “走啊!” 一声大喝响起,却是孙白谷向这边冲过来。 他身穿重甲,半个人都浸在海水当中。 浑身伤口遇到盐水极痛,别人都是惨叫不已,但孙白谷脸上半点没有痛楚的样子,只是大喊道:“开船啊!” 王笑这是第一次见孙白谷。 他记得自己给对方写过一封信,劝其放弃宣大,回守京师。 孙白谷如今人在这里,放弃的远远不止是一个宣大,想必还有他一世的名声。同时他还背叛了不少同僚与同袍。 一时间,王笑恍惚有些看不透他为什么要这样,像是唐节看不透那些楚臣为何要殉国。 那些人是为了个人的利益名声吗?显然也不全是。 王笑信上曾说“当此危局,社稷生黎皆系督帅一念之间”,但现在,两人甫一见面,没有时间寒暄,也没有时间商量对策。 只有一句“开船啊”,这句话瞬间又埋葬了所有没上船的人的性命。 “保护陛下!” 孙白谷又喝了一声,领着麾下人马迎着瑞军便杀上去。 这是他最后一句话。 那边秦玄策极是勇猛,爬上另一艘海船,奋力掷出锚,勾住王笑的船。 那边王笑也极是果绝,下令连开数发炮弹,让海船晃动起来,缓缓被拉动。 但他们的勇猛果绝与孙白谷的悲凉相比起来,忽然像是失了颜色。 …… 海船缓缓离开,好一会儿,海面上又浮起许多尸体。 并没有孙白谷。 他甲胄太重,显然是浮不起来的…… 海面上,王笑离开时下令发射的炮响仿佛还在回响。 这时代还没有鸣炮礼。 若有,大概便是他为孙白谷做的最后的追悼。 或许多年以后不知内情的人再谈起这段故事,会说大楚太子少保、总督宣大军务粮饷部院孙白谷为保护皇上力战身死,怀远侯鸣炮以表敬意,从此有了咆炮礼。 或许也有人会说,孙白谷忠臣义节不输陆秀夫。 但总之,这千古兴亡,也就是许许多多人的“一念之间”而已…… 海面上,摇摇晃晃的船被修好,舀掉了积水。 王笑目光看去,扫了一眼救上来的人。 宫中贵人、文武大臣、宣大士卒,救上来的大概有一千余人。 除了延光帝,御驾中有陈圆圆不稀奇,居然还有淳宁身边的鲁嬷嬷,也不知在皇帝车驾中干什么…… 至于后面的重臣,左经纶、卞修远、高成益……嗯?一不小心居然把何良远救上来了。 王笑虽不太喜欢何良远,但在这一瞬间,或许是因为是刚从辽东战场回来,他居然莫名地感到有些亲切。 面对这些人,王笑自然有许多话要问。 他首先便走向左经纶。 左经纶此时已极是疲惫,他年纪大了,纵马狂奔了两三天,能撑到现在已是极难得。 王笑看着左经纶,满腹的问题到嘴边,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他张开嘴,又闭上,如此几次,便听左经纶叹道:“驸马放心,你的人应该都没事……” 下一刻,浑身湿漉漉的秦玄策“嘭”的一声便摔在甲板上,却是从另一艘海上跳过来的。 他快步冲到左经纶面前,开口便急问道:“左大人,明心还好吗?” 左经纶不愧是一朝重臣,到了这种时候还能拿腔拿调,抚着长须,微带着喝骂的语气道:“叫祖父。” 秦玄策一愣。 “祖父……” 待左经纶将详情说了,王笑心中稍安,便又去见延光帝。 本来呢,脱离了战场,他应该先来拜见皇帝。但……他不在乎这些。 舱房中,延光帝佝偻着身子坐在那里,看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 一旁的鲁嬷嬷和陈圆圆正看着他,眼神中都带着些许戒备之色。 到这种时候,若说延光帝还有什么要让人戒备的,或许只能是因为他已有了死志。 “父皇。” 延光帝缓缓回过头,样子看起来有些可怜,又有些可怕。 王笑也有许多话要和他说,想来他也有许多话想对王笑说。 但话到嘴边,两个人依旧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再一想,事已至此,其实不说也罢。 安静了许久之后,延光帝叹了一口气,道:“回来了也好……也好。” 说罢,他重新转过头,望着北方,而原本属于他的京城、臣子、百姓,正在越来越远。 “父皇放宽心,先歇一歇,都会好起来的。”王笑道。 “都会好起来?”延光帝轻蔑地笑了一下,声音里有些讥讽,“你知道周眉与周衍是如何待朕的?若非是你在背后唆使支持,他们敢吗?” 本已不想说的话又脱口而出,延光帝自己也觉得有些没意思。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沦落成这样,再说这些也只会显得下乘了,他便又闭上眼。 “父皇不要动怒,回头我去说说公主,让她给父皇赔罪。一家人哪有过不去的坎。” 延光帝一愣。 这种逼宫政变的家国大事,从这小子嘴里说起来轻描淡写的,竟好像寻常百姓家里的琐事一般,这让他一时有些无言以对。 “这么说,你倒还是个忠心的?”依旧是讥嘲的语气。 “忠心不敢当,儿臣必定会孝顺。”王笑应道。 ‘忠心’他自问做不到。但孝顺嘛,把老头子照顾好,再为了老头子的心情哄一哄、骗一骗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皇父且先安心,歇好了身子,到了南边让殿下归政于你,到时重整旗鼓、收复河山……” 话虽还是那样的话,从王笑嘴里说出来分量便不同。 延光帝虽然不可能相信,但紧张兮兮的神经还是稍稍松了一些。 那边王笑又安排人铺了被褥,让人硬扶着延光帝躺下。 连续半个多月颠沛流离地逃亡,难得在安全的环境中裹着松软的被褥,延光帝还想要抗拒,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爬不起来。 海船摇摇晃晃,丢了江山的老人像个孩子一样对所有事都作不了主,只能长叹一声。 过了良久,他终是沉沉睡去。 王笑退出船舱,鲁嬷嬷便跟了上来,低声道:“驸马爷,老奴是奉了公主的命令来的,要看好陛下……” “我知道,你做得好,回头重重有赏。” 听了这一句话,鲁嬷嬷咧开嘴便是喜不自胜。 方才她听王笑说要归政陛下之类的,便吓了一跳,此时见驸马果然还是公主这一边的才心中大定。 王笑转头看了几眼,见延光帝身边所剩无几的侍卫宫人都是生面孔,便问道:“这些人……” 鲁嬷嬷便低声道:“驸马放心,这些都是皇后娘娘与公主殿下的心腹。” 一副又神秘又得意的样子。 ——好嘛,这媳妇和丈母娘把老岳丈架空了。 王笑微有些无语,却是问道:“还有父皇身边原来有几位太监与我相熟,东厂王督公,刘安,汪贤这些人呢?” “王督公在齐王殿下身边,陛下身边别的太监则被娘娘调开了,这战乱之中,老奴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好吧。” 王笑有些遗憾,接着便见陈圆圆推开门出来,探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陈姑娘有何事?” 陈圆圆低着头,似有些为难。 王笑还当她有什么重要事要说,过了一会,却听她低声道:“敢问……有没有……吃的?” 王笑此时才想到他们奔波逃命这么久,怕是早已经饿得不行。 “唔,是我疏忽了……” 安排完延光帝这边,王笑又去见了高成益。 高成益与王笑麾下别的将领不同,他并没有什么报国之心,一心只想着向上爬、赚个富贵。这次跟着出京,其实是想攀附着齐王,谋一个从龙之功。 时至今日,许多人也并不觉得楚朝要亡国,无非是像宋室南渡再偏安百余年,高成益便是这样认为的。 孙白谷选择从东路突围时,高成益还以为自己立了大功。等后来发现齐王没跟来,这边只有一个延光皇帝时,他郁闷得恨不得晕过去。 今日若非王笑赶到得及时,高成益此时大概已经投降了。 但王笑来了,情况便大有不同。这个怀远侯如今已给人一种“跟着他就能建功立业”的感受。 这边王笑仔仔细细地向高成益问清了楚军与瑞军的兵力以及战况,便在地图上推演起来。 高成益目光看去,只见王笑已手指在地图上划着,嘴里默念着什么,那份笃定与在京城时完全不同。 好一会儿,王笑指在地图上重重一点,缓缓道:“大哥他们应该会在这里渡黄河,他们的兵力应付吴阎王还是危险……我们去支援他们。” 高成益目光看去,只觉侯爷好有杀气啊。 但他一走神,便没看清王笑点的是哪里,接着他一愣,心中暗想道:“我们?我们才多少人?” 但看着王笑眉眼间那坚毅的神情,不知为何,他脱口而出便是:“末将领令!” 王笑转头看了他一眼,很有些莫名其妙。 “你不要急,我还没下令……” 第651章 去接应 船行海上,一间船舱中灯火如豆。 王笑在烛灯下看着地图,时不时拿起几粒豆子摆在上面推演,眉宇间显然有些为难之色。 过了一会,因遇到了点风浪,船便晃动起来,地图上豆子不安份地滚动着散落开来,铺得乱七八糟。 王笑便看着它们陷入沉思。 “推演得了战局,推演得了天意吗?”他轻声念叨了一句。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秦玄策走了进来。 “那个唐节还挺能打的。”秦玄策说道,表情有些不爽。 王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随口道:“看起来比你厉害不少。” “什么不少,其实也就亳厘之间。” 秦玄策说着自己也觉吹得过了,压低声音道:“我是来问你,要不要我去把何良远做了?” “把何良远做了?”王笑微有些诧异,问道:“他还不老实?” “现在倒是老实,但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出幺儿子,不如趁早做了干净。” “留着吧,他名义上还是首辅,回头到了山东,如果朝廷全都只剩齐王一党,何以服众?” 秦玄策便“哦”了一声,低声骂了一句:“便宜这老东西了。” 说话时还随手捏起桌面上一粒豆子嚼了。 “哎。”王笑轻叹一声,却没来得及拦住他。 “怎么?吃你东西还不行。” “不是,我推演呢,你把我吴阎王的右翼吃了。” “吃了就吃了,有什么打紧。” 王笑便也不再纠结这事,低声喃喃了一句“就当是天意好了”,从抽屉中又拿了一粒松子摆在地图上,缓缓道:“明日船便能到滨州,我打算带一队人去接应大哥他们……” “好,我去帮你把吴阎王全军都吃了。” 王笑摇了摇头:“我是说,让你继续护送父皇他们到莱州……你别拿这种眼神看我,除了你,别人办这件事我不放心。另外,你不要小瞧了父皇。他一辈子浸淫权术,绝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你留意些,左经纶、何良远、钱承运、卞修永这些人为了权力,随时有可能倒向父皇那边……” 秦玄策虽然不满王笑让自己留下,但听完一大堆絮絮叨叨的嘱咐,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毕竟除了能文能武又机灵的自己,王笑这边确实没有别的人可用。 秦玄策接着又反过来叮嘱道:“高成益不太靠得住的,你把蔡悟真带上,他身手……还行,羊倌他们你也带上。” “行。”王笑道,“我让小运和耿当留下来。” “老蛋太傻了,我懒得看他,让他跟你一道去。” 秦玄策虽是如此说,等出了王笑的舱房,却又跑到耿当那里仔细交待了一遍,让他保护好王笑之类。 “俺这次一定不会办砸。”耿当重重点头…… 次日,船行到滨州靠岸,王笑挑选了六百人下船。 秦玄策虽想早些见到左明心,但他知道护送陛下南下也很重要,便指挥海船继续南下。 何良远在船舱中瞥见这一幕,捻须微微沉吟起来。 ——如今这海船上只剩下一个秦家的二世祖坐镇,或许老夫可以借机替陛下夺权…… 脑中念头一起,何良远便开始思量起来。 他这边才有了定计,忽然,秦玄策一脚踹开他的房门,带了两个兵士便冲进来。 “把这老小子捆了!” 何良远一惊,喊道:“竖子!你想做什么,老夫……唔……” 秦玄策拿起布条便塞住何良远的嘴。 “可闭嘴吧你……” 当时蔡通禹在锦州造成的损失秦玄策听说后便在心中引以为鉴。 与这些老狐狸斗志毕竟麻烦,不如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先捆起来,省事。 他拍了拍手,走出何良远的舱房,嘴角还挂着些冷笑。网首发 ——论计智,自己果然不输于王笑…… 王笑推断王珍如今应该是在河间府与济南府交界一带,大概是德州的位置。 他却不急着去德州,而是先赶往济南城。 因他只带了六百人,这点人投在数十万大军交战的战场上并不能改变太多。之所以只带六百人,因为海船上只载了四百匹战马,让部分兵士双人一骑勉强能急行军,但战力也要大打折扣。 王笑如今骑术已颇为娴熟,行路上还要顾着双人一骑的士卒,倒也颇为从容,一边驰马一边还能与羊倌谈话。 过了一会,高成益便也凑到王笑这边。 王笑不太信得过他,余光瞥见,自然而然便换了话题。 高成益倒也不是想探听什么机密,只是有心投靠王笑,便想凑过来套个近乎。 他还当王笑在与羊倌说什么战仗之事,打算好好表现一下,没想到听了一会,却只听到一堆如何养孩子的事。 大抵上便是侯爷麾下一位秦将军驻守皮岛,将一双子女寄在侯爷这边带回楚朝,如今在羊倌的夫人那养着。另外,侯爷又有一只什么小活物也养在那边。 总之话里话外大概是在说羊夫人照料三个孩子十分辛苦云云。 高成益对这种事不太了解,便没能如预想中那样在侯爷面前表现一番,心中颇有些懊悔。另一方面,他也对羊倌能与侯爷有这样亲近的关系感到十分羡慕。 谁又能想到一年多以前还是王家拿钱来巴结他,如今他想巴结王家子却如此艰难。 王笑倒也知道高成益的心思。 但人与人之间,志同道合才能真的亲近。哪是只靠巴结的? 从滨州到济南四百里的路,一路上不时遇到逃难的难民,想必是百姓中有人担心在瑞朝治下不安生,携家带口地往南逃。 快马疾行了一天一夜,六百余人终于到了济南城外。 此时天还没亮,济南城门紧闭,高成益便拿出信令上前叫门。 济南如今还在楚朝治下,却没想到守军拿了高成益的信令,却是许久没开城门。 高成益正等得有些恼火,忽听王笑冷笑道:“看来是大楚神枢营主帅的信令不好使了。” 这语气很是让人心惊。 高成益不由暗想道:“这怀远侯不会要凭六百人攻城吧……” 高成益所认为的六百人攻城,也并非完全是瞎想…… 山东北联畿辅,与辽东、朝鲜隔海相望;南控江淮,为南京屏障;西距大河;东环渤海。居水陆之要冲,为南北之枢纽、漕运集散之地。山东位置之重要性不言而喻。 但或许是因为位置重要,楚朝的山东兵制也颇为复杂。既有山东都司、备倭都司,及至朝鲜壬辰倭乱,鉴于日本入侵朝鲜,山东沿海局势危急,楚廷先是在登州设立防海副总兵,后正式设置山东总兵,驻登州。 等到辽事愈乱,山东兵马又受到蓟辽总督、山东巡抚的调遣和节制,兵制愈乱,镇守武将也开始拥兵自重。 备倭军也好,营州营、即墨营也好,山东兵马本多在沿海一带。如今已被姚文华这个蓟辽督师和吴培这个山东巡抚调遣走了。 至于山东都司…… 延光十一年九月,清军由蓟镇青口山入塞,右翼由岳托、杜度率领,左翼由多尔衮、豪格、阿巴泰率领,分别沿太行山和大运河南下。杀楚朝辽东总督与宣大总督,深入二千里,攻占一府三州五十五县二关,俘获人口四十六万余人。 当时这‘一府’,指的便是济南城。 那一年的济南城,山东巡抚宋学朱和历城知县韩承宣率领军民拼死抵抗,但终因寡不敌众,孤立无援,在坚守了十个昼夜后,城破。 宋学朱一介文臣,巷城之中杀清兵数人,面目中刀被擒,不肯投降,在城楼上被活活烧死。韩承宣亦是战死。 济南城破后,多尔衮恼怒城中官民拼死抵抗,屠了城中男女老幼军民共十五万余人,又俘虏了德王及大批百姓,放火焚城,整个济南城被焚掠一空。 及至延光十四年,清军再次入塞,德州到徐州,“徐、德数千里,白骨纵横,又旱蝗大饥,民父子相食,行人断绝……” 王笑来到济南城的这一天,济南城并未从凋敝中恢复过来。 第652章 济南城 济南城内,知府施光卓已被人叫醒过来。更新最快的网 施光卓是延光六年进士,初授江西德化知县,父丧服满后,起补广东茂名县令,升南京户部主事,因督饷有功,延光十五年擢知济南府。 此时听说神枢营主帅在城外叫开城门,他瞬间就睡意全消。 “陛下到济南了?” 报信的人却也不知,施光卓想了想,便还是亲自赶到城墙往下望去。 黎明前的黑夜中,只见城下影影绰绰,没有车驾只有马匹,根本就不像陛下来了的样子。 这样一来,施光卓便不敢开城门。 谁知道这来的是什么人,要是反军或是其它什么人马来诈城门,再被屠一遍如何是好。 这些年清军、流寇不断犯境,光是济南知府就死了两任。前车之鉴,施光卓自然也多了几分小心。 城下人见这么久不开城门,显然已经不耐烦起来。又有军汉叫城,道是怀远侯亲至。 过了一会,吊篮中吊起一道信令,还真是怀远侯信令。 侯爵这种东西,说来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这大楚哪个州府没有亲王。但怀远侯在辽东的战功早已传开来,谁人不知。 另一方面,山东兵力多在登莱沿海,而那边的文武官员早都以怀远侯的人马自居。 施光卓对那些人也很有些羡慕,别的不说,莱州知府吴培只是巴结了怀远侯的二哥便一跃为山东巡抚;如今的山东左布政使钱承运去年才被夺职下狱,也是因为投靠了怀远侯短短一年内又重回从二品大员之列。 这俩人升迁之后却也不来济南,依旧窝在胶东,拥兵自重,显然是打算拥护齐王割据一方。 如今陛下逃离京师,天下风云变幻。今夜,齐王一党的首脑人物怀远侯终于亲自来了济南…… 施光卓想来想去,愈发踌躇起来。他并非没想过投靠齐王,问题在于齐王往后前程如何? ——他会是像平定安史之乱的唐肃宗李亨?还是像南渡偏安的宋高宗赵构?甚至像亡国身死的宋少帝赵昺? 施光卓并非没有选择,事实上,他书房的秘柜里不仅有唐中元的诏书,还有郑元化的秘信。 反正这天下不管谁当家,地方上总还是需要他们这些官员任事。 现在,王笑亲自来了,这是他的第三个选择…… 施光卓举棋不定,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便又派人去请山东右布政使俞兴国、济南参将江举仁等一众文武。 三人拿着怀远侯的信令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也不开城门,只在那一板一眼地讨论印信真伪、来的是否真是怀远侯。 这举动看起来很是傻气,让人觉得这些当官的都是蠢材,一道信令真伪也分辨不出。 但施光卓却明白归根结底还是俞兴国与江举仁各有想法。 俞兴国似乎是更倾向于投靠到江南皇孙那边;江举仁则是害怕与瑞军打仗,有心投降。 “城门可不轻易打开,万一是反贼假冒,派人来诈开城门,到时必定满城生灵涂炭。我等镇守一方,自该谨慎才是。” “布政使大人所言极是……” 江举仁说到一半,忽听“砰”的一声响,却是城下官兵放了一铳。 接着便有人大喝道:“怀远侯入辽杀虏,领三万男儿牵制建奴主力,解中原危局,今又亲率大军回援,护送陛下南归。尔等不开城门,是否已叛我大楚、欲与侯爷兵戎相见?!” 城楼上济南文武听得‘大军’两字,脸色一变,登时不安起来。 却又听城墙下有兵卒大喝一声:“老奴与奴酋人头在此!” 施光卓目光望去,只见城下士卒拿着两根长竿,一个挑着一个骷颅头,一个则是完全腐烂的首级,虽不知是否真是老奴与奴酋的人头,但也让人望之心骇。 再想到王笑的战功,他心里便没来由地颤抖起来。 “怎么……怎么办?” 一众文武面面相觑,正有些茫然之际,忽听到巨大的吱呀声响起。 “谁在开城门?!” 江举仁大喝一声,脸上已是一片铁青。 东面的济川门缓缓打开。 王笑策马而入,眼中带着冷意。 济南城内一众文武是小心谨慎还是各怀心思他自然清楚。今天也就是他先来了,若是王珍他们被吴阎王追击至此,济南城依旧不开城门,其后果……他想到都觉得愤怒。 马蹄踏进城门,只见一员披甲大汉在城门旁拜倒,呼道:“末将济南游击将军徐典,拜见侯爷。” 王笑转头看去,目光在徐典身上打量了几眼。 …… 徐典时年二十七岁,军户出身,延光十一年建奴入塞,楚廷抽调济南守军北上援守德州,徐典便在其中。楚军在德州战败之后,徐典随溃军回到济南,见到的便是满目疮痍的情景。 他父亲徐阳随巡抚宋学朱战死城楼,他全家十七口亦尽数死难。 徐典在被烧成灰尽的残坦间大哭了两天,袭了父亲的军职,七年间从副千户一路升到了游击将军。 他从来没忘记血海深仇。 济南城内,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王笑让人挑起所谓的‘老奴和奴酋的人头’之时,就知道必定有人会为自己打开城门。 人头虽是假的,他在辽东的彪炳战功都是真的…… “徐将军请起。”王笑道,“为何现在才开城门?” 徐典方才起身,应道:“末将并未得到开城命令,是听说来的是侯爷,方才自作主张开城。” “若来的是假的怀远侯又如何?” “假不了,末将验过信令。” “既已验过信令,为何你上峰不下令让你开城门?” 话虽是反复询问,徐典却也明白王笑的意思。想了想,答道:“想是诸公有自己的考量。” “好!” 王笑赞了一声,也不知在赞什么。 徐典的腰板挺了挺。 他明白过来,眼前的怀远侯不玩那些虚与委蛇的东西。 “你麾下有多少人马?”王笑开山见山问道。 “末将麾下三千六百人,实额二千人。”徐典抬手指了指城楼上的兵卒,又道:“这里一千人皆仰慕怀远侯北驱建虏、击杀奴酋的丰功茂德,皆愿为侯爷鞍前马后,绝不移志。” 王笑向城墙上望了一眼。 ——三千六百兵额,能用者一千人……所幸还有这一千人吧。别的地方只怕还要更糜烂。 他点点头,道:“你随在本侯左右。” 徐典大喜,高声应道:“是!” 城楼上,济南一众文武已连忙赶下来迎接王笑。 事情发展到现在,再拿不知信令真假来作借口显然是不行的,一干人心中也没底。 “下官老眼昏花,夜色之中看不清楚,不敢擅专,因此请右布政使大人来问,开城门便迟了些,请侯爷恕罪。”施光卓当先行礼道。 王笑目光在他脸上一扫,淡淡道:“兵危战凶之际,谨慎些也是好的。” 他脸色让人看不出喜怒,济南一众文武心中便愈发慌张。 “侯爷星夜兼程,想必十分辛苦,下官这就备好屋舍让侯爷歇……” “不必了,济南参将何在?” 江举仁便上前抱拳道:“末将江举仁,见过侯爷。” “你过来。” 江举仁一愣,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 王笑拿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俯下身低声问了一句:“反贼可有给你来信?” 江举仁心中一惊,下意识便想把手按在刀上。 紧接着,王笑身旁数名大将便向这边看过来,眼中尽是威慑之意。 王笑见了江举仁反应,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之色,笑了笑,手又在江举仁肩上拍了拍。 “紧张什么,又不只有你一人收到,去,把信拿来给我看看……” 第653章 德州帮 德州。 德州是山东的西北门户,位于河间府与济南府之间,此地位置的重要性在于京杭大运河。 楚朝的这条京杭大运河,南起浙江杭州,北达北直隶京城。纵贯南北,穿过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流经浙江、南直隶、山东、北直隶四省,全长三千余里。 这条大运河说是“楚朝命脉”也不为过。 运河上所过之地,便皆是楚朝重镇,南面的徐州、淮安、镇江、扬州自不必说,北面的通州、天津、沧州、德州…… 德州素有“九达天衢”、“神京门户”、“运河名城”之称,楚朝的四大漕仓之一便有德州漕仓。 聚群之处,必有江湖,随着漕运而兴起的还有漕帮。 运河上三教九流的人都有。 从皇城南下任职、从江南北上进京的官员;在运河上南来北往的富商大贾;进京赶考和落第回乡的书生;开国时的十万漕军的子孙后代从军籍中流失;为生计奔波的水手、纤夫、舵手…… 总而言之,漕帮本身就鱼龙混杂,与其打交道的人也是盘根错节。便成了庙堂与江湖间一个独特的势力。 德州帮便是漕帮中势力颇大的一个帮派。 德州帮的兴起大概要往前追溯两百余年,最开始只是运河上讨生活的水手船夫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抱团在一起形成的船帮,到如今已是颇具威名的江湖大帮。 德州帮却也不是完全独立,而是与运河上的各地漕帮关系颇为紧密,有些像是漕帮在德州的堂口。但这个堂口,却比一般的江湖帮派还要声势浩大。 如今随着楚帝南逃、唐中元占领京师。天下易主或许在眼前,德州帮也需要作出抉择。 德州帮的大堂便设在运河旁,毗邻德州十景之一的“剑冢秋风”,正是“西风猎猎长河畔,独对斜阳卫水流。” 这一代德州帮的当家名叫丘艟,江湖人称“鬼泥鳅”,因他眼小嘴突、身形修长,长得便像泥鳅,后来杀名渐起,旁人便在他诨号之前加了个鬼字。 德州帮的老管浑名花爷,因他身上的刺青不是什么青龙白虎,而刺了一大朵牡丹。 花爷原是个刁衿劣监,所谓“刁衿劣监”便是没什么钱的穷酸秀才,虽然穷却有些见识与门路,当不了官便混在漕口上。 他年轻时喜欢上一个青楼名妓叫作牡丹,后来牡丹被个大户赎去做妾、又被弄死了。花爷杀了人坐了牢,又被鬼泥鳅捞出来,在这德州帮慢慢混成了老管。 此后他便不再提自己姓甚名谁,怕污了祖宗,别人便只称他作“花爷”…… 此时帮内议事,还有德州帮另外几位首领,诨号无非是解牛刀、走地蛇、灰狗之类,听起来土气,手底下却都有真招。 先开口的是花爷,站起身缓缓道:“兄弟们都知道,皇帝老儿从京城逃了。南北的漕运也停了一段日子了,接下来我们德州帮两万兄弟怎么吃饭?这事也该议一议。” “议啥子议?这事是俺们说的算吗?再说了,换了谁当皇帝,他还能不走漕运不成?” 应话的是灰狗,他看起来削瘦如狗,手底下功夫却不弱,早年在码头上拉货和人起了口脚,一个人放倒了八条大汉,入了鬼泥鳅的眼,这些年也是为德州帮出生入死、渐渐混成了首领。 说话间,灰狗手里还拿着一根大葱嚼着。 这大葱却也不是一般的大葱,乃是济南府章丘的女郎山大葱,章丘县志云“葱以产女郎山者为最”。 山东这边有个传说,道是王母娘娘花园里的大葱姑娘发现人间发生瘟疫,当即挥动衣袖,吹葱香到大地,赶走了疫婆,救助了百姓。但也因此违反了天条,被贬到人间。 去年鼠疫横行,山东一带许多人平时便喜欢嚼用大葱来防疫,灰狗便特地买了五车大葱平日嚼着。 “你这葱味,歹毒得很!” 此时灰狗一开口,花爷皱了皱眉,扇了扇鼻子,一时便忘了自己说到哪了。 好一会他才想起来,便侃侃而谈道:“谁当了皇帝都得走漕运,这话是不假。但如果天下分了南北,北边是瑞朝、南边是楚朝。往后哪还有那么多船北上,到时兄弟们该怎么办?” 一句话,大堂中一众豪强面面相觑。 “就是说啊,朝廷要真分了家,可袄心死咧。” “嘿,没想到俺还得管谁来当皇帝这事。” “兄弟们咋说?俺听说皇帝老儿就在德州城东面不远,不要俺们替他把京城打回来?” “哈哈,没准他还封个官给俺们当当,要想和俺拜把子可咋整?”网首发 “扯嘛,你揍得过人家反贼几十万大军吗?” “又不是俺一人,漕帮几百万人一个一口沫子就把反军淹了。” “不对啊,这事,津帮、罗祖教他们怎么说?总不能俺们德州帮带头……” 说到这里,花爷再次站出来摆了摆手,道:“肃静,听当家说!” 鬼泥鳅这才缓缓站起身,开口道:“老三说的不错,天下漕帮是一家,这事关系我们整个漕帮,不光是我们德州帮说的算的。但现在,麻烦来了,北面的通州帮、津帮那些糕子都已经投靠瑞朝了,他娘的徐、扬那边的意思又是这天下还是楚朝的。” 灰狗道:“这不放屁嘛?才说的天下漕帮是一家。” “让他们几个堂口揍一架,哪边赢了俺们听哪边的……” “闭嘴!” 鬼泥鳅喝了一句,又道:“大家伙都知道,现在楚朝的齐王、瑞朝的吴阎王,两边他娘的都在德州东边,马上要揍起来了。 老子德州帮两万帮众,跟着混饭吃的还有两三万人,树大了他娘的就招风,现在两边都派人来找过老子。另外,瑞朝这边还想要德州漕仓内的粮食。漕仓给不给,弟兄们要帮谁,今日得有个说法。” 花爷便又起身接着补充道:“前些日子,胶东那边来了人,许了承诺,说是往后他们顾着山东这边的运河;但如今看来,吴阎王兵势更歹毒些,瑞朝这边今天也来了人,说是兄弟们要是帮瑞朝,往后这大运河上便由我们德州帮作大,瑞皇还有封官。要信哪边,兄弟们议议……”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一席话,大堂中便又是一阵七嘴八舌。 原先这些人觉得该帮楚朝的皇帝老儿,但议到最后却觉得瑞皇的出身与自己这些人更投机。 换言之便是:“让瑞朝的新皇帝早些拿了天下,往后这运河上,俺们德州帮当龙头老大!” “对!老三说的对……” 鬼泥鳅心中早有定计,听了堂上的议论,到最后也不说话,挥挥手驱退一众首领,自己便向后院走去。 偏厅中,一名青年男子正坐在那饮茶,见鬼泥鳅进来,他笑了笑,道:“丘帮主来了?” “李大人觉得这茶怎么样?”鬼泥鳅问道。 客房中这人正是李柏帛。 “我不懂茶。” “瑞朝的大官就这样?”鬼泥鳅话却不客气,“一点品味也没有。” 鬼泥鳅虽是江湖豪强,其实门路通达,黑白两道都混得风生水起。连济南府的德王在被建奴掳走之前也是他的主顾之一。 德王一系原本封地就在德州,因初代德王嫌德州不好,请求改封到济南。没想到在延光十一年遭遇那样的浩劫。但鬼泥鳅也不心疼,他的主顾中又不是只有这一个亲王府。 至于德州城中官员,到这边上任个几年十几年的,势力也比不上根深蒂固的德州帮。正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连德州知府有些事尚且还要看鬼泥鳅脸色。 此时鬼泥鳅大咧咧嗤了一句,李柏帛闻言只是笑了笑,问道:“丘帮主考虑得如何了?” “吴阎王大军就在城外,你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草民还能怎么办?” “吴阎王奉令追捕楚朝余孽,并非是为了你们德州帮来的。”李柏帛道:“德州漕仓这批粮食原是楚朝的。我大瑞奉天承运,接过楚朝的江山社稷。那这批粮食也就是我大瑞朝的。” “话不能这么说,德州城如今可还在楚朝治下。” “德州知府已经投降了。” 鬼泥鳅一愣,转头向门外看了一眼,只见四处风平浪静。 “德州城投降之事暂时还未声张罢了。”李柏帛笑了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我等着来一出请君入瓮,让楚朝余孽自己撞进来。” 鬼泥鳅便知道至少在这德州城,楚军大势已去。 他想了想便道:“三年前,德州府衙欠了我漕帮银子,将漕仓抵给我们了。如今你们要漕仓,这银子……” “且不说那是楚朝官员私下抵的,只说如今,这里是大瑞朝。” “没这样的道理。” “道理是谁定的?朝廷的话便是道理。” 鬼泥鳅脸色便沉下来。 “我两万帮众,还有靠着我德州帮的船工、纤夫,可都还是要吃饭的。” 李柏帛抬手虚按了两下,笑道:“丘帮主不要急,我此来就是为了这些人吃饭的事。” 他站起身,负过手,微微叹息道:“三千里大运河,百万漕工衣食所系。陛下派我来,便代表他对此事的重视。” 李柏帛之所以来,便是看到了京杭大运河的干系重大。 它不仅关系到百万漕工,各地百姓的粮食需要官府收购、组织押运,运河不通,则产粮多的地方无法发卖,粮食的贫乏的地方得不到赈济。 另一方面,楚朝定鼎燕京,军国所需便全仰赖东南,每年至少需要有四五百万石的漕食从江南运到京城。而如今京城粮草已空,瑞朝急需迅速攻领东南,但占领东南又需要大批军饷。这似乎陷入了一个死结。 要解这个死结,李柏帛思来想去,还是落在运河之上。 比如,要攻略山东,只要先占德州、临清、济宁等几个运河沿岸的城池,便相当于掌握了山东的命脉;同理,占了徐州、扬州,则楚朝也将难以在江南图存。 控制漕帮,便是李柏帛着手解决这个问题的第一步。 他虽然聪敏,但也是刚开始学着治理一个大国,许多事还只能一步步去试。 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大瑞从蓟镇夺回来的钱粮马上就要用尽,许多人等着新皇帝的封赏,无数百姓需要赈济……瑞朝太缺钱粮了! 李柏帛出发之前,便听说军中许多人又开始劝陛下纳捐。 他这次如果拿不到钱粮回去,那便只能在京城纳捐。 李柏帛知道,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因此,他对德州漕仓志在必得。 要替陛下拿到这仓粮食,他不仅要劝降德州的官员和漕帮,更难的是他还要和吴阎王争。 吴阎王若拿到这批粮食,绝不会乖乖交给陛下。 从这一方而言,吴阎王是李柏帛此行的主要对手之一;但另一方面,李柏帛又要全力配合吴阎王击杀楚齐王周衍。 这其中关系错综复杂,极难把握。让人很有种“打江山易、守江山难”的感慨…… 思及至此,李柏帛便对鬼泥鳅又是劝说了一番。 言下之意无非是拿官爵代替银子。如果德州帮愿意助大瑞朝控制运河与漕仓,必有封官,往后尽力效命,或许能成为开国勋爵。 意思虽简单,从李柏帛嘴里说出来却极是动人。 鬼泥鳅早有定计,闻言终于下了决心。 接着,李柏帛与他又交待了一番,便领着他出城去见吴阎王。 :。:m.x 第654章 障眼法 吴阎王此时正领兵把楚军包围在德州城东的避雪店附近。 避雪店原本叫刘家店,后周显德五年,赵匡胤领兵途经此处,天降大雪无法行军,于是驻扎此处。两年后,赵匡胤皇袍加身,代周称帝,大宋建国后,此处便改名叫避雪店。 楚军想南逃,但队伍里各式各样的人都有,自然是逃不快,便被吴阎王再次围住。 关宁铁骑、神机营、山东兵马皆是精锐,吴阎王不敢硬攻,便打算继续包围到楚军断粮。 楚军粮草本就不多,想来应该是撑不了十天半月。 至于吴阎王这边虽然还有粮草,但他打算借着这边追截楚帝多私藏些钱粮,才打算派人去攻打德州,李伯帛就来了。 吴阎王连孟九都不怕,自然也不会怕李柏帛。 但一则李柏帛带了圣旨,不许吴阎王劫掠,二则李柏帛能只身到德州城劝降总归是好事。 不劫掠就不劫掠吧,吴阎王也不想在唐中元眼皮子底下做得太过分。 他这边不想太过份,没想到唐节却相当过份,竟派人来管他要粮。 唐节与孟九领人沿海岸继续追击楚帝,让其麾下李鸿基领了两千人到吴阎王军中,说得十分好听“就不劳烦吴帅了,末将自己将粮草押运到三殿下军中。” 搞得好像吴阎王会答应给粮草一样…… 两人正在帐中扯皮,那边士卒禀告:“李军师来了。” 李鸿基也不回避,打算让李柏帛再帮自己要粮。 他目光看去,却见李柏帛身后跟着几个漕帮豪强,个个豹头环眼,看起来颇为凶悍。 李鸿基本是陕西驿卒,曾因丢失公文被裁撤,走投无路才投得反军。此时看那鬼泥鳅双眼透着精干凛冽之气,心中便想道:“也就是楚朝皇帝没把运河上这些人的饭碗摔了,不然这帮人若是造反,怕是楚朝的天下早就丢了……” 待李柏帛听说唐节要粮一事,却是替吴阎王大方了一次,劝其把粮草给唐节便是。 吴阎王依旧不肯,冷哼道:“楚军有些战力,难以强攻。我大军还不知要围多久,回头要是粮草告磬,走了周衍,你们担待得起吗?” “吴帅勿虑,我今日来便是为吴帅献上一策,智计楚朝余孽。”李柏帛笑道:“我已说服德州上下文武投降大瑞朝。请大帅佯败一场,放开西面的包围,让他们楚朝余孽进入德州城,另埋伏一支精兵于城内,到时城门一关,取周衍性命如瓮中捉鳖……” 吴阎王目露沉思。 李柏帛便又道:“此计,一则可以尽快平定楚孽,二则也可避免吴帅损兵折将。对了,我知道这次追截楚孽,吴帅耗费糜巨。这样吧,等战事稍平,德州漕仓中的粮草吴帅自取便是。” 吴阎王这才点点头,却是又道:“我军中粮草已不多,现在便让德州开城门,把漕仓粮草运来。” “不可。”李柏帛道:“我等眼下暂时不取德州,便是要作出德州还在楚朝治下的样子,要是现在惊动楚朝余孽,他们不肯入瓮又如何是好?对了,丘帮主,漕仓中如今还有多少粮食?” 李柏帛说罢,便引鬼泥鳅出来。 鬼泥鳅看似粗豪,却对这些事极为熟稔,娓娓道来。更新最快的网 “淮、徐、临、德四仓,支运天下粮草十之三四,楚开国年间,一年运粮四百五十万石,四仓便兑运二百八十万石。睿宗年间,德州漕仓储粮过多,年久不用,以至于谷多腐烂,便开始每年支运三十五万石至京城……最近这些年都是荒年,存粮渐少,但京城并不知漕仓中准确存粮数目,加上瑞皇入京时正好有一批兑运粮送达,如今漕仓中有粮一百万石。” 一百万石这个数目入耳,吴阎王微微变色,目光看向李柏帛,假客气地问道:“这些粮食……不用押解进京?” 李柏帛笑了笑,道:“等吴帅歼灭周衍,陛下还要让吴帅平定江南。又何必来回押解?” 吴阎王闻言便思忖起来。 有了这些粮食,又可以招兵买马,扩大自己的兵势。到时候取了江南,自己手中有兵有地有钱,看唐中元还如何动自己?裂土称王,更甚者划江而治也并非不可能…… 他知道李柏帛是一个人来的,料其玩不出什么花样,便点头应下。 那边李柏帛带人退下,出了吴阎王的大帐,便请鬼泥鳅先走,自己则是与李鸿基私语起来。 鬼泥鳅看着李柏帛与李鸿基走远,却是又重新返回吴阎王的帐中。 吴阎王见他折返,微微一愣。 鬼泥鳅小小的眼睛如细缝一般,闪过一丝精光,低声道:“我与大帅投机,自当投靠大帅,哪能与姓李的那穷酸书生为伍。有一桩事,思来想去,还是告诉大帅……姓李的其实是骗你的。” “此话怎讲?” “这些年灾荒不断,楚朝哪还有粮食?今年那批兑运粮才运到临清,我们大瑞皇帝便已取了楚京,漕运便搁下了,粮食还在临清。德州漕仓其实根本就没有粮食……” “李柏帛为何要骗我?” “他这边让大帅拿粮食支撑战事,还分给三殿下军中,只给大帅打个白条。回头事情办完了,大帅打开德州漕仓,没有粮食又能如何?”鬼泥鳅道:“他再找个借口,让大帅你率军回京。他自己必定要再去临清漕仓取粮。” 吴阎王闻言大怒,却是又冷静想了一想,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大帅若不信,只需派人到德清漕仓中一看便是……” 与此同时,李柏帛正对李鸿基道:“你速返回三殿下军中,让他与孟军师不必再追楚帝。楚帝既已乘海船跑了,他们追不到的。不如回头替陛下取了德州漕仓的粮食。” “可是吴阎王……” “放心,我让鬼泥鳅去使了一招障眼法,到时将他骗去临清便是。”李柏帛嘴角挂起一丝笑容,缓缓道:“给他来个偷梁换柱……” 次日,吴通从德州城内出来,没有披甲,只一身寻常装扮。 他脸色极是难看,因昨夜奉了他父帅吴阎王的命令到漕仓验检粮食。那一个个麻袋捅开,只有外面的一层是有粮食,而里面的麻袋捅开,却全都是沙子。 李柏帛果然个骗子。 吴通只觉心中忿郁至极自己吴家父子为大瑞出生入死,这次还死了吴伯。新皇却还要从吴家的兜里掏粮食。 这般想着,吴通心中便有了计较。等擒杀周衍,自己便要让父帅沿运河南下,直捣临清,占了临清漕仓,让李柏帛这个死骗子吃个闷亏。 此时德州城早已戒严,名义上还是楚朝领地,但德州帮自然是有办法出入自由,鬼泥鳅便带人一路送吴通出城。 送走了吴通,他们回城之时便见许多难民排在城门。 灰狗倒也有几分热心,策马上前便向城门的难民喊道:“别等了,城门不会开的,向南边逃吧。” “还逃个啥子,天下早晚让瑞朝打下来。”花爷骂了一句,便拿出官府的令牌上前叫门。 他才穿过难民,人还未到城门前,忽有人在他肩上一拍。 “嘻,老花头。” 花爷转头一看,微愣之后,脸上便泛起喜色来。 “嘿,羊偷儿,有两年没见了,你这头发……” “进城再说……” :。:m.x 第655章 江湖气 德州帮的大堂。 一行人回到大堂才敢放开说话,鬼泥鳅领着一个面相油滑的大汉便向众首领引见起来。 “哈哈哈。兄弟们都来见见……这位,羊倌,京畿道上响当当的神偷儿,哈哈,别看我羊兄弟长这样,当年可是李督师亲卫营中的好汉。” 鬼泥鳅说着,脸上极有种以引为荣的神情,接着又拍着胸膛道:“五年前,老子和花爷到通州押货,正是羊兄弟和白老虎兄弟救了老子的命。” 一众首领便纷纷赞叹,抱来几个酒坛、拍开封泥便直接向羊倌敬起来。 “谢羊兄弟救俺们大哥!” 鬼泥鳅又是哈哈大笑,看向羊倌身后几人,眼睛便亮了亮。 “这几位是?” “道上的兄弟。”羊倌嘻嘻笑道:“一会再给你引见。” “好!老虎兄呢?这次没和你来?” “说来话长,他……” 鬼泥鳅拍了拍羊倌的肩,哈哈大笑道:“那就一会边喝边说……来人,快,准备酒菜。” 一番咋咋呼呼的热闹之后,一道道酒菜搬上来。 德州人豪爽好客,招待人既是“三提水”又是“十大碗”,所谓“三提水”,便是上菜顺序分三次,先来个四个大盘,分别是爆、炒、扒、烧四道菜;再来四个大盘,分别是炸、炒、溜、甜四道菜;最后再来四个大盘,分别是三菜一汤。 而十大碗则是从三提水演化而来,分别是:黄焖鸡、黄焖鱼、肘子、汆丸子、米粉肉、甜饭、高丽肉、芥菜肉、虎皮鸡蛋、白菜海米汤。 今日见了故友,鬼泥鳅与花爷极是高兴,什么三提水十大碗也不管,早派人回来吩咐有好酒好菜尽数拿出来,摆得满桌子都是大菜,又把馒头堆得如山一样高。 “羊偷儿,有两三年没来山东地界上了吧。”鬼泥鳅才落座便指着羊倌的头便道:“你这头发哪去了?莫不是偷了谁家的老媳妇,头发被人揪了?” 羊倌摸了摸头上的帽子与短鬓,道:“前阵子去了辽东一趟。”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你小子莫不是投了建奴?” “嘻,猜的倒也不错。” 羊倌笑了笑,手里还拿着个大馒头嚼着,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 座中却是静了一下。 “你休要说笑。”花爷哈哈笑道:“定是你这偷儿谢了顶,跑来打趣。” 他以前是个穷秀才,也有一点点学问,此时为了缓和气氛,拿着筷子敲着碗便唱道:“呀!头发遍周遭,远看像个尿胞。如芋苗经霜打,比冬瓜雪未消。有些儿腥臊,又惹得苍蝇闹鏊糟。只落得,不梳头,闲到老。”网首发 一众大汉又是哈哈大笑。 “没在说笑。”羊倌却是正色道:“老子剃了头、投了大清朝,今儿过来便是要与几位哥哥们商量商量,如今清朝那边睿王主事,想要趁着反贼灭楚之际入主中原。哥几个若想有个富贵前途,不妨投降过来……” 话到这里,座中德州帮众人面色一变,气氛登时尴尬起来。 “啪!” 一声响,灰狗将手中筷子在桌上一拍,大骂道:“乃乃个熊,还当来了个好汉,原来是个吃里扒外的王八三孙子!啐……” 推荐下,【换源神器APP】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书源多,书籍全,! 一口痰啐在地上,灰狗站起身,眼中已满是冷意,另外几个首领亦是纷纷起身。 鬼泥鳅脸上的笑容凝住,放下手中的杯子,郑重看向羊倌,又问道:“羊偷儿,不说笑。” “不说笑。”羊倌道:“山东这地界,八旗兵不是没来过,他们能打不能打,哥几个也不是没见过。在这运河上做苦力捱了几辈子,你们就不想趁着这时局捞场大功业?” “别说了!” 鬼泥鳅重重在案上一拍,杯盘锒铛作响。 “羊偷儿,你救过老子的命,今天这番话老子就当没听过。要是你肯回头,老子还当你是救命恩人,要是还想当汉奸。从此你我一刀两断!” 羊倌脸上仍带着贱兮兮的笑,又问道:“想好了?” “没得想!” “花爷,你怎么说?” 花爷摇了摇头,将手里的酒碗一丢,站起身,叹道:“这辈子干了下三流的行当,已经是辱没了祖宗。要是再当了汉奸,还活个什么劲?羊偷儿,你我的恩义,也就到此为止了。” 羊倌便道:“怎么?你们投得了反贼,我却投不了清廷?” “那他娘能一样吗?!” 那边德州帮诸人还在大骂,羊倌哈哈一笑,转头对身边一人道:“怎么说?早与你说了,我漕运码头上这帮兄弟都是好汉,瞧不起谁?” 那人不屑地撇了撇嘴,从怀中掏出两锭大元宝一抛,被羊倌接过、揣进怀里。 见这一幕,花爷摇了摇头,苦笑一声,便又重新落座。 鬼泥鳅眉头皱了皱。 “羊偷儿,你几个意思?” 下一刻,羊倌从身后一人手上接过一个包裹便向他抛过来。 鬼泥鳅一把接过,解开一看,却是愣在那里。 “乃乃个熊,这都烂了你还拿来……” 灰狗心中好奇,目光看去,只见那包裹中是个腐烂的人头,烂肉和石灰混在一起,让人见之作呕。 “当家的……这他娘的谁啊?看样子是个建奴……” “额尔克戴青。”羊倌道:“建奴那边的三等侯。” “俺又不认得这人。”灰狗道。 羊倌伸出手,拿起桌上的扒鸡撕下一根大鸡腿,道:“老子这一趟跟着怀远侯去辽东,杀的可不止这一个三等侯,建奴的贝子、贝勒、郡王、亲王……还有他娘的皇……” “皇太极?!”花爷脸色一变,又倏然站起。 “羊偷儿,你是跟着怀远侯去的辽东?!” 羊倌还未及回答。 “你刚才是在试探俺们?”灰狗大喊一声,整个人已冲过来,凑在羊倌面前。 “乃乃个熊,你试探俺们?!” 一股大葱味扑面而来,羊倌只觉头一晕,整个人都有些发懵,应道:“试探你就试探你,想咋的?” “好!”灰狗大喝一声,赞道:“好汉子!刚才骂你三孙子是俺的错。俺干了这一坛给你赔罪……” 话音未落,他举着那大酒坛便是咕噜咕噜地牛饮。 羊倌便将灰狗拉了拉,道:“行了行了,知道你是直来直去的好汉子。坐,坐下来我与你当家的有话说。” 诸人重新落座,鬼泥鳅的目光便在羊倌身旁那几人身上扫视了一圈。只见他们个个带着杀气,那种凶悍却与自己这些江湖人完全不同…… 其中一个年轻人戴着帽子,脖子上围了块破布遮着下巴,又低着头,看不清模样,但浑身那种威势却是掩都掩不住,显然有些不凡。 鬼泥鳅也不多看,转头与花爷对视一眼,果然见花爷的目光也落在那年轻人身上。 那边羊倌说起辽东之事…… 听着听着,堂中一众豪强便渐渐红了眼。 建奴洗劫山东两次,杀山东二十余万人,又俘获人口数十万,堂中人皆有亲朋故旧或被杀或被掳,听得这一段事便不由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待得知白老虎身死,鬼泥鳅与花爷放声大哭。 他们本以为白老虎只是这次没和羊倌一起来,却全没想到他已埋骨异乡。救命之恩未报,两人便又拿了牌位,咬破手指以血写了“恩公白老虎”放在堂上,洒酒奠祭…… 良久,诸人又哭又醉,堂中一片杯盘狼藉。 鬼泥鳅已是哑了嗓子,红着一双眼,看向羊倌,道:“我知道你今天来想要干什么,你想要扶楚?但你来晚了啊,我已经投了瑞朝……这瑞朝总归还是我们汉人的朝廷,我看那吴阎王军容盛大,想来很快能安定天下。昨日我见了李柏帛,这小子也厉害啊。三下五除二拿了德州漕仓,替我们罩着漕运……我真没办法啊……算了,啥也不说了,说到底,老子也要考虑这两万帮众的生计……” “我知道。”羊倌笑了笑,道:“不逼你。” 花爷便道:“羊偷儿,真不是当家的想反楚朝,实在没办法啊,这运河上多少张嘴等着吃饭?兄弟们都是拖家带口的。那李柏帛说的不错,‘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他能看到这一点,这瑞朝想必也差不到哪去。要是能尽快平定了战乱,对大家伙都好……” 他酒喝得多,脸色泛红,说话也语无伦次起来,但看着羊倌,眼神颇为真诚。 第656章 投哪边 鬼泥鳅又灌了半坛,打了个酒嗝,道:“我们山东汉子,直来直去,最讲义气。羊偷儿你若要我帮楚朝……可以!但这两万帮众,我不能带着他们送死……这样,老子不做这当家了!我随你走,还你的救命之恩,行吧?!” 羊倌也有些微醺,摆了摆手道:“我说了,不逼你。” “不是你逼我。”鬼泥鳅哈哈大笑,醉态愈浓,重重指了指自己的胸腔,“我,山东好汉!一诺千金……我祖父……祖父订了一门亲,还没过门,见都没见过,女方就过世了,但就算过世了,她也还是我祖母!族谱上她是大房,我阿嬷是继室……就是这样,一诺千金!我祖母家里家道中落,我爹给他们养着,为什么?因为那就是他的娘舅家……我也给他们养着,那就是我的祖母家!” “好。”花爷拍案大喊道:“当家的一诺千金。” “你别吹捧老子。”鬼泥鳅一挥手,又道:“羊偷儿,你救过老子的命……说,老子要怎么报答?!” 羊倌摆手不停。 “醉了醉了,老泥鳅你醉了……嘻嘻,醉泥鳅……” “我没醉。”鬼泥鳅仰头长叹道:“老子是怕啊,怕老子还没来得及报恩,你他娘的就嗝屁了。” “哈哈哈。”堂中又是一片哄堂大笑,也不知是悲是乐。 笑罢,羊倌起身道:“我今天来,真不是要逼在座的众兄弟,但有些事得给大家掰扯明白了。这漕运之事,绝不是李柏帛说的那样简单……” “哈,说漕运,你羊偷儿还能比我泥鳅儿懂?” 忽有人道:“懂不懂的,李柏帛这件事做得肯定不对。” 这声音颇为清朗,一众人转头看去,只见座中那个一直不声不响、气度不凡的年轻人已站起来,解下头上的帽子和脖间的围布,露出一张极俊俏的脸。 “若我猜得不错,德州漕仓应该还有三十万石到一百万石粮食。除了近三十万石的储粮,或许还有今年的数十万石兑运漕粮……我问你,李柏帛是否要将这些粮食全部押解进京?” 鬼泥鳅闻言一愣,下意识答道:“是。” “京城缺粮不是一天两天,却从未说过要搬空德州漕仓,你们以为是为什么?真当满朝文武忘了这事不成?” 鬼泥鳅与花爷再懂漕运也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对视一眼,却是答不上来。 “不是,你谁啊?”灰狗见这年轻人年岁挺小,语气却不小,打了个酒嗝便问道。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羊倌便颇为狗腿地往这年轻人身后一站,朗声道:“你们眼前这位,就是楚朝驸马,破建奴、杀皇太极的怀远侯。” 鬼泥鳅与花爷早就隐约猜到,闻言倒不算太诧异。堂中另外几位首领却是大惊,酒也醒了大半,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接着,众人反应不一,个个惊呼着上前拜见。话语间皆是“仰望已久、平生大慰、幸甚至极”之类,颇有些梁山好汉见宋江的样子。 也是因为王笑这次来的是遭过清兵洗劫的山东,市井间早将辽东一战他击杀皇太极之事添油加醋大说特说。若这里是江南,人家可能就觉得他不过是个立了点微末寸功的小小侯爷。 德州帮诸人一番拜会,便要拿酒去敬王笑。 王笑难得有些豪阔,举碗敬了诸人一杯,笑道:“这酒不错,德州墨露。” 花爷闻言微讶,不由笑道:“侯爷竟也懂酒。” “不算懂。”王笑道:“我家中本是做些酒水生意,这才略知一二。墨露,德州名酝,色如黛漆,味比醍醐。” 鬼泥鳅一拍大腿,大笑道:“哈哈,不错不错,京城王家也是我们漕帮的老主顾了,王家每年从德州走船三大艘,运的济南秋露白、青州金玉露、章丘羊膏酒、德州墨露和罗酒……都有!都有!” “对对对,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王现公子前些年来往南京与京城,每次路过德州都是我招待的。”花爷凑趣道,“没想到我们和侯爷还有这样的渊源……” 既有这样的渊源,彼此对话便又亲切不少。 王笑知道这些山东汉子虽爽快仗义,但仗义是私事,德州帮在这时节做何抉择却是公事。私交再好,也未必能改变鬼泥鳅的选择。 果不其然,一番热闹寒暄之后,鬼泥鳅又解了些酒意,赔罪道:“侯爷勿怪,我仰慕侯爷威名是真。但……这漕帮兄弟往后的生计……眼下这局面……” 言语间十分为难的样子,显然下一刻又要说不做当家的云云。 “丘帮主勿虑,这我明白。”王笑道:“方才说到德州漕仓。京城这些年缺粮,却也极少动德州漕仓的粮食,道理很简单,山东、河南各地有灾荒要赈济粮;各方官府要支禄米;各地军伍要兵饷;辽东战事频发,还要运饷供登州营、即墨营支援辽东……总而言之,不可轻动。 当年建奴入寇,朝廷调济南兵马支援德州,看似出了昏招,实则正是因德州漕仓不容有失。 换言之,这么大个朝廷,开销本就吃紧,粮钱分派是极复杂的事情,要把一枚铜钱掰成两瓣用。德州知府欠了你们德州帮的银子,将漕仓抵给你们,他以后拍拍屁股走了,下任知府必是不认账,无非是从别的地方再给你们些好处,看似官商勾结,却也是一种……省银钱的艺术。可惜,李柏帛不懂这种艺术。” 王笑说到这里,堂中一众江湖豪强其实是听不太明白的。但看着他侃侃而谈的样子,却有种高深莫测之感…… “再说了,大运河时常淤塞,浚疏要银子、往常维护也要银子,只说这运河上的劳役,仅德州一段,洪夫的役银一年便要两万两银子,还有坝夫、堤夫、浅夫、溜夫、闸夫、泉夫等又要多少银子?他瑞朝可有这个财力? 李柏帛与你说往后他罩着这条运河,可提过这些事?他瑞朝钱粮吃紧到要把漕仓这一点存粮都运走的地步,只怕三年五载内正常漕运都保不住,何谈其它?他们瑞朝这些官,能先学会治理便不错了。 但建奴觊觎我中原锦绣河山,八旗大军虎视眈眈。真的有时间让唐中元坐稳江山、慢慢学习治国之道不成?别的不说,战乱了这么久,漕运也停了这么久,你们德州帮还能撑得住吗?” 鬼泥鳅愣了愣,还未说话。那边灰狗已拍案喊道:“侯爷是明白人!当家的,我们还是跟侯……” 花爷便连忙拉了拉他。 王笑目光瞥见这一幕,眼中愈发笃定,又道:“我不妨试着推演一下,看你们投了瑞朝之后会如何……唐中元拿了德州漕仓的粮食,他依然不足以应付眼前的局面,别说南下,他甚至稳不住北方。漕运?建奴一旦打来,他很可能还要败逃陕西……到时,你们怎么办?” 话到这里,德州帮众人吃了一惊。 鬼泥鳅想了想,脸色变幻数次,终于拜倒道:“请侯爷赐教……” 第657章 李柏帛 “山东,出好汉的地方,弄根葱,弄头蒜,咱们喝他两盅……” 德州帮客房中有人哼着歌,跑调得厉害,声音却颇为清朗。 送客入屋的鬼泥鳅与花爷却极喜这样的词,他们也没觉得这样怪怪的调子上不得高雅之堂,只觉侯爷唱到了自己的心里,恨不得再喝去他两盅。 等他们走了,王笑拿水洗了把脸,推开窗吹了吹风,感到脑袋清醒了些。 一群草莽大汉铜锣般的大嗓门在耳边喊了一晚上,此时的清静便让人大松一口气。 他便在窗前坐下来,从怀中拿出地图继续推演起来。 多了一个李柏帛,王笑在海船上推演的所有战术便只好作废,全部重新来过。 “李柏帛……倒也蛮聪明的,可惜还是稚嫩了一点。年轻人初涉国事,失之于稚嫩啊……” 月光下,少年摇摇头叹息了一声,像卢正初那样以老气横秋的姿势在椅子上半躺着,合上眼,嘴里嚅嚅评价了一句。更新最快的网 李柏帛并不知道有人说他稚嫩。 “老了啊,年轻时熬两三个晚上丝毫不觉,如今不行了。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 李柏帛的妻子汤小霜正给他披了件衣服,他便如此感叹道。 他时年不过三十三岁,最近鬓角却已长出了几缕白发,脸上也满是风霜。 汤小霜听他感慨,有些嗔怨道:“老什么老,也就是近来辛苦些,回头歇两天便好。” “歇怕是歇不了的,陛下才取京城,如今这时节正是公事最繁重之时。” “那你这次出京也不知道多带些人来。”汤小霜道:“当自己是诸葛丞相不成,食少事烦,岂能久乎?” 她虽是出身绿林,但既然丈夫有才学,她有心学,便偶尔也能像这般应和两句。 李柏帛便忙摆手道:“比不得诸葛丞相,这是万万比不得的。” 话虽如此说,他得了妻子这一句类比,心情倒也不由自主有些开心,如小孩得了夸赞一般。 “有何比不得?”汤小霜成心哄他,又道:“只说大瑞如今疆土便已胜过蜀汉,以后你还要助陛下一统天下。” 李柏帛又觉惭愧、又觉一腔豪情溢上来,一时便不知如何应答,好一会才想起把话题转回来。 “这次出京不是我不多带人,实在也是无人可带,大瑞朝没有治国英才啊。等孟先生回了京城,许是能好些……” 说着,他执着毛笔又沉思起来。 汤小霜不敢打搅他,坐在一旁拿着针线缝补衣裳。 过了一会,李柏帛喃喃自语:“今次该是没有纰漏了……鬼泥鳅是重诺之人,必不会反悔……德州知府冯致知,我早与他通信,想来也不会反复……为何这心里总觉得不安?” 汤小霜低声嘟囔了一句:“你就是这磨磨叽叽的性子呗。” 这话她自己也觉好笑,低着头笑了笑。 李柏帛却是听到了,转头道:“不是我磨叽,孟先生和三殿下追楚帝到沧州海边,让王笑救走了,这人若是再赶过来,以其在关宁铁骑中的威望,只怕楚军战力还要翻一番……” 汤小霜眉毛轻轻一挑,颇有些好奇,凑近道:“便是芊芊上次与陛下说的那个?” “许是吧。” “什么‘许是’,你知道这事吧?”汤小霜愈发好奇。 李柏帛沉吟道:“那又如何?儿女私情、家国忠义,这人投降或不投降我大瑞朝,未必便能为一己私情所左右,总之各为其主……” 话到这里,他见汤小霜眸子愈亮,心中便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汤小霜又凑近了些,问道:“我问你,若我是楚朝公主、你是瑞朝功臣……若要你为了我,你投还是不投?” 李柏帛沉默了一下,好像是愣住,脑中却已飞快思考起来。 “军师。”下一刻,有人在帐外唤道。 ——活下来了。 李柏帛心中感叹一声,一本正经地应道:“何事?” “楚济南府参将江举仁来了,拿着军师你的信件。” “江举仁?”李柏帛问道:“是他自己来的还是领兵来投?” “只带了两名亲卫。” “人在哪?” “在吴帅营中。” 李柏帛点点头,转向汤小霜,正色道:“那为夫便先去了。” 一路上,李柏帛脑中便开始考虑这件事。 江举仁与楚朝一般武将大同小异,贪财怕死之辈。 但大瑞拿下京城后,李柏帛还是写了封信去招降他。一则是因为济南墙高城坚不好强攻。二则是因为山东地方实在不好拿,楚朝山东巡抚吴培、山东左布政使钱承运都是齐王死党。右布政使俞兴国倾向南京的皇孙,济南知府施光卓态度含糊,算来算去,也只有江举仁可以作为突破口…… 李柏帛本以为这件事需要等自己到了济南当面劝降,没想到江举仁竟自己跑来了。 进了中军大营,便见江举仁单膝跪在吴阎王面前,果然是投降了大瑞朝。 “王笑到了济南。”吴阎王指了指江举仁,又对李柏帛道:“让这个降将和你说吧。” 他前阵子死了个儿子吴伯,心情便不怎么好,这些天下来人瘦了很多,看起来更加阴郁可怕。 江举仁似乎有些被吴阎王吓到,说话也是吞吞吐吐的。 “这位便是李军师吧……罪将久仰大名,平生渴慕,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对了,罪将已经投降了大瑞朝……” 他如果是自己一个人投降过来,对李柏帛而言也是毫无用处。 劝降江举仁,为的本就是拿下济南城,至少也要拿下济南守军。又不是大瑞朝这边缺个猛将……何况江举仁显然不怎么猛。 但李柏帛现在的关注点也不在这方面,开口便问道:“王笑到济南了?细说。” “是。”江举仁道:“他是两日前到的济南,半夜在城外叫开城门。我本不想给他开城门,但他亮出名号,城门校将私自开门迎了他……” 话到这里,李柏帛露出有些无奈、又有些不出所料的表情。 这便是势,辽东之战之后王笑已形成了他的势。权势这种东西就是有多少人认同你,你便有多少权势。如今王笑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往济南城一坐,那座坚城就愈发难攻。 另外,王笑以这个速度从海上直接赶到济南,为的必定是接应周衍这批人。 李柏帛心中叹息——娘子还说我磨磨叽叽,我这分明是未雨绸缪呐。 那边江举仁接着道:“王笑进城之后,罪将麾下游击将军徐典马上便投靠了他。他们又搜查出李军师的来信,夺了罪将的兵权……” “信看完了要烧掉啊,蠢材。”说话的却是吴通,一脸鄙视的神情。 江举仁留着信本是为了等瑞军破城时用以保命,此时也不敢顶嘴,只好道:“罪将想着,大瑞势如破竹、不必担心这些……” “别说这些小事,接着说。” “是,被夺了兵权之后,罪将便被关押起来,幸得军中忠义兵士相救,又因罪将在济南军中还有些旧望,才得以逃了出来……” “没让你说这些。”吴阎王拍案骂道:“让你说接着王笑如何了。” “罪将逃出济南城之时,只见城中军民厉兵秣马,想必王笑是要来接应齐……楚朝余孽。” 李柏帛便又问道:“他有多少人?” “进城时只带了数百人,但据说他从辽东带回了精锐万余人,他到济南之时,大部人马据说已走到青州……” 吴阎王与李柏帛又仔细盘问了江举仁一番,所得到的也只有只言片语。 王笑从辽东带回万余精锐? 这件事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击杀皇太极这种更不可思议的事他也做过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王笑在辽东的行迹扑朔迷离,可以作为推测依据的线索太少,实在不太好判断。 对于济南城的动向,江举仁那两名亲卫也所知也不多,只说王笑在济南调粮草供其一万余精锐,因粮草不足,又征用了许多民夫与马车。 李柏帛将这些零零碎碎的情报汇总分析,隐隐约约便得到一个大致的猜测…… 吴阎王也是皱眉沉思,忽然拍案喝道:“王笑要取临清!” 打仗这种事,除了兵马,粮草亦是重中之重。王笑前阵子还在海上,如今匆匆赶到济南,若真有万余精锐,推算他们的行军速度,那必定没带粮草。 站在王笑的角度下,接下来便该先取了漕仓,再率军来接应周衍。 问题是今年江南的兑运粮在临清还是在德州? 于是,吴阎王一句话说完,便盯着李柏帛的眼睛,试图看出些什么。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李柏帛这般被看着,忽有些进退两难。 事实上,兑运粮就在德州,他本打算在平定楚军之后将吴阎王骗去临清,再自取德州漕仓。 但现在,李柏帛知道王笑就要来德州了,那……该不该告诉吴阎王呢? “不是临清,临清漕仓存粮不过十万石,关键还是在德州。”李柏帛叹道。 吴阎王心中冷笑。 ——果然,这李柏帛到现在还在骗自己。 这般想着,他反而愈发确定鬼泥鳅所言不虚…… 第658章 入瓮城 汤小霜独自在帐中坐了良久,李柏帛终于回来,神色却不是很好。 “怎么了?” 李柏帛将事情说了,末了叹道:“我使了一招偷梁换柱,没想到弄巧成拙。现在吴阎王真以为王笑要取临清漕仓。” 汤小霜微微变色,问道:“你不将实情告诉吴阎王?若是误了军情……” “他不信。”李柏帛道:“除非我把设计让鬼泥鳅骗他之事和盘托出,不然他是不会信的。但如此一来,我后手便用尽了。德州漕仓这批粮食一旦落在吴阎王手里,影响比走脱了楚帝还要严重……” 他来回踱了几步,道:“王笑没那么快来,我们还有机会。吴阎王急着派兵南下临清,他大军一动,楚军很有可能会借机突围。我已设法说服他,先将楚军歼灭再南下临清。” “来得及吗?” “明日便动手。” 汤小霜一愣,道:“但三殿下和孟先生还没到……” “等不了了,周衍要杀、德州漕仓要拿,这两桩事想要办成,我只能行险一搏。王笑的人马已到济南,没时间了,只能明日便动手。” 李柏帛说完,便郑重对汤小霜道:“我想让你进城一趟,看看德州城可有异动,盯紧德州文武以免生变。” “好。” “本想着如今取了京城,往后不用夫人再出手,但这次实在是没人手可用。”李柏帛叹了一声,又交待道:“你武艺高,但也要小心行事。若是察觉不对,马上出城报我。” “我知道。这些年什么麻烦没见过,德州城小事一桩。” 汤小霜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换了一身布衣,抹灰了脸,执起长剑便悄然隐没在夜色当中…… 李柏帛则是又出了自己的帐篷,回到吴阎王那,连夜调兵遣将。 黎明时分,德州府东城两道城门悄悄打开,吴阎王麾下大将许人凤领了一万精锐进了城。 他们在瓮城中摆上柴火,以油布盖着,又在地上淋上猛火油。接着,一万精锐与德州守军便隐在城墙上,身边还摆着一桶又一桶的猛火油。 许人凤也不解甲,检查了周围的情况以及兵卒的火箭,最后倚在城垛坐下来。 他在等,等楚军进了城,便在这瓮城上一把火将他们烧个精光……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光大亮。 阳光从东边缓缓升起,喊杀声也远远响起…… 避雪店。 天光初亮之时,吴阎王便对楚军发动了攻势。 数十万人的大战又是杀得尸横遍野。 楚军粮食并不多,显然已开始节省分派,士卒的精神也不如前几天饱满。但也还没到很饿的地步,振起一腔血勇也颇具气势。 关宁铁骑被安排在南面,几次冲阵都带给瑞军极大的压力。 吴阎王便亲领中军守着南面,这次能否一战歼灭楚寇,首先便是看他能不能封死楚军南下的道路…… 战场上士卒密密麻麻,如乌云一般。双方从清晨杀到傍晚,直杀得天昏地暗。 因人实在太多,瑞军后排的士卒执着刀站了一整天都还没当面见到楚军,只能听着震耳欲聋的杀喊声枯站着。这却也不是什么易事。战场上紧张的氛围压迫着他们的神经,每一刻都是巨大的折磨。 相比而言,秦山海的指挥艺术显然要比吴阎王高出不少。 哪怕是乱战之中,秦山海还是努力一点点地调整阵形,让士兵们能轮换着杀敌。 要做到这一点需要极大的耐心与高超的指挥能力,一天下来,秦山海浑身都被汗水浸透,因为脱水,整个嘴唇都显得苍白。 但就是类似这样的小优势堆叠起来,七千关宁铁骑领着两万锦州步卒,对阵三倍于己的瑞军老营精锐,鏖战一天也未落下风。 未落下风,但,突围不出去。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楚军已是力竭。 吴阎王指挥能力虽不如秦山海,却也是百战老将,终于将前方的久战的兵卒换上,让后排的生力军压上去…… “杀!” 战场一角,秦山渠提刀劈下,浑身上下都被鲜血浸湿。 他的大刀已然起卷,每次劈在敌军骨头上都要卡一下。他的虎口也破了,血流不止。 “他娘的!突不出去了……” 又杀了一人,秦山渠也终于没了力气,大骂一声。 “嘭”的一声,一员瑞军趁他分神便冲上来,刀劈在他胸甲上。 凭他盔甲坚固,这一下也是摔下马来,浑身都疼得厉害。 纵横沙场一辈子,最后死在吴阎王手上总是不甘。秦山渠鼓起最后一丝战意支起身,提起刀挡了一下攻势,又有几柄长刀向他砍来…… 下一刻,忽听西面战场一片欢呼。 所有人一愣,林绍元策马冲来,救起秦山渠便向西面奔去。 “怎么了?”秦山渠目光看去,不可置信地喃喃道:“西面的登州营打赢了?这怎么可能……老子还没赢……” 但再不可能,事实摆在那里。 南面的关宁铁骑不能突围,西面的登州营却已击溃了瑞军。 只见那边瑞军四散逃去,登州营欢呼着,一边追击,一边招呼同袍突围。 秦山渠虽然觉得有些不服气,但也还是由衷感到高兴,大呼一声便道:“儿郎们,随老子断后!” “快突围啊!老子给你们断后……” 楚军士气大振,呐喊着开始向西突围。 四面的瑞军四散逃窜,别处的瑞军在一阵慌张之后才重整好阵型,向楚军追上去…… 双方都有步卒,行进得并不快,边战边走,又抛下一地的血骨与尸首。 吴阎王的中军始终跟在南面追截着,阻拦楚军南下。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一逃一追当中,德州城一点点浮现出它的身影…… “报!德州知府已准备打开城门迎接齐王殿下,军情紧急,请速入城!”几匹快马飞速返回到王珠面前禀报道。 马上的骑士浑身是伤,说话间身子又晃了晃。 王珠沉着脸,思忖片刻,果断下令道:“进城!” 他身后的马车上,宋礼掀开车帘道:“吴阎王这么久不取德州城……太可疑了……” “没办法了。”王珠四下一看,语气飞快道:“没办法了,这一路无处可为凭障,就算这是反贼的计,那也是阳谋。” 一句话,‘没办法了’四字他一共说了两遍。 若还有一点别的选择,王珠不会说这四个字。 从京城逃到沧州,他大哥王珍已如油尽灯枯一般病倒。王珠接手过南逃人马之后,面临的是更复杂的局面。 各路兵马还没磨合、粮草也已告磬、走丢了皇帝和孙白谷之后楚军士气开始渐渐低迷、士卒体力耗尽、伤兵的问题也显现出来……而瑞军那边经过沧州一役则是变得小心谨慎。 整合山东兵马、北上接应、再到领军逃到避雪店……这些日子,王珠已使尽了浑身解数。 但,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他一介商贾之子,也是初次经历这样的大战。到了这一刻,对方的大军逼过来,他已经没有选择…… “赌一把吧。”王珠道,冷淡的神情中是无尽的疲倦。 “唉,只能寄望于德州官员还忠心楚朝了。” 宋礼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长叹一声,回了车厢,在摇动的马车中对周衍跪下来,满面泪流。 “殿下啊……愿天佑我大楚……” “来了。” 城墙上,许人凤搓了搓手心里的汗珠,低声下令道:“放开外城、紧闭内城,等楚军进来了,片甲不留!” 外城吱吱呀呀打开,仿佛德州瓮城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 第659章 猛火油 这一支楚军有关宁铁骑、神机营、山东兵马以及少量的宣大骑兵,七八万兵马还护送着齐王及近三千官员、勋贵、家眷……急逃之中却也没有很乱。 神机营先行入城,山东兵马护卫着车驾入城,后面便是关宁铁骑断后。 秦山渠横刀立马拦在城门外,大喝道:“城上的,开炮啊!轰他娘的反军!” 城下一片杀喊,城墙上却未听到炮声,连箭矢也未落得几支。 秦家诸将对视几眼,隐约感到不对。 接着便听德州知府冯致知探头喊道:“弹药潮了,将军快入城……快关城门了!” 那边吴阎王大军已掩杀上来,飞箭如雨向这边袭来,要抢在关城门之前突破关宁铁骑的防线。 关宁铁骑不敢久战,此时也不容多想,向城中退去…… 前头齐王的马驾早已入了瓮城,后面秦小竺正骑马护着淳宁的车驾,忽然皱了皱眉,吸了吸鼻子。 她向来鼻子灵,一闻便发现是猛火油的气味,再四下一看,见瓮城中四周摆着一排排黑乎乎的布,虽不知里面摆着什么,她却也马上就知道不好。 才要喊出来,秦小竺却也怕影响军心,掀开车帘便飞快地对淳宁道:“德州官员怕是反了,城内有埋伏。” 淳宁正端坐在车内,此时场面她其实也害怕,脸色都有些泛白,手脚也是冰冰凉凉的。但她还是努力绷着神情,显出一派淡定模样。 “你别喊出来,快派人告诉二哥与诸位将军便是。” 秦小竺依言吩咐了几名亲卫,自己握着长刀戒备,心中忽然有些茫然。 她以前觉得自己很厉害,仗着武艺高超,天不怕地不怕的,还放过誓杀奴酋皇太极之类的豪言,京中那些时日也都是她在保护王笑。 但回到辽东之后,她的武技在战场陡然便黯淡下来。十人敌、百人敌的技艺不足以改变什么或保护谁,秦小竺便发现更多的时候是王笑与祖父在保护着自己。 后来,她离开王笑与祖父、再回到关内,入了京城,其实心里很不好受,但想着要保护好淳宁,这才一路强撑过来。 现在这德州的瓮城横亘在眼前,散着极危险的气息,外面还有数十万的反军。秦小竺才知道,拿着刀的自己其实是保护不了淳宁的。 她忽然有些急得想哭,就算不能像她这个年纪别的小姑娘一样梨花带雨地哭,能流出眼泪来也好…… 此时确实也有与秦小竺年纪相仿的小姑娘正哭得梨花带雨。 宋兰儿本来不想哭的,但她的情绪已经压了一路了。 她虽然不像别的官宦人家的女儿一样养尊处优,但从小也是书香门第里长大。这一路南逃各式各样的场面以前哪有见过?一个月不曾洗漱了还只是最小的事,时不时便是打上一仗,她们虽一直躲在马车上,那些可怖的杀喊与惨叫却不时都能听到,压得人心口堵得慌。 偶尔掀开车帘向外看去,便能看见远处的血色和残肢。 害怕还只是一方面,有时正好碰到兵士抬着担架路过,上面的伤兵惨不忍睹。想到他们是为了保护自己这些人落成这样,对宋兰儿她们也是巨大的煎熬。 宋兰儿本是拼命让自己不许哭出来,但今天从突围开始,马车便跑得飞快,磕在一块石头上,车中几个小姑娘都颠了起来,宋兰儿一头撞在车顶,脑袋上磕出了个大包。 这本来只是一件最小的事,却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一个没忍住,终于大哭起来。 车中另外几个小姑娘便连忙哄她。 缨儿有些憨傻,钱朵朵胆小,左明心身子不好没什么精神,也只有左明静还算冷静,拍着宋兰儿的手,说了些真正能安慰人的话。 此时已没人还顾得上她们有没有掀开车帘,左明静一边劝慰着宋兰儿,一边掀起帘子向外看去,只见瓮城之中密密麻麻都是人,城墙上有官员大喊着安抚兵卒的情绪。 “齐王殿下可在?下官德府知府冯致知……敢问是哪位将军领军?还请以城中百姓为念,先约束将士,下官再开内城门……” 忽听一声巨响,随着关宁铁骑入城,外城的城门被轰然关上,将反贼的兵马隔绝在城外。更新最快的网 四下安静了一会,接着再次喧闹起来。 “开城门啊!”楚军大喊着。 似乎是内城门还未打开,巨大的瓮城中沸腾开来。 左明静有些不好的预感,想了想,解下头上的金钗攥在手里。 她低着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钗子,指尖捏得有些发白。 “情况怕是不好。”左明静低声道。 马车中几个小姑娘愣了愣,宋兰儿止了哭声,眼里的泪水却还是止不住。 左明静又道:“要是落在反军手里只怕是……一会我们……” 她说着,抬起手,拿钗子指在自己的喉咙上。 这一下,几个小姑娘便全都哭了出来,一边学着她解下钗子握在手里,手都不停地在抖。 “朵朵,你敢吗?” “嗯,敢。” “来,我们握着手。” 左明静说着,左手拉过几人的一只手放在一起,低声道:“都不要怕……” 缨儿的一只手被她们几个压在中间,另一只手上握着一个檀木簪子。 这簪子是她少爷送她的,她想起少爷送自己簪子时的情形,眼里的泪水便大颗大颗流下来。 她自然也是很害怕,但此时之所以哭,倒也不全是因为害怕,只是觉得……自己最后还是没等到少爷回来。 明明说好去宣读个圣旨,偏偏走了那么久。平常这样想着她其实颇为委屈。但此时眼中委屈便全变成了遗憾。 自己今天要是死在这里了,往后也不知谁还能照顾少爷。 小丫头越想越伤心,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缨儿的哭声在这一片嘈杂中实在是不起眼,因为队伍里哭的人太多了,前面几辆马车上,皇太也在哭,太后也在哭……几乎所有家眷都在哭。 其中还有些人不仅哭,还跑出来闹事,比如……王康。 王康本来就不想离京,被王珍直接捆了出来,心头憋了一肚子火。要不是看自己的儿子指挥着大军、好像是楚朝的中流砥柱一样,他早便要发作。 此时到了这种地步,王康终于忍无可忍,冲下马车,一路拨开人群跑到王珠马前,指着王珠鼻子便大骂道:“蠢材,朝廷都被你带到死地了!” 在他眼里,大儿子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让朝廷抛弃京城,让他又惊又怒。现在大儿子病倒了,这二儿子干得比大儿子还差! 要不是自己这两个蠢材儿子,陛下未必守不住京城,京城的城墙多高啊……总之好好的生意不做,非到掺合到这些政事当中,结果弄成这个样子,不骂一顿简直难消心头之气! 王珠正策马站在那打量瓮城,倒也不如何惊慌,而是眼中带着思索。突然被父亲冲上来骂了一句打断了思路,他眼睛一斜,很是有些无语。 “来人,把我爹架回去。” “孽子!大事不好了看不出来吗?!还不快……” 王康话音未落,一支火箭倏然从他身边射过,惊他心肝乱颤。 与此同时,城墙上一声厉喝,无数火把与火箭袭下来,腾起漫天大火,楚军陷在瓮城当中无路可退,有人瞬间被火焰吞没,惨叫声划破夜空。 “放箭!” “放箭!” 瓮城那边,也是箭雨袭落。 蔡悟真当先从窜出,手中长矛掷出,闪电般刺在一个守着内城门的德州守军喉中。 “敌袭!” 守军的惊呼声中,蔡悟真已奔到他们面前,拨出地上尸体上的长矛便向守军刺去。 “杀啊!” 羊倌、耿当、高成益等人飞快冲出来,接着则是鬼泥鳅、花爷、灰狗等德州帮诸人,分别向各道内城门杀去。 城中还有无数大呼声响起。 “当家号令,助朝廷除反贼、护运河!” “杀反贼,护运河啊……” 一个个身影从城中房舍出冲出来,有的拿着单刀、有的拿着长棍,各式各样的兵器都有…… 瓮城中火势渐起,楚军正陷在一片惊慌之中。 “中埋伏了!” “啊……” 惨叫声不停,但此时他们已毫无办法。 神机营最先跑起城中,此时多集中在内城墙下,箭雨落下,火势一起,他们伤亡最大。 杜正和疯了一般喝令兵士向城墙上的敌军射击,但再喝令也止不住麾下兵马无头苍蝇般乱撞,将身上的火引给更多的人…… 关宁铁骑是最后入城,集中从外城墙下,情形并不比神机营好多少。 秦山湖、秦山渠、秦山水、林绍元等人分别领着人马试图从城内的石阶上冲上去杀城墙上的反军,但那石阶早已被封住,他们只要靠近便是无数箭火洒下来,城墙附近被烧得火势冲天……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秦山海与董济和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绝望。 没死在建奴手上,最后却如此窝囊地被活活烧死,甚至都算不上战死沙场。如果可以选,这种归宿绝不是他们能接受的…… 周衍已走出马车,站在车辕之上。 这些日子他确实是毫无表现。但他小小年纪,要在这一路南逃的过程中给王珍、王珠最大的信任,让他们放手施围,周衍自己这边也是扛住了极大的压力。 现在,这满眼的火光中,他回顾这些时日,宫变夺权、抛弃京城,仓惶逃窜到这里,被活活烧死在瓮城中……曾经中兴楚朝的理想,看起来就是个笑话。 “是啊,父皇没有做到,我也做不到的。”他喃喃着,想到以前那个意气纷发、心有鸿鹄之志的自己,才知道那是何等的可笑。 后人读史,大概便是……京师危时,皇四子衍软禁君父、弃城而逃,半路又抛下君父及大部分文武百官,逃至德州,被人烧死在瓮城之中。 像只鳖,也像个跳梁小丑。 想到这里,周衍无声地痛哭了出来。他不是怕死,而是想到没有人能明白自己的内心,就像是有千年、万年的孤独感袭上来。 “给孤拿一把剑吧。”他低声道。 “殿下……”一众文武纷纷跪倒,火光映着每个人的脸,尽是一片绝望。 忽然,内城门轰然被打开! 城内,德州帮帮众让开道路。 …… 王珠转过头,目光看去,只见一群人拥簇着一个策马的少年。 任王珠平日再刻薄,眼中还是泛起一丝温暖的笑意,还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明了。 “快!进城啊!” 大吼声划破夜空,德州瓮城中与城墙上的数万人心境各不相同。 “王笑?” 杜正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大吼道:“护殿下入城!” 随着神机营穿过城门,瓮城中所有人也陷在绝处逢生的狂喜当中。 与此同时,一声声讶异的惊呼在人群中响起。 “王笑?” “驸马……” “怀远侯……” 第660章 回来了 漳卫河缓缓流淌,与南运河一东一西将德州城夹在当中。 楚朝初期,漳卫河亦是运河的一段,朝廷在德州城东修筑十二连城护卫德州漕仓,占地极广。 后来漳卫河泥沙淤积,御河湮灭,失馈运之利。楚廷在德州城以南修南运河,又将仓廒移入德州城内。而原本的十二连城便空置下来,后遭遇大火、焚毁一空。 延光五年,建奴入寇,德州官府便借用十二连城的旧址修筑了蜿蜒曲折内城墙,形成了一个巨大、又形状独特的瓮城。 正是借着十二连城与旧仓廒的宽阔之地,李柏帛才定下这请君入瓮之计。 但德州外城虽只有两道城门,在内侧却有十二连城原本的诸多城门需要控制。 今夜,大火再次在这里燃起漫天红光。 许人凤埋伏已久,见外城门轰然关闭,便喝令动手。王笑也是听到外城门关闭的声音,同时下了令。 “放箭!” 攻势才起,双方同时发动,烈火夺去楚军生命的同时,王笑的人马和德州帮帮众也冲杀出来,随着第一道城门打开,将一道又一道城门打开。 火光中,楚军如潮水般涌进德州城。 “神机营,上城墙!”王笑大喝一声,扬剑指向城墙上的反军。 才逃出生天的楚军还没来得及喘口大气,又只得纷纷掉头沿着城内的阶梯向城墙上攻去。 王笑又眯眼看了一会,忽然又喊道:“秦玄炳,带几部人随我来!” 东侧城墙上,看着神机营已冲上来,许人凤大惊失措。 他一边指挥士卒防卫城墙,一边向城外看去,只见城外吴阎王的人马还在封堵外城门。 “别堵了!城内有变!快入城歼灭他们!快……” “城内有变……” 城外瑞军一愣。 他们收到的指示原就是带楚军入城,封堵住城门,再一把火烧死他们。此时听得城墙上有人这样喊,一时也不知是真是假…… 与此同时,城门里面,秦山湖手里的刀“当”的一声掉在地上。 一开始他隔得太远,看不到那边的详细情况,但也知道危险之中有人替自己这边开了城门。直到听到楚军中有人叫喊着什么,他整个人便愣了一下。 “驸马……” “是怀远侯来了……” 这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像是辽东战场上一次一次达成不可思议的战果后的振奋和惊喜。 秦山湖转过身,努力想看看那边,但只能看到一个又一个攒动的人头。 “真是侯爷来了?爹呢?爹回来了吗?”他喃喃着向秦山渠问道。 秦山渠张了张嘴,像是有些傻了。 接着他“哇”的一声大叫,却是城墙上一支利箭射在他的腿上。 秦山渠拔下箭,再回过神来已是红了眼眶。好像因为中了一箭哭了起来一样…… 下一刻,秦山海的军令便传了下来。 “守住城门!” 秦山湖一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俯身去捡自己的大刀。 “啊……好烫!” 他握着滚烫的刀柄,心中也是一片滚烫。 “守住城门!别让反军进来,德州城现在是我们的啦!” 一声声大喊在城墙间回荡开来。 “关宁铁骑的弟兄们,撑住!侯爷回来了……” 城外,李柏帛抬头看着德州城内的火光才松了一口气,便听得有人通传“城内有变”,脸色陡然一变。 吴阎王才以为大功告成,正在吩咐吴通领左翼人马直奔临清取漕仓,得到消息,他先是诧异了一下,接着狐疑起来…… “不会是城内楚军在诈我们吧?” 他迅速吩咐士卒架起高台,让人登高一看,便见到城内一片厮杀的情景。于是马上下令搬开城门外的大石,入城歼灭楚军。 “报!楚军死守城门,暂时攻不进去!” 李柏帛皱了皱眉,拱手道:“请大帅速派兵马从另外三面城门入城……” 同时间,德州城内,汤小霜手中长剑已架在德州知府冯致知脖子上。 “狗官!降而复叛,老娘杀了你!” “李……李夫人,下官真……真不知情呐!”冯致知悲呼一声,双手捏着兰花指抬得高高的,一动也不敢动,满脸苦涩地道:“下官都是按你们吩咐的办的,这这这……真是不知情啊。” 汤小霜脸上满是杀气,手中长剑又向冯致知的脖子上压了压,剑锋划破他的皮肤溢出血,把他吓得哇哇大哭。 “狗官!还不招。” “下官真的真的不知情……” 看冯致知如此,汤小霜放下长剑,道:“快,去把另外三面城门打开!” 他们此时正在城墙上,冯致知四下一看,只见楚军已逼了上来,到处都是乱哄哄的厮杀,不由愣道:“这这这……怎么去……” 下一刻,汤小霜一把提起冯致知的后脖颈,便向城下跃去! “啊!” 冯致知闭着眼,耳畔风呼呼地吹,胡子散成一团,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死了要死了……” “嘭”的一声,他摔在地上,脚下一片剧痛。 “噢!” 但虽然极痛,却没有死,冯致知小心翼翼睁开眼,只见汤小霜向前奔了十几步稳住身形。 “狗官!还不快走。” “是是是,但这……下官脚扭了……” 剑光一闪,汤小霜又是一剑划在他身上。 “走!” 冯致知惨叫一声,觉得这真是太苦了。他也只好忍着脚上的剧痛向南门奔去,委屈得满脸流泪。 乱变起时,缨儿正握着木簪子鼓着勇气想着要扎自己的时候,便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惊呼。 “是怀远侯来了……” 只这一声,缨儿如遭电击,整个人颤了一下,惊喜地一把站起来,头在车厢上撞了一下。她也不知道痛,只是喃喃道:“是少爷!是少爷来了……” 她探出头向马车外看去,却是除了乱哄哄的人什么也看不到,只好又回头拉着钱朵朵一个劲地问。 “你听到了吧,是少爷,是少爷!” 钱朵朵已经像是傻了一般,脸上满是泪水,嘴里喃着什么不敢念出来,心里却是不停道:“是笑郎来了……是他来了……” 缨儿得不到回答,不停摇着钱朵朵的手,满心的欢欣鼓舞。 马车已经又跑动起来,开始向城内驰去。 外面还是一片乱战,有箭雨袭落、有火龙卷过来,她们却如视而不见一般,探着头不停向马车外面看去。 左明静与宋兰儿只好一人拉一个,将她们拉回车内。 “小心些,人来了你一会总能见到,别急……” 那边左明心虽未探出头,却也是不停向外望着,极盼着秦玄策也在。 好一会儿终于冲进城内,虽还是一辆辆马车聚着、一群群人继续哭哭啼啼,但比起刚才凶险的情景却要安全得多。 缨儿按捺不住,探头四下看去,只见许许多多的兵马在城内围成一个大圈,将自己这些人护卫在当中。 但少爷呢? 她目光找了许久,才见到大少爷与二少爷在齐王车驾前说着什么,秦小竺与公主的车驾也在那边,附近还有兰儿她爹和一群人。 若是平时,她肯定是不敢上前的,但此时却也顾不得许多,便一溜烟跑过去。 近了一看,却见大少爷脸色腊黄,倚在车辕上没什么精神,二少爷脸色很严肃地在指指点点与人说些什么。 她虽然跑过去了,依然不敢上前打扰,只好一脸焦急地等在外围。 过了一会,却是宋礼转头间见到她,招了招手,问道:“缨儿姑娘何事?” 语气很是和蔼,还带着些奇怪的尊敬。 缨儿不知道宋儿她爹今天怎么这么和气,忙道:“禀宋大人……我我我想找我家少爷。” “哦?”宋礼一抚须,便吩咐护卫让开道路。 缨儿转头看了看,小心翼翼地走过人群,走到王珠面前问道:“二少爷,那个那个……嗯……少爷呢?” 王珠正在与高成益低语着什么,闻言转过头,见是缨儿,便道:“我和大哥都在这里,何事?” 缨儿一愣,低下头道:“奴婢想找三少爷……” “就三少爷是你的少爷?” 缨儿还以为二少爷生气了,心里吓了一跳。抬头一看,见王珠脸上带着些莞尔的笑意。她不由又心想二少爷居然有心情打趣,看来少爷一回来情况就好起来了……更新最快的网 “三弟还有事,你先去大嫂那等着吧。”王珠又道。 缨儿连忙行了个礼,慌慌张张地走开。 直到现在她才觉得自己刚才真是疯了,怎么就敢跑到这么多大官当中去找少爷。 心里一阵后怕,她脚下愈快,结果没走几步忽然听有人道:“缨儿,你过来。” 抬头一看,却是秦小竺骑在马上对自己招了招手。 秦小竺显然与左明静她们不同,一身盔甲,微仰着下巴,看气势就比较厉害,缨儿只好连忙过去。 秦小竺下马拍了拍缨儿的头,又道:“今天吓坏了吧,一会王笑就来了,你到淳宁的马车上等着吧?” 秦小竺自己的眼睛也是红红的,好像是刚才哭过,但还是一副照顾人的样子。缨儿想问问她怎么了,但又知道眼下的情形不好问,只好忍住。 至于让缨儿到淳宁的马车上呆着这事,秦小竺最近时不时就有说过。但缨儿比较怕她们,还是觉得左明静那边呆着更自在。每次被秦小竺招呼着在这边坐了坐,第二天便又跑到左明静车上。 但现在被逮到了,她也只好乖乖爬上车。 车厢中,淳宁坐在那也不知在想什么,见了缨儿上来便笑了笑,又拿了一包核桃仁递给她吃。 淳宁每次都是这样安静温和的样子,但缨儿就是有些怕她,也许是因为心虚…… 第661章 占德州 德州城南门。 汤小霜拎着冯致知奔到这里,却见南门这边人影绰绰,一队一队楚军正在搬动大石封城门。 城墙上一片杀喊,显然这些人已击退了德州守军、夺得了南门的控制权。 因德州西门临着运河不好攻,汤小霜当机立断,便马上提着冯致知往北门冲去…… “哪里走!” 忽听一声大喝,有人持刀从侧面冲出来。 “当”的一声,汤小霜手中长剑挡了一下,身后便有楚军围攻上来。 “你不必去北门了。”有人策马停在前面,开口道:“德州四面城墙我都已经占下。” 汤小霜抬头看去,见马上是个少年,丰神俊朗的模样,却有上位者的威势。 “你是王笑?”她边挥着剑边喝问了一句。 王笑不答,抬起手,手中火铳“砰”的一声响,向汤小霜打了一铳。 汤小霜就地一滚,狼狈躲开。 与此同时,几个楚军冲上来,毫不犹豫将手中长刀贯进冯致知的身上。 三刀六洞,这位德府知府登时便断了气。 王笑开了内城门之后便又跑来控制德州几处城门,此时正急着回东城控制局面,便也不再看汤小霜。 这女人再能打,还能打得过几人? “杀了她。” 吩咐了这一句,他调转马头,才走了两步,忽听身后汤小霜喊道:“王笑,你忘了唐芊芊了?” 王笑一愣,握着缰绳的手便停在那里…… 德州城东。 “砰、砰、砰……” 火铳声不停响起,一个个瑞军惨叫着掉下城墙。 刚才他们在城墙上向下放火箭,楚军毫无办法。 但现在神机营登上城头,开始向瑞军射击,便轮到他们毫无办法。 城墙上狭长,地方小不好施展,但神机营却最适合这样的地形,每一轮火铳齐射便收割掉许许多多的瑞军。 乱战当中,许人凤的头盔都丢了,心情又悲又愤,却是毫无办法。 他并不觉得麾下兵马的战力不如神机营,只是偏偏遇到这样的地形。可笑的是,今夜本是自己想利用这个地形全歼楚军。 “杀过去啊!”他不停大喝道。 但没有人再听他的,就算杀过去又如何?出不了城,城内都是楚军,自己这批伏兵根本就没有生路。 所有瑞军疯了般向后退去,求生的本能让他们无法冷静思考,只能推搡着同袍,将战友推下城头,惨叫着摔死在地上。 “我投降!”终于,有人大喊着跪下来…… 许人凤知道大势已去,转头向城外看去,只见城外密密麻麻的瑞军还在攻打着城门。 远处,终于有瑞军架着云梯过来。 “兄弟们!不要投降……大帅马上就要攻上城头了!杀过去啊。” “砰砰砰……” 神机营还在推进阵线。 城外的云梯也在向这边推来。 许人凤不停地转着头两边看,再也无心厮杀,他只想等着云梯架到城头。 他要逃出这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良久。 血铺满了城头,云梯也终于架在城头上。 许人凤身边已经没剩下多少人,他已经能看到神机营抬起火铳正对着自己。 没有犹豫,他飞快冲出去,握住一根滑竿便向城外滑去。 今天败了一场,没事,回头把这场子找回来…… “砰!” 一声铳响,许人凤的头颅爆开来! …… 杜正和放下火铳,一脚将云椅踢倒。 “必胜!” 德州城头,楚军一片欢呼…… 瑞军在德州城外又攻了两波,终于如潮水般退下去。 一场大战从清晨打到深夜,每个人都疲倦至极。 李柏帛眼中满是血丝,看着夜幕中的德州城,心都在滴血。 “这就不打了?!”他向吴阎王咆哮道:“继续攻城啊!” “攻不了了,士卒累了。” 李柏帛一愣,想到自己的娘子还在城中,浑身泛起一阵寒意。 “吴帅,你听我说,德州城内漕仓……” 吴阎王转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忽然一把提起他的领子,吼道:“听你说?!若不是你出的馊主意,怎么会这样?!” 唾沫腥子溅了李柏帛一脸,他还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吴阎王却是将他重重往地上一抛,转身就走。 李柏帛怅然若失,他不知道汤小霜如今是被楚军发现了还是在城内找地方隐匿下来。因此心中极是忧虑,迈开脚便向德州城走去。 一路上从退下来的瑞军当中逆流而过,李柏帛也不知自己想找什么,他只是走到城外,在楚军射箭范围外静静地看着城池,像在品尝这场失败。 下一刻,忽听旁边的瑞军中有人惊呼一声。 李柏帛目光看去,只见一个吊篮从城上缓缓放了下来。吊篮中正是被捆着手脚的汤小霜。 这一眼,李柏帛惊喜得浑身颤栗,一颗飘忽不定的心也终于落地。 吊篮落地,他也不再管楚朝箭矢范围,冲上前便要去接汤小霜,有护卫拉了他一下、却没能拉住…… 楚军也不放箭,任城下那对夫妻相扶着逃开。 “李先生。”城楼上有人喊了一声,“这次多亏你提醒,我放回尊夫人,算是还你一半恩情了。” 李柏帛身子一僵,回过头望去,只见城墙上人影绰绰,喊话的人已离开。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哪有什么提醒之恩?这样离间计……呵,拙劣。 等李柏帛与汤小霜才回到帐中,夫妻二人对视一眼,见对方都是灰头土脸,汤小霜便抿了抿嘴,却是轻轻一笑。更新最快的网 “输了一次而已,没什么的。”她道。 李柏帛方才的茫然无措感顿去,终究是无奈地笑了笑,叹道:“许久没这样输过了,唉。” “那王笑写了封信让我带给芊芊。”汤小霜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轻声问道:“要拆吗?” 李柏帛一愣,摇了摇头,道:“算了,非君子所为……” 下一刻,帐外又有人通禀道:“军师,吴将军来了。” 李柏帛出帐一看,只见吴通也不御甲,盔甲上还带着灰尘,双手抱在胸前,脸上带着审视之意。 “听说楚孽把尊夫人放回来了?”开门见山便是一句问话。 “是。” “为何?” “此为对方的离间计尔。” 吴通冷笑一声,目光又上下打量了李柏帛一眼,颇带着讥讽之意,转身便走。 李柏帛叹息一声,眼中忧虑愈盛。 德州城内。 火势渐渐平息,士卒们来来回回收拾尸体、抢救伤兵。 王笑要做的事很多。 安排兵马守卫德州四面城墙、清理德州城内投降反军的官员、安抚楚朝这边许许多多人的情绪、准备房屋供所有人休息…… 做这些的时候,有一件事他其实有些想回避。 秦家子弟还不知道秦成业战死之事。 坟山一役的详情以及那之后自己是如何逃回楚朝……他不可避免地要对秦山海他们叙述一遍。 王笑不太想去说这些。 他只好借着公务繁忙,忙着将手中的事一件一件安排下去。但天光渐亮,他身后跟着的人也越来越多。 终于,整个德州城稳定下来。 王笑对鬼泥鳅交待了几句,让他领着帮众下去歇息,然后,他发现,找不到别的事来拖延了。 一转头,便看到秦山海、秦山湖、秦山渠等人紧紧盯着自己。 “我……当时……我与秦老……” “侯爷!” 秦山湖冲上来,抱着王笑便是嚎啕痛哭。 他盔甲冰冷,身上散发着恶臭,大嗓门哭起来也是响得让人脑壳都疼……王笑却觉得这些,莫名的让人高兴。 “侯爷不用说了……末将都听羊倌说了,从锦州出来时爹也与我说过,他就没想活着回来……哇呜……侯爷不用再说了……” 王笑一愣,也不知心里是轻松了些,还是更沉重了些。 秦山湖却还在大哭。也不知这样一个粗莽汉子怎么就这么能哭。 哭到最后,他便只反复叨叨着一句:“侯爷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回来了我们心里就有底了。” 王笑本来极想问一句“你们怪我吗?”之类的,但此时却也问不出来。 等秦山湖终于松开手,他便过去与秦山渠他们也一一拥抱。 身体撞在对方的盔甲上“嘭”的一声响,然后拍拍他们的背。 王笑浑身被撞得生疼,最后又见董济和推着秦山海的轮椅看着他,老泪横流的脸上带着些破涕为笑的欣慰笑容。 王笑便上去也与秦山海“嘭”的一声撞了一下,把人家的轮椅向后撞了好远,然后又上去抱了下他。 秦山河哈哈大笑起来,关宁铁骑所有人便也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响彻整个德州城楼,整个军心士气与先前完全不同…… 王笑自然也极想去见见自己的几个女孩子。 他在辽东的时候每天想着她们,但此时知道她们没事,他倒也不敢先去见她们。 倒也不完全是因为近乡情更怯,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先见了谁都不太好。 于是他又去见了王珍与王珠。 王珍领着小半个楚朝社稷逃到沧州之后便病倒,将事情交在王珠身上,如今王珠将人带到了德州也是精疲力竭,终于可以将担子还给王笑。 回头看来,三兄弟竟是如接力一般。 此时彼此相见,兄弟三人对视了一会,却是有些无言。 先打破沉默的是王珍,开口却是颇为迂腐的话。 “可去见过齐王殿下了?你出门这么久,如今归来,当先去拜见殿下,再见过父亲……如此再来见兄长。” 他大病之中,说话还是有气无力的,又道:“此君臣、父子之纲。” 王笑道:“这是不大哥你病了吗,我便先来看你。” 他卸下怀远侯的威严姿态,有些死皮赖脸的一句话,三人又回到以前兄弟对话时的熟稔气氛。 稍叙了几句别后情况,王笑又道:“二哥也太笨了些,今天若不是我来相救,你岂不是中了别人的计?” “我知道你在城内。”王珠淡淡道。 “哦?” “直到去年禁酒之前,王家还在德州采购山东酒,你让人在德州城墙上插了两支旗,别人不知,我却知道那是当时王家酒行的船旗。” 王笑点点头,笑吟吟道:“我可不止留了这一处提醒,二哥只看出这些?” 王珠冷哼一声,漠然道:“只看到这些,便足够我确认。” “那若这次我不在,二哥打算如何突围?” “你有完没完。”王珠道:“说正事,接下来你打算如何突围?” “突围?”王笑随意道:“我不突围。” 王珍、王珠微微一愣。 “以瑞朝的国力,要顾及山东本就勉强。如今我们已到境内,手中有兵,德州城内有粮,何必要突围?吴阎王怕是还没想明白,我们逃到这里,已经不必再逃了……” :。:m.x 第662章 心归处 吴阎王确实也不知道王笑不打算再突围。 在他看来,楚军逃到德州城与在避雪店没什么两样,也就是城池高大些而已,但反正还是被自己大军包围着。 就是损失了齐人凤与一万人马,这点倒颇为可惜,但也没有比吴伯的死更另他难过。 总之这一趟怪李柏帛出了个馊主意。 大瑞朝就是像这样做事瞻前顾后的读书人太多,不然也许早都把楚朝灭了。 再想到汤小霜无缘无故被王笑放出城来……吴阎虽不至于怀疑李柏帛与王笑勾结,但也还是决定再也不听李柏帛的。 因德州一战,瑞军士气低落了不少,他便又下令休整两天,同时派吴通领老营右翼兵马先去取临清漕仓。 李柏帛只歇了一个多时辰,天一亮便听说军令,又跑来极力反对。 “吴帅,我实话对你说吧。今年江南的兑运粮真的运抵德州了。是我让鬼泥鳅诈你去临清、又让他们用泥沙把粮食掉包出来,实则粮食还在德州城内…… 如今王笑与楚军都在德州,粮草充足,我们必须马上全力攻城,不可给他们时间休整,否则再难攻下城池…… 先前骗你是我不对,但这次我所言句句属实。我大军粮草不如对方充足,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否则到时人困马乏,粮草不济……” 李柏帛劝到嗓子冒烟,吴阎王只有一句话:“把李军师请出去,别让他再靠近本帅大帐!” 昨日一番苦战从清晨打到深夜,兵卒已是疲惫不堪,今日主帅又下令休整,整个瑞军大营便也不再有动作。 德州城内城外,除了战场上留下的痕迹还未清理,倒也称得上详和。 这种情况是在王笑预料之内的。 “放心,反军一两天内不会再攻城。” 做出这个判断,王笑又与两个兄长谈了一个早上,商量了德州城防的布置、接下来的战略规划等诸多事情。 从开始布局到昨夜的战斗、再到战后的安顿。他既没睡也没吃东西,出来后便倚在墙上打了个哈欠,想着……先去见谁好呢? 哦,那就先去见爹吧。 走到王康所在的屋子,听说王康还在睡,王笑正打算走,却听屋里说了一句:“进来吧。” 这屋子也不怎么豪阔,就是临时征借的一间民宅,比王家的环境自然是没得比,床铺裤褥也很糟糕。要不是这一路逃命来吃了许多苦,王康肯定是住不惯的。 此时他坐在床榻上,倚着身子,半白的头发也没梳,看起来就有些狼狈。 “去了这么久,你还知道回来。”第一句话就是板着脸训斥。 王笑也知道自己辈子怕是休想从他嘴里听到什么好话,这时代讲究严父,王康显然是深受这种思想的荼毒,不管心里怎么想,嘴上都是要叱责几句。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当然,王笑也不在意这些,笑了笑便道:“孩儿在外,很是挂念父亲。” “少给老夫打马虎眼。”王康果然又是叱骂了一句,“这次的事,是你让老大做的吧?奉天子南下,亏你想得出来!” 王笑不觉得王康能有什么见解,闻言便又是一脸茫然,想要含糊过去。 王康却是长长叹息一声,道:“我王家祖宗事业在京城,数代受朝廷庇护,安居乐业、享清闲富贵,你更是被点为驸马,这是国恩深重…… 你们几个孩子大了,做事有自己的主张。老夫也看不明白你们想要做什么,但,天地君亲师,纲常秩序不可乱,你们……好自为之吧。” 说罢他深深看了眼前的三儿子一眼,因见其黑眶发黑,原本还想说继续的话却又收了回去,挥了挥手,又道:“去吧。” 也就是这两个字,没有什么早点歇息之类的。王笑却还是能感受到一点关切,行了一礼,往外退出去。 出屋前,他便听到王康躺回被褥时还自言自语低声念叨了一句:“本来就最烦经离叛道的,结果一个个都这样。” 王笑:“……” 他本来以为王康要说的无非是王家在京城有多少多少产业、多少多少银子,你们几个逆子胡搞一通,害老夫要住这样破烂的地方之类的。 老头子的眼界才能大概只能够在京城做生意做得还可以的地步。再往上的朝局政治,天下大事,他看不明白,年纪大了要学也晚了。 但,老头子有自己的一套理念和生活习惯。 王笑本来觉得自己没什么对不起王康的,若不是自己,这老头子在京城就算没死,等回头反贼纳捐索粮,也要被剐下一层皮。但现在他发现,自己是打破的王康的理念,逼着王康按自己先进的习惯生活…… 一个傲慢的现代人,强行逼迫一个古代的老人换一种观念生活,还自以为在为他好。 而王康是不知道反抗的,只能一次一次的训斥,而他自己也知道,这些训斥没有用。 同时,因为这三个儿子,他也一直在忍受着这些理念和习惯一次次被打破。 换言之,就是……不省心。 想着这些,王笑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 除了告诉自己“以后要做得好一些”之外,他还有一些别的感受。 今天王康虽然没让他刮目相看,也没什么温暖人心的话语,但这种严父式的管教,以及他因为自己而不省心……这些,都让人有种回家的感觉。 “是啊,回家了啊。” 德州城虽不是京城,这里虽然没有王家、缨府、公主府,但家人都在这里,确实是回家了。 于是王笑脸上的苦笑便慢慢化成一种放松下来的笑容。 然后,他踏出这间宅院,便看到秦小竺坐在门槛上。 她身上的轻甲还没卸下来,一柄大长刀摆在地上,身形看起来有些疲惫。 王笑有些心疼,便站在那静静看着她。 过了一会,秦小竺回过头,见到王笑,她眼神极是复杂,有惊喜、有想念,也有些难过…… 王笑便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来。 “秦老将军……” “其实,我以为你和祖父都……不在了。”秦小竺低声道:“这些日子,我每天盼着你们回来,但我心里,一直没办法断了这个念头,我以为……以为你们都不在了……” 她说到这里,转头看着王笑,眼睛里亮晶晶的,有泪水,却似乎又有些别的东西。 “所以,你能回来,我真的很惊喜。” 惊喜二字出口,她却是放声大哭起来。 “呜……呜……你终于回来了……呜呜……祖父……王笑啊……” 她因为终于得到秦成业去世的消息在难过,也因为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与煎熬一瞬间释放出来,于是哭得很是大声…… 屋中,王康翻了个身重新支起身来,将头发挠得更乱自己那个不孝子又在招惹女娃子了,都是当驸马的人,一点分寸也没有! 但王康也没出去喝骂一声还是怎样,只好拿着枕头盖着自己的耳朵。 屋外,王笑抱着秦小竺,任由她哭了很久很久,又任由她将眼泪鼻涕都揩在自己身上,肩上的衣服湿了一大片。 “你靠到这边来,你四叔先前把鼻涕蹭在我那边肩上……” 两人抱得很紧,良久之后,秦小竺止了哭声,又贴着王笑的肩蹭了一会才站起身来,整个人又重新有了锐气。 “走吧,”她拉起王笑的手,很是自然而然道:“我们去见淳宁。” 德州府衙已经被征用、临时作为齐王的落脚点。 王笑由秦小竺领着,进了府衙便向淳宁所在的屋舍走去。 按道理而言,他应该先去见见齐王,另外许皇后和太后也想见见他……按道理而言,由秦小竺这样带着他过来也不成体统。 但唐中元攻下京城就是如今世上最不按道理的事,这种情况下,也没有太多人能再顾及这些。 淳宁知道王笑此时疲惫,将这些召见直接都挡了,对许皇后和太后说过两天再见不迟。总之,她如今说话极有份量…… 王笑与秦小竺穿过回廊,进到厅中,却见里面不止有淳宁,还有缨儿和钱朵朵。 听到房门推开,三个女子同时抬起头,王笑便微微有些……手足无措。 这显然与他想像中归家的场面有些不同,他原本想着回来见了缨儿或钱朵朵,肯定是要亲亲抱抱举高高之类的。 但此时,几道目光对望着,确实是有些尴尬的。 缨儿、钱朵朵盼着王笑回来盼得望眼欲穿,若不是眼下这种场面,她们便要扑到他怀里哭上好一会。 偏偏眼下,在淳宁面前,她们也不敢表露,只好以满是欢喜的目光看着王笑…… 淳宁将她们都请过来,倒也不是为了给王笑为难,她的想法很简单 驸马刚刚回来,事多人乏,要见缨儿或者钱朵朵也不方便,让他们先见一见,也好安下心来。另一方面,若是驸马回来后万一先是在缨儿或钱朵朵那边……她这个公主难免也要被人指指点点。而且,依驸马平日的行事,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夫君回来了。”淳宁笑了笑,却是先将目光移到秦小竺身上,对她道:“看你,还披着甲,到我那边找两件轻便衣服换上。” 说着,拉秦小竺向门外走去。 她们身后,甘棠很是不满地皱了皱鼻子,终究还是跟了出去…… 缨儿与钱朵朵站在那,眼巴巴地看着王笑,似乎想动,对视了一眼,又双双低下头。 王笑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走上前,一把将两人一起揽进怀里。 “少爷……少爷啊……”缨儿终于哭了出来,将头埋在王笑怀里。 钱朵朵不敢当着缨儿的面称呼“笑郎”,只好羞红了脸,眼中也是泪水涟涟…… 总之这一天里,有太多人抱着王笑大哭一场。 等到后来淳宁再回到这边、秦小竺带着缨儿与钱朵朵去歇息,王笑低头一看见肩上襟上都是眼泪,不由好笑道:“这衣服怕是重了三斤……” 话虽如此,他其实是感到暖心的。 那边甘棠拧了热毛巾给王笑擦着脸,淳宁想了想,却是道:“夫君还没拜我三拜。” 王笑回来了,她想说的、想问的有很多,但到最后……想来想去还是以刚成亲时的话语开了头。 “先欠着。”王笑应道。 两人其实不算熟,成婚不久便分开。此时总算找回了些最初成亲时的感觉,彼此都觉得有些好笑。 接下来王笑喝了碗粥,甘棠备了热水让他洗澡,这种事他向来不用人服伺,淳宁便在屏风后面支了个凳子端坐着。 “我好像有两个多月没选过澡了。”从王笑这句话开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更多的还是说些王笑离开之后京城的情况,淳宁也很想了解王笑在辽东的遭遇,但夫妻俩都知道眼下还是先沟通关内的情况更要紧…… 两人颇为正经地商量着一些事,淳宁听着身后王笑的声音,偶尔也能听到水声,感觉到这是离京以来,最最安定的一天。 说着说着,某句话之后,屏风后再没了回应。 淳宁有些疑惑地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探头往屏风后面看了一眼,只见王笑头倚着木桶竟已经睡着了…… 她便这样站了一会,表面上还是一副端庄娴静的模样,心里却犯了难。 “这可怎么办呢?” 第663章 有变化 如果一直是太平盛世,淳宁觉得自己大概会是在十王府孤老一生的命运。而如今遇到这样的乱世,也悲也苦,往后的人生似乎也随着天下动荡成了一片未知。离京逃亡,她虽然看起来还很平静,心里其实也感到巨大的彷徨。然后随着王笑回来,所有人忽然间像是有了主心骨一般。 但另一方面,淳宁对王笑其实是不太熟悉的。成亲之后一个月的相处,也经历了一些事,两个人大部分时候也就是吃吃喝喝逛逛,她虽然也知道自己的驸马也许算得上厉害,但更直观的感受还是他有些孩子气似地贪玩,喜欢拿新奇的事物逗自己,“这个你也没吃过吧?”类似这样喜欢看自己有些微窘的样子。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有时候淳宁也觉得奇怪,为何他就能做到那样气定神闲谈笑间将事情办成?看起来分明就不怎么费力。 她其实对他是有些好奇的。 于是趁着现在,王笑在澡盆里睡着了,她第一时间是站在那稍稍打量了他几眼。 此时还是午后,屋中氤氲着从窗纸上透进来的微光,王笑仰着头倚在那,脸色有些疲倦,皱着眉头,直挺的鼻梁,嘴微微张着显然是说话说到一半睡着的,下巴勾勒着坚毅的线条不再像原来那样柔和,脖子上是一片伤疤,被热水蒸得发红。 然后,身上又是许许多多的伤疤,圆圆的箭孔、长长的刀痕,错落而密布…… 成亲那段时间,有次他换衣服时淳宁不小心扫过一眼,那时候他要瘦些,但是并没有这些伤痕。 想着这些,想象着他辽东之行的经历,她忽然觉得一颤栗从指尖传到心里。 王笑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呢?她从未在他眼里看到过什么野心,她知道他是那种宁可一辈子不当官只为了能多睡一会不用去早朝的人。 她便想起新婚之夜,她问了他一句“你肯帮我们吗?”王笑没有犹豫,应了一声“好”。 再往后,他没再说过这个话题,做什么都是轻轻松松的样子,但其实……背后也是不容易的吧。 淳宁吸了吸鼻子,又往前走了一步。 脚落下,很轻,宫裙在地上往前拖了一段。 她的目光顺着他的胸膛往下,往水里扫了一眼,脸色一红,紧张地转过头,有些慌起来。 现在怎么办呢? 在水里睡着了,一会水凉了肯定会生病……那就得扶出来。 她闭上眼,再往前走了两步,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脸色愈发有些红。接着伸出手,缓缓碰到王笑臂上,想把他拉起来。 碰到的一瞬间她有些慌,又想起在秦小竺背上划伤痕的时候。 “是自己的夫君呢。” 如此给自己打着气,用力一扶。 好重。 木桶里的王笑动都没动一下。显然,以她的力道是不可能扶起来的。 本来还打算把他抱到床上去……但她其实没预料到有这么重。 淳宁闭上眼,又有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把甘棠叫进来?那丫头也没多少力气……那把小竺叫过来?感觉似乎不太妥当……叫缨儿来吧,她一直伺候他的,要不然找两个健妇过来把他搬出去好了……但,就会别人看到了…… 心里想着这些,淳宁又睁开眼,想着要不要怎么遮一下先。 往水里看了一眼,脸上烧得发烫,她正想闭上眼,却感到一道目光向自己扫来。 她视线一移,便见到王笑已睁开眼,正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看着那一袭宫裙飞也似地逃出屏风后面,王笑微觉得有些好笑。 居然偷看自己洗澡,不像话。 他起身,擦了擦身子穿了衣服,臂上那种细细滑滑的感觉让人心里痒痒的。于是出来后目光便不由往淳宁手上瞥了两眼,见那一双素手果然是极好看,怪不得碰在身上那样舒服…… 淳宁好不容易才敛了神色,重新摆出平时那种庄严的派头,被他一看,脸上不由又有些发红起来。 “醒了便好,孤还担心你着凉了。”强撑着说了一句。 王笑心中好笑,却也没继续让她为难,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又道:“对了,父皇我接回来了,算时间,应该到莱州了。他精神不太好……” 语气像是小户人家谈起长辈,只说些老人家身体如何之类的,像是没想到皇位权力这些。 这事其实昨夜已从高成益口中传扬出来,这边都已经知道了。此时淳宁却从王笑的语气中敏锐地发现,王笑比她对父皇要更亲近些。 她和周衍对延光帝的感情颇为复杂,从小便没见过几次面,每次见面也只是几句礼数的对答。若说该要孝顺也只是礼教要求的,而非真的是父子父女间有多少感情。到如今反倒是相互防备更多一些。 因此,在沧州城时,王珍做主让这边与延光帝分开突围,淳宁与周衍虽事先不知情,但事后也未因此责怪过王珍。“天家无父子”这是他们浅移默化中早就接受了的事,换位而处,延光帝若是抛下他们,他们也觉得理所当然。 但王笑有些不同,他是真的与延光帝相处过的。算计利用这些当然有、还占了大部分,但也有放下时政如常人般相处的光景。王笑嘴里的“父皇”,对皇权的敬畏其实很少,更多的还是“老丈人”的意思。 因此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老头子睡眠很成问题,回头要调理一下”之类的话,淳宁便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这段时间她和许皇后、周衍谈起延光帝,说的都是什么时候让他退位由周衍登基、之后该如何防止他夺权、其心腹又该如何处置…… 淳宁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实在是心肠狠毒,眼眶便又有些发红起来。 “好了,别哭了。今天哭的人太多了。”王笑伸手在她眼边擦了一下,又笑道:“都会好的。” 淳宁抬起头,看着眼前人的笑容,一时有些恍惚。 他还是轻轻松松的样子。 若不是看到他身上那些伤,她便又要以为他真的是举重若轻…… 下一刻,她嘴里又被塞了一个东西,她一愣,整个人便呆住。 “你吃啊。” 她咬了咬,甜甜的,也不知是什么。 “阿胶糕,我从济南带的,你没吃过吧?” 又是这样。淳宁微微感到有些气恼,但……还蛮好吃的。 王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用力擦了擦头发,自语道:“好困,长头发好烦……” 说着,往榻上一躺,没了声音。 淳宁目光看去,见他趴在那,手里的毛巾还没放下又睡着了。 她便也不叫宫人进来,亲自将他的鞋脱了,又拿起毛巾给他擦着头发,然后褪了宫裙在他身边躺下来,拿被子把两个人都盖住。 做这些的时候她感到一切都很自然,本来就是一对正名言顺的夫妻,便不觉有什么害羞的。 午后的阳光映在纸窗上,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变得柔和起来,像是回到了他们刚成亲的时候,一切战乱都还没发生过…… 接下来,德州城有了变化。 这座运河名城在楚朝原本也算得上是繁华重镇,但随着唐中元东征、建奴入塞,漕运渐渐停了下来,德州城前段时间便有些萧条。 大量的人逃难去往江南,而北边也有逃难到德州的人,人口结构也因为战争有了不小的变动。同时,小股的山贼流寇借机劫掠,没了管束的官兵开始劫掠。失了生计的人、外地来的盗贼也让治安愈坏,一副乱世景象。 城中百姓本以为楚、瑞两朝在德州地界开战,会使这世道更乱。但随着齐王进入德州,接下来发生的事,却似乎与他们预想的有些不同。 征战固然还在继续,但德州城却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开始构建秩序。 齐王殿下正式就藩德州,要在城南修建齐王府。 这消息说来让人有些诧异,楚朝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要在德州修王府,要么就是太傻,要么就是太狂妄。当围在城外的二十余万瑞军不存在不成? 但击杀了奴酋的怀远侯已经归来,正在城中。这么一看,就有些视吴阎王大军如无物的意味了,让人觉得局势要稳定下来…… 寻常百姓关注的却不是这些,而是修齐王府的工钱。 王府的选址在城南的一片大海子,德州城多的是这样的海子,要修王府便要把这些海子填上,极耗费人工。这次不是征用民役,而是用战俘以及投降反贼的官员家眷,因这人数不够,齐王便下旨雇佣百姓修建,干一天,两升米或一百文钱。 因这工钱丰厚,诏令一下,满城沸腾。 更让人沸腾的还不仅是王府的修建,齐王一行还有大量的皇亲、官员、军官,因齐王已经监国,入城之后又封赏了许多人,要建立许多宅院及各式各样的衙门。另外,城墙要维护,军营也要建,总之是要大兴土木,赚工钱的机会实在太多。 诏令下达的第一天,官府便组织人手开始填海子、修城墙,干了一天便给民夫结银子、发禄米,无数人欢欣鼓舞。 同时,齐王还下旨,让德州漕运商行作为皇商,负责承建德州城内所有工程。 许多人并不明白这德州漕运商行是什么东西,等后来一看才明白过来,这不就是德州帮吗…… 却也有人想到,等海子填好,德州城内的木料、石料、土料这些都不够了怎么办,反军可还围在城外呢。 便有人道:“到时候反军肯定被揍跑了啊。” “就是,打败建奴的怀远侯和关宁铁骑都在城内,瞎操什么心!” 散布着这些消息的人大声嚷嚷着,等到周围一群人信心倍增,便接着往下一个地方去鼓舞民心。 大兴土木的同时,德州城的治安也迅速地被提升起来。 锦衣卫接管了城池,对盗贼、强盗、细作进行了大清洗,以极短的时间将德州城筛了一遍又一遍。 德州百姓拿到工钱与米粮,填饱了肚子,又感受到城内的秩序之后,心里的那秤称便又重新往楚朝这边偏移了些。 “毕竟楚朝才是天下正统!” 虽然是因为很现实的理由,但话说出来还是非常大义凛然。 :。:m.x 第664章 军机处 城外吴阎王的大军已经开始攻城…… 齐王的小朝廷并没有组织百姓上城头守城。 德州城内的军队数量已经足够多,甚至有些太多。若不是漕仓中有足够的粮食,德州的防御或许要毁在兵卒太多,而不是兵力不足上。 依眼下的兵力及粮草,短时间内吴阎王并不能对他们造成太大的压力。 于是这个小朝廷反而是借着这个时机,开始整备军队。 当然,这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首先做的只是封官,将兵马重新整合。 所有兵马被打散,依着京师三大营的旧制分为三军,把登州营、即墨营、锦州营擅用火器、擅射箭的士卒与神机营合编为控戎军;把其它步卒合编为贲锐军;把所有骑兵编为骁骑军。 接着,齐王一道诏令,以王笑为督帅、节制三军兵马。秦山海袭父荫,封宁远伯,任为三军副帅。又任杜正和为控戎军总兵;高成益为贲锐军总兵;秦山湖为骁骑军总兵…… 这样的划分未必科学,甚至是有些潦草,但大体的框架算是暂时搭了起来。 王笑又把自己的心腹如刘一口、羊倌等人都塞到控戎军当中。如此一来,杜正和上有王笑、秦山海节制,下有将领分权,平常作战无妨,却也很难再反出齐王一系。 而贲锐军虽是让高成益为总兵,但王笑也把林绍元、蔡悟真这些人调过去,高成益官职原本就高,扩军之后算是依然得到器重,但从掌握神枢营的骑兵变成贲锐军的步兵,又有林绍元在,就算他无能又不勇,也不至于拖了后腿。 三军兵种不同,作战需要相互配合,王笑这个总领三军的督帅掌控起来也更为方便。 另外,王笑又选了三千人,建了一个督标营,任耿当为督标营参将。 他还额外设立了一个军中的参谋部门,因不太会起名,便颇为随意地叫作“军机处”,让董济和、夏向维他们任军中参谋。 若说这与之前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董济和原先由秦家发银子,夏向维虽没领到过银子,但理论上该由王家发。但反正以后都改成由朝廷发,相当于省了一笔小钱。 这一切都还很粗糙,更像是为了眼前的局面临时调整、作为应付。 但楚军这边有功者得了封赏,加官进爵,也是士气大振,很有些面貌焕然一新的意思。也刺激了许多人建功立业的心思。 耿叔白、小柴禾没能去辽东,如今看刘一口、羊倌披了将军衣甲好不威风,心中羡慕,便跑来找王笑请命调到军中,被王笑一句回头再说敷衍过去。 这样有些粗略地整编过三军之后,吴阎王的攻城便像是在给王笑磨合三军。 控戎军负责在城上开炮、放铳、射箭;贲锐军守着城头不让反军攻上来;骁骑军在城下策应,偶尔会出城侵扰反军…… 楚军便这样一点一点地熟悉着新的同袍、一点一点地蜕变出一些……流亡王朝精锐部队该有的样子。 有粮食、有军队、有政权、有威望,还有一些民心,德州城守得固若磐石,除了城墙上每天还有厮杀,城内竟有种与乱世不相符的安详…… 左家的家眷在德州城内住的地方原先是一户商贾的,户主人逃难去了南方,宅子便空置下来,收拾一番后也颇为整洁干净。 宋信、宋礼兄弟也住在这里,如今左经纶不在,左家二代又都在外地为官,他们便视左明德为户主,依然是客居左家之意。 但实则,暂时而言宋氏兄弟在这个流亡朝廷当中权力地位已然很高,现在的情况便是他们在看顾左家。 当然,他们在左家人面前还是以幕宾自居,不论是态度还是心意都无可指责。 但左明德不可避免地感到有些……不自在。 他喜欢宋兰儿,以前他是左府公子,宋氏兄弟庇托于左家,现在情况却反了过来。这其中的差别也只有真真体会了才能明白。无论怎么劝自己想开,左明德也难免还是介怀。 “你说祖父为何就要随陛下走?我如今这个年岁如何支撑门户?莫不是以后这一大家子的生计都要靠宋先生来照顾?” 也不知他是在生左经纶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这几天便跑到左明静、左明心姐妹这边叹气抱怨。 一开始她们还好言劝慰,但左明德心结不解,几次之后,左明心也烦了起来,蹙眉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大哥若想要光大门楣,自去建功立业,跑来问我这个秦家的媳妇做甚?” 左明德微微一愣,脸上有些挂不住,怅然落失地向外走去。 左明静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缝补,抬头看着兄长落寞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轻声道:“眼下这情形,怕是短时间内不会再有科考,大哥攻读了这么久不得施展,难免失落。宋先生想让他出面做事,他觉得这样被举荐上去脸面无光,故而推掉了。” “朝廷这个样子、京城都丢了,总不能再走科考正途,若是放不下脸,还何谈作官?” “若让我猜,大哥怕是想投军,凭战功任事,也好过让宋先生向齐王举荐。” “投军?大哥不会武艺……”左明心讶然,话到一半却明白过来,“姐姐是说,他想去军机处任参谋?此事却不是宋先生能作主的。” 姐妹俩对视一眼,左明心一点就通,明白过来。 此事看起来是左明德莫名其妙地跑来抱怨,但他本没有必要做这种无聊的事情。之所以如此,还是想让左明心帮他一把。 楚朝一直以来重文轻武,但看最近的势态,齐王倚重武将的倾向已经非常明显了,驸马王笑更是凭军功权柄日重。左明德看得很明白,跟着宋家兄弟到齐王面前任官,由幕宾举荐,丢脸不说,也是没有实权到头来成天夸夸其谈。绝不会比到军机处任参谋有前程。 但他脸皮薄,不好意思直接求左明心,便借着为左家忧心的话语来提醒左明心,希望她主动帮忙到秦家请托门路。没想到左明心最近本就心烦,一时没听出来,他抱怨得多了,反而将她惹恼。 左明静本不想让左明心为难,见他们兄妹起了口角,才只好将事情点明。 此时左明心会意过来,却是愈发蹙眉,低声道了一句“大哥也不直说”,继而思量着,似有些为难。 好一会,她沉吟道:“姐姐也知道的,我与玄策成亲时,秦家并未派人进京。如今玄策不在德州,秦家人也没来与我相见。这件事虽小,他们大概也会答应,但我若是现在去请托……”更新最快的网 难免让人看轻。 “我明白。”左明静温和地笑了一下,道:“所以前两天大哥说起,我也未点破。今日与你说了,只希望你别怪他发乱牢骚便是。” 说虽如此说,左明心却也忧虑起来。 左明静只好拍了拍她的手,又笑道:“此事你不必挂心,我来想办法便是……” 这是她们进入德州城的第十天,城内虽然平静,城外却还是战火纷飞。城中的每个人都很忙,下人奴婢都被调去为战事做后勤,哪怕是她们这样的官宦家眷,也被动员起来做些缝缝补补的事。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这样的日子当中,左明静的心境也极是复杂。 一方面,充实忙碌,能做些事情,她感到有些安心,比起在何家空闲度日却被人指指点点的日子不知好多少。但另一方面,她莫名地有些失落。最近缨儿和钱朵朵已极少在她面前露面,显然满心放在王笑那边…… 那天,淳宁公主派人来接着钱朵朵时,左明静确实有些感到诧异,她大概也能猜到淳宁是什么用意。既感慨这位公主殿下的气度与冷静,又觉得……自己不该想这些的。 总之这十天以来,她并未见到王笑。事实上,是从王笑离京前那匆匆一瞥之后,她便未再见过他。 说来,这并没什么稀奇的,怀远侯忙不忙勿论,本也没有理由要来见她,甚至她就不该想着要见一面这件事。 但就像左明德没办法让自己豁达,人生在世,许多情绪不是自己觉得该不该便能掌握的。 而左明德这件事,若依左明静的本意,他这种时候便不该去谋什么前程。但她也知道,若自己袖手旁观,任由事情发酵下去,往后左家与宋家,大哥与自己姐妹之间难免生隙,怕是再难和睦如初。 兄长有难处,妹妹也有难处,那她也只好想办法。 但事实上,她也没什么办法……只好依旧摆出那副恬静的模样,低头缝补着衣裳,嘴里还笑着劝左明心道:“你也放宽心,等回头解了德州之围,你自然也能见到你家夫君。” 姐妹俩说着话,过了一会宋兰儿跑进来,额上还有细细的汗珠,笑道:“补了几件了?” “这些都补好了……不急,一会才有人上门来领。” “我去送吧。”宋兰儿笑道。 这些衣服是替楚军将士补的,前几天都是有人送来,也有人来收走。今日听宋兰儿要去送,左明静便问道:“怎么了?宋先生在那边?” “嗯。”宋兰儿点点头,显得颇为高兴。 左明静微微一愣,似想到什么,犹豫片刻,轻声道:“我与你一同去吧。” 她们又让人到附近几家收了缝好的衣服,一齐装在马车上,乘车向军营行去。 王家如今暂住的地方便在隔壁,路过之时左明静稍稍掀了掀帘子,目光看去,那边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出入…… :。:m.x 第665章 旧朋友 德州城新建的军营有三处,城北、城东、城南,城东的军营便包括十二连城的旧地,占地最大,便作为骁骑军的营地,王笑的督帅大营也设在这边。 但这里再大,也不足以供骑兵操练。德州城小,容纳了这么多人之后,许多事都不太方便,却也只有等吴阎王退兵之后再作打算了。 这一天东城这边依旧战火不断,王笑站在城楼上看着城墙上的厮杀。他虽然早就习以为常,但不经意间眼中还是闪过忧虑。 说吴阎王攻不下德州,其实也就是说给别人听的。现在士气振奋,满城信心十足。王笑自己心里却明白,吴阎王要攻城并非没有别的办法。 德州漕仓粮食再多,撑得了三五月,也总有吃完的时候。如果吴阎王从别处拉些大炮过来轰城,迟早还是能破城。或者他南下去打济南,去打莱州,这些地方城破了,德州的士气与民心也要大跌…… 到时王笑就算有办法应对,但忧虑还是有的。他并不希望手上现有的兵力再受到太大的折损,不然冲出去硬战一场也不是真的毫无胜算。 他赌的是吴阎王已经没多少战意了,瑞朝正在论功行赏,吴阎王很可能急着想入京分地盘抢位置争兵权。 而唐中元刚拿下京城,急需把这个成果消化掉,瑞朝的现有架构有很大的问题,要好好调整才能适应其目前的疆域;东征了这么久,士卒都需要休息整备;钱粮也吃紧,并没有马上南下侵入山东的基础……这次东征,唐中元也该明白今时不同往日,以后征伐不能再以战养战,动兵之前要粮草先行。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换言之,只要德州城暂时守住,磨掉了瑞朝的信心,让吴阎王和唐中元觉得强攻下来不划算,也就可以了。只要德州表现出足够的难啃,哪怕这座城丢了,接下来还有济南,还有开封,还有莱州,他们便只能暂时放弃追击。 王笑打仗与别的将领不同之处便在这点,他着眼的不是一城一地的战场,而是整个形势。 当然,这种判断是基于对敌人的猜测分析,偶尔也会遇到敌人不按常理出牌的情况。如果唐中元或吴阎王又或者瑞军当中跑出来一个大将发了疯,拼着两败俱伤也要硬打,那情况就可能很糟糕。 王笑每天都到城楼上呆一会,一是为了鼓舞自己的这边的军心士气,二是为了看看瑞军的军容,再通过一些小细节,比如兵卒有没有磨洋工、每次发动攻势的频率,试着看出吴阎王的战意…… 他没有披着战甲亲自上场,而是穿着一身蟒袍,收拾得体面而威严。 如今的情况与在辽东时不同,他更重要的作用是成为将士的主心骨。亲自上场厮杀能在背水一战时给麾下将士给予血气,但在如今他不上战场更能让城内兵民有充足的信心。 这种信心,也是要展现给吴阎王看的。 “今日攻势不急,吴阎王似有退兵之意。” 宋礼缓缓说道,不管心里服不服,他不得不承认王笑回来之后颇有扭转乾坤的样子。楚军不再像丧家之犬一样逃窜,稳守城池、军心可用,击败吴阎王也不无可能。 但他一句话说完,王笑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也不知认不认同。 王珠便道:“不对。他们不是要退兵,而是在等援兵。” 他其实懒得开口说话,但王笑不表态,他也只好出来说,总不能让怀远侯亲自来反驳宋礼。 “还有援兵?”宋礼眉头便皱起来。 如今城内形势虽然还好,但除了粮食,许多物资都已快要用完,再被围下去,上升的民心士气便要开始往下跌,到时便不是短时间内能解围的了。 在宋礼的立场看来,齐王离京南下,总不能真在这德州城困守三五个月……万一南京那边派人把陛下接走,一切可就麻烦了。 因此,他希望王笑能尽快击退吴阎王,让齐王振奋天下人心,再尽快与陛下会合,到时让陛下传位给齐王也好、由齐王继续临国也好,总之好过在德州城内空耗。 立场不同,他与王笑在意的重点也不同,王笑想要控制伤亡,宋礼则认为这种形势下,可以让将士为国牺牲。 此时听说反军还有援兵,宋礼便拱手道:“若如此,侯爷何不趁现在突围?” 虽然明知道不该说,他还是说了出来,他必须要为齐王争取更多,这是作为臣子的职责。 王珠有些不耐烦,稍等了一会,见王笑依旧不说话,便淡淡道:“军机处收集情报之后自然有定论,宋大人不知兵事,不要多言为好。” 宋礼颇为无语。 军机处最后定下要怎么打,还不是王笑说的算的?自己以大局劝说王笑,他偏偏不搭理自己,让臭脸王珠出来抬杠,还什么不知兵事,欺人太甚! 似乎查觉到宋礼的不满,王笑终于开了口。 “反军那边来的应该是唐节的东征军,这支人马不好对付。” 说着,他语气愈发忧虑,又道:“唐节骁勇善战,我等若出城应战,万一败了,又失城池之利,恐危及殿下性命……” 宋礼听着这样的语气,终于不好再劝。 王笑又道:“此事,宋大人知道便是,切莫传出去,误了军心。” “好吧。”宋礼长叹…… 待下了城楼,王笑与王珠对视一眼,微有些揶揄。 “你何必吓唬他。”王珠淡淡道。 “哪里就说得上吓唬他,事实确是如此。”王笑道:“给了他们太多信心便开始贪心不足,若是不敲打一下,又开始催着打,以往楚朝那么多场仗,不就是这样被他们像这样指手划脚到最后一败涂地……呵,大局为重……” 王珠微有些讥意,又道:“往后你自己找个跟班,休再让我出头替你与人争执。” “一般人不敢与他相争,还是二哥脸又臭,说话又刻薄,跟他又有过节……唔,还能洞察我的心思,最是适合做这样的事。” 王珠眉头一皱,转头就走。 这三弟如今极喜欢调侃自己,偏偏又是这个身份地位,不好当众教训……懒得理他。 王笑回来十天,王珠确实已经有些烦他了。 看着前面的宋礼与王珠都是气呼呼地走掉,王笑不由笑了一下。 犹记得初来乍到之时,宋礼曾设计对付了王家一次,自己吓得不轻。到如今,自己随便就能把宋礼的心思看破并打压下去……世事变迁啊。 他倒也不是得意,不过是微微感慨。 接下来要忙的还有很多,去军机处与秦山海、董济和、夏向维商量如何应对唐节、见一见鬼泥鳅了解城中民夫的情况、找齐王再下几道诏令…… 他跨上战马,还没进内城,便见前面一辆马车被拦在内城门那边。 忽然,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声。 “有刺客!” …… 场面倒也没有很乱。 亲卫们挡在王笑马前,想拉着他的马向后退。 王笑看情况不像是有人来行刺自己,道了一句“无妨”,又问:“谁被行刺了?” 得到的回答让他惊了一下,接着有些……啼笑皆非。 总而言之便是,有人拿小石子把王珠的头砸了一下。 王笑想看看是谁这么大胆,目光望去,便见前面那辆马车上有人掀开车帘露出半张脸来,却是左明静…… “是左姑娘砸了我二哥?” “不……不是。”左明静低了低头,有些窘迫起来。 此时二人正坐在城内一间茶馆当中,因王笑见她们的马车被兵士扣押住上前询问,又替她们解了围。左明静犹豫片刻,还是提道“我有话想对侯爷说”,他们便这般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旁人虽有些诧异,却也只当她是为了问左经纶的消息。 为了避嫌,他们便坐在茶馆大堂,开着门窗,但地方宽阔也不必担心有人听到。 “唔。不是你,那便是宋姑娘了?” 左明静解释道:“兰儿并没有想砸王二公子的头,我们想去军营送衣物,被拦了下来,她一时生气,便丢了石头。” 她这番话句句是实话,但真实的情况却不是这样。 事实上,宋兰儿虽没想砸王珠的头,但确实是想砸王珠。因为她看王珠不顺眼。 原本两个人没什么交集,但从沧州到避雪店,以及在避雪店被围的那些日子里,王珠负责所有人和事,有好几次都惹恼了宋兰儿。 比如因为各种事和宋礼争吵,还立了很多规矩,行礼要丢掉、不许大家打水洗脸、每个馒头都必须吃完……宋兰儿忍不住表示了几句不满,便被他狠狠地训斥了几句,还派了一个仆妇专门盯着她,说的是“别让那蠢丫头出来误事”。 后来宋兰儿哭了一场,也未必没有一部分原因是在王珠那受了委屈。 但想着王珠多少也算是保护了自己一家人,她便没有打算太厉害的报复,砸他一下也就恩怨两清了。 她没想到砸到了王珠的头,更没想到才出手就被人捉了起来,还是当着自己亲爹和怀远侯的面被捉的。 这边左明静也是吓了一跳。 她确实也没想到宋兰儿现在这么嚣张…… 当王笑策马过来询问的时候,左明静也结结实实慌了神,到此时才将心神稳住。 下一刻,王笑严肃起来。 他久居上位,一摆出这样的表情便让人有些害怕。 “我二哥真的很生气,此事……” 左明静才稳住心神,闻言又有些担忧起来。 “此事还蛮有趣的。我二哥那家伙,小小的教训一下也好。”王笑忽然笑了笑。 语气还是从前几个朋友一起玩的时候一样。 左明静听了这语气,心神终于平静下来。 并不仅是为今天这件小事,而是长久以来的不安似乎也随着这个语气平静下来。 她扬着嘴笑了一下,抬头看向王笑,想问一问左明德的事。 但好一会,她开口却只有一句话。 “侯……你如今战功、权柄引人注目,但越是这种时候便越是危险,还请小心为宜……” 这天下午,左明静端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心中忽然有些释然。 她最后还是没有为左明德请托什么。 但她也不觉得遗憾,也不再像原先那样失落。 或许一开始,她就不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m.x 第666章 吴阎王 王笑回来后这几天之所以并未去见左明静,倒不是忘了……或许是因为蔡念真和布尔玳的死以及布木布泰的恨意让他有些警醒,他觉得还是少招惹人家比较好。 他与左明静算是见过几面比较合得来的朋友,对她有欣赏有仰慕,她红颜命薄,他偶尔也哀其际遇,能帮点忙便顺手帮一把。但若走得太近了,对她也未必是好事。 王笑却没想到今天她会过来再提醒一句,这样的厚谊倒让人有些最难消受美人恩的感觉。 “左姑娘说有话要与我说,便只是这个吗?” “嗯,既是路上遇到了,便冒昧提醒一句,我德薄才疏,见笑了。” 这样两句话之后她便道了别,依旧是那副仕女模样,稍显得有些疏离。 王笑心里便莫名地有些空落落,带着这种情绪,他一路行到军机处。 所谓军机处,名字借用得很气派,其实不过是在军营不远处收拾了一间破旧屋子出来。除了门口董济和亲自手书的牌匾很遒劲,别的地方都透着一股简陋,土墙已经裂开,屋檐上破了好几个口子。 传递消息的士卒来回穿梭,院子中一群工匠画着地图、制作着沙盘。王笑对沙盘的要求极高,做出来很有难度,工匠们争执不断,满院都是吵闹声。 见王笑进来,他们也只是一抱拳唤了一句“侯爷”接着又继续争论。 减少繁文缛节、提高办事效率也是王笑要求的,这虽是小事,但三军上下行事作风也利落了不少。文臣那边自然也有反对的声音……这年头做什么事都有人反对,但反正现在王笑说一不二。 进到大堂,到处也是挂着地图,一群账房噼里啪啦敲着算盘算着军需。 堂屋中央放着刚做出来的德州城沙盘模型。秦山海、董济和、夏向维、王珍围坐在那里,如打麻将一般。 这几天吴阎王攻势不急,秦山海便也不用上战场临阵指挥,倒也省得别人把他搬来搬去。王珍其实不通兵事,病也没有痊愈,于是来做些不太累的后勤。 后面的一把椅子上,秦小竺转了半个身子,趴在椅背上,似乎在看墙上的地图,王笑绕过去一看,她原来在呼呼大睡。 王笑对此颇为无语,也不叫醒她,走到沙盘前看了两眼。 董济和、夏向维正在推测反军援兵的位置,秦山海闭着眼,显然比他们更快有了判断。 王笑便拈起两枚兵马模型摆在地图上,道:“到这里了,利津县。” 秦山海点点头,表示他也是这么想。 董济和抚须沉吟,道:“若如此,两日后唐节兵马便至。” “所以吴阎王放缓了攻势,为了等援军到?”夏向维问道。 “恐怕不是这么简单。”王笑道:“依吴阎王的性格,他可以打不赢我们,但唐节如果抢了他的功劳,他也未必高兴……我本以为这两天他会加紧攻势。没想到反而放缓了。” 说着,眼神中的忧虑便又浮了上来。 今日到城楼观战,他便察觉到有些不对,但一时想不出来,便特地过来与人商量。 “侯爷是担心吴阎王还有手段?” “这家伙虽比不上建奴能战,但水淹开封,怕不是易与之辈。” 秦山海与王笑对视了一会,忽然皱皱眉。 “会不会是这样……” 过了一会,王珍沉吟道:“不会吧?依反军如今的声势,若再如此,得不偿失。” “对方是吴阎王。” 几人商议一会,王笑道:“就依秦帅所言布置下去,小心无大错。” …… 那边秦小竺听到王笑的声音,迷迷糊糊醒过来,揉了揉眼,见王笑果然来了,倒也有些小小的开心,脸上趴出了一条大印子也不以为意。 她如今责任淳宁和许皇后那边的护卫,平时也颇为忙碌,每天也就这段时间得空,正好这时候王笑都在军机处这边,便跑过来等着。 等王笑谈完事情,她便招呼他回淳宁那边用饭。 逃亡之中大家丢掉了许多规矩,得到的便是这样能一起吃饭的小小乐趣。 从军机处回到知府衙门的这段路他们一般不骑马,只乘坐马车,这样方便在路上说说话,秦小竺最喜欢的便是这段路。 正要上马车,便见夏向维追出来道:“对了,老师,军机处这边人手不足之事……” 带出来的官吏在半路上丢了一大半,人手自然是非常不足的。这件事夏向维已提过两次,但王笑其实是忘了。 现在又被问起,他便故作郑重道:“这样……举行一场考试吧。” “考试?” “如今城内能任事的人不多。军机处就算要人手也无处调拨,那便考试选拔吧。你与董先生出个卷子,不必依着四书五经,选些有实干才能之人。范围不妨从全城百姓当中选,自然是要能识字、懂筹算,多选几轮……” 王笑说到这里有了些兴致,侃侃而谈起来,什么海选、复试之类的信口开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为这事考虑了许多,竟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夏向维显然是有些愣住。 这事有些乱来……其实根本就是胡闹,把军机处这个新设衙门的体面往下拉了何止一筹,乱世当中那种中流砥柱的荣耀感都被磨灭了不少。 换成别人,肯定要反对这个提议的。但夏向维转念一想,忽然又振奋起来。 从百姓中选才,不拘一格。所谓民主民权,不正是如此开始一点一点做出来的吗。 老师果然没忘记心中志向! 师徒二人便就着这个话题聊得愈发起劲。一个随口胡诌,觉得这个蛮有意思;一个心怀信仰,想要开创先河。 “比如,海选只要将识字又有实干才华的人选出来,然后笔试,出些与战事相关的题目,别把那些迂腐的人搞进来,最后再面试……也可以让他们到军中演练一下……” 秦小竺坐在马车上听着,心想如果这样考,那自己肯定也能高中啊。 她便问道:“女子也可以考吗?” 倒也还知道自己是个女子。 王笑本想说不行,转念一想,如今难得那些腐儒高官都被丢了,军机处更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便道:“不拘一格,只要实干。” 当然,如此一来也有许多弊端,诸如人家会觉得这个流亡的小朝廷不成体统之类,或者有损军机处的地位威信。 但他本也就是借个名字,没想要把军机处真的发展成一个执政机关,倒也无妨。若真有什么麻烦,他也相信自己应付得过来。 秦小竺得了这个回答颇为高兴。 她如今虽也出来做些事,却并没有什么正经官职,便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这事虽新奇,对王笑而言也只是一桩小事。与夏向维谈罢,让其出一个具体方案,王笑便与秦小竺上了马车。 “这事真的能行吗?你不会是在逗我玩吧?” 秦小竺方才的兴奋劲过去,又有些疑虑起来。 “自然是有阻力与非议,但我一定要这样做,谁还能拦我不成。”王笑道:“也有必要这样做,现在我刚出面做事,便有许多人想凭关系想谋个晋身,一开始定了唯才是举的规矩,往后才不至于乱套。” 他说着,见秦小竺脸上印子未消,便伸手去捏了一下,秦小竺一把拍开他的手,嗔到:“休占我便宜。” 她自己却是挽着王笑的胳膊在将头倚在他肩上蹭了两下。 “哈,我也要当官了。” “哪里就算是什么官……” 马上才走出不远,忽又有士卒疾驰过来。 “侯爷,反军加紧了攻势……” 王笑眉头一皱,让秦小竺回去继续护卫淳宁,又把要去见鬼泥鳅的事推给王珍,自己又折返回城头。 那边董济和正听得夏维向要选拔人才入军机处一事,心中感慨就是不能让这些年轻人乱来,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不顾法理人情。 接着他们也听说城外攻势,脸色一变便连忙向城头赶来。 诸人陆续赶到,向城外看去,只见远处乌压压一片,反军阵线遮天蔽日地向这边涌上来。 “吴阎王这是不惜血本也要拿下德州?” “怕是让秦副帅说中了……” 城外,如潮水一般的人群终于涌到了近处。 “这些人……这些人都是百姓啊……”有兵士喃喃着,气氛有些艰难起来。 王笑皱了皱眉,他最烦这一手了。 世上做很多事都会有后遗症。吴阎王决了黄河淹了开封,不仅是淹死了数十万人,还导致黄河下游千万人流离失所。 他攻下开封后走了,却都不知道黄河泥沙含量极大,决堤之后大量的泥沙滚滚而下,再次淤塞了下游的入海通道,洪水四下泛滥。楚朝两百余年大力治理黄河所修筑的堤坝尽数毁于一旦。决堤后数年后黄河灾祸频发,泛滥千里,每次受灾人口以百万人计,为祸之烈,以百年计。 但就算吴阎王知道这些,他也不会改变当时的选择。千万人的生死命运相比一人的得失,他当然要选择自己的富贵前程。 黄河下游那些无辜之人或合家身死或痛失亲眷,哭声震天。或许吴阎王被千刀万剐一万次也难赎其罪,那又如何呢?他依然是镇南军的大帅,是瑞朝开国的大功臣。世人骂他恨他咒他,却也怕他畏他敬他。 他命就这一条,罪孽比海深,但就算要偿命,也只是死一次而已。 这件事对他个人而言,似乎没什么后遗症。 若说有,便是他习惯了用这种简单暴虐的方式来解决事情。 可惜德州城虽是运河名城,水量却不大。水淹不成,吴阎王只好换一个方式来攻城。 当意识到楚军不好打之后,他便开始洗掠附近的百姓,景县、吴桥、故城、陵城……所有县城及下面的村庄,镇南军所到之处洗掠一空,短短数日间便掳掠了十万百姓。 吴阎王舍不得折损自己的老营兵力,也知道以楚将的指挥能力和楚军的士气自己不是对手,还不想把功劳让给唐节……那就用自己的老办法。 从起事以来,他一直都是裹胁百姓攻城的,正是凭这样的方式,叛军才能越滚越大,直到有如今的声望。 唐中元靠着当婊子攒够了家当、如今却想要立牌坊。吴阎王只觉得虚伪,他吴阎王脚踏实地,不要这牌坊! :。:m.x 第667章 老手段 十万百姓被驱赶着,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扶老携幼便向德州城扑了过来。 这场面极是壮观。 乌云压城,天地间全是一片哭喊,将楚军的士气与信心也狠狠地压下去。 “攻城!” 瑞军旗帜翻飞,号角声响起,与哭喊声共谱。 密密麻麻的百姓如蝼蚁一般已奔到楚军箭矢的范围,楚军已能看清他们的凄惨的面容,他们当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一个个极是可怜,有人拿着锄头、柴刀等各式各样的武器,更多人却是什么都没有,不像来打仗,倒像是来逃难。 杜正和张了张嘴,想要喊一句“放箭”,最终却没有喊出来。 他这辈子杀过许多人,自然也知道慈不掌兵。但……杀一个人与杀一万无辜的人有什么不同他虽然说不出来,但感受毕竟还是不一样。 这一声令下,下面那么多人便是像牲口一样被杀掉……他甚至望到冲在最前面的有人男人抱着个孩子,那孩子也就如他的儿子一般大,正在放声大哭。 他努力维持着冷静,又想到德州也没有那么多箭和弹药,就算放箭又如何呢?最终还是杀不完的…… 这般想着,就连守城的信心都开始动摇。 “放箭!” 就在杜正和迟疑的这一瞬间,一声厉喝响起。 杜正和转头看去,只见王笑亲自抢过一张弓,张弓射出,城下一个难民应声而倒。 “放箭!不得犹豫!” 箭雨如蝗,向城外的人们席卷而下,遍地都是血泊,哭嚎声惊天动地…… 丁横跑在难民当中,他原本就住德州城东北方向的丁庄,两天前被掳过来。他二十余岁,头发稀松,瘦骨如柴,看起来像四五十岁模样。他家中亲人在七年前建奴入塞时便已经死光了,只有他躲在一个树洞当中逃得了性命。这七年日子也没有好过,苦苦捱到现在,还是被袭卷到兵祸之中。 被掳来之后也只有今天早上吃了碗极稀的粥。然后被逼着列成队列,开始攻城。 瑞军并没有给他们分发太多武器,那些锄头柴刀分发完了,没领到的人便赤手空拳向前跑着,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如何,反正后面的瑞军怎么吩咐便怎么做。 他们也不敢反抗,谁要是跑得慢了便一刀劈下来,他们没打过仗,反抗也是反抗不了的。 丁横东边队伍的中段,同村的人都被打散了,周围的难民他并不认得,此时右边是个干瘦的老头,颤颤巍巍的;左边是个妇人,手里抱着个五六岁的女娃,边跑边哭哭啼啼。 队伍中多是这样的人,说是攻城,无非是要让楚军杀到没力气。 前方箭雨袭下来,有人惨叫着倒下去,有人惊呼着想要逃,被瑞军砍倒在地上,于是队伍继续前行。 丁横旁边那个老头实在跑不动了,摔倒在地,也被一刀砍死。 负责驱赶这队人的小头目叫孙三财,是镇南军的老卒了,很是凶狠。砍死老头后依然不停催促着。 前面的地上已留下一地尸首,他们踏着血迹跑过去,丁横左边那妇人一脚绊倒,摔在尸体上,手里的孩子掉在地上哇哇大哭。 “军官……俺真跑不动……” 妇人话音未落,孙三财又是一刀劈下。妇人咽了气,孩子哭得更大声,肝肠寸断,让人忍之不闻。 孙三财却是执着刀又跨出一步。 丁横吓得头皮发麻,却鬼使神差地飞快抱起那孩子,低着身子嚅嚅道:“军……军爷,俺带,带……带着这娃儿跑。” 他声音极小还带着口音,孙三财虽没听清,但看着面前恐惧哀求的脸还是明白他的意思。狞笑道:“去攻城,把这娃摆到军官前面。” 似乎觉得这事很有意思。 城墙上箭雨袭落,挂着绳子的巨大的木桩在城墙上摇荡着,嘭的一声击在云梯和守攻的百姓头上,白色和红色的液体四溅,尸体不时掉下来,在城墙下堆得老高。 丁横佝偻着身子,抱着孩子冲到墙上,目光看去,只觉如置身地狱。 “上云梯!” 怀里的孩子还在大哭,丁横一手抱着她,一手扶着极不稳当的云梯,浑身都在颤抖。脚才踏上去,一声轰响,巨大的木桩砸在云梯上。 云梯倒下,丁横摔在一片尸体上,好在他爬得还不高侥幸未死,后面又有人踩过来,他躬起身子,将小女娃护在身下。“嘭”的一声,一具尸体砸在他身上。 “别在那装死!快上去!”孙三财一手持盾护住头,一手持刀继续逼迫。 浑浊的泪水顺着丁横满是血污的脸流下来,他心里无声地呐喊着。 “苍天呐,你开开眼吧……” 德州城内,许许多多人围在府衙前痛哭。 城中百姓多有亲友住在城外,眼看那么多人被裹胁着攻城继而丧命于城墙下。他们便纷纷跑到外城想求官军高抬贵手,被官军驱散之后便跑来哭求齐王。更新最快的网 “殿下!俺姥爷就在城外住啊……他都八十一了啊……俺求你放过他们吧……” 哭声震天。 耿叔白迅速领着锦衣卫过来驱赶,于是哭声更是凄惨起来。 周衍听了心中不忍,不顾劝阻执意出来,第一眼便看到锦衣卫正在拖开一个老妪,那老妪手指抠着地砖,指甲早已掉了,血流不止,衣服也被扯破,身上瘦骨嶙峋,却死也不肯走,不停哀号。 “王爷啊!俺的儿子就在城外啊……他死了俺也不活了……” 周衍头皮发麻。 他年少血热,望着那一张张哀求可怜的面容,又听说城墙上正在屠戮百姓,整个人便魔怔在那里。 好一会,他似乎是在心中作了某个决定。 “去城头。” 一众官员心惊不已,连忙把他拉回来,周衍这次却极是执拗,不声不响便又往外走去。 宋信是最明白他的,挥退旁人,苦劝良久,最后死死跪在他面前抱着他的双腿。 “殿下!你不能去啊殿下……此事便算是你去了也与事无补,只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便让怀远侯去杀,你只当现在还不知此事……若是以后百姓有怨,殿下只需说是微臣拦着你,到时殿下杀了微臣平息众怒便是……” 周衍嘴唇嚅了嚅,有些不可置信。 “先生?” 两个字吐出来,声音很轻。 “殿下,你明白的……要守城绝不能心软,此事怀远侯做得没错。殿下若是出面阻拦,德州城或许便因此失守……切不可啊……” “先生?” 周衍似乎有些疑惑,喃喃道:“你是……我的宋先生?” “殿下……” “宋先生以前并非如此教导我的……他说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他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但现在你说德州城破了,我会死,所以,因为我不想死,便要让人屠尽这城外十万无辜百姓?然后,为了自己的名声,我还要杀掉自己的先生?” 宋信抬起头,脸上也是老泪纵横。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把齐王教得很好,有志向、肯纳谏、懂仁治、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为贤君,但就是太年轻了,年轻不是什么错,错的是如今的时局。 时局变化太快,年轻的齐王还没能适应和转变过来,不够虚伪、不够心硬,换言之便是太天真。哪怕他已经比几乎所有十五岁的孩子要成熟稳重,但还不够。 “事不能这么看啊殿下……” “你是我的宋先生吗?”周衍又问了一句:“告诉我,我与这城外十万人,孰重孰轻?” 宋信长叹一声,缓缓道:“殿下重。” 殿中安静了一下,城外杀喊声依旧,远远回荡开来。 “我们读圣贤书,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但我们其实是不信的。我教给殿下的,是一个手段,需要假以时日,殿下便能运用自如……” 周衍闭上眼,摇了摇头。 宋信再说的什么他已经没在听了。 他觉得够了,一切都够了,希望、失望、再有希望、再有失望。起起伏伏,已经到他能承受的极限。 哪怕王笑回来了,他也没有觉得轻松些。这几天齐王的声望因王笑做的那些事被推到了姐姐,但今天又被猛地扯下来。 连自己最信任的先生,也不过只是想把自己教成父皇那样。 真不明白他们忙来忙去换一个天子是为了什么…… 民心易变、局势易变,就连先生口中的道理也一直在变,但他已经累了。 他终于看明白了,监国就已经很难,当皇帝会更难,以前觉得父皇无能,自己一定要中兴天下,但现在看来,自己连父皇的一半没达到。 呵,少年心气,自以为是…… 周衍想了想,解下自己的王冠,解下那一身王袍,只穿着中衣站在那。 “松开吧……殿下、殿下,先生在意的只有殿下……我不当这个殿下了,以后我也不想当什么陛下……你松手,或者把我送出去交给吴阎王。我这一条命,担不住那么多人的命,累。” 宋信愣在那里…… “此事,殿下自己说的可不算。”有人走进堂中。 宋信脸上还是浊泪横流,转头看去,却见来的是王珠。 王珠依然是那副冷峻的表情,但额头上有个大包,平白将那份冷峻气质击碎,显得有些……滑稽。 与此同时,德州东城墙。 杀喊声中,丁横抱着小女娃颤颤巍巍上了城墙。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安全地爬上来的,居然没有被砸下去。 但即便上了城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攻城,于是将那女娃抱在怀里,佝偻着,偏过半个身子,嘴里喃喃道:“官爷……放过俺们吧……求你……娃还小……” 畏畏缩缩的话语如蚊吟一般。 官军没有应他,只是注目远望着。 远处,瑞军后方的营地里腾起一团火光…… 事实上,守城的大锤已经停止了摇摆,箭雨已经许久没有落下,丁横这才得以安安全全地爬上城头。 丁横转过头,看着那巨大的烟柱,嚅了嚅嘴,大喊道:“别攻城啦!官军要赢啦!” …… “秦副帅成功了。”城楼中,王笑飞快低语了一句,喝令道:“高成益、林绍元!领贲锐军接应百姓入城!” “是!” “秦山湖!领五千骑随我出城迎敌!” “这……侯爷……” “听军令!” “是!” :。:m.x 第668章 镇南军 “大营起火啦!” “是是……是楚骑偷袭了大营……起火啦!” 瑞军将士喊着话,内容说了和没说一样,无非是重复着既已发生的事实,也没有什么主张。 当然,吴阎王暂时还没指令下来,他们也不知道该接着攻城还是回援。 恐慌蔓延开来,被裹挟而来的百姓也不再攻城,趁着这机会抱头鼠窜。 瑞军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迅速制止住,百姓冲乱了他们的阵线,局面便一发不可收拾。如洪流般乱涌的百姓乱冲起来,瑞军再提刀砍下去便也拦不住他们。 攻城似乎是不能再继续了。 一片慌乱之中,猛的便听战鼓响起,城头上楚军帅旗挥动。 “咚!咚!咚……” “不想死的让开城门!” 随着这一声大吼,德州东城门大开,五千骑兵鱼贯而出。 战马的蹄铁有些不耐烦地刨在地上,杀气蓬勃。 这是真正久经沙场的战士,与被裹胁而来的百姓根本不同,那震天的威势在对比之下更显得骇人。 “是官军!是官军出来啦……” 百姓根本不听他们在说什么,扯着嗓子乱喊。 “砰!砰!砰……”火铳击向空中,声势可怖。 “不想死的让开!” 城外百姓这才吓得纷纷掉头就跑。 五千骑兵出城,如赶羊一般将他们向前赶去,驱赶着他们冲破瑞军的阵线,前面的瑞军不知发生了什么,拦也拦不住,被蜂拥着推倒、踩踏、惨叫。 惨叫声将恐慌蔓延开,许多瑞军纷纷转身就跑。 “别拦路!”楚骑大喝不止,“不想死的离反军远点!” 百姓散开,楚骑如一支锥子从布袋中突破出来,当先一排人马皆是浑身浴血。 他们渐渐提起速度,马蹄声越来越响,终成奔雷之势。 绕了一圈之后,五千骑调转马头、冲整阵型,向城墙下的瑞军杀去…… 城墙下,孙三财刚把自己负责的百姓赶上城头,回头便见了大营的烟雾,他还在发愣,忽然楚骑杀来,连忙带着自己的人随将官迎上去。 楚骑掠过时一刀挥下,孙三财举起盾牌一挡,“当”的一声重响,他只觉虎口巨痛,盾牌掉在地上。 又一名楚骑执刀劈下来,孙三财就地一滚,转头见阵线已被杀得七零八落,他吓得不轻,赶紧连滚带爬向大营跑去…… 瑞军大营。 吴阎王早已数不清他这辈子攻下了多少城池,开封、武昌、凤阳、襄阳……这些都是墙高城坚的大城。只要围下了城,抢了周围百姓的粮食,裹胁着他们冲上城头,官军再能打,杀到后来也会累也会精神崩溃,总有打下来的时候。 楚朝不是没有名将,论武艺、论能力,强于吴阎王者比比皆是。但面对这样的手段也都不好应付,毕竟立场不同,也不如他狠。 这样好用的手段,唐中元却多次下旨禁止吴阎王劫掠百姓。 禁止是一回事,如今吴阎王是为瑞朝办事,想来回头唐中元也不敢过份苛责,无非又是一群如妇人般的谋臣叽叽歪歪,除此之外还能如何。 李柏帛从来都是最叽叽歪歪的一个,这次也是苦劝了他几天,今天再来竟是平静了不少。 “吴帅若一定要这样,可否答应我一个要求?” “你先说……” 吴阎王才侧耳去听,寒光一闪,一支匕首已倏然刺到他颈边。 “嘭”的一声,吴阎王向后一避,一拳重重击在李柏帛胸上,将他如破布袋一般摔出去。 “李柏帛!你疯了?!” 他向来知道这书生有些迂腐,没想到这次却是这样不由分说便动手。 “吴开茂,你才疯了。” 李柏帛从地上支起身,呕了一口血,脸上已是一片忿愤之色。 “陛下好不容易在收服民心,你何敢倒行逆施……大瑞基业若因你而毁于一旦,你万死难赎……罢手吧,现在罢手,陛下还能宽宥你。” “敢行刺老子,老子现在就杀了你!” “来啊!” 李柏帛大喝一声,穿着书生袍子的身影摇摇晃晃,在吴阎王这样的可怖战将面前却毫无惧色。 手中长刀才扬起来,吴阎王忽然眉头一皱,接着派人到李柏帛营中查探,果然不见了汤小霜,却是昨夜便出了军营。 李柏帛这婊娘养的,一边刺杀自己,一边让婆娘跑去告状。若现在杀了他,回头孟九和唐老三必定拿这借口收拾自己……全他娘的是婊娘养的。 “好你个狗货,一条破命就想捏老子的把柄……押下去!” 先押了李柏帛,他便又召来亲信,吩咐道:“他那婆娘必是去利津县找孟九和唐老三,带人追上去,若能在她到唐老三军中之前就追上,杀了。” “大帅,算时间……怕是追不上了。” “先去,追不上再想法子。娘的,早晚做了他们。”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恨恨啐了一口,吴阎王心情大坏,下意识转了转头,目光中似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远处,一支骑兵不知何时已绕到了大营附近,正向后面奔去…… 有一瞬间吴阎王只觉得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 只这揉眼的功夫,楚军又奔出老远,他们大概有四千人左右,速度飞快。 这样的奔袭速度吴阎王的老营精锐是无法达到的,首先马匹没有这般神骏,骑术也达不到这样炉火纯青到人马合一的地步。 “快!拦住他们!” 来不及了。 这边命令才传下去,楚军已绕到大营后方,也不做调整,直接便向营地扑上来。 营帐挡着视线,看不清楚,只听到突兀的杀喊声划破天空。 “袭营!” “楚军袭营了……” 一会之后大营后方一道烟火腾空而起。 那是屯粮的地方。 营地里一片慌乱,吴阎王连忙指挥中军去围剿…… 与此同时,几骑残兵从西边绕过战场奔过来。 “报!” “报大帅,西面有一支四千人的骑兵,半个时辰前突然从运河边林中窜出……突破了我们的包围,不知去向……” 不知去向? 怒火上涌,吴阎王脸上一片通红。 “不知去向!他们已经到老子的大营了!” 一句怒吼,他手中长刀掷出,“噗”的一声把那报信骑士钉在地上。 他明白楚军是如何来的了。 唯一的可能便是在自己攻城前,对方就从西边出城埋伏着,等到这边发动攻势,他们便突然破围而出,绕道攻自己的大营。 换言之,自己放缓攻势的障眼法被对方看破了、自己的信马跑的还没对方四千人绕了一圈快、自己的一切战略都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从谋略、治军各个方面,对方主帅都不止高了自己一筹。 屈辱、愤怒、狂暴,无数情绪翻滚上来,但吴阎王也知道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飞快调动后面的兵马压上去,要让这支敢焚烧自己粮草的楚骑围得无路可退。 这一点人也敢来冲营,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大军在纷乱中慌忙转向,组织合围。 有的兵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的兵卒甚至见到火光冲天还以为瑞军已经败了,将领的喝骂声起此彼伏,好不容易才转过方向调整阵型。 接着,报信纷至沓来。 “报!那些百姓不肯再攻城,冲乱了我们的阵线……” “报!楚骑从东城门冲出来了……” 不用他们传信,站台上的吴阎王已经望见了那边的情景。 五千楚骑如龙般在瑞军中横冲直冲。 大营腾起的烟火、四散奔逃的百姓、突如其来的慌乱……战场上各种因素堆叠在一起,攻城的瑞军已无心杀敌,在楚骑的突杀下阵型支离破碎,已经开始后撤。 楚骑并不急着扩大瑞军的伤亡,而是极为有序地来回分割他们,冲散他们,然后才冲撞、砍杀,扩大他们的惶恐。 大溃逃还未形成,但很明显,对方的主帅极有经验,正在有条不紊地加速瑞军的崩溃,越来越多的瑞军已向大营奔逃过来。 吴阎王不停地下着命令。 场面太乱,他的兵马太多,他的指挥能力显然远远比不上对手,往往瑞军这边还没来得及变阵,形势便已发生了变化。 手忙脚乱……他完全跟不上对方的节奏。但好在他兵力更多,要做的便是尽快稳住阵脚,再凭兵力优势拖住,只要拖到久战,让楚军减员、疲惫,那优势还在这边。 胜负几乎只在接下来的短短时间了。 厮杀、奔走、冲撞、呐喊,战场上每个人都在无暇他顾,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调起来,巨大的喧嚣在天地间不停回荡。攻城的数万瑞军汇聚在一起向着大营撤退,五千骑在他们身后不停砍杀驱赶,如惊涛骇浪一般向瑞军大营涌过来。 “向两边跑!老营的弟兄们,准备顶上去!他们就五千人……拦住他们!” 吴阎王放声大吼,声震四野。 接着,他便看到正在驱赶瑞军的五千骑士中一杆大旗迎风招展。 王笑? 王笑亲自出城了? 吴阎王感到嘴里干得厉害,想了片刻,又大喝道:“把后阵兵马也调回来,去拦住他们……” “大帅,军营和粮草……” “别管他们了!给老子传命下去,击杀王笑者,官升三级,赏银万两。先击败这边……” 刚刚转向调整好阵型的瑞军又重新调回头来。 若是从天空俯瞰望去,瑞军将德州城围成一个大圈,散乱着,而东面大营这边组成了数个密密麻麻的方阵,笨拙地移动着,越来越散乱。前后各有一支楚骑,相此瑞军,它们小得可怜,却更整齐紧密,也更灵活,看起来更有力量。 营地后方,烟雾冲天。 楚骑绕着起火的粮仓奔跑着,保持着井然有序的阵型,时而挥刀砍下冲上来的瑞军。 “副帅,反军没有包围过来……” 秦山海转过头望去,用仅有的一只手抬起千里镜,整个人差点从马上掉下来,背着他的将士连忙扶了一下。 视线中,远处的战场上一片尘土飞扬。 “有人出城接应了!” 秦山海心中叫好,感受到极有默契的配合。 “向东面奔五里,绕回去与他们汇合。” “走!”秦山渠大喊一声,策马跃过营栅,同时拖刀勾住木栏,大喊着奋力向前拉。 一声巨响,营栅轰然倒在地上,扬起一地烟尘。 “哈哈哈……” 借着吴阎王被王笑吸引了视线,改变了命令之时,四千骑兵果断在瑞军合围之前毫无眷恋地冲出大营…… 大营正面。 “向两边跑!敢冲阵者杀无赦!” 三万镇南军老营将士大吼着,横刀立马。如磐石立在在激流当中。 撤下来的攻城队伍中,孙三财正拼命狂奔,忽听前方传来这样一句喝骂,下意识便向右转身。 他前面一个瑞军反应没他这么快、还在继续向前跑,突然一刀临面砍来便被砍倒在地。更新最快的网 “啊!” 一声惨入耳,孙三财吓得心肝乱颤,脚下跑得很快,避开老营。一直到了大营右侧才被人喝止住。 “别跑了!那百户……你手下人呢?娘的,到右翼去……” 孙三财见到处乱糟糟的,也不知自己的阵线在哪。他便又回头看去,只见瑞军这边老营兵马正严阵以待,杀气振天。 还好还好,自己没冲阵。 孙三财长舒一口大气,心想一会老营必定能打败那支楚骑。 …… 镇南军老营都是悍卒,在这乱世之中,他们跟着吴阎王、凭手里的刀杀人抢掠,成了活得最快活的一批人,刀就是他们吃饭的家伙。 论杀敌技艺、论悍勇之气,他们自问不输于边军,还要比边军心狠手辣得多。 一路追击楚帝到现在,镇南军老营未必受到太大的伤亡,甚至体力都不怎么消耗。他们拥护吴阎王更甚于唐中元,吴阎王投桃报李、也极是爱惜他们。 现在,到了为大帅效力的时候了。 前方溃逃的瑞军如流水般散开,往两边跑去。 马蹄声、杀喊声越来越近。 终于,几名慌乱逃窜的瑞军被长刀斩断成两截,长刀扬起,大片的鲜血溅开,骏马撞开尸体长嘶一声…… 血色之中,楚骑冲到了镇南军老营面前。 “冲突他们!”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王笑直接下令。 :。:m.x 第669章 有胜机 今天出城,最开始的目的只是为了策应秦山海、接应百姓入城。但战场上瞬息万变,从跨上战马的一刻开始,王笑便不再思考,所做的一切决定都是凭本能。 瑞军的慌乱让他看到了一丝破敌的机会,于是调动着将士不停加速大瑞军的溃败,试着冲破吴阎王的中军…… 到现在,要与镇南军老营交锋王笑其实也是始料未及,但没有时间给他去犹豫。 如两块巨石撞在一起,“嘭”的一声,硬碰硬。 骁骑军长刀斩下,不再像刚才那样一刀就劈死一个人,往往是“当”的一声便被镇南军挡下来,下一刻,镇南军的长刀也同时挥过来。 打到现在,硬战才刚刚开始。 血色在两军之间绽开,双方都是悍卒,强壮又不畏死,每一对士卒的厮杀都比刚才的冲阵要更加惊心动魄。 楚军的优势在于他们已经纵马跑了起来,击溃了瑞军攻城人马之后士气正旺。但他们的劣势更大,他们人数少、体力和马力都已消耗了许多。 要是被拖住形成久战,让吴阎王重整好大部人马再围上来,他们便要陷在这里。 但以五千人对阵三万人,他们依然没有丝毫退意。 这五千人大部分是关宁铁骑,也有蒙古骑兵、宣大骑兵,还有一小部辽东来的包衣……当大部分的关宁铁骑已对主帅有了绝对的信任,别的同袍便也被带动着、陷在这种狂热之中。 “我们当时就那点人,怀远侯还是连奴酋都能杀掉,他总是有办法……” 他们有着类似这样盲目的必胜之心。 镇南军也有信心,在他们想来,自己这边人多又凶悍,肯定是能赢的。 双方便这样厮杀着,一开始伤亡也差不多,拼的便是哪边的气势能压倒对方。 如果始终没有一方能把对方的气势压下去,那无非是以这样几乎对等的损伤拼到最后,一方全军覆没。当然,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战阵厮杀又不是几个人斗殴,往往在出现一定程度的伤亡之后,士卒们便能看明白胜负到底如何,便可以决定是战是撤……他们又不傻。 但如真拼到最后,那必然是楚军败,他们只有五千人。 偏偏这五千人还全都是一副自己肯定能赢的样子,就十分让人莫名其妙。 ——他们为什么这样? 镇南军潜意识里有些疑惑,隐隐开始担忧起来…… “是侯爷亲自来了!”战场另一边,秦山渠望着那杆飞扬的大旗,振奋不已,嚷道:“我们去接应侯爷!” 秦山海并不急着回答他,拿着千里镜扫过战场的每一个角落。 他整张老脸都皱了起来,似乎在考虑某个决定。 今日出城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但随着战事的推近,吴阎王已露出了越来越多的破绽……接着下是按照原来的打算与侯爷合兵归城、还是继续扩大战果? 秦山海望着那远处那杆招展的楚旗,陷入了一瞬的沉思。 他执兵以来,少有如此拿捏不定的时候。 “若是侯爷还在城头指挥,倒是可以放手一博……可惜他亲自领兵出来……” “为何要亲自领兵出来?” 脑中一个个念头闪过,秦山海突然喃喃道:“看远些,看远些,着眼于全局……” 下一刻,他恍然大悟过来! 接了这么多百姓入城,若还被困在小小的德州,绝非好事,粮草和守城的压力只会更大。 那么…… “骁骑军听令!随我攻反军右翼!” “诺!” “锥形阵,秦山渠你前锋,秦山水、秦玄明各领两翼……” 四千骑重新调整阵型。 马匹再次小跑起来,缓缓跑动起来。 这一次,他们的速度并不快,向着吴阎王的大营行进着,仿佛是在蓄力…… 吴阎王稍稍望了一会老营与王笑部的厮杀。 他不停地下令让将士收拢退下来的攻城兵马,打算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些兵马调整好、重新压上去围住王笑部。 今天这一战他吃了一个大亏,但总算暂时将局势稳住了。接下来那两支楚骑应该要汇合、脱离战场。 但吴阎王想试着将王笑留住。只要做到这一点,今天还不算输。 大营周围,退下来的瑞军还在心悸不已,大喘着粗气,在将官的喝令下重新排好阵列,当中还混着许多抱着鼠窜跟着瑞军一起跑过来的百姓,被一脸茫然地赶出阵中,一片混乱。 忽然。 “大帅!楚军杀过来了……” 吴阎王望去,只见那支四千人的楚骑竟是在缓缓向这边而来。 就那么点人,杀过来了? 这边右翼确实有个破绽,因吴通带了四万人去攻打临清,吴阎王便又调了一支人马护着自己的右翼,此时被溃军冲散,阵型还是乱糟糟的。 但即便如此,也不是对方四千人能破阵的。 顷刻之间,吴阎王做了判断——围魏救赵之计。 这四千人的目标必定还是要吸引兵力让王笑那部人马抽身! 跑得这么慢吞吞的…… “让右翼顶住,让老营继续死战,拖住王笑!” 德州城头,争吵声正愈来愈盛。 “高成益!机不可失!马上下令让贲锐军出城!”董济和的双手都有些颤抖起来。 高成益语气有些艰难地道:“侯爷并未下令……” “你没看到吗?秦副帅已经动了,现在只要让贲锐军出城,反军必败!破营良机,转瞬即逝,快!” “但……”高成益道:“若是秦副帅是虚晃一枪,接应侯爷入城又如何?” “虚晃一枪?蠢材。”董济和大急,压着声音飞快骂了一声,扶着城垛又拿千里镜向外看去,大喊道:“看!侯爷派人回来了,他必是要让你率兵出城,等信报来就晚了,快,现在就去!” 高成益还在犹豫。 他真的很想投靠怀远侯,也愿意事事听怀远侯的安排。但今天这件事对他而言确实有些为难。 王笑出城时确实对董济和交待了一句“请董先生见机行事”,但当时情况紧急,匆匆忙忙的,董济和能做主到什么程度也没有具体说。 现在没有军令,高成益若是下令让贲锐军出城,回头要是出了问题,这责任他担不起。反过来,接应百姓入城,守好城池,无论如何也让人挑不了错来。 还有,高成益在之前就是神枢营总兵,也是最早结交王家、投靠齐王的一批人。董济和何许人也?辽东来的一个老幕僚,原本没有一官半职,军机处设立还不到半月,具体有何权责都还不清楚。 就这样一个老幕僚,指手划脚,能听他的? 因此,高成益也不答应,只是望着远处那几骑骑兵向这边奔来,好声好气应道:“董先生不必心急。若是侯爷派人来传令,本将自然会领命……” “在其位,谋其职,如今侯爷与秦帅于瞬息万变之局中杀出机会,正该你派兵接应,一举定下胜局!你如此局势尚且看不清白,畏畏缩缩,可有半点总兵的样子。若事事都要侯爷吩咐,要你何用?!”夏向维已大步跨出来,指着高成益便又道:“侯爷之所以出城,便是要亲自领军寻找胜机。因此出城前特意交待董先生见机行事。你是要误大事否?” 高成益压着怒气,道:“本将听令行事,何错之有?” “侯爷已让军机处参谋兵事,现在军机处要你马上领兵出城!” “是‘参谋’兵事,而非调度兵马。你们一无正式信令,二无武职在身,凭什么听你们的!” 城头上还在吵闹不停。 忽听一声大喝,众人目光看去,只见城外林绍元、蔡悟真竟已排好两万贲锐军步卒、又有耿当三千督标营,直接向战场那边冲去…… 高成益心中“咯噔”一下,便觉得自己这次判断错了。 这事绝不能算什么过错,自己是听侯爷的命令而不是军机处的命令。但最后如果胜了,自己怕是要在诸人心中落下一个‘无能’的印象。 而事实上,早在今天之前,高成益便已经感觉到,怀远侯其实不怎么器重自己…… 一转头,他忽见那边城楼上宋礼正看着这一幕。 发现高成益目光转来,宋礼便拱了拱手,轻轻一笑。 七百步……六百步…… 秦山海闭着眼,数着马蹄一下下踩在地上的声音。 五百步…… “提速!冲阵!” 一声令下,骁骑军的锥形阵大阵猛然砸进瑞军左翼! 如一根巨锤狠狠砸下。 剧烈的冲撞、惨烈的厮杀,右翼的瑞军还没来得及整理好队列便迎来这样的冲杀,登时乱作一团。 他们不是吴阎王的老营精锐,战意不高,又经历了德州城下的撤退,心中正有些惶惶,鼓起勇气迎击楚军的只有少部分人,在高大的马匹面前,没有阵型保护的步卒显得脆弱而可怜。大部分人楚军叫喊着逃开。 “娘的……又来!” 右翼的瑞军当中,孙三财还没找到自己的人和位置,楚骑又撞上来,惨叫声大起,又是一片慌乱,与在城墙下时如出一辙。 孙三财还在犹豫着是战是逃,却见楚骑中一员猛将杀到离自己不远处,手中长枪刺出、挑起,便将一名瑞军从腹部到胸腔都拉扯开来,“嘭”的一声摔在自己面前。 孙三财目光看去,那尸体满肚子的肠子流出来。 再一抬眼,只见那员楚将似在向这边望来…… “啊!” 周围根本就没有同袍可以给予信心,上下级兵将也找不到,孙三财不敢接战,连忙转身就跑,嘴里疯狂地叫唤着。 像这样逃跑的人还有很多,楚军右翼如同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才挂起来,一棍子砸下便将它拍在地下…… 第670章 退敌兵 吴阎王瞳孔一缩。 猜错了! 对方不是要围魏救赵,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只有九千骑兵出城,居然就想攻破自己的中军大营? 若说王笑一开始就有这么大的胃口他是不信的。两支骑兵出城很明显是为了解今日之围,不然楚军就会带更多的兵马,而那样自己也会有所防备。所以,是在解围的过程中,他们发现了自己的破绽,于是毫不犹豫地冲上来,一支骑后拖出自己的老营,另一支从右翼直直杀过来…… 吴阎王想着这些,觉得有些骇然,对战事的变化能敏锐到这个地步,他是做不到的。更别提两支兵马相隔那么远,不可能相互沟通……那就只能全靠默契与配合了。 迅逼把握战机、默契的配合、当机立断的决断力,如或是要较量这些能力,彼此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 但哪怕到现在,吴阎王也未必会输,他还有一营亲卫,他自己也是猛将。冲来的楚军只有四千人,他可以领着亲卫营上去挡住。 只要挡住,人数优势慢慢就能显现出来,还能赢! 于是吴阎王再次提起他的大刀。 下一刻,德州城方向,楚军的大军已经向这边涌过来,两万余人声势浩大,奔在最前面的将领一身黑甲。 虽看不太清,吴阎王直觉那就是杀了自己次子吴伯的林绍元。 拼命一搏,拦下那四千楚军、杀了王笑、杀了林绍元、攻破德州,擒下周衍…… 没有必要为了瑞朝拼命,又不是老子的天下…… 吴阎王脑中思绪万千。 是战?还是撤? 而秦山海的四千人已突破整个右翼,如利刃一般向这杀过来。 “撤!” “死吧!” 秦山湖一刀劈下,眼前的一名镇南军老卒惨叫一声栽倒在地。 “来啊!你他娘再凶啊!”秦山湖兀自大喝不停,须发皆张。 他是在关外长大的,自虏患以来,他几乎一直活在战乱之中,从小到大,认识又死去的人多不胜数。 而眼前这些狗东西,拿着刀砍些军官百姓,便以凶狠为傲,狂妄地自认为战力便与边军无异。 这让秦山湖觉得生气。 “贼杀才,敢跟你爷爷叫嚣。”说话间又劈翻一人。 战到现在,镇南军老营的伤亡已然高过骁骑营的伤亡,心中也终于有了恐惧。 他们不敢再认为自己不逊于边军,只盼着大帅尽快派兵上来支援。 但支援还没来,鸣金之声已响起。 “大帅让撤军了!” “撤……” 这一战戛然而止,吴阎王撤得太果断。 镇南军老营迅速脱离战场,随着主帅的大旗向东奔去。 剩下的步卒逃得并不快,林绍元那边已带着贲锐军冲上来,迅速掩杀上去,逃得掉的溃兵撒丫子漫山遍野地乱逃,逃不掉的跪在地上求饶,乌泱泱一大片。 “必胜!必胜!” 楚军的欢呼声响彻整个德州城…… 王笑驻马立在战场上,落日将他的身影拖得老长。 楚军伤亡不算大,但短短两个时辰的攻城被掳来的百姓便有两万余人倒下,他回头望去,整个城池都是一片血红。 此时此刻他倒也没什么得意,只是有些感慨……吴阎王这人能力一般,性情暴虐,但一有权势,轻易便能让数万人身死。 “还是要把他杀掉才行,可惜太会跑了。”他轻叹了一句。 但总而言之,终于还是打退了吴阎王。 德州之围以这样的方式解了,这一战比他想像中要快,似乎有些侥幸。 或许也不能称为侥幸,他和秦山海原本的指挥能力便高过吴阎王,辽东兵马的战力也胜过镇南军,劣势就只是人少。 吴阎王若是按部就班围城,只要不露破绽,那就还有优势。但既然敢耍花样,那就如同一条布勾了丝,王笑与秦山海拿着这条丝,便能将这条布愈扯愈破。 倒是林绍元能迅速反应过来,带兵压上,这让王笑很有些惊喜。待了解了详情之后,他心中不由想道:“军机处还是有作用的。” 这件事王笑自己没有吩咐清楚,高成益确实没做错什么,王笑也不打算处置他,不然往后别的将领做事难免畏手畏脚。 眼前要忙的事还有很多。 楚军攻占了吴阎王的大营,迅速扑灭了粮仓的火势,清点下来,所余粮草还有近十万石。这让王笑微有些吃惊。自瑞朝东征以来,吴阎王一路劫掠,得到不少钱粮,这他是知道的,但三十万大军开销,今天又被烧了一把,却没想到还有这么多。 他吃惊的另一方面在于,吴阎王有这么多粮草还到处抢掠,看来所图不小。而且今日一有败势,粮草又是说丢就丢,看来是抢来的不心疼,回头还要到处去抢。 这家伙是个祸害。 于是,王笑想除掉吴阎王的想法又强烈了一些。 另外,在大营还发现了被关押起来的李帛柏,王笑暂时没空理他,只吩咐继续关着。 德州之围既解,宋氏兄弟与不少臣子便提出让齐王南下济南,王笑并不答允。 吴阎王大军虽退,但未伤及根本,等其稍作休整必还要再围追过来,何况唐节兵马就在不远,让齐王现在继续往南跑,无非又是在路上被追上,远不如在德州迎敌从容。 既打算继续在德州迎敌,王笑便让秦山海领了大部分兵马驻扎在城外大营,同时连夜安排人在德州城与大营之间修筑防御工事。 德州城小,三军入驻之后已经拥挤不堪,如今又来了这么多百姓,王笑便把百姓中的青壮留下,打算日后整编成军,把妇孺全部送到德州城以南的平原县,这些人将由王珍带人安排治理、由秦山湖领突骁营护送。 如此,德州、城外大营、平原县三者之间互为犄角,反军再想包围便不容易。 “行动范围就扩大了很多嘛……” 孙三财这次运气不太好,没能跟着镇南军逃掉。 交战之时,他从右翼逃散,非常聪明地没有去冲中军大阵,而是跑到大营里,打算等大帅击退了楚军再出来。 因肚子饿了,他当时还回自己帐中拿了点干粮嚼着。 等鸣金声起,他再想逃便逃不掉了,只好跪在地上求侥。 楚军倒也没杀他,把他俘虏了,卸了他的盔甲,缴了他的武器,拿烙铁在他额头上盖了个刺印,痛得他哇哇直叫。 他看不到自己额头上被刺了什么,但看别人还是能看到。 居然是一个盗字…… 这怎么能行呢?自己是造反的,就算被官兵捉了,也不该如此羞辱! 虽不忿,他也不敢反抗,只能在心中哀叹回头就算逃回去,有了这个刺字当官也不自在了。 这次被俘虏的人很多,放眼望去有似乎有两三万人,被分为十人一队,一队由一个楚兵看管。用绳索把脚绑在一起,如粽子一般,队伍中要是有一人敢闹,楚兵手一拉,十人就一起栽倒在地上……于是像更粽子。 他们被安排干各种各样的活,孙三财这队便是送去挖战壕。 那战壕长得不像话。位置是由一个楚将骑在马上拿着刀一边跑一边在地上划出来的。 那楚将围着城外大营和德州城跑着跑着就看不到人影,老半天才回来。 “哈哈哈!挖得和锦州城的第一条沟一样大就行……” 孙三财极是恨他。 锦州来的王八蛋! 接下来就是没日没夜地挖战壕,饭倒是给吃,但除了睡觉不给休息。 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规矩,还会评比优秀战俘之类的,比如孙三财这样挖战壕的一共一千个小队共一万人。楚军会在这一千个小队中选出一百个小队,被选中了就不是俘虏了,给肉吃还发银子,也能轻省自由得多。 至于怎么比,就是看哪个队挖出来的土多。 孙三财根本就不屑当什么狗屁优秀战俘,他迟早是要逃回镇南军跟着大帅当官的。 偏偏他队里的另外九个人疯了一般,也不肯睡觉,没日没夜地挖,宁可累死也要挖最多的土。 挖了两天,孙三财头昏眼花,几乎要栽倒在壕沟里。 两天后,忽然听得远远有马蹄声响起。 “反军来了!” 孙三财精神一振,抛下手里的铲子就往壕沟上爬去。 “哎哟!” 一声惨叫,他身上的绳牵被队友一扯,摔了个四仰八叉。 “干什么干什么……还不快挖?加把劲啊!” “不是。”孙三财压着声音道:“大帅来救我们了……别拉老子……先看看再说。” 好不容易爬出壕沟,只见那个看守他们的楚兵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很有些讥笑。 “心向反军……哈,你们这一队当不了优秀战俘了。” “官爷啊!”队友纷纷哭求起来:“就只有他这样啊,我们几个是冤枉的啊。” “是呐,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呐……” 孙三财心中大恨,也懒得理他们,趁机向壕沟外看去,只见远远的人马奔腾,瑞军大旗迎风而来。 “是三殿下的兵马来了!”孙三财心中振奋…… 但唐节的兵马并没有如他所想的一般冲上来,而是远远地望了一会,接着调过头,往更远处安营扎寨。 孙三财正望眼欲穿,下一刻,那楚军在他耳边冷笑道:“看够了没?” 接着一鞭子又狠狠抽下来。 “还不接着挖……” 第671章 两书生 征东军在德州城北面安营扎寨。 唐节在帐中解了盔甲,随意躺下,道:“不好打。” 谢仲翻着地图道:“殿下很少有说不好打的时候啊。” “将士们累了。” 唐节的声音有些惫怠。 从东征开始他就在奔波,这次沿着海岸追了那么久,到青州又与守军打了一仗。粮草也没有了,楚朝皇帝却连人影也没见到,又再绕到德州。连他这样铁打的身子骨也吃不消,麾下将士确实也疲倦。 谢仲自然是明白这些的,叹道:“是啊,孟九郎这次意气用事了,非要拖着我们白跑一趟。” “除了累,将士们士气也不高。”唐节道:“本想着击杀楚帝领个大功,现在人家上船跑了,鬼知道是在哪靠岸,孟说猜是莱州,但也许去南京、杭州呢?说不定一直漂到福建漳州……” “楚帝跑了,可周衍却还在。”谢仲道。 语气里的意思仿佛是还不如让周衍跑掉。 唐节直接得多,道:“鸡肋。杀了也没用,还难打。我们疲师久战,未带攻城器械。他们却是以逸待劳。王笑能击败吴阎王,不可小觑。” “问题在于,我们不能不打。”谢仲道:“楚帝父子一个也未能捉到,陛下那里不好交待。” “是啊。”唐节随口说了一句,躺在那不起来,似睡未睡。 他虽惫怠,情报还是烂熟于心,又道:“三天时间,北面这条壕沟挖得有两个人深,西边是运河……东面是他们的大营,加固了不少,南面的平原县驻扎着他们的骑兵,三个地方互犄角,围也不围不住。但我不信他们能一直窝在德州,等着看吧,王笑或周衍若敢动,我们还是有机会……” 谢仲翻了一会地图,时不时摇头自语道:“若不是吴阎王自作主张,裹胁百姓攻城,何至于此啊。他只需围着城池,等殿下一到,大军一齐攻城,德州必下。现在粮草丢了、大营丢了……呵,交了个烂摊子过来。”网首发 “原本我过来就是想收拾吴阎王。但现在李柏帛也被捉了,孟九改主意了,不肯再动他。可恨……” 于此同时,孟九正对汤小霜道:“吴阎王如今驻扎在德州城东的糜镇。我派人问过他,说是……元瑜被楚军俘虏了。” “被楚军俘虏了?”汤小霜惊道,“相公就在中军,吴阎王能逃掉,相公怎么就逃不掉……” 她已将吴阎王违抗旨意劫掠百姓一事与孟九与唐节说了。 当时李柏帛让汤小霜先离开,只告诉她尽快让东征军赶来阻止吴阎王。并未言及自己要打算刺杀吴阎王。 但孟九一见汤小霜便明白了李柏帛的心意。 他与李柏帛交情匪浅,知其为人秉性。 吴阎王的所做所为,李柏帛深恶痛绝,这次吴阎王当着他的面如此行事,他绝不可能束手旁观的,支走汤小霜之后必有动作。 他也许会刺杀吴阎王,那定然是不会成功的。接下来他死在吴阎王手上,却是在向孟九明志。 孟九知道李柏帛的秉性,李柏帛却也知道孟九的秉性。 孟九这些年放任吴阎王为祸,哪怕其人多次违悖唐中元也不下手除掉,因为孟九知道吴阎王还有用,同时也不在会死于吴阎王之手的人。 死的人再多,又不是孟九的亲朋故友,他不在乎。 但李柏帛知道孟九在乎自己,两人相交多年,平常虽不说,但自有一份旁人难以体悟的交情。 孟九不会为百万人的死动吴阎王,却会为李柏帛一人之死除掉吴阎王。 “你看,我死在吴阎王手上了。我只有一个心愿,除掉他。这次事我求了你很多年,你不答应,现在我死了,答应我。” 这才是李柏帛真正想让汤小霜告诉孟九的。 说不上什么好主意,也说不上磊落。但他没办法,他读圣贤者,想要经世救民。难怕造反当了反贼,也还是想要经世救民。 这是他心中的道。 吴阎王决了黄河,他事后再怒,也不会因为这事自杀。但这一次吴阎王当着他的面驱使十万人送死,他如果什么也不做,便失了心中之道,也与杀无异了。 这次事,李柏帛没有更好的办法,这样做更多的还是因为无奈。乱世之中,就算是瑞朝数一数二的谋臣也有无奈……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吴阎王那么快就败了。 现在李柏帛既然未死,孟九暂时也不太在乎吴阎王劫掠百姓一事,唐节倒有问起,他无非是说一句:“眼下事情已过去了,回头让陛下决断吧。” 孟九关心地反而是如何把李柏帛救回来。 此时将李柏帛被俘之事告诉了汤小霜,她一开始不信,等确定了消息便道:“我去救相公回来。” “胡闹。”孟九低叱一声,道:“我自会想办法救他,只是有件事你需实话与我说。” “军师但问便是。” “我听说你被王笑捉过,他又把你放了?” “是……” 过了一会,孟九沉吟着,低声喃喃道:“或许,有个一举三得的机会……” 德州城外楚军大营。 三天不见阳光,终于走出牢房,李柏帛眯了眯眼,有些适应不了眼前的光亮。 片刻之后,他再睁眼看去,只见帐营上原本的瑞旗已成变成了楚旗,有红襟黑甲的楚军列队从校场走过,排得整整齐齐,更远的地方,有人正在叮叮当当加固着营防,一切井然有序。 自己被押在牢里的时间中,胜负已分,大营易主。 想到这里,李柏帛微微苦笑。 他身上的绳牵被解下来,眼前是个书生,三十岁左右模样,温文尔雅。 “王珍王正礼?” “久仰元瑜兄大名了。”王珍微微笑了笑,“今日方才得空来见,恕罪。” 他送了第一拨百姓到平原县,马不停蹄地又赶回来接第二拨人,得知王笑还把人家李柏帛关着,便在出发前来见一面。 彼此虽不相识,但王珍觉得自己曾经的一念之间……或许会和李柏帛走上同一条路。 “客气了,李某不过是被俘虏的手下败将。” 李柏帛说着,目光再次向远处望去,远远的大校场上,大概有两万余人站着似在列队,歪歪扭扭的,看起来像是在练新军。 三天时间,对方修整营寨、编练新军,或许还做了更多别的事,确实是很忙。 王珍也不拘着他这样到处看,抬了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道:“舍弟还在城外,请元瑜一晤。” 他的马车在去平原县的路上给了别的难民,此时只有一辆驴车。 老驴鼻子打了个响,缓缓向德州城行去。车上王珍与李柏帛并坐,看着不像是押解战俘,倒像是两个好友同车而行。 “秦山海治军之能,高吴阎王远矣。”出了大营时李柏帛回望一眼,如此评价道。 王珍道:“秦帅护国老将,非是打家劫舍的流寇能比的。” 李柏帛点点头,叹道:“可惜护国老将护不了国,乱世凶年民不聊生,自有草莽并起。若我大瑞天子能得王兄与秦将军这样的英才辅佐,必能早平天下、拨乱济危。” 王珍笑了笑,道:“今日来见李兄,我并非是想争个对错。乱世凶年也并非一天两天了,许多人想要拨乱济危,各有各的看法,各也有各的主张。争是争不出什么来的,不如且行且看,路嘛,总是摸索出来的。” “哈。”李柏帛轻笑一声。 “今日却是为了一桩私事想问问李兄。”王珍倒也沉得住气,此时才开口道:“舍弟王珰在瑞皇那里,可还无恙?” “王兄既敢让他出使,想是算到了七殿下不会让陛下杀他。”李柏帛道,末了又道:“对了,他不是读书的料。” 两人对视一眼,王珍拱拱手:“多谢。” 李柏帛转头又向路旁望去。 北边在挖濠沟、布拒鹿、建瞭望塔,那些战俘们颇为卖力,每隔一段距离支着大锅熬着粥,隐隐有肉香飘来。 这些都是小手段,难得却是将这些小手段使出来,却不致于乱套。 李柏帛想了想,自问也能做到这种程度……不对,做不到。还需要有足够的威信让所有人听令。在吴阎王军中若想让人如此有规划、有效率的,不可能。 更远点,隐隐能看到一条黑线,想必是唐节大军下寨之处。德州城不好攻,唐节也不敢草率进军了。 李柏帛又转头向南面看去,有人在修路、伐木、采石……板车来来回回很是热闹,更远处一片山坡上竟还有人在翻地,似乎打算种菜。 这可还是在打仗呢。 王珍顺着李柏帛的目光看去,山坡上农人的身影忙忙碌碌。 “种些萝卜,眼下就要入冬了,只能种些类似这样的菜。此物种下去,四季不同名,春曰破地锥,夏曰夏生,秋曰萝卜,冬曰土酥。正是金城土酥净如练,熟皆可食,腌藏腊豉,以助时馔,凶年亦可济饥。” 文人种地,一副纸上谈兵的样子。 李柏帛想到自己在陕西开荒时又何曾不是如此,摇头轻笑,又道:“兵危战凶之际种这些菜……王兄觉得德州城能守得住?” “与能不能守住无关。”王珍指了指山坡上那样些人,道:“打起战,大家逃来逃去,我从京城逃到德州,凭着漕仓的兑运粮暂时还能吃饱,但能吃到什么时候呢?几十年前,每年的兑运粮有四百五十万石。如今只有一百万石,这本是供给整个北方,军需、赈灾、平抑粮价……如今被我们吃了,打败了吴阎王,很威风。但接下来呢?” “逃来逃去,没有人种地,粮食早晚要吃完。到时候不论谁坐了天下,也还是这样人吃人的荒年。你我是读书人,想着经世济民,有些人还想着励精图治。觉得平定天下了一切都会好,但没粮食就是没粮食。” 李柏帛点点头,又道:“但现在种了,等回头我们打下德州,你们依然是白忙一场。” “能不能打下德州先不论。”王珍道:“你们若真打下了,要毁了这些庄稼,要逼死这些人……有可能。但也可能不会,或者多少还能剩一些。到时候他们不管是楚朝的百姓还是瑞朝的百姓,总归是能有一口吃的。” “另一方面,现在让他们做这些事,免得让这么多人聚在城中闲着生乱。同时也是给他们一种心理暗示,反军不可怕、德州城能守住、接下来会好起来……心里想着这些,便有了信心与希望,兵危战凶不可怕,人就怕没有了希望……” 驴车缓缓而行,轮子吱吱呀呀。 李柏帛看着路上的情象,听着王珍说着。因吴阎王带来的激愤与灰暗的感觉一点点消下去。 德州城外的情象他看到的只有冰山一角,但已经给看到贫简当中有种欣欣向荣的势头。 他知道如今在德州城主导一切的就是王笑,王笑显然是故意创造出这种欣欣向荣,把所有人都安排去劳作,有些事有意义,有些事没意义。但在逃亡之后,这种充实的氛围会给人希望…… 如果王笑是带着周衍逃到莱州或逃到济南就开始做这些事,李柏帛并不会感到诧异。但这里是无险可守的德州城。 未免还是……太过于狂妄了。 至于王珍为什么和自己说这些,李柏帛一时也有些猜不透,想着对方或许是想招降自己。 他是不可能投降的。 楚朝气数已尽,回天乏数。哪怕王笑暂时看起来有些胜势,也只是把北方最后的精锐聚集在一起才有的结果。 诺大个楚朝,北边一共也只有这些精锐了。 回光返照而已。 想着这些,李柏帛轻轻摇了摇头。带着些遗憾,也有些骄傲。心道也只有自己一手辅佐的瑞皇才会是天下的救主。 “李兄回去之后,若是哪天真能攻下德州,那些作物不妨留下来。”驴车进了德州城之时王珍如此说了一句。 李柏帛微微一愣,这句话包含了太多意思。他却忽然想到对方或许不是狂妄,而是无奈。 “定不托王珍所托。” 随着这些对话,载着两个书生的驴车进到德州城…… :。:m.x 第672章 反过来 德州城内,王笑正在与鬼泥鳅叙话。 “德州是南面到京城的门户,如今也是北方南下山东的门户。眼下的反贼流寇还在其次,若是建奴南下,运河沿路德州、聊城、济宁、徐州、扬州……这几个地方被拿了,半壁江山也就瘫痪了。我们只能守住这个山东门户,守住了,父皇又在山东,江南名义上还是楚朝的,到时运河还能再活起来。这是你们德州帮支持我的原因,也是我离不开你们德州帮的地方。但,德州无险可守……” “无险可守,便只能凭将士的血肉之躯来守。战事起了,百姓要后撤、粮草炮火各种物资要运来、伤员要运走……这些,我要全交给你。不仅是运输,我还要你把路都修起来,防御工事修筑起来。当然,这是后话。” 鬼泥鳅郑重抱拳道:“绝不让侯爷失望。” 王笑点点着,接着道:“临清如今落在吴通手上,我们拿回来之前,运河暂时是不好走了。你也别把目光只放在这一条河上。眼下许多地方该陆运便要陆运,该海运便该海运。先在德州与平原县与东大营之间修三条路,要让骑兵能已最快的速度相互支援。” “接下来,就不仅是这三地之间了,从德州到济南,从济南到莱州,从莱州到滨州,再从滨州到德州……”说到这里,王笑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圈,沉吟道:“这一片大地方,我建立防线,人口物资迁移,除了海上的一段路,其余都是陆路。战乱之中,走陆路不比以前走运河,现在就得让你手下的兄弟们操练起来……总之要经营好这一片地方,你心里有个数。” 鬼泥鳅看着地图上这一圈,努力记了很久,再抬头便道:“侯爷,我记下了。” “好。”王笑点点头,又交待了几桩工事的修筑,鬼泥鳅一一应下。 离开前,鬼泥鳅想了想又回头问道:“侯爷……那个……军机处……谁都可以去考吗?坐过牢的可以吗?” “嗯?”王笑微讶,上下打量了鬼泥鳅一眼,道:“可以,但那笔试也不简单,要懂兵法……唔,还要会筹算的。” 鬼泥鳅挠了挠头。 他长得就凶,配上这样羞赧的表情便颇为奇怪。 “不是我,是花爷想去考。他一直觉得在运河上讨生活给祖宗丢脸……” “那如果花爷不在了,你帮中事务忙得来吗?” “我找别人做事行。”鬼泥鳅一拍胸脯,道:“当然是要成全兄弟。” 王笑微有些好笑,却换下一副严肃的表情。 “考上了再说,别想找我走门路,军机处这个考试,公平公正公开。” 鬼泥鳅才走,王笑正要处理别的事,耿当便探进头来道:“侯爷,大公子带李柏帛来了。” 王笑想了想,却是道:“先不见……” 王笑既没空见李柏帛,王珍还要去平原县,也只好先把李柏帛留在军机处。 他们一路上聊得投机,到此时王珍却是毫不客气,让人带了一条链子便将李柏帛铐在那里。 “李兄,冒犯了。”王珍很是客气周到地又拱了拱手方才离开。 李柏帛苦笑不已,对王笑兄弟的行事颇有些无奈。 这是间普通的屋子,也没什么摆设。偶尔有人走过,倒也能听到一星半点关于楚军这边不太要紧的事。 “眼下竟有这样好的机会,我若是能考上,或许便能成为侯爷的心腹……” “我们本就是在军机处,你何必还要去考?” “不一样的,如今在此画些地图,人家只当我们还是匠人,考上了可就成了官了。” “哈,匠人又如何,我们这米粮领得可不比哪个官少。再说了,又不是正经科考,说到底就算是考上,那也是侯爷向齐王推举来的官职。又岂人有将这当成正经功名。” “不同的,不同的,我军出城一战,董先生与夏先生的见识胆略胜那高总兵远矣,往后这军机处必要大放异彩……” 声音渐行渐远,李柏帛在屋子听着,微微又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有人推开屋门走了进来。 李柏帛虽未见过王笑,却还是第一眼便知道是他。 “我还以为楚侯公事繁忙,不会这么快见我。” “倒也不是因为公事繁忙,我只是不和大哥一起见你。他说你是天下英才,见一面、再劝一劝,也许能说服你投降。但我觉得何必呢?” “确实不必。”李柏帛笑道:“反过来,你原本不想见我,也是怕自己被我说服吧?” “口气不要这么大,你现在是我的俘虏。” 李柏帛道:“我今日见了王珍,人品才华确实让人心折。他对苍生有怜悯水心不假,但恐怕不是这楚朝社稷的忠臣……如今楚侯如今战功赫赫,成了楚朝的中流砥柱,北方精锐皆系于楚侯之手。” 他说到这里,笑了笑,忽然问道:“你可有代楚自立之心?” “李柏帛,你很聪明。”王笑道,“可惜你猜错了。” “那就是猜错了一半。就算你没有这份心思,王珍却未必没有助你成事的意思。他与我是同一种人,我明白他的。”李柏帛道:“他知道我不会投降楚朝,却还要让你见我。所以,他想让我投降,只怕不是投楚朝,而是投于你。”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王笑也不回答,颇有些无奈的摊了摊手,道:“就说了不该见你。” “王珍的心思既被我看出来了,楚侯不妨杀了我?” “你既然能看出来,别人或许也能看出来。但无所谓,我没这心思,谁也冤枉不了我。” 李柏帛笑了笑,问道:“楚侯不想杀我,是因为七殿下?” “唔,你这读书人坏得很,偷看了我的信?” “没有。只是侯你既然肯放回我家娘子,想必还是心里有七殿下。” 王笑道:“所以呢?想让我也把你放了?” 李柏帛缓缓道:“楚侯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吧?乱世纷扰,你若是想代楚自立,当初便不该去辽东,直接经营胶东一地岂非更好。或者如今,你已挟持了楚帝,根本就不必理周衍死活。你若真想扶楚,也不该捉着这么多兵权,你支持周衍政变夺权,行事没有半点忠臣的样子。甚至还与我们七殿下私定终生。若有朝一日周衍真的稳定局势,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这些,你不会看不明白。至少我知道王珍已经看得很清楚。我实在是想不通,你做这些意图到底在哪里。或许说,你自己也不明白想要什么?” 王笑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我没想当皇帝,也没想当权臣。我就想安安稳稳的活,不用朝不保夕,也不会受人压迫。不用给人下跪作出一恭恭敬敬的样子,也不会毫无理由地被人杀掉。我大概可以是一个平民百姓,但依然可以过得富足,不会担心哪天有人能冲进我家里来。” “呵,说来简单。若是仔细一想,这世上有几人能做到这样活着?” “是啊,但我想那样活。” 李柏帛道:“楚侯若真心作这般想,大可以投到我们瑞朝。我保证侯爷可以这样活着。” “你保证不了。” “我保证。”李柏帛很诚恳,“我了解陛下,只要你愿意投过来,陛下能许诺你与七殿下的婚事,保留你的兵马,丹书铁券,优容一生。侯爷就算信不过我,也该信得过七殿下。” “你保证不了。”王笑也很诚恳,“我投过去,唐中元就算不杀我,我还要担心着建奴杀到我的家里。” “有何区别呢?我说了,陛下可以保留你的兵马,你在楚朝这边是如何做的,到了瑞朝依旧可以一样的行事……” “不一样。”王笑道。 “一样的。” “不一样……”王笑道:“唐中元给的权力和周衍给的……不……” 他话这里,他停下来,稍稍的茫然之后,轻笑起来。 在李柏帛脚上的铁链上踢了一脚,王笑道:“你给我记住,你是我的俘虏。” 一个俘虏,居然敢反过来招降捉住他的人。 ——我在辽东当俘虏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这般想着,他也懒得再与李柏帛多说,转身便向外走去。 “七殿下病了。”李柏帛又道。 王笑脚步停了停。 “她在陛下面前作了保证,说王家会投降,结果王珍领着楚帝跑了。在霸州之时,东征军本已追上楚军,七殿下担心王家家眷有失,私自放开通道,王珍才得以突围一路逃到沧州。她一介女儿之身,花了无数心血才得以在义军中崭露头角,如今尽数功亏一篑……” 一席话说完,王笑没有回头,走出门。 李柏帛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吐了吐气。 还是没能说服王笑。 从接回汤小霜之后,他便开始想过这件事。可惜还是没有说服他。 罢了,今天算是认识了,路还长…… 屋外,王笑也吐了一口气。 他来见李柏帛,这是这几天做的事当中最没有意义的一件。 他对李柏帛没有就没抱任何目的。 于是,他没有端着侯爵的威严架子、故作深沉,只是像个普通人那样过来随便聊聊,因为对方是芊芊的旧识,所以就过来认识一下。 没想到自己如此坦荡,对方却还想劝降自己。 ——简直就是不怀好意…… 第673章 不发现 德州城内的日子在与瑞军的对峙中忙碌而平静的过着。网首发 这几天城门虽然还是戒严,但也已经不是之前封城的状态。百姓如果要出城,被搜索一番便也可以出去,进城就比较麻烦,需要有五户人家联名保证不是反贼的细作,或持着官府的信印。 城外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各种防御工事的修筑,城内却有种详和的氛围。 除了与瑞军之间打战事,如今最让人关注的便是军机处要以考试选人。 反对的人很多,虽然被挑调过来的文武大臣都是王珍认为的实干之臣,但这事实在是太过于不靠谱。 此例一开,往后若是哪个权臣想要把持朝政,也如这般自己出个题目选官,那天下成了什么样子? 当然,眼下这个天下只有小小的德州城,顶多再加上一个平原县。虽然这样,但齐王以后可是要中兴大楚的…… 宋信、宋礼兄弟对此事保持了袖手旁观的态度,一群反对此事的臣子便又分为两拨跑去找姚文华和白义章。在沧州城之时,内阁首辅和次辅都向东逃了,如今齐王这边官职、声望最高的便是这两人。 这两人一个是王家亲戚,一个也与王家交系匪浅,群臣自然也知道他们屁股做在哪边。来找他们也只是来施压。 没想到姚文华与白义章一听,也是义愤填膺。拍案便骂道:“怀远侯岂敢如何行事?!诸君且随老夫到殿下面前参他一本!” 两拨官员并不知道两人的话一模一样,但一听便也知道不好。 “老大人,要反对此事,岂能把怀远候明着扯进来……” “你们来找老夫,如今却先怯了?别人怕他,老夫不怕他!” 果然,到了齐王面前,姚文华率先站出来道:“怀远侯是何居心,先设军机处,又私开科举……” “谁造谣此事是怀远侯所何?”周衍脸一沉便不悦起来,“此事是孤的主张。往后是否只要孤一有诏令,你们便要说是怀远侯的主意、接着万般诋毁?!给孤仔细地查,到底是谁暗中造谣!” 群臣口呼不敢,目光偷偷看去,只觉齐王殿下面色透着一股假的感觉,虽是在发怒,却有种木然的感觉,似乎是懒得与自己这些人说话,只是在随口敷衍。 但总之,话说到这份上,大部分反对者也无话可说。 王笑如今的权势和手段摆在这了,再反对也无用,不如缄默。 倒也有部分更刚直些的兀自对周衍苦劝不已,周衍也不答复,只将他们打发到平原县去。 军机处的考试便这般决定下来,开始发布公告,让人报名…… 王笑却是对这件事已不太关心,该说的既与对夏向维说过了,他便着手开始准备一些别的事情。 比如可以试着打掉吴通的兵马。 吴阎王派长子吴通领了五万人攻打临清城。根据王笑的判断,这五万人真正能战的应该只有一万精兵,战力一般的兵马一万左右,剩下的应该是用来运送粮草的杂兵。 临清城在德州西南,亦是运河沿岸重镇,四大漕仓之一。 信报传来,吴通率军围住临清之后,临清便已投降,如今他应该准备把粮食运到糜镇。 王笑只要能打败他,则瑞军只在德州北面、东面,接下来辗转腾挪的余地便高得多。而瑞军没有粮草,攻不下德州便只能撤军…… 这一战难得并不是怎么打败吴通。而是如何不引起唐节和吴阎王的注意。 若是这边出兵,唐节借机掩机上来,德州城丢了,楚军没了粮草与信心,现在稍好的局势瞬间便要掉回低谷。 因此对于王笑这个主张,秦山海、董济和、夏向维都并不赞同,认为太冒险。 “唐节与吴阎王虽不敢来攻,但却派了大量探马时刻盯着我们这一州一县一营,我们军队一动,他们便得到消息,必定来攻德州。到时就算打败吴通,也是得不偿失。” “德州漕仓粮草多于临清,反军兵马亦多于我们,越拖下去对我们越有利,老师何必行险一搏?” 王笑沉吟道:“越拖越有利,只是对于我们与唐节、吴阎王的战事而言。对于整个大势而言,拖下去对我们是不利的。反军不退,齐王久陷德州,父皇不能现身,拖得太多,天下越乱。莱州、皮岛、济南……我们必须尽快将这些地方连成一片。而要打退反军,吴通是个关键,他最弱,却有最多粮草。” “但我们没办法瞒过唐节与吴阎王的视线……” “再想想吧……” 王笑走出军机处,感到完全没有头绪。 眼下的局面看起来还不错,但他已经使出了全力去支撑。 这些事并不比在辽东时简单,在辽东打建奴,虽然建奴兵势强大,但他要考虑得只是如何进行最大程度的破坏。就食于敌,双方的压力不同。 但现在,做的远远不仅是要击退瑞军,还有各方各面的东西要操心。 “想不到办法啊。” 直到深夜,他从地图上抬起头,悠悠叹了一口气。 淳宁便也抬起头,道:“夫君也不必急于一时,便是在这德州城中也蛮好的。” “只在这德州可没办法延绵大楚国祚。”王笑苦笑道。 “兴亡有定数,夫君撑到现在,已经尽力了。”淳宁站起身,将地图折上,道:“歇下吧。” 两个人依然是那样躺下,王笑侧过头,看到淳宁双手覆在腰上,躺得笔直,闭着眼睫毛微微弯着,脸上吹弹可破…… “她真的是蛮可爱的。” 心中这般想着,王笑便又有想到自己为何不和她……唔,当时与芊芊说好了,竟是差点都忘了。 “我也有守身如玉的时候……” 日子过的真快啊,一转眼都过去这么久、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脑海中各种有的没的,始终无法集中精力考虑正事…… 是夜王笑作了一个很长的梦…… “少爷今天不去处理公务吗?” “嗯,不去。楚朝驸马不得干政。” 缨儿笑了笑,有些得意的样子道:“但是少爷很厉害啊,大家都希望少爷能做很多事。” 她与钱朵朵就住在淳宁这个院子里。 这却是淳宁的意思,对外自然有些借口,如今这情况旁人也不好说些什么。 于是两个小姑娘也得以每天早晚都见王笑一面,心里十分高兴,对公主殿下这样宽厚的安排也很是感激。 今天王笑起得早,也不想惊动淳宁,便跑到缨儿这边屋子里来。 王笑与缨儿缩在床上抱着轻声说话,钱朵朵也还未醒,倦着身子睡得很香。 “缨儿现在交了新的朋友,还记得你芊芊姐吗?”王笑忽然问道。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当然记得啊,缨儿可想她了。” “那我把她抢过来怎么样?” 缨儿偏了偏头,问道:“为什么要抢呢?” “因为她爹不许她跟我啊。” “少爷这么好,为什么她爹不许呢。” “她爹在反贼那边当了很大的官……” 缨儿便道:“那少爷把芊芊姐抢过来,让她爹在这边也当一个官。” “那怕是不行。” 王笑微微有些发笑。 缨儿说得有些幼稚简单,他却也不想去想太复杂的东西,便这样随意而安详地倚着。 过了一会,缨儿轻轻扭了一下,低声问道:“少爷,你累不累啊?” 她被王笑抱在怀里,整个人都坐在她腿上,便很担心把自己少爷坐坏了。 “不累。”王笑闭着眼,贴在她的脸,道:“以前我和枕着你的腿呢。” “那不一样哦……” 缨儿转过头,嘴唇滑过他的嘴角,嘴里的话语不由停了一下。 王笑感受到她嘴唇滑滑嫩嫩的,目光看去,只见小丫头红着一张脸,双丫髻睡得有些散开,睡衣下白白腻腻,肚兜上绣着鸳鸯交颈图…… 他稍稍转了转头,吻住缨儿的嘴唇…… 小丫头眨了眨眼,似乎有些被吓到,又很是羞赧与惊喜。 “唔” 过了好一会,她轻轻推了推王笑。 “少爷……大清早的……” “缨儿不想玩七巧板吗?” 耳边王笑问了一句,缨儿脸上一片通红。 “朵朵……朵朵在边上呢……” “我们悄悄地拼……她发现不了。” 缨儿心里极是慌张,心想怎么可能发现不了嘛。 却听王笑接着道:“要是发现了,一起玩。”说着还转过头轻声问道:“小红朵,醒来了吗?” 缨儿整个人都羞成一团,但是王笑又亲下来,她闭上眼脑中便是一团浆糊。只能隐隐约约地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出声…… “少爷啊……” 钱朵朵这几天觉得很心安。 终于和缨儿成为朋友,一路逃亡之后得到公主殿下的接纳,每天都可以见笑郎一面……总之她很欢喜。 这天还未全醒的时候便隐隐约约听到王笑与缨儿的说话声。 她睡得迷迷乎乎,既想再赖一会又想起来与王笑说说话,忽然但听到那句要是发现了一起来,登时吃了一惊。 那个的时候……自己那样子……才才……才不能让缨儿看到…… “唔” 她一动也不敢动,身旁的动静让她脸烫得似要将枕头都烧着…… :。:m.x 第674章 想办法 天边云卷云舒。 德州城头上,有人抬眼看了看天色,疑惑地低声嘟囔起来。 “都这时候了,侯爷今天怎么还不来?” “蠢材,肯定侯爷料定了今天反军不会来攻城啊。” “但前几天反军也没攻城,侯爷不论有什么事,每天都是先来城头。” “侯爷的行踪要你管吗?你是反军的细作吗?” “你才是细作!看,放饭了,哇,今天的是牢丸汤……” 牢丸汤却不是所有兵卒都能吃的,只有老卒才有。如今楚军从德州城以及流民当中招蓦了许多新兵,这些新兵喝着白粥,闻着远处传来的肉香垂涎欲滴。 “看什么看,好好练,等上过战场、杀敌建功什么好东西没有?!”校官们大喝着走过。 不多时,王笑策马而来,登上城头看了一会。 “侯爷今日来得晚了,可是城中有变故?” “无妨,只是有些私事。” “昨日新兵已招蓦完毕,末将还以为今早点卯之时侯爷能亲自见他们……” “我想了想,还是等他们能熬得过头几天的操练再说。”王笑淡淡道。 “是。”杜正和一抱拳,道:“侯爷所虑极是,末将这般告谕下去,看他们敢不用命。” 谈话间,王笑已极目望着北方,笃定道:“我就知道唐节还不敢来攻。” “他疲师远来,想必还要休整几天。”杜正和有些忧虑起来,道:“唐节治军比吴阎王高明得多,怕是不好对付。侯爷请看那边,探马巡查的范围、距离、轮换的时间,都把握得恰到好处……再看东面,吴阎王的探马……呵。” 王笑若有所思地道:“你觉得若是我想出城偷营,能瞒得过他们吗?” “瞒不过。” 杜正和眼力极强,眯眼望了一会,又道:“只有东面是吴阎王的探马,北面、西面、南面皆是唐节派人盯防……侯爷是想送走殿下?但哪怕只是派十人小队护送,要想从平原县到济南都很难瞒过。” “我不是想送走殿下,是想带一万人出城。” “那就更不可能了……” 王笑微微颌首,继续想着这件事。 等他到了军机处,便见羊倌端着一碗牢丸汤坐在台阶上晒着太阳,一边与夏向维说着什么。 “行啊,怎么不行?只要换气的时候不让人发现,老子都能一路游到临清。” “还是不行。”夏向维道,“每段运河都有水闸,反军探马范围内水闸就有五处,你一人能过去,还能几千人一起过去不成?哪有那许多会水的兵士。” 羊倌吸溜了一口碗里的汤,道:“那你自个儿想啊,来问老子做啥,老子要能出得了主意,老子就来考你这军机处了……侯爷。”网首发 “有点将军的样子。”王笑随口笑骂了一句,迈过门槛,进到堂中。 夏向维便捧出一叠书,道:“老师,这是城中所有能找到有关于临清城的书……” “报!那本《金瓶梅》是末将给夏先生的!”羊倌站得笔直,大声喊道。 全院人都回头看他。 “那么大声干嘛?” “末将有将军的样子!” 王笑无语,拿起笔筒便摔过去:“滚去守城。” “临清闸上是个热闹繁华大码头去处,商贾往来之所,车辆辐辏之地,有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 这天从军机处出来,王笑手中便捧着一本《金瓶梅》在看。 以前看不觉得什么,现在再看,这兰陵笑笑生还真是极熟悉临清城。 临清城在楚朝开国之初不过是个八千人口的偏僻小县城,因一条京杭大运河,每年从江南来的大量的粮食与工业品由此中转,数以万计的船支由此经过,它渐渐成了楚朝北方政治中心与江南财赋之地的纽带、莺歌燕舞声色犬马的商业大都会,鼎盛之时全城人口有七十万。 初看《金瓶梅》只见床第之欢,这般一看,方知临清繁华热闹,人情风物不逊江南。 正是广招集往来商客、四方游妓……好不豪气! ——看来德州城还是差了一点,唔,其实也还没有好好逛一逛德州城,有空可以带她们游玩一下…… 如今自然也没有时间真的跑到城里瞎逛。王笑又仔细一想,结合羊倌与夏向维的对话,又将临清城的见闻结合起来,脑中终于隐隐有了一点思路。 “去城东大营,再把羊倌叫过来……” 孙三财如今已被看守他的楚兵当成了刺头,被盯得很紧,日子也过得苦不堪言。 这一日他正在辛辛苦苦地挖沟,忽有一队楚军过来,喝问道:“孙三财,你原本是反军百户,是也不是?” 孙三财吓了一跳,以为这是要清算自己,脖子一缩,手上挖得更加卖力,装作一副拼命干活没听见的样子。 “是!孙三财就是百户!”与孙三财同队的俘虏指着他大喊道。 他们早想把这个拖累人的刺头剔出去,此时捉到机会,一个个纷纷告状。 “孙三财以前到处劫掠,杀了不少百姓……” “他跟着反军造反好多年了,是铁了心造反的……” “他干活不卖命,一直想着逃回反军那里……” 楚军手一挥便喊道:“带走!” 孙三财大惊不已,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死了死了这下死定了。” 接着,被押送去拷问,没想到楚军校官的问题却是:“你认识吴通不?” 孙三财还未回答,忽听远处一声惨叫,他目光看去,只望见有楚兵抬刀将一个战俘斩首,被斩首的那人却是他认得的一个千户。 “认得,认得!少将军……不不,吴通与小的一起喝过酒。” “你们见过几次面?” “几次?”孙三财喃喃道:“那可太多次了……小的很早就加入义军……不不……反军,每个月都能见到两三次……小的是最早跟吴通的一批人。” “那你怎么还是个百户?!” “小的其实……也是被迫从贼……” “说实话!” “是是。”孙三财脖子一缩,只好道:“小的比较……怕死,就……没什么功劳……” 又被盘问了好一会,他便被带到一座帐营中,不一会儿,走进一个将军。说是将军,长相却不怎么威风,反而有些贱兮兮的,臊眉耷眼,两撇胡子颇显油滑。 “说,吴通是什么样的人。” 到这时,押出来的二十多个瑞军将校已经只剩六人了,孙三财又惊又怕,又觉得侥幸,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他那人好吃肉,一顿要吃一锅肉。大帅,不,吴阎王说过,要不是造反,他都养不起吴通……吴通操练的时候还喜欢坐在一边抠脚……” 说着,孙三财偷眼看了那将军一眼,见对方也没有不耐烦,反而让人拿着纸笔将这些小事记录下来。 “他武艺很高,一般的汉子五六个近不了身,杀起人来也是不眨眼,大家伙都很怕他,就怕他万一翻脸了、一拳就能干翻小的们……之前有个弟兄说了句没过脑子的话,吴通二话不说就把人踹成了残废……” 说到这里,有人从帐外走进来。 孙三财也不敢抬头,目光偷偷望去,只看到一双靴子和袍底,那袍子极是华贵,边角勾着金线,绣了一条也不知是龙还是蟒的。 ——这他娘,这是怀远侯来了?大人物哇…… “继续说。” “是。”孙三财道:“吴通好色,养了十几个粉头,但转战别的地方就又丢了再找。小的每次劫了女子,都会挑上两个姿色最好的给他送去……他喜欢那种……” 说到这里,他手一挥,捏着嗓子娇唤了一句:“哎哟!奴家……噫!奴家” “他喜欢这种……来劲的,会来事的,但要白白净净漂亮的,长得一般的他就瞧不上,最好还能唱个曲跳个舞那种……这次大帅,不对,这次吴阎王本来要派别人去临清,但吴通知道临清那边粉头多,抢着要去,这差使才落在他头上。不然他早被军爷们打趴下俘虏了……” “别拍马屁,好好说!” “是……” 王笑走出营帐,便对羊倌吩咐道:“看好了这些人,别让反军知道我们要对付吴通。” “是。” 脑中的思路隐隐有些成形,但最关键的一点却还没想透。 今天了解了许多情报之后,“如何击败吴通”这件事有了更大的把握,可以用更少的兵马、更快的速度。但如何瞒过唐节的视线,却还是一筹莫展…… 第675章 找灵感 对于淳宁而言,善待缨儿和钱朵朵,这或许是她笼络自己那位擎天大柱的夫君的一种手段。 当然,手段这种事听起来很有心计,但淳宁也觉得自己如果当个妒妇、把王笑后院搅得鸡犬不宁的话,许多事也不必再往下走了。 她私心里有种预感,王笑有一天可能会想要离她而去。她并非那种脑子一热就以为自己把握住他的女人。 之所以有这种不安全感,原因或许是她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好妻子,身为公主而不能久伴王笑、对秦小竺难言的情愫、婚事也掺杂了太多的政治利益、甚至还没有夫妻之实……最后这一点或许是她没有吃醋的原因,但不吃醋或许又是因为她并未喜欢王笑到要吃醋的地步,她并未想过要吃醋这件事。 觉得自己不是好妻子、感到不安全感,这种感觉有,但淳宁也并未因此自怨自艾,她平静地、自然而然地,以一种谦逊而和洽的态度去与王笑相处。 楚朝社稷走到现在的地步,公主这个身份是好是坏她看得很清楚,不足以成为她的倚仗,也不足以只凭这个身份留着王笑。她与王笑的相处,更多的是一种平等。 ‘平等’二字说来有些奇怪,但从成亲伊始,王笑给她的感觉就是这样。他平等地对她,不喜欢向她叩拜,但也不因她是女子而轻视。 淳宁能感受到这种平等,还能认同接受平等。 她并不知道的是:当今世上能接受这一点的女子真的不多,至少布木布泰与钱朵朵都没有这种概念,自认为高于王笑或自认为低于王笑。 但总而言之,淳宁想要融洽。 这段时间,她平常若是不太忙,便会与秦小竺、缨儿、钱朵朵一起聚聚。努力做好一个‘大妇’,又学着用王笑那种视人平等的态度。 今天却似乎一整天没见到缨儿。 等到傍晚,淳宁便向钱朵朵问道:“怎么一天都未见缨儿?” 钱朵朵脸一红,低着头,手里的针线刺的位置偏了老远,轻声道:“她她……她不舒服。” “不舒服?” 秦小竺正在练字,闻言便一下站起来:“别是病了,我去看看。” “不用看……她没事,就是贪睡。” 钱朵朵胆子小,缨儿也不算胆子大,早上偷着与王笑玩了七巧板,便不敢跑出来见淳宁,一整天呆在屋子里,连见钱朵朵都有些害臊…… 秦小竺手里的毛笔已经放下来,又道:“我还是去看看吧。” “我看你是不想再练字了。” 淳宁说着,吩咐宫人送碗粥到缨儿屋里,又拿起秦小竺的笔帖看了看,边看边摇头。 “就你这样还想考军机处?” “那怎么了?王笑的字可比我的丑多了。再说了,考军机处又没说要看字迹。” “夫君如今的字还是不错的,偏就只有你还是这一手的奇形怪状……” 钱朵朵听她们话题岔开,心中舒了一口大气。 秦小竺鼓了鼓腮帮子,道:“反正考的时候不看字迹。你不如教我读《六略》啊,我自己看不懂,一看书我就困……” “字才练了这一会功夫。”淳宁无奈,末了还是微微叹道:“好吧。” “朵朵,我们去书房呀。也把粥送过去吃,一会天就凉了。” “我我……我就不去了,在院里再坐一会。” “好吧……” 院中安静了下来,少女绣着花,不时回头向院门望上一眼,心想:“他哪会这么早回来……” 过了好一会,听到脚步声与对话响起。 “驸马,公主殿下正在书房。” “好……” 钱朵朵回过头,眼中亮起光彩。 但终于见到王笑,她不由还是想到早上身边那些动静,整张脸又发烫起来。 王笑才进院子,便见钱朵朵端坐在石桌旁,手上还拿着针钱,回眸望来,如花似玉。她今天穿了一袭白绫袄儿,套着浅青色的对衿比甲,莲裙下绣鞋露出一点,并着脚尖踩在石凳边,清丽娇柔的模样。 接着,她脸上的笑意变成羞意,起身便往屋里跑去。 这丫头提着裙子跑得虽是极好看,速度却实在慢,王笑两步上去便将她拉到怀里。 “跑什么?” “我我我……笑郎你饿不饿?我去端碗粥……” “不饿,你跑什么?” 钱朵朵一抬眼,看着王笑的面容,早上那场面再次浮现起来……缨儿的声音,王笑的声音,什么“七巧板拼成蝴蝶……”又“拼成莲花……” “拼得紧么?” “少爷……呜……太紧了……” 钱朵朵回想到这里,脚下一软,亏得被王笑搂住…… 王笑看着眼前这张俏脸上满是红霞,不由凑在她耳边问道:“早上我与缨儿拼七巧板,你发现了?” 钱朵朵大羞。 ——怎么可能不发现嘛,明明知道人家已经醒了,偏又要来问…… 脑海中乱七八糟,她完全不知要怎么回答。 下一刻,王笑道:“一碗水得端平,我们来浇花……” 钱朵朵:“!!” 气息吹在耳朵里,她脑中嗡的一声,浑身麻着,整个人已被王笑横抱起来。 裙下绣鞋踢了踢,不知所措地勾着。 王笑轻轻踢开屋门,用脚掩上门,绕到里面,却见榻上缨儿正背身躺在那里,似乎是睡着了。 桌上一碗粥只喝了两口。 地上一双绣鞋,一只翻过来落在榻下,一只却落得老远。 王笑是最知道缨儿的,平日里鞋子摆得整整齐齐,现在这样……也不知这丫头是怎么一溜烟跑到榻上装睡的。 ——淳公让缨儿与朵朵同住一屋,必是为了防着自己,但没关系,自己脸皮厚…… 心里这般想着,他将钱朵朵轻轻放在榻下。 钱朵朵闭着眼,腿也紧紧并在一起,轻声道:“笑郎,别……缨儿……在……” 话虽如此说着,环在王笑脖子上的一双柔荑却也没放开。 王笑俯下身子,亲上去…… 她微微有些微抖,过了一会,许久的相思终于泛滥上来…… “唔” “笑郎啊……你去了那么久……人家好想……好想你……” “唔” 钱朵朵平时并不敢吐露心声,每天抄写些相思诗句以解忧。 直到这个时候,她的柔肠百结才完全倾诉出来,紧紧抱着王笑,泪水流了满脸,也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喜…… “我知道,‘人比黄花瘦’嘛……小花朵瘦了呢。” 钱朵朵便知道自己抄默的那些诗句被王笑看到了,又喜又羞,这种时候都也不容她多想,只是轻轻哼着。 “唔……衣带渐带……终不悔……” “我是说,这里也瘦了呢……” “呜……呜!” 缨儿双手紧紧捏住自己的衣襟,心里真的是惊得不行。 虽然以前芊芊姐在的时候总是抱着自己说一起玩一起玩,但最后还是没动真格的,现在这个就就就很…… 是因为德州城的院子实在小,只能让自己和朵朵一个屋子……她在心中如此劝慰自己,接着又想到今天早上,朵朵也是这样听着自己那样哼吗?更新最快的网 真是羞死人了…… 怎么还不停?一会被公主殿下发现就完蛋了! 完蛋了完蛋了…… 听着耳边的声音,缨儿羞得几乎要哭出来。 “笑郎啊……呜!” “疼……” 缨儿不由心想——朵朵好没用啊。 她很想转过头看一眼,却是不敢。 下一刻,她整个人一抖,发现自己的脚被人握住。 “好花朵,乖……”王笑轻声说着。 “笑郎……我……疼……” 缨儿都能感觉到钱朵朵抖得厉害,她却也没功夫管她,因为王笑正抚着她的脚。 “少爷不知道我醒着,少爷不知道……”缨儿心里不停给自己打气。 接着,她脚下一凉,王笑已一把褪下她的罗袜,用手整个握住。 “好痒……” 缨儿飞快地看了钱朵朵一眼,心里“哇”了一声——娇艳欲滴…… 接着,她就被王笑抱了起来…… “唔” “少爷别……唔……” 几曲屏山展,残眉黛深浅。为甚衾儿里不住的柔肠转…… 玩耍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但等三个人在榻上躺着,再看到王笑身上的伤疤,缨儿与钱朵朵又大哭了一通。 接着,两个女孩子一左一右抱着王笑,说着体己话。 “其实……公主殿下说过,要是那个……让我们不要吃药呢,说是有了孩子也没关系,吃药伤身子……但就是到时候就不能再住在这里了。” “唔,她这么说的?”王笑道:“那到时候我给你们再弄一个大院子,天天来陪你们……” “哪能天天来,现在我们就很开心了……” 说到院子,过了一会缨儿又问道:“少爷,那我们在德州呆多久呢?京城没了,我们家在哪里呢?” 她真的很满意自己京城的院子,离王家也近,院子也漂亮,总之什么都好。如今没了虽然也没关系,但还是有些小小的遗憾。 钱朵朵也是,她好不容易才从钱家搬出来…… “有可能在济南呆段时间,或是莱州……以后可能回京城,也可能去南京,还不好说。” 说到这个,王笑又想到正事,微微有些烦恼起来。 “不说这个了,少爷你也别想这些了,太累了……” “好啊,不说这个。那缨儿刚才是假装睡着是吗?” “哎哟……那朵朵早上也是假装睡着的。” “我我……”钱朵朵羞着又将头埋进王笑怀里。 此时夜色已深,王笑却也不走,一直到两个小丫头都睡着了才起身。 给她们盖好被子,他穿上衣服,轻手轻脚地从屋子里离开。 月明星稀,他穿过院子,回到屋里。却见淳宁还在烛灯下写着什么。 “多点些火烛,别坏了眼睛。”如此提醒了一句。 “夫君回来了。”淳宁给他接过衣服,方才道:“如今烛火也不多了,这样就看得清。” “烛火不多了……” 王笑微叹一声,目光扫过桌上,见淳宁是在给秦小竺整理兵法的领悟,便笑了笑道:“回头考题不从这里面出。” 淳宁微微一笑,道:“那今天,我与小竺算是白忙一场了。” 这样的玩笑彼此都听得出来,倒也有些默契。 这一夜歇下之前,王笑终究还是随口问了一句:“那个……你发现了吗?” 淳宁稍愣了一下。 “夫君是说……发现了什么?” “唔,没什么……” 次日起来之后,王笑洗脸时又观察了一遍淳宁的脸色。 ——她明明就是发现了,故意装成…… 想到这里,温热的布在脸上擦过,王笑一愣,脑中蹦出一个念头。 “故意装成没发现?” 要想瞒过敌人、派兵出城,怎样才能不被发现呢? 故意装成没发现…… 第676章 报名费 军机处的选拨考试终于可以报名了。 名额并不多,只取三名参谋、五十名吏员。 这参谋是有正式官职的,如今品级还未定下,但等反军完全退军……甚至等到齐王登基之后,就是这样没有品级的临时官职最是前程无量。 左明德这次参考,对前三甲志在必得。他不要当什么吏员,他要在这种危急存亡之秋尽快步入中枢、然后大放异彩。这正是乱世出英雄的时候。 夏向维可以,他左明德也可以。 大家都是举人,原本都是混同一个圈子的,夏向维在永平府很有些才名,什么‘永平四秀’嘛,左明德也听说过。甚至永平四秀当中的阮康平在京城之时也常与左明德在文会中遇见。 阮康平是卢正初的学生,左明德则由左经纶一手教导。彼此经常针锋相对,左明德自问能力与学问都还是胜过阮康平一筹。 ——由此推之,夏向维大概与自己也只在伯仲之间。当然,其人运气不错,早早就押对了宝,得以幸进…… 心里想着这些,左明德乘着马车一路行到德州城西的运河大街,只见前方人潮涌动极是热闹。 不得已,他下了马车,向后面车上的宋兰儿与左明静道:“前面人多,马车过不去,你们不妨在此等我,我报了名就回来。对了,兰儿你可有想吃的,我带……” 话音未了,一身男装打扮的宋兰儿已跳了下来。 “我们也去。” “这……人这么多……” “唰”的一声,宋兰儿手中的扇子打开,轻轻扇了扇,风度翩翩的模样。 “我也是要去报名的。” “你还真要去报名?” “当然啦。” 宋兰儿说话间,左明静也下了马车,她今日也穿了一身男装,自有一份恬雅淡定,远看像是哪家清秀公子,但若近看却也还是能看出是女子装扮的。 左明德颇为无奈,只好让下人在前面开路。 这次的军机处考试放在城西贡院,离钞关不远,又在贡院旁清出一片原先堆放货物的大场地。场地宽阔,许是之后还要演练军法之类的。 一行人踱步到贡院准备报名,竟是要排队,而且报上左府名号也没有用,还不能让小厮替站。 “看到没,那边白阁老的儿子、姚尚书的孙子、德州商社副帮主都在排队……” 既如此说了,左明德只好站在队伍末尾。 没想到竟还真的是女子也可以报名,只是和这边是分开的,报名的女子并没几个,左明静与宋兰儿过去不多时,便派人来向左明德道:“二小姐和宋姑娘遇到了朋友,派小的知会一声,让公子一会自行回府。” 左明德颇为无语,只好自己排着队。 他转头四看,见到几个公子哥忿忿不平地离开,嘴里还骂道:“不能让小厮替本公子排队?这不成心为难人吗?” 也有小厮在周围挠头捉脑的,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显然是来替主家报名,被告知要本人亲来。 左明德不由心中讥笑——值此国难当头之际,一点小事尚且不肯亲力亲为,还能指望你等做何事? 只这一个报名,就刷下了不少人。自己果然出众…… 排在左明德前面的是个瘦瘦小小的汉子,转头间左明德看到他一双眼睛微微有些倒吊着,目光极是炯炯有神,能让人忽略他长相上别的特点。 这汉子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也不算很臭,但让人不太舒服。 似看到左明德审视的目光,那汉子咧开嘴笑了笑,抱拳道:“某身上有些臭,公子见笑了,这是驱野兽的药草味。”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无妨的。” “某家名史工,人称我‘史壳郎’。” “屎壳郎?”左明德微微一愣,道:“就是黑牛儿那个……屎壳郎?” “不错不错。”史工哈哈一笑,手在头发间一摸,却是摸出一个小小树枝模样的东西。 左明德定眼一看,却是一只怪怪的虫子。 “这……这是……” “竹节鞭,这虫儿最是聪明,会装成叶子或树枝。”史工大笑起来。 他把那竹节鞭放回头发上,不一会儿,那虫子完全变为黑色。 “某家就爱琢磨这些虫儿,因此得了个屎壳郎的外号,哈哈哈。” 他似乎极满意这样的外号。 还真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了。 左明德微微苦笑,拱手道:“在下左明德,幸会高人。” “原来是左公子,某观公子气度,想必是读书人?中过举?” “不错,史兄如何得知?” “不难看出来。”史工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公子眼光卓绝,看得出这军机处的门道。某刚才看了一下,今日来的举人可不算多。那些读书人多半是还想着以后还能到南京科考,嘿……” 左明德有些讶然。 他第一眼见这史工,只当对方是个粗鄙之人,没想到竟有这样的眼力。这下是真起了结交之意,便问道:“史兄觉得,这军机处会考些什么?” “某觉得,不必去想它考什么,不变应万变就是。” “好个不变应万变。” 两人对视一笑,各自会心。 不一会儿,队伍排到他们,史工先进去,不多时却是又走出来,抱拳向左明德道:“左公子可否借某五十文报名费,两日之后笔试时,某必还左公子。” 左明德一愣。 五十文钱对他而言实在是不算多,只是他确实也没想到史工会没有这个钱,如今德州城内有的是活干,只要有把子力气赚五十文实在不难。 也不多言,左明德一个眼神,旁边的小厮便拿出一锭碎银子交在史工手里。 “这……” “史兄收下便是,这一时半会也兑不开,不要误了正事。” “如此便谢过了。” 那史工也有几分豪爽,拿了银子便又重新进去。 左明德身后一人便上前低声向他道:“左公子。冒昧了,刚才你们说话在下也听到了,你何苦借给他银钱,让他报不了名……我们先去掉一个对手,岂非美哉?” 左明德目光瞥去,见是一个文人打扮的青年。 那青年见他转头,拱手道:“在下鞠赡,字洪明,乃德州秀才……” 左明德也不应对方,又转回头,心中冷笑。 ——穷酸秀才,小人一个,就这点涵养竟也跑来报名。 不多时,轮到左明德。 走过回廓,推开门,堂中摆着一排桌案,上面笔墨纸砚都有,椅子上的人却不知去了哪里,厅堂里空无一人,左右各有四道门,也不知是去到哪里。 似乎是负责登记的人已经离开了…… 只稍等了一会,左明德反应过来——考较已经开始了。 “好一个军机处,果然是不要迂腐之人。” 目光梭巡,桌案上的纸上有些经义题目。 “不是这个。” 不见眼的角落上有个纸团,似是废纸。 他想了想,俯身捡起来,纸上是一首诗。 ——大恩无心罩一人,故人一去只半身。秦王斩了余元帅,人间始暖报春知。 狗屁不通的诗……哦?原来如此。 “右三。” 他笑了笑,踱步往前走去,推开右边第三道门。 第677章 史壳郎 门外又是一道回廊。 左明德走到回廓尽头,只见前面是间屋子,门口摆着桌案,桌案后面一个吏员正在与史工说话。 似乎没想到左明德来得这么快,那吏员抬起头,脸上有些诧异,笑道:“这位公子大才,但还是先等一会吧,前面这位还未登记完。” “无妨。” 史工也转过头,一抱拳,咧开嘴笑了笑。 左明德亦是一抱拳。 这种小考题,简单。 但下一刻他忽然想到,史工进了屋,是走到这里、然后才出来借银子的,那其实比自己要快得多…… “你觉得兵法是什么?”那边吏员向史工问道。 “某觉得,兵法或者这个法那个法,都是万法自然……” 那吏员微微皱眉。 “黑牛儿推粪球是兵法,那么小的身子能推动那么大的粪球……” 史工说着,却又从头上把那只竹节鞭又拿了下来。 “大人你看,这竹节鞭也是兵法,它怕被鸟儿吃,就把自己变成树叶。它产的卵,看起来和种子一模一样,蚂蚁会把它的种子运到窝里,把外面吃掉,剩下的就丢在窝里,这样,小虫就能在蚂蚁窝里平安孵化……所谓三十六计,偷梁换柱、浑水偷鱼,无不是从这虫儿的生存之法当中得来的……” 左明德张了张嘴,有些吃惊,有些被震撼到。 那吏员手里的手笔停在那里,道:“你说的这么多,我怎么录?” “不必录了,让他进来。”屋中有人说道。 左明德听得出那是夏向维的声音。 呵,这书生,一会竟还要考我。 史工进了屋,便轮到左明德,先交了五十文钱,又填了一份极详细的资料,身世、地址、功名……总之他所有的资料几乎都填了。 “这些我们有人核对,可不能作假。” “绝无一处是假的。” “好,还有几个问题……” 末了,那吏员问了几个问题,左明德中规中矩地答了。 进到屋中,见到了夏向维。 “哦,是左兄。”夏向维起身笑道:“难得左兄这样的高才肯来军处机……今日只是海选,左兄才华便不必试了,且这边请。” “真不必试?” “效率为重。” “好。” 离开前,左明德飞快转头瞥了一眼,却见夏向维桌案上,自己的卷宗与一小堆卷宗放在一起,旁边是一大堆卷宗。 看来自己果然是出众的那一批。 下一刻,他余光中看到夏向维手中单独拿着一份宗卷收进袖子里。 那是史工的…… 等左明德完成了整个报名过程,走出来,发现在吏员那登记的并不是排在自己身后那个秀才。 那秀才竟是连第一关都没过。 “呵,岂不美哉?” 一路离开贡院,左明德便已感到了压力。 以往在士林中,只觉得天下英才不过如此,但如今一旦放开界限,把读书人的框架打破,然后随便遇到一个落魄草莽,竟就是天生的兵法奇才。 “还真是……天下之大啊……” “我有一个想法。”王笑道:“你看前面那个场地,够大吧?我搭一个台子,办一个总决赛,开幕的时候,找个人上去报幕,下面有请本次比赛的导师,他是谋士、是兵法大家、是开国功勋,他帮助草头天子,从三十骑到的百万雄师,计破潼关、智取西安、屯兵陕西、收复蓟镇,奠定了大瑞王朝的基业,他就是大瑞参政使、彭阳伯,李柏帛李元瑜,怎么样?这样一来,规格就很高了。” 李柏帛面无表情地看了王笑一眼,似乎觉得他脑子有问题。 “可以,楚侯要是真打算如此,李某一定捧场。” “你这人开不起玩笑的。我不过是说说,要真把你这个反贼放上去,人家一看,造反的还有这气派?到时人心便散了。” “楚侯今日把我带过来,就为了开玩笑?” “倒也不是,是有件事与你商量。对了,你顺便帮忙看看军处机的考试题目……” “我是反贼,”李柏帛道:“侯爷要反贼帮忙,没想过我会拒绝吗?” “你是这方面的大家,就当是兴趣、私事。两个国家之间尚且可以交流,何况我们都是汉家王朝之人。”王笑说着,直接便将考题卷宗放在李柏帛手上。 接着又道:“我家娘子想让我拿给她看,我都没给。到现在,你可是第一个看的。” 李柏帛无语地摇了摇头。 “楚侯说得不错,都是汉家王朝。”网首发 点到即止地说了一句,李柏帛拿起考题看了一会,叹道:“若是十年之前,有这样的晋身之道,我如今或许走的是不同的路。” “不错,我要收服的就是你这样不安份的投机分子……” 不一会儿,夏向维走进来,手里拿了一份卷宗。 “老师不妨看看这个人。” “哦?”王笑微有些讶然,道:“不过是海选,你便有看中的……” “此人竟是一文钱都没带。到了之后,故意排在左明德身前,到最后竟真让他借到了银钱。”夏向维说道,他已向人打听了。 “哦?不过是五十文,真有能力,不收也是可以的。” “他没问能不能晚些缴,听说需要报名费,在人群中扫了一眼,便选定了左明德。怕是以为是考题吧。” “哈,天真。” 王笑接过那卷宗瞄了两眼。“有些意思”如此评价了一句,又递给李柏帛。 “元瑜怎么看?” 语气好像李柏帛是他的下属一般。 一份东西没看完又塞一份过来,让李柏帛很是无语。但目光一扫,却是“咦”了一声。 好一会儿。 “此人不简单……当今天下善兵法者,或是征战十数年,或是孙白谷这般阅尽兵书、投笔从戎,否则便如秦山海山家世熏陶。楚侯算是天才,也是经历数战。但此人,却是天生的。”李柏帛缓缓道:“天赋……这种是最可怕的。” 王笑不由笑起来:“哈,捡到了。” “他兵法天赋比楚侯强,楚侯不嫉妒?” “不嫉妒。我这个军机处,会很厉害的。” 李柏帛点点头,面无表情地指出考题中几处不妥。 王笑让夏向维改过,接着脸色慢慢郑重起来。 “说正事吧。今天把你带过来,其实是一桩事想问……要不要和我一起除掉吴阎王这个祸害?” “嘁,楚侯又在说笑?” “没说笑,条件可以谈……” :。:m.x 第678章 滚粪团 一番长谈之后,李柏帛沉思良久,道:“此事我作不了主,需要和孟九商量。” “好。”王笑道:“这样吧,你手书一封,我让人送到唐节营中。” “不怕我耍花样?” “你耍不了花样。”王笑随口说了一句,让人端上笔墨纸砚。 李柏帛提着笔,有些犹豫起来,忽又问道:“楚侯莫不是在使诈?” “我明明很诚恳。” “我却觉得楚侯句句在骗我。” 王笑淡淡一笑:“天不着风儿晴不得,人不着谎儿成不得。你也可以骗我,到最后无非是看谁能骗过对方罢了。” “好吧。” 一封手书写罢,王笑拿来扫了几眼,并未发现异常,便收在怀中。 “如此,谢过了。”他先是道了一声谢,翻脸无情般又吩咐道:“把这个反贼押回去,严加看管。” 李柏帛苦笑不已,被押到门口时却忽然回头问道:“楚侯最近莫不是在看《金瓶梅》?” “哦?何以见得?” “今日相谈,一句‘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一句‘人不着谎儿成不得’,我竟是现在才明白过来,此书说的是临清城内之事,你不是要杀吴阎王,怕要取临清吧?” 王笑抬手一指李柏帛,道:“好你个李柏帛……” “好你个李柏帛,竟也爱看这样的书。” 王笑既不承认不否认,李柏帛只好无奈地笑了笑,任人押着出去。 夏向维不由砸舌道:“哇,这书生好厉害啊,几句话就能看出来老师在看金瓶梅。” “他诈我的。”王笑随口道:“我说话旁征博引,何止一本金瓶?他不过是算计到我该取临清,从结果反过来推,故弄虚玄罢了。” “那也很厉害啊。” “没什么厉害的,去把花爷叫来。” “老师,他虽是江湖豪强,派他去怕是不太行。” “一时也没别的人选,先叫来吧。” 今日虽只是报名,但因为有些测试,能成功报名的人却也不多,到现在也仅有三十余人,花爷倒是报上了,只是表现并不出众,他的卷宗被夏向维放在普通人的一堆里。 派人去传了花爷,等的时候夏向维压低声音悄悄对王笑道:“老师,原来花爷名叫‘花露浓’啊,怪不得只让人叫他的诨号。” “哦?”王笑微微一笑,过了片刻才道:“取笑别人的名字,你不像话。” “是老师先笑的。” “我不是笑这个。” 夏向维接着道:“其实是李太白那句‘桃花带露浓’,他是书香门第出身,父亲花举岩曾任德州学正,有趣的是,花举岩这个名字今天不止在花爷的卷宗上有。” 王笑拾起桌上那份卷宗又看了一会,道:“唔,这个史工,师承这一栏填的也是花举岩。” “是,我特意问过,史工自言家境贫寒,本是读不起书的。后来德州学正花举岩有次碰到他,觉得这孩子聪明,给他启蒙,又让他到州学旁听,史工才得以读书习字。再后来花举岩病逝,史工却也并未去科考……” 不多时,花爷到了。 他样子有些忐忑,因他自认为今天表现不是很好。又觉得怀远侯将他找来或许是为了给他透透考题。更新最快的网 ——那自己怎么办呢?舞弊又不太好,但不舞弊……怕是要考不上了。 见了礼,却听王笑问道:“你常年打理德州与临清码头的船运。我问你,临清城,尤其是玩乐之处,比如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你可熟悉?” 花爷一愣,下意识便问道:“侯爷,这这……这是考题?” “与军机处的考题无关。” 王笑不由有些好笑,这花露浓怕是考得有些魔怔了。 “你便当做这是我给你的考题,我有桩事想让你到临清城办。” 花爷心中一喜,暗道又能为侯爷办事了,若办得好了未必不比入军机处还有前途。 “侯爷,小的已经很多年未再去过娼楼妓馆……但临城清小的还是熟悉的。” 王笑又问道:“你水性好吗?” “小的是在这运河上讨生活的,水性还是可以的。” “知道我让你到临清做什么吗?” 花爷微微一滞,思忖了一会,坚定道:“只要侯爷吩咐,小的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是另一回事,但眼下他显然是没能回答出这个问题的。 王笑手指轻轻在桌上敲起来,目光审视着花爷,似对他的能力还有些顾虑。 花爷对上这样的目光,额上微微有些冷汗。 “老师,不如让学生一起去?”夏向维拱手道。 “文弱书生去不了。”王笑说着,转头看向花爷,道:“不难猜的。” 那边花爷低着头,努力思考着王笑问自己的问题。但始终集中不了精神,感到压力渐大。 他知道自己很可能是考不上军机处的,要想在怀远侯这边搏一个前程,机会就那么多,把握不住再想出头就难了。 忽然,他灵光一闪。 “侯爷是想……” 王笑抬抬手,缓缓道:“不是我信不过你,此事难办,人手我还要再想想。” 花爷便明白过来,自己反应太慢,侯爷不敢用自己了。一时心中颇为遗憾。 “侯爷,小的有个朋友,这次要办的事……或许小的可以带上他一起去,一定不让侯爷失望。” “此人信得过?” “信得过。”花爷道:“他性子怪癖,但颇有些不凡,论本事,小的是真佩服他。当年小的杀人入狱,也是他到德州帮说服了当家的将小的救出来。” “史工?” “侯爷竟也知道此人?” 王笑轻轻笑了笑,道:“有本事的人一旦露了锋芒,盖是盖不住的,去把人找回来吧。” 史工被重新叫回贡院,一路进到这间阁楼,却并未表现出太多惊讶。只是在见到王笑时稍稍皱了皱眉,似有些不喜。 花爷见他表情,忙拉了他一下,悄声道:“干啥?侯爷当面,你怎么回事?” “侯爷身上有艾草的气味,驱虫的。” 这一句话声音并未刻意压低,王笑也听到了,从腰间掏出一个香囊,抛给亲卫,道:“先拿出去吧。” 史工这才上前拜见,径直问道:“侯爷可是想取临清城?” “好嘛,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眼下这德州城的势态,打败吴通、取临清,是上策。” 王笑点点头,又道:“要想看到这一点说来简单,但也需要很多情报分析,你是如何做到的?” “某以为这可能会是这次的考题,因此特地了解过。” “你很好,干脆利落直接。”王笑手里翻着他的卷宗,缓缓道:“看得出来,你不求富贵,否则也不会从来不参加科举。来报考军处机是为了什么?” “某想叫世上不再打仗。” 王笑哑然一笑。 ——哈,这家伙的愿望是世界和平…… “你每天无非在山里玩虫,打不打仗与你何干?” “这……旁人唤某史壳郎,某能否冒昧用这屎壳郎来与侯爷说道?” “好。” 史工咧开嘴笑了一下,道:“屎壳郎喜欢推粪,它靠这团粪吃饭、靠这团粪、靠这团粪产卵……这团粪就是它的一方天地。同样的道理,某是一只屎壳郎的话,这大楚社稷便是某的粪团,某吃喝拉撒都在这团粪里,现在这粪团要被打碎了,某便不答应。” 屋中几人沉默了一会。 夏向维与花爷对视一眼,皆有些……无言以对。 “我很欣赏你的比喻。”王笑道,“你知道自己是打仗的天才吗?” 史工应道:“要这么说,许多虫儿都是打仗的天才,独角仙文能以退为进,武能以力扛鼎,要想弄口吃的,打起架来暴厉凶猛,但它们打架就是为好好活着,而不是弄死别的虫儿。能吃饱,它们也就想趴着晒晒太阳。” “所以,你想做一个昆虫学家,而不是兵法大家?” “敢问侯爷,何谓‘昆虫学家’?” “就是专门研究昆虫的……术业有专攻嘛。” 史工咧嘴笑着,摆手道:“某不过喜欢虫儿,算不上‘业’的。” “现在算不上,以后算得上,会有那天的。虫儿的价值,值得我们有人专门研究。”王笑道:“说正事,谈谈你认为该如何取临清?” 史工显然颇为高兴,在心里念叨了一句“嘿,昆虫学家”,嘴上却是道:“取临清,难。” “若只要让你设计杀掉吴通呢?” “某杀掉吴通,侯爷能带兵赶到临清?就算反军主将被除,至少也要有三千精锐来控制局势。” “能。” “某愿去试试。”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王笑点点头,道:“六天之内,杀掉他。” “不行,某还不了解情报。” “这是情报,你先看。”王笑说着,随手递了一份宗卷过去。 史工仔细看了好一会,抬起头,又是咧开嘴笑了笑。 “成。” “明日出发,在第六天动手,成事之后我还要你打开临清城门。” “成。” 又谈了些细节,末了,王笑看向花爷与史工,道:“两位怕是不能再参加军机处的考试了,但我保证,这件事办成,朝廷给你们该有的位置。” 花爷抱拳道:“万死不辞。” “愿与诸君将大楚这个粪团越推越大!” 第679章 小情绪 办完这桩事,王笑准备离开贡院。 他今日之所以过来,还有个原因却是陪着秦小竺来报名的。 本来以为秦小竺会很快,没想到这么久还没过来。 想必是这个丫头被那题目难倒了…… “真是笨死了。” 王笑只好去接她,转过回廊,秦小竺正好从那边走出来,两个人手便很自然地挽在一起。 “怎么样?你是不是想了很久?” “才没有,我一下子就解出来了。”秦小竺得意道:“只要不是考四书五经那样的,我也很聪明的好不好。” “是吧?我怎么觉得很久了啊。” “才不是,我告诉你啊,我一进屋看没有人,喊了几句又没人应我,我就把八道门一道一道推开了啊,哈哈。” “那外面都是走廊,你找一遍时间也来不及的。” “傻子才找,我跳到屋顶上一看就看到了啊。”秦小竺理所当然道,“我是最快的一个。” “哈。”王笑问道:“小竺觉得兵法是什么?” “兵法?没有兵法,打仗就是要打胜仗!” 气势凶狠地说了一句之后,秦小竺忽然瞪了王笑一眼,道:“你不要叫我‘小竺’。” “干嘛。” “怪怪的。” “哪里怪怪的?” “反正就是怪怪的。对了,然后我出来看到了左明静宋兰儿她们,她们就没我快。到最后她们考得肯定是不如我……” “然后呢?” “然后我就和她们聊了一下啊,等外面人散了她们就走了。” 两人说着这些琐碎的小事,渐渐走远。 回廊后面,宋兰儿探出头,四下望了一会,方才缩回去,低声道:“你看,我说的没错吧?秦小竺果然是和他有瓜葛,她都不像以前那么男人婆了。这姑娘胆儿可真大,殿下的男人也敢碰。” 左明静向院子那边望了一眼,低下眉眼…… 而那边携手离开的少年少女其实并不在乎会不会被人撞见,自然而然地一起乘车离开了贡院。 “那你今天怎么样啊?” “今天就是认识了一个喜好玩虫的人……” “啊,虫好恶心……” “我也有养虫啊。” “我怎么不知道?什么虫?” “一只吊睛白额大虫,嗷!” “你再嗷,再嗷我摁了你信不信?” “嗷” “喵呜” 与此同时,莱州城内一间大堂中,小白老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在秦玄策怀里蹭了蹭,又重新趴下睡着。 秦玄策也跟着打了个哈欠,道:“都议了这么久了,你们还要议。” “方才是与朝臣议论,现在是我们几个‘同党’议论,不一样的。”吴培笑道。 延光帝以及一干重臣来到莱州,给了山东巡抚吴培许多压力。但此时坐在堂上,他依旧是很平静的样子。 吴培时年三十四岁,长得很胖,却不显得笨拙,一双眼睛透出温和感,让人望之亲近,少了几分官威,但浑身气度看起来还是不凡。 座中还有钱承远、傅青主等,倒也确实都是‘同党’。 “要我说,你们便不给何良远放了,回头还要防着这老小子。”秦玄策道,“总之把人交给你们了,你们这边若是出了差错,别来问我。” 钱承运不紧不慢饮了口茶,道:“他现在是内阁首辅,每天被你捆着像什么话?放心吧,在我们地盘上,他翻不出花来。” “那我要带人去德州接应王笑了。”秦玄策抱着小老虎站起身来,“还请傅先生给我五百匹马,三天的粮草……”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秦公子不必心急。”傅青主笑道:“我和吴大人的意思……是把陛下护送去济南。” “现在?”秦玄策一愣。 “不错。莱州偏僻,并不适合为行都。而且陛下离京日久,再不传诏天下定下行都,人心必要生乱,南京那边也要生事。” “你们几个这是找事啊……” 座中吴培、钱承远、傅青主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扶着颌下的胡须。 “相信这也是怀远侯的战略意图。只要他解了德州之围,天子亲至济南,局势才能算是暂时稳住了……” “但要是德州之围不能解怎么办?”秦玄策道:“你们知道反军有多少人马?这种时候把陛下再送过去,稍有万一,就是大麻烦。” “不能再犹豫了。”吴培缓缓道,“我等都是文臣,如今莱州城内唯有秦将军你可领军护卫陛下,希望秦将军能担此重任……” “我?你们这是赶鸭子上架。” 堂中几人却不是再理他,交头商量起给秦玄策的官职。 “护送陛下,至少也该是参将。” “嘁,陛下都在这了,此事由老夫来操办,给这小子一个副总兵官衔……” “父皇该是已经到莱州了,那边有可能会把他到护送到济南来。这样我们一旦取了临清,加上天子坐镇济南,局势就稳住了。”王笑缓缓道:“当然,为了稳妥,他们也可能不会来。又或者来了,但我们没取下临清,反军得到了那二十万石粮草,继续围困德州,同时派兵南下济南,追杀父皇,局势就会很麻烦……” 周衍抬起头,有些茫然。 王笑又说了一会,最后道。“眼下的局势大概就是如此。” “好。姐夫其实不必与我说的,放手做便是。” “嗯?殿下最近情绪好像不太对。” 沉默了一会,周衍问道:“姐夫为何要辅佐我呢?” 王笑又是“嗯?”了一声。 周衍想了想,缓缓道:“我们都知道的,我不足以振兴天下,以前我以为社稷成这样,是因为父皇无能。当时想着若是让我来治理,我一定要好好做。但只是有想法是不够的,真的做了,我发现我并不如父皇。 这担子太重,我担不下的。逃亡到现在,也有太多人因我而死了,何不把我交出去?也许天下很快就会太平呢……皇姐说得不错,兴亡有数、更替有时。” 王笑道:“做事就是这样,没做之前觉得自己行,开始后觉得自己不行。所以这个‘不行’,比之前的‘行’,其实算是一种进步吧,殿下只是进了一步,不必因此自怨自艾。” “但因为我,死了很多人啊。” “有时候也不必这样想。你是齐王,我是怀远侯,我们平常想事情难免复杂,朝堂之上,是非善恶被搅得让人看不清。这时候不妨想得简单一点。比如,那些人是吴阎王害死的,殿下想保护他们,那么,吴阎王是坏人,殿下是好人。好人对付坏人,就想这种简单的道理吧。” 周衍抿着嘴,沉思了一会,道:“这是经不起推敲的。” “你不要老是推敲。在我看来,父皇、殿下,唔,还有淳宁,你们把事情看得太重了,把江山社稷当成自己的东西,它带来的压力你们都想扛住。但我觉得,这江山社稷并不是谁的,不该有人享它的所有好,也不必有人担它的所有坏。当然,说这些道理没有用……我开导不了殿下,人生在世,就算辛苦也只能由你自己慢慢熬。” “姐夫还没说为什么要辅佐我?” “因为我是你姐夫。” 周衍转头看了王笑一眼,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抿了抿嘴,将话咽了回去。 ——你这家伙风流得很,这句话不可信。 王笑见了他的表情,叹道:“好吧,还有一个原因,殿下会用人。” “我会用人?” “殿下用我而不疑,让我做起事情很顺手。” 周衍听了,有些无语,转过头张了张嘴,又沉默下来。 “想说什么?没关系,直说好了。” “不是什么用人不疑。”周衍道:“我们心知肚明,我只是没办法罢了。” “殿下觉得我是权臣?” “是,但我也知道,这些事我自己是做不好的。” “但殿下心中依然觉得不快活?” 周衍想了良久,缓缓开口道:“是。” …… 又过了好一会,屋外的太监们便听到屋中声音渐大。 “是!曹阿瞒还觉得汉献帝会用人!” “殿下!你过份了!” “……” 第680章 做交易 城北瑞军大营。 “异想天开。”唐节道,“让我们和他一起除掉吴阎王,这是人脑子里能想出来的东西吗?” 孟九看着手上的信,沉吟道:“三殿下觉得元瑜为何会答应王笑写信劝我?” “为了脱身?” “怕是未必,元瑜不是在乎个人性命之人。”孟九道:“如果三殿下处在王笑眼前的处境下,此时会怎么做?” 唐节站起身,看着挂着的地图,缓缓道:“德州他不能丢,丢了德州粮草就没了。所以他不会突围去济南……除非能打赢我,他破不了局。呵,但他又打不赢我……要想破局,除非他能拿下临清,断了我们的粮草。”网首发 “他能做到吗?” “做不到,他敢动,我马上取德州。” “所以我一直以为他会死守德州,撑到我们断粮。”孟九点点头,缓缓道:“但从大局而言,楚帝到现在还在仓惶逃匿,再不出来,天下人心便散了,王笑未必不急。” “他还是想取临清?” “不错。” “那这封信又是什么意思?” 孟九道:“他放回元瑜、把周衍交给我们;我们这边则是除掉吴阎王。听起来对大家都有好处。他少了一个周衍,却还可以捏着楚帝,解德州之围;我们这边,吴阎王一死,吴通不会再运来临清粮草,我们只能退兵,但能救出元瑜、接手镇南军,还捉到了周衍、完成陛下的差事……你看,楚朝的官,连这种事都可以做交易。” 唐节道:“我不会和他做这样的交易。” “先不谈交不交易。假设我们答应他的条件,会如何?” 孟九说着,缓缓推演起来。 “双方得要就着这事情谈,来回传递信马、互派信使,商议具体的细节。接着,他可能先把元瑜放回来,我们除掉吴阎王,他再将周衍给我们,我们退兵、解了德州之围……他会在哪一步耍花招?” “他不会把周衍交给我们。” “不好说,如果他心够狠,只要掌握着楚帝,他也未必不肯交出来。但问题在于,我们会除掉吴阎王吗?” 唐节道:“我很想。但他一提,我反而不敢了。” “不错,我们就算答应,无非也是在骗他,接到人之后,不动手便是。” “不错,他又能如何?” “我们不动手,吴阎王却可能会对我们动手。” “嗯?” “王笑只要将我们与他来往的书信证据交给吴阎王。到了这一步,他已经有了足够的证据、细节,双方信马往来吴阎王也看在眼里。他便能借此鼓动吴阎王与我们内讧。我们内讧,他便能出其不意取了临清。这是转瞬之间的机会,但我相信他能做到。” 唐节“哈”了一声,似讥笑、似感慨,笑叹道:“你们这些人的心思啊。” 孟九弹了弹手上的信纸,叹道:“这年轻人不简单。” “你既然看透了,自是不会中他的计。” “但我想顺水推舟。” 唐节道:“要我说,遇到这样的人,一句话都别和再他说,我大军围死他。” 孟九沉思了良久,缓缓吐出三个字:“和他谈。” “谈?” “再聪明,也要被聪明误。他想要离间我们与吴阎王。我们何不反过来,用他的办法来对付他……” 这天夜里,德州城西,几个身影悄然潜入运河,沿着运河向南游去。直到游出瑞军探马的巡查范围方才爬上岸,向临清城赶去。 及至天明,几匹快马从城北瑞军大营飞奔至德州北面壕沟前。 “赎回我大瑞俘虏之事,我们孟军师已有回信……” 宋礼站在城头上望着远处那几个反兵被带入德州,他皱了皱眉,向杜正和问道:“那些人是?” “反贼想赎回李柏帛以及一些俘虏,怀远侯在和他们谈。” “谈?”宋礼讶然道:“总不至于朝廷还要反贼的银子?” “反贼或许会退兵。”杜正和缓缓道:“马上要入冬了,他们粮草也不多,攻不下德州,又不甘心。有可能这次的条件便是我们还回李柏帛,他们也算是得了个退兵的借口。” “岂能这么简单?”宋礼道:“还有,如此重大的事,为何没告知殿下怀远侯就与反贼开始谈了?” “宋大人!你这是在质问本将?本将只负责城墙防务,不知此事。” “不知此事……”宋礼叹了一口气,道:“杜总兵也是怕麻烦吧,觉得如今一切听怀远侯的便风平浪静,至于这样妥不妥当?是否符合法度?你也全不去想,把君臣之纲抛开……” 杜正和回过头,正色道:“宋大人想要如何?本将不听怀远侯的,听你的?这城如何守?这敌如何破?敢教宋大人教我!” 宋礼之所以要早早跑来城头见杜正和,其实是因为齐王昨天和怀远侯吵了一架,据说双方闹得有些僵,事情已经传到不少人耳里。 此事不好提出来,但宋礼却感到巨大的压力。 此时他斟酌着,终是开口道:“我并非这个意思。怀远侯劳苦功高,我知道。但不能每每因他能破敌便事事不问因由、盲目追随。朝廷为何有法度?防患于未然是也,如今怀远侯行事,主张讲效率二字,为有效率,他处处不与朝臣商议、不与殿下汇禀,大小事务唯他一言而决。就算我知他不是权臣,但其所为与权臣何异? 是,他忠心耿耿,但权臣与忠臣之间,差的不止是忠心或异心。差的是有无法度拘束。便说这与反军商谈之事,之后若有不妥又如何是好?更新最快的网 还有,此事未并报与殿下知道,万一有了差池,责任便全在怀远侯一人身上,他又如何是好?我这不是在猜忌他,反之,正是为了他顾虑。这事情做太满了,我是在担心他引祸,担心君臣不能长远啊!” “宋大人所言我明白了。”杜正和道:“但如今的情况你也该明白。只有怀远侯守得了城,听他的便是。” “我如何不听他的?如今哪件事我不是在支持他?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我观他如今愈发刚愎自用,他若不思月满则亏、水盈则溢的道理,往后必有祸事。” 之所以选择跟杜正和说这些,因为宋礼知道杜正和本就是陛下的死忠之臣,不是王笑嫡系人马,算得上是有公心。 果然,杜正和沉吟了很久,缓缓道:“宋大人,本将只有一句……若是怀远侯一心为大楚,没人能在本将这里诋毁他。但若真有祸起之时,本将一定死守楚朝社稷。” “杜总兵深明大义!”宋礼深深行了一礼。 得了杜正和这一句保证,他终于放心不少…… 第681章 聪明误 “殿下啊,你何苦和怀远侯闹起来?” 宋礼对王笑的观感极复杂,一方面想用对方扭转眼下的局面,另一方面又觉对方行事不像忠臣。 就算是有忌惮,他也没想过要在这德州城内和王笑闹翻……这与找死何异? ——没想到,先与王笑起突冲的会是殿下。殿下最近实是有些怪…… “孤与他闹起来?”周衍闻言却是有些不屑又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孤能怎么与他闹?什么都握在他手上。是,他斩了奴酋、击退吴阎王,厉害。孤还不够夹着尾巴做人吗?是他先跑来假惺惺地表忠心,问孤对他是否有忌惮。孤本不想说的,他非要听,那好,孤便告诉他,你知道他怎么做的?” “他说,他可以放权,他可以接下来什么都不管。这是什么?以进为退?他在威胁孤!” 宋礼回过头,目光在堂外的一排小太监身上扫视了一眼,劝道:“殿下息怒。” “呵,怒有何用?”周衍无奈地摇了摇头,“到最后,还不是得让孤低头求他?!哈,现在想来他就是故意的,惹得孤发怒,最后让孤求他。现在事情传出去了,孤颜面扫地,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威望,好一招指鹿为马啊。” “殿下……请慎言。” 宋礼无奈,挥退所有伺候的人,低声劝起来。 “如今暗局势累如危卵,三军又都在他手上,绝不是与他相争的时侯……” 次日。 宋礼出门上衙,忽有一个疯婆子拦成他的轿前,却是驱也驱不走。 他正不耐烦,侍卫走到轿边,递出一个牌子,低声道:“大人,对方有这个……” 目光看去,宋礼见那却是一块宫中的令牌。 他微微吃了一惊,向那疯婆子看去,对方便向他笑了笑,一种极不好的预感便浮上宋礼心头。 “把她带过来。” 等那疯婆子到了面前,宋礼问道:“你是谁?” “大人不必管老妇人是谁,只要先看看这个。” 那是一张皱巴巴的纸,宋礼摊开一看,整个人如坠冰窟……更新最快的网 “完了!” …… 半个时辰之后。 “王笑……王笑真要害孤?” 周衍捧着信,脸上带着些不可置信,手抖得十分厉害。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宋信、宋礼兄弟都在,两人长叹一口气,宋信先开口道:“臣也是不敢相信,但证据太充分了,这两天怀远侯与反贼频繁有信使来往,这些……怀远侯的盖印、亲笔手书,反贼与他谈话的过程和所有细节……他确实是承诺了反贼会把殿下交出去。” “这……” “动机也有。”宋礼长叹一声,道:“交出殿下,让反贼退兵。他从此解了德州之围,把陛下带到济南安置,便算是暂时稳住了阵脚。呵,挟天子以令诸侯……如今连他也靠不住,这是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啊。” 两人说着,脸色也是苍白起来。 周衍在椅子上跌坐下来,拿手捂住脸,似有些承受不住。 “怎么会这样?不对!不对……这是反贼给我们的,他们是在离间孤和王笑……就是在离间!” “殿下,这是离间计不假,但这也是阳谋。”宋礼脸色灰败,缓缓道:“那疯婆子臣已经审问过了,这些线索是别人给她的,据说这人声音尖细,臣猜或许会是哪个太监。宫中的太监宫女必定有反贼的眼线。另外,王笑确实有要害殿下的心思,反贼敢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们,便说明它是真的。至于我们怎么做……不论怎么做都是落入了他们的算计……” “不会的……不会的……”周衍道:“既然知道是离间,孤去告诉姐姐,她能劝住王笑的……” “殿下,不可。如此只怕会走漏了消息。”宋礼道:“公主站在哪边本就不好说,万一让王笑发现我们知道了,或许还会提前发动,如此,万事休矣!” “怎么办?” “怕是……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下手?我们怎么下手?我们手里一个兵也没有……” 周衍说到这里,悲从中来,抱着头,有些绝望的低声哭起来。 宋信、宋礼连忙跪下。 “殿下,臣等宁死不让殿下落在反贼与叛逆手中!” “殿下,如今的控戎军总兵杜正和心向大楚,臣愿去说服他保护殿下……” “有什么用?反军围城,关宁铁骑的精兵肯定是向着王笑的……有什么用?” 宋礼想了想,缓缓道:“若是贲锐军也能拉拢过来,德州城便在殿下手上。如此一来,死忠与王笑的兵马就都在城外大营。德州城有粮草,我们或许能守住。” “守住?城中还有锦衣卫如何守住?就算守住,之后又能如何?胶东敢去吗?江南敢去吗?天下之大,孤还能去哪里?” 周衍这句话有些哽咽。宋氏兄弟闻言大哭起来。网首发 “臣等无能,累殿下至此。” “纵有千难万险,臣等绝不让殿下折辱与叛逆之手,不成功便成仁,请殿下速决。” “请殿下速决……” 对于宋氏兄弟而言,要说服高成益有些难度。 但他们隐隐有些把握。 击退吴阎王那日,宋礼在城头上看得分明。高成益是想要投靠王笑不假,但可惜,他官位太高,能力不足,王笑不可能会给他更高的地位。 高成益能意识到这一点,跟着王笑,他心里是不安稳的。 但思考了良久,宋氏兄弟还是决定先去找杜正和。 杜正和比高成益忠贞正直,更容易说动。而说服杜正和之后,高成益投靠过来的可能性才会更大。 做这些事,他们知道成算不大。 他们也并不是为了成功之后独掌大权才做的。 如果要权力地位,投降瑞朝、或南下投奔皇孙、甚至转投王笑都可以过得更好。 齐王是他们兄弟俩一手教导、一手辅佐到现在的,谁都可以背叛抛弃齐王,唯独他们俩不可以。 哪怕是穷途末路,他们也要陪齐王走下去。不成功,便成仁…… “杜总兵自己看吧,王笑居心叵测,这并非是我在危言耸听,证据就摆在这里。接下来是忠于楚朝还是忠于王笑,到了杜将军选的时候了……” “高总兵,你这一路护送陛下和殿下,没有功劳也没苦劳,这些,殿下都看在眼里。那秦山海是何许人?十数年不上战场,胞弟投敌,秦家坐镇辽东频频失地。殿下始终觉得要重用高将军而非秦山海。奈何王笑一意孤行,没想到如今王笑竟是如此狼子野心……” “今日这封信给高将军你看,宋某便是心存了死意而来。若是高将军执意助纣为虐,不妨现在提宋某的人头去向王笑请功……” 次日,城北大营。 “高成益与杜正和答应了宋氏兄弟,没想到当天夜里,控戎军和贲锐营当中王笑的嫡系便直接抢了他们的兵权,锦衣卫连夜拿下了宋氏兄弟,周衍也被控制起来……” “没打起来?” “周衍那边没来得动手,全被王笑摁下了,没能打起来。” “那个公主如何了?” “和楚朝的皇后、太后一起,也被王笑带人看了起来……” “嗯。” 过了一会,孟九又问道:“具体的呢?” “具体的情报汪公公也打探不到,就只传了这些出来。” 孟九点点头,挥了挥手。 唐节摇了摇头,道:“这小子动作好快,以迅雷之势扑灭了变乱,呵,我就说周衍不是他的对手,我们这次是白忙了。” “王笑回信了。” “回信又如何,还不是说你使诈,没得谈了。” 孟九不急不缓道:“交易之事没得谈了,王笑投诚之事却可以开始谈了。” 唐节稍稍发愣,之后哑然失笑起来,抬手指了一指,道:“好你个孟九,一环藏着一环。” 孟九站起身,望着帐外眯了眯眼。 不一会儿,有个风尘仆仆的兵卒策马进了大营,奔上前对孟九耳语了几句,又交了一封书信给他。 信有两页,孟九仔细看了一会,老眼微微眯起,显得有些辛酸。 这天下午,一辆马车从北边驶入瑞军大营,走下来一个头戴面纱的女子…… 第682章 容不下 德州府衙大牢。 宋信、宋礼的脸色愈发苍白起来。 “信不信由你,但事情便是这样。”王珠脸色平淡,眼中微有些讥意,“这次本是舍弟与孟九对局,结果现在输了。输在你们,这本是交易,舍弟交出齐王、对方除掉吴阎王,我们想骗反贼,反贼也想骗我们。呵,结果吴阎王尚且还没上当受骗,二位自诩名士英才,却是比吴阎王还不如。” 宋氏兄本就鄙视吴阎王,王珍这最后一句话对他们而言确实是莫大的耻辱,两人眼光间那抹为正道而死的坚毅光芒瞬间黯淡下来不少。 过了片刻,宋信先冷笑起来。 “休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伎俩。”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继续支撑自己的东西,指着王珠道:“是你们出卖齐王,如今东窗事发,才拿了这个借口出来,想要继续挟持齐王罢了。王珠,我告诉你……别以为所有一切都是王家的功劳,德州城之所以能风平浪静,甚至到现在还没出大乱子,是因为齐王在!是因为齐王是天下正统!这是你们现在用来平复局面的借口……” “还在嘴硬?若我们想出卖齐王,现在也不晚。”王珠摇了摇头,讥道:“天下正统?忙来忙去倒头来也就这样了,算了吧。” 一句‘算了吧’入耳,宋礼抬起头,瞳孔收缩了一下,眼皮抖了抖。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王珠不答,转身向外走去。 宋礼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将头塞在木栅之间喊叫起来。 “你们要放弃齐王了吗?王珠,你回答我……” 如果是因为自己做了这些事,害得王家彻底对齐王失望——宋礼绝不能接受这一点! “等等……这都是我的主张,与殿下无关,他还是相信怀远侯的……是我太蠢,中了反贼奸计,殿下本就不同意的……王珠!你听我说……都是我太蠢……” 王珠已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牢房,整个牢狱之中,只有宋礼的声音依然在回荡。 …… 出了大牢,王珠眯了眯眼,却见两辆马车停在外面。 “王珠!” 随着一声叱喝,一个人影向这边扑过来,被衙役拦下来。 “你放了我爹与大伯!” 宋兰儿今天依旧是一身男装,神情态度如一只发了疯的老虎一般,指着王珠喊骂不已。 “你凭什么捉我爹和大伯?!他们犯了什么事……” “聒噪。”王珠皱了皱眉。 ——这父女二人喊个不停,一样的聒噪。 “我爹、大伯都是朝廷命官,露胆披诚忠贞不二,你有什么资格捉他们?!” 蠢丫头嘴里骂个不停,张牙舞爪。王珠淡漠地扫了她一眼,道:“人不是我捉的。” “我可去你的吧……” “我无官无爵,捉不了你爹。”王珠道:“他们落狱,我来看他们,如此而已。” “你放屁!就是你与我爹有过节,仗着自己是王笑的兄长报复他……” “无理取闹。”王珠斜瞥了她一眼,不耐烦道:“你既知道人是怀远侯捉的,自去找他理论。” “去死吧……” 王珠脸一沉,一字一句道:“我只是个商贾,不关我事,让开。” 宋兰儿满腔的怒骂到嘴边,闻言不由噎了一下。 见她不肯让开,王珠摇了摇头,转身绕过她便走。 那边左家兄妹已跑上来拉着宋兰儿。 “兰儿,别这样,宋大人不会有事的。”左明静轻轻声劝着,“你听我说……” 宋兰儿吸着鼻子低头哭了一会,突然挣开左明静的手,竟很是敏捷地就扑了过去。 手从头上拔下簪子,她对着王珠的后腰便用力扎下去。 下一刻,王珠身后一个高大的汉子手臂一挥,横扫在宋兰儿腰间,将她整个人击飞出去。 “哎哟!” 宋兰儿摔在地上,疼得眼眶一红,见那大汉已抬步向这边走来,如恶鬼般满脸狰狞,极是吓人。她心里一突,吓得连眼泪都忘了流。 左明德大惊,整个人飞快扑了上来,想拦在那铁塔般的大汉身前。 那大汉见又有人来,大拳头蓄起力,若是一拳挥出,显然能把左明德一拳击翻…… “锅头!” 王珠大喝一声,又道:“别理这泼妇。” 锅头又瞪了宋兰儿一眼,这才转身上了车辕载着王珠离开。 宋兰儿坐在地上,发愣了好半晌,终于大哭起来。 “我杀了你这只猪……呜呜……放我爹出来……” “兰儿,你别哭……” 左明德蹲在地上劝她,又是心疼又不知怎么哄,登时手忙脚乱。 他自负才华,但眼下这样的情形,心上人的家人如何救?军机处还去不去考?左家何去何从? 家国倾覆之下,种种难题泛上来,让人只觉一片茫然…… 这一天,德州城里所有人心间皆有迷茫。若是怀远侯与齐王不睦,该何去何从? “德州城暗流涌动啊。”李柏帛叹了一句,微有些打趣意味。 王笑面无表情地转头看了他一眼。 两人之间,好整以暇打趣的那一方显然已换了个人。 如今齐王虽还在王笑的控制中,对外只说是宋氏兄弟欲勾结两军总兵变乱,但许多楚臣已嗅到风头、暗中窜联起来,百姓中亦有风言风语流传开…… 这座德州城,一夜之间暗流涌动,确实如此。 “楚侯这局面可不太好。” “拜你们所赐。”王笑道。 “是楚侯自己说的,天不着风儿晴不得,人不着谎儿成不得。”李柏帛笑道:“楚侯既想要较量一场,孟九郎舍命相陪,如此而已。” “没关系,我愿赌服输。” “军机处的笔试你向后延迟了?很遗憾,李某还想着能见识一下楚侯选拨的人才。” “有机会的,你是我的俘虏,要被关的时间还长,总能见识到。” “不打算继续谈了?依李某看来,如今你交出齐王、我们继续除掉吴阎王,并不影响。” “不谈,你们人品不好。” “哈,楚侯就这点气量不成……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气馁。” “没什么好气馁的,我又不是没输过。” 李柏帛终于不再打趣,缓缓问道:“那就是觉得……失望?” “哈,许是有一点吧。” 李柏帛拍了拍腿,有些喟叹道:“这样的结果,楚侯本该就早有预料才对。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功高震主难得好下场,古往今来不莫如是。周衍太年轻,年轻人心里有傲气,绝非容人之主。如今之事,或早或迟……避不开的。” 王笑斜督了李柏帛一眼,目光有些审视。 李柏帛脸上笑意敛去,眼神渐渐真诚起来。 “上次我便说过,楚侯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如今看似无往不利,但缺少一个长远清晰的规划,做事走一步看一步。你想要放手施为,却不敢替楚自立,指望周衍父子能容你?痴人说梦尔。” 王笑微微苦笑,指着李柏帛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谁说我不敢替楚……” “你不行,太晚了。我主已然成事,你的实力还太微弱。没了楚朝的正统之名,你不足以成就霸业。在这德州城尚且不是所有人都只认服于你,那德州之外呢?放眼整个中原,认你怀远侯的又有几人?曹孟德经营半生,其麾下文臣武将尚且有心怀汉室者,这便是正统名义的力量。我大瑞天子的名义也是半辈子杀出来的,楚侯你入仕才多久?你手中若没有了楚帝父子,我大军只需再围城十日,这德州城我们可以不战而定。” “投奔唐中元又有何区别?” “陛下起事以来历经大小数百战,有英雄之勇,更具并吞八荒之心,叱咤风云之气,宽仁大度。因此,他不惧有人功高震主,他容得下楚侯,君臣相遇,必有同鱼水,海内可安。” 李柏帛说着,神色愈发郑重起来:“如今大势,瑞强、楚弱,楚室暗弱便注定容不楚侯建功立业……” 说到这里,他抬起手中的茶杯,在案上重重一敲。 一声响,茶杯裂开,茶水溅得他满襟。 “楚室便如这残杯,还能再装多少水?水盈则溢,楚侯今日之功就已为周衍所不容,更遑谈来日?我大瑞天子与楚帝不同,他有包容四海之心,我大瑞太子苙更非周衍小儿可比,楚侯只须一见便能明白,他是可与你君臣一世相安之明主。此,我大瑞之眼下与未来,有百川之大。” 说着,他将杯中水往地上一泼,又道:“个人之前途、家族之安稳,甚至江山社稷之未来,你与我大瑞合则两利,分则两害。若再追随楚室昏暗亡朝,早晚有功败之日、抑或大祸临头。这番话,李某句句出自肺腑……”网首发 “好啊。”王笑道。 李柏帛一愣。 看着他愣了半晌之后,王笑扬起嘴角笑了一下,道:“你看,我说我愿意投降唐中元,你不信。” “我……” “你不信。”王笑道:“你觉得不该这么容易能说服我。那说明你也知道,我投降过去不现实。你们心里清楚,至少德州这一战,你们不足以打败我。现在我粮多城高,你们攻不进来。说些好听的话就劝我投降?这不实际。” 话到这里,门外有人禀报了一声,谈话中止下来。 “侯爷,孟九派人回信了……” 第683章 来投降 李柏帛看着那瑞军的信使走进来,目光间微微有些紧张起来。 王笑说得不错,他现在投降有些不切实际。 哪怕从长远来看这些理由是对的,但暂时占优的情况下,若是他真投降了,反而有些奇怪。 …… 孟九的信件被检查了一遍,递在王笑手中。 这一瞬间,李柏帛屏住呼吸,暗道接下来就看孟九的了。 他盯着王笑的神情,眼也不眨,试着解读对方的所有情绪。 第一眼,王笑目光呆滞了一瞬间,似陷在某种回忆当中,有些迷茫、又有些愧疚。 李柏帛心想,这该是七殿下手书、劝其归降的。 接着,王笑缓缓在椅子上坐下,低下头,仔细看着那封信。 李柏帛注意到,他捏着信的指尖有个轻微的颤抖…… 好一会儿,王笑没有抬头,问道:“孟九还有让你带别的话吗?” 声音平静,但李柏帛听得出他的心境是不同的。 “孟军师说了,他派快马回京请示过陛下,陛下的旨意已到军中,若是阁下愿意归顺,陛下愿将七殿下下嫁给你……” 王笑抬起头,嚅了嚅嘴。 李柏帛闭上眼,心中暗叫一声:“好一个孟九!” “陛下愿封阁下为安德郡王,镇守德州,屏藩社稷。兼行山东参政,下御文武诸臣,自领兵将……” 那信使说完之后,好久,王笑才缓缓道:“呵,这条件……孟九又想骗我?” “陛下旨意已然下达,若阁下肯答应,不妨放回李军师,亲自出城一晤。到时孟军师拿出陛下旨意,你献城之后即可召告天下。我大瑞天子金口玉言,绝不作假。” 又是漫长的沉默。 李柏帛已不说话,他愿意留出些时间给王笑考虑。 孟九显然也是交待过信使的,那信使并不着急,给王笑足够的时间之后才再开口道:“驱外虏以保华夏江山,阁下心中志向陛下明白,愿为阁下留出用武之地。更具体的……不知可否出城与我家军师一见?” 王笑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将手中的信拆好收进怀中。 他动作很慢,接着,又挥了挥手。 “把李柏帛带回去吧。” “阁下可愿见见孟军师?” “我让人安排……” “叮当”一声,脚上的镣铐被解下来。 李柏帛转头看了一眼,脑中思量不停。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劝王笑投降之事进展顺利。 重围之中、布局失利、周衍猜忌,这是他最失望的时候,这边则是晓之以利、动之以情……隔着城墙与壕沟,仅靠几匹信马,孟九几乎做到了能做的全部。 但,隐隐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 李柏帛说不上来为什么。 他与信使被楚军看管着,向城外行去。 “狗反贼!” 路上有百姓骂了几句,拿狗粪之类的东西向他们掷过来。 李柏帛身上落了些肮脏物,也不在意,笑着便抖落下去。 一路出了城,经过壕沟,终于算是恢复了自由。 李柏帛转头向那信使看去,只见他手中握着一枚狗粪,用力一捏,那狗粪碎了,便从当中拔出一枚小纸条出来…… “元瑜自己看吧。” 孟九说着,将那封沾着狗屎的纸条递过来。 李柏帛也不嫌弃,摊开来看去。 上面的字并不是用毛笔写的,而是用类似针一般的物件沾着墨写成,字极小,眯着眼凑近看了一会,一股浓烈的臭味扑鼻而来,李柏帛却看得极认真。 “不像在作伪啊。” “实在是不像,虽说我们的暗探只能接触到这些人,但城中的乱象显然是真的,王笑也不好过了。” “不可低估了这小子。” “能做到这一步?比如,据狱卒所言,宋礼在牢中的反应便可看出王家兄弟对楚室的失望,布置到这么细的程度……有些……” “布置到这么细并非不可能。”孟九缓缓道,“问题在于,我们时间不多了。” 他说着,又拿了一封秘信交给李柏帛,叹道:“京中的消息。” “这……” “王笑此时此刻是不是真的想投降都没关系,等我亲自与他见一面吧。” “他若能投,彼消此涨之下,这种时候能好过不少,倒也值得。”李柏帛想了想,又问道:“能说服他的把握有几成?” “本来是这个数。”孟九比划了一个八,接着摇了摇头道:“但现在,只有这个数。” 李柏帛目光看去,孟九的四根手指瘦得如鸡爪一般。 一个时辰之后。 “与楚人商议了,对方说明日在德州西南十二里处会面……” “西南?”唐节讶道。 “回复他们,就这样吧。”孟九吩咐了一句,接着向唐节道:“没什么好吃惊的,王笑不可能来我们大营。” 唐节笑了笑:“他若敢来,我确实不会让他回去。” “北面是我们的大营,东面是吴阎王,他都不敢来。南面是平原县,他不敢让我们去。西南十二里……”李柏帛看着地图,道:“这是南运河与漳卫河的交汇口。”网首发 “不错,这地方有一处岔口,我们布兵于河西,他们可布兵河东,谈得顺利两边可以不带士卒到两河中间的岛上谈,这个安排很合理。” “不算合理,离我们的大营更远。” “出了城,他处在劣势,无妨。” 唐节摇了摇头,道:“若能借机直接把王笑捉了,何不简单?” “太小看他了,他选这个地方,说明他防了我们一手。” 李柏帛始终觉得有些隐隐不对,沉吟道:“万一他想来个擒贼先擒王又如何?” 唐节嗤笑一声,微仰着头,有些傲然。 他都不屑于回答这样的问题。 …… 翌日,唐节让李鸿基坐镇城北大营,亲自点了一千兵马,绕过德州城西,抵达南运河西岸。接着四下散开探马,只等王笑前来。 “这确实是个谈判的好地方。” 不多时,探马回禀:“报!楚军已从德州东大营出城。” “有多少人兵?” “四千兵马,全是骑兵……” 唐节讥道:“四千人,王笑是胆子小,还是另有阴谋?” 孟九在河边坐下来,闭目养神,也不回答。 李柏帛有些顾虑道:“四千兵马……莫不是想攻我们?” 唐节无所谓道:“隔着这条河,他纵有四千人也击败不了我这一千精锐。” “静观其变吧。” 等了良久,探马不停回报楚军位置,王笑行进并不快,十二里路小半天才走完。 “报!楚军忽然派出人马驱赶我们,不许探马在东岸滞留……” 唐节神色郑重起来,他并不担心王笑是要击败自己或如何。虽只有一千人,他也有自信对阵王笑的四千人,至少确保能平安归营。 但今日之事,一种阴谋的气息已经渐渐浓起来。 “怎么说?现在回营?” 李柏帛有些举棋不定。事情到这一步,让王笑投降已有很大的希望,就这样回营多少有些不甘。 这边还没拿好主意,已有兵卒指着河对岸喊道:“来了!” 唐节目光望去,只见四千人从北面缓缓而来。 王笑驱散探马还是为了安全考虑? 这样的念头在脑中转了转,他隐约感到事情并不简单。 此处位于两省三县的交界之处,也是运河上的重要码头,原本也是商船往来繁华不已。如今因战乱却已颇为有些荒废。 南运河与漳卫河的河水静静流淌着在此汇流,东岸不远处有座古寺,名为四女寺,始建于汉景帝年间,临河而望可观汇流之胜况。 王笑到了之后也不马上过来与孟九恰谈,反而是领着四千兵马进了四女寺。只派人上前隔着运河对这边喊话,说是要稍适休憩。 唐节有些不耐烦。 ——来得慢还要休息,休个屁啊! 好在不多时,王笑便已出来,直接策马到了运河北岸。 隔着河,唐节目光望去,能确认对岸确是王笑无疑。 “既然来了,开始谈吧。”王笑喊道,声音被风着,飘荡在运河之上。 “想让我怎么投降?” 德州城内,牢门“咣”的一声被人打开。 宋信、宋礼抬头看去,只见杜正和护着齐王周衍快步进来,脸上一片惊慌。 “殿下!你怎么来了?” “王笑出城投降了……” “什么?!”宋礼目光一滞,双手不由颤抖起来。 “大事去矣……” 下一刻,周衍脸上绽出一个极奇怪的笑容,深深作了一揖。 “两位先生勿怪,为瞒过反贼,孤只好连两位先生也骗了……” 第684章 看谁赢 孟九终于睁开眼,眯着眼睛看着河对岸。 两边隔得不远不近,看得并不十分真切,但能感觉得出来,对面那个年轻人确实是风仪出众。 “这一点上,他确实老夫失望……” 如此感慨了一句,孟九抬手指了指,向唐节问道:“他带了多少人出来?” “一千人,留了三千人在寺庙当中。” 孟九嚅了嚅嘴,笑道:“三千人也想取临清,好大的气派。” “取临清?” 说话间,唐节目光望去,只见四女寺连着的那一大片码头建筑的南侧,三千骑兵的身影显出身影,飞快向南奔去,越来越远…… “是取临清?” 他有些疑惑地又问了一句,道:“这怎么可能?吴通有五万人。” 李柏帛整个眉头都深深皱起来,道:“确实不太可能。我也数次推断过,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推论。” “是啊,看似不太可能。”孟九缓缓道:“但你看,这小子假意与我们和谈,骑兵光明正大地走了十二里,从这里出发到现在又走了四里,整整十六里。我们现在德州城西南,要是想回北面大营调兵,他必定还会再派兵阻截,一来一去,整整抢出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攻打临清。” “哈。”唐节冷笑道:“三千人、一天一夜、未带攻城器械……想这样打下临清。我自问够狂,没想到他比我还狂。” “也是行险一博罢了。” “既如此,谈也不必谈了。”唐节道,“走吧,要打仗?老子便与他打上一仗!” 唐节正想着再向对岸喊些什么灭灭对方威风,却听孟九缓缓道:“我昨夜便猜到了这小子的打算。三千人,还不算太过份。” “你猜到了?”唐节道:“那为何不与我说?要是……” “给他一个取临清的机会吧。”孟九眼中泛着笃定的光芒道:“同时,他也给我一个说服他投降的机会,很公平。” 他说着,缓缓站起身来。 “这是个交易,也是一个赌局,那没有赌注怎么行?吴通那五万人是我的赌注。若输了,给他便是,但若是我赢了,以他的能耐……呵,吴通与之相比算个什么东西。” 李柏帛皱眉道:“但投不投降只在他一念之间,他的赢面更大。” “人呐,总觉得一念之间是由自己把握的,但事实上……人心还不都是被别人操控的?” “没关系。”唐节笑了笑,道:“孟先生想赌便和他赌,就算他能攻下临清,凭三千人也守不住,我再拿回来便是。” “好。” 说话间孟九向前走了两步,任风吹着他的衣袍。 “王笑,今天既然来了,也不必着急。不妨先叙叙私谊。老夫如今六十二了,可担得起作你的长辈?” “孟先生自是担得起的。”王笑应道,隔着运河,很是有礼貌地作了一揖。 孟九眯着眼望去,眉头稍稍舒开一点。 有唐芊芊的一层关系在,对方果然是不敢在自己面前拿大。 这算是暂时压住了王笑的气势。 下一刻,却听王笑道:“但公是公、私是私。两相混淆便也不好了。不如这样,等来日两边停战议和,晚辈备些礼物上门好好拜会孟先生。今日既还在兵戎相见,不妨只谈公事。” “看来你不是真心投降,否则还论什么公什么私?”孟九道:“既如此,我不如直接派兵去守临清。” 王笑微微一滞。 今天确实是个赌局,赌他只用三千人能不能拿下临清,也赌孟九能不能说服他投降。 暂时看起来,双方的难度都不小。 孟九现在并非不能派人去守临清,但之所以没有便是因为他有自信,双方谈得越久,王笑取临清的时间也越充足,同时孟九说服他的时间也越多。 “哈哈,我自然是真心的,但请孟先生不要拿长辈的威风压我。不然今日若是该谈好的东西没谈好,往后我在瑞朝治下也难免不甘。”王笑道:“还是先谈谈条件吧。” “孟某年迈,这样隔着河对喊,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如到河上岛谈?” 那是南运河与漳河交岔口上形成的一个小小的岛,他们选的那个岛面积还没有一个富贵人家的庭院大,离两边河岸的距离差不多,离楚军这边稍稍要近一些。 王笑想了想,答应下来。 “好。” 双方说好各带一个护卫过去,又分别派了五名士卒乘小舟上岛先检查了一圈。 “慢点查,不要急,拖住时间。”王笑压低声音对楚军吩咐道。更新最快的网 如此一来,楚兵这边五人便在岛上磨叽了小半天,等到那边瑞兵不耐烦了才同时回来。 “禀侯爷,并无异样。” 王笑点点头,带着耿当上了小舟。 小舟摇摇晃晃,他抬头一望,便见对面军中走出一个女子,身影窈窕,远远得看不清容貌,但一举一动让他极为熟悉。 这一眼,王笑心中忽然没底起来。 他到这时候忽然意识到,自己并非没有被孟九说动的可能…… 小舟缓缓划过水面。 船夫将舟栓在岛边,王笑迈开脚,忽有些犹豫起来。 …… “侯爷。” “侯爷。”耿当一连唤了好几声,道:“要不然,就不要去了?” 王笑转了转头,道:“不去不行啊,要多争取些时间……” “那……刚才那是唐姑娘吗?” 王笑沉默了良久。 “不知道。” 耿当握着刀,护在王笑左右,心中极为忐忑。 他在想为什么总是自己护卫着侯爷的时候要遇到这种以身犯险的事呢? 哦,但如果侯爷一直待在安全的地方,那干嘛还要自己护卫? 反正,对方也只上来一个老头一个女人,应该没关系吧? 傻头傻脑的耿当很是纠结。 他却不知道王笑也是满心纠结。 两人穿过小树林,达到岛中心,停下来。 孟九已经站在那等着了,背着双手站着,虽是一身病老的样子,气派却仿佛一代宗师。 与他一起登岛的女子并未走近,停在后面的树林当中,只看到的一片衣角。 “她是在怪自己吗?”王笑心想。 他缓缓走上前几步。 “那是芊芊?”他有很多别的开场,但一开口还是如此问道。 孟九叹了一口气,道:“你倒还记得她,说说吧,为什么不愿投降过来?” 语气仿佛他是王笑的爹。 此时若是真打起来,他一个衰弱老者肯定不是王笑与耿当的对方,他却没有半点惧意。 总之,此时算是双方可以开诚布公谈一谈的时候了。 “为什么?”王笑苦笑了一下,道:“说不上为什么,大概就是因为‘惯性’吧,我睁开眼便在楚朝,亲友挚爱都在这边。我与芊芊相处,虽知道她是义军之人,但大多时候,明面上她也只是京城里一个楚朝子民。我并不知道她作为‘七殿下’在瑞朝那边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你们大瑞如何,与我而言也只是一片陌生……” 他这番话不完全是对孟九说的,话说间,他抬头看着远处树林里那道身影。 从辽东回来,人还没靠岸,他便陷在逃亡的局势当中,许多事不容他去想。 他不是没想过自己和唐芊芊之间该何去何从,而是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去想…… 那现在,她既然来了,他该给他一个解释。 树林里的身影没有动。 孟九则是从袖子当中拿出一份明黄的圣旨。 “陛下答应你的条件做数,你还有什么要求可以说……我确实不太看得透你小子,但想来你不是贪心不足的人,若是想要保全什么人,也可以提,除了周缵父子,谁都可以。” 语气诚恳,诚恳到让王笑都有些吃惊的地步。 这时候,王笑若是伸手,甚至可以直接拿下孟九,但孟九还是十分诚恳地继续说着。 “知道为何陛下能提出这样的条件吗?这条件就算在我看来也有些过于优容了……” 他摊开手中的圣旨,里面并没有藏着匕首之类的东西。 王笑目光看去,能看到上面大瑞天子的盖印。 “之所以如此,因为我大瑞确实没有余力继续与你打下去了……” “嗯?”王笑有些诧异。 树林中间颇为静谧。 孟九的下一句话让王笑整个人愣了一下。 …… “建奴要入关了。” 第654章 差一点 “……建奴要入关了。” “嗯?” “几日前,陛下得到消息,建奴已在调动大军,算时间现在已经出发了。” 王笑张了张嘴,喃喃道:“你们怎么知道?” 这件事,他其实是想过的,但他又下意识地忽略过去。 所有的准备都还不充分,这种时候,建奴来了,他其实是拦不住的。 但潜意识里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辽东一战折损了他们那么多兵力,也许他们不会来呢。 呵,如鸵鸟一般下意识地忽略过去…… “我们自然是有情报的。”孟九叹息一声,“你我现在谈判,这些底牌我本不该亮给你。但陛下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他不玩那一套……磨磨叽叽的东西。价码摆在这里,情况摆在这里,投还是不投?你选。” …… 风吹动树梢。 鸟鸣声,流水声远远传来。 孟九站得有些累了,找了一棵老树缓缓坐下来。 王笑站在那想了很久,他发现,自己真的要被孟九说动了。 ——居然……哈,这老头子。 “我……” 若说心里还有什么顾忌,大概就是淳宁…… 犹豫着…… 下一刻。 岛外忽然传来高喊声。 “侯爷!快回来,东面二十里发现吴阎王大军向这边来了……” 王笑转过头,脸色并没有太多慌张。 他今天敢来,便已派出探马四下巡弋,防止被人包抄。 孟九却是闭上眼,长长叹息一声,再睁开眼,眼色已极是复杂。 “这不是我的安排。” “明白,”王笑道:“但今日谈不了了,告辞。” “你别动我,下次再谈吧。”他又交代了一句。 一拱手,他想要转身,目光不自觉又向孟九身后的树林里看去。 孟九盯着王笑的眼睛,试图从他眼中解读出一些什么。 同时,林中那个女子转身,向这边飞快掠来。 她蒙着面纱,穿着唐芊芊与王笑初见时那身湖蓝长裙。 这一瞬间,孟九似乎想拦她,想了想却还是作罢;林中女子身影飞快,身形动作分明就是唐芊芊…… “芊芊?”王笑喃喃着,脚步停下来。 他太久没有见她了。 下一刻,王笑拿出火铳,对准了她。 …… “砰!” 一声铳声,林间惊鸟飞起…… 河岸边,李帛柏身子一颤,脸色煞白。 “去人!救回他们!”唐节大喝道。 对岸的楚军也是大乱,“噗扑”几声,便有几名楚军向河中小岛游去。 岛上的树林间,耿当吃了一惊。 他目光看去,只见王笑拔出火铳,接着大喝了一声。 “汤小霜!” 那女子闻言,脚下愈快,整个人跃起来,如飞鸟般向这边扑来。 “砰!” 铳响,王笑转身就跑。 “快走!” 耿当连忙跟上,转头间却见那女子在空中转了个身落了下来,那身湖蓝长裙上已有了血迹…… “侯爷,唐姑娘。” “不是芊芊。” 两人迅速掠过跑过树林,才出林子,陡然便听一声大喝。 “王笑!” 王笑闻言脚步不停,也不回头,毫不犹豫便直接跳入水中。 “嗖”的一声响,一支利箭带着强劲的风声射来,随王笑一起贯入水中,晕起一道血水,又迅速被河水冲淡…… 唐节听得铳响便直接抄起弓向水面奔来。 他身披重甲,却是在河边奔了老远猛然高高跃起,跃到最高点之时正见王笑出来,在空中拉弓、瞄准,一瞬间之间箭去如流星。 又是“噗通”一声巨响。唐节一箭射出,整个人也力气用尽,掉入水中,激起千层浪花…… “军师!” “侯爷!” “殿下!” 一瞬间,整个河岸都是叫喊之声,箭雨四射……更新最快的网 树林当中,孟九站起身,叹息一声。 “可惜了……” 过了一会,那蒙着面的女子走回来,左手捂着右臂,血不停从指缝间流下来。 “他怎么看出来的?”她问道。 说话间,她解开面纱,把右臂的伤口包扎起来。 面纱落下,果然是汤小霜。 “不好说。”孟九道:“但刚才他其实已经确定是你,如果不是又喊了一句你的名字确认,你已经死了。” “那是因为他不确定,我与芊芊相处最久,动作神态模仿得一无二致……” “他确定,所以他掏出火铳毫不犹豫。再喊一句,无非是他怕自己判断错了。” 汤小霜有些失望。 为了演得更真,她甚至乘车绕了极远,再从京城官道进入大营,怕得就是王笑在营中安排了细作。 连这样的细节都做了,没想到最后却还是功亏一篑…… “走吧。” “若是芊芊肯来,我有八成的把握说动他。可惜她不愿来。”孟九叹息一声,有些碎碎念地说道:“但就算这样,我也还是差点说服了他。偏偏最后事情坏在吴阎王手上……” 汤小霜道:“如果我不扑过去,也许他回去之后还是能投降呢?” “若是如此,刚才我便拦住你了。”孟九道:“但我没有拦你,因为我觉得,如果放他回去,他怕是不会再投降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为何?” “今天我们开出这样的条件,他居然还有犹豫……这实在是我意料之外。刚才思来想去,原因怕是落在嫁给他的那个公主身上,想必这丫头也是有些手段的……” 第655章 好妻子 德州城。 “事情便是这样,此次是夫君定下计谋,借机出城攻取临清。事先女儿与衍弟亦是知道的。之所以瞒着母后与皇祖母,是我们担心宫人中有反贼的眼线。如今看来确实是有的,具体是谁,女儿还在细查……请母后与皇祖母放心,驸马出城并非是为了投敌。” 淳宁缓缓说着,许皇后与太后轻轻拍了拍心口。 到这时候看守她们的侍卫早已撤了下去,两日的惶恐不安之后,终于让人长舒了一口气。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又是好一通唏嘘,许皇后又问道:“衍儿与驸马不是真起了争执吧?” 她之所以如此再多问一句,并非是因她妇道人家啰嗦,而是担心若周衍真与王笑起了争执,万一王笑心生芥蒂,出城后真的投了,假戏真做的可能性也并非没有。 “母后放心……” 淳宁自又是一番解释劝慰。 她神情恬静,浑身气场笃定,让许皇后与太后心安不少。 却没有人注意到,她端放着的一双手已捏在一起,半掩在袖子中,指尖都有些发白。对于这件事,她自己心中也是不安的。 “驸马是个能干的,但衍儿自己也要靠得住才行。本宫盼着他们往后相濡以沫,但若是衍儿不够大度,凭什么让人辅佐于他?人家说君为臣纲,本宫却觉得,君也不能负臣,臣才能安心为君……” 许皇后缓缓说着,淳宁低着头静静听着。 淳宁明白,母亲这番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在许皇后心里,对比周衍,似乎已经是将她当成‘外人’了,于是说了些让人安心的、体体面面的好话,算是给一个颗定心丸。 这皇家之中,脉脉亲情当中反正也就是这样离不开算计的…… 许皇后说完,太后便又让淳宁过去,拍着手问着话,无非就是“孩子,与驸马相处得怎么样?”之类的。 过了一会,周衍便也过来请安。 但本是第一时间便要来的,但许皇后让他不急来见自己、先把两位宋先生放出来。 见过礼,许皇后便问道:“两位先生如何了?你该好好向他们赔个不是。” “母后放心,先生并未怪罪儿臣。” 周衍说着这些,神情微微有些得意起来。 “他们竟真是被我骗了过去,当时他们与我说驸马要叛变的时候,我差点没忍住笑出来,只好拿手捂着脸,但还是险些便要被看出来。如今想来,其实我装得并不是很好,若非两位先生不敢抬头看我,怕便要被识破……” 话到这里,许皇后抬起头看着他,目光带些严厉。 “为王为君,喜怒不显于色,这些你都忘了吗?” 周衍一愣,缓缓低下头。 他从小都是端着架子,后来遇到王珰,觉得对方可亲,便是因为王珰是那样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性情,周衍心底是有几分羡慕的……其实是极羡慕。 最近偶尔与王笑说话,对方亦是那样轻轻松松的语调,“殿下不必这般强撑”,“我们来吵一架吧”,“演场戏给那些老古板们看看”,“我们吓你那两个先生一跳吧”,诸如此类,毫无严肃。 不自觉受到了这样的影响,周衍不自觉中才露出几分少年人的跳脱,便被母后目光一盯,登时也觉得委屈。 “儿臣难得办成一件事,因此有些喜形于色。” 私心里,周衍还是希望许皇后和姐姐能赞扬一下自己,说话间转头看向淳宁,目光有些求助的意味。 淳宁正有些走神,感受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漫不经心道:“母后教训得不错,不可因一点小事沾沾自喜,沉溺其中。” “知道了。”周衍应下。 心中那点欢喜和有趣顿去,没意思起来。 不多时,有人跑来传递消息,道是东面出现吴阎王兵马,往城南方向攻过去,秦副帅已调兵去拦。 许皇后微微色变,又问道:“反贼可是要对驸马不利……” “母后放心,驸马出城时便已有所安排,必能安全回城……” 淳宁声音平静地劝了几句,又让周衍速去安抚群臣,稳定人心。 秦小竺护卫着淳宁,也得知了城外的反军动静。她倒也不如何担心,出来后还向淳宁道:“放心吧,王笑出城都布置好了探马,姓吴的杀才一动,他得到消息必定能赶回来。” 淳宁边走边道:“小竺,我们到城楼上看看吧。” “嗯?”秦小竺微微一愣,淳宁向来气质沉静,今日却显得有些忐忑。 “不好诶。现在都知道这城里有反贼的眼线了,你哪能乱跑。你放心,建奴那么凶王笑都能应付,吴阎王算个……” 话到这里,一个‘屁’字被她收了回去。 淳宁双手捏在一起,眼神有茫然,道:“我不放心,小竺,带我去城楼看看吧?” 当淳宁一双明眸看过来,秦小竺就愣了一下。 那眸中的眼神有些无助、有些害怕,如同很多年以前她们最初相遇时那个小女孩…… 那一年京城被围,她随祖父入京勤王,之后进宫见了当时的皇后,跑到后花园乱逛的时候便见到了那一个小女孩。 “你怎么了呀?为什么要躲在这里?” “她们说要是城破了,父皇要杀掉淳宁的。” “不要怕,京城守住了。”秦小竺拍了拍她的肩,道:“我祖父带兵守住了京城啊,我以后也能上阵杀敌。” “但是……” “没有但是,我会保护你的……” 时隔多年,当年的淳宁一直在变,变得坚韧而温和,她成长得比秦小竺要快。有时候是她反过来包容与保护着秦小竺。 但现在,她再一次露出那样无助害怕的眼神。 秦小竺就觉得,自己还真是拒绝不了淳宁。 “那好吧。”她叹了一口气,“我带你去城楼看看呗。” 说话间,她目光又瞄了瞄淳宁那粉嫩的嘴唇,隐隐觉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两个少女牵着手跑过,一个一身戎装,一个一袭月华裙。接着两人共骑一匹马,秦小竺环抱着淳宁,策马跑过长街,心中亦有些迷茫。 “好奇怪啊。”秦小竺如此想着。 城楼很高,一圈一圈地爬上楼梯之后,就算有秦小竺扶着,淳宁也是累得气喘连连,她扶着栏杆向南看去。 天地浩大,一片肃杀,从东而来的兵马组成一个个浩大的方阵,向壕沟这边冲杀过来,壕沟另一面,楚军奋力阻拦着…… 这个距离看不到太多的血腥,看起来像是蚁战,向中间聚集,然后轰塌下去。 接着,有一段濠沟被填满,反军中有骑兵冲了过来。如石头激在水中,然后穿透过去…… 城楼上风很大,秦小竺小小翼翼地保护着淳宁,目光看去,只见她的好看的眼睛缓缓转头着,似在寻找什么,接着紧紧盯着南边。 “淳宁,你别看了,我们下去好不好?” “夫君……他还会回来吗?” “嗯?”秦小竺道:“当然啊,大伯已经调兵分割了那队骑兵,你别看他们暂时冲过来了,其实是大伯故意的,你看,我九叔一会就从那个地方堵上,我们就能吃掉对方这一队人马,这个吴阎王用兵比我大伯差得远了。倒是哦,他人多,这一队被吃了,他娘的就会再派一队。但到时候王笑肯定已经入城了啊。你放心啦,这些出城之前已经算好了。” 淳宁没有应她,握着栏杆的手被风吹得通红,用力的指尖却有些发白。 秦小竺替她挡着风,又问道:“淳宁,怎么了?” 好一会,淳宁才低声道:“小竺……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我梦到,有一个很漂亮……” 话到这里,她停了一下,像是找不到词来形容。 “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就感到很漂亮……她来了,然后带走了夫君,她还嘲笑我……我……” “嗯?”秦小竺皱起了眉,问道:“娘希匹,她怎么嘲笑你?” 很有些生气起来的样子。 这种事说起来,分明就是淳宁自己梦里的东西。 但秦小竺偏偏就是感同身受,极有针对性地认为就是某一个女人在嘲笑淳宁。她甚至知道对方是谁。 淳宁也不回答,闭上眼,缓缓道:“我留不住他吧,我也不是一个好妻子。他也不喜欢我,我其实……也是在利用他,如果没有那一纸婚约……这些,算什么呢?” …… 远处战场上的蚁群来回摆动,南面,想等的人的身影并没有出现。 淳宁眼神渐渐黯淡下来。 时至今日,许多事情她也一点点查到、猜到,也渐渐明白过来,她与王笑没有夫妻之实,只是因为在他心里,另一个女子更重。 他始终是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记忆里,王笑缓缓道:“我们配合一下,骗一骗反贼,把临清城打下来……” “如此说来,这个孟九很不好对付呢。若是他真能劝动夫君投诚又如何?”到最后,她玩笑般地说了一句。 “至少这一次是我在算计他,不是他算计我。让他说服了,岂不是我输了?” “夫君这不算回答了我的问题,我不帮。” “好吧,拉个勾……” “嗯?”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他便那样随意拉过她的手,指尖碰在一起,一如既往地有些孩子气。 此时站在城楼之上,淳宁想着这些,感到拇指有些发麻。心里有些孩子气地想道:“明明是拉过勾的……” 下一刻,一支千人的骑兵跃然于地平线上。 秦小竺理所当然地指着道:“你看,他回来了。” …… 一杆旌旗迎风摇曳。 千骑卷平冈。 从城楼上望,像一只小飞虫在被蚁群包围之前振翅掠过,躲回了自己的老巢。 “轰”的一声巨响,城门再次关闭。 “林绍元!带兵从西面出城……咳咳咳……截住唐节,不许他回营,至少再拖六个时辰。” “是!” “大夫!快找大夫……” “城外……咳咳……城外战事如何?” “侯爷放心,秦副帅能守住……” “快,先把侯爷扶下马……” 南门这边一片慌张,王笑不停咳嗽着,脸上的神情很是不悦。 他这回有些生气。 ——自己本来都打算投降了,也就是还有一点细节没谈好,被吴阎王打断。也交代孟九“别动我,下次再谈”,这老东西竟还想留下自己。 “人与人之间,一点信任都没有……” 背上被唐节射了一箭,疼得厉害,又被河水冲了好一会,肺叶的旧伤也复发,他整个人昏昏沉沉。一转头,忽见淳宁与秦小竺正站在那看着自己。 这一瞬间,王笑忽有些内疚。 如今虽然还没投降,但他确实有过打算要背弃与淳宁之间的承诺。 “唔,要是那样,小竺应该会站在淳宁那边、生我的气吧……” 脑中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那边淳宁忽然扑上来一把抱住他。 她极少有这样神态失控的时候,此时却是如一个倔强又担惊受怕的小女孩一般不肯撒手。网首发 “我身上湿淋淋的。”王笑道,“好了好了,这么多人看着呢……” 等回了府衙,让大夫给王笑治过伤,又换过一身干净衣服,在榻上侧躺着。 淳宁搬了一条凳子,并着腿坐在床头,虽已是恢复了往常平静端庄的样子,但大概是觉得在长街上搂搂抱抱被人看到很是丢脸,耳朵还有些发红。 她看着王笑,眼睛也不眨一下。 “名正言顺的夫妻,没关系的。”其实她心中还在这样不停地安慰自己。 王笑再转头看向淳宁,眼神有些疑惑。 ——看我干嘛? 淳宁遇到他的目光,低下头,也不吭声。 “反军退兵了?”王笑问道。 淳宁轻轻“嗯”了一声,开口道:“夫君进了城,他们便退兵了。” 彼此便又沉默下来。 在城门那抱了一下之后,两人到现在反而像是生疏了一些。 淳宁抬起头问道:“伤口疼吗?我……我没有照顾过人,不知道怎么办,但夫君要是觉得疼,可以和我说。” “哦,蛮疼的。” 淳宁一愣,站起身,显然也有些束手无策的。 “开玩笑的,一点小伤。” 淳宁便又再坐下来,低声道:“夫君总是这个样子,故作轻松。其实……你也很为难吧?” “嗯?” “要不要投降过去,夫君怕也不容易决择,偏只是与我拉了个勾便定下来。” “今天我还真是被孟九说动了,本来打算投降过去的,但被吴阎王搅和了。”王笑缓缓说道。 淳宁低着头,闻言好一会儿都没有动。 王笑心中微叹。 投降这种事也是需要契机的,瑞朝那边也不是只要他一个人投降。要的是他完整的实力,手上的兵马、钱粮、城池、还有楚朝皇室。想要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一根头发还不能断,双方要付出极大的耐心、花费极大的功夫。 今天事情没成,往后会如何王笑其实也不知道。孟九、唐节能不能信任不好说,等到德州之围解了,他手底下还有多少人愿意追随他投降不好说。两世为人,他也是第一次走到这个位置上,时局动荡瞬息万变,绝非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 治大国如烹小鲜,如此再想来,说的竟是要小心翼翼随时做出调整,何时要调火候,何时要添佐料,何时要细细搅……一点一滴都得拿捏得极其精确。 不是说他王笑想要投降瑞朝就一股脑的投降,想要守楚朝就闷头守着。不管怎么选,重要的是时机、分寸,稍没把握好任何选择都能让他身死族灭。 换言之,未来说不准。他发现自己不敢再给淳宁明确的承诺。 政客给不了人承诺。 “夫君又在说笑。”淳宁忽然应道,抬起头笑了一笑。 “夫君总是这样,就这么想逗我玩吗?” “这次并非是在说笑,建奴又要叩关了。另外,我有些事想必你也知道……” 王笑话音未落,淳宁道:“我们拉了勾,夫君也回来了。再说什么我也只当是在打趣玩笑。” 她脸上的笑容显得明媚而释然。 “至于以后……以后夫君还有没有可能投敌,那是以后的事。如果是要论心,楚朝半壁江山还有几个忠臣。论心不容易,那就论迹。夫君受过的伤、做过的事我看在眼里,无论如何,是我欠夫君的。” 成亲以来,她还是第一次与王笑说这么长的话。 大概是想要一次把这些事情说清楚,她想了想,又继续说道:“今天……我很不安,我担心你是不是会就此抛下我。如果今天夫君真的投降到那边,我会觉得是因为我没有做好一个妻子的本分……但我不喜欢这样患得患失的自己。” “我以前觉得夫君孩子气,什么事情嬉笑怒骂间就过去了。但现在觉得,我也想要像这样,想得简单一些、轻松一些。可是要如何才能做到我也不知道,想必夫君可以教我吧?” “嗯……其实我也不知道想说什么,我们成了亲,我想当一个好妻子。虽然目前而言还称不上好妻子,我想学着去做。总之,我不想再去考虑夫君会不会抛下我,会不会抛弃楚朝。我想做得好一些……” 她缓缓说着,声音很柔和动听,王笑便静静看着她。 她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王笑却能明白她的想法。 ——巨大的压力、不安全感、迷茫……这些并非是只有今天她在承受,而是一直以来都压在她肩上。但哪怕这样,她始终努力地控制着情绪,尽力以真诚待自己。哪怕到现在,到了这个最需要笼络自己的时候,她说的也不是很喜欢自己,而是想做好一个妻子,因为这是她的实话。 “好吧,”王笑道:“其实你做得很好啊……你看,与你成亲,是我最正确的一段婚姻。” 淳宁稍稍愣了一下,接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感到有些气苦。 “不管怎么说,今天这一局算是我们赢了。”王笑又道:“任那孟九老奸巨滑,还是被我们联手蒙蔽过去了。” 淳宁点点头“嗯”了一声,大概是觉得这样太过平淡,便又展颜笑了一下,道:“真是很厉害啊。” “厉害当然是厉害,但也只算走出了第一步。要取下临清才算是完全成功了……” 王笑随意地说着,将投不投降这样的问题从脑海中抛开。 孟九和唐节这么坏,确实是没什么好投降的。相比起来,淳宁显然是可爱得多。 至于清军入关,也不知是不是孟九那老狐狸骗自己的,回头再说吧,若是真的倒也可以试着联寇抗清,不一定真要投降过去。 至于芊芊,回头把她抢过来! 脑海中给这些计划填充着细节,他忽听淳宁又唤了一声:“夫君……” “嗯?” “等夫君伤好了……我们……” 等了一会没听到下文,他便又问道:“嗯?” 淳宁却也不再说话,想了想,道:“伤好之后,可以不要再受伤了吗?” “哦,这个问题就很幼稚了,都不像你……” 这一天里,王笑心里抱怨着老奸巨猾的孟九。 ——都说回头再谈了,非要动我?那我不投了。 但事实上,一切正如孟九所想的那样。 ——放他回去,他就不会再投降了…… 人活在世,依旧还以为自己的一念之间是由自己把握。 第656章 毒蜘蛛 临清城,鳌头矶。 十里人家两岸分,层楼高栋入青云,官船贾舶纷纷过,击鼓鸣锣处处闻。 会通河在靠近运河附近分为两支,从南北两处流入运河,形成一片中洲。东南纨绮,西北裘褐,皆聚于此。中洲之上还有一座石坝,其状如鳌头,两支运河上的四处河闸像鳌的两对足,广济桥在鳌头矶后面像其尾,又有临清书法大家为鳌头矶题字“独占”二字,赋予“独占鳌头”的野心和意境。 这正是‘鳌矶凝秀’之景。 不远处一间青楼便借着凝秀之意,取名为秀香阁。论规模与名气,秀香阁并不如对面的另一座青楼凝脂楼,但也没有差很多。 此时秀香阁上的一间屋子之中,花爷站在窗边,凝视着远处的景色。钞关、桥头、停泊的船只……临清城也不复以往的热闹。运河停了、反贼攻城,又还有多少生意? “临清帮这群蠢货,投奔根本不懂生意的反贼,还能成什么气候。”花爷心想道,目光又落回对面的凝脂楼。 不多时,有人敲门。 “这位爷,奴家替你选了个姑娘……” “进来吧。” 进来的是个姿色尚可的青楼女子,才款款进了屋掩上门。一枚银子便随手抛过来。 “闭上嘴,乖乖坐好,敢出声,老子做了你。” 那青楼女子在这临清城哪样的人没见过,收了银子将那一脸笑容敛好,在床边安安静静坐下来。 花爷也不看她,自从牡丹死后,他已经很多年没再涉足这种烟花之地了。当年食髓知味的习惯竟是说戒也就戒掉了。 过了一会,远处有一群瑞军远远而来,将长街清道,又把对面凝脂楼中的所有客人都驱散出去。 不多时,街上安静下来,一百余精兵护送着一辆马车缓缓进了凝香楼,接着,那些老营精兵层层将凝脂楼围着,守卫得密不透风。 直到傍晚,一个穿着红裙的女子被人从凝香楼上丢了下来,扑通一声落在运河里,水花溅起、落下,便没了声息。 花爷眯了眯眼,忽听身后那名青楼女子缓缓说道:“那是镇南军吴将军吧?听说他要是嫌人伺候得不好,事后便这般将人杀掉……” 花爷转过头,只见她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正站在自己身后看着窗外。 “这位爷是来盯吴将军的?” “不好好呆着,你想死?” “奴家是个命苦的,死了也就死了,打什么紧?”那女子悠然笑道,咬了咬自己的手指,媚眼如丝。 花爷手放在袖子中,握着一把匕首,缓缓走向她。 “爷今日杀了奴家,也就与那位吴将军是同路货色了。” 她说着,脸上的笑容越发妩媚,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凄苦来。 一瞬间,花爷又想到了牡丹。 这青楼中各式各样的女人都有,有的是自甘下贱,有的是被逼无奈。他并不了解所有人,但知道当年牡丹的凄苦。他为其在身上刺了牡丹花,为其杀人落狱,流落江湖……回头想来,并不后悔。 今日,又见这这样的眼神。 他皱了皱眉,恶狠狠道:“今日之事不可对旁人说,不然老子剁烂了你!老子的匕首歹毒得很!” “奴家不怕被爷剁烂,但也不会对别人说,奴家盼着爷除掉吴通那样的男人……” 花爷出了秀香阁,小心翼翼地绕了好几圈,确实身后没有人跟着自己,才一路进到一条偏僻的巷子当中。 走到这里,他忽然有些后悔起来。 “应该把那个女人杀掉的。”心里如此想着。 他敲了敲一间院中,有人开门,他走了进去。 过了一会,巷子中毫无动静。他这才又出来,从巷尾绕到另一条巷子,回了真正的据点。 “没尾巴吧?” “没。” “怎么样?” “那吴通进出都有人守卫,不好搞……” 话到这里,花爷与羊倌进到大堂,整个人却是愣了一下。 只见在秀香阁遇到的那名青楼女子竟也在,正跪在史工面前。 “回来了。”史工抬头与花爷打了个招呼,咧开嘴笑了笑,很诚恳地道:“老花,某不能让你出手了,你不行。” 花爷:“……” “某打小就认识你,你是什么样的人?某还能不清楚,你不够狠。这种事,就要像鬼头蜂,一针扎下去凶猛果断。这最后一环,还是让蔡将军来,咋样?” 花爷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听你的。” 末了低声又骂一句:“歹毒。” 那边史工又是咧开嘴笑了一下,转头向蔡悟真问道:“蔡将军,行吧?” “你怎么说,我怎么做。”蔡悟真冷冰冰道,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好咧,你当这鬼头蜂。” 羊倌又道:“屎壳郎,明天可就第六天了,你这毫无进展啊,别误了侯爷的大事。” “捕猎这种事,讲究的是一击必中,要不然猎物惊了可就麻烦了。”史工不以为意。 羊倌于是也不再多说,事实上,史工也确实让他服气,行事缜密到一种让别人都不耐烦的地步。 连分工这一件事,安排谁做哪件事都在反复调整。每个人适不适合执行他的任务都反复考查,吴通出行的习惯、护卫的人数、哪天比前一天早了或晚了都记下来比较。甚至连吴通每天吃了什么,他都要派羊倌到酒楼去把泔水桶偷出来闻,辨认吴通吃饭的口味。 让人讨厌的是,史工还喜欢给每个人起一个虫名,代表其需要完成的任务。 比如,羊倌便是“苍蝇”,今夜把蔡悟真定为“鬼头蜂”…… 终于,明天便要动手了。 花爷便指了指那个青楼女子,向史工问道:“你们认识?你派她来考校我?” “不认识。这是某找来的人。” 羊倌眉头一挑,笑道:“蜘蛛?” “不是,她当不了蜘蛛。”史工道:“她够不怕死,但没有气力,杀不掉吴通。顶多算是被蜘蛛吃掉的虫儿罢了。”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那青楼女子惨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像是在嘲笑自己。 “什么意思?” 史工便向她道:“你自己说吧。” “是。奴家花名蔓娘,在秀香阁卖笑为生,数年攒了一笔银子,是准备为自己赎身养老的。一年之前,奴家遇到一个男子,他……他……” 话到这里,她声音渐渐颤抖起来。 “他叫顾哲彦,模样俊美……奴家不知如何形容,也只有几位爷见到,才能明白是何等模样……” “嘁”羊倌冷笑一声:“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再俊美,俊得过我家侯爷吗?” “奴家就是没见过世面,被他迷了心窍,掏心掏肺地待他,将半生积攒的银子都给了他,将所有能给的都给了他……到最后才发现,他其实就是专门靠着面相行骗为生的骗子。只这一年与我卿卿我我之时,他便同时骗了近四十余名人,大家闺秀、小家碧玉、青楼妓子,便连那弘芸庵里的尼姑……” 羊倌眉毛一挑,轻呼道:“这么厉害?” ——确实是要比侯爷厉害不少。 那蔓娘仰起头,努力不让自己的泪水落下来,又道:“甚至不仅是女子,他……他就连男人也骗……还能骗到不少高官……” 羊倌张了张嘴:“男人也能骗?” “没什么好吃惊的。”花爷道:“虽说天下男娼最盛之地,不得不提闽广,但实则好男色者,天下十之有五,皆在临清。” “老子知道,老子好歹也是看过金瓶梅的人。” 史工看了他们一眼,让蔓娘接着说。 “若只是这样,奴家也不恨他……但后来,奴家怀了他的骨肉,只求他还奴家部分银钱让奴家赎身,好把孩子生下来……他却好狠的心,将奴家从楼梯下推落下来……呜呜……” 蔓娘早已眼中含泪,说到这里终于颤着身子哭起来。 “史大哥,你答应过替奴家杀了他的……呜呜呜……” 史工点点头,转头看向花爷与羊倌,问道:“怎么说?” “杂碎!”花爷恨骂道。 “畜生!”羊倌啐道。 史工摇了摇头,叹道:“这是一只猛虫啊!” “这几天某没有动手,就是在临清城找这种最毒的蜘蛛……就是它……顾哲彦。” 羊倌抬头看着史工的眼神,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 “这样的毒蜘蛛,能织网,你看它捕了多少虫,捕到了之后毫不犹豫地一口吃下去……知道它配偶是什么样吗?雌蜘蛛与雄蜘蛛相交的过程中,雌蜘蛛咬住雄蜘蛛,把它整个吞下去!” “少将军,城中有个青楼的老鸨说,有人在盯着你……” “盯着老子?” “是,今日将军在凝脂楼之时,秀香阁上有个汉子包了一个房间,也不睡那妓女,一直在窗口盯着凝脂楼。” “把人给老子找出来!” “是……” 直到次日,吴通起来后便又到临清城有名的酒楼吃早午饭。 鲥鱼、酸笋、鱼酢、醉蟹……一样样别处不好吃到的东西摆上桌,吴通吃饭并不文雅,下筷如飞,又让人再烧了两只鸡,用手撕着大快朵颐。 吃到一半,亲近上来禀报道:“少将军,那汉子找的那个妓女蔓娘当夜便不见了,小的们查了查,她有相好的,现已把人捉了。” 不多时,却是临清同知沈项禹急匆匆地跑来,央求吴通放人。 “吴将军,那顾哲彦文弱,又早在临清,绝对不会起意要刺杀将军,此事下官人头担保……” 吴通嚼着鸡腿,笑嘻嘻地看向沈项禹。 “老小子,你今天胆不小嘛?”网首发 “将……将军……” “老子围城之时,你他娘吓得屎尿都流出来。”吴通道:“今日居然敢跟老子求情,不想要命了?” “将军,这这这……”沈项禹拜倒道:“实在是因为顾哲彦与此事无关。” 过了一会,一个亲卫从外面回来,俯在吴通耳边低语了几句。 吴通眉毛一挑,有些吃惊,脸上却露出玩味的笑容来。 “有这样的事?” 他心中好奇,吩咐道:“去,把那小子带给老子看看……” 沈项禹一听便有些慌神,跪在地上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显得颇为可笑。 不一会儿,有人押着顾哲彦过来,吴通转头一看,整个人愣在那里。 顾哲彦一身戏服,头上钗环锦绣,似乎被捉之前是在扮演唐贵妃,但又没施很厚的粉黛,只作稍稍打扮。 这其实不是正经唱戏的穿束,显然是为了增加某种情调。 从另一方面而言,有些侮辱梨园技艺。 但吴通不觉得侮辱戏曲,他只觉得这顾哲彦美得不可方物,竟是比平生所见的所有女子还要美。 “怪不得……”好一会儿,吴通如此喃喃道。 “怪不得有钱人喜欢……也是,最近那些人也有些腻了……” 听到这一句话,沈项禹脸色一变,喊道:“将军……将军……下官……” “笑一个。”吴通并不理会沈项禹,向顾哲彦吩咐道。 顾哲彦瞥了他一眼,有些倔强,却还是扬了一下嘴角。目光中带着寻常女子没有、但更加清艳的气质。 这一下并不显得开心,却让吴通身子一颤。 “带回去尝尝。” 听得吴通如此吩咐,沈项禹脸色大色,一把抱住吴通的腿。 “将军,不可啊!将军,下官实话对你说吧……哲彦是下官的心头……下官为你劝说知府大人开了临清的城门呐……将军……下官也算是对大瑞有功呐!” 吴通冷笑一声,一脚将沈项禹踹开。 “狗东西,让开。” “将军……” 沈项禹还想再过来抱他的腿,吴通猛然从亲卫手里拔出佩刀斩下去。 “啊!” 一声惨叫,沈项禹一支胳膊已被卸下来。 “狗官,知道老子们为什么要造反吗?世上就是你这样的狗官太多了。老子带兵来打,你他娘屁都不放一声就把城门开了……老子没杀过瘾你知道吗? 你,为你的朝廷有争过一句话没有?现在为了个,倒敢来拦老子?你们楚朝,亡就亡在你这种败类手上!” 掷地有声的一席话,沈项禹嚎啕大哭,也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因为失了自己的心头肉,又或者单纯是因为痛…… 吴通很是快意,仰头哈哈大笑。 “看,老子把考中进士的官说哭了,哈哈哈……” “我不是。”顾哲彦淡淡道。 “老子不管。”吴通道,上下打量着他,既觉得心里痒痒的,又不知该如何下手。 他还是头一次玩男人。 顾哲彦气质很是冷清,似将他的犹豫收入眼底。 “我服伺将军,将军能放了沈大人吗?” “可以。” 顾哲彦微微眯了眯眼,一瞬间变得烟视媚形起来。 他用手抚过吴通的脸,低声道:“我来教将军……” 渐渐地,吴通呼吸越来越重。 顾哲彦蹲下身,将头埋过去…… 好一会儿之后。 一声极凄厉的惨叫声响彻了吴通刚占下来的将军府…… “将军!将军……” 第657章 取临清 吴通的将军府坐落在临清钞关与药王庙之间,与药王庙隔着一条孝棚街。 孝棚街上,一名中年文士拄着拐杖,由一个青年扶着走过,身后还跟着个披头散发的乞丐。 “两位爷,行行好吧……” 那乞丐嚎了一句,灵活的眼珠一转,捧着破碗跟上他们,低声央求起来。 并未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对话。 “你们就不觉得这个史壳郎怪瘆人的吗?玩虫啊,那些虫多恶心。” 话到这里,扮成乞丐的羊倌撇了撇嘴角,有些嫌恶,又道:“老子昨天看他捉了一只蜘蛛装在盒子里,啧啧,那腿上的毛……老子寒毛都竖起来了。” 花爷斜了斜眼,低声道:“是啊,我从小就怕靠近他啊,但没办法,他救过我。” “除了那些虫子,我还觉得有什么地方更让人瘆得慌。”羊倌缩了缩脖子,道:“说不上来。” 蔡悟真难得开口说了一句:“他把人也当作虫子。” 羊倌又吸了一口气,压着声音道:“是啊,老子还当他什么时候找的顾哲彦,原来是上次说去‘捉虫’,真他娘……” “别说了,小心点。”花爷低声念叨了一句,叱道:“滚开,臭乞丐……” 说话间几人已走到一间名为‘杏安堂’的医馆前,羊倌停下脚步,捧着破碗转身向别人行讨,花爷与蔡悟真则是步入医馆。 “花相公来了,这是……又摔伤了?” “是啊。”花爷叹道:“这头疼的病还没好,这腿又坏了,劳卓大夫看看。” 那卓大夫让徒弟扶着他坐下,掀开裤管,见膝盖上一片血淋淋。 “敷点药吧。”卓大夫道了一句,才起身,手却被花爷握住。 “要多少银子?” “八钱。” “这么贵?!” 卓大夫一愣,抚着长须便侃侃而谈起来,只说自己这药是如何如何金贵,杏安堂又是如何如何远处闻名。 “这么歹毒的价你也叫得出来……” 这边还在争执?忽听门外一片嘈杂。 “快!大夫呢?!快救将军……” 卓大夫转头看去?只见几个亲卫兵扶着一人进来,那人被围在中间?身上衣衫不整?披着一张床单,脸色苍白?目光凶狠而狰狞,下身一片血淋淋。 卓大夫还在发愣?耳畔又是一声惊雷般的大吼。 “动手治啊!” 一名亲卫大步上前?提起卓大夫的衣领,手中单刀便压在他脖颈间。 “快啊!救我家将军!” 那刀锋逼人,卓大夫吓得面如土色,忙上前扶住吴通坐下?一掀床单?登时惊在那里…… “这这这……” 这伤势实在是惊人,又有刀逼着,卓大夫手都颤抖起来。 倒不是难治,就是……纵使一辈子各种奇奇怪怪的伤都看过,但眼前人的凶狠、还有伤人者狠毒都让人心悸。 “你们是谁?!出去!”身后的士兵还在大喊。 “军爷?小的腿伤了……马上便出去……” 卓大夫低着头,目光专注地察看着伤势?心想道:“这下手……不对,下嘴之人实在是……”网首发 下一刻?受伤的吴通猛然提起卓大夫! “将军……” “嘭!” 一声重响,卓大夫背上吃了一记?嘴中鲜血狂喷而出?洒了吴通一脸。 “保护将军!” “啊……” 惨叫声迭起?医馆中一片慌乱。 吴通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铁青起来,站起身便向后退去。 剧痛、愤怒、屈辱……无数情绪泛涌上来,吴通已发了狂,一双眼中红丝密布,早已变成了血红色。 他不停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屠掉临清城。 不该贪恋临清的繁华,就该把这满城的狗东西杀个干净! …… 巷子中,羊倌冲出来,提起一桶煤油便泼在医馆大门上。 火折子抛下去,“轰”的一声便是大火响起。 将军府那边也是一片喧嚣,已有亲卫集结着向这边冲杀上来…… 医馆之中,吴通又退了一步,身子重重撞在药柜之上。 “你他娘是谁?!”他大吼道,愤怒如火一般袭卷过去。 他下身空荡荡的,裤子还卷在脚上,到现在都没来得及卷起来。 血不停地滴…… 目光望去,他能看到医馆中一个中年人挥舞着拐杖抵挡着自己的亲卫。负责刺杀的是一个短发青年,正握着从亲卫手中抢来的单刀疯一般地不停向自己劈砍。 吴通提着凳子,奋起余力不停挡着。 “当、当、当!” 刀砍在凳子上,木屑纷飞…… 混乱之中,蔡悟真转过头,透过医馆的火光看去,远处的亲卫已向这边奔来。 时间不多了。 “死!” 一声大吼,单刀猛地劈下。 吴通久经战阵,电光火石之间,抬起凳子一挡,手再转,嵌住对方的单刀。 他下意识想抬脚去踹飞对方,一阵剧痛又从胯下传来…… “啊!” “嘭”的一声,凳子重重撞在蔡悟真胸口,将其击飞出去! 吴通脚下被裤子一绊,自己也摔在地上。 蔡悟真重重摔在地上,药柜砸下来,迅速又起身随手捡起一把称药的小铜秤,便再次扑了过去。 “死!” 手中铜秤末梢猛然刺出! 又是一连串的惨叫,却见吴通一把捉起地上的卓大夫,高高举起、挡在身前。 这一刻距离发动刺杀也不过短短的一瞬间,从将军府过来的亲卫已扑到了门前。 蔡悟真看着眼前卓大夫惊恐的脸,手下意识的停了一停。接着他脑中蓦然想到史工说的那些话。 ——花爷不够狠,所以,我才是鬼头蜂! “啊!” 一声凄烈的惨叫,小铜秤的末梢猛地刺穿卓大夫的腹部…… 吴通满脸都是汗,他来不及想,但他知道,对方刺不过来,兵器不够长。 下一刻,“噗”的一声响,铜秤猛然插进吴通的喉咙! “呃……” 吴通气管中发出咯咯的声音,他目光落出,对方竟是一整只手都从那大夫腹中穿出来,带着满手的鲜血握着那杠铜秤刺过来! ——疯子,老子都不认得你……临清城这鬼地方,老子要屠…… 带着最后这疯狂的念想,他眼前一片黑暗…… “将军!” “当!” 花爷抬起拐杖挡住医馆中最后两名亲卫的攻势,转头看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歹毒……” 到这一刻,他对史壳郎不肯安排自己立功才真正感到服气。 “有刺客!” 医馆外已是一片大喊。 接着,又一声巨响,门另一面的整面窗户都被人纵马撞开。 “快上马!”羊倌大喊道。 “卓大夫,你是远近闻名的名医,救一救自己吧!” 许是为了安慰自己,花爷大喊一声,与蔡悟真迅速翻身上马,如飞一般掠过长街…… 一个木盒子被打开,一只大蜘蛛爬上树干,顷刻不见。 灰狗目光看去,只见身上泛起一阵疙瘩,站得离那棵树远一点。 “你你……你咋把它放了?” “不然呢?” “弄死它啊,不然万一它咬到俺咋整?”灰狗抬头看了看树冠,连忙从怀中拿出一根大葱嚼了两口,对自己身上哈气。 “没用的。”史工道:“它不怕这味道……来了,准备动手。” 此时他们正站在临清府衙外,灰狗目光看去,只见一个瑞军策马奔来,冲进衙门。 不一会儿,临清知府曾介领着人匆匆跑出来。 “快!让衙役配合将军府搜查刺客……” 曾介不停吩咐着,走向轿子,嘴里道:“去守备营!” 他身边那个瑞兵交待过事情,重新跨上战马,正准备去别处。 下一刻,一道人影唰地一下扑过来…… “啊!” 曾介正要掀开轿帘进去,感到有一阵劲风袭过,余光像是看到有只狗扑向那边瑞兵,一转头,血雨便洒了他一脸。 只见一名削瘦汉子正拿着刀狠狠在那瑞兵身上劈了两刀。 曾介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对方提了起来…… “有刺客!” “保护大人!” 衙役侍卫们呼作一团,却见好几个大汉个个执着刀包围过来,一看就是刀头喋血的亡命徒。 “放开知府大人……” “不许动!俺宰了这个狗官!”灰狗大喊道。 曾介到现在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只觉一股剧烈的葱味袭来,让他整个人都有些想呕,接着才感到脖颈上传来刀锋的冰冷。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要造反吗?!” “造反?哈哈哈哈……” 包围过来的几名大汉仰头大笑。 “知府大人当着楚朝的官,反贼攻城未放一矢一箭就投降。造反的是我们,还是你?” 曾介脸泛怒色,喝道:“本官是为了这满城百姓!” “嘿。”他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曾大人不认得俺了?去年德州帮到临清运货,俺还陪当家的给曾大人送过银子……” 曾介不敢回头,闻着那浓烈的葱味,忽然想起来人是谁。 “你你……你是德州帮的那个……” “嘿嘿。” 曾介脑中各种消息回想起来,许多事便渐渐清晰。 “你们……你们是来……” “就是某刺杀的吴通,哈哈,曾大人就不用去守备营调兵搜查了。”一个黑瘦大汉说着,往前走了几步,根本无惧那些执刀的差人,抱拳道:“某家史工,人唤史壳郎,奉大楚怀远侯之命前来收复临清。” 说着,一道令牌亮出来。 曾介目光在那令牌上看了一会,眼中泛起思索之色。 史工咧开嘴笑了笑,又道:“今天早上,沈同知在城西酒楼被吴通砍死了,曾大人也该听说了吧?跟着吴通,能落得什么好?” 就这一瞬间的功夫,曾介已然有了决断。 他浸淫官场半生,守城不行,却绝非毫无本事。 只这一会功夫,他已红了眼眶,抖了抖嘴唇,一行浊眼便从眼中流下来。 “苍天有眼呐!” 随着这一声痛呼,脸上的横肉颤了颤,曾介大哭道:“老夫忍辱负重,终于,终于等了这一刻……京城失守,陛下逃难,老夫何等痛心疾首!然而反贼掩兵杀来,城外白骨累累,老夫实不知如何回护治下数十万生黎……呜呼,唯有权宜苟从,心盼王军早日来援……今日得见侯爷麾下史英雄,老夫……虽死无憾……” “那就死吧。” 一句话,曾介满腔的话语便卡在那里。 史工咧开嘴笑起来,很是憨直的模样。 “嘿嘿,某与大人说笑的。反正听大人这意思,是愿意重归楚朝?” “老夫就从未真心投效过反贼,虚与委蛇而已……” “好!”史工大呼道,学着王笑的语气,道:“某喜欢曾大人这个比喻。” 说着,挥了挥手,让灰狗将曾介放开,自己上前一把揽住曾介的肩。 “以后某家与大人便是好兄弟,好不好?” 曾介实在有些无语,那灰狗是一身葱味,这史工身上的味道也不好闻。他也只能点头道:“不错,我你同心共力为国,自是好兄弟。这个……敢问侯爷派了多少人马来收复临清?” “三千。” 一瞬间,曾介以为自己听错了。 “多少?” “三千。”史工揽着曾便往轿子里走,嘴里道:“快抬轿,这坐八抬大轿,某还是新娘子上轿头一回,后面的官差也跟上,我们去守备大营。” 曾介心里暗骂一句:“粗鄙……” 轿子缓缓而行,轿中,史工滔滔不绝地说着虫子的事。 “大人见过蚂蚁吧……每一巢蚂蚁真是壁垒分明,成千上万的工蚁供养着它们的蚁后,而蚁后,它只要吃饱了再继续繁衍。大人知道蚁后要是死了,那群蚂蚁会怎么样吗?它们惊恐、慌乱,寻找着新的蚁后……因为每年蚁后会孵化出一批冬卵,这些卵最终会产生一些会飞蚂蚁。等到来年夏天,这些蚂蚁才会飞回来,再选出新得蚁后。到那时候,它会咬断自己的翅膀,永远地生活在巢穴中……” “但如果,找不到新的蚁后,它们就只能四分五裂……临清城这五万反军,就像是那些工蚁,他们的蚁后已经死了,某与大人现在要做的,就是占下他们的巢穴……” 第689章 太无耻 “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史工的比喻。”王笑道:“什么粪团啊、虫啊……活得干净些不好吗?” 这般说了一句,他拿起艾草香囊配在自己腰上。 “那我让甘棠先烧些热水,夫君晚上回来再洗个澡。”淳宁应道。 “今天没那么早回来,反贼派兵支援临清了,得去阻击他们。”王笑道,出门前又回过头道:“对了,刚才说的我不喜欢那个比喻的事,你可别传出去。” “知道啦,守口如瓶……” 王笑出了屋,一路策马向城头而行,未走多久,便见夏向维冲出来道:“老师!刚收到消息……临清城打下来了!” 虽是意料之中的事,王笑也不由笑了笑。 “边走边说吧。” “是……秦山渠将军领兵才到临清城,正好吴工便带人开了城门……他不仅杀了吴通,还说服了临清府衙和守备城营,还派人保护了临清漕仓,以及反贼逃离之前烧毁粮草。秦将军三千兵马并未费多大力气便攻下了临清城。学生复盘过,要是学生去,决计是做不到史工这种地步……” “唔,做得不错。杀了吴通还不算什么。我让他开城门,他还能同时想到说服临清守备营、护住漕仓,做得比预想中要好不少。” “是。”夏向维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又道:“董先生说,若比较起手段,侯爷用谋环环相扣,算计到对手的各种应对,如一张网罩下来。但这史工不同,他到临清六日,前五日皆只是在准备,到最后关头才全力一击,不给对方应对的机会,便像是……” “像是一条毒蛇?” “老师与董先生想到了一处了。” 王笑把玩着手中的马鞭,道:“虽然我并不喜欢这个比喻。” 接着他又听夏向维说了一会细节,比如,临清同知沈项禹的因男宠而死,临清知府曾介所谓的对反贼虚与委蛇…… 听起来,这楚朝仿佛是烂透了。 王笑便一路听着这些,穿过城墙,上了城头。 目光望去,东面吴阎王的大军再次如潮水一般涌来,试图攻破秦山海的阵列。 “这天下由类似沈项禹、曾介这样的人管着,与落在吴阎王、吴通这样的人手上,有何不同呢?”他低声念叨了一句。 夏向维一愣,沉思良久,忽然拱手道:“谢老师点悟。” “我没在点悟你。”王笑低声道:“我自己也没想透……” 夏向维还想再问,王笑已抬起一指?指向远处吴阎王的大旗?道:“呵,用兵的蠢材。围城那么多日?怕折损兵力不敢攻城。如今却因一时激愤?选择在不利的情况下出兵……” “侯爷所言甚是。” 一身甲胄的杜正和走来,行了一礼才转向东面?看着战场道:“吴阎王注定打不下德州。” 杜正和如今虽还任控戎军总,但有些事显然已不一样。 王笑与周衍演了一场不和的戏?事前却并没有把实情告诉杜正和。 从昨天到现在?杜正和一直在思忖为什么? ——是因为不信任自己,担心自己泄露了情报给反军吗?但若是如此,便不该再重任自己为总兵,主持德州城防务。 又或者是因为王笑想试探自己心向哪边?那便说明王笑确有不轨之心……但若是如此?依旧是不该再对自己委以重任。 心中这个问题猜不透?杜正和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抱拳直接问道:“侯爷,末将有个问题……” “为什么不事先与你打招呼是吧?”王笑道,“因为这样,才能演得更真啊。” “演得更真?” “你被控制了?你麾下亲卫的反应,别人的反应……都只有在你不知道的实情的情况下才会更真实。” “但末将乃一军总兵?侯爷就不怕弄巧成拙,一发不可收拾?” “你看?你顾忌太多。”王笑轻笑道:“你行事稳妥,这是好事。但这件事本就是行险一搏?你会为了稳妥而做些布置。” 杜正和心中依然有些疑惑。 ——真就是这么简单? “这次宋大人让末将在侯爷与齐王之间做出选择?末将选的是齐王。幸而这只是侯爷的谋划……但?若真有一天,末将依旧会……” 王笑拍了拍他的肩,又道:“安安心心为大楚办事吧。我并不觉得你不是我的心腹于是便要如何如何打压你,这世道,有公心是最难得的东西。你当这个总兵是因你忠心能干,不是因为你的站队……” 杜正和良久无言。 末了,他又是一抱拳,将腰板挺得笔直…… 吴阎王前天之所以派兵攻城、打断孟九与王笑的谈话,是因为他知道孟九想要劝降王笑。 站在吴阎王的角度而言,他并不希望王笑投降。 从最开始,他和唐中元就是兄弟相称,他是义军中少有人能制衡的大将。到了唐中元称基称帝后,迫切地希望能把吴阎王的势力压缩下来。所以哪怕唐中元册立了太子之后,唐节的兵权也没有因此被削弱,反而继续加强。 如果王笑投降,以其在山东与吴阎王交手的战况而言,势不可挡地必要成为唐中元用来打压吴阎王的一支力量。 另一方面,如今瑞朝的势力范围不远北直隶、陕西、山西、河南四省,若是王笑投降,便加上山东。 这五省当中,吴阎王一直把河南视为自己的封地,但他并不满意河南,他决黄河淹过开封,又在河南劫掠了太多太多次、杀了太多太多人,百姓视他如仇寇。没有民心,他很难在河南壮大自己的力量。 这次之所以肯领旨追杀楚帝,他未尝没有盘据山东,逼唐中元把山东封给自己的打算。 一旦王笑投了,以后唐中元必定下旨将王笑封在山东,将吴阎王封在河南。如此,陕西、山西、北直隶、山东,四省之地将其包围起来,吴阎王再想翻天就难了。 因此,前天攻城虽然没在战场上占到便宜,但打断了孟九与王笑的会面。吴阎王很满意。 他还听说王笑受了伤,更觉得满意。 接着,他便得知王笑三千人去攻临清…… 这件事乍听之下很荒谬,三千人攻打五万人镇守的城池? 但吴阎王与王笑交过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对方不像是会打没把握的战。于是再次领兵来攻。 这一战的战略目的是逼迫德州、防止他们再派人去临清。也是要再探探德州城的兵力,看对方是否还有另外派兵马取临清。 然而才开仗不久,吴阎王便得到消息,有溃兵从临清城逃回来……临清失守了。 接着,他盘问溃兵,有人说吴通死了,有人说什么也不知道。 吴阎王登时心乱如麻。 下一刻,楚军中传来一阵欢呼。 对面阵营中隐隐有呼喊声响起。 吴阎王目光看去,只见楚军士气大振。 慢慢地,那欢呼声越来越高,汇聚在一起,形成统一的呐喊。 “吴开茂,我们杀掉了你儿子!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他光着腚呱子……” 山呼海啸如巨浪般一道一道压下来,将厮杀与惨叫声都盖下去。 这一片天地间有如此多的人,这原本是一个巨大而嘈杂的战场,但楚军的喊话声是如此统一,数万人的声音叠在一起,瑞军这边任何人说话都如同哑巴一样。 吴阎王看着前方自己的副将在向自己喊着什么。 “大帅,他们……士气……” “他光着腚呱子,被人一口……” 吴阎王满耳只有‘定呱子’,竟是别的什么也听不清。 接着腚呱子的声音散开,变成了“嗡嗡嗡”的震动,如果黄河掘堤时数十万人的大哭…… 王笑,你无耻!无耻! “给老子杀过去,老子要踏平德州城!杀过去!传军令……破城不封刀!” “吴开茂!我们杀掉了你儿子……” “噗!”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来,吴阎王只觉头晕目眩,再也无力支撑。 ——王笑奸贼,老子跟你不共戴天! 随着这个念头,他轰然倒地。 “大帅……大帅!大帅晕倒了,快撤军!快撤……” 城墙上,王笑看着战场的形势,手扶着城垛身子前倾,仿佛随时要摔下去。 他能看到整片战城,也很清楚秦山海的意图,这次若能掩杀吴阎王,把糜镇收复,德州之围便算是解了大半。 胜利的狂喜冲得脑袋有些发热,但他还是迅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拿起千里镜看了看城北唐节的大营。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传令下去,让秦副帅收兵。” “是!” 传令兵下去,不一会儿,鸣金之声响起。 秦山海果然不再追,开始收拢兵马,重整阵列。 “杜正和,增兵城北防御。” “是!” “高成益,你亲自增兵防守城西。” “是……” 王笑吩咐完,又将林绍元唤过来,低声吩咐道:“尽快架空高成益,去吧。” 林绍元目光了然,一抱拳,迅速离开。 夏向维到此时才上前道:“老师,吴阎王已撤军,我们若是掩杀过去,许能完全击败他。唐节一时半会未必能攻破德州。” “我怕的不是他攻德州。” “老师是说……” 不多时,一支信马飞驰而来。 “报!城北唐节部反军拔营了,正向西行军……” “可有来攻德州。” “并未。” “传令下去,让杜正和、高成益分别率军出城骚扰,但不可恋战……” 第690章 顾哲彦 是夜,军机处。 董济和与王珠正对坐着,董济和整理着手中的信报,王珠拿着一个算盘,手指拨得飞快,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王笑走起来,问道:“二哥算好了?” 王珠拨着算盘很是专注,好一会儿提笔写下一行数字,方才道:“算来,临清城破之后,反军粮草只能再支撑十日。”更新最快的网 “吴阎王还可以到处劫掠……” “我算进去了,就十日。” 王笑点点头,道:“二哥辛苦了。” 他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缓缓道:“我让杜正和与高成益率兵去骚扰,唐节并未借机来攻德州,他向西行军的目的很明确。” “他城北的大营已经空了。”董济和翻着信报,缓缓道:“看来,他这是要亲自再去取临清?” “有可能。” “若我是唐节,我也会如此选择。”董济和缓缓道,“我们存粮都在德州,他料定我们不敢弃了德州,便不必再包围。眼下他们粮草不足,已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居然是领全部兵力攻临清,我们拦不住。” “临清只有三千兵马,守不住的。”夏向维想了想,道:“实在不行,通知秦将军烧了临清的存粮,让唐节白跑一趟。” “二十万石粮草,一两天烧不完的……” 谈话间,见王笑眉头越皱越紧,董济和不由问道:“侯爷在想什么?” “我没想到唐节有这么大的魄力,居然真的放弃了城北大营。他竟不怕我带着周衍跑了。” “侯爷会跑吗?” “不会,德州是我们接下来很重要的一环。难受的就在这里,他们把我的想法看得很清楚,算定了我不会放弃德州。于是我就在想,我们杀吴通、占临清,是不是孟九算好的?” “他算好的?”夏向维有些不寒而栗。 王笑缓缓道:“你们看,临清漕仓原本在吴阎王父子手中,反军粮草分配,都是吴阎王说的算。但如今,吴通死了,唐节便有了借口自己去攻占临清。而吴阎王也一改原先的消极怠慢,一副要踏平德州的样子接下来的攻势必定会加紧。怎么算……对于唐节这一部人马而言似乎是百利而无一害。” 夏向维道:“但只要我们能守住临清,他们便没有了粮草只能退兵。” 王笑沉默了一下。 他并没有说出口的一件事是他发现与孟九过招,自己忽然没有了信心。 本以为自己赢了孟九一局到现在才恍然大悟……并没有。较量还在继续,但孟九的想法到现在自己才看出来。 不愧是芊芊的师父单论谋略自己确实是差之远矣。 于是,忽然间失去了信心…… 但这种心境王笑也无法与别人明言,只好继续道:“他们只有十天的粮草,那么多步兵和攻城器械走到临清需要三到四天临清城守住至少六天这只是至少。” “不错。” “凭秦山渠的三千人守不了六天以上,我打算带一支骑兵,赶在唐节大军到达之间去支援临清城……” 临清城。 这个城池在被反军占领之后不到一个月再次易主。 秦山渠带兵攻下这里之时,反军虽已没了主将,但依然免不了有负隅顽抗者。双方兵马在城内城外也经历了一些厮杀。 另外吴通带进城的老营精锐在逃离之前也洗劫了一番。 这个楚朝北方的商业都会终于也免不了遭遇创伤,曾经歌舞升平的繁华码头满目疮痍。 这些日子临清城百姓莫不痛骂吴通凶残暴虐,他的凶残暴虐是纵容手下士卒横行市井每天总有十数人被欺凌而死。如今楚军重新夺回城池,也是一夜之间数千无辜者家破人亡…… 兴也苦亡也苦。临清百姓更担心的是反贼迟早还会再攻打临清。 “看官军只有这么一点人……” 只有那么一点人的秦山渠负责城墙防务,史工则是开始替他打理城内治安。 等最初的忙碌过去,临清城终于从这场小小的战乱中平静下来。 史工也终于得空把一桩小事处理一下。 他要把捉来的那种毒蜘蛛顾哲彦放生…… 羊倌、花爷、蔡悟真、灰狗等这些人心里本来是很不想再靠近顾哲彦的,他们本就不太能接受孪童,何况是个那么会咬人的孪童,看到了就觉得瘆得慌。但又忍不住心中好奇史工是怎么控制他的,便还是决定跟着去看看。 顾哲彦伤了吴通之后,吴通迅速拿手指刺穿了他的双眼,偏偏这样的剧痛他还不松口,吴通大力一捏,捏着他的脸直将他两片牙都捏碎。当时顾哲彦便晕倒过去,吴通的亲卫急着给他治伤,没来得及马上处理。 没多久,吴通身死,楚军攻城,没人再顾得上顾哲彦,史工便让人将他抬回来治伤。 期间有一次蔓娘想要杀了他,史工也不阻拦,只是问了一句:“想知道为何他对你如此狠毒,却能听命于某家吗?过两天我带你去看看……” 等到了这一夜,蔓娘看着史工身后的羊倌花爷等人如看戏一般的表情,心中愈发有些凄凉。 呵,自己这些人,一辈子也就是别人的笑柄…… 一行人沿着运河走在月色中的长街上,前面的顾哲彦蒙着眼,任史工扶着,一句话也不说,哪怕是受了这样重的伤,依然保持着行走时的翩翩姿态。 走着走着,羊倌忽然道:“你们知道成吉思汗是怎么死的吗?”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病死的呗。” 羊倌嘿嘿一笑,道:“老子以前在军中的时候,听过一种说法,说是他征服西夏国的时候,让把西夏王妃俘虏了,然后这个西夏王妃在陪寝的时候,也是一口就咬……” “胡说八道。”花爷道:“他是在征伐西夏时坠马死的。” “病死的。”蔡悟真淡淡道。 蔓娘听着这些,忽然笑了笑。 她本就是青楼女子,不太在乎人家在自己面前开荤口。但此时想来,别人看自己的笑话也好,看顾哲彦的笑话也罢。人性便是如此,就算是成吉思汗,不也逃不脱这样的命运吗? 过了一会,一行人抵达一个院子前。 这院子极为雅致,显然价格不菲。推门进去,庭中布置井然,花卉摆设显然有大家之范。 再进到堂中,只见家具瓷器也都是不凡。 顾哲彦看不见,偏了偏头,问道:“阿六叔,你在吗?你在吗?” 他坏了牙口,声音也再不似平常。 便有人从后面提了个五花大绑的人过来,被绑之人却是断了双腿的一个中年男人,相貌普通。 史工点点头,让人将那被绑之人口中的布条解下来。 “阿彦!你眼睛怎么了?!”那断腿男子一声悲号,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 “六叔,你别哭。”顾哲彦似乎笑了笑,喊道:“好汉交待的事我都办成了,这就让他们放了你,没事的……没事的……” 蔓娘自问痴心待他,却从没感受过他这样真心的好,登时眼流便流下来,哭道:“他是你什么人?!” 顾哲彦并不回答,摸索着伸出手,想要去找到那阿六叔。 史工提着他的衣领,道:“回答她,那是你什么人。” “阿六叔是我的恩人,是我的父亲,这世上只有他对我好……” “我对你不够好吗?!”蔓娘大叫一声,冲上去便要用指甲去划他。被花爷一把拉住。 “我所有的银子,我的身子,我的一切都给了你……你是怎么待我的?!” “你算什么?!”顾哲彦喝道:“你不过是贪图我的美色。阿六叔才是真心待我的……” 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起来:“我被人打,被人骂,被关在黑乎乎的屋子里,他们教我怎么吃饭,怎么走路说话,教怎么取悦男人女人……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十年!” “十年!我过得根本不像人,像条狗……对,狗。他们让我养了一条狗,它名叫阿花,阿花陪了我一个月,我……我最后只能杀了它啊……我没办法……” 他说话断断续续的,成了血洞的眼眶里没有泪水,纱布被渐渐染红。 “他们说,做这一行的,不能有感情……逼着我杀了阿花……哈,我从来没有选择过啊,我没有想做这一行得……我被他们凌辱的时候,才这么一点大……” 顾哲彦伸手比划了一个高度,继续道:“是阿六叔,阿六叔奋不顾身的把我救出来,他为了救我,他的腿都断了啊……我要让他过上好日子……我可以让他过上好日子的……哈,我赚了很多钱,我用他们教我的能力赚了很多钱……” 他呓语般说着,蔓娘只觉头皮发麻,向后退了一步,喃喃道:“你是江南来的?疯子……你是疯子……” 史工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眉头都没皱一下。却是向那阿六叔道:“你来说,告诉他,你是什么人。” 那阿六叔愣了一下,抬起头,喃喃道:“好……好汉,你……” “说!”史工大喝一声,拿起一把刀猛地将阿六叔的一支胳膊砍下来! 鲜血喷洒了一地,惨叫声陡然响起,所有人都是一惊。 “说!你只剩一支胳膊了,再不说就没了……” 第691章 说风气 一支手臂掉在地上,痛叫声在这个奢华的厅堂中回荡起来。 地上的血迹流淌,如蔓娘那一身红裙。 她向后退了一步,脸色发白。 “阿六叔!你怎么了……姓史的你做了什么?!” 瞎了眼的顾哲彦挥舞着手臂,嘶吼着。 “啊……” “你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你说不说?!说不说?!” 惨叫声、吼叫声、逼问声同时炸开,最后阿六叔倒吸着凉气,哭求道:“小的说……小的说……” 他倒在地上,因臂上的断口身体颤抖得厉害,绝望地抬起头看着史工,张了张嘴,想要开口却极是艰难。 “你不知怎么说是吧?某来替你抛砖引玉。” 史工咧开嘴笑着,转头看向花爷与蔡悟真,道:“刚才顾哲彦嘴里的‘他们’,你们知道是谁?” 花爷道:“男色之兴,上古已然,至晋代而大盛。‘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是为龙阳之好。至我楚朝以来,朝廷严律规定官吏不准狎妓,至宣宗,更是裁汰官妓,规定凡有宿娼者,轻则贬谪,重则加以革职。没想到欲使天下重归道德之愿未得以实现,反而南辕北辙…… 睿宗以来,连我楚朝帝王亦染此风尚,睿宗皇帝在象园与流连忘返,神宗皇帝选十名俊美太监觞酌十昼十夜,熹宗皇帝征美妓于不夜宫、征召于长春院……至于民间,士庶更是如此。衣冠格于文网,龙阳之禁,宽于狭邪,士庶困于银钱,断袖之费,低于青楼缠头之资,男子相亲,妻子亦难以过问,此男宠之所以日盛也。” 他说着摇了摇头,继续道:“风气如此,便有人做这样的买卖,无非是有人挑选童子,从小培养,充作达官贵胄的玩物,便类似于……杨州瘦马?” “不错。”蔡悟真皱了皱眉?道:“世风绮靡?盛于江南而渐染至中原,故称之为‘南风’?将男妓馆称为‘南院’。听说江南光景?美妓相竟秀,互以夺贵显狎客为能。从此业的大贾乃多买瑞丽小儿?皆幼而受给……” 羊倌“啧啧”两声,下意识离这二人远些。 蔡悟真转头看他一眼?淡淡道:“书上看来的。” 顾哲彦脸色惨白?蹲下身子,摸着地面,喃喃道:“是阿六叔救我出来的……” 史工点点头,看向阿六叔?道:“砖给你抛好了?你来说。” 阿六叔脸上的表情愈发灰败,带着绝望的哭腔缓缓道:“几位好汉说得不错,阿彦是由人从小调教的……我们是从淮安来的,以前负责养阿彦的人叫郭爷,手底下养了瘦马、加起来有上百人……小的是从他手里把阿彦救回来的啊……” 史工拿起刀?走在他面前蹲下来,咧开嘴笑道:“某明白你这只虫的习性?你还不说实话?” 阿六叔大骇,哭道:“小的说的句句是实话啊……” “阿六叔说的是真的!”顾哲彦趴在地上嘶喊道:“就是真的。” “说!你怎么认得他的?” “小的……” “就是真的?是阿六叔救的我!” “说实话!” 史刀扬起刀亳不犹豫斩下去。 “别!小的……小的以前是个人贩子,阿彦就是我卖给郭爷的。” 阿六叔疯了一般地大哭起来。 顾哲彦愣了一下?整个人僵在那里。 “哈。接着说。” “小的……从很早以前就是专门做这个行当?要是遇到长相漂亮的孩子?便抱走卖给郭爷……阿彦三岁的时候,就是小的拐走的……后来十多年间,小的也卖了不少孩子,攒了一笔家当……再后来,小的被官府拿了,花了许多钱疏通才赎了一条命回来,还被打断了双腿……但是那些衙役逼小的啊,三天两头地上门勒索银钱……小的知道那样下去迟早还是死路一条……” “没办法,小的也没认识别的有权势的人。那时候小的与郭爷手下一个叫张五的汉子熟悉,彼此也是合作了半辈子了,小的便想去找他通通门路……喝酒的时候,张五说郭爷上头还有主家,这主家本来想送几个出色的给当时的扬州的什么大太监,又说小的拐来的顾哲彦颇为出色,本来也要送去的。可惜那太监病死了,他们就打算把阿彦发落到男院……” “小的便想,自己断了腿,也没别的手艺,思来想去,便想着把阿彦赎出来当……当棵摇钱树。于是把剩下的所有家当都给了郭爷……郭爷说小的这样治不住阿彦,他教小的一个法子,保准让他对小的死心塌地。后来,他就让张五与小的演了一出戏,假装小的这腿是为了救阿彦才断的……” 顾哲彦茫然地抬起头,喃喃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阿六叔……是你奋不顾身救我出来,才被打断了腿啊……不是这样的……你为了救我,家都没了……” 阿六叔大哭道:“当时我坐在椅子上看你弹琴,后来隔着窗纱说要救你出来,那时候我腿就是断的啊……我哪有什么家?都是骗你的……” 他抬头看着满屋的锦绣富贵,哭声愈盛。 “守不住啊守不住,这辈子两次都攒了这些个家当……怎么就守不住哇……” 史工咧嘴笑道:“你当自己是蜜蜂呢,囤再多蜂蜜还不得给熊瞎子吃。某问你,这小子你是从哪拐来的?他家里人可还在?” 顾哲彦闻言茫然地抬起头。 阿六叔嚅了嚅嘴,有些艰难道:“阿彦是小的从淮阴拐来的,他爹好像是当过官的,在外十数年,因为得罪过人因而回到祖宅,他娘家里在湖州,据说是做布匹生意的,据说有些资财,因此他们将他养得白白嫩嫩……” “人呢?” “小的……小的不知道……” “你知道。” “好汉,别!别!小的……小的后来去淮阴,听说是……他娘因丢了孩子……得了失心疯……过了一年,上吊死了……他爹本是老来得子,后来也没再生出孩子,又染上了酒瘾,没过几年,败光了家业,流落街头,想必也是冻死了……” “说得倒也痛快,某也给你个痛快……” 史工话音未落,蔡悟真突然走上前,一把捏住阿六叔的嘴,随手一拨,竟是硬生生将他舌头拨了出来! “痛快什么痛快。” 随着蔡悟真这样冷冰冰的一句话,哑然的惨叫声在堂中响起,血从阿六喉间喷涌而出。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灰狗手中的大葱再也嚼不下去,掉在地上。 羊倌只觉毛骨悚然,也不敢在这厅堂中多呆,脚下飞快退了出来。 到了殿外,他长吸一口气,才觉松快不少。 “一群疯子!他娘的,就院里这么些个人,竟只有老子这个偷儿活得最明快。” 不多时,花爷走出来,长长叹了一口气。 “死了?” “死了。”花爷点点头,叹道:“名娃闺秀,携及童娈,笑啼杂之,环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唉,这等名士风流之下,家破人亡、惨遭霸辱者有多少人?临清不过是习染江南之风,那江南又该何等糜烂?” “竟已糜烂这种地步!” 温容修猛然将手中的册子摔在地上。 “漕运总督府、江南河道总督府、都转运盐使司、镇江府衙……统统可以去死!” “大人息怒……” “息怒?”温容修道,“反贼都打到山东了,马上便要兵逼南直隶。首辅大人要练兵,他们这些人又在做什么?答应得好好的,到头来一个个藏着富可敌国的金银窟叫穷,全都是要钱不要命的狗东西。” “说来说去,首辅大人与皇孙毕竟是名不正言不顺,他们当我们不敢处置他们……” 下属官员劝了一会,温容修深吸一口气,平息怒气,道:“备好车马,先回南京。” “是。那陛下……” “陛下不会来了。”温容修道,“南京城还有许多事要准备……” 第692章 真意图 王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带兵去支援临清。 唐节率兵攻临清,德州这边便只有吴阎王在围攻,以秦山海的能力守住显然没什么问题。 王笑并不敢带太多兵马,只让耿当领了督标营当中仅有的一千骑兵,打算到平原县从秦山湖麾下调兵。 临行前,缨儿给他穿上盔甲,不由低声问道:“什么时候可以不打仗呢?” “缨儿不喜欢打仗吗?” “当然不喜欢啊。一打仗缨儿就很担心少爷……” 话到后来声音渐小。 “再过十来天应该就能暂时安定一些吧。”王笑拉过缨儿,在她额头上啄了一口,笑道:“你放心,这次就是小仗,你看淳宁和小竺,她们一点都不慌张,说明她们知道敌人不厉害。” “真的吗?”缨儿展颜笑道:“少爷果然是最厉害的。” 穿戴好盔甲,王笑从钱朵朵手中接过头盔,又道:“你也过来。” “笑郎……” 同样在钱朵朵额头上亲了一口,颇有些雨露均沾的意味。王笑转身出了屋子,由淳宁与秦小竺送到院子外。 从某个角度而言,王笑觉得淳宁还蛮体贴的,临行前让自己与缨儿和朵朵告别。因此私心里他从未觉得她不是个好妻子,相反,是有些让人惊讶的好了。 “夫君伤还未好,真的可以去吗?” “就一个箭眼的小伤,不碍事的。” “哦。”淳宁低下头,轻声道:“我还以为……早知道这样……” 没头没脑的说的这一句王笑也听不懂,笑道:“想必这一战之后反贼便会退兵了,你不必再担心。” 话里的意思是也是让她不必再担心自己会投降。 两人稍稍说了一会话,淳宁道:“对了,给夫君带点糕点路上吃吧?” 说着转身又跑去拿东西。 王笑偏了偏头,笑着看向秦小竺。 秦小竺有些不高兴地撅了撅嘴,道:“真不让我陪你一起去。” “你保护好她们就好啊。” “哦。” 王笑道:“怎么?哪里不开心?” “当然是有心事啊。” “啊?小竺你也有心事吗?” “嘁,我也是小娘们,怎么就不能有心事……唔……” 秦小竺话音未了,整个人被王笑揽在怀里,嘴已被他吻住…… 她惊讶地瞪着眼,一时有些茫然。 过了一会,她闭上眼,环住王笑的腰。 “唔……” 虽打算要雨露均沾,但没人看到的时候,多沾一点也没关系。 好一会,王笑放开她,轻声道:“我知道你有什么心事,你不必多想,我和淳宁说好了,以后我们一起……” “啊?你什么时候和她说好了?” “不告诉你。” 秦小竺转头一看,见那边淳宁快要过来了?连忙转身就跑?仿佛作了贼一般。 一直到跑到月亮门后,她才不忿忿不平地骂了一句:“杀才?背着我怎么就说好了……” 骂过之后却又自己偷偷笑起来?怕被人看到还四下打量一眼。接着又想到王笑亲自己比自己亲他要厉害…… 那边淳宁有些疑惑地向王笑问道:“夫君和小竺说了什么?她怎么就跑了?” “唔,没什么。”王笑道:“这次守住临清?想必反贼很快便要退兵。到时候安定些了再说吧……” 秦小竺是大咧咧的性子,只要说个办法哄一两句?她心结就能解开。淳宁却不同?一分的事情当作十分来想,先告诉她,反而会让她思虑。 王笑便打算将这件事回头再说,却不知道为什么?淳宁也稍有些脸红。 ——莫非是被她猜到了? 总之呢?与四个女孩子告过别,他终于启程去往平原县。 在别人面前王笑许是表现得很轻松,但赶到平原县之后,面对王珍,他便将顾虑说了出来。 “只要能守住临清?少则六天,多则半个月?唐节粮草耗尽,很可能便要退兵。此事说来原也不难。但?我总觉得以孟九的算计,可能不会这么简单……” “临清兵力太少。”王珍想了想?道:“但我们在平原县尚有七千骁骑军?你与秦山湖将军赶去支援?应是能守住。” “我们能算到,孟九很可能也能算到。”王笑抚着额头,表情十分纠结,道:“若真是这样,无非是我们与他们再搏一次。董先生和夏向维说是孟九别无选择,但我隐约觉得不对。” 王珍道:“或许是你想多了,你假装出城投降,骗过了他,他无可奈何,只能与你一搏。这确实是目前最好的解释。” “若是这样,便是我胜了他一局。但我没感到胜利的感觉。一定有哪里不对……” 唐节的东征军终于攻到了临清城下。 纵使是在缺少粮草的情况下,唐节依然有条不紊地组织着攻势。 他打仗并不像吴阎王没有规划地一味猛攻。安营下寨,包围城池,调配兵力攻城,攻势不急,便每次进攻都十分稳当,挑楚军防备薄弱的城墙攻击。 立国初期,临清只是个八千人口的县城,随着运河,人口增长,临清再改为州城,在外面又扩建了一道城墙。 外城墙修筑时已是太平盛世,这里也算不上什么军事重镇,修的便不是砖城墙,而是夯土城墙,也不比内城墙高大。 攻城第一日,秦山渠便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东征军显然比吴阎王的镇南军战力高得多。镇南军人数虽多,动辄十几二十万人,其中多半是被裹挟来的难民或者杂兵,真正精锐的只有吴阎王的三万老营骑兵。东征军虽只有五万余人主力,却皆是训练有素之士,其中唐节的一万老营兵将战力还要更甚一筹。 这一天攻城下来,瑞军便多次攻上外城城墙。 秦山渠疲于应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们驱下城头。 好不容易战到傍晚,唐节鸣金收兵,满头大汗的秦山渠看着破败的城墙,心知一两日之内外城便要守不住。 “史先生,你怎么看?” 史工摇了摇头,道:“若没有援兵,临清城守不住。” “侯爷要我来取临清,会派兵来支援吧?” “应该会吧。”史工道:“但某今日观城头战事,反贼并未使出全力攻城,但是还有后手……” “还有后手?”秦山渠跳脚道:“那老子怎么能守得下来,老子才三千兵马。” 他如今对史工的计略颇为信服,说话间便瞪着那双铜铃般的大眼直愣愣地看着史工,又道:“史先生,那啥……计将安出?” “秦将军不要这样看某,某就是个粗鄙人,看不到大局,也无法分析出具体的局势……但我有一个猜想,反贼或许是要……围点打援。” “围点打援?”王笑沉吟道:“看起来像,但我感觉不是。” 他此时已领兵到平原县与临清城之间的夏津县。 依原本的计划,他打算在唐节攻城之间赶到临清,帮助秦山渠守城。但心中那个忧虑不散,他还是放缓了行军速度。一边派探马打探唐节攻城的战况,一边率军缓缓而行,做好在临清城外策应支援的准备。 此时王珍思来想去,作出唐节可能是要围点打援的判断,却依然被王笑否定掉。 “我们八千人都是骑兵,唐节就算是想打掉我也不容易。” “或许你高看孟九了?” 王笑起身在帐中踱了几步,又向秦山湖问道:“唐节兵力部置是什么样?可有分兵?” “他散出不少兵马在大营附近,不许我们探马靠近……” 秦山湖禀报完,又抱拳请命道:“侯爷,山渠兵少,必是不好守住临清。是否尽快驰援?” “再等等……” 临清之围迫在眉睫,但心中那隐隐的预感挥之不去。王笑感到压力渐渐大起来。 “孟九,你到底什么打算呢……” 临清城外,唐节大营。 “王笑到哪了?” “夏津县附近,他带了八千骑兵……” 唐节笑着摇了摇头,傲然道:“若让我说,王笑不算会打仗。或者说,只有一半能打仗。” 李柏帛讶然道:“三殿下此言何解?” “我观他用兵,辽东也好,山东也罢。他用兵爱出奇谋,喜用骑兵。若让他率同等兵力的步卒与我堂堂正正对阵,他必败无疑。” 李柏帛想了想,倒还真是如此,点了点头之后却又沉吟道:“三殿下所言不错,但王笑其人难得之处在于,他有自知之明,扬长避短,从不与我们堂堂正正相争。如此这次,也正是因为他带的是骑兵,不然孟先生的计划现在已经算是大功告成了。” 唐节闻言,拿手指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喃喃道:“是啊,他怎么还不来……哼,鼠辈!” 次日,瑞军又是全力攻城,战到傍晚,几度差点就要攻破城墙。 王笑驻兵夏津县,分明一日可奔至临清,却依然按兵不动。确实像一只探头探脑的小老鼠。 秦山湖也愈发着急起来。 “侯爷,明日再不支援临清,城可就要破了……” 事到如今,王笑也不得不做出决定。 “传命下去……” 话音未落,忽有一骑快马奔来。 “报” 拉得极长的报信声响起,王笑脸色一变,有种不好的预感便浮上来。 王珍与秦山湖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浮起一个念头——还真是王笑的顾虑对了? 下一刻,那传信兵进了帐,抱拳道:“禀侯爷,济南急信……” “出什么事了?!” “报,并未出什么事,是陛下来了。” 帐中众人长舒一口气。 “陛下已从莱州行过济南,同行的有诸位大臣,还有秦玄策将军领兵护送,因担心反贼围截,并未声张。算时间,如今应是到了临淄……” “可有惊动反贼?” “侯爷放心,一路无恙,陛下行至临朐,秦将军算定反贼已来得及阻截,才派出快马传信。奔至平原县马匹累倒,卑职便马上前来见侯爷。反贼定不能得到消息。” “如此便好。” 王珍缓缓道:“反贼来不及的,陛下入了济南城,山东民心大振……加上如今反贼粮草告磬,再失了民心士气,打不下临清便只能退兵。形势算是稳下来了。” “是啊。”王笑站起身,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在德州、济南、临清这三点划了个三角形,道:“他们绝对是来不及阻陛下入济南城的……” 话到这里,他愣了一下,以济南为支点,在这个三角形的位置上划了一条对角线,目光紧紧盯住了“济南”二字。 一阵凉意从心底泛上来。 王笑下令道:“全军整备,马上出发……去济南!” “速派人去平原县,让平原守军速去济南城……” “侯爷……” “孟九不在临清,他根本没有去临清。”王笑语速飞快,人已大步跨出大帐,“唐节军中没有骑兵,所以他不让我们的探马靠近。他早就让麾下骑兵随孟九去了济南。他们比我们先得到消息,他们早就知道陛下要来。” “那临清……” “临清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陛下若是没了,不仅是临清,整个山东都守不住。”王笑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重归冷静,又道:“派快马回德州,通知秦副帅再派兵支援临清。唐节大营中绝对没有五万人,孟九至少带了一万骑兵早就离开了。唐节必要再带兵来围我,临清撑得住……” “报!楚军动了……” “王笑来了?” “不是,楚军向东去了……” 唐节倏然起身,与李柏帛对视一眼。 “这小子识破了?好快的反应。” “他竟是看出来了……” “我领两万人去围王笑。”唐节下令道:“李鸿基,你领剩下的兵马继续围攻临清。” “是。” 李柏帛快步追上,对唐节道:“临清守将有些能力,只两万人怕是不好迅速拿下,粮草已不多……” “无妨,万一攻不下,等我们杀了狗皇帝再调头回来。” “那分兵还有何意义?”李柏帛道:“我的意思是全军去追王笑,除掉楚帝要紧。” “元瑜太小瞧我了吧?”唐节傲然道:“加上孟九那一万人,我们有三万余人。王笑不过八千兵马,加上狗皇帝护军不过也就万余。两倍于敌,我能不胜?” 第693章 护圣驾 秦玄策坐在马上,望着前方的官道,眼中有些担忧起来。 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被赶鸭子上架。 保护陛下到济南,事情成了,那自然是一桩大功劳。但他心里一直没底,越到济南,他心里越慌。 此时他们已经行过了临淄、绕过了鹤伴山,到了章丘地界,济南几乎就在眼前。 最后这一段路走完就能进入济南,偏偏御驾和百官行进的速度并不算太快。 “秦将军在担心什么?”吴培策马过来,笑呵呵地问道。 因吴培是王珍的同窗好友,又是所谓‘吃喝嫖赌’四公子之一,秦玄策一开始对他观感极佳,如今却多了几分无奈,拱了拱手道:“前面有山。” “那是胡山,章丘十二景之一,乃泰沂山脉北麓。其山层峦叠嶂、崖青壁绿,所谓‘斗绝高耸,名曰胡山,拱揖泰岳,运带昭河’,这山上的香椿味道很是不错……” 说着,吴培抚须点头,也不知是在回味香椿的味道还是觉得快到济南了。网首发 秦玄策道:“我是担心有反贼埋伏。” “原来如此。小秦将军可派探马到前方探探。” “我已经派了。” “那还担心什么?” “担心有埋伏啊。打不过怎么办?” “那是小秦将军该操心的事,我是文官,不好插手。” 秦玄策颇为无语,道:“是你先跑来问我在担心什么。” “哈哈,我怕小秦将军路上无聊,过来闲聊两句罢了……” 闲聊了好几句之后,探马却还没有回来。 秦玄策与吴培对视一眼,都感到有些不对。 “不好再上前了。” 吴培话音方落,秦玄策吼道:“全军戒备!” 士卒们拔出刀列阵,文官们一团慌乱。 这边还没来得及列阵,忽见前方山林中一支骑兵迅速杀来。 “杀!” “弓箭手准备!”秦玄策大吼一声, 居然真的有埋伏?! 秦玄策虽说有派出探马,其实只是多年行军养成的谨慎态度,遇山就要小心。却没想到在济南附近还能遭遇反军。这一下也是吃惊不小。 但好在他将门出身,各种下意识的条件反射还在,一道道命令接连布置下去。 “都不要慌?列阵迎敌!护住陛下将士俱有封赏!” “矛兵蹲下?盾兵给我顶上去……” “放箭!” 楚军这边箭雨袭下。 “吁……” 对方战马猛然加速。 厮杀骤然而起。 人群中,钱承运与傅青主对视一眼?眼中都有些惊骇。 ——反贼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对面这支骑兵显然极是精锐?顷刻间便已冲过箭雨向楚军杀来,莱州官兵战力强盛者都被王珠带走?如今这些兵将战力不过尔尔,在反贼骑兵的刀锋下前几排阵线被杀得支离破碎。 秦玄策太阳穴跳得厉害?方才若不是他多留了一个心眼?此时的处境只怕更完蛋。 但他更担心的却是德州。 原本得到消息,德州战事顺利。也正是因此,他们这边才决定护送陛下过来……但现在能遇到反贼,会不会是德州已经…… 秦玄策几乎不敢想?他的妻子、亲人、挚友都在德州…… “小秦将军?专心迎敌。”耳畔吴培出言提醒了一句,依旧是镇定自若的样子。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脸上肉多,圆滚滚的看不出惊慌。 “你们带陛下先走啊!”秦玄策吼道,他目光望去,只见前方敌兵马蹄滚滚?不停有兵马从胡山中转出来,一时数不清有多少人。 吴培目光一扫?见敌兵多是骑兵,迅速作了决定?冲到御驾旁便大喝道:“向南走,上山!” 秦玄策与他颇有默契?大喝道:“骑兵随我断后!” 他们仅有八百骑兵?闻言便聚在秦玄策身畔?横亘在官道之上。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秦玄策握着枪,看着前面滚滚而来的敌军似乎有数千人、上万人之多,他却夷然不惧…… 他以前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敢以八百人面对一万人。 他祖父说他不能成为名将,因为他失了那股悍勇之气。 但现在,历经生死离别,他被逼到一军之将的位置上,他便要做到祖父与父亲曾做过的那样…… “杀!” 对面的骑兵冲上来,疾速的冲锋中脸上的横肉不停颤抖着,浑身沾满了鲜血。这个瑞兵已踏过楚军的长矛,第一个冲到楚骑的面前。 一支长枪倏然惯出,如闪电一般刺进瑞兵的喉咙。 巨大的冲力带着他依旧不停向前冲去…… “啊……” 秦玄策大吼,奋力持稳手中的长枪,用一身力气硬生生阻挡住战马冲锋的惯性! 臂力牵扯着楚兵的身体,空马撞在一名楚骑马上。 挂着尸体的长枪一瞬间又向前刺去,再次刺中一名瑞兵。 接着长枪横扫开来,两名瑞兵的尸体轰然将三个纵马奔来的瑞兵砸下马! “秦总兵威武!”楚军轰然叫好…… 秦玄策感到胳膊很酸,心中却油然生起一股傲气。 是啊,秦总兵,自己现在也是副总兵了。 这些人叫着自己,就像当年锦州老卒们叫着祖父…… “杀啊!”秦玄策竭力嘶吼,长枪一指,当先杀入敌阵。 他向来自认有天赋,但或许是因他聪慧,许多事看得透了,便容易懒……事实上不是因为聪慧,他就是懒,还惜命。反正,以前有姐姐护着他,后来有王笑护着他。 但辽东一战,所有人都在成长。唯有他觉得自己成长得太慢了。然后,一个副总兵的担子压下来。 “我又不稀罕。”他当时如此说。 可是现在遇到事了,他居然成了所有人的主心骨…… 于是,长枪一刺,刺破敌兵的喉咙,也刺穿他所有的禁锢,他终于能达到浑然忘我的境界…… 胡山之上,孟九眯着眼望着山下的厮杀。 “可惜了。”他轻声道。 楚帝若是进了埋伏,肯定就逃不掉的,可惜没有。对方这个统领看起来年数不大,领军倒是倒有老道。自己这边人数虽然多,但道路就这么宽,再多人一时半会的也杀不过去。只能放任他们大股人马逃进山里。 倒也无所谓,追进去杀了便是…… 过了一会,有人策马奔来,上前低声对孟九禀报起来:“军师,王笑……” “阴魂不散。”孟九皱了皱眉,不悦起来。 “杨元忠,带一支人马过去,把天仓岭、四暨山围起来。” “是!” “乔将军,孟某还有些事要办,这支兵马你指挥吧,务必击杀楚帝。”孟九道,“想必三殿下很快也会来。” “好。”乔同应了一声,他是唐节麾下大将,也是这一万老营兵的统领,少了孟九一个军师自然也不影响他统兵,但他还是问道:“孟军师是要……” “你不必多问。” 看着孟九转身走下胡山,乔同微微沉思起来。 ——这孟九一心要杀楚帝,这种时候竟不亲自追杀,怪了…… 再回头向对面望去,只见楚军步卒已爬上天仓岭。那八百骑兵竟能将自己的兵马拦那么久…… “杀上去!谁杀了狗皇帝就是大功……” “拦住他们!” 秦玄策大吼着,浑身盔甲都已被血染透。 他已经杀红了眼。 忽然,天仓岭上有人喊道:“小秦将军!可以撤了,你断后断得够久了……” 又是吴培的声音,这大胖子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副不慌不张的样子。 秦玄策甚至能听出对方声音还带着些喝腔,如喊山歌一般。 “反贼的英雄们,饶了我们吧,我招了,其实楚朝皇帝走的不是这条路,他已经绕道德州了,我们只是诱饵……” 吴培的声音并不大,只有山脚下这一片人能听到。 但他的声音饱满而真挚,许多人不由愣了一下,不过也只是那么个片刻。 ——这人有病吧?哄傻子呢? 秦玄策手中长枪抖了个枪花,迅速抽离战场。 “撤!” 大喝一声,他勒马转身,飞快向天仓岭奔去…… “反贼的英雄们,小心啊,这山上有伏兵,他们要放火!”吴培还在喊,声音都已然哑了。 秦玄策听着这些很是无语。 ——大哥你不快跑,喊这些有什么用啊…… 这真的是自己见过最没谱的进士了。 但他还是感觉到身后的追兵滞了一滞。 山道骑马难行,身后又“嗖”的一声有利箭射来,秦玄策飞快俯身躲过,手中长枪倏然刺在地上,整个人跃下战马。 骏马一声长嘶,他借着枪身的弹力,飞鸟般地跃出老远,在地上一滚,接着飞快地向山上逃去。 “小秦将军,快来。” 吴培颇为惊喜。 “你别喊我了,你胖,你快跑啊。” 吴培抚须笑了笑,道:“我胖,我跑不动。” 不多时,秦玄策赶上来,让两个兵卒搀扶着吴培,继续向四暨山跑去…… 山岭间,延光帝一脚深一脚浅地跑着,山风将他的长须追得一片散乱。 他向西南望去,只见远处一座山峰颇为巍峨。不由边喘着气边问道:“那是……泰山?没想到……朕初次来泰山……不因封禅,却是因……逃命……哈哈哈……” “陛下,那不是泰山,那是九顶山。”钱承运体力不错,赶上来扶着他,嘴里劝道:“还是先逃命吧……” 说话间,钱承运手一抬,却是将延光帝头上的龙冠摘下来,又将他身上明黄色的披风摘下,接着自己的衣袍解下披在他身上。 “钱承远,你……” “陛下,那边有个龙藏洞,‘龙藏’之名暗合天意,必能助陛下逃脱此难。臣愿为陛下引开追兵!” “钱爱卿,你……” “陛下!”钱承运悲呼一声,让人护着延光帝悄悄脱离队列…… 他身后,傅青主看着这一幕,摇头苦笑不已,骂道:“一句话拂逆龙颜,再一句话让陛下心生感动。‘钱承运’就变成了‘钱爱卿’,好你个老狐狸。” 钱承运一转头,脸上已没了方才的惊慌与悲凉,抚须笑了笑,道:“太久不见陛下,因而有些怀念这种争宠的感觉。” 说着,两人负手立在山巅,向远处望去。 只见极远处的地平线上,慢慢腾起一条黑线,又过了一会,一杆旗帜出现,看颜色显是楚旗…… “你怎么知道怀远侯会来?” “若对其连这点信心都没有,老夫为何会第一个投奔他?” “老狐狸……” 第694章 龙藏洞 龙藏洞为章丘八景之一,位于天仓岭以东、四暨山的半山腰中。所谓‘龙洞熏风日日清’。 延光帝由人抚着,踏步进入洞中,瞬间便感到一股清凉。他深吸一口气,方才逃命时的喘息也慢慢平缓下来。负手而立,浑身依旧充满了天子威仪。 入洞不远,只见溶洞右侧上方有个天然洞窗,目光看去可看到天外云卷云舒。 “景色不错。”延光帝眼睛亮了起来,愣愣看着洞中景色,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 他仰头看了一会,自嘲道:“朕一辈子没出过京,没想到啊,亡国之际,既见识了大海的波澜壮阔,也见识这样的别有洞天。呵,人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大皆属于朕,可为何朕到如今才能见识到这山川秀丽?” 陈圆圆四下看了一眼,道:“陛下要是喜欢美景,回头到吴中去,江南水乡,奴家给陛下采莲藕吃,小舟从石桥下过,水也清藕也甜……” 延光帝静静听着这些,眼神中抹过一丝遗憾,叹道:“这辈子去不了了啊。” “陛下……” “若是有下辈子,朕想着或许便在江南做个船夫,每日划船、打鱼,闲时便坐在船上看看溪水。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 话到这里,他眼中隐有往向之意,却又陡然叹了一口气。 “但也只能等下辈子了,此生没有兴邦之能,空坐帝位十八载,误了天下人啊。” “为何不能去呢?”陈圆圆又问道。 延光帝转头扫了身后的鲁嬷嬷一眼,淡淡笑了笑,道:“呵,天家无情。眼下反贼追兵未退,这些人却一定要把朕送来济南,为何?为了早定行都,朕领着一众臣子大张旗鼓,仪仗入了济南供万民仰视,告诉臣民天子归位,世人便知道山东还在楚朝治下。但在这当中,朕算什么?一个名义。朕的子女们只把这当中一个名义?他们岂会在乎这个‘名义’的喜怒哀乐?” 说话间他们已向龙藏洞中走去。只见洞中有一平台,高一丈、长三丈、宽六尺?平滑如床?有山泉汩汩流下。这便是这龙藏洞中的‘龙床’,仿佛真有龙栖于洞中?平时便盘桓于这龙床之上。 龙床上方有一小洞,可以容人?陈圆圆扶着延光帝走过去?向洞内走了十余步,前方狭窄难进,拿火把照去,深不可测?里面钟岩嶙峋?水滴泉淌。 “陛下,我们逃吧?”陈圆圆低声道,“我虽是短视女子,却也知道陛下就算去了济南也只能沦为傀儡。不如借今天这个机会逃了吧,我们归隐山林?清茶淡饭,也不必再去理会这些勾心斗角。我能帮陛下逃出去的……” 延光帝回头看了一眼?有阳光照起来从石洞间照下来,洞外阳光正好?人间一片明媚。再转回头,只觉洞中阴冷黑暗。 他不急着马上回答陈圆圆?只是叹息道:“京城破时?朕想要死?被他们拦着不让。这些日子,朕最痛心的并非周眉姐弟架空了朕,让浅薄小儿看看守国之难也好。朕痛心的是祖宗社稷亡在朕的手里。这种噬心蚀骨的感觉如何说,问君能有几多愁?哈,亡国之恨!” “朕富有天下,天下都亡了,还去躬耕一亩田地,岂非可笑?” 他说到这里,挺了挺腰杆,道:“他们要让朕做一个名义,好,朕便忘掉自己的喜怒哀乐,便当他们的手中的一枚玉玺,当他们的一封圣旨。既然注定是一个亡国之君,那朕便当好这个亡国之君。这是朕坐上龙椅那一刻便注意好的,是朕亲手选择的命运。” “回头想想,世运弄人啊。当初做了选择,结果所有的一切与期待的完全不同。但无论如何,终归是朕的亲手选择……” 他心里更多的东西是无法表达的。走到这个境地,一切都只能自己咀嚼。 说来说去,也只有‘无可奈何’四个字。 这一天坐在四暨山山腰上的这个洞穴里,延光帝听着山下的兵马厮杀。脑中也想了很多更实现的东西。 如果真的跟陈圆圆逃了,走到哪里稍微泄露行藏,处境也只会更糟糕。这且不说,往后又能做什么?他从小学的是帝王之术,会的东西又不多,活到一把年纪了,再学别的也晚了,身上也没什么力气。不像前几代帝王还有自己的嗜好,能当厨子木匠道士之类的,他是一心一意都扑在治理江山之上…… 总之,逃是不能逃的,去当般夫也就是说说而已,干点活也很累。 事到如今,连‘怎么办’都已经懒得再想了,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山下那些庸人厮杀着,延光帝默默地听着,想像中最后会是哪个反兵冲上来找到自己,他的一生又是如何活的。 一直到夜里,前面有火把的亮光传来,有人踏步进来,将龙藏洞照得更亮堂了些,坐在那里的延光帝抬头看去,叹息一声。 “又是你。” “父皇。”王笑行了一礼,道:“儿臣救驾来迟,请父皇恕罪。” “朕若不想恕你的罪呢?” 王笑确实没想到他会这么调皮,无奈地笑了一下,也不回答,从怀里掏了一块干粮出来。 “父皇一天没进食了,饿了吧?” 饿确实是饿的,延光帝接过干粮,也不客气,默默地嚼着,缓缓开口道:“你可知你罪在何处?” “儿臣愚钝。” “朕从莱州起行往济南,一路说不上快。但反贼却能提前在得到消息、在朕到达济南之前埋伏,说明什么?说明在朕起行之前,便有人传递了消息给反贼。而决定朕行程者,皆是你的同党,这奸细很可能便是钱承运、吴培、傅青主三人其中之一。你用人不察,可知罪?” 说罢,斜睨了王笑一眼,一副‘虽然你要挟迫朕,但朕也要指出你的缺点’的样子。 王笑想了想,道:“儿臣并不这么看。” “哼,嘴硬。” “皇父用人的眼光儿臣一向是佩服的。但有时候,未免还是疑心太重了。” 延光帝冷笑不已,道:“难不得还能是反贼在事先便算定了他们会护送朕到济南不成?” “为何不可?”王笑道:“之所以决定护送父皇到济南,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反贼对德州城的攻势并不顺利。但,这是他们可以控制的。” 他说着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了一个三角形,道:“反贼军师孟九,其人计略不可小觑啊。儿臣一直以为德州防守顺利,是自己略胜了孟九一筹。但现在想来,这些他一开始就算好了,父皇你看,最初我们只是想拖到他们粮草不济。但反贼一旦放缓了攻势,我们想的就会更多,想要尽快让父皇出面下诏天下稳定人心,再把德州、济南、莱州连成一片,控制山东。所以他故意对德州城围而不攻,给我们一个宽松的环境,并作出疲于进军的势态,为的就是吸引父皇来济南。这些,还只是其一。” 延光帝淡淡道:“若让朕选,朕也不会来。” “这不是我们选的啊,莱州也并不安全。”王笑叹息一声,道:“孟九的第二个意图,则是把我们的大军锁死在德州。若我猜得不错,必定已经有一水师准备攻打莱州……”更新最快的网 “危言耸听。”延光帝冷笑道:“反贼哪来的水师。” “反贼没有,郑元化有。” “他敢?!” “他有何不敢?”王笑道:“胶东兵力大部分都在德州,所余兵马战力平平。又是以有备杀无备,他只要暗中派出一队水师,船支不用多,人数也不必多。以倭寇为名潜入胶东,弑杀皇父,他便可扶皇孙登位。” 延光帝闻言,竟是笑了起来。只是笑容当中愈发显得苦涩。 “孟九与郑元化必定有勾结。”王笑叹道:“我一开始就在奇怪,为何孟九会调头来找德州。他其实是怕我把所有兵马带回莱州与父皇你会合。所以吴阎王败迹稍显,他便马上让唐节带兵来牵制我方兵力。使莱州放松警惕,好让郑元化安排人来杀父皇。” 他说着,在原先画好的三角形外又画了一个圈,道:“另一方面,他自己则布下埋伏,吸引父皇来济南。如此则由他亲自来杀。不论父皇动还是不动,他都双管齐下,就是要对父皇赶尽杀绝,不给你一点点生路!” 延光帝依然有些不信,喃喃道:“不过是些乱民,能有这等手段?呵,恐是郑元化这逆臣布置的。若不到最后关头,这逆臣不敢亲自弑君,想把朕逼到孟九手上。” “父皇到现在还是低估了孟九啊。” “呵。” “父皇啊,我们第一时间想的不该是吴培、钱承远、傅青主这些是不是叛逆了。承认对手强大,这没什么的、”王笑摇了摇头,叹道:“十八年了,父皇还没看明白了吗?你总是低估敌人,怀疑自己的臣下。卢公不忠?左公不忠?当年李督师也不忠?抛开这些大臣,杜正和对陛下忠心耿耿,为何今日却又守在齐王身边?儿臣……” “够了!”延光帝终于发怒,吼道:“那郑元化呢?!他就是一个乱臣贼子!若不是这个逆臣,朕还敢去南京,还有半壁江山!只要出这一个叛逆,你知道会是何等的后果吗?!还有你,朕当初便不该用你……” “父皇若不是用儿臣,父皇早已经死了!”王笑大喝一声。 龙藏洞中静谧下来。 翁婿二人对望着,双双都有些喘粗气。 “父皇啊,不会是所有人都忠心不二。十个忠臣里,总会三三两两的叛逆。但真要因这些个叛逆,就对所有人都抱以戒备吗?” 王笑看向延光帝,这句话说得极为真诚。 这句话,他说的不仅是自己对吴培这些人的信任,说的也是自己对延光帝并没有叛逆之意…… 延光帝看着王笑的目光,沉默了良久,最后苦笑一声,叹道:“你还太年轻,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朕才是对的。朕就算能信你,也只能信今日今时今地的你,有何用呢?这世道,左右不了的。” “左右不了的啊!”他长叹一声,也懒得再与王笑多言,迈步走开,负手看着龙藏洞的溶岩,低声长吟起来。 “洞形兮鹤翔,洞名兮龙藏……不知潜龙兮何日乘云雷而雨四方,空遗此洞兮弃幽阻而隔穷荒。系龙桩兮卧龙床,始于何时兮名于兹方?” 第695章 烤野猪 日出东方,从四暨山山巅上缓缓升起。 迎着日头,西面两万大军井然有序地行进而来。 唐节坐在马上,为了照顾步卒速度,他并未放开马速奔驰,只是好整以暇地扯着缰绳,挂在马背上的长槊摇摇晃晃。 章丘城的轮廓映在大军身后,并没有兵马敢出城阻击他们。 不多时,乔同、杨元忠策马迎来。 “大帅。” “战事如何?” “我们本已把狗皇帝围在四暨山,没想到王笑的兵马攻上来攻散了我们的包围。当时我们兵马已经散开,一下子没能拦住,让他与狗皇帝会合了……好在我们迅速整合兵马,拦住他们,如今楚骑在山脚下的弓湾村与我等对峙。” 唐节拿出地图看了一会,点点头道:“南面是山,北面是东宝山,你们可封锁了他们东逃的道路?” “禀大帅,封死了。”乔同拱手道:“末将只担心狗皇帝带几个人从山里逃了。” “他不敢,他若敢只身逃跑。等我击败王笑,再将他搜出来便是。离了大军保护,一个连路都不识的老头能逃到哪去?”唐节有些轻蔑。 一路说着下令安营扎寨,将楚军围了,唐节在营中一看,皱了皱眉,又问道:“孟先生呢?” “孟军师走了,没说他去了哪。” 唐节扬着嘴角笑了笑,道:“看来他是信不过我。还准备了后招。” 这边东征军三万人马会合,并不急着进攻。 从临清到济南并不算远,大军疾行三日三夜,也没有落后王笑太多。但兵士疲乏,不利进攻。只能继续与王笑对峙。 而王笑的八千骑兵从夏津县奔来,又打了一场,亦是疲惫,同样不急着突围。 在李柏帛看来,情况并没有唐节想的那样乐观。瑞军人数有优势,双方粮草都不多,但楚军只要能护着楚帝进入济南城这一战就算赢了,而瑞军这边要先击败楚军,还得要杀掉楚帝才行。 “三殿下切不可轻敌才是。”他只好又找机会向唐节劝道。 “非是我轻敌。”唐节道:“是你们高看王笑了。” 李柏帛闻言又是一声叹息。 “你们文人只看战果,便以此来推断别人是否名将。我与你们不同。”唐节道:“王笑在辽东的几场仗我仔细了解过,其中真正的硬仗少之又少,多是虚晃一枪攻敌要害,多奇谋而少阵仗。只是因战果太大?你们听了便觉得他如何如何厉害?这才是不可取。” 李柏帛道:“但是……” 唐节摆摆手:“我以两倍兵力与他对峙,已经是重视他了。李先生若真觉得要把东征军五万余人全都带来对阵他区区八千骑千加上数千杂兵?那这天下还打什么?别的不说?全军尽出,攻城器械是否要带?行进速度是否被拖累?因对方一点名气?让士卒来回奔波,精疲力竭?还不如一开始就别打。李先生你擅谋?而我擅战,此战我自有把握。且安心便是。” 李柏帛并不安心,想了想又道:“章丘守将并未出战来与我们交战,也不派兵接楚帝。这是想坐壁上观?看我们与楚军哪方赢了再下注。李某可去章丘劝降?拿城中粮草。” 唐节眉头一皱,沉吟起来。 李柏帛又道:“两军交战,三殿下就算是胜了,楚帝也极可能循入山林逃窜。虽说还可以追捕,万一走脱也麻烦。我还有一计?劝降章丘之后,三殿下可佯败一场?让楚帝入城,我们再派一支伏兵于城中……” “不可!”唐节迅速打断。 “为何不可?” “这和你给吴阎王出的主意有何不同?”唐节渐渐暴躁起来?道:“章丘城也不必再去劝降了,城里那点粮草我不要了。你一计被王笑挫败?还想再故计重施?” “三殿下毕竟不同于吴阎王。”李柏帛拱手道:“恕臣直言?殿下?臣觉得……你太傲了啊,自古骄兵必败……” “李柏帛,你怎么就不明白?!你们这些狗屁文人不知兵事,就看了王笑的战果,觉得他多能耐。杀了皇太极又怎样?老子都查清楚了,皇太极根本就是被气死的……要不是不想你觉得老子轻敌,老子早就跟你实话实说了,在老子眼里,王笑打仗就他娘的是个二流。他离了秦山海,你看他造的营……” 唐节手一指远处群山间的楚军营寨,嫌弃道:“这造营的水平,简单就是三流。他之所以只会用骑兵,就是因为他都是以诡计制胜。如果堂堂正正地打上一战,他绝不是我的对手。但偏偏你被他唬住了,想要和他比谋略,要我说,你这才是扬短避长。现在好不容易能把他这只孤军逼到这个地形下,逼得他只能和我正面决战,你却还想用谋?”更新最快的网 李柏帛张了张嘴,竟是说不出话来。 虽说被唐节驳得哑口无言。但李柏帛更多的还是因为自己给吴阎王出的计谋失败才使得楚军从避雪店逃入德州,而不是因为认同唐节。 在他眼里,始终还是觉得三殿下自大狂妄,从不收敛锋芒。 但没想到的是,接下来两天的战事里,王笑数次试图率军突围,都被唐节挡了回来,还折兵折将。 王笑击杀奴酋的光芒在李柏帛眼里便也渐渐黯淡下来。 “该死。”秦玄策狠狠咒骂一声,“这个唐节,他娘的。” 王笑望着远处瑞军的兵马,也是深深叹了口气。 这次仓促之中折返过来救驾,事先毫无准备,确实也没有估算好退路。如今被唐节堵在这个地方,任他再多计谋也施展不开。 王笑倒也考虑过,如唐节佯败一场,骗自己入章丘城的话该如何应对。 但类似这样的计谋对方也不用。自己这边派人过去谈话,没开口就被唐节一箭射杀…… 唐节就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用秦玄策的话说就是——“这小子跟我一样,一力降十会,他娘的。” 王笑也并不是没有别的选择,比如放弃八千余匹战马,率兵循入山林……但,如果真要放弃这八千战马,还不如让他放弃自己的命。 再比如,让步卒护送延光帝先逃……但这样的话与他没来接应也没有了区别。这八千骑兵陷入包围,再丢了皇帝,士气一落,只能被唐节吃掉。而步卒在山林间也逃不远。 “父皇这个人吧,一看就是皇帝,那举手投足的样子、那看人的眼神……没有士兵保护,跑到哪里,我保证不出一个月就要被人捉到。”王笑对秦玄策如此说道。 各种方法要么行不通,要么损失难以承受。算来算去,也只有堂堂正正击败唐节才是正道。 偏偏又打不过唐节。 王笑确实是感到焦头烂额…… 抛开这些,他很早便听说过吴培,如今却是第一次见到。 同样是‘吃喝嫖赌’四公子,吴培这人显然比王珍、贺琬要有生活意趣,王笑与他倒也算是投机。 遗憾的是这次王珍没有跟随王笑一同前来,从夏津县出发时,王笑还是让王珍先回德州……如今看来,这次能否破局,便看王珍能否及时带兵赶来了。 这天又是战到傍晚,王笑与秦玄策一路骂着唐节回到大营,便见吴培正招呼着人在延光帝的大帐外忙活。 秦玄策嘴里还在骂着唐节,转头一看不由“咦”了一声,道:“老吴你打了头野猪?” “不错,陛下每天都只吃些干粮,我等做臣子的看不下去,便特意去弄了只野猪,给陛下烤肉吃。” 秦玄策恼道:“我们在前方厮杀,你还在弄这些吃食!” 吴培笑道:“给陛下弄吃食,何过之有啊?” 王笑摇了摇头,叹道:“唐节派了好几队人上山,出营要小心些。” “哈哈。”吴培抚掌大笑,接着低声道:“侯爷可知这野猪哪里来的?正是反贼在山间乱射,这蠢猪无处可逃,撞进我们营中,可是把将士们吓了一跳……这猪送上门来,可谓是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就你一通大道理。” 吴培不以为耻,抚须笑了笑,又道:“侯爷若是公务不忙,不如就在此一观,点评下官厨艺,如何?” 王笑见他眼中似有深意,便点了点头在篝火旁坐下来,看着吴培指使人弄那野猪烤,倒也觉得颇为有趣。 不多时,夜幕降下来,烤肉的香味回荡开,一些臣子宫人也闻着香味过来看上两眼。真敢在御帐前坐下来等着吃的却也没几个,只有钱承远这样厚颜无耻的…… 吴培不仅好吃,还颇为懂吃,忙活一通后便坐下来,接着侃侃而谈道:“元代之时,章丘黄家湾有一黄姓武官,因打了败仗被贬回原籍,其随从中有一蒙古人常点燃树枝烤羊肉吃,鲜香四溢。黄家因此常烤肉吃。因章丘羊少,他们便多烤猪肉。这手艺世代相传,二十年前,这黄家人又出奇法,以炉子烤整猪,并以此谋生……这黄记烤肉在章丘也是颇为有名。” 他说到这里,颇为得意地道:“我还未到莱州上任之时,也曾特意过来吃过。吃了三只之后,便也将他家这秘法学来。哈哈,今日配料虽不足,却也勉强能算上当地名吃了。” 钱承运闻名,抚须叹道:“不错不错,御驾幸临章丘,有野猪入帐,炙而与诸将分之,此为祥瑞之兆,必可逢凶化吉。” 秦玄策心中暗骂不已。 ——老狐狸到现在还在耍心眼……本来在陛下帐前烤肉吃虽也没什么,但终归不成体统,这一句话既把不成体统的事情说成祥瑞,又确保陛下能把肉分给大家吃。 当然,这对秦玄策自己也是好事,虽心里暗骂,看着那烤得金黄的猪肉,心里也越发期待起来。 王笑站起身,向御帐出去。 “父皇,吴大人烤了……” 才进帐,他目光看去,只见延光帝负手背对着自己,正在帐中走去。 ——呃,看这样子,父皇刚才是在帐门口偷看啊。 “吴大人烤了肉,父皇不如出去用吧?”王笑也不戳破,行礼道:“父皇肯出来的话,一定能振奋士气。” 延光帝转过头看了王笑一眼,眼神淡淡的,带着些威仪。 “是吗?” “回皇父,是的。” 王笑躬身行了一礼,再抬眼便分明看到延光帝喉头动了一下,分明是咽了一口口水。 这么多天嚼着干粮,难得闻到肉香,纵使他心里有千般悲痛,却终究不能让自己不感到馋…… “那……好吧。”老头子淡淡应了一句,神情依然古井无波。 王笑也不得不佩服老丈人的定力。 他领着延光帝出了帐,却没注意延光帝临走前傲然瞥了帐内的鲁嬷嬷一眼。似乎用眼神在说:“你再看管朕啊?哼。” 第696章 小石头 王笑又让人把左经纶、何良远、卞修永这些老臣以及军中将校请来,君臣几人围着篝火坐下。 烤肉已经煮了。 延光帝坐在篝火旁,感受着火的温度、烤肉的香味、月亮的清辉,既觉得此时此刻的一刻是如此荒谬,又觉得……还蛮好的。 ——呵,也就是王笑这个不拘礼法的小子,加上不知轻重的吴培,两个人凑到一块才能弄出这样的事。 逃出京城之前,他是真心想去死。但现在,他还活着,周围的人或许不算忠心,却也都是他熟识的旧交。这般围坐在这里,就好像是比开国太祖还要古老的祖先们当时的生活。 “陛下。”钱承运轻轻唤了一声,打断了延光帝的思路。 延光帝回过神,只见吴培已割了一片烤肉放在自己面前。 “陛下请用。” 延光帝并不急着吃,缓缓站起来,看着帐附近的兵士开口道:“将士们护驾辛苦,朕……丢了京城,颠沛流离至此,并无它物赏赐尔等。今日唯有这……这一头烤猪。朕愿与诸君共食,往后若得以侥幸逃脱,有朕一口吃的,便有尔等一口气的……” 不远处的兵士们听到这一席话,显然极受触动。 再傻的士卒都明白陛下这样的话代表着什么意思,纷纷抱拳单膝跪地,大呼道:“敢不陛下效死?!” “吾等誓死追随陛下!” 更远处的士卒就算没有听到延光帝的说话,也有同袍将话语一层一层递过去。于是呼喊声也一层一层传递过去。 不多时,整个大营都是呐喊。 “吾皇万岁,大楚万岁……” 秦玄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目光扫过一个个老臣的双眼。心中泛起隐隐的不忿。 ——好你个皇帝陛下,王笑与我四叔领兵冒死来救,你信不过他们,这就开始借着由头收服人心……这野猪还是吴培烤来的,若不是王笑重用吴培,你能有这一口吃的吗? 但他心里这般想着,道理却不好说。也不知陛下到底是哪里做的让自己腹诽。思来想去才明白,一般将士若是跃过统帅向皇帝效忠是僭越,皇帝跃过统帅去拉拢将士,那就是不信任。 秦玄策想通了这点,心中便理直气壮地为王笑感到不忿起来。 他目光看去,却见王笑神色平静,不以为意的样子。甚至还跟着营中士卒喊了两声“吾皇万岁,大楚万岁。” 过了一会,待高呼声渐渐平息下来,延光帝又道:“怀远侯王笑两番救驾,居功至伟,朕亲封为三军统帅。今夜便由他代朕分发烤肉给诸将。待解了反贼之围,全军皆有封赏!” 欢声雷动。 延光帝闭上眼,不知在想什么。 篝火旁的群臣早已跪下来,吴培与钱承运对视一眼,眼中都有些了然之色。 左经纶、何良远、卞修永这些老臣低着头,心中轻轻叹一声。 王笑应了诺,领了命,象征性地分发了一块烤肉给秦山湖,心中微微叹息。 ——父皇果然还是父皇?稍稍振作之后?三两句话之间便展示了足够老道的政治手腕…… 在王笑眼里,延光帝确实是天生的帝王,他不是多智近乎妖?他擅长的是制衡。 今日不过一桩小事?分个肉而已?但他既稍稍拉拢了一番人心,又给了王笑一个名份,同时还让全军提升了士气。 朝堂上的事,延光帝处理起来,多半是这样的结局?每件事?你也好,我也好,大家都好。偏偏这无数的好堆起来还是不够好?最好只能变成坏…… 因此,王笑有些叹息。 当然,这只是一件小事?这件事无非也就是个口头许诺。一只猪只莫说是一万余人分,只给将领分都不够,职位高的军官每人分一点点。表示一下皇帝和怀远侯的心意也便是了。 好在吴培亲自割了十来块不大的烤肉,皇帝与诸大臣便一人分食了一块。 秦玄策等了一晚上,只等到一块塞牙缝的肉,很有些不过瘾。转头见王笑盘里的肉没动,便问道:“你不吃,给我吧?” 王笑正要给出去,转头一看,只见延光帝看着大帐在发呆,于是顺着延光帝的目光看去,只见那边一道人影探头往这边望了一眼又躲开。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给父皇吧。”王笑如此说了一句,走上前将盘子递在延光帝手中。 “父皇近日憔悴了,多吃一块吧。” 延光帝转过头,有些哭笑不得。 曾几何时还富有四海的人,如今却要由这小子让一块烤肉…… 心中这般自嘲着,他倒也不客气,伸手接过盘子。 那边吴培看着这一幕,不由愣了一下…… 营中篝火渐灭,战乱中这一点苦中作乐的事情过去。士卒们继续枕戈待旦,准备明天的苦战。 王笑披着甲又在大营中巡视了几圈,看了看被野猪破坏的营寨。 营寨已被修复起来。但山上还有瑞军的士卒躲得远远的,探头探脑地向这边张望着。若敢靠近,楚军便一箭射去。 如此一边巡视,一边思索着破敌之策,不知不觉便到了深夜。王笑领着亲卫向自己的帐营走去。 快到帐营之时,忽见一道人影闪过,窜进王笑帐中。 “什么人?!”耿当大喝一声,提刀便要追去。 王笑却是一把拉住他。 耿当转头一看,只见王笑神情有些茫然。 “侯爷……” “你们在这等着。”王笑道。 说着举步向前走去。 “侯爷,危险啊。” “无妨。” 耿当大急,低声道:“侯爷,你觉得那是唐姑娘,但万一又是上次那个凶女人扮的……” “我说了无妨。”王笑低叱一声。 耿当脖子一缩,不敢反驳。 “那侯爷,俺就在帐外,出了什么事你喊俺啊……” 王笑举步踏入帐中,烛光照去,只见帐中空无一人。 “芊芊,是你吗?”他低声问了一句。 他再一转头,身后便出现了一个纤细的身影。 “芊芊……” “侯爷。” 那是一名女子,一身劲装,蒙着面。声音柔和,却并不是唐芊芊。 王笑愣了愣,忽觉有些失望下来。 最近他已是第二次错认是唐芊芊。 ——说起来,心里还是盼着她再来找自己的…… “侯爷。” 那女子又唤了一声。 王笑回过神来,她便接着道:“侯爷就不怕我是刺客?当着我的面发呆。” “唔,陈姑娘有何事?” 陈圆圆解下面纱,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石头,递在王笑手中。 “这是……芊芊让你给我的?” 一句话入耳,陈圆圆愕然了一下,接着笑了笑。 “才觉得你神机妙算,却是这般傻气。”她道,“我许久未见过芊芊了。” “哦。”王笑叹息一声,似有些失望。 他拿起那小石头看了一会,烛光下,只见石头里纹路清晰,照着一看,里面恍然是‘楚兴’二字。 “这……” 这一瞬间,他已经明白过来。 “这简直就是在闹着玩嘛。”如此轻叹了一声,接着王笑摇了摇头,看着那小石子,如在看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 陈圆圆看着王笑拿着那石头把玩着,摇了摇头,低声道:“你别再摸它了。” “哦。”王笑一愣,将那石子放好,道:“冒昧了。” “东西既已还你,我走了。” 这件事对陈圆圆而言,其实是有些窘迫的。 今天闻到帐外的烤肉香味,她虽然有些馋……嗯,也没有很馋。总之就是最后还是忍不住掀开帘子看了一眼。 与其说想看看烤肉,不如说想看看延光帝会不会想着分一点给自己。 当时她目光看去,延光帝也只有那么一小块,他不敢吃,群臣也不敢吃,于是一口就吃掉了…… 陈圆圆心里觉得自己或许有些失望吧,在宫里他是皇帝,她连后妃也算不上,自也指不上他有什么还能分给自己。但如今,她多少有些盼着能与人相濡以沫。 再后来,王笑把自己的肉给延光帝。延光帝又给了陈圆圆。她心里那点莫名其妙的情绪也就过去了。 没想到,吃着吃着,吃出一个小石头,还差点磕到了牙…… 至于王笑,一见这石头就明白过来。 ——怪不得吴培邀请自己吃烤肉,原来是想玩这一手,当自己是陈胜、吴广啊,一点创意都没有。 “对了,陈姑娘为何不把这事告诉父皇?却把东西还给我……” 陈圆圆捋了捋耳边的发丝,轻声道:“吴大人亲手切的肉,给了你,那便是想让你吃出来。我若是告诉他,他难免对你们心生不满。” “唔,那为何不丢掉?” “这次用不上,下次想必是能用上的。”陈圆圆应道:“想必这样的石头……也不知你们是如何做出来的。” “我回头问问吴培。”王笑应了一句,拱手道:“那便谢过陈姑娘了。” 陈圆圆转身要走,想了想又回过头,道:“我看你心里还是有芊芊的。你们如今这处境,往后又要如何?” 王笑还未答,她却又道:“你不必回答我,这其间难处我明白。对了,那攻城的唐老三是芊芊亲生兄长,若是你还想着与芊芊好,尽可能不必伤他……” “嗯。我知道。”王笑轻叹一声。 他目光中有些惆怅,陈圆圆看了,有些不忍落。又道:“我只是提醒你一句,你要如何行事不必顾虑……” “嗯?陈姑娘了解唐节此人吧?”王笑忽然道:“可否与我说说唐节?” …… 第697章 打一战 战场上,楚军与瑞军再次交战在一起。 几番厮杀之后,楚军见难以取胜,抛下一地尸首,又缓缓向营地撤去,接着倚营而守。 “他娘的,打个仗跟缩头乌龟一样。” 瑞军战台之上,唐节一边骂,一边指挥着兵马,稳扎稳打地压上去。 “报!有一股楚军正从南面山地突围,人数三百左右,楚帝疑在其中……” 李柏帛闻言,面色郑重起来。 唐节不为所动,继续驱动征东军向楚军大营攻去。 李柏帛便提醒道:“三殿下,万一走了楚帝……” “不要理他。”唐节道,“就算走了狗皇帝,等我击溃王笑主力,他还能跑到哪去?” 李柏帛想了想,苦笑一声,转身下了战台,回自己帐中躺下。 汤小霜身上伤还未痊愈,正在帐中养伤,见他回来,不由诧异道:“你今日怎不去观战了?” “夫人伤势未愈,为夫放心不下,特回来看看。” 汤小霜虽不信这个理由,被哄了一句还是有些高兴。 “你休要哄我,说吧,莫不是唐老三排挤你?” “不是,”李柏帛叹道,“这两日看来,其实三殿下所言不虚。王笑强在奇谋攻心、而非排兵布阵。三殿下征战十数年,精通阵仗,王笑绝不是他的对手,不需要我参谋。” “咦。”汤小霜讶道:“但以你那磨磨叽叽的性子,凡事总要亲眼看了才放心,今日怎舍得回来陪我这个黄脸婆?” “王笑明知打不过三殿下,总是出些伎俩,唉……我也知道他故弄玄虚,但还是忍不住顺着他的思路去猜。这感觉便好像是看了一道八股题,脑子不由自主要去破题。与其在阵前被他牵着鼻子走,不如眼不见为净。” 李柏帛说着,不由感慨道:“如今看来,三殿下大巧若拙呐……” 话到这里,他一转头,只见汤小霜面若寒霜,显然十分不高兴,他心中一惊,喃喃道:“夫人,何事不快?” “哼。” 汤小霜冷哼一声,并不理他。 李柏帛好一通劝,却实在不明白妻子为何不悦。 哄了许久,才听汤小霜道:“我问你我是不是黄脸婆,你竟敢不答,显然是心里已这般觉得……” “夫人何时问我了?”李柏帛讶道。 再回想刚才的对话,他冷汗便流了下来。 这是,防不胜防啊。 “刚才夫人问了吗?我没听到。”李柏帛故作镇定地答了一句。 “你还敢……” 下一刻,忽听帐外有兵士报道:“军师,三殿下请你和夫人过去。” “嗯?何事?” “卑职不知,似是楚军又派了人过来谈。” 李柏帛颇为奇怪。以唐节的性子,王笑再派人来,一箭射杀了便是,这次居然肯见? 他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那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又重新泛上来…… 夫妻俩一路走到唐节大帐外,远远就听到帐内传来唐节的叱骂声。 “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他们若真是待你好,今天能让你来吗?!要不是我眼力好,你现在已经被乱箭射死了知不知道……” 李柏帛夫妇掀帘进去,发现里面也没亲卫,唐节大马金刀坐在帅位上,一张怒容很是吓人。 一名女子端坐在帐中,身影勾勒出绝美的姿态。 汤小霜只看身影便认出了陈圆圆,不由叹息了一声,上前拉着陈圆圆的手道:“回来了就好,以后别再犯傻了。” “李家嫂子……” “别说了。”汤小霜道:“你到我帐里住着。我让元瑜搬出去,正好他嫌我是黄脸婆……别的事等打赢了仗回京再谈。有我在,没人敢动你。” 陈圆圆明白她是好意,却还是道:“嫂子稍待,我还有话与唐三哥说。” “死性不改。”唐节冷哼一声,道:“你一个字都别给我说,我不听。” 陈圆圆也不敢看汤小霜,转头在帐中又望了一眼,问道:“师父他老人家不在吗?” “他不想见你。”唐节道。 “想来是不在的吧?”陈圆圆反问了一句,道:“怪不得唐三哥攻个不停,王笑还以为师父反悔了……” “你住口。”唐节挥了挥手,道:“小霜姐,你先把人带走,等孟先生回……回头处置。” “唐三哥误会了。我不是来当说客的,今日来,是怕你误了师父的大事……” 唐节将自己的椅子一拉,转了个方向,背对着陈圆圆,坐在那里翘着个二郎腿,表示自己懒得听她说。 汤小霜拉着陈圆圆要出去,没舍得用大力,陈圆圆挣扎了一下,接着说道:“那天王笑与师父会面,嫂子虽在场,有些事恐怕是不知道的吧?事实上师父给王笑的圣旨里还夹了这封信,你们一看便知……” 唐节头也不回,仿佛睡着了一般。 李柏帛看着陈圆圆掏出一封书信,有心想看,好不容易才把好奇心按捺下来。 他转过头,闭上眼,尽力不去听陈圆圆说,却还是暗中猜测着。 王笑到底要玩什么花样呢?到现在他还能玩什么花样? 汤小霜却不像他们,心有好奇,拿起那封书信便看。 “好像真是孟先生的笔迹。” 她低头看了一会,又是惊呼一声,将信递在李柏帛眼前,道:“你看看是不是?” “我不看。”李柏帛道:“王笑说什么我都不信。” 话虽如此说,他目光一瞥,却还是神色郑重起来,接过信纸扫了几眼,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三殿下……” 唐节听李柏帛唤了一声,鼻子里反而响起鼾声。 “呼……噜……” 李柏犹豫片刻,附身在唐节耳边低语起来。 “意思是……河心小岛上,孟先生与王笑那次谈话时,王笑已经投降了,只是假装谈崩。此事只有陛下、孟先生二人知道…… 原因是,虽然南京的唐中元一直和孟先生有合作,但等山东平定之后,我们下一步就要攻取南直隶。孟军师先布了一手棋,让王笑假意不降、带楚帝到南下,我们领一支兵马追击,他再通知郑元化领兵北上,名为接应楚帝,实为阻截。 这可能也是孟先生瞒着我们的原因,为了让我们与王笑真的打上一仗。到时王笑与我们一起先杀郑元化,再杀楚帝,江南可定……” 他说了一大通。唐节眼也不睁,道:“假的。” “这信,像是孟先生亲笔。” “陈圆圆仿的。” “那王笑又是如何知道孟军师与郑元化有合作?” “老子不管。” “但此事若是能成,陛下可速得江……” 唐节倏然起身,一把抢过李柏帛手里的信,撕成粉碎。 “想对老子用计,休想!”唐节指着陈圆圆道:“我看你是昏了头,关你一阵子,你想明白了再说!” 下一刻,只见陈圆圆勾起嘴角笑了一笑。 这笑容落在唐节、李柏帛、汤小霜眼里,三人同时愣了一下。 那分明是一副得逞的表情…… “我提醒唐三哥一句,你已经中计了。”陈圆圆道,“就算信是假的,你不妨再想想,我师父明明最想亲手杀掉皇帝,为何这次却离开大营?或许是有别的变故,或许……他算定了唐三哥你不是王笑的对手。” 她说完也不再挣扎,任由汤小霜拉着她出去。 帐中,唐节忽然大发雷霆,一脚踹出,将帅椅踹得稀烂! 他发现,陈圆圆最后一个笑容和最后一句话,他没办法从心里抹掉。 “中计?不可能……王笑,你到底在谋划什么?” 李柏帛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不去猜,却还是不由自主思考起来,喃喃道:“是啊,他到底还能有什么阴谋?” 难道信上的内容是真的?孟先生给了他什么后手?不像…… 好一会儿之后,李柏帛叹道:“把陈圆圆放了吧。” “什么?她既然回来了,你让我放了她?”唐节不悦道:“当时若不是我被孙白谷困在栾川,我绝不同意孟九派她们进京!现在……” “若王笑的目的就是想让我们留她在军中,那又如何?” “我不管他什么目的!” 李柏帛想了想,又道:“三殿下若是真的败了,孟先生或许还有后手,放了吧。” 唐节怒气愈甚,吼道:“你们凭什么认为我会败?!” 他的心情终于变得郁闷起来…… 次日。 唐节站在战台之上,看着远处的兵阵来往,脑中不由自主思考起王笑到底有何阴谋。 “不要想,我的脑子不适合想这些……但他到底还能怎么样呢?”网首发 战场上,兵阵排开,楚军战鼓不停,已逼了上来。 唐节能感受到王笑临阵指挥的技巧都有在进步……当然,比起自己还差得很远,但相比前几天也算有模有样了。 另外,楚军被包围了几天,每每被逼退,士气却也未受到太大影响,在鼓舞士气这一点上王笑做得确实不错。 双方帅旗挥舞,互相逼近。 箭雨落下,火铳声响了一阵,前方的步卒轰然撞在一起。 “杀啊!” 战场上的嘶杀与惨叫传到战台上变成遥远的画外之音。主帅并不在乎单个士卒的生死,估量着双方的伤亡,拿捏着何时再压上兵力,从哪一面进攻…… 一开始伤亡总是差不多,唐节没有在交战的地方看得太久,转头梭巡着整个战场,试图通过王笑的布阵、观察出他的意图。 看起来,王笑今天是想正面决战……真的吗? 唐节有些疑惑起来,王笑绝对不是这样鱼死网破的性格…… 过了好一会,唐节皱了皱眉。他兵力占优,这一战打起来本该很轻松,但此时有些忽然有些举棋不定。 他每次指挥都有节奏,现在已经到了他再压一支兵马上去的时候,可心里带着疑惑,他下令便有些迟疑。 “再等一等吧,留一点底牌……” 与此同时。 楚军战台上,秦玄策果断下令,将第二支步卒压了上去。 帅旗挥动,鼓声大作,又一支楚军杀入战场,瑞军的伤亡陡然增加。 楚军士气大振。 眼下交战的情况虽然楚军暂时占了优势,秦玄策却更加紧张起来。 他知道自己又少了一个筹码,他人数本就少于对方,越往后怕是要越难打…… “王笑。”秦玄策喊了一声,伸手握着王笑的胳膊,将手心的冷汗在他衣服上擦了擦。 才擦干,手心又满是冷汗。 “你真要让我来指挥?” “别紧张,你的节奏比唐节好。”王笑道。 秦玄策收回手用力捏自己的伤口,疼痛激着、让他更清醒了些。 开战之前王笑的话语在他耳边回荡开来…… “记住,你今天不是普通的校将、不是先锋。你要做的不是拿着长枪身先士卒,而是指挥大军打败唐节…… 这次你四叔也在,但他是将才,所以我用你。你比他更能领会兵法精髓,你三叔也说过,你是秦家最聪明的人之一,秦老将军的战法你耳濡目染多年,论指挥能力,你并不逊色于唐节…… 这一战,唐节兵马虽多。但你也有优势,前几天唐节都是与我交手,他对我的指挥实力已经有一个固有的认知。今天换你来指挥,我们便是要打破这个认知,给他一个措手不及。等他发现我们战法比先前高不止一筹时,你已经占了先手。” 秦玄策不由反问道:“但是,我怎么就比你高不止一筹了?” 打败唐节,这是秦玄策之前从不敢想的事情。对方是与官兵鏖战多年的中原宿将,自己不过是初出茅庐的后辈。 王笑道:“我行军打仗,需要把一切在事先就考虑好。但临阵之时,许多事便不能迅速作出判断……怎么说呢,这种事是需要有肌肉记忆的,敌一动、我们便要动,这需要多年的经验。比如,若是下战棋,每一步都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我或许能胜过唐节,但战场不是这样,他临阵反应比我快太多。 你不同,你长在秦家,骨子里便有这样的记忆……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你才是秦家第三代的帅才。” 秦玄策愣在那里。 “真的。”王笑最后说道:“我相信你能击败唐节。放手去做,让世人看看,也让秦老将军在天之灵看看,你秦玄策能成为当世名将。” 战鼓的轰隆声响彻。 唐节终于压上了一支人马。 楚军却已凭借着暂时的人数优势将战线向这边推进了一些,也赢得了更大的调度空间。 瑞军士气稍减。但没有人认为这一战自己这一边会败。 战事才开始,瑞军这边的预备队还要远远多于对方…… 唐节也没有想过败的可能,他只是觉得,王笑今天的打法变了,不像往日那样稳妥,变得更激烈,反应也更快…… 李柏帛也走上战台,凝视着远处,缓缓道:“今日战势更激烈些,他们是打算决战?” “我不怕决战。” 李柏帛愣了愣,闭口不言。 他知道唐节在怕什么,在怕王笑还有后手…… 后手在哪里呢? 他望着血流成流的战场、楚军的大营、远处的山川,心中那缕不安感挥之不去。 王笑的目光比所有人都沉静得多。 视线中,战场上不停地有将士倒在地上,挣扎着、抽搐着。有楚军的,也有瑞军的。 他并不认识他们,也说不上悲恸。 看着这一切,只是让他感到对战争的厌倦。 “快了,这一战之后,都稍微歇一歇吧。”他低语道。 …… 双方从清晨杀到晌午,昨日流满血迹的黑褐色土地重新变得鲜红。 前方的杀阵中,秦玄策已经把所有的步卒都压了上去。 鏖战正欢,暂时还看不到胜负的趋势。 秦玄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吩咐下去:“先给骑兵放饭、给战马喂食。都不许吃太饱……” “是。” 八千兵马开始沉默地进食。 干粮落肚,他们感到重新有了些气力,却还隐隐感到饥饿。 而正面战场上,正在鏖战的步卒已是又渴又饿。 今日得搏杀分外激烈,过了晌午,双方主帅都没有叫停的意思。同袍的死伤不断发生,凄惨的哀嚎刺激着他的神经。就算是老卒,战到现在,也感到疲惫。 同时,紧张感让他们脱水,尿意也让这场厮杀显得格外漫长…… 日头向西移动,双方将士的士气同时低落下去。 “大帅,伤亡太高了,是不是再把后阵压上去?”杨元忠拱手向唐节请示道。 唐节喃喃道:“不是王笑在指挥……” “大帅?” 唐节回过头,神色冷峻地应道:“再等等。” “可是……” “再等等!” 杨元忠不敢再应声。 唐节却是神色愈发冷峻起来,转头向李柏帛道:“不是王笑在指挥,行事风格完全不像。王笑去了哪?” 李柏帛自然也不知道王笑去了哪,闻言不由沉思起来。 这件事于他而言,实在太像是一个难解的八股题,让他不由自主地便陷进去。 唐节之所以问,也不是要李柏帛真有什么答案,径直一道道命令布置下去。 “来人,传令东面乔同部,严守要道,防止楚骑逃脱……” “杨元忠,你带五千骑兵,绕到东面,从后面突袭楚军!” 杨元忠闻言一愣,喃喃道:“可是正面……” “去!” “是……” 唐节难得感到有些紧张,并不是因为战场上出现了劣迹,而是心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越来越重。 接着,当他目光重新落回战场,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小小的疏忽…… :。:m.x 第698章 定局势 “啊……” 惨叫声喊起,一名正在最前方厮杀的楚军眼看同袍被劈倒在地,心中泛起一阵悲凉。 一瞬间,对面的瑞军已执刀向他劈下来。 双方对视着,脸色都布满了疲倦。 “当”的一声,长刀相交。 楚军身后一支长矛捅上来,有同袍将那瑞兵捅倒。同时前面的楚兵臂上也中了一刀。 刀落在地上,他想俯身去捡,但恐惧已浮上心头。 下一刻,战鼓轰然响起,大地隐隐震动起来。 是马蹄铁踏在地面上的声音。 “冲锋!” 楚兵没有转头,却能感到身后传过来的气势。 有那么一瞬间,这气势激励着他,给了他必胜的信心,他迅速俯身捡起自己的刀,没有人砍他。他挥刀向瑞兵劈下去,发现对方正有些慌乱地后撤了一步。 “杀啊!” 楚军士气一振,向前冲杀上去。 而在两翼,骁骑营的骑兵已冲进战阵…… 唐节张了张嘴。 “该死,晚了一步。” 战场上,在哪个时间点把关键性的兵力压上去,往往只有一瞬间的时机。 若是太早把骑兵压上,不能形成大的优势,等对方后续兵力压上来,自己这边没了筹码,那便是注定要败。 但若是太晚,万一对方抢先一步击溃了自己这边的士兵,那剩下再多筹码也无力回天。 原本唐节兵力占优,他可以打得更从容。可惜心中那点不安让他想保留更多筹码,于是前方将士的心理承受也被他逼到了极限。 他自信能在这个时机的把握上胜过王笑。 没想到一回神的功夫,楚骑毫不犹豫地撞在了瑞军阵中…… 如同一柄巨锤轰然砸在土墙上,一瞬间裂痕蔓延开来……瑞军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老营骑兵压上去!”唐节大吼道。 下一刻,他发现了自己还有一个疏忽。一万老营骑兵被调走了五千…… “传我军令,胆敢后撤者,杀无赦!” 唐节不停传令,又将中军更多的步兵也压上去。 两翼的五千骑兵缓缓跑动起来,寻找着方位试图突入战场。因为比楚骑晚了一步,他们已经失去了最有利的攻击点。 “他们已经没有兵力了,都不许退,此战必胜!” 额头上的血管跳动了一下,唐节稍有些喘气。 下一刻,李柏帛喃喃道:“王笑没有别的布置,他就是想在正面战场打败我们……” 唐节一愣,怒火瞬间涌上心头。 “无耻!” “唐节是什么样的人呢?” 前天夜里,王笑向陈圆圆问道。 “我说不上很了解他。” 陈圆圆坐下来,抬头看着帐外的星空,缓缓道:“我虽然跟着师父到了义军当中,但师父说我是个笨的,没什么天赋,也没有教我很多东西…… 那一年刚投奔过去,义军也还在东奔西逃,有一顿没一顿的,军中有人想要欺负我们师徒几个,唐节也有帮忙把他们拦下来,当时也是感激他的。但他说我们不会打仗,留着也是拖累,凭什么分他麾下将士的粮食……我又觉得这个人行事任性。 有一次被官兵追杀,大家伙跑散了。唐节想丢下我们,芊芊和他打了一架,后来他到大头领前面告状,大头领责罚了他一顿,再往后他才对我们算是客气。偶尔遇到什么事,他也会出来出头。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王笑又问道:“为什么不想回义军当中?” “我和芊芊不一样啊,她的家就在那里。至于我们几个,对他们而言,死了也无所谓。只是芊芊护着我,所以我能活得久些。”陈圆圆低头笑了笑,道:“在我看来,义军中有些好人,像芊芊、唐大哥、李先生、小霜姐这些,唐三哥大概有一半算是好人,其他人有的我不认识,更多的每天就想着烧杀抢掳……唐大哥李先生他们有时候拦不住,会感到很苦恼。如果我不是遇到师父和芊芊,可能也就像那些被他们劫掠的人一样……” 大概是觉得自己说得太多,离题太远。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捋了捋头发,转头看了王笑一眼,见对方颇为耐心。 “之所以说唐三哥算一半好人,他对认识的人都很不错,但凶起来也是真的凶。别的我就不知道了。对了,我也听过他一件事,是花枝说的……大首领还没起事的时候,唐节好像三四岁的样子,大首领和唐大哥想去赶集、不想带他去。唐大哥就骗他说玩捉迷藏,等他藏到一间小屋里,唐大哥就把门锁了。唐节在屋里被关了一天一夜,所以之后要是有人敢骗他,他就会暴跳如雷……” “嗯?”王笑恍然捕捉到什么。 怪不得这唐节死活不肯上自己的当,原来是太害怕上当了…… 他沉思了许久,便向陈圆圆问道:“陈姑娘能帮我写封信吗?用你师父的笔迹……嗯,芊芊说这是你们的基本功……” 陈圆圆有些犹豫,低着头许久不答。 “唔,想来让你帮那边都不好,还是算了。”王笑道。 “怀远候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嗯?” “若是哪天官兵这边打赢了,你能不能放过他们……师父……” 这显然不是什么对等的交易。 但王笑却是应道:“你就算不说,我也不打算弄死他们之类的。” “怀远候想写什么?” …… 一会之后,陈圆圆放下笔,王笑吹了吹墨迹。 “辛苦陈姑娘了。” “这封信,你打算如何送到唐节营中?”陈圆圆想了想又问道。 王笑道:“派人送去便是。” 他知道再派人送过去,想必还是会被一箭射死。但只要瑞军有人搜尸,信早晚还是会落在唐节手里,到时便可再派第二个人…… 陈圆圆忽然说道:“我去送吧。” 虽然战场上许许多多人的性命她没有办法保,但去跑一趟就能少死一个无辜之人,她觉得还是值得的。 “嗯?” “怀远侯若信得过我,这封信我可以去送。” 要说信不信得过,王笑其实宁肯陈圆圆不能相信若是她能出卖自己,便说明她还能取信于唐节,那正好自己可以使一招顺水推舟。 “好。只要让唐节以为我还藏着后手便行,他只要开始猜了,越猜不出他心里越慌。他心里慌了,我们便多一丝可能在正面战场上堂堂正正地击败他。” 陈圆圆见王笑回答得如此坦荡,微微一愣。 她颇为不解的是,明明还是先使了阴招,为何还能称作堂堂正正呢? “无耻!” 战场上,唐节怒吼一声,气得手都有些哆嗦。 既是生气王笑耍了自己一番,又生气自己防来防去最后还是被扰乱了心神,更气对方居然狂妄到想在战场上击败自己…… 随着这一声怒吼,唐节操起自己的长槊便从战台上跃下去,跨在自己的马上。 “所有将士听令!冲锋,击败他们!” 长槊高高扬起,战鼓声大作…… “快了,快了。他们快被击溃了……” 秦玄策喃喃着,整支手都在抖。 他已经派出了楚军所有部队,若短时间内不能击溃对方,等唐节更多的兵马压上来,楚军便注定大败了。 这一战是决战,他的胜机只有这片刻。 他目光望去,只见战场上秦山湖与耿当领着两翼骑兵撞在反军当中,引起一阵慌张。 反军已有了快要溃逃的样子。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下一刻,只听瑞军中战鼓大作,所有没上场的瑞军缓缓向前移动。 “大帅必胜!大胜必胜……” 战场上厮杀着的瑞军受到鼓舞,才要溃逃的战士又重燃起最后的血勇,咬牙继续坚持着。 秦玄策见此情景,如遭重创,瞬间面色苍白,他转头看向王笑,喃喃道:“我们败……” 下一刻,王笑大喝道:“亲卫营,压上去。” “是。” 随着这一句话,王笑转身下了战台,跨上战马。 与此同时,亲卫营缓缓让开,一身金甲的延光帝被簇拥出来。 “楚朝将士们,陛下与尔等并肩杀敌,今日有进无退!” 一声大吼,呐喊声一层一层荡漾开来。 “陛下与我等并肩杀敌!杀啊!” “吾皇万岁……” 延光帝脸色极是复杂,死死盯着王笑,脸上有愤怒、有无奈、有悲怆,也有决然…… 他缓缓拔出佩剑,仰天一指。 “朕与诸君共存亡,杀啊!” 王笑觉得延光帝这一声杀啊有些破音,他看到延光帝颤抖的喉头,还感到有些搞笑。但除了他,没有任何人觉得。 楚军已沉浸在冲昏头脑的振奋当中,疯狂大吼着。 哪怕这些士卒们过着最低微的生活,被当权者驱如走狗,偶尔也会在心里骂一骂皇帝。但当皇帝与高官站在他们身边,他们还是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振奋。 对权力的盲目崇拜在这一瞬间超越了一切。已不需要更多的动员,他们士气大振,声浪已将瑞军的叫喊声完全盖了下去…… “杀啊!” 一众楚朝大臣也策马执刀,跟在延光帝身后。胖乎乎的吴培混在其中,心里不由想到要是自己那个写着楚兴的石头能让怀远侯吃出来,现在士气还要更甚一筹…… “可惜了那只烤猪……” 唐节跨下战马才走了两步,忽听身后一声拖得长长的喊声。 “报” “大帅!李将军临清急报……” 唐节一愣,转头一看,只见那传信兵灰头土脸。 一丝不好的预感瞬间浮上唐节心头。 “李鸿基攻下临清了?” “大帅,大帅出发之后,临清守军夜袭李将军大营……粮草被他们烧了。德州城又派兵支援,李将军不敌,领兵撤往翼州了……” 唐节张了张嘴,声音忽然被远处巨大的欢呼湮没下来。 “与陛下共存亡……” 楚军排山倒海的吼声掩盖下来,前方战场上,鏖战了一天的瑞军再也无心等到同袍来支援,纷纷转向向后逃去。 溃散来得如此突兀,超乎了唐节的想象。 甚至他的老营精锐骑兵还未上场,撑到了极限的瑞军阵线在一瞬间轰然倒塌…… 因为自负,因为顾虑,因为疏忽……这一战以他措手不及的方式在一瞬间决定的胜负。 唐节抬头远望向战场,感到自己的骄傲被人击得粉碎。 “居然……” 好一会,他摇头笑了笑。网首发 “居然被打败了一次,也好,有点意思。” 秦玄策在战台上跌坐下来。 当他看到瑞军的阵线散开的一瞬间,狂喜涌上了,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落日将他的身影在身后拖得长长的。 他看着落日,低声问道:“祖父,爹,你们看到了吗?我是可以成为帅才的……你们都小瞧我了。” 落日无言。秦玄策一瞬间泪流满面。 他用手背抹了抹脸,破口大骂道:“愣着干嘛?!下令追上去啊,他娘的,让他们稳住阵脚怎么办……” 李柏帛在战台上跌坐下来。 当他看到瑞军的阵线散开的一瞬间,巨大的挫败感涌来,他站也站不住。 落日映着他,在他前面摆上一道阴影。 身后就是落日,他喃喃道:“是我无能吗?” 战台下有人策马奔来,大喊道:“快下来。” 李柏帛转头一看,只见是汤小霜。 “看什么,快下来。又不是第一次输……” 延光帝握着长剑,脸色愈发复杂。 亲自上阵一举奠定胜局,实在是很容易让人骄傲。 但他明白,所谓御驾亲征激励士气也就是一时半刻的作用,今天其实还是王笑时机把握的好…… 让人开心的事,仔细一想,又变得不值得开心。他愈发觉得人生索然无味。 唐节眼看着溃兵向这边冲来,咬了咬牙,执槊喝道:“向北走!” 他依然是亲自领兵断后,沉着冷静地收拢溃兵避免更多无谓的伤亡。甚至还谋求稳住阵脚,试着击杀楚帝。 然而那边秦山湖与耿当已合兵一处,驱赶着溃兵不断向唐节主力逼过来。唐节只要敢停,便有溃兵冲散他的阵列。 “从两边跑!敢冲阵者杀无赦!” 不停的大吼稍稍让溃兵稳住心神,他们确实也不是第一次输了,对自己的大帅有深深的信任,下意识地向两边跑去。 唐节终于稍稍得以喘息,重新整理麾下老营的阵列。 下一刻,秦山湖与耿当领军冲上来。 毋须多言,秦山湖快马赶上,手中长刀便向唐节斩下。 双方战了十余回合,唐节被秦山湖拖住,再也无法重新收拢溃军。恨恨大骂了一声之后便下令道:“撤!” “撤……” 王笑驻马北望,看着向北而去的瑞军以及满地的鲜血与残伤者默默无言。 他知道瑞军追击楚帝的战事算是终于结束了,对方没有粮草再支撑他们继续交战下去。 这一年不停地打仗、不停地打仗,他也真的感到厌倦与疲惫。 “后会有期。”他在心中对那杆远去的瑞旗说道…… 因担心夜长梦多,他径直下令骑兵不必再追击瑞军,先护送延光帝去济南,又安排秦玄策领着步卒收拾战场、安置伤兵进入章丘城…… 连夜进军,一直到半夜才到达济南东城门外。 游击将军徐典早在王笑第一次来济南之时便擢升为济南守备营参将,在原先的参将江举仁越狱逃脱之后,已控制济南城防。得知消息,连夜带着兵马及济南文武来迎。 “末将救驾来迟,请陛下治罪。”徐典叩头道。 延光帝没心思也没能力治他得罪,闻言挥了挥手随意打发了。 徐典已然惶恐,找机会私下找到王笑又道:“侯爷,末将一开始并未得到消息,并不知圣驾遇袭一事。两日前才听说战事,欲带兵来援,但几位大人担心是计,全力反对……” “知道了,他们也是被济南失守。”王笑道。 徐典还待再言,王笑摆了摆手。 “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父皇的安全最重要,给我盯紧了济南城防。” “是……” 夜色中,王笑看着济南城,眯了眯眼。 他知道眼前这个城池里藏着唐中元的人、郑元化的人,甚至还有满清的人…… “不急,迟早把你们一个个拔出来。”他心道。 这一夜王笑并不急着让延光帝入城,只让耿当负责御前禁卫,将延光帝保护好。等到天亮,随着太阳又在东边缓缓升起,他才下达了入城的命令。 济南官员已准备了半个晚上,仪仗虽不齐全,却也有些壮观。 济南满城百姓跪于道路两旁,恭迎天子入城。骁骠军充作仪卫,金色龙旗摇摆,大张旗鼓,大楚天子终于在这一刻恢复了些许该有的规格…… 为预备天子巡游泰山,楚廷在济南城是有行宫的,便坐落在大明湖南侧。仪仗在城中绕了一圈,才缓缓进入行宫。 这一番有些作秀意味的表演,却象征着这场反贼动乱中,楚朝已把山东稳定下来。换言之这次唐中元东征只打下了山西、北直隶,以及半个河南。 入驻行宫半个时辰,延光帝下诏宣告天下,罪己自责、将济南定为行都、立齐王周衍为太子继续临国监政…… 至此,表面上看来,楚朝依然有七分天下…… “看,情况也没那么糟嘛。” “这……” “我们必须让大家知道,朝廷已经稳住了,一切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侯爷可否容我先到街上买几块油旋吃?这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还要接着公务……实在是……” “嗯?”王笑冷哼一声。 “侯爷不知此物?油旋啊,便是以面擀开,再入油擀开,如此七次,灶烙之,甚美……” :。:m.x 第699章 走人情 一粒黑棋落在棋盘上,吃了白棋一条大龙。 左明德拾着棋子,道:“你又走神了,这不是你的棋力。” 左明静手指间捻着一粒白子,随手又放在棋盘上。 “是大哥棋力又进益了。” “不必再下了,你输了。”左明德道,眉宇间有些忧色。 军机处的考试因战事往后延了几天,如今德州城外的反贼已退去,两日后就要开考,左明德依然不太有把握。 这几天他常邀左明静下棋,也有要练练脑的意思。 既说不必再下,左明静便默默地将棋子收起来。 左明德道:“这次吴阎王退兵,既是因粮草不济,也是知道攻不下德州。听说济南那边唐节也退兵了。陛下定了行都,局面暂时算稳住了,接下来励精图治,收复京师,正是我进取之时……这次京机处的考试,我须全力拿下。” 他希望左明静能打起些精神对弈,而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左明静道:“祖父如今安然无恙,他随驾有功,想来不日便能起复。大哥不必执着于入仕的。” “不同的。”左明德道:“世道和以前不同了,眼下是乱世,往后朝堂上看的是谁有兵权。内阁六部五寺这些衙门接下来不会有前途的,军机处于我而言是最好的机会。” “大哥才华出众,想必应该不难。” “你为何就不能打起精神助我筹备?”左明德道,他话一出口,也觉得自己有些急躁了,叹道:“我找你下棋聊天,是知道你素来聪敏。这次考的不是四书五经,我不愿找平时来往那些酸儒聊,便是觉得他们不如你。” 左明静歉然笑了笑,道:“不是妹妹不想帮大哥,实是能力不济。大哥勿怪。” 看着她那温婉模样,左明德再苛责的话也说不出,只好叹息一声,又道:“说到祖父,这次也算是怀远侯救了祖父,与我们左家有恩。加上前次宋先生的事,我们又冲撞了王珠。打算到王家,既是感激也是赔罪。” “这也是应有之意,大哥作主便是。” “王家不收。”左明德道:“怀远侯还在济南,王珍还在平原县。那王珠是个冷清的性子,这几天王家的大门就从未对外人开过。” “那便等去了济南以后再送吧?” “王珠不见外客。但,我想让你带着明心、兰儿去拜会一下王珍之妻陶氏,不拘见了面说什么,只要她肯迎你们进去便行。章丘一战,秦玄策那小子击败唐节,眼下是风头正劲之时。明心若出面,她不会拒客于门外。” 话到这里,左明德苦笑一声,道:“军机处的考试便在这两天了。” “怀……怀远侯既不在德州,大哥现在送又有何用?” 左明德道:“若只看才学,我自问能过关。但上次得罪了王珠,事情虽小,但我观王珠此人不是个大度的,万一要在后面下绊子,他一句话便能让我的前功尽弃……人情世故有时候比闷头做事重要啊。” 左明静并不这么想。 她转过头看着窗外的树梢,只见有鸟儿落在树梢上叽叽喳喳叫了两声,接着扑棱着翅膀飞走,自由自在的样子。 “好吧。”她轻声应道。 左明德舒了口气,又道:“今日便去吧,我方才听说淳宁公主的马驾停在王家门外……” 济南城的消息传来,德州城外的反军退去。陶文君便知道再过几日便要动手去往济南,今天便开始让人收拾行李。 当然,从京城逃难而来,也没带太多行李。但她不喜欢德州,现在总算能离开了,心里也颇为雀跃。 “珰哥儿媳妇的马车一定要找辆平稳的,让人上街再买些布包好了,别漏了风。孩子才那点大,万不能在路上着了凉……” “还有沈氏的马车也是,一定要平稳,再去请两个稳婆一道走。这万一要是在路上生了……” 吩咐着诸如此类的事情,陶文君还没来得及换口气,便听人说公主殿下来了,连忙又亲自去迎。 一通见礼,等淳宁拜过姑舅,妯娌俩就在屋中坐下。 “不知大嫂这样忙,倒是跑来打搅了。”淳宁道。 “不过就是些家常小事,哪就能说得上忙。”陶文君叹道:“回想起来,这一路拖家带口的逃,府中怀着生孕的、刚生了孩子的就有好几个,万幸都无事。但想到别人家怕是少有我王家这样好运,这京城丢得……作孽喽。” “也是大哥见机快,路上又安排得好。”淳宁道,“我来之前,衍弟还说呢,一直想见见珰哥儿的孩子,这些日子忙,却也不得空。托我送了一副长命锁过来。” “太子殿下有心了。” 话题落在周衍身上,陶文君便明白淳宁过来应该不只是为了叙家常。 “如今衍弟被册封为太子,依制也该有自己的属官……大嫂觉得,让大哥二哥出仕,先让大哥任东宫詹事,二哥任少詹事,如何?” 陶文君一惊,喃喃道:“这……” 她虽想到了淳宁来是有正事,却完全没想到这样的事。 “这……这怎么可以?二弟肯不肯也不知,王珍他进士也考不上,又没当过官,这这……东宫詹事是几品?” “如今还只是正三品。” 陶文君道:“这不成吧?我虽只是妇人,却也知道朝廷任官没有这样的先例。” “大嫂不必担心,此事只要大哥二哥首肯,其它的衍弟自能安排。 陶文君在襦裙上擦了擦手,心中沉吟不定。最后道:“这事,我怕是做不了主,回头还得与他们商量过……” “这是自然。” 如此点到为止地说了一句,淳宁也不再继续说这件事,稍稍扬起嘴角笑道:“其实是因为夫君说了我不必闷在宫里,所以今日就借了个由头出来看看大嫂。” 她难得自作主张地跑出来一趟,其实心里是很欣喜的。 陶文君看着她脸上这小女孩似的神情,不知为何又有些心疼。 “可不是么,那些日子总闷在十王府中,我都替你觉得闷……”网首发 两人又说了些家常,过了一会,有婢子过来向陶文君轻声通禀了一句,陶文君既在接待淳宁,便吩咐道:“让她们在厅堂稍待一会,茶点伺候好,去请大夫人出面接待……” 淳宁起身道:“大嫂若有客,我便不叨唠了。” “不妨事的。其实是上次宋先生落狱之事……二弟那人脾气不太好,把人家宋姑娘吓哭了。我和爹都劝了他几次,让他上宋家赔礼道歉,他偏不去。现在反倒是宋姑娘大方,先上门来。这事闹的。” 说到这里,陶文君叹道:“以前二弟操持生意时,待人还算周全,现在酒也不卖了,行事愈发随着性子来。爹如今最发愁的便是他,每日里就念叨着这孽子啊,事也不做,游手好闲,又不续弦,等思思大了嫁人了,看这孽子怎么办,今日宋姑娘上门来,回头爹必定又要念叨他把事情惹到家里来……” 淳宁听着这些颇觉有趣,想了想便道:“我和大嫂一起去见见吧。” 陶文君点头应下。 她看得明白,左家姐妹与宋兰儿今日过来很可能便是得知淳宁公主过来了,这时候上门无非是左家想要让人知道自己与王家是通家之好。 :。:m.x 第700章 旧相识 既然陶文君在接待淳宁公主,崔氏便先出来与左明静、左明心、宋兰儿叙话。 “秦家哥儿在京城时,每天早上都过来喝粥,他与我家老爷最是聊得来……” 崔氏赔着笑脸,对左明心最是热络,对宋兰儿也颇为热情。 在她看来,今日来访的这三名女子当中,左明心是秦家媳妇,丈夫又与自家最有出息的笑儿要好,当然要好好接待;宋兰儿的父亲、伯父都是太子跟前的红人,也怠慢不得。 倒是那个左明静,是何家的媳妇,据说是个克夫命,何家又与王笑不对付……这些事崔氏也都是听过的,虽不至于因此给人脸色,但显然对另两人更热络些。 这种微妙,左明静也看得出来,但她端坐在那里,脸上始终是得体的笑容。 …… “哎哟,左公子曾登门被拒?这事闹的……这事老身真不知道啊。老身这身子骨不太好,家中事务都由长媳操持……另外,珠儿这人就是那样的,面冷心热,难得宋小姐不与他计较……”网首发 那边崔氏絮絮叨叨地说着,左明静便想到一些心事,再一回头,便见淳宁公主与陶文君走来。 一瞬间,左明静不知为何有些慌,连忙低下头。 几个女子见了面,宋兰儿又将上次与王珠起冲突之事说了,道是来给王家赔礼。陶文君则是代表王珠给宋兰儿赔了不是。最后淳宁把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只说是自己与王笑事先安排得不好。 一桩事情了结,左家姐妹与宋兰儿起身告辞。 崔氏看着她们的背影,等人出去了,便向陶氏与淳宁闲话道:“我这双眼看人错不了,这左明静是个有心计的。” 说着她摇了摇头,接着道:“她才嫁人就克死了丈夫,结果夫家也不呆?跑回娘家。还不是看着妹妹得了个好归宿想要巴结……” 话音未了?陶氏笑道:“对了,娘?过几天去济南?娘要坐哪辆马车不如先去挑挑吧?” 陶文君虽打断了崔氏那番话,无非是不想让淳宁觉得王家大主母喜欢在人背后嚼舌根。 但她确实也觉得左明静是个有心计的。 她们这时候上门的目的?陶文君看得很清楚,而三人中?她了解左明心?左明心与秦玄策成婚时她还帮忙操持过;宋兰儿看起来没什么心眼……那今天这一遭想必是左明静的主意了。 嫁了人,不为夫家办事,处处为娘家着想。这种做法陶文君说不上反感,但总归是道不同、志不合。 ——偏她还作出一副人淡如菊的模样。 陶文君心中暗自摇头。 那边崔氏出了厅堂?忍不住便对身边的嬷嬷愤愤不平道:“你看看这长媳?巴着公主殿下不让我亲近。王家若不是出了笑儿,如今已败在她手上!” “夫人息怒……” “怎么息怒?!她带着沈氏去亲近公主殿下,我这个名正言顺的婆婆反而不能和自己儿媳妇说两句话了?!”崔氏怒急交加,不甘道:“你不懂啊,我都打听了?公主殿下就喜欢听人说家长里短,那沈氏就是靠着些闲言碎语才入了她的眼。我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又是被她撵出来……她这么有本事,别来使唤我啊……” 一路愤愤?崔氏回到屋中,见王康竟是在看书。 “老爷今儿怎么有这种闲情?” “不然呢?一群逆子把老夫弄出京城?现在还能做什么?”王康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头也不抬,道:“人走了?” “走了……”崔氏便将事情说了。 “老二这个孽障,一天到晚惹是生非。人家宋大人是齐王,不,现在是太子殿下了,宋大人是太子眼前的红人,是他说得罪就得罪的吗?!还要让人家女娃儿先上门赔罪……不成体统!” “老爷消消气。”崔氏劝道,“好在那宋姑娘知礼数,懂规矩,人也大度,不与珠儿一般计较……” “嗯。” 崔氏想了想,又低声道:“老爷啊,有件事……那个钱家小姐钱怡,这次逃难的途中我们也见到了,实在是……不太成样。这宝儿的婚事……” “哼。”王康转了个身,认真看书,理都不理她。 “老爷啊……” 王康又是一声冷哼,将书在案上拍了拍,叱道:“你还记得吗?!” “这……” “这什么这?!这婚事老夫当时极力反对,是你和王宝这个孽畜瞒着老夫私自下聘,怎么?现在想反悔了?我告诉你,钱承运如今是山东布政使!不是你一介蠢妇能嫌七嫌八的!” “妾身错了,错了。”崔氏赔礼道,“老爷啊,但如今我们家笑儿是侯爷啊,这次又立了大功,听话就是封公封王也有可能,一个地方官,女儿还那德性……” “呵,蠢妇。” “老爷啊,今日我见了那宋小姐,知书达礼的,比那钱怡可好不知道到哪去……” 王康愈发不耐烦,又骂道:“蠢妇!你便是一头猪,跟了老夫这么多年也该是时候变聪明了!这还不明白吗?和钱家的联姻就是老三撺掇的,板上钉钉的事。等到了济南,王宝马上就和钱怡成婚,你休想有反悔的可能!” 崔氏被这样一吼,不由哭起来。 “宝儿啊,我的宝儿啊,到头竟是要娶那样的姑娘,又凶又横……老爷你是不知道,那宋家小姐,她父亲是太子殿下的红人,人也长得水灵,又乖巧懂事……” “别嚎了!你嚎破天也没用。”王康骂道:“去,别烦我……慢着。” “老爷?”崔氏抬起头,很有些期待。 “去把老二叫来……不对,去看看公主殿下走了没有,若走了,你把文君叫来。” 等崔氏离开,王康便踱到沈姨娘面前唉声叹气。 过了一会,沈姨娘抚着肚子,讶道:“老爷又想给二哥儿续弦?这……这回头把他惹生气了……” “老夫会怕他?”王康冷哼一声。 “这孽子啊,再不续弦也快老了,等思思大了嫁人了,看他怎么办……” 次日,陶文君一早便起身到德州南门等着。因为今天王珍会回来。 德州之围既解,王笑还在济南,王珍便先由平原县赶回德州安排事宜,好等王笑处理完济南之事、带兵来接齐王。 城门虽然放开戒备,但依然有人盘查,队伍排得老长。陶文君等了一会,忍不住掀开车帘向城门外望去。目光转回之时,她忽然愣了一下。 长街那边,似有个熟悉的身影…… “你们在这里等我。” 陶文君吩咐了一声,向那边走过去。 然而四下一看,却是不见了那人。 “看错了么?” 如此想着,她转身向马车走去。下一刻,有人用折扇在她肩上轻轻一拍。 “这位小娘子好生俊美。”身后有人笑道。 陶文君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拍了拍心口。 “竟还真是你,你怎么来了?” …… 王珍进了城,见自家马车停在道旁,却不见了陶文君。 “文君呢?” “大少奶奶往那边去了……” 王珍转过头,只见陶文君与一人道了别,转身向这边走来。 那人的背影惊鸿一瞥,只见他身着白衫,颇有些倜傥不凡…… “娘子刚才去见了谁?”回程之时王珍不由问道。 陶文君捋了捋头发,道:“一个旧识。” “娘子还有旧识是我不认得的?” “怎么?吃醋了?”陶文君笑道:“是我幼时的邻居,可比你王正礼英俊得多。” “是吗?回头不妨请他到家中坐坐。” “好啊,你要是吃味,往后有机会应该还能见到……” 马车缓缓而行,夫妻二人说着些小事。 “公主殿下说,想让你与二弟到詹事府任职……” “不去。” 过了一会,王珍道:“你不必生气,此事我自有主张。” 又过了一会,陶文君气消了,又说起家中琐事。 “对了,爹又想让二弟续弦,两人大吵了一架,二弟昨夜就往莱州去了……” “不必管他,他是在躲詹事府的官职……” 第701章 审不过 军机处的笔试选出了一百人,放榜时左明德、左明静、宋兰儿亲自去看了,三人果然都在榜上。 至于其他人,左明德也扫了一眼,有些讶异地发现那天结识的史工竟是没中榜。 接着他才想起来史工向自己借的银子也没还……当然,这不重要。只可惜了一个人才。 ——这场考试说是不看门第,想必也还是有些内幕。 如此想着,左明德也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夏向维排挤。 接着,他目光再向下看去,倒也看到几个熟人。 白俭正,呵,白义章的儿子,蠢材一个。 丁向阳,嗯?卢正初的学生,这倒是一个劲敌…… 笔试之后,军机处便要再对这一百人进行‘政冶审查’,这词让人颇为不解。但左明德大抵也能明白。 “就好像是殿试,但主要是看看我们的德行。这次也不规定要筛选出多少人,只要对大楚忠心,品行没有劣迹便可。审查之后还有一场兵法演练,决出最后的参谋职位。”他如此对左明静与宋兰儿解释道,“我们皆是书香门第出身,这个所谓的审查你们不必担心。”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末了,他又补充道:“女子求官,总归是不靠谱的,你们也来过一遭了,等过了审查,最后的兵法演练就别再去了吧?” “凭什么不去?”宋兰儿道:“还有,女子求官怎么就不靠谱了?”网首发 对此左明德颇为无可奈何…… 次日便是审查之日,让人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审查并非由董济和、夏向维主持,而是由姚文华、宋信、宋礼领着一帮文臣负责。 左明德稍稍一想,便也明白过来,军机处虽说是王笑组建,但明面上还是如今的朝廷的官员,若是所有事都由王笑一党一言而决,选出来的人若有叛逆或人品恶劣者,以后难免有文官借此攻击。 当然,不管是谁来审查,对左明德而言都是无碍的。 他走进堂中,回答了几个问题,上面几名文官看了看他的资料,颇为顺利便完成了这道审查。 再出来,便见宋兰儿从身后的马车上探出头来到处望着。 “明静呢?还未出来?” “是啊?”宋兰儿道:“好久了。” 左明德微微皱眉?心想这次中榜的女子不多,一共只有四五人?又不是与男子一同审查?而是单独有宫中女官来回答记录,如何要这么久? “这位秦小竺姑娘?将门虎女,品行高洁?自是没有疑问的吧?”姚文华缓缓说着?将手中的宗卷递给别的官员。 有一名官员一愣,抚须道:“但,下官听说,她曾在京中横行无忌?聚众斗殴、赌博勒索……” “秦家满门忠烈啊。”宋信赞叹一声?道:“姚大人,下官没有疑问。” “下官也没有疑问。”夏向维道。 仿佛没听到那官员说话一般。 “好。”姚文华道:“告知她三日之后来参加兵法演练。” “是……” “大人,还请看看这个。” 吏员又将一份宗卷递在姚文华面前。 姚文华揉了揉眼,看了一会,喃喃道:“这恐怕是不行的……各位大人都看看吧。” 宗卷传递了一圈?宋信与宋礼对视一眼,脸色都有点尴尬。 “出嫁之后?丈夫死了,守节不过一年?岂能出来求官,这绝计是不行的。”姚文华道?‘恐怕’二字已换成了‘绝计’。 并非他不给左经面子。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卷宗上这个女子如今算是何家的孙媳妇?何家与怀远侯不对付,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宋信、宋礼本想说些什么,然而姚文华这一开口,给出的理由确实是让人难以反驳。两人便默然下来。 夏向维道:“姚大人所言不错,但值此家国危难之际,死伤者众矣。若大家都去守节,谁来为朝廷出力。这次军机处考核要的是‘唯才是举’……” “朝中大臣守丧尚且要丁忧,你可听说过谁在守丧期间参加科考?”姚文华抚须应道。 他目光看去,只见董济和不言不语,心里便知道董济和也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愈发振振有词,又道:“夏大人莫不是见她出身名门,才这般宽容?要知道,侯爷也说过这次选官要一视同仁……” 夏向维还说话,董济和拦了他一下,转头问道:“两位宋大人怎么看?” 宋礼低头思量了一会。 他打心眼里便认为女子求官不是好事,巴不得自己的女儿也被摘出去。但其实涉及到左家小姐的面子,便有些犹豫起来。 接着,他目光便瞥见宋信拿手指在桌上划了一个‘德’字。 宋礼便明白过来。 左明静就算过了这次,也难以真的取中。她跑来考试也是小孩家家的闹着玩,把她罢黜了,一则让人少联想到左何两家的联姻,二则卖姚老头一个面子,之后要再帮左明德也好办…… 外面宋兰儿等了好一会,终于看到左明静走出来,脸上看不出什么。 “怎么样?你过了吗?” “先走吧。” 马车缓缓驶动,宋兰儿又问了一遍:“你过了吗?” 左明静摇了摇头。 “啊?”宋兰儿很是恼火,马上便想跳下马车,嘴里嚷道:“我去找那老匹夫理论!” “宋儿,你别去……” 两人拉扯了一会,宋兰儿见左明静几乎要哭出来,这才放下了再去理论的念头,安慰左明静道:“也没关系啊,不去当这破军机处的参谋,我也不考了……” “是啊,没什么的。”左明静轻声应道。 她手里将自己的那份卷宗捏得紧紧的,不再摊开看。 但那上面‘妇德有亏’四个字却已经如刀一般扎在她心里…… 秦小竺今天过来倒也碰到了左明静。 “你也中榜了,真好。”她拍了拍左明静的肩,笑道:“我们便是要让世人知道女子也能出来当官,也能保家卫国。” 一番豪言壮言说了,当时左明静似乎也很被触动,秦小竺觉得自己鼓舞了人心,也颇为高兴。 不一会儿,秦小竺通过政审,又对左明静挥了挥手,道:“我先走啦……” 出了贡院,她跨上马向知府衙门行去,路上还听到有人在议论章丘之战,除了对王笑的赞溢之外,也多有人谈论横空出世击败唐节的秦玄策秦总兵是如何能征擅战。 “……说时迟那时快,唐节正要杀向陛下,忽有一员大将斜地里冲来,身长九尺有余,腰如圆桶,使一杆暴雨梨花枪,一枪刺中,正中唐节后腰……” 一间茶馆中传出轰然叫好声,秦小竺听了心中暗笑不已:“嘁,最没用的就是那小子。” 她把头转回来,下一刻,又重新向那茶馆望去,只见二楼窗户当中有一人正凭窗而立,分明在看自己。 ——娘希匹,看什么看……咦,这人好面熟……啊?! 秦小竺二话不说便下了马,径直跑上茶馆二楼,再一看,刚才那人的身影却已然不见…… “小二,刚才在这里那人呢?!” “姑奶奶,小的不知道啊。” “杀才,老子骂你了吗?你凭什么就要叫我姑奶奶……” 第702章 小心事 这天傍晚用饭时,淳宁便发现秦小竺有些心事忡忡的样子。 “怎么?小竺莫非是没能通过那审查?” “啊?哦,没有啊,我当然通过了……” 淳宁眼眸中带着些疑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秦小竺摇了摇头,问道:“王笑是不是过两天就回来了?” “嗯嗯。”缨儿用力点点头,应道:“后天少爷便回来,等小竺姐通过了兵法演练,他接大家去济南……” 秦小竺鼓了鼓腮帮子,道:“不用他接,我们自己也能去济南。” “但是秦副帅还要守在德州,太子殿下也要人保护啊。”缨儿很有些疑惑,道:“小竺姐不希望少爷回来吗?”更新最快的网 “我就是觉得,来来回回的……他太累了。” 淳宁轻轻笑了笑,仿佛是在笑秦小竺还能关心人…… 两日之后,王笑领着两千骑兵缓缓进入德州。 延光帝行在入驻济南之后,王笑但在临清、平原抽调兵马,又招募新军,在确认了济南城防万无一失之后,这才出发回到德州。 如今瑞军虽退,却在冀州、深州、景州安置了兵力。德州依然是对阵瑞军的最前线。因此王笑不打算把秦山海调到济南。 这次回来,他需要重新整备德州的防事,之后带着锦衣卫护送齐王……不对,太子回行都。 从进城开始,一路上都是百姓欢呼雀跃,赞颂怀远侯击退反贼。 他们也未必是真心,其中也未必没有因为不能生活在瑞朝治下而暗自郁闷者。 但王笑对此也不在意,被当成过街老鼠人人喊骂,再到眼下的夹道欢迎,也不过是一年之间的事情,也许等到明年,这些人对自己又是一通痛哭也不一定…… 王笑先是见了周衍以及德州城的一众官员,接着又与秦山海、董济和等人就着德州城之后的防御问题商讨。 “我打算将德州扩建成了座军镇,在外围再建一道城墙……以后这里便是我们对阵反贼以及建奴的第一个重镇……” “我知道德州无险可守,但中原千里平坦,本就无险可守……” “尽快把百姓迁往济南与莱州,包括临清那边的百姓我也吩咐了史工迁移……” “我这次要调一批粮食到济南,更多的还是留在德州,这里需要更多驻军……” “扩军、练兵、练精兵,这是接下来的关键,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 等王笑回到屋里已是半夜。 “驸马。”院中甘棠唤了一声。 王笑点点头?推开门?屋中一盏烛光如豆,淳宁已趴在桌上睡着。 “夫君……” 听到门外的声音?淳宁揉了揉眼支起头来。 因是刚睡醒?她少了些平时那种尊崇的模样,像个懵懵懂懂的小女孩。 “怎么不先去睡?着凉了怎么办?” “不是在等夫君啊,练字练着练着就算着了。”淳宁道:“对了?和缨儿她们说过了?夫君今夜会忙到很晚,让她们不必等,此时应该已经睡了……” 夫妻俩相处得已颇为自然,稍稍洗漱之后便躺下。 淳宁虽还是如平时那样端端正正地躺着?却有话多话在说着。 “嗯……夫君这次又救了父皇?也救了大楚社稷,我很感激呢……” “那回头亲手做一桌菜给我吃吧。” “嗯?” “开玩笑的。”王笑道:“我是父皇的女婿嘛,应该做的。” “嗯……我不太会做菜,但也许可以试试,那我做了?夫君会全吃掉的吧?” “这……” “我也是开玩笑的。”淳宁想了想,又道:“小竺从昨天开始……好像有些不开心?我觉得她好像是在紧张明天的兵法演练,那似乎又不像……” “我傍晚见到她了?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一样躲躲藏藏的。那我明天问问她啊。” “嗯……夫君……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去行都?” 王笑微微有些疑惑起来。 淳宁很少有这样说个不停的时候,而且也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此时已经很晚了?自己也很困了?明天又还有一大堆的事情…… 接着他一转头?便直接呆住。 月光稍稍透进纸窗,他能看到淳宁仰面躺在那,脸上的线条柔和,肌肤如玉,泛着微微的红晕。 她正闭着眼,睫毛微微有些抖动。 再回想这次离开前她说的那些话,王笑恍然有些明白过来…… ——还没圆房呢。 他呆了好一会之后,脑中又想到唐芊芊,想到秦小竺…… 该去把芊芊抢回来了…… 那如果芊芊不能接受自己和淳宁怎么办? 要是小竺的话,自己一定要想办法让她接受,因为辽东之行,自己心里很确定,是喜欢着秦小竺的。 那淳宁呢? 喜欢她吗? 说起来,这种事做与不做,其实最简单的一条标准……是否互相喜欢? 犹豫了一会之后,王笑缓缓开口,问道:“淳宁,你和我相处,只因为我们成了亲,还是……” 嗯? 淳宁口中的说话声早已低不可闻,王笑目光看去,只见她躺在那,胸脯起伏着,显然是睡着了…… “居然睡着了。” 王笑的目光看着她起伏的胸脯,有些为难起来…… 好一会儿之后,他最终还是爬起身,抱着自己的衣服,慑手慑脚地向缨儿与朵朵的屋子走去。 为什么会去找缨儿呢? 或许是和淳宁还是不熟吧……他心中如此想道。 庭院中很冷,王笑还未走到缨儿屋前,忽听身后有人问道:“你要去哪?” 回头一看,却是秦小竺。 王笑不由自主地先在她身上扫了一眼,暗道一声身材真是很好看。 接着他目光落在秦小竺脸上,发现她竟是红着眼眶,脸上还带着泪痕,竟是又哭了。他登时颇为心疼。 “你怎么了?” “你要走对不对?你想我抛下我和淳宁……” 王笑颇有些疑惑,安慰道:“没有这样的事。” “我不信,你就是要走。” 夜风吹来,王笑不由打了个哆嗦,拉着秦小竺又哄了两句,见一时半会也哄不好,便道:“去你屋里说,别把她们吵醒了。” 进了屋,秦小竺虽还是一副伤心欲滴的表情,却还是拿自己的被子丢给王笑,让他披上。 “你就是要走,抛下我和淳宁。” “没有的事。” “你见过她了?” “嗯?自然是见到了……” “所以,你上次说的什么我们……我们一起……那些,都是骗我的……你就是骗我的。” 秦小竺难得有些认真的样子,说了两句之后,抬头见王笑脸上竟是一副好笑的表情,心头火气上来,背过身便不再理他。 王笑无奈,拿身上的被子便要去包着她。 “莫名其妙地,发什么脾气?好了,我认识的秦小竺可不是这样的。” “怎么就不是这样?!你知道上次淳宁做了那个梦之后有多难过吗?反正在你眼里,我和她加在一起都不如别人……” 秦小竺忿忿不平地说着,向前走了两步,躲开王笑包过来的被子。抱着膝盖坐在床下面无声地哭了起来。 “你怎么了?”王笑又凑过去。 “我也不知道。”秦小竺嘟囔了一句:“我也好讨厌自己这样……” 她有些迷茫地抬着眼,觉得心里很害怕,但却不知怎么说。 一直以来,她都被一个问题困扰着。但王笑临走前的那个交待,让她觉得……那就让他来安排便好了。 可是…… 下一刻,王笑把他揽在怀里,轻叹道:“小竺,我很喜欢你……” “才不是,你们都烦我……” “真的,在去辽东以前,很早以前,我就很喜欢你。” 秦小竺抬起头,看着王笑的眼睛,愣在那。 “你呢?” 鬼使神差地,她轻轻“嗯”了一声…… 接着,王笑便俯下身,亲吻住她。 许久,秦小竺只感到天晕地眩,脑中一片混沌。不知何时,王笑的手已伸进她的怀里,微有些冰凉。 秦小竺一瞬间瞪大眼,惊道:“你……你你要干嘛?” “早就想了……” 第703章 秦小竺 秦小竺凝神看向王笑,感到今夜他的目光显然是不同的。带着往常没有的……灼热。 她莫名有些害怕,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向来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 “你要干嘛?” 又是问了一句,她感到王笑揉着自己。 像在揉着一只羔羊。 “你你……再弄,我……我打你了。” 她努力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 王笑目光看去,她脸上的泪痕已然干了,眼睛里还是水汪汪的,想要皱眉,却不由自主地从眼中透出些迷茫与情动。 她今天还是束着长发,飒爽又俊秀的样子,配上这样的表情愈发有些可爱。脖颈修长而光洁,发丝落在上面,带着青涩的美感。 他拔开她的衣领,在她锁骨上吻了一下。 “嗯?你打我吧……” 他的声音像是轻轻哼出来的,那一声‘嗯?’其实是淳宁偶尔疑惑时下意识的反应,王笑与其相处久了不自觉地也染上这样的习惯。 秦小竺的手在王笑身上推了一下,力道轻轻的…… “唔……王笑……你欺负我……我……” 她想抬脚去踢他,小蛮靴一抬,将王笑身上的被子踢开,凉风吹袭而来,背上有些凉意。 王笑握住她的小腿,勾在自己背上。 两个人贴在一起,又重新感到暖和些…… “唔” 秦小竺再回过神,便发现王笑已将她的一双靴子褪了下来,将她整个人抱在榻上。 “嗯……不行的……淳宁……” 她似乎想推开王笑,却又使不出力气,只好用膝盖顶着王笑,接着咬了咬唇,呜咽道:“淳宁……会生气的……” 王笑俯在她耳边,贴着她的耳垂,道:“你们两个婆婆妈妈到什么时候……我和你说过吧,我已经和她说好了……你把心收回去,剩下的交给我……” 秦小竺脑中嗡嗡的,情绪起伏着,又一点点平静下来。 一直以来,她对自己的感情都感到迷茫…… 喜欢淳宁,这是确定的。喜欢王笑,到现在也是确认的。她不明白的是,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呢……又坏又贪心…… 那次在十王府,王笑把她和淳宁之间的感情揭开,让她和淳宁自己谈,但最后,淳宁也只是说要把王笑分给自己?既像是交易又像是不知道如何承认两个女子能互相喜欢……依然还是茫然…… “你们两个女孩子搞不定,我来搞定。”王笑又道。 “嗯……”秦小竺低叹一声。 王笑用手握着她的膝弯?将她的膝盖放下来…… “唔” 王笑极是温柔,秦小竺想要闭眼?又舍不得闭眼。只感到这一夜的风都软绵绵的?似带着酒气,惹人沉醉…… “唔……” 许久的缱绻之后,她忽然痛叫起来。 “呜……贼杀才……你弄疼我了……呜……王笑你……呜……” 声音又渐渐低下去。 又是许久之后,她睁开眼,眼睛已弯成月弯似的?带着愉悦与好奇瞥去……又羞涩地闭上……过了一会,又微微张开。 “在看什么?” “嗯……你……东西……我以前还以为……你藏着刀……” “一刀见血?” “唔……” 秦小竺又连忙闭上眼?她伸手紧紧将王笑抱住。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和王笑再要好再要好?他对唐芊芊都是更不同的。但现在她仿佛有些明白过来…… 就是不同的啊…… “现在……我们……更亲……更亲了,是不是啊王笑……” 王笑贴着她的耳边?愈发温柔地说着话。 秦小竺沉浸在这种温柔之中……接着又感到愈发激烈…… 温柔与激烈当中?她猛地颤抖起来。 “啊……要死了……” 帷幔中人影交融,低语着。 “坏东西……你平时是不是看不起我?” “嗯?我喜欢你还来不及……” “才不是,你觉得我就是黄毛小丫头?假小子?你逗着我玩。”秦小竺有些小小的忿忿不平?将身子缩在王笑怀里,感受着彼此的肌肤相亲。又低声道:“唐芊芊能和你做这样的事,你们……的时候,就是在笑话我,那天我闯进去撞见……就感觉到你们在笑话我……” “我一直是把你当女人看的。”王笑有些迷恋地埋在她身上,道:“嗯,不怀好意很久了。” “呸。” 秦小竺又有些羞,又有些喜,抱着他的头,问道:“什么时候开始不怀好意?” “你记不记得有次我们去劫银子……你几乎在天上飞起来,跃起之前,你冲我喊‘王笑,你看我的绝招’……那时候我就在想,你有什么绝招……” “去你的……唔……别弄……疼……” “我很轻……” 王笑愈发有些迷离,下一刻秦小竺一把将他推倒在榻上,坐在他的身上。 “嗯?” “你想看我的……绝招?” 她眉头皱着,眼神中又难受又欢喜…… 两个人的手紧紧拉在一起…… “对……再快……”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呜呜……” 秦小竺咬着牙,几乎露出上战场杀敌时的表情。 她的腰很细,却很有力…… “呜呜呜……” “再用力……我的秦小竺不服输……” “呜……王笑……你看我的绝招!啊……” 好一会之后,秦小竺极是懊悔地将头埋在王笑怀里…… “怎么办怎么办,太大声啦,娘希匹。” “没有啊,放心,没人听到的……” “嗯?天好像亮了啊……怎么办怎么办,今天我还要去兵法演练啊……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怎么就是我害的?你刚才又是怎么说的?”王笑低下头,嗅着秦小竺的发丝,低声道:“今天不去了,我们……” \咪\咪\阅\读\app\\ “那怎么能行,我秦小竺才不会为你这个臭男人误了正事……” “哦,好吧,那我走了。” “再抱一下……” 淳宁缓缓睁开眼,转头看去,只见旁边空空如也。 她微微有些疑惑,想了想才记起来昨夜自己似乎是睡着了。 倒也说不上懊恼,就是想到接下来还要再一次要求圆房,就有一种任务没完成的紧张感…… 隐隐听到院子那边听到秦小竺喊了一声,想必是那丫头迷迷乎乎的拿脸盆砸到自己之类的。 淳宁在甘棠的服伺下穿好衣服,洗漱之后,又等了一会,不见秦小竺过来,她便向秦小竺屋中走去。 “小竺,你怎么了?受伤了吗?”淳宁在廊下问了一句。 过了一会,房门打开,淳宁目光看去,只见王笑走了出来。 “嗯?”带着些疑惑,淳宁偏了偏头,有些疑惑。 秦小竺坐在榻边,不停捏着自己的手。 她感到很紧张,心里想着要是王笑骗了自己怎么办?以后还怎么见淳宁。 就像是戏文和故事里说的,男人骗了女人的身子,接下来什么也不管,丢一个烂摊子…… 秦小竺便觉得自己也该像那些女子一样摆出一副苦大愁深的样子……但她也摆不出来,反而是打了个哈欠。 过了一会,王笑拉着淳宁走进来。 秦小竺抬起头,喃喃道:“淳宁……我我我……” 淳宁还有些茫然,便被王笑拉着在秦小竺旁边坐下来。 接着他摊开手,同时把她们都抱进怀里。 “就这样吧,谁也不离开谁。” 有些霸道得口吻。 好一会儿之后,淳宁显得有些慌,喃喃道:“夫君你这是……在做什么?” “嗯?刚才和你说了啊,以后小竺和我们一起生活也可以的吧。” “那那……那你为什么要……要要抱我……”声音越小。 “嗯?” 淳宁站起身,有些局促地走了两步,方才重新端起架子,道:“夫君和小竺快来用早点吧,小竺的演练已经迟了……” 看着淳宁故作镇定的走出去,秦小竺坐在那偏了偏头,问王笑道:“你和她说了……我们……那个了吗?” “嗯?不用很仔细说,她也能知道吧?” “但我看淳宁好像不知道啊……” “怎么可能不知道……”王笑道。 ——她一定是怕尴尬,又是发现了故意装作没发现…… 第704章 考兵法 马车缓缓而行。 “你个坏蛋,我走不了路了啊。”秦小竺低声骂道,“刚才出来前,淳宁问我是不是砸到脚了……” “你砸到脚了?”王笑道,“让我看看。” “讨厌,走开……你别弄我,我没办法集中精神啦。” “小竺,你今天很不一样嘛。” “是吗?我也觉得,我今天很像女人吧?” “嗯,女人……” “你走开,我真的要集中精神了,我要是考不上,人家就觉得女子真的不能出来任官。” “还不是我说的算。”王笑道。 秦小竺想了想,道:“那说好了啊,你要让我赢。当然,万一左明静她们表现得比我好,让她们任官也可以,总之三个参谋里得要中一个女子。不然我很没面子的,我都在淳宁面前放出话了,她觉得让女子入仕不是一朝一夕的……” “你这不是破坏公平吗。” “公平有什么重要的,世上哪件事是公平的。我秦家人做事,只认成王败寇。” “好吧,那你亲我一下……” “不要,才那个你就这样贱兮兮的……” 过了一会,马车中响起一声轻轻的“吧唧”。 “对了,今天的兵法演练我只去看一下开头结尾。”王笑打了个哈欠,又道:“德州城内我还有许多别的事……” 秦小竺闻言有些警惕起来,然而想了想又放松下来,道:“好啊……” 军机处的最后一场选拔放在十二连城的旧址进行。 许多百姓都把它作为一场盛会来观看,很是热闹。 快到内城门之时,王笑已出了马车,骑着高头大马在仪卫的拥簇下穿过内城门。 “怀远侯必胜!” 人群欢呼起来,今天虽不是打仗,他们却还沉浸在德州之战胜利后的喜庆之中。 对朝廷而言,一个新建的军机处选三个参谋,实在是小之又小的事。但对百姓而言,战功赫赫的怀远侯要在民间选拔人才,又是以兵法演练的方式,所有人都带着与有荣焉之感…… 秦小竺在马车上掀开车帘看去,只觉得这个万众瞩目的王笑现在已经是自己的男人了,心中颇为得意。 哼,还不是被我拿下了。还是被我的美貌拿下…… 这般想着,她得意地笑了出来。 接着她转头一看,只见那边搭了一个高台,台上坐着一溜高官,九十一名参考者都已站在那……自己真的是迟到了很久。 秦小竺连忙一溜烟跑过去站定又有些小不爽地远远瞪了王笑一眼。 别人不敢给她脸色看秦山海、董济和却没什么不敢的,秦山海瞪了秦小竺一眼董济和则是板着脸训斥道:“这位考生何故来迟今日若是科举,现在就罢免了你的资格!” 从小到大秦小竺又不是第一次被董济和教训拱着手道:“晚辈知错了。” 呸,王笑不也来得这么晚…… 过了一会王笑上了高台在主位上坐下,姚文华站出来宣布了一通有的没的,什么当此国难之际,不拘一格为国选材、又有这次选拨只是开始以后又要如何如何之类的。一众考生心潮澎湃围观的百姓轰然叫好,掌声雷动久久不息。 秦小竺懒得听这些,目光盯着王笑,心想他真俊啊今天觉得更俊了…… 接下来是王笑站起来宣布规则。 规则倒也很简单。九十二名考生,分为两方每方各四十六名、各领两千兵马,再各拿一尊泥塑。在德州城与东大营的战场上双方谁先摧毁对主的泥朔便算赢。赢方四十六人全晋级进入下一场,输方只选七个表现出色者。选出的五十三人再赛一场从赢方选出三人为参谋,授官身其余为吏员。 战场西至德州城东至东大营北至壕沟,南至仙人湖,极是开阔。兵士用木棍上包上红漆布,要害被击中染了红漆便算是阵亡。除了不得伤人之外,不拘手段。 王笑宣布完,考生沸腾起来。 “你们或许会觉得不公平,凭什么赢的一方全进?但战场是不会和你们讲什么公不公平,只有不惜一切取胜!明白了没有?” “明白……” “明白!” “开始吧。” 王笑向秦山海点点头,起身离开,他还有许多别的事要忙,实在没办法把一天功夫都耗在这里…… 兵法演练就这般开始。 官员们上了城楼观战,部分百姓也得以上城墙观战。只见宽阔的战场上,两个方阵各三千士卒都身着白衣站在那,头上或系着红布,或系着蓝布代表不同的阵营。网首发 若说这是一场考试,场面确实是有些过于大了。 “只选三个参谋,就这样考?” “这才说明这参谋值得考啊,这一旦被选中了可就是侯爷的心腹……” 人群嘀咕着,赞叹着这场面。 而在许多考生还一脸茫然…… 四十六个考生分在一方,由谁当总指挥,由谁说的算,每个人领多少士卒,到最后怎么评定战功,所有这一切都没有说明。有的考生带到场地上之后便如同傻子一般,不知道自己要干嘛。 但也有一部分考生思路很是清晰…… 红方阵营上,四十六个考生被带过来,前面是三千步卒,身后是一尊两人高的泥塑。十几名吏官站在他们身边,手上拿着册子在做记录。 “咦,白兄,你竟也在这里?” “哈,张兄……” 有人开始打招呼。 下一刻,考生中忽然窜出一个,二话不说便向那泥塑撞去,手肘重重挥下! “拦住他!” “你干什么?!” 又一个身影已站出来,挡在那考生身前。 “嘭”的一声响,两人撞在一起,摔在地上。一群考生上前死死按住那想毁泥塑的考生。 “兔崽子,你疯了是吧?!想干什么?” “大人,这个是奸细,削掉他的资格……” “不能这样,我们开始就少了一个人……” 那十几个吏员也不理他们,低着头记录。 “大家听我说。”左明德站了起来。 正是他最先出来挡住了刚才想要毁泥塑的考生。 此时左明德胸口还有些疼,却是道:“规则说得很清楚,不拘手段,这人显然是刚才分队的时候就被对面收买了。别再吵了,我们要尽快想办法攻破对面……” “左兄说得不错,演练已经开始。左兄说怎么做?我们听左兄的……” “凭什么听他的……” 左明德目光扫去,只见宋兰儿与秦小竺已找了一块干净的大石头坐着,好整以暇地看着这边。 左明德道:“我推举秦姑娘为主帅,可有人不服?” 场面静了一下。 左明德心中微微有些笑意。 在他眼里,这场演练在分人的时候就开始了。九十二个签筒里摆在那里让人抽签,其实分布是有规律的。只要通熟筹算之术,便能猜出哪个签筒里是红签,哪个是蓝签。 左明德是故意选到红方的,还教了宋兰儿如何选……因为秦小竺在红方。 他知道,凭秦小竺的地位,赢的概率要大得多。 选中红方之后,他还留意观察了一下,林向阳、白俭正……几个出色的考生都在这一方。 倒是没想到蓝方还有人能在红方安插一个奸细,呵,有些厉害……不过没关系,这一场,红方赢定了。 此时秦小竺正在问宋兰儿左明静为何没来,闻言抬起头,也不客气,道:“好啊,老子来当主帅,你们有谁不服?” “好!就由秦姑娘为主帅……” 一群考生纵有不服也不敢说,那些有心计的考生本就是冲着秦小竺才选的红方,自也没人反驳。 “好,够爽快。”秦小竺拍了拍膝盖,也懒得起身,又道:“那谁,左家老大,你来任军师,调度安排,把对方打趴了……” 刚才宋兰儿已将选签筒的事说了,秦小竺便明白自己这边算得上是谋士如云,因此她看似大大咧咧,心中却早有分寸。 果不其然,左明德领了令,向林向阳等人拱手道:“先赢这一场再说,如何?” “好。” 这边同心协力,一桩桩军令下达,进展顺利的样子…… 第705章 红与蓝 德州城南,王笑目光望去,只见远处的大海子已被填平,劳工们正忙忙碌碌地修建房舍。 “一开始,我想建的就不是齐王府,而是三军衙门……回头那片海子也要填了,再建一个校场,那片地方则是用来建军机处……” 周衍随着王笑手指的地方看去,又低头看了看图纸,恍然明白过来。 “怪不得,我当时就说这片地方用来建齐王府太大了……” “城东大营的位置我还要再建一座墩堡作为德州的犄角,免得再被人包围……” 王笑缓缓对周衍说着,尽量将接下来的规划与布置先与他说清楚。 等到了济南之后,一众大臣围到周衍身边,许多事再想谈便不容易。 周衍从被册封为齐王、临政监国,再到如今被立为太子,时间还很短,却有太多东西要学。也只能试着努力去消化。 他今天其实也想去看看城外的兵法演练,但不敢提。生怕给王笑留下贪玩的印象。 这些日子,包括皇后以及许多大臣在内,时常有人会和周衍说上几句,话里的意思大概就是要是你作为君王不以身作则,以后怀远侯不再效忠于了你怎么办,这种话其实就像市井人家吓唬孩子,你如果不这样就会如何如何,但还是给了周衍很大压力。 “父皇入了济南之后,精神比平常稍好了些。皇后娘娘的娘家那边,也有人与我接触了,嗯……丰泽伯许灿,论辈子,应该是殿下的舅舅。他缠着我说了半天,话里的意思是,让父皇退位,由殿下登基……” 王笑说到这里,周衍一愣,忙道:“这不是我的意思。” “我知道,我相信这也不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所以我回绝他了。”王笑道:“但我还是想和殿下说一声。如今是因为父皇还在位,所以能保持江南表面的平稳……郑元化手里握着皇孙,随时都有可能反对殿下的正统名份。” “我明白。” “殿下明白便好,只请殿下到了济南之后,该约束的人要约束。朝堂之上,各怀心思的人都有,有些人明面上是为殿下好,但有时候这种好也能把殿下推进深渊。” 周衍道:“姐夫说的我都记下了。” 王笑摇了摇头,心道:你还是没明白啊。 他只好再解释道:“殿下身边,两位宋大人是能臣。但这位许灿许伯爷……这次若是殿下没有表示,人家只会当殿下默然了,接下来他继续活动起来,局面就很麻烦……” 周衍微微一愣,问道:“叱责、罚俸,可行?” 他与许灿这位舅舅见面的次数不多,但对方确实是待他极好的。他母亲当年能在宫中立足,许灿也是出银出力极大…… “殿下不该问我。”王笑道:“此事我若是与皇后娘娘或者淳宁提,她们都能为殿下解决。但殿下如今是太子,许多事该自己办了。” 周衍脸色有些发白起来,又问道:“那……降爵?” “私下劝进,往重了说,这是谋逆大罪。如今是杀鸡儆猴,做给天下人看的时候。” “这……何至于此?” “为了一句话当然不至于,为了江南百官却值得,殿下知道建奴那边豪格当年是如何掌控正蓝旗的吗?” 王笑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再把周衍变成那样,又何必呢…… “殿下若心中不舍,降爵就降爵吧,找个别的理由,不然不如不罚。” 周衍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觉手心里有些冷汗,但至少他还是努力保住了一个亲人。 “姐夫对我失望吗?” “没有啊,我觉得这样也好……” 话到这里,忽听城门那边传来隐隐的欢呼声。 周衍转头看去,道:“是第一场比完了吧?” 王笑不由笑道:“殿下竟还知道这个?” “听人说起过,有些好奇。” “那去看看也好……” 太子与怀远侯的仪驾才到内城门,有人上前来迎。 王笑问道:“哪边赢了?” “禀侯爷,蓝方赢了,现在第二场已开始了……” “哦?”王笑微微有些诧异。 他和周衍一路上到城楼。 一帮人向周衍行过礼之后,周衍抬了抬手,道:“你们不必理会本宫,本宫只是来看看热闹……” 重新坐定,王笑才向秦山海问道:“小竺那边输了?” “是啊……红方攻势一直很顺利,但就是在快要击碎蓝方泥塑的时候,红方自己的泥塑被人敲碎了。” “哦?哪个人布置的?卷宗给我看看。” 董济和应道:“目前还不知道是谁,蓝方这边一直到被红方击退都还没选出主将。需要一会看看记录。” “不知道是谁?那他是怎么做到的?” “侯爷不猜猜?” “办法太多,懒得猜。” “大概有十来个蓝方士卒,并未被击到要害就诈死,离开战场,偷偷换上红色头巾,走到红方的泥塑附近……” 话到这里,秦玄明道:“我看蓝方就是赖皮。都是死了撤下去的人,换了头巾又上去,红方那边的考生都很不满。” “赢就是赢,输就是输,规矩如此,没什么好说的。”秦山海道:“红方这边那些人用兵还是古板了。蓝方中确系有能人啊,还不止布了这一手,比如一开场就动手砸红方泥塑的那个被蓝方收买的考生,只须动作再快一点,红方早就败了……”网首发 王笑点了点头。又道:“红方这边选了哪七个人?” “秦小竺、左明德、林向阳、白俭正……” 王笑随意地点了点头。 小竺还没被淘汰就好……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城外的演习战场上,左明德低着头,手都有些颤抖起来。 “居然输了……” 上一次,红方一直进展顺利,就在左明德胜券在握之际,身后一声巨响,那泥塑轰然碎开…… 一瞬间他觉得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等知道蓝方具体是怎么做到之时,他极是气恼,也觉得对方根本就是在耍赖。 明明考的是兵法,却出这样下三滥的手段…… 但怎么想都已经没有用了,输了就是输了。 宋兰儿也被淘汰了,下场前还很委屈地对左明德说了一句:“都怪你不让我表现……” 就这一句话梗在左明德心里挥之不去。 开战时他说的那句兰儿你就坐在这里,这场我们赢定了,如同一巴掌狠狠抽在自己脸上…… “左兄,打起精神来。” 左明德回头一看,只见林向阳正站在自己身旁。 卢正初遇刺之时,林向阳也身受重伤,脸上落下好几道疤,但因他浑身上下沉静的气质,这些疤显得并不吓人。 “林兄认为我们还有机会?” “只要这场表现得好,还有机会。”林向阳道:“我们七人都还在红方,左兄猜猜那人这场在哪边?” “还在蓝方?” “我也这般觉得,”林向阳抬手指了指,道:“你看他们,阵列齐整,全然不像上一场。那人必还在蓝方。只要我们打败他,别的考生都不足为虑。” “好。” …… 红方这边虽有二十六个考生,有十九人都是上一场的获胜方,本不该服气另外七人的指挥,但偏偏这七人气度威仪远远盖过他们,很快又将兵马的指挥权攥在手里。 秦小竺这次已打起精神亲自领兵,让林向阳指挥左翼,让左明德指挥右翼。领着三千人有条不絮向蓝方阵地推进。 这一次,她不敢再把自己的泥塑放在营里,而是直接让士卒扛在中军之中,严密保护。 “你死了……你也死了!” 秦小竺手中的木棍不停点在对方士卒要害之上,把一个个蓝方士卒打下场,红方士气大振,不停向前压去。 良久之后,秦小竺终于攻到蓝方大营。转头看去,不由奇怪起来。 泥塑呢? “他们把泥塑搬走了,快找!” 下一刻,身后厮杀声大作。 “你阵亡了……你阵亡了……” 几乎是同时响起的喊叫声瞬间响起,所有蓝方士卒从同时攻向林向阳的左翼。这种仗一般的士卒不至于因为害怕而溃逃。但蓝方士卒声势浩大,手中长棍捅过来、嘴里喊着“你阵亡了”,把红方士卒往场外赶。 红方士卒被他们打得有些懵,来不及看是不是要害被打中便向场外退去。不多时,红方左翼散开,蓝方士径直冲进中军,抡起棍子去砸红方的泥塑…… 秦小竺还在找蓝方的泥塑,一转头只见身后自己那个泥塑被击成碎片,不由愣住。 “娘希皮……” :。:m.x 第706章 第一名 “佯败、埋伏,说来简单,但要在短时间内让三千士卒听命,不是简单的事。”董济和道:“何况,这人上一场并没有出色的表现,第二场竟还能掌握士卒,说明他留手了……” “他不需要让三千士卒完全听命。”秦山海道:“开始时蓝方也不是佯败,而是真的败退了。在真的战场上将领不敢轻易这样玩,很容易导致真的溃败。但这不是战场,士卒们不担心被杀,退败不会影响整个战局。他只需要能指挥最后的六百人便可……” “但能算到这一层,恰恰说明此人的思路开阔……还有一个问题,他的泥塑呢?” “埋起来了。”王笑道。 “哈。”董济和轻笑一声,道:“这也有些耍赖。” “打仗嘛,能赢才重要。” 过了一会,吏员将记录的东西整理上来。夏向维先看了一会,微微有些惊讶,道:“此人名叫江随,看之前的宗卷稀疏平常,我毫无印象。但今日,收买敌手的是他、派人敲碎泥塑的是他,最后埋伏兵的也是他……” “确实是今日最出彩的一个,就点这江随为第一名吧。”王笑点点头,道:“还有两个名额,秦小竺表现出众,可为第二名,想必大家都没有异议。” 肯定不是没异议。只是王笑如此说了,别人给他面子,接连点头。 “左明德与林向阳,大家觉得谁更甚一筹?” 城楼上议论着,王笑从夏向维手中接过那江随的卷宗,还没来得及翻,一名亲卫匆匆跑上楼来,向王笑低语了几句。 王笑点点头,向秦山海道:“那便由秦帅全权定夺吧,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三个名额,一个毫无争议,自己占了一个,最后一个王笑本就没打算再说多,放下卷宗起身往城楼下走去,离开前还将宗卷交在夏向维手上,道:“这是个人才,我明日再亲自见他吧……” 一路策马奔到德州城内的王家居所,王笑翻身下马、向里快步走去。 “大哥呢?伤得可重?” 不一会儿?陶文君迎上来?赔笑道:“三弟莫急,是嫂子弄错了?你大哥不过是迁移百姓时遇到点小冲突?擦破了一点皮……” “那就好。”王笑应着,侧头看了陶文君一眼?微微有些疑惑。 陶文君笑了笑,道:“其实是你这次回来?都一天多了还没去见过爹?老爷子不快活了。” “哦,好。” 王笑在家中倒也颇为乖巧的样子,点了点头,又去见王康。 黄昏的天空下?王康正坐在院子里?拿着几份名帖,皱着眉在那看着,时不时拿毛笔在上面划一道,摇了摇头。 “这不行……十九了都嫁不出去……” “爹,在干嘛呢?” “你这……你这孩子还舍得来看老夫?有你这样请安的吗?告诉你?别说是侯,就算是封了王公?久出远归,见了你爹也得规规矩矩行礼。” “哦。”王笑又走近两步?道:“爹你是不是老花眼了?咦……这个不错,年十八?品性温良?又精通刺绣……挺合适二哥。” “你怎知老夫是给那逆子说亲?”王康随口问了一句?目光扫了一眼,摇了摇头,道:“这个不行,十八了还嫁不出去。何况那逆子的德性,这种没点性子的女子降不住他,回头落了委屈憋在心里,早晚被那逆子气出病来……” “哦。桑落怎么样?” “那逆子要是点头,一顶轿子抬进门的事。老夫不管他纳不纳妾,只管他续不续弦。” “孩儿是说……” “你闭嘴!别说。” “哦。”王笑应道。 如今还敢和他这样说话的人不多,王康算一个。 “爹今天怎么不去看演练?挺有意思的……” “一群土包子挤在那有什么好看的。”王康抚了抚长须,道:“对了,听说宋家那小姑娘也去了,中榜了吗?” “没。” “那就好……”王康想了想,道:“你找个时机替为父引见一下宋大人。” “爹找我来就为了这事?” “犯得着找你吗?老夫又不是只有你这一个儿子……” 王笑从王康那出来,又去找王珍议事。 这种时候要迁移百姓并不是易事,两人商议了许久,又到了深夜。其间有亲卫过来禀报了一句……军机处第三个参谋选的是林向阳。 这件事对王笑而言其实不重要。三个参谋而已,选谁都一样,重要的是把选拔人才的框框条条比如门户之见、男女之别打破…… 再出来时,王笑抬头看着月亮,天色已晚,而且他昨天就没睡,上了马车之后就是哈欠连天,但他想到秦小竺心头还是一片火热。 这夜是淳宁、秦小竺、缨儿、钱朵朵四个姑娘聚在一起等他回来,正坐在那玩飞行棋。 “唔,你们下次倒可以一起推牌九。”王笑道。 几人聚在一起说了一会话,王笑目光看去,见秦小竺一晚上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由笑道:“怎么?输了两场不高兴了?” “才不是……” 月移影过,好一会之后,三个女子打算回屋,将房间留给王笑与淳宁。 王笑正想着今天该去找小竺?还是去缨儿与朵朵屋里……过了一会,秦小竺又重新推门进来,手里还抱着枕头。 “嗯?” 秦小竺道:“淳宁说今天我们三个一起睡……” “哦?”王笑有些惊喜。 但等上了床,惊喜便成了失望。 三人挤在一起,淳宁依然是端端正正地躺着。 在王笑眼里,显然不是那种气氛。 不多时,秦小竺也沉沉睡去。 被夹在中间的王笑不由心想,淳宁这一手好高明啊…… 而王笑沉沉睡去之后,并未听到秦小竺梦呓般地低语了一句:“我才不怕你……” 次日王笑再出门公务,一直到晌午才到军机处。 秦小竺虽来中了榜,更多的还只是挂个名,彰显一下女子也能为官,她才懒得每天到军机处来点卯。王笑到时,果然并未见到她。 他倒是见到了左明德。 左明德穿了一身吏员服饰,正在院中制作沙盘。 王笑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左明德一转头才发现。 “侯爷……” “唔,我没想到你肯来当吏员,沙盘做得不错。” 两人寒暄了几句,等王笑走向大堂,左明德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渐渐笃定下来。 回廊处,林向阳正捧着官服与信印往外走。 “侯爷。” 王笑点点头,笑道:“军机处效率还行吧?” “是。下官认为当此时局,正该如此行事……” 又是寒暄几句,王笑走向大堂。目光看去,一个年轻人背对着自己,正在与董济和、夏向维说话,想来就是江随了。 那江随坐得笔直,手放在桌案下,王笑却能看到他正拿着一枚官印把玩,漫不经心的样子。 接着,董济和与夏向维看到王笑,抬了抬眼。 那名叫江随的年轻人随即转过头来。 “军机处新任参谋江随,见过侯爷。”网首发 语气中带着些揶揄…… 第707章 相见欢 夏向维今日先是安顿了那些吏员,又接见了林向阳与江随。军机处总算是添了人,他还是很高兴的,想着自己终于可以轻松不少。 他对林向阳和江随都十分欣赏,尤其是江随,才华气度都让人惊喜,对谈之间将接下来楚朝的军事剖析得十分清晰。连董济和也放下手中事务,谈起接下来的战略规划,德州到济南的布防;如何防备冀州、深州、景州的反贼兵马;是否该出兵滨州;征新兵的兵额、粮饷、操练等细节……每件事江随都有独到见解,确实是有大才。 等到王笑过来,江随转身。空气却忽然停滞下来。 董济和、夏向维等了一会,竟发现那两人还在那里对视。 夏向维不由心想:“哦,老师人品相貌,世间少有人能出其右,但今日见了这江随,想必是连老师也嫉妒了。” 是啊,一定是嫉妒了…… 那江随昨天演练之时一身粗布麻衣,包着头,脸上还带着脏,身量不高,因此隐在人群中并不显眼。只在最后上了城楼上时掀了头布,让人惊艳不已,还引得不少女子欢欣鼓舞。 如此反差之下,一夜之间,德州城内传遍江随之名,力压群英,军机魁首。 今日江随过来,一身白衣,束发嵌冠,极显名士风流。他一路而来,军机处以外的长街上确可谓是满楼红袖招…… 王笑站在那,似乎是傻掉了。 好一会,江随站起身,拱手道:“下官听说军机处重效率,因而未起身起拜见,还请侯爷恕罪。” “你跟我过来。”王笑道。 说罢便转身向外走去,江随则向董济和与夏向维拱了拱手,在他们讶异的目光中离开屋子跟上王笑,手中依旧还把玩着那枚官印。 一路无言,王笑行到公房,向亲卫吩咐道:“我有机密公务,你们都出去。守着院子别让人进来。” 嘭的一声关上门,他转身看向江随,走近了两步。江随拿着官印抵着他的肩,淡淡笑道:“别过来。” “芊芊……” 眼前人一身男装,眸中带着英气装扮得确实很好但王笑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唐芊芊。 “哦?原来侯爷所谓的选拔人材,便是选出来带到这屋里调戏?” “芊芊啊。”王笑叹息一声又向前一步。 唐芊芊退了一步又调侃道:“怎么?以为我来,是为了和你好?” “我……” 王笑想要伸手去抱她“啪”的一声手被打掉下来。 “还请侯爷自重。” “我本想回京城去找你,在天津港被拦了下来……” “所以呢?你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只要中原遭外虏入侵以后都听我的。我驱退蓟镇之敌你却跑来维护楚朝宗室。怀远侯……想来人家给你权势美人,你乐不思蜀了?”唐芊芊笑道,依然是打趣的口吻。 王笑叹道:“我甫一归来就遇到他们被人追杀,不得不救。我本打算忙过这一段就去京城……接你……” “接我?”唐芊芊道:“侯爷何出此言啊?” “真的你看……我在济南便已定好行程这是我假造的路引,我打算把扮成潞州商人,去京城把你抢过来……” “哦?方才还说是接,如今便成了抢。”唐芊芊道:“不巧,我来也是要把你抢过去的。你觉得我们谁抢谁?” 王笑有些无奈叹道:“芊芊啊,你别生气了。” 唐芊芊轻轻“哼?”了一声道:“侯爷在别的小姑娘面前从容自若,到了我这里就只会这五个字?未免敷衍了吧?” “我这不是压不过你么。”王笑嘟囔道又想上前。 唐芊芊又退一步,手中官印抵在王笑额头上盖出了一个军机参谋江随字样。 “说来说去你最后还是选了这边。唔是那周眉貌美如花,你割舍不下?” 若对上别的女孩子,王笑倒也敢从容不迫应上一句确实如此之类的,好将主动权拿回来,但眼前既是唐芊芊,他实不敢与她玩这样的手段,只好老老实实道:“不是,你也知道,我麾下那么多人马都是楚朝官兵,并非我想投就能轻易投的。” “你们瑞朝说是愿意招降我,但唐节、吴阎王皆不肯轻易信我。你没亲自来,我也并没有投降的契机。不是我选了哪边,而我是没得选……” 唐芊芊好笑道:“如此说到,你反倒还委屈了?怪我,来得晚了。你怀远侯能征擅战,那周眉又能拉拢人心与你精诚合作,自是如鱼得水。” 王笑不由也笑起来,道:“好吧,我知道你不是真的生气,该敲打也敲打过了,别再讽我了,好吧?” 谈话到现在,他语话一直落在下风,脚步却是又往前迈了一步。 唐芊芊不让他近身,向后退了退,抵在桌案上。 “本来呢,教训你几句也就是了。但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把秦小竺那丫头吃干抹净……” 王笑脸一红,问道:“对了,昨天大嫂把我支开,是你安排的吧?” “你少岔开话题……” 王笑又向前逼近,唐芊芊手一撑便坐在桌案上,抬脚踏在王笑胸膛上,不让他近身。 “你为了当这个魁首,偷我军机处机要,居然算计我,太过份了吧?” 王笑想上前,被唐芊芊抬脚推开,他便干脆握着她的脚,又问道:“这么远的路,你是怎么过来的?” “要你管……” 王笑捏着她的脚踝,道:“我知道你为了配合我在辽东行事而来回奔波,知道你前阵子病了,知道你为了放走王家被革了职……我对不起你……我……” 良久,唐芊芊道:“谁让你去了那么久……” “我错了……” 唐芊芊脚一勾,环住王笑的腰,人便已在他怀中坐了下来。 两人对视了良久,深深吻在一起…… 经年相思入骨,天昏地暗。 “你贴的眉毛好粗啊。”王笑伸手抚过唐芊芊的脸,小心翼翼揭了一下,将她一边假眉毛揭了下来,露出里面的一弯柳眉。 “讨厌,贴回去,一会让人看出来了……” 王笑却是又将她另一边的假眉毛也揭下来。 “这样好看多了。” “你就是嫉妒我比你俊俏。” “我不嫉妒,我馋你……” 他又伸手将她唇上贴的隐隐约约的细小假胡茬揭下来,盯着她的粉唇便凑过去。 “讨厌……唔……放开,说正事。” “嗯……” 两人额头贴在一起,唐芊芊轻喘了两口气,道:“你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我记得,”王笑道:“但不是你们在蓟镇击退建奴一次,便算是瑞朝守住了中原门户。当时豪格本没有战意,也并未领太多兵马……” “我知道,所以我会来找你。”唐芊芊说着,咬了咬嘴唇,道:“你给我记住,我才不是因为想你才来的。” “好吧,我信。” “我得到消息,建奴又要入关了,迟则两月便要到古北口……” 王笑道:“你怎么得到的消息?竟是连他们的行军路线也知道。” “义父在建奴军中有细作,具体是何人我也不知。但消息应该是可靠的。”唐芊芊道,“眼下的局面对大瑞而言……非常不利。你应该也能看得明白,义父取京城还是操之过急了,义军能胜官军,在于轻骑奔袭、破坏官军的补充线,又以劫掠之法,短时间内聚起大量兵力,但战力根本不高。这次吴阎王与你的几场仗便是明证。我们的兵力,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强大。” “我知道,而且建奴的战力还远盛于我。不仅是战力差距,别忘了建奴还有火炮。若是德州城有火炮,吴阎王更不足以与我僵持那么久。” 唐芊芊道:“我始终觉得义父取京城操之过及了,如今我们盔甲、兵器、马匹、火器、粮草都不足,空召集大军却未经过训练。各方面而言,我不认为我们能拦得住建奴。还有一个麻烦在于,我们的各员大将,根本没有建奴当一回事,个个觉得建奴不足为虑,忙着捞功劳捞银子。” “唐中元怎么看?” “这些义父心中都明白,但没办法了,只能说是焦头烂额。他只能把唐老三和吴阎王召回去,看看能不能守住山海关和蓟镇长城。” 唐芊芊说到这里,又道:“在霸州我放跑了你大哥,暂时也不能出面做事。这没什么好说的,有过不罚则不能服众。目前这个局面,我也是有心无力。” 王笑道:“对于瑞朝而言,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弃京城,严守居庸关。让建奴先与我们打上一仗。” “义父已经不可能主动退出京城,他是骑虎难下啊。”唐芊芊道:“我想问问你,若这次我们能拦住建奴,你真的愿意投过来与我……双宿双飞?” “你们拦不住的。”王笑叹道:“那天孟九劝降我,我确实有考虑过,因为我不想再与瑞朝消耗。但我现在若投降了,只是在身上再加一层枷锁。” “我是说,若我们能拦住呢?” “那让我送走周衍他们吧?然后,等天下太平了,我们找个地方,买个大宅子,过些荣华富贵又清平的日子……” 唐芊芊道:“所以,我想试试。” “你想怎么做?” “等战事开始,我希望楚朝能和我们结盟。”唐芊芊认真看着王笑的眼睛,缓缓道:“到时候,和我们结盟吧?” 第708章 很器重 唐芊芊的睫毛触在王笑的眼眶上,让他有点痒痒的。 “你知道的,这件事很难。”王笑轻叹一声,道,“联寇抗虏,在我看来确是迟早会发生的事。但眼下局势没到那样的地步,你的目光太长远了。”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赞叹一声,道:“你啊,这世间许多高位者都没有的你这样的眼界。” “长远……我只怕战事一起,义军便要节节败退,晚了就来不及了。”唐芊芊道,“我来,不是来劝你投降,是准备着与楚朝和谈。这次是真的和谈,等战事一起,义父定然会下旨让来我主持此事……” “那你现在就过来了?” 唐芊芊话语一噎,低眼眉眼,道:“嗯,我……想早些做准备。” “不是想我了?” “你答不答应?” “说什么结盟,无非是想要钱要粮。” “但这也是你的志向啊,我知道的。” 王笑叹道:“但我说了不算啊,我又不是楚朝的皇帝。” “你少哄我,我来的这些日子已经看明白了。” “那你先告诉我,为何现在就过来了?” “讨厌……你别弄……说正事呢。” “正事说完了。”王笑道:“你告诉我,才答应。” “不答应便算了。”唐芊芊咬着唇,嗔道:“我走了,我回京城去,往后是死是活不用你管……你放开……” “不放开……你这个自投罗网的反贼,现已被本侯爷擒获了。” “唔……” “说不说?” 唐芊芊道:“我在京城无事可做……跑到你这边来当细作,重操旧业,不行吗?” “不行。”王笑轻轻一拍,道:“再不说我用刑了。” 唐芊芊眼中秋水横波,轻呼一声,低下头来,又瞥了王笑一眼。 “人家……想你了……” 她分明还是那一身男装,但这一瞥之间,只有小女子的风情,既有万分妧媚又带着羞涩不安。 王笑一把将她紧紧抱住。 他这些日子心中也很是彷徨,不知道自己对唐芊芊、对淳宁,或者说对楚朝、对瑞朝要如何决择,以后要何去何从。 但唐芊芊一来,便像是一道阳光瞬间照进来,将他心里那些彷徨的迷雾驱散。她有些狡黠,上来便敲打了他一番?却只是轻轻的?未让他有为难。她也聪慧,竟是来之前便已替两人谋划好了将来?帮他把出路都理得清清楚楚…… 或许她也没那么聪慧。这些事情她也需冥思苦想很久很久。 王笑脑中蓦然看到她拖着病体苦心孤诣、然后下定决心孤身而来的画面?瞬间感到心疼得如有针在扎。 唐芊芊似能看到他眼中的怜惜,低声道:“你别这么看人家……今天打扮得不好看……” 王笑目光看去?她穿着男装竟还是能现出娇艳欲滴的模样,又凑了过去。 “好看。让我看看你是怎么把这里藏起来的……” “讨厌……” 唐芊芊轻轻推了推王笑?手探在他怀里?将自己绣的那个丑不拉几的荷包拿出来,把玩了一会,放在桌上。 过了一会,她手中有拿着王笑的衣带放在桌上…… 接着?桌子轻轻摇晃起来…… 名花倾国两相欢…… 在军机处所有人看来?怀远侯真的是很器重这次选出来的魁首江随。江随第一天入职便被交付了机密要事,侯爷一直与他商谈到深夜。谈完之后更是亲自用车驾送江随回去…… 马车在一间僻静的小院前停下来。 车厢中,唐芊芊倚在王笑肩上舍不得下去。 “对了,人家还带了点小礼物送你。明天让花枝去城外带进来。” “花枝也来了?”王笑讶道:“那望伯呢?” “还在京中替义父打理产业园,义父对产业园也颇为重视?奈何银粮缺口太大,那些作物不过杯水车薪。” “唔?我这边也有许多规划,一方面是治军、另一方面是生产。找个时间我与你细说。” “择日不如撞日?”唐芊芊弯着眼笑问道。 王笑微微一滞?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好啊。” “算了?你惯会一直弄人家?不与你谈……”唐芊芊忽又换了一幅神情?嗔了他一句,道:“回去吧,去陪你那名正言顺的小妻子。” 故意借着这由头撒了娇,一张俏颜如花一般。 王笑心头大动,愈发舍不得放她下车。 “好了,别闹了。”唐芊芊无奈,只好道:“快回去吧,人家没和你使性子。” “嗯,你还会去军机处吧?” “怎么?又是弄人家,又想让人家帮你做事?” “你占了我的名额,岂能撂担子不干?” 唐芊芊‘咦’了一声,用手指按着嘴唇,道:“我记得还有一个小竺姑娘也考上了,你为何只‘压榨’人家?” “她只是挂个名头,参考就为了玩……唔,对了,她知道你来了吧?我说她这两天怎么疑神疑鬼的。” “吓唬了她一下。”唐芊芊轻笑道:“其实,我是想拉拢她。” “拉拢。” “嗯。报名那天,我看到你们了,好不亲密的样子。我便想着,把她拉拢到我这边来,回头一起把你抢了……” 王笑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这怕是不容易。” “我知道那丫头还喜欢女人,回头我勾了她的魂……” “不许。” “偏要。” “你只许勾我的魂……” 这一句话大抵是有些过了,唐芊芊轻啐了他一口,径直跃下马车,挥了挥手。 “下官退告。侯爷早些歇息吧。” 一袭白衣潇潇洒洒便进了院子。 王笑坐在马车上又看了一会,方才离开。 以后当然还有很多烦心事,楚瑞两方能不能联合抗清不说、就算联合了怕是赢面也很小……但事情总得一步一步做。至少唐芊芊来了,他心便定下来。 一路上想着各种事宜,回到了院子,王笑便见秦小竺正坐在门槛上,似在等自己。 “你也不怕着了凉。” “你又见到她了吧?”秦小竺问道,有些忐忑。 王笑有些好笑,道:“其实她来了之后,我今天是第一次见到。” 他在秦小竺身边坐下来,搂着她的肩,道:“瞧把你吓的,嗯……她不是来带我走的……” 低声哄了一会,秦小竺竟似松了一口气,拍了拍心口,道:“那就好。” 王笑只是认认真真地看她。 “干嘛这样看……人家。” “小竺你也太好哄了吧。” “哼。”秦小竺不依,骂道:“好你个王笑,我相信你你还不快活了。” “不是,”王笑把她抱在怀里,道:“芊芊来了,你生气吗?” 秦小竺撇了撇嘴,道:“那女人,我懒得生她的气……好吧,老子就是有点怕她。” “怕她?” “是啊,你看我武艺很高吧?”秦小竺道,“但是我好像打不过她,然后又没她聪明,也没她漂亮,还没她……大……” 话到后面,低不可闻。 王笑便附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 秦小竺眼睛一亮,喜道:“是吧?我从小就力气大……” 一句话说出口,她难得有些惭愧起来,将头埋在王笑怀里蹭了蹭。过了一会又道:“昨天到最后,我发现江随就是唐芊芊。真他娘的……真是又吓了一跳,又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松一口气?” “她赢了我两次啊。我居然被打败了两次,不过呢,江随就是唐芊芊,那至少能赢我的人没有多一个啊。王笑,你觉得我要不要告诉淳宁呢?我想告诉她吧,又怕她被唐芊芊吓坏了。” “过段时间吧。让我先想出一个办法。” “哦。” 过了一会,秦小竺想到一件事,仰在王笑怀里,挥舞着拳头说道:“我今天才知道,原来左明静没有过那个什么审查,都是姚文华那老头害的。我和宋兰儿说,明天要去把那老头打一顿。” “人家是大官,怎么就好打的。” “大官我也不怕,用麻袋罩起来打。” “算了吧。”王笑道:“你下手没轻没重的,人家年纪那么大了,别打人打死了。” “年纪大怎么了?年经大就能随便欺负人了?”秦小竺拳头舞得愈发起劲,“左明静好歹也是我……弟媳妇的姐姐,他凭什么敢拦着不让她出来任官。死了丈夫怎么了?要在我锦城,丈夫死了就不能出来做事,那满城寡妇怎么办,他这老小子来养?” “礼教如此,一点点打破吧。你看,你这次能以女子身份任官,就是打破了一点……好了好了,别气了,我把官服官印给你带回来了,一会换上给我看看。” “呸,不给你看。” “我把官印给你戴上。” “你不要弄我的腰带啦,还在院子里呢……” 过了一会,秦小竺吸了吸鼻子,忽然如小狗一般趴在王笑身上,嗅着他,很是警觉地问道:“你今天和姓唐的那个了?” 她才问到一半,王笑已凑在她耳边道:“我们先去你屋里试试官服吧?” “有什么好试的……” 才食髓知味的秦小竺一转头,见到王笑的眼神,手一软,整个人便掉在他怀里…… “就一小会哦……淳宁还在等我们呢……” 第709章 虢国公 接下来的几天,王笑虽然很高兴,但也过得却十分辛苦,比打仗时还累。 每天有大量的公务,一项项的正经事要他亲手安排、许多场合需要他亲自出面。私下里,与唐芊芊是久别重逢,与秦小竺是初尝滋味,两边都怠慢不得。 他倒是十分感激淳宁,也正是淳宁每天晚上拉着秦小竺和他一起安安详详地睡觉,这才让他得以有时间休息,以应对白天的繁忙…… 倒是也有一件可喜之事。 花枝带进城的所谓‘礼物’,竟是把王珰、罗德元、岑兆贤放了回来。找了几个汉子把五花大绑的三个人丢在德州城内,便算是大瑞朝暂时停战的诚意。 楚朝官员这边有人怀疑这三人是反贼派过来细作,有人认为他们命也太大了,但王笑知道这也是唐芊芊花了许多功夫才保全了王珰一条命。 至于罗德元和岑兆贤,王珰竟是放出过豪言——“他们若死了,我和他们一起死。” 若罗、岑二人真死了,大抵上王珰也是不会去死的。但好歹也是把他们救了回来。 王珰跨了火盆,见过家人,抱着碧缥痛哭流涕一通,好不容易止住泪,等看了自己襁褓中的小儿子,又大哭起来。 “呜哇……都是大堂哥害我……到现在才能见到自己的儿子。” 接着便被王秫大骂一通。 “孽畜,谁不是拿命搏前程,好胳膊好腿地立了功劳回来还不知足,若不是珍哥儿给你争来的大好机会,你到现在还是混吃等死的废物。” “爹,你也太心狠了!你是不知道孩儿在同大瑞朝有多担心受怕……” “大瑞朝?小兔崽子你给老子过来,不剥了你的皮,你想害死王家是不是?!” 如此鸡飞狗跳地闹了一通之后,王珰便被拎出来去见周衍,当时他心里还愤愤不平地想着自己这什么破爹,人家瑞皇都没对自己这么凶…… 周衍正在接见罗德元与岑兆贤。 “听说罗卿被囚之时便打算才身殉国,是被岑卿拦了下来?” 罗德元板着脸还未答。岑兆贤已上前道:“是,因微臣想着陛下与殿下还在,因留着有用之躯报效家国,于是才将罗郎中拦下。否则微臣一起殉国了。” “嗯,你们很好。等本宫到了济南必定禀奏父皇,酬两位家卿之功劳。”周衍淡淡道。 他端坐上位,已有君王风范。 “臣不敢居功,只愿大楚尽微薄之力。”岑兆贤连忙拜道。 罗德元却有些茫然,向周衍拱手问道:“臣于礼部任事,敢问如今礼部公署何在?尚书、侍郎可在?倘若这些都没有,那臣斗胆再问一句?陛下在济南?殿下在德州。殿下是如何被立为太子的?可有经过册封大典?我礼部……” “这里没有你的礼部。”周衍打断道,眉宇间威势渐盛?“你现在是在质疑本宫的太子之位有假?” “臣不敢?臣只是……” “罗爱卿久不在朝,不熟悉朝中近况。先下去吧。”周衍道?“岑爱卿,有些事你去打听打听?再教教罗爱卿。” “臣遵旨。” 挥退这两人?周衍又批改了几道奏折,过了一会,有人轻手轻脚地进来。 周衍一喜,抬头看去?果然是王珰。 “哇。你看你……现在又成了太子了。”王珰赞叹一声?嘴里啧啧不已,“上次见面你还是齐王,咦,这衣服新制的吧,不精细不精细?够不上你的地位。” 两人许久未见,周衍本还担心王珰拘束?没想到见了面对方亳不尴尬,嘴里有的没的絮絮叨叨一通。 ——果然还是那个弄大了丫环肚子就敢娶了丫环的混不吝。 周衍愈发大喜?连忙把身边的太监宫人都驱退,笑道:“你看过你那儿子了吧?哈?你这才多大就有了儿子?也没点当爹的样子。” “在那边的时候天天想?回来一看,这孩子真丑。回头我要再生一个……咦,殿下你这里怎么连糕点也没有……当太子很辛苦吧?殿下你憔悴好多啊,不像十多岁,像二十多岁……” 两人便在殿下坐着说话,周衍其实没什么际遇可说的,把上次演戏骗过宋信、宋礼的事说了,末了得意笑道:“好不容易演了一通,到最后和母后说还被教训了一通。当时我便想着你要在就好了。” “殿下你这算什么,”王珰嗤之以鼻,道:“我在那边遇到的事可多了。你知道吧?反贼那每个当官的、当武将的,都是江湖草莽出生,杀人不眨眼,随便哪个人拎出来手底下都过了几百条人命,啊,我天天和他们打交道,可吓死我了……” “那边有个小矮子叫高兴生,以前是个算命的,整日喜欢阴阳怪气地骂人,有次拿了个碗让我看,说什么是宋代的瓷器。我一看,哪是什么宋代的,就是个破碗。我又不好意思告诉他,免得这老小子恼羞成怒,就顺着他说价值连城。结果他非要卖我,让我盖了个手印……他娘的就把我王家大院子给换走了……啊,我真是气死了……” 周衍一愣,好奇怪道:“后来呢?” “有个叫索沛的,是反贼头子身边的亲信,对我还可以,听说了这事去找高兴生麻烦,两个人打了一架,高兴生打不过索沛,就把院子还我了……但那个索沛每次见到我眼睛都泛光,我心里害怕,我就骗他说我有病……” “什么病?” “殿下你不懂。”王珰叹道:“唉,总之那伙人啊,个个都是爆脾气,也就是像我这样机灵的能活着回来。殿下你是不知道啊,要不是我机灵,罗德元都死一百多次了!就因为他,我都不知在多少人面前装了孙子……” 对这些事,周衍听得津津有味。 他对待反贼的态度其实和别人想像中不同,他生在皇帝家,从小便把天下人当作自己的子民。子民饿死了,他会觉得是自己的损失。子民过不下去造反了,他会觉得自己有责任。 官面上提起反贼当然咬牙切齿,但在周衍心里,自己都不认识这些人。什么唐中元、吴阎王也只是符号而已,他们只是最后成了事,不然和之前的上百个反贼头子也没什么不同,名字都记不住。 所以此时听着这些,周衍只觉得如听故事一般,最后叹息一句:“唉,要是风调雨顺,也不至于有这么多人从贼。” “殿下你心可真大。” “你不懂,治国难啊。社稷至此,我不恨任何人,只觉天地不仁……” 王珰听不懂这些,庆幸道:“好在我终于回来了。” 周衍点点头,道:“你接下来做什么,姐夫已经安排好了,他找了一个先生,教一些人佛朗机话,你也去学,回头和佛郎机人谈生意、买大炮……” “啊?”王珰一愣,喃喃道:“学啥东西?什么时候就安排好了?我怎么不知道。” “佛朗机话。”周衍道:“姐夫说那些夷人精得很,这过手的又是大笔银子,得要找个脸皮厚又能砍价的,你还是合适的。对了,本宫给你封个官。” 他如今其实手上有不少的权力,但平时也没什么以权谋私的地方。此时逮到机会施展,颇为大方。 “嗯……你先在鸿胪寺当个主薄,回头学了佛郎机话要买大炮了,我再封你个寺丞……” 王珰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看起来傻,但心里明镜似的,这事自己说得不算。要想推拒还不如趁机捞点好处。便道:“殿下,我能不能不去啊?” “那怎么行?你千辛万苦回归大楚,本宫若不赏你,传出去也不好。” “可是……这是我想要的啊。” 周衍如果怎么样的鬼话没听过,闻言笑了笑,道:“想要什么,别给本宫兜圈子。” “嘿嘿。殿下,听说我们马上要去济南了?”王珰赔笑道:“你看,既然我也能混个官身,到了济南之后,能不能封个宅子给我?小小的就行。我想带着妻儿搬出去住,不和我爹一起住……” 周衍一转头,对上王珰颇为期待的眼神,心中不由一愣。 “是啊,我又何尝不想搬出去住呢?” “殿下你可不行,你要想搬出去,那就是睿宗皇帝那样,是要留下骂名的……” 两人正说着,忽有一个太监跑进来,嘴里嚷道:“殿下,陛下有圣旨来了!” “圣旨?” “是,奴才已派人去请怀远侯接旨……”网首发 这一天的德州城内还是一片忙碌,为太子和诸臣去往济南做着最后的准备。 老少妇孺在在官兵的督促下,由德州帮组织着、带着家当向济南或莱州迁徒。 傍晚时候,几骑快马由南而来,直奔德州府衙。 “圣旨到……” 王笑听到有圣旨来了十分吃惊。他虽没想着要架空延光帝,但如今许多政事实际上都由他把持。换言之,延光帝要下什么旨,都是他事先商议好的。 但这一道圣旨却不是出自他的援意。 ——这个父皇又要搞事情了。 他心里这般想着,还是跑去乖乖听旨。 那宣旨的老太临叽叽喳喳念了一通,其实只有一个意思——封王笑为虢国公。 王笑听完,沉思着,转头向周衍看去。 周衍显然是有些愣住,同时也转头看向王笑。心里想着姐夫这是什么意思?是觉得自己待他不够好吗? 下一刻,王笑轻轻冲周衍摇了摇头。 ——这不是我的意思。 小小的动作之后,王笑双手接过那道圣旨,眼中具是沉思…… “下官见过国公爷。” 唐芊芊一身官服,男儿打扮,向王笑行了一礼,脸上那揶揄的笑意更甚。 王笑无奈道:“你别打趣我了。” “我偏要。”唐芊芊悠悠道:“虢国公……这虢国地处陕西,还在我大瑞朝治下,你们楚国皇帝倒是大方,借我大瑞地名来封爵。” “这不是好事啊。” “看起来,你那老丈人也不是易与之辈。这莫不是想把你架在火上架?” “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冲着周衍来的。当然,也未必没有捧杀我的意思。”王笑叹道:“如此一来,周衍往后再要封赏我就很难了,而我这个驸马领了一个国公之爵,不管是山东还是南京的楚朝官员心里必定对我有所警惕……” 唐芊芊点了点头,道:“还有一则,他这是在向世人说明,他被你架空了。” “我却觉得他是在告诉别人,他还是皇帝,因此他能封赏我一个国公。一道旨意,不同人眼里不同看法。那些精明的臣子自能明白他还有权力。” “也是,这封旨意既然能传下来,那便说明,楚帝又拉拢了几个重臣。借这几个重臣与你的同党们谈好了条件。” “吴培传信来了……何良远出得面,说是有功不赏,难以服众,行都官员都赞同。有些是看明白的,有些是看不明白,以为这是我的意思。百官请封,钱承远拦不住。父皇便借着这事下了圣旨。接着又顺带起复了左经纶重新入阁。” “倒是一招死地求生的好棋。如此,内阁就有四人。白义章、卞修永都是你的人,何良远是楚帝的人。左经纶……更多的还是支持周衍吧?”唐芊芊道,“但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是把局面打开了。” 王笑皱了皱眉,道:“何良远想得也好,带头为我请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我的人,呵。” 唐芊芊微微一笑,道:“兵权由你掌着,再闹还能闹出什么来,跳梁小丑罢了。” 王笑沉吟道:“问题虽不算大,但一旦又开始权谋算计,平白误事……尽快回济南吧……” 第710章 入济南 终于要去济南了,缨儿很是高兴。坐在马车上便忍不住向王笑问道:“少爷啊,是不是以后就不用打仗了?” “暂时安定下来,三五个月内应该不会有战事吧。”王笑道,心中推算着。 唐中元如今山海关在握,以他的实力,加上辽阳城一战,自己也折损了清兵一些兵力。就算清军入塞,他守上几个月应该是可以的。接下来若或能联寇抗虏,也不知能不能把清兵拦在德州以北…… 缨儿不太了解时局,想像中还以为搬到济南之后就能安安稳稳地生活,此时听了有些失望,鼓了鼓腮帮子道:“才三五个月啊。” 王笑道:“三五个月之后,再打个三五年,也许就天下太平了……” “那么久?”缨儿瞪大了眼。 王笑也不好再说也许要更久之类的,搂着缨儿道:“不久啊,到时候我就天天在家里陪缨儿,下下棋,再生个孩子。” 缨儿有些羞,转了转身不理他。 过了一会,她掰着手指头又道:“我听别人说,皇上重用了少爷,往后就能收复京城,重整河山。是不是呀少爷?” “那些人瞎说的。”王笑道:“一会有人到马车上来,缨儿可不要再提收复京城哦,她听了可不高兴。” “哦。”缨儿道:“少爷要在车上见官员吗?那缨儿回去和公主殿下同车吧?” “没事,你认得她。” “缨儿哪有认什么人啊。” 接着便听马车外有人问道:“国公召下官?” “上来吧,有些事须与江大人议论。” “是。” 轿帘掀开,缨儿忙缩在王笑身后,假装自己是个捶背捏肩的丫环,也不去看来的是哪个官。 “国公打算重新划分田地?”那官员看了看车厢内的资料问题。 “是啊,这楚朝根基都烂了,不知道该怎么理清……” “既然如此,不如连根拔起。” “那树就死了,树死了,那些枝叶又该如何是好?” “总是能再长的。” “你别闹了,帮我一起看看……” “偏和你闹……” 王笑与那江大人说着,缨儿虽未仔细去听,话也传到她耳里。她听不懂这些奇怪的东西,只觉得少爷和官员说话怎么是这样的口吻。话到最后江大人的声音还忽然变了。缨儿吓了一跳,接着目光瞥去,她不由“咦”了一声。 那江大人正转头看她,眼神中有些笑意。 缨儿很是发愣了一会,突然惊喜道:“芊芊姐!你怎么来了?!” 唐芊芊将手中的卷宗往王笑膝间一弄,便上去搂住缨儿。 “好缨儿,姐姐可想你呢……” 王笑颇为无语。 “喂,你把我资料弄乱了啊……” 好一会儿之后,缨儿这小丫头显然已经被唐芊芊迷昏了头脑。 “缨儿,到了济南和我一起住好不好?” “好啊。”缨儿脆生生便应道。 淳宁公主对她当然也很好,但显然她与唐芊芊更加亲近一些。她也没有去想过淳宁与唐芊芊之间是不是要拉拢自己这样的问题,总之是迷迷糊糊便答应了下来。 这种事王笑也自懒得管,他知道唐芊芊自有她的分寸。无非是担心自己不常去看她罢了…… 这一路从德州到济南倒也风静浪平。王笑有时在淳宁、小竺、钱朵朵所在的马车上呆着,有时与唐芊芊、缨儿一起呆着。感受到离京以来久违的安逸。 或许说是声色犬马。 济南城在眼前展开,大队人缓缓从东面的齐川门入城。 他们虽是从北而来,但济南北面的会旋门入城之后便是大明湖……北面入城便不够气派。 太子进入行都,彰显威仪,这不是虚礼,而是涉及到许多实际的问题…… 这一天没有战火,楚朝的庙堂社稷终于算是迁到了行都。让人觉得有种搬完家之后既松了口气又对未来有所期待的感觉。 百废待兴啊。 一身国公朝服的王笑策马行在百官最前方,一路接受着两侧的欢呼跪拜。 拐进舜耕大街,行宫便在眼前。 行宫不大,规模比北京皇宫不知小了多少倍,但红砖金顶依旧带着皇家气象,隐隐还能看到行宫后面大明湖的澄碧水光。行宫前有官吏捧着书卷来来回来,少了些往日的官僚气,多了几分振奋。 王笑心里想着接下来好好核理政事、安顿民生、治理兵务,只要唐中元能守住京城一年,德州能再拒敌一两年,给自己发展两三年光景,到时候还是能守住这一片江山…… “轰!” 一声巨响,只见行宫一间殿宇上方猛然爆出火光,一道浓烟直直窜起。 “吁……” “护驾!护驾!” “怎么了?有刺客……” “陛下遇刺了吗?怎么了……” “敌袭……” 接着,杀喊声从行宫当中传来,官员从行宫中奔走出来,远处的百姓四处乱跑,嘴里喊个不停。 这一瞬间,王笑忽然想到了自己奔袭沈阳城的情形。但这一刻,他能体会到当时济尔哈朗是什么心情。 队伍中一片混乱,官员、将领、家眷、宫人仆役士卒惊慌失措大嚷起来。 “怀远,不,虢国公,发生了什么……” “姐夫……”周衍想从马车上出来,才探头便被一众人堵了回去。 “殿下!快!护驾,保护殿下……” “虢国公,发生了什么……” “都闭嘴!”王笑大喝道,“谁敢再拉本公,立斩不饶!” 他挥手将那些扯着自己袖子的大臣甩开,还在姚文华这老头子身上踹了一脚。 “拦开!” 怒火、震惊、疑惑、担忧……种种情绪泛上来,他一瞬间又将他们压下去。策马脱离人群,大喝道:“耿叔白!保护好太子殿下与诸位大臣!” “是!” “督标营列阵!守大队四周,旦有人想靠近,格杀勿论!” “是!” “速让济南参将徐典来见我……秦玄策在哪?让他马上控制四城的火炮……” “是。” “小柴禾!带八百人随我来。” “是……” 一道道命令布置下去,王笑脸色铁青,领着小柴禾与八百锦衣卫便向行宫冲去。 行宫越来越近,到此时,王笑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样的感觉已经许久没有过了,自步入庙堂以来,他万事算定,直到今天才又感到落在了别人的算计之中。 “孟九,是你吗?” 下一刻,王笑抬起头,只见一颗炮弹越过大明湖、越过行宫,向自己这边落下来…… “快跑!快……” “砰!” 一声巨响,马嘶与惨叫,数不清的碎肉击在王笑背上,气浪冲来,王笑的人与马都被掀翻在地。 后面的队伍中,无数恐怖的呼声响起,淳宁掀开车帘,正见到炮火在锦衣卫当中炸开,她用手捂着嘴,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m.x 第711章 会旋门 一身甲胄的秦玄策跃下城楼,落在战马之上,大喝道:“去会旋门!” 他本在城东的齐川门上,既是守卫,也是想迎一迎家人。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他今天本来很是高兴,想着与左明心阔别已久,总算可以见面了,正满心期盼着,便听到城内一声巨响…… 马蹄如飞,秦玄策奔到北城,城墙之上一声大呼,便有一排箭矢袭落下来。 “娘的。” 秦玄策手中长枪旋舞,叮叮当当一阵响,跨下战马已栽倒下来。 好在对方人数似乎不多,箭雨并不密集,楚军抛下伤亡,将战墙攻上去。 阶梯上一路都是守城士卒尸首,秦玄策一路杀上去,只见百余黑衣人正守着这一段城墙,又有几个黑衣人正在城墙上在操作大炮…… “去死啊!” 长枪如疯魔乱舞。 秦玄策是真有些疯了。今日若是王笑他们从北面入城,怕是此时大队人马都要被这些人击中。 想到左明心、王笑、秦小竺这些人全在队伍中,秦玄策几乎咬碎了牙。 “去死!” 有刀劈在他身上,他丝毫不知道痛,只有长枪如暴雨般不停刺出…… 楚军人数虽多,但对方一百人守着这条狭长的阶梯,楚军一时也难以攻上去。 这些黑衣人又是悍不畏死之辈,哪怕是受了重伤,也不停挥刀向楚军劈下来,将死之前更是抱着楚军向城墙下一起摔下去…… 秦玄策转头看去,只见那边几个黑衣人已又将一枚炮弹塞进炮膛,再次开始调整炮口。 “冲过去!” 他毫不犹豫地便将手中长枪掷出去。 “嗖”的一声,长枪贯在一个操炮的黑衣人身上。 秦玄策手中没了兵器,迎面便有一刀单刀向他劈来,他俯身一撞,用头撞在对方腹中,背上中了一刀,将对方扑到,抢过对方单刀便乱劈下去,状若疯虎。 “啊!啊……” 被劈烂的血与肉飞溅…… 厮杀许久,楚军终于冲破黑衣人的防线,秦玄策如冲上去,一刀劈断火绳。 再等到百余黑衣人被楚军杀尽,他重重喘息着,浑身都被汗和血浸得湿透。 “他娘的。” 他再也无力站着,摔在地上。低头一看,只见地上有人用刀歪歪扭扭地划了一行字。 “以汝之道,加倍奉还。” 秦玄策一愣,扯下一个黑衣人的面巾,看着那恶狠狠瞪着的双眼,他只觉背上寒毛都立起来…… 王笑支着身子站起来,耳边嗡嗡嗡地响着。 “国公……” 小柴禾扶着他,嘴里嘶喊什么。 王笑也听不起,摆了摆手,目光看去,只见身后被炸出一个大洞,满地都是血肉模糊,八百锦衣卫一瞬间死伤了两百余人。 这手段,他很熟悉…… 扶额摇了摇头,他喊道:“去,派人救治伤员,让殿下的车驾不要妄动,火炮轰不到他那里……进宫。” 喊完这些,他向行宫当中走去。 穿过朱红色的宫门,到处乱跑的官员、侍卫向他跑过来。 大殿之中,满朝的衣冠文武飞奔出来,嘴里侯爷、国公喊个不停。 王笑皱了皱眉,道:“发生了什么?父皇呢?!” 一群官员七嘴八舌地说起来。王笑耳中嗡嗡的,听不清楚,心中那种烦躁愈盛。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臣等正在准备迎接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王笑吼道:“父皇呢?!” 隐隐有杀喊声从行宫后面传来,大殿外何良远与左经纶等一干大臣便纷纷转身,打算向那边跑去。 “都别动!”王笑道,“请诸位大人先到太子殿下身边护卫……锦衣卫与宫中侍卫,都跟我来……” 一路向行宫后面跑去,不安感越来越强。 宫娥太监们喊叫着、奔逃着,前方的杀喊声愈来愈大…… 到现在,王笑还未见到延光帝。 他脚步愈来愈快。 穿过一道回廊,一群宫娥尖叫着窜出来,见到锦衣卫她们又怕又喜,散作一团,其中一名宫娥晕头转向也不知该往哪跑,嘴里大叫着便向王笑这边跑来,脚一绊便摔向地上。她惊慌之下目光看去只见眼前的华服公子极是俊俏,脑中愈晕,向王笑怀里便扑过去。 “保护国公!” 几名锦衣卫大喊着拉开王笑,那宫娥‘嘭’的一声摔在地上。 “哎哟……” “父皇人呢?!”王笑喝道。 “我我我……奴婢……” 王笑皱了皱眉,快步又向前走去。 “奴婢见见……见到陛下和陈姑娘向那边跑了……” “什么时候?!”王笑迅速转身,一把握住她的衣领将她整个人拎起来。 那宫娥被他提在手上,脸色一红,浑身软下来,握着王笑的手也不敢挣扎。 “什么时候?!” “半……半个时辰以前……” “嗯?”王笑微微一愣,提着那宫娥到面前,盯着她的眼,冷冷道:“你在骗我?” “没有没有,奴婢绝不敢骗国公,就是陛下向西边跑了……” “走,带路……” 济南名为‘泉城’,行宫内泉池颇多,道路蜿蜒,一行人奔至西宫西面,忽见前方两队侍卫正在厮杀。 其中一方回头一看,见王笑与锦衣卫奔来,大喜道:“国公爷来了!国公爷,他们是刺客……” “侯……国公爷,他们才是刺客……” 王笑一皱眉,抬手一指便喝道:“杀!” 小柴禾二话不说便领人杀上前去。 下一刻,几支利箭倏然从屋檐上向王笑射来! “保护国公……” 一众亲卫迅速拥上,倒下几人之后迅速拥着王笑躲在一棵大树后面。 只见屋檐上又是十余皇宫侍卫打扮的刺客如鸟一般掠下来,跃过一众锦衣卫头顶便向王笑杀来。 那小宫娥吓得手足无措,如八爪鱼一般抱着王笑,被亲卫拿刀敲了两下才松开…… 王笑没空管她,转身看着亲卫与他们厮杀,眼睛眯了眯,脸上愈发有些怒气。 不一会儿,刺客接连倒下,王笑目光看去,只见场上只剩三三两两的人。 “留活口!” 最后三名刺客被锦衣卫摁在地上,王笑走上前,掏出火铳指着其中一个大汉叱道:“谁派你来的?” 那大汉竟是笑了起来,眼睛眯着一条缝,精光从中迸出,接着他咧开嘴,说出的话只有含糊不清的声音,尽是残酷的狠意。 王笑目光看去,见这人口中只有……半截舌头。 “你他娘的……” “砰!” 一声铳声,血溅了王笑满手。 “报,只有领头那人有舌头,但已经死了……” “先别管他们,继续找父皇……” 走到行宫西面,那宫娥指了一道宫门,道:“陛下就是从这边走了……去了哪里奴婢就不知道了。” “押下去。” 那宫娥回过头又道:“国公爷,奴婢名叫……” 王笑早已快步走过宫门,显然也没去听她说名字。那宫娥失望地垂下头,心里却想道国公怎么了,还不是被我摸了一遍…… 行宫中各处还有人在厮杀,刺客大概有百余人,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王笑没有心思去理会他们,这点人马随后自然有楚军来平定。 王笑表面上还很冷静。但这一次,他心里已经有些乱了,他只想尽快找到延光帝。 在行宫西门附近他找到一个几个昏迷的太监,附近还掉着一个包袱,里面的东西不见了。 “父皇在这里披了一件衣服,那是……出宫去了……” 想到这里,他抬头看向宫门。心中泛起些希望。 ——只要没死就行…… 出了行宫西门,只见行宫之外隔着一条大街,屋舍俨然,半点没有延光帝的身影。 “分头找!” 防采集,自动加载失败,点击手动加载,不支持阅读模式! 禁止转码、禁止阅读模式,下面内容隐藏,请退出阅读模式! 第712章 五龙潭 五龙潭。 五龙潭位于行宫以西,南临趵突泉,北接大明湖,原是大明湖的一隅,被称为净池。相传潭深莫测,每遇大旱,祷雨则应。元代时百姓在潭边建庙,内塑五方龙神,自此便改称五龙潭。 此处泉眼众多,构成泉群,风景颇好。 丛木中隐有一亭,名为“渊默亭”,亭匾上暗括一个“龙”字,乃取《庄子·在宥》中“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之意。 从亭中观去,只见翠柳如云,碧丝蘸波。假山叠叠,上垂青藤,复植松柏。 延光帝周缵坐在亭中,望着四下的风景,眼中有些悲伤,也有些释然。 陈圆圆来回踱着步,有些焦急。 过了一会,延光帝叹道:“你走吧。” “陛下……” “你是什么身份,朕一直知道。你是薄命作红颜,朕是薄命作君王,没什么好探究的。”延光帝缓缓道,“这数十年下来,外虏内患,努尔哈赤、皇太极、唐中元、张献忠……这些人自诩英雄。在朕眼里,鼠辈尔。趁着天灾人祸,偷取朕祖宗留下的江山。至于他们会哪些手段?以女子为武器,鄙于不屑。” “朕是天下正统,居九五之位,偏天要亡大楚,此非人力所能抗,呕心呖血了一辈子,以后青史只会讥笑朕是个亡国之君,可笑。但至少你是知道的,不是朕输给了他们?朕是输给了天……” 陈圆圆道:“我明白?陛下的胸襟气度、仁德道义,我都明白。” “既明白?便走吧。” “陛下?你放心?我能带你逃出去的。” “逃不掉的。”延光帝叹了一声,道:“朕看到这‘渊默亭’三个字便明白了?逃不掉的……” “不是……” “希望有朝一日四海清平,你这样的女子不必再颠沛流离。”延光帝打断道?又道:“若说朕还有什么愿望?便只盼那些不孝子孙不会给朕一个下谥。” 陈圆圆微微有些无语,却忽听假山那边有脚步声传来,不一会儿,转出一个圆乎乎的中年男子?打扮富贵。 “看?陛下你放心,我能带你逃出去的。”陈圆圆喜道。 延光帝轻笑一声,目光望向天空。 “草民李鹏儿拜见陛下,吾皇万岁。” 名叫李鹏儿的中年男子上前跪拜,接着又道:“陛下请随草民来?草民以备好藏身之处……” 延光帝并不起身,目光中有些悲悯地看着他。 李鹏儿愣了一会?又道:“陛下放心,草民找好的这个藏身之处?无人能找到。” “是吗?” “是……陛下请随草民来。”李鹏儿说着,脸上颇有些神秘的表情。 王笑走进渊默亭?凝视着地上的尸体。 那是个中年男子?长得胖乎乎的?口中流出黑血,显然已毒发身亡。 “查清楚这人是谁!” “是……” 过了一会,小柴禾带上一名老者。 “禀国公,此人是小老儿的主家,姓李,名鹏儿,也是这五龙潭的主人,于五年前买下这片地方……” 王笑皱了皱眉,喝道:“他为何孤身于此?不带仆人护卫?” “这……小老儿不知,只知今日主家是一个人出了门……” “他既买下这里,为何不建宅院?” “主家之所以买下此处,是……是为了找门神公的府第……” “门神公?秦琼?尉迟敬德?” “是秦公。”那老者道:“据说唐时秦公曾在五龙潭侧建府第,其后人就地建祠,留有一石碑,上书‘唐左武卫大将军胡国公秦叔宝故宅’,又有元代人称‘此唐胡国公秦琼第遗址,一夕雷雨,溃而为渊’,说是秦公故去之后,其后人惹怒了唐皇,唐皇下旨抄家,结果忽然雷雨交加,秦府倒塌,从下方显出一个巨大裂坑,有水涌出,便成了今日的五龙潭。所以许多人都说门神公的府第就在这潭下……” “潭下?” 王笑看了小柴禾一眼,小柴禾拿起一块石头丢进潭里,听了一会,道:“禀国公,不过十余尺深。” “派人去看看。” “是……” 那老者急道:“国国……国公爷,小老儿说的是真的啊。相传这五龙潭每逢由治世入乱世之时便有异相发生。十余年前便发生过一次,那年济南大旱,大龙潭潭水也缩到九十尺。接着大家便发现,潭中鱼龟都不见了,怎么捞也没见到一只。甚至那些半人高的大鱼也不见了,后来,干旱过去,那些鱼龟竟又回来了……这潭里一定是有古怪的……” “五年前也是,那天夜里闷得很,小老儿睡不着,起身一看,只看到天上白得发亮。接着就听到‘轰隆隆’的大响,好像天塌地陷一般,小老儿跟许多百姓顺着声音赶过来,就看到这五龙潭整个塌下去,潭底裂开一个大口子,鱼儿都聚在那里,像是在等什么……我们丢了石子下去,那真是深不见底了……” “我们找了个水性好的汉子下水去探,他他……他看到水下有个府第,上书‘秦琼府’,里面好像还有人住,但是太深了他不敢细探。第二天,再来一看,就见潭上漂着许多古书……小老儿说得句句属实啊,这潭底有五龙翻身呐……李员外也就是那次之后才花了大银子将这片地方买下来……” 王笑是不信这些的,轻笑了一句:“这么说,这家伙还是个考古爱好者。” 他走到潭边,凝视着潭水沉思起来了。 过了一会,那下手的亲卫浮出水面。 “禀国公爷,潭底有一条裂缝,深不可测,人不能进……” 王笑点点头,道:“上来吧。冷不冷?去披件衣服……” “卑职不冷。”那亲随爬上地面,道:“水是暖的。” “暖的?” 王笑用手探去,那水果然是温的…… “搜!附近必有秘道,每个角落都不许放过……” “是!” “国公,这是?” “哪有什么龙在潭底翻身,这潭底有溶洞,溶洞中水流一直往上涌,时间久了便导致了坍塌。”王笑道:“这个胖子要找秦琼,很可能在附近挖了秘道……” 延光帝缓缓走在狭长的地下暗道中。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依然还带着帝王的气度。 在他前面,陈圆圆搀扶着一个削瘦的老者走着。 不一会儿,三人走进一片宽阔的地方。 地上湿漉漉的,放着几口箱子,摆着床榻和被褥。前面的石壁上有条裂缝,裂缝那边有隐隐水声传来…… 老者用手中的火烛点燃壁上的火把,丢掉火烛,探头往裂缝下面看了一眼,嘴里‘啧’地赞了一声。 “鬼斧神工呐。” 如此叹了一句,他指了指陈圆圆,叱道:“人家是九五之尊,你便打算让他像只耗子一样在这洞里藏着?呵……” 陈圆圆不敢吭声,在地上跪下来,低头不语。 老子转过头,看向延光帝,脸上泛起一个笑容。 不知为何,笑容显得有些谄媚。 “到了。” “既到了,你想和朕说什么可以说了。” “殿下,许多年未见了,你不记得老奴了?” 延光帝皱了皱眉,缓缓道:“你是谁?” “孟九。” “朕问你是谁。” 孟九脸上的皱纹愈深,笑道:“也是,确实是过了太久,老奴已完全变了样子……还记得当年,殿下还赏过老奴一快糕点……” “你是吴王身边的……阿九?” “难为殿下还记得老奴。” “哈。”一声轻笑,延光帝仿佛觉得啼笑皆非。 “老太监,狗奴才,你为了吴王那个蠢东西……你竟是为了那个蠢东西……” 孟九低着眼,垂着走,仿佛自己真是个宫内点头哈腰的老奴才。 但他那眼神中,却有着冷冷的嘲笑意味。 延光帝一瞬间如炸开一般勃然大怒,指着孟九的手指都在颤抖个不停…… “你!你……朕做错了什么?!你凭什么?!当初朕才是太子,朕才是名正言顺的潜龙,是那个蠢材觊觎帝位,是他大逆不道!你这个阉货到底是哪来的底气为了那样一个蠢东西处心积虑来搅乱朕的江山……你他娘的。” “殿下确实没有做太多错事。”孟九笑道。 延光帝怒气愈盛,嘶吼道:“那凭什么?!那凭什么!是你们来逼朕的……” “但殿下唯一做错的……”孟九道:“是斩草不除根。” 第713章 五龙现 延光帝一愣。 孟九摊了摊手,道:“你除掉吴王,于情于理,老奴不敢指责殿下。但为何要留下老奴呢?你知道老奴在苏州织造府、南京教坊司那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吗?老奴日子过得越苦,就越恨陛下……” “你……你他娘的……” 孟九脸上笑容愈盛,缓缓道:“如果殿下登基之后把这天下治理得好。也许老奴逃出来以后也能隐姓埋名,过些平平稳稳的日子。也许心里的恨意便消了……但偏偏……殿下你知道你治下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 延光帝怒气梗在喉头,整张脸涨得通红,一时竟是答不出来。 “你不知道。”孟九轻笑道:“你在皇宫中撤掉几道御膳,少点几支蜡烛,就以为自己是明君……” 他指了指陈圆圆,又道:“我这徒儿,她爹是货郎,以前挑着扁担在苏州卖货,日子过得苦,她娘长得漂亮,夫妻们就被人像蚂蚁一样捏死了,连个敢替他们说道一声的人也没有。她从小跟着她姨父,你知道她姨收了多少银子便将她卖了?三钱银子,那还是她从小姿色就好,你看,一条人命都还不值三钱银子……哦,这些,她也已经忘了,也忘了我当年是怎么救她的……” “师父……” 陈圆圆恸哭一声,不敢抬头。 孟九道:“后来我就在想啊,我这条命值多少钱呢?殿下你觉得老奴值多少?” 延光帝吼道:“这天下传到朕手上就是这样的!朕夙兴夜寐……我去还要朕怎样?!” “老奴是个残废,是个阉货。”孟九笑道:“老奴这样的人,怕是一钱银子都不值。所以那天老奴在雪地里咬着树根,就在想,为何不用这样一钱不值的性命,将你这九五之尊拉下来呢?” “你是个疯子!”延光帝啐骂道:“朕不是因为你……是天要亡朕!” “是你咎由自取。” “你放屁!” “殿下知道吗?你就京城时老奴就能杀你。”孟九道:“但老奴不想,我想要亲见着你发疯。你看,你还是把江山都丢了,你的儿子不能容你,你的孙子不能容你。” 他脸上的笑意愈发残忍,向前走了两步,盯着延光帝的眼睛。 “在京城时你就想死,你死不了,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自己手中。你像丧家之犬一样逃,现在呢?觉得有希望了?” 延光帝闭上眼。 “你走到这一步,老奴想问问你,值吗?将你的亲生兄弟全家赶尽杀绝……值吗?” “是他逼朕的……” “那你为何不把我们这些当奴才的一块儿杀了?!” 孟九尖细的叫声在洞穴里回荡起来,如同鬼魅。 “你当我们这些阉人没有忠义?!你靠着你的士大夫治天下把我们这些阉人奴才当什么?阿猫阿狗吗?” “祖宗礼法说得分分明明我们当阉人奴才就该把主子当成天,我的天塌了你留着我的命做什么?我活着有什么用?既不能传宗接代也不能光明正大做人,我活着有什么用?!” 延光帝睁开眼看着眼前这一张可怖的脸,喃喃道:“朕做错什么了……你要这般对朕……天下人都要这般对朕……” “谁让你是皇帝?!”孟九尖叫着“你是皇帝……我不找你还能找谁?这些……” 他指了指陈圆圆。 “这些……” 他指了指自己。 “所有的一切就该由你来担,谁让你是皇帝?!谁让你是名正言顺的皇帝……你活该要比我的殿下过得苦!” 延光帝眼神渐渐空洞起来。 “我来担?我担……我担……我命就在这里……拿去吧……” “你就一条命,担得起吗?担得起吗?” “你还要我怎样?!” 良久,孟九又是如鬼魅般笑起来。 陈圆圆跪在地上哭求道:“师父……罢手吧……” 孟九并不理他掏手入怀捧出一卷圣旨,道:“对了,陛下……” 他还是第一次叫延光帝陛下。 “陛下,你的谥号已经有了。看看吧,这是你的亲孙子给你封的。” 延光帝退了一步偏过头不去看它。 孟九也不急,摊着那道圣旨站在那静默如木桩。 “你这辈子,早已经盖棺定论了啊挣扎有何用呢?我的陛下,认命吧。” 好一会延光帝终究还是转过头注视了那道圣旨一眼。 接着他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本就是被压垮的身子又佝偻了许多…… “呃。” 延光帝努力闭上嘴,拦不住血从嘴缝中流下来。 “陛下!陛下……师父……” 陈圆圆大哭着…… “轰”的一声响。 王芳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只见天上抬了一道雷。 “吓死咱家了。”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心口,下一刻感到有些异样…… 因王芳被王笑拿着把柄,在京城时他就有些偏向周衍一党,自此不太被延光帝信任,但还挂着东厂督公一职。 许是这东厂督公还有些份量,王珍出京时便也将他带上。 出逃京城以来王芳一直都很低调,这会躲在德州来的队伍当中也不敢怎么露头。只盼着等局势稳定下来还能在宫内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此时一拍心口,王芳愣了一下,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 “这……是谁放进咱家怀里的?” 王芳愣愣打开信,整个人便愣住。 好一会之后,他飞快向周衍所在的轿子跑去,却被一群护卫拦下来。 “殿下……殿下……老奴要事禀报啊……” “这这这……这是陛下留给殿下的信……” 周衍接过信,摊开一看,竟是自己父皇的亲笔。 内容倒也简单,延光帝先是痛叱了周衍一通之后,道是得到消息称有人要对自己这个皇帝不利,身边无人可信任,就先离开了。又说若自己不幸遇难,你周衍以后要是复兴楚朝了,给自己的谥号可从敬与懋当中选一个……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周衍看罢,既觉哭笑不得。 下一刻,他一双手都颤抖起来皇父给自己的信,为何会出现在王芳怀中?是谁给他的? 五龙潭。 “轰”的一声雷响,王笑抬头看去,只见天上乌云密布。 “要下雨了?”他喃喃道,愈发觉得压抑起来。 “国公爷!找到了……这里有一条秘道……” “快!” 王笑大步走去,只见一片锦衣卫正从假山后面推开一推石门。 入门而下,越走越深。 “父皇?父皇你在哪……” “行宫当中的刺客儿臣已经平灭了,父皇出来吧……” 没有人回话,只有王笑的呼喊声在洞中回荡……终于,眼前出现一点光亮。 王笑顺着那光亮大步奔去。 “国公爷,小心埋伏!” 王笑根本无心理会,向着深渊中那道火光不停奔去…… “父皇!父皇……” 被押来答话的老者站在五龙潭边。 雷声时响时停,正是静如尸而动如龙。 “轰隆”一声雷,大雨磅礴而下…… 一条锦鲤似受不了雨前的闷热,突然从水中跃出,又落回水里。 有锦衣卫吓了一跳,惊道:“怎么有这么大的鱼?”更新最快的网 “那是虎头鱼……相传这五龙潭,若是虎龙相见,必生乱相啊!” 下一刻,水瀑爆开,五龙潭轰然炸开! “嘭!” 锦衣卫被水浪掀翻在地,一抬头只见有一道影子跃出水面,倏然消息在假山之间。 老者摔坐在地上,慌张拜倒道:“五龙显身啦!龙王爷饶命……” …… 不远处,渊默亭静静立在那里。 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 第714章 失败者 石洞中火把的光亮只有微微一点。 血从延光皇帝的嘴角溢出来,滴在那道所谓的圣旨上。 那圣旨只是草稿,连个盖印都没有,笔迹有些笨拙,但他看得出来确是自己的长孙周昱亲笔,上面并没有太多内容,更像是一个孩子在练字。 而练字的内容只有二十余字,‘钦天守道敏毅敦俭弘文襄武体仁致孝成皇帝’,后面还有几个‘统’字很是用心练了几遍。 自古接位的皇帝子孙都会给父祖上美谥,‘考成皇帝’也好,‘统宗皇帝’也罢,乍一看其实也是颇为不错的谥号与庙号。但延光帝眼中只有无尽的悲凉…… “汉绥和二年,汉成帝刘骜驾崩,谥号孝成皇帝,庙号统宗。”孟九缓缓道:“陛下你熟读经史,想必是明白这位汉成帝是如此荒淫无道。哈哈,元成多僻,哀平短祚,贼臣王莽,滔天篡逆。 陛下且看看,在小皇孙眼里你这个皇祖父是什么样的人……汉成帝放任外戚专权,使太后王氏一族专制朝政,埋下王莽篡汉之祸根。而你,违逆祖训,重用王笑,他又何尝不是另一个王莽? 汉成帝宠信赵飞燕姐妹,任其迫害后宫,导致自己血脉断绝,最后只能由侄子继承大位。你呢?独宠陈圆圆,废皇位、放任王笑弑杀储君……在你那小皇孙眼里,你这个祖父便是葬送祖宗基业的千古昏君!” “你闭嘴!”延光帝咆哮道,满嘴的血都流下来。 “老奴不说,陛下自己也明白的。” 孟九话到这里,却是拍了拍袖子,轻轻唱起来。 “木门仓琅根,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燕飞来?啄皇孙……” 歌声回荡着,延光帝想要去撕那道圣旨?却始终撕不开。 到最后?他只能无力地将它丢在地上,用力踩踏着。 孟九仰着头唱着歌?歌声渐渐被笑声打散,他声音细尖地笑起来:“陛下何必呢?小皇孙的生父被杀了?他孤苦伶仃逃到南京?在他眼里,你确实就是如此。” “朕不是!” “又怎样?!没有人在乎你追谥。这个谥号、这个庙号,其实就是他在告诉天下人,皇孙周昱会成为汉光武皇帝那样的君王?在你这样的昏君葬送了社稷之后?将由他来中兴楚朝社稷。他把你比作汉成帝,把周衍比作汉哀帝,把王笑比作王莽,把自己比作光武皇帝……这才是他要告诉世人的!” “陛下,你也只是一枚棋子。”孟九道?目光盯着延光帝极是真挚,缓缓道:“所有人都背叛你了?永远不会有人在乎你的感受……九五之尊,不过如此。 哈哈哈哈?你和我这个阉人一样,也是被人作践的命!” “你杀了朕啊!杀了朕啊!” “陛下?陛下……”陈圆圆大哭着。 延光帝佝偻着背?缓缓转过身?如捉住救命稻草般有些惊喜,喃喃道:“圆圆,来杀了我……朕不会死在这个贱奴手上……” 陈圆圆跪在地上,低着头。 孟九脸上的笑意愈发可怕起来。 “我的陛下啊,你让老奴说什么好呢?”他张着嘴,看着石洞上的火把,想了想,道:“从何说起呢……陛下真以为她一颗真心便轻易给了你吗?” 延光帝如遭电击,不可置信地便向后退了一步。 “她要是这么容易被你降服,老奴为何要安排她进宫?” “你在骗朕……你在骗朕……她有无数机会可以杀朕……” “杀?”孟九眼神愈发有些残酷,反问道:“陛下觉得自己值得被人刺杀?” “你……” “当她把进宫刺杀陛下的人毒死,当她告诉陛下她不想再当反贼,陛下心里很得意吧?看,朕是天子,连世间绝美女子都为朕倾心……陛下心里这么想的吧?到了现在,她终于成了陛下你最后的慰籍……哪怕到现在,还有一个人爱慕你,护着你逃。就像这石洞里这最后一点火把的光。” 孟九一句一字地说着,延光帝踉跄向后退去。 “我要杀的不只是你,我要杀的是你这个皇帝。”孟九眼中渐渐疯狂,“这皇权阉了我、毁了我的一生、把我生而为人的尊严一遍一遍地踩。那我便要把你这个皇帝的尊严也拉下来踩烂!我要在你临死,把你最后一点的体面也剥下来,让你知道皇帝和太监没有区别!更新最快的网 你看你,你就是一个又窝囊又没用的老男人,你这辈子做成了什么?连杀掉你亲弟弟一家你都不能做干净,祖宗传下来的江山社稷在你手上毁了……你为人君、为人兄、为人父、为人夫做对了什么?竟还妄想有人爱慕你?” 延光帝看着眼前那满是嘲讽的眼神,整颗心仿佛都要爆开。 “是天要亡我!不是你说的这样!是天……” 孟九脚步停住,平静、微笑、阴冷。 延光帝的愤怒如火,却宣泄不出。 “老奴告诉陛下一个道理吧……陛下是失败者,失败者得不到任何的真心。” 他很诚恳,眼神与嘴角却无比残忍。 延光帝如同孩子般耸着眼睑,转头看向陈圆圆。 “他是在骗朕的对不对?告诉朕……他在骗朕……” 陈圆圆缓缓抬起头,脸上还有泪痕,眼中带着一抹悲伤。 “师父养了我十二年……所以,陛下,抱歉……” “噗!” 一口气喷出,延光帝脸子一晃,缓缓倒了下去…… ——这辈子……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孟九杀人从不用刀。”耳边有人轻叹了一句。 “父皇?父皇你在哪?”远处有隐隐的喊叫声传来。 接着便是一片黑暗…… 过了一会,一双手颤抖着,缓缓盖在延光帝脸上。 “父皇……” 王笑跪在地上,捧着延光帝的尸体。 他没有哭,但一双眼已经变得空洞。 好一会,他拾起地上的那一道圣旨看了一眼,收在怀里。 身后的锦衣卫大哭着跪在地上。 “陛下啊!陛下……” “别嚎了!”王笑眼中满是血丝,吼道:“凶手还没出去,给我找!” “陛下啊……是!” 下一刻,一点火光已在石壁的裂缝中亮起。 “是火药……” “国公快走!” “弄灭它!”王笑喊道。 忽然,一道人影从石洞顶上掠下,一掌重重拍在要去熄灭火光的锦衣卫头上。 “有刺客!” “快走!” “嘭!” 一声巨响,石壁轰然碎开! 碎石与汹涌的水流激射而来,将数名锦衣卫击翻在地…… “国公……快走!” 王笑抱着延光帝的尸体转过头,只见水流轰然砸下来! 背上一痛,还未反应过来,水流已将他击在石洞顶上,顷刻间淹没整个地底隧道。 一刹之间,只看到不会水的锦衣卫挣扎着,口中气泡吐个不停缓缓落下去,有人向隧道外游去…… 接着,水底一片黑暗。 王笑想喊人,但开不了口。 他抱着延光帝的尸体,想了想,向裂缝所在的方向游过去。 自己从隧道下来并未看到凶手,说明对方还在石洞,炸开石壁应该是为了脱身……那石壁后面很可能是五龙潭。 王笑什么也看不到,怀中延光帝愈来愈重,像要拖着他向下坠去。 艰难地游过裂缝,眼前隐隐有光亮从上方照下来,深得可怖。 口鼻中不能呼吸,水压似要将他的五腑六腑都压出来,喉咙痒得厉害,想咳,但不能…… 王笑奋力向上游去,延光帝的尸体勾在石缝上。 他终于松了手…… 下一刻,一块大石从水中落下来,砸在王笑肩上! “咳……咕噜咕噜……” 他整个人便向下沉去。 脑中一片昏沉,眼中似看到一片宅邸,接着便是一片黑暗…… 第715章 身后事 大雨瓢泼而下,让人看不清眼前的情景。 “五龙显身啦!龙王爷饶命……” 五龙潭边,老者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喊着。 忽然,又是一片水声大作。 “龙王爷饶命……” 老者抬眼看去,只见一袭黑金色浮出水面。 他目光再一凝,才发现那是一个人。 “咦……国公爷?” 下一刻,又是嗖的一声,又一道身影倏然破水而出,水花飞溅,白衣一闪,还不待老头看清,已消失在假山后面。 “追刺客……” “是国公爷!快捞国公爷……” 小柴禾跃入水中,咕噜噜灌了一大口水,才想起自己不会水性,翻起无数水花。 “咕噜……快救国公……也救老子啊……咕……” “快追刺客!刚才那两个刺客……” “寻龙千万看缠山,一重缠是一重关。关门若有千重锁,定有王侯居此间。” 低吟声中,天地坍塌下来,窒息感愈来愈烈。 王笑感到自己被一块石碑压着,挣也挣不开,他用脚去踢,脚却被人握着。 “松开啊!”他大喊道。 “国公爷,别走啊,我们一起摸金。” “你是谁?我不认得你。” “小人姓李,名鹏儿啊。”那胖子说着,将他往水里拽去。 王笑大喊道:“去你的,摸你娘的金。” 李胖子笑了笑,指着水下,道:“看,那些都是国公爷害死的人,他们守着大清朝的龙脉。”更新最快的网 王笑目光看去,赫然见到那水底密密麻麻都是尸骨…… “放开!你放开我!” …… 王笑大吼一声,整个人都坐起来。 “少爷。” “夫君。” “王笑。” “笑……公爷。” 床边四个女子围上来,有人用袖子给他擦了擦冷汗。 “做恶梦了么?没事的没事的……” “咳咳咳……” 王笑咳嗽着,用手去摸自己的脚腕,喃喃道:“谁?谁握着我的脚?” “夫君。”淳宁想了想,握住他的手拍了拍,道:“没事了……没事了。” 王笑歇了两口气,平静下来,看了淳宁一眼,问道:“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 “父皇……找到了?” “夫君找到父皇了吗?” 王笑又是咳了两声,问道:“和我一起下去的锦衣卫,出了来吗?” “没有,只有夫君一人活着回来……” “我怎么回来的?” “似乎是有人把夫君推上水面。” 王笑握着自己的脚腕,想了想,道:“你听我说,马上派人封锁五龙潭。派信得过的人……快!” 忽然只听外面一阵钟声响起,隐隐还有哭声飘荡开来…… 王笑一愣,喃喃道:“我昏迷多久了?” “一天一夜。” “他们……捞了五龙潭?” “是。” “谁下的令?” 淳宁握住王笑的手,轻声道:“你知道的,动静那么大,瞒不住的。” 王笑无奈地呵了一声,点点头叹道:“是啊,瞒不住啊。” 他转头看向缨儿,伸手让她过来抱了一下。 “缨儿啊,我和你说的,三五个月的太平日子没有了,对不起……又要打仗了。” “少爷。”缨儿大哭,“少爷……你好好的就好,缨儿不想你有事……” “嗯,你们先出去,小竺,你带她们去,我有话和淳宁说。” 等三个女子都出去,王笑看向淳宁,问道:“你都知道了?” 淳宁转过头,听着远处的钟声。 钟声悠长,到现在还未停歇。 “猜到了。”她想了想说道,“但现在确认了。” “难过吗?” 淳宁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般低下头,低声道:“我……我觉得我应该难过,但难过不起来……我好讨厌自己。” “没事的。” “但是……我应该难过的。”她愈发不安。 “你不用逼自己去难过。”王笑轻叹道:“等到哪一天,你能真正体会到他的心境,或者忽然想起他,到时再觉得难过也不迟……” 屋外的钟声良久不停。屋中王笑缓缓说着,淳宁静静听着,到最后,她忽然趴在王笑怀里恸哭起来。 王笑拍着她的背,许久之后两人站起身,换上一身缟素,向行宫而去…… “陛下宾天了!” 大哭声响彻济南城。 马车缓缓而行,淳宁犹豫了片刻,将头靠在王笑肩上。 王笑掀开车帘向窗外看去,只见长街上的颜色都黯淡下来。 过了一会,只见一个白衣官员在前面站定。 王笑让人停下马车,对淳宁道:“你先进宫吧,我需要了解些情报。” “好……” 王笑下了马车,目送着淳宁远去,让亲卫退远,独立走到唐芊芊面前。 “这次的事我事先并不知情。”唐芊芊低声道。 “我知道的。”王笑道。 他有些无力地闭上眼,叹息一声,抱住唐芊芊,低声道:“怎么办……我功亏一篑了……你想要联楚抗清,但我已代表不了楚朝了……我接下来所有的布置全完了……” 唐芊芊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柔声道:“没事的,不管怎样,我都给你兜着。” 好一会,王笑问道:“济南城内如何了?” 他知道,唐芊芊在此等他,一定是已在他昏迷时将事情梳理好…… 远处,淳宁掀开车帘向后望去。 接着低下头捏着自己的手指。 “夫君能安慰自己,但安慰夫君的人却不是自己呢。”她如此想道…… 济南行宫。 “殿下,我们要马上见到虢国公!” “姐夫还未醒。” “没时间了!陛下早不遇刺晚不遇刺,殿下你一进城就出了这样的事,消息一旦传到南京,指不定他们要怎么污蔑殿下……殿下你应该马上登基,召告天下!”宋信急道:“臣请殿下马上召见虢国公,确保济南文武都是拥护殿下继位。” “本宫派人去请了,被皇姐挡回来了……” 周衍话音未了,殿中如同炸开一般。 “那就再派,局势如火,迫在眉睫啊。还有,吴培他们重分田地一事也必须马上停下来,当此时节一旦失了山东大户的拥护,后果不堪设想啊。” “虢国公未醒,臣请殿下急令德州秦副帅严防反贼借机再次出兵。” “殿下,城中流言四起,有传言虢国公勾结后宫刺杀陛下,甚有传言说是殿下指使……此事蹊跷,应速查。” “殿下,臣认为应该马上封锁济南,延缓南京收到消息……” “封锁?陛下必是南京那边派人刺杀的,封锁得了吗?!臣请陛下尽快登基,下旨召周昱来行都吊唁……” “殿下……” 周衍得到父皇殡天的消息到现在,都还没来得及悲伤,只觉耳边一阵嗡嗡嗡。 偏殿中所有人都在争吵,大殿上恸哭之声如要将殿顶掀开。 他恨不得大喝一声“都闭嘴”,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接下来他的每个人反应甚至表情都可能决定他和楚朝的命运。 “虢国公来了。”忽有人进来通传道。 宋信手一拱,便道:“臣请殿下速见虢国公……” :。:m.x 第716章 查始末 一身白布麻衣的王笑踏进行宫大殿,在延光帝的灵柩前行了礼。 那棺材也是临时找的,一切都显得寒酸。 贵胄重臣们跪在地上恸哭着,却也有人边哭边向王笑问道:“虢国公……陛下……我的陛下啊!陛下是怎么宾天的……” “我到的时候,父皇就已经驾崩了。” “何人所为?!” “没看到,一进地洞,石壁便塌了。” 两句话之后,王笑也不再答话,目光在殿内何良远、姚文华、白义章、左经纶身上扫了一眼,道:“左老大人,关于父皇的丧事……” 发出了一个私聊邀请。 左经纶正不声不响地跪在前面,闻言想要起身,整个人却摔在地上。 王笑上前扶住他,搀着他向殿外走去。 整个行宫都是哭声,两人穿过石阶,王笑才开口问道:“左大人还愿意支持殿下吗?” “老夫的立场,国公还有怀疑?” 王笑道:“事关存亡,我不得不慎重,只问老大人……若殿下不再是太子,你还支持他吗?” 左经纶老眼中目光一凝,沉默良久才道:“比起郑元化,老夫更知道什么叫天下正统。” “好,谢过老大人。” 两人又谈了一会,那边周衍带着宋信与宋礼,快步从殿中出来,迎向王笑。 还未开口,王笑问道:“殿下还信得过臣吗?”更新最快的网 周衍一愣,道:“姐夫何出此言……” 他微微咳了咳,当着诸君的面便道:“本宫与虢国公如同一体,交洽无嫌。” 王笑拱手道:“那请殿下再给臣一天的时间,先操持国丧。之后如何定夺,明日再见分晓……” 一句话说完,在宋礼诧异的目光中,王笑转身便向行宫外走去。 罗德元如今竟算是礼部高官,正跪在几筵殿外的阶下,见王笑往宫处走,他便拦住他,边哭边道:“虢国公,你成服不对……” 说着,拿出一条黑角带,嘴里低声道:“公务再忙,请国公再哭丧两个时辰。” 王笑接过那黑角带戴上,目光看去,见罗德元是真的伤心。 “节哀顺变。”王笑叹道:“卞修永怎么没来?” 罗德元才愣了一下?心想你是天子之婿如何能叫我这个外臣节哀顺变?接着他翻了翻册子,道:“卞大人听闻陛下宾天?晕厥过去了。” 话音未了?王笑已离开了行宫。 边走边吩咐道:“让耿叔白来见我。” “是……” 吴培从存放延光帝灵枢的几筵殿中出来,抹着脸上的泪水?一路向官署走去。如今皇帝新丧,所有的官员要在官署中进行斋宿?不得归宿。 因此吴培吩咐下人带了些家当过来?此时到了官署,他拎着包袱走进自己的公房,见四下无人,伸手向包袱中掏去。 接着?他掏出了一个……火烧饼。 咬了一口?已经凉透了。 面皮有些硬,肉质也差了许多。 “陛下啊……”他嚼着火烧饼,又哭了出来,边抹着泪边吃。 一块饼还没吃完,房外有人通传道:“大人?钱大人来了。” “知道了。” 吴培仔细地擦了擦嘴,拿水漱了口?方才向官署偏堂走去。 钱承运、傅青主、秦玄策这些同党都在,一个个饿得两眼发直的样子。 “国公爷醒了。” “是啊?刚才在几筵殿见到了,并未与我等打招呼。” “我等办事不利?国公怕是生气了。” “尽快把事情查清楚吧……” “秦总兵先说吧。” 秦玄策正吸着鼻子?有些孤疑地瞥着吴培?闻言才反应过来,道:“偷袭会旋门并用火炮轰击行宫的确定是建奴细作无疑了。那批黑衣人虽无活口,但我找人认过,百姓招供说他们大多是延光十二年以后入城的。我搜过他们的住处,从他们的习惯判断是来自关外……” “问题是,他们如何控制的会旋门?” “徐典,你来说。” 徐典很是惶恐,抱拳道:“末将接管济南守备营时日尚短,军中有大量建奴细作,末将未及清洗……请诸位大人治罪。” 钱承运冷笑一声,道:“时日尚短?三个月过去了,你手下校将底细都摸不清。” 傅青主抬了抬手道:“此时不怪徐将军,我看过济南守备营兵册。济南为山东首府,情况复杂,江举仁在任之时与山东大户来往密切,麾下校将鱼龙混杂,身后各有势力。国公在济南数日便起念要重整守备营,但时间仓促,本打算从德州回来再着手。没想到啊……” 吴培道:“他们夺取会旋门时,调开城上守军,用的谁的信令?” “山东知府施光卓。”秦玄策道:“这老小子已经被我拷了,推说什么都不知道。” “行宫内的刺客呢?” “不是同一批。” “不是同一批?” “那些杀手,十天前才进的城。进宫前割了自己的舌头,一点线索也没留下……更没人见过他们?” “那是怎么进的行宫?” “他们拿的是……殿下的腰牌。” 吴培、钱承运、傅青主面面相觑。 “不会吧?” “确实是殿下的腰牌,在殿下进城时,他们同时进了行宫。” …… “这些国公爷都知道了吧?” “江随已报给国公。” “那便等国公吩咐吧……山雨欲来啊。” 几个同党商议过,吴培走出偏堂,不一会儿,秦玄策跟了上来,低声道:“给我两个。” “小秦总兵说什么?” “火烧饼,给我两个,不然我告诉别人你在陛下丧期还吃肉……” 马车上,王笑沉思良久,道:“我需要见孟九一面。” “我不知道师父在哪。”唐芊芊道:“他这次来济南,并未与我说过……” “那我们去找他。” 唐芊芊抬头看向王笑,眼神中有些担忧起来。 “不去可以吗?” “你放心,没事的。” 不一会儿,车厢外,耿叔白道:“国公,找到了……” 济南城内,一间普通的民宅中,卞修永正来回踱步。 过了一会,卞康平一身粗布打扮,摄手摄脚步入宅中。 “怎么样?” “陛下已经宾天了,尸体也捞出来了。” “郑元化派来的人呢?” “说是风声紧,城门还在戒严,他们过两天再出城。让大兄你回去继续蛰伏在周衍身边……” 卞修永恼道:“我怎么还敢回去?!王笑已经醒了!” “这是他们的意思。我……” 卞修永又是来回踱步,沉吟道:“你再去告诉他,今夜我要亲自和他们谈。不尽快安排我们去南京,我就把事情捅给王笑。” 卞康平道:“但这些都是凶人,万一要是想动我们怎么办?他们可是连陛下都敢杀。” “我自有安排,让他们投鼠忌器,不敢动我们。” “大兄啊,事情太大了。”卞康平声音有些颤抖起来,喃喃道:“这些人太凶了……不如我们自己跑吧?” “蠢货,这乱世当中你能跑到哪去?” “早知道这样,不如当时就在京城投了瑞朝算了,没准我还能在五城兵马司……” “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何用?你当时敢雇人去劫王笑,现在真要你有胆气了,你胆子哪去了?” 卞康平苦着脸道:“不一样的啊,谁知道那小子从辽东回来完全不一样了。还有南京这些人,那是真敢杀官啊!” “不成器的东西!别嚎了,去把话传了,等到了南京一切都好……” 卞康平苦着脸出了门。 卞修永有些忐忑地等了良久,在屋中闭着眼假寐,却睡不着。 有人推门进来。 “怎么说?他们答应了吗?” 卞修永说着,一转头,神情便如见了鬼一般…… 第717章 来谈判 “小柴禾?不,柴……柴大人,你怎么来了?” “卑职见过卞阁老。”小柴禾假模假样地行了一礼,脸上表情却有些狰狞,“阁老觉得……阿嚏……卑职是怎么来的?” 卞修永强自镇定下来,抚须长叹道:“老夫担忧陛下,便找了这个清静院子里想些事情。” “是吗?这钟声和哭声阁老都听不到?还有卑职身上的丧服……阿嚏……” “陛下宾天了?!”卞修永悲呼一声。 “别演了!”小柴禾大喝一声,手中长刀一劈,将卞修永一条胳膊径直劈下来。 惨叫声疯了一般地响起。 卞修永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 小柴禾又打了个喷嚏,用脚踩住卞修永的伤口,将鼻涕抹在他脸上。 “你他娘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清流!最他娘应该是刚正不阿的官……阿嚏……你看看你自己是什么德性!老子就是京城一个开赌场的,国难当头老子都还没跑,你这个往日收老子银子的就他娘想跑了?” “啊……你怎么查到的?不可能……你不可能查到……” 如果没有这一刀,卞修永能抵赖一辈子。但这一刀下来,他知道锦衣卫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绝不敢这样对自己这样的重臣。 “哈,老子怎么知道的?行宫一出事,锦衣卫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你。” “不可能……我做得天衣无缝……” “缝你娘,你族弟卞康平雇人绑架国公爷的兄长王珰,老子盯了你很久了。” 卞修永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居然! 居然因为卞康平那蠢材办的蠢事,自己一辈子的富贵前途毁于一旦? 小柴禾狞笑一声,踩着卞修永便道:“不着急,咱们一桩一桩说……你为什么绑架王珰?” “那小子和卞康平有过节……” “去你娘的!”小柴禾又是一刀将卞修永的一截手指剁下,道:“卞康平已要招了,他本打算绑国公爷。你再有一句不实,老子就砍你一根手指……” 卞修永养尊处优一辈子,受不住这样的痛苦,只好惨叫着点头。 “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但要我认罪,休想。” “知道这是灭九族的大罪你还敢做。”小柴禾冷笑,“你与人勾结弑君,是也不是?!” “我没有!我……我只是帮郑元化做了几件事……” “你都做了什么?” “我……我调开了会旋门的部分守军、拿了行宫地图和侍卫的衣牌给他们、派人给了徐典假消息将他骗到南城……” “为什么要这么做?” “郑元化……他派人告诉我,让到南京入阁……我想着齐王势力不如皇孙……王笑……王笑还想分田,迟早要败亡……” “你还与建奴勾结?” “我没有……建奴并未派人联系过我。” “和你联系的人是谁?” “南京皇宫的一个老太监。” “哈,蠢材。” 夜幕缓缓降临。 马车在一条巷子中停下。 被绑着双手的卞康平跌跌撞撞走到一间院子前,喃喃道:“就是这里了。” “叫门。” 过了一会,院门被打开,一支长剑径直贯出来,刺穿卞康平的喉咙。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耿叔白一惊,持刀护在马车前。 “无妨的。”王笑道。 院中并未有人杀出来,过了一会后,有个苍老尖细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既然来了,进来吧。” 王笑咳嗽了两声由唐芊芊扶着向那院子走去。 “国公……” “没关系。” 步入院中关上门,走到大堂只见孟九坐在一张椅子上陈圆圆站在他身后,擦着剑上的血…… 孟九看了王笑一眼开口只有两个字。 “跪下。” 唐芊芊一愣,道:“师父。” “你别说话。”孟九依然看着王笑道:“跪下。” 王笑沉默了好一会脸上泛起一丝苦笑,道:“我不跪、你也得和我谈。” “你不跪,我不谈。”孟九道。 “你还在城内,就是等着我来找你谈。” “我是在等你来求我。”孟九道“你不必与我博弈我是阉人,我是疯子,你不跪,我就是不谈,我无所谓死多少人……” “师父!”唐芊芊又唤道话语中已带着些恼怒。 “他想和我谈,就先跪下。”孟九道“你拦他,就是在害他。” “师父若要他跪你我师徒情分便至此为此。” 堂中安静了一会。 孟九终是摆了摆手,有些无奈地对王笑道:“罢了你能来说明你小子是个能成大事的够资格与我谈……你们两个出去,别在这碍事。” 陈圆圆转身便向外走,唐芊芊却不肯走。 孟九又道:“我已经因为你,让了他一手棋。你再不走,那就真没什么好谈的了。” 王笑拍了拍唐芊芊的手,笑道:“没事的。” 他由她扶着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看着唐芊芊走出去,方才对孟九道:“你杀了我父皇。” “周缵不是我杀的,他是被他自己害死的,从他登上皇位的那一刻起,他的下场就是注定的。” “这城中有三拨人,一拨是建奴的细作、一拨是郑元化的刺客,还有一拨便是你。你利用那两拨人制造混乱,让陈圆圆骗我父皇离开行宫……是吧?” “是又如何?” 王笑道:“你很厉害,从几年前就在布局。我不如你。” “你年轻,早晚能赢过我这老朽。闲话少说,你明白自己的处境,不然你不会来。” “是。很无奈,你杀了我父皇,但我没办法找你报仇。”王笑叹道:“若我猜得不错,南京已经出兵讨伐济南?” “不错。” “他打算扶周昱登基,说是我和周衍杀了父皇。” “不错。” “有多少兵马?” “多少?”孟九讥道:“你觉得你还能赢?” “似乎不可能。”王笑苦笑道:“我看到父皇尸体的那一刻,真觉得我完了。但你还肯见我,说明我还有价值。” “你确实完了。等楚朝兵马来讨伐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我大瑞也会出兵,助楚朝平定弑君之辈。”孟九道:“你也知道,建奴又要入塞了。瑞楚两朝也该联手共驱外虏。” “说得那么大义凛然,还不是郑元化只想要半壁江山,唐中元想要休养生息。” “这么说也好,总之我们两边一起讨伐你。你要有能耐,接下便是。” “我接不下。”王笑道,“所以我才来找你。” “你不跪我,没得谈。” “你性情不要这么古怪。”王笑长叹一声,缓缓道:“我比郑元化更值得信任。” “呵。” “我与建奴交过手,我明白他们的战力。这么说吧,郑元化绝不会真的与你们联手抗清,就算他想,他也做不到,他掣肘太多了。南京那套班底已经烂透了,皆是鼠目寸光之辈。他们只想苟安江南,只会放任你们和建奴殊死一战,但你们打不过建奴的……” “你又有何用?”孟九讥道:“德州、临清、济南、莱州、登州。城池不过五座,兵马不过六万,你若真有本事,大可等度过了这一关再来与我谈。” “我需要时间。” 王笑揉着自己的额头,脸上满是疲惫,缓缓道:“实话实说。眼下郑元化再出兵,我确实打不过。我麾下的人马打了太久,他们太累了……我真的需要时间。所以,今天我来找你不是来捉刺客,我是带着诚意来和你谈。” “既是谈判,你不该把底牌露给我。” “我们都是性情中人,又不是什么政客。”王笑道,“说说我能给你什么吧。第一,蓟镇战事一起,我会从皮岛出一支奇兵,直捣建奴腹地。第二,我会让朝鲜不再向建奴称臣。这两点,我能让你们的压力小至少一半。而郑元化做不到。” 孟九冷笑。 “第三,我可以给你们红衣大炮,让你们更好地守住京城,以后还可以给你们提供火药、燧发火铳。” “第四,若是殿下登基,我们可以承认你们瑞朝的正统之名……” 孟九脸上讥意更浓,道:“这些都不够。” “我只要求你们这一次不出兵。” “我说,这些都不够。” 王笑嘴唇有些苍白,缓缓道:“若你们能击退建奴,我就把殿下送到海外,山东势力投降瑞朝,让你们平定四海,可好?” “这是后话,说不准的事,我不在乎。” “你想要什么?” 孟九闭上眼,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呵,没你这样谈判的。”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孟九缓缓道:“但,你身上有秘密,我要知道这个秘密。” 王笑脸上的苦笑凝固住,只觉眼前人阴沉得可怖…… 第718章 要什么 “我的秘密?” 王笑静默了片刻之后,微微笑起来,缓缓道:“我有太多秘密了,你想听哪一个?” “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王笑道:“这不是秘密。” “我十七岁的时候,在内书堂读书,是聪明的一个。”孟九道,语气有些缅怀,道:“教我们那些小太监读书的是葛翁山先生,一代大儒。连他都说,若我没有阉了身子入宫。是块能考状元的材料。但就算如此,我十七岁时也作不出‘北国冰封’这样的词,世间有人能在那个年纪有那样的气魄,呵,难以置信。” 他身子向前倾了倾,又道:“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心性。我活到这个年纪,回头看过去。只觉得自己少年时真真是个傻子。那时候我还有热忱,愿为吴王去死。虽然明知道他是个昏了头的蠢材。” 王笑道:“但你现在还是在为他报仇。” “我不是为他报仇,是解心结。”孟九道:“你不要打断我,我年纪大了,怕记不得说到哪……哦,说到心性。你太沉稳了,我在京城打探了你很多消息,发现你从来没有意气用事过。哪怕这次这场刺杀,大炮就落在你身后,我杀了周缵,让你给我下跪。竟然也没能逼着你生气……你小子啊,比我这个老头子还要暮气沉沉。” “没办法啊。”王笑道:“身上担着几万人的命。” 孟九摇了摇头,道:“少年总是热血的,你太奇怪了。更奇怪的还是那些想法。七殿下和我说过你那些东西,义军局限性、那些民主思潮、那些格物致知的东西……一开始,我嗤之以鼻。但到了京城,我第一件事便是去了你那京郊产业园。” “我问了很多产业园里的人,看了很多东西。我开始在想,你对经商的理解是怎么做到这样的?再后来,我想到你在辽东的所作所为,忽然反应过来?你对天地万物的看法都与我们不同。于是?我再次想到七殿下说的那些,呵。” 他身子又向前倾了倾?缓缓道:“你说?汉代之时,可能想到后世会有科举?宋代之时?可能想到有一天会废宰相立内阁?你的想法,原来不是不能实现的。但需要时间?一百年?两百年……问题是,你一个十多年的少年,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房山,见过次数最多的人是你的丫环。这些?你是怎么想到的?你以前还是个痴呆?我根本不信你尚配了公主,沾染了什么皇家之气便忽然开了窍。周氏那些子孙我最了解,算起来还是蠢材居多。” 王笑道:“你不信生而知之?” “我不信。”孟九道:“你休要以为这世上只有我觉得奇怪。就你这些想法,认为你有秘密的人绝不仅我一个。” “哦?” “你太不凡了,已不是木秀于林的程度。别人不揭穿你?或许是不了解你,或许是想利用你。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王笑若有所悟,微微沉吟道:“自欺欺人?”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孟九冷笑?道:“这天下人都是绿豆,你是一颗黄豆?洒在其中?当真以为别人不奇怪?你家人沾了好处?盼着你能光宗耀宗,闭口不提;你的心腹手下自以为聪明,觉得押对了宝;你的敌人……死了太多了。也就是我,我是真小人,心中有好奇,便要问清楚。” 王笑长叹一声。 他忽然又想到了缨儿——若没有缨儿,这一刻自己会很慌吧? “好吧,你想知道。我告诉你……其实啊,我是妖啊。”王笑莞尔道:“你看我这长相,怎么说呢,我是狐狸变的。” 孟九愣了一下。 这还是与王笑交手到现在为止,他第一次愣住。 “你若没有与我谈的诚意,杀了我或走吧。” 王笑目光很诚恳,又道:“我很有诚意,我说过,我肩上担着几万人的命。” “我要你的秘密。”孟九道,“为了探明白此事,我曾找人试探过王康老儿……” “哦?试探出什么了?” 孟九摇了摇头:“蠢材一个。” “我是痴呆,一朝开窍便是生而知之,这是实话。” “你身后没有高人指点?我说的不是王珍那样的书生,我说的是真正的高人。” “许是上苍?” 一丝怒气泛上孟九心头。 王笑迅速捕捉到这一丝异样,舔了舔唇,感到一丝机会。 “孟军师,你明白的,我到现在除了和你议和已经无路可走了,不然我今日就是来杀你的。实话实说,我在痴呆之时,曾见过一片天地,目睹了清军是如何入主中原,也知道他们是如何屠尽汉人百姓,瑞朝的大抵的命运如何我也算看到了。你可以当作这是上苍在指引我……” “你休要哄我!” “我说了,你不信。”王笑眼神笃定起来,道:“很明显,你们义军一开始丝毫未将东虏放在眼里。自认为取了京城便得了天下。那芊芊已调查过,我相信你也探查过,你们义军那些乌泱泱的兵马,是八旗骑兵、乌真超哈炮兵营的对手吗?你查过,你知道的……” 孟九盯着王笑看了良久,但遇上王笑那坦荡的眼神,一时看不出东西。 接着,孟九身子向后一仰。 这是不再感兴趣的意思,显然并没有被王笑打动。 王笑眼神凝重起来,心中有些失望。 ——猜错了?这变态到底在想什么? 他擦了擦手里的冷汗,将怀里那封诏书拿出来。缓缓道:“这是你留给我们的,用来让我们指责郑元化弑君?想必郑元化那里,你也给了他我们害死父皇的证据……唔,该是那封父皇叱责周衍的信,陈圆圆擅长模仿笔迹。所以,你想让楚朝内乱。因为你知道瑞朝短时间能无暇南顾,甚至有危及存亡之祸。所以,你才让陈圆圆将我从五龙潭救出来,你也想联楚……” 孟九道:“我没有想联楚,为的只是让你们互相残杀罢了,哪怕你们都知道是计也没有用,郑元化必须讨伐你,否则周昱继位名不正言不顺。” “我不值得你这样费心思吧?” “要是周缵不死,你们有天子之名,郑元化无论如何也不敢出兵济南。我不知道你打算用什么样的手段,或是经商、或是拉拢南京官员,你必是有计划慢慢控制江南。” “好吧。”王笑道:“我真的是呕心呖血了很久才做好的计划。只要父皇在,江南至少能成为我的一点小助力。” 他摊了摊手,苦笑道:“全完了……所以我给你的条件已经很好了。” “我告诉过你,我是阉人。”孟九道:“我活在世上,不求子孙后代,只求自个儿心中快意,你给的那些条件对我没有用。我让你跪,是要看你这样的天子骄子不如我这个阉人,这才是我让圆圆救你的缘由!但七殿下既拦了,我可以退一步。我要你的秘密,你却又不说。呵,还问我要什么?哈哈,我什么都要不了。” 王笑道:“你不必这样,活得太扭曲了……” “你没经历我毕生遭遇,凭什么说我活得扭曲?你这样的人人活得好好的,坐在我面前张嘴便说,换作是你过我这辈子,你肯吗?”孟九脸色狰狞起来,缓缓道:“你要觉得我对周缵太狠,让你来选,像周缵那样过一辈子、像我这样过一辈子,你还会选谁?” 他看了王笑一会,见王笑不答,自己便笑起来,道:“看吧,到最后,他这是一生也还是好过我的……” 王笑道:“我是说,你活得太扭曲,很辛苦。” “别给我来这套。” “或者,你再换一个要求?” 王笑仿佛如玩笑一般,心中却渐渐有冷汗下来。 他今天来见孟九,本以为自己将心里的所有怒火硬生生压下来,对方也还肯见自己,便算是有五成把握。 但到此时他才发现,孟九比他想象的还要难缠。让自己下跪,窥探自己的秘密,变态但真让自己没了办法…… 死变态。 孟九眯了眯眼,问道:“王笑,你这样做值吗?” “嗯?”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样支撑,你自己想过没有?” “没想过,一步一步就走到如今的境地。”王笑道:“但值的。” 他脑中忽然想起许多人…… “好。”孟九道:“将来你和七殿下生的第一个孩子,让其给我承继香火。” “为什么?” “我说了,你很不一般。” 这是孟九今夜第三次提出要求,在被王笑拒绝了两次之后。 “我忽然觉得你很可怜。”王笑道,眼中渐渐不悦起来,“我和你谈的是家国存亡,你满嘴却只有私心隙怨……” “当”得一声响,一柄匕首钉在王笑坐着的椅子把手上。 孟九道:“你也可以选择杀了我。对了,你刚才问了,我可以告诉你。江北四镇十二万兵马,五军营五万兵马,南京将出兵十七万,号称三十万大军讨伐济南。我们大瑞将由深州、景州、义州出兵城出兵八万,郑元化已答应到时供给粮草。” “你们有病吧?!” “你终于生气了,来,杀了我。”孟九眼中尽是疯狂。 “你当我不敢?”王笑眉头一皱,拿起那支匕首便站起身…… 第719章 不可忍 “其实,一开始师父就不会让你进宫的。”陈圆圆缓缓道,“你是瑞皇的女儿,我不一样。我只是一个伶人,会的不多,也只会在人前演戏……周缵,他还能怎么办呢?他说他是帝王,帝王治不好国,亡了天下,总不能还想着什么罪咎也不担,独自逃生苟活。他说他怕自己死之前担的罪咎太少,不能替苍生赎罪。” 说到这里,她抬着头看着月亮,道:“当皇帝真可怜啊。从头到尾,我都只觉得他真可怜。但我又能怎么办呢?我也只是一颗棋子,他也不是真心喜欢我。” “你怎知道?”唐芊芊道。 “男人这种东西,在乎的永远还是自己。他心心念念想的还是世人怎么看他这个皇帝。当日在渊默亭,我可怜他,于是杀了李鹏儿劝他走。他不走,因为他要的是帝王的尊严。他最后气死了,也不是为了我,是因为他没有了最后的尊严。后来我一想,原来师父都算好一切。” “哪有什么算好的。”唐芊芊道:“楚朝根基烂了,神仙也救不了,楚帝亡国是必然,师父只需要知道这个必然,派你到楚帝身边,让你找个机会将他带出来羞辱一番。这只需要看到了事物的本质,提前布置就好,不是多高明的手段。” “你不要这么冷静。”陈圆圆将头倚在唐芊芊肩上。 “我只是在告诉你,这是楚帝因果,他这次不死,还要受更大的罪。” “嗯。” 唐芊芊冷笑道:“偏偏他死了痛快,这些罪却要别人来给他受。” “你小情郎是有能耐的。”陈圆圆道,“你们这些能耐人的事,我管不了。但我提醒你一句,有人要杀你那小情郎。” “谁?” “好几拨人。”陈圆圆道:“大概是义军打下京城的时候,沈阳那边暗中派了许多细作入关。师父得到消息,派人查了一下,发现有三拨人,其中一拨潜入京城。另两拨人一路南下,这次都在济南。” “你是说建奴在济南有两拨人?” “济南城不仅有建奴的这两拨人,还有郑元化派来的一拨人。这次师父到了济南,查访之后,只得知其中一拨建奴细作的首领叫弥尔达,他应该是冲着王笑来的。他们本打算在王笑从济南去德州的时候动手刺杀王笑,师父故意打草惊草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又在郑元化的人手入行宫刺杀的时候,设法让北城守军卖了个破绽,两边同时动手制作混乱,以拖延王笑的时间。” 唐芊芊原也大概知道孟九是利用卞修永来混水摸鱼,这说起来也并不是什么厉害手段,四两拨千金而已。但她眉宇间却有些担忧起来。 陈圆圆又道:“师父说,王笑这人行事太无所顾忌的。在京城就敢抄那些勋贵的家,在辽东敢掘建奴的祖陵,在山东使下作手段暗杀吴阎王的儿子……这些事,别人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敢做。更别说他还护着楚朝天子逃到济南,这是竖靶子让人来打。济南成为各方势力的眼中钉,实属他咎由自取。更新最快的网 师父还说,这小子马上就要走投无路了,想必到最后也只能来求和。原话是他如今也只能指着和七殿下的情分求着瑞朝放他一马了,这些话,是师父让我告诉你的,让你不必给这小子好脸色,有陛下和大瑞朝在你身后撑着。” “我不必他们假惺惺。”唐芊芊有些不悦地转过头。 “你若要留在济南,小心些便是。”陈圆圆道:“建奴的另一拨细作很有些手段,潜入济南之后,连师父也没探到他们的行踪,估计也是冲着王笑来的……” 话到这里,宅子四周火把通明,一队人马包围过来。 唐芊芊还未起身,陈圆圆已拍了拍她的手,道:“没事,看看吧……” “嘭。” 王笑才执着匕首站起身。忽然屋门被人踹开,一列列侍卫鱼贯而入,将孟九围住。 不一会儿,周衍大步跨进屋中,手执一把镶金御剑站到王笑身边。 “姐夫,你没事吧?” 王笑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我得到消息,有人要对你不利,马上便带人赶来了。”周衍还是那一身缟素,脸色苍白中泛着红,显是一路赶来颇为焦急。 王笑一转头,见王珰畏手畏脚缩在门后面,便喝骂道:“是你教唆殿下出宫的?!混帐东西。” 王珰心中大为冤枉。 自己什么都没做,好心好意去劝慰周衍,被拉出来受冻不说,还要挨骂? 他却颇为义气,低着头不说话。 “姐夫不必怪他,是我……” “殿下请回吧。臣与这人谈些事情,无妨……” “太子殿下既来了,不问问老朽是谁?”孟九忽然开口道,神情像一个和蔼的老人。 周衍一愣,下意识便道:“你是谁?” “老朽就是个反贼,贱名殿下许是听过,孟九。” 周衍闻言一愣,他确实是听过孟九之名。 接着,他便听孟九又道:“你父皇便是死在我手上。” 周衍脑中“嗡”的一声,一脑怒气轰上胸膛,手中长剑毫不犹豫便向孟九刺下去。 “殿下!” 侍卫大呼着,同时齐刀斩下孟九。 孟九也不躲,坐在那好整以暇地看着迎面刺来的长剑。 “都住手!”王笑大喝道,一把拉住周衍。 “放开!”周衍挣扎着,喊道:“我杀了他!” “殿下你听我说……”王笑死死抱住周衍的腰一把将他拖开,一边喝止着侍卫一边对周衍解释起来。 “……若因一时激愤,二十余万人两面夹击,一切都完了。你杀了他又如何,南京朝廷咬定是我们弑杀君父,派兵歼灭了我们,我们连争辩的机会都没有。以后青史所载,只会是你周衍弑君叛逆,被侄子平灭。” 周衍道:“凭什么,父皇不是我杀的,是他……” “凭什么?有强权才有话题权,活下去才有机会。殿下,让我和他谈。” “放开我!我要杀了他!我绝不受如此大辱!” “我心中怒气绝不逊于殿下,今日若有别的破局之法,我必不敢拦殿下……大道理我不知怎么与殿下说,但哪怕为了让数万将士挣一口喘息的机会,这些耻辱仇恨咬着牙含着血你今天也得吞下去……” “王笑!”周衍嘶吼道:“你放开我,我告诉你,若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在眼前不能杀他,我何以为人子?何以为人君?这太子我不当也罢!你放开我,我杀了他!” 他脸涨得通红,用剑指着孟九,吼道:“他这个贱奴阉货怎么敢对父皇动手?!这样的背主狗奴不杀,你要我与他媾和?与杀了我何异?!你放开,你放开我我还当你是我的股肱大臣……王笑!” 孟九抬起头,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幕。 “王笑啊,你放开他吧,你还能真的手把手教他怎么当一个君王?一个连养气都没学会的孩子,你就要把他扶上帝位,这不是害他吗?怎么?打算一辈子这样一口一口地喂他?” “狗奴!去死吧!来人,杀了他……杀了他!” “都住手!谁敢动本公砍了谁!” 孟九叹息道:“小殿下,你很生气,为什么呢?为了尽孝、为君父报仇?你这辈子又见过自己的父亲几次?”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周衍的面前。 “你愤怒,因为我是一个阉人奴才!你的父皇不该死在一个阉人手里……”话到这里,他笑了笑,道:“但自古以来死在阉人手里的皇帝太多了,哦,所以你更生气的是,我甚至都不是一个权势滔天的宦官,我只是一个到处躲躲藏藏的贱奴才……” “去死!” 孟九已站在周衍身前,周衍挥着剑,只差一点便能够到他。 偏偏就差那一点。 “王笑!你就看着他这样羞辱本宫?!”周衍怒发冲冠,吼道:“你们要一直这样羞辱本宫?” “殿下,你记不记得臣和你说过,你要是任得过臣的话,给臣一天的时间。”王笑语速飞快,“一天,臣只要说动孟九,我们能守住济南的……” “你闭嘴!”周衍双眼通红,不停用手肘击在王笑腹上。网首发 “这就是你说的让本宫信你?信你能放过弑君的背主狗奴?你和他根本就是一丘之貉……杀了他!你们到底是听本宫的还是听他的?” “不想死的都住手!” “王笑你就是这样用本宫给你的权势,本宫信你隐你忍你,你便是这样悖逆本宫的意思?!他们说看到陈圆圆救你出来,说是你勾结反贼弑杀父皇,我还替你说话……现在看来是我看错了人!你放开!放开,我告诉你,本宫不会再信你了……” 王笑手中的力气松了一点。 周衍愈发歇斯底里,不停挣扎。 “大局为重?你和那些人都是一样的,满口子大局为重,还不是为了你们的私欲,欺君罔上,大楚就是这样败在你们这些人手上……” 王笑忽然放开手。 周衍身上力道一松,一剑便向孟九刺去。 “啪”的一声重响,一巴掌重重拍在周衍脸上。 剑掉在地上,“当”的一声,周衍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王笑…… “你打我?” 满堂的侍卫都惊在那,王珰嘴巴张开,大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王笑脸上余怒未消,喝道:“你要匡扶天下是吧?!你觉得这事容易,随性而为,想怎样就怎样?随你意气用事,这天下就被你想当然地就征伐了?!你光想着三千越甲可吞吴得风光,先想想勾践怎么吞了夫差的屎……我告诉你,你的处境比勾践都不如。” 周衍一愣。 王笑吐了一口气,脸色平静下来,淡淡道:“你要杀便杀吧,无所谓了。” “你打我?!” “是,今夜我过来,低声下气地求他,我吞下的怒气、我忍下的愤怒,你既然都不屑。那这一巴掌,我们两清了。” 王笑说着,自嘲地笑了笑,道:“我也累了。我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厉害,江山社稷,这个命题对我而言太难了。从今以后,殿下要如何做便自行独断吧。但有一条,愿意跟我走的人我会带走。” “孟九你想杀就杀,他确实该死。” 说完这最后一句,他笑了笑,转身向外走去。 王笑心里也忽然想到很多,今晚孟九问他值不值,他说值,当时他脑中想的是身后那些生死相随的人。 但这些事一路做下来,真正又得到了多少呢? 这一刻,对于王笑个人而言,海阔天空。 反正,想要的只是太平而已,既然在这片天地,太平争不来。不如放手去别处找,往后带着自己的人扬帆出海,世界浩阔,自有一份太平安乐,何苦这此呕心呖血? “穿越来两年了,做了这么多事,也有了许多同伴,以后去东南亚找块地方慢慢发展,好像也不算太差。” 王笑心里想着这些,恍惚中又听到缨儿问自己那句“可不可以不打仗哦”,嗯,不打仗就蛮好的…… :。:m.x 第720章 复个盘 周衍转过头,看着王笑的背影,忽然发现这一刻对方是无比的轻松。 侍卫们执着刀盯着孟九,等待着虢国公或殿下吩咐一句。 孟九眯着眼,盯在王笑身上,眼中满是思索。 周衍俯身拾起长剑,想要刺向孟九。 “我答应你了。”孟九忽然冲王笑道,“我大瑞朝不会出兵济南……另外,我手里还有郑元化的行军路线图。” “无所谓了,你去死吧。”王笑道,说着迈过了门槛。 孟九摊了摊手,负在背后,苦笑着向周衍道:“那你杀了我吧,小殿下。” 周衍愣了一瞬间,方才的热血凉下来。脑中终于开始思考接下来的结果。 王笑走了,也不知会带走多少人。 南北两面同时攻伐而来,还打着自己弑杀君父的旗号,该怎么守…… 脑中嗡的一声,他仿佛看到郑元化在南京宫城扶着周昱登上帝位,高喝道:“周衍弑君篡位,人神共诛!” 下一刻,他回过神,只看到孟九眼中带着平静的笑意,似能看到自己内心的恐惧。 “小殿下,你真的做好争天下的准备了吗?这比你想的还要残酷,老朽认为王笑刚才的比喻不太恰当,毕竟不是所有勾践都有机会尝到夫差的屎。总之,你想好了就动手吧……” 手中长剑在抖,周衍只觉骑虎难下。 王笑已走出院落,临走时还拎起王珰。 “笑哥儿,这……” “走吧。” “吱呀”一声,院门打开。 王笑便看到淳宁正站在那里,伸出手正要推门。 “夫君……” 屋檐上。 唐芊芊目光看去,能看淳宁与王笑说着什么。 她对这个楚朝公主颇感兴趣,便一直盯着她。 过了一会,淳宁派人进屋,似乎是传了什么话,王笑回头向屋檐这边看了看,两人便乘车离开。 不多时,周衍带人离开。 接着孟九也缓缓走出院落。 陈圆圆低声对唐芊芊道了一句“保重”,跃下屋檐,向孟九追去。 “师父。” “走吧。” “嗯……” 孟九想了想,叹道:“周缵如今死了,那还是便宜他了。为师本想打下南京后再杀他,但既然陛下与七殿下决意联楚抗虏,那他现在就必须死。” “徒儿不明白这些,师父怎么说,我怎么做便是。” “多动动脑子吧,这世道,没人能护你一辈子。” 陈圆圆虽没想弄明白这些,孟九还是缓缓说了起来,像是在教导弟子,也像是在复盘…… “要联楚抗虏,我们就必须杀掉周缵。否则王笑手里握着这个天子,两三年内便能整合江南,到时建奴打跑了,我们瑞朝也就完了。郑元化比我们更想杀周缵,可惜,他派来的人是蠢材,斗不过王笑。我只好亲自出手了。周缵一死,周衍与周昱想要帝位,只能打起来。如此,我大瑞才能选一方联合。明白了吗?” “明白。” “自古联盟,讲究远交近攻,和郑元化联手将王笑一劳永逸地解决掉,与我大瑞极有利,因此我倾向于联合南京。但七殿下主张联合王笑,也不无道理。扶弱抑强比远交近攻重要。登莱、皮岛皆在王笑手中,蓟镇战事一起,王笑的作用确实比郑元化要大……” “所以师父这两天留着济南城,就是为了等王笑来谈?” 孟九抬头看向天空,眼神有些不解。 “不全是,一开始我并没有决定好。扶弱抑强……我担心的是,王笑与郑元化,到底谁弱谁强?” 陈圆圆低头不语。 孟九自言自语道:“看起来郑元化更厉害。但我仔细一想,王笑其人怕是更不简单,甚至于他到底是如何年纪轻轻便能如此老辣呢?想不明白啊。我甚至想过,是不是每逢乱世,便有苍天眷顾的大气运之人,此事我早晚要探个明白……说回今夜,我一开始让他下跪,他若真跪了,我绝不敢与他合作。” “嗯?” “楚汉争霸之时,项羽要烹杀刘邦之父,刘邦是怎么说的?” “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 “乱世争雄,也只能是有这种烹父求羹的心性,真能成就大业。”孟九道:“王笑今夜若真能跪下,我才叫真服他。但其人就太可怕了,大瑞若要扶弱抑强,我绝不会选他。” “再后来,我直言可他有什么秘密,他不肯据实相告……让我放心不下啊,此子藏得太深。连我都不能从他眼中探出一点底细。若不是知道七殿下在屋上,当即我便要出手杀他……” 陈圆圆又是低头不语。 “一直到最后,周衍来了,我才算是看出了一点名堂。” “所以周衍也是师父找来的?” “是啊,王笑摔了周衍那小子一巴掌,总算是露了底。”孟九淡淡道,“王笑纵有经世之才,心志还是不足。他再有能耐,也不能阻挡我们大瑞取得天下,算是不足为虑了。有了这一巴掌,王笑、周衍就算还能相和,迟早必有间隙。一块瓷器有了裂缝就是有了裂缝,修不好的。最重要的是,王笑说不再辅佐周衍,那话是真心的。呵,自古英雄都是屡屡挫败而不馁,他不行,他一开始就没有那颗硬如铁石的心……” 他说到这里,想了想又道。 “王笑一走,周衍绝不是郑元化的对手。那楚朝两边的战事一起,怕是郑元化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打下济南。到时郑元化必不会真心与我们联合,只会坐视建奴与大瑞开战。如此一来,大瑞就太被动了…… 没办法,我只好选择与济南联合。周缵这个女儿也不是易与之辈,人来了,三言两句便能明白局势,杀父仇人便在眼前,她也不来看一眼,派人与我说王笑要走,她不打算拦……又让周衍与我和谈。呵,最毒女人心,这女瓜子比我这个太监还狠。” 陈圆圆道:“师父便没想过这是王笑的诡计?” “想过,但不像。他是真的失望,我能看到他身上那种放手之后的轻松……蓟镇战事在即,我不能冒险让郑元化迅速吞掉周衍……” “那要是以后养虎为患呢?郑元化只老老虎,王笑是只小老虎。他还很年轻,以后未必不能有更狠绝的心志。” 孟九叹道:“那是后话,总之今夜,我是尽力了。往后若有变故,当作我看走眼了便是……” 马车缓缓而行。 “夫君生气了吗?”淳宁可道。 “没有,”王笑道:“你刚才见到孟九,不想报仇吗?” “不知道诶,就是想了想夫君忍辱负重是为了什么,然后便也明白了。”淳宁将膝上放着的江北四镇的行路地图拿了起来,又道:“夫君你看,我拿到了这个。” “还不知道是真的假的……”王笑话到这里又停住,想到自己刚才说过不干了。便可道:“你觉得我有秘密吗?” “夫君指的是什么?和别的姑娘……” “不是。”王笑马上打断,可道:“你觉得,我和世人不同吗?” “自是和世间别人不同的。”淳宁笑了笑。 她一身缟素,显得有些清瘦。 “你有没有觉得……我太过聪明,有些不太正常?” 淳宁捋了捋头发,道:“哪有人这样夸自己的。” “哈?” “其实,是有人说夫君多智近妖,以前封嬷嬷便常在后面嚼舌根,她还偷了夫君的头发要拿去给薛后作法事,想要给夫君驱魔……不安好心。” “然后呢?” “我让甘棠去她屋里找了封嬷嬷自个儿的头发,把它换掉了。”淳宁道,“怕夫君听了不高兴,这些便没让人说出来。” 王笑不由笑了一下。 淳宁瞥了他一眼,低下头,道:“刚成亲之时,我其实也想过这些呢……” “然后呢?” “后来你带我去吃了小点心……我就想,哪有妖怪是这样的啊。之后再回想起来,还觉得蛮傻气的。封嬷嬷和薛后也蛮傻气的。” “是挺傻的,唔,我是说封嬷嬷她们傻。” “夫君,我让衍弟给你赔个不是,好不好?” “不用,他没做错什么。”王笑叹道,“今夜做错事的人是我。” 淳宁稍有些不似往常般镇定,欲言又止。 王笑道:“我并非是生殿下的气。他这个年纪,若真的老谋深算如政客一般,才是更可悲的事。我只是不想为了权谋,再去泯灭他身上的个性。现在想来,还是我太自私了,觉得他不明白我的苦心,这才打了他。明天我会去向他赔礼。” “那夫君还是想离开衍弟吗?”淳宁缓缓道,“所谓夫唱妇随,我也该随你一起走的。但能不能等我处理一些事?我想再帮衍弟一把。” 王笑微微眯了眯眼,似乎想看穿淳宁是真心还是故意感动自己。 但看不出,他便放弃继续打量她。 “你想怎么帮他?” “守住济南。”淳宁道,“若是现在走了,南京那边大肆宣扬起来,天下人必会认为父皇是我们害死的……” “出了海,还管这些。” 淳宁抬头看了王笑一眼,又低声道:“其实,我是想着在夫君面前显得辛苦些,过几天你也许还能再出来帮我。” 见了她这一幅又诚实又带着狡黠的样子,王笑不由笑了出来。 “其实,我是诈孟九的。” “嗯?” “说要走,我是演给孟九看的。我思来想去,他应该不会放任郑元化马上吞并了我们。” 淳宁目不转睛盯着王笑,眼睛中尽是惊喜。 不知为何,王笑觉得这一刻她看自己的目光是与往日全然不同的。 好一会之后。 “你别看我了。” “嗯。”淳宁低下头,不由自主笑了一下。 想了想,她又可道:“那衍弟知道吗?这次也是你们一起演的?” “他不知道。我是看到他来了,才想到孟九是在试探我……” 王笑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又道:“但话说出了口了,我好歹也是国公爷,出尔反尔,很没有面子的。” “那让他给夫君一个台阶下吧?” “唔。那也好……” 然而,次日,预想当中的台阶并没有来…… :。:m.x 第721章 老大臣 周衍失魂落魄地回到行宫,立刻召见了宋氏兄弟。 今夜百官都在行宫为延光帝守灵,宋信、宋礼也都还是一身盛服,一边哭一边还得考虑局势,加上不曾休息、进食,脸色显得很是疲惫。 才照面,宋信马上开口道:“殿下,臣今夜思来想去,担心南京那边恐有……” “本宫和王笑闹掰了。”周衍不等宋信说完,突然开口道。 宋信噎了一下,迟疑着问道:“殿下,这是又在与虢国公作戏于臣看?” “殿下,此事可一不可再啊。”宋礼道。 殿下你别和我们演了,这次我们是不会信你的。 周衍惨然一笑,将今夜之事大概说了。 宋氏兄弟如遭重创,脸色更加惨白。 “王笑纵容弑君恶徒,还敢出手打本宫,践踏君臣纲常,是可忍、孰不可忍?”!周衍义愤填膺道。 像是在与老师告状的委屈学生。 与反贼和谈一事最后由淳宁拍板定下,他知道分寸、道理也都明白,因此最后也未曾反对。 但被打了一巴掌,他只是想和先生们说说自己的委屈。盼着他们能安慰安慰自己,骂王笑两句,那事情也就吞下去了。 宋氏兄弟却是吓到语无伦次。 “殿下,臣请殿下立刻亲自向虢国公赔礼!” “殿下,臣附议,请殿下速与虢国公言归于好!” “你们……”周衍不可置信道:“两位先生都疯了吗?王笑拦着本宫杀的是谁?是弑杀父皇的至奸至恶之徒,诛尽九族、千刀万剐都难泄本宫心头之怒。他居然拦住本宫……” “殿下不仅是先帝的儿子,殿下更是天下万民的君啊!” 周衍大怒,吼道:“先生以前不是这么教本宫的!先生说的天地纲常、忠孝礼法自己都忘了吗?本宫受此大辱,你们却要本宫去认错?那还谈什么忠孝,谈什么纲常?” “殿下,是臣的错。”宋信大哭,泣不成声,哽咽道:“是臣教殿下教错了,臣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殿下担这样的重担。但千古以来,朝堂之争就从不像臣教殿下那样的对错明分啊。宋氏南渡、靖康之耻是何等的奇耻大辱?宋高宗的父兄又何尝不被金国百般折辱?宋高宗又是如何做的?绍兴议和,遣使者到金国求和,接受金国的册封。我们如今处境,比宋时还要不如,但好在今夜虢国公已替殿下谈妥了,殿下只需要向虢国公低个头,相比宋高宗的耻辱,已是好了许多……” “本宫和你说了多少次了!本宫不要做赵构!” “殿下不愿做赵构?那便要做公子扶苏、做汉哀帝、做晋怀帝、做晋愍帝!”宋礼忽然大喝一声:“殿下看不起赵构,但臣今日斗胆告诉殿下,千古以来,下场比赵构屈悲凄惨的君王储君数不胜数。等哪天殿下的才能胆识能胜过赵构、治下兵力民力能强于南宋,等到那一天,殿下再来与臣谈你的宏图壮志,到时臣自会撞死在柱上以谢今日冲撞之罪!” “你们……你们要让世人从此以后怎么看本宫?!” “世人怎么看殿下?”宋礼气极反笑,道:“殿下身系天下存亡,还管市井蠢夫如何看?!” 周衍吼道:“放纵弑君杀父之徒、与反贼议和苟存。从此以后青史昭昭,骂名皆由本宫一人背负,你是为了自己的富贵,要陷本宫于不孝不忠之境地!”网首发 “殿下!”宋礼气得浑身发抖,红着眼道:“殿下!眼下这个局面,你还管世间蠢蠢百姓如何看待?他们张张嘴随口就来,能为殿下去杀孟九为先帝报仇吗?能为殿下抵挡南北数十万大军吗?能为殿下收复失地振兴大楚吗? 殿下为了一点面子虚名,要付出的却是什么?身死之后不会有一个人为殿下说话,成王败寇,青史只会为胜者书写。等你身败名裂,他们抹了抹嘴皮子转头便去对周昱歌功颂德。这就是殿下想要的英名吗?到时候殿下连赵构都做不了,殿下还不如赵构!” 周衍脑中嗡的一声,又向后退了两步,只觉脸皮都被宋礼扯下来。 宋礼也是豁出去了,上前两步还要开口再说,却宋信一把拉住。 “殿下,是臣等言语失当了,臣等有罪。”宋信道。 他注视着周衍,语气平和下来,缓缓道:“幸而有公主殿下出面。殿下放心,局势还不算太糟……虢国公是务实之人,殿下去向他赔个不是,请他击退周昱叛军。局面会有所好转的。” 周衍红着眼,不答。 “今次南京使了些下作手段,其实殿下实力未伤、大军犹在。只需要君臣精诚一心,臣相信,殿下必能度过此噩。” 宋礼听兄长这般说了,也跪下行礼向周衍道:“是臣妄言了,请殿下治罪。臣只请殿下放下成见,与虢国公共渡难关……” 好一会,周衍咽了咽嘴唇,如泄了气一般,道:“本宫知道了。” “臣为殿下安排车驾……” “明日再去吧。”周衍有气无力道:“虢国公想必也歇下了。” “也好……” 宋氏兄弟出了殿,长舒一口气。 他们是在周衍监国之后入仕的,自认为是周衍的臣子而非先帝之臣,也并不觉得皇帝被害是多大不了的事。 江南要打就打吧,迟早也是要打的。 至于好不好打?那是王笑的事…… “殿下太年轻了,有心气啊。” “年轻人嘛,好脸皮……” 周衍本就知道要向王笑服软,如果宋氏兄弟能替自己义愤填膺一下,他心气也就消了。还能反过来故作大度说两句不生气。 但现在想到父皇被害自己要忍,被打了一巴掌臣下竟还劝自己忍,更觉心烦意乱。 坐了好一会,他才重打起精神,照例去见了许皇后。 许皇后正在哭灵,听了周衍说的这些,道:“两位宋先生实是为你着想,依他们所言便是。另还有一条,我儿该马上拉拢朝臣,如左经纶、何良远,否则周昱一旦诏告天下,这些先帝重臣又不再支持你,局势就坏了。” “儿臣明白。” “君臣间总有政见不合之时,你明日去见虢国公赔个不是,事也就过去了。好在联北伐南的大计虢国公还是办成了……对了,丰泽伯想见见你。他总还是舅舅,你见一见吧。” “是。” 周衍心中愈发失望。 竟是没一个人肯关心父皇的死吗? 不多时,许灿披着丧衣到偏殿觐见,却是听说了周衍要处置他一事,前来求情。 周衍要处置许灿无非是因为许灿劝王笑让延光帝退位。 如今延光帝都没了,周衍也不再打算处置他,于是答应下来。 “舅舅安心便是。” 许灿大喜,走之前忽又提了一句。 “殿下若有烦心事,可问计于何首辅。何首辅……可神了。” 许灿离开之后,周衍思来想去,想到那可神了三字,还是召见了何良远。 “臣见过太子殿下。”何良远才在周衍面前跪倒又低声哭起来。 他今夜在前殿守灵,脸上泪痕未消、显然对先帝极是哀悼。 周衍听着何良远的哭声,亦觉悲从中来。 这大概是今夜唯一关心父皇的人了。 “臣有罪,臣见到殿下,又想到先帝的音容笑貌,情不自禁……惹得殿下伤心,实是臣的大过!” “何卿忠心,本宫自是明白的。” 周衍不算信任何良远,也不打算全盘托出,沉吟道:“本宫得知消息,周昱早已算到父皇宾天,可能会出兵济南,何卿如何看?” 这个算到,他已在暗指,只等何良远顺势一问。 没想到何良远却是惊道:“殿下与虢国公不和了?!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周衍一愣。 “何卿怎么知道?” 何良远重重磕了一个头,道:“殿下会问计于臣,必是出了大事。殿下若信得过臣,可全盘告知,臣肝脑涂地,绝不辜负殿下厚恩!” 还真是,可神了。 周衍小心翼翼将许多细节隐去,才说了几句,何良远忽又打断道:“殿下今夜带了多少人去?” “宫中侍卫百人。” “宋信、宋礼酸儒,险误殿下大事!”何良远急道:“此事秘,万一走漏了风声,殿下放过反贼,世人如何看殿下?臣请殿下速让这些侍卫把紧口风。” “有百余人,要如何做?” “此事可交于臣。”何良远应道。 周衍微觉有些欣慰。相比宋氏兄弟整天指手指脚。何良远就让人舒心得多,既聪明又能干,还进退得体…… “殿下,关于虢国公一事,两位宋大人所言不错。但,行事有些迂腐了。”何良远又道:“联北伐南才能破局,这不假,但殿下若先去向虢国公赔礼,未免有失妥当。弑杀先帝的真凶不惩、与反贼联合……万一事情传出去,殿下的名声可就完了。殿下大可呆在行宫之中为先帝守灵,只当作今夜未出过宫。以后若是万一事发了,那也是虢国公一人所为,与殿下无关。” 周衍道:“但若是他真的撒手不管了?” “不会的。他必放不下手上的权柄。”何良远笃定道。 “他不过是使一招棋,以退为进胁迫殿下。殿下这次若服了软,往后他只会愈发刚愎自用,殿下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殿下请信臣一次,臣断言,虢国公必能为殿下守住济南。殿下该防的,是日后他轻慢殿下……” 周衍若有所悟。 父皇用的老臣,和宋信宋礼这样没有经验的新官就是不一样。 何良远微微眯了眯一双老眼。 平心而论,他并不想得罪王笑。但想再拥有权势,他必须得到周衍的信任。今夜是最好的机会,捉住这一点机会,随着周衍的意思出谋划策,自能让周衍对自己刮目相看…… :。:m.x 第722章 面纱下 半个时辰后,一名锦衣卫将信报送到王笑手中。 “殿下见了何良远……哈,有趣。” 心中如此想着,王笑站起身,向淳宁道:“我出去一趟。” 他出了门,也不乘车,一路走到唐芊芊的住所。 唐芊芊也才回来不久,才卸了男装,换了一身轻便衣裳,拿起花枝今天搜集来的信报看着,见了王笑进来,她抬起头笑了笑,道:“今天舍得抛下你那小娘子了?” “没什么舍不舍得。”王笑随口说着,在她榻上坐下来,又道:“其实我和她不算很熟悉。” “不熟悉你还利用人家。”唐芊芊道。 这句话颇为莫名其实,王笑道:“互相利用。” “她需要我来帮忙维护周衍。我需要周衍的名义来控制人心。她是一个很好的合作伙伴……” “比我还好?” “你不一样,你把感情掺杂进来了。” 王笑微微偏着头,沉吟道:“有些事我以前不想和你说得太明白,也不想规划得太远。但今天我想向你明言。” “嗯?” “我希望世间变好。”王笑道:“并非是我有经世济民之志,或者把自己当成什么圣母圣子之类,而是我活在这世间,如今这乱世过得太辛苦了,所以想结束这乱世。” 唐芊芊在他身旁坐下来,轻轻将头倚过去。 “很多人都想。” 王笑道:“我之前和你说过,如你瑞朝能抵挡清兵入关,我可能投降过去。并非是在骗你……但我知道,你们挡不住。其实,我只信我自己。” “嗯?” “这件事我藏得很深,今天你师父把它揭破了。实话就是,我只信我自己。我呢,也想要谦虚一点,低调一点。但我心里也觉得,天下人是绿豆,而我是一颗黄豆。并非说我的才能比别人高多少,而是说不管由谁来改变这个乱世,都做不到我希望的那样。只有我自己能做到……” 王笑苦笑一声,道:“很狂妄吧?所以,我从来都不敢启齿,努力伪装起来,摆出一副守护楚室的样子,跟你说的时候也是大义凛然的样子。” “但事实上,我辅助周衍就是因为他年轻好控制。我不肯投降瑞朝就是因为我知道唐中元会限制我的权力。” “我要做什么?怎么做。其实我心里很明确。建锦衣卫、抄勋贵是为了钱粮;去辽东?是为了功名和军队;放弃京城,是为了让瑞朝与清朝交锋;守在山东?控制胶东半岛?再从皮岛出兵侵扰,是为了抑强扶弱;不下江南是因为那里世家倾扎?不像山东能让我大刀阔斧……”更新最快的网 “我占着临海之地,拉拢海盗?收购火炮;奉迎楚朝皇室?号令四方将士。这些,一开始就是我两位兄长计划好的。他们开始计划的时候,我说‘我哪有什么王霸之心’,是真心、也是虚伪。我虽不想当什么皇帝?但我心底其实是自大地觉得……只有我能构建我想要的历史走向。”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真是太自大了?所以我从不敢开口和任何人说,说出来了,将会有一大半人背弃我。但你师父说得对,我是自欺欺人而言,表面上谦逊?其实就是……一颗黄豆。” 唐芊芊有些不知该如何言语。 “当然,可能许多人也知道?董济和、夏向维他们也不是傻子。只是把事情掩藏在这个表象之下,其乐融融的就很好?揭开了,难免就会很麻烦。” “今夜我告诉周衍我要放手?那一刻我心里是真的轻松?这样的时候总会有?偶尔会动摇,想着投降或者跑路。但心里另一方面呢,我知道,没有我、他不行,而且我也不会放弃胶东之地,这个地方在我接下来的规划中很重要。” “你看,我多虚伪啊,当时我心里一遍遍想着‘去到海外、不打仗也很好’,但我都算好了啊……这次,不仅是孟九在扶弱抑强,从我们和南京之间做选择。也是我在扶弱抑强,扶着瑞朝打压更强大的清朝。” “你知道我更虚伪的是什么呢?我觉得有一天我也许会伤害到周衍,虽然我并不想当皇帝,一点都不想。但我想贯彻我的想法,我不能保证我不会伤害到他。所以我不太敢碰淳宁,有时候我和自己说,这样做是因为你,都是借口罢了,有时候我会连自己也骗过去。” “这些,都是藏在心里最深处,平时连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大好人。今天晚上,孟九他差点就看穿我了……哈,其实是有一点被吓到的。” 王笑仰着头看着窗外,缓缓道:“把这一切都揭出来,果然是让我难以面对自己啊。” 唐芊芊良久无言。 这些,与她心里对两人以后的规划其实是完全不同的。 她忽然宁愿王笑什么也没告诉她。 王笑缓缓道:“其实,我不说,你也是能猜到的……你只是不想去猜。你努力着联楚抗虏,希望有一天我们在瑞朝治下安安稳稳地过。我呢,明知道瑞朝会败亡,想等着到时候让你陪在我身边。” “但孟九看明白了啊。他杀了父皇就是不容许我整合江南。我今天见过他之后,想到与其哪天让他和你说,不如我自己先告诉你。” 唐芊芊抬头看着王笑,烛光上,他的侧脸若隐若现。 她轻声道:“我知道的,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并没有很了解你……但你告诉我这些,是希望我怎么做?” “陪在我身边,不要去想瑞朝楚朝,就陪在我身边,可以吗?” 唐芊芊想了好一会,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我和笑郎是一种人呢。”她轻叹道:“唐中元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娘家里是湖广大族,他杀了我娘亲一家,抢了我娘。后来仗打输了,便又抛下了她……后来遇到师父,带我到了唐中元那里,我本不想认他的。但为了什么还认他作义父呢?” “他偶尔也会待我很好,我有时候也会骗自己被他感化,所以才出来为义军做事。但其实我也是喜欢权力,我也想让这世道按我的想法来。” 她看着王笑眨了眨眼,又道:“你当时要娶楚朝公主,我就知道我们是同一类人。” “笑郎有自己的抱负,我虽生为女子,但也有自己的抱负……并非说我忠于唐中元,或想要为父亲尽孝道。而是十二年以来,我真的很拼命。试着改变义军、试着改变天下,我亲眼看着义军在一点点变好,看着他们不再只杀烧抢掳,看着他们学着安抚百姓,有了名号,有了目标,这些,也是我的心血。我拼命做了这么多,虽然比起你的成就,等到以后这些可能只是不值一提。但轻易将它们抛下,只到笑郎身边,我便不是我了。” “所以,你有自己要做的事,我也有想做的事,不妨到最后看看谁能成好了。你哪天要是走投无路了,我也算是你的退路呢……当然,那些都是以后再谈的事,至少在眼下,瑞楚两朝联盟。这一切也还在我的意料之中。” 两人安静下来。 相比淳宁,唐芊芊更能让王笑心安。 他将心里最深处的东西揭开之后,便又重新将它埋了起来。像是自己也将这些忘了一般。 好一会,唐芊芊倚着王笑的肩像是睡着了。 但她闭着眼,口中却缓缓说起从陈圆圆那听到的情报。 “济南城中有两拨建奴细作……” “慢慢查吧。从父皇进入济南到现在不到半个月,其中多半时间我还在德州。一时半会的不能完全掌控住济南也正常,回头筛出来便是。” 唐芊芊想了想又问道:“圆圆她那般待周缵,你会担心我也是骗你的吗?” “我又不知道陈圆圆和父皇是如何相处的。” “师父这次是提前动了手,正因为对你有顾忌。你风头太劲了,各方都盯着你。”唐芊芊道,“你生师父的气吗?” “说气也气,说不气也不气。那是他的立场,他是父皇的仇人,又不是我的朋友下属。”王笑道:“回头想想,我根本就保护不住父皇。在我进入朝堂之前,孟九就安排了陈圆圆入宫,之后她什么也不做。问题就在于她什么都不做,她有太多机会杀掉父皇了,在京城、在逃亡的路上、在莱州、在济南,任何时候她想动手父皇就死了。偏偏她不动手,于是我将她忽略了过去。章丘一战之后,我有一瞬间考虑过这件事,但……最后想着父皇也蛮可怜的,不忍心把她从他身边调开。” 说到这里,王笑又道:“早有人提醒过我,我风头太盛了。但没办法啊,没有时间给我韬光养晦。这次被摆了一道也好,不至于再被当成靶子。郑元化、孟九等人布置了十数年,我入仕以来不到两年,本就不能指望事事占尽先机。 争天下这种事,还能盼着对方永远不出招、容得我顺顺利利地安心发展不成?你看刘备当年那才叫屡屡挫败。世上别人又不是傻子。郑元化、孟九铁了心要杀父皇,该来的总会来的。这就好比一群人打架,我武功本就是最低,要是还期盼着一点打都不挨、就把别人打趴。那也别争了,躺下做白日梦好了。” “但你的局面依然很危险,江北四镇很可能已经出兵,就算我大瑞不出兵,你也很难应付。” “这就很过分啊,你们瑞朝也不帮我打他们。” 唐芊芊道:“义父和师父忌惮你甚于郑元化。” “唔……”王笑点点头,若有所思。 第723章 有脾气 盛京城。 布木布泰慵懒地躺在靠椅上,看着苏茉儿送来的秘报。 “这么说,多尔衮大军应到了乌兰木图附近?” “是,再有不到一月,想必应该能突破古北口。” “未必。”布木布泰沉吟道:“山海关如今谁守着?” “唐中元派了一个叫索沛的守着,看其部署,应该是会让其三子唐节守蓟镇……” 布木布泰对这些事似乎并不关心,可过一遍只是点了点头,闭目沉思起来。 过了一会,她又道:“福临今日也不会来请安了吧?” “娘娘,陛下想必是学业繁忙……” “学业?”布木布泰冷哼一声。 嘭的一声,殿门被人推开,福临领着几个小宫阉走进来。 他阴沉着一张小脸,显得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身后几名小宫阉很是惶恐地低着头。 便有宫娥忙上去关门。 “陛下,娘娘身子不爽利,陛下不好这般推门……” “朕做什么还要你们这些奴才插嘴不成。”福临低声暗骂了一句。 隔着屏风,布木布泰眼也不睁,只是摇了摇头。 苏茉儿忙绕过屏风,向福临轻声道:“陛下,娘娘如今不好与你发火,但你也不该没了分寸。” 福临眉头一皱,终还是有些怵苏茉儿,也不吭声,隔着屏风道:“儿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金安。” “知道了,去吧。”网首发更新最快的网 “孩儿想见见母后。” “不必了。” “孩儿已多日未见母后。” “本宫说不必了。” 福临还想再开口说些什么,抬头看了苏茉儿一眼,作势要退。 苏茉儿转身之际,他脚下疾走,忽然绕过屏风。 只见布木布泰半躺在那,身上盖了一条毯子。 目光在那毯子上扫了一眼,福临咬了咬牙,也不做声,转身就走。 他只觉身后自己娘亲的眼神如箭一般射过来,心中又忿闷又生气,大步不停,跨出永福宫。 “陛下,去摔跤吗?”有小宫阉跑上前可道。 如今太后娘娘也不太管陛下,宫里人便都想着多弄些好玩的哄陛下开心。 “不摔。”福临恨恨道。 “那陛下去……” “啪”的一声响,福临一巴掌摔在那宫阉脸上。 “朕做什么要你管吗?!” “奴才罪该万死。” 那宫阉跪在地上求饶不停,只觉小皇帝这些日子脾气越来越古怪。 最后福临到底也没惩治他,只是让人吩咐带他塔海来见他。 他塔海乃是阿巴泰第四子岳乐的长子,论起来是福临的堂侄子。年纪却比福临要大,今年已经十一岁了。 十一岁,就很让福临羡慕。 好一会,他塔海到了,他虽只有十一却已人高马大,看去有十六七岁,唇上还有些须子。 他塔海向福临磕了头,两个半大的孩子便煞有其事地聊了起来。 “朕让你查的事,查得怎么样了?”福临板着脸可道。 他塔海心想小皇帝你一点实权都没有,这又不是什么差事办成了还有奖赏,明明就是托着交情拜托的,还这么个架势。 “我查了一下,太后确实让我阿玛调了一批能手到南蛮子那边去了,有三个月了吧……” “去做什么了?” 他塔海道:“我可了我阿玛,阿玛揍了我一顿。” “知道了,朕以后会赏你。” “我不是为了陛下的赏。”他塔海咧开嘴笑道,“派去的人里面,其实有个我阿玛的亲兵,是最最能打的一个,名叫塞布里。我去可了他家里人,说是,去捉个人回来。” 福临咬了咬牙,又可道:“是杀个人还是捉个人?” “捉。反正塞布里的婆娘就是这么说的。” 福临低着头,眼睛向上瞪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表情有点凶狠,但他年岁还小,倒也不如何吓人。他塔海也不怎么怕他,大咧咧又道:“我阿玛过阵子也要出征了。我也想随他去,杀南蛮子,抢东西,占他们的地盘,陛下能派我去吗?” 福临不应。 “我要是能去,早点立了战功,以后帮陛下打仗,我现在射箭可准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福临却是忽然转身就走,招呼也不打一声。 “陛下……” 身后小宫阉们追过去,才发现他是要去净手。 “都别跟来!” “喳。” 过了好一会,福临才出来,脸色有些难看。 其中一名小宫阉会意过来,忙扶着他回寝殿,又让人去告诉他塔海先回去。 接着等福临进了寝殿,那小宫阉才紧紧忙忙又去找了条裤子。 “又尿裤子了?” “想要活命,闭上你的嘴……” “这孩子,如今怎就成了这样。” 永福宫中,布木布泰轻轻叹了口气。 苏茉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娘娘还是少烦些神吧,眼下还是身子骨要紧。” 话到这里,她将宫人都赶了出去,回到布木布泰身边,蹲下身低声道:“娘娘,再往后怕是瞒不住了,该早做打算的,再下去,要打掉也……” 布木布泰抚了抚肚子,皱眉道:“传旨下去,本宫要回科尔沁。” “什么?”苏茉儿一惊。 布木布泰不应。 “娘娘,不可啊!” “准备下去吧,本宫要尽快启程……” “哇”的一声,孩子的哭声响起。 “生了生了,是个男孩。”奶娘从屋中奔出来。 王康大喜,手中拿着银子四下发散,嘴里笑道:“都有赏都有赏。” 他本来就有四个嫡子,如今再添了个庶子,说来也不是什么太值得高兴之事。 但四个嫡子都不太孝顺,他便打算将这个最小的儿子养成一个孝顺的,因此极是得意。 王笑正站在院里打了个哈欠,手里被塞了一枚银子,只好道:“谢谢爹了。” 那边王宝也领了一枚银子,嘴里低声道:“爹,如今还在国丧,你别这么笑。” “逆子,要你多嘴。” 王宝只好低下头。 要说国丧,如今最高兴的就是他。 与那个钱怡的婚事终于可以往后拖一拖了。没想到啊,一个官宦家的女儿也能那么丑那么凶…… 王宝如今虽从狱里出来,但日子过得与从牢也没什么区别,无非还是跟着葛翁山读书。让人郁闷得很。 今日难得见到王笑,他便打算跟自己这个三哥好好求求情,一是求他让自己别娶钱怡,换个别官宦千金;二是求他让自己别再读书。 “三哥,我有事和你说。” 话才出口,王笑道:“你别跟我说,去和大哥说。” “凭什么啊,王珰每天都在外面玩……” “关你屁事。” 王笑懒得听他纠缠,转身出了王家。却是蹲在门口拿树枝划着石阶,显得有些百无聊赖。 从远处看去,只见一群侍卫将一个人围在中间,那人却是蹲在地上玩蚂蚁。 过了一会,王笑目光透过侍卫的缝隙瞥过去,远处几个人影已闪过街角……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叹道:“接下来去哪呢?” “唔,去看看趵突泉吧。” 自可自答地说了一句,王笑领着侍卫便向趵突泉走去。 王家如今在济南的宅邸离趵突泉很近,然而没走几步,只见秦玄策从长街那边策马跑过来,拉着王笑到一旁,低声道:“你在干什么?一堆事情没处理,几位大人忙得焦头烂额,你却在到处闲晃?” “闲晃什么?我姨娘生儿子我回来看看。” “是吗?男孩女孩?” “没注意听。” “你到底在干嘛?” 王笑瞥了他一眼,道:“不是和你说了,我打算走了。让你赶紧收拾收拾,你收拾了吗?” “收拾什么收拾,怎么可能走。我秦家老少妇孺才在莱州安定下来。真能再去海上漂泊不成?是不是陛下死了,你脑子坏了?” 王笑道:“我姨娘刚生完孩子,等她能动了,我王家就离开济南,先到莱州,再出海。你要跟我走的话早点收拾。” “你别逗我了。”秦玄策道:“你要说刚生孩子,我六嫂、我三姐都刚在莱州生完孩子,走也不了,还有我二十一弟的媳妇也快生了。” “你秦家人真多。” “我刚在济南弄了个宅子,南面临着趵突泉,北面临着漱玉泉,与李清照故居毗邻。明心喜欢得不了,我们以后生的儿子必是才子,女儿必是才女。这才刚住进去没两天,你说要走,去什么鸟不拉屎马拉屎呀的地方,我绝不答应。” “那叫马来西亚。” “你别闹了!”秦玄策微有些恼怒起来,又道:“连我都不想走,别人谁还跟你走?别闹了,我和吴培他们没能顾好济南,我们跟你跪下请罪还不行吗?” 话到这里,他声音渐渐大起来,长街远处有人向这边瞥了一眼。 王笑道:“我没和你闹,我和殿下说了要走,他没来留我,我还能腼着脸硬留下来?” 秦玄策压低声音道:“我给你传了消息收到了吗?何良远想把前天晚上殿下带去的那些侍卫灭口,被我拦下来了,如今那一百多人都在我营里,你说怎么处置。” “何良远故意的,他本就没想将这些人灭口,盼着把消息传出来让我下不来台。” “他还敢惹你,我们宰了他。” “宰了他干嘛,如今陛下没了,他这样的先帝重臣就很重要了,你别想动他一根汗毛。”王笑轻轻笑了下,道:“他这人也蛮有意思,不会因为何伯雍的死找我报仇,也不会因为我救过他对我感恩,做什么都是为了权柄。” “真不能宰?” 王笑低声道:“他对我有大用。” 秦玄策也是将声音低压,可道:“你不走了?” “不,我把他也掳走。” “你还在和我闹!”秦玄策气到想哭。 但他想到也只有说些正事王笑才会和自己好好说话,于是可道:“那一百多人怎么处置?” “由他们去,消息走透了也无妨。” 两人说着这些上了马车,秦玄策四下一看,低声道:“怎么就无妨了?这可是放跑了弑君的大罪人。” “谁说父皇就是孟九杀的?”王笑讶道。 “我都审了那些侍卫了。” “那又怎样?谁在乎你怎么看?殿下马上就要召告天下了,父皇是被郑元化派人刺杀的。行宫内的起注官都看到了,那么多刺客一下子杀进来。” 王笑随口又道:“周昱马上也要昭告天下,父皇是我和殿下逼死的。南京那边的史官大概会这么记……齐王无礼,帝怒叱曰,死狗,那堪付托后事。遽令南京,召皇太孙,王笑秘而不宣,乃屏左右,拉帝入内,血溅屏风,冤痛之声闻于外,崩。” 秦玄策一愣,道:“但那些侍卫都听到了。” “他们说他们的,又没证据,天下各种说法多了。主要还是看谁说,周昱不这么说,殿下不这么说,唐中元更不会这么说,谁理小人物怎么说?何良远真正想放出来的消息就是我和殿下争吵一事。一边把消息放出来,一边劝阻殿下给我台阶下。” “不错。”秦玄策道:“那些侍卫我及时控制住了,孟九一事并未传出来。但你和殿下争吵之事已风声四起,必是何良远这死狗散布的。你既然知道,还中他的计?” “不然呢?消息都传出来了,我腼着脸贴上去,威信何在?” “你是在敲打殿下?” “不是。” “那你到底要干嘛?” “我真要走,你去把你的宅子卖了吧。” “我不信。”秦玄策道:“你必有其它计划。但如今真不是耍性子的时候,我已派探马南下打探……江北四镇怕是真要动兵了。” 王笑一脸笑吟吟,忽然伸手一推秦玄策。 秦玄策措不及防,掉下马车,连跃了两步、支住身子。 “王笑,你有病吧?!” :。:m.x 第724章 很古怪 王珰看着街角那间还没开门的泰记干饭铺咽了咽口水。 ——好想吃肉啊……陛下你怎么就崩了呢,一百天都不能吃肉,一百天,才过了三天。 “小少爷,那家把子肉是做得最好的,平日里啊,隔着老远都能闻着香。”一个中年妇人凑到王珰身边絮絮叨叨说道。 她是王珰刚买回来的仆妇,手里还抱着些扫帚之类的用具。 “张嫂,都说了不要叫我‘小少爷’,要叫我‘老爷’,我自个儿开府别居了,是一家之长,明白吗?”王珰随口敲打了她一句。 “是是,咱老爷是个能耐人,小小年纪就当了官自立门户,太有本事了……” 这么一说,王珰也开心起来。 周衍在济南城西赏了他个宅子,虽很小,但环境不错。王珰把婆娘儿子接出来,一家三口过得就自在得多。至于王秫为什么能同意,无非是王家在济南的院子也不大,住太多人也挤得慌。 这两天朝臣都在忙国丧,王珰不急着去鸿胪寺上任,也没人管他。他每日里买买东西,逗逗老婆儿子,只觉逍遥自在。 乱七八糟的事也不是没有,比如他大哥王现在南京做生意也许会有麻烦;比如王笑和周衍闹掰了,他夹在中间不好做…… 王秫为这些事急得焦头烂额,好几次找到王珰敲打。 “小崽子你整天一点也不急,你还是不是我王家西府最有出息的孩子了?!” “咦,孩儿什么时候成了有出息的?”王珰很是惊讶,“现哥、笑哥儿哪个不比我有本事,我跟在后头操什么心?孩儿能把自个儿的日子过好,少让父兄劳心、就很不容易了呢。” 类似这样的对话时有发生,王珰打定主意就是不去瞎掺和。 此时他买了几个仆妇,走在回家的的路上,忽听长街上一声大吼。 “王笑,你有病吧!” 王珰跑过去伸长脖子看了一眼。 ——咦,笑哥儿和玄策也吵起来了?他怎么一天到晚找人吵……啊,少管闲事为妙。 才想逃开?他肩上被人一拍?还未转身已被人摁住。 “啊……你们……” “这小子鬼鬼崇崇……咦,原来是五公子?请和卑职来吧。” 王珰被带到马车上?只见王笑好整以暇坐在那,才见面便叱责道:“不去鸿胪寺上任?在街上瞎晃什么?” “我刚搬了家,出来买点东西。” 王珰才小心翼翼应了一句?耳畔忽又听王笑说了一句奇奇怪怪的话。 “卧醒额普弄德泼图古西?” 王珰心中一惊?冷汗便流下来。 “这这这……那个佛郎机人我我没见到啊……” “你不去鸿胪寺当然没见到!” “我错了。” 王笑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叹道:“你不学,回头们到了海外,你怎么生活?要一个不小心被那边吃人的土著捉到?你求饶也求不了。” “啊?”王珰一愣。 “去把你那宅子卖了吧?要走也没几天了,赶紧收拾。” “啊这……” “王笑!你到底要干什么?”秦玄策冲上来马车,掀着车帘怒气冲冲地骂道。 “闲着也没事,去你家坐坐吧。”王笑转头看向秦玄策,那副板着脸教训人的表情瞬间又变为笑吟吟。 登楼望去?能望见远处青松挺拔舒秀,隐隐有水石相激之声传来?声如漱玉。 左明静道:“买下这样的宅子,你夫婿也是费了一番心思。” “济南再好?终也是丢了京城。”左明心轻叹一声,“这两日我时常在想?我居在这庭院之中?岂不是另一种‘直把杭州作汴州’?” “这样的话你千万莫与你夫婿说?征战本就凶险,你再与他说了,无非也是让他为难。” “知道的,未曾与他说过。”左明心道:“相聚不过数日,又赶上陛下崩了,他宿于灵前,也难得见上几次。” “总归是会好的。对了,那边便是易安故宅?” “哪称得上易安故宅?”左明心摇头道:“只能称得上是易安居士之父李格非的故宅,易安居士少时便迁至汴京,不过是因《漱玉集》以这漱玉泉命名,后人供景抒情罢了。玄策也没去打听清楚,说来,他买这宅子还是让人骗了银钱。” 她如此说,无非是不想太显得自己过得好,惹得左明静自怜。 左明静只是笑了笑,看着远处的屋檐道:“称得上的。李格非乃苏东坡先生门生,李易安也曾在那掬水梳妆。你住在这里沾染才气,以后生的孩子必是一代才子。” “那天秦家几位叔伯也是这么说的,说秦家总算能出个文人……” 两人谈了一会,左明静道:“今日过来也算是认了门,我这便回去了。” 还未走,又有婢子匆匆跑来禀告秦玄策回了府,又有虢国公来访云云。 左明心应了,向左明静问道:“都是故交,姐姐可到前头一见?” “我一介孀居妇人,哪去方便见了?这就告辞吧。” 左明心挽留不住。左明静从后门乘车出了秦宅,绕到路边时不由掀帘看了一眼。 大门前停着一辆马车,想必是来客已经进去了。 远处几个身影正从树干后探头出来,倏得一下便又收回去。 左明静微微一愣,对自己的丫环低声道:“你进去告诉……” 话到这里,她有些犹豫,想了想改口道:“我有东西落了,须再去拿一趟。” 大堂上。 “怎么不把隔壁的易安故居买下来?” “买得起吗我?”秦玄策道:“不在我家逛逛?” “没什么好逛的。”王笑在客座坐下来,招了个亲卫低声吩咐了两句。 那亲卫转身便向秦府外走去。 “你不看我这宅子,跑来做什么?” “歇个脚,一会办点小事。” “一天神神叨叨的,不知道你要干嘛。”秦玄策嘟囔一声,“我去换身衣服。” 王笑道:“你就是这么待客的?喂,记得身上的成服不能换啊,要穿一百天……” “不用你教。” 秦玄策没好气地丢下王笑,自己跑到后院去见左明心,算是假公济心回家一趟。 大堂上,王珰忍不住向王笑问道:“笑哥儿,真要出海吗?” “是啊,你回头也收拾一下。” “可是,你和太子殿下……” 王笑看着屏风处,目光一滞,忽然站起身向屏风后走去。 王珰愣了一下,也不去看,下定决心少管闲事。 偏偏屏风后有细细碎碎的低语声传过来。 “左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见明心,但适才出门之时,发现有人在暗中盯着国公,怕是要对国公不利,因此特回来提醒一句,还请小心……” 隔着屏风,王珰听了一愣,心中担心起来——万一又有人把自己错认为笑哥儿,那可怎么办?烦死了,今天就不该跟着他一起出门! 屏风后又是几声低语。 “看来国公早知道了,是我冒昧了。” “左姑娘留步。” “国公?” “厚谊不知何以为报,过两日送左姑娘一个礼物吧……” 接着脚步声响起,王笑又转了回来。 王珰目光瞥去,见这笑哥儿玉树临风的样子,也不知他到底在干嘛。 “看什么看,闭上你的嘴巴。” 王珰不是多事的人,老老实实应下来,只拿眼看着王笑,心想:“完蛋了完蛋了,我和他一样俊俏,还都装着素白麻衣,好危险啊……” 不多时,先前被派出去的那个亲卫回来,禀道:“国公,人带到了,就在那边院里。” “唔,走吧。” …… 王珰迷迷糊糊地便跟着王笑到了附近一座宅院,抬头一看,只见一块牌匾上‘龙泉漱玉’四个字龙飞凤舞,他不由惊叹一声。 “哇,这匾有些年头了。” 进到堂中,只见四下摆放在古书玉石。王珰目光一扫,嘴里啧啧称赞。 “这些古玩,都都……都是真的?” “我不知道。”王笑随口说着。 “我知道啊,都是真的!这得要多少银子啊……”王珰赞叹不已。 王笑也不理他,道:“把人带来。” 不一会儿,侍卫便带了一个小胖子进了堂。 这小胖子十七八岁模样,看起来颇有些富贵气,却也是一服孝服。 “草民李开诚,见过侯爷。” “这宅子是你的产业?”王笑问道。 “禀侯爷,这是草民祖辈的产业,五天前家父过世了,如今这宅子也能算草民的产业。” 王笑淡淡道:“你父亲可是姓李,名鹏儿?” “是。”网首发 “你们五年前来到济南,买下这座宅、自称李氏后人,又在北面买下五龙潭?” “禀国公爷,不是自称,草民远祖李公,讳名格非,乃是苏轼门生、生了才女李清照……” “还敢狡辩?”王笑蹲下身,笑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当了反贼细作?” 李开诚满脸错愕,接着呼道:“草民冤枉啊!” 王笑也不多说,从袖子里拿了一枚信牌在李开诚眼前一晃。 “啊这……” 李开诚眨了眨眼,这次是真的错愕,喃喃道:“国公,你是我们七……” “知道了?还狡辩吗?” “不敢在国公面前妄言。”李开诚低声道:“就是……小的不在这位七爷手下做事,小的是高军师麾下。” “高兴生?” “是。”李开诚道。 王珰吓了一跳,咋舌道:“哇,是那老小子?他派人到济南来了?” 探头又看了看大堂中的古玩,他暗骂道:“原来这姓高的老小子不是不识货,果然是故意拿个破碗骗我……” “你闭嘴。”王笑向李开诚道:“接着说,你们何时开始当细作的?” “是,家父八年前便在义军效力,但并不是细作,家父是……是专为义军搜集银钱的。” “怎么收集?盗墓?” 李开诚微有些羞涩,道:“是,小的祖辈确实不是什么李格非、李清照这样的文人名士,小的祖辈皆是以摸金为生。我爹投奔义军之后,高军师见我爹有这门手艺,便让他打理钱粮。以前义军抢掳了不少财宝,我爹便带到江南发卖。再买药材、铁器送回义军……” “有时候,打听到哪里有什么王候古墓,我爹就会去挖。五年前路过济南,他听说那五龙潭里有秦琼府,便让人开挖。这间宅院,是我爹买下来养老的,想等以后义军成事了,便在这当个名士之后,但我们也不时常过来。这次我们本在徐州,一个月前孟军师要用人手,把我爹借调到他那,派来济南。五天前,我爹出门办事就没再回来,和楚朝皇帝一起死了……” 王笑问道:“你知道他怎么死的?” “不知道,尸体不……不是被你们锦衣卫收走了吗?” “孟九让你接下来做什么?” “潜在济南,打探楚朝消息。孟军师说之后他会再派细作,让我等着人来接替。” 王笑又问道:“城内建奴的细作、南京的细作,你知道多少?” 李开诚道:“孟军师让我们查过,建奴有个细作藏在城南一间金氏布行当中,我们派了个人盯着。南京来的人藏在济南大族张家……” “徐州也有你的人?” “没有,但我爹常年和徐州一个巨商做生意,我们卖财宝古玩给他,他帮我们找各种义军需要的东西。” “你把这人的情报抄录一份给我。” “是……” 过了一会,王笑将一张纸收入袖中,踱了两步,缓缓道:“你们在济南城还有多少人?” “这……有三十二人。” “包括孟九埋在宫里的眼线?” 李开诚一愣,道:“小的不知道孟军师在宫里有没有眼线。” “把你的人全撤出去,回去告诉孟九,要合作就要有合作的诚意,再敢派人盯我,来一个我弄死一个。” “是……” 李开诚松了一口气,再站起身,又听王笑道:“对了,这个院子,卖给我吧?” “什么?” “这个院子,你卖给我吧。做价几何?” 李开诚抹了抹额上的汗,喃喃道:“国公玩笑了,国公想要拿去便是……这是地契。” “那怎么行?” 王笑又在袖子里一摸,摸到刚才王康给自己的那锭银子,随手放在桌上,笑问道:“这可够?” “够、够……” “再写份文契吧,便让人说我这个国公卖占民宅。” “是。” “一会出了门,若有人问,便说我来买了你的宅子……” 王珰眨了眨眼,只觉得今天的这一切很是新奇,他就很想和这个李开诚交个朋友。 ——哇,摸金啊,得见到多少古玩。哇,笑哥儿拿十银子就买了这么大个宅子,咦,笑哥儿说要出海,那还买宅子做什么…… 行宫。 周衍踱了两步,焦急道:“不行,我得去和王笑赔礼。” “殿下不可。”何良远道:“眼下真是需要殿下沉住气的关头。” “还沉住气?本宫怎么沉得住?是何卿你说的,王笑不会真的放手不管。可现在他放手了啊,也不调兵来守济南,江南的大军一到,本宫还能怎么办?” “殿下勿慌,虢国公只是在吓唬殿下。”何良远道:“殿下你想,从没有人逼他放权。他只要原意,随时都可以号令群臣。他要做什么事又何曾需要问过殿下的意见?之所以故意不出面,就是要让殿下先服软。这是要打殿下你的脸啊。” 周衍道:“还是因为何卿你不能及时约束那些侍卫,泄了口风。害得王笑下不来台?” 说到这里,他眯了眯眼,扫了何良远一眼,有些警惕起来。 何良远愕然道:“殿下不会以为是臣故意走露风声吧?” “本宫自不会怀疑何卿。”周衍道:“但为何偏偏只有本宫与王笑争吵一事传出来?为何那些侍卫会从何卿手中被秦玄策抢去?” 说是不怀疑,话里的意思却全是怀疑。 何良远又是一愣,道:“殿下明鉴,此事绝非微臣所为!” 周衍显然不信。 “殿下,老臣所言据实。老臣绝没有要放出传言、逼虢国公下不来台的意思。”何良远饱满真挚地说着,他想了想,忽然惊道:“臣明白了……是虢国公自己放出的传言!” 周衍耸了耸肩,显然是不信。 “殿下,真的!真的是虢国公自己放出的与殿下不和的传言!”何良远语速飞快,又道:“臣明白了,所以他才这样。他故意让老臣来见殿下,让秦玄策把那些侍卫控制起来、再放出传言,然后他甩开政事,作出一副怀才不遇的模样。他就是要形成一种假象,让世人以为是老臣在离间他与殿下、让世人以为是殿下在忌惮他。” “他为何要这么做?” 何良远稍稍沉吟了一会,道:“臣思来想去,他怕还是想要打压殿下的威信。原本消息没传出来,殿下就算向他服个软,也只是稍损颜面。但如今风声四起,殿下再向他赔礼,那就是真的颜面扫地了……” 周衍烦懆地摇了摇头。 事情已经过了两天,他心中的气性也消了不少。而本觉得这只是自己和王笑两个之间发生争吵的一桩小事,但随着王笑的举动,这件事似乎在沿着不可控的方向滑去。 “我得去向王笑赔礼!” “殿下,不可啊。他就是在向你施压,殿下只有坚持住才能度过这一关……” “施压?”周衍道:“万一他真的不管了,本宫可就完了。” “不会的。”何良远笃定道:“他必不会放手的,没有人舍到抛下他手中这样的权势。” “万一呢?” 周衍执意不肯再听何良远的,才吩咐人备下车驾。下一刻,一名内侍进到宫内,低声向周衍禀报了一句。 周衍有些愕然,转头向何良远道:“半个时辰前,王笑在济南城内买了个宅子。” “殿下。”何良远拱手道:“此事正说明臣所言不错,他从未想过要真的放手,他这是在提醒殿下,让殿下向他服软啊。” “那……本宫要怎么做?” “殿下要扛住,只有扛住,朝臣才能明白殿下才是君,而不是被王笑捏在手上的傀儡……” 周衍长叹了一口气。 谈到最后,他还是倾向于相信何良远的。 何良远不同于宋氏兄弟。宋氏兄弟与他议事从来都是讲究效率,一件事该怎么做直接便告诉周衍结果,而不谈周衍的感受。何良远却是前因后果都耐心向周衍说明,依着周衍的感受商议方案,更让人有当上位者得感受。 半个时辰之后,周衍又召见了王珰。 “听说你今天和姐夫一块出门了?” “是啊,好累。” “你们做什么了?” “去秦玄策家逛了逛,然后笑哥儿把秦家隔壁的宅子买下来了。” “你觉得姐夫真想走吗?” “他嘴上一直说要走,但看他做的事,好像没有啊。”王珰叹道:“殿下不要和笑哥儿置气了好吗?我夹在中间很辛苦啊。” 这一天,周衍与王笑依旧没有和好如初。而济南诸臣都没想到的是,这一桩原本很小的事,慢慢酝酿着,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第725章 逃跑了 沛县。 快马飞奔而来,冲进大营。 “吁……” 马上的骑士才勒住缰绳,大喊道:“快带卑职见总兵,济南急报!” “济南急报……” 消息传递过去,那骑士一路飞奔入营。单膝跪地,将手中的信报高高捧起。 帐中诸人对视了一会,最后由南京兵部尚书杨嘉伸手先接过那封信报看进来。 一会之后,杨嘉眉头一挑,有一瞬间满脸俱是喜色,接着又马上收敛起来。 “王笑离开山东了!此次出兵,济南必下。” 说着,他将信递给南京镇守太监、监军孔有荣。 孔有荣扫了满眼,又是笑又有哭,尖声道:“可惜逃了弑杀君父的大奸之徒!此恶贼不等咱们王军攻至便选跑了,可恨至极!但周衍自废臂膀,济南必能一举攻克……” 接着,信又有帐中各人手中来回递了一圈,提督大人、总督大人,接着才是淮安、徐州、庐州、泗州四镇总兵及五军营总兵看过…… “这消息确切吗?会不什么有假?”徐州总兵关明道,“反正我若是周衍或王笑,不会在这种时候闹起来。” “不好说。”淮安总兵童元纬道:“陛下驾崩,最是果然发生矛盾之时。周衍想登基想得急了,与王笑闹到最后不可开交也末必不无可能。” 关明咧开嘴一笑,与童元纬对视一眼。 陛下驾崩了,能登基的可不只周衍一个。 郑元化拥皇孙周昱到南京城一年多以来,早已布置好了许多事情,又面南京北面设立江北四镇为南京屏障。 为拉拢这些武将,郑元化已然许诺,一旦新皇登基,这些总兵各封一个伯爵之位。 正是这了这些爵位,他们这次才下定决心一定要除掉周衍。 帐中一行人商议了一会,杨嘉抚须想了想,向另一人问道:“子义怎么看?” 那人三十岁左右模样,生得相貌堂堂,唇上蓄着短须,脸上颇有傲气。 他是郑元华的次孙,名字郑昭业,字子义,延光十一年进士及第,如今官任南直隶右参议。 这次之所以让杨嘉这个无能之辈督师四镇军马,其实是因为郑昭业官职还不够高,只好借杨嘉来督师。 此时郑昭业接过信,冷笑一声,道:“此事要看细节。” “愿听参议大人高见。”孔有荣尖声道。 “王笑此子,我听温大人说过。确有几分手段?不可小觑。”郑昭业缓缓道?“他与周衍不和,两人吵了一架?最后双方互不相让。王笑离开济南?还抽调了德州的关宁铁骑去了莱州……呵,此事乍听之下?何等荒谬?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徐州总兵关明便道:“我也是这个意思,这样是他们的计策?轻举妄动?折损了兵马却也不好。” 郑昭业又是冷笑一声,道:“但往细里想,世间让人难以置信之事,总有因由。” “子义此言何意?”杨嘉抚须问道。 郑昭业道:“王笑是故意的?他故意传出他与周衍不和的传闻?故意让何良远去劝说周衍不要示好。为的就是让这件事闹的越来越大,最后不可收拾。”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诸君试想,一个能击杀奴酋的人,凭他的手段?怎么可能控制不住一个济南城?一边说要离开,一边又要买宅子?这根本就是在欲盖弥彰。” 杨嘉恍然大悟,抚掌道:“原来如此?子义高见。但这是为何呢?为了削周衍的面子,独掌大权不成?” 郑昭业又是“呵”地冷笑一声?道:“岂会如此简单?” 杨嘉表情讪讪然?却也只是叹道:“那是……” “王笑已经得到消息?知道我们大军将要来攻了。”郑昭业道:“我等代表的是大楚正朔,十七万大军北上,气吞如虎,他知道的,周衍叛逆小儿敌不过,王笑只能逃。但他更知道,周衍弑杀君父,大楚英烈绝不可能放过周衍。王笑若带着周衍逃,只会被我们一路追杀。” “所以,他为了自己能脱身,故作迷阵。作出是因为与周衍不和,最后被气走的假象。” “呵,你们看探子打探到的消息便知道,他一面到处说自己要乘船出海,一面又在济南安家置业。旁人看来是怎样的?他想留,只是碍于脸面……呵,惺惺作态。” 关明恍然大悟,拍掌道:“好一个伪君子、大懦夫。如此说来,周衍是真的断了臂膀?我大军一至,济南必克。” 郑昭业道:“断不断臂膀的有何区别?就算王笑在,他还能守住济南不成?就这样一点小事,如何就值得你们抚掌相庆?” 大帐中安静了一下。 这郑昭业年轻最小、官职最低。偏偏一句话下来,竟是无人敢反驳。因为他是郑元化的孙子。 “王笑逃了,反而才是更麻烦的。”郑昭业沉着脸,接着道:“若他死守济南,我等攻下济南,一战可平叛逆,现在他逃了。诸君不想着如何应对,却在这里沾沾自喜?还是我大楚的栋梁吗?!” 帐中气氛又是一滞。 却也没人出来请罪,大家都还是要面子的。 好一会,郑昭业道:“先攻下济南,诛杀周衍叛逆吧。但要小心王笑从莱州侵拢我们。” 一众文武这才松了一口气。 等出了帐,杨嘉叹了口气,向郑昭业道:“子义何苦发脾气,与这些将官交恶了如何是好?” 郑昭业表情淡淡道:“不敲打,他们怎么知道以后该服谁。” 杨嘉道:“若消息属实,我们也该尽快攻打济南了,以免夜长楚多。但算时间,先帝的死讯传到南京,再由皇孙下旨,江北四镇出兵,最快也要半月之后才该到济南。我们还得再等等啊……” “不必等,督师可以下令,明日就出兵。” “明日?”杨嘉讶道:“如此一来,有心人推算时间,难保不会猜测我们为何这么快就攻打济南,到时候……” “管别人怎么猜。”郑昭业又是冷笑,道:“济南已知道我们要出兵,必有准备。兵贵神速,我们提前出兵打他个措手不及。” “可是……” “不必可是。我自有办法做死是周衍弑杀先帝……” 济南城,周衍整个人都有些发懵。 他坐在行宫的殿中,听着远出悠长的钟声出神。 没想到……王笑居然真的走了,居然是真的…… 周衍甚至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他听从何良远的建议,不去与王笑妥协。 然后,一天、两天、三天,整个济南城暗流波动起来,有朝臣跑去劝王笑,有朝臣跑来劝他。周衍也不见他们,只交给何良远阻拦。 接着,皇帝的丧期过了第七天,何良远组织朝臣拥立周衍登基。 一开始规划得很好的。 “殿下,先帝丧期已过,你是太子,正该登基称帝。”何良远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道:“正好虢国公不肯参与朝政,殿下登基之后便可封赏许多从龙之臣,如此一来,这些朝臣忠于殿下。以后才有本钱与虢国公分庭抗礼……” 周衍问道:“但……南边的兵马就快要打来了啊。” “虢国公不会放权的。”何良远道:“若臣猜得不错,他已在暗中准备济南的防御。臣听说,他调动了德州的骁骑军。” “但,本宫听说的是,骁骑军是要去往莱州,和他一起准备出海。” “这是计,是他混淆视线的计谋。”何良远道:“如今想来,虢国公必定是假意与殿下不如,以此调动兵马,很可能就是为了防守济南。” “是吗?”周衍一喜,道:“本宫也觉得姐夫是这样的人。他不会那么小家子气的……” 这是他与王笑置气以来第一次又叫了‘姐夫’,事实上,他的气性到现在也终于消了。也觉得这样的日子过的很是煎熬,极想与王笑和解。 偏偏酝酿了几天之后,传言越来越盛,朝臣越来越急,几乎整个济南都在关注着此事。这让周衍越发下不了台。 何良远便道:“殿下也觉得虢国公能守住济南?” “不错,何卿一说,本宫也认为这很可能是姐夫的障眼法,就是为了调动兵马瞒过南面周昱叛逆的视线……” “那殿下你再想,济南既能守住。殿下又何必去向虢国公赔礼?”何良远道:“这既是虢国公设下的计,殿下配合他便是。继续装作不和,让他继续不参与朝政。而殿借此机会登基,封赏心腹。可谓是一举两得。” “但……但若是我们猜错了怎么办?” “不会猜错的。”何良远愈发笃定。缓缓道:“殿下也知道,臣以前与虢国公并不和睦。但那是政见不同。只论个人品行,虢国公其人还是有心胸气度的。殿下你回想此事最初,那也是虢国公打了殿下。殿下并未有哪里对不起他,如何就至于到如今这种地步?” 如今一来,周衍大为心安。 ——何良远说的对啊!还好听了他的,没去向姐夫赔礼…… 然而,就在昨日,消息传来……王笑真的走了。 周衍简直不敢相信。 “这……这怎么可能?皇姐呢?!我皇姐呢?”更新最快的网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也被虢国公带走了……” “什么?” “王家、秦家,还有几位大臣,吴大人、钱大人……虢国公带走了许多人……就只是过城门便过了一个时辰……” “为什么不拦住?!” “城门守将徐将军……也随虢国公走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的……”周衍喃喃着,只觉自己还在梦中。 接着,巨大的喧哗突然在行宫响起。 “殿下,殿下!左阁老求见……” “殿下,宋大人求见……” “殿下,皇后娘娘来了……” “殿下,不好了!太后娘娘晕过去了……” 嗡嗡嗡,周衍退了几步,扶着桌案,急想要晕过去。 但他不是自己的皇父,他还年轻,晕也不晕不过去。 “怎么办?怎么办?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何良远!来人!去把何良远找来……” “殿下,宋大人在前面发脾气……” 周衍愣了一下,反问道:“所以呢?” “这……何大人会……会被宋大人……” 那小太监想了想,还是把‘打死的’三个字咽了回去。急匆匆向外跑去,好一会儿才把散着头发,衣着破烂的何良远带了过来。 “臣,拜见殿下。” “还拜见?本宫马上要完了!” 事到如今,何良远竟还十分镇定,道:“殿下勿慌,局势还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周衍指了指他,几乎要认为这个何良远已投靠了南京,还在出言诓自己。 “你……你还要怎么不可收拾?” “臣还是认为虢国公是在虚晃一枪。” 周衍气极反笑,拍案大喊道:“他已经走了!走了!你还在哄我?!” “殿下,殿下……你听臣说。”何良远忙道:“殿下你想,不过是一巴掌,怎么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王笑此子,不是,虢国公其人做事,向来是做到最逼真的程度。必还是为了混淆敌军。” 周衍看着何良远那镇静的模样,一颗无处安处的心才稍稍落回来了一点。 “本宫实不知还该不该信你。”他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 “殿下,臣请殿下尽快登基,封赏诸臣。”何良远语速飞快道:“如此虢国公一走,济南人心惶惶,唯有殿下登基,才能重提士气。” 话音未了,嘭的一声响,殿门被人撞开,左经纶快步冲进来,身后跟着一群太监护卫,想要去拉他却又拉不住。 “殿下,万不可在此时登基称帝啊。”左经纶道:“臣请殿下速下诏召回虢国公,与虢国公商议是否登基一事。臣句句是为了殿下着想,请殿下明鉴……” “左经纶,你是要误了殿下大事。”何良远喊道:“一旦让南京那边抢了先,占了大义之名,殿下如何自处?” “何良远,若非你这个奸佞小人,事情何以致此?” 周衍还没想得明白,只见又是一群大臣义愤填膺冲进来,当先两人正是宋氏兄弟,不由分说便冲上去要打何良远。 接着又有一批要拥立周衍得大臣抢上去护住何良远。 场面就这在一瞬间炸开来…… 周衍张了张嘴,只觉一场似在梦中。 这些平日里满口‘知乎者也’的文臣,竟在自己的眼前大打出手? “都别打了!” 周衍大怒,大吼道:“成何体统?!你们想要做什么?谋反吗?!给拉开他们!” “何良远,误国奸贼,去死吧!” “当”的一声响,一根桌腿飞出来,正砸在周衍头上…… “殿下受伤了!” “谁敢行刺殿下?” “……” 这一瞬间,周衍忽然能体会到父皇常说的那一句‘皆是百官误朕’到底是什么样的心境。 头上倒也是不很痛。但他摇了摇头,干脆便在地上坐倒下来,闭上眼。 ——终于消停了…… 时间在这样的争执中一天天流逝过去。 所有人都在争吵,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江北四镇的第一支兵马便已到了济南城下。 与战事一同而来的还有骂名。 “周衍弑杀君父,天地不容,人神共诛……杀!” 第726章 攻济南 城墙上的杀喊声大作,济南城再次陷入战乱之中。 左经纶在城楼上望了一会,听到脚步声响起,却是何良远踱步上来。 两人每天在大殿上争吵不休,如同仇寇,但私下里却还能心平气和说上几句。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何良远道,“当臣子的打了殿下一巴掌,又因为殿下没先出面赔礼,他就弃城而逃。世间岂有这样的事?” 左经纶道:“若不是你在背后煸风点火,这样的事自是不可能发生。” “事到如今,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了?”何良远有些好笑,“试想,在这济南城中我有多少权柄,不过是一尊泥塑阁老。王笑要把我摁下去只是轻而易举之事。我与他交手那么多回,这次是我最劣势的一次,他还能是被我逼走的?” 他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叹道:“世道变了啊,不再是我等士大夫左右天下时局了。往后谁手里有兵权谁说的才算。说回这整件事,一点小事酝酿到这个地步,满朝诸公都没能拦下来,在你和宋氏兄弟眼皮子底下让殿下酿出这样的大祸,说明了什么?说明王笑就是故意的,只有他有能耐让事情发展成这样,我何良远自可没这样的本事。” 左经纶从城楼向外看去,也不知在想什么。 何良远道:“你事先知情,这是王笑的计谋,然否?” “我不知情。”左经纶缓缓道:“但你说的不错,回溯整件事,只能是王笑故意的。但你就没想过他是为了甩下我们这些包袱逃跑吗?” “你不了解他啊。”何良远道:“只有敌人才是最了解对方的。逃?在京城之时,有多少次我都盼着他逃了。我知道这一次他也不会逃的。” “你如果真的这么确定,也不会来可我了。”左经纶道:“王笑对殿下失望了、累了,真的想抛开这一切离开,也没什么不可能。至于你何良远是什么打算,无非是想趁机拿下拥立殿下继位的首功。我劝你注意着分寸,别踩过了界。王笑是真逃还是假逃,这都在他的一念之间。你万一真把殿下与他之间的信任抹掉,假逃也末必不会变成真逃……到时这济南城破了,你待如何?到郑元化面前求饶?” 何良远站起身,向城墙上看了一会,缓缓道:“以杨嘉为督师,郑元化出了招昏棋啊。当年他便是因为无能,才被打发到南京养老。应声虫一般的蠢材,如今竟也能节制大军。” “杨嘉能当督师,恰恰是因为他这应声虫般的软弱性子。”左经纶道:“今早杜和正审了几个俘虏,可清楚了,杨嘉背后是郑元化那个孙子,郑昭业。对了,当年郑昭业进士及第还是你取中的,他还是你的门生,你若出城投降,他必不敢伤你。” “竖子眼高于顶。”何良远冷哼一声,道:“王笑还能被这种蠢材吓跑?依我看,你不必担心济南防御,与我共同扶殿下登基,先将大义之名定下,这首辅之位也到了该还你的时候了,我只求能有一椎立足之地足矣……” 他叹了一口气,又劝道:“你我都老了,活到最后,还要再输给郑元化不成?” 左经纶也不知在想什么,望着天地交界处黑压压的大军发呆,并不应话…… “王笑逃走之后,周衍派人从德州把杜正和调到济南。” “带了多少人?” “杜正和的控戎军有三万人,加上各营守军,济南一共四万余人,以杜正和为主将。” “德州城呢?” “德州只有高成益领两万贲锐军驻守……” 郑昭业皱了皱眉,道:“反贼没出兵德州?” “没有,回复说是,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攻到济南。” “一群成不了事的土鳖。”郑昭业冷哼一声,道:“王笑那边呢?可有动静?” “他大队人马出了济南就去了莱州,这十天德州、临清各地都有兵马去投奔他……” “我是可他在莱州做什么?” “打……打探不出来……” 郑昭业眉头一拧。喝道:“什么叫打探不出来?!” “二公子,莱州不比济南,王笑的人掌控济南时日尚短,我们的人还能混进城内打探情况。但莱州一带他们经营日久,密不透风……实在是探不出具体消息……” “废物!”郑昭业怒道:“怎么可能一点动向都探不到?!” “卑职派了好几拨探子过去,因为他们没有那个什么户籍编号,被当成流民归拢起来做工……据说在那边做工十分辛苦,从早做到晚不得休息,也不让人到处走。只能在各自的坊中活动。他们就是……就是一直在那边不停做工,也无法联系到别的探子,偶尔能传出一星半点的情报,但全无头绪,卑职……难以判断王笑的动向。” “废物!一群废物!”郑昭业骂道,又可道:“有看到海船没有?王笑出海了没有?” “码头上的探子说每天都有海船来来回回。另外,据另一名探子半月前送回来的情报,他们一直在造船,没日没夜的造……至于王笑出海了没有,实是打探不到。” “蠢材。”郑昭业转头对另一个吩咐道:“让杨督师传令下去,封锁所有东面过来的道路,一旦发现兵马动向立即回报,别被王笑偷袭了。” “是。” “济南城的信报呢?” “昨夜城中的探子又射出不少情报,很详细。周衍的那些属官已经乱成一团了……” 郑昭业道:“给我,我要看细节。” “是……” 好一会儿之后,郑昭业满意地点了点头。 “先把济南攻下来。”自言自语地冷哼了一声,他出了营寨,向战台走去。 路上踩到一坨马粪,他嫌恶地皱了皱眉,让亲卫拿刀背将那双软底皂靴下的马粪刮干净,又用湿布擦过了,方才登上战台。 因济南城南面邻着泰山余脉,地势不利于大军排开。江南兵马的大营便设在东面,由徐州军镇为东面攻城主力,五军营为中军。 郑昭业极目望去,济南城东广阔的大场战上,五万将士排成恢宏的阵列,更远处,济南城北面、西面、南面,又是三万到五万不等的大军…… 十七万大军尽数归自己指挥,由自己决定社稷走向,这是何等的壮阔。郑照业负过双手,一股傲气填于胸腑之间。 杨嘉今日也是穿了一身督帅战甲,他形象完全好过关明那样水桶腰、满面刀痕的武夫,配上那风度翩翩的三络长须,正是好一员儒将风范。 “子义来了。”杨嘉先向郑昭业打了招呼,指着济南城东面城墙道:“我等大军强攻,半月之内必可攻下济南。” “半月?”郑昭业摇了摇头,道:“太慢了。” 关明脸色微微一沉,道:“郑参议还想要多快?” “七天之内。”郑昭业道。 “有什么必要?”关明道:“就济南这种防御,早晚要破城……”网首发 “关总兵,你们要爱惜兵力我理解。”郑昭业道:“但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孙殿下很快便要登基继位。到时封赏功臣,这平灭周衍逆贼的功劳。关总兵觉得该封给谁?” 他说到这里,低声道:“我家祖父的意思,周衍一死,四镇总兵可封伯,但伯爵与伯爵之前也是有高下之分的。我记得关总兵去年想让麾下大军进驻徐州内城,遭到徐州大户的反对。这济南可和徐州不同……” 关明眼珠子一转,有些犹豫起来。 这次这一仗,他确实不怎么想太卖力。江北西镇加上五军营,各有各的地盘,麾下的兵马多地盘就多。如果因为卖力去打济南损兵折将,等再回了江北,谁知道会不会被别的军镇侵吞了自己的地盘。 但眼下听郑昭业这个意思,打下济南,立了首功,这半个山东是可以划给自己的意思…… 想到那些大户的孝敬,关明一抱拳,向杨嘉道:“督师,末将愿亲自去催促将军攻城!” 杨嘉斜瞥了郑昭业一眼,见其轻轻点了点头,便应道:“好!关总兵其心可嘉,若能先破东城,本督在皇孙殿下面前为你请功……” 关明按着刀呼哧呼哧地下了战台。 杨嘉不由对郑昭业叹道:“子义啊,若再把山东划为军镇,这些武夫权柄日彰,于朝廷不是好事啊。” “这也是祖父的意思。”郑昭业道:“五镇兵马互相推诿,不肯尽力攻城,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不给口粮,驴怎么肯拉磨?呵,楚朝的风气,实在是太糜烂了!” “但这才刚开始攻城。” “我怕夜长梦多。”郑昭业道:“王笑得动向探不到,让人心中不安。还有,反贼本与我们说好了共同讨逆,眼下德州北面的反军却没有动。这些反贼都是短视的蠢货,要是变了卦,谁知道会出什么意外。一举打下济南我才能心安。” 杨嘉道:“反贼那边又来信了,说是让我们把说好的粮草先运过去……” “想得美,一群泥脚子痴心妄想。”郑昭业冷笑道:“周衍的粮草大多都还在德州。他们不去取,我们派兵去取了。呵,不出兵,还妄想分一杯羮。” “但,当时孟九和老大人说好的。是不是再等等?” “说好的是一起出兵。是他们先变了卦,战机转瞬即逝,不必再等了。让五军营直扑德州。” 郑昭业望了望远处的战场,脸上傲气愈甚。 “杨督师,知道吗?我让关明加紧攻势,为的是给济南城施加压力。呵,根本就不用七天,两天内我便能破城……” :。:m.x 第727章 郑昭业 济南城墙上,士卒们不停地向城下发射着箭矢,也不时有人中箭倒下。 惨叫声中,有人大喊道:“将士们,你们才是代表着天下正朔!守住济南,我们不能输给叛逆……” 这声音有些沙哑,却饱满着愤怒与热情。 罗德元还是一身麻衣,浑身上下都沾着血污,却还是不停挥着手大喊着。 “陛下驾崩到现在,短短二十天,他们便攻至济南城下,这是为什么?!因为就是他们派人行刺陛下!陛下驾崩之前,他们便已经出兵,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狼子野心……” “将士们,我们是楚朝正朔,绝不能让这些乱臣贼子得逞!天日昭昭,绝不会姑息这些乱臣臣子,你们都是世间忠义之士,我罗德士愿与你们、愿与济南共存亡……” 罗德元一边喊着,一边拖着伤腿走过城墙,时有流矢从他身边射过,他浑然不觉。 “罗大人!杜总兵让你下去,别在这喊了。”有士卒过来拉他。 “放开我,我告诉你,我虽是文臣,也要与将士一起血战至死!”罗德元大吼着,挣开那士卒的手,抱起一块大石便向城垛下砸去。“嘭”的一声响,将云梯上一名江南士卒砸得稀碎。 “看到了吧,我也能杀敌。将士们,坚持住……” “罗大人。”那士卒大力将他抱开,“杜总兵说了,这才刚开始守城,你不要把力气都用尽了。” 罗德元恍若未闻,目光看去,只见身旁有一个重伤的士卒倚在墙边。一支箭矢插在胸膛上。 罗德元蹲下身,握住他的手。 “没事吧,坚持住,来人啊,这里有个伤兵……你听我说,我们是天下正朔……” “大人……”那伤兵嚅了嚅嘴,“我……” 罗德元泪流满面。 “我好想……吃肉……” 罗德元愣了一下。 他似乎有些走神。 过了好一会,他回过神来?拉着那伤兵的手。 “你想吃肉?” 那伤兵并未再回答他。 罗德元缓缓伸出手?将其眼皮盖上。任由杜正和派来的亲兵架着他下了城墙也不挣扎。 “你也想吃肉吗?”罗德元忽然问道。 那亲兵一愣,道:“谁不想啊?能闻闻肉香也好……” “陛下丧期未过百日……怎么能吃肉呢……”罗德元嘴里喃喃着?有些迷茫。 长街上士卒与民圾运送着守城的机械奔过,罗德元逆着人流走过长街?一行到了行宫。 “下官要见殿下……” “罗大人请稍待。” 罗德元站在殿外等了很久,许多官员从殿中进进出出?周衍不停地见了很多人?却唯独没有召见他。 他也不再问,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等着。 直到夜幕降临,殿中跑出一个小太监,见到罗德元还站在那?于是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哎哟”了一声?慌慌张张跑回殿里。 不一会儿,小太监又跑出来,向罗德元道:“罗大人请吧。殿下忙了一天还未进食,一会罗大人有话还请快些说。” 进了殿,罗德元目光看去?只见偌大的殿中只有两盏烛火摆在案上,周衍一双眼眶已深陷下去。 “殿下……” “罗卿有何事?” “殿下?将士们守城,好惨烈啊。” “本宫知道。”周衍抚了抚额头?有些颓废地叹了一声,“罗卿有何事?” “臣听说殿下还未用饭?可感到乏力?” 手在案上一拍?‘嘭’的一声轻响?周衍道:“本宫没功夫和你闲聊。” 桌上的烛台倒下来,摔在地上,伺侍在身边的小太监忙捡起来。 “奴婢再去找个烛台来。” 周衍眯着看着案上的奏报,亲手拿起烛台想放好,它却总也立不住。 一放手,烛台又倒下来。 “连你也和本宫作对!” 周衍丢开那烛台,忽然忍不住大哭起来。 “殿下。”罗德元亦是泪流满面,跪倒道:“殿下勿悲,臣……臣无能,愿与殿下共死。” 过了一会,周衍倔强地抹了抹脸。 “罗卿有何事?” “臣……想请殿下传诏,安葬先帝。解除丧礼禁制,允许将士吃肉、百官不必宿署……” “你过来些。” “殿下?” “让本宫看看,你是不是罗德元。” 烛光照过去,显现出罗德元那张让人讨厌的脸。 “殿下,臣看过,济南城二十日不曾屠宰,城中还是有些牲畜……” 周衍喃喃道:“人是会变的……对不对?人都是会变的……” 下一刻,行都大门处有杀喊声传来。 “怎么回事?” 左明德揉了揉额头,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同时又有些振奋。 董济和、夏向维一声不吭便离开了。并没有对林向阳与左明德交待任何事情,也没有带着军机处的吏员,以及大理的地图、沙盘、情报。 换言之,这对于林向阳与左明德而言,既是危机也是机遇。 他们随着杜正和来到济南,一方面一头雾水、不明白王笑要做什么;另一方面,他们知道到了自己出谋划策帮助杜正和守住济南的时候到了。 让人有些惊喜的是,王笑的公房中有济南城的沙盘、有江南军的兵力结构分析、甚至于还有济南城内细作的资料…… 林向阳与左明德不断的猜测着,对王笑要做什么有好几个判断,但始终无法确定下来。唯一确定的是,他们要守住济南。 “四镇兵马分别攻济南城四个方向,五军营作为中军摆在城东……但今天下午,五军营北上了,很可能是要去取德州。” “若是德州失守,济南城内的粮草支撑不了半个月。” “高总兵守得住德州吗?”林向阳向杜正和问道。 杜正和摇了摇头。 左明德拿起情报看了一会,缓缓道:“郑昭业……江南叛军明面上是以杨嘉为督师,但实则,放号施令的是郑昭业。” “我知道。” “这不是郑昭业的做法。”左明德道。 “什么意思?” “太中规中矩了。”左明德道:“四镇分攻四面城墙,派兵取德州。这打法太寻常了。”更新最快的网 林向阳道:“这是用兵正法,他们若是能保持今天的迅猛攻势,快的话十天内便能破城。就算我们全力防守,德州被攻下之后,济南孤立无援,半个月也就粮草告磬了。” “不错,但郑昭业其人我了解。他太傲气,不会只用这平平无奇的招数。”左明德撇了撇嘴,道:“你是卢公门生,我是左家子弟,他是郑家的子弟。天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这大楚朝堂之上撑着权势的总还是这一拨人,真是……到哪里都避不开这只苍蝇。” “郑昭业你了解?”林向阳颇感兴趣。 “那人,让人讨厌。”左明德道,“比罗德元还讨厌。” “哦?” “他当年中了进士,是一甲第二名。那一年的状元叫陈彦,官封为谷阳县县令。陈彦令了官职,上任途中遇到劫匪被杀了。没有证据,但我知道就是郑昭业做的。” “不会吧?若没私仇,何至于此?” 左明德道:“你知道我的,这种事没有证据不好,本心中胡乱猜疑,我之所以说是郑昭业做的,因为他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不许任何人压过他一筹。” 林向阳道:“我入京之时,他已经到外地上任,但我也听过他的名号,说是一时俊杰。” “他不会满足于以常法攻下济南。必还有暗中布置。”左明德冷笑道:“看着吧,就在今夜,城中细作必有异动。他若耐得住性子,这些细作接下来本还能大用,偏他想要出彩,我们就把他埋在济南城里的眼睛挖个干净……” 杜正和点点头,拿起王笑留下的那封关于江南细作的情报看起来。 不多时,几名亲兵快速进门,禀报道:“那伙人动了。” “果然动手了。”左明德哼一声,道:“若我猜的不错,他们想要开东城门。” “不是,是向行宫去了!” “什么?!”杜正和倏然起身。 左明德脸色一变,恨恨骂道:“瘟狗!比我想的还要狂妄……” 他们急忙领兵向行宫奔去,一路上过去,只听杀喊声渐起。 远远的,行宫大门出火光冲天。 “不可能,只有城那点细作,他怎么有把握能攻破行宫?” 忽然,一骑狂奔而来。 “报!叛军已冲进行宫,殿下已退到行宫东门,请杜总兵尽快派兵支援……” “这怎么可能?”左明德惊道。 “有人开了宫门……” “快!” 杜正和一惊,拍马转向行宫东门奔去。 他身后,左明德与林向阳追赶不及,握着缰绳的手中冷汗不得流下来。 “我们还是太迂腐了。”林向阳整张脸都扭在一起,一边策马一边喊道:“演兵考试的时候,我们输的不冤……” “可恶。”左明德痛骂,“有人开了宫门?还有叛徒我们没揪出来?” “会是谁?” “殿下快走!”罗德元大喊着,护着周衍穿过行宫东门。 这两天为了防守济南,周衍将身边的侍卫大半都派到城墙上,今夜事发突然,一群刺客忽然便冲进宫来,竟是轻车熟路,直接便向周衍所在的宫殿杀过来。 行宫四周侍卫不及防备,周衍眼见形势危及,果断便跑。 才跑出行宫东门,忽听前方“砰砰”的几声响,火铳,箭雨之后,竟又是一伙人向这边杀来。 身前的侍卫惨叫着倒下,周衍顾目望去,前有阻截、后有追兵,竟是已被逼到死地。 他咬了咬牙,心中恨极。 “是谁开的宫门?本宫到底哪里不如你们的意?” “殿下!” 罗德元大呼一声,将周衍扑倒在地。 周衍还待挣扎,只觉一股热血从罗德元身上流到自己脖子上。 目光看去,只见对方背上一支箭羽摇摇晃晃。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 “罗卿,你撑住……罗卿……” 周衍才来得及喊上一句,又是一名侍卫栽倒在地。 接着刀光一闪,一名大汉冲上前,持刀便向周衍砍下。 那狂喜与狠戾的目光映在周衍眼中,他只觉一片绝望…… 突然。 “砰!” 一声响,那大汉胸前透出一片血雾,洒了周衍一脸。 “姐夫?”周衍喃喃道,极是惊喜地抬头看去。 ——果然和何良远说的一样,姐夫会回来的…… 夜色中,策马奔来的大将手持一柄长长的火铳,却是杜正和。 “不是姐夫啊。”周衍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 杜正和手下亲卫迅速冲了上去,护住周衍,便这场叛乱平定下来。 周衍迅速让人救治罗德元,再控制行宫局势。 但他心里,却也一点一点绝望起来。 都这样了,王笑都还不回来,看来是真的逃走了吧…… 然而,没有时间给他自怜,下一刻,又有士卒策马奔来。 “报!南门……南门失守了!” 杜正和脸色又是一变,嘴里向周衍汇报情况的话才说到一半,又迅速上马向城南飞奔而去。 马蹄敲打在青石长街上,将周衍的一颗心都一下一下地敲下去…… 第728章 撑得住 “左兄说的不错,郑昭业太让人讨厌了!”林向阳俯低身子,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大喊道。 他整个皱头都深深皱起,眼中的烦躁之意像是要喷出火来。 左明德眼里也全是恨意,咬牙道:“我早晚要弄死他……” 他们才奔到行宫,听的南门失守的消息,又马不停蹄调头向南门奔去。 “是丰泽伯……是丰泽伯……是许灿叛变了!” 奔到南门,只听到处都是士卒在高喊。 “是许灿叛变了……” 左明德满脸都是不可置信,喃喃道:“怎么可能……那是殿下的亲舅舅啊……他为了什么?” 他马术不算太好,这一走神,跨下马匹撞在一道矮墙上,整个人摔下马来,大片身子擦在地上,浑身剧痛。 “怎么可能……” 林向阳连忙下马将他拉起来。 “左兄,许灿就是叛变了。”林向阳苦笑一声道。更新最快的网 “他为了什么啊?” “功名富贵?前程性命?被捉了把柄?心志不坚的话,有一百种办法让人拿住他。我们还是太嫩了,总觉得他是殿下的舅舅,从未怀疑过他。恰恰如此,人家才大力拉拢他……” “呵,我们还真是不行……” “轰!”一声巨响从城门处传来。 郑昭业正站战台上看着远处的混乱。 一声轰然巨响,他脸上倨傲的表情凝固住。 “怎么回事?!” “报,周衍的叛军炸毁了南面城门……” “攻进去了吗?” “攻不进去了,城墙塌了,堵得严严实实……” “混帐!”郑昭业怒吼道:“该死的东西。杜正和,你这是在断你自己的生路。” 恨恨骂了一会,他才重新冷笑起来,道:“也好,姓杜的够果断,也算有两下子。值得与我交手……许灿出城了吗?去把他带来。” “是……” 不一会儿,颤颤巍巍的许灿被带到郑昭业面前。 “罪臣许灿……见见过郑二公子……” “许伯爷不必如此。”郑昭业朗笑着,难得有些和蔼,伸手扶住许灿,便从袖中拿出一道诏书放在对方手上。 “许大人大义灭亲,弃恶从善。皇孙殿下非常满意,这是殿下亲自赐给你的丹书铁券,定让许伯爷在江南荣养一生,子孙后代永享荣华……” 许灿一喜,握着那明晃晃的诏书,颤抖不停的手终于慢慢稳定下来。 “谢郑二公子,臣一定矢忠不二,绝不辜负今日厚恩。” 郑昭业拍了拍许灿的手?笑道:“好好好?只是殿下还有一桩事需要许大人做。” “臣一定鞠躬尽瘁,一定万死不辞……” 郑昭业点点头?转过身?负手望着远处的济南城。 “周衍与王笑弑杀先帝,你可见到了?” “臣……见到了!呜……陛下死的太惨了……当日?周衍一把将陛下推入五龙潭。王笑下令不许侍卫上前相救……陛下好不容易游到潭边,便被他们一脚再踢回去……臣痛心疾首啊!” “还不够。” “是是……王笑与周衍还摁着陛下的头浸在水中?陛下哭得惨不忍睹!” 郑昭业冷笑一声?心道:“蠢材。” “我问你,皇孙殿下为何能这么快就发兵北上?” 许灿忙应道:“陛下早就知道周衍与王笑有弑君之意,因此下密诏让皇孙殿下来救驾。” 郑昭业这才点点头,淡淡道:“明日一早?你便出面将这些细节公诸于众。” “是……是……臣一点办好。” “去吧?今夜许伯爷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济南行宫。 “殿下,城门守住了,幸而杜总兵果断,炸毁城门,阻挡了叛军……另外?太医已看过了,罗大人没有性命之忧。” “知道了。”周衍叹了口气?道:“让本宫静一静吧。” “还请殿下不必太过忧虑。”宋礼道:“臣愿领一队人马突围而去,去求虢国公带兵解围?殿下若有什么想对虢国公说的,可手书一封让臣带去……” 周衍‘呵’了一声?道:“还有何用?先生看不出来吗?事情能闹到这个地方?不都是他一手布置的?若不是计?便是他要逃了。哪是劝能劝回来的?” “殿下啊,臣请殿下不要再听何良远一派胡言!”宋礼正色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此事各中原由如何不论,殿下若能以手足视虢国公,断不会使情况至此地步。殿下啊,人心脆弱,远不如你想像的那样坚强,请不要再伤忠臣之心……” “许久没听宋先生讲这些慷慨道理了。”周衍道:“先生如今再说这些,不觉得羞吗?我问先生,若王笑没有那些兵马,若他没有那赫赫战功,先生会这样劝本宫吗?说来说去,无非还是因为强权,那又何必引经据典?” 宋礼一愣。 周衍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宋先生,本宫想下一道诏书……让父皇的丧礼结束吧?也让将士们吃两块肉……可好?” “臣……遵旨。” 宋礼缓缓退出宫殿。 周衍屏退宫人,缩在冰凉的角落里坐下来,抱着膝盖,无声地哭了出来。 “列祖列宗……我到底错做了什么?” …… 只享受了片刻的安静,忽有宫人在殿外通传道:“殿下,杜总兵求见。” “本宫歇下……”周衍抹了抹泪站起来,道:“让他进来吧。” 别人可以不见,杜正和不能不见。 过了一会,杜正和进了殿,周衍照例夸奖了一通。 “杜卿今夜救了本宫,又临危不乱守住城门,本宫一定要重赏杜卿……” “殿下,南城门不是末将炸的。” 周衍一愣,道:“那是谁?” 他心中一动,忽有些预感。网首发 杜正和低声道:“有人想见殿下,请殿下一见。” 周衍只觉呼吸都沉重起来。 他退去身边的侍卫,又寻了一个僻静的宫院,等了一会,只见一个男子披着黑色的斗篷小小翼翼地走进来。 杜正和道:“我来守着门。” “谢杜总兵了。” 披着斗篷的男子拱了拱手,关上屋门,掀开自己的斗篷……是王珍。 周衍倏然站起,看着王珍,鼻头都有些发酸。 “殿下……我是来替舍弟向你请罪的。”王珍缓缓道,“今夜,我本不该露面,但思来想去,担心接下来的情况,殿下可能会扛不住,” 如果来的是王笑,周衍大概还能撑住。 但遇上更温和的王珍,周衍却是忍不住又哭出来。 王珍也不像别的臣子一遇到他哭就惊呼‘殿下勿忧’之类的,只是温和地笑道:“殿下已经做得很好了,十六岁,我十六岁的时候还在被书院的先生拿戒尺打手心啊……” 周衍抹了抹脸,道:“姐夫他是生我的气吗?我不该听何良远的。” “我大概能猜到何大人与殿下说的是什么。”王珍笑了笑,道:“其实,何大人说的应该全是对的。殿下与舍弟不和的传闻,都是舍弟自己放出来的,也是他暗中布置,让事情发展到现在的地步……” 殿下这次做得很好。为君者不该偏听偏信,殿下没有因为与舍弟亲近就全听舍弟的,也没有因为与何良远与殿下疏远就完全否定他的意见。没有死板的坚持无谓的礼仪,也没有放弃该有的原则……” 王珍目光颇有些欣慰。像是他在书院教书时看学生的眼神。 周衍愣了一眼,眼神的神彩渐渐恢复过来。 “那,姐夫为什么要这么做?” “济南城不好守。”王珍道:“首先,城内鱼龙混杂,各方的眼线都有。我们掌握济南时日尚短,做不到完全控制。其实,他若与殿下精诚一致,反贼与南京两边都会太过忌惮……这些等以后让舍弟亲自向殿下解释吧。我今日过来,主要还是担心殿下支撑不住。” 周衍挺直了身板,道:“撑得住。” 王珍轻叹一声,道:“还有一件事需要殿下知道,我们斗胆……请殿下放弃皇位……” 次日,许灿开始出面宣扬延光帝是周衍与王笑共同弑杀一事。 江南大军并非是第一次这般指责,但周衍的亲生舅舅出面指证,依然还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济南守军的士气大跌,城内百姓不乏也渐渐心向南朝。 城池的防御变得消极起来。 让郑昭业颇为诧异的是,济南城虽然民心士气一落千丈,但也并未到他预想中的地步。 而且周衍的反应也让他有些吃惊。并不出面与叛军争论对错,只派人上城墙喊话,道是为避免延光帝的尸身因战火而损,请叛军放开道路,允许城内派出仪仗送延光帝到泰山安葬。 这一请求乍听之下有些荒唐,但郑昭业思索之后,却发现这是一招狠棋。 若真让城内派出送殡仪仗,自己这边若是敢动他们,怕是要被周衍扣上一个不忠不孝的罪名。若不动他们,谁又知道这背后藏着什么诡计。 思来想去,郑昭业直接了当便拒绝了这一提议。 经此一事,许灿出面指责周衍弑父造成得那种震撼也大打折扣。 在百姓眼里,这件事的光环也消减了不少,就好比是谁家里老头死掉了,一对叔侄为了争家产互相指责,侄子说是叔叔杀的,但叔叔说想葬了老头再接着吵,侄子又不让。到底是谁更孝顺些也不太好说。 郑昭业连出两招都未达到预想中的效果,只能继续督促攻势,另一方面也防备着东面王笑的兵马偷袭。 然后接连三日,东面毫无动静,王笑似乎是完全放弃了济南。 但就在郑昭业认为济南要撑不住之际,开始不停有快马飞奔而来。 “报!沂南……沂南的粮道被截断了……” “报!船……好多船……在东海靠岸了!” “报!淮安急信,请总兵速回师支援……” 第729章 攻后方 “地图给我!”郑昭业快步冲进大帐,怒吼道。 他不小心又踩到了马粪,但这一次,他没功夫再理会这样的细节。让人将地图铺开,整个人趴在地图上看起来。 地图上,胶东半岛如同獠牙一般刺入大海。 郑昭业的手指在济南与莱州之间划过,点在中间的青州上。 这是济南与莱州之间的必经之路。 “青州可有发现王笑叛军动向?!”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报,王笑并未派兵前来济南……” “该死的!”郑昭业怒骂一声,手指在胶东半岛划了一个大圈。 王笑的动向很清晰了,一方面派骑兵绕过自己的探马,跑到后面断自己的粮道,另一方面派海船直接在淮安靠岸,直捣江北四镇…… “狗东西直接绕到我们后面,疯狗!” 他异常地愤怒起来,这一次来攻济南,自己分明已是做好万全的准备,根本就没有被王笑的障眼法骗过去,极是慎重的布署了兵力卡在济南来莱州之间。但王笑不来,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狗东西看穿了自己的心思,绕了更远的路,打到了更大的战场……也就是说,比自己高明? “我要千刀万剐了他!” “二公子,现在……淮安急报,王笑叛军已攻下了淮安……这……” 郑昭业大怒,叱道:“蠢材,那又怎样?围魏救赵而已,他还是救不了济南。给我传令下去,强攻济南!” “但……二公子,军心乱了啊。童总兵今日就没在攻城,他……” “报!童总兵求见!” 郑昭业脸色一沉,转头看去,只见童元纬已大步跨进大帐。 “郑参议,童某得要带兵回去了。”童元纬也干脆,进了大帐,手中刀鞘在地图上一点,道:“你也知道,弟兄们的家口都在淮安,让叛军偷袭了?一个个也没心思攻城。不如这样?就让童某这一镇人马去收拾了叛军。把粮道再打通,你们也好安心攻城。这件某与杨督师说了。” 郑昭业脸色愈冷。 “童总兵你可想好了?” “这有啥好想的?”童元纬道:“济南城这不马上就要打下来了?多某这一路兵马不多?少某这一路兵马也不少。某先去收拾了王笑……” “收拾?”郑昭业叱道:“你是王笑的对手吗?!” “不过是一个小儿?又没多少兵马。”童元纬哈哈大笑道:“我大军一至,还不是轻而易举收复淮安。” “蠢材。”郑昭业骂道。 童元纬脸上的笑容便僵住。 “郑公子?某一直是在给你面子。莫以为某就怕了你。” “我告诉你,你若敢带兵走人会发生什么。”郑昭业一指童元纬的鼻子?冷声道:“王笑必已布好伏兵埋伏你?不等你走到沂州、不等你走出山东,就你这四万人马便要被他一点一点打散。等我攻下济南,其它三镇总兵皆有封爵,你不会有?你只能等着他们打压你?瓜分了你的地盘。” “你……” “你别以为我不知你的底细,你也就是靠着追剿流寇得了些军功,给朝臣送银子一路升到副总兵。延光十二年,濮州民变,你剿捕不利?重金贿赂当时的阁老袁昂,杀民冒功?转任右都督。延光十四年,朝廷命你赴保定剿贼?你怀私观望,每天在临清纵兵抢劫?继续杀民冒功?朝廷派给事中马嘉植追查你?路过东昌,你派人杀了他。延光十六年,你占据淮安,勒索富户,贪昧军饷,在淮安城大兴府第,日拥四方抢夺之良家妇女,终日喧乐。” 童元纬脸色大变,想要发火,却突然又想到对方是郑元化之孙,只好恼道:“二公子误会了,这些都是不实传言……” 郑昭业脸色不屑之色愈浓,冷笑道:“误不误会你心里清楚。知道温容修给祖父的秘折上怎么评价你的吗?‘其谲诈凶顽类此,其恶可与论天下大计哉’,就你这样的,也妄想孤军与王笑对阵?我看你是舍不得自己在淮安的府宅、财物、女人吧?” “二公子!” 童元纬大怒,拨剑大喝道:“你是想逼反童某人?!” “逼反你?”郑昭业毫不畏惧,走到自己的案头,翻起一几册资料,重重摔在童元纬的脚下。 “这些年你的恶行证据皆在此。祖父说过,只要你对皇孙殿下忠心,平定周衍之乱,往后既往不咎。童总兵,前途富贵就在眼前,何苦为了一点薄财抛弃性命?淮安城内的豪宅美人,没了就没了,等我们攻下济南,大军一齐回攻,王笑那点人马还能守住淮安不成?楼塌了还可以再盖,美人没了还可以再抢。可不要为了一时冲动葬送了手下将士,他们,才是你的立身之本。” 童元纬执剑想了良久,到最后终还是咬着牙将剑重新插了回去。 郑昭业满意地点了点头,拍了拍童元纬的肩膀,道:“加紧攻打济南吧。不要中了王笑围魏求赵之计……” “报!” 下一刻,又是一骑探马飞快冲进营中。 “徐州!徐州急报……徐州也失守了……” 郑昭业转过头,不可置信地嚅了嚅嘴。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他哪里来的那么多兵马?” 郑昭业确实是想不明白。 王笑解了德州之围之后,把关宁军、神枢营、神机营、宣大军、上值十二卫、济南守备营等部整合起来,一共也只有不到七万兵力,之后虽还在扩军,顶多有八万兵马。 而如今济南四万余守军,德州两万守军,再扣掉临清守军。算下来王笑一共带走了一万余兵马。其中包括七千多骑兵。步卒大概也就六七千之数。更新最快的网 一万余兵力说来不少,但分散开来,想防守胶东半岛都少得可怜。分批逃到海外确实是最明智的办法。 因此,郑昭业虽然一直防着王笑来偷袭,但私心里认为他这点兵马应该是不太敢来的。没想到王笑还是动了…… 骑兵难以用船运送,所以王笑是以骑兵绕过胶东偷袭粮道。再扣掉需要留下兵马镇守莱州,那顶多是四千人登陆东海。 江北四镇如今兵力空虚,四千人智取淮安,郑昭自问换作是自己也还是能做到。 但取下淮安之后,至少也需要三千人守城,再扣除伤亡,怎么可能仅用不到一千人就拿下徐州? 另外,如此算来,如今莱州兵力空虚,要不要分兵去攻打莱州呢? “人又不是神仙,还真能撒豆成兵不成?” 王笑说着,拿起一把豆子摆在地图上,道:“你们看,他们的补给线很长。四镇的粮草原本放在徐州与淮安之间沐阳县,出兵之后,又向北移到山东与南直隶之前的郯城。围下济南之后,为方便供给,粮仓又继续向北移,放在这里……沂州。” “我想要这批粮食。可惜他们安排了重兵把守。那我只好让秦副帅把所有的骑兵都压上去,嗯,骁骑军一出,他们们拦不住,沂州这个地方离海不远。秦副帅只要把守总击败,让民夫将粮食运到海边就可以。” 说到这里,他把那些豆子一扫,扫到一边。 “你看,被我吃掉了。” 董济和与夏向维有些无语,道:“但济南城还是守不住太久。他们的营中存粮也足以让他们攻破济南。” “乱了他们的军心,他们就攻不下济南。”王笑又拿出五颗豆子摆上去,缓缓道:“怎么说呢,我说就江南四十余万的总兵力,但遇到建奴,不用一年就会被打垮,你们信吗?” 董济和与夏向维对视一眼,显然是不信。 王笑想了想,斟酌着用词,以试着将这件事说清楚。但这种事却也不是一时半会好说的,他便道:“再说回江北四镇吧,唔,加上个这个五军营,说到底还是他们还是军阀。关明、童元纬这些人,人品不堪还在其次。关键在于,他们想要什么……” 董济和把江北四镇总兵的履历翻开,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道:“天下蛀虫,麕集于南直隶以自肥啊。” “人家都做到这个地位,也都是聪明人。”王笑哂笑道:“相比起来,他们可比秦老将军精乖得多,拥兵自重,占据江南江北的好地方,所想的还不是怎么招更多的兵马,盘据的更大的地盘,攥取更多的民脂民膏。可不比在关外吃着黄沙与建奴厮杀痛快得多?” “郑元化能驱使他们出兵北上,无非也是许以重利,比如打败了我们,给他们一个拥立之功,到时候他们逢人自夸一句‘天子乃我辈所立’,又是何等的威风?但这些,只是眼前还没看到的好处。他们已经握在手上的好处可是更实际的东西,四镇都是天下最富饶的地方,就说童元纬在淮安的府邸,规格类似王府,门馆壮观,金碧辉煌,容纳美妾百余人,我不信他能舍得。” “江北四镇,说到底只是军阀,没有守国之心,也没有进取之意。他们只想醉生梦死下去,长长久久。” 说到这里,王笑又道:“郑昭业也明白这些,但他小觑了这些东西,世人总觉得打仗这种事,兵马多就是王道。军心乱了,压一压,继续打,打下了济南就行。我们攻下淮安,童元纬一人急了,他能压下去。但接下来等徐州、泸州、泗州的战报相继传过去,你们看能还能不能弹压得住。” 夏向维道:“但我们攻下淮安已是勉强,已经没有兵力再去攻打徐州等地了。” “我说的是等战报传过去,并没有说要攻下徐州等地。” 第730章 生意人 攻下淮安,说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郑昭业领兵攻打济南是被王笑提前猜到的事,济南城在江南军出兵之前便已开始戒备。而淮安城守军根本就没想到会有人跑来攻打…… 王笑让蔡悟真、羊倌领兵四千,又以史工、王珠为参谋。 他们乘海船靠岸之后,并不急着攻打淮安,而是夜行昼俯,埋伏在淮安城外。 史工又带了一小队人进城打探情报。另外,因想着顾哲彦就是淮安人,史工便也将他带上。 淮安城内,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童元纬的府邸,高屋深墙,剑卫林立,里面也是美人如云。 打探一番之后,史工便发现一桩颇为有趣的事情……淮安大族郭鹤宜与童元纬交情匪浅。 郭鹤宜便是当时阿六叔口中那个郭爷,手底下生意很多,其中一桩便是收集瑞丽小儿从小调教,顾哲彦便曾是其中之一。 史工让顾哲彦依着年少时的记忆帮自己找到从阿六叔手中买孩子的张五,又顺着张五找到郭鹤宜。 先是由王珠出面结识郭鹤宜,等对方放下防备之后,他们便控制郭鹤宜,钓出童元纬麾下副将刘景,最后再攻下淮安城。 整件事并非不难,但王珠、史工都是心思缜密之人,一桩桩做下来,以有心算无备,加上淮安城兵力空虚,到最后也颇为顺利。 攻下淮安之后,王珠领了一千人连夜便奔赴徐州。史工则是领了剩下的三千人暂守淮安。 而淮安城内,童元纬的府邸中的喊叫声就从未停过。 史工踱着步,目光颇为好奇到处打探着。 花爷也是到处看着,嘴里叹道:“我在德州见过的好东西也不少,今日到了这才知道自己就是个乡巴佬。” 史工目光扫过满堂的富贵金玉,咧开嘴笑了笑,道:“你说这有些人呐,怎么和虫似的,就喜欢把好东西往窝里搬呢?搬多少也不够……” 花爷听着后院的喧哗,摇头道:“你说他抢那么多女人,忙得过来吗?” “又不是谁都像你似得,一棵树上吊死。”史工随口应了一声,大声吩咐道:“能搬的都搬走。” “大人,要不要把这宅子烧了?” “烧什么烧?烧了这宅子,那姓童的没了念想,还能火急火燎地想着回来吗?”史工接着又吩咐道:“把姓童的那些个儿子都绑了送到船上,带回去给国公爷。” 花爷又是一愣,可道:“国公爷有这么吩咐过吗?” “若事事都要他吩咐,为何要派某家来?”史工道:“派某家来,不就是因为某家做事细致吗?” 花爷若有所悟…… 徐州。 黄楼。 “王公子请、蔡将军请……” 随着这一通唤,一群衣冠楚楚者登上黄楼,各自入座。 不多时,酒菜上来。 一名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笑道:“王公子,虢国公有东坡转世之称,那这黄楼其实与国公爷也颇有渊源。正是东坡先生所筑。宋熙宁十年,苏东坡来徐州任知府,当时黄河决口,东坡先生奋不顾身,就住城墙上的棚子里,指挥军民筑堤护城……洪水退后,便在这徐州筑此高楼,谓之土能胜水。” 蔡悟真坐在那,既不动筷子也不举酒,只将手按在剑柄上,又是冷冷扫视了一圈。 王珠斜瞥了蔡悟真一眼,见他居然比自己还要冷漠,王珠也只好换上一幅商贾待客的神情,执杯饮了一口,张口吟道:“惟黄楼之瑰玮兮,冠雉堞之左方。挟光晷以横出兮,千云气而上征……徐州黄楼,我亦早有耳闻。” “不错不错,秦少游这篇黄楼赋更是颂赞了苏东坡功绩。但老夫还是更喜欢小苏那篇,故吾将与子吊古人之既逝,闵河决于畴昔,知变化之无在,付杯酒以终日,哈哈,且与诸君,付杯酒以终日。” 说话的老者名官司马寿,乃是徐户大族。一身白衣看似朴素,但微光中能看到上面勾勒的纹路精细。 他说着话,拿起酒杯敬了王珠一下,仰头饮下,举手投足间尽是洒脱。 座中人纷纷抚掌笑应,一派其乐融融,咏谈间畅叙幽情之貌。 过了一会,舞姬登楼起舞,气氛愈发融洽。 一名舞姬脚下一转,舞姿翩纤当中便到王珠身边,细纱舞带绕在王珠身上,半裹的胳膊便要搂上来。 锅头哼了一声,很是不解风情地便将手一格,挡在那舞姬前面。 王珠放下酒杯,淡淡笑了一笑,道:“我是生意人,不擅凭古咏叹、赋诗作文。不如还是来谈谈生意吧?” 场面稍稍一静。 司马寿拍了拍手掌,歌舞停下来。 “王公子想怎么谈?” “我来之前,舍弟曾说过,这徐州城不是关明的,也不是郑元化的,更不是舍弟能占下来的。说到底,它属于你们这些江南大族。运河上的来来往往的船只、堆积如山的盐布茶铁、满城的商铺……整个徐州的繁华都掌握在你们手上。当然,我们也能把你们杀干净了,抢空了……” 话到这里,座中众人脸色一沉。 王珠继续道:“但没有意义。没了你们,就算拿下这个徐州,也只是一个空城。取了你们拥有的财富,也只是杀鸡取卵。接下来镇扬州、南京、苏州、杭州……所有人都会反对我们,得不尝失。所以,想来想去,我们还是合作为好。” “王公子说得是。”司马寿缓缓道:“我们大家伙也都是不想打仗的,两位殿下都是先帝血脉,何苦要打起来呢?但朝廷的事,又哪是我等这些草民说得算的?” “司马先生不必过谦,你们后面连着半个朝廷的官。”王珠道:“这江南的大小政事,有几桩是你们插手不了的?但我得说一句,让关明镇守徐州,你们亏了。” 你们想要什么,我很清楚。眼下这世道不太平,以前是倭寇,后来是流寇,接着天下大乱了,往后唐逆或者建奴都可能打到徐州来。你们想要有武将护着这地方,让你们继续荣华富贵,过这醉生梦死的日子。但可惜,你们遇人不淑。 关明这人,原本就是个流寇,他与张献忠生了嫌隙,投降过来。接着便开始反过头杀流寇。此人品性,忠乎?义乎?就是这样的人,拥兵自重,一路做到总兵。盘据在徐州,拿了你们的银钱,等到最后,他能护着你们的这份太平?杀鸡取卵得不尝失的道理我们懂,他懂吗?” 司马寿抚了抚长须,与座中诸人对视一眼。 “王公子说的我们也明白,但为之奈何呢?” 王珠接着道:“周昱一道诏书,江北四镇便跑去攻伐济南。关明那养兵的钱粮,可是你们替他出的。回头他立了功,封了伯爵,继续招兵买马。等到最后,还是不要来鱼肉你们。当然,这还只是后话。现在的可题在于……济南城,绝没你们认为的那么好打。” 话到这里,王珠脸色一冷,缓缓道:“我不妨现在就告诉你们。舍弟已派兵截断了江南军的粮道,取了沂州的粮草。你们给出去的那些银粮,已经打水漂了。” 座中诸人本就不太好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蔡悟真忽然站起身,向窗外看去,只见远处有士卒身形向这边而来。他身上便瞬间泛起杀意,向王珠道:“有人来了。” 王珠好整以暇地又饮了一杯酒,缓缓道:“我今日若死在这里,那下次就是我三弟亲自过来了。在我们王家,我三弟是脾气最坏的一个。他来了,你们徐州城这大家大族,一个一个他都会屠过去,不管你们有多少人。对了,我就是在威胁你们。淮安城我们能攻得下,徐州城便也不在话下。” 座中诸人脸色又是一变。 他们并不知王笑到底派了多少兵马攻掉淮安,只知道淮安城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收到,一夜之间便被打下来。另外,王笑的兵马对淮安城掌控得极好,到现在,驻守城外兵马都还没能收复淮安城。 最后还是司马寿赔笑着,站起身到门外向人低语了一句。 等司马寿重新落座,蔡悟真再向窗外看去,只见远处那些士卒又缓缓退去。 蔡悟真向王珠点点头,重新落座,气氛便再度和洽起来。 王珠道:“你们也知道,我们已经取了淮安。本来呢,舍弟的意思是直接派兵过来,攻下徐州。到时候徐州难免又是生灵涂炭,想必这也是你们不愿见到的。我与舍弟不同,我是生意人,生意人嘛,以和为贵。” 徐州诸人看着王珠那一脸寡淡的表情,一点都不觉得王珠有以和为贵的样子。 “王公子到底想要什么?” 王珠道:“我想和你们做生意。” 司马寿叹道:“我等也是想好好做生意,但眼下这个情形,两位殿下打起来……” “大家都是楚朝的臣民。”王珠道:“打起来有什么好处?” “这……我们当然也不是希望打起来的。” “这么说吧,我们王家,在山东有些生意。也急需买许多货物,几位可以看看,这是货单……” 王珠说着,从袖子中拿出一大叠纸。 有一瞬间,座中的徐州大族们都有些错愕。觉得这一大叠东西显然不像是货单。若说是银票吧,那确实也是不少钱,但用钱来收买自己,未免有些可笑。 然而,接过那些货单扫了几眼,他们便笑不出来。 “这是?” 王珠道:“我们需要大批的生丝、茶叶、瓷器……你们能卖的东西,我们基本都要买。而且这个数量,仅是你们徐州一地还供应不了。” 场上静下来,只有王珠的声音在回荡。 “这两年,运河停了,北方的生意也不太好做,想必诸位是少赚了不少银子的。但现在,我们王家能让你们把这些银子都赚回来,还能比之前都要多上好几倍。” 司马寿接过几张货单看了几眼,沉吟道:“王公子,这不是小数目,你们吞得下?胶东一地那么大点地方,这实在……” “谁告诉你我们只有胶东一点那么大点地方。”王珠道:“四海诸国有多大地方,能吞下多少货你们心里都清楚。你们自己也不是没做过海贸。当然,在我看来,你们做得很烂。大家都是生意人,自然看得明白。这货单上的东西你们可以比对,很容易便能明白我们到底是如何规划,要将生意做到何种程度。” “再打个比方,南京一年的岁入八百万两,而你们靠与我王家做生意,一年便能赚上八百万两。到底和谁合作才更有前景,还不明白吗?” “但这……” 才有人说话,王珠又打断道:“有算盘吗?” 司马寿吩咐了一名下人,不一会儿,那下人拿了一个漂亮的算盘上来。王珠接过,又将货单拿了回来,噼里啪啦地便算起来。 “八百二十七万四千一百三十六两……” 他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叠银票。 “抱歉,一间票庄兑不到这么多银子,只好分开来。这十张,是苏州日昌票号的银票,每张十万两,这里是一百万两……这十张是杭州康盛票庄的银票,每张也是十万两……” 他不烦其烦地念完,抬起头道:“一共是一千万两,诸君可以核对一下。这是一年的份额。” 整座黄楼都安静下来。 好一会,王珠的声音又响起。 “你们看,我们和郑元化不一样,和江北四镇那些武夫也不一样。我们有兵,还都是精兵。江北四镇十七万兵马跑来攻打济南,最后只能是灰头土脸的回去。我们还会做生意,不仅不要你们的孝敬,还能让你们赚到更多银子……你们何苦,花银子供着关明那白眼狼? 当然,我也明白,一时半会地就让你们投靠过来不容易。我们大可以合作一两年,到时候谁才能成大事,你们心中自然有数。 对了,我的要求很简单。你们若是原意接下这一笔生意。让徐州镇副总兵谢学传几封急报给关明,告诉他,徐州失守了。我来之前,查得很清楚,谢学有很多把柄在你们手上,他不敢不听你们得。这件事,符合你们的利益。仗再打下去,烧掉的可都是你们的银子……”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又过了好一会,黄楼之上,舞乐再起。又是一派其乐融融。 良久,王珠与蔡悟真领人走下黄楼。 “呵。”王珠冷笑一声,眼中俱是冷意。 “一切误国的蛀虫把江南的根都咬烂了。再让你们活个一年半载……” :。:m.x 第731章 没钱了 “当时我们从京中勋贵手中劫下的那批海船,一共是四千八百六十七万两银子。这一年多以来,支援辽东、安置流民、开垦胶东、设立工厂、购买火器等等,珠二哥与傅先生一共花了三千四百五十八万两……” 苏明轩说着,将手中的帐册摊开,接着道:“再扣掉这次珠二哥带走的一千万两,还剩下四百零九万两。” “表兄这一年多以来辛苦了。” “谈不上辛苦。” 王笑接起那帐册扫了一眼,道:“二哥这个败家子。” 苏明轩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剩下这么一点钱,还不够十万兵马一年的军饷,接下来是难熬的一年啊。” 秦玄策道:“江南大族有的是银子,谁让你不去抄他们的,反过头来给他们送银子。” “是那么好抄吗?能守住这一次江南军的攻势就是万幸了。”王笑道:“江南大族盘根错节,我们攻下的淮安不假,要真敢抢掳了淮安大族,接下来整个江南都要群起而攻之。除非你有实力一座一座城池屠过去,徐州、扬州、镇江、南京、苏州、杭州、嘉定,一直杀到他们心胆俱裂,否则他们一旦反扑,就能把我们的吞得血骨不存。连童元纬这样的人镇守淮安都不敢明目张胆地抄家,也只是一点点吃着孝敬。郑元化难道不知道江南大族有钱吗?还不得徐徐图之,这是一团乱麻,连他都解不了。” 董济和叹道:“国公说的是啊。说到底,这些江南大族并不想要打仗,也是郑元化逼着他们出钱出粮支持江北四镇出兵。我们真要抢了淮安,反而会将这些江南大族逼急了,最后完全站到郑元化那一方。” 夏向维道:“但就算说服了徐州豪绅,只怕还是不够吧?” “这一年的份额,徐州豪绅吃不下。”苏明轩道,“珠二哥算过了,我们要的各种货多,他们要想做这生意,需要南直隶十数家大族合力吃下。这些人便如共一张网,开头的几家谈妥了,接下来的事他们自然会牵线。想必不出几天,整个江北都会有战报到济南,请四镇撤军。” “他们真会为了这些银子这么做?”秦玄策疑惑道:“他们已经很有钱了啊。” “这只是第一年的份额。他们比你懂得嗅银子,能看到这背后更大的利益。更何况,他们并不要出什么力,只需要让各镇的留守将官发出战报。等四镇兵马撤回来了,郑元化能拿他们怎么样?这本就是符合他们的利益,否则这仗再打下去,江南的军饷从哪来?还不是他们继续掏腰包。” “另一方面,攻破淮安就是一种威慑,他们不知我们的虚实,绝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冒险。一边是太太平平地赚钱,另一边是鱼死网破,你觉得他们会怎么选?” “那他们这样做,南京朝廷……” “他们才不会管南京朝廷的死活。损天下而肥私,秉性如此。”王笑道:“郑昭业自以为率十七万大军来攻便能所向睥睨,但他们的根是烂的,枝叶再茂盛又有何用?” “十七万大军攻这济南城区区四万守军,伤亡都未到半成,济南即日可破,你们却想回师?放什么狗屁厥词?!”郑昭业大吼着,愤然将杨嘉的令签筒子砸在地上。 杨嘉坐在帅位上,看着郑昭业一只脚踩着自己的案几,隐隐还有马粪味传来。他不由有些讪讪然,道:“子义啊,问题是济南城未必就是即日可破啊。” 说实话,杨嘉有些不信郑昭业了。 郑昭业上次就说两天内破,那分明是一副言之凿凿的样子。还什么‘杨督师知道吗?不用七天,两天我便要济南城破’,结果呢?人家把南城门炸了,这边吃了个暗瘪。 接着又说要七天破城,现在都攻城十天了,济南城不还是没攻下来。 城内的细作也没了,攻城的士卒军心也不稳,粮草也要告罄……这种情况下再说‘即日可破’,反正杨嘉是不信的。 郑昭业闻言大怒,一指江北四镇总兵,道:“事到如今,诸君还不肯竭力攻城?一个个顾惜兵力,就想保存实力是吧?我告诉你们,不攻下济南,谁也休想回去!” 关明脸上神色也不太好,冲着郑元化的面子还是抱拳道:“二公子,不是我等想回去,而是四镇相继告急,我等实在是担心南京。” “不错,江北乃南京门户,如今江北失守,南京城危在旦夕,我等心中担忧的是皇孙殿下的安危……” “放你娘的屁!” 大帐中一静,大家没想到郑昭业一个公子哥竟还能骂这样的粗话,气氛还是滞了一下。 “王笑有多少兵马别人不知道,你们还不知道吗?区区数千人,攻打南京?亏你们说得出口!若我大楚边关城墙能有你们脸皮一半厚,建奴也不至于屡屡入塞!” 南京镇军太监、监军孔有荣不由“扑哧”一声笑出来。 孔有荣盼着等皇孙继位之后能封自己一个司礼监掌印,他有心立功,因此还是支持郑昭业攻打济南的,于是挥了挥手上的沸尘,尖声道:“都板着个脸干啥,郑公子也是与你们开玩笑的,多大点事呀,攻下济南再回去不就完了吗?” 杨嘉这个督师也是左右为难,既不想得罪江北四镇,也不想得罪郑昭业,想了想最后还是站出来缓和气氛,抚须劝道:“本督说句不好听的,这济南防御确实是不堪入目。几位总戎若肯全力攻城,这济南城三五日也就攻下来了。当然,顾惜士卒是好事。但眼下这情形,我等也耗不起,还是先攻下济南再回师吧。不要中了王笑围魏救赵之计……”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防采集,自动加载失败,点击手动加载,不支持阅读模式! 禁止转码、禁止阅读模式,下面内容隐藏,请退出阅读模式! 第732章 五军营 德州城。 震天的厮杀声中,忽然响起一阵欢呼。 “报!德州城东大营攻下来了!” 五军营右都督赵开成闻言只是点点头,并不觉得高兴。 五军营攻打德州,好不容易才越过了城外的战壕,结果攻打城东的大营又花了几天时间不说,还损兵折将。 “下令先进驻大营,明日再攻城。” “但总兵大人的命令是继续攻城。” “还攻?” 赵开成皱了皱眉,策马赶去见五军营总兵曹浚。 曹浚是郑元化的心腹,早在郑元化在京城整顿五军营时他便是郑党中坚,如今在南京亦是手握重权。 “总戎,将士们越壕沟、攻城东大营,已是疲倦,并非轻易能攻下,何苦如此卖力攻城?” 曹浚闻言点了点头,指了指德州城,道:“你说的本将知道,德州城防御工事完善,比济南还要难打。但没办法……” 他随手便将一封信报递在赵开成手里。 “有消息传来,王笑叛军偷袭了江北四镇,又断了大军粮草,再不攻下德州,胜负之势易换啊。” 赵开成一愣,他在京城与王笑打过一次交道。当时并不觉得对方有这样的能耐。没想到时过境迁,如今竟到了这个地步。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但我们五军营的实力若是折损太多……” “眼下不是顾忌这些的时候。”曹浚道:“之所以让五军营来打德州,便是因为江北四镇各怀心思,没二公子坐镇指挥不行。这些人拥兵自重,首辅大人心里有数,这次北伐之前,他便与本将说过,接下来有心整合兵马,便依着王笑在德州的布置,设立天下兵马大元帅,而不再用文官督师。” 赵开成一拍大腿便道:“就是说啊,这些文官督师有几个是会打仗的,就说那杨嘉,蠢材一个……” 曹浚淡淡瞥了他一眼,道:“立了战功,本将在首辅面前保举你为五军营总兵,与江北四镇总兵一样封赏伯爵。” “那总戎你?”赵开成话到一半忽然明白过来,暗骂自己不懂得听重点。 曹浚又道:“江北四镇那些蠹虫没那么快攻下济南,本将要尽快拿下德州,再拿下这次北伐的首功,明白吗?” “末将明白!” 赵开成一抱拳?策马冲向战场。 “全力攻城!” 五军营如潮水般便向德州城涌去。 冲到半路?前面的士卒们忽然倒地痛叫起来。 “啊!是铁蒺藜!有铁蒺藜……” 这一战对于五军营而言?空前的惨烈,短短两日内伤亡便远高于江北四镇的伤亡。 德州城的防御工事显然不是济南能比的,各种层出不穷的伎俩不停地消磨着攻城士兵的压力。 赵开成对此大为不忿。一年多以前五军营也在京城,他对神枢营高成益也有了解?知道此人能力平平?还到处收受贿赂。 赵开成本就很是瞧不上高成益,但现在?高成益这样的庸才居然也能任一军总兵,还让自己吃了这么多亏……简直快被他气死了! “德州城这些工事是王笑与秦山海留下的,我不是在高成益这蠢才手里吃的亏。”他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好在德州兵力被抽调到济南之后仅剩两万兵马?赵开成主攻东城?下令全军猛攻,消耗了许多士卒性命,终于在第三天捉住高成益的破绽、攻破了东城门。 然而士卒进城之后,却是回报里面还有好几道内城门?乃是十二连城旧址。 赵开成对待德州工事很是谨慎?严令兵马缓缓进入,小心戒备,不必急着攻打内城?以免中了埋伏。 大军才入城,忽听北面厮杀声大作。 “报!敌军主将高成益出城逃了……” 赵开成连忙登上战台,目光望去,只见城北一阵烟尘滚滚。一杆高字大旗领着三千人,不停向北而去。 ——这狗东西…… 赵开成转念一想,高成益虽是庸材,却是周衍麾下三军总兵之一,位高权重。他便有心杀其立功,于是领麾下骑兵便追过去。 “随本将追!” 一路策马狂奔,赵开成马快,领了麾下五千骑兵,绕到高成益那三千士卒前方,从东面斜斜插过去。 “高成益,受死吧!” 双方兵马战在一处,赵开成目光看去,果然见到高成益在陷在阵中。 赵开成冷笑一声,执起弓便一箭射去! “嗖”的一声箭响,正中高成益侧肩。 赵开成大喜,执刀亲自向高成益杀去,战了十个回合,他看准备机会,一刀斩下,高成益一颗人头落在地下…… “高成益已死!”网首发 五军营一阵欢呼。 “哈哈哈……” 余下德州守军见主帅身死,慌慌张张又向北逃去。 赵开成心中得意,提着高成益的人头带兵掩杀…… 德州城北,大冯庄外一片树林中。 两匹探马冲进树林。 “报!南楚军大胜,斩杀了北楚军主将高成益,德州城要被攻破了……” “瓜皮!” 一名披甲大将站起身,指着一人大骂道:“你们这一群大瓜皮,这都打不过,干脆全去死吧!” 被骂的那年轻人却是秦玄明,他也不生气,道:“就是打不过,我才向你们求援啊。” “额凭什么帮你们?” 秦玄明也不应他,倚在树干上哭道:“高总兵,你死得好惨啊……” “瓜皮!”那大将又骂一句,在秦玄明身上踹了一脚,道:“滚!额不会出兵的。” 有亲兵上前低声道:“佟将军,孟军师走之前说了,哪边要被打垮了就帮哪边一把……” “你个批叨,额要你说吗?!” “但但……他们来了,提着高成益的人头向这边冲过来了啊。” 那姓佟的将军骂咧咧地踱了几步,又冲秦玄明道:“说好的啊,粮草、冬衣,可他娘的不能少了。” “少不了你的。”秦玄明正哭得起劲,闻言咧开嘴便笑起来。 “瓜皮……兄弟们,上马,干他丫子的!” 德州城外大营。 曹浚皱了皱眉,发现东面内城的攻势并不如想象中顺利。 “赵开成人呢?!” “报总戎,右都督领兵追杀高成益去了。” 曹浚点了点头。 他知道德州没有更多的兵马了,也不必担心赵开成能中什么埋伏。等拿了高成益的人头,打击城内守军士气也好。 接着,突见南面城门大开,一万余名德州守军大喊着从城内杀出来。 “他们要突围?” 曹浚迅速作出了判断。 此时德州东城已然攻破,主帅高成益也已经逃了,德州守军显然是打算突围逃跑。 曹浚要的是德州城和漕仓,并不愿与对方拼杀,下令道:“放开西面,让他们过去,再行掩杀。” 这是围三阙一之策,下过军令,他眼见东面攻势到了最要紧的关头却迟迟不见赵开成回来,只好又调一营兵马去支援。 等曹浚再回过头,脸色就是一变。 “拦住他们!” 只见南面这一万余德州兵马并非是要出城逃窜,却是向五军营中军杀过来。 曹浚大怒,他并非是敌不过对方,而是没想到对方有这样的决策。 五军营兵马攻打德州,除了西面摆了一万人,其余三面都有两万兵力。德州守军要是不想逃,据城而守显然是更好的选择,这样不管不顾地冲上来,以一万人战两万人,一会北面东面西面攻入城中,他们只能是死路一条。 若曹浚是个大傻子,此刻大概会觉得自己赢定了。但他不认为对方会跑来寻死,马上便意识到会有后手。 …… “杀!” 双方兵士轰然撞在一起。 德州兵马并未因为高成益的离开而士气大跌,反而更加战意昂扬。曹浚目光梭巡,只见战场上敌方一员大将策马执刀威风凛凛,一路手起刀落向自己而来。 “林绍元?” 曹浚明白,只能是辽东大将林绍元才能控制住没了高成益的贲锐军。 “他居然没有和王笑走……快,传令让东面兵马来援!” “轰!” 远处一声炮响,战鼓陡然大作。 曹浚回头看去,只见一股骑兵驱赶着五军营溃兵向这边冲过来。 “报!曹总戎,北面和东面的大军被杀溃了……他们杀了赵都督……” “赵开诚已死!”大喝声划过战场,大嗓音很是土气。 曹浚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德州不可能还有别的兵马……” “是反贼!是反贼……” 五军营士卒大喊奔逃而来。 “反贼?”曹浚只觉胸腔内气海翻腾,恨不能晕倒过去。 “背信弃义的狗东西!” 战场上,五军营溃军轰然撞进中军大阵。 “哈哈哈,全他娘是一群瓜皮……” “全是一群蠢货!” 郑昭业将手中的战报撕成粉碎甩在地上,大骂道:“世上为什么这么多蠢货?!” “二……二公子……” 那报信的士卒还未说话,领子已被郑昭业拎住。 “封锁消息,传令下去,全力攻城。济南马上就要撑不住了。” “报!南面发现叛军骑兵,因是叛将秦山海的人马,正在泰城附近,准备向西绕过泰山……” 郑昭业愤怒一掷,恨声道:“秦山海来了?有多少人?” “七千左右。” “果然,这杂碎。” 杨嘉脸色一变,道:“我们粮草不济,再被秦山海袭击,这济南就越来越不好打了……” “杨督师想怎么样?!无功而返不成?” “子义啊,如今退兵,那也是因为江北四镇那些兵油子没有战心,想来首辅大人也能理解,怪不到我们头上……” 郑昭业“呵”了一声,气极反笑,指着杨嘉道:“督师大人,你是统领大军的主帅啊。事到临头,你想的就是会不会被怪罪?”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杨嘉道:“如今局势不利,万一再把大军葬送在这里,往后我们怎么给殿下和首辅大人交待啊?” “葬送?呵,来了七千人,就要葬送我们十七万大军?亏你想的出来!” 孔有荣“哎哟”了一声,捏着兰花指便去拍郑昭业的肩,嘴里道:“二公子不要生气,杨督师这也是慎重起见,而且这来的是关宁铁骑,是边军精锐,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郑昭业憎恶地皱了皱眉,懒得理这死太监。 杨嘉又道:“子义啊,听我一句劝,江北四镇军心已乱、粮道又被毁了、德州也打不下来……再打下去、万一有了变故,可怎生是好?” 郑昭业有心骂一句“蠢材”,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你们信我,济南已到了极限,守不了几天。王笑是在虚张声势罢了,他兵马就那么一点,要是真有实力他早打来了,何必在后面使这些小伎俩,他就是要逼退我们。” 郑昭业说着,难得有些语重心长,又道:“双方的兵力摆在这里,他又不是神仙,再多的阴谋诡计也改变不了战局。战到现在,除了五军营被反贼偷袭折损了六千兵马,我们还有什么大的伤亡吗?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万不可被他迷惑。” 杨嘉叹息道:“不是老夫不信子义,实是江北四镇那些武夫不肯尽力啊。” 插一句,【\咪\咪\阅读\app\\】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可以缓存看书,离线朗读! 郑昭业大恨。 他低着头思索了良久,最后恨恨咬了咬牙,道:“请杨督师把诸将召来,我有军令要下……” 第733章 守莱州 “郑昭业那小崽子要来打我们了。” “来打莱州?他为何弃济南不打,跑来打莱州?” “当然是打不下济南啊,连我都知道。”秦玄策理所当然道。 董济和脸一板,道:“那你说说他为何打不下济南。” 秦玄策还是很怕董济和的,也不敢再卖弄,老老实实道:“我不知道。” “他是苦于江北四镇不肯尽力。这些军阀更关心的还是自己的老巢。同时,他们的粮草应该也用尽了。济南有守军四万,墙高城坚。再打下去,江南军心只会越来越乱。”夏向维道:“莱州则不同,莱州兵力空虚,钱粮却多。他鼓舞四镇兵马来抢掳一番,可比摁着他们打济南容易得多。” 王笑点点头,道:“他是看出来我有钱了啊。” 他盯着地图,接着道:“郑昭业应该是猜到我们并没打下徐州、泗州、庐州等地。但他弹压不住军心,于是先带兵来莱州抢掳一番,到时候江北的消息也该传过来了、粮草也有了,他也可以继续攻济南。” 夏向维道:“而且他还能先解决了老师你,到时更没有后顾之忧。” “大概就是打的这样的算盘吧。” “那我们怎么守?”秦玄策道:“他们十来万的兵马打过来,我们手上能调动的兵马可就只有二千多人。” “是啊,怎么守啊。”王笑叹息一声。 “你没想好?” “想什么想,这种悬殊的差距还能守住不成?” “那守不住怎么办?” “唯死而已嘛,你不是不怕死吗?” 秦玄策一拍脑袋,颇觉无语。 堂中几个人看着地图,也是纷纷沉默下来。 他们知道王笑或许有定计,但当下属的总不能什么想法也没有。 众人沉思许久,先是董济和“哈”地笑了一声,背着手踱步离开,一副安下心的模样。别人则是又想了一会,散开忙各自的事情。 秦玄策撑着脑袋看着地图,看着看着,眼睛越来越沉,到最后睡着过去。 夏向维则是始终冥思苦思。 “怎么用两千人击败十万人呢?” 直到夜里,王笑从公文中抬起头,道:“不必想了,你方向错了。” “还请老师指教。” “我们的对手是郑元化,又不是他那个孙子。” 夏向维道:“老师是说破局的关键不在于郑昭业?” “他对战争的理解就很幼稚啊,在他眼里,打仗就是为了攻城略地、把对手干掉。”王笑叹道:“但你要记住,战争是服务于经济和政治的。” “学生不明白。” “这场仗是怎么打起来?决定权在郑元化?而郑昭业只是棋子而已。郑元化很有必要攻打济南?他想扶周昱继位,所以要除掉陛下、殿下?同时还要做实殿下弑君的名声。派兵过来打一仗?了一百了,这是最简单的办法。所以他来了?十七万大军攻略如火,归根到底还是为了政治。 我们暂时而言打不过他。或者说?就算能打败这十七万大军又如何?江南有四十余万兵力?财力更是远胜我们,这一波我们挡下来,他再派一波。不停地打来打去,我们得不到生息?勉力支撑?到最后还是要败在他手上,或者两败俱伤、被别的对手轻易就收拾了。 所以,一开始我要做的就是要告诉郑元化,一,我们不是那么好打;二?为了政治目的,没必要和我拼得鱼死网破。” 夏向维想了想?道:“学生还是没有完全明白。” “我故意和殿下闹掰,原因有很多?比如找个理由带兵离开济南,偷袭他们的后方;比如避开济南城的细作?免得我们一有动作都会落在别人手中;再比如?麻痹郑昭业?让他觉得我逃了…… 但在郑元化眼里,哪怕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我演的,他也会认为我和殿下之间有了裂痕。因为他知道人心很脆弱,猜忌不可避免。有了这个判断,那接下来,我与郑元化的和谈,才有了基础。” 夏向维一愣,问道:“和谈?但是……” 他“但是”了好一会没能说出话来,于是王笑问道:“但是什么?” “但是我们现在还有优势,未必没有机会……” “打仗这种事,你一定要记住最开始打这一仗的目的。我们不可能以现有的实力就占据江南,这一仗打下去,输是绝大概率的,万一赢了,也只能破坏江南现有的经济,哪怕它烂透了。而北方的形势不会给我们时间更多的时间建立心的经济体制。换言之,这一仗打下去,除了为殿下争到一个继位的权利,并没有太多的好处。 尽快结束它,我们才能争取到发展所需要的宝贵时间,两年、三年,有了这安安稳稳生息发展的时间,我们才能在政治和经济上超过对手。所以,不管我们现在打得多顺,也不要被暂时的局势冲昏头脑,牢牢记住根本的战略目的。我们努力打出战果,是为了让郑元化明白我们不好打,争取到更多谈判的筹码。”更新最快的网 夏向维又想了想,道:“那郑元化会同意和我们和谈吗?” “会,他要的是周昱能继位,我要的是韬光养晦的时间,这不冲突。”王笑叹息一声,道:“本该我亲自去南京和他谈,但我一去,他必杀我,我只好让二哥走一趟。” 话到这里,他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有老师坐镇山东,郑元化应该是不敢动二先生。”夏向维沉吟道,“但他能容许老师安安稳稳地发展两年吗?” “为什么不能?”王笑道:“他声望、财力、兵力、人口、地盘等等各方面都胜过我。两三年后,他应该能发展得更好才是,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 “换言之,老师也有自信在两三年强过他?” “是啊。”王笑转过头,看向窗外,低声道:“他不懂的,我甚至都不需要去占那些没用的城池,因为我有高密集度的工业……更高的生产力,更有效率的生产关系,这些,他想不到的……” 但这一夜到了最后,王笑在无人处看着夜空,却还是露出了担忧的神情。 “来得及吗?二哥,你得要尽快了……” 这一天夜里,王珠堪堪从徐州奔至南京。 郑昭业留下三万人占据青州等待与五军营会合,亲率九万大军浩浩荡荡向莱州杀来。 或许是因为济南城下吃了瘪于是有心报复,或许是因为确实缺少粮草,这一次他不再拘束军律,而是纵容士卒抢掠。 济南至青州,从青州至莱州,三百里大地之上大军所过之处,杀人、焚屋、抢掳,尸横遍野,难民四处奔逃。 在郑昭业眼里,这支大军的战意终于恢复了一些。 这一日行军当中,郑昭业抬头看去,只见前面有一座小山,便唤人问道:“那是什么山?” “禀大人,是黑羊山。过了黑羊山,离莱州就只有不到三十里的路了。” 郑昭业点点头,道:“告诉杨督师,派人去探探有没有埋伏。” “是。” 郑昭业依旧骑着马而行,过了一会,却有一个亲卫凑上前,低声道:“公子,昨夜他们去找粮食,挑了个姿色不错的给公子献上来,正在马车里,公子……” “啪”的一声响,郑昭业一巴掌便打在那亲卫脸上。 “公子……” “本公子是什么人?找些农妇也敢往我马车上放,还不弄下去!” 郑昭业也不是不好这一口,是打心眼里看不起人。 在他想来,等打下莱州、打下济南,在那些官眷中挑些姿色最好的才叫快意……至于乡下掳来的女人?呵。 在心里哼了一声,大军正走过黑羊山。 前面的士卒已经走了过去,显然也没遇到埋伏。 郑昭业抬头看着那座山,心想这山的名字也是透着一股蠢味…… 几只惊鸟从山间飞出来…… 郑昭业忽然一愣,瞳孔中,那几只鸟越来越大…… ——等等,这不是鸟。 “快!散开!” “轰!” 一声巨响在前面炸开,火光、弹片、血肉飞溅开来。 郑昭业有些茫然地转过头,只看到孙有荣抱着头从马车上跑下来,嘴里嚷着“吓死咱家了,快护着咱家啊”,人便往士卒中钻去。 “轰、轰……” 炮弹不停砸下来。 “攻上去!给我攻上去……” 郑昭业一边大喊着,一边翻身下马,向山脚方向跑去,有士卒跟着他身边护着他、被他一把推开。 “蠢货,别聚在一起,滚开!” 他脚下飞快,逃至山脚附近,往一块大石头附近一躲,才觉安心。抬头看去,只见山上还有炮弹在往下打,江南军惊慌失措。 ——杨嘉这个蠢货,也不懂派人攻上山去;孔有荣那个蠢货,往人群里跑,一会且看他被炮弹打烂…… 心里这般想着,郑昭业愈发愤怒。 把大炮搬到山上发炮不是不行,但费力不说,打完之后也守不住,远不如摆在城头上方便。 但郑昭业明白,王笑之所以能把炮火搬到黑羊山上,说明他看透了自己的动向,这是在向自己挑衅。 “该死!” 他目光看去,炮弹陆续砸在自己的军队当中,遗憾的是,没有打中孔有荣。 接着,郑昭业发现……大家都跑掉了。 九万人的队伍如一条长蛇般被斩为两段,断口处的人疯狂地向两边跑去。郑昭业眼前的地上,只有死伤者还在地上流血惨叫…… “等等我!” 郑昭业无奈地从大石头后面出来,迈开步子向孙有荣的方向追去。 ——这一群蠢材,居然不等我…… “轰!” 又是一声巨响,一颗炮弹砸在郑昭业前方不远处,弹片飞溅而出,正击在郑昭业左眼! “啊!” …… 山顶上,秦山渠大怒,一巴掌便拍在一个炮兵头上。 “他娘的,那块地方都没多少人了,你还轰什么轰?!调转炮口,轰那一边啊你……” 黑暗中,炮响、血肉横飞、弹片飞速射过来…… “啊!” 郑昭业大叫一声,猛然坐起。 “二公子,没事了没事了,我们把你救回来了……” “好痛!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 “看得见、看得见。” 有人伸出手,小心翼翼将郑昭业右眼上的布掀起来一点。 左眼又是一阵剧痛传来,郑昭业用右眼看去,只见眼前是杨嘉与孙有荣。 “我们在哪?那山上的叛军杀掉没有?莱州攻下来了?” 杨嘉转过头,向亲兵问道:“这是哪来着?” “禀大人,瓦庙口村。” “瓦庙口村又是哪里?” “在黑羊山西南五十里……” “西南?”郑昭业一愣,突然大骂道:“蠢材,为何不去把莱州打下来?” 孔有荣忙解释道:“大家都吓坏了,护着二公子一路逃到这里,二公子晕迷了两天了……” 郑昭业怒极,喝道:“为什么要逃?” “因为二公子你受伤了呀!” 太监尖细的声音让人莫名烦躁,郑昭业恨不能将孔有荣的眼珠子挖下来塞给自己。 杨嘉叹了一口气,道:“子义,冷静……冷静……你听我说,你推断莱州只有两千兵力。但,这只是你的推断。” “我的推断不会错!” “是,”杨嘉惋惜道:“老夫信,但是关明、童元纬他们不信啊,或者说他们担心王笑还有埋伏。至少黑羊山的炮火打下来,说明王笑已经料到我们要攻莱州……” 杨嘉还在絮絮叨叨说着。 郑昭业只觉不可置信。 让他难以接受的并不是王笑能料敌于先,而是楚朝的武将能够自私自利、贪生怕死、目光短浅到这个地步! 他一直知道这四个总兵藏着拥兵自重的心思,却没想到,他们能一次次跌破自己的想象。 “他们以为这样遇到强敌就躲着,以为握着手里的兵权躲在江北就能一世平安?我要告诉他们……他们现在不去杀王笑,总有一日王笑就要来杀他们!鼠目寸光的杂碎……” 郑昭业支着身子想要站起来,被杨嘉一把摁着。 “子义,你伤还未好……” “烂到骨子里的狗东西!我要杀了他们!” 随着这一声怒吼,“噗”的一声响,血从郑昭业口中喷出来,溅了杨嘉满脸。 左眼的剧痛传来,郑昭业心中却是更痛…… 关明与童元纬等人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在他们眼里,这一次北伐打成这个结果,显然是因为南京朝廷无能。把江北的兵力尽数调到山东,却不能守住粮道与后方。 这是朝廷决策上的错误,与自己这些在前线奋勇杀敌的将士何干? 郑元化任人唯亲,强行让郑昭业这个纸上谈兵的蠢材指手画脚,导致粮草用尽、大军深陷敌方腹地,稍有不慎便可能中了王笑狗贼的计,进而损兵折将。 正是自己这些宿将保持了清醒的头脑,当机立断下令回撤,这才保全了大军的实力。 “要老子说,就是郑昭业此人好大喜功,这才把大好局势葬送,老子回去之后必要弹劾他。” 关明点点头,缓缓道:“说到底,首辅大人还是信不过我们这些武夫。派文官为督师、派太监当监军,什么提督、提调安插了一大堆,又有郑昭业这样的竖子干涉军务。这战怎么打?” “看看五军营曹浚那个蠢货,打得最卖力,结果怎样?嘿嘿,他伤亡最大。要不是咱们哥几个老辣,下场还不知道怎样。” “好在伤亡还不大。”童元纬道:“依某家的意思,还是先回去把江北那些贼军扫了。再征集粮草、扩充兵额,到时再来收拾周衍。” “要老子说,回到江北,直接让皇孙殿下登基。这一仗打也打过了,做实了周衍弑君的名声,打不打他又有何干?哥几个拥立了皇孙,把江北经营好。回头反贼如果南下,周衍自有他们收拾。” “有道理。”关明道:“这次反贼之所以要帮周衍,还是因为我们兵势太强了,引得反贼忌惮。我们收敛锋芒,安坐江北,回头看他们两虎相争。这才是上兵伐谋之道。” “老关说得对!我们一起去劝劝杨督师,这就回师吧。” “嘿,若是清算战功,五军营曹浚匹夫败得最惨。” “哈哈,活该……” 下一刻,士卒禀报道:“督师他们来了。” …… 郑昭业由人抚着步入大帐,独眼在几名武将身上扫过。 忿恨、恶毒、鄙夷……没有人能懂他心中巨大的愤怒。 但再愤怒,他只能忍下来。 在他眼里,这些军阀就像是一滩发臭的烂泥,如粪水一样稀烂。 但没办法,他只能尽力去把它们捧起来,试着把它们糊在墙上。 “请诸位将军相信我。” 郑昭业缓缓说道,不再是那种颐指气使的语气。 瞎了一只眼之后,他变得隐忍了许多。 “关于王笑的兵力,这是我搜集而来得情报,请诸位将军一观,他不可能有四千人以上去攻略江北四镇,我怀疑那些战报也是假的…… 莱州兵力不可能超过三千,我们十万大军攻过去,莱州一战可定。到时候粮草有了,济南亦已攻破,不世之功便在眼前。 行百里者半九十,大功只在这最后一步,我……晚辈,晚辈恳请诸位将军勿要退缩。” 郑昭业说完这最后一句,一掀衣襟,缓缓要跪下来。 “只请诸位将军戮力诛贼,与晚辈共匡天下!” 杨嘉与孙有荣连忙去扶他,关明与童元纬等人也是吓了一跳,纷纷去拉郑昭业。 一个参议小官跪了就跪了,那没什么,郑元化的孙子若是给自己下跪,以后很多事就很麻烦。 “二公子切勿如此!”关明劝道,“这莱州毕竟是王笑的地盘,他显然已有防备……这万一……” “请关总戎最后再相信晚辈一回。”郑昭业缓缓道:“莱州兵力空虚,晚辈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第734章 半个楚 江北大军从瓦庙口起行,两日后重新行到黑羊山。 这一次郑昭业十分谨慎,先派兵上山去探。 不多时,士卒回报:“报,山上有楚军,不知有多少兵马。他们……他们邀杨督师与二公子前去相谈。” “你是说王笑在山上?” “好像是。” “装神弄鬼。”郑昭业冷笑一声,道:“没什么好谈的,攻山。” “是!” 大军变阵,缓缓向黑羊山上压过去。 炮火再次落下,这次江南兵马已有准备,徐徐前进,又不停派兵马绕道从侧面攻击。 “散开阵列,向前冲,敢后退者杀无赦!” 炮火轰鸣中,江北大军虽还是有伤亡,却不同于上次遇袭时的心慌,依然能有序推进。 渐渐地,火炮发射的速度减缓下来。 士气渐渐振奋起来,开始大举向黑羊山进攻。 “他们火炮用尽了,冲锋!” “杀啊……” 郑昭业抬头看着山峦,眼中满是杀意。 王笑在山上也好,不在也好,反正大军杀过去杀个片甲不留,还管它那么多。 这一次,先踏平了这破山。 下一刻,郑昭业眼睛一眯,发现己方气势如虹地攻到山脚,攻势却又停滞下来。 他不由策马向前,喝问道:“怎么回事?!” 有兵士拍马回来,禀道:“报,兵部右侍郎郑大人正在山上,请督师暂且收兵。” “谁在山上?”杨嘉一愣。 “四叔?” 郑昭业也是有些发愣,接着心中惊喜,问道:“四叔被王笑捉了?” 不必管他,让他去死,我们杀上去啊。 “郑大人并非被捉,乃是带了皇孙殿下的诏书,正在向王笑宣诏。他请督师大人与参议大人上山。” 一丝不好的预感浮上郑昭业心头。 “此乃王笑奸计,不必理会!”郑昭业大喝道。 他故作不信,喝令大军继续进攻。 然而关明、童元纬这些人得了借口,已不再听令,不肯让麾下兵马冲杀。 纵使郑昭业竭力阻止,大军还是重新退到火炮的射程之外。 如同儿戏一般,战场终究还是慢慢安静下来。 郑昭业转着头,四下望了一会,眼中满是无奈与讥嘲。 终于,他下了马,脚步踉跄地向山上走去。 山道崎岖,惊鸟不时飞起,似在嘲笑他的瞎了一只眼…… 半山腰上有一座小亭。 郑昭业停住脚步,抬头看去,只见亭中一名白衣男子站在那里,风袂翻飞,有出尘之气。 “那就是王笑了。”他心里想道。 彼此照面,那只瞎了的眼睛让他愈发觉得自惭形秽,于是愈发愤怒。 亭中有人走出两步,郑昭业转过目光,看到了郑隆勖。 郑隆勖是郑元化第四子,时年三十八岁,浑身上下都透着年富力强的气质,眉宇之间官威压人,此时衣冠上有些风尘仆仆的样子。 “愣着做什么?”郑隆勖开口道:“确实是我来了,去,撤军吧。” 郑昭业张了张嘴,感到愤怒、不可置信。 郑隆勖也不与他多说,向手下吩咐一声,有人拿了一道诏令递在杨嘉手中。 杨嘉作为南京兵部尚书,在郑隆勖这个兵部右侍郎面前却不敢拿大,忙将那诏令看了,脸上神情一变,便要向山下跑去。 “臣领旨。” “不许撤!”郑昭业大吼道。 “这是殿下的诏令。”郑隆勖淡淡道。 “四叔你这是在做什么?”郑昭业重重喘着气,抬手一指王笑,喊道:“你明知道他马上就要败了,为何要让我撤军?!” 亭中有人“嗤”地笑了一声。 “摆出这表情做什么?你把自己当成是被十二道金牌召回的岳武穆不成?” 却见王笑身后又走出一个与其年纪相仿的少年,手里还牵着一头白色的小老虎,嘻嘻哈哈地说着,脸上俱是讽意。 郑昭业不由大怒。 他这一刻的心境确实是岳飞那种十年之功、废于一旦的悲凉。但对方这种话是不好回答的,他郑昭业自视甚高、有脸皮把自己比作岳飞,却没胆子把祖父郑元化比作秦桧。 因此哪怕他多谋善辩面对这样的讽刺却也是答不出话来,只能气得浑身发抖。 郑隆勖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眼,仿佛现在才看到他瞎了一只眼,随意地皱了皱眉,道:“怎么搞成这个样子?有什么话回去见了祖父再说吧。” “四叔!”郑昭业吼道,“你们与王笑议和了?他有什么资格和我们议和,我马上就能打败他……” “可惜,你一步都踏不进莱州。”王笑开口道。 他声音很平淡,目光望着山下的军阵,也不看郑昭业,道:“这已经是你第二次到黑羊山了,你看,小小的黑羊山你都攻不下来。” “我攻得下来!”郑昭业道,“要不是那些人太蠢,你已经死一万遍了!” “你把别人都当成蠢材,杨嘉、关明、童元纬……你觉得他们蠢。但其实是他们的立场和目的与你不同罢了。就好比羊儿想吃草,你偏要它吃肉、还骂它蠢,那是你蠢还是它蠢?我没死一万遍,因为我比你更清楚他们想要什么,包括郑元化想要什么。” “你胡说!只要我四叔不议和,我马上就要你死!” “哦。” 王笑无所谓地应了一句,道:“知道什么是真正有用的威胁吗?你把军队都调到莱州。但别忘了秦山海还在济南,再加上济南城的四万守军,他们如果直接挥师南下,你追得上吗?” “你们不敢这么做,离开城池你们只有死路一条……” “那就一起死,我们能杀到哪里算哪里,破坏总是比建设容易,哪怕我们把人都拼光了,也要把江南杀成废墟,郑元化不费十年之功休想恢复过来。” “你不敢……” “那让郑元化赌一把啊,看我敢不敢?”王笑淡淡道:“你调兵来攻莱州,就是最大的战略失误,托你的福,现在该谈的条件我已经和这位郑侍郎谈好了。唔,谢谢你。” “谈好了?”郑昭业神色一变,转头看向郑隆勖,喃喃道:“你不能这样对我……我丢了一只眼睛……你不能说不打就不打了。” 郑隆勖并不答话,向王笑拱了拱手道:“驸马不必再羞辱小侄。这就告辞了,我们会依言退兵,驸马好自为之。” 王笑亦是一拱手,淡淡笑道:“后会有期。” 郑隆勖哼了一声,向亭外走去,郑昭业一把拦住他,吼道:“你不能这样!三天,再给我三天,我踏平莱州、攻下济南……我要去告诉祖父,放过王笑这一次后患无穷……” “啪!” 郑隆勖一巴掌摔在郑昭业脸上。 “你给我清醒一点,我让你上山,就是让你知道父亲已经做了决定,闭上你的嘴,随我撤军。” 郑昭业脸上一片通红,恨恨盯着郑隆勖,牙缝中咬出血来。 为了这一战他瞎了一只眼,没人知道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郑家有郑家志向,他郑昭业也有自己的志向,如果把郑家比作篡魏的司马家,他郑昭业则一直把自己视作称帝的司马炎……而如今,随着瞎掉的这一只眼,个人的理想都已经变得渺茫。 自己这样的付出,竟被人不屑一顾地随手丢掉? 好恨…… 郑隆勖却不管他心里这些多愁善感,挥了挥手,自有亲兵架起郑昭业、如扛着麻袋一般向山下走去。 …… “终于走了。” 亭子中,王笑蹲下身,在白老虎头上摸了一摸。 白老虎伸出爪子想要拍他,被他迅速躲掉。 “你打不到我,喵……” “嗷呜……” 秦玄策撇了撇嘴,道:“别玩了,等它再大一点,拍不死你。” “我不喜欢你刚才的比喻。” “什么比喻?”秦玄策愣了愣,“岳飞那个?我又不是真把他比作岳飞。” 王笑忽然笑了笑,道:“说到这个,有件事很有趣。我以前常听人说,赵构之所以召回岳飞,是因为不想迎回徽、钦二宗。” “不是吗?” “我最近看史料才知道,徽宗当时都死了好几年了,钦宗只是赵构的兄长、又是失德之君,就算迎回来也构不成丝毫威胁。” “那是?” “史载只说岳飞与兀术大战如何如何,但当时,兀术是分四路金兵南下,另三路金兵与宋军的交锋史料提及甚少,想必不容乐观。” 王笑说到这里,摆了摆手,道:“我并不是想与你讨论赵构是不是昏君。我想说的是,屁股决定脑袋,后世人看几百年前的事,觉得这人那人是大傻子。但不管换谁当了赵构或岳飞,依当时的情况未必能做出更好的选择。 说回这次的事,站在郑昭业的立场来看,郑元化、郑隆勖的选择完全是错的。但事实上,郑元化、郑隆勖,包括关明、童元纬,站在他们的立场与目的而言,每个人做的都是最好的选择。 战争的胜利与否,不在于你杀了多少人,而是战略目的是否实现。所以啊,你秦玄策若能英勇杀敌,就能算是将才,但若能上兵伐谋,才能称作帅才。” “哦。”秦玄策道:“所以你是说,郑昭业就是个蠢货。” “他蠢不蠢我不知道,他输就输在……把别人都当成蠢货。” “但你说来说去,也没说为什么不喜欢我的比喻,我看你一直在用我的比喻啊。” “你的比喻,就显得我像个反派……” 王笑与郑元化之间和谈,世上知道的人并不多。但随着江军大军的撤退,天下的格局也随之暂时稳定下来。 延光皇帝的灵枢随江南大军南下,葬于南京孝陵。死因则是以落足失水四字大白于天下,济南与南京都极有默契地咬定了这个说法,于是尘埃落定。 先帝下葬之后,皇孙周昱于南京继位登基,改元寿昌。 新皇即位,封郑元化为宁国公,累加太师、奉天殿大学士,入阁典机务;封周衍为齐王,屏藩济南;改封王笑为莱国公,总督辽东、登州、莱州军务。 同时,楚朝承认瑞朝名义,双方和谈,划定疆界,割让北直隶、山西、陕西、河南,以及湖广的大半领土,楚朝每年向瑞朝纳贡白银三十万两…… 随着这一系列的诏书,天下似乎终于迎来了一点安定。 而这些事的背后,周缵的含屈而亡、唐中元的骑虎难下、周昱的年幼无知、郑元化步步为营、周衍的无可奈何、王笑的韬光养晦……这些,在所有人权衡利弊之后,全都被掩盖下去。 楚朝改朝换代、丢掉了半壁江山,但也暂时保住了半壁江山…… 十日之后,济南。 行宫已改成了齐王府。 大殿中的先帝灵枢已被移走。 周衍独坐在空旷的大殿中,心中俱是茫然。 “宏图壮志到头来,一场空啊……” 随着吱吱呀呀的响声,门被人推开。 周衍抬头看去,只见王笑缓缓走进来。 “殿下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周衍双目无神,问道:“姐夫是在怪我没有去城门迎你吗?但我现在只是一介藩王,姐夫是国公,我们不是君臣……我终于不必去迎你了……” 王笑轻轻笑了笑,道:“也好,殿下不必管这些虚礼。” 他在周衍身边坐下来,看着曾经摆放着延光帝灵枢的地方,又道:“殿下失去了皇位,很失望吗?” “若说不失望那是骗人的。”周衍想了想,缓缓道:“包括姐夫在内,一开始不也是一副要奉我为天子的样子吗?” “那只是个名义。”王笑道,“这一次,我们还是守住了。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八万大军并没有太大的损耗。” “所以呢?我们还有这八万大军,还可以当周昱的屏障?” 王笑道:“那如果换一个结果,殿下能满意吗?我们可以和江南大军打,拼尽全力,到最后未必会输。但殿下你要明白,这八万人除了原先的辽东兵马,其余都不是精锐。他们从京城逃到济南,根本没有休息过,重编之后连同袍都还没认全。让这样一支兵马和江南大军拼下去,到最后能剩下多少人? 我们打光了麾下的将士,耗尽了所有的钱粮。战乱不停、百姓不能安生。打上一年半载,打败了周昱,让殿下继位称帝。然后呢?等着建奴或者反军南下,殿下你当个百日的帝王,这样的话……你觉得满足吗?” 周衍闭上眼,觉得无奈又泛上来。 他长叹一声,道:“我并非是在怪姐夫。但,是你问我失不失望,我实话回答罢了……我也不想在姐夫面前再故作振奋。是啊,姐夫又能什么办呢?还能真扶着我这样没用的人平南京、复京城、驱虏寇、定天下不成……” “嗯?为何不可?我们争取到了时间。” 周衍道:“争取到了时间又如何呢?山东是四战之地,无山川可守,如今连正统名分也没有了。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我,越往后只会越艰难。” “我刚到辽东之时,秦老将军说,打仗要先学会看山。锦州、宁远扼守辽西走廊,守的是山与海之间的要道;京城北凭燕山、西凭太行;太原、西安,那更是据天下地利之雄……但这些山,真能守得住敌人吗?这些地方还是丢了不是吗。在我看来,山川之险可以助守。但打仗,靠的还是每个人心中的战心。” 王笑说到这里,轻轻笑了笑,又道:“我呢,有很多小办法。但总是没有时间实施。这楚朝一直都是危如累卵、危如累卵,让人一口气都喘不上来。这一次,我终于争取到了时间,这很值。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对我而言,这比殿下得到皇位都值。” 周衍默默看着王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王笑脑子里总是有太多东西让他觉得古怪,这是彼此之间跨越了近四百年的……代沟。 “没有什么是一蹴而就的,乱世逐鹿,有胜有败很正常。殿下不必因此太过失望。”王笑道:“许贵妃、太后都还在济南,何良远、左经纶宁愿致仕也不到南京任职,为什么?因为他们看得出来,等我们喘过这一口气,等我们实力真的足以与南京抗衡,天下正统还是在殿下你身上。” 周衍想了想,道:“他们只是在赌。归根到底,是因为他们的利益与郑元化不能相容。” “那……像罗德元这样的先帝忠臣,支持的还是殿下。” “那是因为周昱确实派了刺客来行刺父皇。” 王笑道:“那只要殿下还没放弃,他们就还会支持殿下。” 他神色慢慢郑重起来,又道:“记住,这次与南京和谈,殿下你并不支持,是我一意孤行,所以我带兵离开济南,殿下你也没有留我。而与瑞朝求和、割地、纳贡,这些都是周昱的旨意,殿下你也是从来没有同意过。 等那些忠诚的文人、士大夫反应过来,这些会成为殿下的贤名,当天下乱象再起,殿下便能成为真正的楚朝正统,到时候无关嫡庶,只因殿下你做过这些选择,你比周昱有主见、有风骨,因此更能赢得人心。” 周衍愣了愣,抬起头,喃喃道:“姐夫……” “安下心来,静等它发酵吧。”王笑伸手拍了拍周衍的肩,叹道:“所谓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最难的便是这缓称王,要看我们能不能抑制住那些虚妄而无所谓得野心。” 说完这最后一句,他站起身,走出齐王府。 马车上,唐芊芊正低头看着手中的卷宗,见到王笑回来,她不由笑了笑,道:“若非上次听你说的那些,人家还以为你要把周衍培养成一个名君。” “有何不可?他越贤明,天下越容易归心。” “你就不怕压不住他?” “我只怕他成长得太慢。” 说到这里,王笑看着唐芊芊那促狭的表情,叹息一声,道:“你们所有人啊,总是把皇帝的名号看得过分重,那只是一个名号而已……” 马车渐行渐远。 街角更远处,一个身影闪过。 是夜,济南城一个角落里,两个身影聚在一起。 “王笑回济南了。” “不错。” “阿布林人呢?” “他跟着王笑到了莱州,结果被当成流民带走了,联络不上……” “弥尔达那批人又要动手了,我们也要尽快。” “放心吧,我已经混到了王笑的身边,找到机会便可以动手……” :。:m.x 第735章 龙抬头 楚寿昌元年,二月初二,龙抬头。 一辆马车缓缓驶入济南城。 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奇奇怪怪的脸,吓得街上的孩子哇哇大叫。 “看!那是个鬼啊,红胡子的鬼……” 马车上的安德里安·马里奥有些无奈,转过头对王珰道:“他们,为什么,这样?” “你长得丑呗。”王珰随口应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对了,‘长得丑’用你们佛郎机话怎么说?”更新最快的网 安德里安听了显然不怎么开心,嘴里叽里噜咕说起来。 王珰倒也能听得懂一点,他奉命学佛郎机语,但并不像别的学员那样摇头晃脑地学,而是整天和安德里交谈,看起来吊儿郎当的,进展竟比别人快了不少。 此时他挥了挥手,道:“知道了、知道了,不是佛郎机是‘西班牙’行了吧?我告诉你,前几天贺琬又找到了一个尼德兰人,说他们的炮比你们佛郎机炮好,打得更远、更准、更凶,炮还轻巧,能装在车上到处跑,叫什么‘榴弹炮’,知道吧?还有,他们的燧发火枪也比你们做得精细……你要是见了笑哥儿,哦,公爵大人,见了公爵大人你再不老实,我们就和尼德兰人做生意了。” 安德里安又是一通叽里噜咕。 “你慢点说啊。” 安德里安放慢语速,有些吃力地道:“卖炮可以,开工厂……不行,工艺是不卖的。还有,是‘鹰炮’不叫佛郎机炮,我们是……西班牙。” “好好,西班牙。我告诉你,公爵大人可没有我这么好脸色,他要是和尼德兰人合作了,就直接把你咔嚓了。” 王珰长叹一声,拍着对方的肩,语重心长地又说道:“马里奥啊,我们是朋友?我还是希望你能和我们合作?不然我还要学尼德兰人的语言,我也不想的?你知道吗?” “卖炮可以?开工厂,不行。还有……只能和我们西班牙?贸易。” “提条件是吧?你要是不懂工艺就早交待。等见了公爵大人要还敢扯谎,他就咔嚓了你。” 安德里安脖子一缩?眼睛一转?不再理王珰。他转而指了指街上的人群,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今天是龙抬头嘛,祭祀龙神?祈祷今年是个好年景呗。” 王珰随口说着?掀开车帘看去,远远的有人在舞龙,又见前面搭了一个高台,下面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不时有人大喊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快停下。” 王珰忽然叫停马车?快步向高台那边走去,嘴里喊道:“葛先生。” 葛翁山正捧着一堆种子在与百姓讲解?闻言转过头,见是王珰过来?摇了摇头。 王珰拨开人群到葛翁山面前,行了一礼?道:“见过先生。” 再抬起头?他又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表情不像是见先生、倒像是见一起坐过牢的狱友。 “大呼小叫,你成何体统啊?”葛翁山板着脸道。 他身后的王宝斜睥了王珰一眼,又觉羡慕、又觉不满。 ——呵,傻瓜一个,一天到晚到处瞎晃。 “先生在做什么?学生能帮忙吗?”王珰道。 “发些种子,再告诉百姓这些作物该怎么分配着种……今年是个好年景呐,二月二日新雨晴,草芽菜甲一时生……哦,这些你小子不懂,不用你帮。”葛翁山说道,语速慢得王珰差点睡过去,末了道:“你又是从哪过来的?” “学生去了青州一趟。”王珰道:“笑哥儿要在那建枪炮厂、火药厂。” 王宝打断道:“这么大的事他交给你?” “那没有,我就帮忙接待一下夷人,再谈点生意。”王珰抬手一指,道:“看,那个红胡子就是,我还跟他学佛郎机话。” 葛翁山一摸胡子,郑重道:“你堂堂华夏汉人,怎能跟着一个蛮夷学那些粗鄙之语?成何体统?” 若是别人听了、许是要和葛翁山争辩一二,王珰却是嘻嘻一笑,道:“先生说的是,就是笑哥儿和齐王逼着我学的,不像话。不如先生和他们说说,免了学生这遭罪?” “哼。”王宝心眼坏,马上就告状道:“先生,他巴巴地跑过来就是要扯你的虎皮作大旗,别中他的计。” “好你个王宝,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葛翁山也不理会两个小子吵闹,眯着眼远远望了那安德里安一会,缓缓交待道:“老夫看这个夷人,貌似憨厚、实则奸滑,你和他打交道注意些。” 王珰一乐,道:“先生也看出来了?这马里奥原就是个夷将,被贺琬捉了。他听说我们想找工匠制作火炮,他便说自己会铸炮,其实屁都不懂。但他知道哪里能买到火炮,也是有用的。这次笑哥儿和尼德兰人谈,拿他当个陪托,压压尼德兰人……” 话音未了,葛翁山在他头上一拍,道:“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这些是公务,你怎好轻易说出来。” “和先生说说,有什么打紧……” 葛翁山道:“我朝的铸炮工艺不输于夷人,早在延光初年,时任工部尚书的黄克赞便募匠人仿制红夷大炮二十八位,我朝泱泱大国,冶金之术远高于西夷,以铁、铜复合铸炮,更胜于西夷大炮……不行,这事老夫得去和国公说说。” “先生勿急。”王珰嘿嘿一笑,拉住葛翁山,低声道:“笑哥儿知道的,所以已经先建了铸炮厂,这次是想把那个榴弹炮的工艺弄过来再铸更好的野战炮,再参照一下夷人那边制火枪的技艺……” “是吗?老夫不懂这些,老了啊。”葛翁山老眼眯了眯叹息一声,又向王珰问道:“你如今在哪个衙门任职啊?” 他之所以有此一问,因为周衍如今只是齐王,不能再依楚朝中枢旧制任官,属下臣子都只能算是王府属官,王笑干脆借此机会依照脑中印象,重新划分了官制。 葛翁山对此也苦恼……像他以及何良远、左经纶这样的老臣不愿去南京投奔新皇,担任齐王属官又不妥,于是便成了什么‘国务顾问’,让人摸不着头脑。 王珰听了,老老实实答道:“学生在商务处任职。” “商务处?”葛翁抬起头,咂着嘴,像是记不起来。 王珰于是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我们商务处的部堂大人就是我二堂兄王珠,我大哥王珍任农业处的部堂……说起来,等齐王殿下称帝了,商务处就可以改叫商务部,军机处就可以叫军机部。就像是六部被分为十二部,这么一说老师就懂了吧?” “原来如此,商务处啊。”葛翁山点点头,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与葛翁山聊了一会,王珰又将安德里安送到驿馆,与人交接之后便乘马车回府。当然,他的小宅院其实也称不上什么府。 家中人口也不多,王珰有个使唤的小厮、碧缥从王家带了两个贴身丫环、小儿子有三个奶妈,再加上前阵子买来的那个张嫂。 好在王笑不是真的要逃到海外,王珰也终于保住了自己这个小宅院,对此也是颇为高兴。 他走进院子,只见碧缥正领着两个丫环与张嫂在院里撒灶灰,这是二月二的习俗,名曰‘撒灰引龙’,就是拿灶里的草木灰撒一圈,因为这条灰线又细又长,形似传说中的龙,寓意把象征吉祥的龙请到家里。 “二月二、打簸箕,大囤满、小囤漾……” 碧缥一边念叨着,一边拿着铜钱放在灰上,一转头看到王珰,很是高兴。 “相公回来了?” 夫妻二人说了几句,王珰捏了捏儿子的脸。 “啊,可算回来了,真不想当官啊。” 王珰说着,拉着碧缥便要回屋躺着。 “还没熏虫呢。”碧缥低声应了一句,向张嫂咐咐道:“张嫂先把屋里熏了吧……妾身去收拾一下,相公稍坐。” 王珰打了个哈欠,在院里坐下来,不多时,却见吴培带着两个下人在门外探了一眼,走了进来。网首发 吴培以前天天和王珍一起花天酒地……不对,一起吟诗作对,因此王珰对他也很是熟稔。 “咦?吴大哥。你怎么来了?” “你不知道吗,我与你是比邻而居。”吴培笑着指了指隔壁一间宅院,又道:“今日龙抬头,我给你送给吃食过来。” 王珰早看到他身后那两个下人每人各提着一个食盒,应道:“果然每次见到吴大哥都有好吃的。” 吴培将食盒里的菜一道道摆出来,嘴里还说个不停。 “这是猪头肉,自古供祭总要用猪牛羊三牲,后简化为三牲之头,猪头即其中之一。今日宜吃猪头肉。” “这是春饼,今日吃这饼便叫‘吃龙鳞’,哈,今日龙抬头,吃的都以龙为名,吃面条名曰‘吃龙须’,吃馄饨为‘吃龙眼’,吃饺子为‘吃龙耳’,面条馄饨一块煮为‘龙拿珠’……” 王珰不用他说,嘴里便已塞满了吃食,笑嘻嘻道:“怎么不在家与嫂子一起吃?却拿这些酒菜便宜了我。” “在家已吃过一遭。”吴培道:“你嫂子不让我多吃,只好拎出来再吃一遍。” “哈哈,嫂子也是为了吴大哥好。啊,我的牙咬猪头肉好累。” “今日多吃龙食,祈祷五谷丰登……” 两人在院中边吃边谈,隔着墙,听到那边两个丫环领着张嫂拿着蜡烛熏虫的动静。 “张嫂,你得像我们这样,一边熏一边唱‘二月二,龙抬头,蝎子蜈蚣不露头’。” 张嫂便跟着哼了两声。 又有个丫环问道:“张嫂,你没熏过虫吗?” “没呢,我们这不兴这些。” 接着便听到有敲击声传来,那是长竿敲击房梁的声音。又听丫环唱道:“二月二,照房梁,蝎子蜈蚣无处藏。” 接着便听张嫂跟着哼了几声,唱得十分难听,远不如丫环唱得悦耳。 吴培听得有趣,笑道:“你这仆妇不是京里带来的?” “不是。”王珰嘴里塞着嘴,大咧咧道:“我在这边买来的。” “是吗?家口查清楚了吗?” “放心,我都问清楚了,她就是济南城外的苇沟村人,丈夫前几年死了,人伢子说了,知根知底的。” 吴培点了点头,稍有些疑惑道:“山东这边二月二不熏虫吗?” 这只是一桩小事,他随即抛诸脑后。 两人就在院中坐着,将盘里的菜肴扫了个干净,吴培起身告辞。 “吴大哥不再坐坐?” “不了,还有公务,今晚还不知要熬到什么时候。” 王珰拍了拍肚皮,打了个哈欠,自语道:“天色也晚了,我明夜再去见笑哥儿吧。” “明日怕是不成。”吴培道:“明日我与国公爷去趟东阿……” “去那做什么?” “不该你问。”吴培在王珰头上一拍,施然而去。 王珰吃饱喝足,脑中半点也不想公务,悠哉回到屋里,抱着碧缥便笑道:“好碧儿,今天你来扮一扮西夷国那边的女王,如何?” “啊?妾身不知那女王该怎么扮。” “为夫来教你……哦!上帝保佑你,我的女王陛下……” 稍稍胡闹了一场,王珰眯了个迷糊觉,睡得正香却被碧缥推醒过来。 “哦……女王陛下,为何唤醒你卑微的仆人?” “相公你别闹了,国爷派人唤你和他一起去东阿县呢。” 王珰揉了揉眼,迷迷糊糊道:“几时了?” “卯时。”碧缥道:“相公你以后若是上朝,还得起得再早些。” 王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嘴里嘟囔道:“该死的笑哥儿。” 他洗漱更衣,临要出门,才发现自己的小厮桂皮昨天一夜都在上吐下泻,搞得面如金纸不成人形。 王珰皱着眉,拿手在鼻子前挥着,向桂皮问道:“吃了什么弄成这样?” 桂皮站都站不稳,瘫坐在地上,道:“小的……昨天就吃了吴大人带的龙食……” “胡说八道,我和吴大人吃的不比你少。” “五少爷。”桂皮急得浑身都是虚汗,有气无力道:“小的真没吃别的。” “说了多少次了,叫我老爷。”王珰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你这样是去不成了,算了,我自个儿去。” 碧缥急急跑到院里,拿了一包糕点想给王珰带上,又觉他自己拎着太累,也不知往哪塞。 “相公你这出远门没带下人怎么行……” “去趟东阿胶又不远。”王珰打了个哈欠,无所谓地道。 碧缥目光看去,见张嫂正在洒扫院落,便道:“张嫂子,你随老爷去一趟吧。” “诶。”张嫂应着,放下扫帚,双手在腰间擦了擦…… 王珰上了马车,先是对王笑行了礼,又老老实实向王笑身边的唐芊芊磕了三个头。 “见过恩公。” 王笑手中的笔一指,笑骂道:“你见我这个国公也没这么大礼数。” “那不一样啊,在京城,七殿下可是保下了我的。” “唔,自家人不必客气。”王笑随口道,大腿便被唐芊芊拧了一下,两人手指一勾,王笑脸上依然一副威严。 王珰笑嘻嘻站起身,嘟囔道:“笑哥儿你年纪轻轻,一天到晚脸色像我爹和大伯一样,也忒没意思了。” “我比爹和二叔能治你,别给我嘻嘻哈哈,说正事。” “是。”王珰脸色一正,道:“马里奥的底细我打探清楚了,他们那群佛郎机人几十年前就占了琉球,十几年前被尼德兰人打败了,他们就只在琉球北边叫鸡笼的地方还有据点。三年多以前,尼德兰人又把他们打败了,马里奥就逃到吕宋岛。前不久他又想去占琉球,又被尼德兰人打败了,逃命的时候被贺琬捉了。这小子是骗我们的,他根本就不会造炮。但他知道哪里能买到炮……” 王笑点了点头,淡淡道:“他有什么诉求?” “他想和我们做生意。”王珰道:“他说要是我们能答应只跟他们西班牙人做生意,他可以低价卖枪炮给我们。他还说,尼德兰人杀了很多琉球人,说他们在那边收苛捐杂税、奴隶百姓,劝我们出兵收复琉球,怂恿我们和尼德兰人干架……” “那是因为他们正在菲律宾和荷兰打仗……异想天开,到现在还盼着垄断远东的贸易。”王笑冷笑一声,道:“你告诉他,西班牙称霸海上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他们必然要输掉与尼德兰的战争,也要输掉与欧洲诸国的战争。让他转告他们的国王……” 话到这里,他低头向纸上看了一眼。 王珰忙道:“国王‘非礼视视’。” “让他转告菲力四世,要想和我大楚做生意可以,提出平等得贸易条约……” “啊?”王珰一愣,问道:“我们真要和他们做生意?葛先生说那些夷人不是好人。” 王笑耸了耸肩,道:“知道他们有多少钱吗?近一百五十年以来,他们从世界各地掠夺的白银就有将近两万吨……” “什么叫‘吨’啊?” “嗯,大概是……三亿五千万两,吧?”王笑提笔稍稍算了一下,缓缓道。 王珰一愣,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这个啥,西班牙,有多大?” “不怎么大。” 王笑随口应着,又从唐芊芊手上接过一叠资料,翻了翻,两人又低声交谈了一会。 “这是贺家的……这是文家的……可以算个大概……” 接着王笑眯了眯眼,方才对王珰道:“七十年间,我楚朝卖给西班牙的瓷器、丝绸,合算起来大概是……六千万两银子,相当于一年八十五万两,四万大军一年军饷,这还是我们楚朝那些人瞎搞海贸的情况下……” 他随口说着,抬头看向天空,轻声感叹道:“这罪恶又让人眼红的……资本原始积累的黄金时代啊。” 王珰眼睛一直,不由自主地便向后退了两步。 “笑哥儿啊,这么大的事,交给我办……不好吧?要不……你换个人?” 第736章 东阿县 “不成器的东西。”王笑叱骂了一句。 王珰脖子又是一缩。 王笑骂过之后,忽想到王珰刚才说自己的那一句忒没意思,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这国公爷当得。 他手指轻轻在摆在马车中间的小案几上敲了敲,缓缓道:“正因为此事重要,我才交给……” 王珰听到这里,正感到荣幸,却听王笑道:“我才交给二哥。二哥掌管商务处殚精竭虑,你要多帮帮他。你不过是与西班牙人打点交道,少在我眼前叫苦叫累。” “哦。” “知道我为何交给你办吗?” 王珰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你不要脸。” “啥?” “你够不要脸。”王笑道:“眼下我可用之人不多,此事若交给旁的官员,有些事他们碍于脸面,难免让人占了好处。贸易这种事有时候就该锱铢必较。” “但我心里没底啊。”王珰苦着脸道:“我还这么年轻,啥都不懂。” “其实很简单,他们很希望能与我们贸易,主动权掌握在我们手上。” 马车一路向西,王笑试着用简单的语言向王珰讲解。 “一百五十年前,西班牙资助哥伦布的航海探险,发现了新大陆,开启了海外殖民……” 王珰问道:“什么叫殖民?为什么不占下那些地方开疆扩土?” “你不需要理解得太深,你只要明白,一切都是为了利益……比如,用枪炮和军队征服土著民,抢劫作物、矿产。” “这我明白,就是抢。” “抢总有抢完的时候,那怎么获得更长期的利益?”王笑道:“一开始,办法都比较简单,比如贩卖黑奴……再后来,奴役当地的人为他们拼命生产。但用军队去压榨人口,成本还是太高,可以再想些其它办法,比如贩卖大麻,让你为了这一口吸的,把身家性命都给他们交出来。 比如,用你这地方的原料与人力生产出商品,他们运回去享受、卖给别的国家、重新卖给你,就能够源源不断地压榨你的血汗供他们享乐。再比如,进行文化输出,让你学他们的语言、信仰他们的宗教、崇拜他们的文化,他们到了世界各地都能享受人上人的待遇……” “噢!”王珰一下站起来撞在车顶上,疼得他抱头痛叫。 “那他们想和我们大楚做生意,也是想殖民我们大楚吗?” “不全是。”王笑道:“但也要看我们够不够强大若我们不够强他们就能像荷兰占领琉球那样占领我们更多的地方。若我们够强,他们就会用别的办法来赚我们的银子、来进行文化输出。” 王珰道:“那就是我们也想赚他们的银子他们也想赚我们的银子呗。” “他们比我们要迫切。”王笑道:“他们想和我们贸易一是为了利益,二是为了需求。他们非常需要东方的丝绸瓷器茶叶以及香料,为了香料不惜发动任何战争……” “香料?”王珰很有些诧异问道:“卤猪头肉的那个香料?” “不错。甚至可以说大航海最开始就是为了香料……丝绸、瓷器对于他们而言是奢侈品。香料才是必需品而且价同黄金。” “为什么啊?” “他们是吃肉为主食,习惯在入冬前宰杀大量的牲口,制成火腿之类的东西,所以常吃的是臭肉而不是鲜肉。香料是他们保存食物、改善口味的必需品。大航海也是因为奥斯曼帝国崛起垄断了东西方的陆上通道他们不得已只好寻找海上新道路。 从印度、东印度群岛运香料到欧洲大陆,能获得十二倍以上的利润。因此东印度群岛被他们称为香料群岛,这也是荷兰为什么建立所谓的东印度公司,也是西班牙和荷兰为什么在菲律宾打得不可开交……” 王珰一拍脑门,完全明白过来。 “笑哥儿我知道了。就是他们一开始为了找香料,找到了新大陆、殖民了很多地盘变得有钱了。接着他们争起来了,现在是他们当中谁能和我们做生意谁就能占大头……” 王笑点点头,又道:“你说说我们要怎么做。” “我们有丝绸瓷器也有香料先和他们做生意、赚他们的银子造大船造大炮而后占了香料群岛、掐着他们的喉咙继续赚他们的银子,再造大船大炮,一路殖民过去……” “明白了?” “明白了。” 王笑又交待了他一番,末了道:“这次让你跟我去东阿,一是让你在东阿再建一个陶瓷厂,二是看看别的特产你拟到货单里……” “哦,那我把马里奥带到济南,这两天他找不到我怎么办?” “晾着。” “我懂了。” 王珰老老实实地应下…… 王笑见过王珰,又让人去请来吴培。 吴培昨夜秉烛办公到天明,神色不免有些困顿。 逃到济南的中枢大臣,或去了南京或选择致仕,因此吴培这个山东抚巡名义上算是如今楚朝寿昌皇帝治下在山东最大的官。 “国公,这是下官整理的关于山东田地的名册……山东的田地分为几种,一种是皇庄和宗室王公的田地,当年福王就藩,河南田地不够,并取山东、湖广田益之;一种是军屯,军屯是卫所田地,本是官田,但早已徒具虚名,百余年来,权贵纷纷侵占军田,军户子弟无地可耕,早已人不聊生。” 王笑点点头,转头对唐芊芊道:“江大人,帮我记了一下,等分完田地,回来着手改这卫所制度,还有,从元代继承过来的这个分户定工制度也得改了……” 唐芊芊瞟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提笔在册子上记下来。 王笑方才示意吴培接着说。 “山东田地绝大多数已归于缙绅权贵之手,他们皆特权与功名,不用交税。所有的税赋,包括后来加派的辽饷、练饷,皆是落在自耕农身上。农民不堪重负,沦为流民或佃户,田地又落入缙绅之手,如此循环,我大楚税赋越少、百姓越苦、而缙绅权贵越富……” 王笑转头对唐芊芊道:“江大人,再帮我记一下,税收也得改了……” 吴培接着道:“除了这些,还有一部分逃税田。因我朝考上举人就会免除土地赋税,因此读书人一旦中举便大肆圈占土地,有些自耕农还把田地挂名到举人名下逃税……” “唔,科举也得改一改,江大人记一下。”王笑看着唐芊芊执笔记下,轻叹道:“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他说着掀开车帘向外看去,只见道旁的农田有的正有人耕作、有的还荒芜在那里。 分田自然是不容易,但如今已开了春,也只能排除万难,把这件事办了。 “山东占田最大的家族,是曲阜的衍圣公孔家。” 吴培笑了一下,眼中有些轻蔑,缓缓道:“自汉高祖十二年封孔圣人第八世孙为奉祀君起,再到宋至和二年改封为衍圣公,孔家世袭之爵位传承至今,已有一千百八四十年。衍圣公一系世代腾黄、地位显赫。 衍圣公府占有的土地,广达近万顷。更不提其族下还有黄粮庄、佃户村。这些村庄往往全是孔家佃户,每年交租粮,不管丰年灾年,一律照数交纳。如有拖欠,轻则惩罚,重则捆绑吊打,送官府治罪。” 王笑道:“唔,分了他家的田,正好表明我分田的决心。” “此事怕是不容易。”吴培道。 “容不容易先不谈,吴大哥是读书人,对此事如何看?” “不同的读书人有不同的看法。”吴培缓缓道:“下官,还有王珍、贺琬他们,一向不是那种尊儒重道的读书人。孔圣人是孔圣人,其后世子孙并非每人都能成为圣人,他们顶着祖宗名头,世代享着民脂民膏,却毫无风骨可言。 靖康之变,衍圣公孔端友南逃、其弟孔端操主动投降金军;宋、蒙元、金并立之时,天下竟是出现了三个衍圣公;再到蒙夷兴起,衍圣公孔元用又率领孔府审时度势倒向了忽必烈,为表耿耿赤子之心,孔元用亲率族人加入元军,清剿汉人反贼;终蒙元一朝,他们对山东百姓如同地狱一般的惨状装聋作哑,没有半句上表,没有一字抗议,只管当他们的衍圣公。” 吴培说到这里,又道:“唐中元拿下京城之时,孔胤植得到消息便在自家府上供奉大瑞皇帝龙位。所谓孔先师后人,所作所为都只为保全世家大族地位……但下官虽对衍圣公府毫无敬意,却不能代表天下读书人。” 王笑默默听着,他也烦衍圣公,但主要是因为后面的一些事。 比如清军一进京,衍圣公府第二天就投降了,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是他们,最快剃头上剃头折的也是他们;再到日本侵略,孔家又鼓吹中日“同文同种”,宴请日军头目等等…… 当然,眼下这些事还没发生,也不能拿这些罪名治人家。 王笑这般想着,道:“说东阿县的情况吧。” “是,从东阿、阳谷、郓城、宁阳、泗水、曲阜,这一片的良田,大多都属于衍圣公府。其中,东阿境内良田有很多属于刘中砥,刘中砥是这一代衍圣公孔胤植的四女婿。” 王笑翻着手中的资料,轻叹一声。 “唉,最近太忙了,要对付个人,出发了还没开始了解他……先说孔胤植吧。” “是。”吴培道:“相比国公爷你,孔胤植不管是爵位还是官职都更高,他是世袭罔替的国公,官任太子太傅……因上一代衍圣公孔尚贤无嗣,孔胤植入继大宗并继任为衍圣公。他的嗣祖母是敬宗皇帝的孝康敬皇后的侄女;他的亲生祖母是宣城伯的女儿;他的嗣母是当年严阁老的孙女;他的元配夫人是河南布政使之女;他的继室是先帝时鸿胪寺卿之女……” 王笑不由赞道:“来头很大啊。” “下官说了,论官位,他比国公爷你高。” “唔,没关系,我手上兵比他多。”王笑道:“说说刘中砥吧。” “是,孔胤植有四个女儿,大女婿任南京刑部主事;二女婿在京城,于唐贼中任太常寺卿;三女婿任杨州同知;四女婿便是这刘中砥,于兖州府任推官。东阿与曲阜都属于兖州府管辖,因有孔家这个大靠山,刘中砥这些年在东阿掠夺了不少良田,有的挂在他父亲名下,有的挂在他两个兄弟名下……” “那就先敲山震虎,打一打这个刘中砥好了。” …… 队伍缓缓而行,王珰上了自己的马车,掀开帘子往外面看了一眼,见王笑这次带的侍卫很多,他这才放心不少。 他还挺担心跟着王笑出门会发生什么意外,比如有刺客之类。 “侍卫真多啊,可以安心眯一会了。”王珰放下车帘,自言自语道。 他浑然没发现张嫂的目光正盯着他。 “那啥,张嫂啊,给我铺把被褥铺一下,哎哟,我得躺会。” “诶,老爷,这路颠得很,我给你铺厚些。 王珰点了点头,对此很是满意。 张嫂又问道:“老爷,这国公爷怎么总是呆在马车里不出来?” “他懒呗。” “瞧老爷说的,我看国公爷那马车上好几个大官来来回回的,公务也太忙了。” “张嫂你快点帮我铺啊,管他做什么。” 张嫂憨厚地笑了笑,道:“我听说国公爷很是英俊,本以为能远远看上一眼……” 王珰忽打断道:“谁和你说的?” 张嫂一愣,整理被褥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街上……街上听来的。” 她说着,理了理头发。 “哦,我还以为碧儿跟你这般说的。”王珰松了一口气,笑嘻嘻道:“碧儿可是说过,我比笑哥儿俊俏些。” 他说着随手拿起一块糕点塞在嘴里嚼着,往铺好的褥子上一躺,任马车摇摇晃晃,自己闭上眼睡过去。 张嫂亦是舒了一口气,将从头发上拿出来的那根毒针重新插好…… 到了东阿之后,张嫂难得看到王珰显出与平常不同的一面,有些认真起来,偶尔念叨着要在东阿发展什么阿胶工艺,拿着一本神农本草经不时翻一翻,接着又忙起建什么陶瓷厂。 张嫂对这些事不在意,只是心中冷笑。 小小年轻,异想天开,当自己能做成什么事? 她见到王笑的次数不多,每次远远遇到,都见王笑和一个名叫江随的官员在一起。 张嫂是不信世上有这样漂亮的男人的,她认为江随要么是王笑的男宠,要不就是女扮男装…… 当然,这些与任务无关。 而任务的进展也很是不顺利,王笑走到哪里都带着许多侍卫。 直到抵达东阿的两天后,张嫂终于捉住了一个机会…… “想必明天刘中砥应该就要赶到东阿了。”王笑道。 “你欺负他的老爹,他还不得赶过来。”唐芊芊道:“你要分田,难处不在于这次分刘家的田,难处在于你分了刘家田地之后,要面临的反扑。” “分田也很难,刘老头都不肯配合啊。” “若换成我,我也不会配合你。”唐芊芊笑了笑,道:“万顷良田是人家名正言顺的财产,你说要便要了,不叫抢叫什么?” “怎么能叫抢呢?我是把田地分给农民,铲除封建地租剥削,实现耕者有其田,从而解放生产力……” 王笑随口说着,唐芊芊只是笑而不语。 王笑只好也笑了笑,又道:“好吧。我说得再天花乱坠,刘老头子也不可能答应的。首先呢,这些田原本也就不是他的,是孔胤植赏给他的小外孙的,暂时挂在刘老头子名下罢了。呵,数万人的衣食着落,衍圣公随手小外孙就像过年包个红包一样,当然,对孔家来说这不算什么……再说了,哪有人真的听我说几句,就把万顷良田给出去?他啊,这是非要等我动了刀、把他砍了、强占了他的田地,他才满足。”网首发 “所以,你现在不砍他,就是再等刘中砥来,最好是孔胤植也来。到时候砍了刘中砥,吓一下孔胤植?” “对啊,你看,事情很简单。” 唐芊芊道:“你有刘中砥的罪证吗?” “还没有,我让小柴禾找了,就算是要抄家灭族的罪证,哪有什么是锦衣卫找不到的?” 唐芊芊故作吃惊地以手掩着口,怯声道:“国公爷,你比我们反贼还凶呢……人家反贼再凶,也不敢分孔家的田呢……” 王笑颇觉有趣,才伸手去搂他,却被一把推开。 “别闹,大白天得。” “那有什么。” “有什么?外面都在传我与你天天黏在一起,毁了我江随的名声……” 王笑无奈道:“我的名声才真叫你毁了。” “别闹了,你忘了?吴大人约了你一会微服出游,去鱼山听梵呗……” “唔,他是说鱼山上有个尼姑庙。” 唐芊芊无奈,推了他一把,道:“明明说的是山上的素斋好吃。” 她对和王笑一起闲逛其实也颇为期待的,毕竟两人似乎还是第一次出门只为游览山水…… 与此同时,王珰有些苦恼道:“张嫂,给我找双软底的鞋。笑哥儿真是烦死了,非要去爬什么山……” 第737章 鱼姑庙 鱼山位于东阿县城西南,属泰山西来余脉。因其形似甲鱼、或因山顶有鱼姑庙,故名鱼山。 两辆马车行到鱼山脚下,一行人开始登山。 今日是微服出游,王笑带的侍卫不算多,耿当带了几个亲信随同保护,吴培领了几个心腹下人,王珰带了个张嫂…… 人少就自在得多,王笑与唐芊芊牵着手走在山道上,也是难得有些逸趣。 偏偏吴培邀王笑登山不真是为了游玩,下了马车就凑在王笑身边,嘴里说个不停。网首发 “国公爷可知梵呗?” 王笑心想自己只知道花呗,只好摇了摇头。 “梵呗即和尚念经的声音。”唐芊芊道,说着瞥了吴培一眼,眼神中的意思大概是死胖子你走开。 “江大人所言甚是。”吴培点头应道,仿佛没看到王笑与唐芊芊牵在一起的手,自顾自地说起来。 “魏陈思王曹植,太和三年徙封东阿,时为东阿王。曹植深爱声律,属意经音,尝游鱼山,忽闻空中梵天之响,清雅哀婉,其声动心,独听良久,而侍御皆闻,曹植深感神理,弥悟法应,乃摹其声节,写为梵呗,撰文制音,传为后世,这便是鱼山梵呗。” 王笑其实不感兴趣,但吴培既然说了,他也只好拍手道:“唔,原来如此。” “以微妙音声赞同于佛德,斯之谓也。”吴培赞叹了一句,又道:“因此这鱼山之上,不仅有鱼姑庙还有曹植墓、有梵呗寺皆可谓古之胜迹遍布。” 王笑微笑颔首,对吴培这个导游还是满意的。 “说到这梵呗寺梵呗寺始建于曹植的梵呗亭于唐代扩建为寺,于我楚朝发扬兴盛香火旺盛。” 话到这里,吴培忽然话锋一转道:“国公爷可知道这梵呗寺名下有多少田地?” 唐芊芊微微有些不满俯耳在王笑耳边,将梵呗寺田产的数量小声说了,又嘀咕道:“还说带人家来吃素斋,一天到晚就是忙这些公事哼。” 被哼了一声王笑耳朵里痒痒的,强装镇定,道:“两万亩?还挺富的。” 吴培转过头,好像没见到两人交头接耳的样子,叹道:“这还只是梵呗寺这东阿县里还有净觉寺、华岩寺、神通寺等等,缙绅大族再加上这些寺庙广占良田、不交税赋,试问百姓上哪里耕作、朝廷上哪里征税?” 话到这里一行人正好走到曹子建祠,吴培道:“若将这东阿县的田地分为十斗孔家、刘家占八斗寺庙与缙绅几乎占了两斗普通百姓怕是一升也占不到。” “梵呗寺这一万亩田地,来路有问题吗?” “没问题。”吴培长叹道:“但问题就在于来路干净啊。大部分都是当年德王、东阿王的赐田,祈祷国泰平安,保佑历代先皇长寿安康。天下间这样的田地还有很多,而且钦赐田地,粮税全免,只说太祖年间,赐给南京灵谷寺的田地便有二百五十余顷。皇室爱赐皇院田地以做功德,两百余年来,早已数不胜数……除了赐田,还有一部分是官宦士绅施舍田产给寺院,时人觉得置田若干亩,为饭僧计,此最胜之功德。” “这些田,寺庙自己种吗?” “有些寺庙自己种,但像这样的万亩良田,僧人也种不过来,或者是租佃农户,或者转包给豪绅。这其中还有不少别的勾当。比如当地豪绅不想交税,将田地记挂在寺院头上……” 王笑闻言好笑起来,道:“这东阿县,八成的田地都是孔家刘家的,再加上这些,哪还有多少税赋?竟还能收上税,倒也都是能官。” “无非还是逼压贫苦百姓啊。” 这楚朝烂到这种地步,让人恨不得干脆打碎了重塑…… “国公打算如何分田?”吴培拱手问道。 “继续按我们规划好的分,还有何疑虑?” “下官是说分了田地之后,国公与齐王殿下不但得不到民心,还会失去天下民心。百姓不会因为几亩田地而感恩戴德多久,相反,那些没分到田的百姓只会怨恨。还有这些失了田地的官宦缙绅豪强,更厉害的是儒家、佛家……” 王笑打断道:“得不到民心,但能得到粮食。” 他抬起头,看着青天,缓缓道:“他们不满?那我就告诉他们,我不是匡扶楚朝社稷的国公。我是另一个唐中元、另一个强盗。我来,就是来打劫的。他们只有两条路选,被我文明地打劫、或被我野蛮地打劫……” 王珰跟在王笑后面,气喘个不停。 在他看来,出来登山游玩真是没意思死了,看戏、斗蛐蛐,哪样不比这登山强? 王珰并不想巴结王笑,所以也不是为这个来的。实际上,是吴培怕单独与王笑、江随相处尴尬,非要拉着他来。 “好累啊。”王珰叹了一声,转头一看,不由讶道:“张婶你这……一把年纪了,登起山来还这么……健步如飞啊。” “瞧老爷你说的,俺一个乡下人爬这点小山不算啥的。” “是吧?”王珰看着张嫂的背,有些垂涎欲滴。 要不要让她背我?唉,算了,笑哥儿又要骂我不像话了。 “呸,还国公呢,爬个山连步辇都没有……” 好在山并不高,爬了不多久便见到一座庙,名鱼姑庙。 “相传,当年曹植来到东阿后,由于频频迁徙心情忧闷失落。非常棒在鱼山结识了鱼姑,且在鱼姑的感召下,精神振奋,宏业大展。谁知道好景不长,鱼姑离他而去。” 吴培又开始解说起来:“原来这鱼姑天帝义女,因贪恋下界的锦绣河山及曹植的才华,私自下凡定居鱼山。曹植为怀念鱼姑,便在鱼山上修了这座鱼姑庙,并为鱼姑塑了金身……” 王笑愈发觉得吴培真是个好导游。 王珰喘着气往南面看了一眼,道:“那边还有座庙。” “那是梵呗寺。”吴培道:“我们一会从那边下山。先在鱼姑庙吃了素斋再去。” 说到这里,他难得有些高兴起来,又唤人上前叫门。 不一会儿,一个漂亮的小道姑打开门缝,有些疑惑地往外望了一眼。 王珰不由道:“咦,这里叫庙,但居然是个道观?” “几位施主何事?” 吴培走上前,也没有拿出什么山东巡抚的气派,只是和颜悦色道:“这位师太有礼,鄙人听闻这鱼姑庙的素斋口味不错,因此想来尝尝……对了,这是布舍银子。” 王珰颇觉古怪,心想说这是道庵又不是酒楼,哪有这般说话的道理? 果不其然,那小道姑双手道:“施主说笑了,鄙庵并非酒楼。” 王珰连忙上前,拿过吴培的荷包,道:“我等是听说鱼姑娘娘灵验,特来拜拜,再布施些功德。” “原来如此,几位施主有请……” 王珰有些小小的得意,低声对吴培道:“到了庙里,要说人家的神仙不错。你却说什么口味不错,真是的……” 在殿上拜了鱼姑娘娘,便出来一个老师太,态度就可近得多,领着王笑、唐芊芊、吴培、王珰去用素斋。 张嫂则与别的扈从一齐被安置在偏殿。 她转了转头,目光望去,便见那个名叫耿当的傻大个从怀中掏出几块饼来。 “素斋有什么好吃的?看俺们这饼里夹了肉的。兄弟们都带了吧?” “带了带了,还是耿将军足智多谋。” “耿将军,国公爷不会有危险吧?” “这地方就几个道姑,再说了,有唐……有江大人在,不会有事的。” 张嫂听着这些,心里暗骂了一声。 “一群蠢材。” 她站起身来,搓着手便往殿外走去。 “嫂子要去哪?吃肉饼吗?” 张嫂低下头,作出一副羞答答的样子,不安地搓了两下手。 耿当便明白过来,很热心地一指,道:“净房在那边。” 张嫂出了偏殿,一路走到鱼姑庙后面一片树林中,发出了几声如同云雀的叫声。 好一会,终于有类似的鸟叫声应和着,接着,两个人从树干上跃下来。 其中一人身影健硕,另一人却身体小小,仿若孩童。 “人呢?” “我带了九个人来,就在山背面。” “不用他们,我们仨便能动手。”张嫂压低声音道:“今天是个好机会,他没有带护卫,现在就在那边院子里用斋饭。我去引开前面护卫。塞布里、塔娜,你们去捉了他。记住,娘娘要我们捉活的……” 塞布里与塔娜飞快穿过厨房,进到张嫂指的那个院子。 手中的刀已出鞘,寒芒逼人。 塞布里铜环般的眼睛一瞪…… 接着,他整个人愣住。 院子里并没有人,饭桌摆在那,上面空空如也。 人呢?说好在这里用斋饭的啊…… “分头找。” 两个勇士没有多言,从两个不同方向在鱼姑庙中寻找起来。 手指捅开窗纸,塔娜踮着脚目光看去,只见这间小屋中一个中年胖男子坐在那,前面是一个妙龄姑子。 “这位师太,鄙人是想来用素斋,这素斋……” “施主,贫道就是你的素斋,请施主来用。” 那姑子声音如莺啼一般,说着身子一转,显得颇为曼妙。 塔娜懒得看,摇了摇头,踮起脚向别的屋子走去,心中暗骂道:“南蛮子都是些狗官。” “该死,说好在那边吃斋饭的。” 塞布里心中抱怨着,捅开一层窗户纸。 只见屋内一个少年正坐在那里,四下转着头。 塞布里眯了眯眼,呼吸稍稍重了些。 王笑? 屋门被人推开,走进一位妙龄姑子。 “咦,斋饭呢?”那少年道。 他说话有些漏风,塞布里心中不确定起来,准备再看一会。 “施主还真是来用斋饭的不成?”那姑子浅笑着,手中的拂尘抚过那少年的额头。 “啊?这……这是怎么回四?” 漏风声愈发严重。 “施主没听说过吗?扬州瘦马、杭州船娘、大同婆姨……”那姑子咬着唇,声音缥渺。 “泰山……泰山姑子?” “施主好渊博哦。”那姑子道,“贫尼法号妙云,本在此间往东一百四十里的泰山修行,两月前为避战祸,迁至鱼山,幸遇施主,请施主一同修行。” 那少年跳了起来,有些慌张,道:“这这这……今天,我我……我还是下次再来吧……” 塞布里目光看去,终于见屋内的少年转过头来。 缺了一对门牙,不是王笑。 塞布里于是向别的屋子再找过去。 今日确实是个难得的好机会,王笑也必定只有一个人…… 塔娜也另找了一间屋子,踮着脚向窗纸的小孔中看去。 屋中一个极俊美的男子……好像又不像男的,总之是一个男装打扮的俊美少年坐在那,身前一个姑子盘膝坐着,满脸都是绯红,不时抬眼偷偷瞥着那美少年。 “哦?泰山姑子?有趣。” “公子,我……贫道还,还没出过阁……我们来东阿只有两个月……我今日见公子是第一次开脸……” “你愿意陪我?”那美少年伸手捏了捏那姑子的下巴,笑道:“真的想好了?” “嗯……”一声轻轻柔柔,颇为娇媚的鼻音。 “好嘛,这鱼姑庙的素斋真的不错。” “公子,人家……” 嘭的一声,那美少年一记手刀,将那姑子打晕过去。 屋外,塔娜一愣,呼吸稍重。 “什么人?!” 随着这一声清喝,那美少年随手一抚,拿下姑子头上的发簪便甩过来。 塔娜才要闪避,那发簪已破开窗纸,从塔娜耳边穿过。 “啊……” 塔娜惨叫一声,用手摸去,才发现右耳已然破开,一片血淋淋。 与此同时。 “砰!”一声铳响在鱼姑庙里回荡开来。 “砰!”接着又是一声。 塔娜才要向那边扑去,忽听又是一声惨叫响起。 “啊!”是塞布里在惨叫。 还掺杂着女人的尖叫。 下一刻,一根裂开的木棍从窗纸中捅出来,直刺塔娜的喉咙。 塔娜就地一滚,果断抛下塞布里,掠过庙墙,消失在树丛之间。 小尼姑妙婵年方十五,她十岁起就被主持庄龄师太养在泰山脚下的一座斗姥庵中调教。 斗姥庵以前本来叫惜春院,后来学着别人也改成了道院,生意便好起来,庄龄师太有野心,想把生意规格做上去,也很是认真地学了学道法,收了不少小女孩从小调教,立志要与权贵人家做买卖。 两月以前,江北大军攻打济南,庄龄师太便领着姑子们跑到东阿县来。庄龄师太找了两个姑子,拿钱色贿赂了东阿县令,占了鱼山上的鱼姑庙,还重新修缮了一番。 “哈哈,从此以后,我们也是山上的姑子了……” 在泰山,山上的姑子就是比山下的要正宗。 今日这鱼姑庙其时还没开张,但有人来,庄龄师太就明白对方是什么来头,东阿县令不久前才派人上山,说是莱国公和巡抚大人要上山吃素斋。这边还没来得及准备,没想到人就来了……“还真是急性子。” 于是庄龄师太挑了四个她最满意的姑子,又让妙婵、妙娟这两个最出色的来接待四人当中最像国公爷的两个少年。 至于那个门牙漏风的,一看就不是国公。 妙婵身穿一身精葛缁裙,长领元缎滚边的莲瓣,再加上配套的首饰做衬托,原本看着清静无欲的道姑,摇身一变,成为兼含出家人的超脱与世俗女子妩媚并存的俏丽佳人。 “国公爷,贫道……” 妙婵咬了咬唇,偷眼瞥了王笑一眼,脑中道法已忘了个精光。 聊了两句,也不怎么的,她却是把所有东西都抖了出来。 “所以,是东阿县令胡志亭把这鱼姑庙让给你们的?” “是,国公爷。”妙婵假意盘腿坐累了,换了一个并腿坐的姿势,将那缁裙下那双好看的小腿展露在王笑面前。 “那你们有田地吗?”王笑又问道。 “啊?我们没有田地的。” 妙婵挺了挺身子,感到自己胸前并不大,稍有些遗憾,她只好努力挺直,让王笑看到自己纤细白皙的脖颈。 终于,王笑眼间一亮,目光在她身上看了看。 “咦,你这道服真的蛮好看的,能不能送我几套?” 妙婵身子一颤,瞥了王笑一眼,轻声道:“国公想要贫道身上这一套吗?” 她觉得自己还不够媚,决定再做些什么。 于是她想伸手去拉王笑的手来摸…… 下一刻,窗户被人破开,一名大汉跃进来,探手如鹰,直扑王笑。 妙婵吓呆在那里…… 煞风景的狗刺客,误老娘好事! “砰!” 一缕硝烟漫开。 塞布里知道王笑有火铳,早有提防,身子一转,硬生生躲了过去。 他目光看去,只见王笑抬着火铳对着自己,火铳口还冒着轻烟。 塞布里二话不说,探手又向王笑捉去。 这一下十拿九稳。 然而王笑没有躲,只是伸手在火铳上,转了一下。 “咯哒”一声轻响。 “砰!” “啊!”妙婵大叫一声。 子弹从塞布里腹中穿过,血飞溅开,健壮的身体轰然摔在地上。 这怎么回事?他明明打过一铳…… 塞布里脑中这个念头才闪过。 “咯哒。”又是一声轻响。 “砰!” 伴随着塞布里的惨叫,第三枪击穿了他的右臂。 王笑一脚踩在塞布里肩上,笑道:“转轮燧发火铳……注定要被淘汰掉的设计,但还是把你这个大清的勇士打倒了……说吧,你还有多少人?” “嘭”一声响,房门被人踹开,唐芊芊大步走进来,在屋内扫了一眼,目光便落在妙婵身上。 “出去。” 妙婵楚楚可怜地又向王笑看了一眼,这次王笑却是看都不看她。 她知道自己成为国公侧室得美梦算是碎了,只好在心里又骂了好几句“狗刺客”,失魂落魄地走出去。 王珰与她迎面走过,转头看了她一眼。 啊,这个后摆是这么裁的……哈记下来了,回去以后让碧儿也这样做一件……哈哈…… “砰!” 一声枪响,耿当大惊。 张嫂眼中精光一闪,换了个表情,冲进偏殿。 “将军,我刚才看到一个汉子捉了国公爷往大门出去了……” “什么?!”耿当脸皮一变,大步追出。 “砰!” 众人一愣,耿当喝道:“你们继续追,你们随俺来!” 说着,又调头向庙中跑去。 张嫂暗道不好,跟着耿当跑了两步,忽听远处有云雀的叫声,她停下脚步,找了个偏僻处重新翻出去…… 树林里,个子如同孩子的塔娜半边脸都是血,手里捉着一只野鸡,竟是在生吃。 …… “该死,那江随是高手。” “塞布里也失手了。” “没事,我借着潜伏,还有机会。” “王笑今天护卫不多,我们带人杀过去?” “别急,弥尔达今日也要动手,等他动手了,我们把人带走……” 第738章 梵呗寺 “今捉到一个。”部笑量,语气有些不满足。 “刚才我那边也来了一个,逃掉了。”唐芊芊冷笑量:“身手倒是挺敏捷。” “所以我让妳用火铳……” “不……要。”唐芊芊拖长了声音,有些幼稚的样子,又量:“我抛暗管不比火铳慢。” 部笑量:“但我怕妳累到。” 唐芊芊笑了笑,倚在部笑怀里,量:“妳也少用这个,刚做出来的东西,炸膛了怎么办?” “咳咳。”屋外有人咳了两声。 屋中唐芊芊与部笑不情不愿地分开,过了一会,吴培与部珰走进来。 部珰拍着心口,一副物了惊吓的样子。吴培却是叹量:“只捉到一个啊。” “不急,今天应该还有。”部笑随口说着,“对了,这元斋……” “是下官搞错了。”吴培量。 事情说来也简单,他问东阿县令胡志亭这边有哪些好吃的,当时胡志亭问量:“巡抚大人想吃什么?” 吴培于是笑了笑,应了一句:“本官荤元不忌,哈哈。” 或许是这笑在落在胡志亭眼里显出些别的意味来,或许是吴培咽了咽口水的动作实在不成西统,胡志亭便‘明白’过来,于是推荐了这鱼姑庙里的元斋…… 没想到是这样的元斋。 …… 让人把塞人里押回去审,一行人重新动身。 部珰凑到吴培身边,压自声音量:“吴大人,妳胆子也太大了,敢带笑哥儿来……” 吴培摇了摇头自嘲量:“我若是知情,那便单独带国强来了。” “谁让妳满脑子想着吃……啊,好饿。” “前面的梵呗寺应该真的有斋饭。”吴培伸手一指,说量。 部珰量:“那能不能先吃了斋饭,妳们果分他们的田?” “妳竟是能看出我们是要来分田。” “傻子才看不出。”部珰量:“说好了,先吃了斋饭,果提分田的事啊,好饿。” 张嫂跟着部珰身后走着,心想自己这个‘主子’今跟个大傻子似的,要不是命好生在富贵人家,早活不下去。 一行人到了梵呗寺,拜了佛,人施了些银子,于是一人吃了一碗元面,吴培亮出巡抚名号。知客僧便忙去将方丈请来。 “这元面也忒贵了,还难吃。” 部珰才抱怨了一句,被吴培喝止住。 “别说了,但难吃确实是难吃……” 不多时,一大群和尚来迎,梵呗寺是大寺?僧侣颇多?于是场面盛大。 这一代方丈法号‘真悟’,一相得量高僧的模样?身上的袈裟颇为鲜亮。 只看真悟这身袈裟?部珰便自声向吴培量:“这老和尚看着不像修行之人,倒像权贵富户。” 没想到老和尚耳尖,竟是听到了?笑在满面地缓缓量:“阿弥陀佛?老衲今日若换了一件破人衣?小施主便觉得老衲像修行之人否?” “施主今施主,妳为候叫我‘小施主’?”部珰一指部笑,量:“笑哥儿与我年岁相仿?妳可敢叫他小施主?” 真悟依旧满面笑在?量:“老衲以心智论大小?不论年数。” “我看妳今是见人下菜。” 真悟并不与部珰争论,对部笑量:“施主这边请。” 穿过一个佛堂?佛堂中有个老和尚衣着朴元?是用碎衣人补缀而成?正盘腿坐在那念经。 “师兄。”真悟唤了一声。 老和尚正专业参禅?闭着眼也不答话。 “这是老衲的师兄?真净。” 真悟笑着介绍了一句,请部笑几人进到旁边的禅室,各自在蒲团上盘腿坐下。 “施主今日大驾光临鄙寺,想必不是为了烧香拜佛?” 部笑量:“实话实说,我想分了贵寺的田地。” 真悟手中佛珠停了下来,转头向知客僧吩咐量:“去把田册拿来吧。” 不一会儿,一个小箱子被摆在部笑与真悟之间。 真悟和尚手中的佛珠又转动起来,缓缓量:“梵呗寺传到这一代,诸位师兄弟当中,老衲悟史不是最高,佛理不是最个深,最后却由老衲做了这方丈,国强可知为候?” 部笑量:“想必是妳擅于待客、结身官绅。” “是啊。”真悟叹量:“我等修行佛法,终还是免不了要吃五谷,要穿衣避寒。这些是俗事,老衲将这些俗事把理好了,让寺中其余人可以潜心修行。国强爷觉得……老衲是功德、还是罪过?” 部珰在上山时便听到这梵呗寺有田一万亩,对这和尚没有好感,此时心中不由暗骂他不要脸。 部笑只是笑了笑,量:“如此说来,方丈这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境界?” “国强谬赞了。”真悟量:“这些田产,大部分是当年德部、东阿部在济先时赐与鄙寺的,一是为祈祷国泰民定;二为包佑陛下长寿定康;三为部意上下祈福……鄙寺常了这些田产,僧众日夜伺俸佛祖,祈祷佛祖包佑,若用世俗之语来说,这也反是‘物人钱财、终人之事’,也反是为其要厄,候咎之有?国强爷要分田是好事,但常没鄙寺的田产,可有量理?” 部珰听这老和尚又是拿出部爷、陛下、百姓,又是拿出佛祖来压,心想:“要靠讲量理的话,这田地大概是要不到了。” “量理我这里有很多。”部笑量:“老和尚是想谈佛法,还是想谈容法?” “田产乃世俗之物,自应以世俗之容法来谈。”真悟叹量,“今反是妳是国强,克占鄙寺田产,也是犯了大楚容百。” “物人钱财,终人之事。”部笑忽然笑了笑,量:“妳们常了这些田地,替皇室侍奉佛祖,但佛祖并没有包佑我大楚啊。东阿部一脉早已断了传承、德部一价全家被建奴杀掳,这便是妳们祈来的福?我大楚国不泰、民不定,连陛下也驾崩了……妳看,妳们这些寺庙常了钱却不办事啊。” 真悟似乎愣了一下,又量:“那是施主们心不够诚……” “哈。” 部笑站起身来,脚踩在那木盒子上,又量:“懒得搭理妳这神棍,现在我要代表大楚皇室……把这赏赐的田地常回来。” ——退货退款。 真悟抬起头,平静下来,看着部笑,缓缓量:“国强今打反拿这个理由常回山东所有寺工的田产?怕只会让人贻笑大方吧?” “不件要理由。”部笑量:“要谈容法、先向立型权。建立在型权之下的容法,没什么好谈。” “国强不必如此偏激。”真悟缓缓量:“要分田,鄙寺可以帮国强,只件要国强肯扶鄙寺成为……” “我来不是和妳谈条件的。”部笑打断量:“我是来抢的。” 他脚下一踢,小盒子滑过禅室的地面,一直滑到耿当脚下。 “第一家,常好……” 下一刻,窗外响起“噗”的一声,大片的血在窗纸上洒开。 耿当才弯腰去捡装满田契的木盒,一支弩箭贴着他的背“嗖”的一声穿过。 唐芊芊纵身一扑,将部笑扑倒。 “国强爷妳这样,会失了……” 真悟嘴里话到一半,弩箭猛地钉进他的喉咙! 咯咯两声之后,老和尚便没了声息。 “有刺客!” “杀部笑……” 十余人从窗台跃进禅室,与护卫们厮杀在一起。 …… 佛堂上,佛祖金身自眉含笑,满眼仁慈地望着众生。 老和尚真净盘膝而坐,手中执着犍稚、敲着木鱼。 “师父,杀过来了……前面的那群香客忽然杀过来了……” 法号本慧的小和尚踉跄跑过来,拉着真净便喊量:“快跑吧师父……啊!方丈师叔……方丈师叔圆寂了……” 真净也不抬头,依旧敲在木鱼嘴里念念有词。 “皆为一切诸佛之所护念,皆得不退转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梵呗之音回响在佛堂之上,吐纳抑扬,法相庄严。 部笑从旁边的禅室转头看去,见到真净这样的神态,不由心想这老和尚莫不是武艺高克? 下一刻,一群和尚被十名大汉从佛堂外赶起来。 劈砍声、惨叫声不停,顷刻间一群和尚倒在血泊当中。 一柄大刀向真净劈下去。 “先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真净嘴里的经文已经换成了往生咒。 但他显然不会什么武艺,瘦瘪的脖颈在刀锋之下显得颇为脆弱。 ——好吧,这里又不是少然寺、和尚都会武功。 刀劈下。 “砰!” 部笑开了一铳,一名大汉栽倒下去。 剩下的九名大汉转身向部笑这边杀来。 “他们的刀淬了毒!”耿当转头看了一眼地上侍卫的尸西,大喊量。 “走!到寺庙外……” 张嫂故作害怕地缩在部珰后面。 事实上,部珰比她tā要害怕得多,整个人几乎已经缩成一团。 张嫂目光扫去,并未在刺客中发现弥尔达的身基。 ——那今不急,看来弥尔达也知量部笑不好对付,因此留了一手。 张嫂捏着手中的银针,只等双方打到差不多了,她tā果出手将部笑劫走…… 侍卫们护着部笑出了禅室,一路上不停有侍卫倒下,不时有杀手向这边杀来,部笑却依旧很镇定。 镇定到让张嫂觉得他是有备而来。 一路都能看到和尚的尸西,部珰吓得不轻,脚一软便摔倒在地,张嫂无奈,只好提起他跟上部笑。 终于,一行人逃出梵呗寺大门。 张嫂打确了一眼,发现部笑身边只剩五名护卫,而对面的杀手还剩三十余人。她tā盘反着等着五名护卫一死,自己该如候掠走部笑…… 她tā抬起头,看到一棵大树上树叶晃动,想必是塔娜躲在里面接应自己。 任务进行到了关键时刻,张嫂有些紧张起来,捉在部珰后颈的手下意识地一捏,疼得部珰哇哇大叫。 下一刻,部笑一挥手,树然间箭雨倏然袭下,向他们身后追来的杀手们射过去。 惨叫声接连响起。 张嫂离得近,隐约听到部笑轻笑了一句。 “呵,大清的巴图鲁们……” 张嫂自着头,心中盘反着……眼下只有五个护卫,要不要劫走他? 接着,她tā看到那个名叫活随的官员目光向这边扫了一眼,又不敢妄动。 ——该死! 树然间一队百余人的侍卫冲出来,向杀手们砍杀过去,不多时,场上的杀手一个个都倒了下去。 张嫂这才反应过来,部笑早有人行,心中又是惊讶又是后怕……但好在自己还没暴露。 部笑今日来鱼山,目的有很多,比如拿了梵呗寺的田产、挖出潜藏在山东的建奴细作、顺便陪唐芊芊游山玩水…… 立了斋饭不太让人满意,大部分目的还是达到了。当然,也有些波折,比如建奴细作凶残地把梵呗寺屠了大半,这也是他没把到的。 “本来只是想来抢劫田产,现在真悟和尚死了,今很麻烦。”部笑叹息一声。 唐芊芊对此不以为意,量:“只能把那个真净推出来了,只怕他还不如真悟那个俗人好对付。” “是啊。”部笑转头看着,叹量:“死了不少人唉,这次建奴的细作该挖得差不多了吧?” “人数对上了。”唐芊芊量:“顶多还有几个漏网之鱼。但师父说过这群人的首领弥尔达‘有些手据’,还是要审审看弥尔达死了没……” 两人一路说着话、重新回到佛堂,只见堂中满地的尸西,真净还是盘膝坐在那。 “真净大师,妳师弟死了,往后妳来当方丈……我只有两点要交,一是出面支消我分寺工田地给贫农;二是做个见于,真悟是建奴细作杀的。” 部笑随口说着,走到真净身后,又量:“不答应的话,我杀了妳整个寺庙。” 见真净不答,他伸手一拍,坐在那的真净便缓缓倒下去,竟是已经死了。 部笑皱了皱眉,有些苦烦起来。 “这寺工没有别的德高望重的和尚了?” “没有了。”唐芊芊量:“如此一来,旁人只会以为是妳夺田杀人,名声怕是要毁了。” “反了,也无所谓。”部笑量:“今让他们觉得这梵呗寺是我屠的好了。也许接下来办事还更方便……” 话到这里,吴培快步过来,自声量:“国强爷,刘中砥来了。” “哦?来得倒是很快……” 明面上看,吴培是巡抚、刘中砥只是推官,此时吴培的反应今显得太过重视。但孔家在山东经营一千八百年,根深蒂固……换言之,权力并不看官职高自,看人脉背景。 另外,部笑也觉得权力不看官职高自。 吴培量:“孔家这委大家九,向来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刘中砥急忙忙地跑来,应该是为了投靠国强爷……想来东阿县的田地他会献出来。” “不够。” “国强?” “东阿县的不够,我要他们在山东所有的田。” 随着这一句话,部笑走出梵呗寺。 只见一个风尘仆仆的官员领着一群衙役官兵,在自己前面跪下。 “下官救驾来迟,请国强恕罪!” 刘中砥,字德昂,时年二十七岁,生得相貌堂堂,延光十四年二甲进士期第,时任兖州推官。确实说得上是青年才俊,很好的女婿人选,当然,孔胤植是衍圣强,能挑到好女婿并不稀奇。 “刘大人请起……” 曲阜。 曲阜知县孔贞堪在上首坐着,量:“德昂去东阿县了?” 孔贞堪时年四十二岁,论辈分,他是当今衍圣强孔胤植的叔辈。 “去了,想必此时已经见到那部笑了。” 答话的叫孔兴弼,时年二十三岁,辈分是衍圣强孔胤植的子侄辈。 孔兴弼有个举人功名在身上,如今在尼山书工任学录,本打反过两年去考个进士,没想到且城却丢了。 “依我说,部笑要田地,给他便是了。”孔贞堪量,“这边给了他田地,回头果去买、果去占,便当是花银子包平定,有候不可?” “叔爷想得简单了。”孔兴弼应量:“依侄孙看,部笑此人,野心极大。不是善与之辈。” “不是善与之辈?还有人敢动我们孔家不成。”孔贞堪抚了抚长例,叹量:“去年,吴阎部过归德意,我相人去请见,告诉他衍圣强供奉他大瑞皇帝,又献了两千两银子。妳知量怎么办吗?” 他问完,自顾自答量:“连吴阎部这样的粗鄙草莽,都知量我们孔家动不得。他回信给我啊,‘天下可以式主,衍圣强世价雷打不动’,呵,部笑果凶残,还能比得上吴阎部否?” 孔兴弼笑了一笑,量:“部笑要分田,叔爷该知量吧?” “知量,那又如候?等他碰了壁,自然会回头。” “侄孙也是这么和四姐夫说的。”孔兴弼量:“我们孔家,可以成为让部笑碰头的‘壁’,但可不会成为帮他分田的刀。” 孔贞堪惊量:“怎么?妳们敢去惹部笑?” “不是我们要惹部笑,而是他想当我们‘杀鸡儆猴’。”孔兴弼量:“要分田,他第一个动的今是四姐夫,为什么?为的还是看我们孔家的反应,说明他今是冲着我们孔家来的。这个人,眼里死盯着的,是我们孔家的家业。” “所以呢?” “叔爷啊,世量乱了。瑞朝、楚朝、清朝,甚至四川搞得厉害的张献忠,我们孔家不在乎谁他了天下,反正不千谁坐了活山,也离不开我们孔家的支消。所以,我们谁都可以投诚,这天下各方势力当中,也都有我们孔家的人。 世家大九,要想长长久久地生目下去,鸡蛋今不能同时放在一个篮子里。但,眼下这时很,有一个篮子它今是放不了我们的蛋。” 孔贞堪一愣,喃喃量:“妳是说部笑和齐部这个篮子?” “是啊。”孔兴弼好整以暇量:“一千八百年来,三国两晋先北朝的乱世,甚至金人、蒙古人,所有篮子都能装我们孔家的蛋,为什么?他们要我们的名声,我们能帮他们稳定天下。但,部笑不同,他是要杀‘杀鸡他卵’,他盯住的是我们孔家的家业……事情不是这么做的,他不对。” “这是……家主的意思?” “不错。”孔兴弼缓缓量:“先且朝廷、瑞朝,宗伯都打点好了。不久前,北面的清军攻到了蓟镇,那边得睿亲部也相人联价了宗伯……换言之,这天下是谁的,孔家都能屹立不倒。一千八百年的传承,绝不能在我们手上断掉。” “所以呢?” “睿亲部提了一个要交,宗伯一直在犹豫。”孔兴弼量:“但部笑既然先翻了脸,那便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话到这里,他眼睛一眯,冷咧咧吐出一个字。网首发 “杀!” 鱼山。 “刘大人请起……”部笑站在刘中砥身前量。 张嫂眼睛一眯,忽然发现那刘中砥身后有个随从看起来颇为眼熟。 ——弥尔达? 张嫂一惊,暗量不好。 下一刻,弥尔达忽然一抬手。 “嗖!” 一支弩倏然射向部笑。 只隔着短短的距离,显然是躲不掉了…… 第739章 圣公府 “嗖!” 弩箭在王笑瞳孔中放大,他避无可避,于是心中有些自嘲地想道:“印象中,孔家一向都是膝盖软得厉害,谁来了就投靠谁。这一次倒是难得硬气了一回。” 张嫂与王笑之间隔着好几个人,她眼看着弥尔达扣下弩机,心中叹息道:“这次弥尔达确实差事办得漂亮……看来任务要失败了,奴婢有负太后所托啊。” 刘中砥依然跪在地上,将眼底自信的光芒隐去,心想:“自古以来分田变法者,从来不会有好下场。王笑,你去死吧……” 场上每个人心思不同,更多人还是呆在那里。 一瞬间,弩箭已到王笑脖子前。 血花溅出。 忽然一只素手伸来,一掌将那弩箭拍开。 唐芊芊眉头微蹙,掌心已破了皮…… “去死!”满语的暴喝响起。 弥尔达迅速从袖中拿起一柄匕首、向王笑扑去。 此时距离弥尔达扣下弩机不过一瞬间,耿当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再想要扑上去已是来不及。 匕首刺下,直取王笑。 “噗!” 一声响,一支箭矢从弥尔达胸前透出。 刘中砥正保持着起身的动作,忽然有血溅出来,溅在他脸上。 刘中砥心一沉,目光瞥去,弥尔达正在缓缓倒下。 怎么办? 此时他手底下还有心腹家丁十二人,王笑近在咫尺; 但,清朝来的杀手已经死了,不知道王笑有多少伏兵。 ——动不动手? 刘中砥看着弥尔达身上的箭羽,瞬时下了决定。 “国公爷!下官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重新跪下去,重重磕了一个头…… “该死,才走神了一下。” 不远处有一棵大树,树冠上,花枝握着弓,她目光落处,弥尔达已经倒了下去。 她对自己的箭术有信心,不再看弥尔达,在刘中砥身上看了一眼,又扫了扫四周。 忽然?花枝皱了皱眉?又拿出一支箭扣在弦上。 远处一棵树上,影影绰绰的?像是藏着人…… 一箭“嗖”地射出?那树冠微微晃了晃,并无别的反应。 花枝这才松了一口气?再转过头,却是惊得差点从树上掉了下来。 只见那边唐芊芊已经昏倒在王笑怀里…… “芊芊!” 王笑才舒了一口气?却见唐芊芊脸色苍白?眼睛已闭了过去。 “弩箭……有毒……” “要解药,都给我搜!” “是。” 护卫们散开来,摁住刘中砥带来的人,又在死掉的刺客身上翻找起来。 同时树林中还有护卫不停冲出来。 张嫂偷眼四下一瞥?暗自庆幸没有轻举妄动。 刘中砥低着头、听着身后的脚步声?也是庆幸不已…… 下一刻,一支火铳抵在刘中砥额头上。网首发 王笑喝道:“解药呢?!” “我我……我不知道,国公爷,下官对此事毫不知情啊!” 刘中砥伏在地上,脑中飞速运转着。 ——事到如今?王笑未必知道是自己与清朝刺客合作,他也没有证据。自己只要不承认?孔家能把自己保住…… “解药呢?!” 王笑又叱骂了一声,唐芊芊头已抵在他肩上、完全晕了过去。 “芊芊……” 王笑拿起她的手掌一看?只见上面有一道伤口,周围已经起了乌青。 他没再犹豫?低头将她伤口上的瘀血吸出来吐掉。 再吸、再吐…… 接着花枝冲了出来?从王笑怀里抢过唐芊芊?急得冲王笑大喊道:“吸有用吗?解药呢?!” 刘中砥将头抵在地上,故意演出瑟瑟发抖之态。 他并不怎么害怕,事情他已经考虑过了,王笑在乎的是分田,只要还有理智就不会动自己。 ——东阿的田地可以给他,为官之道嘛,有商有量…… 刘中砥等了半晌,稍稍抬起头,见王笑正在向地上啐了一口,一个丑丫头正对他大吼大叫。 ——这丫头,好大的脾气,敢骂国公? 接着,王笑一转头,看到了刘中砥的目光。 “唔,你还在呢。” 王笑于是抬起火铳。 扣下。 “砰!” 血花溅开。 “呵,青年才俊?” 刘中砥缓缓倒下去,脸上还挂着不可置信之色。 “四姑爷!” 刘中砥身后被押住的家丁们中有几名死士瞬间挣扎出来,向王笑等人扑去。 “给四姑爷报仇啊!” “保护国公爷!” 耿当领着人冲上来,不由分说,手中的刀便劈下去…… “啊!” 王珰怪叫一声,摔倒在地上,一名孔家死士被侍卫劈断了胳膊,却还张牙舞爪地向他扑下来。 “啊啊啊……” 王珰闭上眼,喊得喉头都痛。 有血洒在脸上,温热又粘稠。 接着,他背上一片疼,好像有人提着他丢到后面。 王珰再睁眼,视线中,前方的王笑拿着火铳抵在一个刘中砥的死士腹上。 “砰”的一声,死士腹部炸开,血喷出老远。 这画面让王珰浑身寒毛都竖起来。 此时距离弥尔达扣弩、王笑枪杀刘中砥也只过了短短的片刻,王珰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知是谁救了自己,只感到胆颤心惊。 ——我再也不要和笑哥儿一块出门了…… “砰!” 王笑打死一名死士,转头四下看了一眼,只觉视线中一片五彩斑斓,眼皮重的厉害。 头昏昏沉沉,耳畔的声音也变得模糊。 “国公爷……” “王笑。” 迷迷糊糊中,大玉儿从草原走来,冷笑着,伸出手,在他肩上一推。 “本宫不会放过你。” 黑暗压下来,他被大玉儿推倒在地。 …… 耿当离王笑最近,看他脚下踉跄着要倒下去,连忙扶住他,接着便听到王笑声音极低地念叨了一句—— “我赌你会给我解药的……” 东阿县衙仿佛炸开了一般。 国公遇刺、梵呗寺遭屠、推官大人被打死了……对于东阿县令胡志亭而言,哪一桩都是要命的大案。 张嫂体会不到胡志亭这种焦急的心情。 她只是有些举棋不定。 这天夜里,她穿过驿馆旁的小巷,一直走到无人处学了两声云雀的叫声。 有了回应之后,张嫂四下一看,从窗户掠进一间客栈的屋子。 叽里咕噜的满语响起。 “该死,我大腿上又中了一箭。”塔娜恨恨道,“那丑丫头好厉害的眼力。” “我们一开始没发现她躲在那里。”张嫂道:“问题是,她有没有发现我?” “应该没有,她一直就在那寺庙外面的树上,死丫头。” “弥尔达死了,多尔衮派来的人全军覆没了。”张嫂道,“现在只剩我们了。” 塔娜不在乎弥尔达死不死的,按着自己的腿,咬牙切齿地骂着射中自己的丑丫头。 张嫂又道:“问题是,王笑要被毒死了……” 塔娜白眼一翻,道:“所以呢?” “太后娘娘说了,她要活的。” 塔娜眼中带着恨意,又摸了摸耳朵,道:“你打算救他?” “不然怎么办?太后要活的。”张嫂念叨着,真就像一个絮絮叨叨的妇人。 “又不是我们杀的。” “但太后要活的啊……差事越来越难办了啊。” 张嫂叹息了一句,觉得这事情有哪里不对。 这天晚上,游方郎中乔济良提了一杆‘悬壶济世’的挂幡回了家。 往常这个时候,他婆娘已经做好了饭,他闺女也会跑到门边来迎他。 但今天没闻到菜香,也没听到闺女的玩闹声。 院中坐着一小姑娘,看个头只有十一二岁模样,眼中却透出一股小孩子绝对没有的狠厉与沧桑。 乔济良放下手中的挂幡,又喊了他婆娘与闺女两声。 没有人回应。 “想必是出门了,这婆娘也不给老夫做饭。”他心中想道。 乔济良目光再一转,落在院中那小姑娘脚下,只见一地的鸡毛和碎骨……看样子,这小姑娘竟是把自己养的那只母鸡给生吃了。 “小姑娘,你生吃了我的鸡?”乔济良极是生气,骂道:“我可就指着这一只鸡下蛋的,你……” 接着塔娜目光一瞪,吓得他一个哆嗦。 也不知怎么的,对上她这眼神,乔济良莫名的害怕起来,喃喃道:“我我是说……你煮一煮也好啊,我家里……有灶的……” “粟末人就这么吃。”塔娜压着声音叱骂了一句,沙哑得如同锯子在割。 乔济良又是一抖,小心翼翼道:“我婆娘、闺女……”更新最快的网 “替我办事,她们还你。” 乔济良恍然大悟,喃喃道:“姑……姑娘,你耳朵伤了、要老夫给你治一治?其实你不必如此,这诊金我本就可以给你免的……” “耳朵,不用你治。” “那是?”乔济良抚掌道:“哦!明白了、明白了,姑娘这侏儒之症……但老夫医术微末,实在是治不了这样的大症,请姑娘看开一点,所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呃!” 塔娜突然如箭一样窜出来,伸手死死扼住乔济良的喉咙。 “老家伙,太烦了。” 她低声咆哮了一句,又道:“王笑中的毒,长白山,白眉腹蛇。” 话到这里,她把乔济良摔在地上,拿出一个瓷瓶,满脸怒气地掷在乔济良身上。 “解药。” “呃呃……姑娘你这是久病成医,精通医术?这是要小老儿去救国公领赏?这赏银我们怎么分……不不,赏银都给姑娘你……” “闭嘴!你要敢把我说出来,杀你全家……” “全家都死了?” 两天后,耿当走进了乔济良的院子,蹲下身看着院中的三具尸体。 “都是被掐死的。” 如今已是锦衣卫千户的崔老三满脸苦恼,叹道:“巡抚大人推断是建奴细作给了这郎中解药,因此我派了几个兄弟一直跟着这郎中,没想到还是让凶手得手了。” “有啥线索没有?” “这郎中救了侯爷,得了赏银一百两银子。”崔老三道:“银子还在身子。说明凶手就是建奴细作,杀人是为了灭口。” 耿当道:“不用你说俺也知道。” “你再看这个指印。” 崔老三在耿当身旁蹲下来,伸出手,扼住乔济良的脖子,道:“看到没?这凶手的手,比老子的手小不少。” “这大小,总不能是个孩子?” “也许他是这么捏的?”崔老三拿手比划了一下。 耿当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鸡爪手?” “我让弟兄们查查东阿县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吧,尤其是外地来的小孩,或手有畸形之人。” 耿当点点头,叹了口气。 “娘的,闹了半天,还有几个漏网之鱼。” “国公爷没事就好。”崔老三问道:“国公爷醒了吧?” “没……没醒……” “王笑死了吗?” “还不知道,总之最新传回来的消息,人还未醒。” 孔贞堪与孙兴弼说着话,一路赶到衍圣公府。 如今刘中砥的死讯已然传来,但尸体还在东阿县,因此二人分别从曲阜县衙、尼山书院赶回来商量。 衍圣公府占地极广,比曲阜县城还大。大门上书‘圣府’二字,金字流光、冠冕堂皇。 门楹两边,一对蓝底金字的对联更是气魄不凡。 “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 “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 对联之中‘富’字上少了一点,象征‘富贵无顶’,‘章’字下面一竖直通上面,象征‘文章通天’,一派与天地并存、与日月同光之气派。 孔贞堪与孙兴弼自然不能从大门进入,但在门前走一遭,那股圣人血脉的自豪又再次涌上胸膛。 ——是啊,自己是圣人子嗣。 从侧门进了府,又绕过一道‘圣人之门’又绕过‘重光门’,这重光门是一般官宦人家没有的,平时关闭,从两侧通行。只在皇帝出巡,或祭孔时才能在十三重礼炮声中开启。 绕过重光门,前面便是大堂,大堂用来宣读圣旨,堂上摆着一道一道的红底金字官衔牌坊,数不胜数。 “袭封衍圣公、紫禁城骑马、光禄寺大夫、太子太保、钦差大臣、奉旨稽查山东全省学务……” 二人没走进大堂,从旁边绕过,前面是二堂,上面挂着“钦承圣绪”、“诗书礼乐”的大匾,是衍圣公会见四品以上官员,替朝廷考试礼学之地。至于三堂,则是见外客的地方…… 二人拐到西面,又穿过忠恕堂、怀安堂,一直进到南花厅,才停下脚步,在外面恭侯着。 整个圣府都很安静,但其实是人来人往,只是每个人都放慢了脚步,不敢发出声音。 只在这里,隐隐能听到花厅后面的学屋有读书声传来。 孔贞堪与孔兴弼也不敢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等着。 过了一会,出来一个中年男子。 孔贞堪目光看去,低声道:“胤榕,你来了,这是?” 他虽比孔胤榕长一辈,但说话间十分客气。 刚走出来的孔胤榕点点头,负着手,有些傲然的样子,淡淡道:“你们来见宗长?还要再等等,德昂死了,事情麻烦了。” 孔兴弼道:“十九叔,宗伯让你来,不会要真的给田地吧?” “给得了吗?”孔胤榕摇了摇头,冷笑道:“就算我们想给,怎么给?几百万亩的地,数十万的佃户,分布五省百余县城,算得清楚吗?” 孔兴弼点点头,他心里对这些很清楚——孔家的地实在是太多,因此专门设置了‘管勾厅’来掌管收租,佃户交了租,账房就在户册上打个勾,因此叫‘管勾’。管勾厅下面还有屯官、总甲、小甲。 管勾厅就是由孔胤榕管着,孔胤榕不可能会同意给出田地。因为现在他就是数十万佃户的皇帝,对数十万人予取予求。 孔兴弼曾经听人说过,孔胤榕要是出了门,看上了哪个佃户的女儿,只要一个眼神下面的小甲就能将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十九叔,德昂死了,王笑来者不善啊。”孔兴弼低声提醒了一句。 “那么办?”孔胤榕道:“关系我们孔家近万宗室的吃喝用度,这是命根子,他要动,只能和他拼了。” 话到这里,他压低声音,又道:“宗长见了我之后,又见了兴弨。看来是要和王笑死磕到底了。” 孔家是世袭公爵,是可以养兵的,家中有‘林庙守卫司百户’,相当于孔家的兵部。 如今的是乱世,孔家的兵丁也养到了五千多人,常驻孔府守备的便有二千五百人。负责守卫司的便是孔兴弨。 说到这里,孔贞堪吓了一跳,喃喃道:“这不会是要打起来吧?” “叔爷忽惊,哪里就至于打起来?”孔兴弼笑道:“自古以来,有谁敢碰我们孔家?王笑凶?凶得过完颜阿骨打?凶得过忽必烈?” 一句话,孔胤榕也笑起来,拍了拍孔兴弼的肩表示赞赏。 孔兴弼又道:“想必宗伯是想让兴弨去给王笑一点颜色瞧瞧,杀了衍圣公的女婿,我们若无反应,怕要让天下人小瞧了。” “不错。”孔胤榕应了一句,懒得多呆,向二人打了个招呼,径直离开。 孔贞堪看着他的背影,很是羡慕。 ——孔胤榕无官无爵,但掌管着家族的管勾厅,可比自己这个曲阜县令过得滋润太多了。 “唉。”孔贞堪叹了口气,道:“要老夫说,给王笑点好处,事情到此而止也好。” 孔兴弼冷笑一声,道:“宗伯自有计较。” 孔贞堪抚着长须,道:“我们孔家在山东的祀田、汤沐田就有数万顷,这些都是免粮免租的,再加上胤榕把别的田地也充作免粮田……如今齐王与王笑想立足山东,就胤榕这么搞,一点税赋不交,人家哪吃得消啊?这不就逼上门来了吗?依老夫说,把税赋交了,化干戈为玉帛也好。” “怕是四姐夫死了,叔爷怕了吧?”孔兴弼道:“叔爷想得简单了,王笑要的如果只是税赋,绝不敢杀四姐夫。事情起了头,那就得拼下去……” 话到这里,花厅中孔兴弨走了出来。 孔兴弨二十六岁,虽掌握着林庙守卫司,但他并不是什么武夫,身材单薄,面庞削瘦,眼中却有着狠戾之色。 “兴弨哥。”孔兴弼拱手行了一礼。 孔兴弨也不答话,直接阴着脸走出去。 孔兴弼与孔贞堪对视一眼,也不敢表达不满,只是向下人问道:“宗伯该见我们了吧?” “再等等,公爷还有一桩小事……” 与此同时,刚走了孔府侧门的孔胤榕正在疯狂地挣扎着,试图将脖子上的绳索扯下来。 “呃……呃……” 轿帘掀起,外面护卫的尸体倒了一地。 一双沾着血得手在圣府的外墙上抹过,留下一道腥红。 一排排黑衣大汉握着刀无声无息地传过,轻巧得如同猫一样…… 第740章 大家族 “东阿县的消息传来了,王笑还在昏迷,我们还有时间。” “你带一千人过去除掉他……行事要隐秘,不容有失。” “明白。”孔兴弨拱手应下。 孔胤植点点头,端起茶小抿了一口。 “宗伯,侄儿告退。”孔兴弨缓缓退了出去。 孔胤植放下茶杯,看着古老又贵气的窗柩上透进来的霞光愣愣出神。 孔胤植是这一代的衍圣公。 一开始,孔家没有人想到他会成为衍圣公。他的堂伯父也就是上一任衍圣公孔尚贤,孔尚贤本来有两个孩子,孔胤椿、孔胤桂,没想到时运弄人,两人先后死了也未留下子嗣。 孔胤植于是入继大宗,三十岁时袭封了衍圣公,五年之后加太子太保,又三年,晋太子太傅。他但凡进京朝见,入朝都是班列内阁大学士之上。在名义上,他才是天下文官之首。 到如今,孔胤植已经五十四岁,身体不算太好。他之前只生了四个女儿、没有男丁,于是又娶了一个侧室陶氏,陶氏肚子争气,终于给他生了一个男孩,取名孔兴燮。 孔兴燮今年只有十一岁,却已经有了衍圣公的冠服。 就在去年,孔胤植自感时日无多,于是向朝廷恳请先授予长子孔兴燮冠服。当时京城局势已然危在眉睫,居庸关已被唐中元拿下、吴阎王封锁了南下之路。但礼部不敢对衍圣公府有丝毫的怠慢,接到折子,孔兴燮国公冠服即刻从京城启运,在纷飞的战火中送至曲阜。 也是因为孔胤植自感时日无多,这一年来一直把孔兴燮带在身边教导。 此时孔兴燮也在厅中,不由问道:“父亲,这个王笑杀了四姐夫,所以我们要杀了他,对吗?” “不错。” “那……” “《论语·宪问》或曰,以德报怨,何如?” “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孔兴燮拱手回答道。 “这是明面上的。”孔胤植叹息一声,缓缓道:“任何事我们都可以在明面上找一个理由。但你要明白,作为一族之长真正重要的是什么……” “孩儿知道,最重要的是把孔家传承下去。” “不错。”孔胤植道:“我们的祖先是‘天纵之圣’,我们是‘天下第一家’,一千八百年的传承绝不能断。你是为父之后的下一任衍圣公,你活着的使命就是担起家族大业。” 这道理已经说了无数遍了?孔胤植依旧是不厌其烦地提醒着孔兴燮?要将这信念注到小儿子的骨子里。 孔兴燮于是重重点了点头,年幼的脸庞上一片坚毅。 “与国同休……与国同休……” 孔胤植喃喃道:“为父袭封衍圣公的诏书上便是写着‘与国同体’?但?国可以休,衍圣公是要长长久久、永世不休。眼下又到了乱世。我儿认为如今乱世争鼎者当中?能成事者有几人?” “孩儿认为,唐中元虎踞燕京?锐气正盛?可为其一;郑元化挟幼帝于南京,许能坐拥半壁江山,此其二;多尔衮拥东虏幼主于盛京,兵强马壮?所向披靡?此其三;张献忠掠巴蜀之地、天府之国,若能经营得当,则可为其四。” 十一岁的孩子执礼侃侃而谈,倒也有几分沉稳气度。说到这里,他小脸上的表情有些纠结起来?想了想又道:“齐王周衍与莱国公王笑……他们手握楚朝北方剩余兵力,不臣之心天下皆知?但地盘小,又无根基……勉勉强强可为其五。” 孔胤植点点头?问道:“我们孔家为难在何处?” “偏是这实力最小的一股势力占了山东。” “不错。”孔胤植道:“不论谁得了天下,治天下都需要用我们先祖之圣人之道?都该给孔府应有的尊荣。唯有这个王笑?穷疯了想打秋风不要紧?胃口还大得要命。所以,为父得除掉他,明白吗?” “孩儿明白。” “此事与你四姐夫的死无关。如果王笑更放过孔家,你四姐夫死不死的,重要吗?” 孔兴燮缓缓应道:“不重要。” “如果有一天,想保住孔家,需要要你杀掉你几个姐姐和姐夫,你怎么选?” “那就杀掉姐姐和姐夫。” 孔胤植又道:“若要你杀掉为父和你母亲呢?” 孔兴燮犹豫住,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亲,喃喃道:“父亲,我们圣人之家,首重孝道……” 孔胤植脸色一沉,喝问道:“为谓孝?” 孔兴燮答道:“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 孔胤植摇头,道:“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他拍了拍孔兴燮的脑袋,又道:“为父的志向是什么你明白;为父是如何做的你也明白……那为父问你,家族与你父母,孰重孰轻?” “孩儿……孩儿明白了!”孔兴燮应着,眼中已有了泪花。 孔胤植欣慰地点点头,道:“等兴弨除掉王笑,为父要亲自往济南一趟,见一见齐王。万一为父回不来,你记住今天说过的话。” “是。” 孔胤植训过儿子,方才让下人去把门外等候的孔兴弼与孔贞堪领起进来。又让管家带着孔兴燮去处理一些家中日常事务。 看着年幼的儿子那小小的身影走进夕阳里,孔胤植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笑容,这些日子以来头晕、乏力、心悸得越来越厉害,他知道自己这身子骨顶多就剩两年光景。 ——也好,走之前,把孔家的危机解决了。留一个稳如泰山的家业给儿子…… 孔兴燮由管家领着,到外间处理一些家中事务。 今天的事情有点难办…… 朝廷每年都会给孔府一些官员名额,可以出卖,一年可以卖个五十万两左右,今年南京朝廷也给了些官职,孔兴燮看了一眼,发现都是山东的官职。 “这些官职,我们让人上任了,齐王那边不认吧?” 管家赵德成陪在一边,点头道:“公子说得不错,陛下这是想让我们孔家与齐王翻脸啊。” 孔兴燮小脸严肃,沉思了一会,道:“把收了的银子退回去吧,今年这官不卖了。” 赵德成答应了一声,脸上也没有别的表情。 孔兴燮看了他一眼,小声问道:“赵管家,我处理得不好吗?” “公子这样处理,那就是我们吃了个暗亏,旁人却不知道我们担了亏损。” “赵管家认为如何处理?” “派人将这册子带到济南,让齐王知道孔家卖了他面子;再派人到南京,让陛下知道孔家在山东受了委屈。” 孔兴燮点点头,一副‘敏而好学’的模样…… 接着处理下一项事务,是要再选一个人到尼山学院任学录。 孔兴燮看了一眼,人选有两个,一个叫孔兴弥,一个叫孔兴弤。 两人都是举人,看卷宗都差不多。孔兴燮有些为难起来,一时拿不定主意,又向管家问道:“两位族兄有何不同?” 赵德成道:“公爷让人分别去向他们问了一个问题,生为圣人子孙如何立志?” “如何答的?” “兴弥回答,为往圣继绝学。” 孔兴燮点点头,赞道:“族兄志存高远。” 赵德成道:“兴弤的回答是,必保衍圣公一脉圣名不坠。” 孔兴燮一愣,明白过来,抬手将‘孔兴弤’的名字录下,便是定了人选…… 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真正能处理的事其实不多,不过是孔胤植每天留下些并不重要的事务让儿子学着做。 等事情处理完,孔兴燮穿过一道幽暗阴森的走廊回到内宅。 那走廊逼仄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眼前只有一道黄昏的光线,像是走在礼教的牢笼之中。 穿过走廊,孔兴燮感到有什么滴在自己耳朵上。 他伸手一摸,感到粘粘稠稠的。 抬头看去,只见到一个仆役的尸体挂在走廊顶上,血顺着他的手不停地往下滴着。 “滴答……” “啊!” 孔兴燮疯一般地大叫起来…… 东阿县。 “张嫂啊,给我带盆洗脚水吧。”王珰随口说道。 张嫂颇为幽怨地瞥了王珰一眼,终究还是去烧了盆洗脚水来。 “老爷,听说国公爷还昏迷着?” “是啊。”王珰长叹一声,道:“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唉,好想回家。” “怎么会还昏着呢?”张嫂心中疑惑起来。 ——明明只要服了解药很快就能醒啊……该不会是塔娜没把药给出去吧? 她心里想着这些,走出去时无意识地忘了伪装体态。 王珰看着张嫂,不由愣了愣。 ——咦,张嫂这……都五十多岁了还这么丰腴。 他摇了摇头,心想:“我真是疯了,就因为在东阿呆太久了……笑哥儿你可快点醒吧……” 与此同时,王笑一只脚踩在孔胤榕背上,拉动手中的绳索,死死勒住孔胤榕的脖子。 孔胤榕整张脸都涨成紫红色,满脸的肥肉抖个不停。 轿子抖着抖着,渐渐停了下来。 王笑放下绳索,踩着孔胤榕的身子走出轿子。 轿外,唐芊芊好整以暇地抱着手站着,花枝手里提着刀护在旁边。 刘一口在孔府的外墙上将手上的血迹抹掉。抱拳道:“国公爷,都杀干净了。” “进去吧。”王笑道。 这一次,他带的来的人并不多。 将领中只有刘一口、小柴禾、羊倌、庄小运、灰狗。 带他们来,因为他们没完全读过圣贤书。大抵上是王笑军中最粗鄙的军官。 至于兵士,王笑也只是锦衣卫和督标营抽调了一千五百心腹。 要来杀孔家,他并不敢动用太多人。如今这世道,但凡有读过书的人,都会反对这个决议。一反对,便有事先败露的风险。 事实上,就连吴培也不赞同王笑这次的计划。 “国公!国公若去,则失天下读书人之心,于大业有碍不提,恐身后还要担负天下骂名……” 王笑虽没有理会吴培一番苦劝,却也警惕起来,毕竟这时代之人的观念,对孔孟的尊崇,绝非现代人可以想象。 就算是王珍、王珠、秦玄策这些他的铁杆拥趸,只怕也会反对此事。哪怕最后同意了,心里也会因自己残害圣人之后而懊悔。 总而言之,一千五百人的兵力不多,王笑也不敢动用更多人。 孔家养的兵力就有五千人,一千五百人贸然冲上去自然是打不过,王笑只好将一千人留在城外,又将五百人分为五队分批进城,试着擒贼先擒王。 此时杀了孔胤榕这一队人,刘一口便吩咐人将死去的下人拖到偏僻处,换上他们的衣服。 接着,一行人飞快奔向孔家后门,各自隐藏好,一名穿着下人服饰的兵士便上去叩门。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门吱吱呀呀推开。 “十九爷有东西落下来,让小的来取。” 那门卫接过牌子看了一眼,问道:“十九爷的人?怎么这么面生。” “小的……” 躲在门后的刘一口倏然伸手,扼住那门卫的脖子,用力一捏。 伴随着喉骨碎裂的声音,一行人倏然冲进孔家后门。 “啊……”惨叫声嘎然而止。 一柄柄刀劈下,花枝手中飞镖掷出,将一名想跑去报信的守卫钉死。 王笑踏步入内,道:“一柱香的时间,杀进去。” “是。” “留着门给别的队。一旦被发现,立刻发信号让城外的人进来。” “是……” 一行人脚下飞快,杀进孔府、寻找着孔胤植。 这件事最大的难处在于,孔家太大了,比曲阜县城还大。而林庙守卫司在孔家大门以西,大概有一柱香的时间便能围过来…… 羊倌正独自一人向孔家佛堂奔去。 他昨夜就来踩过点,并给王笑绘制了孔家大略的地图。 因昨天这时候,孔胤植就是在佛堂给嗣母请安,于是羊倌今天也过来看看。 此时他才掠过孔家佛堂后面的矮墙,忽听到前面有女人的哭声。 羊倌心中好奇,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跃过一个小气窗,趴在佛像上的大梁上向下看去。 只见堂内几个女人正在围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年轻妇人说话。 羊倌听了一会,大抵也能听得明白。 那年轻女人原来是孔胤植的四女儿,刘中砥的遗孀孔浩诗。 但其实她们讨论的却不是关于刘中砥的丧事,更不是为他报仇之类。而是在警告孔浩诗必须为死去的丈夫守节。 “我们孔家是诗书礼乐之家,你是孔家的女儿,为娘现在便告诉你,一开始便断了以后再嫁的念想。” 孔浩诗哭道:“女儿没想再嫁,女儿这次回来,就想求父亲为亡夫作主……” 不一会儿,话题又绕了回来,有妇人道:“你现在没想改嫁,但以后可说不准便有这念头。” “是啊,四姑娘今年才二十三吧?这往后的日子长了,可得熬住。” 妇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忽有人问道:“二伯母,你守节三十年,可怎么熬过来的?” 羊倌目光看去,只见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低声道:“不难熬的……” 羊倌懒得管她们好熬不好熬,心里想着这一群女人叽叽喳喳,自己要是跳下去,不但问不出孔胤植的下落,只怕还要暴露形迹。 过了一会,佛堂中,一群妇人扶着哭哭啼啼的孔浩诗出去,只留下那个‘二伯母’。 这二伯母乃是死去的孔胤桂的遗孀,名叫窦秀兰。 窦秀兰嫁给孔胤桂时只有十四岁,那是孔胤桂已是将死,急急忙忙成了亲想要冲喜,喜没冲成,人就已经撒手人寰了。世人关注的是国公爷的位置落在了孔胤植这个嗣子的身上。却没人再关注窦秀兰就这样被毁去的一生。 三十年过去,此时窦秀兰跪在佛前,苦笑了一声:“不难熬得?” 她缓缓从袖子里拿出一大串铜钱,放在前面。 “这里有三百文,本想拿给四丫头,又怕让人看了笑话。” 她低声自言自语起来。 “三十年怎么熬啊……每到晚上,我就把这三百枚铜钱撒在地上,我就去找,直到找齐为至,这样一来,就会很累,一累就可以安心睡觉了……三十年,我就靠这一百枚铜钱挺过来的…… 哈,节妇……我爹说,我要是守节守到死,我死后就可以葬在孔林。这也就值得我窦家与人吹嘘了。可是,佛祖啊,我爹去了啊,我弟弟一家也在战乱中被杀了。守了三十年,我守了什么呢?” 窦秀兰说到这里,身子晃了晃,拍着心口,低声哭道:“佛祖啊,若能重来,这守寡的日子,我熬不住啊,不如找个男人改嫁……” 话到这里,她忽然肩上被人一拍。 “嘻,想男人了?” 窦秀兰一转头,只见一个大汉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后,盯着自己两眼放光,嘴唇上两撇胡子很是让人害怕…… “啊!” 声音还未喊出来,她嘴就被人捂住。 “老子问你,孔胤植在哪?” 庄小运扮成了孔家的仆役模样、带了十几个人早早守在孔家外院与内宅之间的走廊处。 他们趴在树丛后面,打算在这里守株待兔,等孔胤植过来。 这是最笨的办法,也是有效的办法,孔胤植早晚要回内宅的。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这次来曲阜办事花枝也在,要是能手刃孔胤植立了头功,我在她面前可就长脸了。” 庄小运心里正这么想着,一转头,只见一个孔家仆役正站在那走廊的顶上,手里拿着修屋顶的工具,正愣愣看着自己。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呆住。 “进贼……” 那仆役才张开嘴要喊,庄小运手中的长刀倏然掷出去,扎进对方心口。 “该死,我们去那边找……” 庄小运离开不久,孔兴燮走到廊下。 接着整个孔府都惊动起来。 “有刺客啊……” 第741章 守卫司 衍圣公府后花园在楚朝年间大修过两次,说来也巧,两次重修都是当时楚朝的首辅亲手为孔家监工设计,当时任职都是太子太傅、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国史总裁。 如今这后花园占地十余亩,其中有山、水、林、曲桥、花坞、水榭、喷泉,还有水中石岛、乘凉花厅、敬神石坛、赏月凉台、焚香书屋。 然而这一日,后花园不时有喊叫声响起来。 “进贼啦……” “有刺客……” 这时候,大多数人并未把事情看得太严重。 想必就是进了一股毛贼而已,以圣府的守备,相信很快可以把贼寇赶杀掉。 此时王笑已带人穿过后花园,到了后院的大楼堂附近。听到叫喊声,他不慌不张四下扫了一眼,吩咐道:“放信号,通知城外的一千人进来。” “是。” “砰!”信炮在空中炸开。 他们不再隐藏行迹地绕路,遇到家丁护院便冲上去挥刀杀了。见了血,满院子的丫环婆子们开始大叫着,如被捅了的蜂窝一般到处跑来跑去。 “速度快!先杀孔胤植。” 往前绕过楼堂,只见庄小运领了几个人向这边奔来。 “报,孔胤植应该还在前院,未见到他回来。” 这是王笑的意料中的结果,道:“知道了,确定在前院便是。” 庄小运没蹲到人,很有些遗憾,目光瞥了花枝一眼。 花枝却是根本没看到他,正低声和唐芊芊道:“我刚才看到好几件宝贝,回头分东西了,那面大镜子能给我吗?” “分什么分,你当还在以前的义军……” 王笑没听到她们的窃窃私语,向庄小运道:“你去调三百人封锁后院,别让人拿了财物逃出去。” 后院大多都是女眷,随口做了布置之后,王笑便领着刘一口与三十余人继续向前。 转过前面的一道垂珠门,忽听有个孩子的声音尖叫起来。 一行人快步赶过去,刘一口定眼一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正在前面跑,不由大喜。 “在那里!是孔胤植的儿子。” “拿住他。” …… 孔兴燮在家中忽然见到尸体,虽然吓得叫出了声,但很快还是冷静下来。 他并没想到是王笑要来对付孔家。一则他在先前听孔兴弨汇报时说过王笑还在昏迷,二则也根本就不认为王笑会这么干。 至于别的要对付孔家的人,那更是没有。 思来想去,应该只是进了盗贼。 这般想着?孔兴燮迅速让人去通知自己的父亲?自己跑向后院去找母亲。 才跑了几步,忽见前方转出三十余人?提着刀?刀上还带着血。 孔兴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掉头就跑。 “砰!” 身后一声响?有家丁栽倒下去。 孔兴燮吓得肝胆俱裂,跑到后院和前院那狭长的通道前也不也进去?脚下一拐?缩进旁边假山下的细缝里……网首发 刘一口领人冲上前,摁下管家赵德成和几个家丁,再追到洞前,不由皱了皱眉?发现自己挤不进去。 他目光往缝里瞧去?见那小孩已爬了老远。 “国公爷,追不到他了……” “派几个人把这片假山围堵起来。”王笑无所谓地说道,接着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自己跑来杀人全家,追杀小孩子?真的太像个反派了。 他只好管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让自己显得不太狰狞?接着蹲下身,向被摁在地上的赵德成问道:“孔胤植在哪?” 圣府管家在当世的地位比一般的六部大臣都高?赵德成能做到这个位置也不是平庸之辈,说起来他每天动脑子的时候比孔胤植还要多。 他若真能轻易就能把自己家主子卖了?就算保住性命前程也就毁了。自是要与对方周旋一番。 此时赵德成也不慌忙?平静地打量了王笑一眼?道:“这位公子,你若是为了钱财而来,要多少老夫都可以……” “砰!” “啊……” 王笑直接拿着火铳抵在赵德成大腿上就砰了一铳。 “孔胤植在哪?” 赵德成凄厉地大喊着,满脸的青筋都因为疼痛颤抖起来,一边吸着气,一边艰苦地吐了三个字:“南花厅。” “带上他。”王笑道。 他牵着唐芊芊走过那条阴森狭长的走廊,低声道:“你看,所以我要直接杀过来……这些人,都自认为是聪明人,聪明人从不轻易服从。他们找到机会就要和我周旋,何况是这种关系到他们根本利益的事,更不可能妥协。已经是二月中旬了,再不把田地分了就晚了……所以啊,话说不清的事,用血来说吧。” 唐芊芊故作失望的样子,委委屈屈道:“本来还以为你是想替人家出头,结果又是分田,哼。” 王笑自能听懂她的玩笑话,笑了笑,感到压力小了不少。 是啊,来抄孔圣人后代的家,就算是他有现代的灵魂,走到这一步,也还是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孔兴弨负责圣府的钦设林庙守卫司。 孔府也有自己的‘六部’,若说管勾厅是孔府的‘户部’,林庙守卫司便是孔府的‘兵部’。 所谓林庙,指的是孔林、孔庙。再加上孔府,称为‘三孔’。 这‘林庙守卫司’听名字主要守卫的是孔林、孔庙,但事实上主要守卫的还是孔府。 太平年景,守卫司一般备兵力五百至一千人。到如今天下大乱,孔家也把兵力扩充到五千人,再加上曲阜县城内的兵力,自然是万无一失。 五千守卫司兵丁并不是天天聚在一起操练。 孔家是书香门第,又没有争霸之心,这么多护卫其实每天无事可做。当然,孔家也不差一点饷钱,就是觉得管起来很麻烦。 孔兴弨接手守卫司之后,按照楚朝的军户制度,在曲阜县城划了一片田地,将兵士分为两班,每月轮换,一班开垦种田、一班负责守卫。 如此一来,两千五百人分别守卫孔林、孔庙、孔府,既不显得臃肿嘈杂,又让兵士有了田地,一心为孔家卖命,看起来一切是如此井井有条。 但其实背地里,孔兴弨先吃了一半的兵饷,又占了田,一边压榨佃户、一边压榨守卫司兵卒。这事也不稀奇,整个楚朝大多数将官都是这么干的。孔兴弨只吃一半,已是难得的清廉之士。 清廉归清廉,但孔家太富贵,短短两年内,孔兴弨还是赚出了泼天富贵。 至于孔胤植没发现,一则家业太大,这些对孔家而言也只是一大堆算不清楚的财产其中之一;二则孔兴弨确实有手段,一切做得天衣无缝…… 不出意外的话,衍圣公府并没有什么要用到这五千守卫的地方,这世上谁敢与他们为难呢,孔兴弨长长久久地吃着空饷占着田也无妨。 但有时候,意外会悄然发生…… 今天孔兴弨见过孔胤植,回到守卫司,让心腹将自己养的亡命之徒召过来。 纵使孔兴弨身份尊贵,与这些凶人打交道也难得有些客气起来。 “鲁大哥,公爷的意思是让我带一千人去东阿把王笑除掉。” 厅中一个汉子身形并不高大,但脸上透着股狠劲,姓鲁,名叫铁陀,本是峄山上的大盗头子,早年被官府拿了之后,孔兴弨将他救了出来。 鲁铁陀为人义气,被好吃好喝供着,娶妻纳妾生子,孩子还能在尼山书院读书,早愿将命卖给孔兴弨。此时二话不说,拍了拍胸膛道:“这种事哪能让东家一趟,我带三十人到东阿,悄摸着就做了王笑。” 孔兴弨脸上泛起关切之色,道:“如此,辛苦鲁大哥了,只是千万要保重着自己。” 鲁铁陀心中感动,托付了家小,当即便带人离开圣府赶去东阿。 他是草莽之人,没那些婆婆妈妈的,打算今晚到东阿,明天做了王笑,后天就能动身回来。 出了城,鲁铁陀眼见官道上有一列列官兵向曲阜扑过来。他咧开嘴笑了笑,自语道:“也不知这些官兵去干嘛。” 说着,他不再管这事,一路向东阿赶去。 那边孔兴弨安排完这事,稍舒一口气,向心腹道:“宗伯还是太高高在上了,不知道事情如何如何具体做。你看他说的,带一千人去做了王笑,还要隐秘?呵。” “是啊,还是公子才是能成事的人。” “呵,兵马不在多,而在精。”孔兴弨淡淡道,“我们圣府养五千兵丁有何作用?要办事,一小股精练之人足矣。” 说着这些,他轻轻敲着桌案,心中盘算起来。 等鲁铁陀做了王笑,还可以向宗伯报一笔钱粮,就说派去的人死伤惨重,抚恤银子可得花不少…… 接着便听到远处隐隐有人喊起来。 “有刺客!” 孔兴弨皱了皱眉,吩咐心腹带些护院去看看。 又过了一会,喊叫声没停,反而越来越急,隐隐还有铳声响起。 孔兴弨愈发觉得不对,倏然起身召集护卫。 “报!” 说是有两千五百人的护卫,但分散到孔庙、孔林,这一时半刻的孔兴弨能召集起来的也只有九百人。 他领着九百人向孔胤植所在的方向冲去,才过了一道院墙,忽然有箭雨袭下来。 接着,铳声大作。 “砰!砰……” 孔兴弨正在队伍中段发号施令,突然他身前一个士卒的脑袋炸开来,血溅了他一脸。 “啊!” 惨叫声大作,九百人轰然散乱成一团。 “有埋伏啊……” 孔兴弨抱着头退到厅里,目光看去,那边人数并不多,估算就两百多人。 “他们是要拦住我们……冲过去!” 没有人听他的号令,这些护卫兵没真打过仗,被火铳与箭雨一吓,如一盘散沙盘到处乱窜起来。 孔兴弨到此时才意识到事情严重了,他声嘶力竭地喊了一会,迅速拉过心腹手下。 “去!快去把孔庙和孔林的守卫都带回来。” “快,去曲阜县衙求救……” 话到这里,他想到县令孔贞堪还在圣府,又改口道:“去县衙把差役都带来,再去卫所让官兵们过来。” “还有,你们两个,骑快马到兖州,让兖州守备营来……” 好一通布置之后,孔兴弨又探出头,大喊道:“我们有一千人,还有一千五百人马上赶到了,他们就二百人,不要怕,冲过去救了圣公,重重有赏!” “重重有赏……” 此时的局势是,王笑这边三百人控制住后宅、两百人暂时拦住守卫厅,一千人从城外赶来;而孔府这边两千五百人的守卫还在集结,县里和州里的兵马正在通知。 第742章 老封建 前衙乱战之时,王笑正领着三十余人穿过了那条阴森狭长的走廊。 终于快要从那种压抑的环境中走了出来,王笑呼了一口气,不由摇头道:“呵,封建礼教的长廊,把女人和囚犯一样关着。” 唐芊芊转头看了他一眼,微有些出神。 下一刻,前面的兵士一声惨叫。 一根虎尾棍重重砸下,将最先走出去的兵士砸得脑浆迸流。网首发 王笑执着火铳看去,前面被堵的死死的,看不到敌人。 “什么人敢擅闯圣府内宅?!”一声叱骂轰然传过来。 刘一口执刀劈去,“当”的被棍子格挡下来,虎口剧痛。 王笑又是冷笑摇头,冲外面喊道:“你再拦着路,我们就调头回去,把孔家内宅杀个干净。” 前方的人沉默了一下,似乎让开道路。 王笑由唐芊芊和花枝护着,走出长廊,目光看去,只见月光下站着三个老头,一个手执虎尾鞭,一个执燕翅镗,一个执金头玉棍,正怒目瞪着自己这些人。 “尔等好大的胆子,圣府家眷之地也敢闯,老夫必杀尔等。” 王笑不由好笑。 “世上竟有这样的事,你们守着这一条又窄又长的小道,就想把孔家的女人们都守着不让人看?” 他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只见内宅的墙上还有特制的石槽,这是用来给内宅用水的,不许挑夫入内。 王笑鼓了鼓掌,赞道:“这走廊、这石槽确实巧夺天工,还有三位……封建卫士,一身武艺替人守着内宅,晚辈佩服。但是,不好意思,现在内院有三百个我的人,从后院进去的。” 三个老供奉一愣。 他们手中的武器是前朝御赐的,为的是替圣府守住内院。他们的祖先就是孔家世袭的供奉,这样的传统已经有两百年了。 而两百年来,承平日久,孔家礼教森严,一直也没出过什么乱子。渐渐的许多防备也松懈下来。后门、外墙都可以翻进去…… 但因为这武器是御赐的,象征着孔家的礼教。因此他们还是必须守着这内宅门,守着孔家的贞洁。 这是象征。 而王笑脸上的笑容就是在嘲笑他们。 于是三个老供奉大怒?扬起前朝御赐的武器便砸过来。 “食古不化。” 王笑冷笑一声?对着一个供奉就开了一铳。 “当”的一声响,拿金头玉棍的老供奉一棍格下。 下一刻?那玉棍碎开?子弹钉在他的肩上,将老供奉带倒在地。 刘一口正领人与另外两名老者鏖战正酣。忽听王笑喊道:“时间不多了?别理他们,走!” 三十余人向西奔去。 老供奉还想追?王笑转头喊道:“你们快去内宅看看吧?我的人正使劲瞧你们孔家媳妇呢……” 佛堂中,羊倌一手制住窦秀兰,一手捂住她的嘴。 “孔胤植在哪?”他问道。 “呜……呜……” 羊倌盯着对方的眼睛,道:“我放开手?你要敢喊?我做了你。” 四十多岁的窦秀兰眼睛似能说话,说了句好。 于是羊倌放开手。 “这这位英雄……妾身不知道他在哪……” 羊倌看着她的眼睛,知道她所言不虚,又问道:“孔家宗谱在哪?” 窦秀兰眼中有泪水流下来,抬手指了指东面?道:“在东面的家庙……对了,香案上面也有一份抄录的……祈福用的。” “别动?不然老子做了你。” 羊倌松开窦秀兰,过去把宗谱拿了起来。 “英……英雄?拿反了……” “老子识字。不用我说。”羊倌皱了皱眉,看得头大不已?骂道:“你们孔家人怎么名字都差不多?我问你?也孔胤植要是死了?这衍圣公该由谁当?说!” “自然是……兴燮。” 羊倌骂道:“除了他呢?” 窦秀兰身子颤抖着,只是哭,也不回答。 “这个行不行?”羊倌指了指其中一个名字,问道,“这个离大宗最近。” “这……这是妾身死了的丈夫……” “哦,这个呢?” 窦秀兰摇了摇头,目光在谱子上看了一会,低声道:“孔兴弥,是除了孔胤植一脉之外,离上代衍圣公最近的。” 羊倌在这名字上一勾,点了点头,将谱子收起来。 此时外面已有人在呼喊,他也懒得再管窦秀兰,转身往外走去。 走了两步,他耳朵一动,一转头,只见窦秀兰正拿起一把剪子要朝她自己心中捅去。 羊倌迅速回过身,一脚踹过去,将她手里的剪子踢飞。 “干什么?老子让你去死了吗?” 窦秀兰泣不成声,哭求道:“英雄,求你让我死了吧,也别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呜……我守节守了三十年,今天被你摸了身子……让我死了吧……” “老子摸你了吗?膫子肏的婆娘。”羊倌气极,“老子那能叫摸……” 窦秀兰只是擦着自己的嘴,低着头不答。 羊倌瞥了她一眼,又问道:“你既不怕死,刚才为啥那么听话?” “我……我怕英雄你……” 她话到一半,低着头说不出来。 羊倌有些好笑,指着她道:“你给老子老老实实的,事情不会传出去,你要敢去死。死了老子也弄了你!” 窦秀兰大骇,伏地不敢作声。 “对了,老子看你还没尝过那滋味吧?嘻,丈夫去得太早?” 窦秀兰心惊欲裂,吓得呼吸都停住。 好一会,她再抬头,佛堂中已不见了那一条大汉。 …… 羊倌跃过屋顶,不由轻笑一声。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要为巴特玛璪那蛮夷女人守身如玉。 但巴特玛璪那种热情也是他在别的妇人身上没遇到的,而且‘大清淑妃’的名号也让他沾沾自喜,许久没再沾别的荤腥。 “嘻,今个儿这女人也是一团火,不输老子的玛璪。” 他想到得意,轻轻地哼了起来。 “这孔家奇珍异宝不计其数,但羊神偷今个儿啥也不偷,就偷那一件呀……” 南花厅。 孔胤植现在见孔贞堪、孔兴弼。 孔贞堪是曲阜县令,孔胤植要他先去见见齐王周衍,通通门路,也为自己探探水。如此一来,等除掉了王笑,他才敢去见周衍。 孔兴弼才是孔家年轻一辈中的才子,如今在尼山书院任学录。他年少时却是在京城求学,有不少知交好友,比如他与左明德就曾是同窗。孔胤植打算让他陪孔贞堪一起去济南。 三人正谈着,忽然听到府里一片喊叫。 “公爷,有刺客,避一避吧。” 说话的是一名供奉,名叫张狂,眼睛炯炯,两边太阳穴整个都是鼓起来的,显然武艺高强。 “也好。”孔胤植点点头,张狂与另外三名供奉便护着他往三堂去。 孔贞堪、孔兴弼跟在后面,身后还有二十余名家丁。 这样的护卫力量,他们并不担心刺客。 直到前面林庙守卫司那边有杀喊声和火铳声响起,孔胤植才真正感到吃惊。 “是什么人?居然能带这么多火铳?” 孔贞堪喃喃着答不出来。 孔兴弼沉吟道:“不会是王笑吧?” 孔胤植沉着脸,但并不慌张,好整以暇地进入三堂。 三堂前,两棵冲天挺拔的苍桧立在那里,旁边还有一颗巨大的太湖石,简简单单的摆设,却透着一股大气磅礴。 孔胤植在主位上坐定,吩咐道:“去让兴弨过来,给本公交待……” 话音未落,后面有厮杀声响起。 接着“嘭”的一声,屋顶裂开,一个家丁重重摔下来。 “孔胤植在这里!”屋顶上有人大喊道。接着向堂内跃来。 张狂飞快迎上,一掌拍下去,拍在对方脑门上,嘭的一声对方摔在地上,是个黑衣大汉。张狂抬起一脚重重踩下,将其踩得鲜血狂喷。 三堂中几人脸色青白,吃不准对方有多少人,纷纷忙道:“快走!” “快走!” “护着圣公走……” 四名供奉拥着孔胤植便向二堂奔去,孔兴弼指使着家丁到后面断后,飞快跟上。 孔贞堪才坐下,闻言大惊,忙跟着追上去。但他身子肥胖,行动不便,过门槛时被孔兴弼挤了一下,摔倒在地。 等他再追过去,孔胤植一行人已到了二堂。 “等等我啊……” “嘭”一个家丁撞在那巨大的太湖石上,满嘴的血喷了出来。 孔贞堪吓得浑身发抖,夜色中竟是没看清路,一头撞在苍桧树上,头破血流。 “砰!” 又有家丁的惨叫声响起。 孔贞堪还想逃,背上被人劈了一刀,摔在地上不停打滚惨叫。 “老夫是曲阜县令!老夫是朝廷命官,你们不能杀老夫啊……” 没有人理他,一个大汉一脚踩在他身上,向前面的孔胤植追去。更新最快的网 “饶命,老夫是孔圣人第六十三世孔,你们不能杀……” “噗!” 一支刀毫不犹豫插进他的心口。 “呃……” 孔贞堪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丑丫头提着刀跑过去。 “哈,我专杀朝廷命官。” 花枝脚下不停,想了想又喊起来:“孔子的子孙很了不起吗?要论祖宗,老子的祖宗还是炎黄大帝!” 唐芊芊骂道:“什么炎黄大帝,是炎帝和黄帝。” “这么说才有气派……” “快追孔胤植,时间不多了。” 王笑跨过孔贞堪身边,看都没向地上看一眼…… 第743章 富贵堂 孔府二堂,“钦承圣绪”的牌匾下,一张太师椅摆在那,上面铺着虎皮。 孔胤植从后面快步跑进二堂,他年纪大了,一番疾跑几乎要背过气去,坐在椅子上不停喘着粗气。 “不好再往前了,前衙还有贼人在和守卫司厮杀。” “公爷,先在此避一避吧。” “拦住后面的刺客,他们人并不多……” 快速的议论声中,名叫张狂的供奉迅速关上后面的门。 “快去让人来保护公爷!” 孔兴弼低吼着,拉过一个家丁,吩咐道:“去告诉兴弨哥,二堂这边有二三十人的刺客,让他马上带人过来。” 孔胤植到此时才缓过气来,拍了拍椅子的扶手,缓缓道:“看这阵仗,对方至少有三百多人,能有这等实力偷袭圣府的人不多……” 忽然,“嘭”的一声大响,二堂后面的门被撞了一下。 张狂力气大,抵着那门不让外面的人撞开,嘴里喊道:“快拿桌子来顶住!” “快!” “护卫怎么还不到?!” “砰!”的一声铳响,木屑纷开。 张狂按在门上的手掌忽然爆开一个大洞,血溅了他一脸。 “啊!” 随着他凄厉的惨叫,门被人撞开,一柄长刀直取他面门。 “护公爷走!”张狂大喊一声,声音里还带着惨意,迅速闪身避过这一刀。 刘一口窜进二堂,目光看去,一群人正护着孔胤植奔向外面。 刘一口扬起手中砍刀便向孔胤植掷去。 电光火石之间,一名供奉拿起一条椅子用力抡开,“当”的一声响,长刀被击飞开,撞在上面“钦承圣绪”的牌匾上,牌匾轰然砸落下来。 王笑刚刚冲进二堂,朝着孔胤植的方向抬起火铳要打,牌匾砸到他头上。 “小心!”唐芊芊一把抱住王笑向后退去。 “轰!”木屑纷飞。 刘一口才要去追孔胤植,张狂已跃起,左手接过从堂上掉落下来的砍刀,向刘一口重重劈去。 慌乱中,刘一口就地一滚,“当”的一声,刀砍在地上,火花四溅。 张狂毫不停顿,又是一刀追着刘一口劈下去。 “当!当!当……” 一下下火花四溅。 刘一口满头都是大汗?他确实是没想到孔府的供奉武艺有如此高。 他没想到?王笑与唐芊芊却是想到了——依孔家的财势、地位,什么样的供奉请不到。 王笑挥挥手?挥散眼前的木屑?抬起火铳、瞄着张狂、扣下板节。 “当!” 竟是被对方抬刀挡了过去。 “砰!” 又是一声铳笑,却是唐芊芊也拿起一把火铳?一下击在张狂膝盖上。 “砰!” 她手在铳上一转,又是一铳正中张狂左肩。 “居然还挺好用的。”她轻笑道。 “是吧?!”王笑难得听她表扬自己的火铳?一时竟是按捺不住的高兴。 刘一口翻身而起?握住一根地上的碎木,扑到张狂身前,全力捅过去。 “噗!噗!噗……” 张狂抬起一只血淋淋的手,缓缓伸到刘一口脖子前?手掌上的大洞不停滴血。 他笑了笑?眼中俱是狂热之意,但他已没有力气再去掐刘一口的脖子。 “我……为保护……圣人……而死,值……” “圣你娘!” 刘一口见到他的笑容,忽然怒不可遏,一把捉住张狂的头发轰然撞在立柱之上! “嘭!” “圣你娘!”他又大骂了一句。 名叫张狂的孔家供奉已经头破血流?没了气息,只是眼中已然带着狂热与满足。 刘一口见了这眼神?怒气愈盛。 他是山贼出身,没读过书?但也认识过真正的儒士,比如他年幼时遇到的宛平县令…… 守着道义而死的善人一生清贫?孔府后人打着一个名头享受了万世的富贵?又反过来为这世道做过什么? “保护你娘的圣人!” 刘一口大骂一声?抬起头看到上面还有一个大匾,四个字他只认得一个“书”字。 “去你娘的!”他抡起长刀便砸上去。 ‘诗书礼乐’四个鎏金大字的牌匾轰然砸落,溅起一地木屑。 “嘭!” 王笑摇了摇头,苦笑道:“很值钱的,你就乱砸。” 但他突然有些开心。 在他看来,这不仅是对孔家的愤怒,这也是对特权的愤怒。 ——也许,所有人天生就讨厌特权、想要公平。唔,除非他自己是特权阶级。 谁说古人就是封建的奴隶?一千八百多年前古人就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人人平等不是后世才‘发明’的东西,而是世人追求了数千年而一点点实现的东西。 对特权阶级的愤怒,从来都是天生的。所以才要有一层一层的礼教来压。之所以能压住,恰恰说明了被统治者改良之后的‘儒学’的伟大之处。 但稍有缝隙,愤怒就喷涌而出。 王笑很高兴看到这种愤怒,这让他觉得……亲切。 “追孔胤植!” “守住!” 灰狗大喊一声,冲上前将一个孔家的守卫劈倒在地。 另一个孔家守卫只觉一股大葱味扑鼻而来,愣了一下,也被劈倒在地。 灰狗本是德州帮的当家,能被调来办事也是他运气使然。 他跟着花爷和史工到临清、淮安立了功劳,勉强算是从江湖豪强混到了小将领。但比起花爷、史工、蔡悟真、羊倌,他各方面都不出头,王笑对他也没有太多印象。 没想到,山水轮流转,这次灰狗从众人当中完全突显了出来,因为他真的完全没读过书,甚至都不知孔子是谁。 王笑麾下三军将官中,有这种优点的将官其实不多。尤其前段时间王笑还在普及将官文化,由王珍亲自教……王珍这人,骨子里就很推崇孔子。 总而言之,灰狗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先是碰上机会让花爷带自己办差,又逮上这么个立功的机会。 他以前是个草莽,觉得那些带兵打仗的将军很厉害,如今自己也当了小小的校将,才知道很多事没有想象中难,只看你有没有命坐到这个位置上。 当然,要想守住这个位置,也得拿命去拼。于是这天夜里,灰狗真的跟一只疯狗一样。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守住!拦住他们!” 他不停大吼着,向身边的人喷出一股大葱味。 拦住孔家守卫才能为同袍争取到杀孔胤植的时间。所以他今天的任务就是以两百人拦住一千人。 一开始还算顺利,两百人有弓箭、火铳,将孔家的守卫兵力死死压住。也就是因为这宅院中的地形让人跑不开,又有地方可以躲,不然孔家护卫就此溃散了也有可能。 但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孔庙、孔林那边的守卫陆续赶回来。灰狗只好分出兵士去守住各个门和通道,兵力便薄弱下来,这边只剩下七十余人。 以七十人堵近千人,灰狗其实是有些托大了…… 又战了一会,他们的火铳子弹用尽。 局势开始翻转过来。 孔府的守卫眼见对方声势弱了不少,开始了反扑,凭着人数优势向灰狗的人马杀过来。 “杀刺客!保护圣府……” “今晚立功者,衍圣公重重有赏……” 攻守之势瞬易。 灰狗心中大急,满头的冷汗都流下来。 “怎么办?” 他目光转动之间,忽然看到了对方正在调派人手的孔兴弨。 灰狗也能看出来这是守卫司的头,心下一横就决定冲过去把对方干掉。 虽然人家躲在近千人的护卫中,但这种问题,灰狗立功心切,压根就没去想。 …… 孔兴弨和灰狗其实都没上过大的战场,指挥得都不怎么样,两方人挤在院落间厮杀更像是帮派斗殴。 灰狗这边的优势是兵卒单兵战力高;孔兴弨这边的优势则是人数多、又熟悉地形,打得越久,他这边的人数优势就越凸显出来。 此时眼看着孔家守卫渐渐占了上风,孔兴弨松了一口气,从容不迫地调度着守卫。 下一刻,他眼前一阵混乱。 一个瘦小、浑身血淋淋的人影突然跃起,接连跃过好几个守卫,如猎狗一般向孔兴弨扑下。 这一下事起突然,竟是谁都没反应过来。 “拦住他!” 孔兴弨大喊一声,转头就跑,他身边一名供奉迅速向灰狗迎上去。网首发 灰狗一刀劈向孔兴弨,被那供奉拦了下来,他另一只手却是扬起一把匕首倏然扎在那供奉肩上,从上往下重重一拉! 如狗爪子挠下去,硬是从肩头拉到下腹。 “哧……” 血溅得漫天都是,那供奉惨叫不停,周围守卫大骇,纷纷散开。 混乱中,灰狗腹上也吃了一刀,他也不以为意,抬头看去,见孔兴弨已跑了好远,他咬咬牙迅速追上去。 忽然。 “砰”的一声,灰狗身上炸开一团血雾,整个人被击飞在地上,十数把大刀瞬间砍下。 “啊!” “呵,以为就你们有火铳。”孔兴弨拍了拍身边一个举着火绳枪的护卫赞道:“干得不错。” 他有些遗憾的是自己身边的供奉死了。 ——但不要紧,终于打散了拦在这的刺客。 “快!快进去救衍圣公……” 孔府大堂与二堂之间有一通廊相连。 通廊里还有两条大长红漆凳,相传一百年前,楚朝一代权臣严阁老被弹劾将要治罪,曾到孔府来托其孙女婿衍圣公替自己求情,当年的圣衍公并不答允,严阁老便在这红漆凳上坐等了一天。 因此这凳也被称为‘阁老凳’,代表着孔家之尊崇远在内阁之上。 此时阁老凳已被刘一口举起,重重抡向前去。 “嘭!” 一声重响,凳子砸在大堂的门上,碎了一地。 王笑走上前,冲着那门“砰”地又是打了一铳。 唐芊芊也是拿起火铳向那门上打去。 “砰、砰……” 那门锁处被打烂,刘一口又抡起一条红漆凳砸过去,轰然将那门砸开。 大堂。 大堂中央有一个绘着流云八宝的暖阁,正中的太师椅上披着一张斑瓓虎皮,椅前是高大的红漆公案。上面悬挂着“统摄宗姓”的大匾。 孔胤植已经跑不动了,他是五十多岁身子不好的老头,也不年轻。此时正倚在椅子上不停喘着气。 回头一看,刺客又追了起来。 孔胤植抬手一指,喊道:“杀了他们!” 到现在,从前面跑来的护卫加起来有八十余人,还有三个武艺高超的供奉,而刺客只剩二十余人。孔胤植并不认为自己这边打不过对方。 但为了小心流弹,还是该躲一躲。于是他翻下身,将身子缩在公案下。 孔兴弼眯了眯眼,往常威严无比的衍圣公躲到桌子上,这确实出乎了他的意料。 但为了活命嘛…… 没功夫想这些有的没的,刺客已经杀进了大堂。 “拦住他们!”孔兴弼大喝一声,指挥护卫们冲上去,自己则是跑到大堂门边向外一望,只听到隔着几道院落也是一片厮杀声。 远处还有马蹄声传来,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来了多少人。 孔兴弼也不敢乱跑,缩在一块“赏戴双眼花翎”的官衔牌后面,前面还有一百多副仪仗,将他藏得严严实实。 “嘭!”一声响,一个被打死的家丁身体被砸飞起来,撞翻了一面“大成至圣先师”仪仗云牌,后面的仪仗大锣锒铛做响。 “当!” 孔兴弼吓得整个人都缩起来。 “啊!” 刘一口并不爱用火铳,觉得那东西打起来不过瘾,他最爱用的还是狼牙大棒。但今天来偷袭,带着狼牙棒太扎眼,拿了把大刀。 此时他目光看去,只见这如宫殿般的大堂上摆着十八般武器,金瓜锤、朝天镫、曲枪、雀枪、钩连枪、狼牙棒应有尽有…… 他一刀砍翻一名孔家护卫,三步跨上前,一把操起兵器上的狼牙棒。 下一刻,一名供奉抢过地上的大刀向他劈来。 刘一口举起那狼牙棒一挡,只那大刀深深嵌在棒上。这仪仗武器却是用软黄金做的。 “你娘的!” 刘一口气极,甩开手上的狠牙棒,轰的砸在那供奉腰上,自己背上也中了另一名供奉一记。 他就地一滚,“叮叮当当”的响声中,仪仗器具倒了满地。更鼓、云牌、龙旗、凤旗、虎旗、幡伞摔下来,砸在打斗中的众人身上。 他抢过一面虎旗,倏然便刺进一名孔府护卫心口,连带着旗布穿过去,在那护卫身后洒下满地的血…… 电灯火石间,那名持刀的供奉已向刘一口再劈下来,刀光闪过,要将他头颅都劈下来。 “砰!” 王笑又发一铳,被另一名供奉抢过一块官衔牌挡下。 下一刻,花枝抢上去,一脚踹在那持刀的供奉腰上,握住他的脚,将他整个举起,轰然摔在那巨大的更鼓上。 “咚!” 一声巨响! 堂上的公案轻轻地颤抖着,躲在后面的孔胤植吓得不行。 王笑目光一转,举起火铳向那公案“砰”得又是一铳。 下一刻,钩连枪倏然刺来,唐芊芊拉过王笑避开,接着一名供奉领着家丁向王笑这边包围过来。 王笑再想开铳,手一摸,那火铳烫得厉害。 他当机立断,甩开火铳砸在一个家丁头上,将对方砸得头破血流。接着抢过一柄单刀便砍向另一个家丁。 他的刀法多是和秦小竺学的,大开大合,与人过招不行,却都是战阵杀敌的技艺,倒也比一般的护卫强上几分。 但他们人数少,这样被围起来缠斗,渐渐少了一开始的气势,局面被镇下来。 对方的武艺高强者是那三个供奉,与这边相当,这边二十多名精锐虽然比孔府护卫战力强,但人数却差了太多,一时攻不过去。 随着时间过去,不断有孔家护卫冲进大堂,局势愈发不利。 王笑四下一看,对唐芊芊道:“不要管我,先杀过去。” 一名供奉手中大刀劈下,唐芊芊闪身一避,拿出她的火铳丢在王笑手里。 这火铳是王笑让人改装过的,能装六颗子弹,唐芊芊已打掉了四颗,还剩两颗。 王笑左手才接过火铳,一个名护卫已向他扑了上来。 他一个转身,右手单刀将对方劈开。 “孔胤植在桌子底下!” 刘一口这陷在重围当中,听得这一句,拼着肩上挨了两下,跃起身向那桌案扑去。 正和花枝过招的一名供奉大喝一声,十数名护卫冲上来拦住花枝,那供奉冲上前,扬起一脚踹在刘一口心口,将其踹飞出去。 又是一声大响,刘一口摔在堂中雕着“圣人之心如珠在渊,常人之心如瓢在水”的立柱之上,喷出一口老血。 花枝本已扑向孔胤植,连忙赶回来护他。 王笑转头一看,向桌案那边奔去…… 第744章 两国公 唐芊芊一转头,见王笑在要冲,她于是连杀数人、护着王笑冲出包围,一齐向孔胤植藏身的公案杀去。 与他们缠斗的供奉忙冲上来阻拦,与唐芊芊拼了一刀。 唐芊芊力小,退了一步,那供奉才想追,王笑抱住唐芊芊,手从她胳膊下伸过去,对着那供奉的脑门便砰了一枪。 又是“砰”的一声铳响,血花四溅…… 桌下的孔胤植偷眼看去,只见自己养的四个供奉到现在只剩两个,惊的不轻。 此时大堂内孔家护卫虽多,却还是让一男一女两人冲了上来快到公案这边。 孔胤植忙爬出来,向门外逃去。 “快!护住本公!” 王笑转头一看,正见孔胤植爬行的身影。毫不犹豫便抬铳打出最后一枚子弹。 “保护圣公!” 随着一声声的叫喊,一时间好几名护卫扑上去护住孔胤植。 子弹击穿一个护卫,登时血流如涌。 那护卫惨叫一声,却是颤声喊道:“小的……保护了圣人……” 他眼中绽放出巨大的异彩,仿佛看到他的子孙后代也因他今日的英勇而受到了世间读书人的尊敬。 视线渐渐黑下去,耳边隐隐有个遥远的声音说道:“家父曾为保护衍圣公而死……” “失敬失敬!二锁实乃我儒门恩人!请受我一拜!” “考官大人,使不得啊……” 一瞬之间,那护卫感到巨大的满足,脸上泛起一丝笑意,再没了意识。 接着,一只官靴将他踹开。 孔胤植骂道:“别压着我啊蠢货……快!快拦住他们!” “扶本公起来啊,快!” 家丁们连忙冲上来要扶他。 孔胤植回头一看,见那一男一女还在持刀追过来。 他正感到心胆欲碎,再转回头,目光中忽然看到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柄火铳,正在护卫们脚下踢来踢去。 孔胤植没有犹豫,伸手便将它捡了起来…… 王笑与唐芊芊并肩而行,手中刀不断劈下。 花枝拿着一块比她人都大的官衔牌,一下一下砸在护卫身上,为他们策应。那官衔牌上“太子太傅”四字笔势雄浑。 “哈哈,拿这天子仪仗,打死人不用偿命!” 血在大堂中涌开,那些袭封衍圣公、紫禁城骑马、光禄寺大夫、太子太保、钦差大臣或倒在地上,或碎成木屑。 花枝喊着喊着,忽然泪水涌了出来。 她猛然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她爹娘就让主家打死了,也是不用偿命。 现在,她就置身这个大堂中,数百件仪仗,打死多少人都不用偿命……但爹娘还是活不过来啊。 “反贼拿着仪仗打死国公啦。” 她大笑一声,泪水糊了眼,有护卫一刀劈下,她抬刀挡了一下,腹上中了一脚,摔飞出去。 唐芊芊转头一看。 王笑忽然停了下来。 他视线里,孔胤植正举着一只火铳对着自己。 “去死吧!” 两个国公相对,虽是第一次见,心里也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们之间距离很近,孔胤植叩下板机。 “砰!” …… 王笑闭上眼,血溅在他脸上。 整个大堂安静了一下。 唐芊芊抬起头看向王笑,泛起一丝无奈的笑容。 “看吧,我和你说过……会炸膛的。”她摇了摇头,道:“你这个火铳还是太危险了。” “知道,刚才就觉得烫,好像还卡壳了,所以我丢掉了啊。”王笑叹了一口气,看着前面孔胤植的样子,叹道:“他这样,我以后都不敢用火铳了。” “讨厌,血都溅到我衣服上了……” 躲在墙角的孔兴弼抬头一看,正看到孔胤植捡起火铳指向刺客,然后扣下板机。 “砰”的一声,他便看到孔胤植整条手臂瞬间炸开,血肉纷飞。 孔兴弼登时感到跨下一片温热。 堂中不止他一个人被镇住,同时被炸到的护卫倒在地上惨叫不已,而那些没受伤的护卫脸上也粘在血肉,也是一瞬间呆住。 “衍圣公就这样死了?” 孔兴弼感到大事不妙,情况就像他裤子上的尿一样慢慢凉下来,让人浑身不自在。 他努力倦缩着身子,一抬头,却看到那刺客头子正看着自己。 对视了一眼,孔兴弼吓得魂飞魄散,有心跪倒,最后却强行用理智思考了一下。 不行,圣府还是人多势众。 “都愣着干什么?!快杀刺客,为衍圣公报仇啊!” 孔兴弼喊了一句,心思登时活泛起来。 也不知兴燮那孩子死了没?要是死了,自己也是大有可为。 他又是害怕,又是期待。最后咬着牙向大堂外冲去。 “刺客杀了衍圣公啊!快来人替圣公报仇……” “衍圣公死了!快……”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放箭!”堂外一声大喝。 孔兴弼才跑到大堂门口,箭雨陡然袭落。 “噗噗噗……” 血从一个个箭孔中落下来,孔兴弼浑身插着箭矢缓缓倒下去。 孔兴弨正领着林庙护卫司赶过来。 才穿过重光门赶到大堂前,他便听到孔兴弼喊的“衍圣公死了”,于是孔兴弨喊了“放箭”。 他其实已经看到孔兴弼从大堂里冲出来,他要杀的也就是孔兴弼。 今天孔家死了很多人,衍圣公也死了。 接下来会怎样呢?除掉刺客,新的衍圣公袭爵,那自己吃兵饷贪田亩的事也要被抖出来。 那不如借着今夜,把别人都除掉。 大房,二房,三房……把这些人除掉之后,自己是圣府的兵部尚书,也有资格承爵位。 这是比皇帝都高贵的位置! 皇帝还要担负国事,皇帝只是一朝一代。衍圣公却是千春万代只需要接受世人的敬仰。 今夜之后,自己这一脉就是大宗。 孔兴弨心头火热,他看到孔兴弼惨死在乱箭之下,浑身被血浸透。他只觉得这冲天的血腥气也是香甜的。 孔兴弨舔了舔嘴唇,大喊道:“快!杀刺客!为公爷报仇啊……” 他脑中已将局势剖析地很清楚。 今晚的刺客应该就是王笑派来的,现在衍圣公已经死了,王笑很可能要干预下一任衍圣公的人选,然后接着分田、动圣府的利益…… 换言之,自己要眼下要除掉的人,一是王笑,二是孔兴燮。 王笑那边,已经派鲁铁陀去东阿县杀了。但不够,之前是替孔府办事派一拨人去就行,现在是替自己办事,那就要万无一失,得再派人去。 而孔兴燮这边,要杀,最好是今夜。 这般想着,孔兴弨招过两名自己的心腹,低声道:“你们带人去后院找找,找到兴燮,明白吗?” “明白。” “我听说后院有三百人守着,你们带八百人过去……” 林庙守卫司的两百五百人到现在终于集结起来,但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现在也只剩不到两千人。 孔兴弨颇有魄力,直接调开一半人数,又下令将大堂包围起来,并不急着让人冲进去杀。 他不急着马上消灭刺客,对他而言更重要的是先确定该死的人都死了没有。 下一刻。 “轰!” 一声巨响,衍圣府的大门轰然倒塌下来。 “嘭。”大门砸在地上,门板上嵌着的硕大威武的狻猊也摔得灰头土脸。 孔兴弨缓缓转过头。 只见一员大汉高坐马上,身后密密麻麻恐有上千人马。 “这……” 孔兴弨倒吸一口凉气。 “杀啊!” 没有通报,没有叫阵,双方直接厮杀起来。 血洒在孔府外两人高的雌雄石狮上,洒在那“与天并老”的门联上,洒在二门那块“圣人之门”的竖匾上,洒在那无比显赫的重光门上。 孔兴弨被守卫包围着,跪坐在地上,心中有绝望浮上来。 “是王笑,是王笑动手对付孔家了……逃不掉的。他手上有数万兵马……” 下一刻,他忽然念头一转。 “不对!就算是王笑,也不敢明着对付孔家。他不能真的派数万兵马来。所以,到现在他还是没打出旗号。” “名不正、言不顺,我可以像对付山贼一样把这些人都打退。还有曲阜、兖州的官兵会来支援……” 想到这里,孔兴弨站起身来,大喊道:“守住!击退这些山贼,衍圣公府将重重有赏!许你们跟着圣府世代富贵……” “守住!官兵快要来支援了……” 孔兴弨所想的并不错,此时小柴禾面临的压力并不比他小。 小柴禾率领这一千人冲到孔府,到眼前的地形他并不熟悉,因此施展不开。厮杀到现在,竟是不能冲进去将王笑出来。 接着,杀喊声大作。 曲阜官兵已杀向这一千人的后方…… “羊倌在干什么。”王笑咬了咬牙,额头上满是大汗。 他身边的兵士越来越少,向他攻来的人也越来越多。 “小心!” 浑身是伤的刘一口扑过来,“噗”的一声,替王笑挡了一刀。 “都住手!” 王笑皱了皱眉,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大喝道:“大楚虢国公在此,剿杀通敌卖国之叛贼,何人敢上前?!” 之所以还自称虢国公,因为虽然南京朝廷也封了他一个莱国公,但印令、冠服什么也没给,更别提俸禄了…… “别听他的!但对圣人动手,杀了他!”仅剩的一名供奉大喊一声,持刀又向这边劈来。 王笑格了一刀,顺手劈死一个护卫,转头间只见自己的人到现在只剩七人。 “该死……” 他心里不由想道:“羊倌,到底在干什么,误我大事……” 此时此刻,孔家护卫人数依然占优,曲阜官兵已至,兖州官兵亦在路上。 战事虽然还激烈,但孔兴弨已经预感到胜利便在自己面前…… 一声高喊从天上传下来。 “兴禾元年,十一月初七日上。臣孔胤植,恭惟大瑞皇帝陛下,承天御极,以德绥民……” “顺治二年,二月初三日上,臣孔胤植,阙里竖儒,章缝微末,曩承列代殊恩,今庆新朝盛治。恭惟大清皇帝陛下,承天御极,以德绥民……” 兵士们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大汉于月光下踏着屋檐奔过来,手里拿着两张纸,正在高声宣读。 “臣孔胤植恭惟大清皇帝承天御极!” 小柴禾大喜,猛然纵身一跃,跳上屋檐。 他一扯身上的黑袍,露出一身锦衣卫的鱼龙服。 “锦衣卫奉大楚虢国公之命,捉拿通敌卖国之叛贼,谁敢反抗?!” 厮杀停了一下来。 安静了片刻之后,孔兴弨大怒道:“衍圣公府何比尊崇之家,厂卫走狗安敢辱之?!谁不知你等擅做伪证,枉害良忠……” “公府便敢通敌卖国?!”小柴禾大喝一声,喊道:“铁证如山,谁再敢动一下,不怕株连九族?!” 孔兴弨怒不可遏。 衍圣公都被你们先杀掉了,才再拿出证据。世上哪有这样办案的道理? 若衍圣公还活着,这证据也不足以说明什么。那就是两张草稿,之所以没丢掉,就是因为没有必要。能争天下的人又不是傻子,还真能不知道孔家在未雨绸缪? 但就算这样,他们何苦来找孔家麻烦?一千八百多年下来,历史已然说明也孔家没有反意,孔家是如此顺从,也能帮助皇帝们稳定局势……唯一需要的,就只是一点显赫的地位,和圣人家应有的特权。 只有底层的无知愚昧的百姓,在乎什么狗屁的通敌叛国,这些人自己的祖先若没有叛国,能在元朝时活下来吗?如今还能有他们吗…… 孔兴弨想到这里,只觉气得浑身都在抖。 “别听他们的!这是假的……” 小柴禾早有准备,手中单刀掷过去,径直刺进孔兴弨高昂的脖子中间。 孔兴弨身边已没了高手保护,“噗”的一声,缓缓倒下去。 …… 如果孔胤植还活着,只需要矢口否认,凭着其公爵之威,圣人之后的尊崇,依然可以驱使孔府的守卫、曲阜的官兵替他卖命。 如果孔胤植事先知道王笑要来杀他,有千万种方法防住,再凭他的地位翻盘…… 但偏偏,王笑先二话不说冲进来把孔胤植杀了。此时再亮出名号,大楚虢国公带锦衣卫捉拿叛国之徒。 孔兴弨一死,不敢与朝廷为敌的护卫和官兵们放下刀来。 今夜之事,以后自然还会有很多非议。 但在这时候,想为一个通敌叛国的死人卖命的人终究是不多的。 大堂中,孔胤植仅剩的一名供奉听着外面的动静,一颗心渐渐凉下来。 他周围的孔府护卫一点点泄了气。 那供奉扫了王笑一眼,见他被好几个人护住。恨恨咬了咬牙,还是一刀向王笑劈来。 这一刀使尽他毕生全力,极有威势。 “小心!” 唐芊芊轻喝一声,抱着王笑躲开。 刘一口持刀迎下去。 那孔府供奉冷笑一声,忽然一转身,刀锋一变,劈向那边的花枝。 他看得出来,来刺杀得这一伙人当中,其实这丑丫头武艺最高。 如今主家死了,老夫身死之前便拉你陪葬吧。 花枝本就受了伤,此时本以为对方要杀王笑,没反应过来,忽然一刀劈下,她登时发现自己躲不开。网首发 刀光劈下。 “嘭!”大堂后窗轰然碎开。 一根竹子“噗”的一声刺进那供奉胸口。 庄小运冲得太急,整个人撞在那供奉身上,两人摔出老远,那竹子又噗的一声从庄小运肩口刺穿过去,将他与那供奉串在一起…… 花枝转头看去,愣了一下。 “这也太傻了,这还是今天第一个自己把自己弄伤的……” :。:m.x 第745章 继承者 曲阜县城内一间小宅内,孔兴弥坐在灯下。 他虽然也是孔家之人,从祖父那一辈就从大宗搬出来了。他父亲脾气直,在宗族得罪过许多人,再后来携妻到外地为官,被流寇杀了。 孔兴弥自小父母双亡,托着族人帮衬,考上了举人,肯定是算不上被薄待的。但他在族中不被重视也是真的。大家都担心他像他父亲那样臭脾气,与族人相处不善或得罪了衍圣公,因此并不与他亲近。 眼下天下大乱,几年内应该不会再有科举,他也有考虑到尼山书院任个学录。 考到最后,书院打算在他和另一名孔家子弟当中选择,于是问了他的志向。 这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孔兴弥照实回答了,生为圣人子孙,他自幼钻研儒学,认为儒家学说关注生民,子不与怪力乱神,而谈理命与气命,所谓理命是让世人丰衣足食,所谓气命则是让世人伦理政教。 这志向大概就是‘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意思。说起来有些太大,孔兴弥也感到有些惭愧…… 这天夜里,孔兴弥依旧在家中奋笔疾书,浑然不知那学录之职已离他而去。 到了夜里,远处隐隐有叫喊声传来。孔兴弥专注于纸墨之间,并未在意。 不多时,有人走了进来。 “兴弥,你在做什么?没听到大宗院里的叫喊吗?” 孔兴弥回过头,只见来的是他的族兄孔兴弤。 “见过族兄。在给一位友人回信。”孔兴弥侧耳听了听,问道:“怎么了?大宗院里发什么了什么?” “进了贼吧。”孔兴弤随口应了一句,道:“宗伯派人告知我了。尼山书院这次的缺,由我补上。” 孔兴弥稍稍一愣,接着笑了一下,道:“也好。” “你不失望?” 孔兴弥低头想了想,道:“许是天意……族兄?我想去真定府平山县一趟。” “那做什么?” “本来还在犹豫。如今不能去尼山学院?想来是我正该走这条道。”孔兴弥说着,眼中渐有了喜意?道:“我有位同窗好友?在真定府府尹大人处为幕,他写信给我?说是在平山县滹沱河两岸,有人在……在济世救民……” 孔兴弤嗤笑一声?道:“世上哪没人在济世救民?” “不一样的!族兄你看。”孔兴弥递过一封信?接着有些激动地道:“这孙知新、胡敬事二人的主张,与我们先祖孔圣公是一样的!” 一小会之后,孔兴弤从信纸中抬起头,看着孔乐弥那期待的眼神?吐出三个字。 “你疯了?” “我没疯?便说这‘启民智’,岂不正合我们先祖‘有教无类’的训导……” “你休给我断章取义。‘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语上也’?又是何解?” “那是教的方法,却不是不教。”孔兴弥侃侃而谈道:“先圣不仅是说‘有教无类’?他就是这么做的。先圣之前,世间‘学在官府’?只有权贵子弟才可读书。先圣不仅收权贵子弟为徒,收的更多的还都是平民弟子?颜回、曾参、公冶长……甚至还有当时的‘蛮夷’楚国人公孙龙。世间教化?正是从先圣而起!为何到了如今?两千年过去了,读书治学的门槛还那么高?因为当权者怕百姓有了学识、他们不好盘剥。就连宗伯,他身为先圣的嫡亲血脉,他也……” “你闭嘴。”孔兴弤低声叱骂一句,又道:“你到底要干嘛?” “我要去找这孙知新。”孔兴弥眼中光芒愈盛,道:“对了,还有这‘民权’,‘孔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是谓大同’,你看,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把有贤德、有才能者选出来,让老者能……” “你疯了,先圣的意思是让你约束自己的道德。” “我疯了?疯了的是这两千来的肉食者。”孔兴弥渐渐激动起来,道:“世间强权者,为了自己的地位、为了能一再盘剥百姓,不断地扭曲先圣的话语与志向,以先圣的道德、纲常、伦理来束缚世人,但他们自己呢?他们又把道德摆在哪里?族兄,这些年我们见得还不多吗?衍圣公府富贵到这种地步了,为了那几块铜板,还要把佃户往死里逼!十九叔为了自己快活,就得把人家……”网首发 “闭嘴,你不懂吗?放过一家佃户,别的人有样学样怎么办?大宗府上又不只有几个佃户,那是数十万人,法不严,何以拘束众人?” 孔兴弥摇头苦笑了一下,道:“是吗?那看来族兄也不想听我说先圣的‘民生’主张了?” “我来不是听你说这些没用的东西……” “但我们是孔圣人的子孙!”孔兴弥拍了拍桌案,蓦然红了眼。 “我们孔圣人的子孙后代啊。”他又强调了一遍,道:“世间有那么多读书人在学儒,世人都遵循孔圣人的教化。但我们孔家后代如今有几人真正学了先圣的学问,继承了先圣的志向?” 他说到这里,扬了扬手中的信,又道:“孙知新说,如今西夷小国都开始兴天下为公了。我们呢,早在两千年前我们的先祖提出的主张,被曲解、被利用,和这偌大的衍圣公府一样,被权贵用来当作盘剥的工具!‘孔子曰,古之为政,爱人为大。’如今我不见有谁爱人,目之所见,唯有民不聊生!我们孔家,从被秦皇帝封为权贵之日起,就是权贵杀猪时哄它们听话的工具!你告诉我,趁着荒年吞并百姓田产是‘爱人为大’吗?” “你闭嘴!” 孔兴弤看着孔兴弥,像看一个傻子。 过了一会,孔兴弥微微笑了笑,又道:“我不能去尼山书院了也好。与族兄聊过,我心中忽然更明白了。我们是先圣子孙,该承继的不是这满堂的纸醉金迷、荣华富贵,该是‘爱人为大’的胸襟、‘天下大同’的志向。” “随你吧。”孔兴弤收了收情绪,道,“我不是来和你吵的,我是想着我补了尼山书院的缺,怕你没了出路,想举荐你去南京……” “族兄好意,心领了。” 两人话到这里,听到远处叫喊声越来越大。 外面的大街上也有人跑过,不停地喊着话。 “圣府进刺客了,打起来了!” “被围起来了……” 孔兴弥一愣,才要出门,被孔兴弤一把拉住。 “族兄这是做什么?我们快去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孔兴弤淡淡笑了笑,找了条凳子坐下来,道:“哈,衍圣公府居然也能遭了刺客,你觉得会是谁派来的?” 孔兴弥略略沉吟,道:“宗伯从未有什么敌人,真要算起来,怕是只有莱国公王笑了。分田之事闹了有一阵子,宗伯一直不肯上报田亩数量,于是莱国公到东阿县意图从四姐夫身上找突破口,结果四姐夫死了……但,何至于派人来刺杀宗伯?” “他能做到那个位置,自有他的考量。”孔兴弤看了孔兴弥一眼,道:“你不必紧张,不会有什么事的。” 说到这里,他有些轻蔑地笑了笑,道:“本以为这王笑是个狠角色,如今看来,不过如此。宗伯岂是那么好刺杀的?当衍圣公府花不起银子请护卫不成?” “宗伯不会有事吧?”孔兴弥有些担忧,从窗子向外张望了一眼,道:“听这动静,怕是来的人不少。” “能来多少人?”孔兴弤冷笑一声,道:“圣府有护卫五千人,王笑要想动圣府,至少也要调动五千人。这样大规模的兵马调动瞒得过谁?我告诉你会发生什么,王笑是疯了,但他麾下的人可没有疯。他一旦下令,那些稍有见识的将官、谋士、文官全都会阻止他,会让齐王拦住他,还会派人来通知宗伯‘你看,莱国公要来动你了,还是坐下来好好谈吧’,事情最后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还有。想分田?哈,全山东都在看孔家的反应,所士绅贵族都是孔家的拥趸!我告诉你,从年底王笑提出分田开始,宗伯和各家大族就在往他的军中送银子送女人。关宁军、京营、莱州营中多少将领收了银子你知道吗? 而宗伯这边得到消息,可以马上安排族人投靠到盛京、燕京、南京、成都,这么大的家族四下散开,走到哪里都有人脉、权力、尊崇,到时候王笑就是万夫所指!知道孔家有多少人脉吗?世间书院都有尼山书院的弟子,各朝文臣皆有我们孔家的联姻。” 说到这里,他愈发亢奋起来,像是沉浸在无上的荣耀当中,又道:“开国之初,楚太祖也对我们孔家心生嫌怨,但他又能如何?除了如小孩子一般发发脾气之外,他敢动我们孔家一下吗?还不是怕天下文人侧目。哈哈,结果如何?到现在,要亡了的是他的楚朝,而我们孔家还是如参天大树! 孔家传承了一千八百年啊,积蓄的底蕴、实力,不是一个坐井观天、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能轻易动的。” 孔兴弥摇了摇头,叹道:“族兄啊,你把这尊崇地位看得太重了……” “是你太小看这些了。”孔兴弤道:“你、这信上说的两傻子,还有那个要分田的王笑。你们全都是蠢材。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想要触动千百年积淀下来的大族利益。你们迟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人啊,永远不要高看自己,少瞧别人……” 下一刻,外面的大街上有人惊恐地大喊道:“听说了吗?衍圣公死了?! “不会吧?” “据说真是死了……” “县令大人呢?” “听说下午便入了府,怕是也死了……”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孔兴弥又探头往窗外看了一眼。 只见大街上有人焦急跑动头,嘴里喊着:“圣府被围起来了……” 孔兴弤脸色登时有些难看起来,他刚刚有理有据地分析了一通,一转头听到这个消息,自是丢了脸面。 但接着,他眯了眯眼,也没有沉浸在懊恼的情绪当中,而是低头沉思起来。 “我们过去看看吧。”孔兴弥急说了一句。 “再等等。” 远处衍圣公府的杀喊声越来越大,孔兴弥愈发着急,孔兴弤却还在沉思。 好一会,孔兴弤低声喃喃道:“兴弥,你支持王笑分田吗?” 孔兴弥稍稍愣了一下,道:“你知道的,数百年来,尤其是趁着这些年的灾荒,我们孔家与别的权贵吞并的田地愈多,已占山东十之八九。百姓除了为佃、根本无田可种。我觉得该分……” “那是因为你不是宗主,这些田地不是你的。”孔兴弤讥笑了一声,语气却比先前缓和下来。 “族兄,我们不快去大宗府看看吗?” 孔兴弤并不回答,站在窗前,听着远处的声响。 有林庙守卫司的护卫跑过,隐隐发出叫喊声“快跑啊,守备已经死了……” 他闭上眼,在心中默算起来。 ——“我曾祖乃衍圣公之弟,他祖父乃我祖父得堂兄……呵,那便是了……” “族兄。”孔兴弥又催促了一句,焦急道:“我们不去看看吗?” “走吧,去大宗府。” 孔兴弥点点头,才转过身,突然腹中一痛! 他转过头,目光看去,只见孔兴弤拿起桌上的裁纸刀,一刀扎在了自己的侧腰。 “族兄……你……你……” 第746章 好儿孙 孔兴弤眼中有些疯狂,想要抽出刀再捅,被孔兴弥死死按住,血从两人指缝间不停流出来。 孔兴弥喘着气,不敢相信地问道:“为什么?” “呵,还为什么?你算不明白吗?宗伯、叔爷、十九叔、兴弨都死了,兴燮很可能也死了,算辈分,轮到我们了啊。”孔兴弤眼中一片狂喜,道:“王笑要分田,需要有人支持他,我能成为下一任衍圣公,把支持的态度做给山东士绅看。明白吗?” “我……我和你说过……我要走了……不会……抢……” “蠢材,这种事由不得你的。算你这样的傻瓜,哈。要不是孔家家大业大,你这脑子哪能活到现在?不知感恩的东西,去死吧。” 孔兴弥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为什么?为什么前一刻还担心自己没了出路,特地赶来说要举荐自己去南京的族兄,下一刻就成了要杀自己的人?网首发 “族兄……我们从小……” 孔兴弤一咬牙,用力将刀从对方腹中拔出来。 “去死吧!” “噗。” 一支箭从窗外射进来,横穿过孔兴弤的脖颈,将他射倒在地上。 “族兄!” 孔光弥喊了一声,看着地上的尸体,眼中有泪流下来。 接着,两名锦衣卫扑上来将他摁住。 “孔光弥,六十一代衍圣公孔弘绪之四世孙……核实正身,带走。” 王笑皱了皱眉,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孔家的影响力。 曲阜每一任县令都是由衍圣公保荐族人担任。也就是说,楚朝开国以来,整个曲阜县就没有离开过孔家的控制。不仅是曲阜,兖州、济宁一带,孔家都有着让人心惊的影响力。 郑元化派兵北上,之所以走临沂一线而不走曲阜,就是不想轻易进犯孔家的地盘。最后导致在临沂让王笑劫了粮草。 一年八百年的渗染和经营,没有亲身经历过、终究还是低估了…… 王笑走出大堂,目光看去,只见外面的孔家护卫、曲阜及兖州的官兵虽然没再动手,但每个人看着小柴禾,看着自己,眼里都充满了仇恨。 这些官兵也是军户,他们的军田也被将官吞并……但他们看不到这后面的利益纠缠。他们能看到的是:他们在曲阜、兖州任职,比别处的官兵饷粮更高,犒赏更高。 他们世世代代都能得到衍圣公府的赏赐,因为他们世世代代保护着衍圣公府。 孔家又不是傻子,连交好周围的官兵都不懂。 现在,有人冲进来杀了衍圣公,断了大家的财路。 这人是个京城来的愣头青,因为尚了公主、得以幸进,趁着国难当头,挟持天子也封了个国公。但比起衍圣公,就是个暴发户。 科举也没考过,武举也没考过,也配当国公,呸! 听说还是商贾出身,怪不得敢对圣贤门第不敬,土鳖! 一道道仇恨的目光便射在王笑身上。 但他们不敢动,因为听说王笑手上有几万军队,还有边军精锐…… 现在圣衍公死了,他们在等一个说法。 死一个人没关系,更重要的是,王笑接下来如何处置。 “你们都看着我,是在怀疑我污蔑了孔胤植不成?”王笑叱骂一声,抬手一指曲阜守军将领和兖州守备营参将,大骂道:“我堂堂国公领锦衣卫办差,有你们什么事?还不散了。” 这种时候他气势不能怯。 但对方却没有乖乖就撤。 “莱国公,衍圣公卒于末将管辖地界,末将不好置之不理。” “不错,末将守卫曲阜,如此大案,末将自应在场……” 说到底,他们还是要借着手下兵马坐镇在此,让王笑不能乱动衍圣公府。 死了的人就算了,活着的人我们在这看着,你不要乱来。 王笑喝道:“柴同知,把他们赶出去。有阻挠办案者,立斩不饶!” 一句话,连小柴禾都变了脸色。 好不容易才把场面镇下来,这道命令一下,万一再打起来…… 曲阜、兖州将领脸色难看起来,心中捉摸不定。盯着王笑恨不能现在就翻脸把这愣头青做了,偏摸不清对方有什么底气。 正当此时,几名锦衣卫带着一个腹部受伤的青年过来。 “国公,人带到了。” 众人目光看去,纷纷愣了一下。 “孔兴弥?” 整个孔府前院都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把他带过来做什么?” “不会吧?” “就他,要是他能袭封,这还了得……” “王笑就打着这主意……” 他们显然对这个人选并不满意,但实在摸不透王笑的底牌,不敢轻举妄动。 碎碎私语声中,王笑从羊倌手中接过一本宗谱看着。接着,锦衣卫带着孔兴弥走到他面前。 王笑目光在孔兴弥脸上扫了一眼,审视了一会,从他的眼睛落到他腰间的伤口处,判断着对方是否好控制。 孙兴弥脸色惨白,在王笑的注意下低下头。 “孔胤植通敌叛国,现已伏诛。”王笑缓缓道:“此诛九族之大罪……” 场上气氛凝重起来,有守卫与官兵手已按在刀柄上。 你王笑要砸我们饭碗? “念在孔家乃圣人之后,现朝廷决定网开一面,只诛恶首。抄没孔家田地、财产,削衍圣公食邑……对了,如今孔家何人主事?出来谢恩吧。” 王笑缓缓说着,众人心思不一,有人目光看着孔兴弥,盼着这小子能有点骨气,站出来与王笑讨价还价。 也有匆匆赶过来的孔家人缩在大门外面,犹豫着是否上前讨个公道。 所有人都在估量着局势,试着保持眼下易碎的平衡。 这是孔胤植之死带来的微妙平衡…… 孔家人希望能在今夜保全住孔家,以图往后借助人脉和名声翻盘。 曲阜、兖州诸将不在乎孔家由谁当家作主,但希望它能继续给自己利益。 王笑想要控制孔家的家主之位,抄没它的田产,再慢慢打掉它的特权。 至于孙兴弥,他还处在一片迷茫之中。 王笑扬了扬手里的宗谱,道:“按辈分,你……” “国公爷!” 忽然一声大喊响起。 王笑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小孩大喊着向这边冲来,被官兵拦住。 “国公爷,小子孔兴燮,乃孔子的第六十五代孙、叛臣孔胤植之长子。家父通敌卖国,罪大恶极,死……死有余辜。但请国公念在先圣曾造福万民,饶过孔家这一遭……” 王笑眯了眯眼,透过人群,看着那个十一岁的孩子,微微有些吃惊。 孔兴燮此时被兵士摁着,泪流满面,但他看着王笑的目光却没有仇恨。 或者说,他将仇恨隐藏地很深很深。 “让他过来。”王笑吩咐道。 孔兴燮被士卒们拖上来,抬头看着王笑,低声道:“国公……国公……我愿意奉上所有田产、家财,只求国公不要把衍圣公的名号从我这一脉拿走,只求国公放过孔家……” 王笑低着头,看着他,眼中带着审视。 还只是十一岁的孩子。 “国公,小子愿意出面号召山东士绅分田……”孔兴燮的眼神极是真挚。 王笑转过头,又看了孔兴弥一眼,问道:“你呢?” “我……”孔兴弥茫然无力地转了转头,道:“我……” “国公!”孔兴燮忽然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掷地有声道:“小子想拜国公为义父,请国公应允。” “兴燮!”孔兴弥忽然大叫起来,“不可如此!我们是先圣血脉!岂可苟且求生……咳咳……” 他牵动伤口,俯下身重重咳起来。 王笑摇了摇头,心想:“又把我弄得像个反派一样。” “义父,你看,我比族兄听话。”孔兴燮抬起头,神情几乎要哭出来。 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父亲,孩儿会守住孔家的! 他心里这般想着,拳头攥得极紧,强忍着让眼泪不掉下来,但表情终于显出孩子气的着急模样。 王笑微微感到有些窒息。 他缓缓伸出手,在孔兴燮头上摸了一下。 “你条件给得太快了。”他笑了一笑,缓缓道:“太稚嫩了,一次就把条件全都抛出来……” “义……义父,孔家……”孔兴燮放声大哭,“求你!求你!衍圣公一系不能毁在我身上啊……” “兴燮!你不可如此,先圣子孙……世间文人气节表率……”孔兴弥亦是放声大哭。 王笑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转,心中有了决定。 “来人,去把衍圣公的冠服拿来。” 他伸出手,牵住孔兴燮,笑道:“衍圣公休与我开玩笑,你我皆是国公,岂有认我为义父的道理?” 孔兴燮抹着眼泪,将眼底那抹恨意掩下。 “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父亲,孩儿会守住孔家尊荣……” 王笑牵着这小孩的手,看着前面的重光门心中微微冷笑。 “一千八百年屹立不倒,教出的好儿孙……” :。:m.x 第747章 来反扑 鲁铁陀奉了孔兴弨之命做掉王笑。 他策马急奔离开曲阜地界,并不知道身后的孔家已血流成河。 不惜马力跑了整整一夜,鲁铁陀终于在清晨开城门时进了东阿县城。 他带了三十人,安排了十人轮流踩点,又找客栈歇了一觉,准备在夜里动手。 “大哥,都打探清楚了。那王笑受了伤,还躺在驿馆里未醒。那驿馆虽有官兵守着,但也不如何森严……” 鲁铁陀听了一会,吩咐道:“我有个主意,我们趁夜从后面院墙翻进去,先砍了王笑,再一把火烧了驿馆。” “大哥,好主意。” 事情就此定下来,一众大汉好吃好喝了一顿,等到夜幕降临。他们换上黑衣,悄然向驿馆潜伏过去。 鲁铁陀握着刀,心里不由想道:“公子真是果断之人,毫不犹豫就出手刺杀一个国公。这谁还能有所防备。” 他派来踩点的大汉叫翟仝,对驿馆的守备已摸得很清楚。 一行人算好了官兵巡逻的空隙潜进驿馆后面的巷子,等了不一会,一队十余人的官兵走过。 三十扑上去,手起刀落将这队官兵做了。官兵虽有甲胄在身,但鲁铁陀武艺甚高,一人顷刻间便杀了五人。 “翻过去。” 那有两人高,鲁铁陀纵身一跃,硕大的身子轻轻巧巧落在墙头,接着抛下一根粗绳,将别的大汉拉了上来。 “翟仝,怎么走?” “那边。” 鲁铁陀低声道:“人多扎眼,你们四下埋伏着。我和翟仝带两个人去做了王笑,半刻钟之后你们放火……” 一众汉子散开,鲁铁陀这边四人则向最大的那幢屋堂偷摸着走过去。 屋堂中有灯光亮着,他们伏在外面听了一会,只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 “咦,吴大哥,你怎么不吃?”是个年轻人的声音。 接着,一个中年人应道:“胃口不好。” “真是奇了,吴大哥你还有胃口不好的时候?” “忧心呐。国公想要分田,一开始我也觉得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也知道难……却没想到阻力如此大。从年前十一月提出的主张,快四个月了,先帝丧事办了,和南京都打了一仗。唯有这分田一事难有寸进。”更新最快的网网首发 “哦,我不懂这些,吴大哥你尝尝这姜楼烧鸡好香。” “唉……对了你可知曲阜孔家?” “那我哪能不知道?哈哈,说起来我们王家和衍圣公府还有亲戚呢。”那少年的声音有些得意起来又道:“我大嫂娘家,也就是陶家你知道吧?” “以我和王珍的交情,能不知道吗?” “那辈分是什么来着大嫂的六世祖的兄弟乃是河南归德府陶家以前的家主……” “这事王珍却未与我说过。归德府陶家可比京城陶家显赫得多。” “是啊,当今衍圣公的继室陶氏正是归德府陶家之女,如此算来,也算是和我们王家有亲戚。我爹和我大伯早些年还想给衍圣公送礼就是衍圣公儿子满月之时我家特地派管事来曲阜送礼,到了席上才得了一份孔家的请柬。拿回来之后可好用了。我入学堂的时候,有个先生还看不起我们商贾之家,嘿,我二哥拿出孔府请柬那先生脸色都变了,哈哈。后来衍圣公进京我爹想去拜会,连门都没让进。” “我与王珍在香山书院读书时的先生也是尼山书院的弟子。孔家之人脉声望不可小觑啊,还有这山东土地兼并的情况形容起来就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怎能不愁?” “那又能怎么办呢?吴大哥你吃这个豆腐皮吧又薄又韧很好吃的……” 窗外的鲁铁陀心里暗骂一声。 知道孔家不好惹你还敢惹,老子先把王笑做了。 他与翟仝在窗外躲了一会,见前面一个小院落前一队官兵往别处巡逻去了,于是飞快扑上去,一人一刀劈死守在门口的守卫。 “啊!”惨叫声响起。 “有刺客啊!” 鲁铁驼等人也不理会,径直冲进院中…… “有刺客啊!” 王珰正夹着一块烧鸡吃得高兴。忽然听到外面一声高喊,吓得烧鸡也掉在地上。 他身子一缩,人已到了桌子下面。 然而再一想,笑哥儿还在昏迷,这驿馆里也就自己和吴培能担事,也不好缩在这不救笑哥儿。 这般想着,他不情不愿的从桌底爬了出来。 “吴大哥,我们快去救笑哥儿啊。” 吴培微有些发愣,应道:“是吧。” 两人跑出屋外,一边召集侍卫一边向王笑的院子跑去,只见前面的院门已被踹开,一个黑衣大汉正在院中放火,另一个大汉冲进屋内,对着床褥就是一阵乱砍。 月色中,只见血从被褥中溢下来,一片狼藉。 王珰脑中“嗡”的一下就是一片空白。 笑哥儿死了?!他这么作死,好不容易活到现在,被两个无名之辈这样砍死了? “着火啦!” “走水啦……” 突然间整个驿馆大喊声四起,王珰转头看去,只见各处倏然窜起火光。 “快走!”吴培大喊一声,拉着王珰就跑出院外。 “可是……笑哥儿……” 王珰愣了一下,挣脱出吴培的手,重新跑回院子。 “笑哥儿,你死了没啊?没矢的话,你吱一声啊……呜哇,我怎么和大伯交待……” “哈哈哈!” 鲁铁陀一掀床褥,见里面那人已成了血人,不由得意异常。 什么狗屁驸马、国公,什么手握数万大军,还不是被老子这个山东好汉几刀砍死了。 接着他转头一看,只见外面站着一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正张着嘴冲这边大喊大叫。 远处火光冲天,霹雳啪啦。 鲁铁陀心中豪情涌动,大喊道:“翟仝,再宰了这小子!” “好!一看就是有身份的。” “哈哈,别让他跑了。” 王珰愣了一下自己果然一看就是有身份的。 眼看着两个大汉冲自己跑过来,他撒腿就跑,一转身撞在赶来的吴培身上,两人都摔倒在地。 “那胖子也杀了!一看就是官……” 驿馆火起之时,张嫂正在后院吃饭。 张嫂之前倒也听王珰那小厮桂皮说过跟老爷出门办事有口福云云,这次是她第一次跟王珰出门,确实也吃了不少好东西。 今天王珰点了东阿县有名的姜家酒食的外食吃,他待人一向大方,特地让酒楼带足了菜,身边的侍卫下人也都分了一份。 她夹了一口烧鸡,入口郁香而不腻……这样的味道在关外确实是吃不到的。 如今多吃些吧,等过些日子劫走了王笑,以后未必有这口福了。 如此想着,她又夹起一块豆腐皮,据那个姓吴的大官说,这豆腐皮乃东阿高集镇所产,薄如纸、韧如皮,在鲁西久负盛名…… 豆腐皮才入口,还不及细嚼,忽听外面一声惨叫。 张嫂放下筷子,一路向王笑所住的院子走去。 四处火光燃起,她悄然绕到后面,见一个黑衣大汉正在后面放火。她踮脚过去,忽然出手,直接将对方勒死。 透过窗子看去,只见一个黑衣大汉正挥刀向王笑的就要砍下。 “蠢材,王笑是那么好杀的吗?必有埋伏。”她心里冷笑。 然后下一刻,她预想中的埋伏和反转也没有出现。 “哈哈,老子杀了王笑!” 那黑衣大汉狂笑着,掀开床褥,里面一人血淋淋,已然死透。 张嫂一愣。 “这……防备这么松?早知道我早把他劫走了……” 一恍神的功夫,她再抬头,只见三个黑衣大汉已向王珰杀去。院中有十余侍卫护着王珰与吴培,但黑衣大汉中有一人武艺高强,不一会儿便将护卫杀了大半。 张嫂想到自己任务又失败了,怒从心起。她四下一看,拉过刚才杀掉的黑衣人就开始剥衣服。 翟仝正杀得兴起,手起刀落又杀了一个官。眼见越来越多护卫赶过来,他不愿缠斗,提刀便向那个衣着富贵的公子哥杀过去。 那公子哥吓得不轻,嘴里哇哇大叫着,跑得飞快。 翟仝大刀追去,忽见前面又一个黑衣人窜出来。 “老六你他娘的现在才出来,拦住他!” 翟仝大喊一声,只见老六果然拦住了那公子哥。他嘿嘿一笑,两步赶上。 “老子来杀个官……” “噗”的一声响,一柄刀重重贯起翟仝心口。 “你……你他娘……不是老六……” “老翟!”鲁铁陀大喊一声,怒发冲冠,直向这边扑来。 张嫂黑衣打扮、黑布蒙面,一手持刀、一手搂着王珰,只见这小崽子正在瑟瑟发抖,她心中耻笑一声,将他丢开,迎着鲁铁陀便杀上去。 鲁铁陀眼中满是怒火,一刀砍下。 张嫂也是大怒,提刀迎上。 “当、当、当……” 王珰心惊胆裂,偷眼看去,只见两个黑衣人打在一起,一个体壮如牛,一个相比起来身形矮小,手中的刀却一样的凶猛。 他小心翼翼向后撤了几步,一转头,只见耿当已领兵杀过来。 “耿大哥,快!杀那个壮的……” “嘭”的一声巨响,不等耿当冲上,瘦小的黑衣人一脚踹在壮硕黑衣人腰间,接着一刀劈下。 血花四溅中,王珰吓呆在那里。 “恩……恩人,你你……” 他目光看去,只见那瘦小黑衣人已跃上墙头。 有护卫要去追。 “让他走,他救了我。”王珰忙喊道。 他再一回头,只见对方跃过院墙不见了身影…… “该死的南蛮子,全都是蠢货。”张嫂心中暗骂不已。 她只觉得好恨。 为什么自己要劫王笑就千难万难,结果随便跑来几个蠢贼就把王笑杀了。 可怜弥尔达费尽心思,更可怜自己潜藏了这么久也白费功夫。 驿馆火光冲天,她一路跑回自己的院子,换了衣服,转头看了看桌上的菜,重新坐下来吃起来。 过了一会,王珰冲进来,大喊道:“哎哟,张嫂,着火了不知道吗?还不快拿着我的银票跑……真是……” 他冲进里屋,从枕下拿了一叠银票。 “快走啊!” 张嫂跟在他身后向外跑去,心想自己也该回关外了,终于不用再跟着这蠢小子了,不过事没办成,回去娘娘也要罚自己。 才跑出院子,忽见到那个耿将军正伏在地上痛哭。 “国公爷啊!俺又把差事办砸了……俺这就来陪你……” 张嫂心想这家伙就是个没脑子的,也不知王笑为何要用这样的废物。 眼看那耿将军拨出刀要自尽,她不由在心中叫了声“好!” 快死吧你个狗南蛮,一直护卫着王笑不让老娘捉,却让几个毛贼把人杀了,废物该死。 可惜,王珰和姓吴的冲上去把他拦了下来。 张嫂有些失望,转念一想,也好,楚朝多一些这样的废物,以后大清也好来打。 下一刻,便听到那废物惊喜地叫了一声:“真的?” “你小点声,不过也无妨了,不是什么秘密了。想必明天便有消息传回来……” 张嫂站得远,凝神听着,接着便听那吴培叹息了一声。 “唉,分田还是凶险啊。明枪易多,暗箭难防。若非国公果绝,再晚两天,这次输的就是我们了……” 张嫂一瞬间明白过来。 她四下一看,这才发现驿馆中的官兵比两天前已少了一大半。 王笑那小子还没死,这样的日子得过到什么时候…… 官兵扑着火,护着驿馆内的人缓缓撤出来。 张嫂跟着王珰和吴培身后,心中正怨念不已。忽听两匹马一左一右奔过来。 “报!德州急报,请虢国公速览……” “报!虢国公急召吴大人往曲阜……” 吴培先接过那封德州的信报,一转头就挥退别人。 张嫂双手擦了擦腰,缓缓迈步走开。 但她耳力极好,隐隐还是偷听到了一句。 “多尔衮已经击败唐节了……” 与此同时,山东大地正酝酿着一场风浪…… 除了孔家,山东还有很多别的世家。 比如高密傅家,傅家家主傅钟秀,累官至太常寺少卿,延光十五年告退归乡。去年楚朝京城失守,傅钟秀得知消息,一夕白发。至此延光帝死讯传出,傅钟秀自尽殉国。王笑听闻此事,还曾派人上门吊唁。 再比如掖县毛家。毛家在大楚科甲蝉连不绝,其子侄多以科第得官,名人辈出。其中最出名的人物便是两百年前的毛维之,以解元中光,继而中进士、选庶吉士,一路做到东阁大学士、加太子太保。还平定藩王叛乱,加少保、武英殿大学士。皇帝要封他世袭伯爵之位,他力辞不就,卒后赠官太保,谧号文简,可谓楚朝一代重臣。毛家子弟中进士者辈出,为官者有,文人大儒有,被称为“东海世家”。 除此之外,还有济宁孙家,所谓半城财富是孙家,又所谓济宁州,十万家,最盛还是老孙家,孙家有济宁城一半的土地,有骑马不踏外姓路,马饥不吃外田草之说。 孙家是孙半城,新城王家则是王半朝,有楚一代,新城王氏家族先后出进士三十余人,为官者超过百人,而且多有著述传世,人称“齐鲁望族”。 还有邹城孟家,乃是孟子后裔,彪炳于史册者历代不乏其人,比如孟浩然; 还有临沂颜家,乃是颜回后裔,亦是各代皆有彪炳于史册者,比如颜真卿; 还有嘉祥曾家,乃是曾参后裔,曾家在楚朝翰林院五经博士之职是世袭的,说不上多高的职位,但依然尊贵; 还有诸城刘家,一门三公,父子同宰,曾在楚光宗年间刘家父子同入内阁,还有一侄为户部尚书; 还有安丘曹氏,安丘曹氏以农耕为业,楚朝以来科举仕宦愈盛,百年间一门出了八个进士…… 王笑三个月前便想提出要分田,这些世族之中虽然不是所有人都反对,但绝大部分还是反对的。 世上自然有高尚之人愿意分田……但这件事,确实是王笑不讲道理。 凭什么呀,把我的产业分给别人? 如果是别人无缘无故跑来问能不能把你的田分给别人呀?,他们当然理都不理。但王笑手上有大军,事情就麻烦了。 各家无奈,也只好看孔家的意思,如果用江湖上的说话便是:你孔家是老大、大家伙听你的。 因此各家都派了管事或家中子弟在曲阜商议,等到刘中砥的死讯传来,事情便有些闹大得意思,山东各地又派出更有分量的主事之人到曲阜。 然后,各家得知王笑把孔胤植杀了……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时之间,山东大地上,各条官道马蹄狂奔不止,无数消息来回传递,像是不断涌起巨浪,准备向王笑重重拍下来。 济宁府。 孙家是最快得到消息的,听着管事叙述孔胤植被杀的详情,孙家家主孙浦泽脸色阴沉下来,道:“这是一只狼崽子,要钱不要命的土匪。去把家中所有的供奉都叫来。” “老爷,这……这是要……人家可是国公啊。” “国公又怎么了?衍圣公还是世袭国公!”孙浦泽越说越怕,越怕越怒,拍案道:“先下手为强不懂吗?!不动手等他杀到我们孙家来不成?!别的什么都不用说,遇到这种疯子,先杀了,一了百了……” 邹城县。 孟家家主孟宏益听闻消息,想了许久,缓缓道:“孔、孟、颜、曾四家向来一体,此事,我们决不能袖手旁观。” 再想到自己族中那些田地,他倏然站起身来,脸上已有坚毅之色。 “发我的名帖,通知孟家所有世交,老夫要去替胤植兄讨个公道……” 高密县。 傅票初一袭白色麻衣,正跪在亡父灵前守孝。 “公子,孙主事快马传信,莱国公……杀了衍圣公……” “不会吧?”傅票初道:“父亲殉国之后,莱国公还派人来吊唁过,不该是这样的人吧?” “公子请看。” 过了一会,傅票初从信间抬起头,嘴角已挂了讥笑。 “呵,看来他是铁了心要从我们这些士大夫身上割肉了。”他看着灵位,喃喃道:“爹,你为了这楚朝守节殉难。可人家连三亩薄田都不愿给我们留呢……” 这般说着,傅票初眼中有泪落下来。 “公子……” “拿我的名帖,邀我所有的同窗好友来,我们去典阜为圣公吊唁……” 安丘县。 “呵,为了分田做到这个份上?你怕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身首异处……” 第748章 先查抄 孔庙,奎文阁。 奎文阁乃孔庙藏书楼。奎星为二十八星宿之一,主文章,古人把孔子比作天上奎星,故以奎文阁为名之。 阁前廊下有两座石碑,东为“奎文阁赋”,乃李东阳撰文,名书法家乔宗书写;西为“奎文阁重置书籍记”,记载着楚帝让礼部重修赐书庋藏的情况。 王笑与唐芊芊拉着手在一排排书架间绕过去,很有一种逛图书馆的感觉。 唐芊芊对这些古籍颇感兴趣,拿了一本东观汉记校注在手上,平添了一股书卷气。 外面,花枝今日跟来护卫他们,在廊下站了好一会之后,终于发了火,冲里面喊道:“逛逛就是了,一直呆这地方干嘛?” 她有心进去看看两人在做什么,但看到这么多书就觉得头大,还是站在外面,又喊道:“那么多财产田地没清点,那么多财宝不看,跑来看这些干嘛……” “蠢丫头。”唐芊芊骂了她一句,道:“外面等着。” “还等什么,你们到底在干什么?”花枝喊道:“我告诉你们,在这里面那个就很过分了啊……” 一声轻响,门被打开。唐芊芊一脸愠怒地盯着花枝。把她吓退了好几步。 “我……我就随口说说吧。” “拿着。”唐芊芊递过一个很长的木盒子。 “这是什么?” “清明上河图。” 花枝不懂什么是清明上河图,无所谓地将木盒子接过抱在怀里。 王笑见了,摇了摇头,牵着唐芊芊向外走去。 “你怎么知道清明上河图在这里?” “我不知道呀,只是试着找找看。”唐芊芊道:“据说当年一代权相严惟中想要这幅画,派蓟门总督王忏杀了收藏此画的员外郎,又以治军失机的罪名将王忏杀掉灭口。后来,严惟中获罪抄家,清明上河图从他儿子严东楼家中搜出,被收入皇宫……笑郎可有在皇宫中见过此画?” “哪有见过,皇宫又不是我家。”王笑随口应道。 “皇宫如今却是我家呢。”唐芊芊笑了笑,道:“义军中也有些能分辨古画之人,名叫高兴生,义父拿到宫内那卷清明上河图之后,让他做过鉴别,乃是赝品。” “嗯哼?” “说来也是意料之中,严东楼当时人称鬼才,知道自己要被抄家,顺手留些布置也不难。笑朗可知道上一代衍圣公孔尚贤之妻,乃是严惟中之孙女、严东楼之长女。” “孔尚贤不是好人,严惟中当权之时如此巴结他。结果严家一朝获罪,他就让老人家坐冷板凳。”王笑轻轻笑了笑,想起孔家那条阁老凳,于是摇了摇头。 他又问道:“所以你觉得清明上河图会在这里?” “嘁,猜到的。”唐芊芊摆了摆手里的书,道:“我找到的,归我。” “归你就归你。”王笑拿手指在她额头一点,笑道:“这都能被你找到,多智几近妖。” 唐芊芊显得颇为开心,道:“你说归说,其实也没觉得我厉害吧?别的男子妒我怕我,唯你以平常心待我……” 花枝在他们身后听着,撇了撇嘴,心想,真腻歪。 不过这木盒子里的什么上河图很值钱吗? “当然很值钱啊!”王珰整个人都跳起来。 他跟着吴培到曲阜已经三天了,负责清点登记孔家的珍稀古玩、名人字画。 此时花枝抱着木盒子跑来问了他一句:“喂,小子,我问你,清明上河图值钱吗?” 好在这两天他在孔家清点了无数好东西,眼界已完全不同。 一句话出口后,他伸出手,对花枝道:“快,给我造册归档吧。” “拿什么拿,这是我家殿下的。” “不会吧?” “王笑都答应过了。” 王珰眨了眨眼,忽然摇了摇头,道:“上河图虽不错,但孔家值钱的东西可太多了。比起来也就一般吧。花枝姐你看这块大方镜,这金框上的雕工,栩栩如生。这镜子照人,纤毫毕现,比一幅画可值钱多了。” “闭嘴,我就问你,这画值多少银子?” “也就和这镜子差不多……诶,花枝姐你别走啊,要不你把画给我看一眼。” 王珰见花枝走得飞快,忙追上去,才转过回廊,嘭的一声便撞在一个人身上,一跤摔在地上。 他抬头一看,却是王珍。 “啊,大哥。”王珰大喜,爬起身来,拉着王珍便道:“大哥你快来看,这孔家太他娘……不是,太多藏品了,我真觉得像做梦一样。苏东坡的黄州寒食诗帖居然在这里,这可是寒食帖啊!还有黄庭坚的松风阁诗帖,你快来看一眼,还都是真迹……那那……那上河图被拿走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他嘴里咋咋呼呼说着,忽觉得气氛不对,抬眼一看,只见王珍面色阴沉,很是吓人。 王珰还是极少见到大堂哥如此发怒,吓得“呃”了一声,陡然不敢作声。 “王笑人呢?”王珍问道。 “他他他……我不知道啊。”王珰吓得不轻,喃喃道:“大哥啊,这系……我可不知情啊,我到曲阜来的时候,那个衍圣公已经被笑哥儿做掉了,我系先一点都不知道。” “带我去找王笑……” 王笑与唐芊芊回到管勾厅。唐芊芊又拿起那封德州发来的信报看起来。 王笑拍了拍她的手,又道:“你不必急,如果形势真的紧急,瑞朝也该派人来请我出兵共同抗虏,眼下竟没有消息,说明还不算严重。毕竟唐节虽败,京城还有你义父坐镇。我已经让皮岛的秦山河领兵侵扰建奴后方。” “我明白。只是曲阜之事你也该尽快了解。” “算时间,傅先生和玄策他们也该来了。”王笑道,“清点的事给二哥和王珰,分田交给吴培和傅先生,大的阻碍一解决,我们便可以回济南了。” 唐芊芊与他之间极有默契,闻言微微笑道:“快刀斩乱麻?” “眼下这情况,我们也没功夫一家一家和他们耗……” 话到这里,门外有侍卫通传了一声:“国公……” 接着厅门被人用力推开。 王笑转头看去,王珍、王珠沉着脸走进来,外面站着傅青主、钱承运、秦玄策一大帮人,还看到左家的下人,想必是左经纶也来了。 “唔,说曹操、曹操到。”王笑稍有些苦笑。 一身官服的唐芊芊装模作样地行了一礼,道:“国公,下官告退。” 她促狭地笑了笑,有些兴灾乐祸的样子,拿起一箱帐册走出厅堂,还不忘关上门。 王笑有些无奈。 看样子,自己的大哥是来兴师问罪的。 “大哥啊,孔圣人是孔圣人,孔胤植是孔胤植。我又不是杀了孔圣人,你干嘛沉着脸……” 王珍摇了摇头,道:“爹病了,被你气病的。” “嗯?”王笑颇为疑惑,笑道:“爹总不会是和孔胤植还有交情不成?” 王珍脸色不豫,却还是按着性子,道:“我们王家虽富,但世代皆是商贾,算不上什么世族,你可知为何?就因为没能出一个进士。” 王笑心想,如此说来,这是大哥你的错,怎么能说爹是被我气病的呢? 王珍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又道:“这两年,你尚公主、封侯、封公,渐渐手握重权。但你可还记是,爹为了让王家跻身士族之列,花了整整五十年。是,他呕心沥血五十年,也抵不上你两年之功。他所盼的也就是世人瞧得起王家。但你现在做了什么?你跑来杀圣人门户!如今因为你,王家已经被天下士族钉为粗鄙卑贱的门户,他一生心血毁于一旦!还有,消息已经被有心人大肆宣扬出来了,所有山东士族都在骂你,天下文人都在骂你。他们不敢当着你的面骂你,于是围着王家,围着爹破口大骂。你觉得那些读书人尖酸刻薄之语爹受得住吗?” “不当什么士族又如何?”王笑道:“有朝一日,天下士族必将消亡。” “我不管士族消不消亡,你这一次做错了!” 王珍说着,捏了捏自己的额头,叹道:“笑儿,你莫以为大哥不让你动孔家是因为迂腐。你根本不了解孔家有多少人脉。开国两百余年,与孔家联姻的中枢重臣不计其数。我告诉你,就连你麾下,董济和的座师前代翰林院大学士李元卿就是孔府女婿、左经纶父辈也曾与孔家联姻……更别说山东一地别的世家大族。你提出分田,又杀孔胤植。此举,无异于向天下世家、文人宣战。你休以为现在风平浪静,我告诉你,文人杀人、用慢刀子磨。” “大哥……” “如此要紧之事,你竟是不与我商量一声就动手!”王珍越说越气,打断道:“你以为我是迂腐文人,却考虑清楚这其中利害没有?!” “我就是知道利害、知道大哥会拦我,这才不与你商量。”王笑道:“不然呢?何以打破这僵局?田地、粮食、钱财全都在大家族手上,家国积贫积弱、百姓积贫积弱!这些大家族不缴粮不纳税,如附骨之疽吸干了天下的血肉。国与民越弱,他们越强。然后呢?因为他们强大,我们就不去动它?或者等到流寇、异族来了,任由他们掉头投降。楚朝不是没有能人,这些问题不是没人能看清。就是因为没有雷霆手段,治不了这结症所在!” “为什么要治?” 站在一边的王珠淡淡开口道:“杀一半、拉拢一半便是。这些年天灾人祸已经死了不少人,天下已有很多无主之田。等到过几年战乱平定,人少地多,这些问题自然会解决。” 他斜瞥了王笑一眼,讥道:“拉拢孔家、拉拢山东大族才是更聪明的做法。你不与我们商量,一意孤行,选择的是最蠢的做法知道吗?” 王笑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二哥说的是更省力的做法。更省力,但不够有效率。” 他语气郑重起来,又道:“这样的做法,两位兄长会、唐中元也会、郑元化也会,甚至多尔衮也会。我们拉拢这些大族支持我们。很快就能稳定山东局势……但,生产力太低了啊。种田的全是佃户,为别人种田,一年到头产的粮食还不足以温饱,谁愿意努力耕作?军户丢了土地,谁愿意保家为国?改成募兵,朝廷收不到税,哪来的钱银?是,我们可以一点点和他们磨,一点点挤,所谓的励精图治?但我们地盘最小,实力最弱。以这样的生产力,已经赶不上他们了,迟早只能是灭亡。 要想提高生产力,有很多办法。比如科技、比如更高产的作物。但这是远水,没有十年之功看不到效果。最快最实现的办法,还是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就像治病,要治本,而不是治标……” “你做不到的!”王珠叱道。 他冷笑一声,抬手指着王笑,道:“我告诉你为何你做不到。因为天下百姓都是蠢的。他们盲从、怯懦、目光短浅,你为他们争取到田地他们也守不住。朝廷永远没有办法直接管理数百万、数千万的百姓。你以为他们有了田地就会努力耕作? 我告诉你,法令一松,他们就会怠懈,你不知道他们能有多懒。而就是这些你视为附骨之疽的士家大族,能够通过盘剥,压榨出他们的血汗钱。这么说吧,世家大族能从他们身上盘剥到九成,我们只要争取到其中三成的支持,则大事可成。而不是像你这样直接得罪光!” “二哥你有失偏颇了。”王笑轻轻笑了笑,缓缓道:“我知道田地上的百姓能创造出多少奇迹,我见过。” “呵,你在梦里见过。”王珠冷笑不已。 王珍摇了摇头,对两个弟弟的理念都感到不认同,叹道:“二弟,你太偏激了。三弟,你手段太急了,要改变眼下之结症,该徐徐图之的……” “大哥你不必说我。”王珠淡淡道:“总而言之,这小子这次是做错了。” 王笑道:“我自有分寸,懒得与两位兄长争对错。” “你不与我们争。但我不妨告诉你,此事不仅是我们,齐王、秦山海、左经纶、傅青主、董济和……所有人都觉得你不该这么做。” “那又怎样?”王笑双手一摊,道:“孔胤植已经被我做掉了。有本事你们把他救活啊。” “……” “你们怒气冲冲跑过来,想要如何?唔,孔胤植的棺材就摆在大堂,你们去救好了。” “……” “事情已经干了,两位兄长气也没用。来得正好,帮我孔家的田分了吧。圣人之后代们,也该学着自食其力了。” “……” :。:m.x 第749章 宾客至 王珰脚步飞快,快步跑到孔家三堂东面的慕思堂。 孔兴燮正在与他的小厮低声吩咐着什么,转头一见王珰冲进来,脸色微微一变。 王珰目光在堂内打量了一眼,有些警惕起来,道:“衍圣公在做什么?” 孔兴燮勉强笑了笑,道:“明日的冠礼有些有事要安排。” “是吗?”王珰有些狐疑,却也不着痕迹,道:“衍圣公请跟我来一趟吧。” 王珰人缘好,孔兴燮却极讨厌他——这个缺了门牙的乡巴佬竟敢跑来孔家抄查财宝,早晚要弄死他…… 十一岁的衍圣公心中怨恨,面色却不显,彬彬有礼地跟着王珰。 他们身后,刘一口懒洋洋地跟着,看着孔兴燮小脑袋瓜子,眼中露出冷笑…… 一路到了管勾厅,王珰自己不进去,只把孔兴燮送进去。 接着王珰与站在外面的秦玄策对了一个眼神,秦玄策斜瞥了身边的傅青主一眼,颇为隐秘地对王珰竖了个大姆指。 王珰嘿嘿一笑,缩着脖子就跑,心中得意不已。 “笑哥儿,我可就帮你到这了……” 管勾厅内,王珍与王珠怒气未消。忽听到门响,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小孩走了进来。 “义父。” “衍圣公,都说了不必如此叫我。” “义父为孔家拨乱反正,对孩儿恩同再造……” 孔兴燮说着,规规矩矩又行了一礼。 王笑脸色神色淡淡的,也不真的拒绝。 孔兴燮转头又看向王珍、王珠二人,很是有礼貌地问道:“这二位……” “唔,这是我的两位兄长。” “大伯、二伯。”于是孔兴燮又行了一礼。 王珍眼中有些伤感,心绪莫名,微不可觉地叹了一口气。 王珠却是盯着这孩子的脸,稍眯了眯眼,隐隐泛起些杀意。 杀意一瞬即逝,他转头对王笑道:“怎么?把人叫来,是想向我们展示你的手段?” 王笑摸了摸鼻子,无奈道:“人不是我叫来了的。” “二伯请不必责问义父,孩儿是真心孝顺?非是义父用了什么手段。” 王珠冷笑不已?挥了挥手。 这是在告诉王笑——“你不必让一个小毛孩搁我面前作态,没必要。” 王笑只好让孔兴燮先退下去。 “衍圣公先去歇着吧?好应付明日的冠礼。” 孔兴燮很是乖巧地应了?走时还以子辈的礼节向王珍、王珠认认真真告退…… “小小年纪的孩子能做到这一步,怕是不能留。”王珠淡淡道。 王珍又叹息了一声?道:“出乎我的意料,但他肯配合?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没想到啊?圣人之后,毫无气节。” “我觉得他很可怜啊,这么丁点大就要周旋在虎狼之间,他的心思被一眼看透了?也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 孔兴燮退出管勾厅?在众目睽睽中只觉得自己被呼来喝去,如跳梁小丑一般可笑。 他由刘一口看管着,一路想回走去,心里却想到刚才自己的小厮墨横给自己传的消息。 ——齐宁孙家已经派了四十个武艺高强的供奉赶来曲阜,打算做了王笑。 孔兴燮则是把孔府的令牌、地图、已知王笑情报都给了墨横。 今夜杀了王笑?明天山东各大家便会赶来为孔家作主…… 他想着这些,整个心都隐隐颤抖起来。 “各部的大人都来了?明天给那小毛孩行了冠礼,顶多再两三日?老子就要跟国公回济南了。”羊倌缓缓说道:“秀兰,你愿意跟老子走不?” 窦秀兰转过头?盯着羊倌那撇胡子?陷入迷茫。 好一会?她缓缓道:“不行的,我这身份……” 羊倌不悦,两撇胡子一耷,起身走到窗边向外看去。 窦秀兰看着他精壮的身躯,神情愈发苦恼起来,披起衣服走过去,牵着羊倌的手指在脸上摩挲着。 “守了三十年的寡,临了还是拿不到牌坊,唉……” “那牌坊有个锤子用,能当饭吃吗?能让你过像个真婆娘般的日子吗?你直说就行,是想跟老子过,还是想跟牌坊过?” “我……我四十又四了,人老珠黄。再跟着你私奔了,像什么话?何况,我还是个克夫的命……” “克你娘咧。老子告诉你,我们马上要抄光了孔家的银子,你再留下可没好日子过。再说了……咦,那是谁?” 此时两人躲在孔府后宅堂楼的阁楼上,位置颇高,能看到后花园。 窦秀兰顺着羊倌的目光看去,只见后花园里走进五六个女人。 “那不就是普通丫环。” “嘻,男人扮的。”羊倌道:“莫不是这宅里还有别人像我俩这样偷腥?” 窦秀兰这老节妇听了这样害臊的话,正觉脸上烧得慌,只见羊倌一把扯过衣服穿上,嘴里嘻嘻笑道:“哈,出来偷点腥也能立功。我老羊气运旺啊。” 说着,他伸手在窦秀兰老脸上一捏。 “你这婆娘,旺夫的命……” 锦衣卫指挥使耿叔白、济南副总兵秦玄策、贲锐军参将蔡悟真,这三人离开孔府时,身后的亲兵都各自抱了一个小木盒。 三人脸色阴沉,分别跨上战马,各自行至自己的临时驻营…… “召所有百户以上将领议事!” “知道国公这次为什么没调你们办事吗?!” “啪”的一声,小木盒被摔在地上。里面摔出一封封信件,一页页账目。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我们锦衣卫向来是抄银子的,什么时候改成收银子的了?”耿叔白脸色铁青,道:“把这几个人押下去……” “收银子很爽是吧?”秦玄策怒骂道,“是不是手头正紧,有人送银子过来,不收白不收?!以为不用替他们做事是吧?老子告诉你们,这银子买走可能就是你们的命……” “再有敢收贿赂者,以此为戒。”蔡悟真丢开手中带血的刀,神情冰冷…… “除了收了孔家银子的,还有收了别家银子的,现在站出来可免一死……” “你们留下,有敢泄露军机者,杀无赦……” 这一天,一列列锦衣卫、济军守备营、贲锐军的将士在曲阜城内外布散开来。 与此同时,一辆辆或朴素或华贵的马车驶进曲阜。 名义上,他们是为了新任衍圣公的袭封典礼而来,但这背后关系到他们每个人的利益。 也有更多的读书人向曲阜赶来,与这四天当中已经入城的读书人汇聚在一起,义正言辞地商议着。 “王笑为了明天能顺利给兴燮这孩子封爵,安排了不少人手呐。” 马车上,邹城孟家的家主孟宏益掀开一丝车帘看了一会,缓缓说道,“但安排的兵马再多,我们也不必怕他。他这是心虚胆怯、虚张声势,外厉内荏的小人罢了。” 与其对坐的中年男子乃是嘉祥曾家的家主曾闻达,道:“世叔。我们不必来曲阜的,我们轻而易举便能将王笑的名声搞臭。失了读书人之心,不出两年,他自会身死名裂。” 孟宏益一路都是要为孔家做主的强硬姿态,听了曾闻达这句话,他却是稍愣了一下,笑了笑,摆手道:“何必呢?把人逼急了,对我们又有何好处?” 曾闻达微微眯着眼,明白孟宏益的意思,沉吟道:“如此说来,此子,可用快刀子杀,不好用慢刀子杀。” “我们是书香门第,能谈还是谈吧,这年头,太平是最难买到的。” 过了一会,马车停下,有人递了封信报进来。 孟宏益打开看了,缓缓道:“济南官员、齐王属官都已经到了,齐王派了左经纶来维持局面。放心吧,我们还掌握着王笑的动向……” 另一辆马车上,一个白老苍苍的老者闭着眼。 “黑暗啊,暗无天日啊。”老者叹息道,“这世道乌天黑地,如何看到我辈的大道?” 他名叫毛九华,来自掖县毛家。 与他对坐的年轻人则是掖县张家子弟,名叫张端,延光十七年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 张端得聪明之处在于京城未破,他就已看准机会逃回了掖县。 这次张家并不想掺和孔家之事,但又担心别的大家族和王笑定好分田之事,张家若不出面,被分走最多田地又怎么办?于是便把张端派来。 此时听着毛九华叹息,张端随意点点头,随口应道:“是啊,自从王笑来了山东,世道愈发暗过天日了。” 毛九华缓缓道:“其实分田不是坏事,造福于田嘛……想必这次,孟家、曾家想要替圣府出头,压一压王笑的气焰,老夫却觉得,把圣衍公府这些田分了也好。贤侄怎么看?” 张端会心笑了一下。 ——只要不分我家的田,怎样都好…… “世叔说得极是……” 曲阜一座高楼之上,孙炎彬正凭阑而立。 他是济宁孙家家主孙浦泽的儿子。 看着四方马车向孔家行去,孙炎彬微微冷笑。 ——就不劳你们各怀鬼胎了,我们孙家替你们出头,今天晚上就把这个麻烦解决掉…… 第750章 分田地 这一天夜里孔兴燮彻夜难眠。 他又想到自己父亲的死,但这一次却是哭不出来,心中有的只是怨恨。 等到夜深,他听到府中隐隐有动静传来,像是喊杀声。他翻起身想要到外面看一眼,被门外两个官兵挡了回来。 孔兴燮只好又躺回榻上,猜测着该是孙家派来的刺客已经动手了。 “可惜王笑狗贼没死在我手上。”他心里如此想道。 远处那隐隐地喊杀声持续了很久,他幻想着王笑惨死的情景,同时也感受着家族担子压在自己身上的压力…… 这样一直躺到天明,那混乱的声音稍微平静下来。孔兴燮起身,由官兵领着他向大堂走去。 孔兴燮一边走,一边猜测着王笑死了没有。 一直走到垂珠门,他看到刘一口走过来,脸上沾满了黑灰,样子显得很是狼狈,神色满是沮丧。 孔兴燮转头一看,只见远处王笑暂住的那间院落已被烧成灰烬,院前摆了一排尸体,官兵们来来回回。 ——王笑死了?! 孔兴燮大喜,高兴得一颗心都几乎跳出来。 他强摁着满心喜悦,颤声问道:“刘将军……这是发生了什么?!义父……义父他……” 哭不出来,他只能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 刘一口低头看了一眼这个小毛孩,淡淡道:“带衍圣公到大堂受爵。” 孔兴燮微微一愣,假意抹了抹眼角,带着哭腔道:“义父遇袭身亡……我哪有心思加冠袭爵……” 刘一口没心思与这小毛孩多说,挥了挥手,官兵拥着孔兴燮继续往大堂走去。 孔兴燮又回过头远远望了望地上那几具烧焦的尸体,隔着距离也看不出什么。 他一路被带到大堂后厅,透过屏风看去,能看到一位气度不凡的老人正坐左边首位,想必便是左经纶了。 孔兴燮知道左经纶的长辈与孔家有联姻,其身份又高,今日由这个朝廷宿老主持,想必生不出大乱来,他不由安心不少。 目光看再一看,他并未看见王笑,也不知死了没死…… 又过了一会,堂内人越来越多,山东士族以孔家为首,几乎各大家都派了人来。大多数人穿着素白麻衣,是来吊唁孔胤植的;也有人身穿常服,摆明了就是来看事情走向的。 大家都是有身份的士大夫,聚在一起也不吵闹,递了名贴,进了孔府之后各自找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若有人觉得自己身份够高,便上前与左经纶寒暄两句,表明自己的立场。 “老大人,多年未见了。”孟宏益上前对左经纶行了一礼。 两人寒暄了几句,谈到京城失守、先帝驾崩,再谈到孔胤植身死,各自唏嘘不已。 闲话说过,孟宏益终于将话题扯到正事上来,长叹了一口气,道:“若说胤植兄与虏寇勾结,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更何况这等大罪也没有不问而斩地道理。莱国公此举有违法度,老夫不论如何也不能信服……” 左经纶老眼一眯,眼角边的皱纹愈发有些深了。 他在京城就想过要分田,那时候他还是当朝首辅,做到最后也是一事无成。 此时看着孟宏益那正气凛然的表情,左经纶自然也明白对方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无非是“别来动我的利益”。 “老夫也是昨日方至曲阜,各中原由尚不了解。”左经纶缓缓道:“但你们放心,虢国公不是没分寸之人。” “那就好,那就好,山东这地方别乱起来了。”孟宏益恭顺地点了点头,在左经纶下首的位置缓缓坐下,嘴里嚅嚅着叹道:“远来是客啊……唉,年纪大了,坐也坐不稳……” 左经纶抚着长须,已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山东这地界,各大族才是主人,齐王再怎样也只能是客人,敢动我们,我们就让齐王坐不稳…… 孙炎彬坐在右边中间的位置。济宁孙家虽富,在这样的场合里声势名望还不算最高的一批。 孔家大堂太大,隔得远,孙炎彬并不能听清孟宏益和左经纶在说什么。 但不用听清,他猜都能猜到。 无非还是那么一回事,提醒左经有纶,让王笑知道山东大族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这些人搞来搞去无非还是那些手段。 孙炎彬还知道昨夜不少大家族之人聚在一起商量,做好了布置,打算今天狠狠威慑一下王笑。 可惜,他已经收到消息,昨夜自己派出去的刺客虽然死伤惨重,只有两人回来。但,事情已经得手了,王笑已经死了。 ——呵,一群蠢才,抛媚言给死人看。再等一会,等你们听说王笑已经死了,你们才会知道济宁孙家才是各大家族中最能办事的…… 孙炎彬心里这般想着,感到有些遗憾,可惜刺杀国公之事不能公之于众,不然现在坐在上首的就应该是自己。 接着,他目光看向上首的左经纶,心想:“你老头子也是不容易,王笑都死了,你还想封锁情报,继续敲诈山东大族。一会闹起来了,你拦得住吗?” 管勾厅。 傅青主目光从账薄间抬起,有些担忧地向外面望了一眼。 “这圣府的田地可真多啊。”辛宜学揉了揉眼,转头见傅青主正在沉思,不由问道:“先生在担心什么吗?” 辛宜学是当时京城鼠疫横行时、傅青主在京西晋元桥带回来的孩子。 他本来叫辛狗娃,傅青主给他起了名字,又带在身边调教。傅青主眼睛花、腿脚慢,辛宜学时常替其读书跑腿。他勤快好学,两年下来,倒是比一般的吏员还要能干,虽只有十五岁,已很有几分沉稳的气质。 一老一少也是昨天才到的曲阜,连夜开始查看孔家田产。这些田产数量之大、登记得也混乱,查看起来让人头疼不已。 此时辛宜学问了一句,傅青主应道:“倒也不必由我来担心。” 这般想着,他微微苦笑了一下。 ——是啊,这两年更大的压力让那年轻人扛着,办事需要权力、银子,也是由他想办法,自己只需要闷头做事就好…… 但今天,多少还是有些不安。 辛宜学侧耳听了一会,又嘟囔道:“来得人越来越多了。” “随他们去吧,想必国公也是有办法的。”傅青主道,说着继续埋头账目,不欲再理会这些。 然而下一刻,孔府外显然有震天的喊声响起。 辛宜学出了管勾厅倾耳听了一会,回报道:“先生,像是有佃户在聚众闹事,要为孔胤植讨公道,不许虢国公分孔家的田……” 他说着,脸上很是迷茫,又道:“为何这些佃户也不愿分田?” 傅青主只好又将目光从账薄间挪开,站起身,带着辛宜学向外走去。 孔府的前面的大门处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数千佃户挤在东华门大街上,将整条大街堵得密密麻麻。 傅青主只好又绕到旁边的侧门出去。他并未穿官服,身上衣着也十分朴素,因此也没人注意到他。 只听见满大街都是高喊声。 “圣衍公是大好人!绝不可能通敌卖国,朝廷不能冤枉他……” “朝廷不能拿走圣府的田地!这是要断俺们的活路呐……” “让官兵从曲阜撤出去……” 漫天都是这样的大喊声,辛宜学只觉得吵得耳朵疼。 傅青主在人群中穿行了一会,选了一个面容黝黑、衣衫破烂的老汉问道:“我听说分了田地,是让‘耕种者、有其田’,你为何要跑来闹事啊?” 那老汉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人,正跟着人群喊得高兴,一转头见到傅青主,咧开嘴道:“俺这辈子,俺阿爹阿祖,都是孔家养活的,现在孔家有难了,俺不能没了良心。” “来。”傅青主与辛宜学把那老汉拉到一边,反问道:“孔家养活了你?” “这不是嘛。”老汉道。 傅青主叹了一口气,道:“你耕田,种了粮食,大半都给孔家。是你养活了孔家,怎么能是孔家养活了你呢?” “嘿,你这人。”那老汉瞥了瞥这一老一少,道:“没有圣公给俺田地,俺靠啥种出粮食?这怎么能是俺养活了孔家呢?孔家那是多大的贵人家啊,差俺这点粮食吗?” 他拍了拍自己消瘦的胸膛,又道:“嘿,是有人说孔家这佃租太高了。但这是因为这些年的又是旱又是涝的,大家种出来的粮少了,又不是孔家涨了佃租。那是皇上失德,惹怒了上天!现在倒好,皇家倒打一耙,跑来抢孔家的田。俺就是看不下去,做人不能昧了良心!” 辛宜学听了,呆在那里,愣道:“大爷……你……你是这么想的?” 傅青主则是又向这老汉问道:“你一年到头风吹日晒,累死累活。种到粮食自己吃不饱,都给了孔家,你觉得公平吗?” “这是俺祖宗辈和孔家立下的规矩。俺们山东好汉,说话作数!” 傅青主又问道:“你赌钱、喝酒吗?” “哪有钱去赌去喝?俺啥也不沾。” “那你天天干活,为什么还这么穷?”傅青主问道。 “俺种田的时候舍不得下苗子,活该俺穷。” 傅青主指了指孔家大门,道:“他们家族之人,生下来就衣食无忧,吃你们佃户纳的粮食……现在你们活不下去了啊!朝廷来分田,就是想让你们活下去……你跑来闹,是觉得你活该饿死吗?” 那老汉听到‘饿’字,蓦然大哭起来,道:“俺是真饿啊!那能怎么办?俺天生就是命苦,又没投胎生在好人家,又能怎么办?” “你别闹,回家去……” “俺不回去。”老汉道:“人家都说了,替小公子护住主家的田地,主家今年免一半的佃租呢!” “朝廷分给你田,纳的粮更少。” “俺不信朝廷。再说了,分田还不是当官的来分。到时当官的占了主家的田,不要俺种地了,俺不得饿死啊……” 傅青主疲倦地摇了摇头,又问道:“你们来闹,有银子领吗?” “哪有银子啊?早上每人发了两个馒头,二十分文钱,不过俺跟你说啊,俺不是为了这二十文钱,俺是真想护着主家,也想替大家伙免了今年一半的佃租……” 话到这里,人群中爆发出大喊声。 “大家伙卖点力,让朝廷知道衍圣公是大好人!” “主家和我们佃户相依为命,我们要护住主家!” “法不责众,看官兵敢把我们杀完不成?!给主家把场面撑住……” 傅青主转头看了一会,再回过头,已不见了那老汉。 人群涌动,他被推着挤在墙上,差点摔倒下去。 “先生。”辛宜学连忙扶住,混着漫天的大喊,他听到傅青主长长重生地叹息了一声。 “唉……” 孔府大堂。 听着外面的叫嚷声,一众宾客都神色平静,只拿目光看着左经纶。 “这些佃户也是担心衍圣公府。不如就让小公爷先袭了爵,出去安抚一番,承诺他们还有地种,如何?” “不错,在下也是这样认为……” 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说话不争不抢,井井有条,很快就敲定了对策。 让孔兴燮出去做了承诺,就相当于承诺‘田不分了’,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当然,他们也不会天真地认为这么轻易就能把事情办成。 他们还在等着与王笑过招。 问题是,王笑怎么还不来? 孙炎彬不易察觉地笑了笑,他心里知道,王笑已经死了…… 大堂后面,透过屏风的缝隙,孔兴燮注意到了孙炎彬的笑容,心中也确定下来——太好了!王笑果然是死了。 一定是左经纶在隐藏消息,想控制局势。 孔兴燮决定不等王笑、现在就出去。 现在有这么多大家族的人在,有外面的佃户在,王笑的人也不能杀自己。那自己就可以袭爵、再给佃户许诺。 当着这么多士绅的面,到时左经纶也只能顺水推舟…… 孔兴燮想到高兴,眼珠一转,趁着押着自己的官兵不注意,小小的身子就向大堂冲去。 “诸位叔伯,小侄……” 下一刻,孔兴燮抬头看去,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 “王……义父?” 他目光所见,王笑正领着人好整以瑕地踏进大堂,浑身上下一点伤痕也没有,更不必说被刺杀了。 孙炎彬脸上还挂着隐隐的得意笑容。转头一看,登时呆滞在那里。 ——王笑?!王笑来了……那为何自己会得到消息,为何说是‘得手了’? …… “临时遇到一点事,劳各位久等。但没关系,我们可以把时间节约回来。” 王笑一身国公朝服,威风凛凛,径直走到堂中,接过衍国公的云翅梁冠,随着放在孔兴燮头上。更新最快的网 “孔圣人第六十五代孙,孔兴燮,今日袭封衍圣公。此事,早在一年前罪臣孔胤植就已上诏,礼部准备的冠服、印信亦全,我父皇的诏书亦在。来,大家恭祝衍圣公袭爵。” 堂中众人还在发愣,王笑拉着孔兴燮,分别在最上首的两个位置上坐下来。 “看,这件事办完了,我们省下了半天的时间。” 堂中一静,众人都有些吃惊。 孔家最重礼法,今日大家来本以为会有一场隆重的加冠典礼,没想到王笑随手拿帽子往孔兴燮头上一戴…… “接下来我们谈点大家都关心的话题……”王笑直截了当地又说道,“分田。” 孟宏益开口道:“孔家乃耕读之家,名下所有田地皆来历清白,有楚朝历代君王赐下的祀田,有……” “孔家的田已经决定好要全分掉了。”王笑直接打断道。 孟宏益一愣。 王笑道:“衍圣公,是吧?” 孔兴燮转头看了一眼,嚅了嚅嘴,道:“门外……” 才吐出两个字,他蓦然看到王笑眼中泛起的杀意。 他额上登时有汗流下来,今日各家都派人来,这是他唯一保住田地的机会,他真的不想放弃。 但,眼下似乎是保住性命的机会。 孔兴燮心中举棋不定。 作为十一岁的孩子,他确实承受了太多这个年纪本不该承受的。 他目光看去,能看到王笑嘴角挂着冷意。 接着,王笑抬起手,拍在他的肩上。 “是!如此乱世,我孔家愿将田地分给百姓!”孔兴燮喊道。 满堂哗然。 王笑却又接着道:“我们今天讨论的,是你们各位族中的田地该怎么分。” 众人又惊又怒。 “莱国公!你这是要做什么?嫌天下还不够乱吗?” “王笑,你祸害了京城,又想跑到我们山东掠夺田地不成?” “呵,庶子无谋,不知轻重……” 满堂大吼中,傅票初当先起身,拱手道:“莱国公,请听在下一言。在下明白国公有经世济民之心,但要治天下结症,绝不可如此莽撞行事!” 他说着,环顾了大堂一眼,道:“如今的东山各家,早已不是隋唐时的门阀士族。乃是耕读门户,诗书人家。我等先人寒窗苦读,悬梁刺股,以科举晋身。又约束家风、督促子弟,每辈都有人材,才渐渐攒下家业。这是劝人向上的正道,这也是大楚的法度。国公欲占我等田亩,视法度为何物?此例一开,山东必乱!请国公明鉴。” “你们还不如以前的门阀士族。”王笑冷笑道,“原看归去为霖雨,天下苍生在谢安。人家门阀大族至少能有武装兵力保家卫国。你们这些士大夫累受国恩,又能为天下做什么?等到楚国亡了,你们送几个老头子出来殉国,然后子孙后代继续考大清朝的科举吗?!” 他抬手一指,眼中尽是鄙夷。 “你们只爱科举。不在乎家国、民族。只要有科举,你们就能免了税赋、享受特权,心安理得地趴在百姓身上吸血。还吸得如此冠冕堂皇!想与我谈法度?先放弃身上的特权再来……” “有辱斯文!” 白发苍苍的毛九华拍案骂了一声,他摇了摇头,闭上眼,叹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将读书人的清贵称为‘特权’?唉,山东自从来了莱国公,暗无天日啊!” 王笑道:“你要能把眼睛睁开,自然就不会暗无天日。” “无知庶子,老夫告诉你。这后果你担不住……” 一瞬间,满堂士绅纷纷站起身来,指着王笑。 嗡嗡嗡…… 王笑嘴角挂着冷笑,只是看着大堂之外。 忽然,外面一声大喝响起。 “报!我等奉命剿匪,现向国公复命!”声音很是嘹亮。 众人一愣,转头看去,只见孔府的正大门缓缓打开,一列列兵士正冲进来。 他们这才发现,好一会儿没有百姓喊叫的动静了。 “叛贼孙浦泽,勾结建奴细作,意图刺杀国公。末将奉命捉拿,遭孙家激烈反抗,因此,末将强攻孙府,斩叛贼两百五十七人……请国公查验!” 随着这一声,兵士们提着麻袋上前,径直将麻袋往大堂大门处倒。 一颗颗头颅滚下,满堂噤若寒蝉。 “呕!”几名士绅转头一看,径直吐了出来。 “爹!”孙炎彬大吼一声,跪倒在地。 这一刻,他只觉手脚冰凉…… 《我非痴愚实乃纯良》无错章节将持续在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 喜欢我非痴愚实乃纯良请大家收藏:()我非痴愚实乃纯良更新速度最快。 第751章 论法度 毛九华一脸怒容地指着王笑,正打算把得罪士大夫的严重后果郑重告知,好震慑一下这小子…… 一转头,他就见到那血淋淋的头颅堆了一地。 滚下的头颅上还有一双双死不瞑目的恐怖眼神。腥味涌来,让人作呕。 毛九华老腿一抖,膝下一软,整个人摔坐在椅子上。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嘴唇抖动得厉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网首发 不仅是嘴唇抖得厉害,心也颤得厉害,他感到吸不到气,背上凉风嗖嗖。 于是他干脆把眼一闭,终于,眼前一片黑暗,一片暗无天日。他没刚才那么害怕了。 ——啊,老夫真……真是太蠢了,为何要跑来送死?不对,孙浦泽没来,却是第一个死的…… “爹!” 孙炎彬悲嚎着,跪倒在地。想要向门外爬去,又觉得四肢提不起力气来。 他眼皮抖得厉害,目光扫过,不忍看又忍不住辩认着一颗颗头颅。 “四叔!” “二哥……” 往日里他巴不得自己的二哥去死,但此时凝望着那满是血污的脸,他只希望这一片没有发生。 “爹啊……” 下一刻,有人一脚踩在他背上。 “行了,搁这认亲呢。” 孙炎彬满是泪水的脸贴在大堂的青砖上,无比冰凉,他浑身颤抖着,忽然发出如野兽般的嘶吼。 “啊啊!” 他奋力挣扎着,嘴里大喊道:“王笑!你怎么敢……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嘭”的一声,踩着他的将官一脚将他踢在门槛上。 孙炎彬一口血吐出来,转头一看,正看到他二叔那双恐怖的眼,又哑声大哭。 “够了!”傅票初终于忍不了,站出来喊道:“莱国公,你纵容手下官将行凶,还有没有王法?!” 他脸上满是郑重,话语中依旧忍不住有些颤抖。 “左……左公,你你……也看到了……”孟宏益开口说道,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的声音居然这么抖,吓了一跳,努力捋直了舌头,又道:“这……这这样做,朝廷法度……法度何在?这样做,与流寇,与外虏何异?还……还不如流寇与外虏……” 声音抖得太厉害,他终于还是停了下来,最后威胁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脑子里想的原本不是这样,他本想挥斥方遒,大声叱骂王笑。 但控制不住。 左经纶也觉得难以收场,但他什么场面没见过,并不正面回答,缓缓道:“振扬不必害怕,先喝口茶,听国公如何说。” 孟宏益一愣,瞥了王笑一眼,迅速收回目光。 王笑坐在主位上,神情冰冷。 “带上来。” “是。” 蔡悟真抬起血淋的手一挥,有兵士扛着一口大箱子进堂,“嘭”的一声放在地上。又有兵士押着几个管事模样的人进来。 又过了一小会,王珠皱着眉,绕过门口的大堆头颅走了进来。 王珠脸色有些疲惫,在大堂环顾了一圈,开口说起来。 “半城财富是孙家,不必我说,诸位对济宁孙家都不陌生。孙家世代读书应考为业。有楚以来,出过一个状元、一个榜眼、五个进士、九个举人、四十一个贡生和秀才……” 堂中沉默着,每个人神色都很不善。 王珠难得开了个玩笑,又道:“我王家就笨得多,到现在也没能出一个进士。家中一共就出过一个举人,勉强还算是有一个贡生。” 王笑一脸威严地坐着,并不知道二哥口中这个‘贡生’指的就是自己,更不知道这‘勉强’有多勉强。 所谓贡生,指的是府州县秀才中成绩或资格优异者,挑选入京师的国子监读书。王笑虽在国子监读过两天书,却不是秀才。 王珠这个自嘲的调侃,堂上自然有人能听懂。但没人觉得好笑,反而愈发沉默下来。 “说回孙家,楚朝开国以来,孙家入仕途者四十余人,出过一个中枢大臣、两个大学士、一个总督、两个巡抚、一个按察位,道员以下至府县三十八位。可谓诸子秀立、青紫盈庭……那孙家有多少田地呢?” 他说着,从堂中的大箱子上拿起一本账薄。 “孙家的田地管理得可比衍圣公府好太多太多了。”嘴上如此说着,他翻开账薄,缓缓道:“帐面上大概是两百六十万亩,还都是不纳粮的……” 并没有感到惊讶。 堂中诸人抬眼看了看王珠,皆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族中田亩多者更是又气又怕,轻轻颤抖起来。 王珠又念道:“延光十四年,蝗灾伤稼,岁大歉,人相食。孙浦泽开仓赈民,实以粮食换土地,踵门者趾连而摩肩。初一斗米换一亩地。三日后,四升米换一亩地……延光十三年,大旱,岁大歉……延光十二年……” “够了!” 傅票初终于忍不住,指着王珠喊道:“孙家此举虽有不妥,并无违背律法。纵要惩治,何至于……何至于此,你们可还有公道?!” 孙炎彬正缩在门槛大哭,闻言感动莫名,盯着傅票初拼命点头。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莱国公,你因孙家有田便要杀孙家,与强盗有何不同……” “嘭”的一声,王笑拍案喝道:“老子就是强盗!来人!” 咣啷啷一阵响,孔府中官兵纷纷拨出刀来,冲上大堂。 傅票初脸色登时煞白,腿一软摔坐在椅子上。 毛九华吓得眼皮闭得更紧,整个人都缩起来,颤得椅子都在抖。 孟宏益惊得也是一抖,喃喃道:“国……国公爷……有话好好说……我我……” 下一刻,王珠道:“来人,把别的罪证带上来。” 他勉强从那张臭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又道:“诸位勿惊,舍弟与大家玩笑话的,开玩笑的,岂有因孙家田多就杀孙家的道理?杀他,自然是有原由的。” 毛九华本吓得不轻,听到‘勿惊’二字,睁开一丝眼缝瞥过去,见那些官兵手上的刀又收了回去,这才大松一口气。 ——这他娘的,真是太暗无天日了。 左经纶却是看得明白这王笑兄弟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他素来知道王家老二的性子刻薄,没想到还能出来扮好人。 王珠又道:“我楚朝开国,太祖宝训要求‘今后放债,利息不得过三分’,楚律亦是明文规定,每月取利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只可一本一利,不得以余利计赃。” 他说着挥了挥手,又有兵士抬了三口大箱子上来。 箱子打开,密密麻麻全是借条。 王珠随手拿起一沓,念道:“立契为证,刘保才今向孙茂缘借钱本金一千五百文,言明每月每千四分五厘行息,来年十二月内清还……呵,有意思的是这个时间,中平八年十二月十八……中平八年,那还是昭宗在位之时,诸君可知道刘保才的子孙后代到如今还欠孙家多少银子?” 翻了几页,他笑道:“还欠二十八两银子。” 堂中一众士绅依旧不觉得惊讶,盯着那三大口箱子不言不语。 左经纶长叹一声,缓缓道:“诸君说这天下为何流寇四起?就因为几场洪灾、几场旱灾,百姓们就要揭竿而起、与朝廷为敌吗?!老夫请诸君设身而想,你若是这刘保才的子孙,因祖辈借了一千五百文,世代做牛做马也无力偿还。你们是否会跟着唐中元造反?诸君呐,天下乱了,吃亏的还是你们。” 傅票初脸色苍白着,道:“左公所言,晚辈明白。但……” “你们要谈法度。”王珠打断道,“舍弟不想谈这种护着你们特权的法度,但我可以和你们谈,来……” 他说着,把手中的欠条丢了一张在地上。 “重利坐赃论罪,杖一百。” 他又丢了一张在地上。 “杖一百。” 又丢。 “杖一百……” 三口大箱静静摆在堂中,依王珠这个丢法,也不知要丢到什么时候。 王笑不耐烦看他搁那慢慢数,又挥了挥手,道:“诸位要的法度,可满意了?” 傅票初四下一看,只见众士绅一言不发,显然不想当出头鸟,他咬了咬牙,站出来道:“不论如何都没有这般动用私刑的道理……” 话音未了,大堂又是一声高喊:“报!国公,刺杀国公的刺客已押到。” 随着这一句话,羊倌按着一个婢女打扮的人便上了大堂。 傅票初又是话到一半被人打断,微有些着恼,但心中却也放松不少,至少王笑没直接一刀把自己砍了。 此时此刻,他看着门外那一地的头颅,竟是觉得王笑还肯拿出罪证和人证,也算是很讲道理……“不对,我为何会如此觉得?” 他镇定心神,向那婢女看去,却发现对方分明是个挺丑的大汉,一身装扮让人看了就倒吸一口凉气。 “说!谁指使你刺杀国公?!”羊倌一脚踹在那女装大汉腚上,手中刀已扬起。 那女装大汉显然已受过刑,双手一片血淋淋,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嘻,想装好汉是吧?自己看看,孙家的人头在这了,想想你的家小如今会在哪。” 那女装大汉悲嚎一声,在地上磕了个头,也不敢转头看孙炎彬,高喊道:“少爷,对不住你了!禀各位官爷,小的……小的是奉孙老爷之命来刺杀莱国公……” 孙炎彬大惊,想要往堂外爬,手才放在门槛上就看到自己父兄的头颅摆在那里。 再一抬头,他又看到蔡悟真执着刀柄的那双血淋淋的手。 孙炎彬吓得又哭出来,死了逃命的心思,转过身跪在地上大哭起来。 “各位世叔!各位世叔……求你们救救晚辈!求你们救救晚辈……” 他也不知如何措词,脑中也想着要不要向王笑求饶。但想到那血海深仇,实不愿向大仇人告饶。 一辈子活到这一刻,他才知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何等无奈…… “世叔们……救救晚辈吧……” 毛九华闭上眼,如果昏死过去一般。这外面的世道显然是太黑暗了。 孟宏益身子缩了缩,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暗恨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么上首的位置。 曾闻达心想着“老夫自身都难保,怎么救你?”,忙把袖子里的佛珠扯出来一颗颗数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傅票初有心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如果是孙家先动的手,那事情就很难说了……曹操杀孔融,不管背后的政略目的是什么,抬上台面的理由那也是为父报仇……对了,孔融也是孔圣人之后呢。 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傅票初抬头看了王笑一眼,又看了王笑旁边的孔兴燮一眼,心中思量不定。 王笑心里微有些失望——这些士绅盘心底根本就不觉得剥百姓无数是罪。反倒是刺杀一个国公是罪不可恕…… “世叔……救救晚辈吧……”孙炎彬在地上爬了两步,极是可怜。 唯一开口的是掖县张家的子弟张端。 张端摇了摇头,开口道:“孙世兄啊,你怎么敢?我们都是耕读之家,诗书门第。和你们孙家可不同,这种雇凶杀人之事……简直骇人听闻,是我们读书人做的出来的事吗?!” 孙炎彬一抬头,错愕的目光瞪住张端。 “你……” “何况雇用凶徒,要行刺的是什么人?是堂堂国公,此举与谋逆何异?”张端又开口说道:“莱国公,下官斗胆说一句。我们各家前来为孔府,确是对分田之事有异意。但我们是来与国公商议的,绝非是要动刀……”更新最快的网 王笑忽然冲羊倌扬了扬下巴。 羊倌会意,手起刀落,一刀斩下孙炎彬的头颅! “噗”的一声,血柱喷涌而出。 张端还在侃侃而谈,一瞬间热血喷了他一脸。 他鬼叫一声,整个人退了两步,摔在地上。 “啊!” 孔兴燮早已被门外那些头颅吓破了胆,只是想着‘幸好自己委曲求全保护了孔府’才挣到现在,刚才看着孙炎彬,他心里满是同情,还在盼着有人能站出来帮一帮孙炎彬。没想到下一刻就看到这样的场景。 孔兴燮只觉心胆都吓得碎开,一口气提不起来,眼睛翻了翻,终于晕倒在地。 倒地之后脚还抽搐了两下。 “羊将军,你怎么回事?!”王笑大喝一声,叱道:“吓到张翰林了知道吗?还不退下……唔,张翰林,刚才说到商议分田之事,你接着说。” 孟宏益心中暗骂一声。他刚才听张端说话,心中还暗赞了好几句‘好,这后生不错,与老夫所见略同’。张端的意思看似站在王笑这边,其实颇为微妙。简单来说就是:撇开孙家,我们好好谈,谁都别动手。 ——这‘谁都别动手’主要是让王笑别动手。至于‘谈’,谁能谈过自己这些读书人、士大夫? 这个说法,孟宏益很满意,于是转头看张端,希望他继续站出来说…… 张端嘴里溅了血,想要吐,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最后还是硬生生忍住。 他抹了抹脸,站起来,只觉背后凉飕飕的,于是转头又看了一眼,生怕有人在后面把自己的头砍下来。 再转过头,士绅们都用鼓励又胆怯的目光看向他。 ——继续说啊。 “下官……下官觉得,分田是有利之事。我掖县张县……下官做不了主,但愿回去之后与宗长禀明道理,定……定给国公满意的答复。” “很好。”王笑很是赞许,“掖县张家,我记下了,你们是继衍圣公府之后第二个倡议分田的。” 他手指在椅背上敲了敲,又道:“还有谁不同意分田?” 毛九华真的是很害怕,但他还是努力睁开了眼。 “国公爷啊,老朽今年七十有九了。犹记得中进士那年,还是昭宗皇帝在位时,自称一句‘四朝元老’不过分吧?今日老朽豁出去了,国公哪怕要杀老朽,但毛家的田也是分不得。非是毛家人贪财,实因这些地田都是祖辈清清白白得来的,不能分就是不能分。” 沉默着的士绅们见有了出头之人,纷纷说起来,依旧是不肯分田,还各有各的道理。 他们不是不怕死,也不是爱财胜过自己的性命。 而是因为这些田地都是家族的产地,在这个时代,家族才是他们的根基。如果没有家族帮衬,他们读书考学不成,婚丧嫁娶不成,做点事与现在是天壤之别。 如果是自己的田,这样被人拿刀逼一逼,给就给了。但今日若是拱手把族中田地让出去,往后自己和妻儿要面对的就是被族人戳脊梁骨的一生。 这一刻,士绅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家族,他们终于还是迎着王笑的屠刀……小心翼翼地叫起委屈来。 “国公爷啊,我曾家真的没有多少田地……” “国公爷……” “还不够是吧?”王笑冷笑一声,道:“没关系,我们一起看看。” 随着他这一句话,堂中又是一静,所有人都心慌起来。 ——这……这混世魔王又要做什么? 刚才在孔府外,佃户们闹到最起劲之时,蔡悟真忽然领着兵马冲出来,将士们还提着一个个带血的麻袋。 那场面血淋淋的,闹事的佃户们骇破了胆,一边惊叫着一边给官兵让开道路,也不知踩踏了多少人。 等官兵过去,他们一时间也很迷茫,又想继续闹,又怕被官兵杀了。 紧接着,又是一大队官兵向孔府这边而来。 一众佃户目光看去,登时魂飞魄散…… 秦玄策处事显然和蔡悟真不同。 蔡悟真比较实际,杀了两百多人,拿麻袋把头颅装起来,把大部兵马留在孙家管押犯人。总之他虽凶狠,但也内敛。 秦玄策杀得不多,就几十个,却是把头颅一颗一颗都挂在长枪上,一路招摇过市,队伍后面还用绳索牵着三四百个穿着中衣的犯人,一路悲嚎不断。 佃户被挤在路边,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个都是满面狰狞,还在往下滴着血…… 不少人受不了这场面,转身就要跑,却见后面锦衣卫又驱赶着一群人过来,再后面还有佃户跟着。 两拨佃户当中还有不少人是相识的,虽然害怕,但还是打起招呼。 “土娃他爹,你咋来了?你不是说不肯给主家说话吗?” “嘿,你当俺是你这蠢猪,俺老婆娃儿都活不下去了,还给主家说话?跟你说了弄了田地要紧。” “那你咋还来了?” “俺来告状。官府说了,告状有赏钱领,发两个馒头、二十文钱。” “咦,官府这边也是两个馒头、二十文钱?” “你傻啊,发钱又不难,就那些大老爷会发吗?官府就不懂得发吗?” …… 到处都是乱哄哄的议论。 孔家大门轰然打开。 秦玄策提枪大喊道:“各位父老乡亲!今日虢国公就在这孔圣人的府邸大门内,处置横行乡里的恶霸,为父老乡亲们作主!” 他声若洪钟,大吼声传开,所有人都是愣了一下。 “你们要来闹,好啊!虢国公今天就跟你们把这事掰扯掰扯……” 第752章 告状会 傅青主混在闹事的人群中,被挤到墙边站了好一会,忽然听到秦玄策的喊声,他四下看了看,对辛宜学道:“我们过去。” 一老一少有些艰难地挤过人群,向孔府大门走去。 “官府要替我们做主啦……” “别听他们的……” 人群叫喊不停,但有官镇着,倒也没闹出什么事来。刚才那两波官兵提着人头过去的场面确实上吓散了他们的气势。 傅青主穿行其中,若是见到有人要跑,便笑着劝道:“看一看无妨的,虢国公是要为大家伙做主……” 他其实想找到刚才自己问询过那个老汉,想看看对方的想法是否会有所改变。 可惜,人太多也太乱,他始终找不到那个老汉。 好不容易挤到大门前,他目光看去,只见官兵已整理好阵列,守着孔府,用长矛隔着人群,只让人站在外面看。 而孔府之内,大门与重光门之间的巨大空地上,秦玄策带回来的头颅已被摆开,许多人各自分布站开,竟像是要在这里审案一般。 场面还是很乱,傅青主被人得晃来晃去,辛学宜拿出印信亮给官兵,一老一少于是进了大门,寻了个视线好的地方看着。 又过了好一会,王笑才领着人走了出来…… “砰!” 一声铳响,先声夺人。 有兵士吼道:“肃静!” “威武……”官兵们拿长矛敲打着地面。 百姓们已经是骨子里就怕这种声音,下意识地便安静下来。 王笑指了指地上最左边的一颗头颅,向一众士绅问道:“不问问我为何滥用私刑了?” 士绅们都沉默着。 毛九华闭着眼,这一次他是真觉得这外面的光太亮,一双老眼看得难受。他坐在堂上都觉得累,此时被王笑带出来站着,更是没气力去问,于是根本就不搭理王笑。 最后还是傅票初站出来,高声问道:“国公为何滥用私刑?!” “谁说我滥用私刑了?”王笑道:“耿指挥使,审吧。” “是!”耿叔白大喝道:“带上来。” 傅票初突然觉得自己像是王笑的捧哏,心中大感不快,负过手默不作声…… 不一会儿,锦衣卫押上一个衣着褴褛的老汉。 那老汉畏畏缩缩,如没有骨头一般,一路被锦衣卫扛着到孙府内。 锦衣卫手一松,他便跪在地上。 “草民……吴广礼,拜见各位官爷。” 秦玄策上前,捧起那颗头颅,问道:“此人你可认得?” 吴广礼吓得不轻,喃喃道:“认得……” “是谁?” “是……是草民的主家老爷,马老爷……” “老爷你个头,他叫什么名字?” “草民……草民不敢称老爷名字……” 秦玄策眼睛一瞪,吴广礼吓得不轻,道:“主家叫马知非,他有地六十余顷、有佃户两百余家。” “你还告不告状了?他犯了什么事?” “草民告状,草民告状。草民的女儿去年才十七岁,嫁给了果场的张子敬,成亲当夜,马知非一顶花轿把草民的女儿抬到自己家,十天后才还回来……” 秦玄策又问道:“你可有证据?” “有。”吴广礼忽然哭出来,道:“这事村里都知道啊,不然草民也不敢说出来……对了,同村的佃户王怀仁、张九清,都可以作证……” 不一会儿,锦衣卫带着十数个马知非家的佃户上前。 十数名佃户人人指控,内容极是详尽。 “呜呜……草民王怀仁,草民本是流民,佃下马老爷田地的第一夜,马老爷见草民的闺女标致,一夜来打几次门,小笆门都被打坏了……” “草民田二,娶妻当天,马老爷叫了几个家丁,挑了被子,拿着毡毯,提着尿壶,他自己跟在后面,到了草民家里,别的话不讲,只说‘把你媳妇带来睡睡看,好才要,不好两便’,草民骂了他一句,被他让人一顿毒打……” “草民孙大琨,我阿爹为了给我娶媳妇,向马老爷借。马老爷说‘不要愁,我替你想办法。但你要允许我一件事,你新儿媳带来,头三晚上我去。你不允许,我只要想你儿媳,还能不给我吗?’我阿爹想来想去,没办法,还是打答应了,马老爷借了三石小麦给我。结果现在草民欠了他六石小麦……” 十数个佃户人人控诉,场面渐渐安静下来。 有部分人,比如秦玄策,觉得义愤填膺,恨不能把马知非的头再踩碎。 但更多人则是神色复杂。 由于苏北、鲁南,自古就是鲁地,受儒家影响颇深,百姓往往羞于谈涉这些事,当事人多不愿对此加以张扬。但地主老爷对佃户妻女有‘初行权’,这是很多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佃户娶妻,首先要让地主困过,然后可以同房,有人称之为‘尝新’,佃户根本无力抗拒。 至于还有人写诗说过这事:“毫邑汤都史所传,至今豪霸圈庄园。蜀客多情问遗事,居停首说初行权。” 此时众佃户说罢,王笑开口道:“依《大楚律》,‘强干罪者绞’,马知非屡犯重犯,我派人将其斩杀,诸位可有异议?” 士绅们一愣。 ——感觉好久没有听到‘大楚律’这三个字了。 异议当然是有异议的——刚才这听下来,明明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怎么能说得上是‘强’呢? 但看着周围持刀的兵士,士绅们皆不开口。 “都没有异议。那就审下一个。”王笑指了指下一颗人头。 在场的士绅听着那些佃户的控诉,每个人心思不一。 比如毛九华对这种陋习也感到深恶痛绝,但他也只能做到自己不去欺压佃户,或者族人太过火时提醒两句。 如张端这样的公子哥,看这种事却是另一个角度。他也与不少佃户之妻女有染,但他自命风流,认为自己做的是雅事。不像旁人做的这样龌龊。 孟宏益自己也是不这么干的,但族中若有子弟闹出了这样的事,他便拼命捂下来,免得坏了亚圣府的名声。 …… 总而言之,这种事众人本就是知道的,但没想到王笑会捅开。 更没想到事情捅开之后会显得那样骇人听闻。 原本掩在那里的时候明明看起来就还好,乡绅们温文尔雅,佃户们敦厚老实,一派其乐融融。 那些佃户一开始控诉还畏畏缩缩,渐渐情绪也激动起来。从‘尝新’开新,丑事越扒越多,神情也渐渐咬牙切齿。 甚至有些今天跑来闹事要维护孔家的佃户中,情绪也开始渐渐失控。 从孔家、到管勾厅,再到屯官、总甲、小甲,他们一层一层所受到的欺凌本就不少。只是渐渐麻木了,见怪不怪了。 像是好了疤的伤口,忘了痛,或习惯了痛。 孔府中还有人佃户正在告状,孔府外忽然有人大哭起来。 那是一个瘦骨如柴的汉子,刚才还闹得厉害高喊着“不能让官府欺负了圣人家”,此时才猛然想起他的婆娘以前也被孔家的屯官困过觉……领来的那二十文钱,以及早上落在肚里的两个馒头忽然间就变得无比刺心。 “苍天呐!俺是大傻子呐!狗屯官孔倪本欺负了俺,俺来跑来给他们家撑场面……被卖了还给人数钱,俺……” 他话到这里,一时不知怎么形容自己。只好从怀里摸索出一串铜板来。 “二十文钱!二十文钱就让俺当孙龟、当傻子呐……去他娘的……” 他有心把手里的铜板掷出去,终究还是舍不得,窝窝囊囊地把钱收回怀里,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他没想到的是,官兵耳尖,听到他的叫嚷,马上有人报上去。 “孔府屯官孔倪本……” 一路报到秦玄策耳里,秦玄策当即便低声吩咐道:“去,先把全部人都拿下……” 孔家大门内。 一众乡绅额头上的冷汗不停往下流。 几十个人头,一个个审过去,一桩桩事情揭出来。其中还有他们的族人、亲戚。 谁都不确定王笑审完这些人之后还要做什么,不由得他们不怕。 此时已过了申时三刻,他们从一大早开始就到了孔府大堂,熬了四个时辰,中午也没进食。体力早已耗尽。 尤其是毛九华,又饿又累,头痛、眼花、腿软。心里恨王笑到了极点。 ——再下去,只怕等不到王笑来杀,老夫就已经死在这里了…… 正当他摇摇欲坠之时,只见孔府外有官兵压着一群人过来。 毛九华登时心道不好,与孟宏益对视一眼,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担忧。 下一刻。 秦玄策高喊道:“死人审完了,接下来审活人!父老乡亲们看看,这些屯官们往日有没有欺凌你们的……” 若是一开始就要佃户指控孔家屯官,大概是没什么效果的。 但先抄了孙家,震慑住一众乡绅,逼得他们不敢再使手段。又通过刚才告死人状调动了佃户的情绪。此时此刻,群情终于激愤起来。 “孔倪本!俺要告孔倪本,他占了俺祖辈的山头,把俺爹娘的坟拆了……” 孔倪本被官兵押着,见这些人第一个状告自己,又惊又怕,气急败坏大喊道:“薛大承,你少胡说!那山头是我卖下来的!” “你才给了俺两斗米。” “那也是说好的!” “那咱俩还说好了,你能不动俺爹娘的坟。” “哪有你爹娘的坟做在我家山头的道理……不是,大承哥,我把山头还你,你别告我……” 然而下一刻又有人站出来大喊道:“俺也要告孔倪本,他糟蹋……他害死了俺闺女……” 随着这一句话,场面猛然变得混乱起来。 也不知怎的,押着孔倪本的官兵突然摔了一下,手一推,把孔倪本直接推到了人群中。 “乡亲们,打死这个狗才!”也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 “打死他!” “叫你欺负俺……” “咬死他!他也卖了俺闺女,俺恨不得吃了他的肉……” 人群蜂涌而动。 紧接着,惨叫声撕心裂肺地响起。 “啊!” 羊倌站在王笑身后,目光看那些蜂拥的人群,眼中有些嘲讽,也有些快意。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人还是这样,平日里老实巴交的。被鼓动一下,他们就能把人生吞活剥。好在这一次,被他们咬下血肉的人是早已选好的…… “啊!” 孔兴燮才从晕迷中醒来,被带来站在士绅队列之首,见了这样的场面只觉肝胆俱丧,重新摔在地上。 傅票初已经完全不敢再开口。他不怕顶撞王笑、被王笑杀掉,但他怕王笑鼓动百姓把他打死。这样死,于他而言是莫大的羞辱。 “啊……” 惨叫声戛然而止。所有士绅头皮发麻。 左经纶转过头,不再看这些,叹息着又向大堂走去。 别人却没那么好命,王笑没吩咐,谁都不敢走。 “把孔倪本带上来。”王笑吩咐道。 官兵愣了一下,过了一会,两名锦衣卫捧着白布,从人群中走出来。 …… 毛九华闭着眼,感到一片黑暗。 他听不到有人在说话,只觉得四周是那样安静。 终于,他睁开眼向前看去,只见地上有两片白布,那上面摆着……几条血淋淋的骨头。 “呕!” “呕!” 不止一个人呕了出来…… 这一刻,这些士绅是无比的愤怒。 他们不仅恨王笑,他们更恨这些愚昧的佃户! “你们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轻易就被王笑挑拨、站到他那边去?!明明说好了要支持我们的……” “王笑不过给了你们一人二十文钱、两个馒头,你们这些蠢货就背叛了主家?全都是贱骨头……” “莱国公。这些屯官就算有罪,也该由朝廷来审……不可任由百姓打死啊!”曾闻道一脸惨白地开口说道,“否则法度不存,一切就乱了套了。” 曾闻道本来不想开口的,但他怕要是不阻止,接下来王笑还要审别人,比如…… “曾大人说的有道理。”王笑道。 众人心中愈悲。 ——只听这口气,就知道他在说反话了。 果然,王笑大喝道:“来人,去孔府东房,把‘四路常催’的东西拿上来!” “是!” 所谓“四路常催”就是指的孔府的刑房,用来催租、抓人、监押。摆着些红棍、笞板、甘广棍、牛尾鞭、锅板枷等各种刑具。 不一会儿,官兵们把各种刑具一一搬上来。 “这些佃户,还有刚才死掉的屯官孔倪本可都是孔府的民,衍圣公府才是他们的‘户人’。来,用衍圣公府的催租刑具打,打死人不用偿命。” “是!” 几名官兵拿起那些刑具,装模作样那堆骨头上一敲。 “报!卑职替衍圣公府催收,失手将孔倪本打死了……” 这般作态落在曾闻达眼里,曾闻达惊怒交加,涨红了脸,满腔惊恐化成怒吼: “这分明是指鹿为马!莱国公戏弄我等?当天下人是傻子不成?!” “那为何你们平常都这么做?!” 王笑大吼一句,如同惊雷落下! 曾闻达愣住,再张口,发现自己喉咙里竟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 “那为何你们平常都这么做?!” 吼声回荡开来。 安静了好一会之后,孔府外有佃户大哭起来。 这个佃户是收了锦衣卫的铜钱来告状的,他爹就是欠了收被活活打死。 在这种被打死也不用偿命的世道下,他也没想过报冤伸冤。如果没有这二十文钱,他甚至没有勇气告状…… 直到这一刻,他懦弱又麻木的心终于有了触动。更新最快的网 “国公爷!草民知道的……国公是在为草民作主呐!” 一声悲嚎,他重重在地上磕了个头…… 秦玄策眼眶一热,大喊道:“父老乡亲们受过什么委屈,尽管报上来,有虢……” “国公爷!别审了!” 最先跪下的还是张端,他亳无征兆地就扑倒跪在王笑面前。 “国公爷!别再审了……有话好好说……我……我……” 就连他,语气也失去了先前的镇定自若。 因为他不能当众就把话说透。 “我们还是回大堂私下谈吧,要分田也可以商量,别这样。再审下去就要审到我们头上了。”——这样的话还是不能说的。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张端不是想为孔家的狗屁屯官说话,他是明白要是再不出面阻止,事情就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王笑现在施出的这一手,比‘直接派人杀的孙家’这一招还要难以对付。 他能杀掉孙家,但不可能直接动手杀光所有士绅。双方都很清楚,这些士绅是读过书的英才,治国离不开这些人。王笑不可能指望大字不识的佃户治国。别的不说,没有乡绅,各个乡里直接都会乱了…… 今天双方比的还是‘谁更能扛得住’。 现在,王笑这种挟持民意的做法已经赢了。 人是佃户打死的,说理都没处说。更关键的是,这种事必须马上掐掉。不然此例一开,王笑想杀谁就挟持百姓把人打死,那才真是法度不存! 这是关系家族存亡的大事,比田地重要。 自己来曲阜,支撑到现在已经尽力了,也对族中有了交待。回去以后把事情说了,相信族人都能理解…… 张端想明白这个道理,直接就跪了下来。 “国公爷,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对,下官是说天色已晚,何况这样……百姓冲动之下若是……” 王笑打断他的话,淡淡道:“张翰林想说什么?” 张端听着这冷淡的语气,愣了一愣,福至心灵地道:“下官突然想起来了,下官来之前,宗长曾说过……可由我全权替他……那个……不用再禀明宗长了,下官直接可以作主,张家的田,愿全部交还朝廷分配。” “很好。”王笑声音很平静,又压低了几分,道:“你的族人会感激你的。” 这句话传到别的士绅耳朵里,感受各不相同,各自默然不语。 ——这狗贼又在口出狂言了。 下一刻,王笑道:“毛老大人是四朝元老,今日难得老大人在,还是继续审吧……” 毛九华腿一软,摔坐下去,幸而被亲随扶住。 狗贼!要继续审已经很过分了,还指明道姓点老夫的名,你他娘的! “国公……老大人累了,站……站都站不住了……” 孟宏益说着,飞快瞥了毛九华一眼,又道:“对了,国公,下官在邹城也有几亩薄田……愿交还朝廷分配。” “很好。”王笑很是赞许道:“孟子曰,耕夫碌碌,多无隔夜之粮,日食三餐,当思农夫之苦。孟大人不愧是亚圣之后。” “是是……国公谬赞了……”孟宏益连连行礼不停。 ——狗贼!这话是唐太宗说的,不是孟子说的。 毛九华颓然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也没有撑下去的必要了…… 接下来的事情也很简单。 今天来的各个士绅表态支持分田,也表示希望王笑不要再让佃户乱来,免得事态闹大,或错杀了无辜之人。 王笑并不与他们多谈,反而是把剩下的沟通谈给了王珍。 一众士绅这一天经历了凶残狠辣的王笑、阴阳怪气的王珠,再见到温尔而雅的王珍,既觉松了口气,又觉不太安心…… 第753章 收英杰 士绅由王珍重新带入大堂接待。 王笑出百安抚了佃户,又安排孔府下人给所有人分发馒头。 一片感激与叫好声中,傅青主站在孔府当中远远看着那些佃户,默默无言,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辛宜学唤了一声:“国公。” 却是王笑走了过来。 傅青主叹道:“国公做这些,我一开始是反对的。但我素来只管埋头做事,因此也未与国公说过。” “傅先生是觉得我该拉拢他们,让他们为我所用、尽快稳定山东局势?” “原本确实是有这种期待,但今日也是看明白了。”傅青主叹息一声,道:“蠹众而木折,隙大而墙坏。故大臣争于私而不顾其民,则下离上。下离上者,国之隙也。秩官之吏隐下以渔百姓,此民之蠹也。故有隙蠹而不亡者,天下鲜矣……我楚国蠹虫众多,已到了木折墙坏的亡国边缘,再不‘任法去私’,回天无术矣。但现在我好奇的是,国公是如何下定决心与他们翻脸的?” 王笑轻轻笑了笑,又道:“我当然也希望他们能支持我们,但他们不够坚决。没办法,我才只好选择别的支持者。” “此话何意?” “建奴入侵过山东两次。”王笑缓缓道:“那些仗义死节的、英勇不屈的……已经死了很多了。留下的这些人,当然不能说全都是没有骨气的……怎么说呢?他们的立场从来就不站在我们这一边。 我们楚朝士绅不同于魏晋隋唐时的门阀世家。楚朝士绅的根基是什么?是科举、是文教。他们读书入仕,成为士大夫,享受特权,兼并土地,且贵且富。靠的是掌握了读书的资源。其中最厉害的,一家出了三十个进士,啧啧。不谈他们有没有舞弊,但他们必定是掌握了科举的方法、资源。这是一道巨大的鸿沟,把这些贵族,和普通百姓区分开。这道鸿沟,也许百年都填不平…… 他们当然看中田地,但他们最看中的还是‘科举’。他们支持楚朝,是因为他们在楚朝还有秀才、举人、进士的功名。如今瑞朝、清朝来了,只要承认他们的功名。楚朝的举人可以继续在清朝考科举。傅先生认为会怎么样?他们会成为清朝的进士,继续这样当一方士绅。世道有任何改变吗?没有。” 如果我与多尔衮开仗,多尔衮只要做出承诺……今日来的这些人,直接会有大半投降过去当清朝的官。这虽是没发生的事,但请傅先生信我,我没冤枉他们。” 傅青主道:“比起建奴,他们应该更支持我们才对。” “只怕‘更’得有限。甚至在他们眼里,我们还不如建奴。”王笑叹道:“实力摆在那里,这些人是聪明人,不会看不明白。毕竟他们不是没见过建奴的大军。何况还有南京那边。怎么看,他们都不太愿意支持我们。 另一方面,若要他们支持,我们也得给他们回报。呵,我们比他们还穷,能给什么回报?更多的特权?那如此一来,我们得到也只是一个比父皇当时还糟糕的朝堂。更重要的一点是,已经到了‘不分田不行’的地步了,山东地就这么多,他们占了绝大多数。除非再死更多的人,这个矛盾缓和不了。” 这些,注定了我们和他们是站在不同立场的。要做得简单粗暴些,就是学唐中元,把这些人杀光。”王笑摇了摇头,道:“但这条路本就难走,那么多造反头子都死了,大大小小数千支造反队伍到现在只剩下两支。更何况时机已经过去了。这是死路。 换言之,我们是楚朝正朔,不能真没了法度。还有,我们离不开读书人的支持,他们确实比大字不识的百姓有才能,称得上是‘精英’。所以,既要让法度不乱、又要收服民心、还要拉拢这些士绅当中的有识之士。得要像走钢丝一样找到平衡……” 傅青主叹息一声,缓缓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国公有所考虑便好。只是经此一事,再想收服读书人,怕是难了。” “慢慢来吧。”王笑道。 他说着,抬起手指了指远处的一道身影。 “傅先生你看。” 傅青主顺着王笑的手指看去,只见那人是孔兴弥。 他们看不到孔兴弥的表情,但能感受到那道身影带着孤寂。 王笑道:“士绅中也不全是喜欢压迫别人供自己享乐之人。经世济民者也多出其中。他们读过书,有志向,有理想,有道德……唔,对了,傅先生你也是这样的诗书官宦世家。” “我算不上什么世家。”傅青主苦笑着摆了摆手,又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国公是想说士族当中有国之蠹虫、也有仁人志士?” “还是楚朝的制度出了问题,让士大夫有了空子可钻,以此获利。于是风气使然,导致各大家族中多由权欲利欲熏心之辈上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把这些暗疮揭开,不让这些还有志气的士族青年看到血淋淋的盘剥,如何让他们从家族庇护的安乐窝里走出来?” 王笑说着,又道:“如今我算是开了头,把阻力打掉。接下来分田的具体事宜便拜托傅先生了。这才是繁琐费功夫的地方。能不能让山东百姓归心、坚持拥护我们,不是靠今天我嘴皮子说说,而是看接下来能否贯彻仁政……傅先生比我辛苦。” 傅青主缓缓道:“若能让更多人活下去,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 两人谈论着这些话,越走越远。 …… 孔兴弥看着地上的血迹被清洗掉。人头被收走,水一泼,衍圣公府又回到干净而富贵的样子,一如平常。 以前,他也偶尔有听说过族人那些欺男霸女之事,零星半点的。让人觉得是孔家偶尔出了一两个败类。 但今日看来,当士绅对佃户拥有了生杀予夺的权力,又有多少人能够克制,还会在乎人性? 府门外,一个告过状的佃户没急着走,正坐在对街的角落里,木然看着圣衍公府的大门。 孔兴弥下意识地走到他前面,缓缓道:“我听到你刚才说的,你妻女都让屯官糟蹋了……为何不来找孔家告状?” 那佃户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孔兴弥又问道:“或者说……你为什么不反抗,不跟着流寇去造反?” 两人又对视了一会。 佃户有力无力地站起身走开,嘴里嘟囔着:“没饿过肚子的公子哥懂什么?” 他走了两步,看地上有一块馒头,已被人踩扁,俯身捡起来塞在嘴里。 孔兴弥望着这一幕,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绸衫,眼中愈发茫然…… 孔府大堂。 “诸位该知道,齐王贤明不同与别的藩王,由他坐镇山东,既是为山东士绅百姓谋福,也是为楚朝守住中原,谋复燕京……” 王珍缓缓说着,脸色很是温和。 有了王笑的对比和衬托。一众士绅都觉得这个王家老大是如此和善。 说了半天,王珍终于说到最关键的部分:“眼下这时局,燕京城原先那些官吏或死或降,齐王欲成大事,幕下缺少人才。能倚仗的还不是齐鲁之地的英才吗?” 毛九华眼皮一抬,心想:“来了,打了一棒子,现在来发甜枣了。但老夫不稀罕你的枣,哼!” 他确实不太稀罕,毛家是科举世家,等南京那边开科取士了,毛家下一辈的子弟自然可以到南京为官。或者,去哪个朝廷当官不行? 毛九华再一想,反正在山东的田地都给人抢了,还不如举家投奔到南京去。 傅票初打算守孝三年之后再出来科举为官,对王珍的拉拢并不感兴趣。如果不是被得罪了王笑,他现在就要拂袖而去。另外,他注意到的还是‘欲成大事’四个字,这虽然不是什么秘密,但齐王一党如此肆无忌惮还是让人心惊。 张端暂时是不打算出来做事的,他行事小心,不爱担风险,因此并不想在乱世下注,打算等天下平定之后再出仕。因此并不出风头,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 孔、孟、颜、鲁四家反倒是最给王珍面子的,他们家庙在这里,迁是不太好迁的,最多是像宋金之际时那样,分一个旁支出去。 眼下山东被齐王和王笑占着,王笑又是这样凶狠。反正以后不管谁得了天下,都得给孔孟颜鲁四家面子,他们不像别家下注了要担风险,最不怕的就是下注。如今田地都答应交出去了,要服软那就干干脆脆、彻彻底底。 于是王珍一边说,孟宏益一边抚须赞颂:“齐王贤德与山河日月交辉,臣瞻仰已久,能为殿下效犬马之劳,荣幸之至!” 王珍又道:“舍弟如今分了山东田地也是无奈之举。所谓‘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农耕为国之根本。诸君慷慨,分田舍地给百姓,牢筑山东之根基。来日山东富强,齐王成就大业,必不会忘诸君今日之功。” 曾闻达心中不屑,脸色却露出喜色叫了一声好,显然极给面子。 王珍顾目环视,只见除了孔孟颜鲁四家,其他人都神色淡淡的,显然还沉浸在被抢了田地的愤恨之中,又道:“请诸君将目光放长远一些。今日失了些许田地又如何?求田问舍岂是我辈所……” 傅票初听到这里,嘴上不敢多言,心中却是大怒——‘些许’田地?我傅家祖辈辛辛苦苦才攒下的六十万亩良田,你说抢就抢。 王珍语重心长说着:“诸位该明白,舍弟将这些田地分了,实是为了你们着想。一则,这些年天灾人祸不断,百姓饥贫交迫。再不松一松,早晚还是要奋起反抗。到时吃亏的还是诸君。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来年无鱼;焚薮而田,岂不获得?而来年无兽。诈伪之道,虽今偷可,后将无复,非长术也!” 张端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心中却是讥笑着——呵,抢了就是抢了,千方百计夺走了我们的田,还说这么好听,当我们傻子吗? 王珍道:“王某想问一问,你们山东各族的根基是什么?” 众人的目光先是望向了孔兴燮,接着又望向孟宏益。 孟宏益抚了抚长须,道貌岸然道:“当然是‘诗书礼教’四字。” “不错,正是诗书礼教!”王珍拍了拍掌。 孟宏益一场,心想你这样说场面话就没意思了,不如早点放我们走。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王珍苦口婆心道:“诸君该明白,所谓士绅和普通百姓的不同之处在哪里,在于‘读书’,如今虽分了田,这也是为了国富民强。国富民强之后,天下平定,四海清平。以后的世族贵人会是谁,当然还是你们这些有才识的士绅。山东是殿下根基之地。想必到了那时,满朝青紫重臣皆是你等家中子弟。这,不比几亩田地来得值吗?” 傅票初眼中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开口道:“王兄的意思是?” “王某说了,齐王帐下人才匮乏,想请诸君族中子弟入仕任事。” 毛九化忽然睁开眼,道:“你是说,齐王要举行科考?!” 这对于毛家而言可是大事,毛九化自己虽早已中了进士,但对族中子弟的学业仕途还是极为关心。 没想到王珍道:“不必科考,只要是诸君族中子弟,凭荐信来,他想去哪个衙门,让主官当面考核过,即可任职……” “这是吏员?!” ——我族中英才子弟,岂可屈为下吏幕僚?!哼,没诚意还说一堆。 王珍道:“绝不是吏员。王某以齐王名义担保,入衙任事即为齐王属官。来日成就大业,凭这官身,六部尚书可担得、内阁阁老可担得……” 毛九化道:“没经过科举,终究还是落了下乖。” “齐王用人,不看八股文章,只看实干才能。” 傅票初不知为何又有了怒气,起身道:“岂可如此?!科举选官历经千载。天下无数士子潜心攻读、孜孜不倦。齐王若不重科举,必尽失天下读书人之心,乃自取败亡之道尔!” 王珍想了想,道:“傅兄说的不错,但稍安勿躁,这只是权宜之计,等天下平定再开科举不迟。但如今齐王也是要用人的嘛。” 傅票初不回答——我不着急,等天下平定我再考也不迟。 王珍又笑道:“傅兄不如再一想,科举取官,在座诸位族中能入仕者有几人?今日我提出的办法,却能让你们族中子弟……几乎尽数入仕。齐王麾下这些官职,你们先人一步取了。试想,等往后殿下光复楚朝,这是何等的光耀?” “你是说真的?举族子弟皆可入仕?” “真的,但凡是识子的成年子弟,皆可入仕。” 一众士绅终于动容…… “其实,有一半都是在骗他们的。”王笑道,“能让他们全部入仕是真的,但以后把握朝政,那是休想。” 唐芊芊微有些疑惑,道:“只怕很难控制,这些人一旦入仕,凭他们的人脉,很容易掌权。” “我让他们入仕,为的就是打散他们,不然他们联合在一起……” 王笑说到这里,唐芊芊给他夹了一口菜。两人正坐在一起吃饭,若让花枝见了,难免要嘀咕一句“腻歪”,因此他们也不和花枝一起吃。 “他们族人聚在一起,要反对我什么的就很方便。干脆全都拉出来帮我做事,免得被长辈熏陶教育得只顾家族利益。把他们打散了,分派到各个县城乡镇。慢慢的,哪些是仁人志士、哪些是庸碌蠢材,也就显露出来了……” 唐芊芊道:“哪有那么多空缺?” “怎会没有空缺?”王笑道:“我手底下,空缺的官位多到全天下的读书人都填不过来。你看啊,只说分田一项,得有人登记人口、得有人丈量土地、得有人调节矛盾、得有人分派种子农具……” “呸,你说的这些都是胥吏干的事。” “是胥吏还是官,还不是我们说的算。”王笑谈道:“这楚朝不是官员太多,而是只吃饭不干活的官员太多。如果把概念往下放一下,楚朝的官员其实是太少太少……” 唐芊芊一听便明白过来,也不用王笑多解释。笑道:“但这样一来,很快他们就会发现你哄骗他们。饶不过你。” “到时他们也没办法,我相信他们族中子弟总会有人还抱有热忱,见到了民生疾苦之后会站到我们这边来。他们若是想闹事,正好,让我把所有的英才和真正的英才区分开来。” “坏蛋。” “知道更坏的是什么吗?我打算兴办学校,给这些士族子弟授官、让他们任教。” “嗯?”唐芊芊乍听之下未不觉得这有什么新奇之处。 王笑道:“我想办两种学校,第一种是为了让更多人读书识字明礼,这才是根本上触动到这些士绅大族利益的事,想必他们如果发现了会反抗得很激烈。但他们应该发现不了,我打算把这些学校伪装成培训旁门左道的‘技术类学校’,教识字、算筹、农业、水利、科技等等。五六年之后,我会得到第一批能用的心腹人才,然后……也许要一两百年,它才算是‘启民智’了,这是后话。 第二种,我打算办一个讲武学校,目的是培养将官。除了招纳有天赋的孩子之外还收两种人,一、让现有的将官去学习兵法韬略;二、让这些士族子弟去习武练兵……” 王笑说到这里,唐芊芊微微蹙眉,沉吟道:“如此一来,让他们沾染兵权怕不是好事。” “并不怕他们沾染兵权。”王笑道:“说起来,秦家也是大族。只要是支持我的,又有何妨?这个讲武学校我敢办,自然要保证把士族子弟送进去,两三年后再出来就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唐芊芊放下碗筷,低头想了想,不由笑了起来。 “如此说来,笑郎何止是一半骗他们的?分明是抄人田产之后,还要弄散这些家族。” “我分明是为他们培养优秀的子弟……” 话到这里,有亲兵在门外禀报道:“国公,那个孙兴弥想跑,被我们拿下来了,请问如何处置?” 王笑拍了拍唐芊芊的手,道:“你先吃着,我去看看。” 他走了之后,唐芊芊也不再吃,而是拿了纸笔,用她自己能看懂的字句把王笑刚才说的各种举措记下来,支着下巴一点点思忖。 她能品得出这其中有些更深奥的东西,比王笑的预想要厉害,因此每次都要仔细琢磨。 过了一会,王笑回来,搂着她的腰,道:“嗯?你哪里不理解?我可以再跟你讲讲。” “才不用你讲。”唐芊芊道:“有些想法我仔细一琢磨都觉得大有深意,反而是你一讲,就显得中庸平常。” 王笑不由微微一笑。心想唐芊芊果然聪慧,能看到一些现代化运作模式的高明之处。 这感觉就好像自己是个学渣,看过一些很厉害的书,然后跑来和一个学霸说,学霸能理解书里的奥妙,可惜自己这个学渣只能阐述出一部分。 “嗯?中庸平常?”王笑道。 “讨厌,人家不是说你。你一点也不中庸,行了吧?”唐芊芊哄了他一句,随口将话题岔开,问道:“对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那个孔家的子弟怎么了?” “放他去真定府了。” 唐芊芊好笑道:“才说要收服山东英才,这就跑了一个?” “孔家、孙家运气不好,被我用来杀鸡儆猴,有点骨气的都不会投靠我,这是没有缘份,强求不得。” “那不如杀了?” “这么一说也是啊,我果然还是太善良了……” “呸。” 话到这里,又是一声通传响起:“禀国公!济马快马来派,瑞朝派出使节议盟,不日即到,齐王请国公速归……” 唐芊芊与王笑对视一眼,都想到王笑前几天说的那一句“如果形势真的紧急,瑞朝也该派人来与我议盟了”。 如今,议盟的人真来了,那形势怕是‘紧急’了…… 《我非痴愚实乃纯良》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手打吧! 喜欢我非痴愚实乃纯良请大家收藏:()我非痴愚实乃纯良手打吧更新速度最快。 第754章 回济南 京城以北,昌平州,密云。 唐节咬牙痛叫一声,睁开眼。 “殿下醒了?”谢仲低声问了一句。 “这是哪?” “密云以东,石羊梁子。” 唐节目光看去,见自己身处一个山洞中,身上的甲胄已经被解下了。他看向洞口,只见还有二十余个亲卫守在那,个个带伤。 “兄弟们呢?” 谢仲觉默了一会,缓缓叹道:“剩下的兄弟都在这了。” 唐节一愣,想要起身却又被谢仲按下去。 “殿下,你伤势未愈。” “我昏迷了多久?” “三天了……” 多尔衮率军攻打古北口,唐芊领兵守迎击。 清军以蔡家祯为先锋,唐节与其交战一月,互有胜负。 然而三日之前,瑞军忽然发现清军又派出一队人马绕道独石口,攻宣府、大同逼近居庸关。 唐节这才知道多尔衮在战略上远胜自己,信心受到巨挫。紧接着,清军加紧攻势,无论是大炮、火铳、盔甲、兵力、粮草……清军各方面都远胜瑞军。 多尔衮派出汉营不断消耗,杀不完一般,越杀越多,再加上乌真超哈营的不停炮击。瑞军节节败退。 到后来唐节麾下老营都疲惫不堪,伤亡惨重。最后多铎领镶白旗冲锋,瑞军大败,一溃千里。 唐节从来没打过这样仗,几乎看不到胜机。 他只记得大军溃败之后,他领着亲卫营的两千人断后,再后来负重坠马,被亲兵护着一路东逃,追兵层层堵截,逃了两天之后他便彻底晕过去。 再一睁眼,往日麾下亲卫营就只剩二十余人…… “京城怎么样了?”唐节又问道。 谢仲道:“陛下已有准备,京城想必无碍。” 唐节摇了摇头,道:“这次建奴运气好,让他们入了塞。京城兵力还是不足,父皇守得了一时,守不了太久……扶我起来。” “建兵派了兵马搜查殿下。殿下重伤未愈,此时赶回京城也不能再战,不如在此休养几天再动身?” 唐节想了想,道:“不急着回京,我们去山海关。” “去山海关?”谢仲讶然,“可是,古北口已经破了,山海关已经没用了。” “但索沛的兵马还在山海关,等父皇得到古北口失守的消息,必定要召索沛回援京城。我研究过建奴的战法,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围点打援。等索沛得到消息,带兵回京,怕还要中埋伏,他没和建奴交手过,不知虚实,怕是要一仗即溃。” 唐节虚弱地闭着眼歇了一会,又沉吟道:“京城有父皇坐镇,我瑞朝还有大军据城而守,多尔衮没那么快打下京城。我去山海关接手索沛的兵马……这一次,我不必再与建奴正面硬仗,他们若是包围京城,我就不停袭扰。” 谢仲点了点头,叹道“殿下先养好伤再……” 一名亲卫迅速冲进山洞,报道:“有建奴在山下搜索。” “走!” 亲卫们迅速扛起唐节就走。 一行人绕过山头,穿进林子向东跑去,忽听南边一阵大喊。 “反贼将领在这边……” “追!” 谢仲一惊,安排两个亲兵带着唐节隐匿起来,自己带着剩下的人吸引建奴。 唐节重伤无力弹动,被两名亲兵藏在一个树洞当中。那两名亲兵又用枯枝将唐节遮好,则是躲在灌木后面。 只听得远处一片呼喝杀喊,声音颇为惨烈。 又过了一会,只听得清军汉旗一阵呼喊,有人喊道:“我杀了贼将唐节……” 唐节想到谢仲走时披着自己那一身盔甲,心中一阵悲痛。 然而清兵并未停止收查。 “你们往那边搜过去,别让人藏起来跑掉了。” 呼喊声中,已有清兵到了附近。 树洞中,唐节倚在那,手里握起一块石头,屏息以待。透过枯枝的缝隙,他看到那两个亲兵忽然起身向西逃去。 这附近便只丢下唐节一人。 片刻之后,一队清兵到了这个地方。 “仔细搜!” 树洞中,唐节握着石头。 他自诩是猛将,如今要死在这树洞之中,只觉得窝囊…… 走到树洞前的清兵忽然抬起头,手一指前面大喊道:“那边有人!” “追!” 几声杀喊之后,有人喊道:“嘿,又杀了两个,继续找……” 过了许久,四下渐渐平静下来,林中没有了动静。 唐节吃力地走出树洞,转头看着不远处那两个亲兵的无头尸体,又是百感交集。 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吃到这样的败仗…… 唐节不敌多尔衮,这也是王笑意料之中的事,虽然他希望唐节都守得更久一些,争取更多时间。 好在瑞朝掌权者也有自知之明,知道不是清兵的对手,还懂得联楚抗虏。 这次被唐中元派来济南议盟的是高兴生。 高兴生本是算命先生,如今却已是瑞朝的礼部尚书。他进入济南之后摩拳擦掌,准备凭口若悬河的辩才说服王笑出兵攘助瑞朝。 此事乍听之下不太可能。但高兴生仔细钻研过,认为说服王笑,他至少有七成把握。 当然了,大瑞刚刚才击败了楚朝占领燕京,正是敌对之时。要想议盟是千难万难,所幸,来的是自己这样的大才,因此才有七成把握,若换成别人,只怕一成把握也没有…… 他到了济南之后,这边负责接待他的是罗德元和岑兆贤。 这件事就很没谱,大瑞派了一个礼部尚书,这边却只派了两个五品官来对应…… 当然,高兴生已经预料到了,对此也不以为意。 然后他在济南呆了两天,没见到王笑。 对此他也预料到了,心想王笑这是在杀自己的威风罢了,没关系,只要见了面,自己先摆出唇亡齿寒的道理,晓之以理,接着再动之以情,凭这三寸不烂之舌,定能说服王笑…… 思量至此,他又想到几句说辞,连忙拿笔记下来。 一边记,一边更觉才思泉涌,恨不得现在就对王笑进言一番。 “虢国公,你封号为虢,可听说过假道伐虢之事,遥想春秋之时,晋献公借道虞国伐虢国,结果如何?灭了虢国之后又灭了虞国。谚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正是如今的瑞、楚两国!” 高兴生提笔记下,心中满意。接着掐指一算,料想王笑也晾了自己两天了,明天也该召见自己了。 于是他往榻上一躺,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没想到和掐指算完,忽然就听到外面有人通禀道:“国公现在要见瑞朝使节……” 高兴生一路跟着兵士走到虢国公府大堂,抬头看去,只见这大堂和别处十分不同。 别人家的大堂都是两排椅子摆开,上首就是主位,这虢国公府的大堂前面却摆着一张大桌案。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正坐在桌案后面处理着公务,想必就是王笑。 “外臣高兴生,见过楚公。” “免礼。”王笑头也不抬,在一份折子上画了个勾。 高兴生不是唯唯喏喏之人,抚着长须,贼溜溜的眼珠四下瞧了几眼,笑道:“楚公这厅堂的布置有趣,接待外客时还不耽误公务。虽有些怠慢客人,失了礼数。但……” “我不讲虚礼,更重效率。”王笑打断道,“说说吧,燕京战事如何了?” 高兴生微微一愣,道:“建奴兵势如火,势不可挡。若我大瑞一旦败亡……” 王笑头也不抬道:“别和我说没用的。我只问你,我若出兵五万相助,唐中元能不能守住京城?” 高兴生彻底愣了一下,只觉得这场谈话完全出忽了自己的意料,准备好的说辞半点拿不出来。 “这……许是能吧?” “能就能,不能就不能,我不要许是。”王笑道:“但若要我出兵,我的兵马没有退路不行,这样,你们把沧州、天津给我。” “这……”高兴生又是一阵懵,道:“这事,外臣现在做不了主……这……” “做不了主那你来做什么?!说军情如火的是你,现在婆婆妈妈的也是你。” “楚公,请等外臣马上派人回去禀明……” 王笑淡淡道:“那等你能做主了再来。” 说着,已有亲卫进堂,打算领高兴生出去。 高兴生嘴里的话噎在喉咙里出不来,只觉难受不已。 但他听王笑这个意思,显然还是答应议盟的,甚至态度比自己认为的还要明确。 “这是好事、这是好事。” 他心里如此想着,虽还是觉得这一场会面让人郁闷不已,也只能缓缓退了出去。 …… 王笑吐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眼中透出些沉思之色。 唐芊芊依然是那身官员打扮,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我瑞朝的礼部尚书在国公爷面前可就像个傻子。” 王笑道:“我和你把事情都谈好了,他再来,跟不上我的节奏罢了。” 他说着,拉过唐芊芊的手,让她在自己腿上坐下,又道:“你们瑞朝敢罢免你的职位,这次议盟,我替你出气,让他们知道七殿下才是真正能办事的。” “花言巧语。” 唐芊芊将王笑案头的地图又摊开,手指在渤海湾一带划了一圈,又道:“如果把天津、沧州给了你,那再加上德州、临清、济宁、即墨……我突然发现,你的地盘是临海这一片,相当于春秋时齐国的地盘。” “不对。”王笑道,“我的地盘不止这一片。” 他伸出手,在地图上又划了一圈,沿着朝鲜半岛,把整片渤海海域都包围起来。 “是这一大片。唔,这么一看,我的地盘也没有那么小……” “这些都是海,能有什么用?” “海洋物产丰饶,大有可为。”他开玩笑般地说了一句,又道:“你看这里……辽东半岛伸到我的地盘来了。这次如果燕京能撑住,我打算把旅顺口、金州、复州占了。” “听你一说,像是我们能打赢呢。” “这只是最理想的结果。”王笑叹道:“这一战是最难打的,要做好长久作仗的准备,两年、三年,可能会更久。” 唐芊芊亦是悠悠叹了口气。 “师父知道我在济南。等高兴生派快马传了消息回京,义父应该会任命我出面议盟,到时我便回去了。” “你不回去也行的。” 唐芊芊没有回答,只是倚在王笑肩头。 “嗯?”王笑问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等击退了建奴,你我两方也许……” 王笑道:“到时再说吧,我并不认为你们瑞朝能撑到那个时候。你若肯听我劝,不如就留在这里和我长相厮守……” “呸,”唐芊芊轻啐一声,“走着瞧。” 王笑一把搂住她,柔声道:“你不要担心,我们尽力而为便是。” “嗯……” 两个耳鬓厮磨了一会,她忽然道:“你后宅里,她们还在等你吧?” 她眼中有些调侃,嘴角挂着些莞尔的笑意。手在王笑身上轻轻划着,咬着唇低声道:“这些日子都是人家在你身边,厌不厌?急不急着和你的小竺、缨儿、朵朵玩?” 话虽如此说,她这般施展开来,王笑呼吸渐热。 “去书房呀……” “唔” …… “嘭”的一声,王笑用脚将书房大门关上。 他抱起唐芊芊放在大案桌上,手一扫,书籍公文掉了一地…… “芊芊。”王笑低声唤了一句,低头便要亲。 唐芊芊笑着,手撑着桌案向后躲了躲,一只官靴已踩在王笑肩上。 “你怎么能乱丢东西,先把书捡起来,人家才陪你玩……” “以后再捡……” “不要。”唐芊芊悠悠道,“太容易让你得手就没意思了,后面还有四个如花似玉的呢。人家才不要让你轻易吃到……” 王笑一把握住她的脚踝,轻轻一拉,将她拉到前面,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每个人不一样的嘛……” “我知道。”唐芊芊捂了捂他的嘴,笑道:“但我呆不了多久了。总要有些新鲜的才能让你记忆犹新……” “你不用担心这些。” “偏要。”她扭动着纤细的腰肢,又从王笑身下逃开来,道:“偏不让你得逞。” 官袍下的身子如此款款一摆,愈发曼妙。 王笑爬上桌案去捉她,她武艺高强却也只用了本身的力道去推他,如同一个柔弱女子。 “讨厌……你出兵相助瑞朝可不是为了我,休想借机占我便宜……” “我占你便宜是因为我想占你便宜。”王笑低声说着,摁住她的双手。 这一下他颇为得意。 任你唐芊芊武艺高,还是被我制住了。 “坏人,你书还没捡起来呢……” “你真不想?” “不……想,唔……” 虢国公府后宅。 秦小竺来回踱了几步,哼道:“去了那么多天回来,一回来就接见反贼的使节,还见这么久。” 淳宁正坐在书案后面替王笑批阅公文。 这件事她一开始并不太愿意做,但王笑比较懒,早就盯上了淳宁,但凡有能交出去的公文就摆到淳宁的案头,现再也不肯管。她没办法,只好替他批阅。 “说起来,夫君做事总喜欢放权,能让别人劳心劳力的事自己从不过问。”她当时如此想道,颇有些无奈。 到了现在,她已经习惯了这样每天处理些事,比在十王府呆着当然要有趣得多。 此进见秦小竺焦躁不安,淳宁便笑道:“你不必着急,毕竟是公务要紧。” 一旁的缨儿和钱朵朵一个在帮淳宁算帐,一个在整理石头记的稿子。心中虽也想见王笑,嘴上却不像秦小竺这般说出来,只是偶尔抬起头看看外面。 秦小竺瞥了三人一眼,觉得这三个女娃子真傻。 她当然不是因为王笑见什么狗屁使节着急,而是想到那个“江随”一天到晚黏着王笑,偏偏这话又不好对淳宁说。 淳宁你笨死了,你在这替他批阅文书,他在外面被人家磨住…… “我去前厅看看他。”秦小竺如此说道。 淳宁拉了她一把,拦道:“有外官在呢,我们女眷怎么好过去?” “外官什么外官。”秦小竺皱了皱鼻子,又道:“那我也是外官啊,我还是军机处的参谋呢。”网首发 “是是是,小竺很厉害的。” 秦小竺听了这一句夸,难得有些又喜又羞起来。 又坐了一会,终于捱到快到饭点,秦小竺再次站起来,道:“我去叫王笑回后面吃饭。” “诶,小竺……”淳宁伸手来得及拦住,只好苦笑不已,“那是前厅呢。” 秦小竺一路跑到大堂,却没看见王笑,于是又向书房走去。 快到书房时,绕过一道回廊,忽见唐芊芊身边那丑丫头花枝正坐在那嗑瓜子。 “秦姑娘来啦!”花枝转过头喊了一句,声音颇大。 她往常替王笑唐芊芊看门并不上心,但这次不一样,这次在虢国公府,后宅就有淳宁公主。花枝还是要把场子给唐芊芊撑住的。 秦小竺一听便意识到有问题,脚下飞快,向书房跑去。 “嘿,你去哪呢?”花枝手中瓜子径直洒出来,一掌向秦小竺拍去。 “嘭”的一声,两人对了一掌,各退两步。 花枝又喊道:“秦姑娘好功夫!” 秦小竺随手捡起一边的扫帚向花枝砸下去,花枝向后退了两步,又喊道:“秦姑娘帮我把瓜子皮扫一扫吧!” 三声大喊,算是给那对狗男妇报了信,花枝也懒得和秦小竺纠缠,拍了拍手,起身跃上一道院墙。 站在院墙上,她又回过头,道:“你来得正好,今天晚上有人请我去大明湖吃船菜,我早就想走了。” “我管你吃什么……” 秦小竺一愣,想了想才明白过来花枝是什么意思。 哼!果然。 书房中,刚穿好衣服的王笑一愣,欲语无泪。 这把风,这把得什么风…… 当天晚上,淳宁忽然被秦小竺拉到一边。 “淳宁啊,你得要争气一点知道吗”秦小竺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悄声道:“你一天到晚批公文有什么用,人家很厉害的!” 她很认真地比划了一下,心想着自己之前的惊鸿一瞥,喃喃道:“比我们厉害的。” “嗯?”淳宁一脸茫然…… :。:m.x 第755章 商务处 济南行宫如今已改为齐王府。说是府,但前面大部分建筑都成了如今山东行省的办事衙门。来往官员、将士络绎不绝,建筑虽不如京城雄壮,气氛却肃穆威严。 张嫂抱着个包袱走向后宰门,目光看去,只见每个官吏都是脚步匆匆,一派精干效率的模样,有股人心振奋的风气。 张嫂本名海拉苏·其其格,以前是科尔沁的奴隶,被布木布泰挑选出来调教,让人教授武艺、汉话,算是当做杀手培养。她对政务并不了解,看只看这风气,就知道眼前这个藩王幕府政通人和不逊于后金崛起之时。 “怪不得娘娘要把王笑捉回去。”她如此想道。 至于其它原因,张嫂并不知道。 她想着这些,走到后宰门附近,遇到几个士卒执刀上来盘查。 “官爷,奴家是商务处王珰大人的家仆,前来给他送些点心。”她说着将通行信令递过去,暗叹济南防备太森严,任务不好办。 “商务处在那边,岱宗泉旁边,你不要乱走,被当成细作捉起来。”那巡查的兵士说着,又派人领着张嫂过去。 张嫂抬头望了望那边的一大片衙署,有些失望,却也只能跟着兵士往商务处走去。 …… 王珰平时里看起来傻乎乎的,但正经办起事情来却也有些架子。 如今王珠还在曲阜帮忙分地,商务处的许多事需要几个下僚商量着办,此时与王珰议事的是范学齐。 范学齐本是京城富户子弟,有举人功名在身上。曾在京城有个产业‘芳园’,人脉颇广,与王珍也是至交。因此逃出京城时王珍自也是带了他。 王笑借以齐王名建藩王幕府,重划部衙,各处都缺人手,傅青主管内务、王珍管农业,都想用范学齐,但王珠看中范学齐的人脉,硬是把人留在了商务处。 “笑哥儿的意思是,通商港口放在即墨而不是莱州。” 王珰说着,指了指地图,又道:“按他的布置,莱州、登州,接下来是与辽东半岛开战的军港,不适合做通商口岸。另外,即墨的位置也更合适。船只过来,不必绕过胶东半岛……啊,对了……” 他拿起笔,小心翼翼在地图画了一圈,又道:“把即墨、崂山、莱西、胶州、平度、黄岛这几处合成一个大州,就叫‘青岛’吧。” 范学齐皱了皱眉,道:“可如此一来,与‘青州’重名了。” “哦,也是哦。”王珰道:“那我也不知道了,反正他怎么说我们怎么做就是。” 范学齐不像他这么随便,提笔记下,道:“我先把建口岸的事办了,名字是小问题,回头一并请示国公便是。” “好、好。”王珰又道:“各个作坊……不对,大工厂,不必挤着海岸建。笑哥儿说设到内陆的地方、费点运输也无妨。有了运输,才能让各地方的人都吃上饭。不能只想着贸易方便,带动生产才是富民之策。我这次去东阿,已经让人着手大量收购阿胶,还打算在那边那建瓷窑。下一批出海的商船你可以把阿胶列上去,就说这个东西女人吃了能变漂亮的就行……” 王珰说话随意,范学齐却不能直接这么说,于是先把事情记下,回头再慢慢安排。 “那个西班牙人和荷兰人我都谈过。”范学齐又道:“要做生意,荷兰人还是更有实力一些,更具体的还得等贺大人回来再谈……” 说到这里,王珰眼睛一亮,来了兴趣,捅了捅范学齐,道:“笑哥儿打算建水师衙门,到时候三军变四军,贺琬也许能捞个副帅,可就和秦家老大爷一样炙手可热……” 推荐下,【\咪\咪\阅读\app\\】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可以缓存看书,离线朗读! 范学齐不在背后嚼人舌根,闻言只是点点头。 王珰压低声音又道:“关键是,我们商务司迟早再把海贸分出去,这位置以后又是一个部堂大人……你懂了吧?可别怪弟弟我没提醒你。” 范学齐看了王珰一眼,暗道论做人,王珰有时候也不输自己……不对,自己顶多是待客周全,不易得罪人。王珰却是实实在在能分好处给别人。 这般想着,范学齐看着脸前这张娃娃脸,心中好感更深。 过了一会,王珰又道:“听说你昨天请花枝姐到大明湖天香酒楼吃饭?” “你怎么知道?!”范学齐一惊。 “我怎么知道?我问你,你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吗?” “什么身份?” 王珰一挑眉,问道:“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昨日去国公府,出来时正好遇上她,就……就……” “哦,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就算了。” 王珰心想——你不知道还敢莫名其妙跟反贼吃饭?花枝姐吃完你的酒菜,抹了抹嘴就跟锦衣卫说了“你们这有个官想暗中联络我们大瑞”。 这般想着,王珰摇头不已,也不明白花枝这脑子里装的是啥,怎么就能干出这样的缺德事来。 范学齐有些茫然,问道:“王兄,请问花枝姑娘,是什么身份?” “你真要听?” “嗯!”很是坚定。 “告诉你,你不怕杀头?” “不怕。” “好吧。”王珰随口道:“她姐姐是笑哥儿的相好。” 范学齐大惊,喃喃道:“驸马……驸马爷……” 接着,他紧紧抿住嘴,四下看了一眼,才悄声道:“你放心,此事我一定保密。” “随便你,别人知道了也无妨,谁治得了我笑哥儿不成。”王珰大咧咧笑了笑,又问道:“你为啥请花枝吃饭?” “我……我我……” “停,你别说了。”王珰果断摆了摆手,道:“你说了,我回头难做人,事情谈完了,告辞。” 他说着三步迈出范学齐的公房,伸了个懒腰。 “关我屁事,懒得操你们的心。” 等王珰晃晃悠悠地回了自己的公房,却见小厮桂皮凑过来道:“老爷,外交处的贺大人来找你。另外庄将军派人来说今晚想请老爷去他那吃酒。对了,家里的张嫂也过来了,我让她等着。” “笨!”王珰道:“张嫂过来,肯定是我娘子让她送点心来了,你先去把点心拿来啊。贺大哥又不是外人,一边谈话一边吃点心多好。” “是。那庄将军那……” “不去啦。你跟他说,我跟笑哥儿出了趟公差太累了,得歇养些日子。”王珰打了个哈欠,又道:“你让张嫂别急着走,我再一会就下衙了,到时坐我的马车回去。” 桂皮一愣:“老爷,这么快就下衙了?我听说别的大人今天都很忙,要宿衙办事……” “笨!”王珰又骂了一句,道:“你知道你老爷为官靠的是什么吗?” 桂皮摇了摇头。 王珰道:“你老爷我啊,要本事没本事。为官靠的是靠山。有这靠山,为同僚们带些好处,平日再显得笨一些,事情他们自然会帮衬着我做。懂吧?我回府困觉,明天再过来,公务他们就替我办好了。他们显了本事,我看到他们的本事回头能报给珠二哥,又不耽误事情,大家都开心,岂不美哉?” 桂皮心中无语,随意地敷衍了一句,心道王少爷你这话要让老爷听到了,又要打你了。 他才转头想去找张嫂。王珰又道:“对了,阿皮你识字吧?现在朝廷招吏员,我给你保举两个去处,你自己选一个。” 桂皮一愣,喃喃道:“老爷?” “一是去讲武堂当什么员来着,做些登记、统筹之类的事,比如给安排生员的食宿,给先生们放俸禄之类的,我也搞不懂,总之大大小小也是个官吏。好处你能在那边学些东西、认识些人,过两年我好给你安排个好去处。 二是接下来笑哥儿要弄个什么交通处,这事是交给德州帮做。花爷如今被调到军机处,邱帮主……不是,以后也是邱大人了,总之他在物色人选,我可以把你保举过去,这边的好处是俸禄丰厚,手底下管的人多。 当然了,眼下不止这两个差事,但别的事要么不够好、要么你干不来,这两个差使是我替你挑选过的。你琢磨一下要去哪边,明早告诉我。” “老爷……小的是哪里做的错了?”桂皮大急,道:“上次小的拉肚子,真的不是偷吃了别的东西……” “笨。”王珰道:“现在但凡能识字的、不太笨的,一旦入了仕,以后能混成什么地步谁能估量?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这样的好处凭什么便宜了别人?我们王家的管事、下人识字的多了。对了,还有,用你们是让你们以后替笑哥儿看着点,明白吗?” 最后一句话入耳,桂皮一个激灵,转头看向王珰。 如果不是那张娃娃脸和那两颗缺了的门牙,他几乎要觉得自家少爷也有官威了。 “小的明白了!” “明白就好,去吧,今晚好好想想。” “老爷,小的不用想,小的去讲武堂。” “倒也不笨,去把点心给我拿来。” 张嫂并着腿坐在商务处的偏厅上,腿上放着包袱。 她小心翼翼探头向外看去,只见人来人往,一派繁忙。 远处隐隐还有争吵声传来。 “我大楚向来商税三十税一,如今若要改制,引得天下商贾不满又如何,回头他们逃到南边……” “你小声些,吵什么。国公并非要压榨商贾,而是要促进商业。你听我慢慢讲……” 张嫂耳力虽好,隔着一道院墙却也听不太清,只觉得这边的官竟有种奇怪的精神气。 不一会儿,桂皮回来,整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 “张嫂,你带的是点心?给我吧……” “是夫人让我带给老爷的,说是听说济南诸位大人下衙越来越晚,担心老爷没有晚饭。” 桂皮撇了撇嘴,道:“别人下衙晚,我们老爷是谁啊?张嫂你等一会啊,跟老爷的马车一起回去。” “诶。” 等桂皮走了,张嫂四下一看,见没人管自己。 她想了想,站起身顺着桂皮去的方向走去,脚步轻轻的,四下打探起来。 绕过偏厅,穿过一道院子,忽听前面有说话声传来,她倏然便窜上旁边的一棵大树。 不一会儿,王珰带着一个官员走来,让桂皮在石桌上摆了点心。 “贺大哥我们就坐这吧。”王珰道:“我公房里文吏在办事,省得打搅了他们。” “好咧。是这样,我前日淘到一本好书,想着给珰兄弟带过来。” 王珰轻呼一声。 “哇,《鸳鸯秘谱》!贺大哥你哪里买到的?” 这《鸳鸯秘谱》又名《风流绝畅图》,大概是三十年前成书,每图配词一首,颇受追捧,五年前,翰林院大学士何良远列了一批禁本,这本书也在其列,严饬查禁,刻本被销毁,再未开刻。市井流传的便逐渐珍稀下来。 “正好遇到一本,珰兄弟你看,这画、这词、这字,啧啧……‘绿鬓连云、粉腮沾汗、玉股交香’,不错吧?” “不错不错!”王珰也是啧啧称赞。 树冠上,张嫂心中冷笑不已——这小子果然是个不成器的。 接着又听王珰笑道:“贺大哥,这真是送我的?你不会有事要我帮吧?” “嘿,我俩那是过命的交情,我要有事直接就开口和你说了。不过啊,今天我来,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罗呆子。” “他又闯什么祸了?”王珰奇道,手里捧着那本书,爱不释手的样子。 “你也知道他那人,性子古怪得很,该是不适合呆在外交处的。这几天他接待那瑞朝使节高兴生……” “高兴生?!那小老子竟敢跑过来!”王珰惊呼一声,骂道:“我得给他点教训……不对,算了算了,少惹点麻烦。” “别惹他为好,他是来议盟的,国公昨日已见了他。这是国家大事,不好耽误对吧?偏偏罗呆子还是一口一个反贼……我看他就不适合这个司职,他若到农业处、工业处这种务实的衙门,必然更有前程,也能少得罪些人。” 王珰嘻嘻一笑,道:“你竟是来帮他开道。” “哪是为他开道?我嫌他碍眼,想把他弄开。” “暂时还不行。”王珰压低声音,道:“你知道我这次出公差,跟着笑哥儿把衍圣公做掉了,内政处、农业处如今正一起在那边分田呢……” “什么?!” “怕什么。现在知道为什么把罗呆子晾在那了吧?要让他事先知道了,还不得闹疯了?我实话和你说吧,殿下和笑哥儿已经有了安排,要新设一个纪察处和军察处,就用罗呆子,之所以还压着他,就是等处理好那边的事。此事大概还得有几天,你先别告诉罗呆子。” “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那这《鸳鸯秘谱》?” “这就是给你的。” “嘿嘿,贺大哥,你吃块点心啊……” 王珰坐在那喝了几口茶,吃了几口点心,等到下衙,悠栽悠栽地便打算下衙还家。 他让桂皮去叫张嫂,过了一会桂皮回来,只说没见到张嫂。 王珰不以为意,起身才出了商务处,却见张嫂从后面赶上来。 “咦,你刚才去哪了?” 张嫂双手在腰间擦了擦,老脸羞答答地道:“去解了个手……” “好,走吧。” 马车缓缓开动,张嫂与桂皮一人一边在车辕上坐着。 瑞朝要与楚朝议盟呢……张嫂心中想着得到的消息,心量着要把这消息传出去。 转过后宰门,忽见另一辆马车迎面而来。 桂皮抬头一看,发现是虢国公的马车,连忙低下头,吩咐车夫赶到路边让路。 下一刻,张嫂一掀车帘,道:“老爷,是国公爷在对面。” 这一声喊得颇为大声,王笑正掀了帘与门口的亲卫说话,闻言转头看过去,正看到王珰捧着一本书在看。 “嗯?”王笑轻轻哼了哼,暗道这小子竟这般好学。 王珰正看得认真,忽觉光线一亮,抬头看去,正见到王笑的目光,登时心中大骇。 “你们怎么回事,不是跟你说了遇到笑哥儿要避着些吗?”他压着声音悄悄骂了一句。 桂皮极是冤枉,扁着嘴瞥了张嫂一眼。 张嫂故作惶恐,却是心中冷笑。 ——老娘就是故意的。 她低着头,借机向王笑那瞧去,试着看有没有动手的机会。 只见王笑下了车,向这边走来…… 张嫂呼吸渐促——机会来了! 下一刻,那个名叫江随的官员也下了马车,跟在王笑身后。 “该死!这人怎么一天到晚都黏在他身上?”张嫂心中恨极,她听塔娜说过,那江随武功极高,一时又不敢动手,只是恨恨暗骂不停。 “长得跟女人似的,一定是跟王笑有一腿,兔崽子。找机会老娘先做了你……” 接着,江随目光扫来,眼神凌厉。 张嫂心头微惊,忙又低下头,老实退开。 王笑根本就没注意到张嫂,盯着王珰道:“这么早就下衙了?” 王珰一愣,下意识就道:“笑哥儿这是……刚过来坐衙?” 王笑手一摊,道:“拿来。” “什……什么?” “呵,一天到晚不学好,看的什么脏书。拿来。” 王珰眼睛一酸,依依不舍地便将手中的书递过去,递到一半,又喃喃道:“这……这差不多是孤本……” “孤本?”王笑将书抽走,淡淡道:“成器点吧,别让二叔失望。” “哦。”王珰委委屈屈应了一声。 “去吧……” 马车上,除了车夫,主仆三人都有些消沉。 王珰倚着车壁,怅然若失,才到手的书,还没看几页就被收了,让人一阵悲痛。 桂皮也憧憬独自奔前程,但当那股喜意慢慢退去之后,此时更多的还是对自家少爷的难舍。 张嫂则是更深沉的悲伤。 ——杀了王笑还简单些。要掳走的话,他身边防备森严,又有高手时时保护,怎么下手呢?自己这只草原上的雌鹰、大漠中来的杀手,到底要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 …… 马车回到王珰府院,各怀心思的主仆三人下了车。 王珰独自进了内宅,便见碧缥迎上来。 “相公回来啦,今天妾身听到一首打油诗呢。” 她笑着给王珰接了衣服,嘴里轻轻念起来:“一王一公镇济南,济南城里有百官。若论散衙先下堂,最先必是王五郎。” 王珰转了转头,愣愣道:“哪个做的这样狗屁不通的诗来损我?” “妾身不知呢,相公从来不得罪人,想必人家与你调侃罢了……” 王珰一想也是,自己又没有什么仇人。 碧缥又问道:“相公何事闷闷不乐。” “没什么,就是掉了一本珍稀孤本……” 他说到这里,忽然眼睛一亮,惊喜道:“好碧儿,你这么快就裁出来了?” 只见碧缥正从枕头下拿起一套精葛道袍,在身上比了比,红着脸道:“今天扮道士么?” “嗯嗯!”王珰重重点头。 “嘁,相公就想着扮来扮去的才开心。先吃饭吧……唔,对了,早上我去买葛布,正好遇到刀子呢。” “刀子?” “就是笑哥儿原先身边的丫环,现在可是国公府的内院管事。” 王珰奇道:“那还亲自去买布?” “咦,这么说来,也许是因为笑哥儿亲自交代的吧,她买了好几匹葛布呢,算起来能做四五件道袍……” 王珰一愣。 过了一会,他长叹一口气:“唉,我的书是被骗走了……” 第756章 国公府 入了夜。 王珰屋中传出几声对话。 “贫道玉清观碧缥子……贫道不沾红尘俗务请施主自重……罢了,十七年修行因为你一朝尽毁……” 墙角下,张嫂听了一会,无语地摇了摇头。 她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房中,枕着双手看着屋顶,想念着草原的星空。 又过了一会,等整个宅院都安静下来,她换上一身黑衣,从窗户跃出去,一路小心翼翼来到一间破庙。 “该死,济南城巡查太严了,差点就被官差盯上……” 塔娜正坐在那磨刀,脸色冷冰冰的,用满语叽哩咕噜说道:“你找到机会了没有?我们都在济南呆了四个多月了。” “哪有机会?那个江随寸步不离跟着王笑。” 提到江随,塔娜眼中就泛起恨意,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道:“那我们先把他做了。” 张嫂摇了摇头,道:“干掉他的话,王笑必定更加警惕,等我再想一想。” 塔娜不耐烦起来,骂道:“等等等,天天都在这里瞎耗,跟一群傻子一样。娘娘怎么就派了你这么怕死的人来?” “我怕死?要不是我按耐得住,你们现在就和弥尔达那个蠢货一样死光了!” “死光了才好,你反正克死了你汉子的正好下去陪他,省得在这里浪费我的时日。” 张嫂反唇相击道:“长不大的臭侏儒一个,你有再多时日也就是这个鬼样子。” 塔娜大怒,暴喝一声,手中的匕首就向张嫂丢去。 “去死!” 张嫂回身一闪,险而又险地躲过,脸色不悦,大骂道:“娘娘可是交代过,这次出来听我指挥,再敢动手,我杀了你。” 塔娜恨恨瞪着眼,悻悻骂道:“又没机会,你跑来干嘛?跑来气我吗?!” 张嫂皱了皱眉,脸色郑重起来,道:“我探到消息,瑞朝派了使节和楚朝议盟。” 塔娜蹲在地上,眼神冷冷的,也不回答。网首发 “我这些日子观察下来,王笑其人不简单,很可能就要同意与瑞朝的结盟,这样一来,对睿亲王攻取中原的计划不利……” “关我们屁事。” “我们身为大清……” “我们是杀手,又不是细作。”塔娜冷冰冰道:“娘娘又没吩咐我们打探消息。” 她眼睛向上翻着,不悦地盯着张嫂,又道:“你少做这些没用的事,怎么?在那白脸小崽子家里吃了几顿好饭,还以为自己能掺和国事了?” 张嫂道:“你不懂,我隐藏在王珰身边,所获不小。你别看他傻乎乎的,他身份不低,和济南官员都结了善缘,王笑的许多政令他都是最先得到消息。我通过他能拿到不少这边的情报,知道王笑在做什么……” “蠢猪!娘娘让人做这些了吗?多想想把王笑掳回去。” “你这只猪,要是我们掳不到王笑。回了盛京,这些消息能保我们的命。” “你这只猪才捉不到王笑!”塔娜骂道,咧了咧牙齿。 张嫂不理会她,转身向仅剩的九个手下吩咐道:“你们去把瑞朝的使节高兴生做了……” 虢国公府。 虢国公府如今还叫‘虢国公府’而没有改名叫‘莱国公府’,显然是因为王笑没把南京城的小皇帝周昱放在眼里。 当然,按照他和郑元化的协议来说,这种态度很不道德。但王笑不道德的事做的多了,也不在乎多这一两件。 “高兴生已派快马传信回燕京,想必你父皇的旨意三天左右便能下来。”王笑道:“到时你便是瑞朝使节。” 唐芊芊笑道:“你怎么这么确定?” “你父皇和师父肯定明白我的意思,要想结盟,我信不过别人,只信得过你。”王笑悠悠道:“你看,你在瑞朝没了兵权、没了官职也无妨,有我在山东为你的外援。眼下这时候,你皇父只能倚重你,唔,以后让他封你当个女太子好了。” “你少来,眼下义父是没办法才只能重用我。但等到战事一停,就因为我和你的关系,他定要第一个削我的权。” 王笑沉吟道:“战事一停……你们眼下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就是认为自己能驱退建奴,我若是你们,现在就要做好固守关中的准备。” 唐芊芊轻叹了一声,道:“岂有那么简单,东征攻克燕京,瑞朝人心振奋,一旦这个成果被摧毁,民心士气将比东征之间还要远远不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天下不是那么好争的。” 王笑说着,盯着眼前的公文,又沉思道:“我要与瑞朝结盟,济南百官居然没什么人反对。” “这不好么?” “不是不好,而是有风险。”王笑道,“你看,我现在基本上就是一言堂。定下了主张,没人反对,只有执行,这很有效率,但若说坏处……其中藏着大风险。” “我的决定不可能永远都是对的,天下之争,一个小错误就可能万劫不覆。就比如现在,我要和你们结盟。倘若派出大军北上,而你们瑞朝已决意撤出燕地,那我的大军就非常危险。这样大的决策,满城上下居然没有一人反对,让人不安啊。” 唐芊芊拿起案上的公文翻了一会,拿出一张,道:“还是有的。” “罗德元的?”王笑沉吟道:“我在考虑把他放在纪察处还是军察处。” “若论轻重缓急,还是放在军察处为宜。” “也好。” “那纪察处你打算用谁?” 王笑想了想,道:“一开始并没有适合的人选,但是昨天多亏了花枝,让我想起一人……范学齐应该可以。” “不适合吧?” “适合的,他看起来谁都不得罪,处事却有分寸、性子也有韧性。用这样的人,虽说一开始不能震慑贪官污吏,却能理清纪律,让人服务。当然,对他而言也是考验,反正也没别的更适合的人选。” 唐芊芊轻声埋怨道:“最后再帮你处理几天分文,以后你自己找个文吏。” 说着,她提笔替王笑把这事记下了,又沉吟道:“那这海贸司的人选……” 王笑想了想,道:“白义章。” “呵。”唐芊芊轻笑了一声,“这可是贬职,你这样可对不起长辈。” “贬职就贬职,我给他一个光明正大捞钱的机会,让他一展所长也好……” 两人便这般坐在烛光下处理着这些公务。 到后来,王笑搂着唐芊芊,嗅着她的头发,轻声道:“你若是回了燕京,这些事也没人跟我商量了。” “哪里就会没有。”唐芊芊道:“你手底下文臣如雨,武将如雨呢。” “傅先生埋头内政,不涉军情权谋;钱承运私心太重;我大哥有些迂腐;二哥为人讨厌;吴培擅实务却略失格局……若论能与我相得益彰,狼狈为奸的,还是只有你。” “呸,谁与你狼狈为奸。”唐芊芊轻骂了一声。 王笑道:“你不回燕京可以吗?” “笑郎啊,我不能在这种时候丢下他们不管。而且,若我不在燕京看着,万一朝中有人要撕毁盟约、对你北上的大军不利又如何是好……此次我若逃了,往后陪在你身边又岂能安心?” 唐芊芊说到这里,笑了笑,又道:“你就当我心机极深,怕你不肯真心结盟,故意跑回燕京让你着急。” 王笑道:“好吧,这次我打算亲自带兵北上……” “不可!” 唐芊芊一急,转过身看着王笑道:“你不可亲自去。” 她有些焦急,语气便不像平时镇静自若,想了想才整理出理由,道:“济南没有你坐镇不行,还有皮岛也须你调度……你一旦离开济南,难保南京不会再生事端,总之……总之你不能去……” 王笑道:“你听我说,此事我是考虑过的。问题在于,我不去,实不知还能派谁去……我麾下将领虽能,能独当一面的却少。真正能让我放心的,也只有秦副帅一人,但他年迈残躯,戍守一方可以,再次行军未必却能吃得消。 其他人选……秦山湖、秦山渠、林绍元、刘一口、小柴禾等人勇猛有余,计略不足;杜正和我不放心;耿叔白缺少大战历练;史工资历不足,小仗可以,难领大军;秦山河本是大帅之才,身负污名只能在关外为战;至于玄策他们这些年轻一辈,更缺火候。” 他说到这里,抬起头叹息道:“当时如果不是我反复叮嘱,张永年也许不会战死,他要是还在就好了……” 唐芊芊伸手按了按他的眉头,低声道:“你别不开心了。” 王笑轻轻一笑,叹道:“啊,还以为你会说出更聪明的话安慰我。” 唐芊芊倚在他肩上,难得有些小女孩的任性语气,道:“反正我就不许你亲自去。” “再想想吧。” “嗯,人家过些时日便要走了,你不许叹气。” “哦。好吧。”王笑道,“说些开心的,我已经让三军整备了,只等议盟成功,便有五万精兵随你北上,让唐中元封你当女太子。” “嘁,才不要当太子。” …… 过了一会,唐芊芊嗔道:“你别弄我,一会公文批不完了。” “批不完就慢慢批。” “讨厌,下次别让我坐你腿上……还有,秦小竺今天可是警告过我们,子时一到她就要过来赶我的。” “她哪有说要赶你……” 随着远处一声梆子响,子时一到,果然秦小竺就跑到书房外面探了探头。 秦小竺目光看去,只见书房内唐芊芊与王笑正相对而坐,一副认真公务的模样。 她微有些失望,大概是觉得自己没能捉到奸。 但仔细一想,她觉得自己也并不想捉到奸。 “秦将军来了。”唐芊芊转头看了一眼,扬了扬手里的公文,道:“稍待片刻,下官处理好这份文书便告退。” 秦小竺背过手,有模有样地点点头,道:“江大人请便,卑职只是奉公主之命前来护送驸马歇息。” 推荐下,我最近在用的看书app,【\咪\咪\阅读\app\\】书源多,书籍全,! 明面上,两人都是军处机官员,秦小竺兼领公主府的亲卫统领,因此有了这场煞有其事的对话。 虽然完全没必要,但秦小竺觉得这样自己底气能足一些。 偏偏唐芊芊又笑了笑,表情像是在陪小孩子玩闹。让秦小竺又有些恼怒起来。 ——哼。 于是秦小竺在王笑旁边坐下,看着桌案上的公文,有些表现一下,偏偏又不懂这些事。只好扁了扁嘴,盯着唐芊芊。 “咦,这么一看,她扮男装也还是好漂亮啊。感觉她脸蛋也太嫩了吧……” 想到这里,秦小竺摇了摇头,暗骂自己不已。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秦小竺,她可是淳宁的敌人…… 唐芊芊眼前盯着公文上,仿佛没注意到对面的目光,嘴角却扬起微微的笑意。 案下,她将脚从官靴中拿起来,伸在王笑腿间…… 好一会,王笑轻轻“咳”了两声,挪动了一下身子。 他目光看向唐芊芊。 ——你把我拱出火又不浇。 唐芊芊有些促狭地笑了笑,用目光看向秦小竺。 ——你让她浇啊…… 秦小竺没注意到这些,而是挤了王笑一下,道:“你干嘛挤我。” 王笑无奈地笑了笑,向唐芊芊道:“天色也晚了,江大人就留宿在虢国公府吧。” “这恐怕不妥,下官还是告退吧。” 王笑抬起头,也不说话,目光里大概是‘我想明天早点见到你’之类的意思。 于他而言,唐芊芊要回燕京了,比起别的女孩子,这几天该多陪她一点…… 唐芊芊又道:“国公厚爱,下官……” “行了,别演了。”秦小竺忽然道,“让你留下就留下,济南城里还有建奴细作,大晚上的回去多不安全。” 说罢,又是哼了一哼。 唐芊芊微微失笑,拱手道:“江随谢秦将军厚爱。” “都叫你别演了。”秦小竺不满地嘟囔道。 她心暗急——气势呢?老子的气势呢,感觉还是被她压住了…… 下一刻,唐芊芊突然伸出手,在秦小竺脸上一捏。 “唔,还记得吗?也不知是谁说的,‘芊芊姐,我也想学着当淑女’。” 秦小竺大恼,耳朵一热,恼道:“你干嘛?” 唐芊芊轻笑道:“是你说的,让我别演了。” “王笑,你看她调戏我……” 王笑一脸无奈,坐在那也不起来。 ——她又不止调戏了你…… 把唐芊芊安置到客房,王笑与秦小竺手拉手并肩向后院走去。 “哼,你是不是很喜欢这样?” “嗯?”王笑抬起两人牵在一起的手,道:“是啊,很喜欢拉小竺的手。” 秦小竺眼里微有些得意,嘴上道:“我是说,你是不是很喜欢这样左拥右抱。” “是啊。” 秦小竺倒是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微微一愣。 王笑停下脚步,揽她入怀,问道:“我看你对缨儿和朵朵没有这么在意,为什么单单对芊芊介意?” “她不一样啊。”秦小竺道:“她……她会把你抢走。” “不会的。” 秦小竺歪着头想了想,有些懊恼地叹了一口气,道:“但就是……就是我们……从来就没想要和淳宁争……” 她想说的是类似‘争大妇’的意思,但知道王笑不喜欢论这些,于是就停下来,道:“但是唐芊芊,她不一样的,她……我也说不上来。” 王笑道:“你的感觉是,她没有给淳宁足够的尊重?” “啊。”秦小竺轻呼一声,“好像是诶。但又好像不是,我就是觉得,你和她,比你和淳宁更亲近。我……就是担心啊。” 王笑一时竟是答不出来。 ——秦小竺你担心的很有道理啊,我和淳宁确实不亲近…… 话也不好这么说,他低头看向秦小竺,只见她神情微微有些无辜的忐忑,眼睛亮亮的,藏着些担心,显得很真挚,配上那无辜的表情颇为动人。 被唐芊芊拱起的火又上来了…… “秦小竺,我吃醋了啊。” “啊?” “你看,你明明更喜欢淳宁胜过喜欢我啊。” “哪有。” 秦小竺无奈,只好哄王笑,有些碎碎念地道:“我只是怕唐芊芊把你从我们身边抢走嘛,淳宁就很不争气啊,她太不争气了我才担心的。” 王笑想了想,点头叹道:“是啊,她不争气,你得争点气。” “嗯?” “对了,我今日得了本好书,你看……” 王笑说着,从袖子中将一本书掏出来,随手翻了一页。 他一副温雅君子模样,举止从容。 秦小竺目光看去,只见月光下他的侧脸俊朗不凡。 然而接着,她目光落在书上,却见一边是一幅春意盎然的图画,一边是一首小词。 “软软柳腰弄弱,小小莲步徐行。浓艳艳脸如桃破,柔滑滑肤似脂凝。纱袖笼尖尖嫩笋……” “这……” 秦小竺大羞,转身逃开,被王笑伸手搂住。 任她一身武力,也不知为何却是挣扎不开。 “唔,这个动作,我们还没试过呢。” 王笑扬了扬手里的书,也不管什么孤本不孤本的,随手便丢在地上,双手搂着秦小竺的腰。 秦小竺闭着眼,睫毛微微颤抖…… 下一刻,她却是忽然想到什么,抬起头,有些天真地问道:“咦,我们为什么每次都背着淳宁?” “嗯?” “就是为什么每次做这个都背着淳宁啊?明明是我们三个一起睡觉,但每次都……说,你们是不是还没有……” 王笑微微一愣,道:“你是说,要一起?” “才不是!”秦小竺脸一红,下意识就挥了挥拳头,道:“我是在问你们俩!你们俩……” 第757章 小日常 秦小竺本来想好了今天要早一点把王笑带回房多和淳宁相处,偏偏走到庭院里王笑又想看看她的绝招,两人只好先到她自己的屋里玩了一会。 想着淳宁还在等,她心里有些着急、偏又有些矛盾,咬着唇,腰肢扭动,实实在在下了大力气。 “王笑,绝招……绝招来了……” 轻呼了一声之后,她趴倒在王笑身上,过了一会,有些不忿地喘息道:“唔……你好讨厌……欺负人。” 王笑倒也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 他今早给唐芊芊交过粮,此时很是从容不迫,扶着秦小竺的腰轻声道:“还想看绝招。” “哼。”秦小竺微微蹙眉,道:“不要……累了……” 话虽如此说,她想到王笑先前说的那句“淳宁不争气,你得争点气”,还是又努力动起来。 她自问弓马娴熟,腰力才不能输给别人呢。 “唔” 王笑支着榻,抿着嘴,奋力顶住。 他和唐芊芊时常探讨不同玩法,讲意趣,有节奏,配合得极好。秦小竺却不同,大开大合,暴雨梨花……实不知这样纤细的腰怎么有这么大的力。 想必世上别的女子都没有这样的力度了,不对,应该也有些女力士能有做到这程度,但如秦小竺这样漂亮可爱的该是再没有了。 王笑心里想着,贴在秦小竺耳边很是表扬了几句。 秦小竺大受鼓舞。 “呜呜……笑笑,我……绝招!” 一场激战下来酣畅淋漓,秦小竺趴在王笑身上歇了一会,问道:“娘希匹……好累……笑笑,我争气吗?” “还有进步的余地。” “呸。”她拳头在他身上捶了一下,又问道:“比起唐芊芊呢?” “各有千秋。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以后你可以和她学习一下……” “王笑!”秦小竺大恼,“我真打你了啊,哼,老子才跟你那个你就要提她。” “这不是你提的吗?” “我可以提,你不可以提。” “哦。”王笑打了个哈欠,抱着她不想动。 秦小竺只好推他:“你起来啊,我们回淳宁屋里睡。” “就在你屋里睡吧……” “不行啊。”秦小竺也打了个哈欠,却还是强撑着拉王笑起来,“快过去。” 王笑支起身,心想这样背着淳宁玩确实很麻烦啊,要是…… 玉壶漏尽,夜阑人静。 淳宁坐在案前批公文,钱朵朵和缨儿也围坐在桌边陪她。 钱朵朵已经很困了,强撑着整理着自己的书稿。缨儿却是已经趴在桌上睡着,身上披了个毯子,稍有些婴儿肥的白嫩脸颊微微鼓着,很是可爱。 又过了一会,钱朵朵揉了揉眼。 淳宁抬起头来,笑道:“你若是困了,先回屋睡吧,也不知小竺去接夫君怎去了这么久。” 钱朵朵心里明白那一定是他们跑到哪里去玩了啊。她有心劝公主先去歇息,却又不敢,只是低声道:“不困的,再陪殿下一会儿。” 淳宁笑了笑,继续低头看公文。 前面已经看了很多,把各种繁琐的比如什么田地种子官员任职赋税的折子都批阅完了。现在终于到了看锦衣卫奏报的时候了。 锦衣卫的奏报多是说些轶事,有的很有意思,有的……,应该说,对淳宁而言,是全都很有意思。 总之这些奏报是她最喜欢看的公文种类,因此每天都留到最后看。 就好像一顿饭,她总是把最好吃的留在后面。 淳宁好整以暇地拿出今天的奏报,心里有些小小的激动,当然,钱朵朵是看不出来这种激动的,她眼里公主殿下依旧是那要平静庄重。 山东右布政使俞兴国想要叛逃南京,锦衣卫指挥使耿叔白请示要不要把他做掉……不对,是‘处置’,因为王笑整天喜欢有‘做掉’这个词,害得淳宁也有些上口。 这封奏报下面还有一封详述,淳宁看了一会,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夫君想要分田,山东布政使司自然也要出面,左布政使钱承运这个精乖,把得罪人的事都栽给俞兴国办。俞兴国忍了几天,最后气不过找钱承运抱怨,被钱承运吓唬了一句,于是决定逃到南京去。 事情涉及到从二品的大员,看起来是很大的事,但这奏报能到淳宁手上,就是让她全权定夺,说明王笑对此根本没放在心上。 于是她抬起笔,写下一个‘准’字,把折子放在一边。 不出意外,俞兴国这个人两天内就会被从世上抹掉。但淳宁脑中想的其实是下次见到陶文君,谈论起王家与钱家的联姻时就多了一个话题。 自己也是有见识的人了。 下一道奏报,何良远最近在带头为齐王选王妃…… 这老头也是个狡猾的,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也不掺合政务,捡这种事来做,一则讨了太后欢心,二则与周衍拉近关系,同时还彰显自己老臣的地位。 淳宁便有些犹豫起来,周衍确实到了该成婚的时候,不得不说,何良远此举让她也觉得办得不错。 正沉吟之间,王笑与秦小竺走了过来。 淳宁抬头看去,起身道:“夫君回来了。咦,小竺你脸怎么这么红,可是外面风大?” 秦小竺低头应了一句:“哪有?” 王笑向淳宁笑了笑,见她没有什么异样,他再次舒一口气。 ——她又在装没发现了。 这般想着,他走过去拍了拍钱朵朵的手,道:“困成这样了也不回屋睡。” 接着他有些无奈地看了看缨儿,将小丫头抱起来。 “缨儿睡着了,我先送她过去。” 淳宁也不介意,笑道:“夫君去吧。” 屋中就剩下秦小竺与淳宁。 秦小竺有些紧张,心里想着说辞,淳宁却并不问她为何回来得这么晚,只是吩咐人打了热水,嘴里道:“看你被风吹的,回头别着了凉。” 过了一会,王笑回来,随手接过秦小竺手里的毛巾,直接往脸上一擦。 “呸,那是我用过的。” “我又不嫌弃你。” 淳宁也只是笑着看,似乎很喜欢这样看他们拌嘴。 “对了,夫君觉得此事怎么处理?”淳宁说着,将那封奏报递过来。 王笑扫了一眼,道:“随他闹吧……但说到齐王妃的人选,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嗯?” “我打算让殿下娶朝鲜国的宗室为侧妃,你可同意?”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淳宁微微一愣,问道:“夫君可有人选?” “适龄的有两个,昭显世子的女儿庆淑郡主,凤林大君的女儿淑安郡主。你选一个。” “可有生辰八字?相貌如何?我好与母后参详。” “这不重要。”王笑道:“你要知道的是,昭显世子是朝鲜国主的嫡长子;凤林大君是嫡次子。我们选了他们谁的女儿,谁就是下任朝鲜国主。” 淳宁微感到有些无奈。 但自古联姻就是如此,不论这两个朝鲜公主相貌性情如何,周衍没得选。她作为姐姐也不能改变什么。 她自己的婚事也都还是包办的呢。 想到这里,她抬头瞥了瞥王笑,心中双暗赞自己的夫君实在是有副好模样。 王笑又道:“如今朝鲜国这两个王子都还在沈阳作人质,说起来,这两个朝鲜郡主来当殿下的侧妃都有些将就。但这情况,也只能委屈殿下了。” “夫君替衍弟作主便是。”淳宁道:“也没什么委屈他的。” “好,那我明天让人把具体的资料送到王府,你过去陪母后挑选,尽快定下来。” “瞧夫君说的,岂有这样一厢情愿的道理?人家那边未必肯呢。” “你们只管选……” 他们说着这些,秦小竺站在一边,目光很是认真地在他们身上打量着,观察两人的神情。 王笑说着打了个哈欠,在榻上躺下来。 那边秦小竺与淳宁两个小姑娘挤在一起换衣服,咬着耳朵说些闺房秘话,声音小小的。 “你还没和他圆房吧……我告诉你啊,你可得争点气。” “嗯……这阵子夫君也忙,诸多事务同时推进着……不必急在一时。” “就你知道疼他,都不知道他平时怎么……” 秦小竺贴在淳宁耳边说到这里便停下来,两人牵着手一起上了榻,一左一右在王笑身边躺好…… 次日淳宁最先醒来,转头一看,见秦小竺修长的腿直接把自己和王笑两个人都压着,脸埋着王笑肩头还在呼呼大睡。 王笑是没有要醒的意思。 淳宁有些无语,这是一天睡得比一天晚,一天起得比一天迟了。 她好不容易才把两人拉起来,两个偏还要缠着她在那闹一会,磨磨蹭蹭的。 过了一会,三人洗漱完毕,又和缨儿、钱朵朵一起用早饭。 往常这种时候王笑都很沉浸在陪着她们四个,坐享其人之福的时光。但想着唐芊芊在济南待不了几天了,他这次匆匆吃了早饭,称是公务繁忙,起身又去前衙找唐芊芊。 秦小竺对此颇为不爽,跟着他一道过去。 到了前衙,唐芊芊早已在书房料理事务。 王笑递了点心过去,柔声道:“饿不饿?” 秦小竺哼了一声,颇为不满。 唐芊芊瞥了她一眼,故意道:“手上沾了墨,一会再吃。” “我喂你。” “哼。”秦小竺又哼了一声。 唐芊芊于是笑道:“别闹了。钱承运来了,我让他在大堂等你。” “好,我去去再来。” 等书房里只剩两个女子,唐芊芊便笑问道:“今日怎么有空跟过来?” “没空,我也很忙。只是顺道来看看。” “很忙?那还到这时候才起?” “要你管。” 唐芊芊也不抬头,执笔写着字,笑道:“你明明就是想要我管。你今天特意过来是来向我示威的……怎么?昨天晚上和笑郎玩得开心吧?”网首发 “呸,你胡说什么……” “我过几天就要走了。” 秦小竺一愣,哼道:“那又怎么样?” “你怪我时时刻刻霸着他,其实是济南城有细作要对他不利。我走之后,你要护好他。” “那当然的啊,我还用你说。” “另外一点,你得想办法别让他带兵北上。” “嗯?”秦小竺又是一愣,道:“为什么他要带兵北上?他显然应该坐镇济南……” “道理是这样。但他没人可用……” “放屁,我大伯、我四叔,哪个不是栋梁之材?怎么会没人可用?” “许是他不放心吧,想要亲自去。”唐芊芊道:“到时候,你替我拦着他。” “我怎么拦他?”秦小竺并未发现,几句话的功夫,她已经顺着唐芊芊的思路在走。 “我哪知道?这种事你们自己商议,我又不是你楚朝的文武。” 被唐芊芊呛了一句,秦小竺很是恼火,却也不再回嘴,有些茫然地拍了拍头,向外走去。 走到门边,她一回头,见唐芊芊还坐在那里,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 秦小竺恍然有所明悟。 ——这唐芊芊马上就要走了,这几天要是想霸着王笑轻而易举,偏偏昨天晚上她放王笑跟我玩,就是知道我今天会来找她示威……娘希皮,她是故意的。 这种被人吃定的感觉极是不爽,但秦小竺一时也拿唐芊芊没办法。 她想了想,径直跑出虢国公府,骑马去找秦玄策。 “你小子不好好训练士卒,这个时辰了还待在家里,像什么话?!” 秦小竺进了秦府,秦玄策刚迎出来便被劈头盖脸一顿骂,大感冤枉。 “我前日才从曲阜回来,明日便要调防德州。一年到头只歇了这两天你就要冲上门来骂,我还活不活了?” 秦小竺自觉理亏,也不再骂他,问道:“你说说,要是支援燕京,该派谁去?” “咦,巧了。”秦玄策道:“昨天我到庄小运家吃酒,聊得也是这事。” “你他娘的,只歇两天,不在家被媳妇,跑出去吃酒。” 秦玄策:“……” “好吧,说正事。” “主帅必定是大伯。但这次董先生怕是去不了,讲武堂要开,山东防御要整备,他走不开,军机处很可能派史工去……” 秦玄策分析了一通,又道:“庄小运想托我走大伯的门路,这次他想去立个大功。” 秦小竺想了想,问道:“为何觉得主帅必是大伯?” “不然呢?王笑还能用谁?没有理由不是大伯挂帅。”秦玄策道:“再说了,我们秦家到关内可不是来混日子的,是为了重新杀回去。” 他说到这里,有些疑惑地看向秦小等,问道:“你跑来就是问我这个?” 秦小竺皱眉想了想,道:“王笑想自己亲自挂帅。” “真的?!” 秦玄策很是讶然,摇了摇头,道:“不可行啊,他走了,皮岛和朝鲜那边怎么办?还有南京那边偷袭我们怎么办?还有山东的各种事情也就停下来了。没理由不让大伯去啊……” “我哪知道?反正他可能是这么想的。你去问问他。” “奇了,你为何不去问他,却要我问他?” “哎哟,我是姑娘家的嘛,不好掺合他的事。” 秦玄策更奇,有些无语。 他送走秦小竺,独自在厅堂踱了两步,喝道:“来人!替我传封急信去德州。” “是。” “行李不必收拾了,我还要在济南呆几天……” 王珰不仅是每天早早下衙还家,还经常中午也要跑回家吃一顿午饭。 就连张嫂这个大清朝来的细作,都对他这种行径看不下去。 ——楚朝就是这样的懒官太多,活该被我们大清取而代之! 她这般想着,又烧了一道菜端上桌子。 王珰尝了两口,又是喘息一声。 “相公怎么了?可是饭菜不合胃口。”碧缥问道。 “张嫂这手艺还是有涨进的。”王珰道,“还是怪我,前些日子和吴大哥呆得久了,口味养刁了。” 张嫂心中大怒,暗道:“挑三拣四的,迟早毒死你。” 王珰却拍了拍桌面,又道:“这样,晚上就不要烧饭了,我们去吃馆子。大家都去,算是送一送桂皮,祝他以后官运亨通。” 张嫂闻言,怒气渐消。 “老爷晚上还回来吃饭。”碧缥有些担忧起来,道:“爹今早派人过来,让相公回府一趟,还问了相公每天的行程。” 王珰脖子一缩,惊道:“爹定是又要训我?该死,我知道是谁写的歪诗了,定是王宝那小子在背后告我黑状。唉,好想教训他一顿……” 话到这里,忽有一个驿馆下僚跑来求见,王珰只好到外厅接见。 那人气喘喘道:“王大人竟是在家里,小人还跑到商务处去寻。” 王珰哈哈一笑:“勿怪勿怪,家中有些琐事。你何事找我?” “瑞朝那个使节高大人,约王大人下午一起到药王街逛逛,寻些古玩字画。” “嘿。”王珰闻言大乐。 ——那高兴生在燕京就想拿两块破碗换王家的大宅,如今到了我地头上还敢嚣张?我理他吗? 他才想拒绝,转念一想,在济南城里自己又不怕高兴生,借着接待外臣的理由不用去坐衙多好。 他于是摸了摸下巴,道:“如此也好,你转告高大人,一会我到驿馆接他。” 王珰想了想,又吩咐桂皮道:“你去找庄将军,让他派一队人来给我撑撑场面。” 接着他步入后院,向张嫂吩咐道:“家里破碗找几个来,对了,上次孔家不要的那幅字也给我包上……嘿,这次我要把这算命的榨个干净。” 张嫂应了一声,心想这小子人脉可真广,潜伏在他身边真是做什么事都很方便……除了劫走王笑…… 第758章 暗探们 王珰下了马车,抬头看着坊上药王街三字,心中微微得意。 “我看这高兴生今天是要完啊。”自言自语地念叨了一句,他伸手到张嫂面前。 “来,把我的唐代邢窑白釉唇口碗拿来。” 张嫂很是无语,从马车上拿了两只碗出来,递在王珰手上,见碗底有两粒米,随手捡了放进嘴里吃掉。 王珰笑了笑,捧着碗便走向高兴生的马车。 所谓风水轮流转,之前他在燕京胆战心惊,被高兴生欺负。此时身后带了一排护卫撑场面,他底气也足了不少。 “哈哈哈,高大人好久不见。” 高兴生今天没穿官服,披着绸衣,显得很有富贵气,头上却束了一顶道冠,不伦不类的样子。 “哈哈,小王大人,山水有重逢啊。”高兴生忙拍着王珰的肩,道:“不要叫大人,你我亲近投缘,老朽虚长你几岁,叫我一声伯父”可好?” 王珰脸皮厚,不在乎这些,直接就叫了一声“伯父”,接着笑嘻嘻问道:“伯父远来看我,可有带了宝贝给我?” 高兴生爽朗大笑,却是摆了摆手把这话题略过去。露出算命先生的那副表情,抬起两根手指,玩笑道:“在京城时我替你算过一卦,当时算出你有大富大贵之命,如今也算应验了,这卦钱你可得给我。” 王珰没想到这老家伙这么不要脸,愣了一下,道:“哪就有什么富贵,不过借伯父美言,我心里也感激,今天可是把掏箱底的好东西带来给伯父品鉴。” 他捧起手中的大碗,郑重其事道:“看,唐朝开元年间邢窑出产的白釉唇口碗,这成色、这光泽,啧啧……” 高兴生目光看去,心中无语。 你娘的唐朝开元年间,这明明是楚朝延光年间的小破碗。 他面上不显,伸手接过那碗,赞叹道:“好东西啊!好东西啊!对了,当时是七殿下派花枝护送你来山东的吧?不知她们如今可在济南……” 王珰脸色一变,道:“伯父今天找我,如果是想聊正事,我可就回去了啊。” “哪有哪有,不过是随口一提。”高兴生捧起那碗,嘴里啧啧有声,道:“真是好碗,价值不菲吧?” 那碗面上还沾在油,高兴生嫌弃地皱了皱眉,手拍在王珰肩上擦了一擦。 “当然不菲。知道吧?这是衍圣公府的藏品。”王珰笑呵呵道:“若别人想要,我是不卖的,高伯父与我亲近。若有一千两银子,我也就出了。” “我们瑞朝初立,银少钱薄,老朽这俸禄可不多。不过是要能见一见七殿下,老朽可以借些银子……” “你们瑞朝的殿下我哪知道在哪?”王珰道压低声音,道:“你们若是想议盟,我倒是可以和笑哥儿说说。” 高兴生眼皮微微一抖。 拿起那唐代邢窑白釉唇口碗又看了一眼,考虑将它买下来。 王珰见他沉思,心中得意起来。今天他身后站着一排护卫,根本就不怕高兴生,就算是强买强卖也得把这两个破碗给卖出去…… 下一刻,一支弩箭倏然射来,直指高兴生面门。 却见高兴生一个鲤鱼打挺,翻倒在地,手里那名贵的碗摔在地上,“当”的一声裂着碎片。 王珰是想在脑海里惊呼了一句“我的碗”,才看到有弩箭“嗖”的过去,登时吓得整个人懵在那里。 “有刺客!” 此时他们已走到药王街的街口,两人各带了些护卫,同时间拔出刀来怒目相对。 高兴生一指王珰就大骂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小崽子你安敢如此?” 王珰吓得不行,也没心思和这老头争辩,抱头就躲,嘴里哇哇大喊。 “有刺客!啊啊啊,保护我……” 与此同时,大街上的路人当中有几人迅速冲上来。 挑担的货郎从担子里抽出刀来,路边的小摊贩从摊位拨出斧头……突然就向这边的侍卫杀过来,直取高兴生。 只短短的功夫,侍卫们猝不及防之下已死伤惨重。 王珰慌慌张张乱跑,被人绊了一下,摔倒在起,爬了两步才被张嫂拉起来。 “老爷……” “快跑啊。”王珰拉着张嫂向马车后面跑去。 这仆妇笨事了,都什么关头了还老爷老爷的,跑都不懂跑。 他躲在马车后,探头看去,只见高兴生武艺竟然很是高强,一双宽大的袖子呼来呼去,有时一掌拍在刺客头上,能把人生生拍死。 王珰登时后悔不已。 老东西这么能打,自己居然还想讹他。 可惜高兴生虽然能打,刺客却也功夫不弱,他们有八人,下刀狠辣,很快就劈倒了许多侍卫,直向高兴生扑去。 高兴生肩上中了一刀,闷哼一声,向长街那边掠去…… 街边上,一个老妇人弯着腰、低着头。她似乎是被吓傻了,站在那也不懂的跑。 高兴生才奔到她们附近,那老妇人佝偻的身子突然挺得笔直,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就向他捅上去…… 那边马车后面,王珰才想爬上马车,突然一柄刀飞来,“噗”的一声把那慌慌乱乱的马夫扎死。 “啊!”王珰吓得哆嗦,将头埋在张嫂背上。 张嫂转头看去,只见远处那老妇人已马上要得手,心中隐隐有些得意。 虽然娘娘只是派自己来掳王笑,但自己还顺手破坏了楚瑞两朝的联盟,世间能有几个女杀手能有这样的韬略? 没想到,下一刻异变突起。 只见那边突然冲出一个高兴生的护卫,与那老妇人过了几招,那老妇人转过身就跑。 张嫂这个角度没能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觉愕然不已。 她目光再一转,看向一个布店门口,有个小姑娘被吓得正坐在门槛上哭,正是塔娜。 这时候只要塔娜再攻上去,必能杀高兴生。 然后接着,只见那小姑娘哭着哭着,转身跑回了布店里…… 张嫂一愣。 “怎么回事?” …… 一场刺杀最后还是以杀手们的失败而告终,张嫂心中既困惑又愤怒。 这天傍晚,王珰自然也没按中午说好的带全家去下馆子。他被王笑召到了虢国公府,一直到半夜才回来。 张嫂连忙一脸关切地迎上去:“老爷,国公爷没怪你吧?” “当然怪我喽,他惯会骂我。”王珰叹了一口气,低声自语道:“好死不死的,今天正好被他逮个正着,什么事都要我做……” “老爷要做什么?” 王珰也不会与家里的仆妇说这些,摸着肚子道:“我饿了。国公府也不管饭的,张嫂去下碗面吧。” “是。” “记得少放点油啊,你做菜油乎乎的。” 好不容易伺侍过王珰,等这小子歇下,张嫂再次悄无声息跃出府宅,跑到破庙那里。 手人的人折损不少,如果破庙里只剩下塔娜和那个扮成老妇人的汉子。 张嫂一进庙就喝问道:“到底怎么回事?马上就要得手了你们跑什么?最后七个人都死光了,结果你们……” “你就是一只猪!”塔娜大骂。 “老娘剁了你这侏儒!” 张嫂好不容易才压住怒火,转头向那扮成老妇人的汉子问道:“你说,怎么回事?” “海拉苏首领,高兴生身边的那个护卫我认识,叫萨马拉。我和他都是先帝在时由英布俄岱将军训练的,一起蓄发、习汉文,只是后来分到的差事不同。” 张嫂一愣,又问道:“高兴生身边有我们大清的人?” “是。” “他如今是谁的人?” “不知道。” 张嫂心知对方不可能是娘娘的人,皱了皱眉,又问道:“他和你说什么了?” “当时没来得及具体说,他今夜会过来。” 三人在庙中等了一会,萨马拉果然走进庙里,脸色难看。 “谁让你们刺杀高兴生的?!”萨马拉用满语喝道。 张嫂有些尴尬,气势却不弱,喝道:“你是谁的人?” “我是和度将军帐下,受睿亲王指派前来打探军情。你们呢?” 张嫂手一背,道:“我等自然有机密要事。” 机密二字勉强把萨马拉的气焰压下去。 “为什么刺杀高兴生?” 张嫂道:“自是为了破坏楚瑞结盟。” “蠢猪。”萨马拉骂了一声,“高兴生死不死根本不就影响他们结盟,我探得很清楚,瑞朝早就派了别人来和王笑谈。” 他说着,有些不满地又道:“济南城有锦衣卫四处盘查,守备严密,别的勇士不好混进来。我好不容易才混到高兴生身边,险些被你误了大事……” 塔娜冷不丁道:“我早说了这女人是一只猪。” 萨马拉不像她们,他是认真做事的人,摆了摆手,道:“我们虽然替不同的主子办事,现在一起在敌人这里,应该互相扶持才是。你们藏身在哪里?能不能弄到王笑的军情?” 张嫂不肯直接,却是反问道:“你要什么军情?” “他什么时候出兵?派多少人?由谁领军?最后能不知不觉弄到他们的行军地图……” 张嫂问道:“睿亲王是想埋伏他们?” 萨马拉冷笑一声,眼中满是狂妄,道:“这一战我们必然杀光南蛮子。” 放完狠话,他才又道:“我们是探子,少说没用的,能不能弄到消息?” 张嫂想了想,道:“我尽着去弄。拿到了情报怎么给你?” “你在药王街坊门下做个记号,我看到了记号来庙里找你。” “好。” 萨马拉点点头,又道:“我们的主子们虽然不一样,为了大清务必同心协力。” “大清朝万胜。” …… 两拨暗探碰过头,分别散去。 萨马拉独自走出破庙,走在树林里,过了一会,他猛然一回头,手中刀向身后劈下。 “谁?!” 一声铁器相交,只见一个小女孩持刀站在那里,眼神很是复杂。网首发 “你跟着爷做什么?” 塔娜若有深意地笑了笑,道:“娘娘让我们来捉王笑。” “为什么要捉王笑?”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王笑不好捉。” “废话。”萨马拉道:“弥而达带了一拨人来杀他都没能成功,何况捉他回去。” 塔娜淡淡道:“捉不到王笑,娘娘很可能会杀了我。” “所以呢?” “睿亲王要不要用人?”塔娜抹了抹嘴,道:“我能拿到情报,如果有机会,我还能杀了王笑。” 萨马拉不由咧开嘴笑了起来。 “我跟你保证,和硕睿亲王绝不会亏待你……” 张嫂心中有些担忧。 遇到多尔衮派来的暗探并没有让她觉得松了一口气,反而更加紧张起来。 在她想来,太后娘娘要捉王笑回去,很可能就是看中那小子的能力。 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有一天要对付多尔衮。 娘娘说过,别看眼下多尔衮权势滔天,这人形势乖张,早晚没有好下场。 但话虽如此说,能帮清朝大军探到情报的话她也打算尽力而为,毕竟这大清的江山还是陛下的。 今夜王珰说的那句“什么事都要我做”很可能就与接下来王笑的兵力部署有关。 该怎么从这小子嘴里把话套出来呢? 张嫂沉思不已…… 与此同时,王笑召见了耿叔白。 “耿指挥使,我打算把你调到贲锐军接替高成益的总兵位置。” 王笑一句话说完,耿叔白又惊又喜,一抱拳,脸色已涨得通红。 王笑抬了抬手,道:“你先别急着高兴。说实话,高成益战死到现在,我都没任命贲锐军总兵,是因为你资历还不够。” “末将惭愧。” “你不必惭愧,事实上你已经做得很好。”王笑道:“自从我调走张永年,让你接手锦衣卫以来,你没出过岔子,也没立过大功。但在我眼里,这才显你的能力,正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但这道理我明白,别人不明白。” 他说着站起身,眼神渐渐郑重起来。又道:“贲锐军副总兵林绍元,与建奴大小战役数百场,是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名将,在关外威名赫赫。我有心任用他为总兵,可惜他出身太低,乃是家丁出身,眼下就让他独领一军,镇不住军心。你呢?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官职够高,但在战场上的资历不足。” 耿叔白大声道:“末将一定全力杀敌,让将士们心服口服。” “你能先让林绍元服了你,这位置才说坐得稳。” “定不付国公重托。” 王笑点点头,道:“准备一下,过两天我与你一道去德州。这两天辛苦一下,锦衣卫的差事我回头让小柴禾与你交接。” “是!” 耿叔白又抱了抱拳,才转身要走,忽听王笑又说了一句。 “对了,耿正白的事,我和抱歉……以后你行军打仗一定要谨慎。” “行伍之辈,从不畏死,请国公切勿挂怀。” 王笑无奈地苦笑了一声,目送耿叔白出去。 不一会儿,小柴禾走进来。 王笑与小柴禾初见时,小柴禾还是柴爷,王笑还只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小兔崽子,等到如今,两人之间早已星河斗转。 当然,小柴禾在别人面前还是柴爷,或者说比柴爷更加威风。 但在王笑面前他还是把那股威风气都小心翼翼地收好,毕恭毕敬地行礼道:“卑职参见国公。” 他从不在王笑面前显出往日的交情。 王笑也从来不要求别人跟自己谈交情。 上位者就是上位者,今天叫一句柴大哥,明天要是不想叫了,就很麻烦。 “柴同知起来吧。”王笑开山见山道:“我打算调走耿叔白,以后锦衣卫交给你,可有信心?” 小柴禾一愣,行礼道:“国公爷,卑职也可上阵杀敌,卑职武技不比刘一口弱……” “我问过刘一口了,二十年前你勉强能和他交手,现在不行了。”王笑道,“别跟我讨价还价。” “是。卑职有信心。” 王笑点点头,又吩咐了几句,让他自去和耿叔白交接。 “另外,锦衣卫接下来的重中之重就是给我再把山东筛一遍,各方派来的细作都找出来。今刺杀高兴生的人是谁,三天之内能不能给我一个结果?” 小柴禾显然有些为难。 “国公,能派人刺杀高兴生,显然是建奴的细作。但卑职看过了,这些人都留了长发,另外,他们武艺高强,说汉话也熟练,像这种细作都是建奴严格训练过的,如果他们按兵不动,很难查的……” 王笑淡淡道:“很喜欢讨价还价是吧?” 小柴禾微微一惊,只好连忙应下:“卑职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国公重托。” 他一边退出去,一边开动脑筋想起来该怎么把建奴细作引出来呢? 那边王笑又接见了几人,转到偏厅。 唐芊芊抬起头,表情微微有些不悦,嗔道:“一天到晚忙忙忙,饭也不吃,你自己看,菜都凉了。” 王笑少见到她发火,觉得有趣,反而笑了笑,伸手在碗碟上一碰,笑道:“凉了才好吃。” “若我走了,你是不是就这样废寝忘食?” 王笑调侃道:“你不是都替我打点好了吗?让缨儿照顾我饮食,让小竺保护我。” “你少得意……” 两人说了几句私房话,话题还是回到公事上。 “这次高兴生遇刺,反而还提醒了我……” “不错,看来建奴也在关注我们瑞楚两朝议盟之事。” “得想个办法把建奴细作引出来才行。” 唐芊芊微微一笑,道:“你明明已有了安排。” “被你看出来了。”王笑道:“今天下午我见了王珰,这件事让他来办就很合适……” :。:m.x 第759章 备战中 瑞朝与清朝在北直隶战事已起。 才平静了不到数月的北方再次风起云涌。 开始有大量的流民拖家带口从北方涌向南边,这一次瑞朝也无力制止人口流失,他们也乐于让百姓撤离北直隶以免遭到清军抢掳…… 这天,黄丁卯一家终于走到了德州境内。 黄丁卯四十一岁,河间府人,打铁为生。他有个婆娘名叫牛娟,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因这些年天灾人祸,活到现在的只剩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女儿名叫黄小花,儿子名叫黄小木。 一家子如今还能剩四口人还是因为黄丁卯打铁的手艺好,为人也机灵。 原本他盼着大瑞草头天子取了天下,以后的日子能好过些。但这次清军再次入关,黄丁卯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安。 草头天子才坐镇京师没多久功夫,根基不稳,这一仗不好打。这道理就算是平头百姓也能看得明白。 再加上清军进入古北口之后,很快就派了一只骑兵绕过京城,四下掳掠粮草。固安被劫之后,霸州城的百姓蜂拥逃向河间府。 黄丁卯见势不妙,果然拖家带口就跑。 跟着流民一路跋涉,口粮早已吃完,所有人都如同乞丐一般饿得皮包骨头,每日里都有流民掉队或死掉,黄丁卯也渐渐对这些感到麻木。 好在总算拖儿带女地到了德州。 这里是瑞朝与楚朝之间的分界,也不知道楚朝还肯不肯接收自己这些流民,更不知道接下来会被如何对待。 道路两边有楚兵站得整整齐齐地保持治安。抬眼望去,远处有戍守的军阵,气势巍峨。到处都是瞭望台和烽火台,数不清的民夫正在修筑着城墙和壕沟…… 天地浩大,黄丁卯忽然感觉到这场面很是壮观。 被楚兵拦下之后,流民行进的速度变慢了一些,但还是接着往前走。 “都排好队!”有将官大喊着带兵过来,遇到有插队的便上去叱责两声。 这里并没有禁止人们说话,但流民们还是不约而同的安静下来。 缓缓往前走了一会,黄丁卯排到前面,只见路边搁着一大排长条的桌子,每个桌子后面都有官员坐在那。 “你,去那边。”有官兵指了指。 黄丁卯走过去,他婆娘牛娟拉着黄小花和黄小木紧张兮兮地跟在后面。 那官员提着一支笔,面无表情了问了几个类似姓名籍贯之类的问题,在纸上记下,又问道:“原本是做什么行当的?” 黄丁卯有些忐忑,应道:“小的是铁匠。” 那官员点点头,眼神稍稍一亮,点头道:“有手艺是吧。” 说着又拿起一个印章“啪”的一下盖在纸上。 “识字吗?” 黄丁卯摇了摇头,他们一家四口都不识字。 那官员又问道:“可有同乡能为你的身份作保?” “有有。”黄丁卯点点头,四下看一看,道:“那几个都是小的同乡……” 接下来又是林林总总的几个问题,考查他们是不是细作与暗探。 好不容易问完了,又走过来一个年轻人,向作登记的官员亮了亮牌子,道:“军机处林向阳,过来问些情况。” “大人请便。” 林向阳便看向黄丁卯,问道:“河间府来的?这次见到建奴了吗?” 黄丁卯心里害怕,也不敢看对方,只是摇了摇头,道:“没……没有。” “前些日子,你觉得在瑞朝治下如何?” “和从前……差不太多,少收了一次税……” 黄丁卯话才出口,心中又开始后悔起来,觉得自己该在楚官面前骂瑞朝的不是才对。 林向阳却不深究这些,随口又问了几句河间的情况就走开。 负责登记的官员则是递了四张纸给黄丁卯,道:“这是你们户籍证明,拿好、别弄丢了。要是遇到盘查,你拿不出来,是要被当成细作捉起来杀头的。” 黄丁卯一家吓得面色铁青,忙不迭将那所谓的户籍证明收好。 接着又有官兵带他们继续往前走,聚集了一百人之后,送到了一片棚子里,洗澡、换衣服,每人吃了一碗粥。 “这批大多都是匠人,送到莱州……” 官差这么吆喝着,将他们赶上驴车,由人看着缓缓起行。 黄丁卯这一车坐了十人,赶车的有两人,都是身穿黑衣,手臂上挂着一块布,布上印着四字,这四个字他不认得,但看这两人不像官差又长相凶恶,黄丁卯不免害怕,示意牛娟护好黄小花。 起行之后,那赶车的回头道:“你们不必害怕,我们虽不是官,却是楚朝皇商。” 他指了指自己手臂上的字,道:“看到没,‘运输建设’,专业负责山东这边铺桥修路和运东西……但你们可得老实啊,我们以前是德州帮的打手,这路上谁要敢犯浑,我们两个把你们十个打趴了。” “老实,一定老实。”黄丁卯连忙道。 “你们都是手艺人,干木活的、打铁的,所以把你们送去莱州,一家子还能有驴车能坐。别的人有的当兵有的做劳工,可没你们这么舒坦,总之到了莱州之后好好干。” 黄丁卯好奇道:“去干什么?” “我哪知道?反正让你干啥就干啥。” “是,是。”黄丁卯连忙应下。 接济流民的事他常见,但这样接济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心里忐忑不安。 转头看去,只见道路上到处都在修路,一个个民夫们挥动着锄头,热火朝天的样子。 那德州帮众又说道:“看到了吧,这修路也是我们做的。我们德州帮愣是从江湖帮派成了眼下这气候,比六部大衙门也不差……对了,那词怎么说来着?国什么来着?国商?” 说到这里,他转头向另一人问道。 “企。” 黄丁卯对这些事是听不太懂的,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前方平坦宽阔的道路…… 又走了一段路,忽然听得后面马蹄声急促。 “快让开!” 德州帮众们大喊着,纷纷驱赶驴车避到路旁。 黄丁卯一家子转头看去,只见一百余骑官兵策马奔来。 黄小木眼睛一亮,只看得呆住,满心满脑中有一个念头:“好威风啊。” 他并非没见过官兵,但以往见的都是些痞里痞气的官差,或者穿戴五花八门的义军。 此时路过的这一队人却是个个甲胄鲜亮,精气神十足,跨着高头大马,浑身杀气铺天盖地。 修路的民夫避在道路两边,嘴里一阵阵欢呼。 马蹄如急雨般从黄丁卯的驴车边掠过。 黄小木瞪着眼,张了张嘴,喃喃道:“好威风啊!为什么别的官兵没这么威风?” 那德州帮众应道:“那当然,过去的那可是关宁铁骑中的亲兵营,精锐中的精锐。” 黄小木由衷赞叹一声,接着手一抬,喃喃道:“刚才我看到队伍中间有个人怎么……” “瓜娃子闭嘴!”黄丁卯一惊,拍着黄小木的手就骂道:“要你问东问西的吗?!” 他自己刚才也看得分明,那一队骑兵当中有一个手脚俱废的将军被人绑在身后。儿子不知死活,敢在背后嘀咕这种事没准就要害死全家。 赶车的德州帮众咧嘴笑了笑,道:“小兄弟是想问的是秦大帅吧?怕什么?不错,秦帅就是断了手脚,但他从不怕人谈论。嘿,战场上受的伤有什么可丢人的。”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黄丁卯心中害怕,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我们刚才什么都没看到。” “都叫你别怕了。秦帅何等英雄盖世,还能在乎被你谈论两句?嘁,小家子气……” 黄小木抬头看向远处,天地尽头只能看到那队骑兵扬起的尘土。 不知为何,他对今天的见闻印象极深。 热火朝天的人群、威风凛凛的骑兵、只有半截身子的大帅……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举国沉沦,暮气深深,流亡中的少年第一眼就能被振奋的精神气吸引住。 济南城。 虢国公府。 清晨,王笑打了个哈欠,在公文堆积如山的桌案前坐下。 哪怕有唐芊芊和淳宁分别替他料理了不少文书,他每天要处理的事依旧很多。 “我真是厌倦这种日理万机的生活了。” 王笑支着头,想了想,又自语道:“怪不得。” 唐芊芊问道:“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以前有后宫干政,外戚专政,宦官专政……你看,司礼监、内阁制度就很有道理,身在其中才知道古人真是太聪明了。” 唐芊芊懒得理他,随手将一道公文摊在他面前,道:“这是刚送来的加紧文书,这事我处理不了。” 王笑低头看了一会,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这还不算大事?” “朝鲜与建奴联合对付我们皮岛的守军,意料之中。” “虽是意料之中,却相当棘手,你打算如何处理?” 王笑道:“我不处理,修书一封给秦山河,让他看着办,要钱要兵要粮要炮只管开口。” 唐芊芊眉头微蹙。 王笑拍了拍她的手,道:“你做事习惯事必躬亲,事无巨细总要亲自过问,交给别人不放心。这样太累了,没有必要……” 唐芊芊恍然有所悟,反问道:“那你为何不放心由秦山海挂帅北上?” 王笑抬手一指她,有些无言以对。 “请国公回答。”唐芊芊又笑道。 王笑突然俯身在她嘴上啄了一下。 “讨厌……别闹了,早点把事情处理完……” 过了一会,王笑将手里的公文一丢,不耐烦道:“不处理了,一天到晚活得和老头一样。来人,把这几摞文书都抱到齐王府去。” 唐芊芊也不拦他,只是看得颇为有趣。 王笑此举看似孩子气,但以他如今的权柄,只要不是长年怠政,偶尔放手一两天倒也无伤大雅。 交代过官吏把文书都送到齐王府,王笑拉着唐芊芊的手,道:“今天带你去大明湖泛舟。” “真的?” 嘴里“真的”二字还没出口,门外忽然一声通传。 “报国公!贺大人派人来传信……” “进来吧。” 一人进到大堂,正是贺丰收,一脸风尘仆仆地行礼道:“见过国公,我家九爷的船队两日后即回到莱州,他派小的乘快船先来通禀一声,这次事情办得顺利,卖出的货物得银丰厚,国公要的火炮也都备齐了……具体的他下船后会马上赶来向国公汇报。” 王笑略作沉吟,缓缓道:“你再辛苦一趟,先赶回莱州,告诉贺琬不必过来。我亲自过去一趟……” 唐芊芊目光看去,只见王笑此时脸色郑重,与刚才的惫怠模样完全不同。 王笑与贺丰收又谈了几句,才让贺丰收退下,又有人上前禀报了一句。 王笑听罢,微微叹了一口气,看向唐芊芊,道:“这次是不能陪你泛舟大明湖了。” 唐芊芊微微一笑,既是意料之中,也微微有些遗憾,道:“看来,是我义父的旨意到了。” “不错。” “那……” 唐芊芊忽然一拱手,道:“江随幸得国公知遇之恩。今不得已,向国公请辞,乞与朱批。” 王笑看了她一会,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其实知道唐中元给唐芊芊的旨意今天会到,有心带她出去逛一逛,结果有事一耽误,避也避不开。 唐芊芊解下官帽放在一边,上前牵起王笑的手,笑道:“好啦,你别闷着脸。我先去驿馆,下午就再过来见你了。对了,你准备一下,要给我这个大瑞的七殿下因有的礼数……” 唐芊芊离开之后,王笑独自站在大堂之上看着沙盘。网首发 不多时,堂外又有一声通传,声音急促。 “国公爷,秦帅求见。” 王笑有些诧异,转头看去,只见一员高高壮壮的兵士大步走进堂,甲胄上风尘仆仆,脸上都是汗水。 王笑却是不认得这人。 接着,这壮汉转过身,只见他背上背着的正是秦山海。 王笑忙拔了一条凳子扶秦山海坐下,叹道:“秦帅怎么来了?” 秦山海连着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脸色疲惫,愈发显得老态。 他只有一只手,行不了什么礼节,只是拉着王笑,道:“末将擅离职守,请国公恕罪……” “秦帅只管说吧,何事要让你亲自过来。” “建奴与反贼在北方鏖战,消息前几天就传来了,国公有何打算?”秦山海缓缓道,“听说反贼的使臣到济南也有几日了。我与军机处商议,皆认为当此时节应联寇抗虏,不知国公意下如何?” 连着两个问题,他并不是真要王笑的答案,只是想确定方略。 王笑点点头,道:“不错,我也是此意。” “末将以为国爷会召我等商议,等了几日未见传唤,因此不请自来。” 王笑微微皱眉,踱了两步,缓缓道:“我还没想好。” “军情如火,应速作决断才是……”秦山海话到这里,忽然停下来,又道:“其实国公早已有布置了吧?皮岛与莱州此时应该已经收到命令准备起来,粮草也在启运。国公唯一没有决定好的,怕是只有‘由谁领兵’一事?” 王笑默然片刻,点头道:“不错。” 秦山海叹息一声,道:“我这身子骨,让国公不放心了啊。” “秦帅休要如此说。”王笑道,“我并非信不过秦帅。” “既如此,老夫请命挂帅,求国公应允。” …… 好一会儿,王笑摇了摇头,道:“这一仗不好打的。” “老夫以性命担保,誓拦下建奴于山东之外。” “秦帅连夜赶来,先歇息两日再谈可好?” “老夫只是不明白,国公到底在顾虑什么?” 王笑又沉默了一会,缓缓道:“我说不上来,但预感不好。” 他看着秦山海那张老脸,又道:“我亲自去的话,我觉得我能活着回来。” 秦山海笑了笑,眼睛旁边的皱纹很深。 “国公爷是担心老夫死在战场上?” “秦帅该知道的,此次建奴入塞,是决下攻取中原……” 王笑话到一半,看着秦山海眼中坚定的神情,嘴里的话又说不下去,话锋一转,道:“秦帅连夜赶来,不也是怕我亲自挂帅,就再也回不来了?” “不错。”秦山海道,“老夫可以死,国公不能死。” “我如果说我有气运呢?你看,关外那次我都活着回来了。” “老夫不信气运。”秦山海神色坚决。 王笑心想:“我也不信气运,但我有老相好在那边,万一战败还有一线生机……” 此时张嫂正在王珰院子里扫地。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主子就是王笑的老相好,也不知道王笑正把她的主子形容为‘一线生机’。 院门外响起马车的声音,张嫂知道是王珰的夫人碧缥回来了,忙放下扫帚去开门。 碧缥今天回了王家一趟,说是要去大堂嫂面前好好夸夸王珰,省得回头王家老爷找王珰麻烦。 张嫂本想跟着去,顺便打探一下王家的情况,可惜,碧缥不带她,原因也不说。 事实上,碧缥是嫌张嫂的模样土里土气,带回王家丢人…… 开了门,果然是碧缥回来。一个丫环从马车里探出头说道:“张嫂快来帮忙提一下,夫人从主家带了不少东西。” 张嫂当仆妇也当了一阵子,不用人说,早已很是自觉地去搬东西。然而,车帘一掀,她却是愣了一下。 只见碧缥手里牵着一个小姑娘。 “这是张嫂,你别怕。”碧缥对那小姑娘说了一句,又转头对张嫂道:“今日我出门惊了马,亏得这小姑娘的叔叔救了我,她叫哑女,命不好,遇到一个坏心的婶婶不肯让她叔叔养她,以后就跟着我们了……” 张嫂愣在那里,眼睛都有些发直。 马车上的小姑娘十来岁模样,脸上脏兮兮的,低着头,样子怯生生的……但张嫂第一眼就愣出来了。 这明明就是塔娜。 ——死侏儒,自作主张跑过来干嘛? 《我非痴愚实乃纯良》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手打吧! 喜欢我非痴愚实乃纯良请大家收藏:()我非痴愚实乃纯良手打吧更新速度最快。 第760章 来议盟 秦玄策有个爱好,稍有闲暇的时候,他会骑马在济南大街走上一圈,也不带多少人,身边只带两个亲随。 不了解他的士兵们见了往往对此感到赞叹。 “秦副总兵这么辛苦还要亲自巡查城防,怪不得年轻纪纪就能当大将军。” 事实上,秦玄策只是喜欢看到路边的大姑娘小姑娘向自己挥舞袖帕。 他今年不过十八岁,身居要职,模样俊挺,披着鲜亮的甲胄、背扛银枪,走马过处,自是惹人侧目。尤其他还特别喜欢往烟花柳巷之地走,更引得莺莺燕燕欢声不停。 他也不去真勾搭谁,最喜欢的还是回了家就和左明心炫耀。 “少年骑马入咸阳,鹘似身轻蝶似狂。蹴鞠场边万人看,秋千旗下一春忙。” 陆放翁这首诗,秦玄策还处在前四句的少年轻狂之中。 秦山海的心境却属于后四句。 “风光流转浑如昨,志气低摧只自伤。日永东斋淡无事,闭门扫地独焚香。” 这一天秦玄策也没有心情闲逛,着急慌张地赶到虢国公府外接了秦山海。 “大伯,怎么说?” 秦山海摇了摇头,道:“回去再说吧。” 秦家家眷大多在莱州,将士多在德州,但王笑也特地在济南依着锦州秦府的格局建了一处宅院供秦家将士居住……至于锦州秦府的格局,那就是没有格局。 秦山海说的“回去”,指的便是回济南的秦府。而秦玄策却想让大伯去自己家住,硬是背着秦山海回了漱玉泉畔的宅院。 秦山海连腿都没有,被秦玄策一背,也没别的办法。 等他看着这假山曲桥的庭院,忽然长叹了一口气,眼中满是悲色。 “残废之人,连住哪里都做不主,怪不得国公不敢用我。” 这种顾影自怜的话从秦山海嘴里说出来,算是极为伤心了。 如果是别人听到,大概会有些内疚。秦玄策却不是那般软绵绵的性子,无所谓地道:“瞧大伯你这话说的,你一次也没来我家里看过,来住两天怎么了?你想挂帅出征,我们再想办法就是。” 秦山海道:“也没什么好想的,我只有一句话给国公。不让我上阵敌杀,我唯死而已。” 秦玄策吓了一跳,惊道:“大伯,何至于此。” “我抱此残躯从关外一路到山东,不是来安度晚年的……” 今天左明心正带着左明静在隔壁看宅子。 宅子是李清照故居,与秦宅仅一墙之隔,宋制的建筑透着古色古香的味道。 后院一座亭名曰溪亭,取自常记溪亭日暮,柱联用的“梁燕语多终日在,蔷薇风细一帘香”,旁边是一处碑廊,摆着许多刻碑,刻着宋以来书法大家所写的漱玉词,回廊边种着芭蕉和海棠。 左明静看了一会,停下脚步,看着一块刻碑轻声念道:“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她与钱朵朵不同的是,她读易安词句更喜欢的是其中有气概的词句。 “姐姐可喜欢这宅子?”左明心忽然问道。 “自是喜欢的,难为你能让此间主人放我们参观。走吧,也不好在别人家中看太久。” 左明心笑了笑,道:“谁说是别人家了?这宅子如今是姐姐你的。” 左明静微有些疑惑。 却见左明心从袖子掏出几纸契据,又道:“我想着能与你毗邻而居,特意买下了这里送与姐姐,契据具全,姐姐这几日便搬来吧。” 左明静向后退了一步,低着眉眼,道:“你哪来的银钱能买这样的庭院?” “我夫婿得了封赏。” “你休哄我。” 因左经纶就在曲阜,左明静大概能猜出来秦玄策上次也参与了查抄孔家,加上如今王笑在整顿各军军纪,她再看向左明心的目光已带着担心。 左明心摇了摇头,笑道:“姐姐放心,这宅子来路清白。” “我不信你们能置办下这样的庭院……” 左明静话到一半,似乎想到什么,停了下来,双眸凝视了左明心一会,又低下头,缓缓道:“我不收。” “契据都办妥了,岂好不收的。”左明心缓缓说着,压低声音,又道:“姐姐想必也猜到了,且安心下来,非是那人存了别的心思,实是他感激你几次提醒……” 左明静似乎有些被吓到,下意识退了一步,背过身去,双手捏在一起,眼中微带着慌乱。 推荐一个app,媲美旧版追书神器,可换源书籍全的咪咪阅读! 左明心想再说些什么,那边有个婢女匆匆跑过来,急喊道:“少夫人,将军回来了。带了伯老爷回家暂住。” “大伯来了?怎也没事先安排?”左明心又向左明静道:“我回府一趟,姐姐不妨就在此等我,也好再看看庭院。” 她说着,把契据往左明静的贴身丫环手里一塞。带着人又转回秦宅…… 溪亭当中,左明静站在那里,抬眼看去,花木疏落有致、垂柳随风拂动、叠石飞瀑点缀,整个园林清雅脱俗。正是她少女时幻想过的居所。 但她看了一会,眼中忽有些悲凉,开口轻吟了一句。 “物是人非事事休……” “大伯你怎么不说一声就来济南,害我刚才被王笑教训了一顿。”秦小竺道。 她说是被王笑教训了,脸上的表情却十分高兴,还带着些得意,也不知是被怎么教训的。 反正被教训完她就策马跑到秦宅来见秦山海,手里还拿着个苹果吃着。 秦山海见她这副样子,心中微有些无语。 他又不傻,自然也能看得出秦小竺和王笑的关系,对此也颇为忧心,也曾私下与董济和谈过这件事。 董济和的说法很简单。 “秦家的女儿不可能没名没份就跟了他,就算他是国公也不行,或者说还不够。” 秦山海是聪明人,话到这里就不必董济和多说什么了王笑身边这几个女子,不称帝以后收不了场。 当然,这种事藏在心里就好,秦山海半点不显。 只是此时他看着秦小竺,还是希望这个傻侄女能尽快聪明些,省得一天到晚没头没脑的样子。 “国公想要亲自挂帅北上,此举万万不可。” 秦山海只有这一句话对秦小竺说,说完就闭上眼。至于别的事,自有他这个当伯父的来挣。 秦小竺并不明白这背后的计较,没心没肺地点点头,又说道:“大伯你好不容易来了济南,淳宁说了,今天晚上齐王要设宴接风。还有哦,如今与瑞朝的议和还没达成,没这么快出兵,我们还有时间劝王笑。其实事情也没那么严重,王笑也是担心大伯身体。他就是想得太多了,大伯挂帅出征,岂有打不过建奴的道理……对了,能不能也带我去?我好歹也是军机处的参谋。”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手里的苹果啃完,又说道:“我就是急着来见大伯一趟。今天瑞朝又派了使节过来,我还得赶回去保护王笑。我走啦,大伯你不喜欢住玄策这个软绵绵的宅子也就将住一住吧……” “什么叫软绵绵的宅子?”秦玄策大怒,“你不懂就别瞎说。” 秦小竺才不理他,风风火火又跑了出来,再翻身上马,转头一看,才注意到隔壁的大门前停着一辆马车,她却是能认出是左明静的马车。 秦小竺拍马过去,正听到两个婢子在低声说话。 “真是三小姐把这宅子送给二小姐了。” “不会吧?这样的宅子,怕是上万两人家也不卖,三姑爷这么有钱……” 两个婢子说到这里,一转头就看到三姑爷的亲姐姐骑马过来,不免有些忐忑。 秦小竺也不和她们计较,抬头看了看这庭院,决定去找她们的三姑爷麻烦。 好你个秦玄策,到底在孔家贪了多少银子?!敢花这样的大手笔…… “殿下,殿下,反贼的使节来了,说要拜会殿下。” 虢国公府后宅,甘棠跑过回廊,急忙忙地向淳宁禀报道。 淳宁抬起头,眼神有些诧异。 “拜会孤?” 她摇了摇头,淡淡道:“这与礼不合,不见。让他与夫君谈便是了。” “殿下,那那那反贼的使节,是他们那个所谓的七殿下……” 淳宁微微一愣。 她其实是听过这个名号的,也知道唐逆那边的老七是女子,颇有能耐,只是一直未曾见过。 此时想来,想必对方也觉得自己一朝公主,想与自己攀比,还真是一个有心气的女子。 淳宁并不想与对方比较,于是还是摇头道:“还是不见了,让人传话就说,孤很欣赏她能以女子之身建功立业。” “是。” 甘棠才应了喏,却又有一队宫娥急急跑来。 “殿下,殿下,反贼使节给殿下送了礼物……” 甘棠才停下的脚步又停下来,好奇地转头看去,只见为首的宫娥手里捧着一个长盒,也不知是什么。 淳宁放下笔,抬头看去,忍不住问道:“是什么?” 要说礼物,她最喜欢的还是夫君带的礼物,都是合自己胃口的吃食。大嫂陶氏带的虽也是吃食,却往往不怎么好吃……至于别人送的礼物,都不喜欢。 “是是是……”那宫娥捧着盒子,手都有些微微发颤,好不容易捋直了舌头,“是清明上河图。” 淳宁有些吃惊,让人展开那图画凝视了半晌。 “竟是真迹……” 如此一来,若是还不肯见对方未免有失礼数了。 淳宁沉默片刻,吩咐道:“把孤那条八幅湘水月华裙拿上来……” 那边钱朵朵不由压低声音向缨儿问道:“你怎么了?” 缨儿埋着头,低声道:“我好怕啊。” “你怕什么?” 缨儿也不说,偷偷抬眼看了看淳宁,又迅速低下头,样子有些傻气。 少爷和芊芊姐的事我都知道哦,现在芊芊姐和殿下要见面了,要是殿下问起来,我可就惨了。 “哎呀,朵朵啊,我那个……月事来了,不舒服,我先回屋了……” 和瑞朝议盟之事,王笑很早之前就在做布置,到眼下能促成由他和唐芊芊两人来谈这样的局面,他们两个也是花了很多心思。 终于,唐中元任命唐芊芊为使节、代替大瑞议盟的旨意今天到了。唐芊芊去驿馆领了旨,摇身一变就从江随变回了大瑞七殿下。 进行到这一步,双方拟好条件,由唐芊芊再说服唐中元接受这些条件,王笑就可以准备出兵了。 没想到唐芊芊忽然要提出见淳宁,王笑登时很是无语。 他摒退左右,轻声道:“你别闹了……” 此时唐芊芊穿了一身冠服,长发束起,望之俊美,但这次她没有刻意扮男装,便能轻易看出是女子。 “我没闹。”她微微笑道:“我不见淳宁,回到京城如何与义父说?如何取信诸臣?总不能说我与你两情相悦,一边风花雪月,一边就定下议盟条款。” 王笑苦笑着摇了摇头。 “义父明知道我在济南,为什么还派高兴生来?为的就是争取更多的好处。所以,不管我们商议出怎样的条件,我回到京城,我父皇都只会觉得不足。他知道我们的关系,他会想逼着你退了一步再退一步。这样的结盟对双方都不是好事。”唐芊芊又道:“只有让我与淳宁谈,由她来据理力争,让高兴生知道,我尽力了也只能争取到这些条件,双方才能精诚合诚。” “这样太没效率了。” “没效率,但议盟便是如此。这不是你我二人之间的事,还关系到双方文武。” 王笑明白,唐芊芊此举也是为了自己好。 这次议盟,主要这边出兵帮瑞朝防御建奴,手下人虽然不说,不可避免的有人认为不该出兵。 撇开长远的格局,最后谈出什么条件来都会有人心中非议。 “为了帮反贼害的无数兵士战死。”万一哪天局势恶化,万一哪天王笑的掌控力减弱,现在沉默着的反对者们就会马上跳出来攻击王笑。 而让淳宁出面,最后由齐王来缔结盟约的话,王笑接下来面临的压力会小不少…… 在曲阜之时,唐芊芊就已经思虑到这一层,早已下定决心要见淳宁,王笑发现自己拦不住。 但,从他个人的角度而言,依旧觉得头皮发麻。 …… 淳宁不愿见外客,而这样两朝公主相见会谈之事以往也未曾有过先例。最后两边决定,由唐芊芊进内宅见淳宁。 王笑则是与高兴生在外堂相谈。 高兴生也很郁闷,他本以为这次出使,能凭滔滔辩才,合纵连横,为大瑞立下不世之功,以后如晏子、蔺相如一般出使四方、不辱君命。 结果倒好,就是个陪衬的。 还差点被人给刺杀了。 出使之前明明算了一卦,卦象明明是大吉,怎么就弄成这样了呢? 唉,主要怪陛下,任人唯亲…… 高兴生越想越不开心,抬眼看去,只见王笑的神情淡淡的,显然也没什么话和自己说。 但两人坐着也无聊,高兴生还是开口找话:“不知楚公打算遣哪个大将挂帅北上?” “盟约定了再谈吧。” “只要这次双方能结成兄弟之邦,我大瑞愿奉大楚为兄。” “让殿下谈吧。” 高兴生又道:“哈哈,说来,我与令弟王珰也是忘年好友……” 说到这个,王笑终于转头看见高兴生,神情不再敷衍。 “听说,你敢打我王家在京城宅子的主意?” 高兴生一愣,不知为何,王笑目光让他感到巨大的压力。 “楚公误会了。王家宅院还是好好的……好好的……” 他终于闭上嘴不敢再说话。 王笑转过头,脑中忧愁不已。 我的后院要起火啊…… 缨儿把头埋在被子里,闭着眼,睫毛一动一动的。 她此时的样子就像只小老鼠。 忽然有宫人在门外通传道:“缨儿姑姑,殿下请你过去。” 缨儿吓了一跳,从被子里探出头,冲钱朵朵挥手。 我睡着了。 钱朵朵上前开了门,道:“缨儿睡着了。” 缨儿竖起耳朵听,只听到外面细细碎碎地说了些什么。 过了一会,钱朵朵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是那唐姑娘让殿下请你过去的,还带了一句话缨儿不肯来给姐姐挣挣场面吗。” 缨儿吓了一跳,脸色都有些白。 “我我我是不是把公主得罪了?” 钱朵朵心想:“那肯定是的。” 依她的立场而言,她被淳宁救过一次,也对淳宁能把自己安排在国公府极是感激。实在是不明白缨儿为什么倾向于什么唐姑娘…… 但钱朵朵对缨儿也不敢怠慢,还是小声安慰了几句。 “你不要怕,殿下不是小气的人,肯定不会生气的……对了,缨儿你要过去吗?” 缨儿有些苦恼地想了想,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芊芊姐一向待自己最好,现在她需要自己帮忙,那还是不能置身事外。 这点义气那还是要有的…… 心中惴惴不安,缨儿和钱朵朵一路跟着宫人到了内院的花厅。 只见淳宁正在主位上坐着,秦小竺站在她身后。 淳宁今天刻意打扮了一下,让缨儿很是惊艳。 唐芊芊则是坐在客位上,虽是时常见面,她依旧也很是惊艳。 “缨儿来了?” 唐芊芊笑了笑,起身拉过缨儿的手,让她在身边坐下来。 “芊芊姐……公主殿下……”缨儿有些茫然无措地四下看了看,缩了缩脑袋。 “傻丫头你怕什么?论起来我们这五个女子,你才是笑郎的心尖子。” 唐芊芊随口说了一句,转头看向淳宁,又笑道:“私事说完了,也许我们可以开始谈谈公事?” 淳宁微有些发愣。 刚才那心尖子三字入耳,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被唐芊芊压住了。 秦小竺更是暗叫不好。 娘希匹,这下好了,缨儿这笨丫头一倒过去,自己这边三个人的份量显然还不如对方两个人。 主要还是怪淳宁自己不争气…… 第761章 分阵营 时近黄昏,无心公务的王笑回到后宅。 廊下,秦小竺领着缨儿和钱朵朵正坐在那等着,看到王笑进来,三人的表情都有些怪怪的。 缨儿依然有些不安,眼神里还带着担忧。 ——少爷你该怎么办啊。 钱朵朵以前也见过唐芊芊一次,那时候唐芊芊扮成王笑的丫环跟着去了钱家别院。钱朵朵想到当时那个微微抖动的衣柜,至今都有些慌张,她还真没想到当时那个丫环摇身一变成了瑞朝的公主,于是一脸茫然。 秦小竺则是侧过头,轻轻地“哼”了一声,显然对王笑很是不满。 王笑马上就做了决定,先哄秦小竺。 他才上前两步,秦小竺却是挥了挥拳头,努了努嘴,径直走开。 过了一会,唐芊芊从花厅走出来,径直到了王笑面前,柔声道:“笑郎放心,我处事自有分寸……” 秦小竺已经走到了月亮门那边,转头一看,见到了他们这幅亲密模样,更加恼火。 然而她转念一想,心里又浮起一丝危机感。 好嘛,你这唐芊芊,如此一来,反倒显得我任性、小家子气。 秦小竺心中后悔,考虑要不要再跑过去和王笑撒个娇。学着那种娇滴滴的语态说几句“笑郎,你都不来追人家”之类的话。 但脑中念头一起,她自己都觉得不像话,又拉不下脸再掉头回去,于是“哼”了一声,迈步跨过月亮门,脚步轻轻地绕到后面,跃上院墙、向那边偷偷看去。 只见唐芊芊和王笑拉着手说话,搞得好像虢国公府是她家一样,一点也不害臊,实在是让人讨厌。 过了一会,王笑要送唐芊芊离开,唐芊芊居然还回头拉着缨儿一起走。这是完全把那笨丫头拉到那边阵营去了。 秦小竺跳下墙,又重新跑回廊下,拉着钱朵朵就进了花厅。 “淳宁,淳宁,你刚才和她谈了什么?” 淳宁脸色有些失神,低声道:“自是谈了盟约。” 秦小竺才不在乎什么盟约不盟约,风风火火地跑上前,又问道:“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风头都给她占尽了……” “是啊。” 月华裙上,淳宁的双手捏在一起,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 秦小竺更加紧张起来,探头过去,轻声问道:“淳宁,你生气了吗?生王笑的气吗?” “我怎么生他的气呢,那是把他往人家那边推啊。”淳宁缓缓说道,“她说得不错,眼下楚瑞两朝只能联盟,此次建奴兵势浩大,一旦瑞朝败亡,我大楚唇亡齿寒,必将难以为继。这种时候,我不能生夫君的气,一生气,我心就乱了。心乱了,就没办法冷静做决定……小竺,你知道吗?她好厉害,来见我之前,她已经把我所有的反应都算到了。” 秦小竺低头看去,只见淳宁拉着自己的手。 她耳朵有些发热,又问道:“那我们要怎么办?总不能让她这么嚣张。” 淳宁沉默了一会,轻轻吐出一个字。 “忍。” “忍?”秦小竺有些跳脚。 她最不喜欢的就是忍。 淳宁轻声道:“我列祖列宗为了社稷,什么都可以忍。如今我暂时忍下一个女子,换得两朝议盟,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她低下头,又低声道:“其实,她看起来占尽上风,但若是纵观全局,优势是在我这一边呢。” 秦小竺一愣,来了精神,在淳宁面前的案子上坐下,问道:“我们更占优?” ——但她更漂亮啊…… 淳宁道:“此次是她来求我们议盟,而不是我们求她,一旦和谈破裂,首当其冲先败亡的是她。另外……” 她想了想,有些犹豫地又说道:“另外,她看似和夫君亲密……但,我和夫君才是立场一致的。这么长时间以来,夫君没有投靠反贼已经说明了这一点,反贼根本就不能给夫君放手施为的机会,只有我可以。” 说到这里,她抿了抿嘴唇,眼神重新坚定了一些。 “唐芊芊跑来找我议盟,看似她说服了夫君,其实她的所作所为只是顺着夫君的意图来谋求共赢,而不是她能左右夫君的想法。顺水推舟、看起来吓人,但我不能被她唬住,我一生气,就显得我是个妒妇,正中了她的下怀。 我和夫君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夫君是奉承天命的大楚虢国公。只要我不乱,她撼动不了我。” 秦小竺看着淳宁,又觉得心动,又觉得心疼。 就这一年,眼前的女孩子颠沛流离,她的父皇也死掉了,现在还跑来一个女人想抢她的夫君,要命的是还是个又漂亮又有手段的女人,多难应付啊。 这样心疼的同时,秦小竺也觉得淳宁很厉害。 到这种时候了,还能这么淡定冷静,分析头头是道。 “嗯,我们肯定是不会输给唐芊芊的。”秦小竺用力点头。 钱朵朵站在一边没有说话。 她觉得,公主殿下和小竺都没有捉到重点。 ——争宠这种事情,分析那么多有什么用呢?自己一个钱家庶女,能留在笑郎身边,可从来没有这么多井井有条的道理。 “殿下,但我觉得……” 钱朵朵才怯生生说了一句,淳宁抬起头,有些疑惑。 钱朵朵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淳宁心里想得明白,然而真的见到王笑的时候,她情绪还是涌上来。 这天晚上,她从王笑手上接过衣服,吩咐甘棠去打了水。 “今日我和瑞朝那位七公主订下了初步盟约……” 话到这里,她有些说不下去,又道:“想必她已经和夫君说过了?” “嗯。”王笑点点头,“我们这边能争取的条件要尽量争取。此事你完全可以撇开我和芊芊的关系……嗯,总之论公不论私……” 淳宁忽然板起脸。 “夫君,你这几天去别的屋子睡吧。” “嗯?”王笑一愣。 转头看去,只见淳宁一张粉唇紧紧抿着,眼神有些不高兴。 “看到夫君我还是觉得生气,你这几天先去别的屋子睡吧。” 淳宁又说了一句。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想得好好的,最后还是忍不住发了小脾气。 心里莫名地酸溜溜的,于是那些大局为重的想法一瞬间就忘了个干净。 王笑显得有些呆,和淳宁大眼对小眼地看了一会,傻傻地应了一句:“哦。” 他重新接过自己的衣服,又看了淳宁一眼,还转头看了看一旁的秦小竺。 淳宁也不理他,背过身去。 秦小竺也不知道如何应会这种局面,两边都很为难。 王笑只好慢慢走出屋子,一副很听话的样子。 出了屋,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居然被赶出来了……” 好在他也不是没别的地方睡觉。 也好在淳宁虽然不开心,但还算克制,并没有影响到议盟的大事…… 这一天晚上,王笑很是安抚了一下缨儿和钱朵朵担心受怕的心情。 次日再起来,他本来打算去哄一哄淳宁,但繁忙的政务已经压了下来。 随着议盟进入正式阶段,山东也进入了战备阶段。 北上的大军也要开始调度了…… 张嫂买了菜回到王珰的宅子。 她已经能感觉到济南城这几日的不同,街头巷尾已经开始议论北上联寇抗虏之事。 张嫂掳走王笑的计划还没完成,盗取楚朝行军情报的任务也迫在眉睫。 院子里,碧缥正抱着儿子晃啊晃的。 王珰这个儿子如今还不到一岁,生得白白净净很是可爱,张嫂虽是敌国之人,对这小家伙也蛮喜欢。 在张嫂眼里,王珰就是个没本事的,犯不上自己去对付他,因此也没想过要从这小孩子入手。 但有人似乎不这么想。 院子里,化名成哑女的塔娜浇了花,抬头看向碧缥手中的孩子,睁着眼,看起来好像是个淳朴善良的小女孩。 碧缥笑道:“这孩子长得好看吧?相公非得起个乳名叫‘蛐蛐儿’。” 说着摇了摇头,显然还没适应王珰起的乳名。 哑女挥舞着手,嘴里“啊”了两声。 她汉话说得不流利,因此干脆扮成哑巴。 碧缥自是听不懂她说什么,只当她在夸自己儿子好看,俯下身,向哑女道:“你看这眼睛,和相公一模一样。” 张嫂才进门,目光看去,见到哑女凑得离那孩子极近,不知为何,有一瞬间她觉得呼吸停了停。 过了一会,碧缥抱着孩子进了屋。 哑女转头看向张嫂,眼里闪过一丝挑衅的意味。 张嫂想到粟末人吃生肉的样子,心中莫名有些道不明的不安感。 哑女走上前,嘴里“啊啊”两声,接过张嫂手里的菜。 张嫂压低声音道:“你最好离开这里。” “我说了,我是来帮你的。” “用不着。” 哑女冷笑一声,不再说话,提着菜进了厨房,手在菜刀上缓缓摸过去。 …… 等到傍晚,王珰又是按时下衙,碧缥迎上去道:“相公回来了,饭还没好。” “我就回来添件衣服,今日约了玄策他们在外间吃酒。” “怎么不带回家里来吃?” “家里又没个好厨子。”王珰随口应了一句,又加了一件氅子,“桂皮走了,爹说在王家给我拨个小厮,可派来了?” “没呢,娘亲想让我们回去住。说是我们年纪轻轻管不了家,开支也大,下人也不会调教……” 王珰不服气道:“怎就管不了家了,这不好着呢吗?” 张嫂逮着机会就上前问道:“老爷,桂皮不在,要不我陪你去吧?” “你就是馋外间的酒菜了,走吧。” …… 张嫂在车辕上坐了,忍不住向王珰问道:“老爷,你平日从不出去吃酒,今日是谁有这样大面子?” 她这两天也是急着想打探些消息。 也就是她碰到的是王珰,换成别的主人遇到这样多嘴的下人,打死都有可能。 王珰虽不打她,却也不会这样就告诉她,缩在马车上打着盹,打了个哈欠道:“少找我闲聊,我都累死了。” 张嫂心中无语,只觉这探子太难当了。 不一会儿,到了济南岱宗楼。 张嫂跟着王珰进到楼上雅间,只见里面坐着三个年轻人,都是孔武有力的样子,就是秦玄策、耿当、庄小运。 广个告,我最近在用的看书app,【\咪\咪\阅读\app\\】书源多,书籍全,! 秦玄策右眼眼眶发紫,像是被人打过。抬起头看到王珰身后的张嫂,眯了眯眼,眼中闪过一丝探究。 张嫂登时心中一紧,低下头去。 “我说珰哥儿,怎么带着个嬷嬷就来,一会你被我灌醉了,她扛得了你回去吗?” 王珰道:“你少吓唬我,有事就算说,我才不和你喝。对了,你这眼睛怎么回事?” 秦玄策伸手指在王珰嘴唇上,道:“你这门牙,谁打掉的?” “还有谁,你又不丝不知道……” 王珰说着,忽然恍然大悟:“你姐又打你了?为什么?” “为什么?”秦玄策一拍案,骂道:“关你屁事。” “哦。”王珰一缩脑袋不敢做声。 这件事情秦玄策自己也委屈得很。 王笑把他家隔壁的宅子送了左明静,这件事本来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偏偏王笑不亲自送,非要把宅子送给他,再由左明心交到左明静手上。 本来这只是件小事,也不知怎地,居然被秦小竺知道了。 秦小竺跑来问他:“你哪来的银子买这么好的宅子?” 秦玄策思来想去,发现自己竟然回答不出来。 王笑送宅子给左明静原本是清清白白的事,一是出于感激,二是朋友间的同情,三是那宅子本来也就是抢来的。 但秦玄策知道秦小竺最近在和王笑闹脾气,这种时候他再把事情说了,也许就很难收场。 秦小竺见他不回答,又问道:“你去抄孔家的时候贪银子了是吧?” 秦玄策:“……” “嘭”的一声,秦小竺一拳就呼到了他脸上。 委屈自然是委屈,这事秦玄策也无处可说,想起来就觉得窝火…… 那边张嫂退出雅间,在门口等着,秦玄策带来的两个亲卫却是把她赶开。 “秦将军在楼下定了饭菜,你下去候着。” 张嫂心中窝火,往常这个时候她不敢乱走以免引起怀疑,如今却是顾不得太多,出了酒楼,绕到无人处,纵身一跃,轻轻巧巧地跳上屋顶。 她知道雅间里三人都是高手,窝在屋顶也不敢乱动,任冷风吹着,听着里面的人说话。 只听秦玄策道:“小运,这次你也想北上立功吧?” 耿当闷声闷气道:“他想北上,不是为了立功,是为了花枝姑娘,俺才想去立功。” “珰哥儿,你呢?你想去吗?” “开什么玩笑?!我才不会去的……” 屋顶上张嫂心中鄙夷不已。 秦玄策又道:“这么说吧,我打算联合诸将士请命,让虢国公坐镇后方,由秦副帅挂帅北上,你们觉得如何?” 王珰道:“你别这么闹,回头笑哥儿发起火来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庄小运:“我听国公安排。” “俺也是。” “嘁,你们为了自己的前程敢去请战,却不敢为了国公的性命安危替秦副帅请战?” 秦玄策这么一激,耿当和庄小运又觉得很有道理。 “咦,好像是这么回事……” 王珰忙打断道:“你们别瞎搞,我实话和你们说吧。笑哥儿有安排的。” “什么安排?” 王珰压低声音,轻声道:“这是机密,你们可别传出去。” “嘁,什么机密我这个副总兵不知道,你个小官能知道?” “我告诉你啊,你真别闹,这么说吧,笑哥儿已经有了计划,这边由谁挂帅未定,那边他会派一路先锋军直捣顺天府,背后偷袭在冀州的多铎部……”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派谁去?” “你想不到的……” 屋内安静了一下,过了一会,秦玄策低声道:“贺琬?是要派水师从天津登陆,以野战炮偷袭?” “嘘。” “我不信,这样的军情怎么可能告诉你?” 王珰道:“我再告诉你啊,你真别闹,笑哥儿过几日就要暗中去莱州了。到时候由我扮成虢国公去往德州,麻痹建奴。” “你他娘的,这样的事怎好说出来,你还对谁说过?” “嘿,要不是因为你,我能说出来吗?我对谁说过?我口风很紧的。” 王珰说着,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道:“我也好担心啊,这次到德州的路上,我还得把建奴的暗探引出来,耿当,你到时候可得保护好我……” 屋顶上,张嫂整个人都僵住。 既是被冷风吹的,也是因为终于得到了有用的情报。 …… 她急急忙忙就跑到药王街坊下做了记号,这才匆匆赶回岱宗酒楼,好在王珰并没有发现她离开过,吃过饭便领着她回了宅院。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这天夜里,张嫂带上塔娜,再次回到了城里的破庙。 路上张嫂想了想还是道:“你没有必要潜到王珰身边的,万一被发现,我们两个都得暴露。” 塔娜冷笑。 对她而言,这事很有必要。 她潜在王珰身边,只要见到王笑直接杀了就行。杀了,比捉回去可简单得多。 塔娜不回答,张嫂也没办法,两人一路到了破庙,只见萨马拉已经等在那里。 张嫂将偷听来的情报说了,萨马拉脸色一变,马上就派人将情报想方设法送回北直隶军中。 “得要想办法到莱州打探确切的情报。” “能帮你打探的消息已经给你了,接下来你自己办。我们才不去莱州。”张嫂果断拒绝,她宁可在济南等王笑回来再找机会。 萨马拉问道:“为什么?” 张嫂态度坚决,道:“我们本来还有个同伴阿布林,前两个月跟着王笑到了莱州被扣下了。总之那地方我是不会去的。” 第762章 莱州城 莱州。 一辆辆驴车停了下来,德州帮众们吆喝着将流民赶下车排好。向莱州的几名官吏汇报着情况:“这一批共带了匠户一百三十户、五百七十六人,现已全部带到,下一批过两天到……” 黄丁卯带着家小站在人群中,目光看去,只见前面那个莱州官员衣着好像有哪里不同。他也不敢多看,偷着瞥了好几眼才发现过来……原来是袖子不同,山东这边的官服袖子都不是宽袖,而是窄袖,看起来比以前看到的官老爷利落干练些。 只听那莱州官又说对德州帮众说道:“诸位先歇一天,明日有一批武器运到德州……” 那边自有人领着这些匠户到了一片空地。不一会儿,又有几名官吏上来,捧着一本名册喊道:“叫到名字的出列。木匠先来,被喊到名字就站到这边,有人带你们去船厂,知道吗?王大富……” 连叫了二十户,就轮到铁匠。 黄丁卯支着耳朵听着,等听到喊了自己的名字,忙应了一声,领着家小出列。 铁匠一共有十五户,全部点齐后,由人领着走。 一路过去,只见四处都是一幢幢巨大的房子,大多都是石墙泥墙,少有用木墙,但还是从当中放出嗡嗡的声音,热闹不凡。 黄丁卯这辈子还没见过那么大的房子,瞪大了眼,惊叹不已。 过了一会,进到一个区域,黄丁卯一听声音就知道那是溶铁和打铁的声音,心想这就是自己以后干活的地方了。 但怎么问都不问,就把人拉过来继续打铁呢? 他有心想到这些大作坊里看一看。领着他的那个官吏却是脚下不停,绕过这片大作坊,带着他们到后面的一排房屋。 “是要分屋子吗?”有人窃窃私语。 黄丁卯不敢相信,哪有这么好的事,但心中也不由期待起来。 接着那官吏手一指,指着一间屋舍,道:“何大壮,你们家住这边。” 十五户人家纷纷激动起来。 “真的要分屋子啊。” 黄丁卯踮着脚,心里期盼不已。 终于,那官吏指了一间屋子,喊道:“黄丁卯,你们家住这边。” 黄丁卯一个激灵,带着一家子进了屋子。 屋子其实很小,没有院子。但黄丁卯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小的屋子能划分得五腑俱全的,他们一家四口,住两个房间勉强还是能住下。 才放下行礼看了一圈,又有吏员一户一户进来分发东西。 每人分了一个小牌子,写着“铁四坊”。 还有几张票子,写着“澡据”,说是用来到澡堂洗澡的。 那吏员郑重交代道:“记住,男人只能到男澡堂,女人只能到女澡堂,要敢乱窜,会被捉起来打死。” “小的一定不敢乱窜。” 接下来就是一些生活用具。 到最后还分发了几张名叫‘粮据’的票子。 “这个粮据你们可得收好了。” “官爷,这是什么?” “在这里粮食是统一调配的,你每个月吃多少粮,有钱不行得有粮票,想要粮票,只能通过干活来赚,明白吗?” “明白,我很能干活!”黄丁卯重重点头。 那吏员道:“你再能干活也没用,一个人赚不到四个人的粮票。这里不养闲人,你们一家子都得干活。” “那我婆娘能干什么活?” “一会自然有人来安排。”那吏员说着,目光在黄小花和黄小木身上一扫,问道:“你两个娃,多大了?” “闺女十七了,儿子十六了。” “识字吗?” “我儿子能认几个字,不多。” “可惜了,再小两岁能送到学府里读书,给吃给住以后有大出息。” 那吏员说着摇了摇头,站起身,又交代道:“你准备一下,一刻钟之后到作坊干活。” “今天就开始?” “这里不养闲人。” “是,是。”黄丁卯连忙点头,又问道:“我儿子小木,能给我当帮手,也算一份工吗?” “到了厂子里,生产队长看过手艺再说。” “好咧。”黄丁卯对自己的手艺还是有信心的。 紧接着,外面又是一队管事的过来,居然是有男有女。 “都出来吧。分活干了,要想吃上饱饭的尽快挑好的活啊。” 黄丁卯一家出去,正听到何大壮在对婆娘吹牛:“这边现在缺铁匠,你沾了我的福。等别的流民过来可没你这么好命……” 那边十几个男男女妇的管事分开排站,不急不慢地一个接一个喊起来。 “会织布的站这边来。” “能缝盔甲的站到这边……” 站在最末尾的两个管理却不喊话,背着手站着,看样子意思是,什么都不会的人由他们接手。 黄丁卯目只看去,只见几个女管事也威风凛凛的,不由向他婆娘牛娟低声道:“你哪天混到这个地步就好了。” 牛娟整个人都是懵的,没功夫跟他说闲话。想了想,拉着黄小花到那边缝盔甲的队伍里。 黄小木拉着黄丁卯问道:“爹,你说他们怎么不征兵?” 何大壮在一边听了,洋洋得意地应道:“当然有征兵,在德州就征了。但没向我们这些匠户征,说明我们匠户紧俏。” 黄小木有些遗憾,他并不太想当紧俏的匠户,他这两天满脑子都是那天官道上奔驰而过的骑兵队伍。 黄丁卯在黄小木头上一拍,教训道:“别想那些没用的,好好继承你爹的手艺。” 接着突然见那边又有一队人走进来,这一队人都颇为年纪,当中还有个小姑娘,穿着白衣,那边十几个管事纷纷转头看去,喊道:“喜儿姑娘,你也来了,宋大夫呢?” “宋哥哥没空过来,赵大叔,我们救护队还要再招三百人……” “这么多?等下一批流民过来吧?这批是先送来的匠户和家小。但喜儿姑娘想要人,你先挑着……” 那名叫喜儿的小姑娘点点头,笑道:“谢过赵大叔了。” 姓赵的管理于是喊道:“有没有要去救护队的?粮据、工钱给的比普通的活计多一倍,等学会了救护还有分正好的屋舍……但可得想清楚了,以后许是得到战场上去的。” 流民纷纷私语起来,他们初来乍到,脑子里懵懵懂懂的,也没个想法。 有人小声问道:“女的也能去吗?” “可以的。”喜儿应道,“只要能做事,这里不分男女、一视同仁。” 黄丁卯听说要上战场,并不觉得这救护队有什么好的,大手一拍,按在黄小子肩上不让他动弹。 然而只见黄小花唰的一下跑出去,问道:“我能去吗?我不……不识字。” “可以。” 黄丁卯心中大急,正想上去拦,那边铁厂的管事已经到了。 “铁匠都跟我来,别磨磨蹭蹭的。” 这铁厂管事行事风风火火,手里拿着个方巾边走边擦汗,脚下步履极快,边走边喊道:“都快点,别误了这个月的活计……” 黄丁卯等人由这管事领着向铁厂走去,他一回头,只见闺女黄小花已经站在了那喜儿姑娘身后。更新最快的网 从屋舍到厂子里这段路也是干净整洁,时不时见到有官兵来回巡视,守备森严,黄丁卯不敢多说,老老实实地进到厂子。 接着又有人来考校他们的手艺,接着把他们分配到一个工头手下干活。 黄丁卯和五个人一队,他们的工头叫姜大壮,拿出一个空心小铁柱,又拿出一个模具给他们演试了两遍。 “这样的铳管,你们一天能铸几个?” “三个。”有人应道。 也有人应道:“四个。” 黄丁卯心想,自己卖点力,一天铸五个应该是可以,但他不想出风头,低着头也不管。 “每一个都勘验,不合格的要罚的。但我们这,做得越多越好,工钱和粮据也越多,明白吗?” …… 这天已经到了傍晚,黄丁卯本以为第一天干活只是熟悉一下。没想到竟然是被按在那一直干到晚上,把他累得不行。 但好在这里是管饭的,吃得还挺饱,每人还分了一块肉。 在黄丁卯看来,这样能饱的日子,难怕累点也是和神仙一样了。 一直干到亥时,黄丁卯和黄小木一起,铸了一支铳管,交给姜大壮。姜大壮对他很满意,提笔记了一下。还对他解释道:“这记的是你这个月的绩效。” 黄丁卯不懂什么是绩效,但反正就是干的越多拿的越多。 等外面有钟声响起,姜大壮又将这些新来的人聚起来,交代道:“你们干完活就回自己的坊,不要乱跑。乱跑是会被当成佃作捉起来杀头的……”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黄丁卯脖子又是一缩,打定主意哪也不去。 “回去吧,歇五个时辰,明日卯时再过来干活。按时到的,有馒头吃……” 黄丁卯父子回了新家,只见牛娟和黄小花也回来。他们也不敢找邻居串门,一家子便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起今天的见闻。 牛娟揉了揉眼道:“俺就一直坐那缝盔甲,不停地缝,傍晚分了一碗干饭,两个菜,俺上次吃干饭还是前年咧……” 她也没有更多见闻。 黄小花却是说个不停。 “爹、娘,你们知道吗?救护队是这里最好的活,他们教我认字咧,看,这是一,和别的地方的‘一’字不一样的,简单点,两字也不一样的,回头我得学着捉药用的上。还得学急救……说是过半个月要考核咧,要是我能考上,有发衣服,每个月还有粮据和银子补给你们,喜儿姑娘说了,要让我们的爹娘养女娃也不输男娃……” 黄丁卯终于忍不住,骂道:“你闭嘴。知道为啥有这许多好处吗?以后是要你去送命的,蠢娃儿。” “哪有那样凶险,都是打完了仗我们上去救人的。回头我也是女大夫……” “大夫个屁,就咱家这样的,出得了大夫吗?” 黄小木没在听爹和姐姐吵架,他转过头,透过窗缝向外看去,月色中,每隔一刻都能看到有一队十人的官兵巡视而过,身穿黑甲红巾,蹬着官靴,看起来威风凛凛。 在黄小木眼里,铁厂里的人与这些官兵一比,总显得那么窝囊。 过了一会,黄丁卯又说道:“就两房间,我和小木睡。小木他娘,你带着小花睡。我告诉你,明儿个你给老子换个活计。” 黄小花道:“那就成了逃兵,要杀头的。” “杀你个头。”黄丁卯在外面不敢凶,在自家还是敢凶的,瞪了黄小花一眼,转身回了屋里。 黄小花抱着牛娟,转头四下看了一眼,喃喃道:“有瓦遮头了,真好。” “对了,”她眼睛亮了亮,又说道:“我们救护队最大的官是个大夫,他地位高得不得了,全城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号,宋文华宋大夫,他才和小木差不多大,人家这个岁数,就已经救过成千上万人了……” 黄小木低下头,脑里幻想着救过成千上万人是什么样的光景。 但想归想,等次日醒来,他也只能跟着他爹去打铁。 黄丁卯是个手技纯良的铁匠,姜大壮特地给他配了个汉子来推风箱。 那汉子名叫林阿布,身材壮实,手臂粗大,确实是推风箱的一把好手。 呼呼的火焰声中,黄丁卯对林阿布很是满意,忍不住伸手在他臂上一摸,赞叹道:“兄弟,有把子力气啊。” 林阿布表情并不好,只是抬眼看了看黄丁卯,长相看起来有些凶。 姜大壮正好路过,说道:“黄丁卯,我给你配的可是最好的风箱手,人是笨了一点,力气却是不小。” 林阿布低着头,手不停推拉着风箱,心里满是忿闷。 ——该死,老子是大清的牛录老爷、是你主子阿布林知道吗?早晚弄死你们。 …… 胶东这片地方,要打探情况真的很难。傅青主、王珠等人依着王笑的规划在这里经营了两年。再加上眼下处于战时管控的时候,莱州一地,最主要的事情就是生产、生产、生产。 莱州不是有钱就能呆着的地方,得要有粮据才能吃上饭,而不干活就没有粮据。而且城内的官兵每天都在盘查,维护治安,想吃饭也不可能。 探子混进来,如果不干活,要么是饿死,要么是被捉。可一旦开始干活,除了睡觉,每天都得做工,根本不给时间打探情况。 阿布林也是皇太极在世时让英俄尔岱挑选出来的细作,后来投靠了布木布泰。他经过训练,早早蓄了头发,汉话也流利,混在楚朝让人看不出是满人。 他化名林阿布,已经来了两个多月了。去年年底王笑来了莱州,他扮成流民跟了过来。先是被分到了造船厂,试着逃跑过一次,被官兵捉了回来,又分到了铁厂。 ——唉,当时都干了一个多月了,要是再熬两个月,就能领一份正式的户籍…… 这天干到中午,只听厂子外一阵喧闹。 “铁石送来了。”有人喊道。 只见一辆辆独轮木载着铁石送进来。 姜大壮指挥着手下人过去帮忙,黄丁卯、黄小木、林阿布也在其中。 “这铁石可是从朝鲜买来的,满满一大船……”有人窃窃私语的。 林阿布把这个情报记下来。 他只能打探到这些情报,比如莱州造了很多大船,而且他还亲手参与了造船;比如经常有船从外面运了玉米蕃薯回来,味道也就一般吧,没有盛京的榛子好吃;对了,还有一条重要的情报,莱州城秦家子弟多得不得了,一个个都还好管闲事,唉……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他扛着一块大铁石放好,转眼看去,只见黄小木正抱着一块铁石,很吃力的样子。 ——呵,年轻人争强好胜,抱不住还要抱。 林阿布心里想着,忽然灵光一闪,路过黄小木的时候,脚下一绊。 “嘭”的一声,铁石砸在地上。 “啊!”黄小木惨叫一声,摔倒在地,下巴上一片血淋淋,半条手臂挂在肩上晃晃荡荡。 “小木……” 林阿布故作慌张,一把背起黄小木,喊道:“快!我送他去找大夫……” 他脚下飞快,向厂子外跑去,遇到一队官兵,问道:“大夫在哪?” 那官兵抬头一指,林阿布脚下越快,却是绕过一条巷子,甩开追在身后黄丁卯。 他并不急着送黄小木去治,反而四下观察着路况。 来这里三个多月,出坊的机会都没几次。 今天他决定先把他娘的莱州府衙的路线打探清楚,万一以后王笑还来莱州呢? “该死。” 冲出坊门一看,外面和上个月跑出来时看到的场面又不一样,原本空荡荡的地方又开始建厂子,道路也有了大变化。 林阿布四下一看,找不到路,他于是向城中的方向跑去,一路遇到官兵他就大喊:“大夫在哪?” 使出了浑身力气,他终于快要冲进内城,目光看去,只见路边有几个官吏正在叙话。 ——有情报!林阿布心中大喜,故意放慢脚步,往那几个官吏的方向走去。 他也不敢太近,低着头听对方说话。 “贺大人怎么还不来?” “许是货物还没卸完吧。” “说起来,贺大人这次没去济南,而是呆在莱州,莫不是国公要来?” “我听说国公有意让贺大人当水师总兵……” 林阿布心想,王笑要来了?! 转念一想,又有什么用呢?自己还能把王笑捉了不成。 真他娘的。 下一刻,一队官兵冲出来,围住他,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 “官爷,小的……小的是要送这个小兄弟就医……” “户籍证明给我看看!” 黄小花正在学着止血。 她这一队有十人,她是最没天赋的一个,被先生教训了好几次。 先生是个中年女子,样子古板得很。 黄小花好不容易学会了系上绷带,转头向窗外看去,只见宋文华正带着二十几个少年外面辨认药材。 那些少年才是被当作大夫培养的,男女都有,都是筛选过的有天资又识字的人。像黄小花这种不识字又太聪明的就没能被选上,只能学学救护。 她心里对那些人还是羡慕的,但这种事,也没办法。 ——为什么上天要让人生来就有天赋高低呢? 忽然,大门外有人喊了一声:“有大夫吗?” 接着就见一个壮汉背着一个少年冲了进来。 “大夫……快,救救他……” 宋文华正领着一群学生在教医术。 他自认为医术不高明,但当时以针灸刺血法治了鼠疫,他声名鹊起,愿意跟着他学医的人也不少。 自古医家技艺敝帚自珍。但王笑上次来莱州便提出过要建医学院的想法,宋文华于是开始毫不保留地将医术教给别人…… 此时有人冲进来求医,他微微有些疑惑,但还是马上上前去探查了伤者的伤势。 “怎么回事?” “搬铁石的时候摔伤了,大夫,他怎么样了?” 宋文华皱了皱眉,转头看向来的那大汉。 林阿布表情有些慌张,又问道:“他……他还救得活吗?” “伤势不重。只是磕了下巴,脱臼了。”宋文华沉吟道:“搬铁石?那边有大夫坐诊,为何送到这里来?” “小的……小的……慌不择路……” 宋文华点点头,想了想,道:“把他搬进去,让救护队的新人试试手。” 说着,温言对黄小木道:“放心吧,只是小伤……” 那边林阿布回头一看,只见一队官兵正守在医学院的门外,脑门上冷汗便流了下来。 他不想白费这一天的功夫,四下看了看,思来想去,一咬牙拉着宋文华的袖子,人已跪了下来。 “大夫……小的能不能也跟你学医?” 宋文华一愣,问道:“为什么?” “小的……小的从小就立志要救死扶伤,小的识字的,对了,你看小的这个户籍,小的已经来了快三个月了,干活卖力,你看我还有评优。” 宋文华低头看去,只见眼前的壮汉肌肉壮实。叹道:“可是,你跟我学医,岂不枉费了你这一身横肉?所谓人尽其才……” 第763章 有办法 济南。 王康在三个儿子面前不怎么有威严,但他作为国公之父,在三个儿子之外的别人眼中还是地位尊崇的。 如今禁酒令事实上已然名存实亡,但王康也懒得再做酒业生意,只将这一大摊子丢给王秫处理,也就是为了手下的管事们有条活路。 王康自己则是做起盐业生意。 事实上,王康连盐也不太想卖,虽然他以前成天怪罪王珠断了家族生意。但此一时彼一时,以他如今的身份,再从事商贾之业也觉得掉分子。 王康年纪大了,反应不如三个儿子迅速,但作为一家之主,眼界也不差,这几个月也慢慢明白过来,当时几个儿子放弃酒业换取朝堂地位是对的决定。只是嘴上不服软而已。 谁能想到呢,短短两年间,王家已不可同日而语。 所谓士农工商,王康打算做的是让王家跻身第一流的士族,为了这个目的,他到了济南之后主要做了几件事。 一是兴办学堂,让王家子弟读书;二是放手买地;三是与名门士大夫之家寻求联姻……盘算着勤勤恳恳经营十几载,王家也能算是‘耕读之家’。 他已经觉得穿着官服让人唤自己“王大人”太土气,喜欢打扮得羽扇纶巾让人唤自己“王老先生”,时常捧上一本《论语》在手上读着,读来读去始终没能读到第五页。用沈姨娘的话说就是“老爷何苦要为难自己”,不过王康就是乐此不疲。 可惜,没过多久,王康买的田地就让王笑拿去分了,王笑还“劝导”他以后不许再兼并土地,原话是“孩儿很快就要开始着手土地改革,爹你再敢买地,到时候让你赔得倾家荡产。爹你得跟上我的思路啊……” 王康又气又无奈,总之也是拿这个国公儿子没办法。只好把一门心思放在兴办学堂教书育人这件事上。 又没过多久,王笑放开官制,王家族中子弟,包括一些管事小人一股脑地被安排到各个地方任事,还征用了王康建的学舍,教人一些杂学。 这事……王康就当自己为儿子培养了不少人才。 看着王康颇为受挫,王笑于是随手甩了几百万石的粮引让他去卖盐。 王康大怒。 “当时我要卖酒,你不让我卖,现在我这个身份地位,你却要让我再操持商贾之业……” 他一句咆哮还没吼完,被王笑摆了摆手打断。 “我是让爹去卖盐吗?几百万石你卖的出去吗?这么说吧,我楚朝于两淮、两浙分设都转运盐使,但眼下两淮两浙之地尽归周昱叛逆之手。山东官盐总不能由他们管,凭你的身份地位,再加上这几百万石的盐引,虽无职衔,却无异于山东都转运盐使……当然,这些盐引是我做的,两淮那边不认的。 爹你办这件事只需记得几个章程。其一,山东的私盐贩子多出自两淮,这些年早已赚得盆满钵满,这份钱,我不许他们再赚。你卖官盐,哪怕不赚钱,也要让百姓得实惠,同时要打击私盐,不能让山东的银钱流入两淮盐枭之手……” 王康不喜王笑的语气,但还是冷笑道:“论做生意,江南这些老儿定不是我的敌手,不必你多说。” 王笑无语,大概也明白王珠那份狂傲是从哪遗传来的了。 “此事非同小可,爹你万不可轻忽。你得明白盐业的重要性,除了百姓生活必须以及保存食物这些,它还关系到我接下来的税收改制。这么说吧,我从一万个百姓身上每人收一钱银子,比起比一个盐商身上收一千两银子,花费的功夫可是天差地别。 再打个比方,你如果能把山东官盐卖到别的地方,相当于我们向他们收税,我最近读《管子》颇有所悟,这正是‘君伐菹薪煮泲水,以籍于天下’,齐恒公通过砍柴煮盐,让天下向齐国交税……” 王康胡子一吹,道:“你想得美,两淮之地能跟你山东买官盐?” “爹你刚才还夸口。” “我只说不让他们卖进来,没说能卖出去。” 王笑摆摆手,道:“这便是我说的第二点,自古以来,盐铁茶布这些东西,朝廷是不轻易买给外族的,作为经济制裁的手段。但眼下,我需要有大量的盐来出口,送到朝鲜、日本等海外诸国,换取他们的矿产……” “第三点,盐业只是眼下的过渡……” 王笑说到这里,看了王康一眼,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东西,道:“我想让爹你以后卖这个。” 王康目光看去,只见是一根用薄纸包着的东西,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卷烟。” “还当是什么稀奇玩意。”王康拿起来看了看,有些不屑。他也不是没见过烟草,这东西早就有了。 他用手指拨弄着纸圈里的烟叶,又道:“在京中之时,我偶尔去看戏时也吸上一烟斗,此物据说是数十年前夷人带来的,闽中之地喜欢用,那边人多有寒疾,以此治寒。作价不低,一般人吸不起。” 说罢,王康抚了抚长须,怀念起京城里的日子。 王笑道:“爹你吸的是晾晒烟,我这个是烤烟,口感不一样的。” 他从王康手里把卷烟拿回来,缓缓道:“我接下来要在菲律群岛和西班牙打一仗,把那地方占下来种烟草……” 王康一愣,郑重道:“你休想,老子是绝不会去那蕃夷小国的!” “我没打算让爹去。”王笑道,“这事我交给海商们办。但以后烟草卖出去收回的钱总得要信得过的人管着。简单来说,爹先把盐业这摊子事做起来,把对海外诸国的销路打开。等烟草种完了,用这盐业的销路来卖,把银钱掌在我们自己手上。明白了吗?” “你休用这种口气与你老子说话。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就好比当年老子卖酒,酿造之事都交给老二办,我只需要管着账目便好。” 王康说到这里,心想:可惜后来让老二这个逆子把持了家业。 “正是如此。”王笑点点头,“这次爹你可得上点心,别让海商们损公肥私。” 他说到这里,心想这事也没别的信得过的人托付,不得已只能让老头子来办了…… 王康操持盐业之事便如此定下来。他对庙堂之事不了解,但一辈子商海沉浮,对经商还是手到擒来的,加之地位摆在那里,自是出不了纰露。 忙着忙着,王康差点忘了一件事——先帝过世到现在百日也过了,王宝和钱怡的婚事得办了。 这事自然是早早就在筹备,只是崔氏如今自认为是国公之家,看不上钱怡,她倒不是嫌弃钱承运的门第,就是单纯不喜欢钱怡的人品相貌。因此一直拖拖拉拉,看着王康这阵子忙,也故意不提醒。更新最快的网 这天钱承远派人上门问日子,王康才想起来,招过崔氏就是大骂。 “你这蠢妇到现在还想挑三捡四。我告诉你,我过几天要去莱州盐场,这几天必须把宝儿的婚事办了。” 崔氏大惊,呼道:“这也太仓促了,妾身还什么都没筹备。” “从去年就定好的事,你到现在不筹备,怪得了谁?我最后告诉你一遍,你要不想操办,我让文君来操办此事。” 崔氏闻言又是大哭。 屋内沈姨娘正抱着出生不久的孩子在哄,听得外面的争吵只觉好笑不已。 沈姨娘以前怕崔氏怕得要死,如今有了淳宁撑腰,只觉崔氏在自己眼里根本连对手都不是。 就崔氏这样的猪脑子,要不是自己懒得与她争,早让老爷休了她,立自己当正室了哈哈哈。 好吧,其实不是沈姨娘懒得争,而是淳宁答应过她,以后给她弄个诰命,扶她作王康的平妻。 这般想着,她心想有几日没见到淳宁了,还是得找机会多去虢国公府走动走动…… 哦,她反正闲着没事,天天都有机会走动。当天下午便到了国公府。 “老爷如今打理盐业,倒是说了不少大话。”沈姨娘开口就是没停,笑咯咯地道:“他说啊,山东如今开始轻徭薄赋,回头整个行省的税赋加起来都没这些官盐卖的银子多。当然,这银子都是齐王殿下的,我们王家对殿下的忠心那是毋庸置疑的哈哈哈……” 说到这里,她回头四下一看,又问道:“对了,今日怎么没见到秦姑娘?” “她有些事要办。” 淳宁应着,脸上虽没什么低落的样子,但似乎兴致不高。 沈姨娘能说的闲话都说了,发现淳宁不像平常那样能被自己逗得弯着眼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沈姨娘不是能藏得住事的性子,径直问道:“殿下,你怎么了?若有妾身能帮你做的,妾身上刀山下火海绝不推辞。” 淳宁摇了摇头,问道:“似乎许久未见到大嫂来看我了,她最近在忙什么?” “文君这丫头也是越发有本事了,笑哥儿让她在济南城南边千佛山到泰山之间的山地里再建一个产业园,那片地方比济南城都大好翻,也不知笑哥儿怎有这样大的手笔,还敢将这事交给一个女人来办。” 这事淳宁是知道的,但她之所以问,是在思考陶文君是不是故意躲着自己,因为她早就知道唐芊芊的身份…… 那边沈姨娘连唤了两声,淳宁才回过神来。 “殿下你怎么了?” “嗯?没怎么啊,但是我好像和夫君闹别扭了。” 沈姨娘一愣,心说闹别扭就闹别扭,怎么还‘好像’呢? 她尴尬地笑了两声,道:“哪有夫妻不闹别扭的,殿下莫要往心里去。但是殿下别怕我这个当姨娘的多嘴啊……殿下和笑哥儿成亲也有些日子了,要是没个孩子,自然觉得不足。主要还是得要有个孩子啊。” “孩子?”淳宁有些疑惑。 她点了点头,心想,确实该要有个孩子,母后也是凭着有两个孩子才被封为贵妃的。 沈姨娘又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告退离开。 她并不知道淳宁和王笑之间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劝殿下生个孩子实在是太聪明不过了。 ——这样一来,笑哥儿和殿下的儿子就和自己的儿子差不多年纪,以后还可以玩在一起,关系是最好的,哈哈哈哈…… 沈姨娘走后,淳宁想了想,忽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有些事她没有想得很复杂,对她来说,只有一个概念,那就是——孩子是个好东西。 她不想像怨妇一样只知埋怨。她的想法更多的是:为了她的家、为了她的国,接下来要做什么。 她注重的是‘事情如何解决’,而不是‘我很不高兴’,那么,现在解决的办法有了。 “得和夫君生个孩子了,最好是个儿子。”她如此喃喃道。 但其实,她不知道孩子要怎么生…… 不要紧,一步一步来。 她打起精神,先从抽屉里摸出一个油布包着的核桃仁,慢慢地吃了一会,脑中理好了思路。 首先,早点把唐芊芊送走。做法很简单,以最快的速度达成议盟。 其次,和夫君生一个孩子……嗯,就是这样。 定下了章程,她低头看向案上拟好的一份盟约,提笔将几个苛刻的、只是用来难为瑞朝的条件划掉。 把盟约重新誊写了一份,她点了点头,显出镇静自若的样子来。 “来人,把这份盟约送到驿馆给瑞朝使节。告诉她,如果没有异议的话,明日,不对,今天就可以让齐王盖印……” 瑞朝使节唐芊芊并不在驿馆,就在虢国公府。 “盟约已经订好了,我明日一早就启程北上。”唐芊芊低声道。 她捧着淳宁写就的条款看了一会,笑道:“这位公主殿下,很厉害。我很少低估一个人,这次却不能不承认我低估了她。” 王笑抿着嘴,沉默了一会。 舍不得的话语到了嘴边,想来想去,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唐芊芊笑道:“你若是担心我,尽快派兵马来助我瑞朝守住京城便是……” “嗯。” 没有多言,王笑揽着唐芊芊。 良久。 唐芊芊忽然道:“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说的话,你怕是又要觉得我很有心计了。” “你不说我也觉得你有心计。”王笑亲了亲她的额头,“但我就喜欢你的聪明。” “嗯……怎么说呢……” 唐芊芊少有如此为难的时候,低着头,声音渐渐低下来。 “我这次来山东一趟,似乎要带了一个人质回京城了。” 王笑微微一愣,问道:“你要带谁?” 唐芊芊忽然笑了笑,摇了摇头,道:“你猜一猜吧,今天夜里护住你那些心尖子,别被我拐走了……” 这天夜里,秦小竺鼓了鼓腮帮子,气呼呼地对淳宁道:“我太生王笑的气了。淳宁你也是,你把他赶出去真的是出了大昏招。你都不知道,他这几天都和……” 话到这里,秦小竺看着淳宁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又说不出来,岔开话题道:“朵朵都要被唐芊芊拉拢到她那边去了你知不知道?” “朵朵?” 淳宁有些吃惊,终于停下手里的毛笔。 她想了想,摇了摇头。 “我想不出她能用什么手段拉拢朵朵。” “哼,你想不出,人家可做的出来。我要是王笑我也……” 秦小竺颓然叹了一口气,撑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淳宁问道:“你怎么不说了?她如何拉拢得朵朵?” “我懒的说,总之啊,我们真的得要提防着那个女人,她手段厉害着啊。” “我知道的。”淳宁重新低下头处理公文,很平静地说道:“放心吧,想必她明日就会离开。” “然后呢?离开有什么用?” “她离开之后,我会和夫君生一个孩子。” “什么?”秦小竺吓了一跳。 淳宁不再回答,只是端端庄庄地坐在那里,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过了一会,秦小竺想了想,也觉得有些佩服淳宁的手段。走过去在淳宁身边坐下来,夸道:“好淳宁,你真聪明。这样一来,我们还真就不怕唐芊芊了……” 两个女孩子说了一会话,到了深夜熄了灯拉着手一起歇了。 她们以前都有幻想过这样的场景。但如今真的实现了,却又觉得少了些什么。 秦小竺想着自己昨晚偷看到的画面,有些茫然,转了个身,借着月色看着淳宁的脸,伸出手想要摸一下,却又不敢。 “看来,还是王笑比较厉害啊。”她心想。 脑中思绪万千,秦小竺很久才睡着。 次日她起得晚了,转头一看,淳宁已经不在了。 她第一件事就是向甘棠打听淳宁在干什么。 “殿下和驸马天没亮就出门了,说是要去送瑞朝使节出城呢。” “真的走了?” “是,今早满城都在传呢,我们楚朝真的要联寇抗虏了……” 秦小竺闻言还是佩服淳宁的,她自问换作自己定然是做不到有这样的气度。 但不管怎么说,唐芊芊终于走了。 “娘希匹,这次真是吓死我了……” 济南城北门,王笑策马正看向北方,皱着眉思考着。 ——她到底拐走了谁呢? 北方,唐芊芊领着队伍在天边消失不见。 …… “你为什么不告诉王笑?”花枝骑在马上,向唐芊芊问道。 “若是告诉他了,他极可能会扣住我,不会再放我回京了……” 第764章 混出头 高兴生很高兴。 瑞楚盟约议定,唐芊芊先行回京城,却还是把高兴生留在济南。 一则他前几天遭到行刺,伤还未愈;二则往后联盟抗虏,双方还有不少细节要商榷,将由他在济南与王笑协调。 在高兴生看来,七殿下不仅有手段,为人处世还很周全。轻易就谈妥了和楚朝的盟约不提,还没有把功劳全都占尽,没忘了给自己分润功劳。 还有,在济南城驿馆住着,虽然地方寒碜些,日子过得清苦些,但至少比回京安全啊! 高兴生心里算盘好了,自己在济南慢慢养伤,等以后击退了建奴,守住了京城,论功行赏还少不了自己的合纵连横之功。 “哈哈,此卦果然是大吉之卦……” 混入高兴生护卫队伍的萨马拉见此情形,心中冷笑不已,这瑞楚两朝都是些无能之辈,一个狗屁神棍都能忝居庙堂高位。 萨马拉此行收获颇丰,已打探到王笑准备水路偷袭天津,算是立了一桩大功。 他眼下想要打探的则是王笑的水师的兵力、行程等细节。 ——得要想办法跟着王笑混到莱州才可以。 想来想去,萨马拉没有别的办法,还是认为事情应该落在塔娜和其其格身上。 其其格……也就是张嫂,张嫂本来是下定决心不帮萨马拉了。 虽然大家都是为大清效力,但各有各的主子。再说了,她和萨马拉这种军中探子不一样,她是个杀手。 在张嫂想来,只要不轻举妄动,王珰这种傻瓜一辈子都发现不了自己的马脚,等王笑从莱州回来了再找机会捉人就是了。 然而,她没想去莱州,去莱州的机会还是送上门来。 这天清晨,张嫂正在院里洒扫。 突然,“嘭”的一声大响,院中被人撞开。 接着便是一群健妇冲了进来。 张嫂一愣,心想:关内的妈婆子怎么看起来比关外的还凶…… “你们是谁?” 那群健妇也不理她,在院中站定,不一会儿,两个嬷嬷领着一个华衣少年走了进来。 那少年十六岁左右年纪,长相比王珰差了不少,眼神里还多了几分让人不喜的戾气。 “你是谁?”张嫂又问道。 说话间,哑女走了出来。也不说话,站在廊下盯着那少年,眼底藏着看猎物的表情。 “我是谁?”少年冷笑一声,不屑道:“珰哥儿就是这么调教下人的?一点礼数都不懂。” 他说着,嫌弃地挥了挥手,又吩咐道:“纪嬷嬷、崔嬷嬷,去把珰哥儿带回家。” 接着他四下看了看这院子,嘴里嘟囔道:“这院子也不怎么好嘛,我还以为他多大出息。” 那边纪嬷嬷和崔嬷嬷才想进堂,被张嫂拿扫帚拦住。 纪嬷嬷骂道:“蠢婆娘让开!” “外面买来的下人就是没规矩……” 崔嬷嬷说着,伸手就在张嫂大臂上拧了一下。 张嫂想着不能暴露,因此也没躲。没想到那崔嬷嬷捏着她的皮肉一拧,一转,居然极痛! 张嫂大怒,拿起扫帚捅在崔嬷嬷身上,将她整个人顶了出去。 “哎哟!”崔嬷嬷肥胖的身子在地上一翻,喊道:“欠教训的婆娘,来人,教训她……” “干什么干什么?” 王珰打着哈欠从里面走出来,招呼道:“哟,宝哥儿,难得有空来我这里,有什么事?” 王宝正盼着这两个中年女人打起来、他好看热闹,转头扫了王珰一眼,嫌弃道:“你才起来?怎么不用去上衙?” “我今日休沐啊。”王珰理所当然道,“对了,你过两日就要成亲了,怎有空过来?” “呵。”王宝冷笑,“你惹大祸了,爹和二叔派我来拿你回去。” “啥?” 王宝一拍石桌,喝道:“都愣着干嘛?把珰哥儿给我押回去!”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王家。 “最先发现的异常的是吴培吴大人。”小柴禾正坐在王家书房,缓缓对王康说着。 “在东阿县时,国公便察觉到了这个‘张嫂’就是建奴细作,只是国公说她前来济南的目的不是行刺,因此不算太危险,这一次正好可以利用她,把我们想传给建奴的假消息传出去……” “要怎么做?” “老大人去莱州时,将她带上就好。” “你在与老夫说笑?!”王康眼睛一瞪,惊道,“你让我派人把珰儿带回来,不是为了捉捕细作?” 小柴禾应道:“眼下还是不捉捕的时机,实是为了找机会送她到莱州。这两天就把那张嫂留在王家,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可对第二个人提起。” “胡闹!” 王康登时色变,站起身瞪向小柴禾。 眼前这人要不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他恨不得一脚把对方踹飞。 “你们锦衣卫到底是怎么办事的?!一个建奴细作,能让她埋伏到珰儿的身边,那是不是哪天老夫出个门也会被人行刺?!” 小柴禾一愣,拱手道:“这事……实不关卑职的事,卑职知道的时候,王珰大人就已经把人带在身边了……” ——王珰自己糊里糊涂的,怎么能怪到我身上? 他好声好气又道:“老大人听卑职一言……” “不听!你好大的胆,让老夫带一个建奴细作在身边,是想害死老夫不成?!” “可,这是国公的意思。” “我不管是谁的意思,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小柴禾连忙抱拳道:“请刚才说过这个细作潜伏济南为的不是行刺,而且我们已经观察她一阵子了,观其性格不似会轻举妄动之人,再加上有卑职派人暗中护卫,定保老大人安全无虞。如有闪失,卑职项上人头老大人任取。” “老夫要你人头有什么用?” 小柴禾又苦口婆心劝道:“此事关系国公筹谋的军机大事,如果事成,许能重挫建奴,值得冒险一试。” “值得冒险你自去冒险,老夫一把年纪了,是做这种事的人吗?” “国公……” “国公国公,老子才是他爹。”王康袖子一甩,气呼呼道,“那逆子人呢?为何不自己来与我说?” 小柴禾脸色讪讪,道:“国公说……要是老大人能办成此事……” 他虽然是个市井出身,但也认为当儿子的和老子谈条件不太好,迟疑着继续道:“国公说这事老大人办成了,二爷续弦的事,他来办。” 一句话说完,他本以为王康会生气大吼,没想到王康却是回过头,有些诧异地问道:“真的?” “国公就是这么说的。” “他真能办成?” “国公说,包在他身上。” 王康背过手想了一想,忽然道:“你立契据给我。” “什么?” “立个契据。”王康神色很坚决…… 小柴禾心里暗骂不已。 ——什么跟什么嘛,家国大事闹着玩一样。 “若来日虢国公王笑不能为其胞兄王珠觅得能让老父满意之继室,则小柴禾辞去锦衣卫指挥使一职,不再出仕……” 契据上还有小柴禾的大掌印。 王康拿着契据又看了一遍,收在怀里。 然而想了想,他脸色又板了起来,让人去把王秫叫过来。 在济南王家也没分什么东府、西府了,各人分了一个院子将就住着,反正依王康的想法,过几个月那是要打回京城去的。当然,这就只是王康的想法。 不一会儿,王秫就到了。 “大哥,你找我。” 王康一拍桌案就大骂道:“你这个蠢材!” 王秫二十年没被这般骂过了,一时摸不着头脑。 “大哥,我做错什么了?” “你就这这样管教儿子的……” 王康话到一半,想起小柴禾交代的话,只好又将剩下的话语收了回去。苦口婆心道:“珰儿一个还没加冠的孩子,你就让他搬出去住,他料理得来吗?治家有规矩吗?” 王秫很委屈,道:“那不是齐王殿下赏给他的宅子吗?弟弟想着,要是不住,没准殿下又收回去……” 一听这话,王康才平息下去的怒气顿时顶到脑门,“啪”的一声拍在桌案上拍得自己手疼。他指着王秫,气极无语,也没什么好说的,最后道:“我们一母同胞,娘怎么能生出你这么个蠢材?” “大哥,那小子是不是惹祸了?” “惹了大祸知道吗?!”王康喝道,“我让宝儿把珰儿带回来了。你把人严加管教起来,以后不许再让他搬出去……” 因为王珰,王秫这么大的人还要被兄长教训,他心头火起,出了大堂便直接到王家前门等着。 过了一会,只见王宝领着王珰回来。 王秫目光看去,只见自己那儿子头也没梳,大中午了还是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说话时露出两个牙洞,半点沉稳气质都没有。 王秫登时勃然大怒,操起顶门的大棍便向王珰追去。 “啊!爹,你干嘛?” 王珰显然也很有经验,脚下飞快绕过前庭的影壁…… “你还敢跑?!” …… “这就是王家?自己终于混到王家了!”张嫂心想。 回想这一路,真是不容易啊。 她目光在门楣上一扫,觉得王家在济南也不怎么富贵,不过宅子还挺大的…… 那边王珰一进门就跑了,碧缥听说自己的婆婆周氏正在崔氏院里,于是抱着孩子过去请安。 张嫂、哑女才想跟上,却被崔嬷嬷拦下来。 “夫人,这……” 碧缥回过头,向崔嬷嬷道:“嬷嬷,这是我院里的下人。” “堂少奶奶,她们也太不懂规据了,再说了,我们王家下人都要论资排辈,她们总不能刚来就当二等下人。” “崔嬷嬷的意思是?” “依着家里的规矩,先调教过了,再送她们到院里伺候。” 碧缥犯不着为两个外面买来的下人得罪崔氏身边的人,再说了,这本也就是家里的规矩。她碧缥自己当年也是从小调教,学着煮茶、刺绣这些,才送到王珰身边。 总之在家里不比自己那小宅子,碧缥点了点头,领了两个贴身丫环就走。 …… 崔嬷嬷这时候并没有想要故意为难张嫂和哑女。 虽然她先前被张嫂捅了一棍。 但王笑虽不太管王家的事、还是立了规矩,要是敢苛待下人,崔嬷嬷自己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就算不苛待,这深宅大院也自有一套体制,要招下人也不是像王珰那样随便到街上去买一个。若依规矩,像张嫂、哑女这样的,根本就进不了王家的门。 “嘴张开,让我看看牙口。”把人领到下人呆的地方,崔嬷嬷脸一沉就说道。 张嫂一愣,“啊”的张口嘴。 崔嬷嬷摇了摇头,不太满意,又看向哑女。 “小丫头,你倒是张嘴啊!” 哑女低着头,过了一会,张开嘴。 崔嬷嬷拿手捏着她的嘴看了一会,皱眉道:“小小年纪,牙这么老,这嘴也太臭了……” 张嫂目光瞥去,看到哑女眼里的杀气,心中一惊,连忙咳了两声。 ——塔娜你别乱来。 “衣服脱了!”崔嬷嬷又喝道。 “嬷嬷,这是要干嘛?” “干什么?看你们是几等下人,身上有没有疤?有没有染过天花?有没有长藓?”崔嬷嬷不耐烦地嘀咕着,“堂少爷也真是的,招猫逗狗的,尽给人添麻烦……你们快点!我还忙着呢!” 张嫂想到身上的刀伤剑伤,捏着衣领,心中渐渐忐忑起来…… 王康站在阁楼上,看到院子里崔嬷嬷带着那个‘张嫂’进了一间屋子。 不一会儿,远远有喊叫声从屋中传出来。 “这怎么办才好?”王康急道:“要是那细作急了,会不会杀人?我要不要派人去拦住崔嬷嬷?” 小柴禾一身仆从装扮,站在王康身边,道:“老大人勿急。且由着那细作自己随机应变,我们不要过多干预,以免被她看出端倪。” 王康满脸的皱纹都深了不少,把一个细作安排在家里让他心中忧愁不已。 小柴禾只好又宽慰道:“老大人不要担心,卑职已做好防备。” “你不是在你家,你当然不担心。” 过了一会,只见崔嬷嬷气急败坏地把那细作和一个小姑娘赶出来,嘴里骂咧咧不停:“不肯脱是吧?!告诉你们,像你们这么不听话的下人我们王家是不会留的。” 王康大喜,心道好一个崔嬷嬷,快把她赶出去。 他目光看去,只见那女细作跪在崔嬷嬷身前,哭喊道:“嬷嬷,我太害臊了啊,只要不脱,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呐!” “好啊!那你们滚去洗茅坑吧!”崔嬷嬷尖细的声音响在院中,透着一股恶狠狠的嚣张气焰…… 这天夜里,塔娜闻了闻身上的臭味,压着声音冷冷道:“我早晚要剁碎了她。” “你要装哑巴就好好装,别开口说话。” 张嫂趴在窗子边向外看着。 王家是有守卫的,每隔一会都有巡逻的守卫路过。她没摸清楚他们的动向,这时候也不敢乱动。 但她不着急,她今天已经打听清楚了,两天后,王笑的弟弟王宝就要成亲,到时候王笑一定会过来,又是人多眼杂的情况,也许有机会捉走王笑。更新最快的网 “太后娘娘,奴才一定不会辜负你的重托……” 塔娜冷冷瞥着张嫂的侧脸,心里冷哼。 她知道张嫂的打算。 ——到时候正好利用这个蠢女人引起混乱,杀了王笑,再把王家这些讨厌的南蛮子杀个干净,然后投奔睿亲王…… 第765章 出发了(为盟主‘这也太水了吧\’加更) 这天夜里,王笑忽然去左经纶府里拜访了一趟。 到了左家,他才想起来,原来左经纶还在山东各地分田,还没回济南啊…… 另外,左明德还在德州,左家门房只好示意左明静,再由左明静派人答复了王笑一句。他们的身份也不好相见。 但总之,王笑得到答复也就离开了。 王笑坐在马车上沉吟着,这一天他能想到的人都去确定了一遍。 包括王珍的一双儿女、王康新生的儿子,他都找人去看过,都还在济南。 此时王笑转头向北方看去,心中那个想法就明确起来。 “好你个唐芊芊……我也要当爹了……这次北上,得想方法多调再两万人去才行……” 脑中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感到思路都不太清晰。 车驾回到虢国公府,他下意识地回到缨儿的房间…… 秦小竺趴在门缝上看了一会,转头看向淳宁,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嗯?” 淳宁查觉到她的目光,抬起头,问道:“小竺为什么看着我?” “现在唐芊芊走了,你打算怎么办?” “等她带着盟约到了燕京,唐中元与衍弟同时下诏天下。夫君便可派人出兵北上了。”淳宁道。 她确实忍受了很多,为的就是这一战之后天下格局,此时说起来也是神色郑重。网首发 秦小竺又问道:“我问的是你和王笑之间打算怎么办?” “我这次做得应该还不错。”淳宁想了想,自我评述了一句。 她觉得虽然还是有一点没忍住,向王笑发了脾气,但总体而言还是顾全了大局。 “想必夫君也看在眼里,不至于因为唐芊芊的美色便被拉拢过去。”她又说道,对这一点她自认也有清晰的判断。 秦小竺一愣,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得和夫君生个孩子,那就稳妥得多……” “那你打算怎么生?” “嗯……我还没有想好。” 秦小竺微微一愣,反问道:“那你总得让他先回房睡吧?”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秦小竺目光看去,只见淳宁依旧是宠辱不惊的样子。 想到今天唐芊芊果然走了,秦小竺对淳宁的佩服比昨夜又多了一些。 哼,王笑不回房正好,我正好独占淳宁…… 淳宁则是心道:“该怎么和夫君说呢?” 早知道就问一问小竺有没有办法了,为什么要说自有分寸啊…… 次日,王家。 张嫂提着一桶粪水搬上板车。 她目光看去,只见王家张灯结彩,已在准备王宝的婚事。 王宝的婚事,张嫂比王家的所有人都要期待。 她这一天很辛苦地搬完了泔水之后,又很是辛苦地准备着劫走王笑的计划。 明日王宝成婚,王家并没有大操大办,就连王家的长子、次子都没有赶回济南参加。宴请的宾客也不多,甚至王笑还特意下令禁止官员参加,以免耽误公务。就连张嫂都知道,王家大宅里大夫人崔氏对此非常不满,连摔了好几个盘子…… 这些情报其实没什么用。 张嫂思来想去,都觉得要劫走王笑很难。 然后,她看着手里的粪桶,忽然想到一个办法。 经过这一天的干活,她已经很了解王家所有茅房的位置了。为了谨慎起见,她把自己当作王笑,从进门到大堂喝喜酒,然后上茅房的整个过程推演了一遍。确定了王笑会去哪个茅房。 她对自己的推断有信心。 接着,她挑了一个桶,让塔娜试着能不能躲进去。 “你说什么?”塔娜盯着张嫂,神色一冷。 张嫂四下一看,指了指地上的小桶,道:“王笑解手之前,必有侍卫进茅房先查看一番,只有由你躲在这小桶里,能避开他们的查看。等王笑入厕,你从背后敲晕他。” 她说着,指了指茅房中另一个位置,又道:“我们先拆开这块木板虚掩上,你打晕王笑之后,我会在外面闹出动静吸引守卫的注意,你再拿开木板,反王笑放在这辆粪车上运走,像这样用粪桶挡住。只要我们动作够快,等他们反应过来,我们已经出了王家……” 塔娜神色冰冷,盯着那个木桶不说话。 张嫂很是认真地又推演了一番,道:“我有七成把握能劫走王笑,正好给你这个侏儒用武之地……” 这一夜对张嫂和塔娜都是无眠之夜。 张嫂想到就要完成差事回到盛京,心中升起盼望。 塔娜想得更为复杂一些。 没想到其其格这个女人居然真能想到办法。那是劫走王笑继续为娘娘效力好,还是杀了王笑去投奔睿亲王好? 王家这一夜也有许多人未眠。 下人们操持着四少爷的婚事连夜忙活、崔氏想到儿子就要嫁那么刁蛮的钱怡哭红了眼、王康想到要与细作打交道忧心不已…… 天光微亮,张嫂起身。 她看着庭院的屋檐,心想这是在济南城的最后一天。 王珰你这个蠢小子,后会无期了。 各个院落里的下人也相继起来忙活,塔娜趁着无人注意,悄无声息地进了那个茅房,皱着眉头在木桶里藏好。 爆竹声响,王宝的婚礼开始了…… 整个王家都很忙。 张嫂也忙着扫洒庭院,忙得满头都是大汗。 等一身喜服的王宝出了院门,张嫂丢下扫帚跟着下人们跑过去看,目光在一个个王家、崔家、陶家子弟脸上扫去。 “怎么不见西府五少爷?”她向一个嬷嬷问道。 “嘿,这是你该问的吗?” 张嫂又在年轻子弟中看了几眼,也没看到秦玄策他们。 她忽然想起来,王珰说过要扮成虢国公去德州,莫不是今日就已经出发了? 她有些担心起来,不知王笑今天会不会来。 “国公爷会来吗?这可是四少爷的婚礼。”张嫂又向一个嬷嬷问道。 那嬷嬷与有荣焉的样子,应道:“当然会来,四少爷可是国公爷的弟弟,再说了,四少奶奶还是钱大人的女儿,钱大人可是国公爷的心腹……” 张嫂放心不少。 等了半天,那边王宝到钱家迎了亲回来,到大堂上拜了高堂。 张嫂又跑到前面看,只见确实是热闹非凡,但并未听说国公驾到之类的呼声。 “国公爷会来吗?”她只好又找了个下人问道。 那下人瞥了她一眼,喝道:“做好你的事,没见这里都忙不开了吗?” 说着,他有些气恼地骂了一句:“哪壶不开提哪壶。” 张嫂一愣,明白过来,王笑居然没来,看起来是不会来了。 她迅速跑开,四下一扫,见到有个官员穿过人群快步到王康面前说了什么,王康于是转向后院。 张嫂想了想,忽然又想到一件事,于是跟着王康便跑过去。 远远的,只听王康吩咐正向一个管事道:“多套几辆马车到后门等着,我换件衣服就走。” “可是这时候,府里的马车都派去接宾客了……” “想办法。” 王康也不答那管事,径直就走。 那管事搓着手,嘴里喃喃道:“这种时候,上哪去找车把式?” 张嫂果断做了决定,等那管事穿过一道月亮门,她迅速从他身边跑过,接着转头道:“管家在找车把式?小的能赶车……” “你一个仆妇能赶车?” “小的真能赶车。” “那你跟我到后门等着……” 等那管事带着张嫂离开,不远处的阁楼上,小柴禾转出身,向手下吩咐道:“告诉国公,鱼上钩了,可以出发了。” “是。” “吁……” 张嫂驾了一辆马车排在最后,目光向前看去,只见前面停着十几辆马车。 过了一会,王康走出来。 一辆马车上有官员连忙下车道:“老大人,莱州盐场出了问题了……” “边走边谈吧……” 张嫂又四下偷偷扫视着,接着忽然凝住。 她看到王康身后,有一个年轻人仆从打扮,低着头。 但她一眼就看出来了,那就是王笑。 好啊,王笑果然就要去莱州,还是今天乔装打扮偷偷出发……必定是为了布置水师偷袭一事…… 正想着这些,有三个大汉上了张嫂这辆马车。 “出发。” 张嫂驾着车,跟着前面的几辆马车,目光一扫,只见所有车夫都是普普通通,一看就不会武艺,换言之,这一路到莱州,外人看了根本就想不到王笑就在车上。 马车一路出了东门,只见前面旌旗招展,一队千余人的士兵正向北而行,看仪驾却是虢国公。 “虢国公北上德州了,这是又要打仗了。”隐隐能听到路边有人说道。 张嫂抬起头,远眺着那队士兵,心想:“王珰你个蠢小子,后会无期了……” 这一天夜里。 王宝挑起红盖头,看着钱怡。他果然感到有些失望。 这……一个大家闺秀,怎么能长得戾气这么重? 钱怡才是真正的大失所望,眉毛一拧,盯着王宝就面露不善。更新最快的网 你们王家这是骗婚啊! …… 小柴禾坐在张嫂的马车上,看着张嫂的背影眯了眯眼。 他这次要确保情报送到张嫂手上。 然而下一刻,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那个小女孩呢? 同是这天夜里,塔娜透过木桶的缝隙向外看去,眼神越来越不耐烦。 王笑,你还不来,我杀你全家…… 第766章 惊婚夜 这天是王宝的婚宴,王琮不免多喝了两杯。 借着酒意,他揽着白俭正的肩喋喋不休地吹着牛。 这要搁以前,白俭正作为户部侍郎白义章的儿子,理都不会理王家西府的二儿子。可惜山水轮流轮,王琮现在也是国公爷的二堂兄了。 没办法,也只能听这个酒囊饭袋叨叨叨叨…… “我跟你说啊,我和笑哥儿那是打过一架的!”王琮打了个酒嗝,洋洋得意,又道:“他现在是风头无量,那不还是我的弟弟?” 说到这里,他端起一杯酒站起身来。 “我去解个手再来陪白兄。” 白俭正看他踉踉跄跄,只好上去扶着他。 “我大伯问我要不要出仕……嘁……我又不傻,何苦去当什么破官?你看我每天吃喝嫖赌多自在,去当了官,做错事还得被问罪。嘿嘿,我有银子,又能借家里的势,潇潇洒洒过一辈子……我珍大哥跟我约法三章,只要我不仗势欺人,他由得我随便怎么过……哈哈,我王琮是那种人吗?” “王兄,看着点路啊。” “我跟你说啊,我昨两天打算去泰山游玩,小住一个月,白兄可有兴趣同去啊?” “怕是脱不开身,我如今在海贸司任事……” “嘘!”王琮一边解裤子,一边冲白俭正道:“白兄你怎么也这么……庸俗!太庸俗了,官场钻营,蝇营狗苟,有什么意思?我跟你说,泰山那边很有意思的。怎么说来着,岱宗夫如何?齐鲁……齐鲁……什么来着。” “齐鲁青未了。” “不错不错,那时候,一览众山小。”王琮抬手,如同波浪一般在空中晃着,笑吟吟又道:“会当凌绝顶……绝顶。” “王兄……王兄!” 白俭正只见王琮说着说着,脚下一步踩空,整个人都向后摔去,扶也扶不出。 “嘭”的一声,王琮摔在一个木桶上…… 钱承运今天心情不太好。 倒不是嫁了女儿舍不得之类的,而是王笑没去参加王宝的婚宴,让他有些没面子。 好在傍晚时分,锦衣卫镇抚使崔老三特地拉着钱承运解释了一番。 “……如此机密军情,除了我们锦衣卫,百官之中,国公爷也只告诉了钱大人你,可谓是信任有加啊。” 换成别的人大概也就被哄好了,钱承运却没那么好哄,如调侃般叹道:“看来,老夫这个新婿不受国公待见呐。” “钱大人这是哪里的话?与王家联姻的几家中,属钱大人最受国公器重。”崔老三又安慰道。 钱承运心想,把钱怡嫁给王宝这步棋还是走岔了,当时若是能让她给王珠继弦,那才是真正的高明。 当然,也没什么后悔的。百官之中,自己还是第一个与王家联姻的。更何况还有一个女儿就在王笑身边。 再转念一想,今天自己受了委屈,王笑回头还会补偿自己…… 想到这里,钱承运抚了抚长须笑了笑,重新得意起来,随口与崔老三聊了几句,起身道:“老夫还有公务,这便回府了。” “卑职恭送钱大人。” 钱承运又吩咐人去内院把他的夫人文氏唤出来。 文氏嫁了女儿,一天到晚哭哭啼啼,又在那嘱咐崔氏要善待钱怡,慢慢腾腾老半天没出来。 钱承运不耐,走到堂外,抬头看着张灯结彩的王家院落,心想如今已和王笑绑在一条船上,是否该让长子从福建投奔过来? “还是再等等吧,等这次北方这一战打完,如果王笑能胜。”他想道。 反正山东这边有自己在,回头再督促钱朵朵给王笑生个儿子,到时钱家就算站稳了脚跟。至于长子在福建,就当是为钱家留个退路,谅郑元化也不敢动他…… 下一刻,只听见不远处有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 钱承运与崔老三闻走过去一看,只见王琮与白俭正掩着鼻子站在那,面前站着一个小丫头。 一个王家的下人正指着那丫头大骂:“今日四少爷成婚,大家都忙得紧,你竟然敢躲在这里偷懒……” 接着,内宅那边,崔氏正领着一群婆子送文氏出来。 崔嬷嬷与纪嬷嬷正跟着崔氏身后,听得动静忙跑上前问发生什么了。 “这丫头躲藏粪桶里躲懒,冲撞了公子们……” 崔嬷嬷大怒,冲上前去,提着那小丫头就走。毕竟不好当着外客教训。 钱承运看了一会,向崔老三道:“既然内子出来了,老夫告辞。” 他目光看去,只见崔老三脸色有些古怪,略作沉吟,压低声音又问道:“想必王家不会有这么不懂事的下人,那也是个细作?” 崔老三轻声道:“还在查,但很可能是,在东阿县时,有个被杀的游方郎中脖子上指印像是这小丫头干的。” “你胡闹!”钱承运低声叱骂道:“这样的人也敢留在王家?怎么不跟那个张嫂一并送走?” “这……今日一直没找到她,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搜,免得打草惊蛇。” 钱承运问道:“你任镇抚使多久了?” “前几天才上任的。”崔老三挠了挠头,道:“卑职之前是千户,耿指挥使调走后,卑职又挪了挪。” “以你的资历,任镇抚使还是不够的,要不是国公如今摊子大了、各方面的人手都有些捉襟见肘,你不会有这样的机会。”钱承运宽袖一摆,脸色郑重起来,又道:“这虽是机会,但你若稍有不慎,一夜之间就能前程尽毁,明白吗?” “卑职一定小心。”崔老三抹了抹额上的汗,低声道:“卑职也很担心,不过她有任务在身,想必不会轻举妄动吧……” “啊!” 下一刻,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 崔老三嘴里的话才到一半,脸色瞬间凝固住。 接着,他飞快地向那边冲去。 才转过一道院落,只见前面,一个那个小姑娘手里拿着一把花锄,正一下一下重重锄在崔嬷嬷身上…… !! 崔老三在锦衣卫也有两年,各种凶残之辈都见过,此时也还是心惊不已。 再一眼,那小小的身躯,那凶狠的眼神,那花锄上的血,那地上的一滩烂肉……崔老三几乎头皮都要炸开。 这这这……都锄烂了啊…… “来人啊!” 钱承运才走到文氏身边,一转头,只见一个人身“嘭”的一声摔在地上,却是崔老三。 “快!来人……”崔老三吐了一口血,支着身又向后爬了两步。 钱承运一抬头,蓦名的心里一突。 他好久没见过这么凶恶的眼神了。 那边小小的身躯已然如炮弹一般向这边冲过来,速度快极。 血淋淋的花锄高高扬起。 一声满语的大吼如同狼嚎…… 钱承运听不懂,但想来不是什么彬彬有礼的话。 他想跑,却发现自己的老腿动都不动了,浑身都在颤抖。 “保护大人……” “啊!” 一声惨叫,血溅开,糊了文氏与崔氏一脸。 “啊!”文氏大叫着,眼一翻,吓晕在地上。 钱承运吓得觉得自己的心都不跳了,冠服之下,身板抖得厉害…… 崔氏脚一软也摔在地上,目光看去,只见纪嬷嬷的一颗脑袋都让那小姑娘给锄了下来……她眼一翻,也是晕了过去。 “噗、噗!” 血肉溅在崔老三脸上。 崔老三心惊欲死,知道自己的前途怕是要完了…… 塔娜本来没打算现在就暴露的。 王家护卫多,她再能打,最后也是要被护卫拥上来打死。 但可惜,崔嬷嬷非要找她麻烦,还拿针扎她。 当时崔嬷嬷正扎的高兴,嘴里还念叨着:“国公不让我们苛待下人,但你这样的丫头不教训怎么行。老身这个针扎在身上可看不出伤来……” “噗噗”地扎了两下,塔娜就扼住了崔嬷嬷的喉咙,捡起花锄就抡下来…… 干掉崔嬷嬷,塔娜便直奔纪嬷嬷来。 她是白山黑水间的勇士,跑到济南来做掉两个老妈子,这事或许有些掉份。但不杀她们,她心气难平。 花锄在纪嬷嬷头上砸了好几下,塔娜一转头,看到一个公子哥正趴在地上爬,二话不说,冲上前两步,花锄挥下去,钉在那公子哥腰上就把他拉了回来。 那公子哥嗷嗷大叫,求饶不已。 塔娜冷笑着,毫不犹豫又是一锄砸下。 “当”的一声,有护卫冲上来拦下。塔娜退了一步,也不硬拼。 这府里多的是人可以杀,她今天可以死,多杀一个是一个…… “救命啊!救命……” 王琮的声音完全变了,腰上一阵剧痛传来,他几乎吓得魂飞天外。 至于原先的一点醉意,早都吓醒了…… 白俭正想跑,但抬不动脚,他亲眼看到那小姑娘一挥花锄,把王琮拖了过去。 紧接着,胯下一片温热…… 刚才应该先解手的…… 钱怡对王宝虽不满意,但拜了堂成了亲了,反悔自然是不能反悔的。该洞房花烛也得洞房花烛。 不过两人兴致都不高,于是先聊了一会天。 钱怡感兴趣的话题无非就几样。 “你是虢国公的弟弟,怎么也没有官职爵位?” “王家的家业以后你能分多少?” “听说你是葛老先生的弟子,在文会上有没有名气?” “我听说王家内院是陶氏在管账,那是不是我以后用钱还得找她啊?” …… 王宝觉得这媳妇真是无聊透了。 聊着聊着,他突然有些想念自己原先的丫环春醴。 要是娘亲没把春醴打死就好了…… 脑子里想了一会,他忽然暗骂了一声“该死!” 该死,如果能后悔重来,我最想过的日子,居然是王珰那个草包现在过的日子……该死! 钱怡还在抱怨,忽然听到王宝嘴里骂了一句“该死”,她登时不快。隔着被子踹了他一脚。 “我告诉你,我钱怡嫁给你是下嫁,你一个续弦生的,少在我面前拿大……” 王宝也恼火起来,正想还嘴。屋外钱怡带来的妈子咳了两声。 “小姐、姑爷,时辰不早了,该洞房了。” 王宝一恼,压低声音问道:“她们要在外面听?” “不然呢,我娘都交代过了。”钱怡也不耐烦起来,打了个哈欠,抱怨道:“折腾一天累死了,你快点弄。” 说着,摊开手往那一躺。 王宝一愣。 过了一会,钱怡又打了个哈欠,道:“你动手啊。” “不是,你也动了一下啊。” “我不懂,嬷嬷跟我讲的时候我睡着了。我听说你睡过丫环,你动手吧。” 王宝叹了一口气,先解自己的衣服。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唉,跟木头一样,有什么意思…… 忽然,外面有两声惨叫。 新房中的两人回过头去,只见血泼在窗纸上,极是骇人。 两声惨叫过后,又是两声惨叫。 “嘭”的一声,门被人踹开。 花锄“叮”地敲在青砖地面上,声音清脆,血花四溅。 塔娜身上也受了不少伤,浑身都是血,眼神却更加凶狠。 她在屋里扫视一圈,没有看到人。 榻前的地上还摆着两双鞋,衣服丢在地上、榻上。 “别躲了……我听到你们叫了……”塔娜开口说道,手中的花锄抡下,将桌子砸烂。 “为什么你成亲,王笑不来?” 她又冷冰冰说了一句,汉话不算流利。 花锄砸在一个衣柜上,将衣柜砸得稀烂。 “我藏了一整天,为什么不来?” 她向另一个衣柜走去,抬起花锄。 两名护卫冲进来,塔娜回身,两锄头挥下去,血花四溅! 屋里另一个衣柜开始抖动起来。 王宝光着身子爬出来,跪在地上大哭喊饶命。 “呜呜呜……王笑来了,他他来了,他就躲在床底下……呜呜呜……求你饶了我吧,我给你钱……王笑就在床底下……你看,床在抖抖抖……” 塔娜一转头去看床榻。 再一回头,只见王宝趴在地上,光着腚向外爬去。 “骗我?” 塔娜拿起花锄的杆就捅在王宝腚上! “啊!” 一声剧烈的惨叫响彻新房。 惨叫声中,混杂着塔娜疯狂的叫嚷。 “办喜事啊,你们王家办喜事啊!我让你喜事变丧事……” “好痛!饶命……” 塔娜冷笑不已,再次举起花锄,对着王宝的脑袋就抡…… 钱怡也是浑身都在抖,她躲在床底也不敢往外看。 “噗”的一声,血涌到床底下。 “啊!” 她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 “啊!” 新房中还混杂着王宝的喊声。 钱怡探出头往外看去,只见那个可怕的小姑娘已经倒在地上,喉咙里插着一支箭矢咯咯做响。 她长长出了一口气,才发现浑身都被冷汗浸湿。 再看了一眼,王宝还趴在地上嚎个不停,钱怡又惊又怒,咬着牙就冲出来,一把拿起花锄,闭着眼,对着塔娜就抡。 “啊啊啊啊……王宝你个该死的,看看她死干净没有啊……” 王宝转头看去,又被溅了一身,只觉一辈子都忘不掉这骇人的场面,吓得连话都不会说。 有护卫冲到屋外,大喊道:“四少奶奶你停手,死干净了……干净了……” 龟壳落在案上。高兴生眯了眯眼,摇了摇头。 “大凶之卦。” 他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叹息道:“骇人听闻啊,济南城也不安全啊。” 过了一会,有人跑来通传道:“岑大人派人来问,说是约好的今天日到王家拜会……” 高兴生故意咳了咳,道:“不去了,不去了,老夫伤势又加重了……” 把人打发走,他探头往外看了两眼,招过侍卫吩咐道:“济南这地方建奴细作太多了,你们用点心,保护好老夫的安全。” “是。” 高兴生在一名侍卫肩上拍了拍,道:“等回了京城,重重有赏。” 萨马拉眯了眯眼,心想:等到了燕京,爷赏你一顿鞭子。 这天到了夜里,高兴生睡觉之后,萨马拉与别的侍卫轮换,走到一个僻静处,开口问道:“打探清楚了吗?” “打探清楚了,塔娜被南蛮子发现了,已经死了。” “怎么被发现的?有没有可能会牵扯到我们?” “她在王家杀了不少人,负责此事的锦衣卫镇抚使也被免职了。但小心起见,奴才建议爷还是先北归。” 萨马拉又问道:“其其格呢?” “有人看到她赶车出了东城,看方向是往莱州去了。” “莱州?”萨马拉想了想,道:“我们等几天,看其其格还回不回来、回来后怎么说……” 莱州。 “吁……” 马车在一座府衙前停了下来。 张嫂跟着几名车夫被安排到后面歇息,因她是女人,又单独分了她一个靠近后衙的屋子歇息。 等到夜里,她有心打探王笑的行踪,翻过院墙,向这座府衙探去。 月光下,这个院子很奇怪。院子挺大的,但居然没有假山亭台,反而种了许多树。 甚至连路都没有。 张嫂低下头,微微有些疑惑。 如果不是能看到四周的院墙,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出了府衙,到了外面的荒地。 下一刻,她脚步一停,隐隐感到危险。 夜色中,似乎有轻微的“咕咕”声响起。 张嫂猛然回头,只见一道白影突然扑上来! “嗷!” …… 王笑连夜赶路,到了莱州之后又马上见了贺琬。 一直议事到夜里,说完了正事,他才招过小柴禾。 “你想个办法,既要把消息递给那个细作,又不能让她起疑,明白吗?” “卑职明白。” “她现在在哪?” 小柴禾才要回答,忽有一名锦衣卫上来禀报了一句。 “她……被老虎咬了……” 第767章 送情报 “嗷呜!” 老虎是突然扑上来,张嘴就咬。 张嫂没来得及转身,股下就是一阵剧痛! 她连忙就地一滚,退了几步,拿出一把匕首瞪着白虎。 小白虎踮着脚,能感受到她的威胁,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张嫂股下一片血淋淋,痛得厉害。 她在草原上也曾与孤狼博斗过,自认为还是打得过老虎的,何况院子里这只老虎并没有很大,问题是她不太敢把这只老虎弄伤。 到了现在,她脑子里想的还是怎样才能不暴露身份,继续潜伏完成娘娘交待的任务。 “该死。” 张嫂摸了摸腿上的伤,心知带着这下翻墙出去也难以解释。只好一边拿着匕首威慑着白虎,一边沿着院墙退着,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院门。 那院门却是从外面栓上的,张嫂才拿匕首去撬门栓,那白虎猛然扑上来。又是一口咬在张嫂大腿上! “啊!” 就算她武艺不错,这一下却也没躲过去,痛得惨叫不已。 头上冷汗下来,好不容易开了院门,张嫂摔倒地上,捡起那匕首正要扎白虎,余光中忽见有人来。 她忙把匕首远远一抛,大喊道:“救命!救命……” “小白你快松口!来,这有块大肉,快去捡……”来的是个魁梧大汉,身体壮实,看起来很憨傻,冲着张嫂就喊:“你怎么跑到这里来?!” 张嫂疼得满脸冷汗。 “是它跑出来了!门没锁,我路过这里,是它跑出来的……” 远处,白老虎扯着肉条咬着,冲着那魁梧大汉呲牙咧嘴地低吼个不停。 张嫂听在耳里,还当它在咆哮着“别听这女人瞎说”之类的,心惊不已。 “是它跑出来了!”张嫂又喊道。 魁梧大汉听白老虎“嗷”了一会,又拿起一块大肉条丢过去。 “吃吃吃,这么能吃,两个月都大了好几翻了你。” 他有些宠溺地说了一句,才想起来这边还有个女人受伤了,忙抱起张嫂跑起来。 “是它跑出来了……”张嫂又念叨了一句,终于晕过去。 张嫂再睁眼,转过头看去,忽然愣了一下。 屋中有很多人,但她的目光只落在一个刚走进屋子的英俊少年身上。 王笑? 终于逮到你了王笑! 江随也不在,护卫也不多……可惜,我受伤了……唉,人活着总是这样不顺心…… 张嫂莫名地有些悲伤。 “怎么样?没事吧?”王笑开口向那魁梧的汉子问道。 “国公放心,没事的,就是皮外伤,死不了……” 王笑淡淡道:“我是说小白虎没事吧?关回院子里了吗?” “哦,关好了,就是太能吃了,两天就要吃掉一只猪……” “你喂得少了,不然怎么会跑出来咬人?”王笑随口叱责着,走到张嫂面前。 张嫂还是第一次离他那么近,有些紧张。 “国……国公爷……” 她有些奇怪,以王笑的身份,为何会来看自己? “谁让你乱跑的?”王笑淡淡道。 “小的没有乱跑,是……是老虎跑出来……” “被子掀开给我看看。”王笑道。 张嫂一愣。 她察觉到自己的衣裙已被剪开…… 但反正……想必王笑不是对自己这种徐娘半老的女人感兴趣,她还是掀开了被子。 “背过去。”王笑又道。 张嫂只好翻了个面。 接着只听王笑与那个魁梧汉子凑上来,盯着自己身上的伤痕讨论起来。 “这个爪子已经很有力了,再有两三个月,一掌拍下去能把人拍晕……” “国公你再看这里,这一口咬的肉虽然不多,但撕下来这力道很大的……” 张嫂心中悲愤不已。 ——这楚朝活该要亡,人命在这些权贵眼里还不如家里养的狗……或者老虎。 过了一会,王笑看过她身上的伤,又向张嫂问道:“你知道事情传出去会有什么后果吗?” 张嫂一愣,摇了摇头。 那魁梧大汉指着张嫂道:“笨死了,要是别人知道国公纵虎伤人,会坏了国公的名声的。明白吗?” 张嫂愣愣点了点头,应道:“小的什么也不说。” 王笑随口吩咐道:“赏二十两银子。” 说罢转身就走。 张嫂忽然察觉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连忙支起身道:“小的不要银子,小的想追随在国公爷身边伺候……” 屋里有人“噗嗤”一声笑了一下。 接着又有人哂笑了两声。 那边王笑理都没理他,转身走了出去。 有人低声说道:“戏台上美貌姑娘说的话,一个老妈子也学着说,笑死我了哈哈哈……” 张嫂又羞又怒,但她知道这屋里都是王笑的亲卫,眼下还得巴结讨好,只好赔笑了两声。 王笑走后,则是一位宋文华大夫过来给她换药。 在张嫂看来,宋大夫这小子为人还不错,以后大清得了天下,能给他封个御医。 等宋文华开门出去,张嫂目光随着宋文华往门外看去,忽然看到在门外背着药箱的汉子十分眼熟。 她定眼一看,不由一愣。 阿布林? 阿布林也看到了张嫂,两人对视着点了点头,各自心中皆有一些狂喜。 ——可算找到同袍了…… “国公爷,卑职已想到办法了。”小柴禾禀报道。 王笑还在看着莱州府的各种帐册,也不抬头,只示意小柴禾接着说。 “是这样,上次国公爷在东阿县鱼山的鱼姑庙嫖……” 听到这里,王笑淡淡看了小柴禾一眼,有些威慑。 小柴禾心里一秃噜,连忙又道:“当时捉了一个建奴细作,名叫塞布里,卑职严加拷问,那塞布里始终不招。但卑职已经在他身上剥下了一片刺青……国公你看。” “我不看,你继续说。” “是。”小柴禾道:“这个图腾,是他们这个建奴暗探组织的记号……卑职打算通过这个,把情报送到张嫂手上。” “可。” “然后,再让老大人明日回济南,将张嫂带上,让她情报传递出去,国公以为如何?” “可。”王笑随口应道。 这只是他每天要处理的大大小小的几十件事当中的其中一件,既然小柴禾想到办法了,他也懒得再操心,把时间放在正经的公务上。 案上的账本、公文推得和山一样,王笑看到半夜,莫名地发起火来。 “啪”地一下把手里让人乏味的文书摔在地上。 “烦死了!一天到晚干这些事……” 他抚了抚额,有心想去歇息,过了一会,终究还是放心不下,重新把地上那本关于火炮厂的规划捡起来批阅。 呵,摄政的国公?白日里人前显赫,夜里熬枯人的血肉啊…… 有那么一瞬间,他恍然看到延光帝正在半空中凝视着自己,嘴角还挂着讥笑。 ——这就是你们想要的权力,喜欢吗?好玩吗? 一直到半夜,府衙外响起呼喊声。 “有刺客……” 王笑头也不抬,他知道这是小柴禾开始行动了。 然而这热闹是别人的,与他无关。 能与他相伴的,只有日复一日、堆积如山、无比乏味的公文。 有时候王笑觉得,自己想带兵北上,心底里其实是想躲避这些东西…… 这天夜里,张嫂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忽然听到外面呼喊声不停。 她翻身而起,凝神细听。 府衙内似乎在搜捕刺客…… 张嫂心里马上泛起一个念头——是阿布林? 她支起身子站起来,腿上还有痛传来,但不要紧,草原上的女人这点伤算什么? 她走出屋子,只看到四处明火执仗,像在追捕什么人。 张嫂想借机看看有没有机会掳走王笑,才绕过养小白虎的大院子,便望到前面守备森严,显然没有机会。 “刺客往那边跑了……” 张嫂小心隐藏着形迹,顺着官兵追捕的方向追去。 一路小心翼翼,走了一会,忽然侧边有一队官兵围过来。张嫂闪身避进一条巷子,躲在一辆板车后面。 过了一会,那队官兵过去,她正想从藏身处出来,忽然感到手里摸到了什么。 借着月光凑近一看,只见那板车上有人用匕首刻了一个记号,却是自己同伴刻下的。 “果然是阿布林。” 手在板车下一摸,她摸到一个油纸包着的袋子,拿出来拆开一看,张嫂脸色有些凝重起来。 里面有封手画的海图,上面用满文标注着一条路线,另还有一封手信也是用满文写就,说的是王笑将派水师偷偷登陆天津,偷袭大清驻在冀州的豫亲王部人马…… 下面还有一封情报,却是皱巴巴的,每一行字的墨迹都不一样,显然是两个月来一点点收集来的,有楚军的粮草、兵力情报,还有将领的名单…… 张嫂将情报收好,四下看了一看,趁着各队官兵巡查的间隙离开这个地方,向府衙回去。 她并没有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办,是继续找机会掳王笑还是尽快把情报送给萨马拉。 远处,小柴禾拿着千里镜望了一会,得意地笑了笑。 “小娘皮,你不要急,明天就给你送回济南……” 此时张嫂正走到府衙后门的路口,有一队官兵从东面走过。张嫂在墙后躲了一会,等官兵走过,她敏捷地窜了出去,无声地窜到府衙的院墙下。 只要再翻回去就安全了,呼…… 下一刻,一声大喝响起。 “海拉苏首领!快上马!快……”网首发 张嫂一愣。 巡逻过去的官兵们回过头来也是一愣。 小柴禾也是一愣。 只见一辆马车呼啸而来,马车上的壮汉双臂壮实…… 没有人知道林阿布是建奴细作。 因为两个多月来,他除了强壮,并没有任何地方表现得像个细作,而且每天都很努力干活。他什么情报都没去打探,自然没人能无缘无故就怀疑他。 哪怕他背着黄小木跑了满座城,在外人看来也只是觉得这傻大个真的很傻。 但林阿布也不想这样一事无成地呆在莱州。 看到海拉苏·其其格也来了莱州,他很激动,打算今夜冒险去联络一下海拉苏首领。 但还没等到他开始行动,府衙那边就传来了杀喊声。 林阿布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海拉苏首领动手了,她今天就要劫走王笑。” 一定是这样,要是她先联络自己,万一被人发现就打草惊蛇了。所以,她想出其不意劫走王笑,动静一起,自己当然会配合她…… 林阿布当机立断,打算动手,他点燃桌上的蜡烛,将自己的床铺点燃,又走到医馆,将酒精泼洒开,开始放火。 他想到莱州守备森严,不太好突围,于是决定先准备一个人质,冲进宋文华屋里,一把提起睡梦中的宋文华就走。 宋文华揉了揉眼,看着周围的火光,还以为是失火了,阿布要救自己出去。 “世上还是好人多啊。”他心想。 才出屋,宋文华喊道:“阿布,放我下来,快救喜儿!先救喜儿……” “嘭”的一声,林阿布如铁般的拳头砸在宋文件脑袋上,把他敲晕过去。 他快步向后院跑去,把宋文华丢进马车。 火势起得很快,院里,喜儿冲出来,追着马车跑了几步,摔倒在地上大哭着。 林阿布已驾车冲了出去。 有巡查的守卫冲上来,林阿布终于不用再隐藏自己的一身武艺,反手夺刀,劈死守卫,仰天长啸。 “我是你们的爷爷阿布林……” 黄小花想到自己太笨,很可能通不过救护队的考核,于是今夜根本就睡不着。 她翻身起来,走到窗边,向医馆的方向看去。 “要不然把小木割一刀,让他给我练一练包扎吧。” 才想到这里,她突然看到医馆的方向有火光亮起。 “爹!医馆走水啦!走水啦……” 黄小花才喊了一嗓子,只见一条人影已如箭一般窜出来,飞快向门外跑去。 等黄丁卯再冲出来,已看不到黄小木的身影。 “这小子连鞋也不穿。”黄丁卯嘴里念叨着,追了出去,喊道:“小木你回来,太远啦,你乱跑要被当成奸细捉起……” “爹,我们去帮忙救火!” 黄小花喊了一句,黄丁卯身边跑过。 黄丁卯无奈,只好大步跟了上去…… 第768章 出发了(为盟主‘色如多\’加更) 府衙外,马车撞在那一队巡查的兵士身上。 阿布林抢过一把长刀,大喝着与官兵们搏杀起来。 张嫂愣了一会,眼见阿布林一以敌十,终于还是冲了上去。 她也没办法,都已经被阿布林叫破了,只能强行突围。 张嫂快步冲到乱阵当中,抢过一柄刀便劈。 阿布林终于借机后撤一步,掠进车厢。 “都别动!再动我杀了他……” 当时山东瘟疫横行之时,正是宋文华陪傅青主前来治疫,又不惜将金针刺血法传世,因此他在莱州官民心里地位极高。 阿布林正是知道这一点,才特意掳来宋文华作人质。 此时官兵们目光看去,纷纷一愣,不敢再上前,持刀向后退去。 “海拉苏首领,快上车!我们走……” “该死!” 远处,小柴禾恨恨骂了一声。 ——怎么就能遇到一个这么蠢的细作,真觉得自己逃得掉? 娘的,现在自己还要想办法让他们逃掉。 小柴禾脚下飞快,嘴里吩咐道:“传我命令,放开城西道路,由他们过去。等等……别声张,先把西面的人调到那边救火,还有,去把城门放开,别让他们看出来我们是故意的……该死……” “指挥使大人,宋大夫怎么办?是否先向国公禀报?” 小柴禾想了想,一边走一边道:“事关北面战局,你们先保证情报送出去,至于宋大夫,我想办法去救。等救回宋大夫再禀报国公。” 他走到楼另一面,抬起千里镜观察了地形之后,招过两个手下,吩咐道:“你们赶到前面的那个路口,从侧面撞到马车上,把宋大夫救下来。” “是!” “速度快,绝不可失手。” “是!” 两名手下跃下高楼,径直翻身上马,如离弦之箭般飞了出去。 今夜事发突然,小柴禾其实不太放心,恨不能亲自去。 但没办法。他年轻时也有一身武艺,当时与刘一口较量还能不分伯仲。但自从他开了赌场之后,一身技艺其实荒废了不少。后来入了锦衣卫,虽有心再捡起来,但更多的时候都是在打探情报。 只盼着这两人能把宋大夫救回来吧…… 黄小木脚步飞快,飞快跑到医馆,只见数不清多少人正在拿水桶救火。 他快步冲上去,抬头一看,火已经灭得差不多了,不由颇为泄气。 他看着不远处一个校将跑过,头盔上红缨招摇,银甲雕着狮头威风凛凛,脚下蹬着将军靴。再低头一看自己,光着的脚黑乎乎,脚底有血流了出来。 黄小木只觉再也受不了这样活着了,他想做一些什么改一改自己。 忽然,前面有哭声传来。 他忙跑过去一看,只见一群救护队的女子正围着喜儿姑娘。喜儿姑娘哭着,嘴里嚷着:“宋哥哥……宋哥哥被捉走了……” 黄小木一愣。心想,救了成千上万人的宋大夫被捉走了? 我要把救了成千上万人的人救回来…… 他抬头一看,也不知道该往哪边去。但反正哪边喊声大他就往哪边去。 这时候黄丁卯才跑过来,嘴里道:“我就说我们住得太远了,赶过来也没用……小木,你去哪里……” 孙三财今天晚上也没有睡。 孙三财本是吴阎王麾下小将官,在德州一战被俘,被安排去挖战壕。 等瑞军退走,德州的防御工事放缓下来,孙三财所在的这一批战俘因干活卖力,被编入德州的什么交通建设衙门,到处修建房屋。 他们还有一个很响亮的名号,叫‘大楚建设第三工程队’,说的好听,其实就是服劳役,发些钱粮虽然够活,但哪有以前在大瑞军中当头领快活? 孙三财做梦都想回瑞朝投奔吴大帅,吃香喝辣不用干活,想抢谁就抢谁。 逃是很难的,但孙三财没有放弃,努力在战俘中找到了三个志同道合的同伴。都是镇南军当中的百户…… 这一次第三工程队到莱州是要在城北建了一个巨大的医馆,据说是用来准备接收之后从北面退回来的伤兵的;接着又在医馆旁边建了一个巨大的学堂,据说是用来教人怎么当大夫的…… “楚朝这些官就爱瞎折腾。”孙三财对这事如此评价。 没日没夜地建,这边大学堂才刚建完,一口气都还没歇,第三工程队又被调到登州去建一个一模一样的医馆。 孙三财恨极这样辛苦服役的日子,他下定决心要逃。 宁可死在报效吴大帅的路上,也要因为干活累死。 这一天夜里,听到外面的动静,孙三财马上翻身起来,招呼了三个同伴,带上锄头,从事先挖好的墙洞中跑了出来。 一路上到处都是官兵在呼喊,但官兵聚集起来之后,路上反而没有那么多巡查。孙三财等人小心翼翼地绕到城门附近便犯了难。 怎么出城呢? “我们躲到那边,等明早开了城门再出去。” “但我们没有户籍证明,出不去的啊。” “再等等,今有人闹事,你看这动静这么大,也许有机会……” 四人说着,在小巷中一堆泔水桶后面藏好。 只见大街上官兵没头苍蝇一般,一队一队向城北跑去,也不知道到底在找什么。 过了一会,马蹄声响起,两名骑士先后冲进小巷,勒马歇息,粗气喘个不停。 “等等……等建奴细作来了,我先撞,你跟在我身后救宋大夫……” “好,气息匀些,注意听马蹄声……” 两个骑士说着话,背对着孙三财他们,在巷子中驻马。 孙三财咬了咬牙,向同伴使了个眼色。 ——干掉他们,抢马…… 同伴们明白过来,自己也许能和建奴细作一起逃掉。 四人都是在反贼当过百户的,不论武艺高低,都是心狠手辣之徒,二话不说,拿起锄头,悄摸着走过去。 “杀!” 一声大吼,四把锄头同时落下! 两名骑士正在凝神注意长街那边的马蹄声,猝不及防便被打得头破血流。 “快!抢马!” 长街上,马车奔得飞快。 张嫂感受着迎面吹来的风,不知道事情怎么就闹成这样。 自己是来捉王笑的,如今居然成了打探情报的探子。还莫名其妙地被揭破了身份。 今夜闹到现在,她身上的伤口已经破开,心里也渐渐绝望。 这样的守备森严的城池,要怎么才能逃得出去。 “阿布林,你听我说,我受了伤,逃不掉了,你把这封情报送到济南交给萨马拉。”张嫂回过头说道。 “我不认得萨马拉……” 张嫂一想,也是。 他们没功夫继续说话,顷刻间已经冲到莱州城西城。 只见一条巷子里有四个人乘着两匹马冲出来,嘴里喊道:“两位壮士,我们一起逃吧……” 张嫂正在驾车,头也不回就喊道:“阿布林,杀了他们,夺他们的马!” 这是用满语喊的,孙三财虽听不懂,却也明白对方态度不善,忙又喊道:“自己人!自己人!大清万岁!” 马车与两匹马并驾齐驱,阿布林回头喊道:“你们是谁?” “我们是俘虏,被捉来干活,太累了,想逃,没有户籍。”孙三财大喊道,因担心对方听不懂。 “杀了他们,抢马。”张嫂又喊道。 阿布林却道:“我相信他们。” 说着,他转头看了孙三财一眼,很有默契点了点头,喊道:“太累了!” 两人眼中才露出惺惺相惜之色,“噗”的一声响,一箭袭来,将孙三财背后的同伴射死。 马车已奔到城门附近。 “不许放箭!不然我杀了他!”阿布林连忙将宋文华拉了出来。 “噗”的一声响,又是一箭射来,毫不犹豫将孙三财的一个同伴射杀。 “不许再放箭!”阿布林怒吼道,把手里的宋文华提高了些…… “开城门!不然我杀了他……” 乌云遮住了月亮,天瞬间暗下来。 张嫂、阿布林、孙三财等人抬头看向城门,目光中隐隐透着期待。 小柴禾皱了皱眉。 今夜,对他而言最难的不是拦住这些细作。 相反,最难的其实是放跑他们。更难的是放跑他们、并且救回宋文华。 小柴禾现在只要一下令,城墙这边就有几名火铳手能击毙这些细作,还能确保不伤到宋文华。但如此一来,情报就送不出去了…… 而要送出情报,现在开城门是最后的机会,再耗下去却要还让对方逃走的话,未免太假了。但如此一来,宋文华就要被带走了…… 换言之,小柴禾得要在‘放出情报’和‘救回宋文华’两件事当中做一个选择。 他有些犹豫,后悔没有想禀报王笑。现在这个选择,只能由他做了。 “开城门!”小柴禾挥了挥手。 “大人!不可啊……” “听我的,开城门!”小柴禾吼道。 这一刻,莱州西城城头,数不清多少官兵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是个大草包!” “你知道就刚才,有多少人跑来告诉我,我新任命的锦衣卫指挥使是个大草包吗?” 仅一刻钟之后,王笑已上了城头。 他觉得有些荒谬。 原本这一晚他处理着枯燥的公文,心里抱怨这热闹不属于自己。结果现在热闹来了,偏偏丢了宋文华。 小柴禾跪在地上,抬头看着王笑不悦的脸色,低声道:“卑职无能,请国公治罪。” “你们都下去吧。”王笑向旁人吩咐了一声。 等别人都下去,他亲手扶起小柴禾,道:“此事不是你的错,你做得很好。事发突然,还能保证把情报送出去。” “但卑职……” “别的不必多说,去把宋文华救出来。” 话到这里,忽听城下有人争执,王笑转头看去。只见一对父女正在官兵面前哭求。 “把他们带过来,问问什么事。” “是。” 不一会儿,那对父女被带到。 “草民黄丁卯,见过国公爷。” “说吧,何事在此哭闹?” “草民的儿子追着那奸细跑了过来,接着就不见了,草民为了差爷,都说没看见……”黄丁卯大哭起来,“要是小木已经死了,求官爷们告诉草民一声呐……这大活人怎么能突然就不见了啊……” 宋文华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又回到了竹溪县,父母健在…… 接着,他睁开眼,只见外面天光大亮,自己浑身被绑着,身处一个山洞。 “阿布……” 他抬头看向阿布林,问道:“喜儿救出来了吗?” “蠢小子,还不知道爷是谁吗?我是大清朝的勇士!”阿布林说着,伸手一巴掌抽在宋文华脸上,又骂道:“叫你在爷面前傲。” 宋文华愣了一下,沉默下来。 换成两年前,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也许会很气愤。但现在,只觉得人活着总有遇上坏人的时候,倒也能平静处之。 只是还有些担心喜儿…… 他目光再一转,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张嫂。 “她也是被你捉来的吗?”宋文华又问道,“她身上的伤口感染了,我给她治一治……” “蠢小子,这是我的首领,能让你治吗?” “你不说,我自然会治。为何又要说出来?”宋文华反问道。 阿布林一愣。 宋文华又道:“不过,现在我也能给她治。” “爷要是信你才是鬼了……” “要不治,她会死的。” 阿布林大怒,骂道:“你少给我玩心眼。” “让他治。”张嫂忽然说了一句,努力支起身坐起来,嘴唇已然发白。 …… 过了一会,阿布林采了草药回来,宋文华烧了匕首,仔细地剃着张嫂腿上的烂肉,阿布林警惕地在一旁盯着他。 张嫂痛得哼了哼,又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医者仁心。” “呵……你再怎么样,我也不会放了你……” 宋文华想了想,忽然道:“我问国公爷,为什么要打仗,他说打仗是为了和平。我不太理解,我觉得和平就是和平,打仗就是打仗。” 他不是善言辞的人,说着说着,像是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好轻声又说道:“我想不通这些通理,好在我不是官,我只是大夫,大夫治病救人,如此而已。” 张嫂没有说话。 又过了一会,宋文华说道:“好了。” 他站起身,正要放下匕首。 有人走进山洞。 “两位壮士,小的去前面打了一只野鸡,好不容易……” 宋文华面色一变。 这一瞬间他愣愣看着走进门的人,浑身气质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宋文华瞳孔里映着孙三财的脸,他长得凶恶,脸上满是横肉、缺了一只耳朵…… “大夫杀不得吗?大夫能把我的耳朵粘回去吗?”记忆呼啸而来。 宋文华大吼一声,手中的匕首狠狠向孙三财捅去! “你还我爹娘命来!” 第769章 放暗探 张嫂抬头看去,只见宋文华一瞬间就从温文尔雅变成了满是杀意。 匕首才到孙三财面前,一只野鸡就被掷到宋文华脸上。 “咯咯咯咯……” 野鸡扑棱着翅膀,散出许多羽毛,爪子在宋文华脸上抓出好几道伤痕。 借着这一刹那,孙三财躲过刺来的匕首,一脚踹去,把宋文华踹飞在地。 孙三财虽不是什么悍将,但也是镇南军百户出身,孔武有力。宋文华不过文弱少年,不是他对手,再想爬起来,孙三财上前又是一脚踩住宋文华的手,不让他捡匕首。 “小子,你还想跑?!” 宋文华大恨,脸色涨得通红,大吼一声:“你去死。” 说着,他试图去咬孙三财的小腿,又被踹了一脚。 “教训不死你……” “够了!”张嫂喝了一声,不让孙三财继续打,阿布林重新捆好宋文华。 宋文华全然不像平时模样,虽被缚住,却是如一只小狼一般瞪着孙三财呲牙咧嘴。 孙三财正在收拾野鸡,一扭鸡脖子,便听身后传来一声恨恨地嘀咕“我要把你脖子扭下来……” 孙三财回头看去,对上宋文华恨意滔天的眼,也觉得背后一片凉意。 “娘的,老子宰了你这小子。”他操起一把单刀想要走到宋文华面前。 阿布林两步挡在孙三财面前,冷冰冰盯着他,道:“你想干嘛?” 孙三财在这满州大汉面前马上又怂下来,赔笑道:“爷,现在跑出莱州了,这小子没用了……” “滚。” 孙三财只好又俯身捡起野鸡收拾。 他这边并没有见过宋文华,也不知道对方为何对自己有如此大的杀意,当着两个满洲勇士也不敢问。 过了一会,却是听张嫂向宋文华问道:“他做了什么你要杀他?” “他杀了我爹娘。” 孙三财支着耳朵听着,转头道:“嘿,我就没来过莱州,啥时候杀了你爹娘了?” 宋文华咬碎了牙,恨恨道:“郧阳府、竹溪县。” 孙三财想起来,虽不记得是当时哪家没杀干净,但也知道对方没找错人,低声咒骂了一句:“又不止杀了你一家,阴魂不散。有本事你去找吴大帅啊……” 张嫂没有说话,闭上眼养神。 躺了几个时辰之后,她再醒来,觉得精神恢复了不少。 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她向山下看去,观察着路边的情形,判断官兵应该还没追上来。 “走吧。” 阿布林点点头,提起宋文华,嘴里问道:“我们向北走吗?” “向西走,去济南。” “还去济南?” 张嫂淡淡道:“娘娘交代的事还没办完。” 阿布林点点头,转头用汉语对孙三财和他的同伴吩咐道:“把马牵来,去济南。” 孙三财一听,赔笑道:“爷,要不小的从北边走,替爷引开追兵?” 阿布林不悦,正要叱骂,张嫂却道:“好。” 孙三财大喜,忙招呼着同伴上马,脚还没踩到蹬子上,忽然听到一声惨叫。他转头一看,只见张嫂提着一把刀,已然一刀把同伴捅死。 “爷,小的……小的把马留……留给你们……” “晚了。”张嫂一伸手,提起孙三财的头发,直接就把他的人丢在地上,拿脚踩住。 #送888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阿布林还有些发愣,却见阿嫂又一刀割开宋文华身上的强索,把刀丢过去。 “小大夫,你两次替我治伤。这家伙头给你砍,当是我给你的诊金了。” 宋文华愣了愣,捡起身,看了看张嫂,又看了看阿布林,最后低头看向地上的孙三财。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孙三财被张嫂踩着,竟是挣扎不开,见此场面吓得胆战心惊。 “爷,你们不能这么做事啊,小的投奔你们,替你们……替你们打了野鸡吃,你们不能这样啊……小大夫,饶了我吧?求你了,当年,小的也是奉了吴阎王的军令裹胁百姓呐……求你们了……” 宋文华目光看去,只见孙三财涕泪淋漓,竟有些可怜,心里蓦名的犹豫起来,执刀的手都有些在颤抖。 他这辈子还未杀过人,几次想劈下去却又下不了手。 张嫂大骂道:“窝囊小子,老娘没功夫跟你耗,想想你爹娘死时的惨状,我数三声。三……” “啊!” 张嫂话音未了,宋文华大喊一声,一刀劈下。 他没有经验,这一刀劈得不太对,孙三财脖子断了半边,却又一时未死,叫嚷起来如同锯子在磨,声音回荡在山洞中极是骇人。 宋文华被溅了一脸的血,吓得退后两步,盯着孙三财的样子浑身颤抖。 “当”的一声,他丢下刀,忽然感到巨大的后悔。 想象中报仇雪恨之后的快意并没有出现,不适感翻涌上来……爹、娘、老医者的面容在脑海中时隐时现。 宋文华抱着头,又是“啊”地大叫了两声。 张嫂对这种行径很是不屑,又吩咐阿布林道:“把他捆起来,带走。” 她说着,人已翻身上马。 反正孙三财她本来就打算杀,不在乎让宋文华亲手报个仇,但她也不会放了宋文华之类,这是她做事的分寸。 阿布林又把马车解开,把宋文华绑在这匹拉车的老马身上。他自己刚是翻身上了另一匹马,这样三人三马,接下来跑得就快了。 “走!”张嫂挥动马鞭。 她骑上马就像是草原上的雌鹰振翅,这一刻英姿飒爽,全然不同于在王珰家洗衣做饭时的老妈子模样。 “嘭!” 荒野里一声铳响,张嫂回过头,只见阿布林脑袋爆开,整个人都栽下马去。 空马一声悲鸣,转头就跑。 张嫂愣住,有些不可置信。 官兵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追上来?他们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她一勒缰绳,正想调头去牵载着宋文华的那匹马。 忽然,马车底下跳出一个身影,扑上去死死握住那匹马的尾巴。 “吁……” 马匹长嘶,仰起身来,一脚踹在拉他尾巴的人身上,把那人踹得吐出一大口血摔倒在地。 宋文华也因此掉在地上。 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张嫂再调转马头要去拉宋文华,又听到“嘭”的一声响。 她连忙一翻身躲在马腹后面。 再抬头一看,只见一个锦衣卫从不远处一棵树冠下跃下来,拦在宋文华身前。 眼前事不可为,张嫂再次调转马头,飞一般的逃去。 她腿上伤口再次裂开,血流不止,也知道这次是难以逃掉的,楚军中显然有射术极厉害的火铳手,能击中阿布林的脑袋,也不难击中自己。 心中正感到有些悲凉,她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喊道:“放她走!” “放她走……” 张嫂回过头,只见宋文华还被绑着,却是仰着头高呼不止。 张嫂突然感动,一瞬间便红了眼眶。 这一趟来中原,遇到的几个少年,王笑长得俊美却心眼最坏,王珰待人虽不错其实独善其身,唯有这宋文华有颗仁心…… 这般想着,她策马飞奔而去。 野地里,小柴禾给宋文华解了绑。 宋文华问道:“柴指挥使,你为什么要让我那么喊?” 就在刚才,他摔下马,紧接着小柴禾就跃到他前面,按着他的肩不停说道:“宋大夫,你快喊‘放她走’,快喊!” 此时终于放跑了建奴细作,小柴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想:“不容易啊。” 宋文华不是多事的人,问了一句,见小柴禾没有回答也就不再追问,一被松绑就马上给刚才冲出来拉着马尾的人治伤。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他的身子,发现这人却是黄小木。 小柴禾看着黄小木,叹道:“多亏了这小子,躲在马车底下,一路上给我们标记了细作的位置,我们才能这么快找到这里。” 他说着,蹲下身往马车下面看了一眼,嘴里“啧啧”了两声,又道:“这车底可不好捉,这一路贴在车底过来,得要能吃大苦……” 宋文华听着这些,急得红了眼。 马匹力气极大,被踹上一脚难免要伤了内脏,也可能当即毙命,他不敢大意,仔细处理着黄小木的伤势。 他发现,自己还是治病救人时,比杀人报仇时感到心安。 太阳从西山落下,宋文华给黄小木治了伤,一抬头,仿佛看到父亲宋译在余晖中回头看着自己,扬了扬手里的药材…… 因担心赶路牵动黄小木的伤势,宋文华带着黄小木在荒野上又歇养了一天,接着才慢慢启程回到莱州。 黄丁卯已从官兵那得知儿子受了伤但没有性命之忧云云,这天早早带着一家子等在城外。 待见到黄小木这样重的伤,黄家三人都极是心疼,哭了一会儿,只见有国公亲卫过来,道是国公爷要见黄小木一家。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面见国公算是天大的事了。黄丁卯心中忐忑,刚才对儿子的心疼气愤瞬间又转化为得意。 穷人家的儿子,吃点苦受点伤没什么,小木这次是立了大功了,要是被马儿踹上一脚能换来一个安稳的生活,也是值…… 心里这般想着,黄丁卯心里又紧张又期待。 牛娟则是时不时回头看看黄小花,牵紧了闺女的手。 她一个寻常妇人又不知虢国公是驸马,担心要是国公爷看上了自己家闺女,抢到国公府里可怎么办? 当然,要是能给个名分,那也是很好的…… 一家子各自想着有的没的,到了府衙,黄小木的担架被放在大堂上,宋文华则是又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势。过了好一会,就在他们等得渐渐不安的时候,王笑进了大堂。 在黄家人眼里,眼前的国公显然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于是甫一见面就是五体投地,激动得话都说不上来。 黄丁卯只觉得只见这一眼,自己差点也愿意为国公效死了。 这自然不是只是因为俊美,实则是因为气度,更多的则是权力地位带来的光环。 王笑和黄家三人没什么共同语言,对黄小木却是挺感兴趣,抬起他的手看了一下,见上面的指甲都烂了,却是他为了捉住马车留下的伤。 “年幼轻轻,心志却是不凡。”王笑赞了一句,又问道:“你可有什么想要的奖赏?” 黄丁卯在旁边一听,心中激动非凡。 ——儿啊,要点银钱、要点粮据,或者让国公封你一个管事当当啊…… 黄家一家子屏息以待。 黄小木激动起来,道:“国公爷,小的……小的想从军……” 宋文华心中正为黄小木暗叫了一声好。 果然是少年志气! 忽听堂上有女子呼道:“爹!爹……宋大夫,快来看看,我爹晕过去了……” 济南。 深夜,萨马拉闪身进了破庙。 “你去哪了?塔娜死了你知不知道?” 张嫂马不停蹄赶回来,脸色很差,闻言讶道:“塔娜死了?怎么死的?” “我打听清楚了,因为被王家的婆子欺压,她没沉住气,在王家杀了不少人……” 张嫂默然了一会,叹道:“此事怪我。” 接着,她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抛给萨马拉,道:“这个给你,以后别再来烦我。” 萨马拉拆开一看,脸色大变,惊喜道:“你怎么拿到的?” 张嫂将事情前因后果说了,萨马拉听着,眼中疑虑渐渐散去,道:“不愧是其其格。” 他将情报收好,又道:“我今夜就北归,眼下你的身份也暴露了,不如随我投奔睿亲王,凭这次的大功,必得睿亲王重用……” “没兴趣。”张嫂淡淡道:“我做这些是为了大清,不是为了你们。” 萨马拉又劝道:“你带来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等回到大清,许是还要受到娘娘责备,而且……” 话到这里,张嫂人已从窗户中跃了出去,顷刻不见了身影。 萨马拉摇了摇头,骂道:“不知好歹。” 怀里揣着情报,他没心思再惹别的事。连夜赶到据点,写了一封秘信,入出信鸽。 秘信上全是满文数字,需要对应某本书籍才能看懂。这是大清细作从王笑手上学来的传递情报方法。 放出信鸽之后,萨马拉安心不少,又牵马到了城门边,待到天亮,拿出高兴生的令牌,出了城,向北奔去。 城墙上,小柴禾眼眶发黑,因为担心事情再出纰漏,他亲自跟着张嫂从莱州又跑回济南。 到现在,这差事终于算是办完了…… 但差事虽办完了,却也留下了大麻烦——王家死了不少人。 为了崔老三,小柴禾还得再去王家一趟…… 王家。 崔氏那天确实是被吓得不轻,这两天还没缓过来。 崔嬷嬷、纪嬷嬷,那是从小把她带大的两个人,是她的智囊和主心骨,如此两个嬷嬷就这样死了,还死得那样惨。崔氏真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说实话,要是老爷王康死了,她未必能有如此伤心。 然而,烦心事还不止这些。 崔氏发现,自己不止是少了两个心腹,现在就连王宝也不再听她的了。 她想给两个嬷嬷家里多发些银钱,竟然被王宝挡了回来。 “母亲,这次家里死了这么多人,你就给两个嬷嬷发,这不是厚此薄彼吗?若都要发,又得多少银钱?这府里的银钱常在大嫂手上,抚恤下人自然有常例,我们何苦贴自己的银钱?”王宝趴在一副担架上,苦口婆心地劝着。 崔氏躺在那,正拿毛巾敷着额头,闻言不可置信。 自己这儿子向来对这些事不关心,如今竟管起自己怎么使银子了?道理还一条一条的? “这话,莫不是你媳妇教你来说的?”崔氏支起身子问道。 王宝脸色一变,喃喃道:“母亲,你就安安心心养病不成吗?” “好你个白眼狼,娶了媳妇才两天功夫你就忘了娘?!”崔氏喊道:“为娘什么意思你不懂吗?发生这样的事,当然得怪王珰把那样的凶徒带回来!他们却嚷着说是崔嬷嬷把人逼急了……我不给崔嬷嬷封一大笔抚恤,别人还怎么看我?” 王宝急喊道:“母亲你就听她的不行吗?!何苦要叫儿子为难?要不是你平日里不好好管教崔嬷嬷她们,事情怎么会闹成这样?娘,我告诉你,这事不能怪西府珰哥儿,就得怪崔嬷嬷……” “你!你……”崔氏猛然大哭起来,指着王宝嚎道:“这话……这话也是你媳妇教你说的?” 她抚着心口,重重吸了两口气,道:“连亲儿子也这样,老身不活喽!不活喽……” 没想到如今王宝连这套也不吃,挥了挥手,对两个仆妇吩咐道:“把我搬回去。” “不许走!”崔氏大喊:“今天必然把话给我说清楚。” 王宝四下一看,压低声音道:“母亲,我求你别闹了,娘子那是会砍人的,儿子是真怕她呀。我告诉你,她和二婶讨要了一笔银子,这事她站在二房那边,你别再闹了,我已经答应她了。” “什么?” 崔氏眼睛一瞪,惊道:“哪有这样当儿媳妇的?为了银子,连自己婆婆都不帮?” “她给过你机会的……” 母子俩说到这里,门外有人通传道:“少爷,锦衣卫柴大人求见。” 防采集,自动加载失败,点击手动加载,不支持阅读模式! 禁止转码、禁止阅读模式,下面内容隐藏,请退出阅读模式! 第770章 起效果 钱怡正在王家的花厅待客。 客人都是她自己出阁前的闺中好友。这些女子的父亲或丈夫都是从京里来的官。 以前楚朝党争有按政治抱负分的,有按地域分的,如今逃到山东,从京城出来的官员死了不少,剩下的抱团起来便成了‘京党’。 京党的家眷当中,钱怡地位不低,她毕竟是钱承远的嫡女,而且钱家夫人文氏出身不太好,文家就曾是虢国公抄的,文氏因此甚少露面,钱怡早早就负责起钱家与别府家眷打点往来。 但钱怡这人没什么心胸,只喜欢与会巴结奉承自己的人相处。因此每次聚会,也多是在吹捧她。 今日钱怡换了一妇人的发式,坐在一群女子中间,长得虽不怎么好看,气势却是不凡。 “如今不该叫你钱家小姐,该叫你王家夫人了,你夫婿不仅是国公之弟,还是葛老先生的弟子,身份尊崇,又有文才,真叫人羡慕。” 说话的是一个小官的夫人,钱怡也记不得对方名字,她恭维话听得多了,这样的话没什么水准,也就只是勉强一听罢了。 “你们别只看到国公门第的风光。”钱怡微仰着头,道:“虢国公能成为楚朝的擎天之柱,离不开王家的支持,这当中的凶险,你们这些寻常官宦之家哪里懂的?” 有一妇人拍着心口,道:“听说你成婚当夜,你们夫妇就遇到建奴刺客刺杀,我这两天就想来拜访,好不容易到今天王家才开门见客,这不忙不迭就来看看你可有伤着。” “对对,我们今日来,正是心里担心你。快说说是怎么回事……” 一众妇人连忙惊呼不已,目光都投向钱怡。 “那建奴刺客可不简单……当时我夫婿重伤之下,拿起烛台奋力刺在她脖子上,那刺客却还未死,要与我夫婿同归于尽。我只好抢过她的花锄救下我夫婿。” 钱怡说完,四下又是一片惊叹。 “王家四公子原来是这样文武双全!” “四少奶奶正是巾帼不让须眉……” 钱怡微微笑了笑,享受着这种奉承,又让人把那花锄拿上来。 “当时,就是这一把花锄。”她拿着袖子遮着脸,捏着哭腔道:“我真没过,平生竟是打死了人……” 一众妇人忙道:“这是大楚除掉建奴奸细,是为国立功。” 氛围愈发热闹起来。 过了一会,有些小官的妻女想巴结钱怡,眼见吹捧得差不多了,话题一转,又道:“还是我们怡姐姐嫁得好,你们还记得吗?当年在京城时,左家那两个女儿眼睛可是翻到天上去,如今再一比,比我们怡姐姐可差得远了。” “哎哟,说的是左明静吧?嫁给何家的痨病鬼那个?那是个克夫命呐。你怎么好把这样的人拿出来和我们钱怡比?” 钱怡听着这些,心中大乐。 她从小最讨厌的就是左明静这些人,她们居然和钱朵朵那个庶女交好,不把自己这个嫡女放在眼里。 但当时左家地位高,钱怡气也只能气在心里。 如今可不一样了,如今旁人巴结的还不是她这个钱家小姐、王家少奶奶。 “我前些日子还见到左明心呢?不过是嫁了个副总兵,嚣张什么?丈夫是武人而已,还不是自降了身份?比我们钱怡的夫婿文武双全可差得远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就是说呀,我那天远远见到秦副总兵可替他捏了把汗,莫要哪天也让左明心给克死了……” 钱怡听得愈发高兴,笑嘻嘻地拿了一块高糕吃着,又问道:“对了,宋兰儿还没嫁吧?她也老大不小了。” “就她那脾性,也得有人敢娶才行啊……” 对于钱怡而言,左家两个丫头,过往矣。如今在济南能配得上和自己作对的,反而是当年不显山露水的宋兰儿。 一则是左家两个丫头嫁得不如自己,这是尘埃落定的,但宋兰儿还没嫁;二则是因为宋家如今的地位今非昔比,宋兰儿最近也很是嚣张。钱怡如今最讨厌的人就是她。 此时把宋兰儿点出来让人诋毁一遍,钱怡心中大畅,正觉有趣,忽然听下人回禀道:“四少奶奶,锦衣卫指挥使柴大人来求见四少爷。” 钱怡点点头,起身道:“谢各位姐姐今日来看我,今日先散了吧,来日再聚……来人,把这个花锄送回我院里挂好……” 王宝趴在榻上,看着钱嬷嬷把花锄挂在墙上。他心里有些无语,但也不敢吱声。 王宝夫妇这两天已换了个小院子住,原来的院子里死了人,他肯定是不敢再住的。 不一会儿,钱怡风风火火地回来,开口便道:“你和母亲说了没?给我们换个大院子。” “这事和娘说了没用,得和爹说。”王宝道,“锦衣卫指挥使来了,我要不要见?” “见啊,干嘛不见?”钱怡道:“他肯定是为了给崔老三说情的。” “那我……” 王宝话还没说完,钱怡已径直抛了一句话:“看他出多少银子吧。” “啊,这……我收锦衣卫的贿赂?” “这怎么能叫贿赂呢?!”钱怡伸手在王宝肩上一拧,道:“你搞清楚,是他们办事不利、害你受伤了,你是苦主,苦主知道吗?他们不花点银子赔你就想息事宁人?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传出去像什么话,你王家四少爷怕了锦衣卫?” 王宝一愣,竟然觉得钱怡说得没错。 “但……我们王家和他要银子,未免不好看……噢!” 钱怡又在王宝身上一拧。 “我再告诉你一遍,这是我们夫妻俩的银子,不是王家的银子。你到底有没有一点脑子?王家这家业把持在你爹、你二哥手里,内院的账管在大嫂手里,你三哥自立门户了,你呢?不趁这两年赶紧弄些银子,以后分家了我们吃什么喝什么?喝西北风吗?!” 钱怡最后这一声叱骂,王宝想到她挥动花锄的样子,心里又是一秃噜。忙道:“我懂了我懂了……” “把相公抬出去见柴指挥使。” 小柴禾今天之所以来求见王宝,而不是求见王秫,因为崔老三已经把王秫搞定了。 这次西府受伤最重的是王琮。王琮背上挨了一下颇为严重,不在家躺个一年半载的是好不了的。至于泰山之行,那肯定是去不了了。 但不管是王秫、周氏,或是王琮的妻子葛氏,不知为何,都觉得这好像也不是坏事。 王秫也想让事情快点过去,他大嫂崔氏一直在认为罪魁祸首是王珰……好吧,其实王秫自己也这么觉得,就是因为王珰这个逆子非要搬出去住才惹上这些建奴细作。 昨天王宝还对他说,只要给一大笔银子厚葬了崔嬷嬷、纪嬷嬷事情就过去了,他二话不说就掏了银子…… 总之王秫心里毫无底气,根本不敢指责锦衣卫办事不力。 相比起来,王宝这边就难对付,放言一定会让国公追究崔老三疏忽职守之罪。 小柴禾只好亲自来替崔老三擦屁股。 这天,和王宝见过面,小柴禾再一次走出王家,心里五味杂陈。 ——这他娘的,老子真是欠你们王家的…… “柴爷,卑职……” 崔老三也受了重伤,半边脸都被劈烂了。 小柴禾按了按他,道:“这事你确实大意了。” “谁知道那婆娘这么沉不住气,说砍人就砍人呐!”崔老三放声大哭,“卑职真没想到啊,这次是遇上疯子了。” “行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以后办事给老子周到点。”小柴禾喝骂了一句,又问道:“你有银子吗?” “有,卑职还有二十多两。” “老子再给你凑三十两,剩下的四百多两银子,你给王四公子打个欠条吧。” 崔老三一愣,反问道:“银子?” “就当是你赔给四公子的吧,人家那个腚……也值五百两……” 小柴禾也是头一次办这样糟心的差事,但这个差事带来的影响还是在千里之外开始发酵起来。 唐山。 “唐山”之名始于唐贞观十九年,唐太宗东征朝鲜,回途经此,其爱妃曹妃病逝,唐太宗念其爱妃,赐“唐”姓于其埋骨之山,唐山由此而得名。 唐山是燕京与山海关之间的要道。多尔衮在古北口攻破唐节的兵马之后,亲率大军在蓟镇与吴阎王对峙,同时派多铎南下唐山,扼守瑞朝山海关守将索沛回师支援的路线。 这日,多铎军中有两只信鸽落下,脚上的信件被人解下来。 “额木、杜因、那达……”看信的清军文员看了一眼,见信上都是满洲文字,明白这是紧急机要,忙将信交了上去。 不一会儿,秘信传到豫亲王的幕署,有文吏捧起一本《满文老档》翻了起来。 “用这本书来解密,还是容易被关内人猜出来。” “猜不出来的,这一版是睿亲王让人新刻的。”另一个文吏摇了摇头,道:“主要我们大清也没有别的书有这么多满文了。” 几人忙了一会,把那秘信译出来,很快就传到了多铎的案头。 “豫亲王,这是萨马拉的传信……” 多铎执信看了一会,脸色渐渐郑重起来,招来和度商议。 和度是阿济格的长子,这次南伐跟在多铎军中,他阿玛阿济格就是因为中了王笑的奸计,在辽西走廊被海船上的火炮伤了腿,又在辽阳城遭了大水浸泡,最后被伤病折磨而死。 这次发现王笑又想故计重施,和度恨得直咬牙。 “王笑又是派水师来偷袭我们?” “当时要不是这个贼子偷袭盛京,我们早就攻下中原了。眼下他还敢阴魂不散,上次情报说,瑞朝的使节已经回到燕京,很可能唐中元这几天就要诏告天下他们两朝联盟之事。王笑这是想趁着盟约刚传出来的时机,暗中偷袭,卑鄙。” 和度道:“我必要把他挫骨扬灰。” 多铎也是骂了一声,他还记得当时多尔衮曾郑重地警告过他放跑王笑的后果,当时他还十分不以为意,现在看到这个名字,他还是感觉到头大。 这次要再让王笑偷袭得手的话,多铎不用想都知道,多尔衮又会大发雷霆。自己在坟山一战没能把王笑杀掉的事又会被拿出来旧事重提。 “据线报,索沛的兵马五日后便要在唐山、遵化之间过境。”多铎指了指地图,道:“我大军不好调动,派你去守天津,能不能拦住王笑?” 和度毫不犹豫,应道:“我绝不让一个楚兵登上岸。” 多铎道:“好,我让孙仲德调三十门神威大将军炮由你调度……” 神威大将军炮,炮身为铜铸,长八尺五寸,隆起四道,重三千八百斤,用药五斤,铁子十斤,配有炮车。 这次清军攻破古北石,神威大将军炮也是功劳不少。 和度得了军令,马上就赶到乌真超哈炮营调了火炮送往天津港。孙仲德不敢怠慢,安排人昼夜不分地运送,终于从遵化把火炮拉到了天津。同时还调了五千火铳兵归和度指挥。 三天后,萨马拉也马不停蹄赶回清军中,和度又确认了楚朝水师的路线,准备好了布防。 他的防线设在大沽口。 大沽口素有“津门之屏”之称,楚朝定都燕京之后,此处成了海上进京的唯一门户,战略位置日渐凸显。 楚朝中期,为了防御倭寇,大沽口构筑堡垒,修建炮台。 如今瑞朝扶了楚朝,还没来得及驻军大沽口,于是和度占了炮台,将神威大将军炮拉上来,只等楚朝水师一至,炮火齐鸣,将其轰得片甲不留…… 大清顺治二年三月十七日,微风,风向南。 大沽口被海河环绕,面对着浩瀚大海。 乌真超哈炮营的火炮手许大壮搓了搓手,拍了拍旁边的神威大将军炮。 许大壮是辽东人,后金兴起时,他爹带着他逃到皮岛,后来皮岛败亡,他爹也死了,许大壮于是跟着孙仲德乘船逃到登州。 后来孙仲德在登州叛乱,又带着炮匠和兵马乘船投靠了大清,许大壮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汉奸。 他不认为自己是汉奸,他一直是孙大帅的兵。 而且,成了清兵之后,发的银粮确实多了很多,每次立了战功都有奖赏。他是炮兵,也没什么人欺侮他。唯一的坏处就是剃了头,一到冬天头皮冰冰凉凉的。 虽说许大壮跟了孙仲德这么多年,孙仲德都不知道他是谁,也没让他当个小校官。但能活下去,能吃饱,他挺满足的。 他没有想过,孙仲德就是靠他们这些小兵卖命才在大清混了个二等伯、这事公不公平…… 三月十七日这天,许大壮望着海平面,他知道,过一会楚军的船只会出现。 到时候,他只要等楚军的大船开到射程内,然后放炮。 今天这仗就是这么好打。 因为上面已经截获了清朝的情报,这就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自己的神威大将军炮射程比楚船上的大炮远,威力也大,打得到他们,他们却打不到自己…… 越想,越觉得这一仗好打。 他娘的,等这次打完仗,自己的战功都能讨好几个媳妇了。 许大壮心里想着,面朝大海,壮志昂扬。 终于,几粒小黑点出现在海面上。 “来了!”清军中有人喊道。 将台上,和度放下千里镜,稍稍放心了些。 不由得他不慎重,他已经有许多惨痛的经验,上次王笑席卷辽东,太多的大清名将陨落,和度也担心自己中了计。 现在看到海船开来,得到的情况准确无误,他一颗心才算落下一半。 “萨马拉,你做得不错。” “奴才愿为大清效死。” 和度抬起手,喝道:“传命下去,全军整备!” “整调炮口,准备……” 炮台上,许大壮眯着眼,估算着距离,调整调着炮口。 “调好了……装弹!” 有士兵装了铁弹。 每个人都干劲十足,这种埋伏别人打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再等等,等他们的船过来,别怕,他们看不到我们……” 突然。 “砰”的一声响。 许大壮心想:是哪个草包走了火,现在就打,打得着吗? 这个念头只有一瞬间,火铳的响声已经如雨点一般密集的响起。 许大壮一愣,还以为是不是自己傻了,将军已经下令开铳了? 然而他转过头向炮台下看去,整个人都吓得脸色发白。 “在后面!楚军在我们后面!啊……” 只见数千楚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持着火铳突然冲了上来。 “杀啊!” 整个天地都是“砰、砰、砰”的声响。 许大壮并没有收到指示,却还是凭着多年的战场经验嚷道:“调转炮头!调转炮头……” “嘭!” 一声巨响…… 和度正凝视着海面在心里计算着开炮的时间,听到身后的铳声,他转头看去,见到有楚军执着火铳冲上来。网首发 “不要慌!”和度大喊着,冷静地下令道:“炮兵继续攻击海船,火铳手调转阵线,迎击!” “快,快向豫亲王求援。” “告诉勇士们,楚军人数并不如我们,只要稳住阵脚就能打赢这一仗……” “嘭!” 整个将台都爆炸开来! 火光冲天。 和度指挥若定的话才说到一半,身体在一瞬间化作数不清碎块,散落开来…… 许大壮愣住,他看到有人射了火箭到将台附近,然后将台就突然炸了。 将军也就这样没了…… “快!调转炮口啊!” 下一刻,巨大的杀喊声又从侧边传来。 “杀啊!” 许大壮转头看去,只见一个个楚军从旁边的海河里跳出来,持刀冲进了火铳兵的队伍当中,如砍瓜切菜一般杀了起来。 “我的天……”许大壮惊呼着,转身就走。 “噗”的一声,有长矛捅进他的心口,一个楚军踩着他的身体,向更多的炮手杀过去。 “杀啊……” 许久之后,有人踢开许大壮的尸体,摸着他的那门神威大将军炮。 “哈哈哈,这炮真漂亮!” “终于把这三十门大炮骗到手了……” 第771章 登陆战 唐山以北,七座山。 七座山就是一座山名叫“七座山”,而不是有七座山。 杀喊声震天。 唐节持槊剖开一个清兵,炮火轰然从北面的七座山上砸下来。 一片马嘶人仰,他策马躲开,有将士的尸骨砸在他身上。 “冲过去!” …… 当时唐节在古北口战败,独自逃到山海关。 他看到山海关上索沛守备森严,心中很是无言以对。 建奴都从绕到后面打到京城了,你山海关守得再好,有什么用呢? 可惜,唐节想骂索沛也骂不出来。因为就是他自己丢了古北口,建奴就是从他自己守卫的蓟镇长城上入塞。 当时也就是他唐节自己,信誓旦旦放言必破东虏。 这种情况,唐节也没脸说索沛不懂得灵活应变。反正山海关也没什么好守的了,带兵回援京城要紧。 他们点齐兵马,烧了带不走的粮草辎重,步步为营向京城增援。 索沛这支破山军有五万人,却大多都是步卒,进行并不快,到卢龙县时便被建奴盯上,且战且进。 从卢龙县走到唐山,瑞军被清军消磨得士气大减,唐节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等士气被拖垮,只要八旗骑兵一冲阵,破山军就要分崩离析。 以前和官兵作战,还没打过这么难打的仗。 唐节已决心在唐山一决死战,冲过包围,与京城外的吴阎王部会合。 然而这一战好像要打败了…… “轰!” 又有炮弹炸在瑞军阵营中。 索沛被震下马来,抬头看去,脸上一片悲怆。 “这些蛮夷……这些蛮夷怎么有这么强的火力?” 他确实是被打懵了。 自从他追随唐中元以来,面对过的楚朝大多也就那么回事,但他也见过执着火铳的精锐。感觉火铳也就那样,点了半天能发一铳。至于火炮,虽然厉害,却也笨拙得很…… 义军虽然没有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不还是把江山打下来了? 至于建奴?塞外野人,再能打也就那么点人,打过得楚军,打得过我们义军吗? 哪怕唐节败了,索沛也只是觉得三殿下这是疏忽大意了。 但今日一战,完全颠覆了他的想象。 他完全没想过建奴有这么多的火器。 不是说女真人最擅骑射的吗? 战到现在,索沛都还没看到擅骑射的八旗兵,面对的还只是乌真超哈营和八旗汉军。但他也知道,眼下的情况,只要八旗骑兵一出,自己的破山军必定要溃败。 他望着战场,感到深深的无力…… 战台上,多铎神情很平静。 打败眼前的瑞军,并没有让他感到有成就感。 乌真超哈营设立已有十四年,从天佑助威大将军炮到神威大将军炮,炮火早已强过了楚朝。不仅是炮火,大清两代人六十年来励精图治,设立了八旗军制,大军的战力正是巅峰。 一群泥腿子们拿着大刀长矛冲上来,也配与爷为敌? 如果不是调走了三十门神威大将军炮,现在这些泥腿子早都跑得屁滚尿流了。 “报!豫亲王,和度贝勒遇袭,请王爷派兵支援……” 多铎才想把骑兵压上去击溃破山军的阵营,闻言脸上泛起怒容。 他思忖了一会,下令固山额真喀克笃礼领镶白旗兵马前去支援。 杜正和没想到王笑能这样器重自己。 世人皆知王笑擅用骑兵奔袭,所以杜正和本以为自己在王笑麾下难以有太大的作为。 但这一次联寇抗虏,王笑明确地告诉杜正和,这一仗的主力将是控戎军与贲锐军,而不是骁骑营。 连副总兵秦山海都不知道的是,在高兴生刚到济南之时,王笑就已秘密召见了杜正和。 “我要你现在就北上。” 当时杜正和一愣,问道:“可是,议盟还未达成……” “我不管什么议盟有没有达成,我们的目的是阻止建奴南下。那就只管一个字,打。” “是,请国公吩咐。” “这是瑞朝的令牌,你领五千精锐,从滨州、沧州走,瑞朝驻守景州的守将佟明会引你过境,到了天津大沽口附近埋伏起来。我会想办法放出消息给建奴,吸引他们运送大炮到岸边。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占下这些大炮,这件事的重要性你可明白?” 杜正和拱手道:“末将明白,占下这些大炮,我们才可以固守天津港。如此,增援的兵马可以迅速赶到天津,将士们才有退路,是为进可攻、退可守。另外,建奴正是凭火炮之利,攻城拔寨无往不利,占下这些大炮,此消彼涨。” 他说到这里,激动起来,又道:“国公在沈阳,以建奴的炮火轰击建奴的都城,末将愿效仿国公,以其炮火轰其兵马。” 王笑点了点头,又道:“不错,我再调几个人助你行事……” 杜正和转头一看,只见几个人走进堂中。 羊倌、蔡悟真这些将士他早已熟悉,另有一人却没有着甲,杜正和并不认得。 “给杜总兵引见一下,史工,人唤史壳郎,前几日刚从淮安赶回来入职军机处,想必杜总兵听过他的名号……” 杜正和一开始觉得王笑派这些人来是为了控制兵权,一直到史工设计提前在大沽口将台下埋了炸药,他才知道王笑让史工来就是给自己出谋划策的。 那一声轰鸣,炸毁了将台,也炸掉了清兵的勇气。 溃散很快形成,杜正和并没有下令追击,而是迅速让人调试炮火。 “建奴的红衣大炮比我们新铸的炮虽然差些,但胜在数量多,弟兄们,给老子把这些炮用好了!” …… “轰!” 炮弹在冲锋着的镶白旗大军当中炸开,溅起无数血肉。 喀克笃礼大怒,驱赶着士卒。 该死的乌真超哈汉兵,居然连炮火都守不住,换成八旗勇士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冲过去,再冲一段他们就打不到了,把火炮抢回来!” 八旗勇士们呼啸着,仗着自己的骑术高超,继续向前冲去。 “轰!”又有火炮落在冲刺的队伍当中。 喀克笃礼耳边传来一阵尖锐的声音。 他不可置信地转头看着被炸碎的兵丁。 “怎么会这么密集?怎么能这样一直打?”他喃喃道。 “轰!” 下一刻,兵士们大喊起来:“是船!船上也在开炮!楚军已经上岸了……” 炮台上的大炮发射过后,海船上的火炮吐出火焰。 一枚枚炮弹远远砸了出去,越过岸边的炮台,落在清军当中。 而炮台上的大炮也开始调整距离。 海天广阔,这里没有长墙,却成了一个真正难以被攻克的坚城。 巨大的船队缓缓驶向港口,其中最大的那艘巨轮上,秦玄策正背着秦山海站在船头。 他们身边是轰鸣的炮火,他们身后是大楚的龙旗展招。 …… 威风是真的很威风。 但秦玄策觉得,自己晕船晕得太严重了,快背不动大伯了…… 王笑离开了莱州,再次转回济南。 到最后,他还是同意了由秦山海挂帅北上,因为秦山海死都不让王笑亲自去。 没有盛大的誓师典礼,没有万众欢呼,也没有什么诏告天下楚瑞联盟了。秦山海就只是悄无声息地上了北上的海船。 而王笑则留下来继续处理乏味的公务。 他感觉这些家国天下事并不像黄小木憧憬的那样浪漫。 更多时候它们对王笑而言,都只是公文里的一组一组数字,银子是数字、粮食是数字、现在开战了,人命也是数字……网首发 另外,王家的一部分家眷早早就被送到莱州,比如王思思。眼下莱州、登州进入战备,王笑和王康就顺道把她们接到济南。 马车一路缓缓而行,王思思偶尔跑到王笑的马车里探探头:“三叔你好没有意思哦,一直看文书。” “你爹才没意思。” “哼,三叔,我下次还可以回莱州玩猫猫吗?” “那不是猫,是老虎。它长大了会咬人,你以后不能再陪它玩了。” “它才不会咬我呢……” 终于,马车进了济南城,只见有人立在道路中间,抚须问道:“楚公归矣,可愿与外臣上茶楼一叙?” 这人一身道服,长须飘飘,望之有出尘之气,却是高兴生。 王笑掀开车帘,很有默契地点了点头,又对亲卫交代了一句:“让我爹等我一下,到国公府用了饭再回王家。” “是。” “家里的事先压着,我用饭时亲自与他说。” “是……” 不多时,王笑与高兴生在楼对坐,各饮了一口茶。 “如今外臣与国公身边都没有建奴细作了吧?”高兴生说着,以茶代酒敬了王笑一杯,又道:“锦衣卫厉害啊,外臣身边跟着那个萨马拉,若不是锦衣卫提醒外臣一时还未能察觉。” 王笑道:“不是锦衣卫厉害,是我们楚朝上下一心,精诚团结。” “哦?” “最开始发现张嫂是细作的并不是锦衣卫,而是山东巡抚吴培。”王笑道:“你看,捉拿细作虽不是山东抚巡的差事,但我们这边的官员就是这么互助。” “所以,国公知道王珰身边有细作,才特意让我约王珰去药王街,好让两拨细作碰头?” “不错,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有机会拿到情报而不心生怀疑。” 高兴生于是抚掌一笑。 回头看整件事,他才感受到王笑的细腻之处。 发现济南有细作、并判断出还有细作会混入使节团南下、再借此传递出假情报,这些都没什么高明的,但透过这些事却能看出这边的风气与瑞朝不同。 瑞朝的官员浮躁且急功近利,是办不成这些事的。 高兴生又问道:“当时外臣刚见楚公,楚公喝退外臣,并放言换个能作主的人来,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不错。如此一来,能给建奴一个印象。他们会认为瑞楚两朝还在谈。”王笑道:“但事实上,我早就和孟九谈好了。唐节战败的消息刚传过来,我就已经派了一支兵马悄悄赶往天津。” “至今日外臣才明白楚公所谓的效率二字何解啊。”高兴生不由叹道,“楚公肯在我大瑞危难之际不计前嫌。甚至不用等到条件谈妥、不等我们陛下召告天下,就以雷霆之势出兵相助,此等胸襟气度,外臣钦佩不已……” 王笑皱了皱眉,道:“我怎么感觉你是在讥我?” 高兴生一愣,忙道:“绝无此事,外臣是真心钦佩楚公。” 王笑看他眼神真诚,还是相信了,抿了抿茶也不说话,抬头看着天边。 算时间,海船也该到天津了。 此时将士们大概正在大沽口激战。 也不知胜负如何? 就算未雨绸缪,也不是没有失败的可能…… 高兴生似能看出王笑眉宇间的忧色,道:“如今国公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交给将士们便是,不必过于忧虑。” 王笑随意地点了点头。 高兴生竟是随手带了笔墨,一边磨着墨,一边笑道:“外臣加入义军前是个算命先生,今日楚公既然心忧前线,不如让外臣替你测个字?” “也好。” 王笑见他都开始磨墨了,也不拒绝。 两人都知道,其实测字是假,找机会沟通试探,商议接下来的合作,为各自争取利益才是真的。 高兴生不是看起来那么糊涂,相反,这人能装糊涂,反而是他的精明之处。 很快,高兴生沾了墨,将笔递给王笑。 “楚公请。” 王笑也不拒绝,接过笔,随意地写下一个“赢”字。 以前他的字很丑,但现在练得多了,也写得挺好看的。 高兴生看了一眼,却是目光一凝。 “国公问的是什么?” 王笑道:“自然是此仗的胜负。” 高兴生沉吟起来。 他目光落去,王笑写的这个“赢”字,字形太风流了。 何谓风流?看起来笔势潇洒,但整个字显得有些高挑洒脱。 上面的“亡”字太饱满了,如是问别的事,即断作平安,谓之其余皆是吉,但问生死之事,却是主凶兆; 中间那个“口”字,仿佛如恸哭一般,也是大大的不吉; “月”字太瘦,月瘦人有祸,囚狱一重来,凡事白甫萌,痛苦起哀声…… 大凶之兆啊! 高兴生一颗心都沉了下来。 “如何?”王笑淡淡道,“解吧。” “这……这字……” 高兴生如果真的对算命有坚持、有热爱,也不会半路跑去跟着唐中元造反了。于是他马上就做了决定。 “国公这字笔走龙蛇、力透纸背、行云流水、刚劲有力,正如你们两朝联军士气高昂、士如破竹……” “神棍。”王笑嗤之以鼻,对高兴生颇为不屑。 他不信这些,信得是人定胜天。 下一刻,有快马入城。 “报!前线捷报……” “杜总兵已占下大沽口,秦副帅已领兵登陆天津,贺总兵也率水师巡弋海面,耿总兵已率贲锐军安全抵达沧州……” 王笑听罢消息,舒了一口气,又问道:“唐节呢?” “据说唐节与索沛也突破重围,在燕京东面的香河县与吴阎王会合,正与建奴兵马对峙。” 因高兴生就在旁边,王笑也不问更多细节,对那报信的兵士道:“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是。” 待那兵士退下,高兴生摸着自己的手指,既喜前线的捷报,又有些叹息。 自己算命的技艺,真是越来越差了! 好在转行转得早,没有一直以算命为生…… 总之和王笑谈到这里,又得到了捷服,也该说些正事了。高兴生便道:“楚公,如此大胜之际,我们该趁胜追击才是。” 王笑摇了摇头,道:“不着急,我打算固守天津,与建奴形成对峙即可。” “楚公啊,战机稍纵即逝……” 虢国公府。 秦小竺踮起脚,又向外看了一眼。 “他怎么还不回来?” 甘棠应道:“驸马派人回来说了,他才进城,就被那个反贼高兴生拉到茶楼里呢。” “哼,这么讨厌。” 但反正人已经从莱州回来了,秦小竺转头看向淳宁,问道:“淳宁,你想好了吗?怎么让他回屋睡?” 淳宁也正抬着头看向窗外,见秦小竺目光看来,她才低下头看回公文,道:“不急。” “我有个办法。”秦小竺道。 “嗯?” “我们让缨儿和朵朵今天晚上也过来,我们四个一起睡。” “啊?”淳宁有些诧异,又有些疑惑。 秦小竺叉着腰道:“这叫釜底抽薪,他如今有恃无恐,就是因为你就算不让他回房他也有缨儿和朵朵陪着。让他回了济南还要孤枕难眠一个晚上,明天他就会来和你服软了。怎么样?” 淳宁咬了咬笔头。 这是她最近染上的小习惯。 想了想之后,她问道:“可行吗?” “我觉得很好啊。” “那好啊。” 秦小竺见淳宁点头,得意地拍了拍手,跑到院里把正在翘首以盼王笑回来的缨儿和钱朵朵拉进房里。 “说好了哦,今天晚上你们两个也在我们屋里睡,还有,谁都不许搭理王笑,听到了没有?” “好啊。” “好啊。” 缨儿和钱朵朵都表现得很热情。 唐芊芊离开之后,相比王笑她们更想讨好的人其实是淳宁,因为王笑本来就不需要她们讨好啊。 四个女孩子便这样决定下来,今天谁都不能理王笑。 王笑其实没有注意到这些。 他领着王思思和青儿在虢国公府逛了逛。 “我这个府邸怎么样?” 王思思应道:“好漂亮啊。” “说实话呢?” “三叔你这个国公府还没有我们京城家里大,一点也不气派。” “好吧。”王笑正要带王思思去见淳宁,却被王康狠狠骂了一顿。 “逆子!就是你非要把细作弄到家里,现在出事了吧?!老夫迟早要被你气死……” 关于这件事,王笑早就得到消息,特意压着不让王康知道。 如今回了济南,瞒也瞒不住,也不知是哪个下人多嘴。 倒是好久没听到“逆子”这个亲切的称呼了。 好在有王思思替她撑腰,拦着王康就央求道:“祖父不要生气,三叔也不知道嘛,呜呜,崔嬷嬷纪嬷嬷走了,思儿好难过……” 王康心想,难过个屁,死了才干净。 这般一想,他忽然也没那么生气。 但总之,他也没心思在这破破烂烂的虢国公府用饭,拉着王思思就回王家…… 第772章 结姻亲 淳宁听说王笑把爹和小侄女带回来了,才出了庭院来迎,却只见到王笑一个人。 “夫君回来了。” “是啊,一个月出了两趟差。” “爹和思思呢?” “嫌我们府里的饭不好吃,回去了。”王笑随口应道。 淳宁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微微蹙了蹙眉,叹道:“我这边备了些银子抚恤几位嬷嬷,一会派人送去吧?” 她说这些的时候倒也蛮有那种持家有方的媳妇风范。 由她这个公主儿媳出面抚恤,这件事王康才不太能再怪到王笑头上。算是她给王笑擦了个小屁股。 当然,这也只是一桩小事。 “不用派人了,我带过去吧。发生了这种事,我也得回王家一趟才行。”王笑打了个哈欠,又随口问道:“你还有多少银子?” 他才想起来,这虢国公府内宅支用的银钱他从没过问。 “成亲时公爹给了我不少银钱,然后大嫂不时也送些银钱来,如今还有一千三百七十二两。” 说到这里,淳宁有些腼腆起来,又道:“这府里的用度,其实还都是家里给的。” 王笑脸皮就厚得多,花自家一点钱也不在意,反而是赞了淳宁一顿。 “爹也没给多少钱,现在还剩这么多,娘子也是省钱小能手啊。” 淳宁对省钱小能手这样的称呼不太适应,但被夸赞了一下还是有些开心。 “相公现在就回王家吗?我和你一起去吗?” “我先换身衣服再去。你就别去了吧,嗯,马车上的公文回头帮我处理一下吧……” 夫妻俩一路说着些闲话回到屋里,等淳宁再送王笑出来,想了想,还是很刻意地提醒道:“今天我和缨儿朵朵说好,到我屋里睡呢。” 她说完,抬头观察着王笑的反应。 “哦,睡得下吧?”王笑不以为意地应了一句,又随口道:“我们床大,睡得下。” 淳宁见他浑不在意的模样,既有打算落空的感觉,不知为何又觉得有些开心。 再转念一想,她想道夫君应该是在意这些的,只是故意装作不在意。 等到明天,他就会提出要搬回房睡了吧…… 王笑换完衣服,才想起来似的,从袖袋里带出一个小油布包。 “这个给你吃。” 淳宁一闻就知道这是什么。 用莱州的对虾,去了壳、砸成陷,混着些许面粉和葱花炸出来的虾圈,是济南买不到的。 她也不马上接过,反而是收敛了些神情,不意察觉地抿了抿嘴,正正经经地说道:“夫君总爱带些小吃食回家,也不怕让人瞧见有损国公的颜面。” “你上次去莱州不是爱吃吗?” “哪有……” 淳宁颇觉冤枉,她并不是贪吃,食量也不大。只是这些东西她以前从没吃过,每次吃都觉得新鲜。偏王笑就喜欢看她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昨天出发前买的,凉了不好吃了,将就着吃吧,我走了。”王笑已将小布包塞在她手里。 “夫君慢走。” 淳宁送王笑出了屋,捧着那个虾圈嗅了嗅,心想还是夫君懂得送东西,比什么清明上河图实在多了…… 王笑一路回了王家,才见了王康,当面便被叱骂了一句。 “逆子,你还敢过来。” “爹你不要这么豪横。事情我了解过了,我早就和你说了,崔嬷嬷纪嬷嬷那种做派不好。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嘛。” “信口雌黄。” 王笑又拿出一张银票,道:“这三百两爹拿着,买些药材给琮哥儿、宝哥儿,再抚恤下人……” “你打发谁呢,老夫差你这点银子吗?” “爹,我还没说完,这是淳宁托我带的。” 王康收起那张臭脸,抚须道:“哪有舅姑能收公主殿下的银子,你拿回去。对了,盐场那边捞上来些珍珠,你回去时给殿下带上……” 他又絮叨了一堆,这件事上就这样放过了王笑。 显然在王家,淳宁一句话的分量顶得上王笑十句。 接着,王康眉头一皱,抛出了一个很关心的话题。 “为何你和殿下成亲至今,还没有一个孩子?” 王笑一愣。 却见王康神色郑重,不好敷衍。 王笑只好道:“眼下这种情况,我和淳宁都是公务繁忙。” 王康才懒得管这些,但也自知在这个国公儿子面前没什么威严,却是转身摸摸索索掏出一个小锦盒来。 打开锦盒,里面多是契据钥匙。王康拿出一份,有些不舍得看了看,还是摊开来。 “为父在柳荫街买了一套大宅院。” “哪里?” “柳荫街,什刹海西南角,离你的公主府不远,那可是块风水宝地啊。东依前海,背靠后海四周萦水,遥接西山……” “京城?”王笑一愣,道:“爹你疯了?京城都已经丢了?” “你懂什么?当时就是京城快丢了,老夫能得以重金买下来。平常时候能买到吗?” 王笑颇为无语。 王康叹道:“就为了这个,我大楚也得收复京师呐……扯远了,这宅子为父本是买了养老用的,但这些日子思来想去,这样吧……你和老二谁先诞下男丁,这套宅子老夫就送给那个孙子。” “那爹你送给虎头吧。” “虎头自然是要继承我王家基业的。” “爹这盒子给我看看,到底买了多少没用的宅院。” “别动!这是老夫的私产……” 王笑事情一大堆,懒得跟这听这老头说一堆有的没的。 “那我走了。” “慢着,为父答应过你的建奴细作之事办了,到了你兑现承诺的时候。” 王笑一愣:“什么承诺?” 王康急道:“什么承诺?你休想耍赖,我们白纸黑字写得分明……” “哦,差点忘了。”王笑从袖子里掏出好几份庚帖,很是大气地一摊,摆在案上。 “爹你挑吧,想要哪个给二哥续弦,尽管挑。” “这么多?”王康大喜。 他随手捡起一份看了看。 第一份就看起来不错,那女子姓金,年方二八,只看描述就知道性情、才貌都很好,八字也与王珠相合。她父亲还是左议政大臣,名唤金自点,出身什么安东金氏。 什么左议政大臣、安东金氏,王康虽没听过,但看起来就觉得是名门望族。 “好好好……笑儿你不愧是国公爷,一出手就非同凡响。”王康连连点头,又问道:“这安东是在哪啊?” “这个……嗯,在尚庆北道。” “尚庆北道?”王康眉头一皱,“那又是哪里?” 王笑脸上的笑容微有些尴尬。 “是在朝鲜国呢,爹。” …… “你出去!离开我王家!” 王康把十几份庚帖丢出房门,脸上的表情极是激愤。 “此事你休想,我王家绝不可能纳一个外邦女子入家门,做妾都休想,更别提给老二当正妻……我告诉你,你死了这条心之前,再也别想踏进我王家大门一步……” 以王笑如今的身份地位,自然不会弯腰去捡地上的庚帖。早有下人把东西捡起来,嘴里劝道:“老爷息怒……”网首发 王笑一脸笑吟吟的立在一旁,心平气和劝道:“爹,你听我说,齐王也要纳朝鲜王室之女为侧妃,要是宰相之女你不满意,王室之女这里面也有。让二哥和齐王当个连襟,岂不美哉?” “美哉?你是要气死老夫才罢休,滚出去!” “爹你这就是偏见了,我们泱泱华夏,海纳百川,自古以来就是一个……” “嘭”的一声响,王康重重关上房门。 王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没关系,二哥回来之前还有机会。 “老爷就是偏心。” 崔氏在王宝屋里大哭道:“我苦命的宝儿啊,从小到大,你爹向来最偏爱老二。不仅家业交在老二手里,那年为了给老二娶妻,他是费尽了心血求娶翰林院的官宦之女。哪怕老二只生了个女娃也当男娃一般疼……这些也就罢了,但你听听,今天为了老二的婚事,他敢跟老三吵。但你娶了这样的媳妇,他有没有为了你去对老三争辩过一句?” “娘,你快别说了。”王宝吓得脸色一白,轻声惊呼道:“你怎么还不明白?你别说钱怡的坏话啊。” “怎么?我这当婆婆的,还不能说说自己儿媳妇了?” 崔氏激动起来,王宝越护着钱怡,她心里越恨,于是又很是叨叨了一会,把王宝吓得胆战心惊,唯恐被钱怡听到又要拧自己。 崔氏骂完钱怡又骂起王笑。 “王老三也不是个好东西,为了权,把自己家兄弟当成联姻的筹码摆弄,老爷都没这么横。可怜了我苦命的宝儿。老二还有老爷护着,谁护着你啊。” “娘!你能不能别说了!” 王宝终于发了火。 下一刻,钱怡风风火火地回了屋子,随随便便给崔氏行了一礼。 她似乎有话要和王宝说,径直向崔氏道:“娘,我给相公换药了。” 崔氏倒也听得出来这是在赶自己走,不情不愿地出了院子。 王宝只当钱怡听到了崔氏的抱怨,又要教训自己,心惊不已。 他腚上有伤,屋里的几个嬷嬷又被钱怡换成了她的人,相当于活在钱怡的掌控之下,新婚之夜的血腥画面再加上这几日钱怡稍有不快就要出手拧他,怕当然是很怕的。 钱怡却根本就不在乎崔氏,开口道:“你三哥在探望王琮,一会就要来看你。” “是吗?那我要怎么办?” “刚才你爹在前面发了火,和你三哥吵了一架。你娘那么啰嗦,应该和你说了吧?” “这……这这……没有……” 钱怡脸一板,她本就长得凶,此时目露精光,样子更吓人。 “说……说了,三哥想让二哥续弦娶朝鲜女人……” “婆婆妈妈的。”钱怡粗壮有力的手指在王宝肩上一拧,又道:“一会你三哥来了,你让他把这事给你办。” “什么?” “王宝!你能不能不要让我老是说第二遍!”钱怡瞬间发火,“你能不能仔细听我讲话?嗯?” “能!能!这事交给我办,我……我怎么办?” “怎么办我们回头再商量。”钱怡道:“先把事情接下来,把要求谈好。时机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明白吗?” “明白。”王宝喃喃道:“但要是办不成……” “你是他的亲弟弟,办不成能怎样?你怎么一点成大事者的气概都没有?” “好,好。那……那要求……” “让他给你封个官当,再要点银子。要是没有银子,前阵子右布政使俞兴国不是逃了吗?他在济南有好几个别院,让三哥赏你一个……” “这……这你怎么知道?” “也不看看我爹是谁。” 王宝虽被她欺负,闻言也是大喜,又问道:“那办成了,我们搬出去住?” “搬什么搬,把私产先置办起来。”钱怡理所当然道:“但搬出去怎么可能?以后你我要富贵,可得倚着我们王家这棵大树。懂吗?” 王宝不由失望。 过了一会,他问道:“这事,不会是你爹让你办的吧?” 钱怡盯了他一眼,警告道:“你知道我娘吗?她是文家小姐,但我爹出事的时候文家可有帮过他?文家出事的时候,我爹又可曾帮过文家?” 王宝一愣。 “我钱怡不会为我爹做什么,也不会为你们王家做什么。怎么样过得好,我就怎么样做,六亲不认也无所谓。还有,我告诉你王宝,我俩成了亲,你就得跟我站在一条船上。休给我耍滑头!” 最后这一句话,她一咬牙,如母老虎一般。 王宝被她一吓,又想起那夜的画面,心肝直哆嗦…… 不一会儿,王笑果然来看他。 王笑素来不太喜欢王宝,今天却难得表扬了他两句。 一句是夸他敢和细奴细作搏斗,勇士可嘉;一句是夸他成亲后懂事了,懂得为家国分忧。 “很好,四弟既然愿意担下此事,务必尽力说服爹。” 王宝一听,抬起头,眼里已有了泪花,哭道:“三哥,以前是我的错,以前我不懂事……我错了……” 王笑懒得听他矫情,只在乎他有没有好好做事。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尽快,在二哥回济南前搞定爹。” 同一时间。 朝鲜,义州。 火光在夜色中燃起。 秦山河踏上城头,将楚旗插在城头。 他如今已蓄了发,不再顶着那光亮的脑门,看起来英武雄伟了不少。 在秦山河身边,汪旺和杨仁一左一右站立着,经过这些日子的操练,他们也一改原先瘦弱的包衣模样,变得壮实了不少。 他们当包衣奴才时,被催残得不成样子,但时间过去,他们终于还是长成回健康强壮的男儿…… 自从清军再次南下,秦山河果断派兵从海路袭击清朝旅顺口、金州、复州一地。同时从陆路出兵占领朝鲜铁山郡。 铁山郡被占领之后,朝鲜迅速从宁边大督都府派兵五万,试图剿灭秦山河所部。 秦山河亲率五千人马,以汪旺、杨仁为副将,先攻盐州,接着迅速调头,与朝军相会于东林。 这一战,五千楚军摧枯拉朽般击溃五万朝军,朝鲜举国皆惊。 接着,秦山河马不停蹄攻下盐州、龙川、宣川等地。 平安道的各条道路上不断有信马狂奔汉城,楚军声势之盛,几乎一日连下五城。 朝军不敢再与其硬仗,飞马向宗主国清朝求援。 与此同时,秦山河已包围朝鲜最北的义州。清朝马上从宽奠六堡调集兵力驰援义州。 不想,清军才过鸭绿江,遭到了楚军的埋伏。 秦山河的战法,正是皇太极生前最爱用的那招“围点打援”。 他根本就不急着打下义州,而是以战养战,奔袭清军的薄弱之处,蚕食支援义州的兵马。这些日子以来,越来越多的包衣越过鸭绿江投奔过来。秦山河所部已有愈战愈强的势态。 终于,清军不再派兵支援朝鲜,秦山河这才一举攻克义州。 此时义军城头上,汪旺望着宽奠堡的方向,心潮澎湃。 “秦将军,我们马上要杀过去了吧。末将还有很多兄弟在那边给建奴当包衣。” 杨仁也是满腔豪情,跟着秦山河,他才领会到了战法的精妙之处,这几场战打得酣畅淋漓。 “不用急。”秦山河道,“这一仗还没开始,我们的目的是牵扯建奴后方,现在都还没入境。” 汪旺与杨仁眼中露出请教的意味。 秦山河忽然在想,如果是秦山湖他们在,依着他们的暴脾气应该是骂咧咧地大声骂道“他娘的那我们还等什么?!” 但想来,这辈子怕是难有和他们并肩作战的时候了。 就只能带着这两个傻瓜打仗…… 秦山河回答道:“不要急着进入建奴腹地,先稳住朝鲜,否则我们两面受敌。” “那我们是否应该攻入汉城?”杨仁又问道。 “时间来不及。” 秦山河懒得再理他们,转头看去,几个亲卫押着铁山郡守崔明吉上了城头。 “崔大人,如今我楚军的战力你看清了吗?”秦山河问道,浑身浑着杀气。 崔明吉被城头冷风一吹,打了个喷嚏,惊道:“看清了!下官这个喷嚏不是对将军不敬,是……是在惊叹将军的神勇啊……” “本将打算放了你。” 崔明吉也不知道秦山河是不是在试探自己,忙哭道:“将军,下官绝不敢离开将军,下官愿在将军身边鞍前马后……” “闭嘴!” 秦山河抬了抬手,有一名亲卫捧着一封明黄的诏书到了崔明吉面前。 “我们齐王殿下要纳你们凤林大君之女淑安郡主为侧妃,你去告诉你国主一声。他要是敢不答应,我们虢国公便亲自来为齐王殿下提亲……” 是夜,崔明吉策马奔向汉城。 “啊唏,真倒霉……” 第773章 小书房 虢国公府。 淳宁抬头看了一眼更漏,向甘棠问道:“夫君还未回来吗?” “还没有。”甘棠应道,“奴婢去前头守着,要是驸马回来了再来报给殿下。” “倒也不必,只是随口一问。”淳宁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又埋首案牍。 如今又要打仗,连秦小竺也被王笑使派着审查兵额粮草这些,她正愁眉苦脸地坐在那,缨儿拿着算盘、钱朵朵提着一支笔,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给她帮忙。 “这批粮草得要核对一下呢。”缨儿小声提醒秦小竺。 秦小竺“哦”了一声,揉了揉眼向册子上看去,自言自语道:“要派两万兵马支援杜正和,这些粮草没错吧?” “十个人一天要吃掉一石米,两万人一天就得要两千石,得要再加上路上的损耗……” 缨儿拨了一会算盘,秦小竺看得都觉头大,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中的神彩黯淡了不少。 “我好困啊缨儿。”她抱了抱缨儿,把头埋在缨儿肩上,道:“不想算了啊。” “但是少爷明天就要批复呢。” “好烦哦,直接冲上去把建奴砍掉好了……” 缨儿无奈,又劝道:“小竺,你别抱着我啦,刚算好的数又忘了啊。” “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这个我眼皮就好重,太困了。”秦小竺把文书一推,趴在桌上闭上眼。 等缨儿和钱朵朵把这笔粮草核对完,转头一看,只见她已经趴在那睡着了。 她们知道秦小竺平日时才没这么早睡,又把她推醒过来,好言好语地劝道:“就快要核对好了,再审一会好不好?” “好吧。”秦小竺嘟囔道:“王笑真是太讨厌了……” 淳宁抬头看着这一幕,心里不由奇怪,夫君没回来她们都不着急吗? 等过了一会,秦小竺看着兵册再次打着盹睡过去,淳宁忍不住把心里的问题问了出来。 “少爷可能是在老爷家里睡了啊。”缨儿回答道,显然对这事不太在意。 淳宁做不到缨儿那么笃定。 她以前没太在意过,但她也能感觉出王笑对待缨儿和对待她是不一样的,虽然不知道是哪里不一样。 而且淳宁忽然还觉得,今天把缨儿和朵朵拉到自己房间里睡,这种举动几乎像是在向夫君,也许夫君就是生气了,才故意跑回王家睡觉。 于是她心里还挺记挂这件事的…… 这天到了入寝的时候,秦小竺因为处理了一点公文困得不行,一倒头就睡过去。缨儿和钱朵朵还是第一次在淳宁的榻上睡,两人缩成一团。 过了好久,淳宁睡不着,睁开眼转过头看去,只见缨儿的脸蛋白白嫩嫩的很是可爱。 怪不得夫君最疼缨儿呢,她心想。 接着淳宁又看了看秦小竺,觉得反正也睡不着,不如替小竺看一看那些文书处理得好不好。 她怕惊醒屋里的三人,抱着文书到了隔壁的房间,只见甘棠正躺在榻上,衣服也没换,鞋子也没脱,身上却盖着被子。 淳宁觉得有些奇怪。略一思索倒也明白过来,于是向房间走去。 果然,书房里灯光通明,她推开门,只见王笑正坐在案前翻阅书信。 …… “夫君是几时回来的?”淳宁问道。 “有一会儿了。”王笑道:“看你们睡了就没去吵你们。” 他有些好笑地又道:“你派甘棠那丫头在庭院里等我?我看她睡着了就把她放回房里了。” “这丫头……我还以为夫君没回来。” “嗯?”王笑问道:“是有话和我说?” “嗯……也没有,夫君在看什么?” 王笑道:“我在莱州之时已传信给秦山河,替殿下求纳朝鲜凤林大君的女儿为侧妃。婚礼可以操办起来了?” “这么快?”淳宁沉吟道:“但若是我们提早操办,朝鲜那边拒绝的话,怕是会被天下人耻笑。” “不会拒绝的。”王笑应道,说着把手里的情报递给淳宁,又说道:“这次秦山河打得不错,连克朝鲜数座城池,更重要的是以少胜多,击溃了十倍之敌。” 说到这里,他皱了皱眉,道:“虽然还比不了双岭之战,建奴三百人破朝鲜四万人这种战役,勉强也算是让其国主李倧不敢再小觑我大楚战力。” “再者,朝鲜国内有不少人心慕我们华夏风尚、仇恨建奴。我打他们一顿,再喂一颗甜枣,也是给这些亲楚党一个机会,他们会站出来全力促成此事的。” 淳宁点了点头,道:“只怕反对的人也有。” “必然是有的。”王笑道,“李倧最开始一定不会同意,但这件事还有一个关键人物,凤林大君李淏。” “李淏是朝鲜国主李倧的次子,丙子胡乱时,他在江华岛被建奴俘虏,朝鲜向建奴称臣后,他和其兄昭显世子李被押到沈阳作为人质。这次多尔衮入关南下,把朝鲜世子李带在身边,派使臣带着李淏到朝鲜传话,要求李倧出兵剿灭皮岛秦山河部……” 王笑指了指淳宁手里的信,道:“秦山河情报工作做得不错,打探得很详细,这个李淏很有意思。朝鲜这两个王子在沈阳做人质,当年皇太极召见他们,世子李吓得不行,而李淏则神情自若。皇太极赐给他们金玉彩帛,李不敢不要,李淏却敢拒绝。这次李淏回国,多尔衮问他有没有什么要求,他请求归还朝鲜俘虏。” “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李淏在沈阳收容了九个被建奴俘虏的楚军,与他们同吃同喝,这次回国更是把他们都带上,到了汉城,称其为九义士。秦山河秘密派人接触过九义士当中一个,乃是济南人王以文,王以文说,李淏与他们秘谋,终有一日要北伐建奴,洗如今耻辱,常言壮志饥餐胡虏肉……” 淳宁反问道:“这样的人,多尔衮不杀他?” “这事我恰巧知道。”王笑轻轻一笑,道:“据说有次李淏离开建奴宫殿,先看看地上,然后又回顾殿上再离开,鄂硕就对多尔痛进言朝鲜王子到处看,肯定不怀好意,不如杀掉,多尔衮说他也观察李淏的面相很久了,前面很好,但背面不如前面,他就算想有所作为也做不成,说白了,多尔衮瞧不起他。” “夫君是如何知道的?” “鄂硕家里人告诉我的。” “所以,夫君认为李淏会同意与大楚联姻?” 王笑淡淡笑了笑,道:“壮志饥餐胡虏肉……没有权柄,他什么都做不成,他只是李倧的次子,只是凤林大君,朝鲜的世子乃是他长兄李。想要国主之位,他需要有人支持他,九义士和他救回的俘虏可支持不了他。与我大楚联姻,他才可以得到朝鲜那些亲楚党的支持。” 淳宁想了想,道:“但即便如此,李淏也未必会同意。因为这样一来,他虽讨了亲楚党的欢心,却会得罪建奴以及朝鲜那些亲近建奴的臣子。” “不错。”王笑点点头,道:“所以,我想让我二哥把金自点的女儿娶了。” “金自点?” “他是朝鲜洛党之首,亲清派的领袖人物,现正在谋求领相一职,相当于朝鲜的宰相。如果把这样一个人拉拢过来,朝鲜国才有可能再重新倒回我们大楚。” “但,他肯把女儿嫁过来吗?” “这不重要。”王笑道:“我已经派了一队人到朝鲜去抢。” “嗯?” “把金自点的女儿抢回来,和我二哥拜了堂,不管他情愿不情愿,他就是和我们王家联了姻。这和跟齐王联姻可不一样,我可是掘了建奴历代祖先坟墓的人。” “到时候,金自点说他女儿是被抢走的,建奴信不信?就算信,金自点还敢像以前那样堂而皇之地出使沈阳?他的立场偏一点,整个朝鲜的立场就要跟着再偏一点。” “再说回李淏,他想取代李、成为世子。那么,等金自点女儿嫁给了我二哥,李淏更可能同意把女儿嫁给齐王,如此一来,他这个朝鲜二王子与领相,可就是同舟共济了。” “最后一点,朝鲜国主李倧到时候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可知为何?” 淳宁想了想,应道:“只要这门亲事一成,建奴必定要责问朝鲜。但眼下建奴也没有余力再征朝鲜,为了保证朝鲜的王位不落在李淏手上,就很可能会放回世子李。” “不错。” 淳宁轻轻笑了笑,又道:“再反过来一推,李倧只要能想到这一层,就不会阻止此事。到时两个儿子都归国,一个亲楚,一个亲清,他只需要坐观我们和建奴谁强谁弱,再做定夺。” 王笑点了点头,道:“朝鲜已向建奴称臣,要想让他们重新投靠我们大楚,不是易事。这是第一步,给他们一个两边下注的机会。” 淳宁看向王笑,眼睛微微有些发亮。 王笑没注意到她的目光,又拾起一份天津的战报。 看了一会,他提笔给秦山海写信,淳宁见他没避着自己,也凑在他旁边看。王笑一边写,一边又向淳宁解释起来。 “秦帅领兵在外,临阵应敌这些事我不方便指手画脚,但想来想去,还是要再提醒他不能冒进。这一战我们的目的不让建奴迅速侵占中原,把这一战拖成长久战。只有打长久战才有胜机,但瑞朝那边不这么想,他们希望我们尽快支援燕京。今天我见了高兴生,那家伙巧舌如簧,不停劝我速战速决。我担心秦帅那边,受了他们的鼓动……” 淳宁点了点头,道:“夫君,你这个不拔之志的拔写错了。” “哦……” 这个夜晚,夫妻夜话,共商公事,终让王笑一扫平时的乏味。找回了一些唐芊芊在时的感觉。 身旁的女孩子香香的,偶尔有一缕馨香飘入王笑鼻间。他转头看去,淳宁执着他刚写好的书信,正在把上面的笔墨吹干。 小嘴嘟着,很可爱。 察觉到王笑的目光,淳宁有些疑惑,问道:“怎么了?夫君为何看着我?” “嗯……虾圈好吃吗?”王笑随口问道。 虽说是自己的妻子,相处了也有段时间了,但总觉得不算很熟悉。 淳宁也“嗯”了一声,答道:“没有上次好吃,有些凉了。” “哦,那下次给你带别的好吃的。” “其实……” 淳宁本想说“不带也可以”,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太客气,免得王笑真的不带。 “其实我更喜欢夫君能带我出去逛逛,像那天一样在外面吃。”她小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这话说出来,她觉得有些不成体统。 王笑却很自然,随口应道:“现做的确实好吃一点。” 他目光看去,见淳宁穿了一身中衣,披着一件大氅,但膝盖以下还是有些单薄,于是拿着披风给她披上。 淳宁低着头,很乖的样子。接着又问道:“我把缨儿和朵朵请到屋里,夫君生气吗?”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一开始我只是想和夫君置气,但后来一想,怕你以为……怕你以为我不想让她们陪你。” “那倒没想这么多……”王笑话到一半,愣道:“为何与我置气?关键是,我也没看出来你在和我置气啊。” “啊?没看出来?”淳宁颇受打击。 “困不困?你要不要回房睡了?” “那……那你呢?” “那我也回房和你们一起好了。” “但,睡不下的。” “那今天就算了,回到再打一张大一点的床。”王笑似在开玩笑,说着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 淳宁忽然抬起头说道:“我是想让夫君回房和我一起睡,才这个样子的。” 她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算了。 所以目光颇为坦诚。 王笑却觉得有些好笑。 又不是什么大事,弄得很郑重的样子。 “好吧,那明天……” “夫君,我们生个孩子吧。”淳宁又说道。 很真诚,很认真,也很忐忑…… 王笑愣了一愣,他觉得自己被淳宁调戏了。 …… 过了一会,两个人愣着对视了一会。 “嗯?”淳宁偏了偏头,目光带着些疑惑。 王笑也有些疑惑。 淳宁低下头,轻声问道:“你不想生吗?” “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夫君也不知道吗?”淳宁想了想,似在回忆,缓缓道:“成亲之前,有宫里人教过我怎么生孩子,但我当时没在听……” 她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进行一场学术探讨。 王笑只好道:“我不是不知道怎么生,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对你下手。” “为什么?” 王笑反问道:“为什么想要生孩子?” “我们是夫妻啊。”淳宁很认真,道:“我们既然成了亲,今世今生绝无更改,那我必须要和夫君生一个孩子……” 她有些严肃认真。 王笑不由笑了笑,想了想,道:“但这种事,不是像完成任务一样去做啊,也讲究……情不自禁。” “怎么样情不自禁?”淳宁问道,眼神懵懂。 王笑忽然想到了布木布泰,她那种渴望起来,把自己推倒在地时候的感觉,淳宁是没有的。 “怎么说呢。”王笑沉吟着,缓缓说道:“我就是觉得,我们两个成亲,但不是因为彼此喜欢……” 淳宁的想法是,成了亲,那么和离改嫁是不可能的,她要做的就是把这桩婚营经营好。 因此她向王笑问道:“怎样才是喜欢?要怎么做?” 眼神坚定,还带着好奇。 王笑竟是被她问倒了。 “这么说吧。”他在淳宁身旁坐下来,道:“我觉得你并不喜欢我。” “夫君何出此言?” “嗯……每次我和缨儿、朵朵、小竺……那个事的时候,你都波澜不惊的,想来是不太在意我……但没关系,政治联姻,我也是第一次……” “嗯?夫君说的是哪个事?” “就是……上次你不是看到了吗?我在小竺屋里,她脸上红红的……” “嗯?”淳宁显然还很困惑,又问道:“夫君和小竺做了什么吗?” “你……真不知道?” 王笑有些愣住。 好几次了,还以为她是发现了、装作没发现。 原来是真的没发现啊。 他又盯着淳宁看了一会。 世上竟有这么傻的姑娘。 淳宁却是反问道:“所以……夫君和小竺圆房了吗?圆房的时候脸会变红吗?” “这个……你真的不知道?” “我……我知道夫君和缨儿她们圆过房……但不知道是怎么……” 淳宁显然有些乱,低着头,并不高兴的样子,过了一会,又抬起头道:“那……我们也圆房吗?” 王笑一愣,只见她眉眼间已带着委屈。 “我们才是夫妻啊。”她低声说道。 这还是淳宁第一次在王笑面前露出这样柔弱委屈的样子,一改她平时端庄沉稳的作派。 王笑登时极是心疼。 他发现自己真的是吃这一套…… 书房里有一张小床,是王笑平时小憩时用的。 他也不说别的,抱起淳宁就把她放在床上。 淳宁吓了一跳,惊道:“夫君,你……你做什么?” 王笑的回答只有简洁有力的两个字。 “圆房……” 第774章 去约会 天光微明,秦小竺起身,揉了揉眼,见榻上只有缨儿和钱朵朵,这两个丫头都有些贪睡,蜷在一起睡得很香,乖乖的样子。更新最快的网 怎么不见了淳宁? 秦小竺有些担心,出了屋子就想去找,却见王笑正在庭院里练刀。 王笑平时里虽忙,但起来后都会练一练,时间安排得十分充实。 “淳宁不见了……” 秦小竺才开口,王笑应道:“她在书房,刚起来。” 说话完,他已把秦小竺的大刀抛过去。 秦小竺还没来得及想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刀已到眼前,她伸手接过、习惯性地便向王笑出手。 两人在院里练了一会,对了二十几余招之后,秦小竺一脚将王笑踹飞出去。 等王笑摔在地上,她又登时心疼不已,上去揉他的胸膛。 于是王笑又搂着她亲了她几口,腻歪起来。 既便如此,等到明天练刀,她也是不会手下留情的。平时操练往死里打,战场上才能活下来,这是秦家的家风。 两人撑着大长刀唧唧我我了一会,有仆妇跑上来禀报外堂有官员求见,王笑披上袍子去了堂上,秦小竺则去梳洗了一番,又安排了国公府的防务。 忙了一会,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转身蹬蹬蹬就跑到内院书房。 只见淳宁正坐在案上,支着头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但那副模样,显然与平时不同,仿佛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绽开了些许。 秦小竺跑过去,拉过淳宁的手臂,盯着她的眼睛,有些紧张得问道:“你们昨晚……” 淳宁的脸一下就红了起来。 秦小竺有些明白过来,一时间心情也颇为复杂,既怕王笑抢走了她的淳宁,又怕淳宁抢走了她的王笑,恨不得把这个人一起搂住才行。 “圆了么?”秦小竺轻声问道。 没想到淳宁却是摇了摇头,用细若蚊蝇的声音道:“我昨夜……月事……来了。” “啊?” 眼前的若不是秦小竺,淳宁是打死也不敢说的,但她现在也很是紧张,握着秦小竺的手低声问道:“圆房是要那样圆的吗?夫君不是骗我的吧?” 秦小竺一愣,一瞬间整张脸都红了起来。网首发 好一会,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王笑……他……他是怎么说的?” “一开始,夫君他就是亲……亲我……”淳宁低着头,一手由秦小竺拉着,一手紧紧捏着衣角。 此时回想起来,她依然觉得亲亲是极好玩的事。 如果只要亲了就能生孩子,那该多好。 秦小竺目光看去,落在淳宁的粉嘟嘟的小嘴上,心中泛起些异样来。再想到王笑昨晚亲了淳宁,今早又亲了自己,她莫名地心一颤,从手指尖都麻了上来。 她脑里有个想法,想着问一问淳宁是不是这样,然后再亲上去。 但不敢。 这想法把她自己都吓得不轻。 “然后呢?”秦小竺轻声问道。 “然后……开始都很……很好,但夫君想要……” 淳宁很害怕的样子,咬着秦小竺耳朵轻声说了一句。 秦小竺耳朵更热。 “那个……确实是那样的……” “啊。”淳宁显然更害怕了。 她一开始并不知道月事还与这事有关,此时不由庆幸。 “那显然是不行的……”淳宁有些慌张,她也不知怎么形容,拉着秦小竺轻声道:“不行的啊,一看就不行……” 秦小竺连忙安慰她道:“你不要怕,嗯……开始是很痛,但是……” 淳宁根本没心思听她的“但是”,眼里几乎泛出泪花。 她也没有再拉着秦小竺问怎么办之类的,大概是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劲,努力让脸色平静下来,但眼中还是泛起害怕来。 秦小竺有些担忧。 这种事,她当时和王笑一起时也还害怕。但一鼓作气……于是……就,问题是淳宁似乎是只有被吓到。 她看着淳宁,既心疼又觉得不争气,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那王笑怎么和你说的?” 淳宁有些害羞,低声道:“夫君说也好,这两日我们先谈恋爱吧。” “谈恋爱?” “嗯……他说要带我去约会……” 秦小竺心想,那大概就像是在锦州时,每天夜里王笑和自己跑到料草堆上聊天时的约会了。 他只会这一手…… 秦小竺想着想着,忽然发现淳宁正在非常认真地看自己。 “咦,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淳宁有些慌,连忙道:“没什么啊,我们……我得先把公文处理一下,夫君一会要带我出门……” “那我叫缨儿和朵朵过来帮你啊。” 缨儿算错了一组数字,拍了拍自己的脑门,道:“哎哟,我真是笨死了。” 淳宁转头看去,目光在缨儿脸上盯了好一会。 她心想,缨儿这样娇小,竟然受得了夫君呢。 接着,她的目光又落在钱朵朵身上…… 钱朵朵低着头,感受到淳宁的目光,莫名地感到脸上有些发热。 “殿下,怎么了?” “没什么。”淳宁应了一句,下意识地和钱朵朵比了一比身形。 朵朵比我还矮一点,竟然也受得了…… 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淳宁好半天也没能把一份文书批阅完。再一看案头上堆积如山的文书,她终于有些焦急起来。 怪不得父皇以前没心思搭理皇子公主们。 不多时,甘棠小跑起来,很是高兴地道:“殿下,驸马请公主一道出门呢。” 淳宁想了想,道:“让夫君先去忙吧,我这些公文还未批好,今日……” 秦小竺拉了拉她,道:“你去吧,我来批阅。” “行吗?” “有什么关系,太监能做的事我还做不了吗?再说了,我都看你和王笑做了这么久了,又有缨儿和朵朵帮我看着呢。” 秦小竺很是大义凛然地拍了拍胸脯。 淳宁犹不放心,问道:“你不是一看这些就困吗?” “放心,你去吧。”秦小竺推着淳宁的肩。 淳宁心神不属地回了屋里,挑了一件寻常料子的男装换上。 忽听外面甘棠唤了一声“驸马”,接着有开门和关门的声音,似是王笑进了屋里。 隔着屏风,淳宁忙道:“夫君稍等,我换身……” 话音未落,王笑已转进屏风后面,目若含星,凝视着她。 淳宁大羞,捂着身子。 “夫君你……” “我们是夫妻啊。”王笑轻轻笑道,走上前搂着她。 昨天夜里本已坦诚相见过了,淳宁虽然紧张,却也没逃,只是浑身都有些颤栗起来。 “我给你裹吧?”王笑问道。 “嗯……嗯。” 第一声“嗯”是在考虑,还带着些抗拒与羞涩,第二声“嗯”却是答应下来。 王笑看得出她紧张,低下头,亲了亲她。 淳宁还是很喜欢这样的亲吻,也不知过了多久,整个人都有些晕晕乎乎。 换了衣服,王笑拉着她的手,这一对夫妻便难得出门闲逛起来。 他们从虢国公府的后门出去,也没带太多侍卫。牵着手上了马车,第一站却是去往济南城外新建好的讲武堂。 淳宁心想,夫君说好要带自己出去玩,其实还是在忙着各种事情,于是她微微撅了撅嘴。 她透过车窗,好奇地看着路边的青瓦白砖,又想到这样不何体统,于是把帘子放下来。 “想看就看,今天你就当自己不是什么公主殿下。”王笑微微笑道:“好吧?周眉同学。” 淳宁有被王笑直呼其名的方式以及同学二字冒犯到,但看到自己的手被王笑握在手里,她心头又感到有些甜意。 第775章 逛学校 马车晃晃悠悠,王笑又拿出一包东西,问道:“吃不吃?” “这是什么?” “海苔。”王笑道,“紫菜烤干了就是海苔,还撒了一些盐。很好吃的。” 淳宁摇了摇头,低声道:“不吃。夫君很喜欢这些小吃食吗?但也不见你自己吃。” “我不是喜欢吃,这也是用来养活人们的。”王笑晃了晃手里的海苔,又道:“粮食当然是最主要的,但尽力提高了粮食的收成之后,要让人们有更多的吃的,总还是要多想办法的。蕃薯玉米这些可以有,鱼虾海产这些也可有。我这次到莱州,又就在海边建了一个培育紫菜的海场。培育的办法是从《平潭县志》上学来的,用石灰水清除杂藻,来提高紫菜的产量,是谓‘菜坛养殖法’。海上食物富饶,关键在于保存。海带是个好东西,晒干了可以保存很久。鱼虾的话,除了晒干,还有加盐腌制,我又建了一个新的厂,可以试着把食物密封起来。” “以前渔民出海捕鱼,自己吃一部分,再卖些给附近县城,也只有一小拨人吃到。加上官兵剥掠、倭寇抢掳种种因素,日子确实不好过。如今我们试着把海上的食物加工做成大的产业链条,应该能活民无算。说起来,这事我在京城时便开始做,一直到如今,才算是累积了不少经验……” 王笑絮絮叨叨地说着,淳宁很是认真地听着,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他,最后看得王笑都不好意思起来。 显然,昨夜之后,两人之间的磁场有了很大的变化。 面对淳宁的目光,王笑虽自认花丛老手,却也觉得十分上头。 这种恋爱的感觉熏得他头晕。 手里拿着海苔卖弄了一遍,王笑又向淳宁问道:“真不吃吗?很好吃的。” “不吃。” 淳宁摇了摇头,竟是真心不想吃。 王笑很有些诧异,又问道:“为什么不吃?” 淳宁没有回答,只是红了红脸。 “嗯?”王笑不依不饶,又凑过去。 “就是不想吃嘛,要是再亲的话……”淳宁的声音到了最后,低不可闻。 “唔” 王笑也没让她继续说下去…… 马车到了济南讲武堂。 好一会儿,王笑先下车,又把淳宁抱下来。 淳宁被这么一抱,表情又羞又喜。 王笑心中暗想,也许自己能把这丫头再掰直了。 当然,这只是一个无聊的小想法…… 讲武堂占地广阔,济南城内放不下因此才建在城外。高墙大院看上去极是恢弘,门口站着一队披甲的兵士守卫,很森严的样子。 也不是什么机密要地,其实本不必这么森严,但反正由他们守着吧。 没等王笑拿出令牌,那守卫队长却是见过他的,行了军礼唤了一声虢国公,让开道路。 王笑牵着淳宁走进讲武堂,在大练场上逛了一圈。一边逛,他一边给淳宁讲解着。 “这讲武堂,齐王殿下是校长,就是祭酒的意思,我是副校长……” 至于其它东西也没什么好讲解的,淳宁有的方面懵懂,对待公事却很是聪慧,早就知道王笑关于讲武堂的规划与目的。 她平时少有出门,这时候四下看着,不由感到十分新奇。 这校场太大,走了一会,她显然是有些累了。王笑于是背着她到学堂那边,找了张长凳坐下歇息。 不远处的一间学堂里,一个先生正在教课,正是从军机处调来的左明德。 这个人事调令是王笑亲自下的。 左明德理论丰富却少实践,其左家嫡长孙的身份又不适合上战场,相比军机处,讲武堂确实是更适合他。 这个学堂教的是最小的一群孩子,岁数大概在八岁到十二岁之间,都学过字、通一些文章,本是该用心攻读八股的年纪,却被提来学别的东西。 左明德教的是古书上的兵法,除此之外,这些孩子要少的还不少,诸如地势、筹算、骑射等等,最主要的则是一堂‘思想品德’的课程。 另外还有一些满语、朝鲜语的课程,若是哪些学生还有余力也可以去学。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 左明德拿着书本诵了一句,一转头,看到王笑正在坐在外面的长凳上。 ——虢国公就喜欢带着女扮男装的姑娘啊。 当然,这是国公爷的私事,他懒得管。 此时此刻,重要的是展示一下自己教书育人的水平。 左明德于是点了一名学生。 “张光第,你来解释一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名叫张光第的孩子站起身来,开口道:“未战之前,经过分析谋划,若结论是我方占据的有利条件多,则有八、九成的胜利把握……” 学堂外面,王笑目光在张光第身上看了一会,轻叹道:“那是张永年的二儿子。” 淳宁应道:“大嫂和我说过他,听说大哥想把妞妞许配给他。” “都还小,以后再说吧。”王笑随口应道。 他其实不太赞同王珍给孩子指婚,但他的立场也不想去反对这桩婚事。好在两个孩子都小,以后再看好了,若是以后彼此有意,王笑自然也乐意促成此事。 张光第今年不过十二岁,但身量高挑壮实,相貌方正,脸上看不出有多少稚气。 虽然讲武堂刚建成,左明德与张光第一共也就相处了几天,但左明德看得出这孩子以后必是大将之材,视为最得意的门生。 此时看着学生侃侃而谈,左明德心中满意,转头向窗外看去,只见国公爷和那女扮男装的同伴正在交头接耳。 左明德不知道他们是在说八卦,只当国公满意自己的教学,登时大受鼓舞。 等张光第说完,左明德又点了王颙起来说。 王颙今年十岁,是一个长相标致的男娃子,看不出有什么大将之材,长大以后大概会是个美少年而已。 另外就是,他乳名“虎头”,乃是王珍长子。 这时王颙正坐在张光第身边,却没有认真听讲,而是转头看向窗外,心想三叔跑过来做什么? 想到三叔,他又想到三叔想让二叔娶朝鲜女人一事。想到朝鲜,他又想到张光第要‘选修’朝鲜语,但自己并不想多选修一门课。而且,蹴鞠队又少了一个人……唉,好烦哦。 想着想着,突然被左明德点到名,王颙有些慌,站起身,支支唔唔道:“先生问我什么?” 左明德摇了摇头。 ——王珍才学虽然一般,好歹也中了一个举人,生的儿子却实在不是读书的材料。 “手拿出来,打十个戒尺。”左明德喝道。 他打算在王笑面前展示一下他一视同仁的教学风范,并决心好好教导王颙…… 王笑根本就懒得看虎头挨打的场面。 他直接就牵着淳宁走了。 “我们王家,就没有几个读书的材料。也就是我娘当年亲自督促了我大哥读了十年书,其他人,哪个是能读书的?你再看看我大嫂那风风火火的性子,她肚子里出来的儿子,能静下心读书才怪了。”王笑说着,又评价道:“左明德其人有才华,但不擅看人,常做无用功。教书可以,上不了战场。” 淳宁转头看着王笑那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表情,她不由心想,自己是怎么了,为何会觉得夫君这样无赖的神情也那么…… “那夫君把虎头安排到讲武堂读书,是为了做给旁人看的吗?”她问道。 “是啊,所以我才说左明德常作无用功,虎头学得好学得差,我爹能让他上战场吗?他进了讲武堂就够了,王家长房长孙为表率,各家自然会送些子弟过来。把这些孩子调教成我们的……优秀忠臣。以后要想控制士族也容易些。当然,这只是目的之一……对了,因为这事,我又被我爹骂了一顿。” 淳宁忽然问道:“那若是我们生一个孩子,公爹也会这么疼他吗?” 她表情很认真。 王笑却觉得,自己又被调戏了。 好吧,其实就是他自己想得太多、心思太杂,并且不怀好意。 “嗯,明晚你姨娘走了,我们就生一个……” 淳宁大羞。 她本没想这些,王笑一提,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王笑小小地反过来戏调了自己的妻子一下,颇为得意,若不是在讲武堂内,他恨不能再抱她一下。 “对了,中午我们就在讲武堂吃食堂吧。微服私访看看这里的伙食怎么样。”对于今天这场约会,王笑自然是有安排的。网首发 “等吃过饭,我们再去那边的炮厂逛逛,给你看一看我盛大的炮火……” 第776章 吃食堂 桂皮领着几个新来的学生安排了一间号房,说道:“你们就住这里,下午便开始上课。” 他说着,目光落在其实一名学生脸上。 那学生名叫黄小木,是昨日随虢国公从莱州过来的,看起来很是紧张的样子。他已经十五岁了,却还不识字。 讲武堂自然也有不识字的寒门子弟,但多是选挑出来的天资聪慧、年岁在八九岁左右的孩子,这一排号房里别的学生也都是这个岁数。黄小木身量比这些孩子高了一大截,已有些小大人模样,混在其中反而显得很不自在,背也弯了不少,很是拘束的样子。 桂皮于是拍了拍黄小木的肩膀,道:“你别紧张,你是国公爷亲自带回来的,好好学,别给国公丢脸。” 黄小木嚅了嚅嘴,很听话地点了点头,应道:“小的一定拼命学。” “别说‘小的’,入了讲武堂,第一桩要记住的事就是你不比谁低一等。”桂皮说着,又笑道:“就像我,原本也只是一个下人,但来这边做事就得挺直了腰板,别畏畏缩缩的,反被人瞧不起。” “是。”黄小木用力点了点头…… 安排好这几个学生,已到了中午,桂皮于是领着他们先到食堂用饭。 食堂离号房倒也不远,此时各个学堂都还在讲学,路上隐隐有读书声和操练的号子声传来。黄小木转头看去,见校场上有一大队人衣着统一、排成方队在校场上跑着,个个年岁都与自己差不多,不由颇为神往。 但他不识字,暂时也只能跟着一群小不点混在一起,唉。 进了食堂,一股菜香味传来,黄小木吸着鼻子,在桂皮的引领下排着队,领了自己的一份饭。 食盘上是一份米饭,一颗鸡蛋,一块腌鱼,一份萝卜,一份白菜。对于黄小木而言这样的伙食算是超乎想象的好,登时又颇为不安。 桂皮安排着他们在位置上坐下,黄小木也不敢说话,埋着头吃着。 过了一会,听到那边有人说话,他转头一看,却有些愣住。 “你这个令牌俺不认得,俺就知道这些饭菜只能给先生和小相公们吃。”那打饭的师傅吆喝着,捂着饭桶,如果护着鸡崽的老母亲。 两个长得很好看的人正站在那食堂师傅面前,一人手里拿着令牌,另一人挽着他。 黄小木嘴边还粘着饭粒,转头一看,只见桂皮背着身正在远处检查菜样。 黄小木想了想,连忙跑到桂皮身边,拉了拉他。 “那个是虢国公……” “哪个敢把蝈蝈带进来?”桂皮骂了一句,转过头往那边看了一眼。 “啊!三少爷!”桂皮吓了一跳,手里的萝卜掉在板车上…… “还想吃什么?”王笑向淳宁问道。 淳宁挽着王笑的手臂,目光在几样菜上看了看,觉得能选的东西实在不多。但于她而言倒也颇为新奇,于是应道:“这些就可以,但不要这么多。” “唔,好,那我们吃一份好了。” 王笑觉得这些菜不好吃,也不愿多拿,端起一份餐盘。 一边的桂皮很是狗腿地凑过来,道:“国公爷,后厨还有备着的肉,我让人去烧……” “不用了。你别管我,自去忙吧。”王笑道。 ——大锅饭能有什么好吃的。 桂皮又问道:“那国公爷要不要考校一下这些学生?” “不用,我就是来看看。”王笑挥了挥拒绝,浑身都散发着威严。 他今天是主要是来谈恋爱的,视察只是顺便。 王笑伸手在黄小木肩上拍了拍,笑着说了一句“放松点”便领着淳宁坐到角落里用饭。 淳宁不太习惯在这么多人的场合用饭,也不肯多吃,只是四下看了一会,问道:“那些便是夫君新选出来的寒门子弟?” 这不太难看出来,这一批孩子的气质看着和先前见到的那批显然有很大不同。 “是啊。”王笑道:“张光第的兄长张光耀今年十六岁,文武双全胸有韬略,在讲武堂呆个一年就能出任校将,张光第十二岁,培养几年也可以成为栋梁。但这样将门子弟总还是少数。其他士族子弟就算差一点,也是识字明礼,眼界不低。有了基础,把思想品德教好了,三五年就能陆续得用。寒门子弟就得从小教起,从识字教起,要学的太多了,慢慢来吧。” 他说到这里,看了看黄小木,又道:“这是门第之间的差距,没有大毅力的话,极难在短时间克服。这个黄小木心志不错,但以后能成长到什么样,还得看他自己。” 王笑其实是有些遗憾的,他当然也希望创造出更平等公平的环境。但这种差距不是他一个人在一个时代就能弥补的,他能做的也只有开一个头,给一些人以机会,剩下的只能靠他们自己去挣。 淳宁倒明白王笑的意思,低声道:“汉高祖奋三尺之剑,遂成帝业,自述唯‘知人善用’四字,其大帝能成,在于开创了一个赏罚分明的体系、掌握世间英杰;唐太宗开创科举,把世家大族当中的人才纳入朝廷当中,谓曰‘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 她说到这里,转头瞥了王笑一眼,又道:“夫君是想再改进用人的体系,让更多人杰得用?” 王笑其实只是按记忆里的东西照本宣科,本是没想到这一层,此时淳宁一说,他想了想,发现竟还真是这么回事,不由哑然失笑。 科举制度背后,何尝不是上位者在笼络世家与寒门当中的人才,换成讲武堂或那些杂学学院,也就是成本更高,效果更快的手段而已…… “眉儿好聪明啊。”王笑道。 约会了半天,他对淳宁的称呼又变了变。 “我不过是瞎说的啊,一点也不聪明。” 淳宁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又补充了一句:“夫君才是最厉害的。” 她聪明也好,不聪明也罢,反正是不愿意在王笑面前展示出来的。 对比唐芊芊,她在与王笑的关系中其实处于劣势,如果她真的表现出太多的权谋干练,也许早就把王笑推到唐芊芊那去了。恰恰是她这种“不聪明”,才让她在一点点把为数不多的优势巩固起来。网首发 藏拙不争,才是她最擅长的“大谋不谋”。 这未必是有意为之,只是一种习惯,构成了她端庄平淡的气质,与唐芊芊截然相反的处事方式。 “我也没什么厉害的。”王笑道,他看着远处下课往这边走来的学生们,满意地点点头。又道:“不过,五年内建奴若是不能攻下山东,容我们喘过这口气来,他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你觉得呢?” 淳宁不答,只是低着头。 王笑“嗯?”了一声。 “夫君,今天是来约会的啊。”淳宁低声道。 她觉得自己刚才说得已经太多了。 也不必多说别的,这一低头间的可爱动人……任王笑笼络了世间英杰,王笑自己又被她多笼络住了一些…… 与此同时,宋礼在周衍面前踱了两步。 “殿下,非是臣小人之心,但自古以来臣强则君弱,殿下若没有自身不稳,他日难免为人架空……” 周衍也很忙。 他正埋首案牍,闻言将头抬起来,叹道:“宋先生是让孤做什么?争更多的权?” ——我处理这些公务已经很累了,你还要我争更多的事来做? 宋礼闻言一愣,劝道:“殿下,臣指的不是这些繁琐事务,乃是兵权。如今山东兵马尽在虢国公一人之手。臣斗胆说句难听的,他日万一虢国公起了异心,殿下如何自处?并非臣信不过他,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啊。或者,就算虢国公忠心殿下,但兵危战凶,万一哪日虢国公战死,殿下如何操控兵马?” 周衍抬手摆了摆,道:“宋先生勿虑,此事,皇姐曾与孤交待过。姐夫的为人她清楚,只要我不负他,他定不负我。这是‘用人不疑’的道理……” 宋礼很无语。 宋礼当然明白淳宁公主的意思,问题是周衍没明白他的意思。 自古上位者确实讲究用人不疑,但人家自身都是极有魅力之人。刘邦镇得住韩信,封他王爵他就是王;但刘邦要夺韩信的大军,只派几个侍卫就可以擒住他。这就是本事。 换言之,她淳宁公主能收拢得住王笑,齐王殿下你却未必,那就不能不做考虑。比如哪天公主不在了,你怎么办? 但这话,宋礼不知道怎么说。 他再是直臣、诤臣,也不敢直接对周衍说“殿下你本事不行、魅力不够,所以你得小心啊。” 思来想去,宋礼于是道:“殿下所言甚是,但臣认为应再建一支齐王亲卫,由殿下亲自统领。此举,也是给虢国公减轻压力。” 周衍反问道:“但粮草银钱何来?” 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想当然的小孩子了,也知道宋礼是一片好意,但有的事想想容易,办起来难。 果不其然,“银粮”二字入耳,宋礼就闭了嘴,老老实实地坐下批阅公文。 第777章 大明湖 这一整个下午,周衍和宋礼君臣二人都在处理山东的水利、赈灾事项。 到了晚上,宋礼回到家中,又揪着自己的胡子纠结不已。 不多时,宋信回来,脸色有些不妥。 他是从高唐县回来,因高唐县的春汛淹了不少田亩,他过去视查防汛事务。 “兄长怎么了?可是防汛不顺?” 宋信摇了摇头道:“我在高唐县,见到老大人了,如今分田事毕,老大人过几日便归。” “那便好,老大人身子骨可好?”宋礼很关心左经纶。 宋信点点头,叹道:“分田地是老大人数十年的心愿,如今得偿所愿,他比往常还精神矍铄些。” “那就好。” 宋信忽然道:“老大人想让明德娶杜正和的女儿。” 宋礼一愣,想了想,笑了笑,叹道:“也好。” “我本以为明德和兰儿能成一对……” “兄长也知道的,兰儿一直不太喜欢明德,这丫头性子野。”宋礼有些无奈,道:“与我们联姻对于左家而言,并非好事。在外人眼里那又是结党营私。老大人让明德娶杜正和的女儿,此举高明啊。 杜正和忠于楚室,又得王笑重用,以后就算有什么变故,也不会牵扯到他;如今武人地位与以前不同了,左家能与杜家结亲,对殿下也是好事……” 宋信点点头,叹道:“只是不知明德会不会同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还能不同意吗。”宋礼叹息了一声,又道:“殿下本也不愿纳朝鲜郡主为妃,我劝过他了。” “联姻朝鲜,对殿下而言有利也有弊啊。”宋信道,“利者,殿下许能得到朝鲜支持,弊者,来日再想争帝位,只怕要被南京那边攻讦。” “走一步看一步吧。对了,兄长还不知道吧?王珠要娶朝鲜宰相金自点的女儿,今日传得沸沸扬扬……” 兄弟俩随口议论了两句,说到正事。 “建齐王亲卫之事,如何了?” “殿下不反对,但没有银粮。”宋礼叹道,“这年头上哪去搞银粮呢?山东财政尽掌在王家之手。王笑精明啊,一手捉兵、一手捉钱。王家这些人,王康掌着盐业,王珍掌着农业,王珍掌着商业,就连那陶文君也在城南仿造京郊产业园,大肆圈地……” 他话到这里,忽然沉吟起来,胡子揪个不停。 过了一会,宋礼抬起头,缓缓道:“兄长,上次王康老儿来访,言下之意,是想替王珠求娶兰儿吧?” 宋信一愣,喃喃道:“应该是吧?” “呵,惠质兰心、落落大方?我这当父亲的都没看出来这丫头有哪里惠质兰心。”宋礼低声嘀咕起来…… 这天晚上,王笑带着淳宁在大明湖天心阁吃船菜。 船菜就是在船上吃菜。 一艘画舫在湖上缓缓漂着,透过窗户能看到湖心的月色。 桌上的菜色丰富漂亮,比中午的食堂菜看起来好吃得多。 淳宁夹了一串炸荷花,尝了尝,感到这味道很是新奇。 这炸荷花就大明湖独有菜品,以微开的荷花瓣,抹豆沙、沾蛋包糊在香油中炸成。她还是第一次吃。 不止炸荷花,案上的奶汤蒲菜、糖醋鲤鱼、坛子肉,她都是第一次吃。 王笑本来还想再点一份九转大肠,被淳宁拦了下来。 王笑还劝了一句:“这九转大肠可是鲁菜中有名的一道,很好吃的。你真不吃?” 他又不是吴培,能把菜品说出花来,说来说去永远只有“很好吃的”四个字。 淳宁却很坚持地摇了摇头:“不要九转大肠。” “好吧,不点就不点……” 两人吃了个半饱,王笑便抱着淳宁在栏杆上看湖心的月色。 “说到这大明湖,我就想到一个故事。” 淳宁被他抱得有些害羞,转头问道:“什么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大明湖畔有一个姑娘,她名叫夏雨荷,有一年有一个皇帝微服私访到了这里……” 王笑的口才一般,故事说到后面,淳宁便笑道:“哪有这样的皇帝,又哪有那样的公主?” “随便说个故事嘛。” 淳宁道:“夫君随便说个故事,却用了好几个典故,那‘还珠公主’怕是取自唐时张籍的节妇吟‘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吧?” “是吧,我很厉害吧?” “嗯……”淳宁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道,“这诗看起来说的是男女之事,其实是当时李师道拥兵跋扈,想收买张籍,张籍以比兴之法婉拒李师道的拉拢罢了。不然夫君你看,这诗叫《节妇吟》,‘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到最后为何又要垂泪、又恨不相逢未嫁时?” “原来如此。”王笑道:“但是‘还君明珠’也很节妇了啊。” 淳宁应道:“反正我嫁了夫君,定是不会收别人的明珠,更遑提什么‘恨不相逢未嫁时’了……” 话到后来,她察觉这样的话语几乎是像王笑表白,有些娇羞起来。 王笑心头一暖,拥紧了她。 淳宁愈发紧张,想说早些回去,又怕回去之后被他欺负,一时反而手足无措。 过了一会,王笑道:“既然说了这个故事,我再唱个片尾曲给你听吧?” “片尾曲?” “嗯,一个故事配一首曲,我开始唱了啊,你准备好……” 月光下,淳宁抬起头看向王笑。 这歌的调子本来就怪怪的,王笑一唱,更加没有调子。 但他的侧脸落在在淳宁眼里,却让她觉得王笑更加出众夺目,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网首发 …… 淳宁觉得,出来约会原来是这么好玩啊。 ——也对,平日时和夫君相处就很好玩,约会就是能更多地相处,一整天都呆在一起,那当然更好玩了。 最好月事多几天,再多约会几天…… 这天回了虢国公府之后,王笑落下了不少没做完的公务。 他只好抱了抱淳宁,问道:“你等我一会儿,我处理完事情再来陪你好不好?” 淳宁又害怕起来,摇了摇头,低声道:“那个还没好……我……我要先去睡了。夫君你也早些睡。” “那我一会过来……” “一会你去缨儿那吧。” “嗯?” 淳宁也不解释,慌慌张张就跑回屋,还把房门栓起来。 过了一会,有人敲门,淳宁从门缝里看了看,见是秦小竺才将门打开。 两个姑娘交头接耳地聊了好一会之后,淳宁总结道:“嗯,谈恋爱还是很好的……嗯,但是……” 但是圆房还是有些吓人。 秦小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这天夜里,淳宁躺在榻上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过了好一会,她低声问道:“小竺……你睡着了吗?” “嗯?”秦小竺翻了个身,嘟囔道:“今天处理文书困死我啦……” “小竺啊,我能不能……能不能看一下你……” “看什么?” 秦小竺揉了揉眼,只见淳宁已经缩了起来,也不说话。 “什么嘛?” 又是好一会,淳宁才咬着秦小竺的耳朵,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了一句。 秦小竺如遭雷击,登时困意全无。 “才不要……” 淳宁也不坚持,赶紧拿被子捂住头。 过了一会,秦小竺又凑过去,低声道:“你放心……看起来虽然进不去……但是……” “你不要说啦……” “真的……我当时一开始也怕……” …… “就看一眼哦……” 第778章 千佛山 月移影动,虢国公府渐渐安静下来。 王笑穿过庭院到了屋门前,伸手一推,发现那门竟是被栓得死死的。 嗯? 他微感到有些困惑。 带着这小姑娘玩了一整天,到最后却被锁到了门外面? 他无奈地笑了笑,转身去往缨儿房里。 屋里,秦小竺与淳宁屏着呼吸躲在被子里。 过了好一会,秦小竺声音颤抖着轻声道:“好淳宁,王笑那个臭男人有什么好的,我们自己呆着也可以很开心……” 说起来臭男人也没什么好的,但次日起来,秦小竺与王笑练了一会刀,搂搂抱抱一会之后,又将这句话忘到九霄云外。 淳宁起身之后坐在案前,翻了一会文书,却也始终不能定下心来。 她坐在那,想到秦小竺又想到王笑,眼神中有些迷茫,接着又开始期待起今天的约会。 王笑与她说好了,今天去济南城南边的山区看看陶文君的产业园。 因为在大沽口从建奴手中缴获的三十门神威大将军炮的炮弹和山东这边的火炮规格不一样,需要再赶制一批炮弹备用,王笑这两天正在调度材料,今天要和陶文君商议一下着人搜集一批松脂和硝石运到青州炮厂…… 然后,办完这些事情之后,也许可以就近到九如山瀑布游玩一番。 昨日王笑提起这事,也只说了一句:“九如山瀑布应该很好玩的。” 虽只有很好玩的四字,淳宁也很期待,她还从未见过瀑布呢。 她特地让甘棠去打听了,这九如山瀑布乃是济南八景之一,云蒸霞蔚、风景秀丽。 想着想着,过了好一会淳宁也不见王笑从前院回来。 案上的公文她也无心再看,干脆拿出一张纸,用她端秀的字迹写下“明湖汇波”四字,又在下面写下“九如听瀑”。 这是昨日去的大明湖与今天要去的九如山,想必终有一天,夫君能带自己把济南八景看一个遍。 天下间还有那么多景色,等以后收复了京城,也不知到时还能不能与夫君再出京…… 忽然。 “娘希匹。” 秦小竺在外面骂了一句,快步进到屋里,道:“淳宁,我出门一趟。” “怎么了?” “刘麻子死了,王笑要亲自去朝鲜。” 淳宁一愣。 秦小竺又骂道:“好他娘个李倧,二主之臣竟也敢杀我们派去的人,老子要去砍了他。” 淳宁不知刘麻子是谁,但听秦小竺后面的话,却也明白过来,问道:“你说死的是夫君派去朝鲜劫金自点女儿的水师参将刘勇?” “噢,我不知道是不是水师参将刘勇,我就知道他是海盗刘麻子。他还送给我一个日本女人呢,这事我得给他撑腰。” 秦小竺打过招呼,二话不说转身就出了屋要去拿她的大刀。 才走到屋门,王笑正好进来,一把将她搂住。 “你去哪?” “你刚才不是说了,要亲自提兵杀到汉城。”秦小竺理所当然道:“我跟你一起去,田中优子是刘麻子送我的,我砍了李倧还他这个礼。” “你急什么。”王笑道:“还有,田中优子不是刘麻子送的,是栾志勇送的。” “栾志勇这个王八蛋,敢送个女人给你。”秦小竺嘴快,随口就骂了一句。接着又道:“那些海盗一个个脸都跟黑炭一样,我认不出。但总之我也要跟你去朝鲜。” “就算要去,我也得先把这边的事情安排好。”王笑拍了拍秦小竺的脸。 “还安排?这要在锦州,我祖父想砍谁就马上带人出门了。” “我先让人调度船只,你不要急。” 淳宁站起身,沉吟了片刻,道:“夫君,你是暗中派刘勇扮成商贾进入汉城抢人,没打出楚朝旗号。如今人死了,我们怕不是好兴师问罪的吧?”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我不讲这个道理。”王笑踱了两步,道:“此事没办成,李淏怕是不肯把女儿嫁给殿下。朝鲜的立场关系到接下来的辽东战局,此事宜速办。干脆我亲自去一趟,说服李倧。” “但眼下夫君怎么走得开,不如遣一员使节……” “难,局势摆在这里,纵使说得天花乱坠,怕也改变不了李倧的立场。若要用兵,也只能威压而不能真打起来。这其中分寸别人把握不了。秦山河马上要进入宽奠堡了,现在至少要让朝鲜保持中立才行。事急如火,我今日就启程,济南城的事你代我出面吧。” 淳宁眼中有些担忧,轻声道:“那夫君你要千万小心。” “放心吧,去与李倧对质罢了,不会真打起来……” 淳宁点点头,很是贤惠地应下,又仔细交待了几句,送王笑与秦小竺出了门,才低头看着纸上那“九如听瀑”四个字眼中露出此许失望。 “那只好下次再去了。”她心中自语了一句,担心起王笑与秦小竺在海上万一遇到风浪。 下一刻,她忽然反应过来,眼下的局面看起来安安乐乐,其实王笑把那些兵危战凶都挡在外面,任她在他羽翼下安稳度日。但稍有变故,他随时还是要上战场。 想到这里,淳宁忽然后悔起来。 昨夜不该把他拦在外面的。 她站起身,快步跑到门外一看,却已不见了王笑和秦小竺的人影…… 王家。 “我昨天已经把风声放出去了,现在满城都知道二哥要续弦朝鲜金自点的女儿。” 王宝低声说着,又道:“这样一来,看哪家还敢把女儿嫁给二哥。我们先断了爹的念想,等过几天,爹看上的几家都不肯嫁女,我们再劝爹。” 钱怡点点头,道:“我打听了,老二院里的桑落一心想被抬举。我们去和她说说,只要她帮忙促成此事,我们让老二纳她为妾。” “老三不让我和府里的丫环说话,你去说吧。”王宝应着,纳闷道:“你怎么让二哥答应纳了桑落。” “骗她就行。”钱怡道:“老三说话算话?我们要的那座别院,他真肯给?” “地契都已经拿出来了,事情一成他就给我们。”王宝低声道:“但这事千万别走漏了风声让人知道是我传的,免得爹打死我。” “蠢货,王老三自己难道不知道这样做?他把事交给你做,为的就是不当这个不孝子。这忤逆父亲的罪名,你担了就担了,有什么打紧。” 王宝想了想,忽然一个激灵,喃喃道:“那二哥要是也知道了,我可就死定了。” “怕什么?爹看不出来,王老二怎么会看不出来,他要找也该去找老三算帐。再说了,给他娶个妻,能有多少不满?” “你是不知道我二哥……” “闭嘴!” 钱怡叱骂一声,拿起一大块糕点吃。 王宝看得馋了,忍不住问道:“我能吃一口吗?” “吃?吃得进去、出得来吗?再饿几天,等伤好了再说。” 钱怡自己吃过糕点,又拿出一盒药膏。拿指头挖了、往王宝腚上抹去。 “舒服吗?” “痛……” “我看你挺舒服的。” 钱怡笑了笑,又问道:“你怕老三有道理,怕老二做甚。不过我看老三面相也挺好的,你为什么那么怕他?多和他亲近亲近,对我们前程有好处。” 王宝蓦然又想到头被埋在泥土里的感觉,一阵恶寒浮上来,心有余悸道:“他会杀了我的……” 一桩事说完,钱怡若有所悟,她颇为向往这种被人敬畏的感觉,于是威胁道:“你以后要敢惹毛我,我趁你睡觉剪了你。” 不得不说,钱怡在这方面颇为天赋。钱承运评价过她是最得自己真传的孩子,若是男儿身,在官场上想要出人头地不难。 此时她咬牙切齿一说,王宝吓得又是浑身一颤。 钱怡大喜,得意道:“记住,要怕你也该怕我。” 想了想,她又道:“至于老二,他算哪根葱?以后你不必怕他。” 话音未落,“嘭”的一声,门被人踹开。 钱怡眉毛一拧,转头骂道:“哪个不长眼的?!敢扰你四少奶……奶……” 王宝脸色一变,忙提起裤子,喃喃道:“二哥?!你你你……你怎么回来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王珠头上还带着风尘,一张脸却冷得如二月寒霜。目光在王宝和钱怡脸上一扫,吓得他们登时不敢动弹。 好一会儿,还是钱怡先反应过来,道:“这便是二哥吧?我说我嫁到王家,到现在才见到二哥,成亲时……” “你成亲时我没来,掉了你脸子,所以要在背后暗算我?”王珠冷冷打断道。 钱怡一噎。 她是蛮横惯了的,没想到有人比她还蛮横,眉毛一竖便道:“二哥这说的是什么话?我……” 她话未说完,只听屋外有人惨叫,接着,棍子打在皮肉上的声响混着求饶声响起,她带来的几个嬷嬷在拼命嚎叫。 钱怡又怒又怕,她不想没面子,还想再强挣着顶撞几句,王宝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道:“别跟二哥吵。” 钱怡转念一想,竟是瞬间就换了脸色,摆出一副又委屈又热情的样子出来。 “二哥这是冤枉弟妹了,这事是三哥交待我们夫妻俩办的,我们想着二哥形单影只,好心好意……” “我看你们就是闲的。”王珠淡淡道:“也是我这个当二哥的疏于管教。锅头,送你四少爷去讲武堂。” 王宝一愣,再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被锅头扛在肩上。 听着外面婆子们的惨叫和王宝的哀求,钱怡有些发懵,喃喃道:“二哥,他他……他伤还没好……” “下次别再让我听到你把那群长舌妇招到家里,否则被我赶出去了别怪我不留情面。”王珠道:“还有,你刚到王家,怕是还不懂我的规矩。” “我懂规矩,我能嫁进王家,自然是……” “我说是我的规矩。”王珠冷冷道,“不难,就一条,别管我的闲事。” 等王珠离开,钱怡趴在桌上大哭了一场,抹干了泪之后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放着两个小纸人。她先翻出一个,只见后面写着“钱朵朵”上面扎了好几针,因太久没见到钱朵朵了,她想了想,随手把这小纸人撕了。 再翻出一个,只见后面已写着“宋兰儿”,她于是又扎了一针放回去,接着再扎了一个新的,写上“王珠”二字,狠狠地扎了几针,这才又放回盒子里。 “去死吧,王八蛋!” 王笑先到齐王府交待了一些事务,忙了大半个时辰方才策马向城外赶去。 才走到百花洲,忽见路上拦着一辆马车,一名男子站在马边旁,看起来就来者不善的样子。 “吁……” 马蹄在空中扬起,王笑勒马,笑道:“二哥何时回来的,怎么也不提前传信。” “传过信了,我商务处的文书你现在懒得看了是吧?” “主要是二哥事务料理得好,我不必事事关注。对了,分田可还顺利?” 王珠眉毛一拧,道:“我在堆着大粪的田梗上替你办事,你在后面卖我?” “这怎么能说得上卖?”王笑道:“那个金恩惠很漂亮的,我都想娶,要不是我……” 王珠脸一沉,似乎怒气要爆出来。 王笑也是脸色一沉,郑重道:“二哥,不是我闲着无聊想找你麻烦,王家与朝鲜联姻势在必行。倘若你执意不肯,万一哪天皮岛将士奋不顾身突入建奴腹地,却被朝鲜人背后偷袭、或截断归路,又当如何?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关系数万将士性命,关系北面战局,绝非我戏言。” “荒唐” “朝鲜君臣也不是傻子,看不出我们王家在楚朝的势力,只有与我们王家联姻了,他们才会重新考虑立场。而我们王家,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二哥你了。” “放屁。” “二哥啊,昭君出塞、文成入藏,晋献公娶戎女、周襄王立狄女为后,你一人之婚事,使两邦百姓免遭战乱之苦,何得大功德?我告诉你,此事若不成,我今日便要领兵出发,踏平汉城!” “你还要满口胡言到什么时候?!” “我告诉你,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 淳宁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只见此时已到午后,阳光斜斜地落在地上。 钱朵朵今日要去拜访左明静,把缨儿也带去了。 王笑和秦小竺不在,整个国公府都安静下来。 唯独她自己坐在案前,像是回到了在十王府的时候。 忽然,甘棠急匆匆地跑进来,因跑得太急,还在门槛上绊了一下。 “殿下,殿下……驸马回来了……” “什么?” 淳宁只当自己听岔了,抬头一看,只见王笑与秦小竺正穿过庭院,向这边走来。 淳宁站起身迎过去。 “你们怎么回来了?” “这事交给我二哥办了。”王笑道,“他答应我,会亲自去把金恩惠娶回来。” 淳宁颇有些意外,道:“依二哥的为人,似乎……” “他被我说服了。”王笑点点头,笑道:“看来多读书还是有用的。” “哼。”秦小竺颇为不满地嘀咕了一声,因不能去汉城砍人而感到失望。 “二哥说他只需带精锐五十人,便可娶了金恩惠,并为殿下迎回淑安郡主。”王笑道,“虽不知道他要怎么办到,但他办事我还是放心的。” 他说是不知道王珠要怎么办到,其实大概也知道王珠要怎么做才能办到。 只是不方便说。 淳宁点点头,感慨道:“这些时日以来二哥多方奔走,为大楚尽心尽力,衍弟也是极为感佩。” “嗯,就让二哥替殿下保个大媒好了……” 不用亲自跑不趟汉城,王笑轻松不少。 闲聊了几句之后,淳宁想了想还是低声把心里关心的那个问题问了出来。 “那……那今日我们还去九如山看瀑布吗?” 王笑没想到她会如此心心念念,闻言微微一愣,目光看去,见淳宁依旧是那副端庄娴慧的样子,但眉目间显出小女儿家的雀跃。 “今天太晚了,去城南一趟,办完事也不好看瀑布了……” 他话到一半,心中不忍,于是道:“不过我们可以先在千佛山逛逛,再去办事。” “真的吗?”淳宁下意识问了一声,又马上收敛起喜色。 千佛山也是济南八景之一,名为“佛山赏菊”,今天到最后还是能逛到一个景,淳宁也觉得很满足。 千佛山古称历山,乃泰山余脉,因为古史称舜在历山耕田的缘故,又曾名舜山和舜耕山。就在济南城东南不远。 马车赶到山脚下时已近黄昏,王笑便领着淳宁与秦小竺在万佛洞与千佛崖逛了逛,淳宁讲了一个舜耕历山的故事。 看着千佛崖上的恢弘景观,王笑便也随口讲了一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江湖上有一大帮派,名为天下会,帮主雄霸笃信江湖术士泥菩萨的卦象一遇风云便化龙,收聂风、步惊云为徒……” 故事王笑早到忘了,只好胡诌道:“就是在这千佛山上,聂风掷下雪饮狂刀,从此剑埋荒冢、马归深山……” 比起淳宁说的舜耕历山的故事,秦小竺明显更喜欢王笑这个故事,惊赞不已。 这一次的三人约会多了几分热闹,依然让淳宁感觉到,约会是很好玩的事。 她甚至觉得,破国离京流落山东,但能遇到这样的夫君,她这一辈子也是极幸运的…… 可是等离开千佛山,王笑到城南办完了公事,马车徐徐驶回虢国公府的时候,她又再次紧张起来。 今天晚上,怕是不能再逃了。 淳宁紧紧握住秦小竺的衣角,努力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m.x 第779章 逃不掉 马车回到虢国公府,淳宁紧张兮兮地看了王笑一眼。 自从知道了那件事之后,每到晚上,她都觉得夫君挺让人害怕的。 她心里七上八下,王笑已扶着她的腰把她扶下马车。 “那个……对了,甘棠,缨儿和朵朵回来了吗?”淳宁问道。 “禀殿下,回来了。” 淳于转向王笑,道:“那夫君先去看看缨儿好不好?” 虽然她也觉得,自己只负责约会这种好玩的事,把那种吓人的事交给缨儿,这很不好。 但因为她太忐忑了,还是想缓一缓。 王笑微微一愣,心道:“又来?” 片刻之后,淳宁很小声地解释道:“我想先沐浴一下,夫君先去看过缨儿……再回房好不好?” 唔,还能回房王笑心中一定。 他侧头看去,见淳宁虽还是端端庄庄的姿态,但已掩不住一低头间的羞涩。 似有羽毛在他心上轻轻地拨着。 “嗯,那也好。” 淳宁不等他说完,拉着秦小竺的手就跑。 虽然王笑和秦小竺她都很喜欢,但显然秦小竺没那么让人害怕…… 王笑回到缨儿和钱朵朵的屋里,只见钱朵朵正趴在书案上,像是整理着稿件时睡着了。 缨儿想要扶她到榻上,但手劲不够,正有些发愁。 “朵朵睡着了?”王笑低声问道。 “是哦,少爷,朵朵和明静姐就快把石头记写出来了哦,她昨夜就没有睡。”缨儿应道,她也有些困。 她们虽然看起来本事不大,但钱朵朵平时写稿子、缨儿也会帮忙,两人其实也挺忙的,这些天又要帮忙处理文书和算账,都有些疲倦。 王笑抱起钱朵朵轻轻放在榻上,又抱着缨儿问道:“今天去哪里了?” “去找明静姐,明心送了她一座大宅子,是易安居士的故宅哦。明静姐不想收,但是又知道朵朵喜欢易安词,特地邀她过去游玩呢。” “是吗?” 缨儿很开心地点点头,又道:“明心还约我下次去她家打牌九,但我不会打牌九……” “左明心?打牌九?”王笑微有些诧异,觉得左明心不是会打牌九的人,但想了想,他倒也明白是怎么回事。 缨儿又如倒豆子一般把今天的见闻说了,末了又道:“缨儿觉得自己都忘了当丫环的本分了。” “什么丫环?你是我王家的三少奶奶。” “少爷啊……”缨儿大羞。 王笑哄道:“你看,我虽然是眉儿的驸马,但从没人叫她三少奶奶。这头衔也不好空着,缨儿就来当这三少奶奶吧。” “少爷越来越会哄人了。” 缨儿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王笑抱到腿上坐着,于是扭了扭身子,道:“少爷,我今天跑了一天,好累了呢……” “嗯?” “少爷去殿下房里好不好?然后,能不能帮缨儿说些好话……嗯,我虽然最喜欢芊芊姐,但是也很喜欢殿下的。” “缨儿你不能这么贪心,想两头不得罪怎么行……” 王笑推开门进房,不知为何,他竟也有些紧张。 也许是被淳宁传染的。 屋里,淳宁和秦小竺都刚出浴,淳宁正在给秦小竺梳头发,虽然这件事不太符合她公主的身份。 烛光下,秦小竺难得显得娴静了些。 两朵娇花相映,构着一副绝美的画面。 听到开门声,秦小竺转头看了王笑一眼,露出娇憨的表情。 “我回我自己屋里睡了啊。” 秦小竺还没站起身,淳宁却是轻轻按住她。 “小竺……你……你不要走也可以吧?” 淳宁不敢回头看王笑,故作认真地给秦小竺梳着头,嘴里又连忙说道:“夫君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让甘棠给你换水。” “不用换了,水也不凉。”王笑转过屏风,探了探桶里的水。 淳宁有些慌,连忙跑过来,劝道:“但是,这个是我们刚才洗……” “你们?”王笑偏了偏头问道:“你们是一起洗的?那要不要再和我一起?” “那那……那夫君自己洗吧。”淳宁提着裙子转头就跑,裙摆微微晃动,露出下面绣鞋一点…… 过了一会,王笑沐浴完,披了一件中衣出来一看,却不见屋里有人。 嗯? 不会又逃掉了吧? 他又绕过两道屏风转到里间,只见榻上的帷幔朦朦胧胧,屋里气氛有些奇怪起来。 他走到榻边,透过纱布,看着里面两道人影…… 忽然,秦小竺一伸手,把王笑扯进去。 “干什么啊?你们这样弄得我都紧张了。”秦小竺不满道。 她也穿着淳宁的中衣,长发简简单单地挽着,打扮得和淳宁一样淑女,竟像是一对双胞胎。 把王笑拉进来,秦小竺在榻上跪起来,又道:“我真不陪你们了,我要走了……” “小竺……” 淳宁拉着她的手,转向王笑道:“夫君,小竺也一起好不好?” 她也不敢看王笑,也不敢看秦小竺,自顾自地低声道:“平时都是我们三个一起睡的啊。” …… 三个人在榻上躺了一会。 安安静静的。 王笑自认为对这种事还是很有经验的,但今天却忽然不知道怎么下手了。 主要是三人这种关系,他们都是第一次遇到,显然比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要棘手得多。 他转头看了看屋中的烛光,发现已经燃了一小半了。 淳宁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睫毛都轻轻颤抖,但肯定是不打算动手的。 秦小竺则是闭上眼,侧过身,假装自己睡着了。 王笑把心一横,翻身捧住淳宁的脸,温柔地亲上去…… “唔” 淳宁身子一颤,脸上泛起红晕…… 她还是喜欢亲的,整个人都软下来,如同水一般。 王笑看得出她很紧张,也极有耐心。 淳宁陷在一片温柔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脑中晕晕沉沉,什么也不记得…… 她紧紧并着脚,感受到异样的情绪。 忽然,她感到王笑已经过来了,又是颤了颤。 “呜呜……夫君我怕……不行的……” “不要怕,我很慢的……” “不行的……夫君,你像小竺那样来……好不好?” “嗯?” “夫君……你再亲我……小竺,小竺……” “唔” 秦小竺还想再装睡,忽然感到淳宁正拉着自己。 她紧紧闭着眼,却感到耳边的声音拦也拦不住,她咬了咬牙,终还是没忍住…… …… “唔” 许久之后,王笑低头看去…… 他本来以为秦小竺有什么新鲜花样……不过如此而已。 但这样的画面映入眼帘,他也兴致高涨。 “王笑……淳宁太害怕了……要像我这样……呜……王笑……” “小竺……夫君……” 又是许久之后,秦小竺喘着气,倒在淳宁旁边,抱住她,轻轻推着。 “不怕的……淳宁……很……” “夫君……别……呜呜呜……” 呜咽声回荡开来,秦小竺极是心疼,抱着淳宁的背轻轻的抚。 “呜呜……裂了……裂了……好痛……” 叫痛声许久之后才渐轻,变得婉转起来。 “唔” …… 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小竺环抱着淳宁,轻声道:“好了好了,不痛了,没骗你吧,很好玩的。” 淳宁带着哭腔轻轻“嗯”了一声。 她眼角的泪痕才干,额头铺了一层细细的薄汗,透着不可方物的美艳…… “夫君……这就是你说的……夫妻一体……么?”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夫君,这样的话,我们就能生个孩子了吗?” 许久之后,淳宁紧紧抱着王笑,轻声问道。 “嗯。今天不一定能成功,生孩子需要试许许多多次才行……” 第780章 荒于嬉 虢国公执政不过数月,已出现了怠政的情况。 ——这是济南城中许多官员的共识。 这几日虢国公府的公文批阅速度明显慢下来很多,各衙门递上去的折子得不到回复,虽不至于影响到小朝廷的转运。但原本那种众志成城的氛围还是稍减了不少。 过了几天之后,终于有官员向王笑提出了意见,大概意思就是说虢国公你办事太慢了,长此以往,政务堆积越多,又会造成楚朝原先那样冗官、冗政的风气。 “国公啊,正所谓,业精于勤,荒于嬉……” 王笑也不和他们争辩,咳了几声,只说身体不适。 借口虽然有了,事情也要解决。 解决的办法也不难。历代的先贤早也指明了道路,无非是在山东再组一个类似内阁的机构。 当然,也不好直接叫“内阁”,否则南京那边也要发火,那就叫“议院”吧。 至于人选,左经纶、何良远这样的前朝重臣必须入议院,否则这新设的山东内阁在世人眼里就没有牌面。另外,齐王的脸面都要维持,所以宋信也得入议院。 三人之中,左经纶算是不偏不倚、何良远与王笑有过节、宋信又是齐王党中坚,立场都不在王笑这边。于是王笑又把钱承运和吴培随手塞了进去,五个院臣以左经纶为首,如此一来,倒也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为了防止议院独断政务或者这些人办事昏庸,在议院之外自然也要有制衡。 因此议院依旧只有‘票拟’之权,王笑独掌‘批红’之权。 换言之,一般政务先由他们商量着,查好资料、提出办法,最后通不通过还是由王笑定夺,由他说了算。 即便如此,王笑依旧嫌这样太辛苦。 倒不是他懒,而是如今山东局势百废待兴、摊子铺得又大、同时他还得捉着兵权。 也没有那么多绝对信任、时时陪在身边、能体察他心意、还没有任职的人帮衬。哪怕有,王笑也不敢轻易放权。 办法依然是先贤早指明了的,无非是再设立一个司礼监,找些天天陪在他身边的太监来批红。 但王笑又不是皇帝,再设一个司礼监肯定不成体统,还要让人诟病“想独掌大权却不肯辛苦任事,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再者,他不习惯很多人伺候所以身边太监也不多,多的是淳宁带来的宫女、缨儿带来的丫环。 好在他家眷多,于是便把许多批红之事又交给淳宁几人。 当然,这属于国公府的秘密,也不能传出去,否则又是许多非议。 就算这样,如今北方的战事压下来,公务也翻个倍。 再加上淳宁最近几天也开始怠政…… 于是王笑发现,自己的家眷也不够用了。 主要是能帮忙处理公务的家眷不够,缨儿只会算账,钱朵朵事事不敢决断,秦小竺一看字就困,都只能帮一部分忙。 这天,王笑又与淳宁努力试着生孩子,夫妻二人很是体会了一下“耳鬓厮磨”、“齐案齐眉”、“青梅竹马”这些感受…… 等他们在榻上躺了一会,想到案上公文堆积如山,都感到十分疲倦。 王笑心想,要不然招些太监进府伺候算了,古人的糟粕放在古代的环境里竟然十分有道理。 问题是,识字的太监也不好找,还要建个内书堂重新培养。 算了。 “眉儿,让甘棠把那些公文拿过来念吧。”王笑打了个哈欠说道。 甘棠这小丫头找了条凳子坐在榻边就开始念起来,声音倒也好听。 “青州炮厂禀奏,硝石已用尽。议院批复,可向江南采购……” 甘棠念了一会,王笑摇了摇头,道:“可,但还不够,发文给海贸司,再去海外采购。” 那边甘棠于是坐下来书写。 趁这会功夫,又一名宫娥拿了另一封公文上前念,时间就是这样挤出来的。 “军备处急禀,支援天津的粮草还差十万石,议院批复,先支济宁赈济仓,夏粮收后再补……” “可。” 王笑转头一看,只见淳宁已经睡着了,他打了个哈欠,道:“先到这里吧,我还要去检阅新兵营,小竺,别睡了,我们走。” 甘棠问道:“驸马,那剩下这些文书?” “等眉儿醒了批,决断不了的等我晚上回来再说。” “是……” 这一夜王笑回府,却见淳宁正在与钱朵朵商议着什么,见到王笑回来,淳宁想了想,问道:“夫君,我想找几位女先生教我下棋、绣花等技艺,夫君觉得可好?” “嗯?这种时候,眉儿若想学这些,我那些公文怎么……” 王笑话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在淳宁额间轻轻一点,笑道:“眉儿好聪明。” 这批红之事不像别的公务能交给外臣处理,因为这本来就是外臣处理好了以后、让他审阅的。 批红之权交给谁,谁就可能成为山东最有权势之人。由淳宁找些女先生进府,自然可以减少很多被人纂权的风险。就算那些女先生里有人是武则天再世也难以做到,毕竟眼下时局又不像唐初那么好。 当然,倒是有被淳宁纂权的风险,不多,一点点。 王笑想到这里,打了个哈欠。心道:“反正这天下本来就是眉儿家的,眉儿要是有这心思且能做得到,由她养我也蛮好。” 事情便这样荒唐地定了下来,王笑与淳宁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心公务…… 次日,玉漱泉畔的宅院里。 宋兰儿一边抄录钱朵朵的稿子,一边抬头问道:“公主殿下想学棋艺?” “嗯。”钱朵朵点点头,道:“殿下想找些通读诗书的女子作伴。” “这事好奇怪啊。”宋兰儿道:“你和缨儿不就是在和公主殿下作伴吗?而且济南城有人棋艺比得上殿下?” 钱朵朵与缨儿对视了一眼,只见缨儿点点头。 于是钱朵朵又说道:“这件事我与你们说了,可万万不得说出去。” “好啊好啊。”宋兰儿点点头,又转头看向左明静姐妹。 “我们自是答应不说出去。” “真的不能说出去的。”钱朵朵又郑重交代了一句,方才低声把事情说了。 宋兰儿微微有些诧异,惊讶道:“那这……就不是相当于司礼监的大太监吗?” “不一样的。” “哪不一样啦?” “就是不一样的。”钱朵朵大急。 左明静忙道:“兰儿你别胡说,这样的话是大僭越,既给国公招祸,也给你自己招祸。这句话你们都忘掉,再也不许对人提。” 她一说,宋兰儿才反应过来。 也就是因为宋氏兄弟在家中议谈时,常说王笑独揽大权。她才下意识说了出来,但如今齐王都只是齐王,王笑只是国公,岂能用‘司礼监’来比作。 “知道啦,我不乱说就是。” 左明静又道:“朵朵,这样的事,即便是对我们你也不好说出来的。” “明静姐,我是想引见你们给公主殿下。”钱朵朵道:“我觉得殿下想找的就是你们这样的……” 左明静摇了摇头,笑道:“我连军机处也没能考上,如何能去给殿下参谋政务。” 左明心亦是摇了摇头,带着些涩然,道:“我不行,我得要……养胎。” “啊?!” 另外几名女子纷纷惊讶起来,围着左明心问了好一会话。 许久之后,钱朵朵才想起正事,又向宋兰儿问道:“兰儿你呢?”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我不去。”宋兰儿道:“我要去考宣传处。” “宣传处?” 钱朵朵微微一愣,她自然是知道宣传处的。因为这个衙门就是前几天王笑看到她的书稿之后临时起意要构建的。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包括刊行书籍、引导民间舆论等宣传处的职责,允许女子任事,效仿军机处举行任职考试……这些细则,钱朵朵也参与了讨论。 但她没想到宋兰儿会决定去考。 “前次军机处的考核我没通过,但我想过了,我确实不适合参议军情。”宋兰儿又道:“但是,这一次宣传处的官职,我势在必得。” 说罢,宋兰儿挥了挥手,道:“只有我考上了,才是真正算是有女子出仕为官。上次秦小竺以将门之女的身份入职军机处,根本就不算。” 钱朵朵想了想,低声道:“兰儿你一定能考上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因为……是我阅卷啊。”钱朵朵微微有些窘迫,又摆手道:“其实也不是我,但这类事情,他……他都是不亲自看的,一般都交给我。” 她们虽从没讨论过钱朵朵跟了王笑这件事,但都心知肚明,自然也知道这个“他”是谁。 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备考,却还不如钱朵朵一句话,宋兰儿颇有些泄气。 虽然她还未入仕,这也算是提前体会到仕途的黑暗不公。 但宋兰儿很快振奋起来,咋咋呼呼道:“那朵朵你一定要点中我啊,这次我要大展脚拳……” 第781章 知事院 这一天漱玉泉畔的聚会上,虽然钱朵朵极力劝说,左明静最后还是没有答应去国公府给淳宁公主任事。 左明静看得明白,这件事并非钱朵朵想的那样简单。 公主想找人批红,这些人的才干还在其次,比才干更重要的是身份。批红涉及太多机密,能得到重用的人必须先要得到淳宁信任。 她左明静既是左家孙女,又是何家孙媳。倘若有机密文书让她过了目,难保不会传出去。身份如此,注定是不适合的。在这件事上,是钱朵朵一厢情愿了。 心里有了这层推断,左明静将这事抛诸脑后,回到左府之后继续埋首整理起石头记的稿子。 整理书稿看起来只是小事,但她知道,以眼下的局势,倘若山东之地能有一本让天下文坛瞩目的巨著出世,那便代表着山东文教之兴不输于江南,也能扭转一部分读书人的印象。 齐王幕府没有开科取士的名义,但如果有怀才不遇的读书人见到这边重视文教,就有可能投奔过来。这勉强也算是她这个孀居妇孺能尽的一份微薄之力…… 左明静既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独自于案前整稿,心中也有属于她的那份清明安静,与年月无争。 但有时候不是她想与世无争就行的。她回府不久,左经纶便唤她到书房说话。 左经纶是三天前才回济南的,他一把年岁了,主持完分田事务,又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搭建议院,却没有半点吃不消的样子。 大概因为权力是最好的返老还童的灵丹妙药吧。 “孙女见过祖父,请祖父安康……” 祖孙相见,左经纶放下一封公文,开口道:“你在家里也呆了很长一段时日了,今日何良远向我提出要接你回何府。” 左明静才行了一个万福,双手放在侧腰还未来得及放下,闻言动作停了停。 左经纶又叹道:“在京城之时,因我忽然病倒,你才回府侍疾。如今我既已痊愈,你再呆在府中,确实不适合了。” 左明静犹豫了片刻,问道:“祖父可否容孙女再想想?” “想想也好。”左经纶缓缓道,“只要你心里记着维护左家的名声。” 有些话,祖孙二人都没有明说。 当初左明静回府,看起来是由左明心出面。但等她回到左家之后,却是锦衣卫暗中不让何家把她接走。 左经纶、何良远都是人老成精的人,一点端倪就能看出整个脉络。都认定是王笑在背后出了手。 何良远以前斗不过王笑,后来怕了王笑,也许还存着心思想等酝酿出了什么大丑事之后,拼着脸面不要了,借机给王笑致命一击。但这大丑事一直也没发生,想来是左明心托了秦玄策的关系让王笑护着左明静也有可能。 左经纶当时则认为何良远大势不妙,把孙女接回来也好。至于王笑是否存了什么心思……左经纶不像钱承运那么不要脸,但为了心中抱负,他也可以全当不知道。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王笑没有动静,那想必是猜错了。 如今何良远、左经纶两人都进了议院,局势又有了变化。何左两家也需要再次联合起来,以保持足够的威望,在齐王党和国公党之间形成缓冲。因此,何良远提出要接回左明静,左经纶并不反对。 至于左明静的个人意愿,在此事当中丝毫不重要。 只是,“容孙女想想”这一句话,还是让左经纶重新斟酌起来。他知道自己这个孙女聪慧,不会说无关紧要的话,那么这个“想想”说的其实是她自己会去想办法。 左经纶也愿意看看她能有什么办法,或者说看看她有什么“靠山”。 正在此时,忽然有下人禀报道:“老爷,有人求见。” “这么晚了来求见?”左经纶微微一愣,问道:“是谁?” “是个年轻人,小的也不认识,只说把这枚信令交给老爷。” 左经纶只看一眼,应道:“快去把人请进来。” “是……” 下人走后,左明静又行了个万福,道:“祖父,那孙女告退了。” 左经纶看了她一眼,并没有马上让她离开,而是沉吟了一会,接着又嘘寒问暖了几句。 过了小一会儿功夫,左明静离开。 左经纶则是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书房前厅,正见王笑走了进来。 “见过国公。” “左大人无须多礼,直接说事吧。”王笑扶着左经纶重新落座。 接着,他一点拖泥带水的样子都没有,径直开口道:“分田事毕,北方战事已开。我打算把莱州的粮据政策推行到整个山东境内,左大人意下如何?” 左经纶才落座,闻言又重新站起来。 “此事关系重大,请国公先禀明齐王殿下,再召群臣商议,选两城州府试行为宜……” 王笑道:“我今夜是从城外兵营回来,路过左府时,只带了两名护卫脱离了队伍,独自前来见老大人。换言之,现在济南城,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我们已在商议此事。老大人认为这是为何?” 左经纶心想,还能是为什么,你这个年轻人做事情性子太急了。 “国公啊,衍圣公府之事过后,我们才把山东士族安抚下来,这个时候再推行限粮之策,万一把他们逼急了又如何?” 王笑见他不答,自己回答道:“我今日来与老大人秘议,就是为了老大人能写个票拟,我直接批红盖印,明日便传告山东。” 左经纶道:“要推行粮据之策,首先就要从百姓、粮商、士族手中把所有粮食全都收上来,再依据每个人每日的口粮统一发放。这对于那些吃不饱饭的百姓或是好事,但他们根本就不明白这其中道理,只会以为是我们派兵抢夺他们的口粮;粮商们更是被国公你逼到死路,从此山东再无粮商,也没有粮商敢从外地运粮过来;世家大族存粮最多,国公你刚抢了他们的田地,转眼又要抢他们的粮食,谁心里没有怨言?此令一下,整个山东都要群起反对,必起大乱!请国公三思……” “召令一下,我麾下将士马上便可赶赴各个州府押解粮食。由不得他们反对。”王笑道:“也没有时间给我三思了,这半月间,我们要送到天津、送到皮岛、送到新兵营的粮食,哪一次没有缺口?济宁、德州、临清,所有粮仓都已空了。一旦战事不利或出现天灾,老大人知道会有多少人要活活饿死?” “那就请国公不要再派兵到天津、到皮岛了!”左经纶道:“建奴与唐逆鏖战,我们正可观其两虎相争。就算担心唇亡齿寒,稍作支援即可,何必拿全部家底去拼?!” “山东无险可守,处四战之地,不去拼,等唐逆一朝败亡,八旗兵马长驱直入,谁来守?让那些粮商、那些科举士族来守吗?!” “事有轻重缓急啊!国公。”左经纶道:“建奴还在北直隶,山东百姓才是我们治下之民,民心不定,何以振兴天下?” “正是因为事有轻重缓急,建奴已然入塞,灭国之危迫在眉睫。才必须施行此策;正是因为山东百姓才是我们治下之民,才必须限制、分配粮食,合理调度,让兵士有粮草,让贫民能活下去。” “不等国公你发放完粮食,反对的声浪就要把你我掀翻!” “那就把他们全打趴下去!”王笑道,“这些天来,我每听到你们要支用赈灾粮仓,我就到兵营巡视,因为我受够了你们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泥瓦匠做法。富户、粮商的粮食堆积如山,流民饿死道旁。我不会让山东境内再出现这种局面。唯有用我麾下之兵,去抢他娘的。” “国公啊,我并非不支持你。”左经纶苦劝道:“分田之事,我岂不尽心?当初你是怎么和那些士族说的?许诺分了田之后保他们的前程富贵。打一批拉一批才好不容易把事办成了,这才过了多久?分完他们的田,又要抢光他们的存粮。如此一来,朝廷与反贼何异?” “我楚朝兵士若无兵粮,又与反贼何异?这些年来,哪里不是流寇抢完了百姓官兵又来抢?既然如此,干脆由我来抢,一次抢个干净。谁敢不从,向我手中的刀去说理。” 左经纶道:“就算把粮食收上来又如何?能有存粮的家族,哪一个不是世代辛苦经营才赚到如今的家业?施行粮据之策,让这些人和贫民一样顿顿粗茶淡饭,往后怨念堆积,他们要怎样对待你我?国公想如商鞅一般,遭世人怨恨、受车裂之刑吗?!如此作法,逆旅不宾!” “老大人该知道的,非常时期,行非常之策。纵使你我费尽心思,一粒种子下地,八九个月才能有收成。收成之后再留种,没有五年之功,神仙也变不出粮食来。亡国灭种之祸就在眼前,敌人能给我们几个八月?怨念能有消减之日,人死可能复生?” “几代经营不能存下粮食,长此以往,谁肯辛苦任事?” 王笑道:“我答应你,粮据之策只是暂时的。” “国公可知道,你安置流民、施予粮食;你开设讲武堂,招寒门子弟供其读书吃饭……这种种做法,已招致许多人不满。说是你用他们交的税赋去供养这些闲人,那他们何必费心经营、读书报国,不如去当个懒汉,反正也能得到赈济。” 王笑冷笑道:“那让他们去啊,让他们去工厂劳作,让他们去讲武堂读书然后从戎出征。看看赈济粮是不是那么好领的?!老大人啊,你何苦去听这些劳骚?话说出口容易,无非都是私心作祟。” “国公不明白吗?他们这是在警告你。人心可为城墙,也可毁于一瞬。失去了这些人的拥护,社稷将毁于一旦啊……” “老大人不明白吗?我是在让你不要怕,他们没有看起来那么强大。现在的士族还有什么能耐?能如江左谢氏击破先秦、能如弘农杨氏开创隋朝?正因为他们只会张嘴叨叨,才须你我担起救亡大任。既如此,岂可再受这群鼠辈掣肘?” 王笑说着,掷地有声道:“我愿破釜沉舟,不愿效老大人畏首畏尾。” “畏首畏尾”四字入耳,左经纶身子一僵,他似乎感受到了自己和王笑……格局不一样。 但思绪回到这件事情本身,他依然觉得不放心。 家国大事又不是赌博。 “这计划分粮如何可行?”左经纶放缓了语速,语重心长道:“自古以来,从未有过这种事,万一……” “我说可行就是可行。”王笑也放缓语速,道:“还有,我们不是抢他们的粮,我是买他们的粮。” “我们没有银子了。” “那就放债据,算是朝廷和他们借的,算些利息。以后还他们银子便是。” “这与抢又有何异?”左经纶摇了摇头,道:“许是老夫老了,真是想像不出来啊……那些士族大鱼大肉惯了,让他们每天和普通百姓一样只能吃规定的份额,心中该有多少怨气?” “老大人你呢?你可愿意粗茶淡饭?” 左经纶叹道:“不一样的。” “一样的,只要他们能明白粗茶淡饭也好过沦为亡国奴。任何决策,都是有利有弊。成大事要的魄力你们没有,我有。” 左经纶张了张嘴,再次想到“畏首畏尾”四字…… 良久,王笑道:“该说的我都说了,老大人你劝不动我的。写票拟吧,此事我需要你的支持。” 今夜王笑悄悄过来,就是表明了他的决心我不会给你左经纶公开反对我的机会。 同时,也给左经纶一个私下劝他的机会。 现在,左经纶见自己劝不住王笑,长长叹息了一声。 王笑又道:“老大人,我意已决。你就算不答应,我也会做。无非是先把你们这些反对者打压下去。” 左经纶颓然一叹,终于提起笔来。 下笔还是有些犹豫,他知道自己一旦拟了票,在这件事上就必须和王笑站在一起。 但也没别的办法了…… 笔走龙蛇,一封洋洋洒洒的票拟写就,左经纶再抬起头,只见王笑坐在那竟然已经睡着了。 少年低着头,第一眼像是在学堂上打盹的学生。再一看,却能看到深深的疲惫。 “国公……国公……” “嗯?写好了?” “国公这是累了?” “诸事纷繁,能不累吗?” “所谓天将降大任……” “说得好听。”王笑拿过票拟,仔细检查了一下左经纶的印章,玩笑般地道:“老大人没盖假章吧?” “唉,老夫全力支持国公便是。” “那就好,不用送了。” “对了,听说国公前些日子去千佛山逛了逛,业精于勤,荒于嬉……” 许是有些起床气,王笑忽然恼火起来,道:“忙不过来了还要怎样?!吃饭拉屎都在务公了还要怎样?!就因为我肯出面做事,所以出门逛了一趟你们都要指责我?!约个会都不让,那还中兴个屁的楚朝啊!你们自己孩子生了一大堆怎么不说?” 左经纶一愣。 倒不是因为王笑发火,他知道这不是冲着自己。 而是……这一瞬间,他竟然像是看到了先帝的影子。 脑海中,延光帝愤怒地摔了御笔,吼道:“你们到底还要朕怎样?就因为朕是天子,你们便敢肆无忌惮地跑来劝谏个没完,自己的差事都办好了没有?!” 似乎有什么原本罩在先帝身上的东西,在消失了短短一段时间之后,又重新罩了下来…… 月光下,左明静从花丛后面转了出来,凝视着走过庭院的那道身影。 她忽然在心中下定了某种决心…… “朵朵,你能替我引见淳宁公主吗?”次日,左明静向钱朵朵问道。 淳宁每天起来都要看一看自己的小腹。 它还是那么平坦光滑纤细,一点都不像是怀了孩子。 每到这个时候,王笑都要在她肚脐上亲一下。 “就算怀了孩子也没那么快的。”王笑说道:“这种事也要努力才可以,正所谓,业精于勤……” 业精于勤的两人其实每天都很忙。 山东全境在突然间施行起粮食计划分配之策,此事毫无征兆,让无数人都措手不及。 整个局势一瞬间就紧张起来。 哪怕身处国公府没有出门,淳宁也能感受到外面的风声鹤唳。 紧接着,王笑和秦小竺出门了半个月。 淳宁每天会到佛堂祈福,保佑夫君和小竺的平安,也祈祷能生个孩子。 最后,她都会轻声念叨上一句。 “请佛祖明鉴,倘若夫君与小竺造了杀孽,万般罪过,周眉愿一人承担……” 这半个月里,她也终于在国公府后宅设立了一个完整的批红机构,既然不能叫“司礼监”,于是就起名“知事院”。 知事院一共有三十名通晓诗文的女官,又分为两院,上院帮忙她处理重要事务,下院帮忙她处理闲杂事务。 上院的女官中有家道中落无依无靠的女子,也有少数几个像吴培的女儿、贺琬的妹妹这种属于王笑心腹班底的家眷,都是淳宁筛选过的可以信任之人。 下院的女官则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亲属之中有人在朝为官,但又不是国公心腹。 淳宁每天上午花三个时辰在上院处理机要,下午则在下院呆两个时辰。 更机要的文书则由缨儿和朵朵整理出来,晚上再批阅一遍。 这日,未时一刻,知事院下院之中,两排女官各自在案几后坐着,案头都摆满了公文。 淳宁落座,淡淡道了一句:“开始吧。” 第一个桌案之后的女官便上前低声念道:“济南知府衙门禀奏,济南府历城县一名粮商孟义明,因征粮之事,于昨日亥时在南城墙用血字写下不敬之语,昨日丑时,点燃了自家商铺,举家自尽,大火烧掉了丰南街十五家宅舍,伤亡二十余人。议院批复,拨银安抚受难百姓,再请锦衣卫禁止市井议论此事……” 淳宁想了想,道:“驳回议院批复,不必封锁市井议论。让宣传处尽快把粮据的章程细细解释给四方百姓,一应花费、人力,各处不得拖延。让锦衣卫迅速查明孟义明背后是否有人指使……” 那女官迅速回到位子上书写起来。紧接着,另一名女官上前,低声念道:“邹城知县衙门禀奏,有流民四百三十六人,原是徐州总兵关明麾下将校的佃户,因不满盘剥,逃入邹城。关明传书勒令邹城县令将他们送还。议院批复,点外交处岑兆贤前往交涉再议……” “可,但要仔细筛查,小心其中有南京派来的细作……” 接连五名女官上前念过文书又回席批写,甘棠过去挨个检查,确定都是依淳宁的意思批复之后让人盖印,再整理发还。 女官们各自分门别类、禀报、批复,也是有条不紊。 下院这边多是这样的寻常事务,这些事不论大小,淳宁都要亲耳听过一遍才放心。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也许等女官们更熟练一些之后,她还能再轻松一些,但如果没有真正能代替她做一部分决定的心腹人手,也轻松得有限。 淳宁如今正在心里考察她们。 接着,只见左明静拿了一封公文上前…… 第782章 名姬帖 淳宁也是认识左明静的,但并不熟悉,只是在从京城逃亡的途中见过几面。 她也听说过左明静克夫的名声,对此并不以为然。既是因为知道何家长孙本就要病死了,又是因为她就不信这些。 再加上缨儿与钱朵朵偶尔说到左明静,都说明静姐为人特别好。淳宁对左明静印象也不错。 但她也不会因此就把左明静安排到上院,毕竟身份不适合。 左明静进入知事院这几天都是中规中矩,并不刻意表现,性情平淡如水的样子。论才干,也并不显得十分出彩;而装束上,她则是不施粉黛,头饰梳得平平常常,一袭简简单单的白色儒裙,第一眼也并不夺目。 但若多看两眼,依然能看出她的美来。那种浑身上下挑不出一点瑕疵的静美,让淳宁也觉得心喜。 淳宁拿出过几封公文考验她,其结果是……还没看到左明静的上限。 这些,大抵上就是淳宁对左明静的所有印象了。 于是当左明静上前,淳宁便抬起头,眼中微微带着些考量的目光。 “殿下。”左明静轻声道,“这封公文放在下院处理,恐怕有些不妥。” 没想到左明静竟是不念出来,而是轻轻把文书放在案头。 淳宁低头看去,只见这封公文是济南知府衙门禀奏的,道是知府施光卓的父亲病重,要告假两个月,请奏把政务交给同知宗胜则。 议院的批复是同意他的告假,后面还附了施光卓的家书,证明所言非虚。 这看似只是简简单单一封告假条子,淳宁却是皱起了眉。 “你随我来。” 她拿起公文,站起身转入后面的小书房,左明静拾步跟上。 外面甘棠见状,亲自守着门。 小书房内,淳宁回过身,看向左明静,轻声问道:“你为何觉得此事放在下院处理不妥?” 左明静答道:“施知府老家在江西,但这封家书上虽有驿站的印章、甚至还有锦衣卫验检过的盖印,但却没有开平司的盖印。那它应该是不能从江西送达济南的。那便说明,这也许是施知府伪造的……因为,从五天前开始,凡是江南发来山东的信件,似乎都要事先被太平司拆封检阅。” “明静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前几日有封关于商务司从江南采购硝石的公文,臣女发现信件上有一枚很浅的印痕并不识得,特意去查了一遍。发现所有五天以前从江南送达的信件都没有,而之后发来的却都多了这样的印痕。观其图案,应是太平司信印无误。” 淳宁点点头。 与南京和议的好处之一,就是不禁止两边的官员与家人互通来往。毕竟山东有官员的家小在江南,而江南也不少来自山东的官员。大家都是楚朝臣子,明面上自然不能直接割裂开来。 但山东这边反应快,早早就开始让锦衣卫检阅所有与江南来往的信件物品。 看来江南那边现在也终于反应过来了。 “既然发现了,怎不早些告诉我?”淳宁微笑着问道。 “臣女能找到的来自江南的信件不多,此事还未完全确定。” “你办事不急不躁,这很好。”淳宁点了点头,语气很王笑。 接着,她又道:“但往后在我面前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是。” “你认为施光卓伪造家书,是想投奔江南?” “是。” “除了这封家书,还有何证据?” “并未有更多证据。”左明静道:“但臣女有几个推论。一则,当前虢国公施行粮食以计划分配,山东人心惶惶,亦诛杀了不少……叛党,施知府此时告假十分可疑;二则,家祖父曾评价过施知府,言其办事稽迟,但从今日的几桩公文来看,施知府似乎有些过于勤快任事了,比如孟义明纵火一案,短短几个时辰他便已清点好伤亡;三则,如今想叛逃江南者恐不在少数,如徐州总兵派人对质之事近日时有发生,恐是意在试探。”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你只在下院便能看出这些。”淳宁问道:“可还有藏拙?” 左明静轻声道:“臣女推测,施知府也许还收买了锦衣卫当中的低级军官,想要带走济南情报。” “刚才又为何不敢当众念这封公文?” “济南知府之位若是空悬,臣女担心下院各女官中难免有涉利其中者。” 淳宁笑问道:“比如曾可欣?她叔父乃临清知府曾介;比如孙娇?她二伯乃济宁知府孙仲阳。” 左明静连忙行了万福,道:“请殿下勿疑她们,是臣女擅自多心了。” 淳宁见左明静并无排挤同僚之意,点了点头,道:“替我写了一份批复。” “是。” 左明静拾步到书案前,磨了墨,提起笔。 “济南知府施光卓任事辛劳,赏纹银三十两、粮据二十石、长白老参十株,往后另有重用。望其以国事为先,不允告假……” 等左明静写罢,淳宁又亲自看了几眼,倒不是看内容,而是她确实喜欢左明静的字。 淳宁自己也是酷爱练字,但她如今心境有了变化,反而不太喜欢自己平常临摹祭侄稿练出来的雄浑遒劲的行书,更钟意起左明静那娴雅婉丽的小楷。 “明静用的什么字帖?” “禀殿下,臣女常摹的是名姬帖。” 淳宁点点头,心说果然如此。 这名姬帖乃晋代卫夫人小字楷书碑帖,是楷书中的上品,卫夫人师承道士钟繇,还是王羲之的书法老师。历代女子临摹她书法的不少,但能练到左明静这等程度的却也不多。 淳宁不由又赞道:“你这簪花小楷已得卫夫人笔意,正是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红莲映水、碧沼浮霞。” “殿下谬赞,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不过王右军,臣女不过是初窥门径。” 淳宁懒得提笔,又道:“再替我写封口信吧。” “是。” “嗯……睽违数日,如隔经年。平生不会相会,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唯盼夫君早归……” 左明静手中的毛笔微微一颤,低着头将那“君”字写完才敢喘气,只觉指尖都有些发麻。 淳宁上前看了看,从袖中拿出私章盖了,折好后召来甘棠,吩咐道:“速派人送到临朐军中,务必亲手交至夫君手上。” “是……” 淳宁知道,以她和王笑的默契此事不必多提,有“早归”二字足矣。 接着,她又把一桩桩事务分派下去,以免王笑归来前济南城生变。 左明静侍立在一旁也看得明白,淳宁手段似乎温和。但这般先恩赏施光卓,等王笑回来再揭露其叛逃之事,那就成了施光卓忘恩负义,注定要成为被杀来儆猴的那只鸡。 甘棠重新关上屋门的一刹那,左明静透过门缝看着知事院的景象,才知道在这个秀雅庭院当中,自己几句话就能让一个四品高官万劫不复。 下一刻,淳宁回过头,看向左明静,问道:“你做得很好,可想要什么赏赐?” 左明静微有些犹豫,轻声道:“不知殿下能否下诏,留臣女随侍左右,不必还家……” 我非痴愚实乃纯良 第783章 凤林君 汉城。 王以文今年二十五岁,本是济南府历城县人。 楚延光十一年,清军入塞,深入二千里,攻占一府三州五十五县二关,焚毁济南城,俘获人口四十六万余人。当时王以文只是四十六万俘虏当中的一个。 几年的包衣生涯,王以文渐渐被磨平了血气,却没想到命运再次迎来了转折——他被安排给李淏为仆。 与他一起的还有另外八个楚人,被李淏称为‘九义士’。 李淏是朝鲜国主李倧的嫡次子,被封为凤林大君。在朝鲜降清之后,他与其兄昭显世子一起被押到盛京为质子。 在王以文眼里,凤林大君精通汉学、待人宽厚、胸怀壮志,只要度过在异国受辱的这一劫难,往后必将成为一代雄主。 总之,九个来自楚朝的俘虏重新燃起了斗志,誓死效忠李淏成就一番事业。 终于,崇德皇帝死了,清军再次南下。年幼登基的顺治皇帝为安抚朝鲜,派凤林大君回国宣诏。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李淏与九义士本以为这是放手施为的大好时机,没想到归国后面临的是朝鲜错综复杂的政局…… 这一天夜里,忙了一天的王以文回到李淏赐给自己的宅院,推开门进入厅堂。 突然,有烛火亮起。 王以文吓了一跳,转身便拿起顶门棍。目光再看去,只见一个面容冷峻的青年男子盘膝坐在堂中,身后还站着一个高大的壮汉。 “你是谁?!为何闯入我家?” “我也姓王,也许和你三百年前还是一家。”那人青年男子不紧不慢地拿着火折子又点了一根烛火,道:“我是楚朝虢国公的二兄王珠,从济南来。” “你要干什么?” “你不必急。我带了油旋饼,你吃不吃?” 王以文一愣,反问道:“你还是替齐王来求娶淑安郡主的?我告诉你,此事大君是不会答应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我不是替齐王来求娶淑安。”王珠淡淡道:“我是为自己来迎娶金自点的女儿金恩惠的。” “金自点?” “金恩惠。”王珠纠正道:“我是要娶金恩惠。” 王以文沉默了一会,道:“此事我做不了主,我只是大君的仆从。” “坐下说吧。”王珠抬了抬手,搞得好像这里是他家一样。 王以文警惕地看了锅头一眼,缓缓在王珠对面坐下来。 “你是楚人。”王珠问道:“可有想过归国还乡?” “没有。”王以文很干脆,也很坚决,“济南城破、我全家被杀时朝廷在哪里?我在建奴脚下做牛做马、生不如死的时候朝廷又在哪里?大君待我恩重如山,是我再生父母,我决不叛他。你若是来劝降的,现在就请回吧。” “不必激动,我不过随口闲谈。”王珠掰开一块油旋饼,问道:“你要吃哪块?” 王以文知道他不会放毒,缓缓伸出手,拿过半块嚼了。 他已下定决心留在朝鲜,但家乡的食物入口,他还是在忽然间、猝不及防地感到眼睛一酸。 “说正事吧。”王珠只咬了一口油旋饼以示无毒,就不再吃了,缓缓道:“我想让你替我引见李淏。” “为何?”王以文道:“我安知你不是要行刺大君?” “我行刺他做什么?呵,能说出这话,看来论权谋之道,你还没入门,我不妨提点你几句。”王珠冷笑,“李淏若想要世子之位,不是让你们杀掉李瀇就行的。” “你……你怎么知道?!” “朝鲜国主李倧身体并不好,也就是这三五年之内的事。他接连上书恳请建奴放回李瀇。想必李瀇归国也就这在一两年内。你们打算等他归国了就毒死他,哦,你今天就是去贿赂医官李馨益……” 王以文神色大变,站起身来,退后两步。 “你追踪我?!” “你不要激动。”王珠伸手虚按了两下,“做大事,一定要有大泰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沉稳。万不可像这样我一说你就跳起来。” “你……” “坐下。” 王珠看着王以文坐下,又说道:“最近汉城市井开始流传一个说法,说是李瀇在沈阳时,依建奴习俗布置居室,又募招建奴勇士,种种迹象说明建奴准备扶持他夺取朝鲜王位……这也是你们放出的风声?” 王以文紧紧闭着嘴不应。 王珠摇了摇头,鄙夷道:“手段粗鄙,不堪入目。” “你……” 王珠又道:“李淏的第三条计策,贿赂李倧的宠姬赵昭容,让她吹枕边风,构陷李瀇,然也?” “你……你怎么又知道?” “我也是恰巧得知的,李淏贿赂赵昭容的那些珠宝,就是你们从我手中买的,成色确实不错,这几笔生意我亏了不少银子。” 俘虏出身的王以文显然无法在言语间与王珠争锋,满脸骇然,开口又是只有一个“你”字。 王珠又道:“但你们别忘了。李瀇就算死了,依制,世子之位也该由其子李柏继承。就算你们再杀掉李柏,还有李檩、李桧。这两个孩子可都是李瀇在沈阳生出来的,你说建奴是会支持他们继位,还是支持李淏?” “大君已然成年,可担重任,他们都还只是孩子……” “福临也只是孩子,多尔衮争到奴酋之位了吗?” 一句话,又问得王以文哑口无言。 王珠摇了摇头,叹道:“要成事,需要的是‘势’,而不只是杀人。像你们这样……我真的因为你们的愚蠢感到发指。” “你……” “你以为李淏在沈阳时那些自作聪明的手段皇太极、多尔衮看不出来?他们之所以不杀他,是瞧不起他而已。呵,志大才疏、眼高手低。既不愿屈膝建奴,又不能像李瀇那样拉下脸来投效。” 王珠讥讽着,又道,“李淏在建奴那边已经是借不到势了,他已经输了李瀇远远不止一筹。现在我大楚愿意借势给他,他居然还怕因此得罪建奴,不敢接受?两头都得罪,与取死何异?此人既无手段,又无魄力,竟也敢争位?亏还有你这样的蠢材全心辅佐效忠。可笑至极!” 王以文脸色唰地一下变得通红,心中无比羞怒。 他愤然指着王珠,但……说不出话来。 他发现自己真的完全不知道怎么反驳,想骂一句“去你娘的”但又不敢。 “你到底想要怎样?!” “蠢材,我都说过了,我要见李淏……” 次日。 王以文说了王珠是如何揭破那三条计策。 李淏微微一笑,道:“此人竟能看出我的三层计策,倒也有几分手段。” 王以文不敢提及“志大才疏”、“眼高手低”这些内容,只好又道:“他还说,世子投靠建奴,借了建奴之势。大君却两边不靠,恐是略输了一筹。” “能看到这个层面……看来他确实值得一见。”李淏大度一笑,挥了挥手中的折扇,道:“既如此,请他过来吧。” 过了一会,李淏转头看去,见王以文领了一青年男子走来,想必便是王珠,其风采让人一见心折。 他们走到庭中,自有侍卫上前要给王珠搜身。 “不必搜了。”李淏摆了摆手,亲自迎上去…… 李淏时年二十八岁。他五岁起便学汉学,先是师从南人学者尹善道,后又师从西人学者宋时烈,从小就颇有才名。 李淏少时问尹善道处身之道,尹善道回答“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从此李淏感悟到韬光养晦之道,饮酒享乐度日。但丙子胡乱之后,他身为朝鲜王子,沦落异乡为质,方才明白家国危难之际根本就没有什么清歌妙舞,唯有男儿奋发,振兴朝鲜。 为了这个抱负,他能忍辱负重,也自问胸襟气度不低。因此,今日一见到王珠,便存了交好、招揽之心。 总之一派贤王风范。 当然,这不代表他愿意把女儿嫁到楚朝。王珠对王以文说的那些话,也只能让他给王珠一个出谋献策的机会。 彼此相见,含笑恭维了几句,李淏抬手请王珠对坐于庭中,笑道:“我今日见王公子,可是担了偌大的风险。” 王珠笑道:“大君虽担了风险,但所获绝不会小。” “但愿如此吧。” 李淏岔开话题,叹道:“观以大楚之衰亡,我等华人闻延光皇帝之事,皆道其外无游畋之娱、内无苑囿之乐。可见‘治国’二字,不能一言以尽其道。以此推论,诚感可惧也!” “大君失言了,我大楚不过小挫,岂能以‘衰亡’二字论?”王珠淡淡一笑,“我三弟以前不过京中一小子,游手好闲,玩乐度日。然先帝一封诏令,他尚可领兵纵横辽东,破盛京、毁福陵、斩奴酋。可见我大楚人才济济,国力尚雄。只是三百年盛世,承平日久,之前难免趋于安逸,如今楚人尽皆振奋,建奴指日可灭。他日定可替彼国接回昭显世子,以还彼国曾奉我大楚为君父这一番情意。” 李淏脸上的笑容微微有些凝固。 他看着王珠的脸色,明白王珠还有一层意思——你们朝鲜奉我大楚为君父之国的情意我们记得,但转投建奴的反叛我们也会记的。 尤其是“接回昭显世子”这六个字,让李淏感觉到了冒犯。 下一刻,他提醒自己得有容人之量。 ——“我是贤主、我是贤主。” 心中念叨了两句,李淏笑道:“却不知王公子此番来汉城,所为何来?” “我主齐王听闻大君之女淑安郡主娴淑貌美,有意纳其为侧妃。因此,特派鄙人前来提亲。” “此事我父王已经拒绝了。” “那大君觉得这婚事如何?” “淑安如今不过十二,我欲让她在闺中再待字两年。” “我主今年十六,正和郡主相配。” 李淏无奈道:“王公子何必咄咄逼人?明人不说暗话,这婚事我一旦答应,便是和满人撕破脸。王公子如此相劝,与欲杀我何异?” “大君可知,建奴如今正与我楚瑞联军在北直隶鏖战,并无余力顾暇朝鲜?”王珠目光灼灼,劝道:“此天赐大君之良机!大君若愿与我主联姻,正可借我大楚之力登上世之子位。山东、朝鲜只隔着短短海路,从此连成一片,共伐建奴。往后大君必可成为朝鲜中兴之主,受万世颂表。” 李淏一愣。 有这么一瞬间,他确实感到心动。 但……不敢,如此一来,建奴一怒,自己必然与王位无缘。 ——呵,联楚抗虏?丙子胡乱的教训尚在眼前。 勇气也只有那一瞬间,李淏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叹道:“王公子休要哄我,此绝非易事。” 王珠笑了笑。 这一笑,他已对李淏感到失望。 这不是能成大事的人,没有魄力,再劝也无用。 ——呵,志大才疏,不足与谋。 “既然我给出的上策,大君不愿采纳。”王珠道:“那大君不妨听听我的中策吧?” 第784章 金恩惠 李淏看向王珠,暗想这个未免也太狂妄了些。 做说客就做说客,竟还能腼着张臭脸说是替我出谋划策? 但他还是微微笑道:“愿闻其详。” 王珠道:“大君不愿直接答应这桩婚事,非是怕建奴怪罪整个朝鲜国,而是怕建奴怪罪你一人,勒令朝鲜把你再送回去。然也?” 纵使李淏涵养再高,听了这话也不悦起来。 西吧,凯杂西! 王珠却是又道:“大君你既无建奴支持、又无我大楚支持,是极难从李瀇手中抢过世子之位的。哪怕你最后说服一众大臣和国主、哪怕你登上王位,但只要我楚朝不承认你的王位,何时派兵征讨彼国都师出有名。” “你们先打过八旗大军再谈……” “大君你是在赌吗?” 李淏默然。 王珠道:“大君想要两头不得罪,鄙人虽看不上这种做法。但确时也有两头不得罪的办法,无非是由彼国国主出面应允这门婚事。如此一来,建奴要怪,也不是怪在大君你一人头上,而是有整个朝鲜国将此事担下来。” “父王已经拒绝了。” “并非没有转机。”王珠叹道:“我实话说吧,舍弟的意思,是希望我求娶彼国左议政大臣金自点的女儿。我本不愿娶,想要直接说服大君……” 李淏目光一动,道:“楚公的此法,显然棋高一筹。” 王珠暗道棋高一筹个屁,无非是算到你是个窝囊废。 他点了点头,道:“金自点如今是最得彼国国主信任的重臣。若是我娶了他的女儿,他自然无法再统领亲清派,立场自然要变。他为了自保,必然要劝说彼国国主应允你与我楚朝联姻,大君你本就得亲楚派的支持,再加上金自点,在朝鲜国的势力远胜过李瀇,在外又有我大楚支持。还逼得彼国国主与你站到了共同立场。牵一发而动全身,你的胜算将大大提高。” 李淏对王珠的观感又重新好了不少。 比起破釜沉舟、立场鲜明地联合楚朝,他更喜欢这样能沾更多好处、而少一些风险的策略。 他身子微微前倾,道:“但左议政大人乃我朝亲清派的领袖,此事怕不容易?” “所以,需要大君你的帮忙。” “王公子想如何做?” 王珠淡淡道:“不难,只需能让我与金恩惠相处两个时辰,则事成矣。” 李淏一愣,再一看王珠那张脸,那一身气派,点点头笑了一笑。 “好!”李淏抚掌道:“来人,拿酒来。” 等下人端了一壶酒,李淏亲手斟了两杯,敬王珠道:“我少时饮酒太过,本已戒酒。今日得遇王公子,愿破戒饮上一杯。请……” 反正,他每次遇到值得拉拢的人,都要破戒一回。 王珠也不揭破,随口喝了。 李淏又问道:“对了,却不知王公子的下策是什么?” “下策。”王珠微微沉吟,道:“不说也罢……” 金恩惠年方十六,她已有婚约在身,是许给朝鲜重臣姜弘立的外孙。 姜弘立出身朝鲜名门晋州姜氏,当年楚朝与清朝与萨尔浒大战时,姜弘立任五道都元帅支援楚军,甫一接战便大败,于是领兵投降清军。因他会满语,被清朝留用,二儿子娶了代善的养女。 等到丁卯胡乱,姜弘立更是当了清军的向导,带路攻击朝鲜。 就是这样一个叛徒,在朝鲜降清之后,反而加官进爵。 若不是金自点位高权重,还不够格把女儿嫁给其外孙。 总之,金恩惠年底便要成亲,如今正在备嫁。 但这一日,她接到淑安郡主的邀请,邀她到南山蹴鞠。 蹴鞠起源于山东的齐国,隋唐时就传入朝鲜半岛,旧唐书高丽传记载“高丽妇人首加巾帼,好围棋之戏,人能蹴鞠”,说朝鲜女人个个都能踢蹴球。 南山蹴鞠场上,李淏与王珠坐在场边席上,观看了一会女子蹴鞠之后,李淏举杯与王珠敬了一杯,问道:“王公子可有把握?” “自是有的。” 眼见金恩惠和淑安郡主已经下场,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更了衣,拉着手去玩耍。 王珠站起身来。 李淏想了想,又低声提醒道:“切勿有失分寸,今日是淑安出的面,若真坏了左议政的脸面,可就弄巧成拙了。” “大君不必多虑,我只与金恩惠聊几句话,绝不在今日碰她。” “那就好……” 王珠离开之后,李淏独自沉吟了一会,摇着头笑了笑。 这事还真是荒唐。 过了好一会,李淏向人吩附道:“去看看怎么样了?” “禀大君,一开始金姑娘见了生人,拉着郡主就往南山上走,王公子跟在她们身后,后来金姑娘时不时也回头说几句……” “禀大君,王公子送了半阙词给金姑娘,金姑娘到了小山亭处,着人抄录下来了……” 对此李淏也不意外,朝鲜贵族子女都是精晓汉学,仰慕诗文是常态。那王珠之弟素有东坡转世的名声,备几首词给王珠也实属正常。 这天王珠果然也没做什么太出格的事,但等到最后,金恩惠上了马车离开时却显然有些心绪不宁。 李淏与王珠一同乘车回去的路上,不由笑问道:“王公子用的什么手段?” “这种事哪有什么手段可用?”王珠淡淡道:“真要说起来,也唯有潘驴邓小闲五字而已。” 李淏一愣,又问:“何谓潘驴邓小闲?” 王珠显然有些疲倦,倚着车壁也不答。 于他而言,今日这种小心翼翼顾着金恩惠的心思,显然比以前做生意要累得多。 接下来连着两日,淑安郡主都接着邀请金恩惠到府中相伴。 王珠则是借机与金恩惠相处,两人已能够避开耳目、独自躲到僻静处说话。 但到了第三日,王珠却不再让李淏以淑安之名邀请金恩惠。 李淏不由问道:“王公子何不一鼓作气?” 王珠淡淡道:“她今日不见我,必定惶惶不安,我明日再劝她与我私奔,则事可成矣。” 李淏抚掌叹赞。 次日,下人禀报,金恩惠早早便来求见郡主,李淏今日要去上朝,闻言只是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吩咐家中嬷嬷放王珠进庭院与金恩惠私会之后,他理了理朝服,自去上朝。 等下朝归家,李淏第一件事便是向嬷嬷问起王珠之事。 “禀大君,王公子在半个时辰前已驾车带着金姑娘离府……” 李淏眉头一皱。 这显然与王珠说好的不同。 本来都说好了,过两日王珠自己想办法让金恩惠从金府跟他走,怎么能从自己府上把人带走?! “淑安呢?” “郡主还在院里。” 李淏大步流星向淑安的院里走去,一推门,一名女子回过头。 彼此一见,两人都愣了一下。 “见过大君。” 李淏目光落在金恩惠脸上,一个不好的预感登时浮了上来。 “怎么是你?淑安人呢?王珠把淑安带到哪去了?!” “他他……他说……是大君吩咐他把郡主带回济南与齐王成婚……” “我吩咐的?” 话音未了,只见一名心腹慌慌忙忙冲上来。 “大君……不好了!信令不见了……贼人留下了一封信……” 李淏接过一看,见上面赫然写着:“大君不愿取上策、而取中策。鄙人只好弃中策、而取下策。我主齐王雄姿英发,贺大君得此佳婿。唯愿你我同心协力,共克时艰……” 李淏身子一晃。 “西吧!” 昏昏沉沉中,他蓦然想到与王珠初见时的场景。 “却不知王公子的下策是什么?” “下策,不说也罢……” 是夜,金恩惠小心翼翼地摊开一张纸,凝视着上面的词句,眼中泪花闪动。 “有个盈盈骑马过,薄妆浅黛亦风流。见人羞涩却回头……” 汉江之上,一艘客船顺江而下。 王珠负手立于船头。 “二公子,你此举有悖国公爷的吩咐!” “那你想怎样?”王珠淡淡道,“你不妨调头回去?” “呃……” 王珠不再理会那名兵士,只一脸倨傲地望着江面。 他想起自己当年喝骂王笑的那一句“你不娶也得娶”,也想起王笑喝骂自己的那一句“你不娶也得娶。” 呵。 “我不想继弦,就没有可以逼我。爹不能,你王笑也不能……” 第785章 好儿媳 济南,王家。 “老夫派人找柴指挥使有半个多月了吧?柴指挥使莫不是在躲着老夫?” “老大人,卑职最近真的是很忙。”小柴禾赔笑道:“眼下这个情况也是,卑职已经两天没合过眼了。” “柴指挥使很快就能歇一歇了。”王康道:“等你卸任,想怎么歇就怎么歇。” “老大人这又是何意?”小柴禾连连拱手。 王康怒哼一声,道:“老夫就知道你们这帮人言而无信!” “这……” 却见王康从袖子中拿出一张契据拍在案上。 “言而无信!要不是老夫有契据为凭,就要白白让家中下人死伤惨重帮你们锦衣卫办事。” 小柴禾一看,登时就苦了脸,赔笑道:“老大人,这……国公爷不是已经给二爷找了个貌美娴慧的……” “休在老夫面前放……放厥词!”王康大怒,“老夫绝不可能让番邦女子入王家门!你是想让老夫死后无颜见列祖列宗吗?” “老大人,那个……国公说过,其实娶番邦女子也是有好处的,这个……那个……生出来的孩子聪明……因为那个……血统什么来着……” “我不管!”王康把那契据拿到小柴禾眼前,指着其中一句,大声道:“柴指挥使看这里……老父满意四字可看到了?白纸黑字,你想不认耶?!” 小柴禾脸色更苦,赔笑道:“是这样的,此事我也禀报过国公。国公他说……他说他只说过二爷续弦的事他来办,没有说过要让老大人满意……这个契据吧……” 小柴禾说到这里,一伸手,王康飞快把那契据拿开,喝道:“别动。” “是,是。”小柴禾道:“这个让老大人满意这一条,是当时你加上的,卑职一个没注意就……老大人你为难我也没用啊……” “老夫不管!老夫是生意人,办事唯有诚之一字。若你办不成,辞去锦衣卫指挥使一职便是!” 小柴禾欲哭无泪。 “老大人你倒底想要卑职怎样?” 王康问道:“你告诉我,老二去哪了?真的是被老三吓跑了?” “这,卑职不能说。” “那你请辞吧。” “老大人……” 王康缓缓踱了两步,道:“老夫也不为难你,你只要告诉老夫他去哪了,这契据就作罢。” “卑职真不能说。” “放心,我不会告诉老三。” 小柴禾咬了咬牙,附耳在王康耳边低语了两句。 王康大为惊讶,喃喃道:“不会吧?以那逆子的性子,能这么听话?”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真的,卑职调了好几个好手跟着二爷去朝鲜的,算时间,过几天就回来了。” 王康眉毛都皱进来,自语道:“留给老夫的时间不多了啊……” 正在此时,有下人禀道:“老爷,宣传处的宋大人来找柴指挥使。” “哪个宋大人?” “新上任的那位女官,宋兰儿大人……” 小柴禾一拱手,道:“老大人,卑职还有公务,这便告辞了。” 等小柴禾离开,王康揪着胡子,喃喃道:“宋兰儿都成大人了?新奇……看来老夫看走眼了,这姑娘原来性子这么强,不行……不行。” “唉,好儿媳妇不好找喽……” 今日钱怡早早就回了钱府一趟。 一见钱承运,她便告状道:“爹,王家老二欺负我。” 钱承运头都不抬。 “你不去招惹王老二,他必不会招惹你。少做蠢事。” 钱怡又道:“但女儿在王家呆得好不自在,王家的银子都是陶文君管着。王宝也被支到讲武堂去了。王老二不许女儿在家中待客……” “出去。为父没功夫你听说这些。” 钱怡才转身要出书房,只见一个下人禀告道:“老爷,商务处王大人来了。” 钱承运看看天色,点点头:“上衙前先见见他吧。” 他吩咐完,转头看到钱怡,略一思索,又道:“怡儿,给为父磨墨。” “哦。” 过了一会,却是王珰快步走进来。 王珰是五天前从德州回来的,回来后似乎很忙,钱怡也不怎么见到他。 在钱怡眼里,这个西府老五也是个没本事的。 彼此落座,王珰先开口道:“钱大人,你找我?” 钱承运点点头,缓缓问道:“你们商务处打算如何安抚山东粮商?” 王珰笑嘻嘻道:“二哥和笑哥儿不在,下官也没有办法,商务处许多事还请你帮忙定个章程。” “如今粮食都收上来,由朝廷统一摊派,每人每月粮食皆有定额,唯有辛苦劳作、或立下功劳可多得粮据。但你认为有余银的人家真的会因此少吃一些吗?” 王珰道:“钱大人又在开玩笑了,有钱人家囤积粮食还真是为了吃不成?还是丰年收粮,荒粮高价卖出去,赚银子嘛。他们反对这事,不过因为是少了个赚钱子的大买卖。哪里又是因为差那一口吃的?少吃两口米面,多吃几口肉的事。” 钱承运笑了笑,抬手道:“继续说。” 王珰不是能好好坐得住的人,扭了扭,换了个姿势摊坐着,又说道:“就说我爹,他是卖酒的,现在没了粮食,他造样酿酒,嘿嘿,他在莱州烟台山种了葡萄,以葡萄酿酒。所以说啊,树挪死、人挪活。万事总有办法的嘛……” 钱承运见他越岔越远,打断道:“民以食为天,粮食是最基础之物。因此国公绝不容许粮价掌控在粮商、富户手中。这是此次发行粮据的根本原由之一。但,也不能把粮商和富户真的逼到绝路,在让贫民有了基本的口粮之后,也不妨让这些人可以操控一些别的东西。比如你刚才说的肉、葡萄。” “钱大人的意思是?” “要赚钱发家可以,不能再拿粮食来赚。” 王珰苦了脸,叹道:“钱大人你这不是扯吗,之所以粮食好赚银子就是因为百姓不买就会饿死,还有别的什么能让他们这么赚?” “那就赚少一点。”钱承运道:“人活着哪个只为吃一口米面?谁不想吃好喝好……” “钱大人,你就直说呗,你说了下官去做就是,何苦要让下官领悟?” 钱承运有些无语,将几本奏书一丢,丢到王珰怀里。 “山东田地如今已经分完了。还剩下三十万顷的田地、池塘、山林,你们商务处承包出去,另外,前阵子你商务处经营的食物加工事项,如何大量地养殖猪羊鸡鸭防止瘟疫、如何密封腌制鱼虾海产,如何制作罐头、果干、肉干……如此种种,全都教给他们……” 王珰倏然站起,惊道:“这可是我们商务处的机密,我们替朝廷赚了多少钱子,现在……” “现在把这些银子让给他们赚。”钱承运断然道:“这些粮商富户此次受了损失,如今带头闹事的已经打压得差不多了,棍子打完了就该发甜枣了,除了教他们如何大量地生产粮食之外的食物,你们商务处还得有别的好处分润他们。比如第一年的税赋不收,第二年减半,这折子上有细则,你自己看。” 说着,钱承运一抬手,有吏员捧了一堆高高的折子上来。 王珰登时苦了脸,喃喃道:“但这样一来,我如何向同僚交代,二哥又不在……” “正是如此,才调你回来。”钱承运道:“你不是自诩最能与同僚交好吗?” “钱大人……” “这是国公的意思。记住,马上安抚住粮商富户,让他们尽快投入生产。”钱承运淡淡道:“对了,这话也是国公说的,旨意就在这里。老夫还要去议院上衙,王大人请吧……” 钱承运说着站起身,向外走去。 王珰看着那一堆高高的折子,苦着脸唉声叹气。 “这差事也太累人了吧……” 下一刻,钱怡眼珠子一转,忽然明白为什么她爹让她留下来磨墨。 她走到王珰身前,问道:“珰哥儿,你看下,我要是想承包一个这个什么,要怎么做?” :。:m.x 第786章 招商会 “老爷,四少奶奶来请安了。” 这天中午,王康才处理完盐务上的事务归家,听得下人传通,他不由皱了皱眉。 平心而论,他并不喜欢这个四儿媳妇,从长相到性格都没有一点讨喜的地方。 王康才想说不见,那边钱怡却已经自己跑了进来,行了个礼,很自然地就唤了一句:“爹。” 虽然心里不喜,但看在钱承远的面子上,王康还是和蔼地应了,又让钱怡不必每日来请安。 “爹,王宝都被送到讲武堂十多天了,也该把他放回来了吧?” 王康就知道她是为这事来的,哼了一声,道:“这小子敢鼓动老二娶外邦女子,活该教训。” “爹。”钱怡求道:“到了讲武堂,以后他要是被派到军中,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可怎么是好,到时爹失去儿子,儿媳也成了寡妇……呜呜。” 假模假样地哭了两声,见王康沉着脸,钱怡就知道这理由劝不动老头,于是她换了一套说辞,又道:“爹,儿媳觉得,也该让王宝做些事情了。他那性子为将为官都不适合,我们王家也不差他一个官,不如让他操持些生意可好?” 王康警惕起来,心道这儿媳妇又想打家产的主意了。 没想到钱怡却是道:“爹你看大嫂多有本事啊,接手产业园的生意后做得有声有色。今日儿媳得到消息,朝廷要把这生意铺开来做,这也是三哥的意思,为的是给山东百姓多产些口粮,儿媳觉得,这是一个机会。要是王宝能自己立一番事业,也省得爹你操心不是?” 她劝了好一会,嘴里说辞一套一套的,又说要为百姓谋福、又说要为家族谋利,王康竟觉有些被她说动。 ——哼,这个儿媳好个伶牙利齿,半点贤良淑德样子没有。 钱怡说了半晌,见王康只是捻须沉吟,显然要劝动他还差点火候。 她心中渐渐焦急起来,忽然心念一动,又假模假样哭了两下,道:“爹,儿媳和王宝成婚才多久,就被二哥棒打鸳鸯了。儿媳这心里好想相公啊,本想着成亲之后,早日给相公生个儿子,让爹抱上孙子……” “孙子”二字入耳,王康终于被说动了。 老二这个逆子,自己不肯续弦再生个男丁,竟还敢管到老四头上。 一拂袖,王康便道:“知道了,老夫回头就去把老四领回来便是。” “谢谢爹成全!”钱怡大喜,又行了一礼,赔笑道:“爹,等王宝回来也不好让他在家中闲坐,不如就承包这个生意吧?不过,还得有本金。我爹虽然为官多年,但一向两袖清风。王宝他……” 王康懒得再听她胡搅蛮缠,随手便打发了两千两银子。 钱怡得了银子,喜滋滋地又往府外跑,路上又遇到哭哭啼啼的崔氏。 钱怡虽不热情,但还是把王宝要回家的喜讯说了,没想到崔氏欢天喜地地感谢了菩萨之后,又教训起钱怡来,嘱咐她不要一天到晚往外跑。 钱怡是欺软怕硬、嫌贫爱富的性子,登时就跟崔氏翻了脸。 ——在这王家,怕老三、怕老二,加上王康这老头子有银子还可以孝顺着,你个老婆子算什么东西,搁姑奶奶这啰嗦。 钱怡恶声恶气地哼了一声,我行我素地便出了府。 她先跑去看了一座趵突泉畔的宅院,那是叛逃的右布政使俞兴国的别院之一,如今由官府发售。 钱怡对这套别院很满意,想着往后在此待客,可不比在王家待客更威风。 但眼下银子还没赚够,暂时还是买不了的。 看了一会,她又到城南产业园去找陶文君,“大嫂”前“大嫂”后地叫个不停。 陶文君本也不喜欢钱怡,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又是自家妯娌,也只好依着钱怡的要求,拨了几个得力的帐房先生帮她核算承包食品工业的前景。她做这些是为了大赚银子,又非为了经世济民,自是要把各方利弊核算清楚。 钱怡还是第一次听说“食品工业”四字,暗道自己果然没找错人。 就算是爹那样的老狐狸对这些事也只是照本宣科、只知道政策却没真正了解其中的门道,还是大嫂懂行,能带自己发家。 接下来两天,她每天跑到产业园了解情况,又从陶文君手上借调了好几个老帐房组成她背后的智囊。同时,王宝也被她弄了回来。总算是前有王家四公子这个傀儡,后有经验丰富的幕僚。 第三天,商务处的蠢材们终于把细则整理出来了,召集粮商富户在珍珠泉附近的王府池子聚会。 这王府池子本是德王的府邸,延光十一年清军掳走了德王之后,德王府废置,改为巡抚衙门。但巡抚衙门用不了这么大,把王府池子这片地方划出来卖给巨贾。 之所以选在这个地方,因为商务处地方太小,不够容纳这么多粮商富户。 钱怡早已准备好磨拳擦拳大干一场,带着王宝以及几个帐房到了王府池子。放眼看去,竟是热闹非凡,超乎她的想象。 她本以为只有自己消息灵通,还为此洋洋得意,眼看来的粮商富户这么多,她登时紧张起来。 再一听,别人都有几万两,十几万两银子的本钱,唯独她只有区区二千两。 ——该死,王康这老头未免也太小气了! “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人?要是我承包不到怎么办?”她转向王宝连问三句,目中已有凶光。 王宝心头一跳,暗道我怎么知道。 他也不敢乱应,转头看了一圈,低声道:“我舅舅在那里……” 钱怡转头看去,见一群人正围着一个老者说话,那老者显然就是崔氏的兄长崔平了。 她本来看不上王宝的母族亲戚,认为那不过是一介贱贾,哪比得上王家乃皇亲官商。但此时一看她便明白过来。 ——崔平,才是王笑这次安排出来给一众粮商当表率的。 钱怡虽然前两天才给过崔氏脸色看,此时却是换上一副笑脸,吩咐仆从开道拨开那群粮商,带着王宝上前,嘴里“舅舅”喊个不停。 钱承运的女儿,又是自家的外甥媳妇,崔平自然也是和颜悦色,带着钱怡入场。 到了此时,钱怡才知道生意场上都是老狐狸,没人领路还真未必能吃得开。 好在她身世不凡,背靠王家、钱家。更新最快的网 进了大堂,只见上面挂着一条长长的布,写着“第一届粮食工业招商大会”,大堂边上还写着“主会场”三字。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拖崔平的福,她这几个人也得了一个好位置。坐在前方,能看到前面台子上摆了一排桌子,桌上竟还放着一个个写着官职的牌子。 议院院臣钱承运、农业处司务王珍、军需处司务苏明轩、商务处主事王珰、济南同知宗胜则…… 只看这前几个名字,钱怡心中就大为得意,五个人里有四个是自家人,包括那苏明轩虽是王珍三兄弟的表兄,但也算是自己的亲戚。至于那个宗胜则,哼,她女儿还不是天天巴结自己。 目光再往后落去,看到最后一个名字,她却是眉头一拧。 宣传处主事宋兰儿。 什么狗屁宋兰儿,我坐在下面,你坐在上面? 不一会儿,诸人落座,台上的官员也一个一个缓缓踱步进来。 钱怡向钱承运招了招手,但钱承运目不斜视,像根本就没看到她一样,让人好生无趣。 接着,只见一身官服的宋兰儿跟在各个官员身后走了进来,在位置上落座。 “那是一个女官啊。”有人议论起来。 “咦,还真是一个女官,长得挺俊的。” “嘘,那是宋大人的女儿,小点声……” 钱怡听着这些话,心里暗暗呸了一声。 哗众取宠。 先是钱承运站起身开口说话,无非又是朝廷虽收了大家的粮食,但绝不会亏待大家之类的。 钱怡对这话不感兴趣,她目光落在苏明轩身上,见对方坐在那,手上拿着一包也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时不时吃上一口。 “你表兄在吃什么?”钱怡向王宝问道。 “他不是我表兄……”王宝话到一半,忙怯怯道:“我也不知道他在吃什么。” 堂中众人都很安静,显然很尊敬钱承运,因此他们一说话,立马有人注目过来。 过了好一会,钱承运终于说完了。钱怡舒了一口气,她平时都不知道自己的爹有这么啰嗦。 接着,王珍又站起来说了一大堆,介绍山东的人口、田地、粮食情况……钱怡和王宝都昏昏欲睡。 直到王珰站起身开口说话,钱怡才觉得场面终于活泼起来。 “下官不像钱大人和王大人有许多道理。下官来,就是来告诉各位,粮食生意不赚钱以后,各位能靠什么赚钱。” 王珰说着,又加重语气道:“先告诉你们,虽然计划分配粮食只是暂时的,但以后就算恢复了粮食买卖,谁都休想再坐地起价。还抱着这心思的,趁早死了这条心。山东的田地已经分完了,种出来的粮食是给百姓活命用的,谁要想再打这些粮食的主意,自去问虢国公答不答应。” “好,狠话说完了。给你们看看还有哪些是能卖上钱的。来人,上罐头……” 只见一群下人分别端着盘子上来,有的整个盘子上摆了好几个小玻璃瓶子,有的是小铁瓶,瓶口用软木塞子塞上,封着蜡。每一张桌子上都各摆了几个。 钱怡桌上也摆了几个,她让王宝给她打开,拿勺子舀了吃了,一种有肉和萝卜,另一种是鱼和茄子,味道都还可以。 台上王珰又说道:“这罐头里的东西,存一年都不会坏。产这样一个罐头,目前的成本大概在二十钱上下,这只是目前,还可以更低。各位当中若有人愿意做这买卖,我商务处会教你们如何做…… 五年之内,军需处愿以三十钱的价格全部收下,注意,是全部。你们能产出多少军需处就买多少。当然,你们可以以更高的价格卖出去。但有一点,必须达到军需处要求的这个……标准。” 王珰说着,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纸,强调道:“这个……食品安全标准。接下来,由苏大人来和大家伙说。” 台上苏明轩已然站起来,正要说话。 忽然,有人大喊道:“我来承包!” 第787章 承包商 满堂静了一会,纷纷拿目光看着钱怡。 有几人窃窃私语起来。 “又是一个女人。” “长得比宋大人难看太多了。” “嘘,那是钱大人的女儿……” 崔平忙使了个眼色,示意王宝把媳妇拉下来。 “我来承包……”钱怡甩开王宝的手,又要再喊。 崔平忙起身跑到这桌,低声道:“不要急、不要急,事不是这么做的,他们都等着再把这三十钱的价格往上抬一抬,你这么一搞,断了别人的财路,是要得罪人的……” 钱怡道:“得罪人?看谁敢得罪我!” 然而,台上王珰和苏明轩都不理她,苏明轩开口道:“除了要达到安全标准之外,但凡我军需处订下的份额,必须要按时完成。” 有人问道:“真的是产多少、军需处就要多少?” “对。”苏明轩只有干干脆脆一个字。 “三十钱太低了,再抬一点吧?” “是啊,三十钱太低了。”场上议论起来。 苏明轩淡淡笑着,道:“王大人刚才说了,二十钱的成本只是暂时的,这种事情,规模越大,成本越低……” 钱怡听着他们讨论,心中愈发焦急。 这显然和她想像中不一样,她本来以自己自己一喊,气势磅礴,旁人都要侧目她的魄力,谁想到是这样一个没人理会的结果。 一群狗眼看人低的,看不起女人? 接着,王珰又让拿了别的东西上来,却是肉干、果干之类。愿意做这生意的,也是会有商务处教他们如何大规模养猪、又如何防止猪瘟云云,也是产多少军需处收多少。 钱怡没心思听这些有的没的,好不容易等到休息时,她领着王宝就到后面去找王珰。 以王宝的身份,别的特权没有,私下见一见王珰还是可以的。 “咦,宝哥儿,你竟也来了……” 王珰话音未了,钱怡抢上前去,骂道:“王珰你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让我来承包,那些破商贾婆婆妈妈,哪个有我爽利?”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王珰见她凶相毕露,吓得不轻,忙问道:“你有多少本钱?” “两千两。” 王珰脸色为难起来。 “弟妹啊,你就别跟我闹了,两千两……这个,等回头我先把大头谈好了,再给你安排一个好生意,如何?” “等回头你把减免税赋那些都说了,还轮得到我吗?我不管,我就要先承包。” “弟妹放心,这个承包是多多益善,并不是别人承包了你就不能承包。”王珰应道。 钱怡大怒,骂道:“那你为什么不理我?嫌我银子少吗?” “不是,就这两千两银子……”王珰还真就是嫌她银子少,话到嘴边只好改口道:“这银子也不是给我的,我只是怕你就这点本钱,撑不住这生意。” “我撑不撑得要你管吗?” “不是,这事要一步一步做,等所有东西介绍完了,才开始登记,选址,先保证大商家……” “我好歹也是王家媳妇,先选不行吗?” 王珰面色愈苦,向王宝使眼色。 ——你管管你媳妇啊。 王宝跟没看到似的,低着头又退了两步。 王珰好声好气地又劝了钱怡一会,见这女人长得又凶、性格又坏,他也拗不过她,只好吩咐吏员带她先去登记。 …… 等重新开场,在台上又介绍了好一会,王珰让人拿出一副大地图,由济南同知宗胜则向众人说明划定好用来生产的土地。 不等宗胜则说完,钱怡挥了挥手,让一个老帐房拿着登记好的文书上前。 “我们东家要这块地方……” 宗胜则一愣,接过文书一看,道:“你们只有两千两成本,只能用十亩土地,后面再选吧。” “我们是第一个登记的,就该先选。十亩就十亩,要这里的十亩。”钱怡亲自上前,手指在最好的位置上划了一个圈。 那边另一个大商贾还在和苏明轩讨价还价,闻言一惊,连忙赶过来,道:“不行,这一片地方是老夫要的,老夫至少要三十顷!” 钱怡冷笑不已,道:“我先来的。” …… 听得争吵,那边王珍眉头一皱,向王珰问道:“怎么回事?不是告诉过你,先定好几个大头以后再让小商贾分吗?” “哎哟,大哥,宝哥儿那媳妇……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王珰说完,眼见王珍要上前教训钱怡,连忙拉了一把,道:“大哥稍坐,钱大人在呢,我去解决,好吧?” 等王珰走上前,脸上的愁眉苦脸又换成了笑嘻嘻的表情。 拱拱手,道:“尹老板,不如我来给你分?给我一个面子嘛,哈哈哈,回头我商务处一定还有好处……” 等分到最后,王宝目光看去,只见自己那个小工厂被两个硕大的工厂挤在当中,小得可怜。 钱怡却很是得意。 那狗屁尹老板看起来生意做得大,也不过是家族产业。 家族有什么了不起?她娘亲就是出身文家,但文家能给她和娘亲多少银子? 如今这占地十亩的小厂看起来小,却是个赚大钱的买卖,还是她自己的私产。如何能不让她得意? 想了想,她皱头一眉,又在王宝手臂上重重一拧,道:“刚才那姓尹的老头来找我麻烦,你竟不出头。再有下次我打死你。” 王宝疼得眼泪都流出来,连忙应道:“不敢有下次,不敢有下次……” 该谈的事都已谈完,钱怡正打算带人走,转头一看,却见几个大商贾正聚在宣传处的官员面前,像在听着宋兰儿说些什么。 她讶道:“他们在说什么?怎么不招呼我们?” 说着,又领着王宝过去。 只听宋兰儿正在侃侃而谈。 “诸位肯配合我们宣传处安抚山东民心,宣传处自然也会帮忙各位的生意,代表朝廷进行彰表,诸位如要雇佣工人、发售所产的货物,宣传处可以帮忙宣传。今日下官首先便要将诸位愿意大力支持食品工业、养活四方百姓的善举宣扬出去,以使济南百姓安心。来人,核对一下商号……” 那边自有吏员捧着文书核对。 钱怡听了一会,不由问道:“我呢?为何没有我家金珠商行?!” 宋兰儿转头一见钱怡,眼神中那种鄙夷自然而然便流露出来。 “不好意思,本官照章办事,只彰表规模最大的十家商号。” “你看不起谁?一样是出银子振兴食品工业,凭什么有什么高低贵贱?!” “可笑,往日是谁把嫡庶之分挂在嘴边?” “宋兰儿,我看你是公报私仇!” 崔平一见气氛不对,连忙上前笑道:“不如这样,把鄙人的崔氏商行的表彰名额换成金珠商行如何?” “不行。”宋兰儿淡淡道:“本官绝不会给人投机取巧的机会。” “臭丫头,你才是投机取巧……” 王宝知道自己再不给钱怡出头就死定了,咬了咬牙,才迈出步来,只见一人已从宋兰儿身后站了出来。 “左……先……先生……” 钱怡转头一看,正见自己的相公向左明德唤了一句“先生”,登时勃然大怒。 “王宝,我告诉你,你死定了……” 第788章 痴心人 今天钱怡在这王府池子里可谓是相当嚣张了。 但别人怕她,宋兰儿丝毫不怕她。 钱怡的爹是院臣,宋兰儿的大伯也是院臣。钱怡就算嫁进王家,但王宝又不是虢国公一母同胞,他不为虢国公所喜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济南城还真没几个人把王家四公子太当一回事。 反观宋兰儿,她考进宣传处之后,恰逢山东粮政改策民心动荡,她任事勤勉,在安抚民心一事上屡立功劳,短短半月就被拔擢为主事。 旁人只当她背后是宋氏兄撑腰。但其实宋氏兄弟并不希望她入仕,在他们看来,这不符合礼教,反而是害得宋家被推到风口浪尖遭人非议。什么女官,无非是被王笑当枪使,用来打乱原有权力架构的工具。因此他们极是反对。 在这件事上,宋兰儿与宋氏兄弟有着强烈的政见不和,每天都争吵得非常激烈。 她背后真正的靠山,其实是淳宁公主。 济南粮商纵火案发生时,议院马上下令封锁市井言论,宋兰儿却是当机立断,带人引导舆情控制局面,还敢与议院大臣对峙、当众质疑何良远,表现出了一副强项令的风范。加上她确有才华,又有钱朵朵引见,很快就得到了淳宁的赏识。 在宋兰儿看来,齐王孱弱难以御下、王笑过于强势有失人臣本份,唯有公主殿下刚柔并济,才是真正的辅国之梁柱。 换言之就是——自己这样的人才,考军机处居然没考上,说明什么?说明王笑没有识人之明,还是公主殿下英明! 女子?女子怎么了?秦宣太后奠定秦朝基业、汉始皇后开启文景之治……嗯,倒也不用做到武周女帝的地步。 当然,淳宁怎么想的宋兰儿不知道,反正她愿以一腔热血以报知遇之恩,这是她的政治抱负。 总而言之,宋兰儿有淳宁撑腰。她根本就没把钱怡放在眼里。 更何况王笑曾三令五申,任何人不得仗势欺人。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钱怡敢闹事,宋兰儿直接下令把钱怡驱逐出去,谁也不能说什么。 没想到的是,她才要下令,左明德站出来了…… 那边王宝唤了一句“先生”,钱怡羞怒交加,一跺脚转身就走,王宝吓得不轻,连忙追了出去。 左明德淡淡一笑,心中颇为得意。 周围一众豪商则是微微笑着,纷纷拱手向左明德恭维起来。 “原来左公子还是王家四公子的先生……” “左公子于讲武堂任事,往后天下将官尽出门下,了不得啊……” “左公子……” 左明德团团拱手,应对自如,侃侃道:“诸位过誉了,为国家育材,份内之事。” 应付了一会,等他再回过头来,却见宋兰儿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他连忙告罪、脱离开人群,向后堂走去。只见宋兰儿正领着几个官吏整理了文书要离开,脸上很不高兴的样子。 左明德连忙上去劝道:“兰儿,你不必和再和那钱怡置气,不值当的。” “我没跟她置气。”宋兰儿淡淡应道,转头又叮嘱官吏把材料都拿好,起身便向外走。 左明德又追上去,问道:“你不是在生她的气,那就是在生我的气?你听我说,祖父让我娶杜总兵之女,我绝不答应,我今天日回城就是要找祖父说清楚……” “这事与我无关。” “兰儿,你放心,我已传书到贵阳府给我父亲,请他帮忙致信劝说祖父,我绝不娶杜氏。” 宋兰儿叹了一口气,换上郑重口吻,道:“兄长,此事真的与我无关……” 他们正转过外堂的回廊,忽听到隔着墙有人在议论。 “左大公子这一手英雄救美,算是给宋兰儿解了围啊。” “不然我看宋兰儿拿王家四少奶奶毫无办法。” “哈哈,论家世、两人差不多,钱怡输就输在长得不如宋兰儿。” “你说呢?要不是宋大人帮衬,又有左大公子爱护,她哪能真的为官任事?” “呵,女子为官?本就是个笑话。你还能当她是个官?” “何止是女子为官是笑话,让女人抛头露面出来做事,根本就是个异想天开。” “谁说不是呢?但国公爷不死心啊,折腾了几个月了,哈哈,有几个女人真能当官的?” “宋大人也不容易啊,为了响应国公爷这种昏招,让女儿出来当官,以后她怎么嫁人?” “嘻,嫁不了人,要是能给我当妾也是好的。” “哈哈,美得你,她要肯嫁我,我……” 说话声渐行渐远。 左明德大怒,快步追出回廊,吩咐身边的小厮,道:“给我查清楚,是哪个敢在背后嚼舌根!” “是……” 宋兰儿拦道:“兄长不必理会,此事我自己会解决。” “你解决?兰儿你怎么解决?”左明德急道:“人们在背后议论,这是被我听到了还能替你出头,但我没听到的还有多少……” “他们要说,任他们去说。” “兰儿,你就不能别当这个官吗?女子抛头露面的,难免受人非议。” 宋兰儿脸色一冷,抬头盯着左明德,问道:“兄长什么意思?你也想指责我?” “我怎么会指责你?我是想护着你。”左明德言辞恳恳,又劝道:“我们也不差你这一点俸禄,何苦这样辛苦做事还要受这些闲言碎语?你一个女儿家,遭这样的语言,我心中有多难受你……” “兄长,你回讲武堂去吧。我还有公务。” “兰儿,你还在生我气?” “没有。” 左明德快步上前去拉宋兰儿的手,又道:“天日可鉴,我左明德若娶了杜氏,叫我天打……” “兄长!”宋兰儿一把甩开左明德的手。 “你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我和明静、明心一样,一直是视你为兄而已。” “兰儿,别说气话了好不好……” “气话?!是,我是生气,但我在气什么你知道吗?”宋兰儿忽然红了眼,“你为什么要跑过来?替我出头?是替你自己出风头吧?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心血才做成这样?你们这些男儿,只要拿到一身官衣,考到的也好,花钱买到的也好,人家都由衷称你们一句‘大人’,我呢?夙兴夜寐,拼了命地办事,他们看我的目光还是带着调笑……” 她说着,抹了抹眼,又道:“你为什么要跑过来帮我?我大可以堂堂正正把钱怡叉出去。你一来,我又成了什么?英雄救美?兄长你要是喜欢这样的把戏,大可以去找那些需要你救的美人。何苦来毁我的心血?” 左明德整个人都愣在那里,张了张嘴,喃喃道:“兰儿……” “你爱娶谁娶谁,从来都与我无关。我只请兄长以后不要再多管我的闲事。” 宋兰儿冰冰冷冷的甩下这一句话,转身向外走去。 走了几步之后,她挺了挺腰杆,连那一身官服都显得有些倔强…… 钱怡一发火,王宝真是吓坏了。 他忙不迭追到马车上一看,却见钱怡阴沉着一张脸坐在那,也不知在想什么。 “娘……娘子,我……我错了……那个左明德,真就是我在讲武堂的先生。”王宝解释道:“在讲武堂,要不尊师重道,处罚很严厉的……” 钱怡眼珠子一转,道:“你怕什么?狗屁宣传处又没真给多大好处,你当我稀罕?宋兰儿这死丫头那么倔,铁定不会让步的。我借着台阶下了也就是了。” “那你……那我们还去闹?” “让人知道我们不是好欺负的,看着吧,以后那些商贾再想聚在一起分好处,少不了我们的那一份。他们又不像宋兰儿有人撑腰。” 王宝连忙道:“娘子英明,娘子英明……只是,我刚才看大哥脸色很难看……会不会……” “他无非是嫌我们丢了王家的面子。哼,我爹说过,面子值几个钱?等我们有钱有势了,人家还不得巴巴地来求我们。” 钱怡说着,又道:“你大哥可从没想过要让你出人头地,他就压根瞧不上你。你要是想看他脸色过日子,一辈子顶多无祸无灾、跟在家里窝窝囊囊,能有什么大富大贵?” 王宝长舒一口气,小心翼翼赔笑道:“是,是。” “我可告诉你,我爹是个白眼狼,你爹和你兄长也不疼你。就我们这身份,不求官不求爵也没人敢欺负我们,但要想过得快活,自己手上有钱才是实在。这生意你可得上心,知道不?” 说着,钱怡又在王宝腿上用力一拧。 “噢!上心……上心……” “去跟你舅舅借点银子来。” “啊?” “蠢货!帐房都懂得道理你不懂。头一年是最赚钱的时候,产多少赚多少,税赋都不收。旱涝保收的买卖,你还不去?就说赚了银子就还他,让他利钱就不必算了。” 第789章 国公归 “宝哥儿这媳妇,我真是没话说了。”王珰摇了摇头,叹息道:“说起来,钱老狐狸当年还想招我做女婿。嘿,要不是我乖觉,可得折腾死我了。” 苏明轩手里拿着一包东西,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道:“大哥和钱大人过来了,别说了。”王珰转头一看,换了一个话题,问道:“你吃什么呢?” “面筋。” “面筋有什么好吃的?” 苏明轩淡淡道:“《梦溪笔谈》有云‘濯尽柔麪,则麪筋乃见’,麪筋即为面筋,《食物绀珠》记载,此为南朝梁武帝所制,《本草纲木》则云‘古人罕知,今为素食要物’,你可明白?” 他平时并不这样文诌诌地说话,只是故意调侃王珰这个不学无术的。 果然,一句话,王珰脸就垮下来,嘟囔道:“你这么懂,跟吴培说去啊。” 苏明轩却是随手塞了一块面筋到他嘴里,道:“此物正是吴大人所改良。” 王珰咬了两下,忽然“咦”了一声,惊呼道:“怎么这好吃?!” “好吃吧?这就是上次笑哥儿说的辣椒,吴兄将其与面筋相濯,谓之‘辣条’也。” “明轩哥,再给我吃一个……” 那边王珍与钱承运已然走过来。 钱承运板着脸,教训王珰道:“你不该放任钱怡先选址,那小小的十亩地夹杂在人家两片厂区之间,成何体统?” 王珰连忙低头谢罪。 ——好你个奸滑老儿,得了便宜还卖乖。 钱承运还有别的公务,教训了一下王珰,转头就走。 王珰忿忿不平道:“都知道欺负我。” 苏明轩则摆手笑道:“无妨,无妨。笑哥儿说过,一个政策要是能让奸顽之徒也能够做出于国有利的事,那这个政策才是好政策。宝儿媳妇虽有些刁钻,但能为振兴食品工业出力,也是好事。” 王珍笑了笑,指着苏明轩莞尔道:“知道钱承运为何教训王珰吗?就是要借你之口说出这句话来。” 正说着,有人禀报道:“国公爷回济南了。” 王珰嘟囔道:“他又在躲懒了,事情都办完了才回来。” 王康正在和一群盐商在议论事务,听说王笑回济南了,告了一声罪,径直便向外走去。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这逆子总算回来了! “他在哪里?” “国公爷才进城,未卸甲就向济南知府衙门去了……” “走,备轿,老夫要去找他说清楚。” ——逆子想让老二娶番夷女子,绝计不行! 钱怡和王宝才绕过珍珠泉,听得前面大街热闹非凡,派人去一打听,道是国公回城了。 “走,我们去见见老三。”钱怡道。 王宝一惊,喃喃道:“见他做什么?” “我们也算是支持他的政策,当然要去表功。”钱怡理所当然道:“就是常见面才能熟络起来,不然传言都说你和你三哥不亲近,几人能给我面子?” 王宝想到又要去见王笑,只觉好不自在。 宣传处就在济南知府衙门旁边不远,和王府池子也只隔了两条街。宋兰儿才回宣传处,见长街上百姓聚集,忙让人去打听。 却是百姓听说虢国公回城,有得了粮食的贫民要跑去拜一拜表示感激,也有受了损失的粮商要去哭诉,更多的却是不知就里、惶恐不安的人们要想去听虢国公亲口解释粮据政策。 宋兰儿转念一下,这样的时候正是安抚民心的时机,宣传处不能不出面。 “快,去把人手都召集起来,上街宣读粮据政策的益处。” “走,知府衙门人多,我们也过去……” 王珠正领着护卫带着一辆马车缓缓进了济南城。 他才从朝鲜归来,听说王笑已开始实行粮据政策,于是马不停蹄归回济南。 对了,他还捡了两个朝鲜女人服侍淑安郡主。 这种时候,让齐王和朝鲜郡主成婚,多少能有效转移民众的注意力。 “走,先去知府衙门……” 济南知府施光卓这几天正焦头烂额。 自从先帝进入济南以来,他这个官就比以前难当的多。 以前吧,济南城除了布政使司、巡抚衙门、按察使司、山东监察使等,就轮到他济南知府说得算。 但现在,京城的官员涌进来,是个官都比他大。 那这知府大人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这些日子以来,施光卓也受够了王笑的胡作非为,此子悖逆天理,必有败亡…… 而南京那边许诺,他投奔江南的话,官升三级,可以得一个广东承宣布政使司左参议的官职。何况,他家人都在江西。 更重要的是,北方战事不断,谁知道什么时候建奴或反贼就打下来了,广东多安全啊…… 施光卓非常想要去广东看看,为广东百姓出一份力。 偏偏告了假也不被批复。济南又被戒严起来,想出也出不去。 愁人。 这天正在发愁,听得外面一阵乱糟糟的,却是虢国公济南了,还直接就往知府衙门来。 毕竟最近济南城确实是出了很多事。 施光卓只好连忙让人把公文整理好,准备了一下要怎么回禀,出了衙门迎接王笑。 长街上一片喧闹,也不知怎么就有这么多人。 施光卓吩咐衙役清出道路,整理好衣冠,在街道尽头恭恭顺顺地等着王笑。 护卫拨开人群,护着轿子从另一条街拐过来。 王康拨开轿帘看去,皱眉道:“怎么这么多人?” 忽然,他定眼一看,隔着人群,见那边一个青年正站在知府施光卓附近,身旁还有一辆马车。 马车上,有个女人正悄悄掀开车帘向外看。 王康目光看去,见那女人二十来岁,长得不怎么样,眼睛细细的,没什么精神。但一看就是朝鲜女人。 王康这一惊非同小可。 那就是朝鲜金氏之女? ——长得跟个丫环一样的番夷女子,竟妄想进我王家的门?! 担心王笑到了,当众宣布王珠的婚事,王康连忙喝令护卫开道。 他要上前把王珠这个逆子腿都打断! 百姓都不敢拦他的轿子,纷纷让道。 但前方却有两批人正在吵架,堵在路上不肯拦开。 眼见轿子过不去,王康大急。 又等了一会,侍卫驱不开人群,他亲自下轿,上前大骂道:“哪个不开眼的敢在这拦路……” “宋兰儿,你哪只眼睛看到他是我们撞倒的?!” “宋大人,就是他们的马车撞倒了小的。” 钱怡恼火道:“你非明是故意挡道,公报私仇。” “钱怡,你马上向我的下属道歉。” “臭婆娘!你偏要找我麻烦是吧?我要你好看……” 王宝很无语。 他也讨烦了这样一天吵两次架,实在是累人得很。 但眼看自己媳妇跟个斗鸡似得叉着腰站在车辕上破口大骂,他知道这次自己不出头是不行了。 王宝两步跨出马车,指着宋兰儿便骂道:“小娘皮,你有完没完?小爷找人收拾你信不信……” 话音未了,钱怡连忙拉了他一下。 “快闭嘴,爹来了……” “逆子!” 一声怒吼划破天空。 王珠觉得这声音实在太熟悉,下意识就转过头看去。 他眉头一皱,吩咐手下拨开道路,向那边走去。 只见人群围了一个大圈。圈子里,王康正指挥着护卫拿棍子去打王宝,钱怡在一边拉着王康的袖子哭求。 “爹,是她欺负我们啊。我们真的没有仗势欺人啊,呜呜呜……” 钱怡干嚎着,声音颇惨,却是哭不出来。 “你闭嘴!妇道人家也敢跑到外面来闹事,回去再收拾你!” 那边王宝爬到马车顶上,哭道:“爹,我错了……爹……” “给我往死里打!” 场面一团乱…… 宋兰儿也跑过去劝王康。 “老先生,不至于这样的……” 一片鸡飞狗跳之中,王珠冷着脸上前。 “够了!做什么?!嫌不够丢人是吧?” 一声怒喝,周围百姓不少人被吓得一个哆嗦,心道这个官爷好大的气势。 若是平时,不用王珠喝止,王康自己也不会在大街上打儿子。 但今天二儿子带回了那么个朝鲜女人、四儿子和儿媳当街纵马撞人。王康怒从心起,眼看王珠还这一副嚣张模样,愈发火大,抢过护卫手中的棍子,亲自向王珠挥下去。 “逆子!老子打死你这逆子!” 钱怡心中大喜,兴灾乐祸就避开。 ——好!打断王老二的的腿才好! 宋兰儿一惊,暗道事情要是闹大了自己只怕官位不怕,连忙去拉王康。 王康却是真怒,袖子一扯,宋兰儿被带倒在地。 “哎哟……” 王珠伸手一挡,棍子打在他手臂上。 好在宋兰儿拉了一下,卸了大半力道,这一下虽重,倒也没有重伤。 王康更怒,吼道:“你爹打你还敢还手?打死你这逆子……” 下一刻,人群轰然大叫一声。 “啊!” 钱怡一转头,惊得连退两步。 王宝摔坐在马车上。 王康愣了一下,脸色一白,棍子从手中掉落,打在宋兰儿头上…… 王珠转头看去。 只见王笑策马站在济南知府施光卓面前,高高扬起一柄长刀。 那刀尖上,挂着一颗人头。 而那济南知府施光卓已成了无头尸体,脖子上血扬扬洒洒。 尸体晃了晃,倒下去。 “发生……发生了什么……” “济南知府施光卓深受国恩,不思报效,反而打探我军中情报、图谋不轨、通敌卖国……证据确凿,今我杀之,以儆效尤!” 王笑的大喝声从那边传过来,如同雷霆咆哮。 长街之上,兵士随之扬刀大吼。 “以儆效尤!以儆效尤!” 王康“呃”地一声,打了个响嗝。 好久,他才又一哆嗦,退了两步。 一个脸上带着血的亲卫过来,赔笑着轻声问道:“老大人,国公还有公事,派卑职问老大人这里在做什么?” “没……没做什么……哈哈,让笑儿好好忙,好好忙,那个……老夫还有事……” 钱怡眼看王康走了,上了马车就吩咐车夫快走。 “呼……” 好一会,她转过头,对王宝道:“以后……我们少跟你三哥打交道……” 第790章 归与行 已经没有人再注意到街角这边的小打小闹了。 一个老头在打儿子的场面经常可以见到。 虢国公一刀斩下知府大人的脑袋,血喷如涌,这显然更具冲击力。 民众其实并不了解知府施光卓,都是平头百姓、谁能认得几个官?顶多就是觉得在知府治下的日子过得不怎么好。当然,这并不是施光卓的过错,整个楚朝都在内忧外患,施光卓在任这几年做得不算好,但其实也不算差。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虢国公大刀一挥,民众只知道,国公爷砍掉了一个贪官。 世间的贪官又少了一个,大家的日子又要好过起来! 惊恐之后,听着官兵的呼喊,再加上砍掉人头带来了感官上的刺激、调动着他们的神经,他们头脑一热,跟着便欢呼起来,气氛推向热烈。 虽然他们不认识施光卓,但就是大快人心。 “杀贪官喽!” 换作是以前,王笑会因为这种愚昧的起哄感到头痛,以前他会试着告诉他们,施光卓犯的罪过不是贪,而是不忠。要想过好日子不是指望着朝廷杀几个贪官就可以的,需要所有人去努力…… 但在现在,王笑已经懒得去解释这样的道理,他已经懂得了只要操纵民众的情绪就是了。 贪官就贪官吧,随便了。 至于开民智?先开个三百年看看有没有效果吧。 准备好的罪证王笑也懒得再念,改口又喊道:“施光卓贪赃枉法!杀之以儆效尤!”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因鼠疫焚烧尸体而被世人唾弃的少年了。 如果能回头再来,他也依然会焚烧尸体,但不会再让人到自家门前泼粪。 “杀贪官!杀贪官!”周围百姓又是欢呼不已…… 王笑转过头,对身边的范学齐低声吩咐道:“给施光卓再添上几桩贪没民脂民膏的罪证。” 王笑先后设立了纪察处与军察处之后,将罗德元调任军察处,又将范学齐从商务处调到纪察处,正是负责监察官员。 范学齐闻言一愣,低声道:“但施光卓并没有贪赃之举啊……” “没看到大家这么高兴吗?别扫他们的兴。” 若是罗德元,此时肯定会板着脸顶嘴,国公你怎么能这个样子。 但范学齐显然听话得多,拱拱手便应道:“下官明白了。” ——回头去商务处找王珰调一批银子,放到施光卓家里再抄出来好了…… 王珠转过头,扫了眼满街欢腾的百姓,表情冷漠而疏离。 他一向是瞧不起这些愚民的。 下一刻,宋兰儿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脑袋哼唧了两声,将官帽捡起来戴上。 她没想到王家老爷子是这样的人,竟然敲了自己的脑袋就跑。 再转头一看,看到王珠那张臭脸,她觉得整个人心情都不好。 “板着脸给谁看,跟欠你八百吊钱一样……” 这要是换个脸色好的,向她说几句好话这事也就算了。但遇到王珠这样让人讨厌的,宋兰儿偏不愿放过。 “喂,我头上的伤怎么算?” 王珠有些不耐烦,但自己的爹惹出了麻烦,不收拾也不行。 他睥睨了宋兰儿一眼,看到她官袍补子上的鹭鸶,淡淡道:“哪个衙门的?” 语气就让人不爽。 “我问你还是你问我……宣传处。” 王珠离开时宣传处还没设立,此时还是第一次听说,又问道:“相当于我楚朝原先的诸夷宣慰使司?宣抚司?” 宋兰儿轻轻“哼”了一声,鄙视道:“不懂装懂。” 王珠指了指自己带来的马车,吩咐道:“你去把朝鲜郡主安置到驿馆。” 宋兰儿恼道:“你自己搞不懂,凭什么指派我?我宣传处不是什么宣抚司!” “一个小小的主事,先学着怎么和上官说话。还不快去!此事若有闪失,我拿你是问!” 宋兰儿忿忿不平地转身就走,招呼了几个人去领着那辆马车去向会国馆,暗骂不停。 “王臭脸屁都不懂,呸,草包一个。敲我头的事情还没算,摆架子压人,官大一级压死人,等我以后官大了,看我欺负不死你……” 一名下属听她在那碎碎念,连忙上前赔笑道:“宋大人息怒,王大人还是很信任大人的。把朝鲜郡主交给大人护送。” “朝鲜郡主?”宋兰儿沉吟道:“听说他要娶朝鲜金氏女,在不在车上?” 掀开车帘一看,只看到一个小女孩正满眼好奇地到处看,旁边有两个相貌平平的女子服伺。 “你们哪个是金自点的女儿?” 淑安郡主一愣,露出颇为惊奇的表情,用生涩的汉话问道:“楚朝……女子也可以任官吗?” “那当然。”宋兰儿径直跨上马车,问道:“你是朝鲜郡主?我听说王珠要娶你们朝鲜国金自点的女儿?” 过了一会。 马车中忽然传来宋兰儿兴灾乐祸的声音。 “王珠,我看你这下吃不了兜着走……” 王宝和钱怡匆匆跑回自己的小院。 “怎么办?怎么办?三哥敲打过我好几次,要敢在外面闹事,他不会放过我的。偏偏这次被爹撞见了,怎么办?我完蛋了……娘子,我不想再去香山书院或者讲武堂了啊,我还坐过牢……” “闭嘴,瞧你那点出息。”钱怡闷头喝了一壶茶,道:“要是问起来,我们咬死了说是宋兰儿先欺负我们的,明白吗?” “好。” “就说她仗着她爹是齐王心腹,自己又当了官,气焰嚣张……” “那我们说她想收我们的贿赂?” “蠢货!你要敢那么说,事情就闹到老三跟前了。”钱怡大骂道:“你是想让我赔钱吗?继室生的就是一点眼力见没有!” “是……是……” 夫妻二人商议停当,又探头向外看了几眼,却并未看到王康派人来找自己。 这种等待让王宝极是煎熬。 “爹怎么还不派人来罚我?” “我怎么知道?等着……” 王康根本就没心情理会四儿子那点狗皮倒灶的破事。 他匆匆回到王家,只觉眼皮跳个不停。 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但三儿子莫名其妙把人家的头砍下来,血到处乱喷……这跟以往的打打杀杀气氛还不一样。 战场上那叫搏命,这就可以称得上是暴戮了。 原来老三这么暴戮…… 饮了两口茶平息了一下心情,下人禀报二少爷已经回来了。 王康坐在那等了好一会,却不见王珠来请安,又派人去打听,居然说是二少爷回房睡觉了。 “睡觉?那逆子还有脸睡觉!” 王康大怒,起身就向王珠院子里去,穿过一条小径,才到王珠院前,忽听前面王珠院子前传来一声大喝。 “二哥!谁让你擅作主张把李淏的女儿劫了?” “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金自点的立场没有改变!” …… 王康一惊,连忙退了几步。 ——该死,老三怎么又跟过来了。 听着两个儿子吵得颇凶,王康想到自己向小柴禾打探老二的去向,也不知这算不算“刺探军情”,心中颇为忐忑、不太敢见王笑,又是连退几步,缩回后面的树丛。 “谁?!” 王笑带来的亲卫正守在小院外,听到动静转头大喝一声。 王康大惊,连忙转身就跑。 “有刺客?” 那边亲卫们有人疑惑地问了一句,迈步追了过来。 王康无奈,跑得愈快,帽子掉了也来不及捡,借着熟悉地势甩脱追捕,直累得气喘吁吁。 “唉,累死老夫了……” 摊在椅子上歇了小半天,王康只觉烦得要命。 几个儿媳妇吧,大儿媳妇这两年是愈发强势了,三儿媳妇是公主那没什么好说的,四儿媳妇看样子是没救了、由她去吧。 这次,一定要给老二续弦一个贤良淑德的! 在心里下定了决心,又有下人禀报道:“老爷,国公回来了,来给老爷请安。” 请个屁的安,都先见了老二才来。 王康摆摆手,道:“让他自去忙吧,不必费心来见老夫。” “是。” 这天到了傍晚,却又有一个下人上来禀报道:“老爷,宋大人递了个帖子,邀老爷明日到宋家赴宴。” “哪个宋大人?” “齐王长史宋礼宋大人。” 王康捻须沉吟了一会,摇了摇头,道:“回个帖子,说老夫身子不适,就不去了。” ——宋家那丫头不行,崔氏那蠢妇还说什么那丫头‘乖巧懂事’,老夫要能信她老夫就是猪…… “王老头这意思,现在是看不上兰儿了。”宋礼叹了一口气。 今日听说王珠带回了朝鲜淑安郡主,却没带回金氏。宋礼便敏锐地捕捉到,王珠要娶朝鲜金氏之事确系谣言。 之前王康曾两次拜访过宋家,宋礼看得明白,王老头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给王珠提亲。 没想到,等自己真发了帖,王康竟是拒绝了。 “还不是因为兰儿当了这个官。”宋信摇了摇头,叹道:“女子为官?呵,说得好听,王家自己也嫌弃。” “兰儿怕是要嫁不出去了啊。有头有脸的人家谁肯娶一个在外面抛头露脸的……” 次日上午,知事院。 左明静如今已被调到上院。 她确有才干,深得淳宁的赏识。再加上她如今也不常回府归家,倒也不必太担心泄露了机密情报出去。 当然,更重要的是因为她得到了淳宁的信任。 信任二字,确实能解决很多事。 但今天淳宁并没有来知事院处理公务。 女官们自是不敢非议什么,只是文书堆在那里没有淳宁处理,她们难免有些无所适从。 左明静也没说什么,以她的职权如果是出言安抚大家各自做好自己的事情,这反而是一种僭越,她一向重视这种分寸。 整个上午她都在仔细整理着公文,偶尔抬起头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她也会想着,殿下今日没有过来,是因为他回来了吧。 她很难想象淳宁和他相处的时候是怎样的情形。 在知事院里,每次淳宁坐在上首断事,都像极了金鸾殿上的早朝,威严肃穆。 虽然左明静也没见过金鸾殿上早朝时的场景,但听得多了也大概知道。在她眼里,淳宁公主显然比先帝更果决明断。 这样的公主殿下,在他面前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 左明静猜不出来…… 淳宁正仔细盯着王笑的侧脸。 她也是刚刚才醒,觉得浑身疲乏。 王笑昨夜进城之后并没有马上回府,又在济南城跑了一圈入夜了才回来,等洗了澡更是三更半夜。 本是到了睡觉的时间,他偏偏又要“业精于勤”。 于是、淳宁保持了半个多月的良好作息又被打乱了。 此时王笑一手搂着她的腰,头埋在她的肩上,秦小竺微张着嘴,脚压在她脚上,两人都睡得很香。 淳宁不想惊动两人,于是只是这样静静躺着。 她试着感受自己的小腹,想看看会不会因为昨夜的努力而有所不同。 但什么都感受不出来。 唯有榻上的人传来梦乡中温暖的懒意…… 甘棠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问道:“殿下,知事院那边……” 淳宁低声道:“让明静把文书都批一下,我午后再与她核实。” “是。” 过了一会,王笑醒来,微微叹道:“还是回家好啊。” 淳宁轻唤了一声“夫君”,很贤良淑德的样子。 “眉儿你问我回家哪里好。” “夫君觉得回家哪里好?” “有你啊。” 淳宁不由笑了一下,为自己会因为这样赖皮的话语感到开心而有些羞愧,但就是确实感到开心。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上午的时间在这样的磨磨蹭蹭当中又消磨不少,好不容易收拾停当。淳宁将这阵子济南发生的事一桩一桩理出来向王笑说。 “眼下山东的情势暂时算是稳定下来了。”王笑缓缓开口道:“粮据政策有利有弊,但三五年内,可以借此养活更多人,保证军需供应。等到九月,分田的成效便可初见端倪。另外,我在辽东时还运送了一大批包衣到海外开恳,到时也能看到成效。两年左右,粮食的缺口便不会像现在这样严重。渡过这两年,我们的农业、工业、商业将有一个大飞跃,到时才是真正有与各方势力相抗衡的实力……” 他说到这里,见淳宁扑簌着眼睛认真听着,忍不住又亲了她一下。 “嗯,这是内政。外交方面,齐王殿下与朝鲜郡主的婚事宜早不宜迟。朝鲜是绝不敢和我们宣战的,但也许会派人暗中救回他们的郡主。把婚事一办,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建奴不可能不顾忌朝鲜的立场,如此一来,他们后方的压力便要大上许多。但……北直隶的战事我不放心……” 淳宁低下头。 “夫君还是想亲自去吗?” “你怎么知道?小竺和你说的?”王笑有些疑惑,“回来后我们三个一直在一起啊,她什么时候……” “夫君又收购了三千匹。”淳宁想了想,“嗯”了一声,又道:“把我的《清明上河图》也偷去卖掉了。” “唔,被你发现了。”王笑尴尬一笑,道:“说是卖给了一家扬州吴姓富豪,我们以后再抢回来便是。哦,我从从江北四镇和滁州马场买了三千匹。说到这个,江南那边实在是太糜烂了,四镇这些人为了钱,连马都卖给我,但就是马不太好,又矮小,体力又差。马政是个大问题啊……” “夫君一定要亲自去吗?” “这一仗到现在看似平稳,秦副帅守住大沽口不是问题,但建奴已彻底占下蓟镇、包围燕京,瑞军屡战屡败。这几天永清、霸州、文安相继失守,一旦他们兵发沧州,便代表着我们山东兵马北上的陆路断绝,那我们只有海路可支援秦副帅。太被动了。” 王笑又道:“现在的情况是,秦副帅不敢贸然轻进,他一旦离开大沽口深入,万一唐中元有了退意,退走山西。我军便成了孤军,要被建奴包饺子一口吞下;但固守天津,对瑞军支援有限。瑞军不是建奴对手,鏖战至此已是疲师,随时都有败亡风险。当此时节,极需一场大胜挫败建奴气焰。不是我信不过秦帅,而是这其中的进退之道已远非战场之事,需要极了解和把所握我们与瑞朝的关系。” “但夫君你手上能调动的只有两万新军、三千驽马……” “是啊。”王笑叹息一声,拍了拍淳宁的手,笑道:“好在有你能替我稳定山东局面。” 淳宁转过头,偷偷撅了撅嘴。心想早知道这样就不把事情做得尽善尽美,偏要留一点纰漏让你不能放心北上。 但终究也只是心里想想。她回过头来,还是勉力摆出端庄的架势。 这天午后,知事院上院,淳宁看了看左明静的批复,对其评价又高了一层。 公务繁重了这么多左明静也没有丝毫怨言,一丝不苟地将意见说了,又按事情的轻重缓急把文书排好。 正议到一半,忽然远远听到隐隐地欢呼声。 淳宁抬起头,向门外看去,只见一名女官快步上前禀报道:“殿下!大胜了!北面军报传来,秦副帅于河间府静海县击败建奴镶白旗部……” 整个济南陷在巨大的欢呼声中。 高兴生坐着轿子穿过拥挤的大街,掀帘看去,只见满城百姓都闻风走到街头。 这是楚军攻占大沽口、沉寂了一个月的第一场胜仗。 “天佑大楚!天佑大楚……” 有读书人扬着手高喊着,被人推搡着撞在高兴生的护卫身上。 那护卫正要喝骂,高兴生吩咐道:“由他去吧。” 他从怀中又掏出当时王笑测字时写的那个“赢”字,感到有些困惑。 ——太好了!老夫这算命的本事真的不行…… 第791章 出发吧 王笑今天起来后又去看了看缨儿和朵朵,拿了两个盒子的香辣鸡翅给她们吃。 辣椒这个东西五六十年前就传过来了,当时的楚朝学者称其“番椒丛生,白花,果俨似秃笔头,味辣色红,甚可观”,只是吃的人不算多。 “秃笔头”这个比喻甚妙,但王笑打算告诉世人辣椒这个东西不仅仅是“可观”,海里的鱼虾放久了有腥气,用这味道盖一盖能好卖不少。这年头粮食不够,多搞点东西吃…… 他把这观点说了,缨儿颇为无奈道:“少爷你又在胡说了。” “开玩笑的。” “少爷,前几天雨好大哦,少爷一回来雨就停了。”缨儿啃着鸡翅又说了些闲话…… 王笑和她们玩闹了一会,才想起来自己今天得要去齐王府露个面。 他离开济南半个多月,自是堆积了不少事情。 今天,齐王周衍、议院的大臣,还包括各个行政方面的官员都等了他一早上了。 等王笑一到,一个个就开始报困难,提要求。 今年山东又有汛情,各地受灾的人不少、济南知府的人选也要商议、齐王大婚的筹备……唔,朝鲜国主也派人来义愤填膺地质问…… 大家所处的位置不一样,看问题的角度也不一样。在齐王和一众大臣眼里,事多如牛毛让人焦头烂额;在王笑眼里,大框架我都给你们搭好了,路都指清楚了,剩下的小困难你们办了就可以。 “一群打工仔一天到晚就知道叫苦。” 王笑心里这般想着,先把宋信骂了一顿。 话里话外的意思也简单,让你筹备殿下的婚事你就去筹备,朝鲜使节来了就来了,你理他做什么。 宋信兀自不服气,文绉绉的话说了一大堆,无非说那朝鲜使节不好对付,要发兵征讨我们。 王笑又骂宋信是个蠢材,我们齐王只是个王爷,怎么能接待朝鲜使节呢,应该把人打发到南京去和寿昌小皇帝说啊。等他一来一回,生米都做成熟饭了。 ——这么简单的一件事,非要跑来问,还要你打工。 一众大臣纷纷附和道:“不错,此事当请朝鲜使节去问陛下。” 反正他们一向都是这个德性,平常心里都叫周昱“篡国逆贼”,一有事就是“陛下”了…… 宋信于是也没话说了。 倒也并非王笑比宋信聪明多少,依旧是所处的位置不同,眼界也不同。 王笑是从大局看,联合朝鲜抗击建奴势在必行,不可阻挡,别说派使节,你李倧跑来哭死在济南我都不理你;宋信筹备齐王大婚,自是要把差事办妥善,担心中间出了岔子。 周衍坐在上首,目光看去,只见王笑举重若轻,一桩桩麻烦事只在三言两句之间便敲定下来,俨然早已胸有沟壑。周衍不由极是感慨。 就这些事,换成自己来处理,只怕任何一桩都要磨上三五天。他闭上眼,仿佛看到自己和宋信一来二去,商讨着朝鲜要发兵来攻如何是好,担忧到夜不能寐…… 为什么姐夫就能一言而决呢? 周衍暗中分析起来。 自己要想做到这种程度,首先要了解山东和朝鲜的兵力对比,才能心中笃定朝鲜不敢发兵来攻;其次要有足够高的眼界,对山东与天下各方势力的平衡心中有数;再者,要有足够多的威望,才能够压住让宋先生这样的重臣心服口服。 短时间内还是做不到啊……对了,自己马上也要成亲了,那个淑安郡主是什么样的人呢? 一不小心思绪又跑得远了。 周衍想着想着,忽然感到殿中安静下来。 他抬头一看,只见满堂大臣都在劝说王笑不可再率军去北面支援。 原来姐夫又想去打仗了。 周衍一想,也连忙劝说王笑不要去。文绉绉的话说了一大堆,意思无非是姐夫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 王笑站起身,指明了局势,意思还是今早他和淳宁说的那个意思。但和一众大臣说起来,却又多了些悲壮的意味。 就是在这个时候,秦山海的战报传来。 战报有两封,直接送到王笑手中。 王笑看过之后,拿出其中一封让人念出来。 “报!捷报!秦副帅于河间府静海县击败建奴镶白旗部,斩杀真奴一千三百六十七级……” 左经纶正坐在堂中闭目养神。 他最近确实很累。为了实行粮据之策,王笑杀了不少人,算是把事情铺开了,剩下的事确实是由诸臣就办就可以。 也就是这样,左经纶看王笑分外不爽。 这小子想一出是一出,摊子铺得又大,把军政大权紧紧握在手上,却又把人当牛马一样狠狠使唤。 现在王笑回来了,诸臣其实也是故意诉苦叫难。没想到被王笑三言两句打发,接着这小子又要出征。 左经纶依旧不支持。 他不是不明白王笑的意思,还是希望能更稳妥一点。 别的不说,再增兵,粮草的压力就大了不少。万一战败,损兵折将,等建奴再攻下来,山东的兵力更捉襟见肘。 虽然不支持,左经纶也知道自己也劝不住,他王笑哪次肯听别人劝了。 就是这时,前线战报传来,算是小小地抽了王笑一巴掌。 ——呵,这小子刚说完北面战事危急,后脚捷报便传来,他竟也有看错的时候的…… 满殿欢腾当中,左经纶抬头看去,只见王笑已皱起眉,脸色忧虑之色更重。 一刹那,左经纶愣了一下,稍一思索,心头也浮起一些不好的预感。 另一封战功里写了什么? 但王笑也不多说,拱了拱手,淡淡道:“我还有事,诸公且先忙吧。” 说罢,向齐王行了一礼,竟是径直出了大殿。 倒也有些小臣暗自嘀咕道:“国公这是丢了面子不高兴了。” 但他们一抬头,见那些大臣面露惊疑,却也不敢再说话。 “去让高兴生来见我。”王笑出了齐王府,径直吩咐道。 接着他略一思索,又下令道:“把秦副帅的捷报通谕全城,让济南百姓都知道。马上就去办。” “是。” 回了国公府,王笑在大堂坐了一会,提笔写下两封书信,才写完,高兴生到了。 “恭贺楚公大捷……” 王笑连茶也没给高兴生喝一口,径直道:“你亲自回燕京一趟,告诉唐中元,此战已到关键时候,让他务必不要弃守中原。” “楚公放心,我主自然会与燕京百姓共存亡……” “我没功夫和你说这些虚的。”王笑打断道:“我军已出大沽口,说明燕京情况并不妙。但你告诉唐中元,我会亲自北上,让他无论如何都要等我来。另外,将这两封书信交给七殿下。” 高兴生接过书信,不由面泛难色。 开玩笑,燕京都被包围了,北直隶顺天府到保定到处都是建奴,这个时候你王笑要我北上,万一我送了命怎么办? 王笑转头一看,见高兴生还站在那,不由眉头一皱。 “怎么?要我派兵送你?” 高兴生一愣,连连摆手道:“不劳楚公派人,外臣还是自己乔装潜行更安全些。” 王笑那一双眼似能看到高兴生心中的恐惧,又道:“你不必担忧,此战我们必胜。” “是。”虽只有一句话,高兴生莫名心中一定。 “你现在就出发,去吧。” 高兴生出了虢国公府,暗骂不停。 ——好你个王笑,老子又不是你的臣子,凶什么凶…… 王笑走出大堂,听着远处隐隐的欢呼,沉默了半晌。 此时此刻,山东在他的治理下刚刚有了一点海晏河清的样子。分地分粮之策使得投奔过来的流民能够饱腹,路边不再有饿殍遍野。 再加上这场大捷报,好像振兴就在眼前。 但身居高位之后,他已经能看得更远,能看到北面已涌起滔天洪水,要把这一切淹没…… 他转过身,去向自己的家人告别。 “缨儿,你看看我这一卷写得怎么样啊?”钱朵朵将《石头记》的稿子推在缨儿面前问道。 “啊。”缨儿绣口微张,感到有些为难。 她就蛮不爱看书的,而且还有好多账要算。 但钱朵朵既然问了,她还是把稿子接过来。 “我帮你算这个账啊……我去拿一下我的算盘。”钱朵朵起身转到后面找东西。 缨儿看了一会稿子,感到这些词藻对于自己这个丫环来说还是太难了,目光一转,又看到桌上的香辣鸡翅。 中午她们已经和王笑一起吃了一盒了,味道确实还是不错的。 缨儿忍不住又拿了一根出来吃…… 等钱朵朵拿了算盘转回来,目光一看,却见缨儿正满脸流泪,眼睛都红通通的,煞是可怜。 这一看,钱朵朵自己也忍不住哭出来,抱着缨儿哭道:“缨儿也觉得这结尾太惨了是吗?呜呜……可是笑郎说,故事就是这样子的,曹先生和高先生托梦给他就是那么写的……他又编不出别的结尾……呜呜……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 “朵朵,你别哭,别沾到我的鸡翅……嘶……朵朵……” 缨儿只好把手里的鸡翅放下,擦了擦手,轻轻拍着钱朵朵安慰道:“你不要哭……嘶……” 好一会,钱朵朵擦了擦眼泪,又看向缨儿道:“好缨儿你叫我别哭,怎自己还是看哭了?” 缨儿又是轻轻“啊”了一声,吸了吸鼻子,道:“就是……就是太感人了嘛……朵朵你写得真好。” 王笑正在这时候进了她们的屋子。 眼见两个小丫头正哭得梨花带雨,他不由微微一叹,道:“你们已经知道了?不要哭了,我又不是没去打过仗,我明天一早就去德州,等打了胜仗也就回来了……” 缨儿和钱朵朵皆是一愣。 “少爷……” “笑郎……” “眉儿告诉你们的是吧?好了,不哭不哭。”王笑捧着缨儿的脸擦了擦,笑道:“怎么鼻涕都哭出来了?香一个……哇,好辣……” “呜呜……” 缨儿和钱朵朵这下是真的大哭了出来…… 几番枕上联双玉,寸刻闱中当万金。 天明时分,秦小竺还在榻上睡得更香甜,王笑已然起身。 淳宁也翻身起来,给他披上衣服。 “小竺没事吧?” “没事,她睡到中午也就行了。”王笑抚了抚脑袋,脸色有些疲惫,又道:“你好好和她说,就说让她留下来保护你们。济南防务我就交给她了。” “嗯,夫君说好要带她去,如今这样,她怕是要很生气。” 王笑低着头笑了笑。 昨夜三人闹了半晌,秦小竺起来喝水,于是被他药翻过去。 生气就生气,这次他不打算带上她。 “夫君……万事小心……” 淳宁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也只有这一句话。 王笑抱了抱她,转身出了虢国公府。 …… 王笑只从济南抽调了一千亲卫,而这次北上要带的部属已在德州整装待发。 一千人出了城,缓缓向北。 王笑昨天一夜没睡,因先陪了缨儿和朵朵,又陪了淳宁和秦小竺,只觉浑身都是香的。 于是出发之后,他便在马车里躺倒睡了下来。 时间就是这样省下来的。 再忙,管理管理总是能挤出一些时间。 睡了一个多时辰之后,队伍突然停下来,前面一阵闹吵声传来。 王笑睁开眼,不用看就知道,自己又到黄河故道了…… 黄河对于王笑而言,其实有一个不足与外人道的小趣事。 作为一个有着现代记忆的人,王笑一直以为黄河是从山东注入渤海的,途经郑州、开封、菏泽、济南、滨州。 但在楚朝,黄河流过开封之后,是南下南直隶,经由徐州、扬州、淮安注入黄海。 第一次到济南时,王笑曾经非常惊讶。 ——“咦,黄河呢?” 那么大一条河,总不能说没就没了。 这件事后来是吴培向王笑解释了,当时吴培也没想到这位怀远侯这么无知…… “侯爷说的是黄河故道吧?黄河以‘善决’、‘善徙’而著称,在民间称之为‘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这绝非虚言。” 当时吴培指着远处的黄河故道侃侃而谈道:“两千余年来,黄河有五次大改道,第一次是从战国时,人们通过修筑河堤,使黄河不再漫流;第二次便是前面的王景河故道了,当时黄河在王莽时期决口,肆虐六十余年后,才在东汉明帝时由王景治理出这条河道……” 当时王笑看着自己脚下的土地,心想:我说的不是那边的王景河故道,我说的是我们现在脚下应该还有一条黄河才对。 这话他没有对吴培说,于是吴培还在说。 “第三次是宋时,黄河在商胡埽决堤,河水北流,侵夺御河、界河入海。” “第四次……” 吴培说到这里,深深叹息一声。 “第四次是宋室南渡之时,东京留守杜充……此人为了阻止金兵南下,在李固渡掘开河堤,致使滔滔黄水荡决南下,通过夺取泗水河道入淮。从此,黄河彻底改成了流向,开始南流,当是时,两淮繁华之地沦为泽国。此后数百年来,山东常大旱,南直隶常大涝。杜充以一人之力,为祸之烈,千古难消啊。” “第五次则是在元、金、宋大战时,元军接连两次掘开河堤,致使黄河侵夺濉水、涡水、颍水河道入淮。” 末了,吴培总结道:“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指的便是黄河善徒,某个村子今天在黄河东面,明天便有可能在黄河西面。” 王笑点点头,心道原来如此,黄河从山东跑到江苏去了。 王笑虽不知道黄河是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山东,但知道反正不是在明清交际之时,倒也并没有对此事太过操心…… 今日北上,再次走到王景河故道,王笑的车驾却是停了下来。 一场春汛过后,山东各地都有汛情,原本干涸的王景河故道里也涨了水,桥也塌掉了。 汛情王笑自然是了解的,每天的公文都有提到,算不上什么大灾。 麻烦在于,他三令五申不许在河道里种地盖房,偏有人不听。 王笑下了马车,放眼望去,只见前面又多了一条河,河上还漂浮着许多木板和人,救灾的官吏来来回回,乱成一锅粥。 他皱了皱眉,走到河道边,向为首的那名官员喝问道:“怎么回事?雨都停了三天了,为何还有这么多人没救起来?” 那小官居然也是认得王笑的,闻言很是惶恐,喃喃道:“国公恕罪,这些百姓……是从河南冲过来的……才冲到这里……” 哦,河南冲过来的。 王笑目光看去,见水上漂着的不少人确实都泡得发白了。水面上还漂着几只猪…… 他只好点点头,在那小官肩上一拍。 “那是我怪错你了,捉紧干吧。” 那小官愣了愣,没想到国公爷还能这样说话。 “你们,去帮他们把人都捞上来。”王笑又向亲卫喝令道。 负责在王景河故道救灾的这名官员名叫董人立,乃是齐河县的县令。 这次的汛情,董人立勤勉任事、确实是立了些功劳的,今天来捞河道里的灾民,又正好被虢国公看到,他也算是运气颇好。 接着,只见国公的亲卫们一部分在搭桥,一部分在帮忙打捞灾民和物品,事情就更顺利得多。 灾民被打捞上来,和物品一起放上板车,一辆辆地送往齐河县,一切都是那么有条不紊…… 过了许久,董人立稍作歇息,喘了一口气,打算向国公报功。 但他举目四望,不由好奇起来。 “咦,国公去哪里了……” 第792章 王景河 高兴生策马穿过宁津县外的官道。 他已经奔驰了整整一夜,终于,跨下战马嘶鸣一声,已然力竭。 “吁……” 高兴生扯着缰绳,下马歇息了一会。 这次回燕京,他特意换了一身游方术士的打扮,仿佛回到了当年还没加入义军之时。 可惜,短短两年的高官生涯,那股行走江湖招摇撞骗时拿捏起来的仙风道骨之气已然消散,只留下满身官气。 趁着歇息时,高兴生又把袖子里那个“赢”字拿出来看。因为他实在是对这一场仗十分在乎,又不知该从何分析。 字是好字,就是笔触过于风流,一如王笑其人。 阳光从树冠上洒下来,照在那字的转折之处。 “咦……” 高兴生忽然一眯眼,突然在笔划之间发现一缕杀伐之气。 “竟是看到了胜机!” 手一颤,这位算命先生打扮的瑞朝高官登时大喜,将纸揣入怀中,重新上马,心中一片振奋昂扬…… 与此同时,王笑还在齐河县境内、没有渡过黄河的王景河故道。因为小浮桥人可以过去,他带的辎重却过不去,只好让人一边搭桥一边救人。 王笑这半个月跑遍了山东砍人,加上昨夜又折腾得太厉害,今天在马车上浅浅睡了一个时辰之后更觉昏昏沉沉。闭上眼仿佛还能看到缨儿那双绕在自己腰上的小脚丫,淳宁如藕一般的一段粉臂…… 他于是下了马车,活动了一下筋骨。 举目望去,上游又有许多人被冲了下来。 大概是河南某处又有整村的人在黄河故道里开垦。 王笑看了看,还有五十余个亲卫随侍左右,又把他们都派了过去。 这样一来,他身边还有耿当和另五个亲卫。 耿当懂一点农活,分析道:“这场春汛不大,俺爹以前说过,要没有春汛,就要担心发生春旱,今年的年景能比去年好。” 这话耿当不说王笑也知道,这些日子的公文看下来,王笑懂得比他还多。 无非是黄河上游的积雪融化了、溢到王景河故道里,山东这个情况算好,两淮今年才要糟糕,这些日子江北四镇逃到山东的灾民又多了不少…… 尤其是当年吴阎王决黄河淹了开封后,把楚朝数代辛苦经营了两百年的河防工程毁了个精光,水势泛滥过去也不知要糟蹋多少田地。 “你说是好年景,还不是这个样子,农活不易啊。”王笑叹息一声。 忽然,他眼睛一亮。 只见水面上漂一头牛,正趴在木屋的残板上哞哞叫着。 牛这种东西到处都是很缺的,哪怕王笑贵为国公,也生不出牛来。他其实想发明一个犁地的工具,但没有动力源。 蒸汽机虽然早就想发明,原理也简单,就是冶金工业跟不上,精密轴承不好做,前阵子莱州倒是终于鼓捣出一台,但要真能投入使用还要很多时间。 总之目前还是用牛更实在。 眼下这情况,山东的耕牛要是病死一头,就关系到十几户人家的农耕,文书都还要传到王笑案头……嗯,这事听起来就不像话,也让人不胜其烦。 “去,让他们一定要把那头牛拉上来。” 调走了一名亲卫去通知下游的官吏,王笑又吩咐两名亲卫道:“你们骑上马,去上游茌平县看看,到底是怎么办事的?!怎么什么东西都冲下来?!” “是。” 王笑带着耿当和两名亲卫又往上游走了一段。 突然听到有人在呼救。 却见一个农妇正在水中挣扎。 漂下来的人很多,除了死掉的,大部分都抱着木板,有气无力的样子。 偏偏这只有这农妇连个木板也没有,不救马上就会死掉。 “去把她救上来。”王笑又吩咐道。 耿当挠了挠头,道:“俺是北方人,俺不会水。” 王笑倒是会水,但他不想去。 那女人喊得中气十足,看起来像是刚掉下去的,谁知道是不是刺客。 “你们两个去救,小心点。” “是。”两名亲卫在河道边卸了甲就去救那农妇。 王笑看了一会,见那农妇确实是不会水性,几乎都要被淹死了。 这种事是假扮不了的。 一时间王笑也有些羞愧。 自己这国公当久了,疑心病未免太重,对人命竟也轻贱起来,看来往后得改一改…… 那两个亲卫水性一般,捞了好半天才把那农妇捞上来,也都灌了好几口水,瘫在岸边一动不动。 眼见人已经救上来了,王笑打了个哈欠,感到十分困顿,也懒得去看那农妇,吩咐耿当:“你去帮她把水呛出来。” “是。” 王笑又打了个哈欠,转身向马车上走去。 ——不行,还是得去躺一会…… 远处荒草萋萋,兵士民夫们忙碌着。 王笑缓缓走着,心想小竺这时候应该已经醒了,也不知她会有多生气,才出门就想她了…… 忽然,他听到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济南城,王珰正在商务处衙门里吃饭。 自从搬回王家之后,他中午也懒得再回家吃饭,免得听王秫和周氏唠叨。 他发现,商务处的饭菜比张嫂做的要好吃不少。 想到张嫂,王珰也想到小柴禾后来告诉自己的——张嫂是个建奴的细作。 怪不得做饭那么难吃。 “算时间,张嫂也该逃回关外了吧……” 张嫂没有回关外。 她这次到山东,带来的人都死光了。 换成别的人,早都回去和主子报告任务失败了。 但张嫂偏不信这个邪。 汉人有一句话叫“有志者事竟成”,她相信,只要坚持,自己肯定能逮着机会捉到王笑。 王笑不可能永远有人护卫,等下去必定能等到他落单的时候。 这一等就等了一个多月。 等到了山东出兵天津、等到了济南也开始施实粮据政策……张嫂没了王珰的庇护,发现自己越来越难躲藏了。 五天前,她饿得不行,露头去领了一张粮据,接着就被带到一个大农场喂猪。 她预感到再这样下去不行,很可能会重蹈阿布林的覆辙,于是当机立断逃出济南。 今天发现王笑北上德州,张嫂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否则等王笑一到德州,身处大军之中,就再难捉到了。 她远远观察了好久,看到王笑身边只有三个护卫。 这是一个多月来最好的机会了。 张嫂计上心来,一咬牙就跳进了水里。 她是草原上的女汉子,并不懂水性。当她相信,王笑是一个爱民如子的人,不会见死不救。 没想到王笑真的见死不救,她差点就被淹死了。 好在那两个水性蹩脚的亲卫最后还是把她救了上来。 灌了一肚子水的张嫂迷迷糊糊醒过来,看到耿当那个蠢货正在愣愣看着自己。 “咦,俺在哪里见过你?” 耿当还没反应过来,张嫂一把揪住他的发髻,一手捡起他放在地上的头盔。 “咚咚”的两声,头盔重重在耿当头上砸了两下! 她是草原上力能扛鼎的女壮士! 站起身一看,王笑竟然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已经走了,张嫂大怒,如苍鹰扑兔一般便向王笑扑上去。 手堪堪拍到王笑的肩,王笑竟是耳朵一动,一个转身,出拳重重击在张嫂肚子上。 张嫂没想到这小子竟有些技艺,涨鼓鼓的肚子被打了一下,“噗”的一声,满肚子的泥水喷了王笑一脸。 趁着王笑目不能视物,张嫂忍痛按着他的肩膀,手刀重重劈下,在他后脖颈用力一敲把他敲晕过去。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再一抬头,只见两骑亲卫正策马向这边奔来。 淤泥飞溅,张嫂一手环抱着王笑的腰将他提起来,迎着冲来的骑士凛然不惧。 在山东她受够了委屈,今日要放手一搏! “国公被擒了,别开铳!”亲后大喝一声着,拔出刀。 “救国公!” 骏马冲到面前,刀向张嫂劈下。 电闪石火的一瞬,她矮身避开,扬手一扯,扯住一名骑士的脚踝。 “啊!” 张嫂一声大吼,奋力一拉,将马上的亲兵硬生生拉下马来! 另一名亲兵瞳孔大张,不敢相信一个女人能有这样的力道。 “嘭!” “吁……” 张嫂扯住缰绳,提着王笑翻身上马,用力一踢,将另一匹马上还在目瞪口呆的亲兵踢下马去。 至此,从她暴起击昏耿当、抢下王笑、夺马而逃,不过短短数息之间发生的。 控着两匹马,她沿着王景河故道狂奔,感到了巨大的骄傲。 如果自己身为男人,一定会是大清的巴图鲁。 …… 有志者,事竟成! “上游的茌平县漏了这么多灾民冲下来,还正好被国公撞见了,嘿。” 齐河县令董人立心里想着这些,四下看了看,想要去找国公爷报功。 他向上游走了一段,只见一群亲卫营的将校正围着那个耿将军低声商量着什么。 那耿将军头上破了两个大洞,正流血不止,身子摇摇晃晃的,也不知怎么了…… 董人立忙跑上去唤道:“耿将军……” 那边耿当眉毛一拧,忽然喝道:“把他捉起来!” 董人立才来得及唤一声,只见几个亲卫扑上来,径直就把自己摁住。 “耿……” “把他押到济南交给锦衣卫严查!”耿当下令道,“你们速把消息回报大公子和二公子,你们,跟着俺追!快!” 董人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到“锦衣卫”三字,心中大骇,暗道自己真的要死定了…… “祸从天降啊!祸从天降……” 第793章 行唐县 这一年天下大变,唐中元攻占燕京,立足未稳便遇到清军入塞,鏖战于蓟镇;齐王与虢国公镇守山东,出兵联寇抗虏,集兵于天津、沧州、德州,北直隶沿海一带。 中原之战已初显端倪。 这样的情势下,太行山脉以东、河间府以西的保定府和真定府一带,完全失去了朝廷的秩序。 这里名义上还归瑞朝管辖,但瑞朝已经没有余力再顾及北直隶和河南。 瑞朝一方面收缩实力于陕西、山西,一方面试图守住燕京,做最后的努力试图保全东征的成果。而清军兵压燕京、楚军集兵沿海,三方都暂时无暇顾忌这里。 唯有战败溃逃的瑞军、打粮草的小股清军会流窜过来,狠狠地洗掠一次又一次。 战火纷飞中,保定府和真定府成了一片断瓦残垣。 但,有一股奇奇怪怪的势力,正在这一片风雨飘摇中迅速成长起来…… 行唐县。 行唐县归真定府管辖,处在太行山东麓,距西卜坡一百里。 这日,一股溃逃的瑞军执着刀奔进村庄,挨家挨户地翻找着剩余的粮食。 村中屋檐残破,时不时有惨叫声划破寂静。 乔阿良躲在一个狗洞里,揣着一个干硬的馒头瑟瑟发抖。 这馒头是他死去的爹娘留给他的,也是他最后的食物。 忽然,一双大脚出现在狗洞前面。 乔阿良身子一僵,吓得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 他无比希望那个逃兵没有注意到自己,但下一刻,对方还是弯下身。 一张凶恶的脸出现在狗洞前。 “嘿,小子!出来……” 逃兵大手一伸,拎着乔阿良的领子就把他拉出来,拔出刀就要砍。 乔阿良大哭不已:“官爷……求你了……” 求饶声没有让那逃兵有丝毫心软,单刀毫不犹豫地劈下。 “噗”的一声响,突然一支箭贯穿那逃兵的喉咙。 乔阿良吓得尖叫一声,转头看去,只见一伙人向这边奔来。 “救那孩子!”有人大喊一声。 那边又有一股逃兵向这边冲来。 “你们外不能御敌、对内杀掳百姓,可对得起身上的军袍?!” 乔阿良转头看去,只见一名断了手的书生一边大喝着,一边指挥着一群大汉把逃兵杀退,更远处也是杀喊声阵阵…… 乔阿良还未反应过来,那断手书生已然上前,一把将他拉了起来。 他紧紧捂着怀里的馒头,心中依然忐忑。 “小兄弟,你不必怕。我们不是坏人。”那断臂书生温言安慰道,又道:“我姓孙,孙知新,我们是天地会的……” “天地会”三字入耳,乔阿良眼睛一亮,惊喜道:“我我我……我想去西卜坡,我能种地……我能种地……” 他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知道他爹娘就是想带着自己去投奔西卜坡,听说在那边只要会种地就能活下来。 孙知新点点头,又道:“不用去西卜坡了,以后在行唐县你们也能安身立命。” 他似乎很忙,拉起了乔阿良、又向村子里跑去,嘴里不停向瑞军的逃兵们喊着话:“你们皆是华夏男儿,岂忍心向同胞百姓扬刀?放下刀枪,同心御敌……” 乔阿良莫名对孙知新有股油然而生的亲近感,只觉得跟在他身后才安全,于是挤在人群中跟着跑。 听着众人嘴里不停喊话,乔阿良忍不住也喊起来:“放下刀枪,同心御敌……” 过了许久,一排排大汉把那些逃兵杀退。乔阿良目光看去,竟是有一千余名大汉把村民们都聚集起来。 孙知新又对着村里的大家伙说了几句话,乔阿良也听不太懂,只知道接下来安全了。 接着,他们又被带着向西走了一段路…… 绕过官道,只见前方出现一个城寨,路上有一个个瞭望台。 那城寨看起来粗糙,但守在两边的汉子们一个个精神饱满,让人感到心中安稳不少。 寨门打开,乔阿良举目看去,只见屋舍俨然,远处的人们还在翻着地。 “孙先生和四当家回来了!”有人喊道。 孙知新拱手向那边笑了笑,又安排人把新来的村民带去安置。 乔阿良见一队汉子走上来,个个长得和土匪一样凶相毕露。他心头害怕,跑了两步上前,紧紧拉着孙知新的衣角不肯松开。 “嘿,你这小子。孙先生又不是你爹,还不把手松开!”有个大汉喝道。 乔阿良就是不松,缩在孙知新身后。 “没事,就让他跟着我吧。这个年纪,正是读书明礼的时候。” 孙知新说着,低头又看向乔阿良,道:“你叫阿良是吧?”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乔阿良没想到从村里带回那么多人,孙先生竟还能记得自己的名字,眼眶一红,重重点了点头。 乔阿良于是就这样跟在了孙知新身边。 几天之后,他便对这个环境熟悉起来。也认识了很多他觉得很厉害的人。 一开始他以为孙先生是什么大官,但后来知道这边没有官,只有护民军和民事堂。 护民军有几个护民将军,护民大将军铁豹子、护民二将军牛胜、护民三将军诸葛横……总之看起来都很凶。 民事堂的先生们看起来就让人心生敬意,除了孙知新先生,还有胡敬事先生、劳召先生、孔兴弥先生……各个都是待人和善又有学问。 乔阿良之所以知道他们的真名,因为这里不忌讳这些,另外、他听说民事堂是由大家来选的,也就是说过几年大家觉得几位先生做得不好,也可以选别的人进民事堂。 乔阿良认为这简直就是胡说——怎么能把这几位先生换掉?! 每次想到有可能哪天孙先生会被别人换掉,他都觉得有些生气,却又不知该生谁的气…… 乔阿良也在这边交到了朋友,名叫田永,年纪与他差不多,已经跟着先生们读书读了两年。 在乔阿良眼里,田永聪明得不像话。 等听田永说自己也是寒门出身,乔阿良羡慕之余,也盼着哪天能和他一样聪明。 这天,两个小少年一边在晒着蕃薯干,一边背诵着诗书。 “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 田永嘴里轻声诵着,一边把蕃薯干一片一片翻过来晒。 乔阿良忍不住向田永问出了自己心中那个耿耿于怀的事。 “阿永,民事堂以后真的要重新选举吗?” “那当然啊。” “为什么?” 田永想了想,应道:“若以后孙先生不能为民谋利了,大家自然要再选能为民谋利的人出来任事。” “孙先生怎么可能不为民谋利,他是我见过最大的好人!” “嗯……先生说过,等哪天我们能明白其中的道理,方才真正懂得何为‘天下为公’。” 乔阿良依旧不明白,又问道:“那你明白吗?” “我也不明白。”田永应道:“学海无涯,我们慢慢学就可以。” “哦……” 他们正说着,忽听得远处人马嘶昂。 田永转过头,喃喃道:“先生们要去曲阳县了。” 乔阿良问道:“他们去做什么?” “是要像救我们一样救更多的人。” 乔阿良望着那边的鱼贯聚集起来的人们,心中敬意再次油然而生。 他本来只是一个懵懂的孩子,这时却忽然恨不得快一点长大,像护民将军和几位先生们要为天下人做点什么事才好…… 是日,一路策马西进的张嫂进入了北直隶顺德府境内,终于甩脱了身后的追兵。 而王笑正被她绑得严严实实丢在马背上。 两匹马调头北上,草原上的女巴图鲁显得那样冷静又能干,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能把王笑带回去呈给她的太后娘娘…… 第794章 孙伯符 王珠策马穿过济南历山门,在议院衙门前下了马。步入大堂,只见王珍正坐在那里与人说话,面容憔悴的样子。 堂中还有许多人,除了议院几位重臣,还有小柴禾、吴培、傅青主等人,众人纷纷转头看向王珠,顷刻间又露出失望之色。 “怎么样了?” 王珠摇了摇头,道:“没拦住。” “怎么能没拦住?东昌守军都在干什么,能让一个女人带着国公走脱?!”钱承运大声问道,脸上已有怒容。 王珠还算平静,道:“东昌府原有守军八千余人,德州兵马北上后从各府州抽调兵力,调走了东昌守军四千人;今年汛情出现之后,又调走了两千守军救灾;舍弟后来又以新军替换了其中两千人,再加上其次收粮之事,各地还要调派兵马守卫粮仓……能用之兵不过千余人,要封锁搜查的地方却有数百里,拦不住。” 左经纶叹息一声,道:“老夫早就劝国公了,不要派兵北上,不要派兵北上!现在不只是东昌府,整个山东如今也不剩多少兵力。若非济南兵力不足,那女人如何能劫走国公?” 眼看王笑真丢了,宋信也是大急,转头向小柴禾喝道:“你们锦衣卫是怎么办事的,为何一个细作这么久都没捉住?!” 小柴禾面露苦色,拱手道:“眼下实在是事情太多,锦衣卫人手本就不足,国公这次北上,又抽调了锦兵卫半数将官到德州……” “这是理由吗?” 吴培只好站出来替小柴禾说话。 “本来北边各地的流民都在涌过来,加上两淮今年受灾严重逃来的人也不少。锦衣卫难以做到每个筛查,防止细作的主要手段还是户籍制度、以及安排流民劳作。若是在济南城内,那个张嫂也难以活动,但出了城柴指挥使也无能为力。另外,原本从济南到齐河这一段路,应该有济南守军戒严。但,也被国公抽调走了,本想等新军练好了再安排上去……” “不只是齐河,茌平县的兵力也空了……” 话说到这里,堂上沉默下来。 众人忽然发现,虢国公在时,形势看起来一片大好。但如今虢国公被劫,山东的整个问题马上就暴露出来…… 兵力不足,而且是严重不足。 除去各州县的守备军,山东兵马可抽调的兵马总数不到十万,秦山海北上就带走了五万人,德州还有三万余人,其中还包括王笑要带走的两万。余下人马不到两万,完全不足以应付一省之地万一发生的意外。 北方战事若是顺利,这种兵力空虚的隐患还能被捷报盖住。但一旦北面建奴打下来,或者不用等到建奴来,只要山东稍起一点乱象,那是压都压不住。 根基还是太薄弱了,没有足够的时间安民、练军。 但怎么办呢?山东无险可守,若不支援北直隶,瑞军一败,这些兵马也无力独自迎击建奴。 宋信叹息一声,意识到之所以先前没担心这些,无非是寄望于王笑能再创造出什么奇迹。 现在好了,王笑没了…… 左经纶往日极是沉稳,如今终于显出老头子的碎碎念来。 “老夫早就劝虢国公了,不要派那么多兵北上,不要派那么多兵北上……” 王珠听不了这种唠叨,也不管对方是左经纶,径直道:“现在放马后炮还有何用?不调兵北上,坐以待毙不成?” 钱承运眼睛一瞥,见左经纶面色不善,岔开话题道:“就算各地守备不足,亲卫营又是怎么回事,那么多人,能让一个女人把人劫了。若不重惩,何以正军纪?” 王珍终于抬手摆了摆,叹道:“此事不宜声张,诸位切不可把消息传出去,对外便说国公领兵北上了便是。傅先生,农业处便拜托你了,我去趟燕京……旁的,等我找回国公再说。” 再议也议不出什么来,该怎么做堂上众人都心中有数,也没什么好议的。 王珍与王珠并肩出了议院。 虽丢了王笑,两兄弟却也还算冷静。 “不如由我去燕京吧?”王珠道。 “我去吧。”王珍叹息了一声,道:“我已传书让唐芊芊派人拦截那张嫂。此去不免要与各方势力打交道,这方面我还是强于你的。” “大哥不在,我怕镇不住济南群臣。” “无妨,有殿下在。”王珍道:“我是说有淳宁公主在,论才干,她远在你我之上。” 兄弟俩上了马车,王珍沉吟了许久,忽然叹息了一声,感慨道:“我在想,当时我们说要助三弟成王霸之业,许是错了。秦末争霸,陈胜、吴广、魏咎、项梁、项羽,多少豪杰葬送才有了一个汉高祖,隋末争霸,孙安祖、张金称、高士达、窦建德、杨玄感、王世充、李轨、萧铣、梁师都,又是多豪杰败亡,才有了李唐盛业……唉,如今才明白何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大哥何必如此气馁?三弟不过是被人捉了,再救回来便是。” “不过有感而发罢了。”王珍抚了抚额头。 他怕那个张嫂已经把王笑杀掉了。 若是如此,往后何去何从,他也感到极大的迷茫。 回到王家,陶文君匆匆迎上来,对王珍低声道:“你真要去?” “不去不行了。” “你万事小心。”陶文君眼中有些忧虑,却也没有多拦,又道:“我今早去看过淳宁了,她又是一夜未睡,她说山东之事你不必担心,她会尽力顾好,又求你尽力把笑哥儿带回来……” “知道了,王珰呢?” “被二叔骂了一上午了,爹跑过去劝二叔了。你说怎么就会有这样的事,唉。” 王珍点点头,道:“你帮我把行李收拾一下吧,我去和爹告个别。派人让邓景荣在城门等我。” “好……” 院子里,王珰正垂头丧气地跪在地上。 王秫骂了王珰好几句之后,被王康拦了下来,嘴里犹自“孽障”骂个不停。 眼见王珍与王珠进来,王秫站起身,羞愧道:“都是二叔教子无方啊,让这孽障引了个细作在身边……” 王珍道:“二叔不必责备珰哥儿了。那张嫂早就露了行迹,这次她能劫走三弟实属意外,与珰哥儿无关。” “这孽障。”王秫依旧恨铁不成钢地在王珰身上踢了一脚。 王珍拉了王珰一把。 “起来吧,你也该吃个教训,往后别总想着快活。” “哦……” 王珍又向王康道:“爹,儿子要出门一趟,特来向爹交代一句,在外人面前,切不可流露出戚戚之态,免得人心浮动。” 王康抬头看向大儿子,想说什么,又没说能说出来,最后叹道:“那老三就是个闲不住的主,人家别的官老爷出门,哪个不是端端静静地坐在那,就他,非要到处乱跑。” 王珠对这话颇为不以为然。 王康想到三儿子被人捉走,大儿子又要到兵危战凶之地去奔波,越想越恨,一转头看到王珠那副表情,不由道:“你不是能耐吗?建奴能派人掳走老三,你也派人去刺杀他们啊,关外蛮夷才几个人,正好杀干净了早些收复京师。” ——你爹手上还有许多京师的产业等着回去领呢。 王珠道:“爹想要刺杀谁?” 王康理所当然道:“那自然是多尔衮。” “呵。” “逆子,你还笑得出来。” “我们立足山东不过半年,基业草创。这种情况下,建奴前后派了两拨精锐死士,共计三百二十七人,个个武技高超。先帝入城时他们攻占北门、又在鱼山行刺,到最后除了那张嫂已全数毙命。养这三百余死士所费之功,可养兵两千人。建奴养得起,我们养得起吗?不说多尔衮护卫比三弟更周全,就算侥幸刺杀了多尔衮,其兄弟还有多铎,还有代善、阿拜、阿巴泰……” 王康也就知道多尔衮和豪格,听着那些拗口的名字微微一愣,怒道:“逆子惯会胡说,那些不过无名之辈,你这逆子不能保护弟弟,只会顶嘴!” “爹你自己叫不出名字罢了。” “老夫管他们叫甚。几个蛮夷,全刺杀了又如何?” “老奴有兄弟五人,儿子十六人,个个皆是在战场磨练长大,又皆生子十余人,像代善这把年纪的,已有二十多个成年的孙子外孙。在爹眼里就是‘几个’人?对了,皇太极有十一个儿子,如今还剩六个。爹只需派死士一千八百人去沈阳,可绝了皇太极一脉。” 王康本来只是顺嘴一说,偏被王珠这样顶撞,脸上无光,又骂道:“逆子,这是我说的吗?是左大人说的,不要派兵北上、不要派兵北上,别太把建奴当回事,老三非不听,死活要自己北上,现在好了吧?自己都被人绑走了!” 王珠本就心情不好,闻言又讥道:“时至今日还觉得关外只有几个蛮夷?可笑。人家称帝建国,经营数十载,根基之厚。却总有人妄想以一两年的革新就能安度山东、拒敌于外。爹少听人胡扯,就是这样的老顽固满眼只有天朝上国的虚荣,至死不肯正视敌人的强处,局势才崩坏至此,呵,夜郎自大。” “你……” “都别吵了。”王珍摆了摆手,感到有些头疼,叹道:“爹,你不必急,我去把三弟救回来就是。” “是我急吗?是这逆子一天到晚就知道顶嘴!老夫就提了一句……” 王珍其实是有认真考虑了一下王康的提议,摇了摇头,叹道:“爹的主张,怕是……很难。来济南的这批细作,多是皇太极训练了十多年的细作,武艺高、懂汉语、擅伪装。别的不说,他们在建奴当中找出会汉话的容易,济南城内懂满语的又有几人?更何谈在满人面前不露马脚。” 一句话算是给王康下了台阶。 王珰嘀咕道:“对啊,张嫂啊……我一点都没看出来她不是汉人。” 王秫忙喝道:“孽障,你还不闭嘴!” “我仔细了解了一下那个张嫂。一个蒙古女人能把汉话说到这个程度……就这种治学的态度,我的学生当中一百个也难出一个如此刻苦的。”王珍叹息道,“她到济南来,所有同袍都死了、自己的身份也暴露了,还能不气馁不放弃,躲过盘查继续潜伏下来,心志坚韧啊。” “长他人志气,那不过是一个蛮夷女人。”王康恨恨骂道。 “我问过耿当了,就是这个蛮夷女人,她不会水性却敢跳入水中吸引三弟,差一点就被淹死。这种‘不成功、毋宁死’的决心……要是我大楚两成男儿能有这种决心,楚朝也不会积弱至此了。” “哼,这么说,这个什么张嫂还是一个人物不成?” 王珍叹了一口气。 ——张嫂之才,让人刮目相看,可惜身为蛮荒女人,没有多少人能承认她的才干。 他拍了拍王珰,道:“走吧,这次你跟我去一趟……” 何正孝缓缓走进何良远的公房。 只见何良远正捻须看向窗外。 “族兄在想什么?”何正孝问道。 “老夫前日看《三国志》,忽有所感。建安五年,曹操与袁绍对垒于官渡,孙策整备兵马,打算袭击许昌,迎取汉献帝……你可知后来发生了什么?” 何正孝自然是知道的,应道:“孙策被吴郡太守许贡的门客刺杀了。” “不错,‘策杀贡,贡小子与客亡匿江边。策单骑出,卒与客遇,客击伤策。创甚。’”何良远感慨道:“可怜孙伯符一世豪杰,死于宵小之手。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啊。” 本以为你王笑是曹操,没想到原来是孙策。 想到这里,何良远又道:“你可知孙策的遗言是什么?” 何正孝答道:“中国方乱,夫以吴、越之众,三江之固,足以观成败。” 何良远点点头,目露沉吟。 如今唐中元与多尔衮在北边对垒,正如当年官渡。问题是……齐王殿下当得了孙仲谋吗? 想到这里,何良远拿起案上一封文书,向宋信的公房踱去。 宋信正在批复文书,批着批着就走了神,手指捻着自己的胡子玩起来。 “宋大人在想什么?”何良远进了公房,笑问道。 宋信淡淡道:“没什么。何大人有何贵干?” “老夫就直说了。虢国公这一出事,山东政务倒还好,这军务……殿下做何考虑?” “此事怕是不劳你我考虑。” 何良远笑意吟吟,又道:“不考虑怕是不行了。山东防备空虚。不早做打算,我等许有灭顶之灾。” “何大人,还是做好分内之事为好。”宋信眼中颇有些忌惮。 “宋大人不必担忧,老夫只是提醒你两句。”何良远开口道:“虢国公若不在,北方战事我们可有把握?秦副帅孤军深入,虽报了大捷,但那天国公的脸色我们都看到了,并不像是高枕无忧的样子。甚至收到战报,他就马不停蹄要亲自北上支援。这一仗还能不能打,应该请齐王殿下早做打算了。我们这些当臣子的,为了稳妥起见,是否该让秦副帅撤回来?” 宋信微微沉吟。 何良远又道:“山东兵权大部分是掌握在秦家和王家手里,以前,国公和公主殿下夫妻一体。如今国公不在了,秦家和王家,以后能不能忠心与殿下,这也是我们该为殿下考虑好的。” “何大人!”宋信语气加重,道:“国公可还活着。” “老夫当然希望国公安然无恙,但秦家怎么想、王家怎么想?不做好万全的准备。你又是把殿下置于何地?” 何良远的目光颇为坦荡。 他看得很清楚,王笑在的时候,自己斗不过王笑,老老实实呆着就可以。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现在王笑不在了,别的可以先不管,必须让秦山海撤回山东。 这种乱世当中,有了兵马才能安身立命,但要染指兵权,至少要把兵马带回来才行。 简单来说,何良远对齐王的要求也不高,能像孙权一样守得一隅安宁也就可以了。如果哪一天北面的曹操或袁绍打下来了,要投降也得有本钱才行。 宋信沉默了下来。 他知道何良远有私心,这番话也称得上‘不顾大局’,但事情已经摆在眼前了。 王笑不在,齐王殿下也指挥不了在外面的秦山海。出了任何事情后果都不堪设想。 把兵马撤回来,让齐王整合兵权,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该死的是,何良远不亲自向殿下进言,却跑来和自己说。 因为如果王笑活着回来,这个罪责不会落在何良远头上,只能自己来担。 王笑不是什么心软的人,到时‘贻误军机’都是轻的,多半是要杀自己的头…… 眼看宋信隐入沉思,何良远笑了笑,转身就出了公房。 他和王笑斗了那么多次,早有了足够的经验,冒头他是不打算冒头的。 ——让宋氏兄弟先上前闹腾,等确定了王笑的死讯再说…… 王笑正被五花大绑地放在马背上,张嫂坐在他身后策马而行。 这样两人共骑,马累了就换另一匹马,速度倒也不慢,但张嫂为了躲过追捕经常绕路,这天也就走到高邑县。 王笑对自己的性命并不担忧。 无非是再去见见布木布泰嘛。 他更忧心的其实是北面的战事,如果没有自己的支援,秦山海怕是很难撑住…… 又奔跑了一会,张嫂减慢马速,在一片树林里停下来。 她把王笑提下马,丢在一棵树下,解下他嘴里塞的布条,拿了一个水袋喂他喝水。 王笑被捉了几天,反正精神了许多,喝了几口水,笑道:“姐姐今年多大了?” 他当了国公之后一直板着的脸竟是重新放松下来,褪去那种威严冷冽,显出少年郎的乖巧神情。 在能当王笑的娘的年纪,被这样一声声“姐姐”叫着,张嫂有些无语。 她也不应,拿了一块馕塞在王笑嘴里。 王笑嚼了两口馕,又问道:“姐姐可听说过薛怀义的故事?” 张嫂皱了皱眉,喝道:“不想吃别吃了!” 王笑于是又嚼了两大口,末了却又说道:“《新唐书》记载,武则天‘虽春秋高,善自涂泽,虽左右不悟其衰’,意思是,武则天晚年还是皮肤明亮有光泽、容光焕发,别人根本看不出她的老态。你可知为何……唔……” 张嫂又拿破布塞进王笑嘴里。 “小子,你蛊惑得了别人,蛊惑不了我,死了这条心吧……” 第795章 土包子 行唐县。 乔阿良和田永除了读书、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每天还会和民兵队伍一起操练。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要保护这一方安宁,自然也要有武力,护民大将军铁豹子便是民兵队伍的大首领。 当然,这个“大将军”的称号是百姓们自己喊的,并没有哪个名正言顺的朝廷给他封册。 这边的民兵队伍也不像官兵那样等级分明,事实上大家也都是农夫,平时更多时候都在种田,种完田还要到山上种些蕃薯,还要再养些鸡鸭……只有农闲时才有空操练。 好在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居乐业,因此民壮也都很热情。 氛围比起楚朝军垦确实可谓是天壤之别。 乔阿良和田永混在队伍当中跑了好几圈,又打拳打了半个时辰,不停喊着“保卫乡里”的口号。 等操练完,已是近傍晚时分,家家户户里都有炊烟升起。 乔阿良抬头看去,见铁豹子独自一人走到了一座瞭望台上坐着。 “我们叫大将军吃饭吧?”乔阿良向田永说道,他还是有些害怕这个长得凶神恶煞的大将军。 田永想了想,应道:“我们把饭端上去给大当家吃吧。” 晚饭也很简单,糙米和蕃薯混着煮,又配了几片萝卜。 两个孩子端着碗上到瞭望台,见铁豹子嘴里叼着一根草,看起来有些寂寞。 如今几位先生带着牛老二、诸葛老三到邻近的曲阳县去了,寨子里只剩下铁豹子坐镇。 “大将军,你坐在这里干嘛呀?”田永问道。 铁豹子自然不会和小孩说自己是因为不想读书才躲过来,于是随口应道:“老子在放哨,省得夜里有溃兵到寨里抢劫。” 乔阿良一听,很崇拜地看着铁豹子。 他听说铁豹子以前曾经拉着几十万人造反,后来被官兵打败了,忍不住问道:“大将军,你以后想当皇帝吗?” 铁豹子沉默了一下,其实当时聚众造反,他也没想过当皇帝,无非只是想着大丈夫于世,该轰轰烈烈大干一场。 “老子就想着兄弟们能吃一口饱饭,老子连儿子都没有,当个屁的皇帝。” 乔阿良渐渐也不那么怕了,又问道:“那大将军你为什么没有儿子啊?” 铁豹子扒拉了几口饭,抬起头缓缓说道:“老子有一个儿子,早几年跟他娘一起饿死了,他要是还活着,今年也该十八了。” 乔阿良知道自己触到了铁豹子的伤心事,有些内疚,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田永却是道:“大当家,刘婶说要再给你说个媳妇。” “你别听她放屁,老子不用她说媳妇。” “但刘婶说大当家该有个媳妇……” 铁豹子懒得听田永瞎扯,骂道:“孙先生让你做的功课做了没有?还不快去做,把碗带下去。” “哦。大当家,你的策论也要写啊,先生们回来要检查的。” “屁大点的娃怎么这么烦人,还不快滚下去……下楼梯的时候小心点。” 乔阿良与田永端着空碗下了瞭望台,正好见刘婶跑过来。 刘婶穿着襟裙也不方便爬上去,抬头冲着上面的铁豹子喊道:“大当家,快下来,俺又给你相看了一个……” “没看老子忙着吗?一边去!” “大当家你下来看一眼呗。” 田永听得好奇,拉着刘婶问道:“婶子给大当家相看了怎样的?” “就是前几天逃难来的一户人家的女儿,水灵得很,今年正好二十八。不是二八十六的那个二八,就是二十八岁,大当家说不喜欢太小的。” 刘婶絮絮叨叨地说着。上头的铁豹子也不下来,心想:“才二十八?跟豆芽菜一样,干干瘪瘪,能有什么味道……” 落日在山巅上沉了一半,巨大的金色圆轮染了漫天的红光。 忽然,远远有呼喝声传来。 几个民壮奔回寨子里,大喊道:“二顺他们被人抢啦!整袋粮食都被抢啦!” 铁豹子迅速从塔上下来,喝问道:“怎么回事?” “大当家,二顺他们几个扛着粮食去城里换铁块,被一个女人抢了。那女人很能打,十几个人都摁不住。现在三队的人围着她,估计寨子里还要再派人过去。” 铁豹子眉头一拧,大步就向寨子外奔去,附近的一群民壮见了,有的喊着“大当家”有的喊着“大将军”一个个跟了过去。 田永手里还拿着个空碗,见状也忙不迭地跑去看热闹,乔阿良连忙跟上。 赶到官道旁,他们目光看去,只见三十余个民壮围着一个中年女人正打得起劲。 那女人力气极大,举起一个汉子就能往地上摔。 “嘭”的一声响,但凡有人被摔在地上都是惨叫连连,一时半会爬不起来。 她身后还有两匹马,马上坐着一个被绑着的少年郎君。 乔阿良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人物,只看一眼就呆了一下,心想这人比孙先生他们还要像神仙。 铁豹子也呆了一下。 他才不在意什么少年郎,目光却是落在那打人的女人身上。 她大概四十岁左右年纪,长得不美,但非常有味道。 铁豹子说不清那是什么味道,总之就像是石头缝里长出来的杂草一样有种活生生的力量感。 如果说刘婶给他相看的小闺女们是清晨树叶上的露水,眼前这女人就是一坛最浓的烈酒! 露水连漱个口都不够,唯有烈酒,才能一醉方休。 那眉眼中一往无前的杀气,那有力的腰肢,那蓬勃欲出的腚……铁豹子有些挪不开眼。 “敢抢我们的粮食,给老子抢了她!” 田永听了,抬起头说道:“大当家,先生们说了,你现在不是山贼了,不能乱抢东西。” “都上去,抢了她!” 说话间铁豹子已大步冲了上去。 他来得匆忙,没带武器,但赤手空拳也有信心拿下这个女人…… 乔阿良被铁豹子的霸气所慑,小脸绷得紧紧的,很是紧张。 小孩子不懂什么男人女人,只知道那个想抢大家粮食的是个坏人,大将军一定能把坏人打败。 但下一刻,才威风凛凛冲了出去的铁豹子停下脚步,抬起了手。 “别!别开铳……都住手!”铁豹子大喝道。 乔阿良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只见那女人手里拿了个黑呼呼的东西指着铁豹子。 乔阿良也不知那是个什么东西,能把大将军吓成这样。 “姑娘,有话好说,别开铳。”铁豹子说道,向后退了一步。 …… 张嫂皱了皱眉。 “姑娘”这个称呼让她感到了冒犯。 如果不是对方人多,她就要把眼前这个大胡子直接打死。 张嫂也懒得说话,用脚勾起一袋粮食背着,翻身上马。 她还很忙,没功夫和这一群村民闹腾。 …… 铁豹子眼见这女人抢了粮食要离开,心中颇为遗憾。 他自然也看得出来,这女人身手不错、拿着火铳、还带着个贵公子,想必身份不寻常。 可惜,有缘无份…… 然而下一刻,异变突生。 只见那女人才跨上马,马上的少年郎突然身子一仰,后脑勺重重撞在那女人的额头上。 好重一声响,那少年又是身子一撞,把女人手里的火铳撞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铁鹏子如蛟龙出海般扑了上去,苍鹰扑兔般把那女人扑下马来、摁在地上。 他在绿林中名声响亮,自是武艺高强,此时没了火铳的威胁,放手一搏、施出了浑身解数。 那女人力气也极大,咬着牙、面上泛起怒色,死死挣扎。 纵是铁豹子武艺高超,也涨得满面通红,只觉像是在驾驭一匹烈马。 两人全力相搏,仿佛巨浪扬起又拍下。 “捉住她!” 终于,一众民壮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 …… 王笑转头看着这一幕,颇为从容。 把张嫂手里的火铳打掉了他也无所谓。 反正张嫂也不会轻易把自己杀掉。 没想到那汉子那么勇猛,居然还能制住张嫂,倒也是一员猛将。 又过了一会,只见张嫂在众人围攻之下竟还用脚踹倒了不少人。 最后,还是一个民壮拾起地上的火铳指着张嫂的脑袋,她才乖乖就擒。 “凶,叫你凶啊!” “他娘的,好凶的女人。这辈子头一次见这么凶的……” 一群民壮押着张嫂,牵了马匹,进了一个偌大的寨子。 寨中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不多时,铁豹子让人将受伤的民壮带下去歇养,又让人提着张嫂与王笑到堂上审问。更新最快的网 王笑转头看去,见堂上布置得颇为雅致,两边摆着一个个矮桌,像是个学堂,又像是个议事大厅。 大概既是学堂又是议事大厅吧。 旁边摆着一排柜子,放着许多书。前面挂了个牌匾,写着“大道之行”四字,字不错,但也算不上什么顶尖的书法。 “你们是什么人?!”铁豹子喝问道。 张嫂被五花大绑了丢在堂中,想了想,应道:“我是京城难民,逃难过来的。” 王笑发现她不只山东话说得好,一口京腔也十分淳正。 “难民?你蒙谁呢?”铁豹子喝道:“有这么武艺高强的难民吗?” “我家里是走镖的,京城镇远镖局。”张嫂道:“我爹是镇远镖局张天扬,四年前我爹和我丈夫在蓟镇走镖,被建奴杀了。这次建奴入塞,我打算带着儿子南下避难……” 张嫂说了好一会,说得十分细致详尽。她这样的细作,入关前自然是备了好几个身份。 就好比,王笑自己就是朝鲜的李京花,家住汉城鹭梁津。至于什么镇远镖局之类的,王笑听都没听过,无非是民间的小人物。 铁豹却是神色一肃,想了想又问道:“老子凭什么信你?” “我左腿上绑了一个袋子,里面有镖局的牌子。” 铁豹子走上前,掀起张嫂的裤管一看,只见小麦色的脚踝上绑着一个小小的袋子,他不由心中一热…… 解下袋子一看,果然有信物。 “原来是张老爷子的千金,老子在鸡冠山时也曾听闻过镇远镖局的名声。”铁豹子拱了拱手,目光又看向王笑,“这位,便是令郎吧?果然一表人才……” 话到这里,他眉头一皱,又问道:“你为何把他绑着?” 说着,他伸手要去拿王笑嘴里塞着的布。 “不要解,我儿子疯了。”张嫂语气飞快,“四年前我爹和丈夫死后我儿子就疯了,他听说王笑纵横辽东的事迹之后,整天说自己是虢国公王笑,要去领兵去给他爹报仇。到处蛊惑别人跟他去送死。没办法,我只好把他绑起来。” “疯了?”铁豹子愣了愣,目光又在王笑脸色打量了一眼。心想这小子倒是俊,本以为老五已经很俊了,今还见到个更俊的,虽然疯了,倒也是个好儿子…… 王笑颇觉得好笑。 张嫂这种谎话要拆穿也不难。 只要把他嘴里的布条解下来,嗯,也就是几句话的事情…… 铁豹子却没把那布条解下来,而是看向张嫂,目光越发热切。 “咳,咳,我虽听说过令尊的大名,但你抢我们的粮食、打伤我们的人,这事不好这么算了,总得要有个说法。” 张嫂早有腹案,道:“是我不该,但我没带银子。这样吧,我那两匹马留给你们,请当家的放了我们母子二人……” “不行!”铁豹子摆了摆手。 这要是以前在鸡冠山上的时候,想抢一个压寨夫人,还不是说抢就抢了。 但现在不能这么蛮横,免得几个先生回来又要啰里吧嗦,得要把事情做得漂亮了。 铁豹子想了想,让人先把王笑带下去,又让人把刘婶找来。 等刘婶到了,他驱退众人,低声与刘婶说了几句话。 张嫂被绑在那里,转头一看,已不见了王笑的身影,她心中不由着急起来。 该死,费尽心力好不容易才把这小子从山东劫出来,竟又遇到了一群土包子和这个大胡子蠢材…… 用汉人的话说,虎落平阳被犬欺! “大当家。她?比起俺相看的那几个闺女,她有啥好的?”刘婶忽然惊呼了一句。 “让你去说你就去说,废话什么?!” 张嫂微微一愣,便见那刘婶走到自己跟前,让打量了自己几眼,目光让人不爽。 “大妹子啊。”刘婶开口说道。 大妹子? 张嫂又是一愣。 “你觉得我们大当家怎样啊大妹子?” 张嫂转头一看,见铁豹子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那柄火铳正静静放在桌案上。 至于铁豹子这个人怎么样?呵,蠢材一个。要不是老娘孤身一人,早把他剁碎了喂狗…… 那刘婶脸上笑容更甚,又问道:“大妹子你想不想再给你儿子找个爹?不如就嫁给我们大当家吧?” 张嫂又是一愣。 ——世上居然有这种蠢材,一个国公摆在面前看都不看,觊觎自己这个老女人?该死! “我不……” “大妹子,你可想清楚了。你打伤了我们不少人,这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刘婶又说道:“走,你们是休想走的。留在我们这里,保不齐以后那些被你打伤的人要找你们母子麻烦。但跟了我们大当家可就不一样了……” 张嫂低下头,思索起来。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眼前这个蠢材现在觊觎自己……虽然这事情很奇怪,但总之……嗯……总之这蠢材现在没盘问王笑,不代表接下来不会盘问。 只要王笑一开口,娘娘交代的任务就失败了。 等王笑脱困,一定会杀了自己。 嫁给铁豹子似乎是最好的选择,也许能说服他投靠大清。就算不能,也可以继续迷惑他别相信王笑。或者,等洞房的时候,杀了他逃走。 没想到这辈子居然还有再洞房的时候…… 张嫂还在思考,铁豹子已经等不及了。 过两天那些先生们就要回来了,事情得尽快办。 他大步上前,径直道:“不用婆婆妈妈的。老子就直说了,这要搁以前老子直接就让你做了压寨夫人!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老子也要讲礼数了。至于这礼数怎么讲?这么说吧,答应老子之前,你休想再见到你儿子……” 王笑被带到一间柴房里。 乔阿良和田永心中好奇,也跟着过来看。 两个孩子目光在王笑脸上不停地扫着,不由自主便被那双深遂的眼睛吸引住。 “这是个疯子吗?”乔阿良向田永问道。 田永沉吟了一下,看了王笑一眼,伸出手解下王笑嘴里的布。 他想看看疯子是什么样的。 呼。 王笑舒了一口气。 他没有急着证明自己不是疯子,而是看田永,问道:“你为什么拿着一个空碗?” “啊,因为刚吃完饭,我就跑去看你们打架了。”田永满脸涩然,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那碗吃得很干净,可能吃完之后还舔了一圈吧,但还是能看到上面沾着些东西。 “你们晚饭吃的是地瓜?”王笑于是问道。 田永点点头,道:“你也知道地瓜?” “嗯。” 王笑沉默下来。 和两个孩子说自己是虢国公王笑,对方可能不会相信。 但他没空玩这种证明自己不是疯子的游戏,还是开口说道:“你们相信那个女人说的话吗?她想抢你们的粮食,还打伤了你们的人。” “你是说你娘?” 王笑收回嘴里那句“她不是我娘”,循循善诱道:“真的有娘亲会把自己的儿子绑起来,不让他说话吗?” 乔阿良还是向后退了一步,有些紧张,对田永喃喃道:“他是不是疯子啊?” 田永却是低着头想了想,又向王笑问道:“那你说,你们是谁?” “我是虢国公王笑,被那个女细作绑了。” 乔阿良拉了拉田永,说道:“他真的疯了……” 王笑的神情很平静,控制着自己,不给两个孩子压迫感。 “我们是从济南来的,不是来自什么京城镇远镖局。”王笑缓缓说道:“你们去看我们那两匹马的马臀,那女人把印迹剃掉了。还可以再看看马蹄铁,左右各有五个钉孔,这是山东特有的,别的地方产不出。” 他说完,目光定定看着田永,问道:“你相信我吗?” 田永有些犹豫,他记得先生们说过的判断事情要用“辩证”的眼光,于是应道:“我要去看看才知道。” 王笑点点头,目光满是嘉许。 他正想再说些什么,忽听外面一阵喧闹。 接着一个民壮跑过来,喊道:“你们怎么把他的布条拿下来了。” 说着,这民壮又把布条塞回王笑嘴里。 “铁柱哥,外面怎么啦?”乔阿良问道。 “快去看看吧,大当家要成亲啦!” “啊?这么快……” 第796章 傻儿子 “大当家要成亲了?”田永惊讶道:“是刘婶给大当家相看了吗?” 他对这件事还是很关心的。 名叫铁柱的民壮却是摇了摇头,说道:“大当家就是和那个女凶徒成亲。” “怎么会这样?”田永十分不能理解……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连夜操办婚事当然算是非常仓促。 王笑听着他们谈论铁豹子要与张嫂成亲之事,也稍有些感慨。 还真是雷厉风行,相比起来,自己在这种事上就显得婆婆妈妈了…… 如果看管王笑的是个小姑娘,他大概会想方设法哄骗对方把自己放了,偏偏是两个小男孩。 两个小男孩显然更喜欢去看别人成亲,而不是守在这里跟个大小伙子说话,说话能有多大意思? 乔阿良和田永也不再关心王笑,兴致勃勃地就往外跑。 一声轻响,柴房的门又被关上。 “居然成亲了?有趣。”王笑低声自语了一句,摇了摇头。 ——还说自己是她儿子,结果成亲了也不带上儿子观礼,塞外女人就是不知礼数。 他坐在地上,闭上眼继续养精蓄锐。 前段时间确实很累了,难得能歇一歇,也好。 至于脱身……现在基本已经算是脱身了,倒也不急在一时。 乔阿良和田永跑到大堂,只见到处灯火通明,寨子里的人纷纷也聚了过来。 铁豹子让人把所剩不多的酒、晒好的腊肉、果干等东西全一股脑地端了出来。 倒也没有更多花哨的布置,也不给张嫂解绑,毕竟这女人太能打,找了条红布往她头上一盖,一场婚事便操办起来。 乱哄哄的吵闹声在堂上响起。 “啊?腊肉都拿出来了?先生们说这是备着过年的。” “过什么年?大当家成亲,要是一点酒肉都没有像什么话。” “乐班呢?没有乐班咋成?” “兵荒马乱的,哪还有乐班?” “前阵子逃难来的人里不是有个老头带着二胡吗?快去找来。” “俞叔到了没有?俞叔是专门管婚丧事的……” 张嫂被绑在那,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对话,心中恼火不已。 奈何她什么也看不到,眼前只有那红布朦朦胧胧。 又有小孩围着她喊着“新娘子、新娘子”,吵得人头晕。 不多时,忽听二胡声响起,各种吹拉弹唱的声音接踵而来,气氛愈发热闹。 她能感到人群很欢快。 就好像小时候在草原上,族人围着篝火唱着歌聚会,那是她这辈子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自从族人战败,她似乎二十余年未曾再有过这种聚会了。 “一群土包子,都要亡国了还这么闹腾。”她心想。 闹了许久,人群又是一阵欢呼,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唯,兴禾二年岁次五月十三,谨以珍酌时馐恭贺志喜……” 那声音极是悠扬,比草原上牧民的嗓音也不差,让张嫂心神恍惚。 “盖闻。易正乾坤,夫妇为人伦之始;诗歌周召,婚姻乃王化之源。是以,鸣凤锵锵,卜其昌于五世;夭桃灼灼,歌好合于百年……” “好!” “今,铁大才世泽贻芳、张氏绣阁名姝,允称璧合珠联之妙,克臻琴谐瑟调之欢,结此凤仪之好……” “好啊!好!”又是一阵欢呼。 堂中大部分人根本听不懂那老头的贺词。反而是张嫂这个关外细作受过训练,至少比铁豹子有学识。 她还是头一次被人称作什么‘绣阁名姝’,纵是她心志坚毅,也不免害臊。 ——名姝个屁!老娘是草原上腾飞的鹰,是大清的巴图鲁。 “一拜天地……” 看着铁豹子和张嫂牵着红绳拜了天地,乔阿良瞪大了眼。 一开始,他真的很舍不得那些腊肉和果干,但渐渐地,这种欢腾的气氛让他觉得……很值。 屯着吃食当然也是为了活下去,但如果没有这些乐器弹奏出来的声音、没有大家聚在一起的热闹、没有欢声笑语……那,活一百年也只活着。 乔阿良还没有完全想通这些道理,他就觉得参加了铁豹子的婚礼,大家就更像是家人了。 他再也不害怕这个大当家了。 这大概就是俞爷爷说的“婚姻乃王化之源”吧。 “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乔阿良捧着手用尽全力大喊道。 …… “送入洞房!” 随着这一声喊,众人又是高呼起来。 张嫂被人抬着,放到一个房间在榻上坐下,可惜身上的绳子依然绑着。 热闹渐渐散去,铁豹子送走了最后一拨人,在她身边坐下。 “你放心吧,老子以后会待你好的。”铁豹子如是说道。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老子还会待你儿子好的。” 张嫂没心情理会这蠢材,只等他给自己松绑。 “你放心,老子行走江湖,最重诺言,说话算话。”铁豹子却还在说。 他喝了些酒,虽没醉,也变得啰嗦了些,在张嫂膝上拍了拍,叹了口气又道:“我们都年数不小了,成了亲,以后相扶相持。你嫁过人,老子也成过亲,那是年轻时爹娘给我说的,后来,娃儿和他娘走了……十五年了,老子一个人熬过来,直到今天见了你……嘿,够劲。” 张嫂道:“你把我的绳子松开。” 铁豹子于是矮身把她脚上的绳子解了。 张嫂活动了一下脚踝,又把手抬了抬。 “这个也解了。” 铁豹子却是道:“老子不解,你功夫太高。等你从了老子再给你解。” 张嫂大怒。 ——好你个土包子,以为你蠢,原来精明劲用在这地方…… 今天已经晚了,也没有闹洞房。 乔阿良和田永颇觉有些失望。 两个小男孩趴在院墙上,向铁豹子的屋子看着,只见外面一排人守着,似乎是怕那个女人跑了。 突然,屋内传来一声巨响。 “嘭!” 外面的民壮吓了一跳,接着便听铁豹子喝道:“都别进来!老子搞得定!” 屋中“嘭嘭嘭”的声音响个不停,动静极大。 乔阿良听得惊慌不已,向田永问道:“洞房是这样的吗?” “啊,我也不知道。” “那不得把物件都砸坏了?这得多费家当啊。” “就怕大当家出事。” 两个孩子趴着看了好一会,两颗心高高悬着,都替铁豹子担心起来…… 一夜无话。 或是有话但也不好明言。 次日,田永与乔阿良早早就起来,跑到马厩附近探头探脑地看着。 “铁柱哥,昨天那女人带来的两匹马呢?”田永问道。 铁柱正在割饲草,闻言笑骂道:“什么那女人这女人,她是俺的大嫂子了。” “是是,大嫂子。那,大嫂子的两匹马呢?” “那可是好马,俺带你们去瞧瞧?” “瞧瞧。” 三人向后面走去,田永又问道:“铁柱哥,虢国公王笑到底是谁啊?” “那是楚朝的驸马爷,当朝的名将,据说是亲手斩了奴酋的首级。”铁柱应道,他知道的也不多。 “那他是什么样的人啊?” “能是什么样的人,你想啊,能斩奴酋,那不得比我们大当家还要壮。腰应该有这么粗,满脸胡须,使一柄丈八长矛……” “哦。那大嫂子的儿子不会是虢国公吗?” “那太年轻啦,细皮嫩肉的公子哥怎么会是国公?”铁柱理所当然道:“国公是什么知道吗?看到平常我们大门上贴的门神了吗?卢国公程咬金、翼国公秦叔宝!多威风、多吓人,那才叫国公。” 乔阿良大声道:“我知道程咬金,半个路杀个程咬金!” 一大两小三个人晃晃悠悠到了马厩,只见排着三十几匹,田永看了看,根本就认不出是哪两匹。 还是铁柱牵了两匹出来,道:“就是这它们。” 田永定眼看去,果然看到马腚上原本有的印记被剃掉了,腚上又长出了短短的新毛,看不出原来印的什么字样。 “铁柱哥,我能不能看看它们的蹄?” “那可得小心点,就你这小身板,别被它一脚踹死了。” 铁柱说着,拿了饲草喂马,拍着它们的脖子劝它们坐下来,这才小心翼翼捧起马蹄来看。 田永和乔阿良凑着脑袋过去。 “一,二,三……真的是两边各五个钉孔!”两人惊呼一声。 田永喊道:“那真的是虢国公王笑!不好了,大当家娶了个建奴细作……” “不许胡说。”铁柱在他头上一拍,骂道:“笨小子,大当家怎么会娶建奴细作?你别瞎扯。” “真的……” “少放屁,大嫂子说话比俺都利索,不可能的。她那儿子是疯的,你们两个笨蛋被骗了。滚一边去。” 田永和乔阿良见铁柱不信,急得满头大汗,跺跺脚,转头就向柴房跑去。 “嘿,两个小笨蛋。”铁柱摇了摇头,笑了笑。他也懒得理他们,继续喂马。 田永和乔阿良气喘吁吁跑到柴房,推开门。 “虢国公,我们看过了……” 他们定眼一看,却见柴房里空无一人。 “咦,人呢?” 王笑被带到一间屋里。 屋子陈设也简单,桌子上摆着两道小菜,分别是萝卜和青菜,还有三碗粥。 他站了一会,只见铁豹子和张嫂从门外走进来。 外面还站着一排民壮。 王笑目光看去,发现张嫂今天很不一样。 怎么说呢? 不太好说…… 张嫂感到王笑的目光似带着调侃,又有些恼怒。 但她现在也发作不了,因为她手还是被绑着。 铁豹子腰上插着火铳,脸上有好几道淤青,表情却是春风得意,大咧咧地看了王笑一眼,又对张嫂道:“看,他好好的。你既然成了老子的人,也别想着跑了,总之老子一定照顾好你们母子。来,吃饭吧。” 说着,他伸手就解下王笑嘴里的破布。 虽然昨夜张嫂又对铁豹子交代了一番,但还是担心王笑会揭穿自己。此时很紧张、也很警惕,背都微微有些弓起来,像是待发的箭随时都要射出去。 王笑却并未想她想象的那样马上辩解,而是笑了笑,笑容很让人不安。 “你们俩好上了?” “哈哈哈!”铁豹子一听,极是畅快,大笑道:“不错!你不用马上就叫我‘爹’,日时还长,我们慢慢了解。” “也是,时日还长,慢慢了解。”王笑瞥了张嫂一眼,眼神带着调侃,又向铁豹子道:“一起吃饭是吧,替我把绳子解了。” 铁豹子下意识地就给王笑解了绳子。 接着他一愣,心道这小子语气跟吩咐下人似的,自己为啥就听了呢? ——哦,娘子说得不错,这个儿子果然是扮国公扮上瘾了…… “哈哈,你可别想跑。”铁豹子按着他在位子上坐下来。 “放心,没想过要跑。” 王笑松了松筋骨,也不客气,坐下来便拿起一碗粥吃。 张嫂不由道:“你不给我松绑?” “不能松,你太能打。没事,我喂你吃……” 铁豹子给张嫂喂饭的场面并不好看,王笑边吃边看,倒也能吃得下饭。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铁豹子问道。 “王笑。” 张嫂眼皮一跳。 铁豹子却是哈哈一笑,道:“这孩子果然是魔怔了……好好,你就是王笑,行了吧?” “你不信我?” “我信你。”铁豹子应了一声,却是又拍了拍张嫂的手,很是疼惜的样子,“你不容易啊,一个人带着疯儿子,放心吧,以后有我。” 王笑摇了摇头,不以为意地又笑了笑。 相比起来,张嫂显然比他紧张得多…… 乔阿良和田永急匆匆地跑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面。 乔阿良很不能理解,为什么虢国公不揭穿那个建奴细作?大当家还能和他们一起饭? “大当家,他是虢国公王笑,是被这个细作掳来的!” 小男孩脆生生的声音回荡开来,掷地有声。 铁豹子捧着碗转头看了他们一眼,笑道:“你们两个蠢小子,人家说什么你们就信。” “不是的!”田永喊道:“他说的没错,他们是从济南来的,那两匹马的蹄铁上两边各五个钉孔,只有山东才能造出这样的蹄铁,他是被她从山东劫来的!这是国公爷,这是细作!” 张嫂心中大惊! 她把王笑的信印和衣服都丢掉了,算定王笑没办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但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 但接着,铁豹子却是哈哈大笑起来,道:“两个笨蛋,谁说只有山东的蹄铁两边各五个钉孔?到处的蹄铁都是那样的,你们被骗了知道吗?” “啊?”田永瞪大了眼,有些不敢相信。 张嫂松了一口大气。 乔阿良大失所望,转头看向王笑,问道:“你真的不是虢国公?你真的是疯子?” 王笑放下手里的碗筷,好整以暇地说道:“小朋友,有时候不是大多数人认为的就是真相,你要学会自己去鉴别。” “但是你骗了我们啊!你怎么能这样?” “不然我要怎么证明我就是王笑?他们都认为我是疯子啊。” 乔阿良看着他的眼睛,忽觉心中一颤,若有所悟。 ——原来疯子就是这样的啊。 铁豹子转头看着王笑,目光忽然郑重起来,缓缓开口说了一句。 “你小子,把碗里的饭吃干净,这年头种点粮食不容易。” 张嫂看着这场面,一颗不安的心才落了回去,心中暗想:“果然,关内人全都是傻子,怪不得能被我们大清打成这个样子。” 但她自然也明白,这样能瞒得了一天两天,不可能一直瞒下去。 却见王笑又拿起碗把饭粒吃干净,又向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居高临下的戏谑。 “紧张吗?当年我孤身困于盛京尚且能脱困。如今在这中原大地上,你想掳走我看来是不可能了。” 张嫂脸色一僵,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道:“傻孩子,你又在说胡话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王笑给她夹了块萝卜,又笑道:“看着吧,现在情况变了,你就像是玉儿派来保护我性命的人。” “玉……玉儿?” “唔,就是你家娘娘。” 张嫂一愣,喃喃道:“我苦命的儿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清醒过来。” “这孩子病得是不轻。”铁豹子叹息一声,拍了拍张嫂的肩,道:“老子会请大夫治好他的……” 乔阿良垂头丧气地出了铁豹子的院子,叹了一口气。 他不在乎什么虢国公不虢国公,那对他而言太过遥远了。但他本来以为自己能捉住一个建奴细作,没想到是这样,不由大失所望。 田永却一直低着头沉思着。 “你在想什么?”乔阿良问道。 “我在想,那人好厉害啊。”田永赞叹道。 “什么好厉害?” “马蹄铁两边各五个钉孔,这事很多人就不知道,连铁柱哥天天喂马都没注意过。但他却能想到利用这一点来来骗我们,这不厉害吗?” 田永说着,想了想,又道:“要不是大当家成亲了,现在我们也许已经放走他了。” 乔阿良“啊”了一声,又问道:“有多厉害?比孙先生还厉害吗?” “阿良,如果换作是你,大家都认为你是疯子。你要怎么办?” “当然是告诉大家我没有疯啊……” 乔阿良话到一半,才发现这事情还真是很难证明,嘟囔道:“那你还是觉得他不是疯子吗?” 田永道:“我不知道,但这么厉害的人要是一个疯子就太可惜了。” “你想怎么做?” 田永想了想,颇为坚定地说道:“我一定要查清楚这件事。” 他话音未落,忽听寨中有人大喊道:“不好啦!有大股的溃军杀过来啦……” 乔阿良和田永一惊,慌慌张张向外跑去,只见铁豹子已大步跑到校场,集结民壮。 两个小男孩连忙跟到队伍里,却被人赶了出来。 “你们两个小的跑来添什么乱?!还不去躲起来?” “我们要和你们一起保护寨子……” “滚一边去!” 眼见队正生气,乔阿良和田永也不敢再添乱,只好又跑到瞭望塔上看。 只见铁豹子领着人出了最里层的一道寨门,围着寨子布好阵型。 不多时,远处有一群溃兵乌泱泱地向这边冲杀上来。 这边民壮被先生们和二将军带走了大多数,如今只剩下一千余人。溃兵却是聚集了近三千人。 两边阵势相比,寨子显然处在弱势。 “杀啊!” 厮杀声猛然响起,溃兵扬刀便向这边冲锋。 寨子里弓箭并不多,稀稀落落的箭雨射过去之后,两边人马轰然撞在一起。 这算不上什么大战。 但比起战场交锋,双方都很拼命。 一方是为了保卫自己的粮食和田地,一方是为了抢夺口粮。都是只有打赢了才能活下来。因此白刃相搏,十分惨烈。 乔阿良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紧张地脸色煞白。 “田永,怎么办啊?我们该做些什么啊……” 第797章 守寨子 从在西卜柏开荒种地开始,铁豹子、孙知新收纳了不少流民,到如今人数已有近两万人。 两万人相比当年唐中元动不动就啸聚十几万人当然差了许多,但他们想要做的本就不是要聚众造反,而是保境安民。 当年唐中元到处抢劫能迅速得到大批粮食钱产,他们开荒种地却是一锄头一锄头挣活路。别的不说,管理两万人,每天的纷争口角就能让人焦头烂额。 好在这些年战乱下来,无主之地不少、太行山的荒地也可供开垦。给流民分了田地,大家也都还有热忱之心。 如今他们势力范围已覆盖平山、灵寿、行唐三县之地,倚着太行山自给自足,有些乱世乐土的模样。 要守着这片乐土,他们又组建了护民军,两万流民多是老弱,挑选民壮之后护民军队伍不过六千余人。 这次孙知新探到消息,有小股建奴在保定府一带劫掳粮草。于是他带着牛老二、诸葛老三率领三千民壮往曲阳县组织百姓撤离。 余下的三千民壮分散在西卜坡、平山县、灵寿县等地卫护,行唐县这边扰共就一千余人,由铁豹子亲自坐镇。更新最快的网 一千余人不多,但对付山贼和小股溃兵也是够的。只是没想到今日竟然有三千余人的溃军来偷袭寨子。 铁豹子率众迎击,双方战了半个时辰之后,民壮已有溃败之势。 “大当家的!扛不住了……” 一个名叫杨六的民壮喊道,他手中正拿着一根棍子挥舞着。 那棍子颇为粗大,棍尖削得尖尖的,杨六奋力一刺,刺在一名溃兵的皮甲上,却并不能刺透。 接着,那溃兵单刀劈下,杨六持棍一挡,木屑纷飞中,棍子断作两截。 那溃兵手中单刀顺势劈下,在杨六身前划开一道大口气,血溅了两人满脸。 “啊!” 痛呼声中,铁豹子纵马奔来,狼牙大棒斜斜砸下,“嘭”的打在那溃兵头上,砸得他头破血流。 铁豹子一棒势尽,抡起狼牙棒又砸向另一个溃兵。接着单人匹马突入重围,引得十余个溃兵向他杀去。 杨六捂着自己胸前的伤口,眼见止不住血,干脆也不管了。他把地上的溃兵尸体向后一拖,用力拖进己方的阵线,直接就开始剥衣甲。 “二壮,掩护俺!” 随着他这声喊,一个民壮迅速补上他的位置,守住阵线。 杨六胡乱把溃兵身上的衣甲穿戴上,捡起地上的单刀又扑了上去。 “俺有甲了!跟俺杀啊!” 血从他胸前的伤口不断涌出,在皮甲下不停滴着,他拼了命的向前扑去,状若疯虎一般,手中单刀劈下、抬起,又劈下…… 对面一排溃兵持刀捅过来,杨六抬刀挡了一刀,眼见二壮要被砍中,他向前一冲,撞在那柄刀上。 “俺有甲,你们跟在我后面刺他们!” “杀!” 一排长长的尖头木棍猛然刺出来,有的击在对着溃军的甲胄上,有的斜斜刺入溃军的脖颈当中。 血喷如柱,溅了杨六一脸,他大感振奋,又吼道:“乡亲们,守俺们的庄稼!” 但他的脸色也愈发苍白。 “守俺们的庄稼!” 又是一排尖头木棍刺过去。 突然,对面也是一排单刀劈下,两柄单刀分别劈在杨六的脖子和腰上,他嘴里“咯咯”了两声,缓缓向地上倒去。 倒地之前,他手中的刀又是一劈,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 “娃和他娘……今年……吃……俺的……庄稼……” 杨六摔倒在地,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姿势,似乎想要扭过头再看一眼寨子。 战场各处,一个又一个人也倒了下去。 铁豹子硕大的手臂如同铁铸而成,手中狼牙棒不停翻飞,然而他再回头一看,只见自己已经是身陷重围,民壮的阵线已被溃军杀退了不少。 “大当家!回来啊……” 铁豹子恨恨向前眼看了一眼,调转马头往自己阵线里杀去。 他以前打仗向来是一往无前,劈开对方的中军。但现在这些民壮不比他的山贼兄弟,有马有甲的人太少,不足以破开敌方的阵线。 冲锋不成,铁豹子知道这一仗已经是败了。眼下只能退回去守着寨门,争取时间让寨子里的人撤离。 “兄弟们守住啊!铁柱,你回去带着寨子里的人撤……兄弟们,跟老子守住寨门!” “杀啊……” 寨子里都是这些民壮的家小,这仗再难打,民众们也只能咬着牙已血肉之躯扛住。 铁豹子一进一出,杀回己方阵线,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也满是伤痕。 他一边调整着气息,一边摸出腰间那柄火铳,瞄着对面一个校官,扣动板机…… “娘的!” 那板机按也按不动。 铁豹子只好再把那火铳插回腰间,抡起狼牙棒向前杀去。 忽听后面有人喊道:“大当家的,少当家的来了,俺拦不住他……” 铁豹子还在浴血奋战,闻言愣了一下。 少当家还是三当家? 老三回来了? 他心中大喜,转头向北看去,见山峦寂静,毫无动静,哪有诸葛老三?网首发 再一转头,他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刚捡了一个便宜儿子…… 娄超正策马驻立在溃军中军,指挥着战线上的厮杀。 娄超本是河南箭眼山上的山贼头目,后来带着一众喽罗投靠唐中元,小立了一些战功,被封为平津将军,驻守河间府肃宁县一带。 他本以为天下平定,自己也是一个开国功臣,从此富贵平安世享清福。 后来也听说东虏叩境,娄超一开始没当回事。想着有三殿下领兵守着长城,建奴叩境关自己屁事。 没想到局势急转直下,唐节战败、古北口被破、蓟镇被占、瑞军撤守山海关,紧接着,顺天府各地被攻占、京师被包围。 再然后,固安、永清、霸州、文安、任丘,各地失守的战报堪堪传来,八旗兵轰然杀向河间府。 娄超急忙领兵迎击。 他本来也没瞧得起关外的蛮夷,以为对方只会骑射,得知建奴只派了三千人来攻肃宁县,于是出城十里交战。 没想到迎来的不是想象中连盔甲都没有的野蛮人,而是甲胄分明、队列齐整的八旗汉兵营。 对面两轮火绳枪打过来,娄超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手下的兵士也不傻,马上就明白,这些楚朝官兵投靠建奴之后,反而比以前强得多。 娄超手下的兵也不是什么老营精锐,更擅长的还是抢劫,而不是打仗。以前他们对上官兵大多时候都在跑,等到东征也没过几场真的硬战,往往兵临城下楚军就投降了。 于是,不等八旗旗兵冲锋,这些人就跑了。 娄超丢盔卸甲逃到真定府一带,也开始考虑以后怎么办。 他看这情况,觉得京城是守不住的。出路无非是那几条,一是投靠奴建,这阵子不少战败的瑞军也是这么选择的;二是到江南去投靠楚朝,以后要是混得好,大概能像江北四镇的将领那样。 但娄超还是想观望一下。 总之不管投靠谁,手底下有兵最重要。封官许爵,兵才是他的筹码。 河间府的溃兵不少,娄超很快就聚集了三千溃兵,他不敢带着这些人打硬仗,于是重操旧业,干起了老本行。 劫掠乡镇、裹胁百姓。这是不打硬仗却能最快聚集人马的手段,义军起事之初就是这样滚雪球一般滚起来的。 前提是天下的钱粮抢不完。 娄超不管什么前提不前提,他盯上了太行山东面的这些人,因为他们种了不少庄稼。 他打探了情况,知道他们派了三千民壮去北面的曲阳县,于是定下计划偷袭这个寨子。 铁豹子这人,娄超也打听过。 大家都是山贼出身,铁豹子混得就太差了。自己都领着穿甲的正规兵了,铁豹子还在和一群泥腿子玩,比山贼还不如。 此时,看着战况,娄超有种“果然不出我所料”之感…… 只见溃兵阵线已经押到了寨门附近,一群民壮凭据木制的寨墙负隅顽抗,显然撑也撑不了多久。 “兄弟们!杀进去啊!只要杀进去,粮食、钱财、女人任取!杀光这些泥腿子!” 溃军的将官们不停呼喊着,指挥溃军一波又一波向民壮薄弱的防线撞了上去。 这种口号给民壮带去了极大愤怒,他们一个个涨红了脸,咬着牙殊死抵抗,以血肉之躯拦着防线。 娄超既吃惊于他们这种悍不畏死的战意,又鄙视他们只是一群泥腿子。 “赤身肉搏也妄想拦住我们?可笑。” 终于,民壮中有三百多人转身逃了。 娄超大喜,认为马上就要突破寨门。 只要突进去,杀向寨子里的老孺妇孺,那些民壮的防线就会迅速瓦解,转头带着自己的妻子儿女逃跑。 “杀啊!他们马上要败了!” 但接着,一座高高的瞭望台忽然缓缓倒塌下来…… “快!散开!” 战阵上一片惊呼。 “轰!” 一声巨响,灰土、木屑纷飞,惨叫声四起…… 大木梁砸在溃军身上,毫不留情地把人的骨头砸碎。木头下的溃兵身子扭曲着,如同破布一般。 娄超目光看去,见瞭望台倒下的位置正好补住了刚才那些撤退的民壮的缺口。 接着他慢慢发现,民壮的阵线似乎不一样了。 这一战最初,那些泥腿子全凭一股血勇之气搏杀。便渐渐的,他们的战法像是改变了…… “一!二!起!” 只见两排民壮分别抱起一根从瞭望台上拆下来的巨大梁木,吆喝着,向前冲起来。 那根梁木被横在路上,如一条门栓般挡着溃军前进的道路,以一往无前的气势撞上来。 “嘭!嘭!”大梁木撞在前排溃军的头上,径直横扫过去…… “啊!” 一时间好几排溃军被推倒在地。 “刺他们的脚!”大梁木后面,民壮们拿着尖头木棍毫不留情地就刺上去。 “啊!” 溃兵们被大梁木推着,一时难以躲避,手中的单刀又够不到对面,登时又倒了许多人。 抱着大梁木的两排民壮施出了全身力气,脸色涨得如猪肝一般通红。 “用力啊!你们后面就是你们的父母妻儿!加把劲!”有人大喊道。 “啊!” 又是一声巨响,在推倒了一排溃军之后,大梁木重重砸在地上,把倒地的溃兵压得惨叫不止。 紧接着,下一根大梁木又推了过来…… 娄超大怒,冷哼道:“雕虫小技,垂死挣扎。” “冲上去,他们靠这样守不住的!杀啊,粮食女人就在前面……” “杀啊!” 本来马上要被杀败的民壮却已变得难缠起来。 一根根大梁木横亘在道路上,使得溃兵的兵力优势施展不开,战斗又被拉长。 接着,寨子中冲出一群女人,抱着酒坛用力砸在大梁木上,几个民壮冲上去,手中的火折子一点,大火顺着大梁木烧起来,阻挡着溃军的进攻。 “看到了吗?女人就在那里!冲上去!”溃军将军大喊起来。 战到现在,溃军离击贵防线就差最后的一步。 民壮的反击也到了最激烈的程度。 突然! 巨大的杀喊声从北面响起。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北面树林尘土飞扬。 “是孙先生他们回来了!” 民壮欢呼起来。 “二当家回来!大家伙杀啊!” “杀光这些强盗……” 寨子中士气大振,原本被压下去的防线迅速又反弹过来。 溃军大惊,阵线又是一乱。 他们如果能打硬仗,也不会溃逃到这里。 再加上他们本是互不统属,全是为了抢劫才聚在一起,此时听说大股的民壮队伍回来,更是军心大乱。 这里原先不过一千多人就这么难打,再来三千民壮,那肯定是打不过的。 已有溃兵心退意,提着刀就要转身…… 娄超转头看去,见北面暂时还没有看到人影,只能看到烟灰滚滚,一时也不知有多少人。 他心知如果真是那三千民壮回来了,那这一战定是打不过。 但马上就要得手,此时就退,未免让人不甘。 还在犹豫之间,忽见前方民壮当中有十几匹马奔驰而出,当先一人却是一名白衣少年,拍马便向自己这边冲来! 娄超一愣,心想这人疯了不成? “是少当家!是少当家!大家伙快跟上去……” 民壮又有人大呼起来,追着那十几匹马向溃军杀过来。 寨子当中欢呼声不止,竟还有女人孩子也提着木棍冲了出来。 娄超大怒,转头一看,见北面还没看到人马,于是大喊道:“是疑兵!是他们的疑兵啊!继续冲,拦住他们!” “砰!” 随着一巨响,前方战场上一员校将的头颅爆开! 红白相间的液体溅了前方的溃兵一身,许多人愣人一下,又听到一阵杀喊声响起。 只见北面二十几骑向这边杀过来,身后人影绰绰。 溃兵右翼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当前一员大将手提一柄大刀已杀入阵中,手起刀落便是一颗人头掉落! “不是疑兵啊!不是疑兵……快跑啊,娄将军骗人的……” “砰!” 又是一声统响,那边策马而来的白衣少年左手持铳,右手持着一把单刀,领着人毫不犹豫地撞向娄超的中军。 这更加让溃军坚信,真是那三千民壮回来了…… “撤!”娄超眼见军心不再,终于大喊道。 随着这一声喊,溃军争先恐后向后撤去。 然而没想到的是,那些民壮竟是直接追了上来。 “国难当头,你等不思守国,反而杀戮百姓,掳压钱粮以填一己私欲。如此国贼、不杀何已平众怒?随我杀国贼,绝不姑息!” 随着这声大吼,一众民壮满腔愤慨喷涌而出。 “杀国贼,绝不姑息!杀!” “杀光他们!” …… “砰!”又是一声巨响。 跑着跑着,娄超感到有破碎的盔甲弹在身后。 他转头看去,只见那策马奔来的少年已追到不远处,手中的火铳正指着自己。 “该死……拦住他!” 娄超身子一俯,只听“砰”的一声,前面一名亲卫应声而倒。 那十几骑又是欢呼不止,纵马赶向娄超。 “杀了他们!” 娄超大怒,指挥起溃兵返身杀向这十几骑。 大家都是溃兵,也没有义务也保护他。因此这种撤退过程中他暂时也只能指挥这三十余个亲兵卖命。 好在民壮也只有这十几匹马。 “杀啊!” 混战之中,双方又战在一起…… 张嫂很生气。 她本来被绑在屋子里,但铁豹子下令撤离的时候,自然有人解了她脚下的绳索要带他逃跑。 张嫂一脚就把对方踹晕了,跑到厨房找了把剪刀磨开了手上的绳索,她也算是脱困了。 换成别人,许是趁乱就逃回关外了。张嫂却一心要去找到王笑。 然而各个屋子都找遍了,她也没看到王笑的身影。 直到她赶到寨子前一看,王笑已在指挥着民壮守卫寨子。 张嫂知道,这一战之后,自己的谎言肯定要被揭穿了。 但她不甘气,她趁乱混在人群中,还是想要找机会继续完成娘娘交待的任务。 可惜,王笑一直在数百民壮之中指挥,实在没有机会。直到战到最后,王笑忽然策马冲了出去。 “这小子要逃!” 张嫂心中一惊,迈开大步便追。 前头有溃兵拦路,她抢过一柄单刀就杀,还引得一众民壮叫好不迭。 “大嫂子好样的!” “好!大嫂子厉害……” 好不容易在溃兵中杀出一条血路,张嫂目光一看,只见王笑再领着十余骑与三十余个溃兵在乱阵中杀得难分难解。 她自己这一路过来也是受了不少伤,但依旧毫不犹豫就向王笑扑去…… “小子!休想走!” 铁豹子听从王笑的建议了三百余人从后面突围,绕到北面树林,扮成从曲阳县回来的民壮杀出来,果然吓退了溃兵。 他此时正突入重围杀得性起,转头一看,忽见溃军一名将领正在杀向王笑。 铁豹子大喝一声,连忙也向王笑那边扑去…… 娄超本想撤,偏偏被这什么狗屁少当家追着,心头火起,眼中也是杀气迸发。 “去死吧!” 他与王笑拼了一刀,反手一刀将一个扑上来的民壮砍翻在地。 “当”火光四溅,王笑一当斩下,娄超也是提刀挡住。 没想到王笑却是不退,欺身上前,又是一刀直刺娄超腹部。 娄超眼看挡不及,只好挥刀去斩王笑的脖颈。 这竟是被逼得要同归于尽。 但娄超心想,自己有盔甲,中这一刀未必会死,这少年却是必死无疑。 下一刻,一支火铳抵了上来。 娄超大惊,心道:“我命休矣!” 然而,这一瞬间,火铳并没有响。 娄超手中的大刀已斩向王笑。 “当!” 一声响,忽然一柄单刀飞来,击飞娄超手中的刀。 他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女人状若疯虎地扑上来,一拳轰然砸下! “嘭!” 张嫂本想直接捉走王笑,奈何才赶过来,便见一员溃兵将军手中刀要砍中王笑。 她只好奋力掷出刀,飞快赶上去,轰然两拳砸在那溃兵将军面门! 下一刻,一柄火铳抵在她脑门上。 “唔,省了一颗子弹。是玉儿派你来保护我的?”王笑问道。 “小子!”张嫂大怒。 她忽然知道王笑刚才为什么不开铳了。 下一刻,铁豹子飞马赶来,惊道:“快住手!你怎么敢这么对你娘……” “铁豹子,看好你的蒙古婆娘,不然我砰了她。” 王笑说罢,转头看向铁豹子。 这次他没有笑,是在发号施令…… 铁豹子目光看去,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战场上还是混乱不止,血色染在王笑的脸上,那双眼里迸出威严的神色。 他再傻也明白过来——眼前这个人,真的是虢国公王笑。 “看来老子到手的儿子丢了……” 第798章 少当家 王笑持着火铳对着张嫂的脑袋又退了两步,翻身上马,领着民壮向溃军击去。 铁豹子也不需要王笑再多说什么,下意识就把张嫂先控制住。 不管这媳妇是不是蒙古人,不先绑起来回头大概还是要跑掉。 至于别的事,回寨子里再说。 他环顾四望,只见王笑指挥着民壮追击溃军,其指挥手段却与自己平时完全不同。 换成自己指挥,无非是领着民壮冲上去能砍多少就砍多少,王笑却是不断发号施命,让小股的民壮从侧翼包夹,喝令溃军弃刀投降。又领着大部民壮分割溃军,主要击杀试图反抗的溃军。 他不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但能敏锐捕捉到混乱中有哪些溃军的将校正在收拢溃兵,往往不等对方聚集,已策马赶到要调派的民壮周围,给出极清晰的命令。 民壮们士气越涨越高,击杀溃军将领、看押投降的溃兵,一切看起来有条不紊,竟是有了正规官兵的模样。 直到王笑高高抬起手喝令停止追击,漫天的欢呼声便响起来。 “少当家!少当家……” 气氛极是振奋。 铁豹子想和王笑说些什么,但王笑只是拍了拍他的肩,淡淡道:“回头再说吧。” 接下来又是组织人卸下俘虏的衣甲和刀,收集他们身上的干粮和碎银子,把俘虏们看管起来。 接着救治伤员、修复寨墙…… 惨烈的战斗、胜利的喜悦,让大多数人忘记去思考这个“少当家”到底是哪来的,只是下意识地听从他的命令。 而且,大当家都没说什么。 王笑并不去驳斥“少当家”的称呼,从容不迫地以这个身份主导整个寨子的人忙碌着。好像他生来就是这里的当家人。 一直忙到夜里,该布置的都布置下去,王笑才松了一口气,自然而然地在议事大厅的主位上坐了,转头看向铁豹子,开口道:“我饿了,去弄点吃的来。” 铁豹子一愣,从怀里摸出一点干粮递过去。 “你真是虢国公?” 王笑咬着干粮,咽下之后才不急不缓地说道:“说了你也不信,等孙知新、胡敬事他们回来,你自然就知道了。” “你认识孙先生他们?” “算是吧。”王笑点了点头。 他早就有些猜到这里是孙知新、胡敬事弄出来的,今天又听人说了不少事就更加确定下来。 铁豹子觉得自己的气势有点弱了,于是很突兀地说了一句:“老子以前就是山贼,不管什么国公不国公!” 声音很大,但莫名的就是没有原先的气势。 至于王笑的气势……他凭仗的本来就不是国公这个身份,而是他比铁豹子有本事。 这不是凭声音大就能压下来的。 王笑随意地瞥了铁豹子一眼,道:“山贼也好,土匪也罢。眼下国难当头,你我大可统一战线。” “老子不懂啥叫统一战线。” “简单,就是朋友弄的多多的,敌人弄的少少的。你就当我是你的朋友就行。”王笑应道,又问:“有水吗?” 铁豹子“哼”了一声,还是起身给他倒了杯水。 “你们这里问题很多,跑出太行山来占地盘,这次守住了下次也守不住。”王笑摇了摇头,道:“操之过及了。” “这种事你跟老子说没用,等孙先生回来跟他说去。” 铁豹子傻归傻,也知道讨论这些最后无非是被人牵着鼻子走,因此并不愿意和王笑讨论。 这种事他是有经验的。 就比如一开始收服孙知新和胡敬事,他是想让对方当个军师。也不知怎么回事,到后来就习惯于什么事都听军师的了…… “你就说,老子那个婆娘是怎么回事?她真是建奴细作?” 王笑喝了一口水,问道:“她真是建奴细作,你待如何?” 铁豹子愣了一下,那张粗豪莽撞的脸上,露出迷茫之色来。 他主要还是吃亏在读书太少,不然大可喃喃上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 张嫂又被绑回了屋子里。 这屋子勉强也算是她的……新房。 “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却见王笑走了进来。 她恨恨盯着王笑,骂道:“狗贼子。” “骂我就骂我,我爹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你何苦骂他狗贼?” “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废话什么?” “本来是要直接杀了你的。”王笑说着,搬了条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来,又道:“但是铁豹子不让,他求我放了你。” 张嫂冷哼一声,显得颇为傲气,淡淡道:“不需要。” “我想知道,如果你在满清朝,大玉儿要下旨处斩你,可有人会为你求情?” 张嫂一愣,脸上那股傲然之色渐渐黯淡一下。 又不是年轻的美人,又不是高官显爵,哪会有人替她这种人求情。 王笑又问道:“你还有家人在关外吗?” “要你管!废话真多。” “那看来是没有了。”王笑沉吟道:“我很好奇,像你们这种当间谍的,是什么支撑着你们不叛变投敌?” “哼。” “就当是闲聊好了。”王笑道,“在济南时,你在王珰家过得说不上大富大贵,却也衣食不缺。在这里,他们把珍藏的酒肉拿出来庆贺你的婚事……倒也不用你感动。我只是好奇,是什么支撑着你不顾性命也要把我带回关外?” 张嫂掷地有声道:“娘娘待我恩重如山,自然是以死为报。” “有什么恩重如山的?施在你身上再大的恩,于她不过一句话的事情。”王笑道,“铁豹子要护你,要面对的东西就多得多。孰轻孰重你自己知道。” “我是满人,自然为满人效力,有何可说的。” “满人?”王笑道:“皇太极废除‘女真’之名,把女真诸部、蒙古人、辽东汉人、锡伯人、部分朝鲜人合称满人,这也就是近二十年的事。他说了你就信,那我说有朝一日,你与我皆是华夏之人,你信不信?” “我不听你盅惑!” “我们正儿八经地聊天,怎么能叫盅惑?” 王笑在膝上拍了拍,又道:“我还没有答应铁豹子放了你。但这寨子是他的,如果我一定要杀了你,把他惹毛了也麻烦。这样吧,你安安份份待在他身边,别再惹事,能不能做到?” 张嫂仰首道:“那你杀了我。” “急什么?”王笑道:“不就是要带我去见见玉儿吗?等以后我跟你去见她就是。” 张嫂一愣。 她很不习惯王笑这样“玉儿玉儿”地称呼太后娘娘,搞得跟他是自己主子一样。 但她一个没忍住,竟是问了一句:“真的?” “我用得着骗你吗?”王笑随口道:“等个三年吧,到时只要我还活着,就跟你去见她。” 这提议颇为荒谬,张嫂一时也无言以对。 问题在于,她被绑在这里,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果然,王笑下一句话就是:“你自己选吧,是选择死?还是选择忍辱负重三年,完成玉儿交给你的任务?” 张嫂没有回答。 但她没马上选择去死,便已是有了选择。 王笑道:“但你只要敢做出一件不利于汉人之事,我不仅会杀了你,还会杀了铁豹子。” “那蠢材死不死与我何干?” “现在无关,以后也许就有关了。对了,苏武牧羊的故事听说过吗?汉武帝年间,苏武持节出使匈奴,被扣留在北海牧羊,匈奴说等公羊生子了就放他回去……” “我听过,不用你说。” “唔,你就当自己是苏武好了。我看你汉化得蛮严重的。” 张嫂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奇奇怪怪的,又问道:“你真能信得过我?” “这年头苏武不多了……” 王笑随口叹了一句,转身向屋中走去。 张嫂抬起头,看着王笑的背影,竟然觉得一切是这样不真实。 过了一会,铁豹子走进来,在张嫂身边坐下。 沉默了好一会之后,铁豹子絮絮叨叨说起来。 “你说你怎么就是个蒙古女人呢……” 张嫂默默地听着,烛光下,只见铁豹子那张看起来很蠢笨的脸庞竟然也露出些沉思之色。 “那小子说什么来着……天下该是个更包容的天下,中老年人可以谈恋爱,异邦之人也可以谈恋爱……他还说老子跟他志同道合,老子怎么就跟他志同道合呢?怪不得他能当国公,张嘴就能唬人……” 乔阿良和田永各自抱着一捆猪草喂猪,又捡了些火炭母混在猪草里。 这是防治猪瘟用的,是劳召先生带来的老先生们教给他们的。 寨子里伤亡了不少人,因此两个孩子这两天也忙了起来,帮着干了不少农活。 另外就是,这两天他们每次碰到什么人,都要被狠狠夸上几句。 因为寨子被溃兵偷袭的时候,就是乔阿良和田永把王笑带去见大当家。 事实上,当时铁豹子让人带着寨子里的妇孺撤离,王笑三言两句就把两个小孩唬住了。 如今自然没有人觉得他们是被唬住了,只说这两孩子聪明,有股子机灵劲…… 喂过猪,乔阿良和田永便迫不及待跑到寨墙附近。 王笑正领着俘虏在修建防御工事。 这次的溃兵俘虏大概有七百余人,铁豹子原本觉得处理起来很让人头痛。养着肯定是养不起,杀掉又有伤天和,放了又被他们再来偷袭。 最后还是由王笑作主,把这些俘虏留下来劳作。 至于粮食,王笑亲笔写了两封信,让铁豹子派快马送到济南,说是有人会送粮食来。 乔阿良与田永便觉得……国公真是个有钱人,怪不得大家都尊敬国公。 这天两个孩子跑到寨门附近,放眼看去,只见王笑正站在一块大石头上,身前站着十几个俘虏,身后还站着六个人。 忽然,那十几个俘虏齐声大喊起来。更新最快的网 “敢不为国公效死!” 乔阿良与田永吓了一跳,目光看去,只见那十几个俘虏齐齐在王笑面前跪下来。 王笑则是一个一个去扶。 乔阿良和田永激动得满脸通红,连忙便跑上去。 可惜,因为要喂猪,又没能听到国公爷是怎么招降这些俘虏的。 等他们跑到近前,只见王笑扶起最后一个俘虏,缓缓说道:“临阵脱逃,逃得了一时,逃得了一世吗?你们也看到了,兵败被俘的处境岂好过轰轰烈烈战死?唯盼你们知耻而后勇,洗刷曾经的耻辱……” “我等不怕死,只怕跟着那些庸材将官死得不明不白!如今跟了国公,自当奋勇向前!唯死以报!” 王笑在他肩上拍了拍,道:“值此天下仓惶之际,大丈夫正该共匡社稷,建功立业。他年驱退外虏、光复大楚,你等皆是我大楚之功臣。” 那十余名俘虏再次大喊道:“愿为国公效死!” 远处,那些还在劳作的俘虏们看着这一幕,不由心生羡慕,干起活更加卖力起来。盼着那个什么国公能向这边看上一眼,也把自己挑中。 王笑并不打算把这七百多名俘虏全部收服。 都只是一些打不了硬仗的逃兵,筛选中三百余人应付目前的情况也就可以了。 有了筛选的过程,被收服的逃兵才会珍惜这个机会,不会轻易哗变。 另外,时间太赶,他很难直接把这些人变成自己的兵,只好先挑选出二十人,许诺他们大好前程,再带着身边调教成心腹,如此再以二十人控制三百余人就简单得多。 这算不上多厉害的手段。凭借一战打出的威风、国公的地位、个人魅力,控制大批兵马不行,控制一小股人还是可以的…… 但这也让乔阿良和田永感到不可思议,他们都觉得国公爷居然比孙先生还厉害! 而孙知新也在今天回到了行唐县…… 孙知新在路上已经得到了铁豹子传来的消息,于是一回来就赶快来见王笑。 “候爷!” 风尘仆仆的孙知新才下马唤了一声,忽听身边有人大喊了一声“三少爷”,接着一道人影就冲了出去。 那是劳召。 劳召是去年孙知新去京城借粮之时王珍派来的,此事王笑倒也知道,此时见了面,王笑摆了摆手,道:“大哥既已还了你的身契,你又有功名在身,不必再唤我少爷。” “是,国公爷,你怎么会来这里?大少爷来了吗?” …… 见劳召与王笑还在对答,孙知新与胡敬事的脚步便放缓下来。 那边乔阿良与田永跑上前,拉着他们的衣角便喊道:“先生,国公爷好有本事,破了偷袭我们的敌兵……” “国公爷几句话就招安了许多人……” “先生,国公爷和我们读的是一样的书吗?” 孙知新听着他们说个不停,与胡敬事对视一眼,微微笑道:“虢国公对我们有半师之谊。” 好不容易安抚住两个孩子,他们走到王笑面前,行了一个大礼。 王笑无所谓地点点头,目光又落向后面的孔兴弥。 孔兴弥显得有些茫然,似乎不知道如何面对王笑。 王笑也不与他为难,重新看向孙知新与胡敬事二人,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发展得不太好。” 孙知新与胡敬事并无丝毫倨傲,齐齐拱手道:“请国公指教。” 王笑点点头。 有些话他愿意说,也要别人肯听才行。如果刚才这句试探会引起孙知新、胡敬事两人尴尬,王笑大概会换一个做法。 “边走边说吧。” 王笑先是吩咐了新招降的二十余名亲卫去监督俘虏劳作,才领着孙新知、胡敬事向寨子里走去,乔阿良与田永则是跟在身后。 “先生,我们也可以听吗?” “国公?” “让他们跟着也好……” 五个人走到田边,王笑指了指耕作的民壮,问道:“你们这军垦制度,与楚朝的卫所有何不同?” “学生未曾想过这是军垦制度。”孙知新沉吟道:“我们只是想让流民有田耕作,同时保卫这些田地,如此而已。” “保卫得住吗?”王笑问道:“这次只有三千溃军,就差点攻陷了这个寨子。等建奴与瑞军鏖战结束,你们要怎么办?” “学生只是想着能救济一人便是一人,未曾想过这些……学生不知兵事,请侯爷……请国公赐教。” “带着这些老弱妇孺到山东去吧。”王笑道:“我实话告诉你,这一战我并不指望能驱退建奴,能把他们拦在山东以北,就算是万幸。你在这个地方聚集的人丁越多,回头反而是接济了建奴的粮草。” 胡敬事愣了一下,喃喃道:“但我们不可能把河北所有百姓都迁走。” “能迁多少是多少。” 孙知新低着头想了想,忽然开口问道:“虢国公,你想要的是那些民壮吧?你要把他们的家小迁到山东,是想为了让那些民壮能供你驱使?” 王笑沉默片刻,点点头,缓缓道:“不错。本来这个时候,我应该带两万兵马赶赴沧州,没想到现在到了这里,但也好,若能有一支兵马出其不意攻打建奴西面,也许能把坏事变成好事。” 孙知新忽然激动起来,道:“但他们不是官兵啊,他们拖家带口从北面逃到这里只是想活下去。我答应过他们,拿起棍棒是为了保护这些田地、保护他们的家小。我也不是官、不是什么将军,未曾给他们发过军饷,我没有权力让他们去送死……” 第799章 借点兵 纵使孙知新的神态已然激动起来,王笑却还是很平静,蹲下身,抚摸着田梗边的庄稼,开口说了一句:“你不想让他们去送死,那等到建奴攻占河北让他们成为建奴治下之民,剔发留辫当亡国奴?生在乱世,不争也得去争。” “我并非不让他们去争,但差别在于,是为了什么去争!”孙知新道:“怀远侯,当年你在青龙河畔告诉那些卫所官兵这天下也是他们的,激励他们誓死相争,最后又是如何?蓟北大地十室一空,卢龙卫官兵战死,成就的也只有你怀远侯一个人的战功!哈,搅动辽东、亲斩奴酋,是,你如今是虢国公了,但他们呢?一将功成,他们尽成了你脚下的枯骨……” 他说着,转头北望,目光早已经看不到自己的家乡。 良久,孙知新平复心绪,缓缓又道:“今日你又说要带走这些民壮,那告诉我,他们这一去,守的到底是什么?可守得住这片生养他们的家乡?” “我说过,能把建奴挡在山东以北就算是万幸。山东都未必都守得住,何况是河北?” 孙知新指了指那些成苗的田亩,又问道:“那可守得住他们的田地?他们的家小又何以为生?” “田已经分完了,把妇孺迁至山东,我让人安排他们到工厂劳作。” 孙知新摇了摇头,又问道:“那可有赋予他们应有的权利,保证他们不再受官吏士绅欺压剥削?保证他们辛苦劳作所出不用再去供养达官贵胄?” “会比原先好一些。” “建奴治下也比原先好一些。”孙知新说着,长叹一口气,道:“国公自己看吧,建奴如今已到处下发告谕,张榜安民,道是燕京攻克在即,以后地亩钱粮俱照楚朝之录,凡加派辽饷、剿饷、练饷、召买等项,悉行蠲免。我这次去曲阳县,许多百姓不肯撤离,只等建奴入主中原。” 王笑接过孙知新递来的榜文看了一眼,心中便是一沉。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他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如果这次清军入关还是劫掠为主,那说明他们入主中原的意愿还不强烈,王笑还有信心拒敌于山东以北。 但现在,手中的榜文已经宣告了他们的野心。 “前朝弊政,厉民为甚者,莫如加派三饷,数倍正供,苦累小民,剔脂刮髓,天下嗷嗷,朝不及夕。兹哀尔百姓困穷,夙害未除。为尔下民请命,自大清皇帝入鼎燕京为始,一切加派尽行蠲免……” 王笑默然良久,把榜文收入怀中,想了想,道:“我山东治下,比建奴还是要更好一些。” “好一些?”孙知新踱了两步,转头问道:“国公奉齐王为主,何有拿百姓税赋供养皇室宗亲?” “若不如此,何以号召天下?” “你麾下文臣、武将甚众?他们可有特权?我听孔兄说秦家封了伯爵,秦家男女老少每人每月皆有例银;还有姚督师,他自辽东归来,待在山东养老,虽无实职,齐王也赐下趵突泉畔的大宅,恩养其子孙……国公说光复楚朝,如今这才是开始,等哪天真光复楚朝,是否这些功勋之臣越来越越多,到时分封、建爵,遗泽子孙?” 王笑道:“若不如此,何以激励人心?” “那这些民壮呢?”孙知新问道:“他们若随国公去送死,为的是什么?等他们死了,他们的家小就在辛苦劳作,子子孙孙都供养楚朝的功臣吗?” “他们也可以成为功臣。” “哈?几人能成为功臣?他们成了功臣,真的能改变这世道吗?侯爷,我们想要的不是这样的世道啊,我们想要的是一个没有剥削压迫,没有高低贵贱……” 王笑反问道:“我何时说过我想要那样的世道?” “在青龙河畔,你说过有朝一日……” “我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后也许人们可以实现。”王笑道:“我从未说过我要去实现那样的世界。饭要一口一口吃,我们有生之年,能让世界变好一点点也就可以了。” 孙知新一愣,摇了摇头。 王笑有些喟叹,道:“卢龙卫的官兵麻木了,我需要赋予他们一点理想。让他们知道,他们不是在为别人争,他们心里有了一些信念,军队打仗的时候不会只想着钱和功劳,那也就够了。但你们几个读书人来了,愿意多问一些,我也就多说一些。但我说的很明白,更理想的东西是属于几百年以后……” “就算是上千年,也要从今日始!”孙知新掷地有声道,“是侯爷你变了,你权柄越大,功爵越高,忘了这一份初衷。” “是你听不懂人话,也看不清现实。”王笑摇了摇头,“你以为你在这里是在建一个大同世界?事实上到现在为止,真的在为你那理想奋斗的有几人?这些民众服从的就只是你的个人魅力,明白吗?” “我明白了,你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孙知新向后退了一步,盯着王笑道:“你要让别人听从你,当你给不了他们什么东西时,你说天下为公,天下有他们的一份。等你有了权势地位,你就告诉别人跟着你能建功立业。今日你说要指点我如何为世人谋福祉,事实却是费尽心机要让收服此间的民壮……” “你不能否认,我有在努力让人们过得更好。” “但不够啊。侯爷,你心中明明蕴藏着一个更广壮的宏图,为何不敢再往前迈一步?破除这世间的不公。我辈男儿立志,见过最恢弘的志向,怎么能舍得抛弃壮志、去谋求世间庸俗的功业?” 王笑深深看了孙知新一眼,带着些严肃而批评的口吻,道:“你左倾了。” 孙知新一愣。 “何谓左倾?” “急于求成,轻视客观困难。” “为何不是侯爷你固步自封,不敢放手施为?!” “你少跟我扯淡。我分点田地、收点粮差点都要众叛亲离,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孙知新道:“你可看到了这寨中人们的热忱?事实证明,天下到了可以变一变的时候了……” “你这才管多少人?”王笑嗤之以鼻,道:“我只问你,我欲向你借兵,你借是不借?!” “我说过,我没有权力让他们去送死。”孙知新目露坚定。 “好啊。”王笑道:“你既然想要让百姓有民权,那,敢不也让他们自己决定?” 孙知新神色一肃,大喊道:“有何不敢?!” “那你明日去就把民壮集合起来,问问他们愿不愿意随我北上。” “好!” 胡敬事看着王笑的背影,又转过头看着孙知新涨得通红的脸,缓缓道:“知新,我们怕是中了国公的激将法了。” 孙知新沉默片刻,忽然叹道:“我知道……哪怕他孤身一人在这里,但他背后有整个山东的势力、楚朝的威余、又有亲斩奴酋的赫赫威名,要说动大家随他去建功立业,许之以利、动之以情,我相信他能做得到。” “那你还答应他?” “不然又能如何呢?”孙知新叹道:“局势摆在面前,争还有一线生机,不争便成了亡国奴。今日我与他说那些,只是希望能提醒他,记得那些抱负……当他越站越高、身边所有人都唯命是从,总需要有人来提醒他。” “所以我不肯学夏向维那样跟着他,那里有太多功业遮人的眼,唯有站在生民当中,才能始终不忘初衷。” 胡敬事望着远处山蛮沉默了良久,道:“那我们好不容易才安置的这些人,真要让他们去山东吗?” “愿意去的就去。”孙知新道:“但我不走,河北还有许许多多的难民,不可能全数迁走。送走了一批,我们便能多安置下一批。只要有一亩庄稼、能多救治一户人。便算是我们这两个书生为世间尽的一份心力……” 乔阿良与田永站在他身后,听了今天所有的对话。 他们有许多地方没有听懂,但心中也想了许多。 国公爷说要光复天下,这显然是很厉害的志向。孙先生说要让世间不再有高低贵贱,这似乎不太可能…… 但他们不知道那么多所谓的客观现实。听到最后,最受打动的还是孙知新那句——男儿立志,不就该立最最了不起的志向吗? 因为他们还小…… 第800章 攻燕京 如今多尔衮正驻兵于朗坊。 朗坊北临燕京,东交天津,南接沧州,西连保定,为京畿要冲之地。 这地方在燕京和天津之间,正好隔断了唐节与秦山海两路兵力,使他们不能合师。 同时,多尔衮派兵从北面包围天津,又派兵直逼沧州、截断秦山海部的陆上退路。 这一日,大帐议事。 先开口的是代善的第四子瓦克达。 瓦克达如今已四十二岁,颇为骁勇,进了帐便直接指着地图上摆在北面的瑞军兵马道:“我可一战击杀唐节,请睿亲王下令!” 多尔衮淡淡看了一眼这个比自己还要大一轮的侄子,转向豪格问道:“你怎么看?” 今年年初,豪格因为在背后说多尔衮的坏话,被议罪削爵。 他当然也心中忿慨,但现在不是内斗的时候,一切该以大清江山社稷为重,依然随军入关。 此时豪格见多尔衮发问,扫了一眼地图,道:“唐节本部兵马已败,不过只剩些残军与索沛合兵,根本不足为虑。我愿领兵攻秦山海,只要打败秦山海,唐中元一定不敢再守燕京,必定退回山西,派一路兵马追击,同时指兵南下。天下可得。” 多尔衮指了指范文程,又问道:“范章京来说吧。” “我们不必去攻打唐节。”范文程拱手应道:“如今张榜安民成效已显,燕京人心浮动。奴才已派人劝降吴阎王,他的回信在此,请睿亲王过目……” 多尔衮已经看过信了,接过扫了一眼便交给诸将轮流过目,帐中有轻呼声响起。 范文程又道:“吴阎王一倒戈,燕京指日可破。唐节确实已不足为虑。至于秦山海……奴才认为,打败他不如围困他。王笑在山东经营,兵不过十万,眼下又把精锐都派到天津。山东兵力必然空虚。秦山海若是固守大沽口还可以随时乘船返回,但他既敢出兵静海。我们只要切断他的归路,兵攻山东,秦山海孤师在外,已翻不起多大风浪……” 豪格有点生气。 多尔衮心里有数,却偏要问自己,摆明了想打压自己。 但豪格也知道范文程的提议是最适合的,哼了哼并不说话,接过吴阎王的信看了一眼,道:“好大的胃口,一个无能流寇也该要封王。” “给他又有何妨?他一降,不仅是燕京可定。一涨一消之下,唐中元也要元气大伤,如何防得住山西、陕西之地?” “让他直接把唐中元的人头献上来。” “难,他不肯背负弑主之名,也没实力对付得了唐中元。” “那爷率兵到居庸关,亲斩唐中元好了……” 多尔衮摆了摆手,又问道:“济南动静如何?我料定我们兵逼沧州,王笑必要派兵去援,为何还未有信报传来?” “禀睿亲王,并未发现德州有兵马北上。” “莫非他们是以海船载兵,从沧州东海岸登陆?” “德州到沧州才多远?从德州绕到海边,再登船到沧州,舍近求远,来得及吗?” 议论声中,多尔衮皱了皱眉,感到有些奇怪。 王笑居然不守沧州? 那自己真的要把秦山海这条大龙吃掉了…… 不多时,忽有快马驰来。 “报!” “报和硕睿亲王,沧州已然攻克……” 多尔衮听罢战报,再次问道:“可有遇到楚军?” “并无。” 不管王笑打的什么主意,多尔衮心知王笑已经来不及再调兵北上了。 他站起身,一道道命令发号下去。 “范章京,回信吴阎王,答应他的条件,让他打开燕京城门,与我前后夹击唐节所部。” “奴才领命。” “瓦克达、满达海,你们率部攻唐节所部,之后汇同吴阎王,管束其兵马……” “是!” “豪格,你领兵从南门入燕京;硕塞,你主攻西门;孙仲德,你领炮兵营攻东门……” “是!” “传令蔡家祯,领兵埋伏于燕京城北。一旦唐中元出逃,务必斩杀……” “是!” “速传令阿巴泰切断静海县到大沽口之间的道路,围住秦山海所部,不许他们走海路返回山东……” “是!” “传令到沧州,让多铎做好准备,只等燕京攻克,马上发兵德州……” “是!” “愿与诸君秉承先父汗遗志,栉风沐雨,为大清开疆拓土!入主中原!” “入主中原!入主中原……” 京城。 东暖阁。孟九与李柏帛相对而坐,两人脸色都有深深的疲色。 李柏帛道:“今天刘循去见驾了。他说这皇宫当中所用的鎏金太多,鎏金里有毒素,人在宫内待久了大多不长命。他还举了例子,道是楚朝太祖、太宗一个活到七十多,一个活到六十多,其后子孙往往三十岁就驾崩。” “刘循这是在劝陛下放弃燕京啊。” “不错。” “陛下怎么说?” “陛下说要御驾亲征,原话是和东虏干一仗,打得赢就坐天下,打不赢就回陕西,省得一天到晚听我们吵。” “燕京肯定是守不住的。”孟九缓缓道:“若不是秦山海前阵子小胜了一场,我也已经劝陛下尽快归还西安了。呵,你仔细想想,秦山海北上后,一直据大沽口而守,他为何突然兵出静海县?” 李柏帛沉吟道:“他察觉我们有弃守中原之意、因此打了一场胜仗振奋我们的士气?” 孟九点了点头,又道:“你再由此往前推断,王笑为何要与我们联合抗虏?” “他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 “错了。”孟九道:“他早就知道我们守不住京城。联合抗虏,他为的是给我们一个希望,让我们和建奴消耗,他好争取时间经营山东。” 李柏帛不信,沉吟道:“他真能算到这么远?” “一开始,我也以为我们有机会守住京城。”孟九道:“但对建奴的了解,我们不如王笑啊。建奴之强,不在于今天的多尔衮,而在于皇太极。皇太极比老奴强太多了,近二十年经营,整合诸部、锐意改革、又先后征服蒙古与朝鲜,已经完成了对中原的战略包围,正如他所言‘伐楚如伐大树,先从两边砍,则树自扑’。如今是皇太极遗泽最厚的时候,王笑是要避其锋芒,徐图发展,这才弃守河北。可惜,我明白得晚了,被他当成了盾牌。” “但眼下退也不好退。一旦被建奴截杀,居庸关一丢,只怕连山西都保不住。不如放手一搏。” 孟九抬了抬眼,叹道:“你看吴阎王可有要放手一搏的样子?” 李柏帛大恨,道:“东征之前我们便说过,先经营秦晋之地,再徐图中原。是刘循、吴阎王等人屡屡劝陛下要一举问鼎天下。到如今反而又是他们先打退堂鼓!”网首发 “说这些还有何用?”孟九目光看向门外,又看了看天色,目光更加暗淡起来,缓缓道:“只怕我们真要劝陛下弃守燕京了。” “怎么了?” “时辰到了,我派去监视吴阎王的探子还没有回来……” 下一刻,有亲卫迅速进到阁中。 “报,高尚书从济南回来了,带了王笑的书信要呈给陛下……” 第801章 吴阎王 高兴生这一路回来也是风尘仆仆,终于恢复了当年行走江湖时的样子。同时还带回了两封信,一封是给唐中元的,另一封则是给唐芊芊的。 孟九早就看透了王笑的意图,但还是截下了王笑给唐芊芊信。 “从山东回来,七殿下就在生老夫的气。这次看了她的信,只怕她又要再气一阵子了。”孟九苦笑地嘀咕了一句。 李柏帛道:“她能气孟先生什么?” “我试探王笑,让他跪我一遭,结果没捞着好却引得她气到现在。”孟九说着,还是拿着裁刀把信封裁开。 “七殿下自山东归来,除了公务之事,愈发少与人打交道,未必就是在气孟先生。” “呵,王笑的字倒是长进不少。”孟九已低头看去…… 似乎王笑也是料到了信会被人拆开,并未写什么私密之事,只是在这封信上的语气诚恳了许多,罗列出瑞朝守中原和退回陕西的利弊。 孟九认认真真看了一会,思考着其中是否有什么暗号。 但人家小男女间的通信,就算有暗号,他这个老太监大概也是看不出来的。 “柏帛怎么看?” “诚如孟先生所言,王笑定是希望我们再和建奴对峙下去。为此,他亲自率军增援也不无可能。” “他骗我们的也不无可能。”孟九叹道:“观建奴的兵力动向,我不认为王笑已然增援。就算他真的来了,又于事何补?” 李柏帛想了想,忽然道:“或许我们也能换个角度想。王笑希望我们与建奴消耗下去,但我们也可以让王笑与建奴消耗。” “比如退守山西……” “怕是不行,我们一退,多尔衮必派兵追至居庸关以内。” “建奴最擅围点打援之计,我们放弃顺天府、固守京城,佯装要退,看秦山海肯不肯来援。他若来,才证明王笑已然北上,到时多尔衮与秦山海一旦开战,我瑞军可挥师夹击建奴。按陛下所言,打得赢就坐天下,打不赢就回陕西。”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既如此,柏帛你去见见陛下,请旨让三殿下回师吧。” 孟九说着,又抬头看向门外,缓缓又补充了一句:“再告诉陛下,我去一趟吴阎王军中。” 李帛柏刚站起身,听了最后一句话,回头又看了孟九一眼,点了点头。 “如此……也好。” 只因为一个埋在吴阎王身边的探子没有按时传回消息,这说明不了什么。眼下这种情况,无端猜疑重将,是大忌中的大忌。孟九这句话是对陛下一个恰到好处的提醒。 李帛柏走出东暖阁,穿过恢弘雄伟的紫禁城。 夕阳映着巍巍宫殿,哪怕已经在京城呆了数月,他每次见到这样的雄阔情景,心中依然赞叹不已。 “江山如画,肯使其沦落于外夷之手?”李帛柏心头一叹,又撑起精神,挺直了塌下去的背…… 与此同时,孟九出了宫,策马向吴阎王军中行去。 决战在即,他必须亲自确定吴阎王能与陛下同一条心。 范文程此时也正在吴阎王中军大营。 他自诩是当今世上最出众的谋臣,心里又有十足的把握,自然有胆气只身到敌营劝降。 如同瑞军基本已经放弃了河北,收缩在顺天府境内。 失去了战术腾挪的空间,想要打败清军已经是不可能了,指望建奴这次也许就是来抢劫一番就走。 吴阎王也不会去打什么硬仗,领的军令也只是镇守顺天府,以保证瑞军还能随便退守居庸关。 因此,镇南军就驻守在京城南面外城永定门外面,为唐节与索沛的兵马策应。 范文程带着大帽子,盖着光溜溜的头顶和辫子,由吴阎王的亲卫护着,一路进到中军大营。 隐隐听到有女人的声音,女人还不少。 范文程心中微微冷笑。 他知道吴阎王的两个儿子都在南下追杀楚帝时被杀了,吴阎王回京之后抢掳了不少民女,日以继夜都在生孩子。 如今这营里藏着的怀胎的女子就有五人,当然能不能生下儿子,之后会不会夭折还未有定数。 心中琢磨着这些情报,范文程在大帐中安坐下来,脸上的表情又笃定了些。 不多时,吴阎王大步迈进帐中,目光在范文程身上只一扫,行礼道:“范公竟是亲自来了?你我虽分属两国,但我也是仰慕范公已久,哈哈,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他虽粗鄙,一两句场面话还是会说的。 范文程起身,抚了抚颌下长须,语重兴长地叹道:“我来,可见我大清对吴大帅你的重视。” 吴阎王傲然一笑,在主位上坐下来,拍了拍座椅的把手。 “这事,没那么麻烦。直说吧,我在大瑞朝就是王,投了你们大清,总不能反而不升反降吧?” 范文程看得出吴阎王笑容背后的发虚,既鄙夷吴阎王卖主求荣还不遮不挡,却也觉得这样倒也省事。 他亦是坐下,叹息道:“吴帅从唐中元起事之初便鼎力支持,可以说若没有吴帅,就没有唐中无的今日。一个王爵算什么?论起来还是唐中元亏待你了。” 话到这里,范文程语气一转,又道:“但,吴帅于我大清朝却是寸功未立,一朝归顺便要封王,如何让诸将服气?” 吴阎王道:“我是汉人,投顺了你们满人朝廷,后世子孙怎么看我?” 范文程心中哂笑。 条件都谈得差不多了,你才想起来你是汉人? 哂笑归哂笑,范文程还是神色一肃,朝天拱了拱手,道:“我先祖乃宋代名臣范文正公!我立世常以先祖名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而自省。楚朝腐朽,三饷之酷无极,可谓政无纲纪,民不聊生。 所以吴帅起事,是为天下苍生请命。但如今唐中元败法乱纪、四处索捐,其恶正甚于楚朝。反观我大清皇帝立国十数载,荷上天祖宗之佑,诸王用命,今乾坤已定,大统永固。吴帅你为天下……” 吴阎王不爱听这些,挥了挥手,喝道:“来人!带上来。” 有亲卫捧着两个脑袋走进账中,那脑袋是新鲜现割下来的,血溢满了托盘,一滴滴落在地上。 范文程眼皮一跳,迅速收起眼中的骇意,继续以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坐在那。 吴阎王手一指,道:“知道这两人是谁吗?孟九派到我身边的探子。我们往来的信件被他们偷看了,只差一点就送了出去,老子差点就完了!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投顺你们大清,我也是要担风险的。若没有厚赏,我凭什么投顺?!” 范文程道:“没有功劳可以立功劳。若吴帅能斩首唐中元,献出燕京城,自当另行别论。” “不行。”吴阎王断然拒绝,起身走了两步,道:“京城内还有唐中元的嫡系兵万六万人。范公这样,与让我送死有何异?” 范文程抚须笑了笑。 条件谈到这里,马上也就能谈妥了。 他走到帐中的地图前,拿起棍子在一个位置上点了点。 那是京城与朗坊间的一个地方,名叫黄村。唐节与索沛正驻师黄村。 吴阎王目光看去,眼神亮了亮。他知道投顺大清的事情成了,忙活了一辈子才有的荣华富贵丢不了。 “唐节?可以……” 突然,帐外远远传来一声通报。 “大帅,孟军师来了。” 吴阎王与范文程对视一眼,都警惕起来。 “不见……” 范文程摇了摇头,轻声道:“稳住他,睿亲王还需等我回去复命,约定时日、共击唐节。此时不可漏了破绽。” 吴阎王才点头,范文程已隐入后帐。 不多时,孟九径直迈步进来。只见吴阎王正负手看着地图仿佛在思忖战局。 “孟九军怎么来了?” 孟九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几滴血迹,从容不迫在帐中坐下来。道:“刘循今日又去见驾了,提议弃中原、守山西,吴帅怎么看?” “这种事你们与大哥商议,议好了招呼一声就是。”吴阎王大咧咧在主位上坐下,道:“我能有什么主张?” “说了多少次了,要叫陛下。”孟九忽然问道:“这椅子似还温热,吴帅方才在待客?” 吴阎王目光一凝,道:“与将士们议了议军情。” “议得如何了?” “无非是多派斥候先打探军情。”吴阎王似乎不经意地说道:“这不,我亲兵营都散出去了。” 他知道孟九是为什么来的。 那两个暗探正是藏身于他的亲兵营之中,今天被自己找出来杀了,此时随便找个理由糊弄过去。 孟九点点头,稍稍舒展了眉毛,又道:“陛下已下旨让太子殿下从西安调兵十万增援;另外,王笑今天也传来消息,会亲自带兵北上。若能撑得住这段时日,战局或有转机。但三殿下那里,恐怕需要支援。我今日来,便是想请吴帅出兵助三殿下一臂之力。” 这提议正中下怀,但吴阎王担心孟九是在试探,并不答应,故作犹豫了片刻,找了借口推托。 “好吧。”孟九叹息一声,抚了抚膝盖,站起身,又道:“看样子,陛下很快就要御驾亲征了。想必这两日便会召吴帅进城商议,吴帅准备一下吧。” “知道了。” 吴阎王应了一句,见孟九已转身向外走去,身形佝偻,头上的发髻也是散乱不堪。 下一刻,帐中一声大喝响起。 “拿下他!” 吴阎王转头一看,正见范文程已急急冲了出来,喊道:“他看破了,快杀了他。” 孟九亦是一回头,眼中精光一闪,脚下陡然一快,向外奔去。 他确实看出来吴阎王反了。 聊了这么久,今天居然不开口讨要粮草…… 帐外,孟九带来的十二名亲卫迅速护上去,一边向营中冲去,一边喊着:“孟军师有要事回禀陛下,快让开。” 范文程大急,从袖中掏出一卷清制诏令往吴阎王手中一塞。 “睿亲王已答应你的条件了,速去诛杀孟九,否则大事休矣!” 吴阎王一把操起帐中的大刀,人已向孟九扑去。 “孟九反了!拦住他!” 随着这一声大喝,长刀如彗星袭落。 孟九身后一名亲卫抽刀回身,格档了一下。 “当”的一声响,那亲卫手中单刀断住两截,吴阎王大刀已顺势从他头颅上劈落。 血花飞溅。 孟九目光看去,见一群群吴阎王的嫡系亲卫从四周冲了上来。 “杀了孟九!”吴阎王又大喝道。 孟九枯槁的脸上浮起一丝狰狞,竟是停下脚步,返身向吴阎王扑了上去。 “保护军师……” “散开走!告诉陛下吴阎王反了!快!”孟九大喊了一声,声音尖细而凄厉,如鬼魅在黑夜啼哭。 说话间,他干瘦如爪的手已扼住一名镇南军亲兵的喉咙,抡起那亲兵重重摔出去。 手再一捞,一把长刀在手,孟九跃起,直扑吴阎王。 “保护大帅!” “散开走!”孟九又嘶吼了一声。 “当”的一声,单刀与吴阎王手中的大刀拼在一起。 孟九另一只手迅速如电般刺出去,只插吴阎王的双眼! 吴阎王身子一仰,手中长刀一翻,正好削掉孟九两根手指。 “噗”的一声,有亲卫冲上来,一刀捅进孟九的后腰窝。 孟九双眼通红,似要滴出血来,欺身两步,手中单刀又向吴阎王捅去! 这一刀角度刁钻,阴鸷毒辣。吴阎王心中一惊,骇然撤了一步。 就这一瞬间,孟九如鸟一般跃起,在亲兵合围之前窜出包围,重新扑进大帐。 大帐中,范文程目瞪口呆。 孟九眼中已迸发出狠厉之色,手中单刀毫不犹豫就刺了过去! 这一刹,范文程惊得魂飞魄散。 成为一代开国名臣、立邦建国的宏图伟业就要功成,自己就要死了吗? “噗!” 一柄长刀从孟九胸前透了出来。 孟九踉跄两步。 范文程吓得一跤摔在地上,用手推着自己连退了两步。 “噗、噗……” 又是几声响,孟九眼中神彩渐去,手中的单刀掉落在地上。网首发 范文程满脸的惊恐,抬头看去,只见孟九还在盯着自己,那双眼几乎都要瞪出来…… “我是……士,你才……像……阉人……” 孟九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缓缓栽倒下去。 他身子骨颇为削瘦,自然是不重的,一声“噗”的轻响,如破布袋落地。 好一会,范文程确定孟九死了,站起身,拍了拍手,终于又恢复了那份镇定模样。 他在孟九身上踢了一脚,低声暗骂了一句。 “死太监……” 下一刻,范文程转头向帐外看去,只听得远处又传来一声高喊。 “吴阎王反啦……” 声音戛然而止。 范文程神色一变,奔至吴阎王面前,语速飞快道:“快!快占下永定门!” 吴阎王也知道当断则断的道理,马上下令集合心腹将领,控制镇南军,同时派嫡系人马向永定门攻去。 范文程面色焦急,来来回回踱着步。 然而只等了小半个时辰,飞马来报,道是城内守军已关闭了城门。 吴阎王大怒,喝问道:“什么时候关的城门?!” “道是孟军师出城时便已下了令,末将死活也叫不开城门……” 范文程一听,神色愈发大恨,转念一想,他又向吴阎王急喊道:“事情已经败露了,孟九今夜不回城,唐中元必定知道你已经降了。我们连夜去取唐节!” “没有你们八旗兵马配合,我强攻唐节要损失多少兵马……” “事到如今你还妄想保存实力?!趁现在唐节还不知道你已降清,还能出其不意。再拖下去,等唐中元反应过来,你又要损失多少兵马?” 吴阎王神色一变,心知自己上了船就休想再下来,咬了咬牙,领着心腹将领、大步迈出大帐,踏上点将台。 “召集全军!传老子的军令……” 一轮明月高高挂起,校场上一个个镇南军兵士排好阵列。 吴阎王的一声声呼喊由将官们传递下去,传遍镇南军。 “唐中元苛待我镇南军将士,粮草、兵饷不发,驱使我镇南军如同走狗。今又派孟九夺本帅兵权,要让将士们与八旗大军血拼,好让他自己西逃。本帅可以不要兵帅,却不能让兄弟们白白送命!现在大清皇帝和睿亲王答应本帅,若肯降清,所有将士皆有封赏!扫平余孽,统归江山,人人都是开国武臣。本帅现已经投降了,军中若有不从者只管站出来……” 不多时之后,十数声惨叫划破夜空。 吴阎王再次大喝道:“追随我者共享荣华!背叛镇南军者杀无赦!” 镇南军中响起巨大的欢呼。 “我等誓死追随大帅!” “我等愿为大清扫平余孽!大清河山永固……” 月色下。 李帛柏走出皇宫大殿,额上的皱纹又深了几道。 永定门外,军帐已被遗弃,孟九的尸体躺在那里。几条肚子都瘦瘪了的野狗踮着脚在外面嗅了一圈,眼中露出精光。 镇南军如流水般向南奔袭而去…… 在黎明将来之际,黄村,瑞军征东军大营外响起喝问声。 “什么人?!” “快拉开营栅,我等奉陛下旨意前来支援三殿下!” “啊!” 惨叫声再次划破夜空。 “杀啊!” 无数人踏过昔日同袍的尸体,奔向他们眼前的富贵前程…… 第802章 战败者 唐节已经许多天没解下盔甲了。 每天夜里穿着盔甲躺在床上当然是很不舒服的事,但就是这种不舒服,让他一有风吹草动就惊醒过来。 夜色中隐隐的杀喊声传来。唐节迅速拿起帐中的长槊,健步如飞跃出大营。 “怎么回事?!” “北面……北面出事了……” 亲卫匆匆奔来,显然还未弄清是什么情况。 唐节翻身上马,向大营北面奔去,接着才听到几声厮吼。 “袭营!有人袭营……” 惨叫连接传来,四下一片人仰马翻。 唐节先是向南面看了一眼,目光又回到北面,只见火光腾起,一片喧嚣。 哪怕他在第一时间就奔出大帐,但这时候已经来不组织人马防御了。 他安排的值守兵力多是在南面防备建奴偷袭,北面兵力虽少却也有布防。但这次有人袭营却是敌人冲进大营了还没有预警。 为什么? 唐节转念一想,心中已有了答案。冷汗不停的从脑门上流了下来。 “镇南军叛变了!吴阎王反了!”惊呼声从乱战之中响起。 唐节身子一颤,只觉郁气涌在胸膛几乎要炸开。 吴阎王一反,败局已定。 当年想要气吞中原,平定天下。结果屡战屡败。到如今,其实已经没想要赢了,只想着整顿兵马,与建奴鏖战一场,就是死也要轰轰烈烈。 但这算什么? 他带着满腔战意要决一死战,到头来自己人一刀子扎在背后,皇图霸业就轰然倒塌下去…… 唐节脑中嗡嗡响个不停,头痛欲裂。 “三殿下!三殿下!”索沛冲出营帐,大喊道:“快撤吧……” 唐节回过神,迅速又向南面看了一眼。 好在建奴还没来夹击。 “索沛,你带人向西面撤!” 唐节喊罢,策马执槊,独自迎向北面的乱战场。 他一路上收拢着麾下兵马。 兵士们因为袭营而乱作一团,在看到唐节之后才终于稳住了阵脚,纷纷跟在他身后,向镇南军杀去。 “结阵!杀叛徒!” “杀叛……” 唐节快马冲上,手中大槊狠狠劈下,直将一个镇南军兵士活活劈成两瓣。 血涌如雨。 唐节心中怒气稍减,昏昏沉沉的脑袋清明了些,但头还是痛得厉害。 一场鏖战,好不容易拉起防线,忽听南面也有动静传来。唐节心中一惊,领着人奔至大营后面的粮仓。 “火把拿来!” “大帅……” 唐节又看了粮仓一眼,那里面的粮草本已是不多了。一个月来他费尽心思心想要节省一点,再节省一点…… 但今夜,他也只好亲自抢过一支火把,抛了过去。 “烧粮仓!” 随着这句命令,一支支火把被丢进粮仓。 唐节驻马看着火光一点点腾起。 大火映在他的眼帘当中,熏得他眼眶有些发红。 “撤!” 三万五余兵马,索沛已带了两万余步兵迅速向西撤去,唐节亲自领了三千老营骑兵断后,至于剩下的人,已经没时间让他再收拢了…… 一夜厮杀,天光大亮,唐节领着骑兵边走边战,算到时间差不多了,这才抽离战线,向西撤去。 一路上镇南军不停追击,不给他们调头北上的机会。 连奔半日,唐节抬眼望去,看到前方索沛所率的兵马正在慌忙转向。 他们本来想避入大兴县城。 但,大兴县城墙上的瑞旗竟是已换成了建奴的黄色龙旗。 唐节本是派麾下大将李鸿基驻守大兴,但现在大兴县失守,却也没见李鸿基派人通报。 “快!” 唐节目光看去,只见大兴县城门大开,一支支执着火绳枪的八旗汉军向索沛大部冲了上去。 同时巨大的马蹄声响起,一支八旗骑兵从东北方向斜斜插下来,撞向索沛的部队。 没有时间再给索沛调整阵型了。 两轮火枪城射击之后,瑞军一片大乱。 唐节连忙领着骑兵冲向八旗汉军,趁着他们两轮火绳枪施放间的间隙冲到了他们五十步面前,一轮箭雨袭下来。 唐节不管不顾,亲身冒矢,快马奔自阵中,手中长槊翻飞,硬生生撕出一道口子。 然而转头看去,只见那边的八旗骑兵轰然撞向瑞军,如一柄大锤敲在石头上,把石头敲碎。 被袭营到现在,瑞军从夜里跑到中午,早已疲惫不堪,阵型都没来得及调整。 唐节瞪大眼,眼睁睁地看着溃败在眼前形成…… 漫天遍野都是溃逃的瑞军。 败了。 “啊!” 长槊翻飞,唐节再也不去考虑什么阵型,不去考虑什么战法,也不必为谁断后,都已经是败了,他只是不停的厮杀。 血肉在他面前翻涌。他红着眼,向前杀着。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然一空。 唐节一愣,才发现自己已经杀穿了这支八旗汉军。 他回马看去,只见身边已只剩三百余骑。 而不远处,八旗骑兵驱杀着溃军,有小股人正向这边杀上来。 没有犹豫,唐节勒马又要再杀回去。 “大帅!撤吧……”亲卫们拥上来,扯着他的缰绳急劝。 “放开!杀!”唐节已有战死之意。 又是一轮火绳枪击射过来,后面的亲卫登时又栽倒不少,他们再无胆心随唐节杀回敌阵,拥着他向西狂奔…… 日落西山。 唐节策马奔进树林之际,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的落日。 他感受不到晚霞的美。 人生在世,处在低谷之时,连落日也只是徒增悲凉。 跨下骏马长嘶一声,栽倒在地。 唐节执着槊,想稳住身形,最后还是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亲卫们扶起他,牵着马向树林深处走去。 到现在,终于甩脱了身后的追兵,他身后只剩下一百余人。 走了许久,只见树林中有火光隐隐亮起。 唐节支着身子又向前走了几步,忽听一声大喝。 “谁?!” 接着一个放哨的兵士从树梢跃下,竟是东征军兵士,见了唐节就立马抱拳行礼。 “大……大帅……李将军他们在前面……” 唐节点点头,又向前走了一段,只见一千余残兵正坐在林中歇息。 他麾下将领李鸿基、乔同等人坐在篝火边,火上烤着一只野兔。 “大……大帅……” 唐节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他觉得……让你们守大兴县你们不守住,跑到这里来烤兔子吃。 另一方面,李鸿基领的一万人战败了还剩下一千人,他自己三万大军现在只有一百多人。 对比下来,唐节也无言以对。 李鸿基把烤好的野兔让给了唐节。 唐节一天未曾进食,但也没有吃东西的心情,胡乱咬了几口,处理了一下身上的伤势,倚着树干歇了一会。 虽然安排了兵士放哨,但这一觉睡得还是没深,总担心建奴兵马会追过来。 不多时,唐节蓦然惊醒,转头一看,却不见了李鸿基与乔同。 唐节站起身来,挥了挥手驱退围上来的亲卫,独自向树林深处走去,穿过一片灌木丛,忽然听到前面有低语声传来。 “吴阎王反了、三殿下战败,瑞朝大势已去了。”是乔同在说话。 接着,只听李鸿基应道:“那与我们何干?离开大兴县之时我们就做好打算了。三殿下败不败,我们自去蜀地投靠张献忠。” “太远了啊。”乔同道:“而且,跟着张献忠混真就有前途吗?” “东征前我就与三殿下说过,先经营陕西再徐图中原,奈何他不听。”李鸿基道:“如今你看张献忠,挺进西川,占天府之国休养生息,坐观天下争斗。等瑞朝、楚朝、建奴斗个你死我活,他未必不能成就大业。” 乔同道:“问题是我们之前不知道建奴有这么强,今天之前,我们哪能想到三殿下能败得这么惨?如今吴阎王一投,瑞朝已没了与他相抗的实力。不如我们……” 李鸿基喝道:“住嘴!我决不投降建奴,此事休得再提。” “只怕由不得我们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乔同道:“你我麾下将校二十人,有八人都向我提了一个建议,让我劝一劝你。” 李鸿基只愣了一刹那,登时反应过来。 下一刻,林间有惨叫声突然响起来。 李鸿基大怒,喝道:“你们要做什么?” “我等愿推举你为东征军大帅,杀唐节,共投清军,将军,你要为弟兄们考虑啊……” “你好大的胆子,你忘了三殿下往日是怎么待我们的?!” “眼下败亡在即,将士惶惶不安,不为他们找个出路,一旦哗变,我们俩镇得住吗?吴阎王都投了啊,弟兄们谁不眼热?来到大好中原,谁愿意千里迢迢再去四川?” 李鸿基长叹道:“当年起事时何等艰难都熬过来了,你们如今……” 突然,几个校将从乔同时身后窜出来,手中都提着刀,向李鸿基抱拳道:“将军,求你为弟兄们找个出路!” “将军,我们已杀了唐节,没有退路了!” “弟兄们都累了啊,求将军体恤。” 林中杀喊声越来越盛,李鸿基头上已有冷汗流了下来。 他目光在诸将脸上一扫,眼中带着些警惕,缓缓向后退了一步。 突然,不远处一声惊呼响起。 “人呢?!哪里去了?” “快,找到他……” 乔同一听,心知是没能在第一时间杀掉唐节,忙喝道:“快去找!” 下一刻,一道身影从灌木丛中跃出,以惊雷之势冲向那几名校将,一拳重重击在其中一人头上。 “嘭”的一声响。 乔同转头看去,正见唐节那双无比愤怒的眼睛。 “大帅……大……大帅……” 乔同下意识地惊呼一声,连退了两步才反应过来,颤声吼道:“杀了他!快!杀了他……” 唐节抢了一把刀在手中,与几个校将战在一起。 他早已体力耗尽,浑身又都是伤,被数人围着,渐渐落在了下风。 又过了一会,兵士们冲进林间,有要杀唐节的,也有要保护他的,场面乱成一团。 混战中,一个校将执刀冲上来,捅起唐节的腰间,两个人撞在一起,唐节大力按住他的手,一刀抹开他的脖子! “呃……大……帅……” 那校将缓缓倒了下去。 唐节看着他的脸,心中的战意也渐渐熄下去。 他后悔中战场上撤下来。 在此与自己往日的下属厮杀,还不如干干净净战死…… 脑中想着这些,他向后退了两步,感到无尽的绝望。 乔同想去杀唐节,被两个亲兵持刀逼开。 他退了两步,环目四顾,见林子间愈来愈多兵士涌过来,提着刀站在混战的外围,不知该帮谁,脸上尽是茫然。 乔同知道这时候李鸿基才是关键。 唐节战败之后威望大跌,而李鸿基的威望在东征军中本就高,这里大多都是他的嫡系。 乔同再一转头,只见李鸿基还呆呆站在那里,又喊道:“快啊!杀了唐节献给清朝,给弟兄们挣条活路吧!” 终于,李鸿基动了,他提着刀,向唐节走去。 乔同松了一口气,嘴里又道:“杀了唐节!我们都追随你……” “噗!” 一声响,李鸿基一刀斩落,乔同的脑袋晃了晃,从脖子上掉落下去…… 唐节倚着树,缓缓坐下来。 他已受了太多伤,无力再动。 他抬起头,看向李鸿基。 往日的下属站在他面前,显得那样高大挺拔有力。 唐节张开嘴,满嘴的血溢出来,缓缓伸出了手。 起事十余年,曾经有无数次,他也这样伸出手,把受伤的李鸿基从地上拉起来。 “鸿基……” 但这一次,李鸿基没有再拉他。 “我不会再追随你。” 唐节一愣,眼神愈发黯淡。 “你以前说过,打仗就是这样。一直输不要紧,但不能没有希望。没有希望,就没有人追随你。”李鸿基缓缓说道,“今天那只烤好的野兔我让给你了。我也很饿,但我还是让给你了。” 唐节的手缓缓垂下去。 “我明白了……恩义……两清。” 李鸿基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去。 唐节看着他的背影,低着头苦笑了一下。 周围的兵士有人跟着李鸿基离开,有人犹豫着,最后也跟了上去。 唐节带来的亲卫只剩三十余人。 “没希望了,跟李将军走吗?” 有人低声嘀咕着,转身追上前面的队伍。 唐节就坐在那,看着人一个个走远。 到最后,他身旁只剩下十一人,已经满地的尸体。 终于,有亲卫丢掉刀,蹲在地上捶地大哭。 “大帅……他们怎么能这样啊?!大帅……” 哭声汹涌。 唐节轻轻拍了拍那亲卫的背,叹道:“不怪他们……我输得太多了,德州、古北口、蓟镇、黄村……我一直在输,其实……早该放弃的……” “大帅!” “我没有退路,所以只能战到底……你们不一样,都走吧,去当普通百姓,好好过日子……我们不是造反的料。” 忽然,林间又传来一片吵闹声。 这般内讧了一场,李鸿基只剩下七百余人了。 当然,人多人少不重要,他还有一千余马匹,还有盔甲和刀,只要离开河北,很快又能啸聚许多兵马。 但还没离开这片树林,林子里突然跃出许许多多人。 李鸿基心中一惊,还以为是建奴来了,举头看去,只见对方都是汉人,手里的兵器也五花八门,穿得五花八门,有些人连鞋也没有,看起来像是一群乌合之众。 但李鸿基扫了两眼,脸色就郑重起来。 对方竟然有五千人之多。而且这个包围圈绝不像第一眼看起来那样杂乱。 持盾牌和长兵器的人在前,持短兵器的人在后,更后面还有持着弓箭的,几个人一组,看起来配合得很好。 李鸿基又看了几眼,根本就没找到这个包围圈有什么破绽。 对方显然很早就盯上自己这股人了,从大包围圈一直缩小到现在,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你们是什么人?!马上让开道路!” “让路也可以,马匹和干粮留下!”对面有个铁塔般的大汉喝道。 李鸿基大怒,喝道:“你休想!” 那大汉挠了挠头,转过头喊道:“国公,他说我休想。” 只见一名少年策马跃众而出,举止之间一股威仪已然压了下来。 “建奴马上就要追来了,你们要想和我们打一仗也可以。” 简简单单一句话,李鸿基额上又有冷汗落下来。 他不想轻易就让了马匹,上前两步,抱拳道:“敢问这位小英雄高姓大名,当此乱世,不如你我合力,共创大业,如何?” “王笑。” 李鸿基一愣。 便听王笑随口又道:“我不招降你都是嫌弃你。居然还想招揽我?把马留下。” 他挥了挥手,意思是“把马留下就滚。” 李鸿基抬头看去,只觉荒唐无比。 他不太信对方就是王笑,王笑显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但想来想去,眼下实在没有什么办法。两边如果打在一起,不管打不打得过,建奴兵马一到,麻烦就大了。 但就这样丢下马,又实在没有面子。 王笑见他犹豫,又道:“那不如这样,你和我们牛将军单挑一场,你赢了我们放你们走。你输了,马匹、盔甲、刀枪、干粮,全都留下,如何?” 李鸿基目光一转,只见那铁塔般的大汉再次迈步出来。 他肯定是不敢去单挑的,一个无名之辈,赢了也不光彩,输了更麻烦。 李鸿基犹豫片刻,抱拳朗笑道:“既是斩了奴酋的虢国公当面,几匹马匹,留下助虢国公破敌便是……” “拿得起,放得下,识时务,你倒是不错。叫什么名字?” “李鸿基……” 王笑觉得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一时既然想不起来,挥了挥手。 他还很忙,没功夫理会这些瑞军的怂兵怂将…… 《我非痴愚实乃纯良》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手打吧! 喜欢我非痴愚实乃纯良请大家收藏:()我非痴愚实乃纯良手打吧更新速度最快。 第803章 去老家 “为什么一样是让他把马留下,俺说话那黄脸汉子不听,国公说的他就听?”牛老二挠了挠头,向诸葛老三问道。 诸葛老三正挑了一匹骏马把自己那匹马换掉,笑道:“寨子里那次叫什么投票的时候,你选的什么?” “当然是跟着国公来干仗,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娶漂亮媳妇。”牛老二拍了拍脑袋,又道:“俺们上山当山贼,不就是杀人放火受招安吗。” 他其实已经忘了王笑当时具体说了什么,但每想起来仿佛还能看到一个快活的前途。让人不自觉咧开嘴笑起来。 “那如果不是国公,换作别的人,比如是……狗娃,狗娃让你跟着他,你怎么选?” “嘁,你不逗俺吗?俺能跟着狗娃吗?”牛老二道:“国公那是什么人,那是孙先生的师父。领着寨里一千人就把三千官兵干翻了,跟着他可不得有好处?” “懂了吗?人跟人不一样的。”诸葛老三叹了口气。 他算是山贼里读过书的,以前也自诩文武双全。 但后来认识了王珰之后,他才知道出身地位有时候比文武双全更重要。 就王珰那小子,但眼界就比自己高不少。 就这世道,要想成事,还是得倚着大人物的势。 牛老二没想那么多,又问道:“俺看那黄脸汉子那样子,一身技艺很厉害,俺单挑不过他,他为啥不和俺单挑?” “他要是敢出来跟你单挑,国公肯定放暗箭弄死他丫的,他们就七百人残兵,头领死了,我们直接把他们打趴下。” 牛老二又是一愣,挠了挠头,忽听有人喊道:“这里捉到一个大将军……” 牛老二赶过去一看,只见一棵树下正坐着一个大将,那浑身杀气,自己这样的大汉见了都是心里突突。 “这又是一个瑞朝败将啊,瑞朝的官兵也太不能打了,到处都是溃兵……” 唐节听到这一句话,感觉到了强烈的羞辱。 他抬头看去,见是一个土包子,头上也没个头盔,上身披着瑞军的甲,下身罩着建奴的战裙,一只脚穿着靴子,另一只脚却是踏着布鞋。脖子上挂了个铜镜摇摇晃晃,同时还挂了好几个饼。 那饼中间开了个洞用绳子串着。唐节还是第一次见,心说这倒是方便,这蠢材就知道吃东西,想出这么个方法携带干粮…… 总之,没必要跟这么个傻子置气。 唐节摇了摇头,脸色神情愈发落寞。 自诩一世英雄,到头来被一个无知村夫奚落。 他娘的还不如死在建奴手上。 “他身上的盔甲好威风啊,俺能剥下来不?” “别胡说,这是个大人物,让国公来看看……” 唐节身旁的十一名亲卫持着刀警惕着守卫着,额头上冷汗不停流下来。 不一会儿,只见一个少年郎君走了过来。 唐节抬头看去,很是诧异了一会。 “王笑?!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你就带了这些杂兵来?” 王笑目光在唐节身上一扫,皱了皱眉,道:“杂兵?你都打成光杆司令了?” 他也不理会唐节身边的亲兵,转头吩咐劳召去拿点伤病过来,亲自上前去解唐节身上的甲给他包扎。 牛老二心中一喜,暗想国公会不会把这身盔甲给自己。 “说说吧,怎么回事。”王笑用力一扎,拿布条把唐节的伤口重得一扎,手法颇为娴熟。 唐节一边说着,一边拿眼四周看去。只见王笑手下的乌合之众正在忙碌着什么,有人拿着网铺在地上,把落叶扫上去;有人爬到树上;有人削着木刺摆在地上…… 末了,王笑沉吟道:“吴阎王反了,那就很麻烦了……所以啊,早在德州我就建议你们把他做掉,当时你们要听我的,何至于此?” “你少放屁。” 王笑也不介意,让牛老二把唐节的盔甲披上。 牛老二大喜,笑嘻嘻穿戴了那一身铁甲,想去剥唐节的靴子,看了他一眼却又不敢,末了在地上找了一圈,把乔同的靴子剥了下来穿上。 “谢国公爷赏,末将这就去埋伏!”牛老二一抱拳,倒也真有了些大将的样子。 “你不用去埋伏了。”王笑随手从地上的尸体上捞了一捧血就往牛老二脸上抹,道:“你就趴到那。” 又向唐节的亲卫喝道:“你们几个,保护着牛将军。” “我们凭什么……” “听他的吧。”唐节随口叹了一声,摆了摆手。 王笑布置停当,又让人抬起唐节,往树林深处走去。 “你这样小打小闹,就算能杀掉几百追兵,没有用的。”唐节叹道。 “问题不在于杀掉多少人。”王笑道:“我要让建奴知道我在这里。唔,正好遇到你,那也好,能吸引更多人。” “然后呢?你还有办法扭转整个战局不成?” “没办法啊。”王笑道:“建奴八旗兵力有八万,加上蔡家祯的关宁铁骑和其他降兵,有十二万余人。你们原本有十五万人,加上我楚军秦副帅麾下五万人,二十万大军以多对少,尚且被打成这个样子……唔,你都成了光杆司令。” “现在吴阎王投降了,建奴总兵力不减反增,已有十五万人。加上各地官军投降,这个数量还要再往上涨。反观我们,两边加起来不到十万,论战力、火器、士气、装备、马匹都不如对方,同时楚瑞双方互不统属,不能合力应敌,这仗怎么打?” 王笑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你们瑞军也太差劲了。唐中元号称还有五万人,老营精锐也就两万,也只是有盔甲有马匹,连火绳枪都没两把。其它杂兵更是连盔甲都没有,粮草也没有,军心又差,老是想着逃跑、投降……” 唐节大怒,骂道:“你们楚军又好多少?我们至少还剩两万骑兵,你们只有一万骑兵,守着天津不敢冒头,要你们何用?!” “我们至少没吃败仗啊,还小胜了两把。”王笑道:“我们至少有粮草,不至于溃逃或投降。还有,没有秦副帅替你牵制,你早被干死了。” 唐节又怒又气,捂着身上的伤口喘了两口气,道:“你既然来了,可见一见我父皇,让两方联军合力破敌,可还有胜机?” “合力破敌?说得轻巧,回头你们跑回居庸关、把我卖个干净。” “呵,你王笑也不过如此。还夸耀当年在关外斩奴酋之功。” “不一样的啊,当时我又没对上建奴主力。”王笑倒也实在,摆了摆手,皱眉道:“而且最主要的是,中原一马平川,地势太平坦了。” 唐节本还带着期待,闻言便沉默下来。 对这一点他深有体会。 这些日子他思忖破敌之策,始终想不到办法来对付建奴这种火器加骑兵的战法。 机动性和火力都比不过建奴,这是实力的差距。在这片广袤大地上,想要以计谋来弥补也不可能。 所以,瑞军想要退回陕西,楚军担心瑞军要退,根本不敢放手一战。 这又拉大了双方的差距。 吴阎王会投降,也是看透了这些。 “这么说,我们打不赢了。那你还来做什么?”唐节叹息道。 王笑道:“我是来拖时间的。” “什么意思?” “战术层面上我们打不赢,但战略层面上还有机会。”王笑道:“关外人口就那么多,种不出多少粮食。皇太极就算再怎么鼓励农耕,他就是种不出多少粮食。所以,他只能通过入关抢掠、向朝鲜收粮等来丰富国力。去年,我在他们腹地有目的地破坏他们的农耕……多尔衮打仗的实力还不错,但论治国,建奴当中暂时还没有人能比得上皇太极。也就是说,撑过这一两年,他们大清朝励精图治二十年攒下的资本也就空了。 所以,我不来帮你们守住燕京、守住河北的。我是来拖延他们的时间,拖到最后,只要这次入关他们打不下山东,在战略上,我就算赢了。” 唐节一愣,道:“那我们大瑞呢?” “你们的事你们自己想啊,关我什么事。” “你既然这么说,那还何必联盟抗虏?我父皇自去守着山西、陕西一地,坐看你与建奴厮杀罢了!” “别激动,我可以再给你们点希望。”王笑道:“我已经让秦山河从皮岛奇袭沈阳了。你们熬一熬,万一能守到建奴退兵呢?” “你少糊弄我!” “信不信由你,反正你们现在退兵,建奴挟大胜之势追击,你们未必能守住山西,毕竟你们立足未稳。” “你……” “嘘,人来了。” 王笑低声说了一句,在树丛中蹲下身。 唐节也是蹲下身,目光看去,只见一小股清兵在月色中进了丛林,这支追兵大概有六百余人左右,由三十个八旗兵领着,其它都是汉军。 追兵进了树林,下了马分散开来,扫荡过来…… 月光从树林的间隙透下来,洒下点点光亮。 牛老二正趴在地上。 他很担心建奴看到自己就一枪砰过来把自己打死。 脚踩在树叶上的声音传过来。 他周围的十一个亲卫转头看去,见建奴来了,掉头就跑。 “在这里!追!” “砰!” 树林中有清兵向那些亲卫追上去,也有人过来要按着牛老二。 前方追击的建奴跑着跑着突然齐齐痛叫起来,摔在地上抱着脚惨叫,抬起脚一看,只见有木刺刺穿了自己的脚掌,一片血淋淋。 “啊!” 与此同时,几个清兵正要去摁着牛老二,嘴里还喊着:“牛录大人,捉到唐节了……” 牛老二一个鲤鱼打挺,突然翻起身,一刀捅进一个清兵腹中。 “俺那么好捉吗?!” 他大喝一声,手中大刀乱砍,直扑后面那名牛录。 “杀啊!” 树梢上,一个个民壮突然跃下来,向着散乱的清兵就砍。 那牛录大惊,策马便走。 马匹才提速,一根绊马索从树叶中飞起。 “吁!” 马匹长嘶一声,那牛录马技高超,提起缰绳,竟还想从绳子上跃过去。 接着,一张渔网从树上罩下来,网着他摔在地上。 诸葛老四领着人从另一边杀过来,手中长矛毫不犹豫就刺下去。 “怀远侯王笑在此!杀啊……” 一时间,林中厮杀声大作,到处都听得有人再喊。 “怀远侯王笑在此……” 虢国公这名号还有许多清兵不知道,怀远侯王笑五字却是让他们心中一惊。 五千人埋伏六百人还这样大费周章,让这些清兵心中叫苦不迭,另一名牛录毫不犹豫策马便走。不远处就有一大股清兵,他打算再去领人来围…… 王笑从树丛间跃出来,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这场小小的遭遇战。 唐节负伤之下还想上去厮杀,却被他拦了下来。 “急什么,开胃小菜。” 王笑说完,又喝令道:“都不要追,收了他们的马匹、盔甲、干粮,走!” 一群民壮动作很快。 他们打仗或许还不熟练,剥衣服却非常敏捷,走路也很快。 嗯,他们光着脚走得都很快,换上官靴之后更是健步如飞。 唐节本以为他们要向北,却没想到王笑是领着人向西而行。更新最快的网 “我们要去哪?” 王笑应道:“去我老家。” “你老家不是京城?” “我们是亲戚啊,你居然不知道我老家在哪。”王笑随口道:“我老家在房山啊。” 唐节听到“房山”二字,猜到了一点王笑的意图。一时也没功夫追究“我们是亲戚”这句话。 “但是京城怎么办……” “吴阎王虽然投了,但他偷袭你的营寨居然没有建奴配合。说明,有人发现了他要反叛,这个人应该是孟九。那么,京城应该已有戒备,吴阎王没有夺下城门,建奴一时半会就攻不进去。” 唐节又沉吟道:“你如何确定建奴会派兵追到房山。” “有我王笑,有你唐节。他们这时候不斩草除根,更待何时?” 爱新觉罗·杜尔祜刚刚占下房山县城。 杜尔祜今年三十二岁,他是杜度的长子,杜度是褚英的长子,褚英是努尔哈赤的长子。换言之,杜尔祜其实还是努尔哈赤的曾长孙。 当然,在满洲没人在乎杜尔祜这个身份。事实上因为这个身份,他吃了不少亏。 他这辈子也立了不少军功,总是因为“怨望”之罪被削爵,黜宗室籍。 另外,一年多以前,他阿玛杜度在锦州被炸死了,他叔叔尼堪在大岭也被王笑砍死了…… 这天杜尔祜还没解甲,正在房山县城头巡视,忽听士卒禀报,有一千余人马正在房山县以东的小清河下游渡河。 杜尔祜眉头一皱。 他现在麾下有三个牛录的八旗骑兵一千人,另有三千人的绿营兵,领的军令是守好房山县。 但总不好放任敌兵过河。 杜尔祜于是吩咐绿营守好县城,亲领了一千骑兵向小清河下游巡查。 小清河在房山县这段流域本就塔了石桥,杜尔祜领兵过了石桥到了东岸,向下追去。 追了好远,果然见前方有一千余人正在塔浮桥,远远见到八旗兵赶来,这些人上马便往东逃。 杜尔祜领兵去追,到了一片树林前,他挥了挥手,勒令停下来。 逢林莫入的道理他自然是懂的,何况东面还有瓦克达的兵马,这些溃兵也逃不掉。 出来一趟没杀到人颇为扫兴,他也只好领着兵马回城。 还未走到石桥附近,忽听前方有厮杀声传来。 杜尔祜连忙下令疾走,却见竟有近四千乌合之众正在从石桥渡河,那边绿营军不敢离开县城,只派了小股人马袭扰。 接着,却见一千余骑兵从树林中奔出,径直穿过石桥、向小股的绿营兵撞了过去。 杜尔祜才知自己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不由勃然大怒,喝令麾下骑兵冲锋。 对方虽有五千人,只看军容就不是什么百战之师,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八旗骑兵奔到近处,因石桥不便过马,马速便放缓下来,纷纷带前射去。 却见那边一排排兵丁拿着树枝挥舞,掩护着十几人正在石桥上鼓捣着什么。 杜尔祜知道对方要炸桥。接连下令让兵马冲上去。 但还是来不及了,只听轰隆一声响,那石桥被炸开一个支撑点,缓缓倒塌下去。 对岸有欢呼声响起。 “怀远侯王笑在此……” 隔着一道小清河,杜尔祜猛然大怒。 王笑? “快!搭桥过河,爷要亲手斩了他!” 只见对岸的五千人不急不缓地绕过房山县城,向西行去,还把地上零零散散的绿营兵尸体剥了个干净。 杜尔祜又急又怒,亲自监督兵卒搭建浮桥,远远却有探马从东面传来! “传瓦克达贝勒军令,命杜尔祜派兵留意王笑部行踪,但不可贸然轻进。等贝勒爷亲率大军赶来……” 瓦克达是代善第四子,论辈分他比杜尔祜高一辈,年纪也大十岁,更别说爵位官职都高不止一筹。但杜尔祜并不愿意听瓦克达的命令。 因为杜尔祜本来承袭了他阿玛的爵位,又立了战功晋为辅国公,如今虽被削了,但心气还在。更何况,在锦州炸死自己阿玛的主谋就在眼前。 半个时辰之后,浮桥搭好。杜尔祜领着兵马过了河,毫不犹豫就向王笑追了上去…… “咦。” 诸葛老三回头看了看,竖起耳朵听了一会,从队伍末尾策马赶到王笑身边,“那个夷将追上来了。” 王笑也微微有些诧异。 他刚才正在和唐节吹牛。 “我们要去的是王家村,在房山县以西,周口店坡峰岭和来括河之间。因为那地方比较好打仗,地形我也熟。建奴会率大军前来围堵我们,我们能不能吃下不提,他们至少也要派一万人……” “侯爷!后面那一千骑兵追过来了。” “哦?是吗?” “是!” “这么凶,就一千骑兵也敢来追我?看来是过了太久,他们都忘了我的战绩了……” 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第804章 杜尔祜 瓦克达与满达海本来收到了的军令是要协同吴阎王夹攻唐节的兵马。没想到吴阎王被孟九识破,没来得及约定时间就径直偷袭了唐节大营。 这虽然没预想中那么完满,也算不上是什么坏事,毕竟也是范文程临危应变的结果。 瓦克达、满达海也是自小跟着代善和皇太极在战场上磨砺,反应迅速,马上派兵拿下了大兴县,阻止了唐节逃窜的路线。 大兴一战,只走了唐节的一小撮人马,索沛则是败军沿永定河北逃。 瓦克达、满达海于是派杜尔祜取了房山县,切断瑞军西进道路。接着,满达海准备亲自率军往吴阎王军中看管镇南军,只等多尔衮见过吴阎王之后彻底收镇南军为己用。 瓦克达则是准备率军继续追剿索沛。 才商定好,有兵士来报。 “报,我等在大兴西面林中找到唐节,却遭遇伏兵……” “伏兵?哪来的伏兵?” “称是楚国怀远侯王笑,麾下人马有数千近万之数……” “细细报来!” 听过汇报,瓦克达与满达海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诧异与郑重。 瓦克达皱眉道:“睿亲王一直关注南边动向,并未发现德州有兵马出动。” “数千人北上,不可能瞒我们的眼睛。”满达海亦是沉吟起来。 满达海乃是代善的第七个儿子,他十八岁就随皇太极征战,大破蔡家祯所部,十九岁因战功封辅国公,二十岁授任都察院承政。 瓦克达想了想,道:“有没有可能他是绕道河南,沿太行山一路过来?” “时间上来不及……” 满达海道:“若有机会,我倒想亲手斩了这小子。但大事为重,我先去镇南军。阿哥,你小心一点,等我禀报了睿亲王再说。” “若真是王笑来了,他比索沛更重要。我领兵去围,不能让他进京与唐中元汇合。” 满达海想了想,道:“也好,阿哥切记,先围住他便好,没有睿亲王的命令切勿轻举妄动,免得无功还有过。” “放心吧,我不像阿达礼、勒克德浑那两小子那么蠢……” 兄弟俩稍稍议过,满达海离开之后,瓦克达也重新整顿大军,移师房山县。 房山县在大兴县以西,虽是邻县,一万大军也走了近一天。 瓦克达进了房山县城,只见一个额真领着两千绿营守着城,却不见杜尔祜。 “杜尔祜人呢?!” “将军他……领兵追击王笑去了……” 瓦克达大怒。 “他敢不听军令,我必不饶他!” 当然,瓦克达怒归怒,他也知道杜尔祜如果真能击杀王笑,算下来还是有功的。 如果杜尔祜能提着王笑的头回来,复归宗室,重新封爵也不是没有可能。 杜尔祜就快要击杀王笑了! 他领军追上王笑这支人马的时候,对方正在渡过大石河,四千人刚刚渡了三千人,只余下一千人还在东岸。 少了一千余骑兵? 杜尔祜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就领兵杀上去。 半渡而击,不等他八旗骑兵撞到阵中,余下那一千人就四散而散,有人跳进水里、有人循进南面的树林。 杜尔祜目光看去,对岸一个少年策着高头大马,领着人继续向西逃窜。 王笑的部众似乎是乌合之众,一边逃,一边还有人惊慌失措地散开。 杜尔祜都有些怀疑那人是不是王笑,怎么领了这么一群泥腿子…… 但想到他们渡小清河的伎俩,应该是的。 他没功夫理会那些溃兵,下令抢占浮桥,渡河去追。 先头二十骑才走到桥中,那浮桥摇摇晃晃,显然是搭得不好,突然从中间断开,二十余骑八旗兵大喊着,连人带马落进水中。 杜尔祜只好让人重新搭起浮桥。 渡过大石河,他又追了好远一段路,终于又赶上王笑,麾下只余两千余人,已跑散了一千多个步卒。 却见王笑知道自己带着步卒难以逃脱,正领着那两千余人在组织阵线,要与自己决战。 此处再往西便是云峰山,云峰山往后便是广袤的山区,属太行山脉。 只差一点,王笑就要循入山林。 可惜他领的不是骑兵。 杜尔祜既觉庆幸,也担心王笑有伏兵。 “将军,恐有埋伏……” “爷知道。”杜尔祜冷笑一声。 伏兵肯定是有的,但要设伏,对方也要战力够格才行。就这些泥腿子,有伏兵又能如何? “杀!” 没有犹豫,杜尔祜一声令下,一千八旗骑士开始冲锋。 马蹄哒哒踏在地上,带着一往无前之势向前方的两千人狠狠撞了上去。 杜尔祜眼光极好,奔到两百步,就能看到对面驻马指挥的少年郎风姿卓众,看来极可能真是王笑。 他还看到了唐节。 “放箭!” 骏马狂奔,箭雨不停袭落。 王笑那两千人眼见箭雨射来,前排人挥着树枝挡了挡…… 接着,他们竟是又掉头就跑。 杜尔祜领兵追去,忽听北面歇息岗上厮杀声大作,有一员猛将领着一千骑兵杀了过来,要与那两千人合击自己。 果然是有伏兵。 王笑的五千兵力都在这里了,东岸丢了一千人,跑散了一千人,再加上这一千伏兵,不会有更多兵马了。 杜尔祜也不惧,下令抽调了三百骑转向,迎着那一千人杀去。 两轮箭雨刚射完,加上三百八旗骑兵刚掉头转向,倒也不能形成冲力,双方很快撞在一起厮杀起来。 杜尔祜一边追击王笑大部,一边转头看去,微微愣了一下。 从歇息岗上冲下来的这一千人虽是骑兵,但……其中不少人居然双手拉着缰绳。 双手拉着缰绳,他们要怎么拿武器? 杜尔祜又看了两眼,确定这些泥脚子的骑术都很差,也只能骑着马跑,根本就不会马上作战。 那种笨拙是伪装不了的。 骑术之劣,无可言表。杜尔祜都不忍心嘲笑他们。 反观自己的八旗骑兵,只需要用双腿夹着马,便可控骢如飞。 那三百骑兵杀得对方一千人落花流水,不一会儿,那一千人又大喊大叫地逃开…… 赢了! “这就是王笑的伏兵?”杜尔祜冷笑不已。 他心情都激荡起来。 王笑不过如此,或许是有些邪门歪道的诡计,那也是建立在和关宁铁骑的精锐配合的基础上。 现在没有了关宁铁骑,王笑领着这群泥腿子兵,纵使再有诸般伎俩也施展不出来了。 阿玛的大仇就要得报,天大的功劳就在眼前,不取更待何时?! 杜尔祜脑中热血上涌,重重一拍马,向前狂奔而去…… 前面就是云峰山。 云峰山又称九龙山,因其有九条山脊如九龙奔腾。 这是有帝王之气的山,因此这里共葬着金代“始祖”至章宗17个皇帝、后妃及诸王,称为金陵。 不是南京那个金陵。而是金代皇陵。 杜尔祜看到王笑奔到云峰山下。 他跃马而出,一马当先,扬起弓,在疾驰中张弓搭箭。 他对自己的骑射之术很自信。 这是他的骄傲。 爱新觉罗子弟,弓马娴熟,当世无敌! 弓如满月,杜尔祜眼睛眯着,看到箭头与王笑的背连成一线。 他手指一松…… “死吧!” 箭去如流星。 “吁!” 突然,胯下骏马长嘶一声,重重掉在一个大坑里。 同时,那支箭高高射向天空。 “噗……” 一声重响,坑里一根长木刺从杜尔祜的脚底板刺穿,直从他小腿中穿出来,另一根长长的木刺从他腋下穿透。 “啊!” 杜尔祜惨叫着,忽听云峰山上轰隆隆的声响大作。接着,杀喊震天,竟还有伏兵杀了下来…… 王笑先派了一千余人,骑着马,先赶过来挖坑。 因为这些民壮还不太会打仗。 就算是有了一千余匹马,可会骑马赶路和会骑马打仗是两回事。两手拿着缰绳,和一手拿着缰绳一手拿武器杀人更是两回事…… 但他们很擅长挖坑。 挖得又快又深。 王笑对他们挖坑的水平很有信心。 这一千人骑马到了之后,先把马匹留在歇息岗后面,开设挖坑布防,再埋伏在山上。而王笑率领步卒慢慢走,故意跑散了一千人去歇息岗取马,再充作伏兵偷袭,让杜尔祜以为伏兵已经用尽了。 至于为什么王笑这两千人不会掉到坑里?因为他们在地上用树枝做了记号,跑过来的时候绕过去或跳过去了…… 此时回头看去,只见八旗骑兵第一排的全都掉起了坑里,惨叫声连绵。 紧接着,第二排的骑兵撞上去,一片混乱…… 王笑领着两千人奔到云峰山下,忽然一分为二散开。 只听山上有轰隆隆,有巨石滚了下去。 那些石头滚得并不快,但八旗骑兵才陷在战壕里,一时难以掉头。 “轰!” 巨石砸下,溅起血肉。 砸死的人并不多,但却给八旗骑兵带来了更大的慌乱。 一千余人从山上杀下,北面逃散的一千骑兵也弃马重新杀来。 王的两千人则分别从南面和北面包夹上去,四千人开始对一千人形成合围之势…… “杀啊!” 二顺拿着一把长刀从山上杀了下来。 他背上还背着一把锄头。 长刀是昨天从树林里缴获的,锄头则是他从寨子里带来的。 二顺今年二十五岁,长得黑黝黝的,看起来像是五十二岁。 他祖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子,他从小也是在田梗间长大的,除了刨地也不会干别的。 这些年年景越来越乱,去年二顺带着老婆孩子、背着老娘逃到了西卜坡。 他觉得西卜坡很好,虽然地荒了一些,收成也少。但不用纳粮交税交饷,种得粮食勉强能够家人糊口。 这也就算过得可以了,二顺也没别的期待。 但今年苗才出,建奴又入关了,他虽懂的事不多,每天也很忧心。从他爹娘那一辈起,建奴每次入塞劫掠都要杀不少人,他很怕自己这家人也要迎来那种命运。 所以二顺进了民壮队,每天操练都很刻苦…… 后来,寨子里来了国公爷,打仗是真的很厉害。 国公说,要是他们这些人肯到北面去打仗,爹娘老婆孩子就送到山东去,国公替他们养。要是打完了仗,还有赏银分田…… 二顺只听到每月给他娘和老婆孩子发的米面的数额就惊了,那是真的能吃饱饭的,不是像在寨子里半饿着肚子,更别提还有屋子住。 投票的时候,二顺没有犹豫,直接就选了来打仗。 那天夜里,他看到孙先生坐在瞭望台上叹气,于是跑上去问:“孙先生,我们跟国公去打仗你不高兴吗?” “你们去保家卫国是好事。”孙先生当时叹了口气,问他:“你觉得是填饱肚子重要,还是心中志向重要?” “我的志向就是让家里人填饱肚子。” 孙先生又问:“你觉得世间人人平等不好吗?” “好啊,但就是……” “就是你不信我们能做到?” 二顺挠了挠头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他又问道:“孙先生你说,国公爷真没骗我吧?要是我战死了,我娘和老婆孩子一辈子由朝廷养着,衣食无忧。” “嗯,他不会骗你。” “那我就放心了!” 二顺不怕死,不过他看得出来,国公很爱惜自己这些人的性命,比如今天,四千人打一千人,还要绕来绕去的。 他今天奉命过来挖坑,这是他的最擅长的事,锄飞挥得像是飞一样。 果然,他挖的坑里,最后掉了三个建奴进去。 二顺没觉得这有多了不起,他跟国公一路过来,已经打了好几场小胜仗了。觉得打仗也不难,国公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做就是了。 没准以后还能当个大将军。 以前不知道自己还有打仗的才能,不然早参军了…… 这一千民壮终于冲到了山下。 二顺目光看去,正见一个穿着盔甲的建奴将军从坑里爬出来,浑身都带着血。 “杀啊!” 二顺眼见他没有武器,扬起刀就劈下去。 那奴将很是凶悍,一抬脚就把二顺踹飞出去。 “啊!” 奴将大喝一声,嘴里的满语叽哩咕噜骂个不停。 二顺还没见过这么凶悍的人,吓得不轻,手里的刀都拿不稳,掉在一旁。 只见那奴将又大步跨来,周围有几个民壮连忙拥上去,被他接连干翻了好几个,还抢了一把刀在手里大杀四方 二顺借机爬起来,看周围都是脚,也没功夫找自己的刀,拿起背上的锄头,蹲在地上,对着那奴将的脚就是一锄头下去。 那奴将一身痛叫。 “还是锄头用得顺手。” 二顺又一锄头,直把对方半截脚都锄下来! “啊!” 那奴将被一群民壮推着,又摔进大坑里。 那边一群八旗兵拥上来对着民壮们杀,想要掩护那奴将撤退。 “快!弄死他!” 二顺连忙喊道,带着一群民壮赶上去,站在那抡起锄头就砸。叮叮当当声中,好几把锄头砸在头盔上,不知道打了多少下,那头盔下只有一滩烂肉。 一众八旗兵皆有些心寒。 这些泥腿子居然凶悍异常…… 杜尔祜重新摔回坑里的那一刻,都还不敢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会死在一群泥腿子的锄头下。 他身为努儿哈赤的曾长孙,身上流着爱新觉罗家的血,是草原上的勇士…… “当”的一声,锄头击在他头盔上,重重敲着他的脑门。 “锄他们啊!” 视线混沌下来。 远远的,听到有人用满语在喊着。 “你们的主将已经死啦……” 八旗骑兵发现自己低估了这些民壮。 这一路追来,他们都逃,配合着那副样子,给人的感觉完全就是乌合之合。 但反击一开始,这些乌众之合忽然间展露出的却是令行禁止的作战风气,同时一个个都悍不畏死。 遇到埋伏,又被四千悍勇之士埋击,同时还得不到将军的号令。八旗骑兵交战不久就纷纷掉头向东撤去。 一路落荒而逃,到了大石河畔,好在浮桥还在。 “快走!” 他们还在过河,突听前面厮杀声再次响起。 “杀啊!” 却是原先在东岸没来得及过河就被击散的民壮早已重新拉好阵线严阵以待…… 太阳渐渐从西面的云峰上坠下。 唐节抬眼看去,残阳如血、分外瑰丽。 他却不再似前日的悲凉…… 牛老二啐了一口痰在地上。 “早知道俺就不穿这一身盔甲了,娘的!” 诸葛老三道:“别啰嗦。快收拾战场,还要赶路。” “你不知道,俺本来想去杀那个奴将的。就因为身盔甲,好多人向俺杀过来……” 这天夜里,王笑再次踏进了王家村。 村口的大戏台还有,但已不是当年顾回芳唱戏的那个戏台,更新,也更大。 村子里的祠堂也还在。 只是村中已经没有了人,王珍离京时把所有人都带走了。 王笑策马观察了流淌的来括河,看了静谧的坡峰岭、棺材山。 接着,他在村子里巡视了一圈又一圈。 经过村民的修复,当初王家村遭遇战火的痕迹都已被磨去,只在村中留下了一块石碑,纪念那一战死去的人。 王笑亲手把这个石碑拓了下来,收进怀里。 回到王家老宅,他到厅上坐了一会。 闭着眼睛思忖了好久之后,心思不由岔到了那些过往的人和事。 回忆里,仿佛还能看到当年村中景象…… 王笑下意识拿起案边一块已经完全干裂的酒糟,放在嘴里咬了咬,嘴里照着当年听过的戏词轻轻哼起来。 “此一番到了边庭地,管叫尔不杀不战自收兵。那时候得胜回朝转,黎民百姓得安宁……” 第805章 影分身 多尔衮已向北移师,驻军在南海子,中军大帐就设在南苑行宫。 这日,南海子。 一支箭矢“嗖”的一声飞窜而出,苇草中一只麋鹿奔跑着,哀呼一声,被利箭贯穿,栽倒在地。 “和硕睿亲王好箭法!”吴阎王拍手叫好。 多尔衮一箭放出,把手里的弓丢在亲卫手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几名兵士抬起麋鹿的尸体呈在多尔衮面前。 多尔衮目光看去,微讶道:“这是鹿?” 一旁的范文程忙上前应道:“此为麋鹿,因其头脸像马、角像鹿、蹄子像牛、尾像驴。民间亦称其为四不像。” “之前却未见过。”多尔衮淡淡道:“中原果然地大物博。” 范文程抚须道:“自春秋起,皇家园囿便喜驯养麋鹿,《孟子》有载‘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但汉朝以后,麋鹿渐少。元朝初期,蒙古人把麋鹿捕运到南海子,供皇族子孙们骑马射杀。到如今,除了这南海子里还有两百余只,世间麋鹿已然绝迹。” 多尔衮闻言,脸上泛起些傲然之色。 什么皇家御苑、珍稀猎物,如今还不是大清之物? 皇阿玛以十三副铠甲起兵,现在马上将由自己入主中原,定鼎燕京。大清皇室将成为这世间最尊崇之人。 吴阎王又拍马屁道:“睿亲王箭法天下无双,一箭便射中这珍奇之鹿,正合逐鹿天下之意啊……” 听了这样的奉承之词,多尔衮随手要吴阎王肩上拍了拍。 他看得出来吴阎王是真心投效,于是勉励了几句,让其安心为大清效力。 正说着,满达海求见。 “睿亲王,王笑出现了……” 满达海才汇报完,多尔衮就皱起眉头,大步走到地图边。 他拿着棍子在大兴县附近点了点,目光中带着思量。 “真是王笑吗?” “还不好确定,只是这行事风格确有几分相似……” 多尔衮又再次让人翻看了德州方面的战报,眉头越皱越深。 但很快,瓦克达从房山县送了战报过来,解答了他心中的疑惑。 “杜尔祜战死了……还真是那小子来了。” “睿亲王,我愿领军击杀此獠。”满达海请命道。 多尔衮摆了摆手,没有回答,而是沉思了良久之后问道:“唐节五万大军尚且被我们击败,秦山海五万大军尚且受困于天津。王笑领五千人马前来,你认为他能比他们更难对付吗?” “论行军打仗,他未必比唐节、秦山海高明。但王笑身份不同,他能让唐中元部与秦山海部合力,不再给我们各个击破的机会。” 多尔衮道:“这只是其中一点。我问你,今天如果是唐节或秦山海领着残兵循入山林,你追不追?” “如果来的不是王笑,现在不必追。我们只要有条不紊攻克燕京,谅他们也翻不出花样。但……” “但来的是王笑,此贼不除,我心中难安啊。”多尔衮道,“相反,除掉他,瑞楚联盟顷刻瓦解,唐中元必退、秦山海必乱,山东也可一战而定……这个诱饵足够大。” “睿亲王的意思是,他是在吸引我们去围剿、把我们引入对他有利的地势?” “显而易见。他知道大势难改,目的是为了拖延我们的时间。” 满达海问道:“那我们便不中他的诡计,只扼守住从房山进京的道路。” 多尔衮沉思不语,眼中杀意渐盛。 突听外面有人喧哗,报是一众将领要求见睿亲王…… 杜度有七个儿子,这次皆从多尔衮南伐、在帐中听命。今日听得杜尔祜战死,余下六兄弟都有要替兄长报仇之意,纷纷前来请战。 穆尔祜、特尔祜、特遴、特尔亲、杜努文、萨弼,六兄弟站成一排,个个人高马大,大喝道:“我等愿往诛杀王笑恶贼,请睿亲王成全!” 这其中年纪最大的穆尔祜三十岁,年数最小的萨弼只十七岁,皆是锐气正盛的年纪,大喝声似要把南苑行宫的屋顶都掀翻。 多尔衮大怒,喝骂道:“杜尔祜才战死,谁告诉你们的消息?!” “逃回来的旗兵说的……”网首发 多尔衮愈发感到头痛,褚英一系在军中其实还远不止这些人,王笑在辽东杀的却远远不止是杜度、尼堪。等消息传开,又不知有多少将领要请命为亲人报仇。 不杀王笑,军心不安啊。 “都老实呆着!”多尔衮果断下令道:“传令瓦克达,速领军进击坡峰岭,围堵王笑;着令乌真超哈营调火炮十座,炮轰坡峰岭;满达海,你再从本王亲卫中调一营炮兵,告诉瓦克达,务必谨慎以待,此战不容有失……” 京城。 傍晚时分,邓景荣在一户人家前低声说了几句话,又递上一枚银子。 “等着吧。”门房掂了掂银子,进了院子,不一会儿才转了回来,道:“将军刚好在府中,跟我来吧。” 他说着,目光向邓景荣身后的两人瞥了瞥。见一个男子三十岁左右、另一个十八岁左右,都是相貌不凡。 “这两位是?” 邓景荣笑道:“是我的随从。” “随从?”门房嘀咕了一句,自语道:“这样的随从……” 这也不关他的事,领着三人到了前厅,却见自家将军白万里已然亲自出来迎。 “哈哈,邓老儿,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你。” 邓景荣忙拱手道:“白首领如今已是将军了,可喜可贺……” 王珰正跟在邓景荣身后,抬头看去,心中不由“咦”了一声。 咦,这不是我们家门口那个白记车马行的老板吗? 白万里和邓景荣寒暄完,目光则又在邓景荣身后的两人脸上一扫。 白万里当年跟着七殿下入京打探消息,就在王家附近开了白记车马行,自然能认出这是王珍与王珰。 但也不戳破,领着人进了大堂入座,方才开口道:“邓老儿你好精乖,你儿子如今在西安任官,你自己去躲在济南,这是学着人家把鸡蛋放在两个篮子里?” 邓景荣赔笑道:“白将军这是哪里话,无非还是为七殿下做事罢了。” “对了,京城都被围了,你是怎么进京的?” “我会说点满语,身上还有建奴的信令,因此通行无阻。”邓景荣说着,从怀里拿出两枚令信交在白万里手里,“这是去年我陪楚公逃出盛京时带出来的。” 白万里细作出身,看了看倒也认得出来,见一个是多尔衮的旧信令,一个是范文程的信令。 “送我如何?” “白将军拿去便是。”邓景荣又说道:“到了京城,也是借着七殿下当年给我的信令入的城,我还担心不好使了。” “你少给我绕弯。”白万里一听就知道这是在打探七殿下的地位,脸色转淡,道,“我不妨直说,七殿下如今在瑞朝确实还说得上话,但也不容易。你少给殿下添麻烦。” 说着,他目光在王珍与王珰脸上又是一扫,接着道:“如果是来求殿下办事的,劝你们早回吧。” 王珍笑了笑,问道:“这是白将军的意思,还是七殿下的意思?” “王珍!”白万里在案上一拍,道:“七殿下当初放了你们南下,已算是对你们王家仁至义尽了。她因此被陛下责罚,如果好不容易才重新得到重用。你这扫把星又来做什么?” 王珰心想,这家伙笑着脸拿了东西,马上就变了脸,好厚的脸皮啊。 王珍却只是苦笑,道:“我有要事求见七殿下,还请白将军通传。” “通传?我没把你们这两个楚朝细作捉起来就算好了。” 王珍道:“如今楚瑞两朝联盟,我们如何是细作?” 白万里道:“你们不光明正大求见陛下,却想私下联络七殿下,万一被有心人打探到了,又要诋毁殿下。” “实是有要事……” “真有要事,先见了陛下再说。” 王珍脸色愈苦。 下一刻,厅外有人喊道:“人在哪里?” 王珰听出是花枝的声音,心中一喜,转头看去便见花枝迈进大厅,一副飒爽样子。那张丑脸也让人顺眼了许多。 “白万里,你好大的胆子,现在还敢作主了是吧?”花枝喝骂道。 白万里抱拳道:“末将实是为殿下考虑,眼下这时候,万不可引陛下猜忌啊……” “闭嘴吧你。”花枝骂了一句,向王珍道:“你们三个,跟我来。” 王珰掀开车帘,向路边看了一会,转头向花枝问道:“你家殿下没住在宫里?” “嗯。” 王珰又问道:“我看这路,她不会住在王家吧?” “谁稀罕?”花枝哼一声。 过了一会,马车停下,王珰抬头一看,只见匾额上写了一个“缨府”。 “啊,原来是这里。才知道我们就不去求那个姓白的了……” 一路进了大厅,见厅堂上摆着一个火盆,一个女子穿着孝服正坐在那里烧纸。 “唐……” 王珰喊了一声,对方转过头,他却不认识,只觉得也是美得不像话。 王珍却是见过陈圆圆一次,行了礼,问道:“这是怎么……” “家师过世了。”陈圆圆淡淡说了一句,转过头不再说话。更新最快的网 王珍心中一沉。 再进到厅中,只见摆设与山东虢国公府类似,一张大桌案摆在那里,唐芊芊正埋首案牍。 她头上也系着白布,一身孝服,脸色有些憔悴,也不起身,很自然地道了一句:“大哥和五堂哥来了。” 王珍四下看了一眼,沉声问道:“孟九死了?” “嗯。吴阎王反了……” 王珍又是心中一沉。 却见唐芊芊说着话,捂着肚子站起身来…… 王珍又是一愣,喃喃道:“你这是……怀了?” 唐芊芊点点头,她如今怀了四个月,肚子还不算明显,但举止已迟钝了许多。 “笑郎大概也是猜到了,因此才让大哥过来。”她说着,抚着肚子又道:“只请大哥回去转告笑郎,局势再难,我也不会随他走。如果京城守不住,我们娘俩退走陕西罢了。” 王珍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 王珰连忙拉了他一下,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大哥,麻烦了啊……笑哥儿被捉了,你要是再把他的娃吓掉了怎么办……” 王珍踟躇起来。 他这次进京,为的就是让唐芊芊派人拦截张嫂,眼下总不能因唐芊芊怀孕了就不说。但这措辞却得再斟酌一番。 “是这样,三弟他……” 王珍话音未了,却见花枝快步进来,向唐芊芊轻声禀报了一句什么。 唐芊芊点点头,又在位置上坐了下来,道:“把人带过来吧。” 王珍还要开口,又见唐芊芊抬了抬手,道:“大哥稍待。” 不一会儿,只见花枝领了一个风尘仆仆的书生进了大堂。 王珍转头看去,却是一愣。 “劳召?!你怎么能进京?” “大少爷!你怎么会在京城?” 那书生也是愣了一下,嘴里道:“是三少爷派我来的……” 王珰看着这场面,心中暗道:“大哥往日里看起来聪明,这完全跟不上笑哥儿的应变能力啊,得,这次又白跑一趟了,哈哈。” 然而,王珰并没有白跑一趟…… 次日。 “什么?王笑?他出现在燕京城西?”豪格收到军报,愕然了一下。 “是。索沛部残兵本被围在芦沟桥以西的槐树岭,昨天忽有五千骑兵从燕京城西面出城,连夜偷袭了我军,给索沛残兵解了围。这五千骑兵皆着楚军衣甲,打着王笑旗号,其中一员将领……望之像是王笑。” “从燕京城出来的?” “是。另外,城内探子射出暗信,道是王珍就在燕京城内。不少人都看到了他,他昨夜联络了许多原先的楚朝旧臣。” 豪格皱眉道:“不可能,若真有五千骑进了京城,我们不可能不知道,这是假的……” 忽然。 “报!房山县城失守了……” “什么?”豪格接过战报,勃然大怒,喝道:“瓦克达是做什么吃的?!为什么不守住房山?” “贝勒爷不在房山县城,他……他领军到坡峰岭围剿王笑了……” “那房山县城又是怎么丢的?!” “城内只有两千绿营兵,今早有一牛录的兵马拿着睿亲王的信令叫开了城门……接着,树林里冲出五千骑兵,扬言是……是怀远侯王笑……” “爷,就是这五千骑兵,解了索沛之围、顺势攻打房山县……” 豪格大怒,“啪”的一声把信报拍在案上,喝道:“打探清楚了再来报,哪有那么多王笑?!” 下一刻,又有士卒来报:“报,有一股楚军正偷袭我军粮道……” 豪格闻言更是怒不可遏。 他也没心情再亲自督战攻打永定门,亲自领了三千骑兵便向粮道杀去。 清军大部原本驻军郎坊,如今移师南海子,豪格所部的粮草依旧是由郎坊向永定门运送。 豪格提兵狂奔至大兴县城南面的魏善庄,远远望去,果见道路上烟尘滚滚。 他没有犹豫,喝令兵士提速杀过去。 只见有五千楚骑正在纵火焚粮,远远望见八旗骑兵过来,他们掉头便跑。 “追!” 豪格策马狂奔,远远张弓搭箭,一箭就把一名跑在最末尾的骑兵射下来。 他拿了个千里镜望去,果然在楚朝军旗下看到一个少年将军,披着大红披风,一身金甲很是招摇。 豪格心中大恨,不管不顾又催快马力,又是一箭射去。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嗖”的一声箭响,对面又是一名骑兵应弦而落。 豪格眯了眯眼,竟是在马镫上站了起来,大弓一仰,又是一箭射出。 世上能骑射者有,能骑射这么远的也有,但骑射还能仰射杀人者,豪格自问世间少有人能与自己比。 箭去如流星,向骑兵中那少年将军落去。 “当”的一声响,有楚军抬刀格挡了一下,没挡掉,落在那少年将军的头盔上…… 就差一点。 豪格大骂一声,恨恨不已…… “当!” 白万里举刀一挡,手掌发麻。他吓了一跳,没想到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对方一箭还有这样的力道。 “当。” 箭矢掉在头盔上,王珰也吓了一跳,觉得自己差点就没命了。 “娘啊,这是为什么啊……” 王珰恨不能哭出来。 在他前面真正指挥这支兵马的却是唐伯望,根本就不理会王珰的嚎啕大哭,下令道:“继续向南!去固安县……” 多尔衮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从固安县划到永清县、再到静海县。 静海县那里,他已经画了一圈,上面写着秦山海。 “他们是要去给秦山海解围?”说话的是钮祜禄·图尔格。 图尔格是后金开国五大臣额亦都的第八子,镶白旗人。 他多次随阿济格、多尔衮进军楚朝,崇德七年入关时更是连破六十七县,顺治即位后进三等公。 多尔衮闻言转头看了图尔格一眼,忽然有些走神。 这个图尔格……他十六弟遏必隆,在关外时追击王笑到磙子山被乱石压死了…… 多尔衮想到这里,环顾帐中诸将一眼,心想爱新觉罗家、开国五大臣家,有几人是和王笑没仇的? “看起来是。”帐中的议论还在继续,“如果这支兵马真是王笑所领,秦山海怕是真的要孤注一掷了……” “坡峰岭,固安县,哪个才是真的王笑?” 忽然,有士卒快步进帐。 “报!” “沧州急报,已探得楚贼王笑亲自提兵两万从德州出发,欲攻沧州……” 第806章 拖着打 德州。 德州城已然被建设成一个巨大的军事堡垒。 十二连城外又加筑了两道城墙,城外又起了两座军城与德州城互为犄角,一排排壕沟、拒鹿角纵横沟壑,瞭望塔与炮台星零座落。网首发 值守的兵士一个个笔直的身板,如果熔在了千里城防当中。 各个校场上传来呼喊之声,两万披甲之士排成方阵整装待发。 南面,一辆辆马车络绎不绝,运送着粮草与装备。 官道上,有一匹快马远远奔来。 城内,三军都督府已然建成。 军议大厅没有过多的装饰,墙面灰色的大砖,大梁木也未曾打磨,显得恢弘而豪阔。 厅中摆着一个巨大的沙盘,诸将围在沙盘边。 董济和正在做最后的部署。 因为他年纪太大,秦山海北上时带走了夏向维与史工并没有带上他,于是董济和留下坐镇德州。 “国公爷留下的战略意图很明白,我们要做的就是拖延建奴南下的步伐。”董济和指了指沙盘上沧州的位置,说道:“我们若不出征,再沧州的建奴兵马随时可能来攻德州,太被动了。反之,我们一动,则可化被动为主动,在沧州与德州之间取得纵深的空间。” 秦小竺一身盔甲,坐在主位之上,眼神有些落寞,闻言点了点头。 董济和又道:“多铎刚打下沧州,还在整备兵马。这个时候,秦将军你以国公的名义出兵。攻打南皮、献县、海兴诸城,目的有几层,一是不给多铎休整的时间;二是让他疲于应付,消耗其兵力;三是威慑,让其不敢迅迅南下;四是给秦副帅创造偷袭多铎后方的机会……” 话说到这里,军机处的林向阳摇了摇头,道:“我还是反对这个计划,太冒险了。国公爷下落不明,秦副帅领兵在外,三军总兵尽出。山东防务本就只能依靠秦将军和董军师。如今你们再出兵,后方谁来守?一旦被建奴看破虚实,调一路兵马绕道偷袭,则基业尽毁。” 他说到最后,自己都觉背上发凉,再次强调道:“太冒险了。” 董济向沉默了一会,找不出能反驳林向阳的理由。 末了,他也只是道:“这是国公留下的战略意图。” “但国公不在,我们必须考虑我们能不能实现这个战略。”林向阳沉声道:“别的不说,山东防务又交给谁?眼下德州城内可还有一员大将?” 董济和拍了拍林向阳的肩,道:“老夫与秦将军出发后,德州防务就拜托你了,依矩而行便是。” “董先生,学生担不起这样的重担啊……” “过几日,姚督师会过来。” 林向阳愣了好一会,才想起姚督师是谁,惊愕道:“姚督师?!董先生莫非在与学生开玩笑?!” “这是殿下的意思。” 上首的秦小竺按着剑站起身。 她早有了决定,也没什么好动摇的。 恰如董济和所说,这是王笑的定下的战略意图,现在他不在,自己和淳宁就把事情办下去。 “今日出了德州城,我便是虢国公王笑,出征!” “是!” 诸将议定,出了三军衙门与整装待发的兵士会合。 这一战他们都没什么信心,只是带着悲凉的心境打算去殊死一搏。 秦小竺才翻上马,便见一骑快马奔来。 “济南急报!” 秦小竺心中一惊,接过那信看了一眼,忽然展颜笑了出来,眼中已带了泪花。 “王笑脱困了……” 她转头对董济和说了一句,扬起长刀,眼中的落寞尽去,化成无尽的振奋。 董济和身子一振,苍老的面容上仿佛恢复了容光,展颜笑道:“好!好!” 旌旗招展,两万兵马安安静静,忽然听到有人豪迈地大喊了一句。 “出发!杀他娘的。” “必胜!必胜……” 济南,虢国公府。 左明静埋首整理着公文,不自觉又想到两日前的场景。 王笑被捉的消息传来之后,公主殿下一直是那个落落寡欢的样子,直到两天前突然听到禀报,道是有流民从西北方向来,带来了虢国公的亲笔手书。 当时左明静正与淳宁在议论公事,接着淳宁便看了那封信。 左明静目光看去,只见淳宁惊喜地跳了起来,像是枯萎的花朵突然重新绽放开来,像是阳光破开浓雾照在清晨的新叶上…… “夫君脱困了!” 淳宁惊呼一声,把那封信贴在心口,仰着头又哭又笑,接着她提着裙子便跑过院子,半点没有往常端庄稳重的样子。 左明静不自觉地就跟了上去。 她看到淳宁穿过月亮门,和缨儿、朵朵抱在一起哭着。 “缨儿你看,夫君已经脱困了……” “呜呜呜……少爷……” 好一会儿,左明静惊觉自己像是哭了,她抹了抹脸上的泪,想离开又舍不得,默默看了一会,最后还是重新跑回知事堂。 她不能像缨儿她们那样抱在一起哭一场,只是努力保持着神色的平静,默默处理着公事。 之后淳宁再过来,神情已经大不相同。 “明静,替我写封信给小竺,把好消息告诉她。” “是。具体是?” 淳宁“唔”了一声,像极了王笑的口吻,拿出手里的信摊开在她面前。 那信上语气平和,用句也白话得不像话。 “见信安,已脱困。张嫂嫁给了铁豹子,这些往后再说,此处纸张不多。时间紧迫,我暂不归,先往北面一趟,派粮食马车来,把寨中人带回山东安置,他们皆为我之救命恩人,务必善待。随信另附一封计划,交予二位兄长或淳宁,拆开时留意火漆……” 这样一份平平无奇的家书,左明静却是心神翻涌。好不容易才强撑着不露出异色让淳宁看出来。 直到当天夜里,她才捂在被子里又偷偷哭了许久…… 但终于,一颗心落了回来。 此时整理着公文,左明静忽然眉头一皱,拿起手里的文书便递在淳宁面前。 “殿下,你看这个,齐王殿下曾发过一封密旨往天津秦副帅军中……” 左明静很敏锐地捕捉出来,这封秘报所传达的事关系重大。 这几乎是她进入知事院以来接触到的最机要之事。 淳宁这个月没有来月事,此时正假意批复公文,其实是给小孩想了几个名字,正写在纸上。眼见左明静过来,她素手一抬,拿起一封奏书把纸遮上,粉唇抿了抿,端端庄庄地坐直身子,方才问道:“明静你怎么看?” 左明静倒也看到淳宁的小动作。 她身为下属自是不会多说什么,目光一瞥,见淳宁神色平静,便意识到事情已经解决了。 “想必殿下已经有了主张,臣女不便再多言。” “无妨,就当聊聊天。” “是。”左明静下意识行了一个万福礼,斟酌着用词。她一听就明白过来,这是淳宁对自己能力最后的考验。 “齐王殿下的旨意,应是让秦副帅撤兵。” “为什么?” “许是担心山东兵力空虚,让人趁虚而入。” 淳宁点点头,又问:“明静可有别的事想提醒我?” 左明静低声道:“国公离开山东前和议院打过招呼,票拟依然送来国公府由殿下你来批复。但前段时间的公文很少,直到这两天才又多了起来。” “你是想说,衍弟有要与我争权之意?” 左明静默然了一会,有些惶恐地低下头,开口道:“是。不过国公既已平安无事,也许是臣女多心了。” 她看得明白,齐王一系像只幼兽,从洞穴里伸了伸爪子,又缩了回去。 “夫君无事便好。”淳宁低下头笑了笑,让左明静都觉得美。 “明静有什么话还是直说吧,就当我们两个女子随意闲聊。” “是。”左明静不再犹豫,缓缓道:“他们想要秦副帅把兵马撤回来,怕是还有想要替齐王争兵权的想法。国公爷在,他们不敢乱来,但国公稍有不虞,只怕有些人就要有所动作。” “你是说两位宋先生?” “密旨也许是两位宋先生让齐王殿下发的,只是国公脱困的消息一传回来,就有人向殿下告发此事,未免可疑。这份奏书是通政院的一名参议上的,背后之怕是……” “何良远?” “是。” 淳宁笑了笑,道:“何良远一开始怂恿宋信、宋礼。等听说夫君无恙,又一转手把宋家兄弟卖了。明静是想提醒我,眼下是惩戒立威的时候。” 左明静似乎想要点头,想到自己是身份上依旧是何家的孙媳妇,默然了一会。 淳宁拉过她的手拍了拍,温言道:“你的忠心我明白,不必拘谨。” “是。臣女担心他是在试探殿下,殿下若无表态,只恐以后难以约束山东局面。” “但何良远是前朝重臣,既无罪证又无反意,倘若轻易处置,必将引起山东官场震动。明静认为该如何处置为好?” 左明静再次沉默了片刻。 这天午后,院中两个女子都是一副娴淑静雅的模样,一似班姬续史之姿,一似谢庭咏雪之态。 但一开口,就把一朝重臣的命运决定了下来。 “臣女认为,齐王殿下现已大婚,也该派使节去往朝鲜一趟了。这个使节,该要名望足够高才行……” 淳宁从屉里拿了一袋核桃仁出来,咬了一口。 “嗯,我觉得明静说的很有道理……” 王家村。 王笑正从井里打了一桶水。 牛老二连忙赶过来要接王笑手里的水桶,嘴里道:“国公爷,俺来吧。你这尊贵人哪能干这个……” 王笑无所谓的摆了摆手。 “没事,一点小活还是干得了的,我家里以前是酿酒的……” “俺明白了,国公以前也经常打水酿酒。” “没有,我是说你去找点空酒坛装上井水带走。” “是。”牛老二应了一声,接连装了好几桶之后,便见王笑开始指挥着人往井里投毒。 牛老二颇觉可惜,不由道:“国公爷,这井水可甜了……” “那你喝一口。” “俺……末将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别废话,让兄弟们把物辎重放上马,向西走。” “是!那国公爷你呢?” 王笑没好气地挥了挥手。 带过那么多将领,觉得这牛老二是最没样的一个。 等牛老二领着三千人马向西边的山林行去,负责望风的诸葛老三便也急匆匆地跑过来。 “国公,建奴领兵追过来了。” “很好,行动起来吧。” 半个时辰之后,甲喇额真阿木胡领着两千人追进了王家村。 两千人小心翼翼地在村子里搜查了一圈,并没有遇到想像中的埋伏与机关。 阿木胡巡视一圈,抬头望去,只见西面山林中人影绰绰。 这距离看着近,但望山跑死马,没有一个时辰怕是都追不到,那些民壮显然很会爬山。 阿木胡也不敢轻易追击,吩咐兵士守着王家村西面,又派人禀报贝勒瓦克达、辅国公满达海。 王家村这个位置北面是周口店坡峰岭,南边翻过南沟坡便是棺材山,西边翻过车玉沟则是青风岭。 清军从东面追过来,一进山林便如进了口袋一般,瓦克达也不敢冒进,下令徐徐进兵,不得中了王笑的偷袭。 王笑特意跑回王家村,却没有布置防线和机关,只是领着人马跑了。这让瓦克达颇为诧异。 他骑在马上,一边向王家村进军,一边看着地图。 “有没有可能,我们追的这一支人马不是王笑?” 满达海沉吟道:“有可能。以目前的情况看,这一群泥脚子除了设伏干掉了杜尔祜,并没打过什么硬仗,实力并不算强。他们的作用反而像是吸引我们的兵马,然后让那五千骑兵偷袭房山县,打破我们的包围圈,与秦山海会合。” “你是说王笑更可能是在那五千骑兵当中?”瓦克达皱了皱眉,心想要是如此,自己就被白白拆腾了一趟,最后就算灭了那些泥腿子,也不算什么功劳。 “阿哥先不急,看看再说吧。”满达海叹了口气。 “该死的小人,不敢与我们正面决战,只会窜来窜去。真论起来,唐节比王笑英雄得多,勉强还能算一个勇士,王笑不过是无胆鼠辈!该死……” 咒骂也没有用,兄弟俩领兵进到王家村,瓦克达四下看了一眼,皱眉喝道:“阿木胡人呢?!” “报,额真大人正在巡查防务。” 瓦克达有些不满,暗骂阿木胡没分寸,不先来禀告军情。 他翻身下马,在村中看了看地势,见有兵士正在喝水,提着马鞭问道:“水源查过没有?” “报,让包衣们喝了好一会了,应该没毒。” 瓦克达点点头,这里既是王笑狗贼的家乡,总不至于在家乡投毒。 他接过一碗水,正要入口,忽听有人喊道:“贝勒爷,别喝!有毒……” 却是阿木胡跌跌撞撞冲了过来,整张脸都已变得乌青,嘴里吐着白沫。 “有……毒……” 两个字说完,阿木胡栽倒在地。 “砰嗤”一声响,瓦克达重重将手中的碗摔在地上,神情暴怒不已。 接着,只见村中一个个兵士口吐白沫倒了下去…… 瓦克达与满达海对视一眼,脸上神情都变得无奈又愤怒。 这天中毒的一共有两百余人,大多数挣扎到夜里一个个最后还是在痛叫声中死掉…… 这些人都是勇士,过往杀敌都可以一当十,如今敌人都没看到就死在这里,让瓦克达愤怒得几乎要呕出血来。 满达海深深体会到那天多尔衮与自己商议时所言没必要追王笑的原因。 但追到这里了,总不能放弃。 兄弟俩也只好布置了防务,封闭水井,让人到来括河打水。歇息一夜,准备次日再向西继续追击。 这夜他们把中军大营设在王家老宅当中。 “这一战不好打啊。”满达海望着远处的山林,道:“我们以一万五千人追这五千人,被拖着鼻子走,处处都处在被动。” “该死,这些南蛮子打仗不会,就是跑得快。” “稳妥一些吧。”满达海道:“睿亲王说了,只要我们没有大的伤亡,能牵制住王笑,等他拿下燕京,我们也算是有功。” 瓦克达皱眉道:“要真是王笑才行……” 这夜睡到半夜,瓦克达突然听到屋内有动静,猛然起身,喝道:“谁?” “阿哥,是我。”满达海的声音响起。 “怎么了?” “我思来想去睡不着,别在王笑的老宅里歇息。走吧。” 瓦克达道:“你多虑了,他无非就是投了点毒,我们身处大军之中,守得严严实实,怕什么?”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我重新回想了他在辽东的战法,这狗贼就喜欢偷袭。还是再去巡视一下防务。” “爷巴不得他来偷袭。” 瓦克达说着,还是披着甲出了屋。 兄弟俩领着亲兵出了王家老宅…… 忽然,身后窜起火光。 瓦克达才回过头,猛然看见几道黑影从墙头向自己跃过来。 一柄长槊在月华中劈下,光华一闪而过。 “当!” 火花飞溅。 月夜中响起一声惊呼。 “唐节?!” 与同此时,整个王家村都有厮杀声响起,混杂着许许多多人的大喊大叫声,却是用满语喊着:“将军死啦!” “将军死啦……” 满达海脑中嗡的一下,暗想这些人到底是从哪里进村的? 第807章 第四个 王家世代酿酒,以前一直是在王家村酿,直到王康的爷爷那一辈才到京城开了作坊。 因此,在村中的大作坊下面,一直有一个空间巨大的酒窖。 酒窖中本来有陈酿美酒上万坛,京城禁酒之后,被王珠卖了绝大部分,只留下八百坛珍品,那是王康打算留作寿诞、庆生等重大宴席时用的。 离京时自然是带不走的,王康想着藏在地窖里别人也找不到,等以后回来再挖便是…… 如今作坊被王笑捣毁了,同时让民壮又把酒窖扩大,挖了十余条出路,把出口掩藏好。 他和唐节带着两千人在酒窖里藏了一天,准备在这一夜偷袭清军。 王笑也不是什么军事奇才,所凭借的也只是脑子里各种乱七八糟的小主意。 酒窖中酒气浓郁,两千人算着时间睡了一觉,差点没醒过来。 这夜三更时分,王笑让人撞开一条通道,爬上地面。 夜风吹来,他摇了摇身子,感觉到还有些醉意。 “嘭”的一声,他把一坛王康珍藏了二十年陈酿状元红摔在墙角下,随手随了一个火折子。 “散开行动,动作快。”他轻声喝令了一句,六百人转进村中各个道路。 这两千人分工很明确,唐节领人从另外的出口杀到王家老宅进行斩首行动;诸葛老三从村中攻打村子西面的守军,配合牛老二带领的三千人杀回来;王笑则在村子中制造混乱。 他早已对村子里的布局了如指掌,对瓦克达要如何布防也进行了周密计算。 王家村只能驻扎六千兵力,村子东面一直到来括河畔还有军帐延绵驻扎着九千人,他要在大股清军反应过来之前完成这次偷袭。 “呃!” 一名值守的清兵正倚在墙边打盹,王笑转过小巷,手一掏,拉着他的辫子,手中单刀利索地割了过去。 另几个民壮如法炮制,单刀狠狠向值守的兵丁劈去。 十余人冲进民房。 大厅上,三十余名清兵铺在大通铺才堪堪爬起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厅堂中,长矛猛地便乱刺进来。 “啊!” 惨叫声极是凄烈,配合着“噗噗噗”的入肉声和血涌之声…… “拿刀甲,拿鸟铳!先背上。” “嘭”的一声,又是酒坛砸在地上,火光涌起。 十余人迅速穿上屋中的盔甲,拿起刀,背上鸟铳,继续向下个屋子扫荡过去。 “将军死啦!” 王笑用满语大喊了两声,别的民壮早已把这句话背熟,也纷纷大叫起来。 六百余人分着六十余股,便这样在整个村子里扫荡开来。他们各自负责哪几间屋子早已规划好,这两天也已训练过无数次,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效率极高。 每遇到夜色中有清兵奔走,民壮们便用满语大喊着“将军死了”,故作惊慌地扑过去,奔到近处,只要看到是真的清兵,手里的刀就毫不犹豫地披过去…… 驻扎在王家村的六千清兵完全陷入了混乱。 有的人在睡梦中被乱矛捅死或被烧死,有的人还未及披甲。就算披上衣甲跑出来,混乱中也根本分不清哪些是同袍哪些是敌人。 他们眯着眼,试着辨别前面奔来的人头盔下有没有鬓角。更多的是才听到满语的大喊声,以为对面是同袍,下一刻刀就劈了过来。 负责外围值守的清兵也完全乱了阵脚,既不明白敌人是如何进村的,也不知道将军死了没有。 突然,他们身后有光亮一闪。 “砰、砰、砰……” 一时间惨叫连连。 民壮们射击水平不高,造成的伤亡不算大。 惨叫声却让整个防线都陷入了更大的混乱。 “杀啊!” 西面的山林中突然杀喊声呼啸而来,三千民壮喊叫着向清兵的外围防线冲过来…… “快!放箭!” “放铳啊!” 负责值守的清兵才愕然转头向后看了一眼,连忙按照将官的命令向西面的敌人放铳。 “砰砰砰……” 对面偶有惨叫声响起,却没有预想中那么多。 清兵们望向前面的黑暗的山林,心中愈发焦急…… 牛老二冲到村子前,瞪大眼看到了前面的老槐树,硬生生停下了脚步。 “停住!快停住。” 王笑让他冲锋的时候冲到两百步的时候停下来,骗过清兵的第一轮齐射。 如果带领的是别的官兵,这办法不可行,毕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哪有冲锋冲到一半停下来的,一停下来,直接就溃败了。 但这群民壮打仗虽然不厉害,听话还是很听话的,而且他们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知无畏。 哦,牛老二也不知道二百步到底是多远。 于是王笑亲自在村子西边看了一圈,预先确定好清军的防线会拉在哪里,做好了记号。不厌其烦地告诉牛老二怎么做。 “你看到火光了就冲……到了这里就停下,开始数数……明白了吗?” “俺不明白。” “带人演练一遍……错了!你这样,建奴砰死你信不信……” 演示了很多遍,今夜终于到了实战的时候了。 “一、二、三……” 牛老二闭着眼数到了十,突然瞪大了眼,大喝道:“冲啊!” 他大步向前,瞪大眼看去,只见村子里火光通明,眼前的建奴还在手忙脚乱地装填子弹。 “啥也别想,抡刀子就是!” 牛老二大喊着,当先冲上前,手中一刀就挥砍下去。 “杀啊!” 对面,诸葛老三也率兵冲了上来,攻向清兵的后方…… 牛老二心想,打仗也很简单嘛,为什么官兵们就不懂得像自己这样打仗。 大概他们是太笨了。 到了此时,王笑每领着人杀败一队慌乱逃窜的清兵,都会就此审讯。 他正勒住其中一个清兵的喉咙,用满语喝问道:“你知道哪些情报?” “狗南蛮……” 王笑一刀劈下他的胳膊,又转向另一名清兵。 边杀边走,他一路向村口走去。 今夜这一战他已经在脑中预演了无数次。 他终于体会到了秦成业那种,闭着眼都能看到战场的感觉。 无他,唯熟尔。 但他还是要看一遍,以免出现变数。 于是他登上戏台对面的高楼。 这是村子里最高的楼,方便看戏用的。 王笑一直爬上楼顶,转头看去,村中的清兵已经开始溃逃,向东面行去。 东面,大股的清兵向这边迎过来。 “可以撤了。”他心道。 驱赶溃兵击退敌方大部人马当然有机会,但他麾下的民壮战力还不够,他不愿意承受这样的伤亡。 王笑又转头看向村内,只见有一股人马正在边逃边收拢溃兵,唐节则是领兵在后面追杀。 王笑皱了皱眉,迅速下了楼,领人从侧面包围过去…… 瓦克达和满达海没来得及上马就一路向东逃窜。 瓦克达自认为如果单打独斗,他肯定是打得过唐节。 但对方处境一样了,唐节一个败军之将只能逞匹夫之勇。自己不同,自己统领上万大军,没功夫跟他在这里硬拼。 那就跑吧。 指挥兵马,控制局势要紧。 跑到东面,斜地里忽然杀出一支人马,向他们冲了过来。 “砰!” 瓦克达身旁一边亲卫应声而倒,他转头看去,见到一队人冲杀上来,其中一个落在后方,对着自己放了一铳,也不装弹,又从旁边人手上拿过一支鸟铳点燃火绳。 黑暗中,隔得太远,瓦克达看不起对方的脸,却能感到巨大的危险。 他猛地身子一扑。 “砰!” 一铳击在他身后另一名亲卫头上。 瓦克达大骇,拉着满达海跑得愈发快。 “拦住他们!” “保护贝勒爷!” “杀啊……” 混乱中,又丢下一群护卫,瓦克达跑出老远。 “砰!”又是一铳。 这一铳角度极是刁钻,竟是穿过亲卫的间隙,射在瓦克达背甲上,击得他的盔甲几乎裂开。 瓦克达踉跄两步,被满达海拉着,继续跑去…… 王笑丢掉鸟铳,追了十余步,掏出腰间自己的燧发火铳,瞄准瓦克达的头。 想了想,他还是放下手。 “你怎么不射?!”唐节追上来。 王笑摇了摇头,道:“没必要,就算杀了他,我们也不敢让人继续追击溃兵。” “有何不敢?!” “又不是你的兵,你当然不心疼。”王笑把自己的火铳收进来,道:“我这支枪就剩一发子弹了,要留给重要的人,瓦克达还不配。” “呵。”唐节支着长槊冷笑一声,知道在这里自己说的不算,也不继续劝王笑,只低头查看自己裂开的伤势,嘴里讥讽道:“再保存实力,等败亡了,留给你自己吧。” “有本事你自己拿鸟铳打,我拦你了吗?” “老子不屑用这玩意。” “不会就不会,还不屑?”王笑道:“回头牛老二学会了你还学不会。” 唐节怒道:“别把老子跟那蠢材比!” “你比得了吗?今夜大家都办成了,就你,走了瓦克达和满达海。” “这两个建奴太警觉,老子动手的时候,他们已经出了你家老宅了,老子还能怎么办?!” “那你离我远点,你这人气运不好。” 王笑说着,也不理会唐节,领人收拾战场,救治伤员。 他虽然不会医术,却已经会治一些外伤,也不嫌麻烦,亲自给伤兵包扎。 这也是他能赢得民壮队伍人心的原因之一。 一通活忙到天光大亮,王笑擦了擦头上的汗,转头看去,见牛老二带着人在押解俘虏。 这些民壮就喜欢把人家的东西全都剥下来。 “你们……把光溜溜的尸体埋一埋啊,都说了多少次了!” 接着王笑又开始审问俘虏,他要把能打听的情况一点一点全都掏出来。 他时间紧,喜欢把两件事合在一起做。 比如,一边审讯,一边教民壮们使用鸟铳…… “嘴硬是吧。”王笑拍了拍一个俘虏的脸,站起身,拿起一把鸟铳丢在牛老二手里,道:“会用吗?” “俺会用!” 王笑有些诧异,道:“砰了他我看看。” “是!” 牛老二接过鸟铳就开始装填…… “你别顶着他脑袋,炸膛了信不信?” “哦。” “等等,再远……” “砰!” “娘的,吓死俺了!” 牛老二吓了一跳,俘虏们也吓了一跳。 审讯也顺利了很多…… 当天,王笑就领着人撤离了王家村,这次是真正的撤离。 一直翻到青风岭上,民壮们才安营扎寨歇息下来。 次日,忽听炮火轰鸣,整座山川都颤动起来。 林间惊鸟走兽不停。 名叫二顺的民壮本来站在山巅上值守,差点没一屁股墩摔到山下。 “哇,这动静。”二顺感慨了一句,不由愈发佩服起王笑来。 “国公爷肯定料到了建奴要拿大炮轰我们,这才躲到山上。” “可不是嘛。” 二顺从背上解下鸟铳摸了摸,又说道:“要是国公再带我们把大炮抢下来,我们是不是还得学着用大炮啊?可是这鸟铳我还没学会……” 王笑拿了一个千里镜向山下看去。 千里镜是瓦克达丢下,被他捡来的。 跟一群民壮呆久了,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是一个捡破烂的了。 “建奴为什么像这样乱轰?”唐节看着山下,皱了皱眉。 王笑淡淡道:“被打怕了。” “我们接下来怎么打?去把他们的炮抢下来?” “我考虑过。”王笑说着,摇了摇头,道:“意义不大,抢了炮我们也带不走,打阵地仗反而是抛弃了我们的优势。” “那你在想什么?” “这次多尔衮派来的管炮营将领叫曹振彦。” 这是从俘虏当中问来的情况,唐节倒也知道,问道:“所以呢?” “曹振彦乃北宋名将曹彬之后,楚朝开国后曹家世任沈阳中卫指挥使,直到沈阳被建奴攻占,曹家投降后金。”王笑道:“曹振彦本是归佟养性统领,在乌真超哈营任教官,后来成了多尔衮的包衣家奴,担任多尔衮亲卫管炮营佐领。” 唐节又问道:“这人有什么特别之处?” “勇猛善战吧。” “这算什么特别之处。他再善战,有老子善战吗?” “他还有文化。” 唐节沉默片刻。 “世上有文化的人多了。” 王笑道:“这般说来,他确实也不算很特别。” 他摇了摇头,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王笑其实是听说过曹振彦的,曾经他在读完红楼梦之后,听老师说过一点点曹家的历史。 曹雪芹的高祖父曹振彦,在清开国之际鞍前马后,创下汗马功劳,直到多尔衮死后,正白旗归入上三旗,包衣为皇帝家奴,曹家自此归入内务府,爬到了显赫高位。 而曹振彦,参与了大同之屠。 大同全城十数万军民之性命尽丧,血流成河。一场惨绝人寰的杀戮,最后搭起一门一户的无限风光。 当然,曹雪芹是曹雪芹,曹振彦是曹振彦。一本红楼洗刷不掉曹振彦的罪行,而大同之屠也不必算到后世子孙头上。 总之,王笑脑子里在想的是,干掉曹振彦,还会不会有红楼梦? “哦,还是有的。” “那这次,顺手把他干掉吧……” 北直隶战火纷飞。 多尔衮又连下两道军令,催促豪格尽快攻陷永定门。 豪格则表示,只要后方粮道安稳,十日内必攻破永定门。 多尔衮收到回复,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 “唐中元居然还不出城决战,不像他的行事啊……” 眼前的战局不是不顺利,但楚瑞联军显然开始改变战术,不再进行大规模的决战。 瑞军开始收缩集中兵力,固守燕京;楚军却是分散出小股骑兵,不断偷袭粮道,让人不胜其扰。 多尔衮感到压力渐渐大起来。 目前他不太想动用吴阎王的兵马,但包围秦山河、分兵沧州、再派兵追击两个王笑,分散了太多兵力,剩下的兵力不足,使得攻打燕京的进度慢了下来。 唐中元显然也是捕捉到了这一点,不再着急决战。 更可气的是,王笑明明是处于劣势,却表现得不紧不慢。 燕京以西五千泥腿子一路在山林边打边退,已退到了圣莲山附近。瓦克达领兵追击,不能斩首几个人,每天却都有零零散散的伤亡。曹振彦的炮火搬不上山,陷在坡峰岭进退两难。 燕京以南的五千骑兵则是动不动就偷袭粮道,一看到清兵就跑。派兵追击围堵吧,耽误攻打燕京。不派兵围堵,他们又去骚扰围着静海县的阿巴泰部的兵马。 本想让在沧州的多铎从南面拦截,结果德州又有一个王笑率军逼上来,海船配合,攻克了海兴县城。 多尔衮想到这里,又拿出瓦克达的军报看了一会,上面言之凿凿表示自己追的“必是王笑无疑”。 问题是,每个将领都是这么断言的。 豪格说自己一箭差点射死了王笑,多铎的战报则说亲眼在海兴县城墙上见到了王笑耀武扬威。 “范章京怎么看?” “他们不过是雕虫小技,左右不了大局,只是想扰乱我们的军心罢了。眼下我们只要攻下燕京……” “报!” 范文程才说到一半,帐外一声通传。 接着,又是一连好几骑探马奔来。 多尔衮知道,又是些无关痛痒却让人心烦意乱的消息来了。 “报!楚军又有海船驶入大沽口,炮击我军……” “报!静海县的楚军动了,攻打了武清县……” “饶余郡王阿巴泰急报,楚贼王笑亲自从大沽口登岸,亲率一万关宁铁骑攻克武清,向郎坊攻来了……” 多尔衮大怒,一剑把案角砍断。 “王笑王笑,哪有那么多个王笑?!都给本王查清楚了再报,否则以扰乱军心之罪重惩!” 第808章 大冒险 秦山海北上以来大部分时间都按兵不动,只集结五万兵马驻守天津,牵制清军的兵力。 楚瑞联盟,正常来说楚朝做到这一步其实已经算是蛮仗义的了。 总不至于为了帮瑞朝打仗,拿着全部精锐去拼。就只是这样驻兵大沽口,每天也要消耗大量的钱粮,加上往返运输所费更是浩大。 山东仅以一地之力,能挣得住这么久,也让各方都感到惊叹。 而在多尔衮眼里,秦山海比唐中元还要难啃,其麾下是楚朝最后的精锐,楚军三军,步卒、骑兵、鸟铳相互配合。又佐以火炮之利、背靠海岸固守天津,不肯轻易出战。 同时还有海路供给粮草与补给,弹药源源不绝,想断其粮草也不可能。 秦山海又是老成宿将,一丝破绽也不露,更是让人无处下嘴。 多尔衮也只能派兵包围对峙,打算先攻下燕京,再兵逼山东,到时秦山海所部不攻自破。 这种对峙的格局颇为微妙,拼的既是谋略、也是国力。 双方都是试着偶尔出些奇招占据优势。 秦山海突然偷袭静海县,可谓不动如山、动如雷霆,让清军一时措手不及。 多尔衮则是策反了吴阎王,几乎就要打垮了瑞军,楚瑞联军的局势瞬间直转急下。 这种情况下,多尔衮已占据了极大的优势,燕京陷落在即,瑞军大势已去,退守山西几成定局。摆在秦山海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从大沽口走海路撤退,或从沧州走陆路撤退。 因此,多尔衮火速让多铎出兵沧州,截断秦山海南下的道路。 这是一招妙棋。 若秦山海攻沧州,便失去了倚仗的炮火和粮道,陷入死地;若秦山海走海路,那多铎可在秦山海回防前直接南下攻山东。 多尔衮算定了王笑必救沧州,因为这是唯一的办法。 变数就在这里产生了。 就好像棋盘上本来布置得好好的,多尔衮打算吃点王笑的一条大龙。突然被王笑多按了一个子,卡在他的棋眼上。 就只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的棋子。 给多尔衮的感觉就是……“王笑你赖皮,你多走了一步。” 都不知道到底是从哪里冒出的五千人,只有五千人,居然开始蚕食已被多尔衮吃下的地盘,打乱了他整个布局。 大势还没有被逆转,但破绽重新产生了,清军的注意力被分散。 秦山海第一时间就捉住这个一丝破绽,突然攻下武清县,再次打了阿巴泰一个措手不及。 又是不动如山、动如雷霆。 多尔衮感觉自己被秦山海彻底激怒了,不是因为武清县这个小小县城的得失。他怒的是秦山海的狂妄。 唐中元败亡在即,秦老狗你居然不退反进。 你之前都不敢出兵,现在居然还敢来?! 想死是吧?本王成全你。 武清县。 秦山海正坐在沙盘前,面容很是憔悴。 他麾下三军总兵皆已不在身边了。 杜正和守着天津城、林绍元守着静海县,与武清互为犄角。而秦山湖,已与秦玄策带着骁骑军突围偷袭郎坊去了。 董济和没有随军北上,这次跟来负责谋参的是夏向维。 夏向维正在沙盘上摆弄着,嘴里分析道:“我们只有五万兵力,但现在占太多地方了,五万兵马一分为四。骁骑军离开后,各城只余一万余兵力,还要保证从大沽口到这边的粮道,太薄弱了啊。” “老夫也没想到这仗要打到这个地步,瑞军败得太快了啊。” “本以为唐节久负盛名,还能再撑些时日。”夏向维每说到这里,眉头又皱起来,道:“吴阎王该死,他这一投,局势崩坏至此,我们太被动了。” “吴阎王这一投降,我们往后只怕还要更艰难。” 秦山海说着,用仅剩的一支手拿起一枚兵棋,他够不到沙盘,只好交给身后的亲兵,道:“摆到武清县。” 夏向维看着那枚兵棋被摆上来,眉头又皱了皱。 只听秦山海道:“等多尔衮彻底整顿好镇南军,必派其来攻我们。” 夏向维点点头,道:“镇南军五万人,再加上阿巴泰的兵马,我们怕是守不住。” “恐怕不止五万人。”秦山海道:“吴阎王最擅裹胁百姓,到时当先攻来的只怕还是京畿百姓,十万人都不止。多尔衮想要入主中原,这次打着大义旗号不施抢掠。却不会禁止吴阎王裹胁百姓与我们消耗。” “要胜吴阎王不难,问题是有八旗兵马在侧虎视眈眈……” 秦山海道:“你是想说赢不了?” 夏向维点点头,道:“晚辈暂时还未看到胜机。” “胜了又如何?就算惨胜,老夫也不能为了胜,把精锐葬送在这里。” “秦帅的意思是?” 秦山海闭上眼想了想,最后道:“以山东眼下的势头,熬过这两年,必可积蓄起足够的实力。我们要做的就是争取更多的时间。” 夏向维看着秦山海的脸庞,忽然感到有些奇怪的预感。 他沉吟了一会,又说道:“撤军之事,秦副帅是怎么看的?” “齐王殿下发来旨意,让老夫撤回山东。公主殿下则派人来说,战阵之事悉数由老夫定夺。公主殿下的意思,自然也是国公的意思。” 夏向维道:“小竺将军既已带兵攻打沧州,眼下怕是我们撤军最好的机会。再不走,一旦唐中无败逃,我们困于天津还不如回去守德州防线。” “但唐中元还没走。”秦山海道:“我们一撤,他就必定要走。换言之,我们多争取一天,瑞军便可多与建奴消耗一天。” “太冒险了……” “山东地势平坦,无险可守。所以这个险只能冒,老夫知道国公已经亲自来了,国公能来冒险,我们便与他一起冒险一次又有何惧?” 阿巴泰驻军在朗坊与武清之间的龙河。 他之所以会丢了武清县,因为没想到秦山海胆子这么大,居然还敢出兵。 就连多尔衮给他下的军令都是,防止秦山海南下或退回大沽口。 而武清县一战,秦山海不再是稳扎稳打,而是果断分兵。骁骑军趁夜突袭阿巴泰的大营,接着一万余骑兵顺势北上,直逼清军朗坊粮仓。 阿巴泰一时顾不得武清县,急忙领军北上救郎坊。 于是武清县丢了,但骁骑军突然又杀了个回马枪。 当是时,骁骑军打的是虢国公王笑的旗帜。阿巴泰拿千里镜望去,隐隐看到帅旗下一个少年将军披着黑金盔甲,确实像是王笑。 他不敢冒进,下令收缩阵线。 接着,骁骑军便调头向东,往香河县杀去。 阿巴泰马上禀报多尔衮,并驻守龙河,围着武清县与秦山海对峙。 至于去追王笑? 他反正是不想去追的。 结果,多尔衮的军令还没下来,赖慕布便率兵赶到了龙河。 爱新觉罗·赖慕布这个人名声不显,其实是努尔哈赤的第十三子。 阿巴泰是努尔哈赤的第七子,在宗室里混得本来就算是寒碜的了,但如今好歹也混了个郡王。赖慕布却只是个奉恩将军,连贝子都不是。 赖慕布和多尔衮是同年出身,多尔衮是十一月生的是努尔哈赤第十四子,赖慕布是一月生。努尔哈赤死时,他们都还只有十四岁。 但人家多尔衮的额娘是大妃,赖慕布的额娘只是个庶妃;多尔衮还有两个胞兄弟,赖慕布的额娘就只生了他一个。 皇太极要拉拢多尔衮,却没必要搭理赖慕布。 赖慕多本来也想凭军功封爵。偏偏他觉得自己和多尔衮处境差不多,跑去巴结阿济格。 崇德七年,他随同阿济格伐楚,攻克宁远。阿济格打完仗,不等皇太极封赏,自己就走了。 结果倒好,阿济格没什么事,赖慕多却因为‘坐不劝阻’被夺职罢免。 接着,海兰珠死后,阿济格家中歌舞不停,赖慕布又因为‘坐容隐’被罢黜宗室。 再往后,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三兄弟个个都封亲王了,唯独他赖慕布过得跟个庶人一样。 赖慕布也琢磨明白皇太极的意思了,自己这是巴结错人了。 他思来想去,跑去告了多尔衮一状。 没成想,皇太极都没空看他的奏书就翘了辫子,多尔衮成了大清朝的摄政王…… 还是福临即位后,给他封了个奉恩将军,让他随同入关。 赖慕多觉得,老八死的好,活该被王笑活活气死。老十四也是王八蛋,最好也去死。 当然,他也不希望多尔衮现在就死,最好是给爱新觉罗家打完天下再死。 可惜就算爱新觉罗家坐了天下,比起别的兄弟,他赖慕多也沾不到太多的好处。 他今年三十四岁,比起多尔衮的如日中天,整个人的气质看起来像是日薄西山。 “七哥,我带兵来帮你了。”赖慕多进了阿巴泰的大帐就说道。 阿巴泰道:“你跑来做什么?” 赖慕多抱了抱拳,说不出话来。 阿巴泰皱了皱眉,看了看赖慕多身后跟着的几人。 噶布喇、特尔亲、杜努文…… 阿巴泰便明白过来。 噶布喇的阿玛巴布泰死在关宁铁骑手里,特尔亲、杜努文的阿玛杜度兄长杜尔祜死在王笑手里。 显然,就是他们唆使着赖慕多出兵过来。 大家都是庶妃生的,阿巴泰还是有些同情自己这个弟弟,暗暗摇了摇头。 “你们都出去。我自与十三弟说话。” “喳。” 等人都出了帐,阿巴泰指了指赖慕多,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好歹也是太祖的儿子,怎么能任由这些小子们拿捏。” “七哥,我……我弹压不住他们啊,他们一听说王笑来了,都闹得厉害,要手刃王笑……” “蠢材。我都不敢去追关宁铁骑,你还敢去?”阿巴泰骂道:“多尔衮为什么把他们调开?就因为这几个小子最是冲动。你倒好,又被人当靶子。回头他们闹出了事,还不是罚你,怎么还不长记性?!” 赖慕多苦着脸,道:“我能怎么办?我自己就那一千兵马。他们谁手底下人都比我多。我不过来也要被架过来啊……” 阿巴泰叹了一口气,道:“你领着他们回固安县。” “七哥和他们说一声吧,他们不听我的。” “知道了。” 赖慕多并不觉得是自己比阿巴泰笨了多少。 归根结底,努尔哈赤死的时候阿巴泰已经成年了,已经有了一定的实力。 “人活一世,都是命啊。”赖慕多心里叹息一声。 他领着噶布喇、特尔亲、杜努文,向固安县行去。 赖慕多本来是奉命保护一批粮草送到永清,送完粮,回程的路上遇到这三个小子。 噶布喇三人本来负责守固安县,听说王笑又出现在武清,等不及军令便领兵出来追击。路上遇到赖慕多,三人一合计,把他架着当替罪羊。 现在被阿巴泰赶了回去,噶布喇颇为不情愿。 走着走着,他策马到了特尔亲兄弟身边,道:“就这样被余饶郡王打发回去,我不甘心。” “我也不甘心。” 噶布喇使了个眼色,又道:“我们再去追王笑?” “问题是哪一路才是真的王笑?” 杜努文问道:“西边的那路,我们大哥就是死在王笑手里。” 噶布喇道:“东边这路是关宁铁骑,我若是王笑,必是亲自带领关宁铁骑。” “管他哪路,遇到了就杀。” “好,刚才我问了余饶郡王营里的兵,王笑领兵去香河县了。” “那我们追?” “追。”噶布喇说着,盯着前面的赖慕多,又道:“把他也带上,要是睿亲王怪罪,就说是他领我们去的……” 香河县以南,五百户镇。 秦玄策正坐在草丛里。 他嘴里嚼着草根,转头向史工问道:“屎壳郎,你怎么说?” “看,那条就是京杭大运河。”史工道:“德州往北到沧州,天津,通州,再到京城。” “所以呢?现在建奴又没在用京杭大运河。” “但京杭大运河天津到通州段,流经香河县,因此这里有个粮仓。” 秦玄策眼睛一亮。 史工道:“唐节本来是从香河取粮,败逃的时候焚毁了大营的粮草,却没烧掉香河仓。香河仓如果在建奴手里。” “那我们来烧!” 史工又沉吟了一会。 秦玄策又道:“你有屁不能一次放完吗?” “某在想,阿巴泰居然不来追我们,这也许是个机会。”史工道:“我们烧毁香河仓,多尔衮必定派兵来支援。而香河西面九十里,就南海子……” 秦玄策一下跳起来,激动道:“我们去做了多尔衮?!” 秦山湖皱了皱眉,大咧咧道:“放屁!就这九十里路,一路都是建奴,我们怎么过去?” “是啊。”秦玄策又坐下来。 史工伸出手指,摸着草上的小甲虫,思考起来。 “你别摸它了,这种虫臭得很。”秦玄策道:“我们老老实实偷袭建奴粮道算了。” “某想干票大的。” “我不想吗?要有办法才行。” 史工伸手在地上画了画,道:“某有个主意,几位将军看看成不成……” “我们兵分三路,第一路可假意攻打香河县城,等粮仓这边的建奴支援香河县城,第二路则烧毁香河仓,多尔衮必派兵来救。到时,第一路可顺势北上攻打通州,第二路则可与建奴交锋,佯败,往北与第一路汇合,吸引建奴追击。” “某则带第三路人,直扑南海子,击杀多尔衮。”史工说着,手指在地上一划。 “你们知道螳螂吧?捕食的时候一动不动,等到猎物……” 秦玄策手一挥,道:“别管什么螳螂,我来带这第三路!” 秦山湖看了一会,道:“就算建奴追击,这九十里路也很难瞒过建奴。” “某只带一千人,连夜奔袭,不用歇整,直接攻打南海子。楚汉争霸时,项羽能以三万精骑闪击刘邦,终攻破汉军五十六万大军。某有心效仿。” “只带一千人?奔袭至南海子已经疲乏,还怎么杀多尔衮?南海子可有数万人。”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就算杀不掉,也足够让建奴胆寒。” “那你怎么回来?” 史工咧开嘴笑了笑,道:“不回。” 诸将一愣。 “你他娘的。老子……”秦山湖拍了拍膝盖,道:“老子很佩服你,老子来领这第三路。” “我来!”秦玄策道:“我去过南海子。” “放屁,你儿子生了吗就你来……” “就快生了啊……” “别他娘的废话,抓阄吧……” 秦家人吵吵闹闹,史工却是皱眉沉思着。 依他的性格,做计划都务必做到尽善尽美。 比如登陆大沽口、偷袭静海县和武清县。都是不急不徐的准备,最后一击必杀。 但眼下没有时间补足完善这个计划。 只能学着虢国公的风格、然后随机应变了。 至于虢国公的风格,大概就是怎么疯怎么来吧…… 史工对此感到不适和不安…… 秦家都是干脆人。 抓了阄,秦玄策抓到第三路,秦山湖与秦山泊也无话可说。 反正这一仗不管怎么分兵,谁都有可能不能回着回去。 众人依计划行动。 这天傍晚,香河仓燃起大火。 秦玄策与史工领着人趴在树林间,任远处杀喊声不停,都不为所动。 史工头上爬着一只竹节虫,颜色越来越暗。 终于,夜静了下去,马蹄声、呼喊声,一路向北。 秦玄策与史工站起身,翻上马背。 “老子是王笑。”秦玄策自语了一声,把长枪丢给亲卫,手里拿了一柄单刀,一支火铳。 “出发!” 一千骑如同离弦之箭,倏然向西疾驰而去。 第809章 转气运 赖慕布很郁闷。 他身为清太祖的十三子,偏偏没有地位。被噶布喇、特尔亲、杜努文这几个侄子、侄孙带着,正连夜一路向香河县追去。 赖慕布脑中思绪不停。他觉得,阿巴泰不去追一万关宁铁骑,这不对。 人家骑兵都突围而出了,不及时追上,万一这股骑兵偷袭了什么重要的营帐怎么办?到头来又闹成当年王笑在大清腹地横冲的局面。 虽说多尔衮给阿巴泰下的命令只是包围楚军、防止其撤回山东,但有‘包围’二字,真出了事,要是讲究起责负来,阿巴泰免不了责任。 但这念头,赖慕布也就是心里想想,不敢说出来。 他已经学乖了。 自己地位又不如七哥,指手划脚教别人做事,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但……多尔衮要是治罪,会不会再治自己一个‘坐不劝阻’呢? 管他呢,都已经被罢黜宗室了,有本事再把自己罢黜出满人。 这辈子活着,反正怎么做都是错的,没那个气运。 想到这里,赖慕布心下愈发悲伤。 除了担心阿巴泰之事,他更担心的是噶布喇把自己裹胁着,万一真追上王笑怎么办? 应该不会吧。 王笑哪有那么容易追上。 赖幕布看着前面特尔亲、杜努文的身影,想到他们的二叔尼堪当时就是追王笑,结果被楚军调头杀了。 真晦气。 他于是大声喝道:“你们这样太冒险了!” 香河县以西四十里,柏肖沟。 秦玄策还在策马狂奔。 他知道偷袭多尔衮并不容易,几乎没有成事的可能,能多杀几个贝勒就不亏。 彭城之战,项羽使用斩首战术,以三万精骑闪击刘邦五十六万大军,那是因为汉军诸侯盟军。 最后也没杀掉刘邦。 再说了,秦玄策知道自己跟项羽还是没得比的。 能和项庄比一比就很满足了。 可惜,项庄舞剑,也还是没杀掉沛公……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策玄策侧头看了史工一眼。心中又暗道:“没想到这个屎壳郎疯起来这么疯,真是太冒险了。” 忽然,前方有一个声音远远传来。 “你们这样太冒险了!” 秦玄策一惊。 ——是谁在警告我? 马蹄如飞。 两拨人马都是疾速狂奔,听到对方的马蹄声之后,来不及减速,直接便打了个照面。 正是狭路相逢。 秦玄策这一千人本就是以最快的速度飞驰,并没有派探马。 赖慕布这三千人本就是走在自己的地盘上,也没有派探马。 “谁?!”清兵奔在前面的人喝问了一句。 “杀!”秦玄策瞬间下了命令。 一千骁骑军也不减速,径直向清兵撞过去。 “对面是不是王笑?!” “是王笑?杀啊……” 噶布喇、特尔亲、杜努文敢带三千人就过来,倒也不是觉得自己可以凭三千人敌万余人,而是觉得肯定还有友军在与楚军交战,突然面对这场遭遇战,一时也有些发懵。 好一会才纷纷大喊起来。 “快放箭!” “开铳!” “杀王笑……” 三千清军互不归统,却也不算很慌乱,慌乱中解下弓。 但他们在夜色中看不清对方有多少人,以为遇到了一万关宁铁骑,多少还是有些心惊。 箭才搭到弓上。 突然,夜色中响起火铳的激射声。 “砰砰砰砰砰……” 火光闪闪,一时前排的清兵尽数栽倒在地,人仰马翻,惨叫这止。 清兵这边也有鸟铳,多跑在前面,还未来得及点火绳,不少人已倒了下去。 场面大乱。 噶布喇、特尔亲、杜努文三人连忙组织阵形。 不成想,没隔多久,对面又是一阵“砰砰砰砰……” 竟是连发的火铳。 清兵一时大乱。 “稳住!不要慌!他们人不多的……” 紧接着,又是一轮射击。 火光在黑夜中绽开,血也四散渐开。 骁骑军轰然撞向清兵,手中的长刀直接劈了下去。 噶布喇勃然大怒。 他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追击王笑,甫一遭遇会是这样的结果。 经年未见,关宁铁骑的战力、装备竟已又提高了不少。 噶布喇一箭射出,拔出刀便亲自冲向前方的战阵。 双方都冲得太快,撞在一起就没有退的余地。当此战局,唯有全力拼杀。 “大清的勇士们,杀啊!” 特尔亲、杜努文两兄弟见状,也是亲自上前搏杀。 他们都是宗室子弟,身先士卒,终于把本来快要溃散的军心稳住…… 噶布喇弓马娴熟,又仗着一身盔甲好过普通小兵,作战凶猛,接连杀退了几名楚军。 忽然。 “砰”的一声,他肩甲炸开,手中刀已落在地上。 噶布喇痛叫一声,目光看去,只见楚军中一名少年将军拨马而出,正拿了个手铳对着自己。 “王笑?”噶布喇大声喝问道。 “砰!” 又是一火铳打在他头盔上,把他头盔打落,带着了一只耳朵。 噶布喇剧痛欲死,却是大喝着径直赂对方扑了上去! “去死吧王笑!” “该死。” 秦玄策暗骂一声。 他自认为铳法还可以,比王笑不差。 没想到在混战中,差距还是体现了出来。 可能是手上这支火铳不好用。 他把火铳一插,拔出刀就向噶布喇迎上去。 这是一场毫无章法的混战。 天太黑,遭遇得太急,双方主将打得又凶,主将的风格也影响到兵士,所有人都杀红了眼。 史工想要指挥作战也指挥不了。 他干脆也策马冲了上去…… 秦玄策与噶布喇正杀得起劲,那边特尔亲、杜努文也在赶过来支援。 秦玄策不擅用刀,一个挑刺被噶布喇挡了。 噶布喇捉住机会一刀斜劈过来。 史工堪堪赶到,从秦玄策身旁一刀掷出,直接扎在噶布喇脸门上。 “啊!” 秦玄策反手一刀,斩下噶布喇的脑袋。 “哈哈哈……” 特尔亲也是堪堪赶刀,见状大怒。手中大长刀横扫过去,直接把史工击飞马下。 秦玄策连忙赶上挡住特尔亲,同时嘴里向亲卫喝道:“保护军师!” 杜努文则是拿着一根长矛冲上来,兄弟二人齐攻秦玄策。 三人打得虎虎生威,特尔亲刀刀直攻秦玄策要害,杜努文长矛如暴雨疯刺,不让楚军上前支援。 两兄弟都有一个念头——杀王笑的大功就在眼前了! 赖幕布也觉得这次要把王笑杀掉了。 赖幕布自幼也是在马背上长大,年轻时也是一员猛将。 但他许久未上战场了,加上酒色过度,如今身体也不好。 主要是精神不好,看起来不像三十四岁,像六十四岁。 他总之不太想上去冲锋陷阵,于是不停指挥着人马上去围杀。 “去啊!杀王笑啊。” 但到处都是一片混乱,这里大部分清兵也不归他统属,才指挥了人杀过去,楚军又逼过来,把他们杀退。 赖幕布急得满头大汗。 下一刻,他张了张嘴,惊呆了一下。 目光落处,只见特尔亲、杜努文两兄弟本已把那王笑逼到死地。 特尔亲一刀挥落了王笑手里的刀。杜努文一矛扎死了一名赶上去保护的楚军,直逼王笑。 忽然,那王笑拔出火铳,打在杜努文肩上,同时抢过长矛。 一瞬间,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手中长矛一挑一刺,威势极大。 “去死!” “噗!” “噗!” 连着两声响…… 赖慕布知道,杜度的七个儿子只剩四个了。 王笑居然还会如此高超的枪法? 赖慕布拨马便走。 大清朝的赏罚分明可以给别人,但从未给过他。当年攻克宁远的大功换来的也只是皇太极的处罚,何苦去卖命? 他在的时候没人听他指挥,他一走便有清兵喊叫起来。 “奉恩将军逃了!快撤啊……” 溃散终于在这一刻形成。 史工从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只觉浑身都疼的厉害。 他吐了一口血,抬眼看向西面,只见清兵正在拼命奔逃。 他知道今夜是没办法再偷袭多尔衮了。 运气不好,正好遇到这一股骑兵。 史工当机立断,重整队伍决定向北与秦山湖会合。 “玄……国公爷人呢?” “跟着奉恩将军撤……” 马蹄翻飞,赖慕布转头看去,见杜努文麾下的一个牛录正一边拍马狂奔,一边大喊着收拢残兵。 赖慕布心中大恨,暗骂这狗奴才不识好歹,非要跟着自己。 紧接着,一队楚骑追了上来。 “别走了那个奴将!” 随着身后一声大喝,跟着赖慕布的那个牛录急忙调转马头跑开。 赖慕布暗骂一声该死,拼了命的跑。 下一刻,一骑追上来,一支长矛横扫,重重撞在他的腰上,将他击落马下。 赖慕布腰间剧痛,一口血喷了出来,心中浮起无尽的悲凉。 最后只能在心里叹了一句:“我这辈子都没有气运啊,现在更是气运衰到了极点。” 接着,有人策马过来,冷眼打量着他。 “押起来!” “你是王笑?” 秦玄策应道:“不错。” 他冷笑着,拿长矛捅了捅赖慕布,骂道:“你他娘的窝囊废一个,也敢来追老子?” “咳咳。” 背后有人咳了两声。 秦玄策转头一看,见是史工,正在用眼神提醒自己注意说话的腔调。 史工一边整顿兵马,一边审起赖慕布来,审问附近还有多少建奴兵力之类。 赖慕布很配合,有问必答,竟是难得的乖巧。秦玄策不由感慨:“好久没见到这么软骨头的建奴了。把他捆起来,拉在我马后面跑。” 赖慕布任人捆着,眼神愈发暗淡。 秦玄策接过绳索,随口问道:“听建奴兵喊叫,你还有宗氏爵在身上,你爹是哪个?” “努尔哈赤。” 史工转过头,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 秦玄策手里的绳牵掉在地上,他脚一勾,又捡起来。 “你说啥?你是老奴的崽?” “是。” 秦玄策上前一脚把赖慕布踢翻,亲自掏出他身上的信令来看。 “嘁,你怎么混成这样?” 赖慕布低声道:“阿玛的儿子有四等,第一等是正妃所出;第二等是侧妃所出;第三等是另室之妾所出……我是第四等,我额娘是侍婢。诸兄弟中,第四等的除了我,只有十六弟费扬果,至于费扬果,已经被皇太极杀了。” “哦。”秦玄策道:“这么说,你活到现在,还是有本事了?” “是。” 秦玄策不由心想,这是捉到了一个老奴的儿子,要是王笑在,他会说些什么呢? 开个玩笑吧…… “我看你比看多尔衮顺眼,你们大清朝的摄政王,该由你来当才对。” 赖慕布一愣,自嘲地笑了笑。 下一刻,他想到这句话是王笑说的,心里莫名地一颤,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 秦玄策却已经哈哈大笑着翻身上马。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道:“今夜虽然没能偷袭多尔衮,但捉了一个多尔衮的同岁兄弟……也差不多嘛。” 次日。 多尔衮听说赖慕布被捉了,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发号施令,道:“这一万楚骑佯攻通州之后,必会偷袭我们设在燕京城东的大营。” 他走到地图前,指了指,接着道:“传令蔡家祯,领兵堵这里、这里、这里……务必围住他们。” 连着在地图上标了好几个位置。 “喳!” 多尔衮向另一人问道:“南面那五千楚骑围住了吗?” “想必很快就会有消息。” 多尔衮又问道:“西面那五千人呢?瓦克达的有信报吗?” “已两天都没发现敌方踪迹……” 多尔衮皱了皱眉。 他根据昨夜传回的消息,已然判断出了楚骑的计划。 居然狂妄到想要偷袭自己的大营。 很像王笑的作风。 紧接着,一骑快马自南面飞奔而来。 “报!王爷神机妙算,那股楚骑果然是佯攻永清,想借机偷袭我方永定河仓。图尔格将军把他们围住了!” 多尔衮点点头,心放宽了不少。 他今天花了大多时间在这几路小股楚军身上,于是打算把注意力集中到攻打燕京。 然而不到半个时辰,又有快马飞来。 “报!图尔格将军急报,有四千楚朝突破包围逃了。图尔格将军正在领兵追击。” 多尔衮的心思又被牵到这件事上。 又过了一会,信报再次传来。 “报!图尔格将军已斩杀楚朝断后的将领,先呈上首级给睿亲王过目。” 多尔衮目光看去。只见一颗头颅被兵士捧在手上。看起来满脸都是愤怒和竖毅,果然是好一员猛将。 但多尔衮不认得这人,想了想,忽然下令道:“让吴阎王过来认认。” “喳。” 很快,吴阎王进了大帐,看到那首及,愣了一愣。 “镇南王认得此人否?” 吴阎王恭恭顺顺行了礼,方才道:“禀睿亲王,此人乃是瑞军将军,名叫白万里。”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多尔衮又问了几句,最后道:“知道了,既然你认得他,把这首级带去处理了。” “喳。” 多尔衮独自走到地图前,沉思了一会。 看来这五千骑士并不是王笑了。 那他是在西面?还是东面? 下一刻,忽听一声骏马长嘶,一个传信兵奔至多尔衮面前。 “报睿亲王,西边的王笑突然率人折返回坡峰岭,抢了我们的大炮……曹统领战死了。” 多尔衮眼睛一眯,脸上有了威容。 “混帐!不是说这股人往北去了吗?瓦克达怎么追的?!” “贝勒爷两天前追至圣莲山,追丢了他们。但踪迹表明,他们是向燕京去了。贝勒爷急忙率兵到天门山拦截,但但……但没想到……” “传令瓦克达,尽快夺回火炮。” 多尔衮抚了抚额头。 曹振彦死了? 少了一个好奴才啊。 他并非是有什么悲伤,而是愤怒于王笑的疯狂。 另外,多尔衮有把握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王笑了…… 瓦克达与满达海虽然还没见到多尔衮,但他们已经能想象得出睿亲王是如何雷霆大怒。 瓦克达与满达海也已经尽力了,领着一万多人漫山遍野地追击王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居庸关、紫刑关、倒马关为什么重要?就是因为大军不好爬山。 清兵的盔甲又重,人又多,还不耐饿。一万多人在山上追击,后勤也跟不上。 王笑带的那五千泥腿子,光着脚板都能在山林里箭步如飞,一人一块饼就能顶一天肚子,往林地里一躺就能睡着还不染风寒。 如果这点能耐都没有,他们早在逃难的时候饿死了。 瓦克达的清兵真的是追不上,好在麾下也有猎户出身的女真人,一路跟着泥腿子们的踪迹,判断出他们要去京城…… 追着追着,不知不觉,离曹振彦的管炮营越来越远。 等瓦克达一回神,就听说管炮营被王笑端了。 他气得恨不能昏过去,马上领成麾下兵马调头南下,重新赶向坡峰岭。 曹振彦就是个奴才,是睿亲王的私产,死了就死了。大炮却不能丢。 兄弟俩紧赶慢赶,到了坡峰岭前,满达海忽然拦住瓦克达。 “阿哥,可记得王笑偷袭盛京一事?” “你想说什么?” 满达海道:“万一他抢了火炮,以火炮攻打我们的援军怎么办?不如先派小股人前去试探?” 瓦克达深觉有道理,为稳妥起见,派了一小队探马到坡峰岭打探。 很快,探马回报了消息。 “报,对方不会用火炮,正在试炮,炮口都未调整好。” 瓦克达不再犹豫,下令道:“杀……” 第810章 坡峰岭 满达海一说,瓦克达也担心王笑抢了大炮会轰自己。 他们的阿玛代善就在盛京城被火炮轰击之后多次复盘过那一战,认为当时主要是因为王笑以有备击无备。 这一次,瓦克达既有防备,自然是不会轻易中计。打探明白之后,迅速领兵冲杀上去。 他庆幸自己来的够及时,没有让王笑有时间教会民壮操炮。 正白旗管炮营的大炮摆在坡峰岭上,炮口本是朝着西面,此时还没转过来,清兵已从北面杀上山岭。 王笑有派民壮进行布防,见到清兵杀出便大声呼喊起来。正在摆弄着大炮的民壮连忙拿起火铳向这边射了一轮。 双方拿火铳对射着,互有伤亡。 接着民壮们掉头就向南面撤。 “建奴来了,撤!” 瓦克达亲自杀到坡峰岭上,目光看去,看到远处一名少年骑了一匹马,显然便是王笑。他手里拿着一柄鸟铳,一边指挥着民壮撤离,时不时向这边放上一铳,铳法很是精准,打的都是这边冲在最前的牛录额真。 同时也看到了唐节,领了一千骑兵断后,手中长槊翻飞,也是施出了十二分的本领。清兵多次冲杀都被他拦住。 瓦克达留意着战局,发现这股民兵比起之前已变得井然有序了许多,有了精锐之师的样子。 这说明王笑果然是借着这段时间练兵,但另一方面,这次王笑也终于让这股民壮展示出了真正的战力。 “终于逼得他们拿出真本事了。”瓦克达心想。 杀喊声中,王笑与唐节相互配合,民壮有条不紊的撤退。双方拉得越来越开。 唐节又击退了一轮清兵的冲杀之后,也调转马头,冲速冲向王笑。 瓦克达咬着牙,心中大恨。 他能看得出来,王笑、唐节展示出的指挥能力比自己要强得多。在短时间能把一群泥腿子训练到这个程度,指挥起来如臂使指,他自问是做不到的。 好不容易逼出了对手的真本事,但同时巨大的挫败感也从瓦克达从心中浮起,他觉得自己的骄傲都被人击碎了。 自己从小就上阵杀敌,王笑却只是一介商贾子,唐节更只是流民。为什么能比自己更有统兵之才。如同换作他们指挥八旗大军,自己带着一群泥腿子,自己是不是早就输了? 该死,太伤自尊了! 瓦克达脑中的气馁感挥之不去,忽听下属禀报道:“贝勒爷,找到曹佐领了。” “在哪里?” 他转头一看,只见正白旗管队营佐领曹振彦的脑袋被人提着送上来…… 盯着那个脑袋,瓦克达稍稍惊醒了些,眼下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他凝望着远处民壮队伍奔跑的身影,忽然有了主意。 不能让他们再逃了。 “调转炮口,给爷轰了他们!快!别让他们逃了。”网首发 “快啊!” “喳!” …… 满达海已领着骑兵绕过了坡峰岭。 他一早就猜到王笑会撤退。 王笑只有五千人,一向是惯彻游走偷袭的卑鄙战法,不太可能和自己打硬仗。 既然有了这样的判断,满达海于是率骑兵抄到前面,要截击王笑。 坡峰岭南面是南沟坡,南沟坡南面是棺材山。 坡峰岭、南沟坡、棺材山,这是三座山峰,三座山峰之间夹着两条山路。 王笑正在攀爬南沟坡。满达海打算绕过南沟坡,在南沟坡与棺材山之间的山道上突袭他。 才奔到南沟坡的东侧,满达海回头看去,远远望见瓦克达正在让兵士操炮。 ——好!阿哥以炮火轰击他们,我正好截杀溃兵。 脑中带着这个念头,满达海奔过山道。 两边青山相对着退至他身后,八旗骑兵绕到了南沟坡与棺材山之间。 “吁……” 骑兵勒马,满达海下令道:“原地歇息小刻,准备击杀王笑!” “喳!” 不多时,天边又有爆炸声传来。 “轰隆隆……” 大地似都在颤抖。 满达海握着弓,等待着被炮火轰溃的民壮奔跑下来。 然而,好一会儿过去,南沟坡上静悄悄的,一道身影都没有。 满达海抬起头,眯着眼看着南沟坡南面。 辫子迎着风轻轻摆动。 “王笑怎么还没过来?”他心想…… 南沟坡北面。 王笑抬起手大喊道:“全军听令,歇息小刻,准备……” “轰!” 巨大的爆炸声在对面坡峰岭的山头响起。 牛老二正聚精会神听着王笑吩咐,被这爆炸声吓了一跳,耳朵里都是嗡嗡嗡。 他转头看着对面山头,正见到好几座大炮突然爆炸开来,许许多多个清兵连盔甲都裂开,在空中飞得老高。 紧接着,“轰隆隆”的声音响起,坡峰岭上一块巨石瞬间化为碎片,激射而飞。岭上一片火光冲天,烟尘飞扬…… “轰!轰!轰……” 牛老二瞳孔里也是火光闪耀。 这感觉,热闹得就像是十个除夕夜被放在一起,爆竹响个不停。 那些飞溅起来的清兵残骸如此爆竹的碎屑。 轰隆声经久才停,大光在坡峰岭上熊熊燃起,无数带着火的清兵在地上翻滚着,被炸伤、烧伤、射伤、踩伤的清兵漫山遍野的哀号着,有人还愣在那里,有人已丢下鸟铳逃起来。 “杀回去!”王笑大喊道。 牛老二大步冲了出去。 “杀啊!” 他太开心了。 这是他这辈子放过的最大的一个爆竹。 他以前当然不懂火炮是什么样的东西,但虢国公一讲,他就大概明白了。 不就是一个铁管子,先把黑火药从前面塞进去压实,再把炮弹塞进去,点燃黑火药,炮弹就飞出去了吗。 至于炮弹要怎么爆炸?那炮弹里面也填了黑火药,插了一根木头做的药捻子,发射出去前,把药捻子点起来。等炮弹落地,“嘭”的一下就炸开。 那要怎么让它炸膛? 办法可多了,牛老二也一个一个都用上了。 比如在炮管里多塞一点黑火药。 比如把炮弹上的药捻子拔出来剪短,又多塞了些火药进去,重新插上,一点就炸…… 只要炸了一个,他们故意堆在炮墩下面的炮弹和火药就一起炸开。 牛老二只觉得,打仗真是太简单了。 那个建奴将领也真是笨,为什么想不到自己会做手脚呢? 脑中想着这些,他冲下南沟坡,只见有清兵正在抱头鼠窜,他一刀劈下,血溅了一脸。 “杀啊!” 五千民壮狠狠杀向清兵,摧枯拉朽。 瓦克达从昏迷中醒来,浑身都在剧痛。 天地间一片安静,静得吓人。 他睁开眼看去,见到的是一副人间地狱般的情象。麾下将士的残骸散了一地,血肉糊模。活着的人表情挣扎,张着嘴,却没有声音。 瓦克达知道,是自己听不见了。 他想要挣起身子,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没掉了…… 血不停的从他裂开的盔甲下流下来,他感到巨大的不甘心。 太想杀王笑了。 太想拿着王笑的首级给睿亲王看,给阿玛看,给大清所有人看看自己追杀的才是真的王笑、是自己打败了王笑为大清血洗耻辱! 太想,也太不甘了…… “啊!” 剧痛传来,瓦克达转头看去,只见一个铁塔般的大汉站在自己面前,踩住自己的身体。 随着瓦克达这一声大吼,他猛然又能听到声音,天地间无数的呼喊、惨叫涌进他的耳朵。 “让王笑亲自过来,爷要与他一决死……” “噗!” 牛老二一刀把瓦克达的头斩下来。 他才不管对方甘不甘心,站在坡顶之上,手里握着瓦克达的辫子把首级甩着圈。 “哈哈哈,俺杀了一个建奴大将军!哈哈哈……” 满达海策马冲回坡峰岭,抬眼望去,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山巅之上,一个高壮大汉手里挥动着阿哥的首级,正在仰天长啸。 满达海胸腔如同要炸开。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阿哥!” 他撕心裂肺地大喊着,拍马便向山坡上冲。 然而迎面而来的都是溃兵。 溃兵如同疯了一般怪叫着,乱砍着,涌进满达海的阵线之中。 兵败如山倒。 在这一刻,赫赫有名的八旗骑兵终于溃败。 他们连日追击却经历了一场一场败阵,心神早已紧绷到极点。 眼见大部队在炮火中溃散,他们心里再一次蒙上王笑带来的阴影,不等满达海的命令就转身逃跑…… 满达海却不逃,挥刀劈去,把一个个已经吓疯了的溃兵斩杀在阵前。 他身边只有五百名最勇猛的八旗骑兵。 没有人能阻拦他抢回阿哥的尸体,除非死。 “将军,撤吧!”亲卫们试图拉着满达海。 “不!” 满达海依旧挥舞着刀,继续向前。 “砰!” 一声铳响,前面一个亲卫的头盔爆开。 满达海转过头,隔着溃兵,他看到民壮正在驱赶砍杀着。而王笑端着一个鸟铳,正在装填。 “王笑!” 满达海嘴中含笑,怒吼着,逆着人潮向王笑冲上去。 他一边冲,一边张开弓。 “砰!”王笑又是一铳射杀一个亲卫,接着下了战马,消失在人潮中间。 满达海大怒,一箭射死一个民壮。 “该死的卑鄙小人。来啊!有本事来杀我啊!” “砰!” 又是一声铳响,却是一个民壮也朝他开了一铳,没射中,子弹不知道飞到了哪里。 “王笑!卑鄙小人,无胆鼠辈。来和爷真刀真枪拼……” 满达海喊到一半,突然,一柄长槊斜斜刺来。 那是一个戴着头盔低着头奔跑到他面前的溃兵,跑着跑着突然就是一槊刺出。 唐节?! 满达海惊鸿一瞥,脑中一惊。 长槊已重重捅进了他的喉咙。 “呃……呃……” 满达海早已气得通红的眼睛黯淡下去。 他不可置信。 唐节……爷原本敬你是个英雄……但你变得……太卑鄙了…… 京城。 傍晚时分,城外战事歇息。 一身疲倦的李柏帛下了城头,稍稍洗了个脸,直接赶回紫禁城…… 建极殿内,唐中元坐在龙椅之上,听着自己的臣子们争吵。 吵架的一方是以大学士刘循为首的保守党,主张放弃京城,退回山西。另一方是以索沛为首的武将,主张跟建奴大战一场。 原楚朝太原知府,现瑞朝工部侍郎伊光耀正侃侃而谈,分析了当前的局势,又道建奴攻城太急,城中粮草不足,恳请陛下保全实力,暂避建奴锋芒。 他言辞恳切,说得许多文臣尽皆动容。 索沛却不吃他这套,嚷道:“说的冠冕堂皇,实是误了陛下战机。” 索沛嚷完,转头一抱拳,向唐中元道:“陛下,楚军既已偷袭通州,豪格又前去追赶,南面建奴兵力空虚,末将愿率兵攻南海子,击杀多尔衮,一战击退建奴!” 礼部尚书高兴生连忙道:“不可!楚军偷袭通州,一战即走。豪格大张旗鼓追击,必为引诱我军出城。万万不可中计,请陛下明鉴。” 刘循抬眼瞥去,见唐中元脸色波澜不惊。 刘循虽然不知兵事,心中却也和明镜似的。 ——如果真是战机,不用索沛这莽汉来说,陛下早率兵出城了,哪还有空到殿前议事? 这摆明是多尔衮的诱敌之计。 他想到这里,施了一个眼色。一个心腹下属便越众而出,道:“楚军若真有诚意与我们全力抗击建奴,正该率大军来解京城之围,如今只敢小打小闹,实为让我们与建奴消耗。不可不防呐。不如退回山西,坐看建奴与楚军一战。” “不可!陛下,如今秦山海未退,王笑又已亲自北上。此时我们若退,必失京畿百姓人心,以后再想要平定中原可就难了……” “京城危在旦夕,再守也只是无谓之争,还是退守山西为好。” 一时间,数个保守党纷纷进言。 “臣等,请陛下以社稷为重!” 索沛大怒,骂道:“放你娘的屁!我们好不容易打下的京城,你说退就退?敢情不是你的心血。一个降臣,打的时候没出过力,嘴巴一张吧吧吧的,说得轻巧。” 听到‘听你娘的屁’五字,唐中元眼皮一抬,却没有表示。 伊光耀听得这句话也是老脸一沉,气得胡子都在抖,但他说话太慢,动作又多。才来得及抬手一指,保守党中已有别人上去骂索沛。 “索沛!这还是在大殿之上!” “索沛,你个贼孙,打仗打不赢,还敢在殿上口出狂言,我要请陛下治你的罪。” 双方一开始还有些正经样子,接下来吵起来却是越来越不像话…… “要不是吴阎王反了,老子咋就打不赢?你们他娘的,一个个办事不会就知道索捐,惯会摸银子跑路。” “谁摸银子了?你拿出证据来!” “你自个上街去听听,哪个百姓不骂你……” “够了!吵什么吵?”高兴生开口道,“你们还有没有一点人臣的样子?当着陛下的面也敢造次。” “老神棍,你来说,你站哪边的?” “我看老神棍被楚朝收买了……” 唐中元冷眼看着殿中这些人不成体统的样子,听到通传说李柏帛进了宫,于是站起身。 一边的老太监见了,连忙喊道:“退朝!” 众臣一惊,连忙伏地。 “臣等恭送陛下。” 李柏帛进到乾清宫,在唐中元面前匆匆行了礼。 “不必多礼了,城外战事如何?” 李柏帛道:“今日建奴攻势不急,因楚军偷袭了通州,东城并无战事。至于南面,豪格领兵去追楚军,但不到三个时辰就转了回来。陛下所料不差,果然是想诱我们出城。” 唐中元淡淡道:“多尔衮好算计。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竟能想到卖个破绽骗朕去偷袭他。” “许是楚军偷袭过南海子,多尔衮将计就计吧。”李帛柏道,“看得出来,他很想尽快拿下京城,这是被楚军逼急了。”更新最快的网 “狗东西越急,朕越是不想退。”唐中元骂咧咧了一句,把纹龙金靴随手脱了,解下袜子,拿起一柄挫子挫脚底的老茧,嘴里骂道:“这狗东西确实会打仗,怪不得周缵平定不了辽东。嘿,朕抢了一个烂摊子回来。” 李柏帛偷眼看了一眼,犹豫片刻,还是拱手规劝道:“陛下,天子威仪还是要维……” “闭嘴,朕没空功夫听你说这些。”唐中元说着,叹了一口气,又道:“朕前日读《史记》读到九十六卷。” 李柏帛一愣,还是静静听唐中元说。 “‘昌尝燕时入奏事,高帝方拥戚姬,昌还走,高帝逐得,骑周昌项,问曰,我何如主也?昌仰曰,陛下即桀纣之主也。于是上笑之,然尤惮周昌。’”唐中元缓缓问道:“柏帛教教朕,此句何解?” 李柏帛拱了拱手,还待说话。 唐中元又道:“朕来说说吧,柏帛看看朕说的对不对……有一次周昌在刘邦休息时进宫奏事,刘邦抱着戚夫人亲嘴。周昌见了,掉头就跑,刘邦就上去追,追上之后,骑在周昌的脖子上问他‘老子是什么样的皇帝?’周昌梗着脖子,昂起头说‘你就是夏桀、商纣一样的皇帝’,刘邦听了哈哈大笑,但从此最敬畏周昌。” “陛下圣明。” “朕很羡慕汉高祖啊。”唐中元指了指李柏帛,道:“柏帛敢言直谏,是朕的周昌……” 他话到这里,仰了仰头,拿扣过脚的手擦了擦眼。 “可是,朕的萧何……已经没了啊……孟九……孟九!今日群臣说退出中原、柏帛说天子威仪。但老子退出中原之前若不能杀吴阎王,还有什么天子威仪?!” “嘭”的一声,唐中元大手拍在案上,把那御案拍碎…… 第811章 进与退 李柏帛沉默了好一会。 他确实对唐中元的豪情感到由衷的敬畏。但犹豫到最后,他还是行了一礼,缓缓道:“陛下可知臣为何劝陛下看《汉书》,尤其多读汉高祖之事例?” 唐中元道:“汉高祖起于布衣,提三尺剑斩白蛇起义,朕当学他。” “是。”李柏帛道:“但臣想让陛下学的不是‘乃公’,不是‘骑周昌项’,不是‘辄解其冠溲溺其中’……” 唐中元忽然问道:“何谓‘辄解其冠溲溺其中’?” “那是卷九十七,郦生陆贾列传第三十七。汉高祖并不喜欢儒生,若有人头戴儒帽来见他,他就立刻把人家帽子摘下来,在里边撒尿……” 刚才唐中元想到孟九,此时眼中还有悲戚之色,听到‘撒尿’二字却又露出心向往之的神情。 大丈夫生当如是! 就今日殿上那一个个无用臣子,就该尿在他们帽子里。 李柏帛却正色继续说道:“但,臣不是让陛下学汉高祖的不拘小节。陛下该学的是其心志胸怀。” 他语气停顿了片刻,复又问道:“世上有人说王笑欲效仿曹操。但陛下可汉高祖与曹操有何不同?” “一个能让四海归一,一个只能三分天下?” 李柏帛道:“晋简文帝尝言‘高祖则倜傥疏达,魏武则猜忌狭吝’,但臣认为不仅如此……” 唐中元皱眉道:“说简单点。” “是,在臣看来,曹操是个七情六欲之人,汉高祖却是生而为帝王者,他虽也好色,也喜谩骂,却极其冷静。陛下知道‘分一杯羹’的典故,可知道‘雍齿封侯、丁公殒命’的故事?” 唐中元恼道:“你明知朕不知道,偏还要问!” 李柏帛微微惶恐,道:“若论汉高祖平生最恨的人有谁,雍齿当在其列。雍齿与汉高祖是同乡,随从反秦,却在汉高祖最困难时献出丰邑,投靠了魏国。彼时,汉高祖家小皆在丰邑……其后,雍齿又投赵国,最后再次投降汉高祖。汉高祖尝言对其恨之入骨。” 唐中元已明白李柏帛想说什么了。 这个雍齿,便像是吴阎王。 果然,李柏帛接着道:“待到天下平定,汉高祖欲行赏群臣,群臣日夜争功,难以决断,未得行封。一日汉高祖路过雒阳南宫,见诸臣聚议,问张良他们在说什么,张良说他们在商议谋反,因为功劳没有定论,怎么安排都有不满。汉高祖便问为之奈何。张良反问‘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谁最甚者?’” 唐中元淡淡道:“雍齿?” “不错。高汉祖封雍齿为侯,之后群喜曰,‘雍齿尚为侯,我属无患矣’。” 李伯帛说完‘雍齿封侯’之事,又接着说‘丁公殒命’。 “丁公是楚霸王手下将领,彭城之战汉高祖大败,丁公率军追击。汉高祖见难以脱逃,于是大喊‘两贤岂相厄哉’,丁公于是放过他。楚霸王死后,丁公投降,汉高祖却说‘丁公为项王臣不忠,使项王失天下’,遂斩丁公,曰‘使后世为人臣者无效丁公’。” 唐中元已不耐听这些故事,淡淡问道:“柏帛的意思,是想让朕退出京城?” 李柏帛沉默片刻,郑重吐出一个字。 “是。” “朕不甘!” “汉高祖封雍齿为侯,亦有不甘。” 唐中元眉头一皱,骂道:“听故事容易!吴阎王胆敢背叛朕,朕不杀他还有何面目回陕西继续号令群雄?多尔衮一个蛮夷,朕若被他灰头土脸打回关中,还算什么豪雄?王笑出兵北上,尚无败绩,朕兵力四倍于他,他还没逃朕却逃了,天下人如何看朕?” 李柏帛一掀衣袍便跪下来。 “陛下,若京城能守,千难万难,臣也会劝陛下守住。但眼下的形势,京城绝无侥幸,王笑所谓的提兵北上,为的是让我们和建奴消耗。眼下再不退,等到局势恶化,再退就来不及了……” “蠢材!人的名,树的影。朕若比王笑先退,中原百姓如何看朕?东征心血付诸东流,他年卷土重来,难得何止千倍万倍。” 李柏帛并不与唐中元争执,再次放缓语气,道:“臣与陛下说曹操、说汉高祖。说的实为‘理智’二字。在臣看来,曹操肆意恩仇,易为七情六欲所惑。陛下可知曹操与张绣之事?” “朕不用你说。” “臣知陛下目光长远。”李柏帛又道:“陛下所虑者,不止是多尔衮,还有王笑。” 唐中元点点头,叹道:“你知道就好。” “陛下,臣见过王笑。其人确有才能,但年少成名,立业太过顺遂,心性轻浮好色。至多可比曹操。”李柏帛道:“纵观天下,唯陛下可与汉高祖皇帝相比。这次我们退回关中。以后就算王笑得了中原人心,也难与陛下匹敌。” 他并不再多谈形势,他知道唐中元比他更了解。 身为臣子,他能做的,也只有劝谏唐中元保持绝对的理智。在权衡之时,把那些因顾忌名声、因情绪左右的因素排除掉,做出最冷静的决定。 “孟先生之死,臣心中悲痛不逊于陛下;刘循主张退守,说句心里话,臣不屑其人品;吴阎王反叛,臣恨不能生啖其肉……但事已至此,臣也只能请陛下顾全大局,保存实力。眼下楚军主动分兵侵扰建奴,战势看似有转机,实则已是被逼到只能放弃正面决战。这恰恰是我们退兵的最好时机,因为多尔衮想不到我们会在此时退。臣句句肺腹,请陛下明鉴。” 李柏帛说着,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 他自己也不甘。 好不容易在这巍峨的紫禁城内准备施展一辈子的抱负,到头来功败垂败…… 唐中元沉默了很久。 他把脚重新踩回纹龙金靴里,揪着自己的胡子。 “朕知道了,且先下去吧。” 等李柏帛退下,唐中元扫了扫衣襟上的挫下来的茧子,站起身来回踱步。 “陛下,七殿下求见。” “让她进来。” 父女俩也多日未见了。 唐中元在唐芊芊腹上瞥了一眼,皱了皱眉,本想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收了回去。 “朕知道你想劝朕什么,不用说。既然来了,陪你老子一起用饭。能在这皇宫里用饭的机会不多了。” 他说到后来,眉头皱得更深,又问了一句:“你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有什么忌口没有?” 唐芊芊道:“儿臣想说什么,父皇怕是猜错了。” “少跟朕故弄玄虚。”唐中元没好气道:“无非还是劝朕死守京城。朕怎么就生出你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女儿。” 没想到唐芊芊竟是噎了他一句。 “因父皇拐了我娘,故而生了儿臣。又因父皇始乱终弃,故而儿臣胳膊肘往外拐。” 唐中元脸色在这一瞬间冷了下来。 他脸上好不容易才表露出的温和在一刹那间敛去,重新又变的威仪而让人生畏。 “朕的脸面都给你丢光了!” “嘭”的一声,被已被拍裂的御案被一脚踹开。 唐中元喝了一声,抬头指着唐芊芊,叱道:“王笑又好到哪去,他可曾给你一个名分?你这样怀着他的孩子回来,可还有没有一点老子傲气?!” 一声怒吼极是吓人。唐芊芊却依旧很平静,嘴角甚至还扬起一丝冷笑。 “父皇其实是喜闻乐见吧,不然这段时间何必故意装作不知道?你觉得他的孩子在你手上,便多了一个把柄。笑郎率军北上,父皇真就没有为此感到过得意?你在乎的真是儿臣吗?还不是这皇位。” 唐中元眼中怒气迸出,冷冷道:“好好说话。朕还没有想好要不要留下这个野种。” “因为父皇想要退出京城了?” 唐中元发过脾气倒也就冷静,转头又看了唐芊芊一眼,见她娇好的面容上也带着疲倦,于是叹了一口气。 “朕知道,孟九死了你心情不好,朕懒得跟你吵。记住,要朕认这个外孙,等你心甘情愿认我这个爹再说,不是什么义父,也不是什么皇父……你也快是当娘的人了,怎么做对自己的孩子好也该想明白。去吧。” 唐芊芊却仿佛没听到前面的话一般,淡淡道:“儿臣想说的,皇父猜错了……” 南海子。 “如此看来,西面这支才是真正由王笑所领。可惜了瓦克达与满达海,礼亲王又少了两个儿子……” “王笑啊。”范文程叹了一口气,道:“为什么就是杀不掉他呢?” 与他对坐的佟盛年脸上闪过一丝讥嘲,道:“因为他们太想杀王笑了。战阵之道,无非是天时、地利、人和。在整个大势下,我大清占尽优势,但拆分到细小的战场上则不尽然,王笑尤其擅长寻找有利情况,之后再出手。” 佟盛年指着地图,缓缓道:“瓦克达心急,仓促进兵,王笑却不急,以战练兵,进退从容,此为天时;地势更不用说,被吸引到群山之中;论人和,我军被王笑威名所摄,不战便先怯了三分。” 范文程道:“从来都是布局容易,破局难。说来说去,还是瓦克达立功心切,入了人家的局啊。” “这也是楚瑞两方散兵都打着王笑的旗号的缘由。”佟盛年道:“先是杜尔祜,又是噶布喇,接着是瓦克达……一个个争相入局,可叹。”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好在现在知道了这贼子真正的行迹。”范文程盯着地图看了一会,沉吟道:“他这是要进燕京吧?” “看样子是。”佟盛年道:“他如今走到天灵山附近,若是此贼入了燕京,只怕燕京将更难攻克了。睿亲王派谁去围堵?” “承泽郡王。” 范文程应了这一句,两人的对谈便进入了正题。 承泽郡王硕塞,乃皇太极的第五子。 硕塞在楚军攻入盛京皇宫时,因保护了哲哲立了功劳。新帝即位后,布木布泰作主让他娶了内大政费扬古的女儿那拉氏,又封他为郡王,执掌镶红旗…… 此时佟盛年一听便皱起了眉头。 “镶红旗。”佟盛年沉吟道:“正蓝旗主攻燕京;镶蓝旗围击秦山海部,正红旗因西进攻追王笑死伤惨重,如今又派镶红旗对付王笑,睿亲王这是……” 范文程道:“硬骨头都快啃完了啊。想必不用多久,两白旗便可横扫中原。” “辽东的局势并不好,郑亲王传书过来,秦山河已破了鸦鹘关,看来是要进攻盛京。” “娘娘怎么说?” “娘娘已启程从科尔沁回盛京,只说大局为重,让我等尽力协助睿亲王。” 两个文臣缓缓说着这些,但也不过是未雨绸缪。 对于他们而言,眼下更要紧的还是帮助大清入主中原,借多尔衮之势,让自己的陛下建立一统天下的大业…… 与此同时,多尔衮正看着瓦克达的人头出神。 与佟盛年的猜测不同,多尔衮并不想刻意削弱正红旗,他依旧需要代善的支持。 瓦克达一死,让眼下的局势再次变得焦灼起来。 攻克燕京的步伐似乎又被阻挡了一下。 原本摇摇欲坠的燕京城,收到楚军的捷报之后再次士气一振,变得更难打。 与此同时,楚军骁骑军正活动在怀柔县一带,掐断了清兵古北口下来的补充道路,也截断了攻陷燕京之后清兵追击唐中元的道路。 多尔衮知道,自己又被王笑与秦山海逼了一步棋。 攻克燕京之前,必须先消灭这两股兵马才可以。 “你们想替唐中元先去死,本王成全你们。” 多尔衮心中自语着,在地图上推演了一番之后,眼神重新变得笃定,杀气凛然…… 怀柔县以西,大杨山阳面的山脚下。 两山之间有一片湖泊,名为鸿深湖。 此地倒也颇合秦山湖之名,于是秦山湖解下腰带,尿了一泡。 在湖边洗脸的秦山渠大为不满,捧着手淋了秦山湖一身。 “别闹了,行军打仗呢。”秦玄策骂了一句,教训着两个叔叔。 他没能偷袭成多尔衮,为此失望了许多天。 主要是捉来的那个赖慕布虽然也是老奴的儿子,但显然跟多尔衮没得比的。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摆出来威慑建奴,人家根本不理。 秦玄策再脸皮厚,慢慢地也不敢说捉了这么个窝囊玩样称得上什么功劳。 史工则是跑到山上的迎雾崖,驻立在那看了良久,下了山回来之后依然沉默着。 “屎壳郎,拿个主意啊,接下来怎么打?” 史工缓缓道:“撤吧。” “撤去哪?” “回武清县。” 秦山湖、秦山渠,秦玄策皆是一愣,异口同声道:“这就回去了?!” “包围圈越来越小了,近日要抢建奴的粮草也变难了。”史工道:“我观察建奴这两日的兵力调动,多尔衮很可能暂时放弃攻打燕京,转而集中兵力要先消灭我们。” “这么快?我们还没干啥啊。”秦山湖道。 “就是。”秦山渠不满道:“这就好比跟个娘们玩,刚上榻就玩完了,有什么意思……” 秦玄策无语,却也觉得带了一万人出来晃了一圈,就这样撤走太不甘心了。 “屎壳郎,国公夸你智计了得,你不会是徒有其名吧?国公当时带老子在辽东多折腾啊,从沈阳到辽阳到老寨、再冲回去杀奴酋,你这……小打小闹的,差得远了。” 史工道:“情况不同。当年建奴主力尚在关内,关外兵力空虚,又可就地取食。如今建奴大军尽数在此,多尔衮又有防备。我们难以再依当年的打法。” “那老子怎么听说国公如今就在西面又击败了一万建奴。” “国公率的是步卒,进入太行山区,而且群山西面并无建奴,便有了辗转腾挪之地。”史工道:“我们是骑兵,不好弃马入山,相当于被燕山困在京城的北面、东面,如同入网之鱼。” 秦山渠又喊道:“那我们来是做什么的?” 史工道:“想必我们已然吸引了建奴许多兵力,国公只要发现端倪,当可大干一场。” 他说着,蹲下身,开始在地上画图。 “你们看,京城西面便是门头沟山区。这里是居庸关,后面的宣府依然在瑞朝手上。换言之,如果国公若想胜建奴一场,解燕京之围,这里是最有利的地形。而我们在这里,京城北面,我们很可能已经吸引了北面、东面的建奴。给国公减轻了压力……” 史工一说,秦山湖就明白了。 都是打老仗的人,秦山湖当然能明白史工的意思。 但他却是问道:“这个‘很可能’,是多有可能?” 史工默然了一下,道:“我有直觉,建奴已经冲我们来了。” 秦玄策则是问道:“那若是我们没能吸引建奴围堵又如何?” “那便说明建奴可能集中兵力要对付国公。” “那就是说,我们一撤,就是让国公冒险?” “也可以这么说。”史工点点头。 “那不行!不搞明白,老子怎么能撤?” 史工道:“但国公和秦帅亦不愿我们拿骁骑营冒险,这些骑兵是我们最后的本钱。”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咋办?” 史工皱了皱眉,抬头看着天空叹息了一声。 “可惜我们联系不上国公,那便只能做个选择了……” 第812章 打就打 千灵山是燕京城西第一高山,登上山顶,可俯瞰京城全景。 这日天气晴朗,王笑负手立于山巅,注目远望。 西南的猫耳山,西北的白草畔、百花山,北面的阳台山、妙峰山,东北的鳞龙山、莲花山等远郊名山均清晰可见。 正是千峰竞秀,景色奇佳。 王笑于是道:“怪不得叫千灵山。” 他身边站了个和尚,是从附近另一个小山头上的戒台寺里拐来的方丈。 戒台寺始建于唐高祖武德五年,本名慧聚寺。 说到戒台寺,倒也有一件王笑不知道的小事。 戒台寺有一座大钟亭,挂了一个大钟,名叫幽瞑钟,钟声名满天下。 其背后三山环绕,前方东望平原,钟声经过山体震荡,因此在四十里之外的京城阜成门附近都能听得见。 如果历史没有再次被改变,也许很多年之后,一位名叫曹寅的江南织造会在这里赋诗一首,诗云“白云满山谁打钟?马首西来路不逢。据此相看如一梦,因缘还欠戒台松。” 诗是好诗,可惜,前几天王笑砍了曹振彦。 当时曹振彦之子曹玺亦随父在军中。王笑拍了拍曹玺光溜溜的脑门,问道:“生儿子了吗?” “还……没,没……” “可惜了。”王笑感叹了一句,觉得自己像个反派一样,于是又安慰了一下自己:“就当是为了大同百姓吧。” 戒台寺千年古刹经历战火,五代十国宋辽金元的战乱也没曾将它焚毁。如今清兵入关,也不至于要毁了寺庙得罪佛祖。 王笑却不管那么多,把寺里的存粮抢了个精光,抢了许多衣物和鞋。 他确实没有太多粮食。抢和尚庙的时候,他麾下人马都已经饿了一天了。很多人鞋也磨烂了,脚底板都穿过鞋底直接踩在地面上。 好在戒台寺作为京郊名刹,还是很富裕的。 此时站在千灵山上,戒台寺的方丈明智苦着脸,深深叹了口气。 “阿弥陀佛,国公抢掳敝寺,就不怕佛祖怪罪吗?” “佛祖怎么能怪罪呢?”王笑很是诧异,道:“我这些人都快要饿死了,到贵寺化缘,是为了避免被饿死。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方丈可以算算,这是造了几级了。” 明智双手合什,又叹了口气。 王笑只好安慰他。 “以前我家母亲到你寺里,一次也捐上几百两香银。方丈何必这么小气?出家人总计较这些俗物,可就落了下乘。” “出家人与世无争,国公爷何必把我们牵扯到兵戈之中?” 王笑把明智掳上来却也不是为了闲聊。 在寺庙里时间匆忙,抢了粮食就得跑,他因此把人带到这山上来仔细盘问。 “我听说,那建奴主将到你庙里烧过香?”王笑问道。 他问的却不是多尔衮,而是包围了千灵山的两万镶红旗兵马的主将,此时还能远远望到那边的大旗。 明智倒也实诚,老老实实答道:“是,关外施主还布施了不少银两和吃食,道是会秋毫无犯。” 这句话颇有些委屈,言下之意大概是国公你太凶蛮,还不如人家关外施主懂礼数。 不远处唐节冷笑了一声,讥道:“拿劫掳我关内百姓的粮食布施,施主个屁!狗和尚也不是好东西。” “阿弥陀佛……” “少说没用的。”王笑摆了摆手,又问道:“你那施主姓甚名谁?” 他还在打探多尔衮这次是派谁来围追自己,布兵相当谨慎。 明智道:“姓爱新觉罗,名硕塞,号‘霓庵居士’。那施主自陈是关外太宗皇帝第五子。” “哦,他竟还有字号?” 明智感慨道:“不仅有字号,他为人彬彬有礼,精通佛法,擅长书画,无世俗之气……” 唐节听了又是冷笑,抬脚便要踹那和尚。 “吃里扒外的狗屁和尚,想当汉奸老子现在就送你下山。” 明智和尚有些惊恐。 王笑却是拦了拦唐节,又向和尚问道:“那你观三殿下如何?” “唐施主身上杀戮之气过盛,若要得善终,可在敝寺修行,以佛法化解杀戮……” 眼看唐节擦了擦手中的槊,王笑却是笑了笑。 “都是皇子,你是第二代,人家却是第三代,比你文明一点怎么了?” 当然,看唐节这德性,硕塞大概不只是文明了“一点”。 王笑又问明智:“你观我又是如何?” “国公秀润天成,但亦有戾气……”明智说到这里,看了看王笑腰上的火铳,改口道:“但,这……国公尘缘未了,就不用修行了。” 不用修行就好。王笑拍了拍明智和尚,继续打听着硕塞在戒台寺的言行。 虽然还未交战,他已经感觉到硕塞比瓦克达难对付得多。 王笑不怕清兵来追。 在这群山之间,他手下的泥腿子跑得比兔子还快。 清兵如果不追,这仗就变得难打起来。 他没有粮草辎重,在山里风餐露宿也不是办法,总得想办法抢粮食。 可是硕塞十分重视粮草的运送,同时还死死扼住通往京城的道路。王笑知道再这样下去,不被围死也要变成野人了。 但他没有变成野人的资格,清兵势大,可以输一次、两次。他却必须保证每一次都赢,输一次就是万劫不复…… 京城以西。 永定河自北向南缓缓流淌。在宛平府境内,把西面的山区和京畿平原分隔开来。 永定河古称治水河、卢沟河、无定河。上游流经黄土高原,因此有“小黄河”“浑河”之称,迁徙不定,故旧称“无定河”。 有楚一代,洪水愈趋严重,改道频繁。楚朝曾大规模疏浚筑堤束水,河身开始稳定。 如今硕塞就驻兵永定河畔,兵围千灵山。 帐中,一张地图摊开着,硕塞正在仔细看着地图。 他今年十八岁,是皇太极诸皇子中最文武双全的一个。 但硕塞从未想过皇位,皇太极殡天后,也没人想过要推举他即位。 因为大清是由部落而来,极看重母族的势力。子凭母贵不是一句虚言,福临能即位不是因为个人有什么能耐,而是因为他额娘来自科尔沁。 连豪格这样战功赫赫的亲王都争不过,何况硕塞?他连入场的资格都没有。 硕塞的额娘叶赫那拉氏,是叶赫部首领的女儿,算起来是皇太极的表妹。叶赫那拉氏先是嫁了乌拉部的贝勒。乌拉部被努尔哈赤灭了之后,叶赫那拉氏就改嫁皇太极,生下了硕塞之后,皇太极把她送给了下属占土谢图。占土谢图死后,她又被送去嫁给了哈达部…… 硕塞就是这样在没有额娘的情况下长大的。 为了讨好皇太极,他努力练习弓马,也努力学习汉学。结果没等到他成年,皇太极就翘了辫子。 但这一身才学总是有用的。 硕塞很珍惜自己承泽郡王的爵位,在大清,宗室子弟多如蚂蚁,唯有建功才能立爵。 这次入关,他终于得到了机会。 瓦克达一死,多尔衮终于不在顾忌硕塞的身份,让他来围堵王笑。有人说这是为了消耗镶红旗。 但硕塞明白,多尔衮并非不顾全大局的人。用自己,只因为派别人很难牵置王笑了。 他谨慎,再谨慎。 驻军永定畔,他甚至想过王笑会不会决了永定河,放洪水淹自己的兵马。 他不会因为这是在关内就认为王笑做不出这种事,仔细探查过,相信河水无法淹没大军,这才安营扎寨。网首发 接着,守好粮仓、扼守道路、散布探马,一桩桩一件件他都亲自安排。 他不许士卒落单,并时刻关注千灵山的动向,却不率兵轻易进攻,不给王笑任何一个反击的机会。 硕塞知道。眼下王笑能做的选择已经不多了,他的粮草最多再让他吃三天。 一是率部东进,试图进入燕京。于是硕塞死死扼守住卢沟桥,雷打不动,同时探马散布了永定河。王笑若想进京,必须正面决战一场。 二是西撤进入更广袤的山区。硕塞不会去追,他不是瓦克达那种蠢材,他不贪功。王笑要走,他就让王笑走,三天的粮草吃完,那些泥腿子不战自溃。实际上,王笑已经两次撤进了千灵山以西的草柏岭,见硕塞不来追,自己又悻悻地回来。 王笑的第三个选择是北上,进入门头沟,再由门头沟绕到香山,从城北进京。 硕塞认为,这是王笑最有可能的选择。 而王笑若是做出这第三个选择,硕塞本可以与京城北面的蔡家祯部一起合围他。当然,不用蔡家祯合围,硕塞也不惧与王笑堂堂正正决战。 现在,蔡家祯已经在对付那一万余关宁铁骑。 战势已经进入了最微妙的时候。 散布在整个京畿大地上,唐中元、王笑、秦山湖、多尔衮、豪格、蔡家祯……包括硕塞自己,每部人马处在不同的位置,一进一退的时机都需要权衡考虑。早一天晚一天,结果都可能天翻地覆。 硕塞的指尖有些颤抖,划过地图上一个个地方。 千灵山、永定河、卢沟桥、门头沟、香山、京西古道…… “王笑,你时间不多了,会去门头沟吧?”他喃喃自语道。 下一刻,军帐外传来一声急报。 “报!楚军动了,向北起行了。” 硕塞倏然站起,出了大帐,盔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走上战台,拿起千里镜望着山上那移动人影,皱眉思忖起来。 “传我军令,卢沟桥守军不可妄动……” “探马继续打探楚军情报,随时报来……” “其余人,拔营,向北!” 京城西面之山,统称西山。北接上谷,南通涿易,西望代地,东瞰燕蓟。 从黄帝建都于阿,披山通道于西山开始,西山之间的古道屡经修整,日久年深,便成了“京西古道”。 京西古道并非平整的康庄大道,而是蜿蜒盘旋在群山之间的小小石阶。数千年来,商旅、军队、猎户、采药人、采香人通行其间…… 王笑已经在西山之间辗转了很久。 他的游击战法已经渐渐不灵了,京城破在眉睫,也没有时间给他继续腾挪练兵。 于是他开始率部向门头沟进发。 没有人知道他要做什么,民壮们只知道听令,唐节则是皱眉思索,到最后还是想不明白。 牵着马走在京西古道间本就不是易事,而为了更快地行军,很多地方是连道路都没有的。更新最快的网 民壮们满是荆棘的草丛中穿过,爬过峭壁,一向北上。 他们从山巅望下去,能看到清兵缓缓行走在永定河边。 两股兵马平行着一路向北,却因群山阻隔不在交战…… 行军自然是一件很苦的事,磨灭掉了人性中的许多东西。 二顺却没有觉得很苦,比起从小吃过的苦,他不觉得这算什么。 他脚下蹬着一双崭新的僧鞋。因为之前从建奴身上剥下来的军靴又磨破了。 他也不觉得饿,出发前已经吃饱了。 但连着在山里走了两天,他身上带的干粮只剩下一天的额份。 二顺有些担心,这剩下的口粮吃完了怎么办。 但转念一想,管他呢?跟着国公爷,哪还怕饿死啊。等吃完了再打场胜仗呗。自从当了兵,自己还没打过败仗呢。 把这点念头抛开,二顺也不在乎脚下的蔓草割人,他抬头看着天,又想到自己的老娘和妻儿应该已经到济南了,住着有瓦遮头的屋,吃着饱饭,还有新衣服穿。 “太想去看看他们了啊。” 他在心里念叨了一句,又四下扫了一眼。 他如今也是百户了,手底下管了一百个民壮,行路途中时不时要留意一下有没有人掉队。 走到傍晚时分,队伍前面的国公爷停下了脚步,抬起手下达了军令。 “原地休整,就食……” 二顺和同袍们一起坐下来,把干粮拿出来。又侧头看了看手底下几个队正,等到队正看了一圈,一百个民壮都拿出了干粮,大家才一起吃。 二顺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麻烦,每次都要一起吃饭。另外国公还有很多奇怪的规据。比如行路的时候不能说话,但休整的时候又要让每个百户围坐在一起聊天唱歌…… 管他呢,反正国公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做就是了。 近五千人就这般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吃饭,整齐划一,连喝水的时间都差不多。 生嚼干粮自然说不上好吃,也就是抵个饱。但众人有同甘共苦的袍泽,做什么都是一起,也已生出了巨大的归属感,不觉得这样的苦日子难挨。 一顿饭吃完,他们携带的干粮就只剩最后一顿。 二顺知道,明天又要去打仗了。 他有些期待起来。 果然,这天夜里,国公爷没有再让他们操练阵线,只派了小股人马下山去骚扰建奴,其余人早早就睡下。 他们没有营帐,就睡在树下,好在这段时间不常下雨。 睡到寅时三刻,天还未亮,二顺被人推醒。一睁眼,却见是牛老二。 “去,把弟兄们都叫起来,准备再干一仗。国公说了,干完这一仗,带你们往回去,到山东见见你们的家人。” 二顺一个激灵,脑子瞬间就清醒了。 他连忙跑过去把自己手底下的一个个队正都推醒来。 “干完这一仗,我们回去见家人……” 很快,近五千人全都醒过来,安安静静地开始下山。 等到山脚下,国公又下令把最后一顿干粮吃了。 二顺嚼着干粮,目光跃过人群,看着队伍最前面跨上战马的国公。 他很崇敬国公,但其实没和国公交谈过几句话。倒是有好几次都是大家围在火堆旁边,听国公说话。 说山东是什么样子、迁过去的家小在那边会是什么生活,说打仗是为了什么…… 二顺觉得国公说的比孙先生说的更容易懂,他知道自己是在保护家人也是在保护这个国,他感到骄傲,也感到希望。 毕竟如今也是个百户了! 至于当逃兵?那是不可能的。逃了,这段时间的辛苦就全白费了。哪怕战死,还能换家人一辈子的安乐,值。 二顺还知道自己手底下这一百个人,个个都不会逃。 自己这些泥腿子,也是能打硬仗的。 而吃完手里的干粮,硬战就开始了。 山上突然有火光亮起,在夜色中极是显眼…… 二顺听着命令,拿出火铳,装填、上膛。 接着,一声命下,近五千泥脚子向东面的清军营帐奔过去。 “今日,唯死战!” 这一次只有这一个命令,没有别的各种乱七八糟的安排。 二顺却只觉得轻松。 终于不用记壕沟要挖多深、冲锋要跑几步停下来、要怎么要佯败……终于可以认认真真的杀敌了。 他知道,建奴很想和自己这些人真刀真枪干一仗。 但其实,自己也很想跟建奴真刀真枪干一仗。 “来啊!打就打啊!” 二顺想喊出来,但却紧紧抿着嘴,把激荡化作手掌中的气力…… 五千人沉默得像是一支无声无息刺出的长矛。 东面,朝阳从远处的城墩后面一点点升起,渐渐要亮照这世间…… “开铳!” 这个清晨,伴随着这一声令下,开始了新的一天。 火铳声回荡在清兵的营外。 一个个清军将领求而不得的、正面与王笑决战的机会,就这样突然摆到了硕塞的面前。 他倏然翻身而起,惊愕地听着远处不停响起的“砰砰”声。 “王笑是疯了吗?五千泥腿子冲营?是跑来找死?” 第813章 三国战 硕塞布下的探马很多。 但等探马赶回大营禀报,动作迅速的楚军已经开始攻营了。 硕塞把王笑所领的五千人称为“楚军”,而不像瓦克达那样,只认为对方是一群泥腿子。 在言语上表示蔑视没有用,硕塞足够重视对手。他仔细观察过,王笑这支楚军纪律严明,行动划一,而且个个敢赴死,其战力已不输原先的楚朝边军。 短短月余时间,王笑能将一群泥腿子训练成这个样子,硕塞是不相信的,他认为这支楚军早就接受过训练,只是被王笑在战斗中把训练的效果加强了。 哪怕只是如此,硕塞也感到了骇然。 如果再让王笑在山东养兵一年半载……局势真的要逆转了。 这显然是一个必须杀掉王笑的理由,这个理由也值得冒险,可即便这样,硕塞依稳扎稳打,寻找与对方堂堂正正决战的机会。 现在,机会来了。 硕塞快步奔上战台,一轮金日正在他身后冉冉升起。 楚军动作太快,已经逼到了清兵的大营。 因为是昨夜行军到这里,清兵也是匆匆下营,大营并没有设围栅。他们不怕楚军还偷营,在有探马的情况下,他们巴不得楚军来偷营。 现在楚军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极短时间内逼到了近处。显然也是占了先手。 清军营中还有许多人没来得及披甲,眼下这个距离骑兵也跑不起来形成冲势,弓箭手也难以发挥作用,鸟铳对射之后,双方很快就要进入短兵相接的战斗。 硕塞只一眼就看明白王笑的意图,不给清兵调度的时间,不让清兵的兵力优势发挥出来,就是拼,五千人和两万人硬仗,就看谁先溃败。 热血一瞬间涌上硕塞的光溜溜的脑门。 也不知道王笑是看不起自己还是高眼自己一眼,居然把这个击败他的机会留给自己。 “传令,今日有击杀王笑者,本王亲自为其叙功,封爵、永授世职!” “杀……” 王笑驻马中军,凝视着战场。 当看到鸟铳射过两轮,枪声停下来之后,他果断一挥手,喝道:“骑兵,攻其右翼。” 已成了破布的帅旗挥动,左后方的唐节见了,径直策马冲锋。 如今他们已经有两千多匹马,民壮们的骑术也已提高不少。 他们平日里牵着马走在山间,马上还挂着缴获来的盔甲和辎重。这是很辛苦的过程,为的就是这一刻的冲锋。 但哪怕提高了骑术,民壮们依旧无法做到如清兵那样在马上挥洒自如。他们是挎着长枪,凭冲击力撞破清兵弓箭手的阵线。 第一轮的撞击之后,有的民壮自己也摔落下来,有人翻身下马,冲进阵中砍杀。 持弓的清兵拔出佩刀,亦是向民壮们杀来。 唐节手中长槊翻飞,掩护着骑马的民壮再次拉开距离,准备着下一次的冲撞。 这样的战法,根本就是不顾自己的性命也要拼着多造成清兵的伤亡。 这一战从开始,就显得惨列与决绝。 战台上,硕塞见了这一幕,脑门上的血管都轻轻跳动起来。 他已经确定了,王笑是要决战。 哪怕到现在,他也觉得这太突然了。 为什么呢?王笑根本就没有后手,五千人对阵两万人,王笑这是必输的一战。 硕塞分析到最后,只能认为王笑是被自己逼到了没有选择的地步。 干粮吃完了、其他东进的道路也被堵死了。 那就决一死战。 硕塞静下心来,目光变得更专注。 他能看到整个战场,这片战场在燕京城正西方,永定河西畔、绝石梁东面。西面是山,东面是水,如同一个斗兽场。网首发 这片地形的全貌,在硕塞脑中、眼中,完完整整的浮现。他要把控这个战场! 多尔衮闭上眼,脑中却是整个京畿大地的全貌。 闭上眼之后,他如同神明般俯视着京畿大地,看到京城中的唐中元正在守城、秦山湖正在京城以北被蔡家祯包围、豪格正在全力攻打京城南门、孙仲德正在攻京城东门…… 更远处,阿巴泰死死围住了秦山海、多铎扼住沧州,隔断了德州兵马北上支援的道路。 还有,京城西面这一场小小的战役。 五千人?放眼全局,跟蚂蚁一样。 一遍一遍俯瞰着这个地图,耳畔听着报信人把各个战场的详情禀报上来。多尔衮在脑中推演着。 秦山湖怎么样都是完蛋、王笑怎么样都是完蛋、京城唾手可得…… “你们还有什么翻盘的手段吗?” 多尔衮不放心,又推演了一遍。 良久,他猛然睁开眼,自语道:“大局已定。” 一个巨大的地图在脑中形成,王笑在脑海中俯瞰着那些山川河海道路城池。 河北、山西、山东、辽东、朝鲜…… 到了这个节点,他必须再确定一遍。 目光如鹰般在广袤的世界里翱翔,他看到一支支如潮水般的军队穿棱其中,甚至还看到在今日这一场决战之后,各方兵马继续奔腾不息。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目光重新落回战场上。 此时太阳已升到最高点,经历了一上午的厮杀,两军阵间已杀成了一片腥红,尸横遍野。 民壮的败亡似乎已经眼前了。 他们人数依然太少,装备还不精良。仅凭一股血勇之气,在四倍于敌的军阵上鏖战到现在,终于到了崩溃的边缘。 清兵又调了一支后备队压上,如同在一匹力竭的骆驼背上压了重重一担货物,几乎把骆驼压倒。 王笑却没有后备队可以再派。他一共只有这么多人。 于是他拔出刀,绑在手上,策马向前冲去。 阵线东面,最后一点少得可怜的人马汇入战线。 二顺已经感觉不到胜利的可能了。 他手底下一百人已经死了一半,而建奴还是源源不绝。 他心想,这怎么能打得赢呢?显然是要输的。 这个念头兴起时他吓了一跳,连忙不敢多想,只顾着杀敌。但越打到后来,这个要输的念头就越来越频繁地想起,压也压不住。 觉得这一仗打不赢了。 二顺于是心想,战死了也好,只要能保证家小平安。 这样一来,他的战意就弱了许多。 整个民壮队伍像他这样想的人还有很多,甚至有人开始想要不要逃命。士气低落下去,几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突然,有人兴奋的大喊起来。 “国公来了!大家伙撑住……” 二顺抬起头,看到不远处国公那破损的战旗。 他不由浑身一颤。 要赢了! 这是跟着国爷打了这么久之后有的信念。 二顺再次鼓起战意,拼命带着人向建奴杀上去。 一刀、两刀…… 接着他自己也中了一刀。 “百户!” 有同袍冲上来,拦住他前面的敌人,让他歇两口气。 二顺简单地把伤口包扎了一下,接着又冲上去。 他觉得就快要赢了,连国公都冲上来了…… 然而,时间一点点过去,脚下的泥土都被血泡软了。依然没有看到胜机。 二顺有些茫然地转过头,看着国公的大旗。 他心里猛然秃噜了一下。 还是要输吗? 视线中,有一队带着鸟铳的披甲建奴,那是生力军,正向着国公的大旗方向偷袭过去。 “啊!杀啊!”二顺扬起刀就像那边扑去。 国公你他娘的可不死啊,你死了答应我的事怎么办…… 硕塞的呼吸越来越重。 他已经看到了王笑也身陷重围。 天大的功劳就要到手了? 硕塞激动得有些难以自持,自己就快要手刃掘了爱新觉罗家祖坟的狗贼了!一个铁帽子亲王就要到手了。 “额娘,看到了吗?你儿子马上就要成为爱新觉罗家的英雄了,没有人可以再找不起我们!有朝一日我为大清国柱,我要让皇阿玛在天之灵都永世难安,让他知道把我额娘赏给奴才是他一辈子最错误的决定……” 硕塞突然就红了眼,他大喝道:“包围他们!包围他们!绝不能让王笑跑了……” 两翼的兵马迅速包围了上去,硕塞犹不放心,把最后一支后备队也压上。 “报!” 一名探马奔来。 “报承泽郡王,瑞军来了!已突破我军后方,到了石景山……” 硕塞一愣,吼道:“哪来的瑞军?!” “京……京城。” 硕塞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 怎么可能?唐中元怎么还有兵力出兵?豪格在做什么? “有多少人?” “还未探明,只见扑天盖地都是……” “不可能!他不要京城了不成?!” 硕塞话到一半,忽然整个人都僵住。 “不要京城了?”他喃喃一句,回头看去。 巨大的城廓在天边勾勒出宏伟的线条,这是得之可定鼎中原的城池…… “快!快去告诉睿亲王,唐中元放弃燕京了!让他马上派兵支援我!” 硕塞脑门上有冷汗流下来,嘴里的命令一道一道下达下去。 “去请大阿哥速来支援我……” “传令蔡家祯马上北上,扼守燕京到居庸关的道路……” “快啊!”硕塞大喝一声,他已经能感觉到马蹄踏在地图上的震动。 “传本王军令,尽快扑灭这股楚军!” 目光再次落回西面的战场,硕塞再次愣了一下。 刚才他觉得这支小楚军就像狂风暴雨中的小破茅屋,随时可能要被摧毁,但仅仅是这一小会功夫,他发现这支楚军已成了浪花中的磐石…… “快啊!击破他们,杀了王笑、杀了唐节……” “报承泽郡王,瑞军来了……” 硕塞再次回过头,只见西面黑压压的一片,涌上来,似要将自己吞噬…… “援军来了,此战必胜!” “必胜!必胜!” 民壮们欢呼起来。 想到这一战之后便可以去山东看自己的家人,激动之情冲刷掉了他们身上所有的疲倦和伤痛,愈战愈勇。 王笑停下手中挥砍的刀,在亲兵们的簇拥下退回后阵处理伤口。 他注目东望,目光稍稍变得柔和起来。 “芊芊,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唐芊芊坐在马车上,抚着肚子,注目西望。 花枝接过一封战报看了看,道:“放心吧,他还没死。” 唐芊芊闻言,目光中的焦虑尽去。 “派我们的骑兵从北面绕过去,接应笑郎。提醒父王分兵速占居唐关。” “是……” 回想那天在皇宫对唐中元说的话,唐芊芊也不由轻轻舒了一口气。 “父皇猜错了,儿臣并非要劝父皇继续守着京城。相反,儿臣也是来劝父皇放弃京城的。” “既然京城不可守,不如试着消灭建奴更多的兵力。笑郎北上,为的是拖延时间不假,但他领五千人活动于西山之间,更是把自己当成诱饵。如今鱼快要上钩了,该是我们配合他把这条鱼钓上来的时候……” “父皇也休想放任鱼把饵吃掉。放弃京城之后,瑞楚联盟才是刚刚开始。若无东西牵置,我们何以守秦晋之地?” “唯有挟大胜之势,我们才可从容西退,不给建奴乘胜追击的机会。岂不比落荒而逃来的好……” 直到今日黎明,听人禀报,西山绝石梁上有大火腾空。唐芊芊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王笑的意思。 相隔数百里,横隔着数万大军,她和他依旧有足够的默契。 “什么?唐中元放弃京城了?” 多尔衮闻言不喜反惊。 他不敢相信唐中元能和王笑有这样的默契。 “豪格人呢?!” “大阿哥已率部攻进京城,正在包围皇宫。” 话音未了,一众文臣武将已然进帐跪了下来。 “恭贺我大清夺得燕京,定鼎天下,摄政王居功至伟。” “请问摄政王,是否移驾城内?” …… 多尔衮扫了诸人一眼,想要发怒,最后却还是忍了下来。 攻占了燕京是大事,这是应有之仪。哪怕这时候火烧眉毛,他还是先出言赞赏了诸人,又让范文程先去安抚京城百姓。 接着,便是一道道军令传达下去,让豪格火速支援硕塞,同时让蔡家祯速去拦截瑞军西归的道路…… 同时,多尔衮又派哈什屯先领镶黄旗骑兵支援硕塞,道是自己随后调大军赶去。 和别的镶黄旗人一样,富察哈什屯是皇太极的铁杆。 富察氏是满洲大姓,在金代叫蒲察氏。哈什屯的祖父在努尔哈赤起兵之初便率兵投奔,担任努尔哈尔亲卫牛录。 哈什屯自己也很能打仗,如今已受骑都尉世职,擢内大臣。 如果没有意外,他混一个议政大臣、子孙后代出几个一等公、郡王、皇后、额附这样的显赫人物也不成问题。比如傅恒、福康安……或者“福尔康”之类的。 这日,哈什屯领了军令,迅速率领一万人赶往京西…… 永定河河水已然变成赤红。 哈什屯才绕过燕京城,目光看去,只见瑞军正在猛烈的攻击镶红旗兵马。 瑞军有五万余人,又是生力,出其不意攻在镶红旗的后方。 这一战早已没有了悬念。镶红旗也只是在苦苦支援,一边战斗一边向南撤,等待援军接应。 硕塞显然也是下了死令,勉强维持着不崩溃。 没有时间给哈什屯犹豫,他迅速下令攻击瑞军左翼,不求胜,只求保住镶红旗…… 厮杀声吵得人头昏眼胀。 王笑已领着兵马缓缓北撤,脱离出战线。把歼敌的事情交给瑞军。 开战之前,他毫不顾忌伤亡,让所有人抱着必死之心去战斗。但胜局已定之后,他变得像个吝啬的守财奴一样,小心翼翼地保全着每一个民壮。 这一战之后,五千民壮包括伤员只剩下半余人。 他们撤到一座名为葡山的小山丘,王笑开始带人给伤员处理伤势。 这些日子以来,许多民壮早已学会了包扎之法,有条不紊的治伤、休整…… “国公……我们接下来……去山东吗?” 二顺痛苦地叫了一声,他半条胳膊已经断了。王笑正在给他止血,又在伤口上撒上金创药…… “是,我会带你们回去。” “那……小的……就放心了。” 王笑剪断布条,叹息着拍了拍他的肩,又去给下一个人治伤。 他时不时也会转头看看战局。 虽然他手下的这些民壮已成残兵、不能再战,但还有更多的清兵向这个汇流过来。 对于王笑而言,今天这一战还远远没有结束。 他在等他的生力军,准备投入下一场战斗。 唐节已经离开了,没有时间和王笑说一声。 当瑞军冲上来,镶红旗冲不破西面这支楚军,北面被瑞军截断,他们只好无可奈何地向南撤。 唐节于是捉住机会,匹马向北,绕过镶红旗回到瑞军之中,此时想必已在追杀硕塞。 硕塞早已下了战台,正率兵死死拦住瑞军的一次次冲击。 他抬头看去,能看到唐中元的大旗矗立。 他知道唐中元突然放弃京城,不是要用京城换取歼灭镶红旗。 这个造反头子一出手,就是唐节、吴阎王所没有的霸道。 硕塞感觉自己吃不消了,他甚至不能撤,唐中元的老营骑兵还是生力军,这时候自己一撤也跑不远,被追击很可能就会形成溃逃。 只能苦苦支撑。 好在镶黄旗的援兵赶到及时。 硕塞心中又燃起希望,如果豪格也能及时赶到,这一仗还有希望打败唐中元…… 第814章 来支援 唐中元一身金甲威风凛凛。他下了战马,走上硕塞留下的战台。 镶红旗的大旗已被砍倒,战台上插了一杆瑞军的旗帜正迎风招展。 唐中元目光看去,清兵边战边退,正沿着永定河缓缓向南后撤。这场战争由开始的东西对峙变成了南北对峙。 这是让唐中元有意形成的局面。 他知道多尔衮必定会还会率大军还支援。 要胜,就要在这之前尽快击溃镶红、镶黄两支兵马,让溃兵向南狂奔,冲散多尔衮的阵线。 挟此一战之威,再有条不紊的退入居唐关,世上才不敢看轻大瑞皇帝。 他不要像惶惶丧家之犬一样逃。这辈子已经逃的够多了,从起事之初就被楚军不断围剿。但称帝之后,他已经失去了逃跑的资格。 永定河水已经成了赤红,京西大地亦成血染。 快了。唐中元知道,清军随时都可以败退。他目光灼灼,只等那一刹那。 “豪格来了!”李柏帛侧目东望,道,“该死,就差一点。” 就差一点镶红、镶黄旗就要败了。豪格只要再晚来小半个时辰,今日这一战瑞军就已胜了。 唐中元侧过头看去,只见正蓝旗的旗帜远远从京城那边过来。 帅台上旌旗摇摆,瑞军从东侧又分出一万余人缓缓迎向豪格。本已必胜的局势再次平衡过来。 南面的清兵欢呼起来,本已快要被压垮的神经再次振奋起来。 唐中元目光一沉,转头看了看身后诸将,似在寻找着谁。 他没有问出来,又向北面看了一眼。 王笑从葡山眺望。 广袤的战场上已有十万人在厮杀,人数上已然相当。瑞军依然还有优势,因为镶红旗的两万人已经疲惫不堪,又被吓破了胆,军心随时可能崩盘。 但如果下一波清兵支援及时,局势依然会有变化。 胜负犹未可知。 王笑的目光又一转,落在了山脚下的一辆马车上。 他呼吸一滞,转身便往山下跑去。 “国公爷!” 牛老二正倚在一块大石头上歇息,浑身都是伤,包得和一个大粽子一样,想要站起来,却如同乌龟一般翻不了身。 王笑点点头,喝令道:“你等就在此歇息,勿要走动。” “是!” 牛老二大声应了一句,很想问王笑要去哪,却又不敢。 他只好仰在那里,喊道:“弟兄们,国公军令,勿要走动……” 原本在山上跑来跑去帮忙救治的民壮愣了一下,手里拿着纱布也不敢迈步。 王笑无语,喊道:“呆在山上便行。” 这些民壮就是这样,什么话都要交代的清清楚楚。 王笑奔下山,看到那辆马车正停在山脚。车帘被掀开……露出花枝那张丑脸。 王笑惊了一下,快步跃上马车。 “笑郎!”唐芊芊坐在那,似乎想要起身,正被陈圆圆按着。 眼见王笑上来,陈圆圆识趣地下了车。 王笑与唐芊芊对视一眼,双双都红了眼。 一番相见难以言状。 许久未见,她丰腴了一些,又白皙了许多,顾盼之间愈发多了几分风韵,王笑想抱她,又不敢大力,只好轻轻拥着她,如捧了一件珍宝。 好一会儿,他小心翼翼伸出手,轻轻抚在唐芊芊腹上。 “哪有那么娇贵?”唐芊芊轻轻笑道,一行清泪从脸上滑落,搂着王笑道:“这两个月还能走动,因此我便跑出来了……你看你,弄得臭烘烘的,熏坏了我们的孩子。” 话虽如此说,她还是低下头,贴在王笑胸口。 纵使知道眼下形势火烧眉毛,终还是有些沉溺于这片刻的温存。 “你也不和我说一声,早知道,我定不让你北上……” “人家总还是有事要做的嘛,而且,我把你的人质照顾得很好。”唐芊芊轻嗔了一句。 她气质发生了些变化,显得更柔,也更动人…… 花枝立在车辕上,远远向战局中望去。 “咳咳!”她重重咳了两声。 车厢内,唐芊芊吩咐道:“去见父皇吧。” 花枝大声应了一句“哦”,便与陈圆圆坐在车辕上,让车夫掉头继续回东边。 马车后面,除了一队唐芊芊的护卫,却还有十余名王笑的亲卫,手里还持着一杆破旗。 既是七殿下的车驾,一路上倒也无人来拦,直接穿过军阵行到帅台下面。 帅台上,许多人都瞥到了这一辆马车。 等见到一名男子下了马车,他们倒也猜得到这是何人。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楚朝虢国公请见瑞皇……” 除了高兴生、李柏帛以及楚朝降臣,台上许多人还是未闻王笑之名却未见过他。目光落去,各自思量不同。 推荐一个app,媲美旧版追书神器,可换源书籍全的咪咪阅读! 远处金戈阵阵,不少人却不由在心中暗道这小子好大的胆,堂而皇之地乘坐七殿下的车驾过来,也太不检点了。 但王笑似根本不在意他们所思所想,施施朗朗便走上了帅台,站到了唐中元面前…… 这一天,京城百姓看到了瑞军出城,许多人便意识到,又要变天了。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们由楚民变为瑞民,现在又再看着瑞朝败落。但当初开城门迎接兴禾天子的热情也早已消散,日子无非也还是一样过。 京城百姓心中也忐忑不安,但也没有过分担心。这里是天子之城,哪怕王朝更跌想必不至于屠了京师。何况清军早已宣称会保境安民,甚至还免除了三饷。 所有人都躲在家中,拴好门窗,静静地等待着变天。 街道空旷下来,唯有一列列清兵穿行其中,想要尽快控制京城。 一匹快马从德胜门狂奔进来,奔至内城门下。 “急报!”马上的骑士勒马,对着内城墙高喊。 很快,驻守内城的正蓝旗将领拿到了信报,一摊开就变了脸色。 “快!把军报传给大阿哥与睿亲王!” 两匹信马再次奔出,一向西驰往豪格军中、一向西驰往多尔衮的大帐。 才进京城不久,未来得及熟悉地形的将领临危受命,又下令关闭内城门,同时传令速去把城西的西直门关闭。 命令才下达,忽听北面又是一片喊杀声…… 四处都是杀喊声。 大军之中,王笑正站于帅台之上,沉声道:“我为什么能确定?因为我们楚军与你们不同,我们是为保护自己的家园而战,每退一步,我们的家人便多一份危险……” 更南边,数万大军厮杀的战场当中,唐节在马上提起长槊,死死盯着前面硕塞的大旗,他要冲破镶红旗的大营,血洗他一败再败的耻辱,每一槊刺出,他唯有一声怒吼。 再南,硕塞已喊到声沙哑,依旧在吼叫着鼓舞着士气,扬刀大喊不已:“大清的勇士们撑住!大阿哥已到,睿亲王也马上就会来支援我们……” 而镶红旗东面的镶黄旗阵中,哈什屯已把大清的权力之争抛诸脑后,他已经没空去想多尔衮是不是在消耗陛下嫡系人马的实力。今日之战事关大清入主中原的大计,他唯有坚信多尔衮必会调大军前来。在这之前,他只能拼命把兵马派上去,拼着死伤惨重也要护住镶红旗。 在他们东南方向,多尔衮正在紧锣密鼓地集结大军。 这场决战来的太突然。 燕京城巍峨的轮廊横在他的大营前方,隔断了他的兵力。如果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让人极其不安。 王笑、唐中元在劣势之中,利用时间差、突然放弃京城,让四四方方的城墙把清兵分隔成了一块又一块。 孙仲德、乌真超哈营在东面,已经来不及调派了,北面的蔡家祯还在包围秦山湖,南面的吴阎王也用不了。 多尔衮知道自己已经失了先手。 正白旗的大军集结亦需要时间,若是在这之前硕塞就溃败,让唐中元从容退回居庸关,山西就再难攻克。 巨大的压力下,多尔衮却依旧沉着冷静。 “传本王军令,命吴阎王即刻攻打天津秦山海所部,决不可让楚军退回山东……” “图尔格,你领麾下兵马,配合吴阎王,告诉他,这一战不择手段……” 京城已下,今日城西一战事关大清之后能否消灭瑞朝,天津一战事关大清能否顺利南下。 多尔衮不惧两面同时开战,他要把失掉的先机再占回来。 命令一道一道吩咐下去,接着,帐外传来一声大喊。 “报!大军已集结完毕……” “肃清京辇、檄定中原,为大清立不世之功,只在今日,随本王杀敌!” 信马狂奔。 “报,睿亲王已亲自提兵三万赶来,请承泽郡王再支撑片刻!” 硕塞听得信报,心中一口大石终于落地。 他发现自己盔甲内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今天这一战,从天蒙蒙亮打到傍晚,从必定杀王笑到差点被击溃。他一颗心始终吊着,到现在放松下来,只觉站都站不稳。 赢了! 虽然很艰难,但大清还是快赢了。 楚瑞两军兵马都在这里,不会有更多的支援,不会再有变数…… 想到这里,硕塞突然又想到了什么。 “不对!” 楚军还有一支兵马,是京城以北的一万余楚骑。 想了想,硕塞又放心下来。 那一万余骑被蔡家祯的三万人堵住去路,如何能过来? 突然,北面一片欢呼,瑞军士气又是一振…… 硕塞一惊,抬头看去,却只见看到乌泱泱的人群,无从知晓发生了什么。 他于是让亲卫爬上旗杆去看。 “郡王!不好了!有楚骑从西直门出来,正在攻打大阿哥的兵马……” 下一刻,远远有轰隆隆的声音响起,大地隐隐震动。 硕塞脑中嗡的一下。 楚骑是怎么过来的? 但很快,他就想明白了,还是因为唐中元已经放弃京城了啊…… 蔡家祯驻兵京城以北有几个任务。 一是切断唐中元和居庸关之间的道路,二是从北城攻城。 蔡家祯并不认为自己能攻下京城,这个大功显然会属于豪格或是乌真超哈营。 接着,多尔衮又给他下达了第三个任务,围击一万楚骑。 蔡家祯于是进兵大杨山。 他本以为楚骑会向东撤,没想到竟是向南撤了。 蔡家祯见此情形只是冷笑,大杨山南面还有他围着京城的一万兵马,楚骑向那边逃无非是羊入虎口。 于是他马上派兵封锁楚骑东归之路,打算瓮中捉鳖。 追追打打一路,蔡家祯终于把楚军围困在京北的昌平县一带。 这一日,忽然有了变数。 他安排在京城北面的兵马出乎意料地攻进了京城…… “我们夺得攻克京城的首功了!” 随着这样狂喜的呼喊,数不清有多少贪功的兵士不等军令,涌进了京城。 原本严严实实的包围圈突然出现了裂缝,楚骑如算好的一般,倏然发动了进攻,如利箭般直插过去。 “拦住他们!” 已经拦不住了,楚骑爆发出惊人的战意,沿着北城一路杀进燕京,犹不犹豫转向城西。 在这一刻,蔡家祯还不觉得这是多严重的后果,继续追击包围就是。 直到硕塞的军报传来…… 豪格正身先士卒,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锋。 战场上箭矢如蝗,双方甫一开战就陷入最激烈的博杀。 瑞军只有一万老营来抵挡正蓝旗,他们主攻的依然还是镶红旗的兵马。 这一战,镶红旗在攻打王笑失败之后成了最薄弱的一环,像是木桶里最松的一块木板,只要打裂这块木板,整桶的水都会倾泄而出。 豪格已经急了,手中大刀翻飞,想要尽快冲破瑞军这一万人,逼迫唐中元调更多人与自己交战,好给镶红旗分担压力。 “轰!” 突然一声巨响。 豪格转头看去,只见几枚炮弹从京城城头砸下,落在自己后军之中。 隔得太远,伤亡不算很大。但对正蓝旗的士气却是一个可怕的打击。 “怎么回事?!后面还有敌人?” 这怎么可能? 将士们瞬间茫然起来,战心陡然被这几枚炮火轰碎。 很快,他们的疑惑有了解答,一支骑兵从城西冲了出来,楚军旗帜迎风招展。 “是楚军!是楚军!” 豪格大怒,传令下去:“后阵变前阵,拦住他们!” 旌旗翻飞中,他继续提刀向前。 “勇士们,随我杀破这些南蛮……” 又有马蹄声传来。 只见前方,瑞军中军当中一支一千人的精锐骑兵冲了上来。 豪格不惧,他本就是希望瑞军来攻自己。 只是没想到竟派的是中军的老营骑兵,那是唐中元最精锐的兵马。 更没想到只有一千人。 豪格心中冷笑不止。 “唐中元,视我豪格为无物吗?” 他誓要杀溃这股老营骑兵,让南蛮子知道何谓大清勇士。 然后,只见那一千人前面,又是两杆旗帜招摇。 是楚旗,是…… “是王笑!”有人大喊道。 豪格并不认为王笑有什么了不起的。但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一万楚骑又是一次欢呼。 “是真的国公!” 史工大喊一声,狂喜道:“某没算错!计成!” “杀啊!” 秦玄策没有那么多废话,手中长枪作樱旋舞,格开头上射落的箭雨,快马如飞冲进了正蓝旗的阵线。 正蓝旗后阵兵马并没想到后面还有人,又遭遇了炮击,仓促中不及组织起阵线,正处在一片混乱之中。 秦玄策长枪乱舞,竟是顷刻间挑落数人。 终于可以不用再演王笑了。 “老子去你娘的!” 一声怒吼,长枪如怒龙飞舞,又是一员清兵倒地。 接连骂了好几句粗话,秦玄策方觉自在许多。 转战数月,他枪法、骑术皆已精进了许多,此时夹马立于马镫之上,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勇猛。 抬眼望去,远远望见那杆豪格的大旗。秦玄策心中涌上一个不可压抑的念头。 “我要把豪格挑死在我长枪之下!” 豪格已是怒火中烧。 镶红旗随时会崩溃,正蓝旗也被两面夹击。该死的多尔衮居然还不到。 他重重啐了一口,感觉到巨大的烦闷! 今日杀得兴起,王笑、唐中元、多尔衮,这三个人他都想砍成碎片。 眼见王笑领着一千骑兵正在不停掠阵,豪格决意先杀王笑。 他纵马上前,却被一名额真拦住。 “大阿哥不可,这是王笑狗贼的计。他率的是骑兵,又不陷阵深入,必是为了吸引我们攻击他。大阿哥如果掩杀上去,就像承泽郡王一样中了他的计……” 豪格却有他自己的思路,他没有时间这样耗下去。 “那又如何?现在只有杀了王笑才能振奋军心。” 他并不听人劝阻,提刀便亲领士卒向更北面的王笑杀去。 王笑正领着从唐中元那借的一千精骑向东北方向绕道。 他想要去与秦山湖、秦玄策会合,但中间隔着豪格的军阵。于是他干脆北上奔到香山脚下。 果然,豪格又追了过来。 王笑深呼吸几口气,喝令道:“全军驻马,我们掉头回去!” 他的意图已经达成了,吸引豪格,把清兵的阵线拉扯得更散松,只等骁骑军突围过来。 然而,他借来的这一千精骑却不是他的人马,显然没那么听话。 只见一名瑞军百户跃马而出,豪气冲天道:“老子不掉头!弟兄们,随老子杀豪格!” 他眼见那豪格亲自冲在最前,眼热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不由分说便领着麾下百余人迎着豪格冲了上去。 “杀豪格!建功立业!” 不愧是唐中元的老营精骑,一个个很是嚣张,也不听指令,纷纷策马而出。 王笑本想用放风筝的方法拉扯豪格,眼见有这样的队友,一时不敢再撤,只恐真的形成败逃。 他拿出自己的火铳,看着迎面而来的豪格,眯着眼犹豫起来。 “该死的蠢材们,我要被你们害死了……” 第815章 决胜负 多尔衮策马狂奔,三万余八旗骑兵再也没心思顾忌禁令,直接踏过京城南郊的田野,一路奔向京西。 黄金的麦穗在马蹄下被踏得一地狼藉,远处的老农扑在地上,捧着泥泞中未熟的麦粒嚎陶大哭,看着骑兵们源源不绝地奔过。 天地间马蹄声不休不止。 经由范文程提议,多尔衮大力约束部众,好不容易才定下的“不得践踏民田”的规矩在今天再次被打破。 更南面,镇南军也已起行,第一个目标就是杀进黄村,掳夺粮草、裹胁民众,准备聚集更多的人马包围武清。 本已做好准备,要以“王师”姿态入鼎燕京的清军终于撕开了面具,再次化为虎狼。 王道难行,那就行霸道。 从南海子到京西战场五十里路,对多尔衮而言只觉无比漫长。他只能寄望于镶红旗还能撑住。 “报!” 前方有快马奔来,马上的骑士颠簸得头盔都已掉了,光亮的脑门在夕阳中映着满头的汗光,亮晶晶的。 “报,楚军增兵了,一万余骑兵从西直门出京了……” 多尔衮听着前方传递过来的军情,心弦再次紧绷起来。 他发现,自己估计错了一件事。 这一切,不可能全是王笑布局的。 硕塞已经切断了王笑和京城的联系,那瑞军是怎么样和西面、北面的两股楚军联络的?更新最快的网 瑞朝还有高人啊。 孟九已死、李柏帛有治才却非策士、刘循多谋却重私利、高兴生不过江湖术士……是谁? 多尔衮浑身的怒意与杀气腾起,在烈风中吹也吹不散。 蔡家祯策马奔到西直门前。 “还来得及!”他心想。 还来得及支援豪格,算是大错还未铸成。虽然不明白那一万余楚骑是怎么和京城联系的…… “轰!” “吁!” 骏马长嘶,蔡家祯勒住战马,马蹄在空中虚踏两下,又打了两个圈,好不容易才停下来。 蔡家祯目光看去,只见西直门已然被炸塌下来。 该死。 “你们几个,领人尽快清开城门。其他人,跟我走阜城门!” 没有时间再考虑更多,蔡家祯策马继续向前走,打算从城西另一道城门出城驰援。 而两千宁远兵飞快奔向西直门。 “你们是谁?!” 却见十余人从城墙那边奔来,穿的亦是清兵盔甲,竟也是宁远兵的制式。 “长眼睛了吗?敢问爷是谁!爷是第一批攻进京城的……” 对面一个干瘦的中年汉子喝骂了一句,竟是满语。 问话的宁远兵将校吓了一跳,连忙让开。 那十余人迅速穿过,绕过一条巷子,不见了踪影。 不多时,十余人进了一间不起眼的民房,解下盔甲,却都是楚人发饰,正是王珍、邓景荣等人。 “我得尽快出城,通知秦副帅撤军。”王珍一边解甲一边说道。 邓景荣应道:“南面的八旗兵不同于蔡家祯的人马,我们扮成兵丁很容易被拆穿,可扮成建奴细作,七殿下在后面放了一套建奴细作的信令。”网首发 王珍点点头,他发现自己真的是佩服唐芊芊。 因为今日的局势,尽是出自唐芊芊之手…… 时间回到五天前。 悠扬的钟声传遍阜城门,京城西面城墙上,一名兵士听了良久,把这件小事禀报给了花枝。 “楚军驻兵千灵山,戒台寺的幽瞑钟响了整整一天……” 花枝马上引起了重视,亲自上到城墙,支着耳朵听着。 次日清晨,唐芊芊请王珍相见。 她似乎一夜未睡,把一张地图画得密密麻麻。 “大哥来了,坐吧……此次笑郎率兵北上,应该并不打算进京。” 王珍问道:“何以见得?” 他还有些担心王珰。 唐芊芊却是道:“以笑郎之能,若要进京早便来了,为何只于京西驻军?真是被建奴拦住了不成?” “不为进京,又是为何?” “他打算以身为饵,引诱建奴决战。介时,我们可以率军攻击建奴后方……” 唐芊芊缓缓说着,最后道:“我想请大哥往北面一趟,通知在大杨山的这支兵马,到时来援,只要我们瑞军一撤,京城通道必开,如此,三军合力,或能大胜建奴一场。” 王珍沉吟起来。 “这样太冒险了。”他应道:“若是三弟不是这个意思,这一万关宁铁骑难免葬送……” “笑郎就是这个意思。”唐芊芊笃定道。 王珍犹有迟疑,自语道:“太冒险了。” 唐芊芊想了想,抿了抿嘴,道:“昨日戒台寺的幽瞑钟响了一天,是笑郎在给我们传消息。嗯,我唱不好,圆圆你帮我唱吧?” 陈圆圆点点头,开口唱起来。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歌声婉转,少了些词意中的豪情,却多了些凄清。 唐芊芊拿毛笔在桌案上轻轻拍着节拍,眼中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 王珍愣了一下。 “这是……临江仙?” 唐芊芊点点头,道:“大哥没听过这个,但曾经,我和笑郎在门头沟钱家别院游玩,笑郎曾给我唱过……” 回想起来,那天晚上众人玩着三国杀,还勉强算是无忧无虑,转眼间竟已到了国破家亡的边缘。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王珍是文人,被词句打动,默然了两良久,方才问道:“这又如何能说明三弟是要与建奴决战?” “门头沟。”唐芊芊道:“他在提醒我,决战之地,便是京西门头沟……我让人找几套宁远兵的衣甲,再让邓景荣协助,请大哥务必把消息带过去。” “但,时间呢?” “这一万楚骑能奔袭至京北,想必其中也有知兵的能士,且见机行事吧。” “太冒险了。” “不冒险不行了……” 今日战事一起,王珍思及至此,方知唐芊芊一介女子,魄力却不输世间多数男子。 倒让人惭愧了。 此时他在民舍中换了一身装扮,不一会儿,院门有敲门声响起,是依着暗号的节奏。 打开门,劳召闪进来。 “大少爷,来不及了,我远远望见城南的镇南军起行了,必是去攻秦副帅。” 王珍脸色一白,道:“我也要尽快赶回军中,走吧。” 劳召点点头,随着王珍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 “嗯?” “大少爷,不妨让我留在京城。”劳召道:“今日弃城,我见那瑞朝七殿下在城中布下不少细作,我们楚朝却没来得及安排,我可以留下来。” 王珍脚步一停,转头看了一眼。 却听邓景荣道:“小的不行哈,建奴有人认得小的。” 他倒不是怕,而是第一时间想到陪劳召留下,随后意识到问题。 劳召只是笑了笑,朝王珍重重一揖。 “大少爷勿虑,我并非只是为了报答大少爷之恩,实报家国之恩。我本一介奴仆,大少爷还我身契、教我读书,境遇胜过世间千万人,劳召得此厚遇,愿为世人尽一份薄力。” 他自是知道,跟着王珍回了山东,往后或许有位高权重的前途。 但他一揖之后,只是道:“大少爷,后会有期。” 王珍点点头,出了门。 他转头看着这座城池,北面的蔡家祯入了城,南面的范文程入了城。 这世间,有人数代深受国之重恩,最后成了卖国的叛臣;亦有人只得了一个读书的机会,便觉自己境遇胜过千万人,需尽一份力…… 京西战场。 “平凉人裴胜,今日必杀豪格!奴孙,受死吧!” 随着这一声大吼,一条九尺大汉跨马而上,手上长刀向豪格劈落。 双方长刀“当”的一声,火花四溅。 裴胜还是生力,豪格却已力战了许久。 因此这一刀之后,裴胜也觉得,奴孙力气也一般,不过如此,浪得虚名! 他是唐中元的亲卫营百户。能做到这个位置,个人勇武气慨自是有的。 但勇武气慨是一回事,在王笑眼里,裴胜就不是个合格的军官。 当然,裴胜自己不这么觉得。 老子是瑞朝的将领,凭什么听你楚朝的国公说的算啊?再说了,你虽然是从七殿下的车驾上下来,但你凭什么当楚朝的驸马、不当我们瑞朝的驸马…… 今天,老子就让你看看我们瑞朝猛将的勇猛! 如裴胜这样想的将士还有很多。于是看到豪格冲上来的瞬间,他们就迎了上去,根本不顾王笑的指令。 哪怕唐中元已经把他们借给王笑了,但他们认为只要能杀了豪格,陛下也只会论功,而不会赏过。 义军打仗,哪有那么多军律?! 王笑被裴胜吓了一跳。 这么莽? 相比起来,牛老二就可爱得多。 不过,这确实是一个杀豪格的好机会,豪格冲得非常靠前,仿佛觉得别人杀不掉他一样。 王笑一开始不想上,只是认为……这家伙的命不能跟自己比,没必要。 但眼看裴胜冲了出去,王笑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他可以游走,但不能败。 一败,军心必乱。 片刻的犹豫之后,王笑左手拿出火铳,喝道:“杀豪格!” 剩下的瑞军精骑都欢呼起来,纷纷策马而上。 战场上,豪格的军阵像一个锥子,王笑的军阵则是两个小方形,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裴胜也听到了身后的大喊,暗骂王笑要跑来抢功劳,手中大刀挥舞的愈发急促。 眼看豪格身后的亲卫愈来愈多,他渐渐焦急起来。 而且他战马、盔甲皆不发豪格,在开头的两刀之后,气势也渐渐被豪格压了过来。 长刀飞扬,又战了十个回合之后,裴胜大怒,吼道:“奴孙……” “噗!” 一箭急射而来,正中裴胜面门! …… 豪格冷笑,一刀斜劈,砍下眼前裴胜的人头。 “只知恃武逞能的匹夫一个。” 血溅四方,瑞军气势一弱。 “杀王笑!”豪格大吼一声,提刀冲进瑞军阵线。 他一开始就没把裴胜放在眼里。 他虽然也是身先士卒,但跨着骏马、披着精甲,身后又有箭术高超的护卫帮忙压制敌人,岂是真的莽撞冲锋? 两刀先卸了裴胜的气力,等其锐气一过,身后亲卫一放箭,豪格再顺势一砍,便是一颗大好人头。 反到要谢谢这蠢材把王笑带过来! 豪格抬眼看去,见到向自己冲来的王笑,眼中一片狂热。 这一战不能输,想要扭转乾坤,唯有斩将夺旗…… “砰!” 裴胜人头落地的瞬间,豪格抬眼望向王笑的瞬间,子弹倏然射至。 电光火石间,豪格连忙一低头,头盔“当”的一声飞了出去,半只耳朵也不翼而飞,满头都是血。 “吁……” 战马受惊,掀起前蹄。 豪格忙连去勒缰绳,斜地里又是一名瑞将冲上来,一刀狠狠斩下。 豪格连忙仰身,摔落马下…… 只听远处爆出一声大喊,竟是用满语喊的。 “豪格已死!还有谁敢与我王笑为敌?!” “狗贼!你爷爷没死!”豪格翻身而起,用汉语大骂道。 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连忙又用满语喊道:“我没死,杀王笑啊……” 然而等他再翻身上马,目光看去,却已然不见了王笑的身影,唯见那一千瑞军士气振奋,拼了命的向这边杀来。 时不时还响起一些让人气破胸膛的呼喊。 “人头是老子的!” “豪格的人头呢?” 下一刻,整个战场上又听一阵急鼓。 许多人转头看去,只见一支兵马从阜直门狂奔而来…… “援军来了!” 清兵大喜,士气也是为之一振。 豪格亦是大喜,知道镶红旗还能再撑久一点。只要自己击溃这一千人,杀掉王笑,今日必可大胜。 “王笑狗贼,来与爷爷捉对厮杀啊!” 他愤怒在战阵中寻找着,最后看到王笑正藏在对面阵中挥舞着大旗。 …… 手中大刀翻飞,豪格拼了命地想冲进王笑身边,浑然忘了指使兵马。 终于,他冲到王笑面前三十步,王笑也猛然把手里的大旗插进泥地,拨出大长刀。 “来啊!” “来啊!”豪格狂喜。 蓦地,一柄长枪从天而降。 “狗奴孙,爷爷来会你……” 夕阳在西山落下最后一点轮廊,天色又暗了些,兵戈泛着光,天地一片血红。 唐节浑身浴血,一槊劈下,冲破了镶红旗的大旗下最后一排阵线。 他看到了硕塞。 那个和尚口中“精通佛法、擅长书画、不染尘世气”的狗屁建奴“五皇子”。 唐节眼中爆出残忍而狂喜的光。 没有犹豫,他提槊而上。 “拦住他!” 硕塞嘶吼一声,整个嗓音都是哑的。 几名亲卫扑上去,唐节身边的亲兵也扑上去拦住。 劲风起,马狂嘶,一槊已击向硕塞。 硕塞提刀挡了一下。巨力传来,他向后摔了两步。 好大的力! 唐节分明已鏖战一天,浑身是伤,为何还有这么大力? 硕塞才一交战,心中已有怯意。 然而,唐节的长槊却是如暴雨般不停击下! “当!” …… “当!” 秦山渠手中长刀也如暴雨般击下。 为了掩护秦玄策与秦山湖尽快突破豪格的阵线,秦山渠危急之中,扛起大旗,领了小股人马陷阵,隔绝了豪格的支援兵马。 至此时,秦山渠已身受数创,犹怒目圆瞪,不时望向王笑的大旗…… 大旗下不远,王笑、秦玄策、秦山湖正一起攻击豪格。 虽然双方都表现出要单挑的意思,但其实王笑早算着秦玄策的距离,豪格也领了好几个凶悍的亲兵。 几人鏖战,王笑只有一千人,秦玄策与秦山湖破阵而来,身后的兵马被挡住不少。唯有豪格身边的兵马却是越来越多,渐渐占了优势。 “噗!” 秦山湖才想提刀去砍豪格,蓦地一箭射来,将他射落于马下。 秦玄策眼见豪格提刀去砍,连忙一枪斜插过去拦下。 豪格眼看秦玄策枪势用尽,捉住破绽,长刀横扫,击在秦玄策手上,将他手腕拍得变形。 “去死吧!” 在此关头,王笑连忙飞马而上,横刀去救秦玄策,同时卖了个破绽。 豪格大喜,刀锋一转,再次击向王笑。 “狗贼,爷等的就是你……” “睿亲王到了!” 战场最南边,突然响起一声嘶喊。 许多清兵转头看去,只见东南方向烟灰滚滚,一杆正白旗大旗在夕阳最后的光线里向这边迅速逼进。 帅台上,唐中元面色一变。 “随朕杀敌,今日有胜无败!” 他大喊一声,竟是穿着金甲便跃下战台。 刘循、李帛柏、高兴生等一众文臣想要拦,却听神骏的战马一声嘶鸣,唐中元已高高扬起了大刀。 “朕布衣起事,四方豪雄群起响应,岂可受蛮夷轻贱,今日便让东虏夷狄见识尔辈之英武!” “愿随陛下破虏!” “万岁!万岁……” 随着唐中元的中军也徐徐向前,整个战场再次沸腾起来。 刀光剑影中,硕塞又退了几步。 然而唐节已策马上前,手中长槊居高临下斩个不停。 硕塞突然听到身后的欢呼,听到正白旗来援的消息,心中狂喜。 “大清胜了!快,护我……” 突然,前方的阵线中同样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周围疲惫到极到的清兵又是一愣。 这战,还要打到什么时候啊。 下一刻,长槊轰然斩下,热血如山泉狂涌。 唐节浑血浴血,高高挑起硕塞的人头,一条辫子晃啊晃…… “硕塞已死!老子斩了奴酋之子!哈哈哈哈……” 镶红旗军中一片寂静,在这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唯有唐节的怒吼声响彻这片战场。 “老子斩了你们的郡王、皇子!谁还敢与我一战……” 第816章 小稻草 哈什屯所率领的镶黄旗就在镶红旗阵线附近不远,他眼看着镶红旗左支右绌,早已急得满头大汗,又见到唐节那支兵马陷阵冲到了硕塞的大旗下,一颗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快!去救下承泽郡王!”哈什屯急忙下令。 然而镶红旗的兵马疲惫至极,士气也低落,个个脚是灌了铅一般挪动得慢腾腾的,镶黄旗想要支援也冲不过去。 好在,随着战鼓急响,哈什屯望到东面蔡家祯已赶到,接着,南面正白旗的大军也现出了身影。 终于。 “睿亲王已至,大清万胜!”哈什屯狂呼不止,麾下士气一振。 然而,西面突然又是一阵惊呼,瑞军中亦是爆发出狂喜的怒吼。 “三殿下威武!” “三殿下已亲斩奴孙,弟兄们,击溃建奴……” 哈什屯一愣,缓缓转过头。 西边残阳如血,一杆大旗轰然倒下,砸落在镶红旗的兵阵之中。 斩将夺旗。这么多年的仗打下来,许久没见到这样的斩将夺旗了。瑞军并不精锐,也只有这样的个人勇武。 偏偏今日,个人勇武被唐节发挥在至关重要的一刻。 硕塞如果要逃,肯定是能逃得掉的。 但他知道,自己一退,镶红旗必溃,还会冲散赶来的正白旗阵线。 于是力战不退。 没想到终于成了唐节槊下亡魂。 “承泽郡王死了!” 惊恐、绝望的呼喊声沸腾开来,整个战线如同一个土坯,被重锤砸下,轰然碎裂…… 哈什屯心中一悲。 他侍奉先帝十数年,如今竟是眼睁睁看着先帝之子被斩杀在自己面前。 隔着密密麻麻的军阵,那一杆长槊高扬,郡王的头颅被高高挂起。 “不!” 哈什屯如遭重击,悲嚎了一声才反应过来,忙下令道:“维持阵型,撑住,睿亲王已经到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战场前方,久战的瑞军却已分开道路。 一杆天子龙旗奔腾而来。 唐中元的亲军皆是彪炳骑士,朝着哈什屯的中军发起全力攻击…… 唐节扬槊,仰天长啸。 今日之前,他已经历了太多的失败。部众死的死、逃的逃、叛的叛,这辈子纵横沙场十数年才攒下的骄傲都曾被击得粉碎。 他仰头望着昼夜交替之际天边的星辰,仿佛看到在古北口谢仲身死时还在喊着“三殿下快走”,能看到乔同与部将议谋“杀唐节、投大清”,能看到李鸿基带着些许鄙夷说“跟着你没有希望了……” 这一刻,这些屈辱,随着这一槊斩下,被他斩成灰飞湮灭! 随着硕塞的头颅高扬,他知道自己重新活过来了,从深渊之中爬了出来。 “谁敢与我争锋?!” 唐节大吼,恍若魔神。 不远处一名清兵牛录本要赶来保护硕塞,被他一瞪,竟是转身就逃。 “承泽郡王死啦!” 随着这鬼哭狼嚎地哭喊,镶红旗在这一刻终于溃散。 恐惧终于在关外勇士心中蔓延。 天蒙蒙亮时大家信誓旦旦要杀王笑,就快成功的际却在背后遭到重创,鏖战至此早已以战心消磨殆尽,体力告竭。就算正白旗来了又如何,前面的瑞军也冲杀上来了。 这一战太久了……太久了…… “撤啊!” 如同洪水冲崩堤坝,镶红旗兵士滚滚向南而流。 唐节胸中块垒尽去,眼中俱是傲气。 接着,忽听东北方向亦是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一开始,唐节听不清远远的那些人在喊着什么。 然而渐渐地,楚军的欢呼越来越大,一点一点汇聚成山呼海啸…… “豪格已死!谁敢欺中原无人?!” “豪格已死!谁敢欺中原无人?!” …… 唐节抬头看着长槊上的硕塞,沉默了片刻。 他猛然把这价值千金的头颅重重甩出去! 目光望去,更远处,多尔衮的大旗正在风中招展…… 豪格怒目圆瞪,眼中迸出狂怒之色,仿佛随时还会再活过来夺人而噬。 只差一点。 当时他方才一刀斩下,已劈进王笑的肩胛。 然后,刀势硬生生一顿,竟是被王笑持长刀挡住。 豪格不可置信王笑能挡住自己这一刀。 其势也迅疾,其力也充沛。 豪格在那一刻发现自己小瞧了王笑的勇武…… 那一刻对王笑也是巨大的考验,他一向不以力为恃,也从没想过自己要去拦豪格的一刀。 巨力压下,豪格的刀锋一点一点砍进王笑的脖颈之间。 与此同时,数名清兵也冲上来直取王笑。 电光火石间,秦山湖纵身一跃,从马上狠狠扑向豪格,被几名清兵持长矛刺中,秦山湖却是不退放进,死死握住刺穿了身体的长矛,以一人之身躯,逼退十数名清兵。 “哧!” 一柄长枪如彗星袭落,刺穿豪格脖颈之间。 王笑手上力道一松,只觉肩上流下的热血一点点变凉,半个身子都是冷意。他长舒一口气,便见秦玄策长枪挑起豪格的头颅。 “豪格已死!” 惊雷般的大喝响起,秦玄策意气纷发。 他们身后,瑞军、楚军士兵大振,纷纷涌上。 王笑只是笑了一下,感到无比的轻松。 数千里奔袭,以自己为饵,钓出硕塞,再以硕塞钓出豪格,逼迫清兵在这个位置决战,用京城的城墙隔断清兵,让清兵的步卒和炮兵来不及支援。 一场豪赌,终于开了盘。 饶幸赌赢了。 他抬起头,看着空中的豪格,挥了挥手,表示再见。 回应王笑的,依旧只有一双怒目圆瞪的眼睛。 在今天,豪格死时已不是位极人臣的和硕肃亲王。他争位失败,因言语中伤多尔衮,被夺了爵,只有一个靖南将军的军职在身上。 燕京已攻克,如果他能活到明天,论功行赏,大犒诸王,他恢复原封爵和硕肃亲王一定是没有问题的。 但总之,世事如棋,落子无悔。 这一世为大清立下的汗马功劳已成了过往,再不甘,也唯有从颈间滴下一滴又一滴凉透的血。 战功赫赫,百战定天下,最后只成全了竖子的威名。 “我秦玄策今日斩杀豪格,谁还敢与我一战?!” …… 王笑只觉得秦玄策很无聊、聒噪。 斩将夺旗只是匹夫之勇,把人家的脑袋挥来挥去就更幼稚了。 他捂着伤口,指挥着骑兵趁着清兵错愕的时机开始反攻。 更远处,蔡家祯的兵马已然攻向了骁骑军的后阵。 此时豪格虽死,但骁骑军是小股兵马横穿正蓝旗的阵线与王笑会合,并没有形成有效的压迫。 正蓝旗又是生力,加上有蔡家祯支援,一时竟没有被击溃。 还有好几个固山额真眼见豪格身死,却也不退,眼看王笑这边兵少,指望着击杀王笑将功抵罪,指挥兵马继续围上来。 王笑望着战场上那些组织着防线的清军将领,皱眉思索起来。 秦玄策耀武扬威了一会,转头四望,恨恨骂道:“为何那边镶红旗溃败了,这些正蓝旗建奴却不退?老子杀的豪格不值钱吗?!” 王笑没功夫理他。 镶红旗久战、屡遭重击,正蓝旗却不同,何况镶红旗对仗的是瑞军的本部大军,正蓝旗却还有兵力优势。 要杀败正蓝旗,除了斩将夺旗,还需苦战。 蔡家祯亦感到巨大的压力。 他远远看着豪格的头颅被人挑起,知道自己这次是捅了大篓子。 此战若败,罪责怕是要算在宁远军头上。谁让自己没能围住楚骑呢。 蔡家祯没有犹豫,依旧下令麾下兵马攻打上去。 现在依旧有机会,楚骑不过一万余人,被正蓝旗大军分割,王笑又身陷战阵之中。 今日若能击杀王笑,歼灭楚朝最后的精锐,之后山东可顺势而取,天下可定。 为此大功,哪怕损兵折将也值的。 镶红旗一溃,镶黄旗压力大增。 哈什屯望着前面远远而来的瑞军大旗陷入了犹豫。 他知道那是唐中元亲自来了。这次入关到现在,还是第一次瑞朝皇帝亲自上阵。 问题是现在是走?是留? 是为年幼的新皇保存嫡系兵马?还是为大清的江山大局考虑、拦住瑞军替睿亲王争取时间收拢镶红旗的溃兵? 哈什屯脑中迅速地思量着。 他也听到了远处“豪格已死”的喊叫声,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 若是先帝之子接连有两个死在这个战场…… “噗!” 前方,一个亲卫忽然中箭栽倒。 更前方,瑞军又是一阵欢呼,“万岁”之声排山倒海地盖过来。 哈什屯回过头,看着正白旗的大旗,心中嘶喊道:“睿亲王,快啊!快啊!” 王笑手中长刀翻飞,驱退了几名清兵,救回伤痕累累的秦山湖,勒马向后退去。 他身后是香山,已经没有更多退路了。 长久的作战,脖颈上的血还在不停留,失血让他气力也在衰减,头晕眼花。 前方,秦玄策怒吼着挥枪击退一个又一个清兵。 一开始的惊愕之后,清兵反而多了几分悲愤,奋不顾身地已经扑上来,抢回了豪格的尸身。 更远处,史工想领兵突破清兵的阵线来支援。但现在正蓝旗的军阵已不是豪格追击王笑时那样散乱,太密集,隔断了楚军。 王笑看着局势,眼皮越来越重。 他同时还关注着南面战场,等唐中元击溃镶黄旗,到时大局已定,自己就可以撤了。 这一战已到了尾声,只看谁能咬牙坚持到最后。 忽然,身后喊声大作。 王笑一惊,蓦然从昏沉中惊醒过来。 若是还有清兵从北面支援,一切就完了。 他转过头看去,只希望来的不是清兵。 却见一大片残破的楚旗飘荡在风中。 号角声呜呜响起…… “楚军怎么还会有兵马?这不可能!” 蔡家祯不置信地望向北面。 听那动静,怕是有近万人吧? 他目光再回到骁骑营身上,觉得这兵马精锐顽强得不像话。 目光再一转,蔡祖祯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南面,镶黄旗的兵马正在缓缓后撤…… “镶黄旗撤了!快,撤回阜城门,严防楚军重夺京城!” 哈什屯正小心翼翼地把指挥的位置往后移一点。 他可不想像硕塞那样被斩将夺旗。 忽然,远处号角声响起,悠长的声音划过整个战场。 “楚军又增援了?” 哈什屯听着远处的呼喊,不可思议地张了张嘴。 他再一转头,只看到蔡家祯的兵马正在向东撤退。网首发 “敌兵又增援了!宁远兵撤了!”忽然有人惊恐地大喊起来。 与此同时,唐中元的中军精骑在这一瞬间狠狠地击破了镶黄旗的阵线…… “溃兵向两边跑,违命者杀无赦……” 正白旗阵前响起呼喝声。 大军离主战场仅余不到五里距离。 厮杀声随着烈风灌入多尔衮的耳中,他看着前方的战局,刚刚长舒一口气。 还好,镶黄旗还没败…… 脑中思绪正想到这里,几乎就是同时镶黄旗、宁远兵纷纷向后转。 如同一匹疲惫到极点的骆驼,被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轰然倒地。 这一场溃败来的极为突兀,谁都没有想到。 多尔衮看着迎面而来的、再也弹压不住的溃兵,话到嘴边的命令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他目光喷火地望向那一片鬼哭狼嚎,胸膛间的不甘之气几乎要爆开。 “为什么?!” 哈什屯几乎喷出血来。 他麾下的将士跟着镶红旗并肩作战了许久,早已被那种恐惧的气氛感染,眼见镶红旗败逃,他们也早就绷到了极点。 只是因为睿亲王的大军就在身后,才能勉力支撑。 然而,楚军又有支援,这代表着这一战根本没那么快结束。 敌人源源不绝,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 看不到结束的希望,这是最容易让人绝望的事。 看着宁远兵败逃、瑞军主力撞上来,镶黄旗将士的心防在这一瞬间终于崩溃。 哈什屯老泪纵横,拍马大哭。 “陛下!奴才无能,对不起你啊!” 先帝对自己君恩深重,幼主唯有自己这一干旧臣扶持,然而今日之败,幼主的两个兄长皆亡,损伤惨重的皆是拥护幼主的嫡系,往后年幼的君主面对摄政皇叔的欺凌又该怎么办? 一念至此,哈什屯悲从中来。 他哭了小一会,才想起来要逃命,方才掉转马头,领着亲卫向南狂奔。 忽然,一箭射来,他身后一个亲卫应声而倒。 哈什屯回头看去,竟见唐中元居然一骑当先,张弓往这边射箭。 哈什屯又怒又喜。 富察氏向来勇猛,哈什屯也曾力挫楚朝名将曹玉山。 那是大清崇德六年,皇太极兵围锦州,吸引关内楚军主力来援并击破楚军。当时楚朝总兵曹玉山抱着必死之心,选军中精壮,入夜后直扑清军正黄旗大营,纵横冲突,如入无人之境,已杀到皇太极面前,更是一箭射中大纛。危急关头,哈什屯急忙上前救驾,手腕被曹玉山重创,还继续裹伤厮杀,最后击退楚军…… 数年过去,哈什屯也已五十岁了。 但当他转头看向唐中元,再次想起了这辈子最光芒万丈的时刻。 同时,他也体会到了那天夜里楚军大将曹玉山的心境。 “唐中元!受死吧!” 哈什屯大吼一声,勒马回头。 富察氏是女真最古老的家族之一,金代名将之后,岂没有放手一搏的勇气? 哈什屯满腔豪情,驻马、张弓、瞄向…… 他发现,唐中元竟已隐于军阵之中,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这边几支箭射落,瑞军已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他们不擅苦战,顺风仗打得却也不差。 良久,又一杆大旗落下,有瑞军将士狂喜高呼。 “我杀了建奴大将!哈哈哈……” 平衡的天秤上,压上了一块小小的砝码。 胜利在一瞬间朝楚瑞联军压了过来。 王笑转过头,看向这块小小的砝码,有些苦笑。 牛老二挠了挠头,有些羞愧地道:“国公爷,俺……俺知道你叫俺不要走动……但是弟兄们以为……” “以为我跑了?” “没有没有。”牛老二连连摇头,牵动了伤势,疼得他呲牙咧嘴。 “弟兄们就是担心国公你去了这么久,有没有危险,俺就想着带……带他们来看一下……老三也同意的。” 诸葛老三大怒,道:“国公你别听他胡说,我没同意,是他们擅自违背军令。” 王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目光望向远处的战场上,楚瑞联军正在驱赶溃兵掩杀清兵。 他又问道:“你们怎么知道要假造声势?是诸葛老三的注意?” 说到这个,牛老二又来了兴致。 “俺们下了山,跑过来一看,哇,见到那么多人在围着国公你杀,都吓坏了。本来俺想冲上来保护国公。但再一想,打仗没点花活怎么行,俺就让弟兄们把旗都拿出来,大家伙都扯开嗓子喊,想吓一下建奴,没想到他们那么不经吓,你说他们胆子啥就那么小……国公!” 却见王笑在马上晃了晃,差点摔下马来,最后却还是勉力撑住。 “传令给史工,穷寇勿追。”王笑吩咐道。 “是!” 王笑远远望着京城城墙上蔡家祯的旗帜,眼中泛起些许了然的冷笑。 果然,不多久,炮火的轰鸣声响起。 炮弹从京城城头袭落,炸得四野都在抖。 “休整一下吧,我们顺瑞军走一道,退回山东……” 这一夜,京城外尸横遍野。 唐中元掩兵追了多尔衮三十里地,远远望见乌真超哈营的旗帜在前面。 纵使不甘心,唐中元还是只能鸣金收兵。 他最后望了一眼京城的轮廓,下令退回居庸关。 大军身后,有炮鸣轰然响起。仿佛是在像瑞军叫嚣“你再追啊?!”又仿佛在欢送瑞军…… 第817章 围与堵 武清城外,清军镶蓝旗大营。 博和讬拱手对阿巴泰说道:“阿玛,睿亲王又传了军令,命我们速歼秦山海所部人马,出兵吧。” 博和讬是阿巴泰的次子,相比阿巴泰长子尚建的平庸,博和讬颇有勇谋,在古北口击败唐节时立下大功,如今已是贝子。 阿巴泰看着儿子英气勃勃的样子,却是眼都不抬。 “多尔衮不是派了图尔格和吴阎王过来吗?急什么?” “阿玛,正是如此,我们才应该先抢占歼灭楚军的大功啊!”博和讬急道:“我大清以军功立爵,这次入关,正是建立开国武勋,为子孙留万事富贵之机……” 阿巴泰哂笑不已。 “我大清以军功立爵?嘿嘿。” “阿玛?” “你阿玛我自幼在战场上长大,二十三岁便独自领军远征,攻克乌尔固宸、穆棱,俘获千余人而还。近三十年来,收女真四部、灭林丹汗、破楚朝,你阿玛为大清立下多少汗马功劳?我之功劳,逊色于多尔衮吗?但你看,终皇太极一朝,我是何爵位?” 阿巴泰说到这里,拍了拍放在案上的头盔,恨恨道:“皇太极继位,我去赴宴,排在代善、莽古尔泰、阿敏之下便罢,多尔衮三兄弟竟也还能排在我前面。最可气的是,岳讬晚辈也能排在我前面!战则我披甲胄而行,猎则我佩弓矢而往,赴宴却坐于子弟之列,可耻!” 这话,他不是第一次说了,博和讬无数次听过阿巴泰抱怨,心知阿玛对皇太极、多尔衮的不满由来已久。 博和讬年幼时,便见过有一次皇太极让阿巴泰赴宴,阿巴泰大声道:“没有像样的皮裘可穿!去个屁!” 博和讬也曾怨恨过自己的阿玛,觉得就是这种抱怨不断的脾气,才导致阿玛在朝中倍受冷落,自己也不能如别的宗室子弟般封功立爵。 渐渐地他却也明白,一切都是因为阿巴泰的生母地位太低,不可能如代善、多尔衮受重用。但也正是如此,阿巴泰也没像莽古尔泰、阿敏一样被杀。 想到这里,博和讬立功建业之心稍减,却还是拱手道:“但是,我们若再不出兵,只怕睿亲王责罚。” “哼,责罚?”阿巴泰淡淡道,“你阿玛一辈子只是一个贝勒,皇太极一死,我却得了一个饶余郡王的封爵,你可知为何?” 博和讬自然也知道。 “有时候,站队比立功重要。我也是用了一辈子,才明白这个道理啊。”阿巴泰缓缓说道,再次摊开了手中的信报。 “正红、镶红、镶黄、正蓝旗接连被王笑那狗贼重创,我听说还有一支楚军已从皮岛逼向盛京,正黄旗只怕也要损失不少。那现在,谁还能为陛下保全大清的实力?” 博和讬若有所悟。 只见阿巴泰敲了敲地图,叹道:“秦山海是块硬骨头,我老了,啃不动了……” “这支建奴怎么不动啊?探了这么多天,老子要被虱子吃完了。” “胆子小呗,跟我们耗粮草,看他耗不耗得过。” 羊倌俯在树丛间,指甲一弹,一只大虱子远远飞了出去。 他正在与几个下属夸夸其谈。 “嘿,据打探到的消息,建奴这个主将阿巴泰,还是英俄尔岱的老丈人。” “英俄尔岱是谁?” 羊倌得意道:“那是建奴的大将,经常出使朝鲜,朝鲜人称其为‘龙骨大’,嘿嘿,老子和侯爷从朝鲜路过,把那老小子干掉了。” “那岂不是世间又多了个寡妇?” “这阿巴泰的女儿怕是也不小了吧?” “你们懂什么,将军就喜欢老的。” “闭嘴,有人来了。” 一阵风吹过,树林里又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两骑骑兵飞奔过来,下了马,吹了几声口哨。 羊倌从树冠中探出头来,问道:“如何?” “有一队建奴探马来了,十二人。” 于是树林里又有低语声响起。 “干不干?” “干。” 十二骑狂奔在道路之上。 他们是图尔格放出的探马,要了解武清县楚军的守备情况。 奔跑了好一阵之后,前方出现一个小树林。 为首的小什长警惕起来。 这地方距离楚军的势力范围已经不远,树林里很可能有楚军的探马。 “停……” 下一刻,跨下骏马一声长嘶,摔进一个陷阱。 一声惨叫之后,余下十一骑心惊不已,纷纷勒马不敢再往前。 “砰!” 远处一声响,又是一名清兵栽倒马下。 清军大惊,放眼看去,四野不见人影,也不知对方如何能在这么远打中己方…… “走!” 十余清兵飞快勒马便逃。 同时又是“砰”的两声,一名清兵又是应声栽倒,另一名却是摔下马还未死,大步而逃。 紧接着,马蹄阵阵,树林里跃出二十余骑,飞快向他们追来。 清兵引弓射去,楚骑倒也有两人栽倒马下,但双方的距离也由此拉近了不少。 半刻之后,羊倌看着余下四名清兵落荒而逃,抬了抬手喝令不再追击,让人拿麻袋装了首级,又捉着两名清兵活口,退回树林中审问起来。 他如今满语、蒙语说得都不错。严刑之下从那清兵嘴中问出不少情况,接着手里的刀一劈又把清兵的头颅割下来依旧是装进麻袋里。 “得要尽快回武清禀报秦副帅!” 羊倌脸色已不再像先前那样嬉皮笑脸,转而成了郑重。 他动作迅速地跨上战马,才要出发,却见另一面又有探马飞奔而来。 “报将军,南面有百名建奴正在追击十余名汉人……” 羊倌微微一愣,先让人把情报带回武清,接着又攀上大树,拿起千里镜远远望去。 过了一会,有烟灰远远而起。 羊倌看着看着,忽然面色一变,爬下树,喝令道:“所有人!随我杀……” 秦山海和夏向维正在武清城墙巡视防务。 等到探马奔回,秦山海接过羊倌转来的信报扫了一眼,脸色便深沉起来,把信报交在夏向维手上。 “果然,多尔衮派吴阎王来攻天津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夏向维抬头望向西北,体会着天地间逼来的层云密布,感到肩上的压力又大了不少。 接下来每个决定,都事关楚朝最后的精锐兵马,他不可不慎。 身体残缺的秦山海由人抬着,进入角楼。一众将领与谋士分坐沙盘周围分析起来。 “吴阎王不同与阿巴泰,此卖国贼新投建奴,必然想要立功,攻势定是迅猛。” 夏向维点点头,道:“最让人担心的还是吴阎王会裹胁百姓攻城,只怕到时伤亡惨重。” 诸将闻言都皱起眉头,如果真是这样,自然是不守的。 “那不如退兵?” “可国公爷还是在京城,依之前打探的军情,京西那批人马很可能是国公亲自率领。” “是啊,两边不能联系,只能靠传来的战报判断国公的意图,我们若是退得早了,使得建奴没了牵制,万一误了大事如何是好?” 议论声中,秦山海缓缓道:“诸君不妨想想,多尔衮为何在此时让吴阎王来攻?” 稍一点拨,夏向维马上便反应过来,在地上图京城的位置一点,轻声问道:“秦帅是认为,京城已然丢了?” “是丢了,还是弃了?这其中差别甚远。” 夏向维眼中忧虑更甚,沉吟道:“要有更多情报才好。” 忽然。 “报!羊将军回来了……” 不多时,浑身浴血的羊倌快步奔进角楼。夏向维目光望去,还在惊疑,又见羊倌身后转出一个,竟是王珍…… 八达岭关城内,王笑从昏迷中惊醒。 远处隐隐地还能听到厮杀声。 “你醒了?”秦玄策正趴在一张破旧的桌案上打盹,听到动静也醒过来。 王笑仰头听着城外的声音,好一会,判断住清军还未攻破居庸关,方才回头,问道:“两位秦将军伤势如何了?” 他问的是秦山湖与秦山渠,京西一战,两人都是重伤。尤其是秦山渠,身负七十余创,若非有一身横肉,只怕不能从战场上活着下来。 “大夫说他们扛过来了。”秦玄策应道。 “其他们的伤势怎么样?” “打了这一战,军中多是伤者,没有长时间的休整肯定是缓不过来了。” 王笑又问前面的战况,秦玄策却也所知不多。 楚瑞联军退入居庸关之后,合力击退了清兵的两一波攻势,王笑与唐中元合计了一下,为避免双方挤在小小的关隘里起摩擦,王笑便带着楚军退到后面的八达岭关城。 连着几天没歇,又失血严重,但王笑短短地歇了一觉之后,还是起身,道:“我们去城墙上看看。” 秦玄策自己也有伤,却不以为意,嘴里说道:“你在担心什么?” “担心秦副帅能不能来得及撤走。” “那你到长城上看有什么用……” 说着话,两人已登上了八达岭长城。 一万余骁骑军与两千余民壮皆在城墙上歇息,另一段长城上则是瑞军,双方隔着两座烽火台,并不亲近。 王笑见此情形,叹道:“看来我们在这里,并不能有利于瑞军守城啊。” 秦玄策骂道:“他们也不愿给我们粮草,还是唐节出面劝说唐中元,才调了两天的粮草过来。” 王笑目光又望了一会,见瑞军占着要道,正护着一辆辆马车向延庆州方向行去,同时也有一队人颇为警惕地看着这边。 他倒也无所谓这些,向更远处望去。 八达岭这段长城,他前世倒也来过,当时是游客的心态,觉得这也没什么好玩的。 时隔数百年,长城没有太多变化,依然蜿蜒于群山之巅,巍峨雄壮。 但心境却已全然不同。 领兵跋山涉水过了,才知道这万里长城的意义,确实可谓兵家必争之地。 王笑所立足的八达岭长城高踞关沟最高处,两峰夹峙、一道中开,形势极为险要。他居高临下望着东面居庸关的关城,叹道:“怪不得说‘居庸之险,不在关城,而在八达岭’啊。若有大炮置于长城之下,倒也拦得住建奴。”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大炮怎么运得上来?”秦玄策话到一半,愣了愣,问道:“你是说,建奴能攻破居庸关?” “少则六月,多则一年,唐中元守不住。” “为何?” “山川城塞再险要,唐中元没有钱粮,养不起兵,又能守多久?” 王笑失血之后嘴唇发白,抬手又指了指居庸关前的清兵大帐,道:“你看,清兵已放弃短期内攻陷居庸关的打算,改为对峙,这是算定了山西、关中的粮草支撑不了。” “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那是唐中元的事。” 秦玄策白了王笑一眼,心说你那相好的还在瑞朝,说得事不关己一样。 王笑却是注目凝视了清兵的军帐良久,招来史工商议。 “你觉得秦副帅能及时撤兵吗?” 和聪明人说话就比和秦玄策说话有效率得多,史工也是凝望了关城一眼,拱手道:“侯爷若想再出关策应秦副帅,卑职认为不妥。” 史工没有像秦玄策那样问出“那你到长城上看有什么用”这样的蠢话,而是侃侃而谈道:“瑞军一撤,京城已是建奴囊中之物,再率骁骑营出关,就算是出其不意,但没有粮草、没有支援,孤军深入,既救不出秦副帅,唯全军覆没而已。” 王笑点点头,眼中忧色更重。 “你认为如何为好?” 史工道:“国公再忧虑,如今也是没办法救秦副帅,唯有盼着秦副帅能自救。” 王笑又问:“你们离开天津之时,秦副帅可有退兵之意。” 虽知道王笑想听什么,但史工还是道:“无。” 山风吹来,王笑重重的咳起来。 史工又道:“现在走海路已经是来不及了,三万余兵马、火炮、粮草要装船需要时间。秦副帅要撤,只能南下走沧州。如果能自救及时,国公倒也可以支援。” “咳……你认为从哪里支援为妙?” “选择不多,紫荆关、倒马关、娘子关……” “慢着。”秦玄策打断道,“你们在说什么?” 史工道:“国公欲去接应秦副帅。” “这我知道,但怎么接应?” 史工蹲下身,拿匕首在石墩上划了一道。 “这是太行山,西面便是山西,东面则是河北、河南。长长的太行山将中原与山河隔绝开来……” “太行山延袤千里,百岭互连、千峰耸立,因此兵马难行。若想从西行军穿越太行山,唯有‘陉’可以通行……” “所谓‘陉’,便是由桑干河、唐河、滹沱河等河流切断太行山,从而形成的横谷,从河内到幽州,共有八陉,谓之‘太行八陉’……” 与此同时,多尔衮看着地图,听着麾下谋臣分析。 “太行有八陉,居庸关属军都陉,军都陉最北,因此为太行八陉第八陉。” “睿亲王请看,第一陉为最南的轵关陉,此是连通洛阳之要道,与王笑狗贼而言太远了,他必不会走。” “第二陉为太行陉,当年秦将白起便是在此决断韩国上党郡与国都的联系,亦是秦、赵长平之战的要道。王笑有可能经此出山西,过怀庆府,回山东。” “第三陉为白陉,乃当年齐师伐晋的要道。王笑最有可能走这里,经安阳,回山东……” “最有可能?”多尔衮终于开口,冷笑道:“太安全了,不像王笑其人的作风。” 给多尔衮解说地图的人是瓜尔佳·刚林。 瓜尔佳·刚林,正黄旗人,字公茂。 满洲有字号的人不多,硕塞算是一个,刚林也算是一个。他虽世居苏完,却精通汉学,归附后金之后,授笔帖式、掌翻译汉文。更新最快的网 天聪八年,刚林以汉文应试,中式举人,命直文馆;皇太极称帝、改国号大清之后,又授刚林为国史院大学士,与范文程、希福等人参与政事。因此他算是皇太极很看中的文臣。 但皇太极一死,刚林马上就依附了多尔衮。 此时眼看多尔衮脸色沉下来,刚林心中一惊,不敢再说。 好一会儿,还是多尔衮挥了挥手,道:“继续说。” “喳。” “第四陉为滏口陉,也称风月关,曹操曾在此击溃袁尚大军、窦建德也在这此歼灭隋兵。王笑若经此处,可从邯郸回山东。这是距离济南最近的一条路。” 多尔衮看了看邯郸的位置,几乎是与济南东西齐平。 他摇了摇头,道:“继续说。” “喳。” “第五陉为井陉,这是太原到真定府最近的路线,东出土门、西度娘子关。因此,井陉乃山西、河北交通要道,有‘太行八陉之第五陉,天下九塞之第六塞’之称,楚汉争霸时,韩信便是在此以三万人击败了陈余的二十万大军。王笑若出井陉,可至真定府……” “真定府。”多尔衮目光一眯,手中在地图上真定府的位置点了一点,再一划,划到了沧州与德州之间。 “传本王军令!再催吴阎王、阿巴泰、图尔格尽快击败秦山海部。” “喳。” “命蔡家祯继续包围居庸关,注意瑞、楚两军动向。” “喳。” “命多铎出兵攻下真定府,多派探马打探井陉楚军动向。” “喳。” “命全军将士整备,本王要亲领大军南下……” 刚林听着多尔衮一道道军令传下去,心想:“还有两陉没说呢……” 第818章 留王笑 秦玄策自问是文武全才,从小学习兵法韬略。对于没能听懂史工与王笑的讨论这件事,他深以为耻。 归根结底,还是不了解关内的山川地形。 “秦家乃镇守辽东的军门,又不是追剿那些泥腿子反贼的官兵。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心中如此想着,他从长城走到另一头去求见唐节。 唐节正在裹伤,浑身包着带身的麻布,露出一条臂膀,粗壮得堪比秦玄策的大腿。 “唐将军,再借点粮草和伤病如何?”秦玄策环顾了一眼四周的瑞兵,笑嘻嘻地开口道。 唐节抬起头,在秦玄策脸上一扫。 他不是小气人,也不推诿,淡淡道:“我军伤药不多了,等到延庆州再说。” “再借点,应个急。” “我已支了你们两日的粮草,足够到延庆州。” “那我不知道,总之王笑让我来借粮。”秦玄策笑道,“我们可是救过你命的。” 唐节稍稍一想,问道:“你们打算直接南下?” 他与唐中元商议过怎么对待楚军的问题。 守居庸关不是兵力的问题,此处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要守关重要的是粮草和军心,楚骑帮不上忙,只会增加消耗。 因此,瑞朝诸人商议时,甚至有人提出可以设计杀掉王笑。 这种时候杀王笑显然不是明智之举,唐中元怒叱了那名提议的官员。 诸臣议论,最后认为楚骑滞留山西有害无利,不如早早打发了。另外,如果不给他们粮草,难免劫掠山西诸县,还不如给一批粮草,算是好聚好散,往后还可继续联楚抗虏。 唐节也是这个意思。 瑞朝得关中不过两年,得山西不过一年,总而言之就是立足未稳。唐中元又答应百姓三年免赋,要想喘过这口气,没有五年不见成效。眼下建奴势大,还不是王笑决裂的时候。 但李柏帛似乎另有想法,私下与唐中元进言之后,并不肯给楚骑太多的粮草,每次只给两日的数量…… 唐节得了吩咐,不敢擅专。 秦玄策又来要粮,他有些为难起来。王笑确实救过他,彼此又是盟友,不给也说不过去。 “你不必管。”秦玄策此时又道:“就请再拨我们半月干粮,我们离开山西境内,彼此舒坦。” 唐节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你杀了豪格?” 他语气凛然,这句话却是戳到了秦玄策的得意处,仰天哈哈大笑。 “不错!正是我杀了豪格!” 说起来,豪格当时正执刀与王笑相持,加上秦山湖一力拦住清兵,这才让秦玄策一枪挑了。但秦玄策认为,如若没有王笑、秦山湖以及豪格的近卫,只让自己与其单打独斗,结果也是一样的。 就连王笑也这么说。 因王笑心思不在于斩将夺旗这种匹夫之勇上面,懒得听秦玄策与秦山湖争辩,于是随口一言定音:“彼时战阵上敌众我寡,玄策力战、斩首豪格,功最著。” 唐节却最是在乎这些事,眼看秦玄策耀武扬威,不由傲然冷笑道:“黄口小儿,我的手下败将,竟也能杀豪格,看来那奴孙是越活越回去了。” 当时唐节追延光帝到海边,确实曾一槊把秦玄策击飞了老远。因为有‘手下败将’四字。 秦玄策闻言微恼,冷笑:“也不知是谁,被打得丢盔弃甲,损兵折将。若无我楚朝援手,只怕早被建奴斩首了。” 唐节大怒。 “竖子,敢在老子面前放肆!” “败军之将也敢嚣张,若非你古北口大败,建奴如何入关?” “你祖你父守不住辽东,让东虏癣疥之患成今日之势,若没老子,建奴早踏破山东,灭你秦家满门了!” 秦玄策亦是大怒,但他知自己在瑞军之中,也不敢太嚣张,只是掸了掸衣角,傲然笑道:“你我之间,英雄狗雄,世人自有分辨。” 唐芊见不得他这种狂妄,拍案而起,喝道:“竖子,敢与我单挑否?!” “来就来!谁怕谁!” “我赢又如何,你输又如何?” “我赢,你便把半月粮草乖乖送过来。” “你若输了呢?” 秦玄策眼睛一转,气势登时弱了不少,道:“那便到延庆州再给粮便是。” 唐节讥笑不已。 总之,终于激得这毛头小子答应与自己赌斗,把借粮之事推诿过去,免得王笑说自己报恩负义。 还可以稍稍挽回自己的威名。 至于输?那是不可能输的。 “来人!取我槊来!” 王笑登上烽火台,看着长城上秦玄策和唐节的比斗,觉得这两个人好无聊啊。 都十七世纪了,还沉溺于个人勇武要一争高下。 他身后,牛老二、诸葛老三等人却都对此感到兴致勃勃,拼着浑身的伤也要登上烽火台来看。 诸葛老三摇了摇头,叹道:“玄策将军此举不妥,军国大事不比儿戏,岂能如此而定,若输了,只怕唐节更有借口不给粮草。” 他虽然是土匪出身,但读过书,如今跟了王笑,言谈便刻意摆出一副谋臣的样子。 史工却是咧开嘴笑了笑,比诸葛老三还像土匪。 “诸葛兄看他们俩像不像独角仙?独角仙是一种硬壳虫,头上长角,最是好斗逞凶。其实军国大事,和虫儿们争吃食有什么两样?” 众人目光看去,见秦玄策、唐节都是身披盔甲,手持长兵器,确实像独角仙。 牛老二深吸一口气,问道:“你们说谁会赢?” “玄策将军怕是打不过唐节。” 牛老二与唐节更熟悉些,但想着自己的立场该是在楚军这边,一时倒也不知该盼着谁赢。 却见长城之上,两员猛将一枪一槊打得风声阵阵,风从龙、云从虎。 牛老二只是草莽之辈,力气虽大却不是自小学武的,只是由铁豹子教了他一些杀人的技艺,加上打架打得多了有几分勇猛。此时他看着唐节与秦玄策的比斗,咂舌不已。 王笑目光却是淡淡的,他是跟秦小竺习武,对秦家的武艺最是了解,只是运用上还未纯熟,并不觉得秦玄策打得多好。 至于唐节,打起架来大开大合跟不要命一样,王笑并不想学这种打法。 于是看着看着,王笑又走了神。 好一会,忽听城关上一片惊呼,呼喊声如惊雷一般。 牛老二更是看着看着,身子不停前倾,快要从烽火台上掉下去。 王笑凝神看去,只见秦玄策一枪斜挑,几乎快要挑到唐节面门…… 此时秦玄策与唐节已打了五十多回合,长枪、长槊每次交锋都是金戈声阵阵,引起围观军士大呼小叫。 两个也是斗得汗如雨下,唐节身上伤口也迸开不少。 不得不说,秦玄策的武艺确实精进了很多。但相比唐节,依旧是失之老练,力道也逊色很多。 这一枪刺出,秦玄策才有喜意,瞬间便是一惊。 他本看出唐节左肩上有伤,活动不是很灵活,因此攻其弱处。没想到这一瞬间,唐节竟是迅速避开。 原来先前那不太灵活的样子却是演出来的。 此时秦玄策力尽,唐节左手一把握中长枪,右手持槊径直斩向秦玄策。 他长槊横拍,打算在秦玄策身上一拍,胜负已定。 忽然,有破空之声从身后射来。 唐节一惊,慌张转身,却见一支没带箭头的箭杆“嗖”地一声,贴着他的脸落在地上。 同时间,秦玄策手一抖,一股力道沿着枪杆传下来,振开唐节握枪的手,枪尖已挑到唐节脖子前。 两人都停下动作。 唐节被秦玄策拿枪指着,勃然大怒,转身喝道:“谁?!” 箭是从身后射来的,楚人在自己军中埋伏了细作不成? 下一刻,却见花枝施施然从一座关城跃下来,把手里的弓挎在肩上,笑嘻嘻道:“我。” 如果是别人,唐节肯定是要把对方砍了的,但既然是花枝,他却只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你干什么?” “我看他一枪快要刺到你了,赶紧放箭来帮你啊。”花枝理所当然说道。 唐节又气又恼,喝道:“谁要你帮?!” “那我帮都帮了怎么办?就当你输了吧。”花枝随口道:“既然输了,楚军要的粮食给他便是。” 秦玄策大乐,收起长枪绑在背后,向花枝拱了拱手称谢。 唐节眼看他的笑意盎然的脸,气不打一处来。 他心气甚高,懒得跟秦玄策再掰扯谁赢谁输,免得传出去成为笑柄,于是转头就走。 秦玄策倒也没有真以为自己打得过唐节,偏要气他,又讥讽了好几句才做罢。 花枝看着唐节气呼呼的背影,自觉有趣,笑了一会之后方才捧起手掌放在嘴边,当着楚瑞两军将士,大喊道:“王笑,你过来……” 小女子的大喊大叫回荡在八达岭。 王笑走下烽火台,向瑞军那边走去。 他也能体会为什么唐节、唐芊芊兄妹俩总是纵容花枝,导致这个丑丫头一向没什么礼貌。 她才不管你是皇子、公子、国公,最初相识时待你如何,之后一惯就是那样。近之也不狎,远之也不怨。 “这等脾气,怪不得庄小运追她追不到。” 王笑跟着花枝穿过城关,拾阶下了长城,在西边的官道上走了小一会,穿过两列精锐甲士,便看到一辆马车停在那里。 马车上,唐芊芊手里拿着一枚令牌把玩着,正低头想着什么。 …… “在想什么?”一会之后,唐芊芊倚在王笑怀里,低声问道。 “想着带你回山东。”王笑叹道:“但眼下怕不是好时机,你有孕在身,我接下来却要翻山越岭,再与建奴打上几仗。” “放心吧,我会启程回西安。”唐芊芊道:“我会把孩子照顾得很好。” “也好,我接下来翻山越岭,还有硬仗要打,我军中伤兵你也带走一部分吧。”王笑说道,“等孩子生下来,我来接你。” 唐芊芊轻轻“嗯”了一声,她知道王笑让自己带着伤兵,也是想留一份力量保护自己。 她叹息了一声,道:“这一次,我还是输了。” “嗯?你施谋用略,又说服唐中元,力挫建奴主力,如何能算是输了?” “笑郎知道我想做什么吗?”唐芊芊稍稍活动了一下,抬起脚放在座上,把整个人都蜷在王笑怀里,低声说道:“我是恨唐中元的,我娘她家里,若非被他洗劫,总不至于家破人亡,最后含恨而终,那几年,我甚至想过要为娘亲报仇。但后来我又觉得,世间家破人亡者不知凡几,没有唐中元,我娘真就能平安一世吗?这毕竟是乱世。” 她抚着自己的肚子,眼中的神色渐渐平和下来。 “再后来,我也想匡扶乱世,说出来你可能会笑我,一介女子异想天开。嗯……我去济南时,也是意气纷发的,想着如果瑞朝真得了天下,我想让你不当她周眉的驸马、成为我唐芊芊名正言顺的夫君。我以前没嫉妒过谁,但私心里其实还是嫉妒周眉的。她有的一切,我费尽心血到最后也没能得到。现在京城也丢了,当年和笑郎的赌局,真是我输了。” 王笑低下头,看着唐芊芊柔和的面容,能明白她其实在背后付出了多少。他吻了吻她的额头,说道:“放心吧,我会给你一个名份。” 唐芊芊笑着摇了摇头,道:“笑郎若要给我名份,却要先摆脱楚朝驸马的身份,偏偏楚朝遗泽是你如今的基石。” “其实这话不太对。” “不管对不对,这件事对你来说太难了。”唐芊芊笑道:“我想自己再勉力一试。如果最后彻底输了,我也不怨。你不必来西安接我,若我以后能成,那是我的本事,或者我哪天认命了,再带着孩子来找你。好吗?” 王笑微微叹息。 “父皇和师父都觉得我太固执,固执的小姑娘总是不讨喜的,但我改不了,哪怕这次输了,我也不想认命。” “好吧。”王笑终于点点头,接着说了一句奇怪的话,“确实也不能为了留你在身边,就让你放弃自己的事业。” ——你真是努力创造让我吃软饭的条件啊…… 唐芊芊微微一愣,接着又笑了笑。 “笑郎知我便好。” “唯有一点,顾好自己的安全。” “放心吧,我才是最狡猾的那个。”唐芊芊仰起头,有些小小的得意,又道:“说起来,这次可又是我帮了你一把。” 她不说王笑其实也猜到了,却还是故意问道:“什么意思?” “李柏帛劝谏父皇,打算把你和这万余楚骑留下来。”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那他真是很有想法啊。” “你也别小看了他,你麾下兵马多数带伤,又没有粮草。他若是以伤药、粮草为铒,一次只给你们两日的数量,一路把你们骗去大同,你也拿他没办法。” 王笑又问道:“骗到大同,然后呢?” “然后就是用美人计呵,让我单独把你带到太原,把兵马留在大同歇养。”唐芊芊柔声问道:“若是我让你跟我去太原,你去不去?” “大概是去的吧。” “我少哄我,你定是不去的。”唐芊芊轻嗔道,“但他们可以想办法。比如给你假消息,让你以为山东兵马无虞,再告诉你我病危,骗你只带少数人马先行。总而言之,让你与麾下兵马分开,再困住你。” “困住我?” “为了困住你,自是要不择手段的。拖延时间,让你陪我把孩子生下来;强行围困也不是不可能;对了,也可以让圆圆姐也来陪你……总而言之,不放你带兵离开。” “然后呢?” “短则半年,多则一年。建奴见你未归山东,必先南下而非西进。到时山东覆灭,你别无选择,只能投瑞。父皇会下旨让你成为瑞朝的驸马,再封官许爵,化万余铁骑为己用。” 王笑道:“李柏帛倒是敢想。” “他无非是算定你们一万余兵力人困马乏,不是瑞军对手,又不敢轻易翻脸,半哄骗半威摄,必计未必不能成。而一旦成了,既能驱建奴南下,又能用笑郎你的才干让瑞朝如虎添翼。” “去岁我观他行事还蛮正派,如今竟出这样的歪招?” 唐芊芊沉默了一会,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叹道:“师父不在了,他也被逼到绝路了。” 王笑点点头。 花枝能保持率性,是因为有唐节、唐芊芊护着;李柏帛要保持那份正派,何尝又不是因为孟九把狠毒之事都先做了。 过了一会,唐芊芊说道:“父皇要行此计,没有我配合是万万不行的。今日我让唐老三给你粮草,便是表明了态度。想必父皇不会再难为你,你拿着这枚令牌,领兵去吧。” 王笑知道自己北上,不可避免地会与唐中元交锋。 但这场交锋,竟是被唐芊芊轻描淡写地压了下来。 他接过她手上那枚还带着温热的信令,又问道:“这个计划,你为何……” “你能理解我想做什么,我也能理解你想做什么。”唐芊芊应道,“相知相许,也该相互成全才是。我想与笑郎比翼双飞,自能凭本事做到,不需要他们假惺惺……” 一轮落日在西边缓缓沉沦。 王笑站在长城上任风吹抚。 身上与唐芊芊相拥之后的温热已被风吹冷。目光所见之处,一行车马在道路上缓缓而行。 良久,他回过头,沿着八达岭的长城远远望向南方。 “能不能将清兵阻拦在河北一地,就看你的了,秦副帅……” 第819章 聚太行 保定府以南,白洋淀。 白洋淀乃是保定、沧州交界一百余个大小淀泊的总称。 北面是雄县、西面是安新县、南面是高阳县、东面是文安县,仿佛是河北中间的一个眼睛。 此处在战国时为燕、赵边界,之后为宋、辽边界,争战不断。宋时称‘白羊淀’,到楚朝,人们见到淀水汪洋浩渺,势连天际,遂称为白洋淀。 这一天,在白洋淀南边的一小片水泊旁,王珰好不容易才把脚从沼泽里拔出来。 “好烦哦。” 把自己的脚拔出来以后,王珰又去拉他的马,对这种走几步就不小心陷在泥里的处境深恶痛绝。 好在有唐伯望帮忙,一会儿之后,终于把马拉到了干硬的土地上。王珰一跤摔坐下来,脱了鞋刮泥,嘴里依旧抱怨不停。 “衣服都泡烂了,唉,我就像一条臭鱼。真是何苦来哉?又冷又饿又累,不如就让建奴杀了我算了。” 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周围却没几个人理他。 带了五千瑞军出京,一路骚扰清兵粮道,现在这批人马也只剩下两千人。 原本唐芊芊派了唐伯望与白万里来领军,到后来连白万里也战亡了。只剩下唐伯望继续领军。网首发 好在逃出雄县后,他遁入白洋淀,甩脱了清后的追击。 “建奴不追我们了。”一名瑞军裨将从后面赶上来,对唐伯望说道。 唐伯望点点头,叹道:“这是看出来我们这支人马不是楚朝虢国公亲自率领的了。” 他语气带着失望。 王珰正坐在那刮泥,抬起头安慰他道:“不来追也是好事,我们正好逃得远一些。” 唐伯望摇了摇头,道:“建奴不追,我们这支兵马就失去了牵制的意义。” 瑞军裨将名叫毕胜,也是草莽出身,指着王珰道:“都怪这无赖小子,扮得不像王笑。” “嘿。”王珰就不爱听这话,道:“我有扮的机会吗?你们被建奴围了,白将军也死了。人家当然看得出不是我笑哥儿领兵。竟还能怪到我头上?” 毕胜道:“当时的情况,就算王笑亲至也没办法,建奴怎么就能从这方面看出来。无非是你叫阵时缩头缩脑,一点大将的气度都没有。” “我懒得跟你多说。”王珰嗤之以鼻,也不明白这毕胜为何看自己不顺眼。 他穿上鞋,依旧觉得鞋子里的泥水腻人得很,肚子也饿得难受,加上受了凉染了风寒,鼻涕直流,只觉得苦得不行。 怎么就沦落到如今这么地步呢? 王珰思来想去,还是当初不应该把张嫂雇回来。 如果没雇张嫂,大哥也就不会带自己回京,自己也不会被支派出来……此时此刻还窝在济南城里陪着自家娘子吃好喝好。 心里自怨自艾着,他坐在马上,混在瑞军之中走了好一段路,猛然想起一件要紧事。 “唐将军,我们这是去哪?” 唐伯望回过头,苦笑道:“你不是懒得管这些吗?” “不是,这……我看我们是一路向西走的吧?”王珰心中大急。 唐伯望已回过头,也不答话。 毕胜跟着其身后,瞥了王珰一眼,目光中有些瞧不起。 王珰连忙赶马上前,凑在唐伯望身边,求道:“唐将军,求你告诉我吧,就看在我笑哥儿跟你家殿下的交情上,别不理我呀。何况出京时,你答应过我大哥会照顾我的。” 他平日倒也和唐伯望处得不错,此时好言好语求了一会,唐伯望终于道:“我探到消息,陛下已撤出京城,我们也该退回山西了。” “啊?!”王珰转头向南看了看,道:“我呢?我得要回山东啊……” “老夫既然答应王珍要照顾好你,自然会把你平安带到山西。” “不是,这怎么能这样呢?” 唐伯望回望了一眼白洋淀,道:“南下的道路被多铎拦住,我若让你单独回去,难免不出意外,自然是随我们去山西为妥。” 王珰郁闷至极,愁眉苦脸却也无可奈何。 一行人又苦行了三天,从南边绕过保定府,走到了唐县地界。 他们携带的粮草不多,还是从清兵的粮道上抢来的粮,每个只能携带十天的量,到这里终于全都吃完了。 唐伯望只好鼓励军卒再坚持坚持。 但粮草已经用尽,接下来的行军路线也不得不改变。 “本想过真定府过井陉回太原,但粮草显然撑不到那时候了。” “我们已到唐县,可以走倒马关,再从倒马关走飞狐陉,到了灵丘便可有粮草支援。” “飞狐陉……” 唐伯望捻须沉吟。 飞狐陉确实更近,但他不太敢走。 飞狐陉乃太行八陉第六陉,比井陉靠北很多,两边是高崖峭立,只有一线微通,蜿蜓百余华里。如果在那里遭遇清兵,情况就危险了。 但粮草确实撑不了继续南下,除非再去抢…… 最后,唐伯望终于还是有了决定。 “就走飞狐陉。毕胜,你先去探清楚,倒马关如今在谁手上。” 与此同时,保定府。拜音图、巩阿岱也在看着地图上的倒马关。 拜音图、巩阿岱都姓爱新觉罗,他们的阿玛是努尔哈赤同父异母的弟弟,不像舒尔哈齐是努尔哈赤的胞弟受重用。 因此,拜音图、巩阿岱也比不上济尔哈朗,终皇太极一朝都只是任固山额真。 巩阿岱于是投靠了多尔衮,极尽忠诚,受多尔衮信任,兄弟俩都被封为一等镇国将军,令他们带兵入关,攻占京城后又封为镇国公。 如今多尔衮要领兵南下,便让拜音图、巩阿岱为前军,先攻占紫荆关、倒关马,堵住太行八陉中的飞狐陉、蒲阴陉。 如此一来,王笑要想攻沧州求楚军,只能走井陉。 多尔衮虽早有判断,却依然要把王笑别的选择堵死。 此时看着地图,拜音图道:“倒马关如今虽在瑞军手上,但我们攻京城,唐中元早已把河北精锐抽调,倒马关只剩下一些无能守军。何况从山西支援倒马关需要横穿太行,瑞军必定放弃此处,只需派人前往劝降便可。” “阿哥说的有道理。”巩阿岱点点头,又让探马禀报倒马关的情况。 “倒马关守将名叫齐荣,本是个江湖游侠,后来投奔了吴阎王,吴阎王在东征楚朝时让他驻守倒马关。齐荣并无将才,我军拿下保定府时也没有动作……” 巩阿岱闻言哈哈大笑,道:“我大清雄兵一到,这等窝囊兵将必定望风而降。” 他笑罢,环视帐中诸人,喝道:“谁愿去劝降?” 有一名负责辎重的文臣便上前应喏。 巩阿岱目光看去,却见是祁充格。 祁充格,乌苏氏,娴习文史,曾和巩阿岱一起跟随多尔衮伐楚,立下功劳,授礼部启心郎。 但崇德三年,多尔衮出征伐楚,皇太极亲自送行到盛京郊野。当时应该和皇太极一起送大军出行的多铎却没来。 多铎一向是那个德性,他因为生母阿巴亥被皇太极送去给努尔哈赤陪葬,心中衔恨,时不时就要气皇太极。比如抢范文程之妻、给皇太极送跛马。 当时多铎没来,皇太极失了面子,勃然大怒,却动不了多铎,于是,祁充格成了替罪羊,说是因为他没有通知多铎。 论罪,祁充格本来要坐死的。皇太极又故作大方,只夺了祁充格的官,行贯耳、鞭责之刑。 祁充格从此便死心塌地成了多尔衮的人。 既然祁充格请命去劝降倒马关,巩阿岱自然没有不允,哈哈大笑道:“好,我等皆是睿亲王之心腹,这次同心协力,让那些输给南人的蠢材长长眼。” ‘输给南人的蠢材’指的是谁不言而喻。祁充格亦是含笑,道:“定不辱使命。” …… 议事厅中,宁完我听着这番对话,心中微微摇头。 宁完我,本是辽阳平民,饱读诗书,在努尔哈赤时就投靠了后金。皇太极欣赏他的才干,让他入值文馆,屡上建议受到了重用。但他好赌博,又被人攻讦,因罪被削了世职、尽夺所赐。皇太极改元称帝后,他也没能如范文程一样成为大学士。 在巩阿岱看来,宁完我应该和祁充格一样,对多尔衮忠心耿耿才是。 宁完我的想法却与满人不同,脑中还有纲常秩序,认为顺治帝才是大清正统。 但他能投降后金,也不是多有气节的人,如今多尔衮势大,他自然还是愿意为多尔衮效力。 宁完我曾和满达海共事过,知道满达海其实很有谋略胆识,并非巩阿岱说的‘输给南人的蠢材’,此时看巩阿岱有轻敌之心,颇不认同。 于是,宁完和小心翼翼提醒道:“倒马关守将虽然无能,却还是要防备王笑过飞狐陉偷袭我军。” “飞狐陉?”巩阿岱道:“我们从京城而来,行军不停,如今才刚到保定府。王笑率彼师走山地,如何能抢在我们前面?” “这……毕竟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巩阿岱道:“我自是知道。但王笑若敢走飞孤陉,只会遭到睿亲王和豫亲王的堵截,又不能南归山东,他岂敢来送死。” 拜音图亦是点点头,道:“不错。睿亲王判断王笑会走井陉是有道理的……” 他手在地图上划了划。 多铎如今驻兵沧州,王笑如果敢从沧州以北转回河北,必遭多铎堵截。 而走井陉,则可与德州、沧州之间那支两万人的楚军会合。 “所以,王笑出飞狐陉无用。” 宁完我道:“但若是他想给天津那支楚军解围呢?” 拜音图摇了摇道:“我军层层围堵,楚军如何能突破重围?他们唯一的退路便是乘海船离开。” “不错。”巩阿岱道:“海船既不能同时装下太多兵马,我军可以趁其装船到一半发动攻势。哈,这支楚骑最多有半数人能回山东。” “所以睿亲王要亲率大军南下,既堵住王笑回中原的道路,又可与豫亲王配合,赶在楚军海船归来前,以迅雷之势扫荡山东。” 拜音图说到这里,指着地图又道:“王笑如果绕到更南,时间上也来不及解山东之危。北面的三陉他不能走,南面的四陉太远。他只可能走井陉,睿亲王料敌于先!” 宁完我微微一叹。 他知道拜音图、巩阿岱的判断有道理。 问题在于,这样的判断满达海也能做出来,承泽郡王硕塞的智略还更在满达海之上。但他们都死于王笑之手了。 宁完我心中隐隐觉得倒马关会出问题,但说不出为什么…… 下一刻,忽有军情送过来。 巩阿岱接过一看,登时脸色一变,把情报递给拜音图。 “阿哥你看,阿巴泰真是蠢材!” 拜音图盯着那封军情,眼中惊疑不定。良久才喃喃道:“王笑走飞狐陉的理由有了。” 他四下一看,见议事厅也没有外人,对宁完我说道:“天津那支楚军……突围了。睿亲王急令我等扼守住紫荆关、倒马关,绝不可让王笑攻回河北。” 宁完我虽然想过王笑会回头救楚军,却没想到这支楚军真突围了,不由喃喃道:“怎么可能?” “楚军突然北上,猛攻镶蓝旗大营,镶蓝旗初战不利,连带着镇南军连撤十余里,请图尔格支援。” “这是以进为退之计,想骗开我们南面防线,余饶郡王怎能中计?” 巩阿岱骂道:“所以我说阿巴泰是蠢材!吴阎王更是罪该万死!” 他虽只是镇国公,却不怵阿巴泰这个郡王,毕竟大家都是堂兄弟。 拜音图摇了摇头,道:“不能这么说,楚军攻势猛烈又出其不意,镶蓝旗要想保全兵力,不退不行,何况,将士们亲眼看到了秦山海在阵中,岂敢不慎?” “但这一退,原本的包围圈就扩大了,图尔格率兵支援阿巴泰,而南面,却遭到了楚军海船的炮轰。呵,楚军居然不把兵马装船,反而把火炮装船,全力炮轰我军南面阵线。” 宁完我大概明白过来,这招以退为进看似简单,但秦山海的领军能力高了阿巴泰、图尔格、吴阎王不止一筹,就算看穿了,也接不住。 “但秦山海既然亲自率兵攻打镶蓝旗,如何能那么快南撤?” “最狠的地方就在这里。”拜音图叹息一声,道:“秦山海击破镶蓝旗之后,只领了两千人追击。我方六万人被秦山海的大旗震慑,足足狂奔了十余里,才发现身后的敌兵只有两千。” “怎么会这样?从来都是我们清兵以少数驱多数……” “因为吴阎裹胁了太多的乌合之众。不能成为战力,反而成了拖累。” 拜音图长长叹了一口气,像是想起了什么,叹息道:“当年在大凌河,我随英亲王击败楚军。战后有人禀报有小股楚军护着秦山海的尸体逃了,英亲王不放心,派人追了数十里未能追回。后来,听闻秦山海手足俱废。英亲王哈哈大笑,称‘此贼废矣’。没想到啊,时隔十数年,英亲王已逝,秦山海却又如此轰轰烈烈……” “阿哥,你胡说什么。”巩阿岱惊道:“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拜音图摆摆手,道:“无妨了。敢以两千人吸引我大清主力,秦山海已经成了过去。” 他甩开手中的信报,掷地有声道:“我们要防的,是王笑与这支楚军会合……” “倒马关守将齐荣已经投降建奴了。” 毕胜匆匆下马,赶到唐伯望面前禀报道。 唐伯望目光一黯,却也没有过分吃惊。就因为知道从倒马关到飞狐陉这条路不安全,所以他原本才打算绕到井陉。 王珰却是暗叫凶险,他远远看到倒马关上还插着瑞旗,本以为可以安全过关,还能弄点吃的。如果换成他来领兵,早带着人马上去了。 还是唐伯望谨慎,反复派人打探。 “那为何倒马关还插着瑞军旗帜?” 毕胜道:“卑职派了一名小校扮成逃兵进了关城,他与关内几个守军是同乡,打听到消息,齐荣肯定是降清了,倒马关现在的盯防方向改为防着飞狐陉那边。另外,保定府有大批清兵云集,人数还在不停增加……” 唐伯望沉吟了一会,转向王珰,问道:“五公子怎么看?” “啊?问我啊?”王珰道:“他们投降了,当然得防着那边。至于保定府,当然是要南下了。” 说着,他肚子还咕噜了一声。 唐伯望却是道:“不然,陛下才退入山西,不可能马上反攻。这种时候建奴不赶紧西进或是南下,却只是扼住太行要道,像是防着什么人……” 王珰马上会意过来,惊呼道:“笑哥儿?!” 高兴劲过了一会儿便瘪下来,王珰捂着肚子,叹道:“好饿啊。” 饿,这才是马上需要解决的问题。 唐伯望思虑良久,不敢带着这支疲兵强攻倒马关,下令道:“我们南下,过井陉、回山西。” “是。”毕胜拱手领命。 王珰又问道:“那吃的什么办?” 毕胜闻言冷笑不已,心中暗暗想道:“还能怎么办?你忘了老子的老本行是什么了吗?” 第820章 太行陉 “我们目前在这里,倒马关与阜平县之间。往东便是保定府,那里有大股建奴兵马,定是不敢去的。” 唐伯望拿出一张破破烂烂的地图,把探到的几支清兵的位置标注上去。 王珰已经饿得眼冒金星,看着唐伯望从怀里掏出一个黄黄的东西,第一反应还以为是饼。定眼一看,不由大失所望。 “南面的阜平县城已被建奴占据,我们没带攻城器械,不好攻占。” “西面是五台山,那山上有许多寺庙,许是能跟和尚们化缘。” “要上五台山,只能经过阜平县……” 一群人讨论了一会,最后决定,绕过阜平地界,向南进入行唐县地界。 毕胜说,探马打听到就在行唐以西的山区,有不少流民聚在那垦荒,应该有不少粮食。 王珰嘴上说着“去抢百姓的粮草不太好吧”,但肚子实在饿得不行,觉得要是真抢到了吃的,自己应该还是会吃的。 贼寇抢完了楚兵抢,现在楚朝退出河北,瑞朝官兵又要开始抢,也不知道这仗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现在突然发现,在山东的日子还是富足安定的,要是没出来就好了。 “张嫂误我啊……” 这两千人一路上昼伏夜行,却还是在阜平以东的白洋山遭遇了清兵,双方小战了一场,两千余骑又损失了三百余人,只剩下一千八百人继续向南。 好在终于把清兵甩在了身后。 王珰更饿了,行路时向道路边看去,只见村庄凋敝,不见人烟,连树皮都被人啃完了。 又奔八十余里,终于在行唐县以西毘山脚下发现了一个大寨子。 如今河北难民逃了许多,唯有县城和这种高寨里聚集了人。 瑞朝在河北显然失去了民心,一路上的县城眼见有兵马前来,都紧闭城门,持弓相对。唐伯望几次派人索粮,都只能得到一阵箭雨。 要不到粮,他们也不敢攻打县城,怕被清兵追上,那就只好打这种大寨子。 休息了半天之后,唐伯望整顿残兵,在大寨前陈兵,又派人前去要粮。 平常要粮,人家应都不应,没想到这次,高高的寨墙上竟有人大声喊道:“你们是楚军还是瑞军?” 这一千八百人穿的是从京城兵备库里翻出来的楚军衣饰,唐伯望派去的人却又自称瑞军,故而对方有此一问。 毕胜闻言,便向唐伯望进言道:“他们定是不肯乖乖交粮,搞不好还是要抢,不如说是楚军?” 唐伯望点点头,于是有兵士向寨子上喊话道:“我们乃楚朝虢国公麾下,北上抗虏,向你们征些兵粮。” 寨子上安静了好一会,有人喊道:“请国公爷上前一晤。” 王珰见唐伯望目光看来,吓了一跳。 “他们这不是鬼扯吗?哪有乡下人要让国公去见的道理,一定是想射杀我。” 毕胜素来看不惯他这样子,讥笑了一声:“窝囊废。” 唐伯望又派人喝令寨子纳粮,双方对喊了好一会,寨子上的大汉始终不肯交粮。唐伯望干脆喝令毕胜冲破寨门。 王珰不喜欢这些打打杀杀的,躲在后面。找了个石头坐下来一动不动,以节省体力。 忽然,听前方兵士一阵大喊,却是落进了一排陷阱里。 毕胜那一队人的小旗杆都倒了。 寨子上更是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哈哈,官兵居然来抢劫土匪,让你们有去无回……” 王珰叹了一口气,暗想自己这边连攻城器械都没有、又饿得没力气,肯定是打不下这寨子了。 突然,南面不远处的林子里一阵厮喊,接着,一股民壮持着长矛冲了出来,直逼己方后阵。 王珰大惊失措,大呼小叫地便招呼人保护自己。 他连着登了好几次,好不容易才登上战马,再一转头,只见民壮已冲进到了阵前。 真是烦死了,居然要把命送在这里,抢百姓口粮抢死了,传出去脸皮都丢尽了。也不知道以后别人要怎么看待我留下的孤儿寡母…… 忽然,对面阵线里传来一声惊雷般的大吼。 “老五?” 咦。 王珰心想,自己几个哥哥谁有这么大的嗓门? 再一凝神看去,他不由狂喜。 “大哥!快停手,快!这是我大哥啊……” 毕胜觉得很丢脸。 他策马冲锋的时候掉到了一个大陷阱里,摔断了腿。 一瘸一拐地跟着唐伯望走进一个大厅,只见厅内摆着几张大方桌。 这是寨子的大当家铁豹子要招待自己这些将领。 至于兵马,依旧是安置在塞子外面,让人分发了口粮。 大厅中,王珰漏风的声音还在大呼小叫。 “大哥,弟弟当年对不起你啊。若不是我,四哥也不会死,威风寨也不会没。但是弟弟没办法啊,朝廷大军压上来,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救你们。我回了京城以后,在刑部大牢坐了两年,日日夜夜,我这心里,好痛……” “我每夜在刑部大牢的枯草堆里辗转反侧,想到大哥你,我……呜呜呜……” 他露着那豁口的门牙哭得可怜兮兮,铁豹子于是揽着他的肩,道:“别哭了,大哥都知道,是你炸倒了楚军的大旗助哥哥们突围,这份义气,哥哥心里明白!” 王珰满是感动地看着铁豹子。 他又不傻,自己因为放走反贼被送去坐牢的事当然要想办法说出来。 而铁豹子,也不觉得自己傻,这王老五的身份,结交好了总没坏处。 两人半是真情实意,半是心机计较,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大哥!” “老五!” …… 眼见着厅上那两人相拥着拍了拍背,毕胜撇了撇嘴,他打心眼里瞧不起王珰这种公子哥,认为唯有草莽才是英雄。 倒没想到,王珰还能交结绿林人物。 ——这铁豹子交好王珰,一定是贪慕富贵,简直就是绿林败类。 那边王珰却不管毕胜在想什么,眼看铁豹子身旁三个读书人气宇不凡,正想问问这三位先生名字,再一转头,却见饭菜已经端上来了。 管他们是谁,先吃饱了再说。 众人落座便开始吃,饭菜很简单,每桌一大盆白菜煮的面,几盘蔬菜和野味。 王珰肚里落了东西,才觉自己活过来了,又觉这菜的味道虽然难吃,却有熟悉味道。 食物是我的家人啊。 忽听铁豹子又是哈哈大笑,道:“老五,来,看看你大嫂子。你大嫂子已有身孕,哈哈,我铁豹子要有后了。” “哦?”王珰笑道:“原来大哥成亲了,真是双喜临门,待我找件贺礼……” 他说着,转头看去,脸色登时又是一变。 “这……这……” 清军在保定府劝降倒马关之后,拜音图带着宁完我领了一半的先锋军向南,准备在多尔衮主力部分到达之前拿下真定府。 巩阿岱则是驻守保定府,等待迎接多尔衮。 倒马关则由祁充格领了小股清兵、监督原瑞朝守将齐荣继续驻守。 这一日,拜音图走到定州,正在帐中与宁完我商议军情。 “宁大人认为真定府该如何攻下?” 宁完我早已做了准备,侃侃而谈道:“真定府古称‘常山’,管辖河北之地五州十一县,且控制燕晋咽喉,可谓必争之地。楚时,真定府直隶于京师,有神武右卫、保定巡抚在此驻守。但几场叛乱下来,神武右卫基本已经废了。楚帝南逃之后,真定全城文武都投降了唐中元。” 拜音图问道:“如今唐中元又西逃,这些贪生怕死之辈想必又该投降?” 宁完我缓缓道:“若是真定文武官员愿降,如今也该有消息才是。但我们至今还未收到降书。” 拜音图目光一沉,道:“那就要强攻了?但火炮营还未到。” “如今南下还是太急了,冬日怕是不好攻城。”宁完我知道拜音图想让自己去劝降。他虽有把握,却不愿冒险,于是叹道:“若是能等到明年,我大清先定了名份,再图南略,想必河北各城都会望风而降。” “睿亲王要速灭王笑,以免此子坐大。我等也唯有尽快拿下真定……” 他话音未了,一封快报已送了过来。 拜音图取信看了,招呼宁完我到地图前。 “那支楚军由杜正和、林绍元率领,从天津南下,到了沧州与天津之间的青县。睿亲王决定先率兵到青县,与豫亲王一起夹攻他们。” 宁完我点点头,道:“如此也是稳妥之策,先灭其大部,则山东无兵可守。也不给王笑支援的机会。” “不错,如此一来,王笑若想接应这支人马,也没有时间徐徐图之。他越急,我们越有利。” 拜音图说着,把信收进怀里,又道:“这次,对付王笑的差事落在我们头上了啊。” 一听这话,宁完我突然感到有些不安。 拜音图拍了拍他的肩,道:“宁大人勿虑,我们只需要堵住井陉,严守真定府。等睿亲王歼灭楚军便提兵前来。” 宁完我想想也是,王笑从山西绕道,至少要比清军慢半个月。这边只需守井陉一个月左右,睿亲王大军就到了。 一个月,想必不至于出什么差错。 王笑也没让人心惊胆颤到连一个月都不敢与之对敌的程度。 “是。只是如此一来,我们也该加快占领真定府的进度。”宁完我道:“我愿去劝降真定府……” 谈到这里,却是又被一名匆匆赶来的探子打断了谈话。 拜音图与宁完我听完那消息,只觉不可思议。 “这怎么可能?!”拜音图惊呼道。 因为那消息竟然是:“王笑已出井陉,占领了娘子关。” 一盏昏暗的油灯下。王珰看着孙知新专注画地图的样子,不由开口夸了一句。 “孙先生,我觉得你的气度像我大哥一样。” 孙知新微微一愣。 “大哥?” 他不由有些吃惊,自己竟然像铁豹子? 王珰点点头,又说道:“对,我大哥王珍,做事时便也是这样。” “哦,王公子过誉了。”孙知新忙道:“我不敢与从心先生比。” 他想到王珍的学识气度,见王珰竟拿自己与王珍比,还是颇为开心的。 没想到这王五公子虽然不学无术、还掉了两颗门牙,嘴却是很甜。 眼下不是说这些闲话的时候,孙知新招招手,聚过唐伯望、胡敬事、孔兴弥起来,开口说道:“我们把消息都汇总一下,就知道眼下的局势。” 他手指在简易的地图上划过,道:“国公带着民壮、配合瑞军在京城西面与建奴大战一场,退回了山西,对吧?” 唐伯望点点头,道:“不错,此战斩首建奴两个王爷,使建奴胆寒。” 孙知新又道:“这一战之后,建奴大军也马上南下。攻占太行陉,封锁国公东归的道路,对吧?” “不错。” “但我们打探到,建奴主力到了容县之后,突然向东走雄县,往东面去了。探马在山顶望去,旌旗蔽日,烟灰滚滚,至少有三万余大军向东。你们觉得,他们要去哪?” 王珰道:“那必是秦副帅领我们楚军主力南下了啊。” “我也如此认为。”孙知新断手在桌上敲了敲,笃定道:“这样一看,局势就很明确了,国公想走太行陉回来支援楚军主力,建奴想要拦截国公,歼灭这支兵马。” 王珰拍案叫绝。 “孙先生真乃高人也,观一叶而知秋,对天下局势洞若观火。” 孙知新被他夸得不好意思,忙摆了摆手。 唐伯望抚须道:“所以,我们先占下娘子关?替国公打通井陉的道路。” 他确实佩服孙知新这个年轻人。 唐伯望也知道要趁清兵没到、抢先出娘子关。但却没想过要占着娘子关继续守,因为觉得没有意义。 但孙知新却能知道其中的意义。 “此其一,但不仅如此。”孙知新道:“京城一战,唐将军与五公子扮成国公领兵,吸引建奴兵力。如今我们为何不故伎重施?让五公子往娘子关城头一战,建奴军心必乱。” 王珰才准备好夸孙知新,听了这句话,整张脸又垮下来…… 河北大地上,探马往来奔疾。 王笑已穿过井陉,占领娘子关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清军各部。 几天后,行军到文安县的多尔衮也得到了信报。 多尔衮不由踌躇起来。 王笑不可能这么快到井陉的。 又是疑兵? 应该是疑兵。 但也不排除王笑有什么急行军的办法…… 不管怎么说,没能在楚瑞联军之前抢下娘子关,原本算好的形势再次被动了。 多尔衮思虑之后,急令巩阿岱严守倒马关;令拜音图速攻娘子关。 王笑确实不可能那么快到娘子关,但他已到了倒马关。 山路难行,两边都是高耸的崖岸,只够两名兵士牵着马并行。 倒马关横在道路尽头,确实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一万余楚骑没有带攻城器械,要想攻克关隘显然是不可能。 王笑领着几人攀上山巅,看着倒马关的情势。 秦玄策目光望去,长舒一口气。 “还好,关城还在瑞军手上。” 史工摇了摇头,道:“只怕倒马关已经丢了。” “丢了?明明还是插的瑞旗。” 史工把千里镜递给秦玄策,道:“看看城头守军、还有那两门小炮的方向。” 秦玄策接过千里镜看了一眼便反应过来,皱眉道:“还真是。” “多尔衮不傻,我们一入山西,他便反应过来了,必定会控制太行山各条道路。” “硬攻怕是不行了。屎壳郎,你看怎么智取?” “智取不了啊。”史工长叹一声,向王笑拱手道:“国公,看来还是只能绕过倒马关,往南走井陉。” 秦玄策沉吟道:“好不容易才穿过这么长的山道,粮草也吃完了。现在回头,如何还能走到井陉?” “这样的险要关城,轻易绝难攻下,比起在这里被建奴歼灭,绕道不失为更好的选择。” 两人谈到这里,目光都看向王笑。 王笑道:“多尔能堵住倒马关,自然也能堵住井陉。绕道也是一样的。” “但倒马关……” “放心吧,我还有一招后手。” 王笑说着,手里握着唐芊芊给的那枚令牌,目中透出些沉思之色。 入夜,倒马关上的值防的驻军又换了一批。 祁充格拢着袖子,站在城头观察着。 他没穿帽子,额头上光溜溜的,也露出两只残破的耳朵。那是受到‘贯耳’之后留下的伤痕。 “大人。”倒马关守将齐荣上前行礼,脸上带着讨好之意,道:“小的给你安排几个女子服侍如何?” 祁充格心想,瑞军果然都是山贼土匪出身,成不了大事。 他脸色却是淡淡的,摇了摇头。 “不必了,守好关城比什么都好。只要平灭楚军,少不了你的封赏。” “喳、喳。”齐荣忙点头哈腰。 “还有,关城上的女子都处理了,别影响军心。” “这……” 齐荣还想说些什么,见到祁充格眼上的冷意,嚅了嚅嘴,不敢再说。 他麾下的瑞军投降之后,被调走了一半到保定府,换了一半清兵来驻防,自然是不敢和祁充格顶撞的。 接着,远远的有探马从西面归城,核对无误之后,祁充格挥了挥手,把探马放进来。 “禀将军,我们捉到三名楚军探子。” 祁充格神色一动,连忙向城墙下走去,赶到关门处,果然见几名瑞军提着三个五花大绑的楚军下了马。网首发 祁充格大喜过望,吩咐道:“马上押来,我亲自审问!” 第821章 倒马关 祁充格作为满人中为数不多的精通汉学、娴习文史之人,知道大清入关之后,自己大放异彩的时候就要来了。 以前都是那些弓马娴熟的武夫为大清建功立业,但接下来,要治国当然应该靠文臣,尤其是满洲文臣。 他笼着袖子,走到那三名被缚的楚军俘虏面前,用纯正的汉话问道:“王笑在哪儿?” 口音十分地道,还带着些京腔。 其中一名俘虏惶恐不已,缩着脑袋便开口说起来,表情很是讨好谄媚。 “万驴日里,万吊戳里,恁凉嘞个脚……” 祁充格听着这叽哩咕噜一大堆,竟是完全听不懂,一时沉默下来。 见他脸色微愠,齐荣连忙上前道:“这厮说的怕不是山东那边的方言。小的手底下有几个山东人,可以替大人审。” 祁充格挥了挥手,又去审下一个俘虏,这次却是说的陕北方言。 好在最后一人会说中原官话。 偏偏这人十分硬气,梗着脖子,一张口就是:“死蛮夷,老子早晚剁碎了你……呸。” 祁充格避了一下,一口浓痰落在他脚边。他指了指这第三个会说官话的,吩咐道:“把他押下去,我亲自审。” 接着又指了指眼前两人,向手下的清兵吩咐道:“我不信他们真不会说官话,给我严刑拷打。” “喳。” 关城内刑具不多,祁充格自己受过贯耳之刑,于是拿了一把剪刀在手上。 “你叫什么名字?” “狗奴,你爹的名字你也忘了?” 祁充格冷哼一声,亲自上前去剪下他的耳垂。 “我再问你一遍,叫什么名字?” 那汉子疼得脸直抽抽,却只是拿鄙夷的目光盯着祁充格,脸上笑意疯狂。 “你不说,我就把你的肉一点点剪下来,剪完耳朵剪鼻子、眼睛。” 手中的剪刀咔嚓作响,祁充格冷笑道。 “老子……老子是你祖宗……” 一整只耳朵分五次剪,全剪完之后那俘虏竟也还是连名字也不肯说。 祁充格正感到有些棘手,屋外有人喊道:“大人。” 一名清兵进屋,禀报道:“那两人应该是真不会说官话。” 因齐荣分别找了山东和陕西来的兵卒帮忙审问,那两个俘虏都表示愿意招,但就是说不出官话。 那清兵把这情况用满语说了,只在提到“齐荣”名字时用的是生硬的汉话。 祁充格只好让齐荣安排几名兵丁帮忙翻译,亲自去审那两个愿意开口的。 “王笑在哪?” “国公就在前面二十里,额们粮食不多勒,他派额们来看看倒马关是不是真的还在瑞朝手上。大人,额饿了两天了,能不能赏口吃的?” 才问了一句,这两个楚兵就如倒豆子一般把消息一股脑地说了。 人自然是分开审的,两边的口供一对,却是分毫不差。 王笑领了一万余楚骑就在倒马关前的山道里,已断了粮,军卒疲惫。 齐荣讨好地向祁充格问道:“大人,要不要趁夜去偷袭王笑?” 祁充格淡淡一笑,道:“此计耳。” “哦?” “这三名俘虏必是王笑故意派来让我们劫获的,一为试探倒马关的虚实,二是想引我们去攻打他。”祁弃格摇头晃脑,仿佛汉人文士,又道:“如此坚城利寨,王笑必不能攻破,我们只需守住关隘,他将不战自溃。” 齐荣叹服不已,再次行礼道:“大人高见。” 祁充格傲然一笑,再一次去审那个嘴硬的汉子。 在拿剪刀把对方的一边眼皮硬生生剪下来之后,那汉子终于开口了。 “你的同袍都招了,你再扛着也无用。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童老五……” 祁充格竟是知道童老五之名的,冷笑道:“你是关宁铁骑老卒,铁岭人,曾跟秦山海入寇我大清腹地?” “哈哈哈,不错,狗奴还认得你爷爷。你们建奴称号巴图鲁的鳌拜,便是死在爷爷我手上……哈哈……” “王笑有什么计划?” 童老五仰首不言。 祁充格残忍一笑,又拿剪刀剪了他另一边眼皮。 “你真不说?” 童老五剧痛,嘶声道:“老子真不知道。” “我不妨告诉你,秦山海已经死了。” “你放屁!” “呵,我骗你做什么?秦山海领兵两千,在武清县与阿巴泰、吴阎王、图尔格三部兵马,共八万大军周旋,兵败身死,如今已然授首……” “你放屁!”童老五怒吼一声,眼中泪水滚滚,混着眼皮上的血,血泪不停往下流,痛得浑身都在抽搐。 祁充格饶有兴趣地看了好一会,用还拿着剪刀的手拍着童老五的肩,温言道:“招了吧?楚军败亡已成定局,你招了,我让你还有个机会给秦山海收尸。” “你放屁……” 良久,祁充格走出刑讯室,再次招来齐荣。 他忘了把那把带血的剪刀放下,便干脆一直拿在手上把玩。 “大人?” “童老五招了。”祁充格道:“他说,你是诈降。会配合王笑拿下倒马关。” “啊?”齐荣一愣,急得满头大汗。 “小的对大清是忠心耿耿啊!大人,你千万不要信那楚贼……小的是真心归降大清,小的根本都不认识王笑,小的以前是跟着吴大帅的……” 祁充格观察着他的反应,很满意他这副懦弱害怕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 “齐将军放心吧,这离间计我怎么会看不穿。那童老五甚至连倒马关守将是谁都不知道,只是刚才听我手下兵士说起的我名字,故意攀咬你罢了。” 齐荣这才松了一口气,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楚贼真是太狡猾了,还好大人英明。” 祁充格脸色变得更亲切起来,又道:“王笑诡计多端,故意派人来离间我们。我们绝不可中了他的奸计。正该同心同德,相互信任才是。” “是,是,小的多谢大人信任。” 祁充格又宽慰了齐荣几句,为表示信任,又把派在齐荣身边监视他的一队清兵撤下来。再次勉励道:“齐将军务必与我同心,一齐守好倒马关,回头我向睿亲王替你请功。” “谢大人栽培!” “另外,你麾下将士中,难保没有人暗通瑞朝,一定要仔细筛查。” “是!” …… 祁充格又仔细交代清兵守好关门,注意万万不能让奸细趁夜里打开关门。 又派人连夜去通知保定府的巩阿岱,让其再派一支兵马来协防倒关马。 安排好之后,他笼着袖子回到卧室,眼中依旧泛着沉思。 王笑不会无的放矢,这倒马关中,很可能有奸细。 但确实不太可能是齐荣,童老五攀咬齐荣,反而洗清了他的嫌疑。 当务之急,是要拉拢住齐荣,让他尽力帮自己稳住局面。 想着这些,祁充格才想起手里还拿剪刀,于是随手放在床边的小案几上。 临睡前,他依旧有些隐隐的不安。 “万一真是齐荣呢?”他想道。 “不可能,那是吴阎王的人,从来没和王笑接触过……” 这一天实在太疲惫了,祁充格定下心来,终于沉沉睡去。 梦中,大清平定天下后,自己被任为弘文馆大学士,在金鸾殿上列群臣首列…… 忽然,耳边一阵剧痛,仿佛回到了当年受贯耳之刑时。 “啊!” 祁充格痛叫一声,猛然张开眼。 月光中,一张带血的脸凑在眼前,极是可怖! “你他娘喜欢剪东西啊?老子剪碎了你!” 童老五恶狠狠地喝骂了一句,大手猛地捏住祁充格的脸,用剪子夹住祁充格的舌头…… “啊!” 声音陡然变得空洞起来…… 月色中,杀喊声不停在倒马关响起。 关城中清兵只有一千余人,还有大半都在睡梦中。只有数百守着关隘的清兵还在盯着西北方向的山道,背后忽然有刀捅了上来。 吱吱呀呀的巨响声中,关门被缓缓推开。 山道间一列列火把如长龙涌了过来,马蹄阵阵。网首发 终于,狂奔的骑兵冲进倒马关,与反叛的瑞兵一起,对清兵进行了无情的屠戮。 …… 黎明时分,杀喊声渐渐平息下来,只留下遍地的血泊。 王笑策马入关,正看到童老五提着一颗人头跃下城关,看着他被剪碎的耳朵和没了眼皮的眼睛,王笑连忙翻身下马亲自去扶他。 “童将军受苦了。” “侯爷!”童老五忽然嚎陶大哭,“秦帅他……” 王笑忽然想到什么,如遭雷击,他却是马上拍着童老五的肩,语速飞快道:“回头再说。” “嗯……” 王笑深吸一口气,仰了仰头,大步向城关上走去。 齐荣浑身浴血,正领着几名心腹立在那里等候。 他向王笑抱了抱拳,接着单膝跪地。 这一刻,他完全没有在祁充格面前那副阿谀奉承的样子。 三年了,他奉七殿下之命,蛰伏于镇南军,本来是为了在陛下平定天下之后,除掉吴阎王。没想到,建奴入关,吴阎王仓促北上,让他留在倒马关,为的是守住后路。 再然后,吴阎王叛投建奴,他似乎也成了一枚无用的棋子,没想到如今却成了棋眼…… 王笑也在看齐荣。 他仿佛能看到唐芊芊每天在案前处理着永远处理不完的事务,早早就开始布局,而齐荣,就是她布下的一枚小小的棋子。 那天在马车上,她把一枚令牌交到王笑手上。 “倒马关守将齐荣,也是细作出身。我本打算用他来对付吴阎王,如今正好可以为笑郎所用。” “此人信得过?” “放心,此人重诺,而且他妻儿父母早已被我秘密接到西安,笑郎可放心用他,嗯,你便当自己是瑞朝的驸马好了……” 这也是王笑毫不犹豫直奔倒马关的原因。 如果没有这一招后手,他确实只能走井陉,但多尔衮显然能猜得到,那不是最好的选择。 让童老王等三人故意被俘,童老五只是障眼法。真正用来联系齐荣的,其实是那个说陕西话的,那人不是楚军,而是唐芊芊调派给王笑的,本就负责与齐荣接洽。 整个计划不算稳妥,但好在终于还是成功了。 城关下,史工抬起头,看着王笑扶起齐荣。 史工觉得自己在计谋上也许没输虢国公,但虢国公那种人脉实在是让人叹服不已。 至此,多尔衮南下的两路大军,一在真定、一在青县。而王笑一万骑兵已突然插到了他们的身后。从倒马关望眼东望,看到的是清兵的粮道…… 倒马关失守、楚骑纵横后方偷袭粮道的消息不停传来。多尔衮再次感到局势变得被动。 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王笑的某种优势。 京西一战,能与唐中元配合默契;取倒马关,又能驱使瑞军将领如走狗……这显然不是普通联盟能做到的。 为什么呢? “这小子莫非是唐中元的私生子不成?” 这念头突如其来,多尔衮摇了摇头,把心思重新收回来。 如果放眼整个战局,大清还是有利的,从古北口一路打下来,占了蓟镇、占了燕京,战线一直在向南推进,现在已占了大半个河北。 但每一步都显得那样艰难。 军中很多人都感到疲惫了,觉得这仗打得太久。 尤其是攻占燕京之后,许多将士都盼望着歇一歇,想要封赏。 现在王笑又在故伎重施,领骑兵偷袭粮道。 这种打法,被多尔衮称为“苍蝇打法”,让人不胜其扰。 但好在三万楚军主力已经被包围在青县,这三万人都是步卒,想要迅速突围是不可能的。 多尔衮坐在地图前思量良久,终于有了决定…… 他不打算再把决战的主动权交给王笑。 倒马关一役似乎激怒了清兵。 多尔衮忽然间不再听从范文程安定民心之策,下令因粮于敌,清兵开始大肆抢掠河北各地。 同时,孙仲德领两万乌真超哈营、阿巴泰领两万镶蓝旗、图尔格与吴阎王率五万镇南军,加上多尔衮亲领的三万正白旗中军,十二万大军南下。 在这十二万大军面前,在青县的三万余楚军显得脆弱而渺小。 而在沧州,多铎领着三万镶白旗兵马也把他们的退路阻隔。 在沧州以南,秦小竺领着两万楚军试图接应友军,但这是山东最后的兵力,两万楚军不敢冒进。 西面战场,王笑的一万楚骑在保定府附近游走,巩阿岱领着一万人死死咬住他。 拜音图则是镇守真定府,一边盯着娘子关的动向,一边时刻准备切断王笑南归的道路。 十八万清兵,近七万楚军分布在河北战场。每一股兵马都小心翼翼,观察着友军、试探着敌兵,等待着决战,寻找着战机…… 许多人都知道,这一战的棋眼落在青县,落在那三万楚军身上。 林绍元、杜正和、王珍、夏向维、刘一口、羊倌、蔡悟真等人挤满了大帐。 一张地图已经被画得密密麻麻。 夏向维把地图掀开,又显出另一张他新画好的地图。 不走必亡,这已经是所有人的共识。 问题是从哪走。 北面是清兵九万大军,还有火炮,肯定是不能走了。 西面暂时只有多尔衮的三万骑兵,是临时赶来围堵的。 南面是多铎,东面是大海。 “我认为向南突围最好,我们三万人,可以和德州的两万兵马合击多铎,五万对三万,人数上还有优势。” “不是这么算的,第一,那两万德州兵马都是新兵,第二,我们一动,北面和西面的建奴必定合击。到时便是十数万建奴围攻我们。” “不尽快突围,建奴更要围攻我们。” “不行,若这两万兵马也损失惨重,谁来守山东?” “走东面呢?如果海船接应及时……” “来不及的,不等将士们上船,建奴一冲锋,伤亡只怕更大。” “那我们如同秦帅当时那样,先佯攻西面多尔衮主力,再迅速南下?” 帐中沉默了许久,有人吸了吸鼻子。 “没用的,北面建奴兵马多,多铎定不会支援多尔衮。” “那不如我们走西面,攻破多尔衮的主力?” “那是建奴最精锐的人马,且不说我们能不能攻破,就算突围,河北大地一马平川,我们多是步卒,如何逃?” “探马打探到消息,国公爷似乎就在保定为我们策应……” “安知这消息是真是假,何况就算有国公策应,我们兵力少,粮草不足,士卒疲惫,怎么逃?万一再拖累国公。” “必须把这些将士带回山东,秦副帅就是为了我们……” 王珍沉默半晌,忽然提起笔,道:“地图上少画了一个东西。” 夏向维一愣,却见王珍在青县西北方向画了一个大圈。 “这是……” “白洋淀。” “但这太冒险了,若无支援,这也是死地啊。” “会有支援的。”王珍缓缓道:“把主力兵马带回去,是秦副帅的愿望,也是三弟的愿望。” 更新最快的网 于此同时,王笑正拿千里旗望着远处巩阿岱的大旗。 史工策马上前,道:“国公,某有一计,可破这支建奴。” 王笑没有问要怎么做,反而问道:“要多久?” 史工略作沉吟,应道:“十天。” “十天。”王笑想了想,最后还是摇头,“来不及了,我们直接向东。” “但如此一来,巩阿岱追上来,我们必将腹背受敌。” “受敌就受敌。我们出倒马关,重回河北,为的可不是这他们小打小闹。” 王笑说着,抬手指向东面。 “我和秦副帅一样,为的是把他们都带回去……” 第822章 燕赵地 保定府、青县之间,这是燕赵故地,辽宋时燕云十六州的涿州,一马平川,最适合骑士作战。 王笑已领着骁骑军在这里晃荡了几天了。 他们身后,巩阿岱骑着兵马追击,王笑也不反击,只在广袤的华北平原上往来奔驰,一次次把追兵甩脱。 王笑的意图很简单,就在大战场外游走,等友方的三万人有动作,然后迅速支援。 但意图说来简单,执行起来却也有难度。 比如多尔衮也看穿了这点,派出大量的探马,不停地确认王笑的行踪,要在他支援前迅速歼灭三万楚军。 因此王笑也不敢太靠近东线战场。只敢在高阳、任丘、河间附近游走。 这档游走在战场外,兵士的体力、马匹的耐心、携带的粮草每天都在消耗。他等不了太多天,如果主力一直不与建奴开战,骁骑军自己就有可能不战自溃。 因此,史工提出更稳妥的策略是设法歼灭巩阿岱部,占据保定城,再派探马打探消息。然而王笑既嫌保定太远、又嫌此策耗时太久,不予采纳。 这天,携带的干粮已经快耗尽了。 秦玄策渐渐焦急起来,低声向王笑道:“悔不听屎壳郎之计,现在进退两难了。” 王笑抿着干裂的唇,眼中坚定,道:“不要急,这场赌局还没开盘呢。还有,你是为将者,切不可把这种不安的情绪流露出来。” “知道了。”秦玄策又问:“他们会向哪边突围?” “向南或向西,南面是多铎、西边是多尔衮,都是硬仗。”王笑说着,低声道:“但我更怕的是,他们没有行动,坐以待毙。” 史工咧嘴笑道:“不错,只要动起来,我们总能拼出一线生机。” “说得好,拼出一线生机。” 既然做了决定,王笑便没什么后悔的。他一边巡视着士卒,看到有情绪低迷的便上去勉励几句。 傍晚时分,两骑骏马至东面飞奔而来。 马上的骑士远远望见那杆虢国公的旗帜,扯开嗓子大喊起来。 他们满脸焦急,说话也是语无伦次。 “报!打起来了……” 王笑回过头,只听那四个字便是精神一振,迅速下令道:“出发!” 有兵士拿出号角,鼓着腮帮子奋力吹奏起来。 千里荒原,号角声悠长,一万余楚骑纷纷上马,吆喝着向东流去。 骏马狂奔不止。 这一战,拼的不再是谋略,拼的是速度。 …… “西面十里发现楚骑!快报睿亲王!” 一名清兵策马狂奔,终于远远望见另一名清兵探马,连忙扯着嗓子高喊起来。他跨下的战马已经很累了,长嘶不止,仿佛随时都要倒地。 话音未落,马蹄声如奔雷般卷过来。 烟尘滚滚,竟是顷刻便到眼前。 “砰!” 数声鸟铳响起,那清兵探马栽倒马下。 另一名探马大惊,掉转马头便跑。 他回过头一看,只见楚骑已奔到近处。 该死,说好的十里呢? 天地间,只剩下马蹄踏在地面的“轰、轰、轰……” 而在青县以西,广袤的田野上,一场大战正在如火如荼…… 多尔衮这次南下本是为了追击王笑的。 也就是说,他一开始没想到被围在天津的楚军主力能突围而出、没想到秦山海竟能如此决绝地壁虎断尾。 没办法,多尔衮只好亲领三万正白旗堵在这支楚军的西面。 北面的九万清兵却是追得慢腾腾的,好不容易围堵过来,多尔衮还没来得及调兵来西面,楚军竟是忽然就发动了攻势。 多尔衮闻战而喜,先是派信马急奔沧州,让多铎死守防线不必支援、务必拦住楚军南下的道理。 接着急令北面的阿巴泰、图尔格率骑兵支援。 多尔衮知道王笑就在自己西面,但只算距离就知道,阿巴泰、图尔格部会率先赶到战场。 这一战,他有必胜的信心。 楚军疲敝,根本不是正白旗精锐的对手,等清兵援兵一到,正可一战而歼! 他缓缓走上战台,在最高处把整个战场尽收眼底。 两军之间箭矢如蝗,火弹纷飞,很快就把大地染上了一层鲜红…… “放!” “砰砰砰……” 杜正和策马而立,指挥着控戎军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射击。 在京营神机营时,楚军的火绳枪比起清兵的弓箭和鸟铳是没有优势的,但如今山东已给控戎军装配了燧发火铳,兵器上还是占优的。 武清一战,控戎军一出,很快就击溃了吴阎王的镇南军。 然而今天,面对身着重甲且悍不畏死的正白旗的精锐,这种优势便没那么大了。同时,清兵的箭雨和鸟铳回击而来,控戎军也是死伤惨重。 随着双方阵线越来越近,这种装备上的优势终于一点点用尽。 楚军与清军撞在一起,开始短兵相接。 正白旗骑兵狂奔而来,居高临下扬起了大刀。 “杀!” 楚军中爆发出巨大的吼声。 林绍元指挥着贲锐军穿阵而出,迎着清兵的冲了上去。 他们多是执着长矛,斜向上突刺而出! “吁!” 惊马、血雨、残肢……战场愈发残酷。 命令声、吼叫声、激励声不停地响起,楚军将领拼命地呼喝着,不停提醒士卒保持阵型。 他们的阵型像一把锥子,紧密而齐整。 这一战他们的目的不是击溃正白旗,而是突破正白旗的阵线。 “有进无退!” 林绍元每每吼叫不停,双目通红,额上青筋爆起。 他知道,留给楚军的时间并不多,北面清兵的援军随时可能下来…… 娘子关。 这里看不到惨烈的战场,只有乌云压城的压抑感。 “建奴为什么不攻打我们?”王珰问道。 他身上原本华丽的衣裳早已破烂,如今穿的是一件用楚旗改制的长袍,虽然还有威武的腾龙图案,却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对。 对了,这袍子是张嫂缝的,手艺竟还不错。 王珰既然问了,毕胜便答道:“因为你一点也不像一个国公。” “哪里不像了?” “门牙就不像。” 王珰哼叽两声,不再理毕胜。 问题显然不是出在他像不像这件事情上。毕竟他第一天穿着这身袍子站在城关上对下面的清兵大喊“我乃虢国公王笑”时,就有漫天的箭雨朝他射上来,差点把他吓了半死。 还是孙知新有理有据,沉吟道:“非是像不像的问题,而是我们闹的动静太小。” “太小?我们都拿了娘子关了,还要怎样?” “娘子关本来就是由瑞军驻守。”孙知新道:“唐老将军赶在建奴来之前,占下娘子关轻而易举,建奴自然不信。” 唐伯望点点头,道:“哪怕建奴不信国公在此,也应该猛烈攻打娘子关才是,为何全无动作?” “对啊?他们就不怕楚军出井陉?” “有一个解释。”孙知新缓缓道:“很可能是虢国公已出飞狐陉,进入河北了。” 毕胜闻言“哈”了一声,向唐伯望拱手道:“唐将军,若如此,我等也不必在娘子关等了,不如留下小股兵马帮忙守关,我等返回山西听殿下吩咐?” 唐伯望思考起来。 他领的命令是带兵偷袭清兵粮道,如今瑞朝已退回山西,确实也没必要久留了。 “唐将军,不可啊。”孙知新拱手劝道:“娘子关为井陉关隘,乃太原与真定往来要道。唐将军若轻离,难免关城不落入建奴之手,则太原失一层屏障。” 孙知新这么说也不是全然为瑞朝着想。 他这两年收留难民上了瘾,一心想要天下为公,不肯服从帝国王朝管束,心里对楚朝尚且敬而远之,对瑞朝更就是敬谢不敏了。 插播一个app:完美复刻追书神器旧版本可换源的APP--咪咪阅读。 但现在河北失守,清兵南下,他要保护那些难民,再躲在太行山东麓是不行了。 孙知新本想带人撤进太行山区,但他知道,如果太行八陉也被清兵占据,哪怕群山延绵,又哪有这些百姓的乐土? 事到如今,孙知新才猛然意识到,王笑上次说的“现阶段的主要矛盾不是百姓和封建王权的阶级矛盾”之类的是什么意思。 此时听孙知新相劝,唐伯望沉吟不语。 孙知新愿意拿出粮食来帮瑞军渡过难关,唐伯望还是感激的,但不至于为此改变自己的做法,除非孙知新说的有道理。 唐伯望是知道王笑和七殿下是什么关系的,他不用等吩咐,也知道七殿下希望自己能配合王笑行事。 但现在王笑不走井陉,他觉得自己可以回去复命了。至于娘子关要不要增兵,那是陛下考虑的事。 心中有了决断,唐伯望正要拒绝。接着却听孙知新说道:“国公若没走娘子关,很可能已出了倒马关。此时必在与建奴周旋,我想请唐将军助国公一把。” 唐伯望神色一动,问道:“你如何知道?” 孙知新抬手一指娘子关下的清兵营寨,道:“你们可发现这两天建奴在偷偷撤兵?我观其炊烟,每日都在减少。这说明真定府的建奴调兵去了别处,当此时节,只能是去找国公。” “那我们如何相助?” …… 这些人说着这些,王珰却在神游天外,他从真定府想到常山,又想到常山赵子龙,又从赵云想到了樊氏。 ——三国时,时人评美人,所谓“江北有二桥,河北樊甄俏,中原冯美人,貂蝉第一妙”,这河北除了甄姬,还有樊氏。据说樊氏国色天香,赵云却能拒绝。若我此番在河北也遇得一位美人,又该如何?诶,还是不能辜负家中娇妻啊,嘻,回头让碧儿扮一扮‘甄氏披发、樊氏把酒’也不错…… “五公子,五公子。” “嗯?” 王珰回过神,只见孙知新正冲自己笃定一笑。 “我有一计,尚需五公子相助……” 青县外的战场上,震天的厮杀声减弱了不少。 双方都是伤亡惨重,血流成河。 兵士们也没有力气再吼,只有习惯性地向前走着,看着前方的一个个同袍倒下,接着自己迎向敌人,扬刀挥砍、扬矛突刺。 一刀又一刀,一矛又一矛。 人命如草。 蔡悟真已换了第五把长矛。 他不同于别的将领,他每逢大战必冲锋在前。 只有如此,他才能感到一点慰藉,才能说自己不是一个懦夫。 他的头发已然留长,束了一个以前常束的发饰。 但曾经替他梳头的人,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蔡悟真的妻子秦小箩,是秦山海最小的女儿。 她很小的时候,秦山海就重伤残废,闭门不出,从来没怎么照顾过她。 因此,蔡悟真成亲之后,十分心疼爱护她。 他曾经认为,比起秦山海那个父亲,他才是待秦小箩最好的人。 直到蔡家祯叛国降清那一夜,这一切轰然破碎。 等蔡悟真辗转回到关内,再见到秦山海……一颗心更如同被踩碎成千万瓣。 武清一战,蔡悟真打算跟随秦山海断后,谁都劝不动。到最后,秦山海用仅有的一支手拍了拍他的肩。 “我儿子不孝、你父亲不忠。你我翁婿一场,你替我继承香火可好?” 蔡悟真重重点头,但最后还是没勇气再喊一声岳翁,他依然认为自己不配。 “你继承我的香火,自当继承我的志向……” “我愿随大帅断后……” 话到最后,秦山海一声大喝:“那你忘了血海深仇了吗?!” 血海深仇四字砸来,蔡悟真猛然抬起眼,正望到战场前面,多尔衮的大纛…… 大纛高挂,多尔衮立于战台之上,也注意到了蔡悟真。 隔得太远,他看不清具体是谁,却能看到那一小股楚军如同匕首直插清兵阵线。 多尔衮身后的刚林眼看多尔衮目光凝视着那个方向,也跟着望了过去。 刚林有些吃惊,心想关内竟然还有如此猛将。 再一看多尔衮神色不屑,刚林不由凑趣道:“那楚将当自己是常山赵子龙不成?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从说太行八陉开始,这刚林就不停卖弄才学,实在有些烦人。 多尔衮有被他打扰到,于是冷冷瞥了刚林一眼。 就你知道的典故多?! 刚林脸色一变,不敢作声。 诸将最后,一个名叫“苏克萨哈”的小将抬眼看着这一幕,把这件小事记下。 苏克萨哈是正白旗人,多尔衮的近侍,且很受多尔衮重用。 苏克萨哈知道,多尔衮眼下除了打仗,还很在意一件事,那就是编撰《太宗实录》,这事听起来没什么,但多尔衮想要的不是给皇太极修史,而是把所有丰功伟绩安在自己头上。而刚林,将是做这件事的人选之一。 对了,还有一个祁充格,可惜这次南征途中死掉了…… 苏克萨哈虽站在战台上,心里想的却是这些更远的事。因为他觉得这一战,很快就能见分晓。大清兵力雄厚,必定是要胜的。 他顺着多尔衮的目光看去,那是北方,想必大清的援兵很快就要到了。 果然,不多时,有马蹄声隐隐而来。 还很远,是从地底传来的。 苏克萨哈笑了笑,有些鄙视刚林的比喻。 常山赵子龙?那楚将很快就要死了…… 马蹄声渐渐近了,战台上所有将领的脸色却是慢慢不对劲起来。 这听着,似乎不像是从北方来的,倒像是……西面? 二顺跨在战马上狂奔。 他骑术原本很一般,还是这些日子在骁骑军老卒的调教下,获得了突飞猛进的增长。 老卒带新兵,这本就是强军淬炼的有效办法。 但这样的狂奔过程中,两千民壮还是落在了骁骑军的最后。 忽然,前方牛老二大喊道:“停!” 两千民壮急忙勒住马。 “吁……” “国公有令,我等在此埋伏……”网首发 二顺抬头望向前方,一万骁骑军还是如利箭般飞驰向前。 他有些羡慕,心想这才是真正会打仗的兵,自己和他们比起来差得远了。 前些日子,自己为什么就觉得自己很会打仗呢? “快!重整阵列,随时准备冲阵!”牛老二嘴中命令不停,又激励道:“我们的家小就是靠前方的同袍们保着,等接了他们,大家伙一起去山东。” 二顺精神一振,大吼道:“是!” 在他们前方,骁骑军的阵型正一点点变化成一把巨锥,迅速地逼向正白旗阵线…… “是王笑!” “楚骑来得太快了,为什么阿巴泰还没到?!” 随着探马不停递来消息,清军战台上一片惊呼。 多尔衮大怒眼中怒气迸发,一道道军令飞快传递下去。 后阵变前阵准备迎敌、探马立刻去催促北面兵马……来不及了,楚骑已然飞快地赶到了战场…… 蔡悟真目光望去,觉得多尔衮的大纛是那般的远。 眼前的清兵杀了一个又来一个,每向前一步都是那样的艰苦。 接着,他听到马蹄如雷。 第一瞬间,他心想,这是建奴的援兵到了吗? 让人愤怒而绝望的结果…… 然而下一刻,巨大的欢呼从自己身后轰然响起。 “是国公!国公来了!” 一阵型狂喜涌上来,蔡悟真热血上涌,呐喊着向前冲去。 “杀啊!” “睿亲王,还是把帅旗往北移一移吧?” 眼看着两面的楚军夹击过来,清军兵力已然没有优势,又是前后受敌,多尔衮身边不少人开始进言劝道。 这一刻,许多人都想起了当年王笑与皇太极那一战。 多尔衮此刻恨不得立刻去斩杀了阿巴泰,却还是强忍着怒火、继续沉着指挥。但脸色已然铁青的吓人。 “闭嘴!当本王没打过仗吗?!” “睿亲王,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万不可犯险啊……” 苏克萨哈立在一边静静听着,心想,睿亲王如今还是不一样了,当年亲身冒矢杀敌,如今敌兵还离着百丈远,这些人就要苦劝,把猛虎当作病猫吗? 刚林还在苦口婆心,又劝道:“我等知道睿亲王勇猛天下无又,但万一有流矢……” 下一刻,“当!”一声重响,一根长矛已插在战台边的木栏上。 刚林转头一看,只见楚军竟已突到三十丈,脸色瞬间吓得煞白…… 第823章 大撤退 鏖战的清兵们也知道在战阵后面一支楚骑已经冲了上来,形成了前后夹击。 那雷霆般的杀喊声已然把他们的士气狠狠拍散。 也就是趁着这个清兵军心大乱的时机,蔡悟真领兵穿阵,迅速突到了中军。 “多尔衮!” 随着这声吼,蔡悟真如狼似虎冲上来,一根长矛掷出、钉在高高的战台上。 几名清兵心中大惊,趁其手中没有兵器,纷纷持刀向蔡悟真劈去。 “快!拦住他们!” 刀劈向赤手空拳的蔡悟真,蔡悟真突然如豹子般扑上前,按倒一名清兵,一张嘴就咬住他的脖子。 “啊……” 与此同时,蔡悟真身后的楚军又是长矛齐刺。清军阵线一乱,楚军又向前逼了数步。 满脸是血的蔡悟真站起身来,手中已拿了一把长刀。 他不要命一般,继续向前冲锋,朝着多尔衮的大纛。 距离还有二十余丈,每一步都是敌人,那就杀戮、撕咬…… “蔡悟真疯了。”刘一口如此想着,把令旗将给副将,大喊道:“指挥兄弟们掩杀上去!” 喊罢,刘一口提起狼牙棒,追在蔡悟真身后往前杀去。 楚军这支锥子的尖头就是这样不断向前,向前! 刚林觉得自己要疯了。 那一支长矛只是钉在战台的栏杆而已,离多尔衮还很远。虽未造成任何伤害,却是一个巨大的侮辱。 那颤抖的矛杆,仿佛在告戒多尔衮与清军诸将,可还记得皇太极之死。 楚军的气焰却也愈发嚣张了。 多尔衮勃然大怒,一伸手,蒲扇大的手掌已然摊开,虎口上老茧密布。 “取本王的弓来!” 刚林担心多尔衮说的是“取本王的刀来”,闻言大舒一口气。 目光看去,多尔衮已张弓搭箭。 那弓是满洲十三力的战弓,箭是大礼披箭。半人高的大弓被多尔衮张如满月,重箭倏然射出,哨声尖锐,破风而出! 刚林眼皮一跳,暗暗心惊,目光看去,只见战场上那当先冲锋的楚将应声栽倒。 “睿亲王威武!”他情不自禁便大声喊出来,声音激动,几至破音。 清兵士气一振,纷纷高呼。战台上帅旗挥动,为主帅的勇武叫好。 这样的破甲箭,多尔衮也不能连发,一箭射出便抛掉长弓,脸上怒容犹在。 刚林担心他还要亲自上阵,连忙又苦劝不已。 “闭嘴!再敢言退,杀无赦!” 听得这声大喝,苏克萨哈手中刀已出鞘一寸。刚林打了一个冷战,不敢再言。目光望去,竟见那楚将居然又站了起来,半片身子都是血淋淋,惨烈异常。 楚朝再次欢呼。 加上漫天的战鼓、惨叫、嘶吼、击打声,让人头皮发麻。 而一个念头也不停回荡在刚林脑中。 ——阿巴泰、图尔格、吴阎王怎么还不来? 突然,远远有信马从北方奔来,艰难地穿过战阵到了战台下方。 “报!余饶郡王急报,大军南下途中遭遇楚军袭击,尚不知有多少兵马……” 一石激起千层浪,战台上诸人脸色大变。 “不可能!哪里还有楚军?” 惊讶的呼声中,多尔衮微微眯起眼,目光望向了北面…… 盛京城。 济尔哈朗正在偏殿与留守的诸臣议事。 “刚收到捷报,睿亲王已攻克燕京,大清入主中原大业已定,可喜可贺啊。”冷僧机缓缓说道。 济尔哈朗斜瞥了冷僧机一眼,把眼光的忌惮隐藏起来。 这个消息济尔哈朗也收到了,只是还没来得及细看。没想到冷僧机先当着诸臣的面说出来,置他这一个摄政王于何地? 济尔哈朗知道,同样是摄政王,自己如今的威望已逊多尔衮远矣。 而冷僧机,就是多尔衮留在盛京牵制自己的力量之一。 叶赫那拉·冷僧机,本是叶赫部人,努尔哈赤灭叶赫部时将其俘获,分配给正蓝旗为奴。 就是这样一个奴才,如今已是大清的内大臣、一等伯。 表面上位极人臣,但大清诸臣背地里却是极瞧不起他,暗地里称他为“背主奴才”。 冷僧机本是莽古济的奴才,却向皇太极状告了莽古济与莽古尔泰、德格类谋反,于是皇太极将屠刀砍向自己的两个兄弟、凌迟处死了自己姐姐,盛京刑场血流成河,一度取消了正蓝旗的建制。 而后,豪格杀妻、岳讬不肯杀妻而被排挤、秦山河娶莽古济的三女儿,皆是由此而来。 冷僧机为人机警狡猾,善于察言观色,阿谀逢承,由此也受到皇太极的重用。其人最擅见风使舵,皇太极一死,又投到多尔衮门下。 就这样一个阴险毒辣之辈坐在眼前,济尔哈朗又鄙夷,又忌惮。 他们就着攻下燕京之事谈了一会,冷僧机忽然话题一转,缓缓说道:“听说,太后娘娘从科尔沁回宫了?迁都一事,不知太后是何主张?” 他目光似带着深意,济尔哈郎不由微微一凛。 “太后马车劳顿,又言不便参与政务,只让我等商议便是。” 冷僧机目光一转,又落在王桦臣身上,笑道:“我听说太后娘娘在路上捡了一个孩子,不知王大学士可有告诉陛下?” 王桦臣本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坐着,没想到今日议事还会有人点自己,敛色道:“我只负责教陛下读书,旁的事务不知。” 济尔哈朗眼看冷僧机跳出来主导话题,稍稍不悦,道:“少说闲话了,谈正事吧。” 他向扈从点了点头,又道:“把叛贼秦山河的情况说一下。” “喳。”一边下吏站出来,道:“这次盛京准备充分、坚壁清野,击退了这股楚贼之后,我军已把他们引大辽河一路逼至海边……” 话到这里,殿中诸臣再次恭维起济尔哈朗。 “郑亲王运筹帷幄,总算是保得后方稳固,未耽误这次入关之战。” “是啊,前车之鉴,没像先帝上次入关被楚贼围魏救赵。” “楚贼妄想故伎重施,幸而郑亲王早有准备……” 冷僧机心中暗笑不已,暗道这次秦山河破境,虽未逼得睿亲王大军回援,却也耽误了收秋,大清损失依然不小,济尔哈朗尽往自己脸上贴金。 这话他却是没说出来,毕竟是知道今日议事,济尔哈朗的目的就是让群臣知道局势已然安稳。 眼下,大清腹地急需要提振人心,继续支持睿亲王伐楚。 议到最后,济尔哈朗抬起手,缓缓道:“情况你等都知道了,大清已击退了入境楚寇,本王已下令总攻秦山河,想必很快会有捷报传来。” 诸臣闻言,转头看去,果然见一名兵士入了大清宫,下马狂奔而来。 “报!捷报,我军大破楚寇,已将其驱逐出境!” …… 一场议事结束,济尔哈朗却是摊开那信报,叹了一口气。 却见里面还夹杂了一封详细的战报。 “末将攻入楚营,发现帐中皆空的,楚军故布疑阵、已离开多日,恐须速报睿亲王。” 济尔哈朗沉吟良久,末了,轻轻叹了口气。 “来不及了啊……” 冬季,洋流从渤海北部向西流向西海岸,在渤海南部与渤莱沿岸构成环流,最后从海峡南部流入黄海。 贺琬很熟悉洋流。 他知道,这时候船只从营口港到天津很快,只需要三天。 这一战开始之前,山东派了太多的船只往各国贸易,战事开始之后又被清兵击沉了许多艘。 等到秦山海决定退兵时,贺琬能调动的船只加起来,一次也只能载兵一万。他已经尽了全力了,甚至把山东的渔船都征发起来。 同时,天津的三万余大军深陷重围,清军不可能给他们登船撤队的时间。 危急时,贺琬曾经亲至武清,请秦山海登船撤退。 “以两万兵马抵挡清兵进攻,或许可保一万人安全撤回,请秦副帅先行,回山东主持大局。” 秦山海摇了摇头,没有就此多说什么,反而问道:“我三弟在辽东,要如何撤?” “山河将军他……还须在营口港再坚守月余,等送回秦副帅,我再去接他。放心,辽东建奴攻势并不急。” “攻势不急,但只怕他们已经断粮了吧?” 贺琬默然。 秦山河所部只余不到一万人,还多是投顺的包衣。相比天津的主力部队,孰轻孰重贺琬自然分得清。 “不同于前次国公率兵突入建奴腹地。此次秦将军入辽东,建奴早有防备,未能逼得多尔睿主力回援。但焚毁了建奴秋收后的粮食,重创建奴经济,战略目的已然达到。” 意思是,他们没你们重要。 秦山海却是有些喟叹起来,道:“我三弟之将才在我之上,我老朽无能,不能带这些将士逃出生天,却也不忍牺牲两万四千人换一万人之性命。带回我楚朝主力,便拜托我三弟吧……请贺先生帮我把他们带回来。” “秦副帅……” 残疾的老人抬起唯一的手止住了贺琬的话,道:“加上辽东那些兵马,四万人之性命皆负你我一念之间,你我务必为他们搏出一条生路。” 贺琬为难起来,看着秦山海的断腿,心中犹豫是否直接将他绑上船。 但秦山海却是坚定地吐出四个字。 “军令如山。” 贺琬身子一振,注视着秦山海,重重抱拳,道:“末将领命……” 因这一番对话,时隔多年,秦山河再一次踏上了楚地。 他从甲板上跃下,踩着海山踏在沙滩上,仰了仰头,任海风吹拂着那张伤痕累累的脸。 神情如铁,唯有那双眼还有些柔软,被吹得发红。 …… 庄小运跟贺琬一共去接的秦山河。一路上,他在地图前仔仔细细地给秦山河解说了京城之战的所有始末。 因此,秦山河一下船,对河北战事已有了足够的了解。 他麾下多有叛逃过来的包衣,懂满语,留辫子,迅速散出去打探了许多情报。 接着,秦山河做了一个让贺琬和庄小运都大吃一惊的决定。 “我们去攻打北面这支建奴。” “为何?这支建奴兵力最多,有近十万众,有我们只有不到一万人。” “打仗打的不是兵力,而是战力。正因为他们兵力最多,又在北面,防备必然松散。”秦山河道,“我了解阿巴泰,他老了,失了锐气。我军出其不意,他不知我军虚实,必退。” “但就算胜了又能如何?我们又不能从北面突围。” 秦山河道:“我们只要像长枪,刺出去再回来即可,击退他们,我们便可登船撤回。” 庄小运喃喃道:“可是……就这样,如何就能掩护主力大军?” 秦山河没有再做解释,只是吩咐道:“你只需要听令行事。” 再转头一看,想到庄小运是王笑身边的老人了,他于是加了一句:“之后你就懂了。” 汪旺和杨仁看着这一幕,心里不约而同想道:我们秦将军做的决定,有什么好非议的? 这一天,青县的楚军攻入正白旗的阵线,多尔衮不断派信马要求阿巴泰等人火速南下支援。 阿巴泰与图尔格商议之后,决定让吴阎王将功补过、领兵在前。 “这一次,不可再溃败。”他们还特别交代了一番。 大军侵略如火,急行军时却也顾不上阵列。这次局势分明,楚军兵马在什么方位也清晰明了,倒也不担心有什么意外,只需要到了阵前再调整也不晚。 就在经过青县以北的流河镇时,意外还是来了。 一支伏兵突然从树林中杀出…… 镇南军猝不及防之下,被杀得大败。 吴阎王很郁闷,身在瑞朝时觉得清兵势大难挡;如今身在清朝,却又觉得瑞楚两军凶悍异常。 前军受挫,阿巴泰连忙下令后撤,暂避锋芒并稳住阵形。 先看清这支敢袭击十万大军的楚军有多少兵力再说。 他心思却也简单。 “爷只求不大败,多尔衮你有本事来斩了爷啊……” “阿巴泰敢误我大事。” 鲜血飞溅而起,一颗头颅缓缓滚落。 当信报传至多尔衮面前,多尔衮一怒之下,猛然拔刀斩下传信兵士的头颅。 战台上,诸将噤若寒蝉…… 刚林看着那无头尸体在眼前倒下去,吓得腿肚子发抖。 援军一时半会来不了,楚军逼到中军大纛。刚林极担心多尔衮以及这里的大清诸臣,包括他自己有危险,却也不敢再劝。 接着,多尔衮走到战台边,发号施令道:“勇士们!本王就在这里,一步也不会退,你们是要让懦弱楚人杀到本王面前、给你们蒙上耻辱?还是诛杀敌将、立不世之功?!” “杀楚人!立不世之功!” “什么时候开始,我大清的无敌之师,以三万人对敌四万人,还能败不成?!” “大清万胜!” 清兵再次士气高振。 苏克萨哈执起盾牌,第一个坚定地站在多尔衮身旁。 一个一个文臣武将也都站了过去。 刚林四下一看,心里把多尔衮全家都骂了一遍,也只好摆出一个义不容辞的表情站了过去。 战台边风很大,不时有箭矢、子弹飞过来。刚林恨不能哭出来…… 杀,杀,杀……秦玄策不知杀了多久,觉得浑身酸痛。 他没了力气,好想摔下马睡一觉。 突然,想到唐节鄙夷的眼光,秦玄策精神一震,清醒过来。 我是斩杀豪格,打败唐节的世间猛将! 长枪贯出,一名清兵倒地,秦玄策下意思地又是一枪刺出。 “当!” 长枪和一柄狼牙棒击在一起。 秦玄策凝目一看,惊愣了一下。 “刘一口?” “玄策?” “破阵了!”猛然间,一声大喊划破天际,把周围的厮杀声盖下来。 “哈哈哈,破阵了……” 王笑猛地一回头,连忙下令让兵士们上前。 终于,冲破了正白旗的包围圈。 “快!前阵变兵阵,掩护大部分走!” “走啊……” 虢国公的旗帜摇晃,号角声再次响起。 楚军士气大振。 “突围啊!国公来接我们了!” “哈哈哈,多尔衮不过如此……” 清兵一阵大乱,再也无力阻止前后两股楚军会合。 王笑虽喜,却还保持着冷静,四下观察着战局。 忽然,他注意到了什么,策马向一个方向冲去…… 多尔衮依然没退,面容威如雷霆。 他立在战台上,已能看到有一股楚军正在向这边逼进。 但他不退,他要以自己为饵,引楚军来杀。 所谓一鼓作气,两股楚军刚会合,士气正盛。此时走了就走了,但只要拉扯住他们,不用多久,清军稳往阵脚,南北两面合攻这他们,这一战,还是清兵胜。 阿巴泰又传来了战报,称是已击退楚军伏兵,再有一个时辰便能赶到…… “让本王的亲卫营准备好,拖住楚军,绝不能让他们走脱。” “喳!” 多尔衮吩咐完,眼中满是傲然,冷冷看着蔡悟真的方向。 来啊,被仇恨冲昏头脑的蠢材,本王就在这里,来杀本王! 蔡悟真听着周围的欢呼,恍如未觉。 他没注意到,他身后许多友军已然改了方向。他依旧固执地向前、向前。 他离多尔衮只剩十丈,他要用手中的矛,把多尔衮捅成烂泥…… “蔡将军,快走啊!” “杀多尔衮!”蔡悟真大喊道。 突然,有人拍马过来,一只手拍在他肩上,是秦玄策。 “走!” 蔡悟真半身都是伤,转头看了一眼,喊道:“多尔衮就在那里,杀了他啊!” 秦玄策抬眼看去,已能看到战台上多尔衮的脸。 “嗖!”一箭射来,秦玄策迅速避了一下,脸上还是被箭风划破了一个口子。 “娘的。” 他掂了掂长枪,忽然,一枪向多尔衮掷去,如同彗星袭去。 这一下用尽全力,秦玄策手臂脱了力,咬牙叫痛。但想着自己也许真的是要斩豪格、杀多尔衮,成当世第一名将了。 可惜,多尔衮身边一个近侍拿着盾牌把这一枪挡了。 “该死,这小子好大力气,居然能挡我一枪。” 秦玄策暗骂一声,犹豫着要不要干脆冲过去。 蔡悟真却已经冲了上去。 战场上,清军已渐渐稳住,向这边涌了过来。 “保护睿亲王!” “别让他们跑了……” 呼喊声中,刘一口也看向这边,连忙带人去接应…… 多尔衮看着这一幕,扬起一丝冷笑。 忽然,一声大吼响起。 “你们要害死所有人吗?要让秦副帅的心血付诸东流?!” 蔡悟真转头望去,只见王笑立马扬刀,指向自己。 接着,四个字重重压了过来。 “军令如山。” 第824章 真定府 王笑一喊,秦玄策很快就明白过来,赶马扯住蔡悟真,吼道:“你天天练武脑子锈透了是吧?多尔衮居高临下,我们要是想射死他,那他早能把我们射成筛子了!这还不明白吗?” 他再放眼一看,只见那战台下一支精锐清兵正列阵以待,显然没给楚军攻上战台的机会。 蔡悟真心中大恨,抬头看向多尔衮的身影,咬碎了牙。 他仿佛能感受到多尔衮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满是挑衅与不屑,正如山海关那一夜逼着蔡家祯杀蔡小箩时,多尔衮的眼神就像是在喝问他:“本王杀你妻儿、践踏你的尊严,如踩一只蝼蚁,你能如何?敢来杀本王否?” 一念此至,蔡悟真气血翻涌,心头血涌上喉头,一阵腥苦。 同时,王笑的军令已然再次传来。 “秦玄策、蔡悟真、刘一口,守住北面阵线,掩护大军西撤……” 蔡悟真浑身颤抖不停,忽然扼住插在身上的箭矢,一把折断。 终有一日必报血仇,否则便如此箭。 “喏!”他大吼道,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将士们,列阵,保护大军通行。” “走,步卒在前,骑兵断后……” 王笑舒一口气,继续观察着局势不停指挥兵马撤离。 偶尔,他目光会有些紧张地望向北方。 “还好,阿巴泰比预想中来得晚。”王笑心想,他大概能猜到会是几种原因,也许是秦副帅还未死,率残兵拖住了他们。 但王笑也知道,这是极渺茫的事。更大的可能是贺琬从海上搬来了救兵,人数不过超过万人,虚张声势可以,拖不了太久……更新最快的网 还有一个麻烦是巩阿岱领了一万骑兵在追自己,想必也在赶来的路上了,最多两个时辰便到。 根本没有杀多尔衮的时间,能撤离就不错了。 心中焦急,王笑却也不敢催促,撤退这种事,一个不慎就可能成了溃逃。 “史工,你到前面指挥,领着兵马走,探马放远些,万不可让巩阿岱截住我们。” “是。” 战台上,多尔衮看着楚军如流水般向西而去,眼神愈发深沉。 “居然不来,孬种就是孬种。” 换做以前,他就亲自披甲上阵了。但今日不同往日,他最后还是歇了这念头。 “传令拜音图、多铎,封锁真定府、沧州一线,绝不可放楚军南归。” “喳。” “传令巩阿岱,咬住楚军,绝不可失了他们的踪迹。” “喳。” “调左翼五千人去白洋淀,阻止楚军逃入大泽。” “喳……” 刚林在一旁听着,心中暗道睿亲王就是睿亲王,换成别的将领这次又要被王笑牵着鼻子走,还是睿亲王深谋远虑。 接着,忽见北面烟尘滚滚,一杆清旗一点点出现。 “报!图尔格将军领了一万精骑,绕过北面战场前来支援。” 多尔衮点了点头,心道图尔格忠勇可嘉,当赏。 可惜,还是晚了点。 他皱眉略一思索,改了命令。 “让图尔格去白洋淀拦截,左翼兵马压过去,切断楚军,留下他们最后的五千人!” “喳……” 大半楚军终于突出了正白旗的阵线。 前方,是广阔无垠的平川,他们欢呼着向前奔去。 阵线最后方,唯有五千人还暂未脱离战场。 杜正和在后方阵压,指挥着将士轮流向清兵射击,把双方的距离拉开。 “砰砰砰砰……” 铳声不停,后方的清兵不敢再追击,纷纷扬弓向这边射来。 杜正和算着距离,随时准备下令撤离。 然而,却见一支正白旗精锐已从旁边包抄过来,显然是要留住自己这五千人。 杜正和大惊,他转头一看,见王珍、夏向维以及一众后勤官吏都在后阵之中。 那边王笑反应也极快,已马上吩咐一支骑兵去拦。 “快撤!” “来不及了。”杜正和高喊道,“夏先生,你指挥将士们撤……亲卫营!跟我将来!” “是!” 危急之中,杜正和领着一千亲卫,竟是不退反进,再次迎着清兵的阵线冲了上去。 这一千亲卫是杜正和在神机营时就开始操练的心腹,乃是骑射手。能在马上发射火铳,且保持准头,本是断后的最佳人选,因此留在最后。 杜正和甚至想过,若是哪一天,齐王与虢国公有隙,这一千精骑射手,将是他唯一能用于保护齐王的底牌。 但等不到那天了。 “砰砰砰……” 千余骑突然转向,让清兵阵线再次出现了一丝慌乱,杜正和迅速突进。 “快!杀过去!” 战台上,刚林看着这一幕,不由心想: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很快,他明白过来。 只见那一千精骑射手竟是直奔战台而来,竟是很快又逼到了三百步外。 枪火阵阵,这一千人火力凶猛,带来的危机感显然比蔡悟真的冲锋要大得些。 杜正和抱了必死之心,千骑冲锋,已有睥睨之势。 多尔衮脸色微变,迅速下令让那左翼五千人转向,插下来拦截这一千楚军。 再一看,只见西面所有楚军已脱离了战线。 刚林隐隐心惊,抬起脚就想要向后撤,却又不敢。 他看到西面的楚军越来越远,也看到这一千骑射手陷入重围,越来越少,也越来越近。 八百人冲到两百步外…… 五百人冲到一百五十步外…… 多尔衮下令放箭。 箭矢如雨,战台下的精锐亲军也冲了过去,楚军再难寸近。 “睿亲王,不如且退几步吧?”终于有人提议道。 刚林连忙附合。 多尔衮却只是沉着脸,如寒霜一般,仿佛随时要暴怒。 杜正和紧紧抿着嘴。 他柔和的小圆脸永远看起来都过于温和,哪怕蓄了须,也并不威猛。虽有那眼神中满是坚定。 他的心在抖,但握着火铳的手却还很稳。 这是神射手的基本素质。 他这辈子忠于楚朝皇室,哪怕王笑多次拉拢,他一颗心也未曾变过。 山东诸将当中,杜正和是心思最复杂的,既和王笑一起试图扶着楚朝这即将倾倒的大厦,又担心齐王暗弱,难以镇住王笑。 但今天,终于可以把这些担忧放一放了。 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杀多尔衮。 这一千精锐是他数年来的心血,今日,就把这心血付之一炬,搏一场罢了。 “掩护我!” 杜正和大吼着,扬起手中的火铳。网首发 亲兵们怒吼一声,奋不顾身策马向前扑去,手中的火铳子弹用尽了,就飞身下马,与清兵搏斗在一起。 “杀啊。” 杜正和就这样,踏着同袍的尸骨向前移动,从一百五十步,到一百二十步,血流成河。 终于,杜正和驻马,然后执铳,瞄向多尔衮。 战台太高,一百二十步是他能把握到的极限…… 苏克萨哈始终盯着杜正和,见其抬铳,他便也抬盾。 但苏克萨哈余光看去,只见多尔衮冷笑了一声,转身离开了战台边,只留下两个字。 “蠢货。” 他知道,睿亲王是故意的,站在这,给下面那身陷重围的楚将一点希望,看着他自以为英雄的样子,然后,在这楚将最抱期待的时候离开。 苏克萨哈知道,楚军逃了,睿亲王是真生气了,要把那楚将的希望踩碎,玩弄他像看个笑话一样。 苏克萨哈忽然有些可怜杜正和。 没有实力,只有英雄气概有何用呢?荆轲刺秦,拦得住秦王一扫六合吗? 他目光望去,离战台一百二十步开外,持铳的杜正和原本的气势瞬间消散,只有一片颓唐…… 突然。 “砰!” 苏克萨哈迅速抬起盾牌,心想,睿亲王走开了,也不知是哪个倒霉蛋中了一下。 却见刚林身边,一名近卫抱着脚摔在地上嗷嗷大叫。 突然,有大喊声传来。 “多尔衮,你怕了吗?哈哈哈。” 只见战场上杜正和仰天大笑,一扫方才的颓唐。 “十多万大军围攻,还不是让我们突围而出了?你也就只能拦住我。哈哈,你窃取了奴酋皇太极经营十数载的成效,枉图占据中原?也不过如此而已啊。来年今日,我在阴曹地府等你……” “啊!” 一声惨叫,苏克萨哈转头看去,只见多尔衮一刀斩下那个受伤嚎叫的近侍头颅,脸色怒气冲天。 终于还是失态了。 “马上给本王歼灭他们!追击王笑!” “喳……” “眼下的局势已不难判断。”秦山河缓缓道:“建奴之兵也已经疲惫。这次不能一举攻下山东,就只能等到明年。但今年关外的收成被我们毁了、河北一片狼藉。明年他们也无力南略。” 贺琬点点头,道:“也就是说,守住今年,我们便能反守为攻。” “不错。”秦山河道:“现在我们四万余大军被困在河北。粮草不济、士卒疲惫。围住他们、攻打山东,是多尔衮最后的机会。” 贺琬道:“那我们想办法接应国公回山东?” “不。我们去德州。” “为什么?” “多铎镇守沧州,以逸待劳,我们打不过他。国公要想以疲师突破多铎的防线,就算勉强成功,伤亡也太大了。” 海船微微摇晃,秦山河摊开地图,说道:“我若是国公,最稳妥的办法是,取保定府粮草,短暂休整,再出倒马关,绕道山西,走滏口陉经邯郸回山东。” “太远了吧?” “是太远了。虽然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但国公未必会采用。” “国公如果绕道山西,多尔衮必大军直扑山东,山东兵力空虚,必守不住。” 秦山河点点头,道:“所以,我们要回德州,不只是我们,还要让秦小竺马上率兵回德州,只有山东防线暂时无虑,国公才有时间腾挪。” 见贺琬还在苦思,秦山河又道:“只有山东防事稳固,主动权才会重新回到我们手上。多尔衮若选择南下攻山东,一时半会难以攻克,国公便可以绕道真定府,试着从建奴西面防线突围;多尔衮若去追国公的大军,国公则可出倒马关,甩脱建奴,而无后顾之忧。” 贺琬点点头,叹服道:“秦将军洞察局势,贺某佩服。” 他觉得自己接回秦山河,属实是明智之举。 青县之战,秦山河一击即走,仿佛小打小闹,但后续传来的情报来看,以不到万人牵制近十万人,极是关键。 加上今日听他分析,贺琬才明白什么叫“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随着战火的蔓延,天下这盘大棋的棋眼也在一点一点地南移。 从沈阳,到锦州,到山海关、古北口、京城、天津、保定、青县。 这一次,棋眼落在真定府,以及德州…… 当贺琬派着信报往秦小竺军中、济南传递消息,并让大船南下德州时。一支人马也进入了真定府…… 这一日,真定城南。 一名青年在关帝庙逛了逛,走上了阳和楼。 这青年名叫“苏简”,字“公节”,时年二十一岁,真定县县尉之子。他站在阳和楼上,望着南面的滹沱河,开口吟了首诗。 “北望云开岳,东行气犯星。凭阑天宇在,人事听浮萍。” 吟完诗,晃着手中的折扇,苏简又微微叹息。 “大好江山,沉沦异族之手。” 如此作态之后,苏简也觉得自己多了份忧国忧民的悲伤气质。 他这气质也吸引到了旁人的注意,不远处,一个肥嘟嘟的富贵小姐,正在盯着他看。 她姓黄,乃真定知府家的千金。因她长相痴肥,故而苏简给她起了个外号“肥环”。 正是“肥环燕瘦”的肥环,苏简自以为十分雅致。但有次不小心让他爹听到,他爹痛揍了他一顿。 “你爹是附郭府城的县尉,如何敢给知府千金起这样的称呼?亏知府大人还想把女儿嫁你。” “爹你要是答应这门亲事,儿子迟早得罪知府,把我们家满门下狱!” “天杀的不孝子……” 总而言之,肥环很早就想嫁给苏简,苏简不愿娶。 用知府黄玉光的话来说就是“这小子连个秀才都考不上,也不知为何这么嚣张?” 十天前,知府衙门和神武右卫降了清,苏简更加看不上黄家。 所幸现在清军还没要求剃头,但苏简也开始为此担忧不已…… 此时听苏简吟了一首诗,肥环不由拍掌叫好。 “苏哥哥好有文才!” 苏简哼了一声,道:“文才什么文才,这又不是我作的诗。” 话音未落,他目光落在楼下的长街上,不由眼神一凝,连忙跑下楼。 “孔先生、胡先生,你们是怎么进城的?” 长街上,两个书生以及十余个汉子正由一队官兵押着,领头的还是一个清兵牛录。 那两个书生却是苏简的相识,他曾跑去行唐县听他们说启蒙思想,很是崇敬,推崇他们为当世大才…… 孔兴弥与胡敬事正随着官兵走着,听到有人唤自己,一转头,见到苏简,脸上微微一变。 “怎么正好遇到这小子了?” 还是胡敬事反应快,迅速向苏简抛了个眼神。 苏简会意过来,停下脚步,一拱手,趁着官兵还没反应过来,撒腿就跑。 绕过几条巷子,见身后并没人来追,苏简这才松一口气。 回到家中,他心中依然想着这事,暗暗皱眉。 傍晚时分,他爹苏咏志回来,第一时间就把他找出来骂了一顿。 “不孝子,你今日竟敢跑到阳和楼去感叹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知府大人把我找过去臭骂了一顿。你是嫌你爹活得太长,想害死你爹吗?” “爹,我劝你还是不要再助纣为虐了。不如我们抛了官身家当,南下投奔楚朝吧?” 苏咏志闻言呛了一下,道:“你没见南下的道路被清兵围堵得一层又一层?” “那我们向西走吧,我听说娘子关还在瑞朝手上,我们投瑞朝去吧。” “你真想害死你爹?来,你一刀子捅死我算了,一了百了。” “难道你就打算在这里当汉奸?” 苏咏志破口大骂道:“汉奸什么汉奸?是我作主投降的吗?那不是知府大人和神武军作主投降的吗?我有什么办法?” 苏简嚷道:“你没办法,你就心安理得地给异族当狗官。我们苏家的名声都给你败光了。” “还不快住口你这个小杂碎。你现在知道苏家的名声了,文不成武不就的浪荡子也敢对我评头论足。” “我那是小节有庛,大节不亏。” “闭嘴吧你,你以后给我禁足在家,休再出门!” 苏简梗着脖子,再次顶嘴道:“是,你最好休放我出门,我告诉你,要我出得了真定府,我刺杀了多尔衮,让你这汉奸满门抄斩。” 苏咏志听了这话竟然也没有很生气。 他就这一个独子,从小惯成这口没遮拦的破德性,也早就习惯了。 “志大才疏!” 如此评价了儿子一句,苏咏志叹了一口气,又道:“你要能刺杀了多尔衮,我管你叫爹。” “如此不妥,那算了,饶那奴贼一命……” 父子俩坐下,一起叹了一口气,苏咏志又道:“楚朝大势已去了,那虢国公王笑被捉了,今日已被押送进城了。” “虢国公被捉了?!”苏简大吃一惊,懊悔地一拍脑袋,“我该早些去投他的,不然何至于此,如今看来,得去投瑞皇了。” 嘴里说着这些有的没的,他心中却是沉思起来。 看来,孔先生、胡先生这次进城,也许就是来救国公的,我又该如何帮他们呢? 与此同时,宁完我正站在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年轻人面前,沉声道:“你就是王笑?” “我……我不是啊。” 宁完我心中暗道,我一看你就不是。 那年轻人门牙漏风,声音怪怪的,开口就喊道:“我叫王珰,是王笑的堂哥儿。我……我奉命进京联络瑞军,结果他们让我假扮王笑,把我一路带到娘子关来了。我想要回山东啊,不想去西安,我就跑出来了,没想到被几个猎户拿了。大人,不要杀我,我什么都肯招,我知道娘子关有多少兵力……” “停。”宁完我皱了皱眉,“我还没问你。” “但我招啊,我什么都招,只求大人你不要杀我。” “我不用你招。”宁完我冷笑一声,像是一只玩弄小鸡的狐狸,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是故意被捉的吧?” 王珰一惊,脸色刷的一下变得煞白,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孙知新误我!我命休矣…… 第825章 南归路 “老夫二十年前便能看出大清国运隆昌,终太宗皇帝一朝,老夫久预机务,岂能着了你们这几个浅薄竖子的道?” 宁完我脸泛讥笑,摸着自己的胡子,那双老谋深算的眼盯在王珰身上。 王珰脸色更白了些,无奈道:“是,是。我们就想着建奴主将是个关外蛮夷,想用计一试。没想到竟遇到老先生你这样有大智慧的,我……我很佩服。” “呵,你说话倒是好听。”宁完我笑了笑,喝道:“带上来吧。” 不一会儿,有人押着胡敬事、孔兴弥二人进来。 王珰目光看去,只见两个书生身上血肉模糊,显然是受了重刑。 他看得心中难过,眼睛一酸几乎要哭出来。 “胡先生、孔先生,你们……” 胡敬事转过头,瞪着王珰道:“狗贼,你休要假惺惺喊我,欲害我耶?” 他说罢还看向宁完我,又道:“大人,我们真是捉了王笑的兄弟,前来投奔大清的啊。” “拙劣。”宁完我嗤之以鼻。 孔兴弥尤不甘心,喊道:“大人,我乃山东孔氏之后,我孔家被王笑抄了,我与其不共戴天,真是来投奔大清的。” 宁完我依旧冷笑道:“拙劣。” “胡先生、孙先生,你们别演了吧?人家都看出来了。”王珰终于哭出来,“这次遇到个聪明人,我们栽了啊已经。” 胡敬事偏偏还要演,又骂:“你还要攀咬我。” 宁完我理都不理他,看向自己的手下,问道:“这就是你审的结果?” “这两个书生骨头硬得很,用了刑也不招。” “呵,书生。”宁完我讥笑一声,又挥了挥手。 有亲兵下去,很快又带了两个人上堂。 却是铁豹子和张嫂。 王珰看得一愣一愣的,心道这大嫂子怀了也就三个月,平时健步如飞的,一转眼怎么走路又要人扶了呢? “大哥,嫂子,你们……” 铁豹子也不看王珰,径直在宁完我面前跪下来,喊道:“罪民铁大才,见过大人。” 张嫂却是拉了他一把,斜睨了宁完我一眼,淡淡道:“起来,你是我的汉子,不必跪一个奴才。” 论官位,她不如宁完我。但论身份,她是蒙古人、是太后心腹。宁完我却只一个“辽东旧人”,投降大清的汉官,虽有官位,却只是隶属萨哈廉的奴才。 哪有主子要给奴才脸的? “哦。”铁豹子站起身,想了想,又“喳”了一声。 宁完我对张嫂十分客气,让人搬了一把椅子请她入座,接着才道:“铁大才,你说吧。” “喳。”铁豹子指了指两个书生,道:“他们带着王珰这小子进城,谎称是捉了王笑,为的是取得大人你的信任,再游说城中汉人将官,到时候理应外合,帮助娘子关的瑞军夺下真定府。” “提出这个计划的人叫孙知新,他给了胡敬事一份名单,名单上都是些心向汉人的官。那瑞军将领叫唐伯望,麾下有近两千人,加上娘子关原有的一千守军和三千民壮,共有六千人。城中神武右卫若是响应……” “铁豹子!” “大当家,你背叛我们?!” 孔兴弥、胡敬事纷纷大叫。 铁豹子并不看他们,继续向宁完我又恭恭敬敬道:“大人,那三千民壮,我可以说服至少一半人投降。” “是吗?” “请大人勿疑,罪民当年日子过不下去了,也曾揭竿而起,反抗狗朝廷,正是王珍领着楚军杀我兄弟,我才逃到这荒山野岭。其实与楚朝不共戴天!” 王珰神色愈苦,喃喃道:“大哥,你……” “别叫我大哥!” 铁豹子又一把握住张嫂的手,露出些铁汉柔情的样子来。 “我与其其格已结为夫妇,她还怀了我的孩子。大人,我愿投降大清,让我婆娘安心,也给我未出生的孩子谋一份安稳。” 宁完我没看铁豹子,而是看向张嫂,嘴里用满语叽哩咕噜问了一通,像是在问情况是否属实。网首发 张嫂却只是随意点点头,很嚣张的样子。 孔兴弥、胡敬事眼看计划失露,神色萎靡,脸色满是悲伤愤忿。 宁完我冷笑不已,又问道:“你们可还要继续演?” “呸!狗汉奸。” “汉奸?”宁完我淡淡道:“我本辽阳人,在大清太宗皇帝时屡上谏言,抚境安民,救了生灵无数。反观你们楚军是怎么做的?王笑水淹辽阳城,使全城百姓沦为鱼虾,死者遍野。这其中是非,岂是你们两个无知书生能定言的。” “放屁!建奴掳掠中原,烧杀抢掠你怎么不说?屠戮蓟镇你怎么不说?狗汉奸,你再怎么粉饰也掩盖不了你助纣为虐的无耻行径……” 胡敬事还在大骂,宁完我却懒得和他争论,挥了挥手,道:“王珰留着,这两个书生拖下去砍了。” 王珰大惊,忙替他们求饶不止。 “大人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他们读书读傻了。我愿降,我还能劝他们投降,求大人别杀他们……” 宁完我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会,讥道:“我岂能信你?” 眼看两个书生被清兵堵着嘴越来越远,王珰急得满头大汗,转头又去求张嫂。 “嫂子,哪怕我们是敌国,念在往日的交情上,饶他们一命吧?我错了,我以前不该天天让你做饭洗衣……”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好不容易,张嫂终于还是向宁完我淡淡道:“胡敬事的那份名单还没问出来。” “我不要什么名单,安知这不是离间计?”宁完我笑道:“由我坐镇真定府,谁都休想复叛。” 张嫂默然片刻,又道:“这两个书生我要带回盛京,且留着性命。” “这恐怕不妥吧?” “哼,你若不放心,派人看管便是。” 宁完我凝视了张嫂片刻,最后还是不愿得罪张嫂,吩咐把人先关押起来。 末了,又让人嘱咐知府黄玉光对真定府百姓宣称已捉到了王笑,封锁全城。 忙完这些,宁完我提笔给拜音图写信禀告情况。他所担心的是,眼下真定、沧州这一条防线,最薄弱的就是真定府,因为真定新附,人心未稳,官员中多是楚瑞旧臣,极可能像倒马关一样降而复叛。 “祁充格前车之鉴,不可不慎。” 写到这里,他再次想到张嫂,揣度起来。 这个其其格,总不会投了楚朝吧? 沉吟良久,宁完我招过几名心腹,吩咐了起来。 “你在宁大人面前,是不是太嚣张了?”铁豹子低声问道。 “别碰我。”张嫂先拍开他的手,才道:“宁完我蒙先帝重恩,如今却投靠多尔衮,我今天已经是给了他面子。” “是吗?那我到了大清,能得个一官半职吗?” 张嫂盯着铁豹子,道:“你真要投降大清?还是存了心思利用我?” “老子能利用你吗?老子的骨肉只还在你肚里揣着。” “姓铁的,你真就抛下你那些弟兄?” “不然呢?你愿意跟着我投降汉人朝廷不?” “我看不起你。”张嫂骂了一句,自上了榻,又一脚把铁豹子踹下来,骂道:“滚一边去,别跟我同榻。” 铁豹子也不气,拿被褥铺了个地铺,嘴里道:“老子想明白了,谁当皇帝不是当,管他满人的朝廷汉人的朝延。日子过得下去就行,总有一日你知道我是真待你好。” 张嫂也不应,两人就这般躺到半夜,听得屋外一声轻响之后,张嫂叹了口气,又道:“姓铁的,听墙角的人走了。” “诶,我上来。” “滚开!”张嫂道:“你还不和我说实话,你是真降还是假降?” “真降啊。”铁豹子圆圆的眼睛一瞪,很是真诚的样子,“老子这不是成全你吗?” 张嫂默默看着他,心中也不知是喜是忧。 她既不想背叛娘娘,又不想看着这些日子相濡以沫的人受难。既希望铁豹子一心待自己,又不想看着他失了往日的英雄气…… 张嫂心里渐渐萌生起一个想法。 “要是两国不再打仗才好。” …… 但铁豹子似乎在汉奸的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起劲。 他向宁完我献计,亲自去说服了帮忙守关的三千民壮中的两千余人,与清兵里应外合取了娘子关。此战之后,唐伯望大败,大旗摇摇摆摆,一路遁向山西。至此,宁完我拔除了真定府西面最大的威胁。 经此一事,铁豹子证明自己是真心投靠大清,时常向真定官员鼓吹:“老子的婆娘就是满人,老子至少比你们这些降臣值得相信。” 这话不无道理。 拜音图手上兵力不足,又要守着一大条防线,派给宁完我的人手并不多。宁完我坐镇真定府,本就是捉襟见绌,重用神武右卫,还不如重用铁豹子…… 半个月之后,拜音图领兵从饶阳县领兵回到了真定府。 宁完我收到消息,知道局势又紧张起来了。 真定府在西、沧州在东,饶阳县处在两地的正中。拜音图原本在饶阳处置防务,如今归来,便说明东线的清兵已经南下到了沧州,接管了饶阳防务。 果然,拜音图入城之后,与宁完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睿亲王、豫亲王已南下攻打德州。” 这在宁完我的意料之中,他走到地图前,为拜音图分析。 “此乃兵法正道,我方十八万大军云集,德州守军不过两万,正是以强伐弱,大利。反之,若追着王笑那支兵马,流窜河北,一则难以施展火炮之利,二则徒费时日,万一让王笑遁入倒马关,又是被牵着鼻子走。长此以往,军心就散了。” 这话,其实是在给拜音图的弟弟巩阿岱找补。 他们已经收到消息,巩阿岱领着一万骑兵到处追击王笑。本来呢,骑兵追人家的步兵,不要求巩阿岱战胜,只要咬住对方就可以。 偏偏巩阿岱中了楚军的埋伏,丢了粮草,楚军于是佯攻保定府。图尔格只好发兵去救,结果王笑领兵逃进白洋淀,休整之后又是虚晃一枪,差点就逃回倒马关。 总而言之,要是巩阿岱能截住王笑,自然也不会“被牵着鼻子走”。 多尔衮也是怒其不争,不耐烦再和王笑耗下去,干脆直扑山东。 拜音图道:“可笑王笑狗贼,敢派兵北上援瑞,四万余大军陷在北面。如今山东兵力空虚。待我们端了他的老巢,看他还能往哪跑!” “关键是,我们一定要防住西面,不能再王笑回山东支援。” 拜音图点点头,指着地图,道:“晋城以南,睿亲王皆派了兵马阻击。我们只需守住真定府便可。幸好你拿下了娘子关,保证了西面的安全,如此我们轻松了许多。” 两人商量好防备,布置妥当,又复盘了一遍确定没有疏漏,接着,宁完我又向拜音图禀报了王珰之事。 拜音图听后哈哈大笑。 “哈哈,宁先生是说,这个叫孙知新的傻书生想要设计骗你,结果丢了王珰、还丢了娘子关?哈哈哈,怪不得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宁完我颇为谦逊地摆了摆手,又道:“先帝在时,曾训练了一批暗探,通汉学,通关内风俗,武艺高强,忠心也勿虑。这其其格便是其中一人,若说几个书生能策反她,我是不信的,但还得小心。” “这铁豹子可以信任吗?” “暂时未见他说过什么假话,但是否真心归附还不好说。” “宁先生不必太多疑了,他既已献出了娘子关,老婆孩子又在我们手上。若还不信他,未免寒了别的降臣之心……” 拜音图话到这里,一匹信马也急奔入城。 “报!北面一百里发现楚军,疑有四万余众。” 宁完我与拜音图神色立刻郑重起来。 “王笑来了……” 知府后衙。 围墙外,苏简一身普通装扮,有些紧张地站在那等着什么。 过了一会,后门被人推开。被他称为“肥环”的知府千金探出头来。 “苏哥哥。” 苏简“嘘”了一声,上前低声问道:“怎么样?东西拿出来了吗?” “拿到了。”肥环胖乎乎的手一抬,露出一个小包袱。 她却不马上把东西给苏简,反而道:“你真的答应娶我?” “苏简对天起誓,今生非你不娶。” 肥环大喜,把手里的东西往苏简怀里一塞,又问:“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等局势安稳下来吧。” 苏简随口说着,四下一看,又问道:“帮我跟你爹打听了吗?” “打听了。”肥环重重点了点头,有些紧张道:“说是楚军这两天就要攻城了,我爹让我呆家里不要出门。” “楚军有多少人?” “没说,我爹只说,清朝的将军有把握守住真定府,楚朝要完了。” 苏简“呵”了一声,又问:“银子拿了吗?” “拿了,这可都是我自己攒的。” “就当你的嫁妆。” 肥环于是喜笑眉开,从丫环手里接过一个锦盒。 苏简打开一看,见上面铺着珠宝,下面是一叠银票,心中大喜。 他又安抚了肥环几句,接着匆匆穿过巷子,小心翼翼地走进一间民宅。 “公子。”民宅中几个健壮大汉纷纷起身,抱拳唤道。 苏简把手里的锦盒往桌上一放,掀开来。 “银子有了。汤大哥,你今晚便去贿赂绿营武备,弄几把火铳来。其余的钱给弟兄们分了。” “好!” 苏简目露得意,又从怀里掏出肥环给的那个包袱。里面有一张牢房地图、两枚令牌、还有一封盖了章的公文…… 如今清军锁了真定城,对内只说已拿住楚贼王笑,大军既将平定山东,北面唯有一小股楚军作乱,很快也会被歼灭。 总而言之便是大清朝很快便要稳住中原局势,大家安安心心当个顺民。 苏简却从中读出些不寻常的意味来。 一小股楚军作乱?那为何城内建奴风声鹤唳、守备森严? 苏简猜测,这只楚军必是要前来营救虢国公。 他父亲是县尉,负责的是治安捕盗之事,因此手下有些巡检官兵,真定府投降之后,有几个硬气的不愿事清,遂辞了差事。苏简便联系起这些人,打算做件轰轰烈烈的大事…… “人说赵燕多慷慨悲歌之士,我等便让世人看看,什么叫硬骨头!” 苏简一掌拍在那地图上,意气纷发…… 滹沱河发源于山西,流经恒山与五台山之间,折向东流,切穿太行山,经忻州、阳泉、真定、衡水、沧州入海。 换言之,王笑要想从河北南归,必须渡过滹沱河。 滹沱河沿岸各城皆有清兵把守,而真定城与东面的无县县城不到五十里。也就是说,王笑要渡河,拜音图随时可以率兵出城,半渡而击。 如此一来,王笑要想安全渡河,只能先取真定府…… “轰隆隆!” 真定城头上的老旧的火炮吐出一枚实弹,砸在北面的楚军之中。 拜音图立在城楼上,目光看去,见楚军只是在进行试探性的攻击。 “果然,王笑没带攻城器械,他能奈我如何。” 宁完我笑道:“此战,主动权已掌握在将军手中,王笑若渡河,我们便主动出击,他若要攻城,我们便龟缩不出。要不了几日,其粮草不济,军心自溃矣。” “可惜,我兵力不足,不然或许可以正面击败他。” “不急,巩阿岱和图尔格将军必然已率军赶来。”宁完我道,“只需要坚守数日,楚军疲惫,到时我们三面合击,可得全胜。如今要防的,还是城中有人里应外合。” “宁先生还是信不过那铁豹子?” “毕竟小心无大错……” 两个看到这里,远处战局又有了变化,只见楚军竟是分出一支兵马向西去了。 宁完我皱了皱眉,忽惊呼道:“不好!王笑狗贼好歹毒的心肠,他必是派人到上游筑堤,要放水淹真定城……” 第826章 破局者(祝大家春节快乐) 宁完我就是辽阳人,辽阳被王笑放水淹了的时候他虽正在皇太极军中,但后来回到家乡一看,对那满目疮痍的景象印象深刻。 真定府城建在滹沱河北岸,在唐代就曾经滹沱河溢水泡烂了城墙进行了翻建。因此王笑一派人去西面,宁完我马上反应过来,这必是要去筑堤蓄水,再放水淹没真定。 拜音图一听,连忙调了三千人从西面出城,向上游而去,并通知娘子关的守军配合,阻止王笑的计划。 安排好这一切,拜音图稍稍松了口气,又暗骂王笑阴险狠毒。 然而,等这三千人出城半天之后,楚军号角阵阵,攻势突然猛烈起来。城内清军的兵力便显得不足。 拜音图想了想,让铁豹子领了两千民壮到西面协助守城,这才补上兵力的缺口。 宁完我依旧不放心,又劝拜音图安排一队兵马时刻监视铁豹子的动静。 “宁先生也太小了些。”拜音图笑道,“我大清以小吞大,凭的就是降服汉人为我所用,铁豹子这些日子的表现,可比一般降将要忠心得多。” “这次对阵的是王笑,还是以防万一吧……” 王笑正拿着千里镜望着真定城的动静。 “拜音图又分兵出城了。” “如此一来,相信建奴兵力不足,很可能会让大当家参与守城。” 说话的人断了一臂,正是孙知新。 他定下计划,让铁豹子带着王珰入城,自己则是亲自北上寻找王笑,告诉他可以里应外合取真定府。 “娘子关我们是有故意丢的。真定府的建奴一共只有万余人,若想守住娘子关,还得分出一部分人马,如此兵力就薄弱了。而唐伯望将军必未逃回山西,而是领了两千兵马藏在滹沱河南岸封龙山中,等待时机,配合国公爷渡河。如此一来,建奴兵力分散,我军却合兵一处,加上大当家为内应,可保证国公顺利领兵南归……” 王笑听罢这些,没有夸赞孙知新。 他觉得太冒险了,铁豹子未必能取信于拜音图、就算取信了也未必能打开城门……总而言之这个计划满是漏洞,透着一股书生的呆气。 就好像孙知新刚看完了一本三国演义,学着姜维诈降钟会。万一再弄个“假投降巧计成虚话”就很麻烦。 这个书生初涉战场,施谋用计还是太嫩了,不是宁完我这个老狐狸的对手…… 但眼下多尔衮大军压向山东,王笑必须尽快突破真定府防线,思来想去,除了孙知新的这个计划,也还真没别的办法。 那就补足这个计划。 王笑于是命令一支兵马假意去滹沱河蓄水。 水淹真定府?他并不打算这么做,毕竟如今是在中原。 为的是逼拜音图继续分兵,然后不得不用铁豹子…… 此时眼见真定城头兵马调动,事成了大半,王笑稍稍放下心来,下令继续攻城。 楚军的攻势十分有序,并不盲目冲锋,而是在树林间伐木制作攻城器械,楚军藏身在攻城作业车下,不停拿撞城锤轰击城门,车上设一屋顶形木架,外涂泥浆,在其掩蔽下,城头守军的矢石、木檑难以伤害的楚军。 等到太阳落下,楚军攻势依然不止。 拜音图、宁完我不敢放松,连夜守着城楼向下看去,只见城外一片喧嚣,楚军明火执杖忙个不停,但真攻上城墙的人却不多。 “太奇怪了。”宁完我沉吟道。 “何处奇怪?” “我们的援军几天内便会来,留给王笑的时间并不多,他该急着攻下真定城才是。但如今看他,攻势虽然延绵不绝,但并没有想象中的凶狠。” 拜音图也注意到了这点,道:“也许是他舍不得伤亡?” “怎么会呢?现在顾忌伤亡,回头我们援军一至,要他全军覆没。”宁完我思量着,目光盯着城外。 忽然,他再次惊呼道:“不好!” 拜音图都已经习惯他这样一惊一诈了。 只听宁完我高声道:“王笑不是要攻城,他是要在城外挖濠沟。如此一来,他强行渡过滹沱河,我们便不好再追击他。” 拜音图暗骂王笑狡猾,却疑惑道:“四万人马渡河,一天时间都不够,区区壕沟能阻得我们几时?” “倘若王笑渡河,东面的无极县守将派兵追击,我们却被壕沟拦住。到时无极县的兵马没有支援,被王笑单个击破又如何?” 拜音图颌首称是,郑重道:“此子如此诡计多端,叫人防不胜防,幸而我有宁先生相助,能识破他的伎俩,不然恐怕要步满达海、承泽郡王的后尘啊。” 宁完我闻言抚须不已,心中得意。 ——确实也就是老夫能与王笑匹敌…… “那我们怎么办?”拜音图又问。 “将军且看,那些楚军龟缩在战车下埋头苦干,他们定是料不到我们敢出城。待到夜深,我们可派小股兵马出城偷袭。” “万一中了埋伏怎么办?” “不必深入,只需要摧毁他们的战车便可。王笑要的是时间,我们便不给他顺利渡河的机会。”宁完我说到这里,又道:“此事,将军可派铁豹子去。” 拜音图明白过来,笑道:“好,便看看铁豹子是否真心投顺。” 当夜寅时,拜音图派了三千八旗精锐以及铁豹子领着两千民壮出城,楚军果然没有防备,被杀得连连败退,城外的战车被付之一炬,果然如宁完我所料,楚军攻城是假,挖壕沟、造浮桥试图强渡滹沱河才是真。 拜音图注视着城外战局,见到两千民壮战力不俗,竟还胜过神武右卫。 “如此看来,这铁豹子还是可信的。此人是一员猛将,我们眼下兵力不足,或许可以重用他。” 宁完我抚须沉吟,道:“将军若要用铁豹子,我有一计,让他就算是假降也能变成真降,还可打击楚军士气……” 铁豹子得胜归来,领着人马入城,连忙解了佩剑和兵器上城楼去见拜音图。 他努力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谄媚些,心里却是忧愁不已。 孙知新的这个计划并不顺利,依原本的设想,铁豹子现在应该已经得到拜音图的重用了才是,但现在两千弟兄却被盯得紧紧的,只做些搬运石料、辅助城务的活。盔甲、武器也没发放,近不了拜音图的身,也不能靠近城门。还不如神武右卫的降军受器重…… “唉,也不知回头那婆娘知道了会怎么办?老子这次瞒着她来诈降,她要是气得把孩子打了,孙知新也不会再给老子生一个。” 一路上到城楼,铁豹子目光看去,只见清兵防守森严,拜音图、宁完我身后的亲卫持着火铳,警惕地盯着他。 “卑职幸不辱命,已烧毁城外楚军战车。” “好。”拜音图赞道:“好一员猛将,本将军欲封你为固山额真。” “谢将军!” “先别急着谢,在这之前,还有一桩事要你办。”拜音图凝视着铁豹子的脸,缓缓道:“我要你在城头上,亲手杀了王珰小儿……” 铁豹子心中猛然一沉。 完了。 老子就说孙先生出的是个馊主意!现在怎么办? 胡先生、孔先生也是愣得不行,诈降都不会,害得老子现在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干脆杀了老五算了,反正为的也是这天下大事。 大不了等老子儿子生下来,取名叫“铁珰”以祭慰你在天之灵…… 铁豹子思来想去,满是络缌胡的脸一抖,牙一咬,大声应道:“喳!” 宁完我微微一笑,再看向铁豹子的眼神终于放松下来。 与此同时,城外十里,王笑凝视着夜色中的真定府,觉得整个计划大体上是完整了,但还有一点细节没有补足。 他忽然想起当年抄文家,自己指着院墙说:“我堂哥陷在里面了。” 钱承运则是安慰道:“附马且宽心,吉人自有天相。” 是啊,吉人自有天相…… 嗯,这次若没有天相,我拿拜音图和宁完我的脑袋给珰哥儿你祭奠。 王笑想着这些,吩咐道:“注意城中信号,随时准备攻城。” “是!” 然而,两军对垒,主将谋臣算来算去,终究不能确保一切都在掌控。 在他们都没注意到的角落里,一个年轻人偏要横冲直撞闯进他们的视线,把这个局面敲得支离破碎。 “哈哈哈,男儿当世,自该轰轰烈烈。我要让天下人尽知我苏间之名!” 苏简仰天大笑,手中火把掷在泼了油的大牢上,火腾地冒起…… 城楼上,铁豹子一声“喳”才喊完,拜音图与宁完我同时转过头,只见城中一处有火光冲天。 城外,瞭望塔上的楚军也望见了火光,大喊道:“信号来了!快去禀告国公,城内动手了……” “报!大牢起火,火中囚犯被人救走了……” 有清兵快步赶上城头向拜音图报信。 铁豹子神色一变,连忙大喊道:“不是我!” 这一刻他也不知是惊是喜,几乎就想暴起刺杀拜音图,但几杆鸟铳已然对准了他。 “将军明鉴,真不是我干的……” 铁豹子连忙伏地跪倒,接着,几名清兵扑上来将他按倒在地。 宁完我还算冷静,吩咐人迅速去查清事情始末。又进言让拜音图调派人手羁押铁豹子手下民壮、追杀劫走王珰之人。 虽然才坐镇真定不久,但宁完我已在城中有了绝对的掌控力,很快,一道道消息就传了过来。 “报!城外楚军动了,往城门攻来了……” “卑职已查清,劫走囚犯的是真定县尉苏咏志之子苏简,此人最近活动频繁,招揽了不少人手……” “那两千民壮并无异动……” 宁完我眼中目光闪烁,忽明忽暗,最后道:“铁豹子与此事无涉,将军先放开他吧。” 铁豹子连连点头,请命道:“卑职愿去追杀王珰!” 拜音图思虑不定,从城楼望去,竟见又有许多处都着了火,竟是有不可收拾之态。 “好,我许你带三百人追杀王珰,若不成功,提头来见……” 王珰被拥在一匹高头大马上。 他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恍惚,如在梦中。 这些日子他过得很苦,被关押在牢里,锁得严严实实,二十多天一动都不能动。 这哪里人能受得苦啊…… 然后今天夜里,牢门忽然有人高喊了一句“救虢国公!” 王珰当时便精神一振,只见一个年轻人领着一群壮汉冲进了牢房。 “你便是虢国公吗?” “是是是!”王珰连连点头。 “为何我觉得你不太像……” 王珰于是摆出王笑平时那副“你别给我顶嘴”的作派,道:“千真万确,速救本国公出去。” “哈哈,学生苏简,乃是大唐名臣苏味道之后,随着国公抗虏。” “好好,对了,还有两位先生在那边牢里,也赶快救一下……” 一行人匆匆忙忙出了大牢,苏简便迅速让人四处放火,引得城中一片大乱。 王珰也不知这小子的底细,便由得他去。却没想到苏简又让人高喊起来。 “楚朝虢国公已进城,建奴败亡在即,唯我中原义士、赵燕雄豪,当随国公奋勇杀敌,匡扶社稷……” 随着这高喊声,负责城内治安的神武右卫大惊失措,有人仓皇逃窜,有人信以为真,以为王笑已取了真定府,于是跟在队伍后面大声呐喊。 眼见自己闹得满城风雨,苏简得意至极,又大喊道:“救虢国公者,常山苏简是也!” 王珰暗叫不好,这苏简看起来不通兵法,闹起事来却很凶,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在这里。 这样下去必然要被建奴围起来嘛。 他于是拉过苏简,轻声道:“快,去打开北面的永安门!接应楚军入城……” 苏简连忙答应下来,又让那称作“汤大哥”的游侠率队赶向永安门。 一行人穿过燕赵大街,忽听长街那头一声齐吼。 “迎国公,杀建奴啊!” 王珰转头看去,只见一个中年官员率了百余官兵赶了过来。 “爹!”苏简大喊道,“你怎么来了?” 苏咏志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暗骂了一句:“志大才疏,你真是想害死你爹。你如今闹成这样,我还能怎么办?” 接着,苏咏志有模有样地朝王珰行了一礼。 “拜见国公,下官苏咏志,真定县县尉……乃唐代名臣苏味道之后。” 王珰心想:都什么关头了,我管你这些,苏味道有什么用,你要是唐代名将苏定方的后人也许还能抵点用。 这边苏氏父子会合,声势闹得愈发大,但王珰却觉得这父子俩没什么水平,也就当当汉奸才能在这乱世活下来。 果不其然,他们这四百余人又向北赶了一段路,忽听前面马蹄声哒哒,一队五十余人的八旗精锐已然赶来拦在路上。 王珰大惊,环顾四看,见身边人虽然多,却都是一群乌合之众,只怕被八旗骑兵一冲就垮了。 苏简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有心让虢国公看看自己的能耐,大喝道:“汤大哥!让他们看看燕赵雄豪的厉害!” 双方越来越近,八旗骑兵锐气逼人,这边的游侠散兵却是阵形散漫,后面的神武右卫官兵还跑了不少。 不等双方人马交锋,前面箭矢、火铳激射过来,这些“燕赵雄豪”就倒了小半,剩下的也是不成阵列,各自为战。 等八旗兵策马而上、长兵器齐斩而来,任那些游侠技艺不凡,却也杀不到近前,节节败退…… “完了。” 王珰再转头一看,见苏简也安静了下来,傻愣愣地在那看着,终于不嚷嚷了。 “给这小子害死了……” 八旗兵已冲到了王珰近前,当先一员清兵手持长刀,毫不犹豫就向王珰劈下。 突然, 一直利箭激射而来,“噗”的一声钉在那清兵喉间。 王珰抬头看去,只见屋檐上,一人黑布蒙面,手持一柄大弓,再次张弓瞄向了另一名清兵。 “嫂子?”王珰感动不已,心中大呼:“嫂子你是我亲嫂子啊……” 城墙外,楚军迎着射来的箭雨、石木厮杀不停,王笑驻马望着,心中渐渐焦急起来。 “城门怎么还不开?” …… 城楼上,拜音图看着战局心中也是焦急不已。 忽然,城内嘶杀声又响起,拜音图一回头,竟看见有一百余人从城内冲向北面的永安门,显然是要开城门迎楚军。 “居然能冲到这里?” 宁完我也没想到这群乌合之众能冲到城门处,却不慌不忙,反而冷笑了一下。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想开城门?不可能。 “去,拦住他们。” 拜音图的亲卫领了军令,迅速冲向城楼,迎向那百余乌合之众。 “放箭!”城墙上的守军亦是转向城内,向他们射下箭雨。 眼看不等这百余冲到城门边就要被悉数击杀,突然,东面又有三百人冲了出来,狠狠撞进了王珰和苏简的队列当中。 “大清万胜!杀叛孽啊……” 宁完我微微眯眼,发现是铁豹子来了。 拜音图松了口气,道:“呵,如此看来,铁豹子确实真是诚心投效。不然他跑去打开城门,倒也麻烦。” 宁完我道:“也许他知道我们在城门处放了炸药,敢开城门,我们就炸了城门。” “哈哈,他如何能知道?宁先生你还是太多疑了。” 只见铁豹子很快便杀散了王珰那群人,只剩数十名游侠与散兵保着王珰转头逃入民舍,铁豹子于是亲自追了进去。 不多时,铁豹子再回来,手中已提着两个血淋淋的头颅。 他一步一步走上城楼,口中高喊道:“卑职幸不辱命,已击杀楚贼王珰、叛孽苏简。” 拜音图大笑道:“好!快送上来,我要让王笑亲眼看看……” 第827章 没白救(春节快乐) 城内依然还有杀喊声,城外攻城楚军正是声势震天。 好在这场小小的叛乱马上就要平定,拜音图神色兴奋,已然想好了要把王珰的头颅抛下城,狠狠地讥讽王笑一番。网首发 原来王笑也不过如此嘛。 铁豹子双手各提着一颗人头,一步一步登上城楼,血不滴地往下滴,望之确实是一员猛将。 宁完我目光看去,见拜音图身边的亲卫大多都被派去协守城门,现在只剩下百余人守着城楼。铁豹子身却却还跟着二十余个浑身浴血的民壮。 目光再往下,只见铁豹子腰间还挂着一把单刀。 “慢着!”宁完我忽然大喝道,“你们几个,先验一验人头。” “喳!” 铁豹子才上到最上面这层,几名亲卫已大步过拦住他。 两颗沾满血的头颅被提起来,铁豹子恭恭敬敬道:“请验……” 拜音图见到这个讨好的笑容,神色一松,心道宁完我实在是太过谨慎了。 下一刻,一颗人头猛然向他激射而来,那上面一双眼张着,还带着临死前的不甘与恐惧。 “砰!” 铁豹子身后一名民壮执起鸟铳便射。 与此同时,铁豹子大喝道:“动手!” 他拔出单刀,一刀劈在身前的清兵脖颈间,血喷如注。 接着,他大吼一声,壮硕的身躯撞开前面的另外几个清兵,向拜音图扑了上来。 这不是最好的时机,但没办法了,被苏简这蠢小子一搞,城中一起火、城外也已经动手,也唯有拼死一搏了。 “拦住他们!” 拜音图大吼一声,闪身避开那颗人头,拿起长刀便向铁豹子迎了下去。 “狗奴才。当你爷爷是好杀的吗?!” 城楼在刹那间成了最残酷的战场,血泼如雨…… 宁完我暗暗心惊,连退了好几步,躲在亲兵身后,向窗外大喊道:“保护将军!快!炸毁城门,别放楚军进来!” 那城门上还有个高高闸楼,只要把拱门炸塌,落石和闸楼塌下来堵住城洞,楚军休想在短时间内搬开…… 城门布置了炸药的事,是张嫂告诉王珰的,她大概是不希望王珰被炸死,又说“你小子也不是有能耐的,找个地方躲起来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紧。” 王珰就觉得这女人真是奇怪,又不想背叛清朝、又想护住自己的性命。 这多拧巴啊,两边正打仗呢。 再说了,真定府在清军手上,要是不打下来,又能躲到哪去? 总而言之,好在自己之前待她还可以,关键时候居然还能来救自己…… 王珰虽然怕死,但也知道城内这火一烧,城外笑哥儿已经行动了,自己要是现在怂了,那才叫真正闯了大祸。 他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也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 谁让苏简这小子好死不死偏要跑来劫牢,实在不行就“慷慨悲歌”了呗。 王珰领着人冲到北城门附近,一看铁豹子带人来冲阵,马上就会意过来——得给我大哥一个立功的机会啊。 当然,他也想过铁豹子也可能真的投降了。 但还能怎么办呢?把宝押在铁豹子身上总比押在苏家父子身上好,一个胆小一个傻愣的……咦,苏咏志人呢? 混乱中也没功夫管苏咏志是什么时候跑掉的,王珰招呼了苏简逃头就跑。 “国公爷,你不是说我们要去开北城吗?”苏简一边逃一边吃喘吁吁地问道。 “有那么多人守着,又有炸药,我们怎么开得了城门。” “不是说拼死一搏吗?” “但你爹逃掉了啊。” 苏简一时语塞,觉得这个国公说话一点城府也没有,该不会是个假货吧? 但确实是苏咏志先临阵脱逃的,他也无言以对。 这一群人逃着逃着,两人跟那汤大哥也跑散了,只好领着几个游侠,躲进一条小巷。 王珰和苏简都会不武艺,只好躲在那瑟瑟发抖,寄希望于不被找到。 但很快,随着脚步声阵阵,十几名清兵已向这边追了过来。 苏简倒是有些豪气,大喊道:“国公你快走,我们拦住他们!” 王珰心想这是死胡同啊,还能往哪跑。 “其实吧,我不是虢国公啊……” 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王珰也不想再骗这小子,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身份交代了。 “好在死的不是笑哥儿,他必会为我们报仇的。”王珰如此安慰道。 苏简大哭不已,心中五味杂陈。 “你不是国公?呜呼!我看你这漏风的门牙就不像国公。完了,辛苦一场,我还想着轰轰烈烈,结果到头来这了这样……我死之后,世人看我只会像看个笑话,哈哈常山苏简,跳梁小丑!” “你别这样啊,救了我也很不错。” “不错个屁。” 话音未落,那边清兵已然杀败了几个游侠,追到他们面前,举刀就劈。 “噗”的几声响,王珰就地一滚,再一抬头,便见铁豹子冲进巷子,挥刀劈死那几个清兵。 接着,铁豹子挑了两具尸体,竟是把人家的头的砍下来。 苏简又惊又怒又怕,也不知这大汉是哪边的,指着他便大骂道:“你怎么能砍他们的头?!” “误事的小子,不砍他们的,老子砍你的!” “你来啊!”苏简嘴上叫嚣,却下意识往后退几步。 等铁豹子勿勿转身离开,苏简抱着地上的无头尸体恸哭两声,抹着泪向王珰问道:“那狗厮刚才是骂我误事?” “没有,你听错了。”王珰拍着他的肩安慰道。 “嗯,你虽然不是国公,人却还不错……” 两人合力把地上的无头尸首拉到一边,拿衣服给出他们盖上。小心翼翼地从巷子中往外探去。 混乱还在继续,似乎更乱了。 接着,城楼上几声大喊,周围的清兵不再继续追,而是向城楼方向涌去。 “炸毁城门,别放楚军进来。” 听得这声喊,王珰心头一惊,忙呼道:“不能让他们炸门,不然笑哥儿进不来,我们都得死。” 他再转头一看,身边只有一个苏简,急得手足无措。 下一刻,王珰心念一动,竟是大步就向城门冲了过去。 苏简一愣,也忙不迭跟了上去…… 城外。 孙知新快步走上临时搭建好的战台,目光看去,只见楚军在护城河上已搭好了许多浮桥,正在紧锣密鼓的攻城。 但城门还没打开。 更糟的是有探马打探了消息回来,巩阿贷、图尔格的两支兵马已到了北面五十里。 孙知新脸色又惨白了不少,心知自己定下的计划怕是失败了。 他走到王笑身后,深深一揖。 “是学生误事了……”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还没见分晓。”王笑语速飞快地说了一句,也不再理会孙知新,不停地调派人手轮换攻城。 “攻上去,给城内守军最大的压力。” 帅旗摇动,一道道军令传到最前面的阵列。 将校们高举着长剑,纷纷开始鼓舞士气。 “杀啊!国公说了,今夜必破此城!” “越过这道城墙,我们回去救我们的家小……” 城内,守城的清兵面临着楚军的攻势压力渐大。 主将没有命令下来,守军也只好拼命守着城墙。 这里候,城楼上的厮杀依旧未停…… 铁豹子只带了二十余人冲上城楼,剩下的两百余民壮被拦在城楼下,此时正与赶回来的清兵交战。 忽听有人大喊道:“快!别让他们炸了城门。” 民壮们转头一看,见是王珰狂奔而来,连忙又分出一部分人手去阻止清兵炸楼。 同时,长街那头,脚步声密密麻麻,又有清兵支援过来。 而另一个方向,也有千余民壮赶了过来,手上却没有兵器,领头的正是胡敬事与孔兴弥,他们出了大牢马上去找铁豹子带进城的人手支援。 局势到了最后关头了。 杀喊声又向上推高了一重。 苏简穿梭其间,只觉耳朵都要聋了。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思考不了,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就只是跟着王珰地跑。 他今天才知道往常的自己是多么的幼稚,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但只有放在战场上,他才明白,再有雄心壮志、才高八斗、英俊潇洒,在这里要死也只是一刀的事情而已…… 前面又有两名清兵从与民壮的战斗中抽身出来,向王珰杀来。 苏简知道自己和王珰打不过他们的,然而下一刻,一支利箭射来,嗖地钉在一名清兵脖子上。 苏简抬头看去,见一个黑衣人正在屋顶奔跑着。 这人真是奇怪,也不帮忙做点什么,就只是保护着王珰…… 没功夫想这些了,苏简“啊”的大叫了一声,与王珰合力向剩下的那名清兵杀去。 那清兵力大,一刀便挡下他们两刀。接着又是噗的一声,又一支利箭射了下来。 “开城门啊!”王珰扯着嗓子鬼叫着,疯了一般的向城门冲了上去。 苏简马上跟上,那边有清兵向这边开了一铳,他来不及思考,扑上去一把推开王珰,自己腿上就中了一铳。 苏简摔在地上,抬头看去,只见王珰已冲进了城门附近。但已有清兵拿着火把要去点燃城下的火绳,王珰显然是来不及阻拦的。 “苏简!你没有白救我!” 苏简冷哼一声,心想:“他又是在安慰我了,我救这么一个傻瓜出来能有什么用呢?他还不是要被炸死。” 下一刻,又是一支箭激射而去,将那拿着火把的清兵射倒在地。 隔着人群便听到王珰那漏风的嗓音响起来,声音还很大。 “嫂子,你最疼我了嫂子。” 顷刻,喊叫声被巨大的杀喊声湮没,那边赶来的清军和民壮也撞在了一起,整个北城尽在厮杀。 那些民壮没有兵器甲胄,在清兵的攻势下节节败退。 苏简看着,心中一片悲凉,开口高唱道:“并刀昨夜匣中鸣,燕赵悲歌最不平,易水潺湲云草碧,可怜无处送荆卿……” 书生也无力改变什么,战场上旁人也听不懂他在唱什么,更不关心。 等那边清兵杀退民壮,想必他也是要死的。 突然,城楼上一声巨响,随着木窗子掉落,一个人影从城楼中飞了出来,在天空中划过一道弧度,轰然摔了下来! “嘭!” 苏简愣愣抬头看着,感到有什么溅在自己脸上。 转头一看,却是一个穿着银甲清军将领的尸体就躺在自己不远处,盔甲都摔烂了。 “拜音图已死!开城门!” 城楼上,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破烂的窗边,接着,轰然把清军的大旗砍落。 “呜……” 鸣金声陡然响起,城墙上的清兵一片茫然。 苏简眼睛都直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城楼的剪影、高大勇猛的大汉、落下的旗帜…… 他忘了不久前自己还对着人家破口大骂,只觉得男儿生世间,当个文弱书生哪有这样斩将夺旗的英雄威风? “大丈夫生当如是。” 这一刻,苏简也不觉得腿上的那点伤算什么了,他撑着身子站起来,趁着那边赶来的清兵还没到,跑到那银甲大将身前。 目光看去,只见对方盔甲都摔扁了,脑下一片血泊,身子烂作一团,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把大刀。一双眼也是圆瞪着,死后犹凶猛得让人看了都发憷,正是清军主将拜音图。 苏简眼皮跳个不停,连忙去拿拜音图手上的刀,没想到那手指硬梆梆地,竟是一时掰不开。 苏简心中更是骇然,又跑了几步捡起一把地上的单刀,对着拜音图的脖子就斩下去。 “拜音图已死!开城门啊!” 一声大喊,几乎要把五脏六俯都喊出来,声音在火与血的夜色中回荡着。 民壮队伍里也响起惊天的大吼。 苏简心潮澎湃提着人头向民壮们奔去,只见清兵惊慌之下竟是溃散开来,有人已向他这边冲了上来。 苏简一惊,脚底被尸体绊了一下,摔倒在地,手里的人高高飞了出去。 他连忙捂着头缩在地上不敢乱动,但清兵跑过竟也没人再理会他。 原来是有人领着清兵动作飞快地向东面城门逃去…… 好一会儿,苏简抬起头望去,只见民壮已控制了局势。他眼睛一转,又喊道:“常山苏简,迎虢国公入城!” “迎虢国公入城!” 苏简大急,暗骂这些泥腿子竟想抹杀自己的功劳。 “常山苏简,迎虢国公入城。”却是王珰漏风的声音响起,有不少人又跟着喊起来。 苏简暗自称赞这小子实在会做人,但目光看去,到处乱糟糟的,也不知王珰在哪。 直到“吱呀”一声响,城门被打开一道缝隙。 看着第一个楚军冲进城内,许许多多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真定府……拿下了。” 孙知新腿一软,摔坐在地上。 他知道这一次是自己自大了,以为拜音图只是个头脑简单的武将,凭胡敬事与孔兴弥之才、铁豹子之勇、再加上张嫂这张底牌足以应对,没想到真定府内还有个宁完我几乎完成看破了自己的计划。 自己跑来劝王笑领着楚朝最后的兵马走真定府,万一折损在这里……孙知新再想到这点,不由一阵后怕。 “起来吧。”有人说着,向他伸出了手。 孙知新抬头看去,见到王笑那张表情平静的脸。 “学生出了个馊主意,国公……” 王笑一把将他拉起来,道:“不必枉自菲薄,等这么快攻下真定城,我还要谢你。” 其实不管孙知新的主意馊是不馊,王笑也不可能把兵马就折损在这里,失败的话大概也就是王珰和铁豹子等人死掉而已。 但速取真定,却意味着争取到了最快回援山东的时间,这个险还是值得冒的。 因此这句谢也不是虚话,王笑还拍了拍孙知新的肩,接着迅速转向麾下诸将一道道事情安排下去,接着便领人进入真定城控制局面。 孙知新默默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 “当年我们在永平府自称‘四秀’,小觑天下人。如今知道人外有人了?”忽然有人说了一句,带着些玩笑的语气。 他转头一看,却见是夏向维。 “是啊,我本以为自己志气高人一等。这次却输给了宁完我这个汉奸。”孙知新苦笑道。 夏向维道:“知道我当时为什么决意跟着老师吗?” 孙知新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觉得老师当时说的那些想法听起来简单,无非是‘天下为公’之类的,你想去实现,我由衷敬佩。但我在想,这条路会有多难走呢?” 夏向维说到这里,却是又提起了一个故人,永平知府胡英明。 “我们在永平府时,觉得胡知府看起来有些……糊涂。就连敬事也觉得自己的爹并不聪明。但后来我才知道,不聪明的是我们自己。治理一州一府尚且如此,想要改道这世道又何其之难?所以我还是得多学一点,磨刀不误砍柴功嘛。” 禁止转码、禁止阅读模式,下面内容隐藏,请退出阅读模式! 第828章 离间计 德州,密密麻麻的兵马聚集在德州以北,战场上人如蝼蚁。 黄小木已经习惯了每天响个不停的炮火声和杀喊声。 他今年才十六岁,因为讲武堂学习了一年,通过了考核之后被调到军中授任什长,参与守卫德州。 讲武堂中,十五岁以上的生员基本都被抽调一空,黄小木大概也知道是因为德州的战事已经十分危急。 他听说自己的姐姐黄小花所在的救护队也从莱州被调到了德州,但这里兵士、役夫、医者等人员加起来有十万众,黄小木到现在也没见到她。 山东各地又蓦集了一批新兵,正在训练,黄小木负责的就是自己这一什的操练。他每天望着北面的厮杀,知道这几天从前面拉下来的伤员渐渐多了起来,想着也许很快就要上战场。 黄小木还听说,从讲武堂出来的在军中颇受重用,他盼着自己能在这场仗里立下功劳,以后能成为将军。 “什长,哨官找你过去。” 这天黄小木正和自己这一什的兵丁讲解着作战的旗号与口令,听到有人来传唤自己。 他于是快步向哨官的营账走去。 这一哨的哨官叫张光耀,只比黄小木大一岁,但黄小木由衷的服他。 张光耀的弟弟张光第就是黄小木在讲武堂的同窗,常教他读书识字,给他讲解兵法,帮他练武。 张光第如今只有十三岁,黄小木却把他当成自己的老师。 张光第小小年纪就文武双全不说,他父亲还是蓟镇总兵张永年、曾战死沙场,他还和国公的侄女有婚约。 黄小木觉得这样一个公子哥和自己折节相交,还一点架子都不摆,心中自是敬服。可惜张光第年纪太小,这次不能从军。 至于张光耀,那是张光第都推崇的人,说是“兄长才学武艺远在我之上”,黄小木由此很庆幸自己能在张光耀麾下…… 张光耀这一哨有一百二十人,分为十个什,一什十二人。 此时黄小木和另外九个什长进了帐,只见张光耀站在那,虽然年轻不大,却已有为将者的干练气质。 “哨官。” 张光耀点点头,眼中泛起些兴奋的光。 “刚收到军令,我们这一哨人即刻往南运河丰乐屯段协防。” 黄小木闻言也是神色一振。 他还年轻,不知道战争的凶险,却极渴求上阵立功。 张光耀却是神色一敛,又说道:“我们讲武堂出来的将官一直被放在后面,你们可知为何?” “将军们觉得我们年轻,不堪大用。” “并非如此。”张光耀摇了摇头,道:“国公建讲武堂,为的是培养我们成为家国栋梁,将军们不愿我们在此损伤。但现在他们终于愿意把我们派上战场,说明局势已经更加危急……” 几个什长闻言,神色一黯。刚才的兴奋劲已经褪了不少。 张光耀又道:“我们已经是德州最后一道防线,而德州,更是山东最后一道防线,我们背后便是家乡父老。诸君觉得我们可还有退路?” 黄小木想到好不容易才在莱州安定下来的父母,大喊道:“没有!” “好,兵法说哀兵必胜,我们不仅是哀兵,更有山东百姓一箪食、一瓢饮供我们修习兵法、操练体魄,百姓养我们如同铸剑,如今的危难正是我们的磨砺,让世人见识我们这支新军的锋芒了……” 十七岁的张光耀还显得有些稚气,但他的同窗与同袍们却能感受到这份昂扬。 在这场小小的动员之后,这一哨一百余人汇入向西北的军阵,沿大运河向前行去。 这支兵马一共有两千人,由游击将军耿当所领。 黄小木听说耿当将军原先是国公亲卫营的参将,因失职被夺了职,如今重新被起用也只成了一个小小的游击将军,临时管两百人。 便张光耀并没有因此轻慢上级,对将军的命令依然执行的一丝不苟。 这支兵马沿着运河缓缓前走,黄小木抬头望去,穿过防线,能看到远处的清兵大营,只见密密麻麻根本就数不清有多少人。 这让他感到巨大的压迫。 幸而他相信自己的有张光耀带队,一定能脱颖而出磨砺成一把利剑…… 他们的驻地在运河西岸,这里已经筑好了一个墩堡,防御工事也很整齐,有四座轻炮,弹药还很充足。 两千人到了之后,把一些伤兵替换一下来。张光耀令了耿当的命令,开始布置防务。 张光耀不同于别的校官,他会把任务讲得很细。 “我们这此驻防的目的是为了防止建奴大军绕过运河,包围德州、或者攻击德州西面的故城和武城。” “但建奴那么多兵马,我们怎么防得住?” “放心吧,这不是他们的主攻方向。建奴如果敢派大军来,德州城的秦将军也会出兵。这里有墩堡为屏,还有火炮,建奴一时攻不下来。”张光耀道:“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建奴知道,想从我们这段防区渡河,没有上万的兵力他们做不到……” 听了这些,黄小木心中便有了底。 他们这一哨人在西岸筑了一道道战壕,又建了好几座高高的瞭望塔,每次确定附近没有建奴之后,他们会渡到东岸,焚烧森林让建奴没有材料搭浮桥,同时布置陷阱。 这天傍晚,张光耀带人往更东面布洒铁蒺藜。 做这件事,为的是不让清军探马靠近。清军探不到这边虚实,便不会太快拉火炮过来攻击墩堡…… 忽然有人低声道:“哨官,有建奴探马。” “快,隐蔽……” 黄小木回头看去,只见瞭望塔上旗帜翻飞。他低声向张光耀汇报道:“有二十人,都有马匹,没有鸟铳……” 讲武营出来的将官都能看懂很复杂的旗号,因此通过瞭望台,很快张光耀就掌握了这支清军探马的情报。 张光耀沉吟了一会,决定吃掉这一小股探马。 …… 这是黄小木第一次经历战斗。 当建奴踩着铁蒺藜进入埋伏点,五十余名楚军便在张光耀的喝令下,径直向他们开铳。 黄小木这一什十二个人,有四个人拿的是燧发火铳,其他则是刀盾手、长矛兵,相互配合。 而十二人中,只有什长黄小木是讲武堂出身,往日里兵士看他年轻,心中多少还有些轻视,只是楚军纪律严格,没人看造次。 这一次,他们却是开了眼,只见黄小木竟是一铳便把一名清兵探马射落于马下。 “砰!” 黄小木目光看去,见一铳正射中那清兵的面门,心中涌起无尽的振奋。他在讲武堂训练地非常刻苦,如今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很快,他再次瞄准了另一名清兵…… “杀啊!” 张光耀再次下令,楚军迅速扑了出去,长矛斜刺,又有几名清兵摔下马,剩下十来骑掉头就跑。 有楚军杀得兴起,纷纷追了下去。 黄小木也是心中兴奋,快步跑了几步,举起火铳继续射击。 “穷寇勿追!”张光耀喝令道,拘束部下迅速向西岸撤离。 “哨官,为什么不追了?” 张光耀没有回答,板着脸把还想要继续追击的什长狠狠训斥了一句。 众人才回到浮桥,只见瞭望塔上旗帜挥动,竟是有三百清兵策马向这边赶了过来。 黄小木见这一幕,心中庆幸不已,他知道好在有张光耀这样明智的哨官,自己才能在这样凶险万分的战场上体会到了第一次胜利感受…… “轰!” 墩堡上的炮火落下,在运河东岸炸开,逼退了清军骑兵的进攻。 然而这样的小股遭遇战持续几天之后,大批的清军终于押着火炮逼近了这个墩堡。 …… 这样无数场小战汇聚起来,构成了德州之战。 近二十万清军压向德州,逼压着德州三余万守军,似乎把天空都蒙上了一层阴霾。 清军势大,一步一步摧毁着外围的防御工事,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着。 多尔衮对这个进度依然不满意。 因为来自西北面束鹿县的急报已然传来,王笑已攻陷真定府。 多尔衮急令多铎领兵往武邑阻挡王笑。 他不认为王笑能突破多铎的防线,但必须做好万一多铎失利的准备。 更让他恼火的是,德州的守军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竟然不断派兵沿运河驻兵,使得包围德州、从西面进攻山东的战略布局难以实施。 而东面,楚军水师也与德州的兵马相互配合,难以在短时间攻破。 这样的情况下,每当诸将议事,抱怨声也接连响起…… “近二十万大军,就真被拦在了德州以北不成?” “楚人准备得太充足了,坚壁清野,堡垒林立,机关陷阱层出不穷。” “是啊,那些壕沟一道又一道,地上又是铁蒺藜又是一踩就炸的雷,这些楚人躲在壁垒后射击,我们伤亡太大了。” “也不是全无办法,让乌真哈超营以火炮压住他们,兵士们只要清理障碍,徐徐进兵即可。” 多尔衮听着这些,脸色愈发不悦。 自有将领明白他的意思,站出来道:“此战宜速胜不宜缓攻,一则,万一王笑突破豫亲王的防线赶回来,再想拿下山东就更难了;二则,我军与瑞军打得太久,勇士们都已疲惫,再拖下去,士气更低;三则,楚军处于守势,粮草、火药补给方便,我们的补给线就长得多了,河北多灾,粮食贫瘠,供应不了大军……” “还有一点,楚军守将是秦山河,此贼降我大清却又复叛,如今未必有多高的威望。但如果再拖下去,他对德州兵马的掌控只怕更深。” 多尔衮这才点了点头,问道:“你们认为,该怎么速胜?” 刚林最明白多尔衮的意思。 无非是不计伤亡,一举攻破德州。 但八旗兵马虽然愿意听从摄政王的命令,大家却也顾惜实力。比如阿巴泰、吴阎王之流,每次进攻受挫就开始向后退。 “其实楚军防事虽严,不过只是一些小伎俩罢了。他们的防御工事后面也不过只有那么点人,我军每次攻破几道壕沟,见损伤惨重又退回来,夜里楚军又把壕沟挖开,如此翻来覆去,自然攻得慢了些……” 阿巴泰一听刚林这话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竟是接话道:“不错!只要一鼓作气,一举攻破楚军防线,逼到德州城下,楚军那点人马,必定败亡。” 刚林心想,这余饶郡王这次竟是转了性,之前每次最畏手畏脚的就是他。 接着就听阿巴泰道:“镇南军人数最多,可领头功。” 吴阎王一愣。 阿巴泰又接着道:“我愿领兵亲自为镇南军督战。” “好。”多尔衮拍案喝道:“就以镇南军为先锋,不攻至德州城下不得后退,敢退者,不论是队率、将军,格杀勿论!” 吴阎王心中大恨,知道这些人是铁了心拿镇南军去填楚军的防御工事了。 他忽然有些后悔起来。以前总怨恨唐中元待自己不公,如今才知道投靠异族之后也不好过,战事若顺利还好,一旦不顺,镇南军永远都是被当成垫背的。 但吴阎王再看帐中情势,知道若敢不依,只怕多尔衮第一个要砍的就是自己。 如今再想反叛也不行了,多尔衮不像唐中元,唐中元起事之初就得自己助力,要动手还有顾忌,多尔衮却不同。 何况这段时间因为两次败逃,多尔衮以此为借口,重新整顿了镇南军。吴阎王若有反意,麾下多的是人愿意踩着他的尸体往上爬…… 于是吴阎王心中滴血,却还是大声领命。 “喳!” 刚林眼中精光微泛,暗道:“阿巴泰好快的反应,也好,让他与吴阎王交恶。” 心念只是一转,刚林又道:“要破攻德州,除了一鼓作气之外,我还有一计。那秦山河早前投降过大清,楚人未必信他。我们不妨再施一次离间之计。” 吴阎王闻言,心弦稍稍一放,那点怨念终于消散。 他偷偷抬头看了多尔衮一眼,心中又是一凛,暗道这个睿亲王好厉害的用人手段,一收一放,比唐中元可高明得多…… 很快,大帐中便就着离间计如何施展讨论起来。这本就是皇太极最擅长的,施展过多次。诸人耳濡耳染,自是十分熟练…… 次日,运河丰乐屯段的一战激战结束。 墩堡被清军的炮火打出了好几个豁口,清军两次逼到墩堡下,好在墩堡弹药充足,终于还是击退了这波攻势。 夜里,张光耀带着本哨兵马清理战场。 他们已经不敢再去东岸,过两日只怕都不敢出墩堡。 黄小木正在地上捡着箭矢与石头,忽听一个兵卒喊道:“什长,你看这是什么?” 黄小木接过来一看,那似乎是一封密信。 他读罢,脸色一变,匆匆找到张光耀。 “哨官你看……” 张光耀看罢那密信,迅速返回墩内,向耿当道:“从建奴身上搜出一封信件,署名是多尔衮写给秦山河将军的……” 耿当微微一愣。 那信上的内容十分详实,商议的事情是,这段时间的清兵故意不攻下德州,为的就是吸引王笑来支援,好围点打援。现在多铎已经击败了王笑,多尔衮打算一举攻破德州了,让秦山河知道一下,以后封功加爵。 耿当看罢,惊呼道:“国公爷被多铎击败了?!” 张光耀摇了摇头,道:“此信是假的,建奴的离间计罢了。” “真是假的?” “这样粗浅的手段,必然是假的无疑了。”张光耀十分肯定地说道,接着拱手郑重道:“请将军马上派人告之秦将军,这样的信只怕不止一封……” 话音未了,又有一个哨官奔了过来。 “耿将军,卑职找到一封密信……” 同一时间,不少楚军兵士都从中战场上找到了类似的信件。 信上内容不一,有的说秦山河的妻儿在清朝被照顾得很好,有的说秦山河既然斩了秦成业清廷绝不追究他,甚至还有的说秦山海也是死在秦山河手上。 如张光耀说言,这手段十分粗浅,大部人是不相信的,但心中有疑虑的人也有……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秦将军可听过‘曾参杀人’之事?” 左明德把一封信放下,叹了一口气,道:“有人和曾参同名,杀了人。路人跑去告许曾子的母亲,说曾参杀了人。曾母说‘吾子不杀人’,继续织布……直到第三个人跑来说,结果呢,‘其母惧,投杼逾墙而走’,此谓‘众口烁金’,谣言可以混淆是非。” 他说到这里,心中其实也是对秦山河并不认同。 秦山河降清弑父,这是洗不清的罪名,这样一个人本就不适合再继续为主将,强行放在主将的位置上,必有反噬。 偏偏董济和、秦小竺认为如今唯有秦山河能任重任,说服了王珠让其坐镇德州。 现在问题来了,谣言的内容有真有假,经这样一传,所有士卒都会知道秦山河的过往,往后军令再下去,难免有人心中有所顾虑。军纪军心一坏,德州愈发危急…… “建奴这是阳谋。”林向阳道,“军中看到信的将士甚多,压是压不压的,不如明确告诉他们这是建奴的伎俩。” “问题是,将士们心里相信吗?建奴的目的是告诉士卒们秦将军的……过往。” 说到这里,左明德与林向阳都感到一筹莫展,抬眼看向秦山河…… 第829章 秦山河 太阳像火球般从西山缓缓落下。 清军在一轮进攻之后再次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遍地的尸骸。 庄小运从战场上撤下来,又开始安排人手清理壕沟,重新修整防御工事。 半个时辰之后,他手中却多了十数封密信。 庄小运脸色的伤疤都皱得更深,一面派人马上把情报传回德州城,一面迅速回到自己的营寨。 将士们正在埋锅造饭,与平常不同的是,低声的议论此起彼伏。 “当年秦家已经把秦山河从祖谱上划掉了,没想到再后来,秦老将军……” “国公爷信任他?真是信任他怎么会把他放在皮岛?” “这次也没见他攻破沈阳啊,二十万建奴都在这里,沈阳能有多少兵力……” “弑父杀子的卖国之人,我们居然都要听他的,这事乱了套了啊……” 直到看着庄小运面如寒霜地穿过营寨,嘀嘀咕咕的士卒方才敛起神色,默默吃饭。 “好好吃饭!别中了建奴的计!” “将军,秦将军真是弑杀了秦老将军吗?”有人问道。 庄小运目光如铁,转头看去,下意识想要惩治这名士兵,话到嘴边却是心中一凛。 “闭嘴!本将说了,好好吃饭。这是军令!” 他喝令了一声,也不敢多作解释。 这件事怎么处理,已不是他能作主的了。 庄小运转头向德州城看去,焦急地等待着新的命令…… 却有一名小将凑到他身边,低声道:“庄将军,小的有话要说。” “到我帐里说吧。” 进到帐中,那小将低声道:“将军,末将的营地在我们大营东侧,旁边便是从皮岛来的那些包衣军……” “什么‘包衣军’?!谁起的称呼?!” “末将知错,但这是士卒们说的。如今营中兵卒都在忧虑……” 庄小运眉头已是深深皱起。 那小将接着道:“那些人马都是秦山河将军从辽东带回来的,有些头发都还没长长。士卒们担心其中有没有建奴细作。” “闭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大敌当前,不想着怎么齐心协力,想要搞乱军心不成?” “末将不敢,末将就是担心军心混乱,这才单独求见将军。就算这次是建奴的奸计,但士卒们都在说,秦山河将军当年投降过,安知接下来还会不会投降?把性命和家小托付给这样的主将,他们不放心……他们还说,旁边那支皮岛来的兵马,以前也都是给建奴当包衣的,胆小如鼠,要是什么时候在战场上倒戈一击怎么办?就算没有倒戈一击,我们拼命守土,他们却突然败退了,岂非枉送了性命。更甚者,还有人说,投降者都可为主将,是否我们也可以投降……” “谁敢这么说?” “末将营中……都如此说。将军,士卒们虽只是议论。但此事若没有说法,长此下去,军心就散了啊。卑职弹压不住,请将军定夺。” 庄小运拳头紧握,只觉多尔衮使出这一手让人恶心不已,他却没有更好的办法。 “告诉将士们,这是建奴的伎俩,让他们不要多想,专心御敌……国公爷很快就回来了。” “敢问将军,士卒们若问,国公爷何时回来呢?” 庄小运还在思量,却又有人跑来禀报道:“将军,不好了,打起来了!” “谁和谁打起来了?” “秦玄炳将军的人和秦山河将军的亲卫在城门口打起来了……” 德州城以北,营寨错落。 汪旺从战壕边撤下来,踏过带血的土地,回到自己的军营。他的副将杨仁很快迎上来,脸色的神色显得有些忧虑。 “我们这一营今天就战死了八百人,建奴的攻势更凶了……” 他们手下本就只有不到一万人,都是从辽东逃到皮岛的包衣,这次先是偷袭沈阳,接着又一路转战乘战船撤到德州。 这支皮岛回来的队伍本就疲倦,军心比起别的队伍也差了不少,他们在关内没有家人,参与守卫山东也是因为听从秦山河的命令。 这段时间,山东又训练了一批新兵,秦山河担任主将后把这些新军补充到各营,以老兵带新兵。 但今天,营中的气氛比平时浮躁了一些。 “你也看到那些信了?”杨仁忽然低声问道。 “嗯,进去说。” 两人走进帐篷,汪旺从盔甲中掏出几团纸。 杨仁也拿出几张信放在案上。 “这是今天将士们清理战场时搜到的,我已经禁止军中流传了。” “建奴这是在诬陷秦将军!明眼人谁看不出来?” “事情怕不是这么简单啊。”杨仁叹息一声,道:“我感觉旁边的德州兵像在提防着我们。我看到他们往我们这边多设了一个望楼。” 他们这一段战线,西边是庄小运的兵马,东边是济南守备徐典带来协防的兵马。杨仁没具体说是哪边,汪旺就明白是两边的友军都不再信任自己了。 “这些天大家伙并肩作战,因为这几纸破东西就防着我们?” “战场上谁不是小心谨慎?换位而处,你要是徐典、庄小运,敢把麾下数千条性命交在我们这些人手上吗?” “我们这些人怎么了?谁不是千辛万苦逃出来杀建奴的?!” 杨仁默然,他骨子里本就有些自卑,到如今还没抹去当包衣奴才时产生的低人一等的感觉。 正在此时,他们忽然就听到传报。 “城门口打起来了……” 对于秦山河的归来,秦玄炳本是无所谓的态度,之前也没听说过秦成业是死在秦山河手里这件事,毕竟秦家人也没告诉过他。 在秦玄炳眼里,秦山河就是降清之后又叛逃回来的三伯而已。 他跟这个三伯也没有太深的感觉,因为他叔叔伯伯多得很。另外,秦玄炳小时候就觉得三伯就不是什么正经人,仗着自己聪明武艺高也不怎么务正业,子侄里他最偏心的就是秦玄策,说秦家别的孩子都是傻蛋。 王珠、董济和等人做主让秦山河为主将之后,秦玄炳一开始也感到高兴,认为这是秦家的光荣,但今天一个个消息传到耳朵里,秦玄炳登时心乱如麻。 他知道这是建奴的计策,但有些事他必须去问一问秦山河,否则心中不安。 “祖父是不是你杀的?” “玄书是不是你杀的?” 他其实还是有分寸的,经历了锦州一事之后他也经常告诫自己不能意气用事。 但进城门之时,秦玄炳却被秦山河的亲卫拦下来了。 “各营将领驻守好各自防线,未得调令不得擅离,这是军律。” “我有要事见三伯。” “卑职可替玄炳将军禀报。” 秦玄炳一皱眉,心想我要问三伯是不是他杀了祖父也要你来传话不成?! 在城门口又说了半天,那几名亲卫却始终阻拦在吊桥上。 秦玄炳的部下都是锦州老人,早已心中愤慨,终于和对方起了冲突。 秦玄炳本想喝止,心中忽然一个激灵。 秦山河不让各营将领擅离职守本是常事,在平时只能说是治军严苛,但今天这个情况下,秦玄炳突然想到,如果秦山河是要真的又投降了,只须控制住德州,一切就都完了。 董济和、王珠等人都在城内,粮草、甲胄、火药等军资也在城内,一旦秦山河关闭城门,城门驻防的兵马不战自溃。这可是山东最后的防线…… 这后果太严重,秦玄炳不敢赌,更不敢把赌注押在秦山河身上。他不再喝止手下兵士,决定无论如何今天都要进城。 “你等若非心中有鬼,为何不让我们进城?” “都说过了,军令如山。” “我等必须进城。” “敢闯门者以违犯军令论处……” 争吵愈演愈烈,“当”的一声,有人拔出了刀,扎进了同袍的腰间。 血溅在吊桥上,谁都没想到,这一次的守城,德州城下的第一滴血是这样流出来的…… “都住手!” 忽然,一声清喝,有人纵马从城内飞奔出来。 秦玄炳抬头看去,见到秦小竺,心中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秦玄炳,你疯了不成?!” “疯的不是秦玄炳。”秦山河缓缓道,“是将士们已不再信我,我已经没有资格再统率三军了。” 三军都督衙门,当左明德、林向阳的目光看来时,秦山河没有说话。直到秦小竺过来把在城门发生的冲突说了,他才开口。 他已经判断出了事情的严重程度,也在心中做了决定,于是转头看向王珠,道:“罢免我的主帅之职,把我关押起来。” 王珠眉头一皱,道:“我虽不知兵,但也知道临阵换将乃兵法大忌。” “两害相权取其轻。”秦山河道:“如果我猜得不错,接下来建奴一定会全力进攻,不惜伤亡也要攻破德州的外围攻势,直逼德州城下。” “原本我的应对是,依托我们布置好的防御工事,重创建奴兵力,再收缩防线。但现在,只要我敢下令收缩兵力,将士们就会想到建奴放出的消息,军心必然崩溃。如此一来,明日若败,满盘皆输。” 王珠问道:“如果我们能胜呢?” “胜不了。”秦山河道:“建奴兵势大,求的是速战速决。他们一定会让镇南军与我们消耗,等到将士们疲惫不堪,再以火炮轰击、佐以八旗骑士的冲锋一举击溃我们。我们唯一的胜机就是不停拉扯战线、拖延时间等到国公回来。但现在,退也不能退,何谈拉扯?更何谈战胜?” 王珠默然。 秦山河又道:“将士们不再信任我,我担任主将只会让局面越来越糟。今天秦玄炳之事只是一个开端,接下来每一个将领收到我的军令都心有顾忌,这仗还怎么打?” “我若继续为将,一则进退失据,二则战心不稳,眼下最好的办法只能把我撤换下来。” 董济和道:“这已然不是换将能解决的问题。换下你之后将士们就能心安吗?别的不说,皮岛的一万士卒极可能哗变,军中的有识之人也会以为我们中了建奴之计,惶恐难安。临阵换将,何其不智!换将之后,局面可能更坏!” 说到这里,董济和一双老眼中也现出迷茫与绝望。 他知道秦山河投降过之后,这就成了一生的污点,洗也洗不净,这个污点将伴着秦山河一辈子如影随形。 若非形势危急、没有别人有能力带领全军守住山东,他不会推举秦山河为将,没想到多尔衮一伸手就点住了这边的死穴。 董济和再次想到秦成业,心中暗叹老伙伴死了倒是轻巧,把这份困厄的世情丢在自己这个垂垂老矣的肩上……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除非国公爷能赶回来。” 堂上诸人沉默了一会,左明德道:“撤换秦将军,收缩防线,能争取更多时间等到国公回来的话,也好……” “不行。”王珠开口道,“就请秦将军继续主持德州防务。” 左明德微微一愣。 秦山河却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继续推辞,反而像是就在等王珠这个决定,问道:“你能信我?” “信。”王珠道:“想必秦将军还是有办法的。” 秦山河点点头,目光又看向董济和与秦小竺。 “若我继续为主将,你们能全力支持吗?” “自然如此。” “若我告诉你们,我一定会打败仗呢?” 这话听着莫名其妙的,既然要打败仗,谁能不打败仗、还要你任主将干嘛? 秦小竺于是犹豫起来。 她小时候和三叔相处的并不多,长大后更是许久没见过他,虽是叔侄,却也没有很了解。谁知道三叔现在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董济和抚须沉吟着,仿佛明白了秦山河的意思,最后点了点头。 秦小竺见董济和点头,于是也大声应诺。 “那好。”秦山河道,“你们约束将士,只需告诉他们,我秦山河是忠是奸明日便见分晓,只请他们全心御敌,勿要被建奴诡计扰了心神……左明德,你留下,我有话和你说。” …… 王珠走出大堂,抬头看着天上的星空,忽然若有所悟。 他忽然明白了秦山河想要做什么。 会打败仗、却能继续守德州的办法。 天明时分,战鼓一如既往地响起来。 杨仁与汪旺分别出了营帐,让士卒们埋锅造饭,准备新一天的厮杀。 营地里的气氛依旧与往常不同,士卒们都低着头,显得无精打采的。 他们历经艰险逃到皮岛,又跟随秦山河过朝鲜杀回沈阳、转战河北、来到山东,然而现在,迎着他们的依然是猜忌与提防。 杨仁看着这一幕,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大声道:“都打起精神来!建奴恶语中伤将军就是盼着你们这样,你们能中他们的计吗?!” “不能!”士卒们响应着,但依然的士气不高。 杨仁无奈,愈发感到憋屈。 下一刻,他抬头一看,见到秦山河策马进了营寨。 “将军……” 秦山河跨下战马,走过士卒中间,一路上拍着他们的肩,走到主帐附近,这时士卒们已然全都向他看了过来。 “先吃饱吧,吃饱了再说。”秦山河挥了挥手,在一口大锅边上盘腿坐了下来,亲自打了一碗粥。 只看他这样,这一支兵马的军心已然完全不同。 随着战鼓愈急,各营的兵马也集合起来。 秦山河领着皮岛士卒缓缓走到战场的最前方。 他驻马回看,天地间三万兵马攒动,浩浩荡荡。 “有人说我们是建奴的包衣奴才,我们是吗?!”他开口大声问道,气若洪钟。 庄小运点了兵马,列好了阵型,缓缓向北面的壕沟进发。 他看到皮岛军的阵线前有一杆大旗高高扬起,上书一个秦字。 那是秦山河的大旗。 庄小运觉得秦将军因为建奴的伎俩就亲自上阵有些不智了,一旦战事不利,只怕军心会更加动摇…… 接着,他忽然听到旁边的皮岛方阵中响起排山倒海的大吼。 “不是!” 近万人的齐声呐喊汇聚成一声愤怒的惊雷。 “不是!我们不是奴才!” 庄小运发现并没有传令兵像往常一样把主将的誓师话语传过来。 那些话,秦山河似乎只对皮岛士卒在说。 再转头一看,只见自己这边的阵列中所有兵士也都望着皮岛的阵列,目光复杂…… “我们不是包衣奴才,我们是铁骨铮铮的男儿,我们该如何告诉天下人?!” 杨仁听着前面秦山河的喝问,目光一缩,猛然又想到自己蜷缩在阿林保脚下的样子,马粪糊在他脸上,他从阿林保房里把那个名叫李玉姬的朝鲜女人的尸体拖出来埋进雪地里…… 汪旺目光一缩,仿佛看到了那丹珠抬起脚让他舔干净脚底板…… 秦玄炳在更远处抬头望着秦山河的大旗。 他心中还是带着疑虑。 三伯在说什么?为何只对那些包衣军说?他敢不敢亲口告诉自己祖父是怎么死的? 接着,秦玄炳便看到主帅的令旗一挥,战鼓愈响。 没时间再让他多想,他扬刀喝令道:“前进……” “杀敌!” 忽然,天地间那排山倒海的怒吼再次响起。 “杀敌!”皮岛军大吼着,只听声音便觉得他们像要把全身的血液都点燃。 秦玄炳耳边嗡嗡作响,目光再看去,只见那些人已然向前冲锋而去。 …… 等到别的楚军在壕沟前停下脚步,开始准备防御,他们惊诧地发现,皮岛军还在不断向前,越过战壕,迎向了清军的方阵。 “他们要做什么?!” 一瞬间,许多人几乎以为秦山河真的又投敌了。 然而,天地间还回荡着那一声声怒吼。 “杀敌!” “该怎么证明我们不是奴才?” 唯有杀敌可以证明…… 第830章 强与弱 “一支强军和一支弱军的区别在哪里?” 汪旺迎着敌人的阵列上前的时候,忽然想到曾经某天和秦山河喝酒时的闲聊。 当时他们还在驻守皮岛,大多时候秦山河都是沉闷而刻板地训练士卒,但偶尔也会展露出笑脸,比如那天秦山河的头发重新长出来,勉勉强强扎了个发髻,他还挺开心的。 汪旺正想着原来将军已经有那么多白发了,接着秦山河就请他们几个小将喝酒。 只看秦山河喝酒的动作,汪旺还发现他年少时肯定有轻狂的一面,聊着聊着他们就聊到这个话题,强军与弱军有何区别? “强军可打逆战,在局势不利的情况下依旧坚韧不拔,如疾风中的磐石。弱军只能打顺战,如被吹散的沙土。漫天风沙再大,磐石又岂会怕了沙土?” 而现在,当秦山河指向吴阎王的大旗,一万人冲向五万余人,汪旺心中已全无恐惧,这一战,谁是强军谁是弱军?他早已有了答案…… 吴阎王抬眼看到楚军冲过战壕冲出来,一开始是有些意外之喜的。 他们竟从龟壳里出来了? 楚军不再倚仗防御工事,这一仗显然要好打得多。 接着吴阎王又有些担心楚军是否有什么诡计,算来算去德州也就这么些兵力,除非王笑回来这个变数,吴阎王不信对方还有什么其他手段。 多尔衮似乎看透了吴阎王的顾虑,派兵传话,只说王笑的兵马还在武邑与多铎对峙,必定赶不及支援秦山河,命令吴阎王今日必须攻到德州城下。 话虽如此,吴阎王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论统兵能力自己不是秦山河的对手,也只能用人命去填了。 起事以来,他也曾威震中原,但如今只觉得这仗是越来越难打了。 归根结底,是因为苍生凋敝,吴阎王通过劫掳裹胁以壮大自身的手段越来越难用,而面对的对手也从手无寸铁的百姓、军纪废驰的卫所官兵变成了真正的强军。 清军在励兵秣马,楚军在励兵秣马,瑞军也开始励兵秣马,唯有他吴阎王还留在原地,握着他打惯了顺风战的镇南军,惊叹乱军不好对付…… 炮火轰鸣,双方的炮弹在对方的军阵中不停炸开,接着楚军与镇南军撞在一起。 吴阎王看着那些陷在炮火中的士卒,看着楚军狠狠地压进镇南军的阵中,感到一阵心疼。 只怕这一战之后,自己的实力要折损不少。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在镇南军的阵线后面,阿巴泰亲自率领正蓝旗兵马在督军,若有人不肯奋勇上前,就是一刀狠狠斩下来。更后面,多尔衮的大旗高高扬在那里,吴阎王不用回头都能感到巨大的压迫感。 罢了,多尔衮是一定要消耗掉镇南军才能心安,往后就在大清领个没有太大兵权的勋爵也好。 吴阎王不在乎这个勋爵要用多少人命填出来。 “杀上去!今日不破楚军不收兵……” 千里镜中看不到秦山河的人影,却能看到那杆大旗正在不断向前。 多尔衮放下手中的千里镜,微微冷笑着。 “秦山河这是存了死志啊。” 刚林略一思索,上前应道:“这似乎是唯一能破局的办法。秦山河做过的事,就像一个罪徒脸上的刺青,楚军士卒很难再相信他。但他一死,人死事消。现在那些彷徨不定的楚军只会化猜忌为悲愤,只恐军心士气还要更高啊。” 多尔衮微眯起眼,回忆着某些事情。 他曾经差点败给过秦山河,那是在广宁,他为先锋,结果皇太极未能及时支援,他被秦山河包围,杀到身边只剩三百亲卫,也是在那一战中他身受重伤,从此再也生不出孩子…… 事后回想,多尔衮并没有多恨秦山河,反而更恨皇太极,他认为皇太极就是故意的。 皇太极在世时,他和秦山河都一样,被压抑着,发不出自己的光彩。 但多尔衮知道自己比秦山河要强大得多,在盛京城里,秦山河黯淡得就像一滩烂泥。 多尔衮不允许这滩烂泥再糊到自己脸上。 想着这些,他轻蔑地吐出四个字。 “苟延残喘。” 你一向最擅长苟延残喘,哪怕这一次你存心要死,也只是让这德州城苟延残喘几天罢了…… 多尔衮的大纛与德州城之间隔着的便是数万兵马厮杀的战场,近看残酷,远看却蔚为壮观。 德州城,姚文华颤颤巍巍地被扶上城头。 “老夫一把年纪了,为何还要上城门啊?” 姚文华的声音又苍老了不少。 如果不论实权,只论虚衔,他才是如今山东第一重臣,督抚辽东、领军护驾,乱世降临时这些功劳王家兄弟都是打着他的旗号做的…… 左明德站在姚文华身边,道:“德州防务本就是由姚老督师负责的,姚老督师点了秦山河将军为主将,但倘若秦将军战死,自然该由老督师出面主持大局。” “战死?”姚文华身子一颤,轻声呼喝了一句:“左明德,你要做什么?!” “不是下官要做什么,这是秦将军的意思。”左明德从袖子缓缓掏出一枚帅印,递在姚文华手上,道:“秦将军这次出战已抱了必死之心,等到他战死,请姚督师下令鸣金收兵,让将士们退回德州,再调庄小运、徐典两部人马回济南驻守……” “济南?”姚文华又是轻呼一声,“这和当时说好的不一样?你们当时怎么说的,老夫只要坐镇德州,不必亲涉战阵。你现在的意思是,要放建奴兵围德州不成?像在锦州时把老夫围在城里?!” “事到如今,督师你想的还是个人之安危?”左明德气急,手一抬,道:“建奴欲瓦解我们的军心,秦将军愿以死向将士剖明心迹,重振士气。我们该想的是如何守住家园!” “竖子!老夫要你教训吗?我告诉你,你祖父在老夫面前也不敢这么说话。说什么建奴瓦解军心,还不是你们自废臂膀?那秦山河人品如何我不知道,反正他能担事,老夫担不了,你们军机处偏要疑他,我看这山东守也守不住了。” “督师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不是我们疑秦将军,是士卒们……” “你们若信他,士卒们怎会不安?” “我们当然是信他!不然为何推他为主将?” “那你左明德想过怎么替他洗脱没有?” “怎么没想过,但那些事他就是做过,我如何给他洗脱?!”左明德怒气上来,低喝了一声。 姚文华长叹一声,缓缓伸出手,从左明德手上接过那帅印,恍然觉得有千钧重。 左明德却有些茫然起来,他转过头,望向远处的战场,只见秦山河的大旗还在向前,而皮岛军的人数已比刚才又少了许多。 下一刻,王珠板着脸走过来,从姚文华手里接过帅印,也不说话,径直向城头下走去。 姚文华一愣,喃喃道:“这是做什么?” 秦玄炳趴在战壕上向前看去,目光中只有惨烈的厮杀、遍地的尸骸。 他心里渐渐明白过来。 秦山河这是不打算再回头了,这是想要战死吗? 秦玄炳忽然间像是感受到了秦山河的某种心境,为何归楚之后在皮岛不愿回来,为何到德州之后一句话都没和自己说。 因为自己不信他…… “该怎么证明我们不是奴才?” 秦玄炳脑中忽然回想起皮岛那些将士的呐喊,才知道他们心里一直担忧的是什么。 他们不怕死,只怕被视为懦夫。 “如果我们被捉到关外成了包衣,能逃回来吗?”战壕上忽然有士卒低声问道。 这个问题秦玄炳不是第一次听到。 但唯有在这时候,他看着那些奋不顾身的身影,才能体会到那些皮岛将士是经历了多少艰难才回到这里的。 他们迎着清军的炮火,甚至没有一个人后退。 秦玄炳心中浮起无尽的悔意,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之前都不相信三伯。 或许天意弄人就是这样,如果秦山河活得好好的,秦玄炳也许一辈子都会记恨他。 也唯有他去赴死,秦玄炳才会彻底原谅他。 天边云卷云舒,嘲弄着这些凡夫俗子…… “三伯是心灰意冷了吗?他在生我的气吗?”秦玄炳想到这里,觉得像心中长出了一根刺般难受。 “将军,我们冲锋吧。”有士卒低声问道。 秦玄炳没有回答,抬眼望向令旗。 然而令旗未动,天地间也没有战鼓声。 “快啊,让我去救他回来。”秦玄炳心道…… “临阵退缩者,斩!” 阿巴泰喝了一声,正蓝旗的刀斧手们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将一排退下来的镇南军兵士的头颅斩下来。 血泼洒在地上,镇南军的将士们眼中满是绝望,无奈地继续向前杀向楚军。 阿巴泰抬头看着战场,稍稍舒了一口气。 督阵并不是轻松的事,秦山河攻势凶猛,一开始就把阿巴泰吓了一跳。网首发 阿巴泰忽然想到兵法中对强军与弱军的分析。 嗯,他也是读过兵法的,当年皇太极要求诸贝勒都学兵法……所谓“兵无选锋曰北”,凡与敌交战,当有精兵猛战为先锋,如此有时弱军也能胜强军。 比如当年曹操攻乌桓,乌桓兵力强盛可称强军,曹操兵少,又因辎重运输不及披甲之士都很少、人心惶惶,可称弱军。但曹操以张辽为先锋,攻势凌厉,所向披靡,斩杀蹋顿,乌桓军虽众,最终败逃。 阿巴泰认为,这一战,大清兵势雄厚,自是强军,可惜以吴阎王部镇南军为先锋。楚军虽是弱军,秦山河却是亲自为先锋。如此一来,镇南军差点又要败逃了。 好在,有自己督阵。 两万八旗精锐持刀站在战场后方,逼得镇南军只能直面一万楚军。若说残酷,对镇南军而言,这确实是他们这辈子打得最残酷的一场。 前有狼、后有虎,如同石磨般把他们的性命碾碎,想逃也不能逃,无比地绝望。 但对于清军来说,这是极有效的手段。 五万人就算只是站在那让一万人砍,也够这一万楚军精疲力尽。何况是威逼之下终于奋起余勇。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阿巴泰目光看去,发现楚军锐气已失了大半,战场上的局势终于颠倒过来。 阿巴泰知道,只要再派一支生力军,轻而易举就能击败楚军。但他转头看了一眼,发现多尔衮并无反应。 这是要继续驱使镇南军杀敌。 阿巴泰冷笑了一下,心想也不知今天镇南军要死多少人才够。 但这一战已经是胜券在握了。 “报!” 有信马奔回来,很快,多尔衮让人把信报传递给阿巴泰与吴阎王。 “豫亲王回复,王笑所部尚在武邑与镶白旗大军对峙……” 阿巴泰心中的大石也落了地。 “看来,不会再有变故了……” 与此同时,武邑,镶白旗大营。 多铎登上高高的瞭望塔,拿着千里镜又仔细观察了一遍楚军的阵线。 清军学着楚军的做法,驱使百姓修筑了长长的防御工事,塔建营寨。加上还有乌真超哈营的炮火,根本不给楚军决战突围的机会。 不是他多铎怕了王笑,而是眼下更重要的任务是防止王笑回归山东。 只要等大军攻陷山东,多铎当然敢放手与王笑决一死战。 至于眼下,更重要的是时时注意楚军的动向,防止他们绕过自己的防线支援德州。 亲自观察了一片之后,多铎又招来探马,询问是否有异常。 王笑昨天派了五千骑试图南下走新河、冀州去德州,就是被多铎提早打探到,派兵截下了他们。 因此多铎极重视楚军动向。 一个个消息汇总起来,多铎确定那四万余楚军包括一万余骑兵都还在,这才松了口气…… 镶白旗大营以西,楚军帐营里正在议事。 “多铎是宿将,要想瞒过他的眼睛绕道到德州,怕是很难。”王珍沉吟着。 秦玄策道:“再绕远一点,走临清呢?” “绕到哪里都一样,只要多铎发现,我们渡过运河前就要被他追上。被半渡而击,并不有利。” 夏向维点点头,道:“绕得太远,赶不上德州一战的话也不妥。” “那就强攻?” “国公说了,再等两天。” “问题是再等两天,后面的巩尔岱、图尔格这两支建奴又追上来了。到时我们又被包围了。” “既然国公说了等两天,我们就等着吧。” 秦玄策只好点点头,又问道:“他到底去哪了?只领了两千人走,遇上建奴大军怎么办?” 夏向维没有回答他,只是自语道:“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 江海之上,一艘小船正沿着滹沱河冲进大海,沿着海岸线向南漂流而去。 沧州城。 一车车的粮食、辎重正从北面追来,送进北门。 而南门,一车一车的粮食正络绎不绝地运向更南边,送往多尔衮的大营。 在西门,一支两千余人的队伍正在城门外等候。 有清兵跑回来,恭恭敬敬地对队伍为首的中年男子道:“宁大人,请吧。” 宁完我点点头,领着人进了城。 沧州城早已成了兵营,把兵马安置在城墙下的一处兵营之后,宁完我只领了十余亲卫,往城中府衙见罗洛浑。 爱新觉罗·罗洛浑,是代善的孙子、也是岳讬的长子,如今不过二十余岁,已被封衍禧郡王,他早年受过伤,身体不好,脸色有些难看。 宁完我赶到堂上,马上就跪倒,重重磕了个头。 “奴才见过主子,给主子请安。” “起来吧。”罗洛浑淡淡应了一句,毫不忌讳地受了。 他也算是宁完我正儿八经的主子,因为宁完我是萨哈廉家的奴才,萨哈廉是代善的三子、罗洛浑的三叔。 虽然分了家,但三叔的奴才磕个头,罗洛浑还是受得起。 至于宁完我是大清的朝廷命官,这不重要。 “真定府是怎么丢的?” “主子,你可得替奴才说句好话啊。”宁完我在拜音图面前一副名士风范,在自家主子面前却尽显谄媚,道:“奴才都反复提醒了,拜音图却还是中了王笑的计。如果不是奴才见机快,只怕也已经死了。” “你怎么跑到沧州来了?” “奴才不敢直接回巩阿岱军中,想着主子在沧州,就先来见见主子。” “呵,你倒是乖巧。”罗洛浑挥了挥手,“行吧,本王写封书信你带着,我法玛一脉的人,睿亲王还动不了,你到南边亲自给他说说真定之事吧。” “喳!谢主子厚恩……” 宁完我出来之后,弯曲的腰杆稍稍直了直。 他的十余个亲卫都留在衙门外面,此时再次跟了上来,一行人正要往营地走去。 “宁大人慢走。” 忽然见一人笑嘻嘻地赶出来,却是佟盛年。 罗洛浑的嫡福晋就是佟养性之女,因此佟盛年与罗洛浑关系颇近,此时出现这里,宁完我也不意外,但还是笑道:“佟大人竟来了沧州?” “奉命帮衍禧郡王督办粮草之事。”佟盛年道:“宁大人可要喝酒?” “这……我看城中公务繁忙,佟大人忙得过来吗?” “忙得过来。”佟盛年脸上堆起笑容,目光看向宁完我身后向十几个亲卫,忽问道:“宁大人这些侍卫,倒像是生面孔……” 第831章 有信心 “是啊。”宁完我叹息一声,道:“在真定遇到王笑,我原本的亲卫损失惨重。这些都是真定归降的神武右卫兵士。” 佟盛年目光落处,那些兵士纷纷低下去,站得也是歪七扭八。 “我看这些降兵战力不高,宁大人还只带着他们南下怕不安全吧。” “无妨的,我带了两千人进城。” 佟盛年过来前就得到了消息,此时听宁完我主动说了,反而不以为意地点点头,邀请宁完我往城中的酒楼聊天。 沧州城这两年经历战火,要逃难的百姓早都逃了。但也有些人难离故土,依旧选择留下。反正这世道,人如蝼蚁挣扎,去别处也未必能活下来。 从酒楼向外看去,萧条的大街上过往的行人大多还是保留着汉人衣冠。连许多降兵也没剃头。 佟盛年一边说一边倒酒,道:“我大清刚定鼎燕京,摄政王令燕京城内军民薙发易服,然而此举引发了极大的反抗。京东三河那些蠢民更是起事复叛,呵,说来可笑,楚、瑞两朝还在时也未见他们如此反抗。” “这些人向来是如此鼠目寸光,事到临头才知道动。” “哈,宁大人这‘事到临头’四字用得有趣。”佟盛年叹道:“当时局事未稳,摄政王急着南下平定楚孽,暂令汉人不必薙发易服,以免生乱。如此一来要降服楚瑞官兵虽然阻力减少不少,但难免会混入些奸细。” 说到这里,他把酒杯推至宁完我面前,盯着他的表情,语气放缓,又道:“我听说,宁大人带来的军中,也有大半人没有剃发。” “是啊,真定初降,不敢强令这些人剃发。”宁完我叹道,“想必等形势稳定下来,还是该让汉人剃发易服。这事先帝也说过了,金太祖、金太宗法度详明,至金熙宗和完颜亮之世尽废之,耽于酒色,盘乐无度,效汉人之陋习。” “仿效汉人衣冠,此亡国之道。故而先帝在时,招降汉人,皆令剃发。” 佟盛年闻言点点头,赞道:“宁大人还是如此为我大清考虑啊。” 他心里有些讥嘲,暗道宁完我本来就是汉人,为大清效力起来居然比满人还要积极……深鄙之。 至于佟盛年,已然完全认为自己是满人“佟佳氏”了。 虽然别人不这么看。 “这次在真定,宁大人与王笑交手,有何感受?”佟盛年又问道。 “王笑此贼,不过尔尔。” “哦?”佟盛年眉毛一挑,道:“我还未见过他,却也久闻其名,没想到宁大人另有看法。” “楚朝立国近三百年,自有积累,只是楚帝德薄,故而分崩离析。但总有那么一撮老顽固拥在王笑身边,妄图对抗我们大清。王笑能胜,非是其个人之能耐,只是以楚帝之婿的名头聚集了楚朝余孽,这些人殊死抵抗,如病入膏肓之人的回光返照。” 佟盛年闻言哂然一笑,笑道:“原来如此……” 两人小酌了几杯之后,一名兵士小步跑上酒楼,对佟盛年低声密语了几句,佟盛年点点头,向宁完我道:“如今摄政王大军与楚孽鏖战正激,粮草辎重都在沧州。我与衍禧郡王人手不足,不如佟大人留下来帮忙处理些文书吧。” “这……主子刚才吩咐,让我去向睿亲王禀报真定之事。” “不急,真定之事,我自然会派人去详细说明。”佟盛年道:“从真定城逃到沧州的可不止宁大人一个。” 宁完我的眼皮不易察觉地跳了跳,笑道:“竟然还有人逃到了这,可谓是我的患难之交啊,是谁?” “等一会到了衙门,宁大人自然会见到。”佟盛年道:“对了,宁大人你带来的那两千人,我已让人安置到各个城门帮忙守卫。” 宁完我一愣,抬手指了指佟盛年,笑骂道:“佟大人刚才还和我说‘忙得过来’。” “我特意来请宁大人帮忙,接下来自然会忙得过来。”佟盛年亦是开怀一笑,“你吃了我的酒,可不能不领我的情。” 宁完我笑容愈盛,道:“原来这是佟大人的鸿门宴。” 佟盛年忽然神色一敛,忽然严肃起来。 气氛一凝。 宁完我眼边的皱纹皱得更深了些,却听佟盛年郑重其事道:“宁大人你注意一些,我姓‘佟佳’。” “哈哈,是下官冒昧了,冒昧了……” 两人小酌了一会,离开酒楼往衙门走去,现在沧州府衙已经被罗洛浑占了。 宁完我落后佟盛年几步,盯着佟盛年辫子眼中满是思量。 他知道对方在怀疑自己,因为这次喝酒,佟盛年居然一句都没提自己的立场问题,若是以往,应该警告自己不该和睿亲王一系走得太近才是。 真定还有别人逃到沧州?那该马上告诉那人,有些说辞该改一改才对…… 宁完我目光一转,稍稍扫视了一眼自己的亲卫,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派人回营房说一声。 下一次,佟盛年转过头,道:“宁大人,你军中竟还带着几个文人,我已让人带来了,正好帮忙我们处理公务。” 宁完我转头看去,只见一群清兵带着六个汉人书生打扮的文人过来。 “这是真定府招降的吏员,对我们大清忠心耿耿,因此下官便把他们带着。” “是吗?”佟盛年一转头,目光落在其中一人身上,走上前几步,眼中泛起叹赞之色,问道:“倒是一表人材,但你年纪轻轻的,也是吏员?” 宁完我眯了眯眼,藏在袖子里的手摆了摆,却不敢拿出来。 被佟盛年盯着的年轻人看样子不过十八岁左右,脸上还带着血污,但身上的气质确实出众,此时被问了,拱手道:“禀大人,学生不是吏员,乃是真定县尉之子。” “哦?叫什么名字?” 后面的宁完我腋下惊得出汗,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别再说了啊,真定府还有别人逃到沧州…… 然而来不及了,那年轻人已然应道:“学生,苏简。” “苏简?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佟盛年沉吟了片刻,一时却想不起来…… 佟盛年回到自己的公房,派人去找了一个人进来。 不一会儿,真定知府黄玉光轻手轻脚地进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连呼吸都放轻了。 “苏简此人,你可认得?” 黄玉光一愣,道:“就是这个苏简,放了王笑进真定府。当夜下官逃出城时,听到城中有许多人大喊着迎王笑者,苏简是也。大人,这是个楚朝余孽啊!” “如此说来,宁完我也知道苏简是叛逆?” “宁大人……应该是知道的啊,楚军破城门时他就在城楼,没有理由不知道才是。”黄玉光低声道:“大人,我早就觉得奇怪了。破城之时,宁大人是最先跑的,等下官逃出城时,宁大人已跑了许久,怎么会比下官还晚了好几天才到沧州?” 这也是佟盛年对宁完我起疑的地方。 他却也没有断定宁完我就是有问题,只是感到奇怪,因此今日特地去试探了一番。出于谨慎起见,他还特意把宁完我带来的兵马分散开看管起来。 此时听了黄玉光说了真定府的详情,佟盛年不由沉吟起来。 “他带着一个叛逆入城,是为了什么?” “大人,不如马上把宁完我捉起来?”黄玉光提议道。 “胡闹!”佟盛年叱道,“宁完我在天命年间就投靠太祖皇帝,是最早投效的辽东汉人,论资历不比范大人浅,又是先帝心腹,当此时节若无确凿证据就动他,我大清多少汉臣要人心惶惶。” “是下官愚昧。” 佟盛年冷冷扫了黄玉光一眼,心道是不是苏简放王笑进的真定府也未必可知,也许是别人打着他的旗号,事情没问清楚前还是不动宁完我为宜。 但下一刻,他又想到一个问题。 宁完我为什么敢这么堂而皇之地带一个叛逆入城? 还有,进了沧州城这个“苏简”真是苏简吗?如果不是,那是谁? 想到这里,佟盛年瞬间警觉起来。 “你偷偷去看一看,宁完我身边那个苏简是不是真的,还有,他带来的那些兵马也去辨认一下,看看其中还有没有楚朝余孽?” “是……喳!” 宁完我翻开公文,皱了皱眉,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面。 他这时才发现自己腋下的衣物已经湿了一片。 一抬眼,只见那个自称苏简的年轻人已经进了公房,也不关门,就那么大大方方走了进来。 宁完我马上站起身,低声道:“怎么办?佟盛年已起了疑心,我们的人手都被他分散了。” “是啊。” “国公你不该自称是苏简的啊!”宁完我更着急起来,“这沧州城内还有从真定府逃来的人,要是把苏简做的事一说,或者认出你来,事情就完了……” 他面前那所谓的苏简赫然是王笑。 王笑听了他这句话,反而笑了笑,像是听了宁完我说的这个消息之后反而安心下来。他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道:“无妨,我们今夜就动手了。” 宁完我一惊,道:“今夜?!但眼下我们都被拘在这里,根本就打探不到城中的兵力布局,火药库、武备库的位置也不知道……” “我知道。” “你知道?”宁完我又是一愣,心道你这才入城多久? 他一想,恍然明白过来,王笑这是已提前派了人手进城打探消息。 “但,我们的人手都被分散看管着,我们连衙门也出不去,如何联络人手?” “已经在联络了。”王笑随口应了一声,拿起桌上的公文看起来,倒也十分认真。 宁完我并不傻,反而十分聪明,只低头一想就明白过来。 王笑为什么要冒充苏简,随便编一个名字不好吗? 除非,“苏简”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暗号,用来联络城中的眼线。 如果没有佟盛年,王笑很可能直接动手。但遇到佟盛年这种疑心病重的人,恰是“苏简”这种有点风头的小人物既能让他调查,却不会马上动手…… 宁完我想到这里,发现和王笑联手比和他做对手可舒心不少。 他也放松下来,问道:“国公真的不着急回德州?” 倒不是关心王笑,而是如果王笑的势力败亡了,他答应过自己的条件自然就兑现不了。 “多尔衮以为只要拦住我就能轻易攻破德州,但他低估了我留在山东的实力。他想进入山东?还早呢。”王笑淡淡说道,“我对我的人有信心。” “秦山河?”宁完我道:“恕我直言,秦山河虽有领兵之才,但做不到力挽狂澜。” 他实在是想不通,王笑为何敢绕道沧州?这是对秦山河有多大的信心才敢这样? “不只是秦山河……救亡图存,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 王笑一句话说罢,抬头看向门外,只见夕阳已染了漫天的红云…… 红云之下,德州城北的战场也成了一片红土。 镇南军几次近乎崩溃,又被正蓝旗的督战队驱赶回了战场,同时,也有八旗骑兵从两侧包夹过来策应,增强他们的军心士气。 汪旺跨下的战马早已摔倒,人也已经杀到力竭,然而眼前的敌军却还是杀也杀不尽。 汪旺的锐气也一点点被消磨殆尽,他不怕死,但也意识到自己杀不完敌人,那最后的结果只能是战败身亡。 秦山河并没有要退的意思,大旗依然矗立在那里。 看到那旗帜,汪旺的战意又重燃起来,他看到秦山河身边的人已经很少了,于是奋力向那边跑去…… 几名楚军大喊着从秦山河身后冲出来,长矛刺穿了逼上来的清军,试图把秦山河拦在身后。 秦山河却又大步向前,长刀翻飞,楚军们于是又冲到他面前。阵线就这样一点点向前逼进。 秦山河虽然披着重甲,鏖战至此也已经浑身伤痕,他身边的兵士也越来越少,但他眼中毫无波动,仿佛把一切情绪都抛开…… 透过千眼镜,多尔衮看着秦山河的大旗,自语道:“居然还没死,真能打啊。” 他身边的苏克萨哈请命道:“奴才愿去取此僚首级!” “不急。”多尔衮道:“他今日必死,他一死,这群背主的包衣也就败了。让他们再与镇南军杀一会也无妨,再磨一磨他们的胆气。” “喳。” 多尔衮看了看天色,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没想到这支楚军能撑这么久,今日攻破德州城外的战壕已经不太可能了。秦山河拼死一搏,竟是硬生生挡住了镇南军的强攻。 等他一死,楚军士气非但不会继续低迷,反而有了哀兵之势。 离间计已经被击破了,马上打下德州的计划也失败了。 算来算去,在计略与指挥上,自己还是输给了秦山河一筹。 好在,是输给了一个死人。 眼下,更重要的是尽可能多的杀伤楚军,楚军一共只有三万余人,今日把这一万人打残,看德州还能守多久。 接着,视线中,秦山河的大旗缓缓往下倒去…… 扛旗的兵士一直跟在秦山河的身后,此时胸口中了两刀,虽然还想拼命扛住旗杆,但沉重的旗杠还是压着他的身体往下倒。 那兵士急得满眼泪流,胸口的血也不停流着。 忽然,有一双大手伸过来,扶住了他手里的旗杆。 “将军……我……不是孬种……” 那兵士喃喃着,又像是松了口气,放开手,栽倒在地。 秦山河握着旗杆,低头看着地上的尸体。 他知道自己可以结束了,该证明的已经证明了,可以让这些手足兄弟回头了。 一生的污名,终于可以用热血洗净。 “你们都是好样的!”秦山河大吼一声。 这是他唯一还想向麾下将军说的话,他们可以替他重归故国。 接着,他扛着大旗,大步冲向镇南军…… “将军!”汪旺才冲到近处,正见到秦山河向前奔跑的身影。 这一瞬间,他涌起无尽的悲愤,连忙大步追了上去。 “将军!” “将军……” 战场上,呼喊声回荡开来。 秦玄炳听到前方整个军阵都在呐喊,身子一颤,后悔的情绪铺天盖地压了下来。 “咚!” 忽然,战鼓声传进他的耳朵。 秦玄炳转头过头,看到了令旗挥动。 “咚咚咚……” 战鼓愈来愈响,德州城门打开,一列列楚军涌出城门。 秦玄炳扬起长刀,大喝道:“杀敌啊!” 与此同时,庄小运部、齐泰部……战壕中一列列楚军已然起身向战场上冲去。网首发 “杀啊!”更新最快的网 厮杀声传来,镇南军为排山倒海的气势所慑,下意识退后了几步。 秦山河转过头,只见身后旗帜翻飞,一列列楚军正向这边冲来。 他一把拉住冲到身边的汪旺,喝道:“快!让他们回去守住营地,这太冒险了!” “将军,我不走……” “这是军令!” 汪旺眼一红,只觉脚下重若千钧。 “帅旗让我们结阵等待同袍,这才是军令!”有人大喊一声,冲到秦山河身边。 汪旺转头一看,只见杨仁已然冲在秦山河前面,持刀拦住前面的敌人。 汪旺只觉杨仁果然还是比自己聪明太多了,放声大喊道:“结阵!保护将军!同袍们来了!” …… 一名名楚军向前狂奔着,当风把前方的呼喊声吹到他们的耳边。 那一声声的“同袍”都饱含着劫后重生的喜悦,让所有楚军蓦然红了眼…… 第832章 异姓臣 佟盛年穿过衙门大堂,只见罗洛浑正坐在主位上喝药。 那药闻起来就很苦,佟盛年知道罗洛浑身体不太好,大概活不了两年了。这次入关也是盼着临死前再立下功劳来把郡王爵晋为铁帽子亲王。 罗洛浑这个心思佟盛年并不看好,如今皇帝年幼,太后娘娘是极有心思之人,若有朝一日除掉多尔衮,必定会吸取经验,杜绝再让宗室亲王权柄凌驾于皇权之上。 代善一脉势力太大了,代善自己就是世袭罔替的礼亲王;其三子萨哈廉得先帝倚重,死后封了颖亲王;罗洛浑的父亲岳讬和代善分了家,死后追封克勤郡王,罗洛浑自己又封了衍禧郡王。 如今摄政王与太后虽然都想拉拢代善,但罗洛浑再想进一步显然不可能。 范文程、索尼等人便与佟盛年私下商议过,若除掉了摄政王,陛下还不能亲政,当以辅政大臣担当国事,防止爱新觉罗家子孙再威胁皇权。 若如此,以后便是异姓大臣辅政的时代了! 每每想到这里,佟盛年就心潮澎湃。 他看着罗洛浑喝下苦药,忽然觉得爱新觉罗正像罗洛浑一样正在由盛转衰。 再想想被王笑击杀的瓦克达、满达海、硕塞等人,也许这并不完全是坏事。就让多尔衮与王笑拼个你死我活吧,等到多尔衮勉强击败王笑,才是自己这些人大展拳脚,由乱世入治世之时…… 佟盛年已经做好了准备。甚至包括一些细节,比如给自己改名为“佟佳·图赖”,他祖上本就是关外佟佳氏,楚朝开国后入关改了汉姓“佟”当了三百年的汉人,如今正是认祖归宗的时候。 “盛年来了啊。”罗洛浑放下药碗,道:“刚送到的那批粮草、火药,尽快清点,清点之后连夜送往睿亲王大营吧,前方催得急。” 佟盛年有些郁闷。 别人当然不敢再叫他的汉名,但罗洛浑总是这样‘盛年’‘盛年’地叫,根本不在意他改了名字。 人家叫图赖啊…… 他也不敢纠正罗洛浑,老老实实地把公事应下,接着汇报起宁完我的异常来。 “……宁完我如此不加掩饰地把这个苏简带进城,实在让人觉得奇怪。” 罗洛浑不以为意,淡淡道:“宁完我是先帝老臣了,忠心毋庸置疑。他没隐瞒着这事,想必是另有隐情吧,‘常山苏简迎虢国公入城’,呵,一个小人物而已,也许是楚军故弄玄虚。” 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书源多,书籍全,! “既然只是一个小人物,何必故弄玄虚?”佟盛年道:“我担心的是,这苏简只怕是个障眼法,如今我们粮草辎重尽在沧州,万一入城的是王笑……” “刚传来的信报,盛年你自己看吧。” 罗洛浑丢了一份信报给佟盛年,道:“睿亲王已有了妙计对付秦山河,攻破德州只在这几日,也许就是此时,我大清将士已击败楚军、踏进了德州城。这种时候,王笑不想办法突破豫亲王的防线支援德州,反而抛弃大军,混入沧州,他是疯了吗?” “这……” 佟盛年无言以对。 他也觉得自己的猜想实在过于疯狂。 而且,王笑偷袭沧州的前提必须是德州还能与大清的强兵对峙,这样一来才能让清军大军接下来难以为继。这是远水,远水是救不了近火的。 如果德州都丢了,偷袭沧州还有什么意义? 德州城。 左明德环顾四周,发现德州已是一座空城。 半个时辰前,王珠拿着帅印,让秦小竺把所有守军都带了出去支援秦山河…… 左明德觉得,这实在是过于疯狂了。 自己熟读兵书,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战法,行军布阵又不是街头的二流子打架比的是谁凶。 “王老二果然是个疯子。”姚文华气得浑身都在颤抖,顾不得长须在风中被吹得凌乱如草,一把拉住还在发呆的左明德,喝道:“怎么办?!” 左明德耳朵里嗡嗡的,没想到这老头子竟然能吼得这么大声。 “督师……” “快找人来守城啊!他们要是败了,德州怎么办?!” 督师你不要吼我,我想一想啊。 左明德好不容易平定心神,很快想到了主意。 “城里还有德州帮的民壮,快组织他们守城,快!打开武库,让民夫拿武器上城头……” 德州帮早已被王笑随口改名为“大楚运输建设商行”,一般百姓称其为“运建衙门”,左明德嫌这些说法不伦不类,他难以接受,依旧称其为德州帮。 但如今的德州帮早已不是原先的运河漕帮、江湖帮派,而是管着数万民夫,开桥修路、运输人力物资,成了此次山东各地支援德州之战的主力,此时德州城内还有三万民夫…… 然而左明德才吼完,只听得脚步声阵阵,一列列没有披甲却持着长矛的民夫已然从武库方向狂奔而来,当先一人跨着高头大马,身形瘦得像根弯弯曲曲的竹竿,正是鬼泥鳅。 “开城门!我等奉帅令支援秦将军!” 左明德还没来得及说话,鬼泥鳅已然叫开城门,领着人马浩浩荡荡赶向北面战场。 当先的兵马过了吊桥,楚旗在风中展开,迎风烈烈。但鬼泥鳅未在军中任职,没有帅旗,只有这一杆代表阵营的军旗。 除此之外,这支队伍阵列不齐,甲胄不全,望之悲愤有余、威势却不足。 姚文华在城头看了一愣,忽然嚎陶大哭道:“坚城利寨不守,率全军与建奴野战,此仗若败,山东亡、天下亡矣……” “既然不能败,那就求胜!”左明德忽然喝道。 他似乎在想通了什么,将脑中杂念尽数抛开。 姚文华目光看去,只见左明德原本世家子弟的温润气质中仿佛有东西穿破出来,多了一股锐气。 只见左明德把城头上插着的帅旗用力拔下来,扛着帅旗便下了城头,汇入队伍的尾端。 “左某一介书生,无勇武之力,愿为众人挚旗……” 清军有一套自成体系的战法,以汉人降兵先与敌人消耗,等到敌人士气体力减弱、伤亡得差不多了,再以八旗精锐冲破敌军的阵线。 但今天多尔衮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小错误。 他没想到楚军竟然敢倾巢而出,因此没有尽快派出八旗骑兵去击溃皮岛军,而是想让镇南军继续与他们消耗。 拖得太久了,镇南军早已承受了过重的伤亡,全凭阿巴泰逼迫着他们继续厮杀。现在楚军一增援,镇南军终于到了崩溃的边缘。 楚军以秦山河为饵,获得了一个单独与镇南军决战的机会,把镇南军这个清军最弱的一环变成了战局的关键。 但清军也终于可以与楚军野战,不再面对磨人的防御工事。打赢这一仗,德州唾手可得、山东唾手可得。 如果德州之战是一场赌局,多尔衮原本已占了九成赢面,能够一点一点地赢。但现在,秦山河与王珠硬是把所有赌注都押上来,同时也把赢面再扩大到了三成。 多尔衮又怒又喜,怒的是他看到了攻不下德州的可能,喜的是有机会一战而定,这是危机也是机会。 他再也顾不得保存实力,飞快下令,把八旗精锐派上战场。 “告诉吴阎王!若敢退一步,本王砍了他的脑袋……” 吴阎王终于提起了刀。 他有一身武力,却许久没有亲冒石矢了。 今天不一样,他已经没有了退路。 他想到唐中元、想到孟九,这些老伙计早已不在他身后,现在他身后是更强大但也更冷酷的多尔衮…… 在多尔衮的凝视下,吴阎王如临深渊,只有拿到秦山河的人头才能稍安。更新最快的网 战鼓急促,杀喊声震天,他领着老营精锐穿过战线,迎着秦山河的大旗。 这些精锐亲兵今天一直在中军护卫着吴阎王,是镇南军最后的生力军,杀入疲惫的楚军当中如虎狼一般。 秦山河已然重伤,身边的亲卫也死伤惨重。吴阎王策马突了过去,目光望去,已能看到浑身是血的秦山河被一群楚军紧紧抱住。 都是些甲胄都破裂的残兵了,吴阎王毫不犹豫纵马奔向秦山河,大刀斩下。 “当”的一声,汪旺与杨仁一齐提刀挡了一下,都觉虎口剧痛,破裂开来。 吴阎王能在乱世之中成为镇南军主将,凭的当然不是兵法计略超众。 他不喜欢亲自冲锋,不代表不能打。此时提刀上阵,汪旺、杨仁竟不是他一合之敌,连退数步。 老营亲卫一声欢呼,已持刀冲了上来。 吴阎王大刀挥动,趁胜又斩向杨仁。 “松手!”秦山河大喝着,奋力挣开拉着自己的楚军。 如猛虎出笼,秦山河奔如流星,在吴阎王刀势用尽之际,一刀劈去。 吴阎王连忙收刀、仰身、勒住战马,堪堪躲过这惊人的一击。 他目光看去,秦山河身上的伤势再次崩裂,这次是完全力竭了…… “快!杀了他啊!” 老营精锐们涌上去,包围了秦山河…… 更大的战场上,涌上来的楚军一支又一支,甚至能看到了一杆“姚”字大旗已越过战壕。 姚文华那老头竟也亲自上阵了? 吴阎王知道镇南军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必须尽快杀了秦山河。纵是如此,他还是让亲卫先去肉搏,自己驻马停了下来。 做到这样也够了,没有必要冲太前…… 忽然,侧面又是一阵骚乱。 吴阎王转头望去,只见一小股楚军不知何时竟然偷偷渡过了运河,向自己冲了过来。 哪来的? “快!拦住他们!” “俺看左明德呆呆的,他咋就有你这样的学生呢?” 当张光耀向耿当提出去支援秦山河时,耿当挠了挠头提出了疑惑。 那时还是中午,秦山河败像未显,张光耀却已看出了些什么。 “俺们可还没收到军令啊。” “将军,战机转瞬即逝,宜速决断。”张光耀拱手道:“将军奉命守卫运河,此时出兵,正是便宜行事。” “这……是吗?” “倘若秦将军战败,德州难守,德州守不住,运河也守不住。将军出击,正是在守卫运河……” “有道理。” 耿当被张光耀说服之后,在对岸清军的炮火停歇时,迅速绕路渡过了这段运河。 张光耀对地形极是熟悉,又似乎早已在脑中演练过无数遍,左突右冲,趁着那边大战,突破了清军在运河东岸的防线,穿过一大片树林,从镇南军西面插了过去。 他们只有两千人,不敢大张旗鼓。他们是最早出发的,花了大半天时间绕路,却是依然是最早到达战场的。 像一柄小小的匕首,从西面直直插了进去…… 战台上,多尔衮瞳孔一缩。 他注意到了正面战场所有的情况,一一派兵堵了上去,就连打着姚字大旗的那群乌合之众也安排了兵马拦截。 但唯一忽略的就是这一支小小的楚军。 “快!让阿巴泰堵住镇南军……” “砰!” “留着子弹!”张光耀大喊道。 黄小木连忙架起火铳,跟着张光耀横穿战场。 他们的出现引起了镇南军巨大的慌张,仿佛他们不是两千人,是两万人。 生力军的到来给皮岛军注入了勇气,战场西面的局势成了一边倒的情况。 “去那里!”张光耀抬手一指,指向战场中央秦山河与吴阎王的两杆大旗。 耿当接着大喝道:“将士们跟俺来!” 黄小木觉得吧,比起耿将军,自己的哨官更像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 两千人如激流射进池水,涌向池水中央。但越到中央,激流的冲力也越小。 他们遇到了吴阎王的亲卫。 杀喊声震天,张光耀转头看了一眼,飞快地指着吴阎王的大旗,向黄小木道:“杀了他!” 黄小木一惊,连忙瞄向吴阎王。 穿着盔甲的兵士不停穿梭,黄小木很快又失去吴阎王的身影,太多人挡在他面前。 枪火不停,黄小木额头上冷汗流下来,始终找不到机会开铳…… “保护大帅!” 镇南军老营已然杀向了他们,持铳的楚军不擅近战,登时被杀倒一片。耿当与张光耀连忙领着刀盾手和长矛兵迎上去…… 吴阎王的亲卫转向耿当这批人之后,秦山河压力骤减,领着汪旺、杨仁再次逼向吴阎王。 “敢来?!” 吴阎王大吼一声,指挥身边的亲卫迎上秦山河…… 黄小木抬起火铳,目光看去,只见吴阎王与自家将军交战在一起,人影绰绰,他根本不敢再开铳。 “射人先射马!” 忽然,张光耀的吼声再次落入黄小木的耳中。 “砰……” “将军……” 吴阎王一刀劈下,本是必杀秦山河的一刀,却嵌在了汪旺的肩骨与盔甲之间,汪旺竟是在这电光火石间扑上来,以身体拦住了这一刀。 接着,吴阎王跨下战马一声嘶鸣,他栽倒在地。 “大帅!” 亲卫们连忙拥上来奋力拦住秦山河。 下一侧,侧面一员小将突然穿插过来,一刀斩向吴阎王的脖颈…… 战场中央,两杆帅旗矗立的地方,忽然有其中一杆缓缓倒下…… 镇南军的兵士抬头看去,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 一瞬间,无数疯狂的嚎叫声响彻…… 阿巴泰张了张嘴,不知道镇南军这样的崩溃还能不能拦得住。 下一刻,多尔衮的军令已然传达下来。 “速让镇南军撤退……” 鸣金声中,阿巴泰领正蓝旗掩护着镇南军退入营寨,他回头望着远处德州城,忽然觉得那座空城如此遥不可及…… 而落日的最后一点余光也沉入群山之间,天色暗了下来。 烛台上亮起火光,佟盛年坐在烛光下核对着这次运来的粮草火药等物资。 他有些走神,不自觉得又想到了宁完我的异常。 总有哪里不对。 呵,想了一整天,白忙一场……不过倒是看出来,黄玉光是个忠心耿耿的……嗯? “黄玉光回来了吗?” “禀大人,还没有。” “去把……” 话音未落,屋外突然传来了几声惨叫。 佟盛年一愣,接着又听有人喝道:“奉睿亲王之命,清理城内细作,让开!” “喳……啊!” 从窗外模糊的影子来看,门口的守卫见到来人还在行礼,毫无防备时又被杀了。 “嘭”的一声,屋门被人推开,佟盛年目光看去,只见宁完我与那个自称“苏简”的年轻人站在一起,身前十几个亲兵刀上还带着血。 宁完我手中的令牌还未收起来,佟盛年看到那分明是拜音图令牌。 “宁完我!你这个叛臣贼子!” 屋中还有三名侍卫,才冲上前,就被乱刀劈死。 佟盛年忽然发现,白天见到的宁完我这十几个亲兵还是歪七扭八的模样,此时却已锋芒毕露,个个凶悍异常。 眼看这些人逼向自己,佟盛年脸色一白,迅速看向队伍中那年轻人。 “王笑?!你是王笑对吗?杀了我也没用的,你甚至出不了这座大衙……” “哦。” 王笑应了一声,走上前,一边还问道:“你怎么没把火药库的资料交给你宁完帮你处理啊?” “我……我们可以谈的……”佟盛年额上的冷汗直冒,飞快抬眼看向窗外,王笑就带了十几个人,这样的变动罗洛浑一定很快就会发现,还可以拖住他。 “宁完我可以帮你,我也可以……” “不用了,我要的东西你就摆在桌上呢。”王笑随口应道。 佟盛年一愣。 刀锋利落地斩了下来,最后的意识里,在大清朝位极人臣的那个宏伟志向……戛然而止。 第833章 袭沧州 看到王笑一刀挥下,宁完我也是一惊,心道自己当时要是降得晚些定也是这个下场,不由庆幸不已。 但看着佟盛年的尸体,他也有些悲伤。他好赌博,佟盛年也是,以前在盛京大家偶尔一起玩玩牌九什么的……自己还欠佟家几百两银子没还呢。 可惜了,没能在佟盛年死前嘲讽他几句。 正感慨着,王笑又骂了他一句。 “愣着干嘛,还不快干活……” 宁完我连忙上前把翻看城中各个粮库的位置及存粮。 王笑先看了一眼更漏上的刻度,飞快地翻找着调令备案,又拿出沧州城的地图,把清兵的兵力布置一一标上,仔细记下来。 他们杀到这个公房的一路上并不没惊动太多人,但在院里杀人的时候叫声还是传了出去,想必很快就会有人过来。此时正是轮换的时候,王笑有两刻钟的时间。 时间一到,王笑立即起身。 “走。” “国公,翻到一封密信。”一名兵士从佟盛年尸体上翻出信令递给王笑。 那信是以满文写的,王笑勉强看得懂。说的只是一桩小事,豪格麾下心腹和洛会已投靠多尔衮。但信上竟是把和洛会在何时何地秘见多尔衮,说了什么都详细记录了下来。 看来,多尔衮身边还有眼线啊。 王笑低头又看了佟盛年的尸体一眼,心道原来你也是布木布泰一系的啊,也不早说,死了活该。 没时间理会这种小事,他领着宁完我和十几个亲卫出了佟盛年的公房,转过前院,迎面就见一列守卫赶了过来。 “慌什么,都放轻松点。宁我完,你去应付。”王笑低声道。 宁完我理了理衣服,手揣在袖子里便走上前。 “你们也是听到动静过来的,没什么事,佟大人处理了几个叛逆,继续巡防去吧。” “喳!” 那队守卫态度虽好,却还是依旧向佟盛年的公房走去,并不听宁完我调派。过去时还有些警惕地盯着这边。 王笑目光看去,只见四处都有守卫赶过来。他马上放弃了击杀这队守卫的打算,示意宁完我带着他们向府衙外赶去。 忽然又听有人喊道:“站住!郡王有令,戒备府衙,所有人站在原地。” 接着,又是一队罗洛浑的亲卫赶过来。 “宁大人,郡王召你过去。”那亲卫队长说着,扫视了一眼这边的十余人,又道:“你们在此待命。” 宁完我登时便感到不妙,罗洛浑看起来虚弱,却也是久经战阵之人,稍有风吹草动,马上就惊觉过来。 他转头偷偷瞥了王笑一眼,只见王笑依旧镇定,稍稍点了点头。 宁完我于是两步走上前,笑道:“不知郡王召奴才何事?” 说是奴才,有些奴才的地位却比一般旗人还高,主要还看主子是谁。此时宁完我自称的这句‘奴才’却比‘本官’还要有威势。但那亲卫队长依然警惕地盯着他。 “宁大人去了便知。” 宁完我动作慢腾腾的,面上不显,心中却极是紧张。他是文臣,虽然经常随军出征,还从来没做过这种突袭刺杀的事。 不怕死的话,何必投降后金?何必又投降王笑? 他一步步走向那亲卫队长,心里怕得要死…… 忽然,远远传来“轰”的一声。 众人转头看去,听城墙附近一片杀喊。 远远还有人喊道:“楚军杀进城啦!” 听动静,竟是四面八方都陷入混乱。 罗洛浑的亲卫队长转头看去,惊道:“怎么回事?” 宁完我一愣,心道黄玉光果然也是王笑派进城的…… 下一刻,血溅了他一脸,却是王笑突然赶上前,一刀捅进那亲卫队长的喉咙。 “走!” 王笑一把拉住宁完我就走,嘴里用满语大喊道:“快去城门支援!” 府衙中一片大乱,天已经黑下来,刚换防的守卫们有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得城墙上的动静还在发呆,忽然又听到威严的满语命令自己去城门支援。 虽没调令,不少人下意识就想往城门跑。 只见十几人拥着一个官员冲出来,后面却又有一队人追着大喊道:“别走了宁完我,他已经叛了!” “保护衍禧郡王!”王笑又喝道。 他人少,并不打算冒险去刺杀罗洛浑。对他而言,又不是两军对垒,刺杀一个病秧子主将已无意义。 今夜,罗洛军的调令注定要每一步都晚于自己。 “先烧北徐粮仓!”王笑喝道。 沧州城亦是运河名城,城池建在运河西边。 如今运河淤塞、上游的天津河段又被楚军炸断,清军还没来得及疏通修复,只好用车马运送物资,但还是放在运仓清点。 王笑选的这个北徐粮仓正在城东,他在佟盛年那里了解了沧州的兵务布防,早已计算好了路线。 “楚军在城门生乱!快去协助守城!” 甩脱追兵之后,一路上王笑用满语大喊着,让宁完我出示佟盛年的令牌,驱赶清兵往城门奔去。 “快去!郡王已派兵来守粮仓……” 骗开粮仓前的守卫,王笑迅速开始纵火。 此时从府衙追来的守卫堪堪赶到北徐粮仓,只见火势已起,显然不是一时半会能捕灭的。 “宁完我已叛,杀了他们……” 西城城头上,铁豹子把一具尸首踹下城墙,转头看去,见城东火势起来了,当即喝道:“走!去东城汇合。” 他是跟着宁完我进城的,原本有两千多人,没想到进城后被佟盛年打散,五百多人被发派到西城搬运物资。 好在王笑之前就已招降了真定知府黄玉光,打探好了沧州城的情报,虽没有兵力分布这样的机密,却也不至于两眼一摸黑。 下午时,佟盛年一听王笑自称苏简,果然找了黄玉光来问,并让黄玉光去确认,接着借机把消息送了出来。 “今夜天一黑就一齐动手,到时国公会在城中举火为号,往起火处会合……” 铁豹子领着人造成混乱后,果断撤下西城向城东奔去。他们着的是清军衣甲,又拿着缴获的信令,混乱中城内的清军来不及细查,匆匆就从他们身边穿过,赶往城门。 铁豹子一边走一边还让已经投降的宁完我的心腹侍从用满语大喊着:“快!郡王有令,所有人速上城头……” 他们是离得最远的一支人,赶到城中时,只见一队队小股的清兵正从府衙赶出来,嘴里喊道:“传衍禧郡王令,扑灭城东宁完我叛逆!” 双方刚遭遇,那支清兵的领头当即回头,大喝道:“你们是哪个牛录的?!信令亮出来!” 铁豹子一惊,虽听不懂他也知道对方在说什么,手中大刀当即掷出,在这支清兵的领兵未见反应时就一刀将他刺穿在地。 “兄弟们,突过去!” “杀啊!” 杀喊声陡然而起,铁豹子迅速杀破眼前这一小股清兵,转过一条长街,忽见前面人山人海,竟是有近两千清兵又赶了过来,正在追杀与王笑会合的一千多人。 那一千余楚军正节节败退,不断向北面撤去。 铁豹子连忙跟在清兵后面追上,提着刀只能王笑那边停下厮杀之后,从清军后方再杀上去双面夹击。 然而才奔了数十步,铁豹子猛然听到“砰”的一声,前方一座大仓库上掉落了几片碎瓦。 “国公没事打那屋顶做什么?”铁豹子心中想道。 下一刻,他猛然会意过来,硬生生停下脚步。 “快!停下!往回跑……” “轰!轰!轰!轰……” 爆炸并不止一声,而是连绵不绝,铁豹子只看到追击王笑的那两千清兵一瞬间就被炸得七零八落。 整条长街都像是要被掀开,套着车的马掀蹄长嘶,带着马车疯狂地逃窜,沧州城亮如白昼…… 只来得及看这一眼,铁豹子已转过头向后狂奔。 爆炸还在继续,一声巨响之后,铁豹子耳朵里只有极尖锐的震动,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到。接着背上一片刺辣,他被掀翻在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笑领着人绕过这一片街巷重新跑回来,指着别的仓库张开嘴像是在大声吩咐着什么。 铁豹子摇了摇头,甩开头上的碎屑和碎肉,感觉自己聋了。 他上前,大喊道:“好在老子反应快……” 声音很远,感觉真的要聋了。 但好一会之后,终于又听到王笑的声音。 “把这个巷口堵住,别让建奴从这边过来……放火烧那个粮仓……把缴获的旗帜打过来,从这边……” 没有时间给铁豹子说些闲话,两千人动作迅速,把巷口的一间大仓库拆倒,烟灰飞扬中,果然见一队清兵从对面冲过来。 “点火!” 火热腾地蔓延开来,隔绝在两支兵马中间。 铁豹子甚至还听到对面的清军将领隔着大火呼喝着什么…… 他发现,这一战比自己想象中轻松不少,清军根本没有防备。而自己打着清兵的旗号只管在城中破坏,人来了就跑,只要不被堵住就好。 一开始还觉得只领两千人偷袭沧州是个馊主意呢…… 此时清军大多还集中在城门附近,守了许久却发现城外根本没有楚军要攻进来,接着就听到城中的巨响。 爆炸声惊天动地,罗洛浑坐在府衙里都感到大地的震动。 他不适应南方的天气,入关之后身体愈发虚弱,在沧州处理大军后勤也十分辛劳,他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今天入夜时,有人禀告宁完我领着十几个亲卫去找了佟盛年,罗洛浑本不在意,接着便想到佟盛年说过的话,还是惊疑起来。 从这开始,罗洛浑发现自己每一个命令下去都像晚了一步。派人去押宁完我,城门乱了,派兵去守城门,仓库又起了火。 罗洛浑心神一颤,再想到佟盛年说过的话,心里确定下来——真的是王笑来沧州了。 敌在暗我在明,王笑有心计算之下,罗洛浑此时再决定围剿已经晚了,弹药库被引爆,整个沧州城一片大乱。 前线急需的辎重受损已无法挽回。 这次入关,铁帽子亲王没挣到,只怕郡王爵也要丢了。眼下唯一能做的,只有留下王笑,看能不能将功赎罪了…… 罗洛浑一瞬间做了取舍。 他不再派人追在王笑后面跑,而是严令城内守军严守各自的位置,不得命令严禁乱跑。又把自己的亲卫全都派出去盯住王笑这两千人的行踪,缓缓包围王笑。 “郡王,若如此,府衙守备空虚,你的安全……” “若楚军敢来,你等堵住他们便是。”罗洛浑淡淡道。 他宁可放任王笑焚毁沧州所有物资也要控制住城门不让王笑离开。也宁可把自己作为诱饵吸引王笑来攻,以避免更大的损失。 杀了王笑的战功最重要,城中粮草物资次之,至于区区病体残躯算什么? 罗洛浑这般想着,心中泛起骄傲。 “王笑,本王便在此等你,放马过来吧……” 王笑也意识到沧州城内的清军战略发生了变化,下令停止继续行动。 铁豹子正烧得高兴,大声嚷嚷喊道:“怎么不继续烧啊?” “建奴围过来了。” “没看到啊,这几个仓库都没多少守兵啊……” 王笑也懒得跟他解释,心想等你看到就被围得密不透风了,怪不得造反才几天就被人灭了。 他拿出标注好的沧州地图,仔仔细细地看起来。 宁完我凑上前道:“国公,我看罗洛浑把亲兵都派出来了,其守卫必定空虚,我们可以去偷袭他。” “不值得。”王笑看了一眼府衙的位置,摇了摇头。 王笑和宁完我、罗洛浑这些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他根本就不在乎立不立功劳。因此觉得跑去杀罗洛浑根本就不值得。 他的目标依旧是城中物资…… “我们去这里。”又在地图上看了一会之后,王笑指了一个地方。 铁豹子凑过去看了一眼,只见图上只标了一个“仓”字,不由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今日沧州又入库了一批火药,应该是放在这里。” 铁豹子大喜,觉得刚才差点被炸死,这下终于可以炸别人了。 宁完我却是有些担忧,问道:“国公何以确定火药是放在这个仓库?” 王笑并不回答,一脸高深莫测。 因为我有现代入库管理知识啊…… 罗洛浑坐在府衙不时听着亲卫回禀王笑的行踪,眉头渐渐紧皱起来。 等了大半夜了,王笑居然不来府衙找自己。 派去的亲卫被楚军劫杀了小半,消息并不完整,但可以看出来,楚军占据了城北的一大片街区,形成了固守之势。 “莫不是想要从南城突围,引我抽调南城兵马包围?” 罗洛浑想到这里,忽然又意识到一个问题。 “今日进城的那批弹药已经被楚军炸了吗?” “郡王,这事小的不知……” “去把盛年……”罗洛浑说到这里,才想起来佟盛年已经死了。 他身体不好,繁琐的文书计量工作都是交给佟盛年,自己只负责镇守沧州,因此并不了解这些细节,于是召来几个吏员问今天运进城的火药存在哪里。 “禀郡王,楚贼炸掉的徐北火药库昨日已经堆满了。今日入城的火药都堆在城北同顺仓,因城中空仓已不多了……” 罗洛浑看了看地图,那同顺仓的位置正好已被楚军占据。 “传令下去,让所有人注意,别让楚军再引爆同顺仓。” 罗洛浑有些着急起来,算时间王笑应该已经发现同顺仓的火药了,那么事情又棘手了一些。 他挣扎着站起身,决定亲自去指挥这一仗。 仪仗才出府衙,忽然,沧州城又是震动起来,爆炸声接连传来。 这次的爆炸声并不如上一次那么响,但却延绵不绝。罗洛浑抬起头,心道不应该啊,同顺仓被引爆了应该不止这个动静。 “快!去看看怎么回事……” 罗洛浑坐在马上,领着亲卫穿过长街,能看到满城的百姓四散奔逃。 每当看到这些汉人,罗洛浑就想到自己的阿玛岳讬。 岳讬能攻善战、卓有才干,在世时屡立奇功,更是拥立了皇太极继位。尤其在对待汉人的问题上,岳讬提议优待汉人,使天下人心归附。以身作则,让儿子罗洛浑娶佟养性的女儿,率先与汉人联姻。 他们向来视佟家为汉人。 “阿玛,你看看这些汉人,大清朝依你的建言、待他们这么好了?他们为何还要如此激烈反抗?”罗洛浑在心中喃喃道。 接着,他看到前方有许许多多清兵向这边逃过来。 “怎么回事?!” 逃窜的清兵被吓得不轻,好不容易才有人语无伦次地说道:“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奉命包围楚军,还没看到楚军,周围的房屋全都炸开了……” 罗洛浑已经不用听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抬头看去,前方是高高的火墙,把沧州城照得晃如白昼…… 四面火墙灼烧着仓惶逃窜的清兵,惨叫声不绝于耳。 万余清兵已然溃散,罗洛浑知道自己再无能力控制城内局势,“噗”地便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快走!” 眼下兵马都溃散了,他不敢与王笑硬抗,马上带人向南奔去。 果然,等到火势渐熄,身后呐喊声传来,楚军已向这边追了过来。 罗洛浑回头看去,大喝道:“拦住他们!” 他一边加快马速,一边奔向南城门。 然而,身后的楚军没有再追他,而是拐向东面,径直驱赶溃兵去攻打东城门。 罗洛浑停下马,这一通奔跑之后已是面如金纸,摇摇欲坠,他强撑着精神想到:“王笑此时出城还能去哪?睿亲王封锁了所有南下的道路,他逃得掉吗?” 第834章 山东界 王笑觉得像是补课一样,当时王珍护送延光帝南下正是走到沧州再从东面出城乘船离开,这段路当时他错过了,如今大概要补回来。 驱赶着溃门冲出城门,他回望着沧州城的火势,心里轻松不少。 烧了这么多粮草,清军后继无力。只要山东的兵马不出大乱子,多尔衮今年要想继续南下是不太可能了。 如今最大的担心就是德州的战事。但有二哥和秦山河在,总不至于连这几天也撑不住,实在不行,烧了德州的存粮,济南还有淳宁在,坚守半个月应该不可问题。 要说二哥要是丢了德州却不知道烧粮?他又不像罗洛浑这么笨…… “国公,我们是不是该加快行进?”宁完我赶过来问道。 “不急。算时间,来接我们的海船还没到。”王笑应道,他到沧州前已经派人沿滹沱河顺流入海去通知贺琬了。 “如果海船不到该如何是好?万一我们派去的人被拦下来……” “要是被拦下来了,偷袭沧州怎么会如此顺利?” 宁完我依旧有些担心,又问道:“但若楚朝船只抽不开身来接我们……” 看这老小子如此惜命,王笑也有些不耐烦起来,心道我在楚朝的地位又不像你,抽不开身来接?这种话也问得出来。 他面上却是淡淡道:“若如此,我等掉头击败这支建奴,趁胜占下沧州便是。” 宁完我一惊,为这气势所慑,一时无言以对。 这些年清军以一当十的战事常见,却还没见过楚军敢一当十的。 对于王笑而言,占下沧州并不是上策,回头很容易就被多尔衮包围了。 要是想占沧州,他早就占了,之所以放弃就是为了拉长清兵的补给线。眼下偷粮成功,最要紧的还是赶回山东。 一夜交战,两千余人减员到一千七百余人,王笑体恤士卒,并不催促行军,一路缓缓而行,到了海丰镇便拆了几个盐场安营扎寨,早早就让士卒歇下。 所谓‘傍海煮盐、沧州为盛’,而沧州煮盐的场灶多在海丰镇,春秋时齐桓公便在此煮盐了。 从这里望去,渤海浩瀚,一望无际。 海船还没到,身后的追兵已至。但王笑一点也不怕…… 等到罗洛浑领兵追出沧州,只见前方楚军已经设好营寨,一副有条不紊的样子。 罗洛浑思来想去,不敢强攻。 他知道王笑是打算乘海船离开,但一点办法都没。要留住他只能强攻,但王笑拿了沧州的粮食、占了海丰盐场的物料,士卒歇了个大饱,士气、状态都比己方好得多。 反观自己这边,收拢兵士、扑灭城内大火就花了一夜,等再一路追出来,兵士疲惫又被爆炸惊得胆寒,以劳击逸当然不是上策。 别的不说,第一个吃不消的就是罗洛浑自己,几次差点摔下马。 “一步慢、步步慢啊……” 让麾下清兵歇了一夜,罗洛浑自己却一夜无眠,既是忧虑接下来怎么办,又是被病痛折磨,好不容易挨了一晚,不等天亮就组织阵线攻营。 这一战他极是慎重,撑着病体忙会了许久,破晓之际便发动攻势。 “那楚贼王笑便在敌营之中,只有一千余人,勇士们只需杀败他们,本王一定论功行赏……杀啊!” 清兵终于缓了过来,密密麻麻向营寨冲去。 罗洛浑亲自上阵,策马立于大旗之下,海风吹来,让他觉是浑身难受。 浑浑厄厄中,他忽然听到一声大喊…… “郡王!攻破楚军营寨了!” 罗洛浑猛一抬头,只见东面一轮金日从海上升起,楚军营中一片大火,清军杀喊声震天…… “好!”罗洛浑身子一颤,叫了一声好。 终于!终于要除掉王笑了! 罗洛浑在这一刻,莫名地想起了皇太极。 他记得自己的阿玛岳讬死后,岳讬的心腹部下阿兰柴告发其有谋逆之举,代善、济尔哈朗、多尔衮三人奏称,“当按律惩治,抛弃尸骨,戮杀其子”。 当时皇太极说的却是,岳讬受母后恩养,朕亦爱而抚之,不忍施以身后之刑,既往不咎。 罗洛浑每每思及至此,感激涕零。他愿为先帝效忠、奉上性命在所不惜,每上战场都是奋不顾身,因此重伤落下病根,最后成了现在的样子。 “陛下!今日,我为你报仇了!”罗洛浑喃喃道,想到王笑授首而死的样子,喜极而泣。 下一刻,又有士卒传来战报 “报!是空营……” “报郡王,楚军已弃营而走,不知去向……” “不可能!”罗洛浑大喊一声,纵马向东狂奔。 马驰飞快,他猛一抬头,只见太阳已然从海面跃起,三艘大船正在海岸边扬帆起航…… “噗。” 迎着旭日,一口血从罗洛浑口中喷出,他身子一晃,栽下马去。 良久,清军中爆发出巨大的惊恐。 “郡王!郡王……” “衍禧郡王薨啦!” “国公爷,当年你就是这么气死奴酋的吗?” “这次我就没想气死罗洛浑,他自己莫名其妙的。”王笑摇了摇头。 宁完我立在甲板上,叹息了一声。毕竟罗洛浑也曾算是他的半个主子。 “这罗洛浑也是可怜。”宁完我道,“他年幼时,代善一心要逼死自己的长子岳讬。后来岳讬拥立皇太极,本已得到重用,没想到岳讬又受到岳母莽古济的牵连,被皇太极打压。” “哦?”王笑应了一声。 宁完我又想到一事,微微冷笑,道:“当年皇太极已有除掉岳讬的意思,暗示其部下阿兰柴收集罪证。没想到还没动手,岳讬就病死了。他病死之后,阿兰柴状告岳讬,皇太极故作大方,赦免了岳讬一家,换得了罗洛浑的忠心。只怕到现在,罗洛浑还蒙在鼓里。” 王笑目光看去,海岸上罗洛浑的尸体已成了一个小黑点。 他没功夫去可怜谁,只是有些庆幸皇太极已经死了。接着又想到,皇太极这些心机手段,布木布泰学到了几成? 挥了挥手与沧州城告别,王笑知道自己还会再回来…… 武邑城西。 “两天时间到了,我们强攻多铎吧。”秦玄策进了大营就兴冲冲的说道,他已经穿戴好盔甲了,一心想着这次要是能斩首多铎,自己该多威风…… 王珍却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看着地图,正与夏向维、史工在讨论着什么。 “说到这一战,谁都避不开的就是大运杭。”夏向维手在地图上划着,“运河从临清到德州这一段,正是山东与河北的交界。” “运河不比其大河,不足以为凭障,却是我们从临清向德州运粮的要道。” 王珍脸上露出些许笑意,道:“看样子,多铎这番调兵,是想沿运河直下临清了。” “他消息倒是快。从沧州到武邑虽不远,也要跑死了几匹马吧?” “看来国公那边是得手了。” “必是得手了,不然多铎不会想要取临清。我们断了他们的粮,他也想要断我们的粮。” 夏向维转向史工,笑道:“史兄熟悉临清,临清城的防务便交给你了?可要兵马护送?” 史工抱拳道:“不必。某单人马快,独自前行还安全些。” “好,我们会尽力拖住多铎。” “如此,只凭临清守军,足保城池无恙。” 王珍亦是一拱手,史工转身便出了大帐…… 秦玄策一脸愕然。 转头一看,耿叔白、林绍元、刘一口等武将皆是不动如山,一副你们怎么说我们就怎么打的样子,已经放弃与他们参谋军机。 但秦玄策不一样,秦玄策自诩智将,一定要琢磨明白。 “不是,这怎么又说到临清了呢?我们不该是要尽快突破重围到德州会合吗?” 王珍与夏向维对视一眼。 “既然事成了,就告诉他吧。” “好。”夏向维笑道,“德州至渤海之间这条防线我们经营了一年,城坚沟深,又有海船、大炮佐守。多尔衮要正面攻下,需要时间。” 秦玄策道:“但德州未必能守太久,建奴火炮也强,我们应尽快……” “该急的是多尔衮,他没时间了,国公已偷袭了建奴的沧州粮仓。” 秦玄策不傻,只一听马上就反应过来。 “建奴没粮了!” 他惊呼一声,喜道:“那战事将完全不一样。就算多尔衮再攻陷德州,只要我们烧掉粮草,那他也没有实力继续南下。” 夏向维道,“我们驻军武邑作势急着突围救德州是假,实是为了吸引多铎的兵力,并为国公偷袭沧州作掩护。另外,我们还有一层目的,秦总兵可知是什么?” 秦玄策皱眉思索起来。 夏向维提醒道:“若你是多尔衮,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撤军。” “不想轻易撤军呢?” “狗东西还不想撤军。”秦玄策骂了一句,低头看向地图,恍然大悟道:“若我是多尔衮,当绕道攻济南。德州一地都是军堡,掠不到粮草。可从西面绕过德州,取山东腹地,今年山东粮草丰收,各地都有存粮,可一边劫掠一边直逼济南。” “不错,建奴若绕道临清,从临清到济南,一路都是丰饶之地。还可劫断运河。夺我们的粮草。” “哈哈!”秦玄策拍了拍地图,大笑道:“但我们布兵于此,多铎不敢乱动啊!” 不止秦玄策,其他武将也明白过来。 如果自己这四万余人没有在此与多铎对峙,只怕此时多铎已从西面兵围德州、再攻打临清,甚至兵逼济南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哈哈,原来不是多铎牵制我们,而是我们牵制了多铎!” 夏向维听着这些议论,心中既是惊赞也是后怕。 这一手是王笑布置的,他知道正面决战难以打败多尔衮。于是以数万人为障眼法,只集中小小的一支精锐,攻打一个沧州这个敌人想不到自己会去的地方,并事先做好布局。一旦事成,多尔衮就全盘落在他的布局之中。 而夏向维后怕的是,这一招确实是铤而走险,若是偷袭沧州不利,那就是数万人陷入被动,满盘皆输…… 王珍抬了抬手,道:“建奴还未撤军,他们的存粮能撑上旬月。眼下还不是高兴的时候。” 帐中安静下来。 王珍又道:“瑞朝的唐伯望将军已派人传话给我,他已放弃真定府,再次退回娘子关。也就是说,巩阿岱、图尔格这两个跟屁虫马上就要跟上来,到时与多铎两面包围,我们恐不是对手,我们向南撤。” 耿叔白道:“只怕我们一退,多铎就要兵围德州。” 夏向维笑道:“放心,我们只管南撤,多铎再围德州已没有意义。别忘了,他们粮草不足,对于他而言,现在临清城更有吸引力。” 毛笔在地图上划过,沿着运河,一直划到临清城下。 王笑提笔在临清城外画了一个圈。 他想到今年春耕时,左经纶提议开垦耕种运河以西属于河北界的土地,被他否决了。 “国公为何局限于山东之地?” “我觉得先人这样分界,很有道理啊……” 至于为什么很有道理?当然是等敌人打下来时候,省了坚壁清野的功夫。 “多铎啊,就看你敢不敢追下来了。” 王笑低语了一声,提笔利落地画了两笔,在圆圈里画了一个叉。 “让船再快开一点……” 济南城,虢国公府。左明静正提笔在一封公文上划了一个叉。 这封公文她并不需要问淳宁的意思,直接驳回,等晚间一起禀报一声就可以。 如今左明静已极知淳宁的心意,并深得信任,不用事事问询,已可以独当一面。 公文的内容又是老调重弹,说的是济南城不该调太多兵力北上德州,否则殿下危矣、济南百姓危矣。网首发 上这些公文的主要以山东本土官员为主,倒也未必是出于私心。 文中引经据典,多次提到延光十一年清兵入寇山东之事,当时就是济南守军尽数北上德州,大败,之后济南兵力空虚,被清兵烧掠一空。 正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济南百姓对此事记忆深刻,极担心重蹈覆辙…… 淳宁的意思很简单,自己又不懂兵事,没必要指手画脚。她能做的就是顾好后方,尽力把德州所需的物资人力运送过去。 最初收到这样的公文,她还会让左明静回复一句,如今全都只是画个叉叉。 压力自然也大,每天都有臣子到齐王周衍面前死谏,周衍被他们逼得整个人又瘦了一圈。 除了济南的压力,驻在平原县负责军纪的罗德元还多次请奏,认为虢国公不在,齐王该亲自北上督军。 双方你来我往,罗德元以一己之力,通过公文与济南官员吵得不可开交,周衍只觉心力俱疲。 当周衍不知道的是,淳宁已替他扛下了大部分重担…… 公文如雪花般一片片进了知事院又一片片送出去。 忽然,左明静忽然眉头一皱,拿起手上一封公文跑到淳宁面前。 “殿下,你看,郑隆勖已收复了开封……” 淳宁并不惊讶,事先她已收到了锦衣卫的秘报,这部分公文她都是自己处理的,江南兵马从整兵到攻打开封的细节她都知道,早就笃定了瑞朝没有要守着河南的意思。 “不仅是收复了开封,江北四镇也在蠢蠢欲动。”淳宁缓缓问道:“明静觉得,他们是想和建奴一起吞并山东呢?还是只是在等建奴南下时要自保?” “上个月,南京那位陛下诏告天下,说是齐王与虢国公守土有功,封赏了一些食邑。一点钱粮不费就把这大义的名头占了大半,天下人皆称他是中兴之主。他们若敢攻山东,该得不偿失才是。” “倘若郑元化是想以助我们抵御建奴的名义驻兵山东又如何?” “打回去。”左明静道。 她脸上的线条柔美,语态却是坚决果断。 “若不打回去,一旦让江北四镇进入山东,请神容易送神难。只要我们有坚决打回去的态度,他们必不敢继续进兵。北边正打着仗呢,这时候南边要是交战起来,毁的是那位‘中兴之主’的大义名头。但我们若有一丝犹豫,郑元化必定捉住机会侵蚀山东利益。” “明静之见,胜于庙堂之上诸多老臣。”淳宁不急不缓,倒是说起一桩小事来,“前日,还有人献计,让衍弟以大义之名挟迫南京支援些粮草过来。衍弟称赞这计精妙,却不想想郑元化老奸巨滑,岂是那么好拔毛的?只怕我们一开口,来的不是粮草,而是江南的兵马。” 这种话左明静不敢答,却也能感到淳宁的压力。 若是齐王真要贪那一点利益在郑元化面前弄斧,稍有不慎,整个山东都要腹背受敌…… “我打算增兵济宁、兖州两地,苦于没有兵马,明静可有良策?” 左明静想了想,答道:“可暂停莱州等地的各工厂,编民伍为军,以讲武堂学子为基层将官。” 讲武堂的成年学子都已经被抽派到德州了,如果说的却是要把年岁尚小的也派出去,那这批人战力恐怕也不是不高。 因此左明静又补了一句,道:“殿下放心,只要我们摆出坚决的态度,江北四镇定不敢北上。” 淳宁本就在斟酌这事,闻言沉吟起来。 “我担心的是,北面的战事不知还要打多久,若是军械不足……” 她心中叹息了一口气,这一战要是再打下去,山东怕是也撑不住了。 “殿下!”正在此时,甘棠急匆匆跑进来,“殿下,前方信报回来,国公爷已经回山东了,正从滨州海岸赶回德州……” 动静惊动了隔壁屋中的缨儿和钱朵朵,淳宁眉头一松,心头的压力登时放松下来…… 第835章 大口袋 德州三军总督衙门。 林向阳站在地图上给王笑讲解如今的战况,神色十分激动。 王笑是从滨州海岸回来的,上岸后马不停蹄就回了德州。一同带回来的还有偷袭了清军沧州粮草的消息。 楚军士气大振且不提,林向阳自己也很开心,因为出城相迎的时候,王笑拍了拍他的肩称赞了一句“你很好”。 林向阳还记起当年第一次见王笑的情景。那时他在卢正初府中以学生的身份参预机要,王笑还只是一个准驸马,相比之下比他要稚嫩得多。 当时林向阳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因为对方的一句夸赞而感到荣耀。 一晃眼,王笑已成了楚朝的中流砥柱。 “……当时秦将军背水一战,斩杀吴阎王、重挫镇南军。如今多尔衮正在把镇南军打散,编入汉八旗与绿营,打算徐徐图之,这种时候国公你偷袭了他的粮草,他再想攻下德州要困难得多。” “我们的粮草可够?” “够。”林向阳道:“山东刚收了粮,相比建奴,我们的补给线要短得多,粮草足够支撑半年。” “如今国公归来,士气可用,德州城高沟深,多尔衮粮草不足,休想攻下山东。”左明德道。 他也是神情振奋,因为刚才过来,王笑也拍了拍他的肩称赞了一句“你很好”。 “也不要太小瞧了多尔衮。”董济和抚须道:“他如今还不退,只怕是打定主意再收河北之粮,和我们继续耗下去。如果真这样消耗下去,我们只凭山东之地未必耗得过建奴。可别忘了,江南那边也在虎视眈眈,这一战拖得太久不是好事。” 王笑了解完德州的情况,心中已有了决定,开口道:“那就尽快结束这一战。” “国公打算如何做?若要反攻多尔衮,只怕难度不小。” “多尔衮兵力雄厚,我们主动出击就太吃亏了。不如耗到他军中粮草用尽……” 王笑道:“我打算去一趟临清,击杀多铎。” 董济和一看地图便明白过来,抚须沉吟片刻,笑道:“好,若能围剿了多铎,建奴大败之下,只能退兵。” “我们不妨打出国公的旗号,让多尔衮以为国公还在德州。” “不必。”王笑道,“什么旗号都不必打,让他自己打探。等他打探到消息,我已到了临清……” 秦小竺坐在王笑身边,心思却没放在这些事上。 王笑既然回来了,她也就懒得再动脑子。 前阵子在战场上每天打打杀杀的,沾的都是血腥杀戮,也唯有看到他回来,秦小竺便放松下来。 她好好地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物,头发也不束,简简单单扎在背后。从战场上威风八面的将军变成了一个懒散的小姑娘。 虽然王笑没有很多时间陪她说话,到了德州之后就不停地见各种各样的人,开口称赞人家“你很好”接着就商议军务,但就是这样呆着,她也感到安心。 议着事,秦小竺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头一歪,枕在王笑腿上就睡过去。 旁人看了一幕,只当没看到一般,毕竟国公都夸自己了,何必去给他找不痛快? 等秦小竺睡了个迷糊觉,隐隐约约听到脚步声响起,她想着终于议完事了,自己可以和王笑好好说会话,正想睁眼,却听到董济和又开口说话。 原来董先生还没走,那就再睡一会。秦小竺这般想着,又往王笑身上蹭了蹭。 那边王笑与董济和谈着秦山海的事,秦小竺听着耳里才知道大伯也回不来了,她感到有些悲伤,困意消散,闭着眼也不起来。 “副帅这一走,秦家除了山河、玄策,其余子弟皆是平庸之辈。”董济和缓缓开口道,“老夫答应过老将军要看顾秦家,但老夫年岁也大了,也不知等不等得到天下太平那一天。” “董先生可有什么愿望?” “国公可还记得当年与老将军在锦州城外所议之事?” “自是记得。” 董济和想了想,又道:“老夫希望有朝一日,你能给小竺一个名份。” 秦小竺听了微微一愣,心想董先生你怎么回事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 她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已经是分了淳宁的东西,要是还贪图什么名份那可就更对不起淳宁了…… 王笑却没有马上回答,伸手在秦小竺头发上轻轻抚着。 “我记得,在锦州城外那破庙与秦老将军商议时,董先生你还心向父皇。” “君恩已报,人情却还没还完。”董济和叹道:“这一路下来,秦家付出的已经足够多了。” 秦小竺想要支起身,王笑却已查觉到她醒来了,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向董济和道:“放心吧,我会给小竺一个名份。” “如此,老夫就放心了。” 董济和说罢,缓缓站起身往外走去。 秦小竺抬起头,道:“王笑,我不用什么名份……”更新最快的网 “这不止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了。”王笑说道,“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他知道董济和今天说这句话,与其说是有野心,倒不如说是有顾虑。看来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齐王周衍的表现不足以让董济和安心。 但董济和既然没说具体的,想必没出什么大事。 秦小竺有很多话想对王笑说,转念一想,王笑上次出门时迷晕了自己的帐可还没算,才想板起脸使使小性子,却听王笑道:“我去一趟临清,你要不要去?” “当然,我也要跟你去。”秦小竺重重点了点头,问道:“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 王笑并未从德州带着太多人,反而把带回来的两千人都留下。只带走了秦小竺的一千亲卫。 沿着运河一路南下,他思考着如何干掉多铎,心里隐隐有些振奋。他像一个捕猎者,反复计算着多铎南下的路线,誓要把他围杀在自己布下的陷阱里。 只有这一仗胜了,他才能确信自己扭转了历史。重生到现在,历史的车轮一直像大山一样向他滚滚压来,他像一只螳螂努力想挡着车轮,终于看到了让它停下来的趋势。 这一世,他不会再让多铎有机会一路长驱直入、摧枯拉朽地攻占江南。 只要歼灭多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之类的惨案将不再发生 每想到这里,王笑的身上的杀气就更浓重一些,他不能告诉任何人自己想要杀的是扬州十日的刽子手,只能独自品尝这份杀意。 路上有一次,王笑从运河东岸向西望去,能看到远处烟尘滚滚。那是多铎的大军正在与楚军主力交战。 王笑看不到交战的详情,也没有多停留,而是继续赶马向临清城奔去…… “孬种,有本事别逃。” 运河西岸,多铎从千里镜望去,楚军的旗帜摇摇晃晃,越逃越远。 那个自称斩杀了豪格的楚将秦玄策一开始还敢嚣张,被击败之后也只能落荒而逃,狼狈不堪。 多铎特意用千里镜看了看对方那气急败坏的身影,冷笑不已。 终于,楚军抛下辎重,向西逃得不见了身影。清军再次击败了楚军主力,甚至还缴获了一批粮草。 “豫亲王万胜!” 多铎沉浸在胜利当中,而是分析了对方的行进路线,判断他们也是想要去临清。 如果让这四万余楚军入城,那临清城将会难以攻打下来。因此,多铎连续向他们发动攻势,在野战中把他们击退到顺天府地界。 可恨的是,击败对方容易,要歼灭对方却很难。 但不要紧,楚军已经没办法抢在自己之前到达临清城。 多铎于是直接下令,直扑临清城。 “豫亲王,睿亲王的意思是让你等巩阿岱和图尔格的兵马到了,齐围临清城……” 说话的将领五十余岁,叫完颜叶臣,乃是皇太极即位时设十六大臣,完颜叶臣就是其中之一,后来他随征朝鲜、戍蒙古、夺永平府,列为议政八大臣之一。 这样的老臣劝说,多铎却只是冷笑一声,道:“兵贵神速,本王不是你能指派的。” 完颜叶臣也不敢再劝,他知道多铎向来行事乖张,得罪他没有好处…… 多铎是努尔哈赤的嫡幼子,幼年极受努尔哈赤喜爱,而且依女真旧俗,幼子有权继承父亲所有遗产,因此多铎一出生就在后金有着极高的政治地位。 这也养成了他恃宠而骄、嚣张跋扈的气焰。 皇太极在位时,多铎就敢时常和皇太极唱反调。后来皇太极一死,多铎对多尔衮也非常不满。 简单来说就是,我让你当皇帝你不当,那你让我当啊!把皇位拱手让人怎么回事? 为了发泄这种不满,多铎在新帝继位后,故意与豪格越走越近,这次入关前又故意到禁林游猎,就为了气多尔衮。 多铎用兵凌厉,眼下见了战机,他已决意不再听多尔衮稳扎稳打的嘱咐。 临清不过小城,须臾可定,岂有停滞不前的道理? 且让十四哥看看,谁才是诸王中战功最盛者! “他娘的,凭什么让多铎这么嚣张?!”秦玄策气急败坏地把长枪掷在地上。 现在连营帐、粮草都丢了,四万余大军只能露宿荒野,看起来越来越狼狈了。 夏向维与王珍先是清点了伤亡,方才让诸将聚在一起议事。 “秦将军勿急。”夏向维笑道:“我们果然全速前进,虽然有可能抢在多铎之前进入临清。但到时虽能守住城池,也只是让建奴退兵而已。” “不然呢?” 夏向维道:“我们佯败了两场,多铎应该会直扑临清城了。等他到了临清城下,我们包抄过去,围死他。” “围死他我虽然很高兴,但这也太冒险了吧。万一临清失守,建奴有了粮草,麻烦就大了。”秦玄策道,“还有,我发现你们怎么什么都不事先告诉我?” 夏向维并不回答秦玄策后面一个问题,沉吟道:“确实有些冒险,不过计划是国公定下的,想必多铎应该攻不下临清。” 他也不明白王笑为什么铁了心要在这一次杀掉多铎,但既然计划好了,他就打算一丝不苟地执行起来。 王珍开口道:“我已事先在顺德府屯积了一批粮草,够我四万余人十天嚼用,只等多铎入瓮,将他包围起来,叫他有来无回……” 从临清城头极目望去,京杭大运河向东北方向蜿蜒过去。清兵密密麻麻,正在渡过运河。 史工正在指挥城头守军准备守城,并没有出兵半渡而击。 王笑抬手一指,向秦小竺问道:“这运河像不像一个大口袋。” “一点也不像。”秦小竺脆生生应道。 “明明就很像啊。”王笑道:“你看,临清是袋子的底部,这条运河是袋子的一边,等我大哥和玄策他们围过来,就是袋子的另一边了。”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秦小竺睁大眼睛看去,道:“还真是一点也不像。” “真是太缺乏想象力了。”王笑道。 虽然缺乏想象力的秦小竺他依旧很喜欢…… “轰!”炮弹从临清城头飞出去,砸落在清军之中。 多铎望向城头,心里越来越烦燥。 这座城,比他想像的更难攻打,本以为自己是出其不意偷袭临清,没想楚军早有准备,一时竟难以攻克。 “豫亲王,临清难以攻克,军中存粮也不多了。我们既已渡过运河,不如向东攻夏津、高唐二县,掠其粮草,直攻济南。”完颜叶臣劝道。 多铎觉得这个提议也有道理,眼下粮草断绝,不如就学着王笑在关外时的所作所为,把山东搅个天翻地覆。 “好,便依你所言。你继续带人围困临清,本王亲率一支骑兵攻山东腹地……” 多铎话音才落,忽然有士卒狂奔入帐。 “报,巩尔岱将军才赶到清河县境内,忽然遭遇楚军偷袭,现已被打退了。楚军已经渡过运河,向临清城逼来。” 多铎骂了一声“该死”,他才打算分兵,结果巩尔岱就拖了后腿。 “本王与楚军野战两次,将其打得丢盔卸甲,巩尔岱实在是废物!” 完颜叶臣道:“王爷息怒,依我看楚军来了也好。城池不好攻打,我们却可先击溃这支楚军,正是围点打援。” 多铎无奈,只好暂缓偷袭山东腹地的计划,下令全军整备,打算以逸待劳,再次击败这支楚军一次。 探马不断传来消息,楚军从十五里逼近到十里。 然而又等了半日,楚军却依然在十里外徘徊不进。 “他们这是看穿了我们的围点打援之计。”完颜叶臣如此分析道。 多铎隐隐感到不妥,下令让大军向北,攻击楚军。 双方阵线不断逼近,多铎目光看去,见楚军的阵线比上次单薄了许多,东面烟灰滚滚,楚军竟是还派人从侧边包围过来。 多铎也马上就看出了楚军的意图。 镶白旗加上招降的兵马,他带了四万人攻临清,楚军也不过只有四万余人,却还敢分别包围,虽然西面是运河,不用设兵围堵。但相比清军的阵列,楚军也显得太过薄弱。 他若集兵猛攻一处,很容易就能击败楚军。 “手下败将,竟还敢来找死。” 多铎一挥手,清军发动攻势,直扑北面的楚军。 然而这一次,楚军的战力却是比之前强得多…… “杀啊!” 一名叫作富勒塔的清兵大喊着向楚人的阵线杀去,一边纵马一边张弓。 箭矢射去,只见前面懦弱的楚兵架起盾牌就向后退去。 富勒塔跨下战马飞快,又向前冲了十几步,再看过去,只见楚兵已退了营寨之中。 他冲上前,楚军的营寨上架起了火铳,向这边发射过来。 响声中,身边的战友有人惨叫着栽倒下马,富勒塔比较幸运,并没有中弹。他冲到营寨前,楚军的长矛却已然高高扬起。 富勒塔只好停下战马,挥刀砍去。 隔着营寨,他的刀难以轻易杀到楚军。营寨里的火铳却又已经重新装弹,随着一声大喝,又是“砰砰”地射了过来。 这些敌人实在是太过于怯懦,不敢出来野战,只敢像乌龟一般缩在营寨里…… 要是有乌真超哈宫的炮火就好了,可惜豫亲王来得急,没能带着炮火来临清。 富勒塔想着这些,奋力杀敌,终于,在半天的攻势下,清军攻破了楚军的营防。 然而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片惊呼。 富勒塔转头看去,隔着人群看不清楚,但能听到临清城内一片欢呼,一杆大旗招展开,像是城内的守军出城击敌了。 这些懦夫这么多天不敢出城,今天竟然跑出来了? “那个楚贼王笑就在临清城内。”有人说道。 富勒塔愣了愣,心中隐隐有些怯意,他听说过许多勇士都败在那王笑手上。 接着只见多铎的旗令传来,调了许多兵马去南面。 富勒塔所在的北面阵营不知南面发生了什么,不少人都怯怯失语起来,军心大乱,攻势慢了下来。 而北面的楚军也不追击,只是严阵以待,根本不着急进攻。 终于,傍晚时分,临清城出来的守军被多铎击退。富勒塔松了一口气,心想那王笑也不过如此。 但这一日,他们终究是没能攻破楚军的包围。 这天夜里,清军埋锅造饭,富勒塔发现粮草比昨天又少了三成,只能勉强抵饱。但多铎告诉大家,明天击溃楚军就带他们去劫掠山东,士卒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次日天不亮,号角声中富勒塔就起来准备继续攻打楚军,然而等他再冲到阵前,目光看去,竟见楚军的营寨更高、更密了,营寨前还多了一条长长的壕沟…… 第836章 贪吃蛇 天光初亮,王笑站在临清城头望着清军的动向。 多铎的北面、东面都是楚军;南面是临清城;西面是运河。 包围圈终于形成了,虽然还显得有些薄弱。 北面王珍与秦玄策只有两万余人,东面夏向维与林绍元也只有两万余人,两边防线都有些稀松。 南面的临清城物资丰富,但守军并不多。 西面的运河上,还有清军渡河时的浮桥。 而在更北方,跟屁虫巩阿岱、图尔格也随时可能前来支援多铎。 “派人出城,告诉我大哥,这一战最重要的是要有耐心。多铎的粮草不多了,我们不求现在就杀伤他多少人,要让他每前进一步都要花费最多的时间。等到他兵粮耗尽,才是我们反守为攻之时。” “是。” 史工上前问道:“如果多铎狠得下心,只率领精锐轻骑、抛弃所有步卒,他未必不能突围。是否让附近的村庄坚壁清野?” 王笑点点头,道:“我已传令夏津、高唐等地,把百姓与粮草迁入县城,焚草、伐木、拆卸房屋建成大军的营寨。方圆百里,多铎休想找到一粒粮食。” 说到这里,他身后的宁完我抚须道:“国公妙算。罪臣是真没想到啊,原来山东一地竟有这样的实力,粮草丰沛、百姓富足、官府有威信,动员起来效率极高,必能驱退建奴。” 宁完我后面这一句话让王笑也有些自豪起来,这确实是个溜须拍马的人才,才到山东没几天就知道效率了。 史工又沉吟道:“若是多铎退回运河西岸,只怕我们就难以歼灭他了。” “多铎现在应该不会这么做。他必然已经看出我包围他的意图了。但他是有傲气的人,不会这么快就认为自己会输,现在就逃……对他而言也太没有面子了吧?” 王笑说着,又道:“我了解过多铎,他十四岁上阵杀敌、讨伐察哈尔,因功获封‘额尔克楚呼尔’,这在满语中是‘勇敢’之意,其封号‘豫亲王’也是取的‘勇’字,岂会轻易就退?宁完我,你怎么看?” “国公知己知彼、此仗必胜。”宁完我应道,“多铎此人确实极傲,天聪……不,是延光六年,多铎随皇太极战小凌河,他不顾皇太极军令,穷追猛打一直追到锦州城下,结果失足摔下战马深陷重围,但依旧不退,夺马继续冲阵,杀得楚军坠壕而死者不计其数。这样的人,不会轻易认输。” “可惜啊。他今日要是不渡河逃跑,到了明日只怕没有机会了。”王笑淡淡说道。 宁完我瞥了史工一眼,抚须卖弄起来。 “元代时,忽必烈任用郭守敬为都水少监,主持运河的开凿,‘开魏博之渠,通江淮之运’,以泗水、汶水与临清御河相通。通河后,忽必烈赐名为‘会通河’,正是会通河的开通,使临清城崛起为繁华大城,‘舟楫万里、振古所无’。” 宁完我说着,抬手指向运河上的浮桥,又道:“临清这一段运河水面宽阔,国公只要击毁建奴的浮桥,多铎的活路便又少一条。” 王笑淡淡一笑,他当然知道要去击毁浮桥。 倒是这宁完我不愧有‘精通文史’之名,以后可以带在身边讲讲知识。 “如何拆毁浮桥,你可有办法?” “国公想必已有定计。” “你说你的。” “是。”宁完我又道:“为控制水势,整段河道设置了会通闸、李海闸、兖州闸等闸门三十一座,正是‘度高低,分远迩,以节蓄泄’,因此,会通河有‘闸河’之称。国公若想拆毁浮桥,可开闸放水,以船攻之。” 他一席话说完,又瞥了史工一眼,心想:老夫与这只有谋略的市井匹夫不同,要想活命立足,还得多多表现才行啊…… 史工只是咧嘴一笑。 王笑则是负手不语,显然早有布置。 这时,远远看去,清兵大营里,多铎的令旗已然摇摆起来。 号角声起。 镶白旗的旗兵富勒塔大喊着、驱赶着投降的官兵向前冲。 清兵又不傻,楚军既然挖了壕沟,总不能拿自己这些八旗勇士的命去填。 冲到战壕前,楚军的子弹不要钱一般打过来,前头的降兵惨叫着倒地,八旗骑兵则是张弓搭箭,向楚军射去。 富勒塔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自己箭囊里的箭支只剩下六支了。豫亲王行军太快,根本就没带辎重,又攻打了临清好几天,现在箭支不能补充。 要是今天不能打败这些楚军,明天拿什么射呢? 他转头看向西面的京杭运河,心想图尔格将军的兵马要早些到才好、把辎重送过来。 不然靠别人不如靠自己,最后今天就击溃这支楚军,让豫亲王带着大家到山东劫掠。 富勒塔更期待后者,他听说王笑把山东经营得十分富庶,盼着能抢些财物女人。 想着这些,最后的六支箭射完,前面的降军已被驱赶着被推进壕沟里,而楚军则是把挖出来的土堆在壕沟边上,躲在后面射击。 富勒塔策马而上,踩着堆积在沟壑里的尸体向向楚军杀去。 有些降军掉进壕沟还未死,被马蹄踩踏,发出凄厉的惨叫,他也顾不上这些。 结果,楚军直接就向后撤走,还不忘向这边继续射击。 清军被土堆拦着,骑后难以形成冲势,只好下马把这些碍事的土方推平。 楚军倒也不敢上来打,清军做这些事时也没什么伤亡,就是太耗时间。 好不容易把这些土方推平,已经是大中午。富勒塔昨天吃得就少,只觉腹中饥饿,好在将军下令,就地分发干粮让他们啃了。 富勒塔才咬了两口,前方退下去的楚军已趁着他们推土的时候吃完饭了,这时候又冲上来发射火铳。 “这他娘的,应该先躲在土堆后面吃了干粮再推土的……” 中午的干粮依旧没能吃饱,等富勒塔再次上马向楚军冲锋,那些懦夫又掉头跑了,躲到营寨后面。 “这他娘的!” 富勒塔越大越火大,暗骂楚军贱兮兮的。他下定决心,等攻破营寨一定要狠狠地杀他们。 这营栅比昨天的更坚固,攻着攻着,富勒塔听到南面有杀喊声响起,那是王笑又领了临清的守军杀出来。 有了昨天的经验,多铎早有布置,因此北面和东面清军攻势并不受影响。 结果战了一个时辰之后,忽听西面有马蹄声远远而来。 富勒塔大喜,心道这是自己的援军来了。然而等到一支小股兵马在运河西岸现出身影,看旗号却是瑞军的兵马,将旗上一个“唐”字迎风招展。 有一瞬间,富勒塔几乎以为是唐中元或唐节来了,被吓得不轻。好在他的牛录大人告诉大家不必担忧,那只是手下败将唐伯望的一支骑兵,只有不到两千人。 两千人的做不了什么,隔着一条运河,清军也不担心他们冲阵。 等到富勒塔听到动静不对,再次转头看向西岸,不由瞪大了眼。 两千瑞军吸引了多铎留在西岸的守军,与此同时,会通闸被打开,大水漫下,有十数艘大船从运河下游驶来。 “嘭!” 巨响震天,运河上的浮桥被硬生生撞断! 裂木随着河水飘荡…… 现在就连富勒塔这样的小兵也明白过来,楚军的意图是要把自己这些人围死在运河东岸。 “你们休想!”他愤怒地用满语大吼着,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 到了傍晚时分,富勒塔终于攻入了楚军的营寨,楚军如流水般向后退去,没给他们冲杀击溃的机会。 这一战击退楚军,清兵欢呼不已。 “额尔克楚呼尔!额尔克楚呼尔……” 然而这一片欢腾中,忽然有人喊道:“没有粮草!” “没有粮草?” 富勒塔四下环顾,发现楚军竟是把这一片地方的野草都火了个干净,不让自己的马匹吃草。 他跨在饿马上,抬眼望去,大概五里之外,楚军居然又迫不及待地开始挖壕沟了…… 北面和东面的防线都被击退了五里,楚军的防线又稀松了一些,但王笑反而松了口气。 清兵粮少,每拖一天,其战力便减一份。不着急,捕猎要有耐心。 他铺开地图,在运河两岸标注起来。 “你看,多铎在西岸留了三千人。现在浮桥毁了,这三千人也没有粮草,唐伯望可以一点点把他们磨死。” “多铎的四万人在东岸,还是没有粮草。今天这一战之后,他应该明白,要想带着全部人突围不是短时间能做到的。他应该会派小股的骑兵分散突围,往东面去劫掠粮草。” “我们要做的就是吃掉这些骑兵,到时此涨彼消,就好像贪吃蛇的游戏。” 史工对蛇很感兴趣,问道:“何谓贪吃蛇?” “哦,你没玩过贪吃蛇,但应该明白我的意思。”王笑又拿了一张纸,把眼下的形势画了出来,“这一竖是运河,这一横是临清城。多铎已经被我们堵在这个角落。我们要做的就是像蛇一样盘旋在他周围,分散他、饿死他、吃掉他……” 史工若有所悟,叹道:“蛇虫鼠蚁,皆是兵法啊。” “大概吧。” “现在可虑的就是图尔格率兵赶来支援他。” “无妨。”王笑道:“图尔格从青县一路追我们的大军到真定,又从真定追到临清,他不了解山东局势,绝不敢在德州段渡河。那么,等他追过来,必定是在西岸。唐伯望会焚毁西岸的林木,不让他伐木过河。” “如此一来,图尔格也没有粮草辎重,只能坐看多铎被我们围死。”史工点头道。 “而且图尔格来了,多铎只会更不好退兵。” “那……多尔衮会不会来支援多铎?” 王笑道:“多尔衮现在应该刚打探到我回到德州的消息,他生性多疑,一定会猜测为何我到了德州却不打出旗号,怀疑我是不是要偷袭他。这种时候,他应该不敢轻举妄动。” 两人商议了好一会,史工离开前王笑又交代道:“切不可大意,时日还长,别让多铎跑了。” “是……” 秦小竺坐在王笑身边,转头看去,见王笑还是认认真真在分析着,不由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击败了这支清军之后、怎么才能确保多铎逃不掉。”王笑道,“比如他会游泳什么的,或者让别人掩护他逃掉就很麻烦。” “你真的非常想干掉他噢,以前也没见你对哪个敌将这么上心。” “那些人没有名气。” “是吗?” 王笑道:“你看,在关外坟山那一战,多铎让我跑掉了,结果我惹出了这么多事出来。前车之鉴犹在,我肯定不能让他跑掉。” “那你想到办法了吗?” “我打算去找个画师把多铎画下来,传阅全军,等他战败之后要想乔装打扮都没门……” 多铎大营。 富勒塔今晚上根本没有吃饱,半夜就被饿醒了,营帐中也都是同袍们肚子饿得咕咕声的声音。 但出于多年以来对豫亲王的忠诚,他们都没有吭声。只是盼着明天能击溃楚军,打开大军向山东腹地的道路。 次日,清兵不再向北面进攻,而是全力进攻楚军的东面防线。 强攻一天,楚军又退了五里,清兵也累得精疲力尽。同时富勒塔发现,北面的楚军把壕沟挖的更深、营寨搭得更高,又分出一支兵马到东面扎营。 这天分到的粮食更少了,富勒塔饿得浑身无力,战马也是有气无力的样子。 第三天,楚军的东面营寨也更高了,这次还未冲到壕沟前,富勒塔看到有一名同袍跑着跑着,脚下的地面忽然炸开,周围好几个清兵都被一起炸飞。 富勒塔不敢再随意冲锋。他知道这是楚军已调来了地雷,楚军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上之后的优势已开始慢慢显现出来。 当天的攻势并没有再击退楚军,富勒塔发现自己这四万人真的被围困住了。没有箭矢、粮食、火药、木材,甚至连马的草料也没有。 相比惊恐,他更深的感觉还是……太饿了。 清军大帐中。 “我们并非攻不破楚军的防线。”完颜叶臣叹道:“我们是能逼退楚军的,他们的防线越大就越稀疏,只要打下去,迟早能突围。问题是士卒们太饿了,物资也不足。” “不用你说本王也知道。”多铎冷着脸说道。 完颜叶臣问道:“豫亲王可有定计?” “王笑小瞧我了,我绝不会在这里坐以待毙。”多铎道,“让步卒在此等待援军,让骑兵分散突围,在楚军的包围圈外与我会合。” 他眼中满是狠意,接着又自语起来。 “我要搅得这山东天翻地覆,然后直扑济南,屠灭全城!” “居然妄图想包围我,他好大的胃口。本王要让王笑知道什么叫后悔,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要让天下人看看,敢试图与本王对抗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 随着他的话语,杀气从他身上迸发而出。 感受到多铎身上的杀意,完颜叶臣心神一颤,仿佛已能看到山东之地血流成河的场面…… 天蒙蒙亮,富勒塔便被他的牛录大人喊起来,跨着战马与镶白旗骑兵们聚在一起。 他看到多铎的大旗就在前方不远处。 “大清的勇士们!楚人想要困死我们,但他们忘了一点,老虎就算饿着肚子那也是老虎……” 富勒塔的位置离多铎不远,不用别的人传话也能听得到多铎的喊声。 “本王就猎过虎,本王曾把饿得不能动弹的老虎丢进羊群中。你们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哪怕老虎再饿、再虚弱,它还是能扑杀羊群……告诉本王,你们是老虎还是羊?” 富勒塔忍着肚子的饥饿,扬刀大吼道:“我们是老虎!楚军才是羊群!” “今日,所有骑兵分散突围而出!我们将在楚军的包围圈外会合……” “我们杀进他们的村庄、田地,杀掉所有男人,掳掠他们的口粮和女人。本王承诺你们,山东所有城池里的钱物、女人,全归你们所有……勇士们,尽情去争夺你们的财产吧!” “额尔克楚呼尔!额尔克楚呼尔!”欢呼声响彻大营。 富勒塔转头看去,见步卒们被指挥着,向着楚军的阵列再次发动了冲锋。 这一次,镶白旗的骑士不再上阵,而是游离在战场之外,策马狂奔着,观察着楚军阵线的变化,寻找着突破口。 富勒塔这支骑兵有一千人,由一名额真大人领着。巡弋了半个多时辰之后,额真大人捉住一个机会,领着他们从楚军稀疏处向包围圈外突去。 “不要恋战!突围出去!”额真大人放声大吼着。 富勒塔转头看去,远处的清兵步卒失去了骑兵的策应,被楚军打得节节败退…… 没有功夫再管他们了,富勒塔咬着牙,俯下身,不停挥舞着马鞭。 他没有箭,也丢掉了弓,紧紧握着刀也不敢停下来与楚军搏杀。 惨叫声不停响起,都是清军被刺下马时发出的叫喊。富勒塔看到前面的壕沟被同袍的尸体填满。 他猛拉缰绳,跃过土坡,身边有同袍没能跃过来,被楚军挑死…… “嘭!” 前方的同袍撞破了一截营栅,富勒塔连忙纵马奔了出去。 马蹄飞快,一点也不敢停歇,连奔了几里地,等他喘着粗气回头看去,只见楚军的包围圈已然再次合围,他再也看不到那些步卒了。 一千人突围而出,只剩下五百余人,其中还有许多伤者。 富勒塔想放马匹吃草,但低头看去,地上的草木竟也早被楚军烧了个精光。 他的额真大人却很兴奋,大吼道:“不管怎么样,我们突围出来了。前面的就是山东腹地,粮食、女人,什么都有!去找豫亲王会合,杀他个血流成河……” 富勒塔很高兴,扬起刀大吼着应喏。 “好饿啊……” 临清城头。 王笑望着远处的战场,有兵士快步跑到他面前。 “报!多铎突围了。” “多少人?” “五千余骑兵。” “呵,还以为他能屠城、是个心狠手辣之辈,也不怎么样嘛。他要是一开始就能决定抛下步卒突围,我还能服他。但现在……晚了。” 第837章 狼缀行 三个清兵押着数十个百姓走在长街上,一个提着刀在前引路,一个横槊在后面驱赶,一个居中在队伍左右看管以防逃逸。 数十百姓被绳索捆绑着,被赶到尸山前,一列清兵迎上,执着长矛乱刺…… 另一边又有一队人被押过来,妇人们脖颈上系着绳子,跌倒在血污里嚎啕大哭。 街边的地上有哭啼的婴孩,张着嘴哇哇大哭,小手扬起,似在找母亲的怀抱。有清兵策马而过,马蹄踩踏而过。 目光一转,看向路边的沟渠,只见里面堆满了尸体,手和脚纠缠在一起,沟水溢出来,被血染着浓重的腥红,铺满整个街道。 顺着沟渠望去,密密麻麻的尸体如鱼鳞一般…… 视线一点点升高,从城池的一角看向另一向,入目依然只有肢体残缺的尸首,一条街、一个坊,一整座城池,尽数被尸海掩埋。 他闭上眼,想要逃离这里。 忽然有个老者的声音在他耳边怒吼道:“把我碎尸万段,我甘之如饴。但扬城百万生灵,不可杀戮!” “敢抗拒不降者,惟扬州可鉴!”有怒吼声把老者的声音盖下。 接着,悲怆的哭声如潮水涌来,混入耳畔的话语越来越多。 老孺说道:“我儿不必顾忌牵挂,且去守城,老身先走一步了……” 青年痛哭道:“娘!” 闺中女子哭啼:“孩子,为娘对不起你……” “痛杀怀中三岁子,也随阿母作忠魂……” “哈哈,本王从八十万人中选取才貌超群女子一百零三人。小皇帝陛下十名,十四哥三名、郑亲王三名,其余亲王各两名,郡王各一名……” “忠魂白骨八十万,赤血映日满天红……” 声音越来越多,几乎在他脑中炸开,他拼命摇着头。 一抬头,八十万亡魂围上前,密密麻麻看不见尽头,一个个嘴中都发出凄厉的怒吼声…… “啊!” 王笑猛地睁开眼,从榻上坐起。 “怎么了?”秦小竺嘟囔着翻身而起,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王笑额头上的冷汗,柔声道:“做恶梦了吗?” 王笑重重呼吸了一下,一时也分不清梦中看到的是蓟镇还是扬州。 过了一会,他摇了摇头,道:“也不算恶梦,也许这个梦是在提醒我要再尽力些才是。” “尽力做什么?” “别让多铎跑了。”王笑狠狠说了一句,站起身披上衣服,绕过屏风坐到桌前。 “我要秉烛务公,拾遗补缺,把计划做得滴水不露。” 秦小竺有些无语。 “你可真是魔怔了。” 她打了个哈欠,抹了抹额上的碎发,一翻身躺在王笑刚才躺的位置,感受着他的余温又睡过去。 “杀个人不就一刀的事,哪有那么麻烦,整天就计划计划……” 天还未亮,王笑又上到城头。 史工也没睡,正站在城墙边。 “在干什么?” “卑职睡不着,在数建奴还有多少人。” “数?” “是。”史工道:“我数了一下城外的营帐、篝火,如今被我们围在城下的建奴步卒应该有两万七千五百余人左右。” “你真无聊。”王笑道,“我把计划完善了一下,你坐镇此处继续围这些步卒。我要亲自去追击多铎那五千骑兵。” “国公何必亲去?” “睡不着,不亲眼看着多铎去死我睡不着。” 史工有些不解,道:“恕卑职直言,多铎虽有将才,但论心机深重,他逊多尔衮远矣,国公不至于如此在意。图尔格大军将至,围困这近三万步卒才是迫在眉睫之事。” “你不懂,这是我的仪式感。” “呃……卑职确实不懂。” 楚军北面大营。 “三弟在沈阳时,多铎得罪过他吗?”王珍问道。 “得罪他的人多了,多铎并没有特别突出啊。”秦玄策随口应着,一边看着不远处的兵士来来回回运送木材。 他觉得这一战好没意思啊,搞得像来盖房子一样。 “大哥为何这么问?” 王珍道:“三弟把林绍元、蔡悟真、刘一口这些猛将都抽调了,还带走了五千精骑,每人都分发了一张多铎的画像,还把这些画像传至各州县……” “等等,猛将?”秦玄策倏然起身,大声道:“为何没喊我去?我不够猛吗?!” 王珍现在头痛的是缺少人手、包围圈该怎么保持。他觉得王笑这个兵力分配让他压力很大。 没想到秦玄策的关注点完全不同。 就不该来找这小子商量。 王珍沉吟片刻,问道:“小竺就在三弟身边,你打得过她吗?” 秦玄策默然…… 临清城东北方向三十余里,松林镇。 富勒塔策马缓缓走进村庄,四下看了看,根本看不到人烟。 所有的房屋都被拆了,楚军运不走的木料一把火烧掉。 富勒塔一看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这里找到一粒粮食…… “找到粮食了!”忽然有清兵欢呼起来。 富勒塔一个激灵,连忙朝那个方向跑去,只见十余名清兵正在一个房屋的废墟下挖着。 他们的额真大人也赶了过来。 “额真,我们看到这个屋子下面的土有被翻过的迹象,挖开一看,楚人把粮食埋在这下面!” “哈哈,还想藏,快挖。” 富勒塔也振奋不已,加入了挖掘的行列。 地里埋了好几个米缸,每个都装满了粮。想必是这个村子的人逃难之前把带不走的粮食装在一起藏起来。 粮食不算多,差不多够五百余人两天的份额。 清兵们忙不迭地生火造饭。 收集没烧干净的木料又花费了不少时间,富勒塔累得不行,但看着一点点泛出香味的粥还是感到很高兴。 终于,饭造好了,一个个清兵盛了粥到食用。 富勒塔排在后面,看着碗里香气扑鼻的粥又咽了咽口水。 正要吃,忽然有惨叫声传来。 他转头一看,只见几个清兵蜷缩在地上不停抽搐,脸色发青…… “有毒……有毒……” 富勒塔又看向了手里的粥,心疼得要死。饥饿折磨着他,如果不是看同袍的死相太惨,他恨不得吃了这粥,当个饱死鬼也比饿死强。 “咣当!” 这只队伍的固山额真一脚把煮煮的釜盆踢倒,狠狠骂道:“该死的楚军!烂了心肝……” 因这件事,五百余人的队伍竟直接被毒死了一百余人,富勒塔却因祸得福,他们杀了死掉的同袍的战马吃。 马肉落肚,富勒塔精神好了不少,心里却更加不安。军中视杀马为不祥,他征伐多年,还是第一次被逼到杀马吃肉的境地。 “走吧,我们到前面的宋楼镇找豫亲王会合。”额真下令道。 富勒塔一边行军,一边心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保命? 但他也知道,这里是山东,自己连汉话都不会说,当了逃兵肯定是死路一条。只有豫亲王能带自己回关外。 四百人继续向东,为了保存马力也不敢急行。才走了半日,忽然身后传来马蹄声。 “楚军追上来了,快走!” 火铳声大作,富勒塔心惊不已,饥饿、恐惧消磨了他原本的勇猛之气,变得和他以往追杀过的楚军一样,成了惊弓之鸟。 他知道额真肯定会派人断后,连忙抛下携带的物资、策马赶到队伍前方。 果然,额真又调了跑最后面的一百人去阻挡楚军。 剩下三百余骑狂奔不止,等终于甩脱了追兵,不少战马也累得趴倒在地。 “把盔甲卸了吧?战马吃不消了。”有人提议道。 “那怎么行,接下来怎么打仗?” 富勒塔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知道不卸盔甲马就跑不快,楚军一定会追上自己。 想到这里,他有些迷茫。就在前不久,楚军还是自己的手下败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两边的精神气已经完全反转过来,自己会怕成这样。 最后,他们还是卸下了盔甲。 这支队伍至此只剩下三百余人,但富勒塔相信只要和豫亲王会合,到东面去劫掠几个村庄,一定还能重整威风……希望如此吧。 继续向东面行进,还没到宋楼镇,他们路过一个叫时庙村的村子,这村子中竟有一座墩堡,墩堡里还有高高的瞭望塔。 不等这三百余清兵靠近,墩堡上已燃起一道狼烟。 “完了,楚军知道我们的方位了。”富勒塔惊呼道…… 多铎驻马望去,方圆五里内,有三道狼烟笔直地腾空而起。 一万骑兵突围,到此时他只聚集了三千四百余人,这三道粮烟说明还有三支小股清军骑兵正在向这边靠近。 然而这也说明,楚军已完全掌握了清兵的位置。 多铎意识到自己这次突入山东腹地,与王笑突入关外时不同。 这次山东各地是早有准备,坚壁清野,根本没有因食于敌的机会。 “豫亲王,快走吧,再等下去,楚军就追过来了。” 多铎道:“本王既已和将士们约定在此会合,如今还有队伍没到,本王如何能先走?” “但是……” “闭嘴!当本王怕了楚人不成?!” 多铎长刀一扬,喝道:“随我堆平那座墩堡,抢了堡内粮食饱餐一顿再尽情厮杀。” “喳……” “在拆我的眼啊,你敢拆,我就知道你在哪里。”王笑抬头看着远处的狼烟,喃喃道,“我做了这么多视野,你拆得过来吗?” 山东之地他经营了这么久,每十五里就有一座墩堡,遇敌便点狼烟示警。 一道狼烟,说明遇到小股清兵;两道粮烟说明遇到大股清兵;三道狼烟,说明清兵在攻打墩堡。 此时看着远处那三道狼烟,王笑基本就锁定了多铎的位置。 “你看,现在多铎走到哪里我都知道。那些围点打援、声东击西、伏兵偷袭之类的计策他都用不了。以前都说平原作战利于建奴,但有利就有弊,这千里平原,我看他往哪藏?” “末将愿领一支轻骑,为国公取多铎首级!”刘一口大声道。 “你不要急。”王笑沉吟道:“多铎也并非没有办法破我的计策。他还可能离开大股部队,只带小股人马偷袭某处。” “或者,他若有必死之心、敢与我们鱼死网破,就有可能让五千骑兵完全分散开来。到时这些人到处劫掠,我们围杀不易,难免给山东带来大破坏。” “他敢吗?”秦小竺问道。 “不管他敢不敢,我还是要稳妥为上,不能给他一点点机会。”王笑又道。 秦小竺“哦”了一声,觉得王笑想得太多了…… 多铎确实没有把所有兵马散开的打算,那是同归于尽的做法,他认为自己还没到这一步。 但这一仗打得太难受了,就像落进了一张大网里,而且这张网织得极密。 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能看到王笑像个疯子一样把自己有可能走的每一步都算计出来,孜孜不倦、乐此不疲。 多铎费力攻破了一个墩堡,却没得到多少粮草,反而完全暴露了行踪。好在,他与三支小股骑兵会合了,人数到了四千七百余人。 但他们没有物资,与别的部队也断了联系,孤身深陷敌人腹地。 多铎本想攻打夏津县,然而夏津县城门紧闭,他又没有攻城器械,只好作罢。 他带兵穿过一个个村庄,始终找不到粮食,只有狼烟不断升起,王笑已率领楚军缀在他的身后。 偶尔也有县城的守军会出来偷袭他们,远远地发射火铳。 多铎甚至听到楚将在喊“不要放箭!别让建奴拿到箭支。” 该死! 他像是走进了关外的荒原,被一匹很有耐心的狼缀着,狼无声地追在身后,只等自己完全力竭才发动攻击。 “王笑不可能让山东全境都坚壁清野,不可能的。”多铎心想着,继续向东。 然而他渐渐明白过来,只要狼烟一起,楚朝各地守军就会带着百姓和粮食逃入县城或墩堡,而且秋收已过,田地里也没有粮食。 王笑就率部追在后面,不可能给机会让他攻陷县城或墩堡。 多铎无奈,只能放弃了奇袭济南的计划,他决定折向北面,攻打平原县,希望能在平县稍作休整,再突过楚军的德州防线与多尔衮会合。 平原县是德州后方,每天都有物资运往德州。哪怕不能攻下县城,只要能劫下一队粮车、让将士们喘口气,一切都还有转机。 至于如何攻打?多铎打算用一点计谋…… 狼烟滚滚,探马奔腾。 “报!” “国公,建奴有两千余人马打着多铎旗号,向东南方向去了,似要奔袭济南。但末将用千里镜望了望,那大纛下的奴将不是多铎。” “你确定?” “末将确定!末将天天看多铎的画像,其人应该眼窝很大才是,但末将这次用千里镜看,没看到眼窝。” “嗯,你很好。”王笑点点头,觉得宁完我的画技还是不错的。网首发 紧接着,又有兵士来报。 “报,发现两支建奴的小股骑兵,分两路向北而去,各有一千人……” 王笑转向秦小竺道:“你看我说得没错吧,多铎终于想到办法对付我的狼烟了,我做的准备都是有用的!” “呵呵……” 王笑召集诸将,摊开地图。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多铎分兵了,以两千余人的大部队为疑兵,向东南方向挺进,假意偷袭济南,但我估计他们走到半路就会掉头北向。” “另外多铎还分了两支小股骑兵,一支往武城方向、一支往德州方向,但他没有粮草,真实目的必是平原县。” “他自作聪明,居然还敢分兵。呵,都到这时候谁还和他玩计谋,我们以力破巧便好,先把这两千疑兵包围歼灭……记住,两天时间,一个不留!” 完颜叶臣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两千余清兵会被五千楚军围歼。 哪怕到了这一步,他也不承认楚军的战力有多高。无非是因为将士们和马匹都饿惨了,打也打不过、跑也打不过。 两天里,他边战边退,奔了三十里地,麾下的兵马从两千多到现在只剩下不到一千人,最后被楚军死死围住。 吸引楚军主力、再掉头反攻平原的计划才开始,就已经破灭了。 完颜叶臣忽然想到,也许多铎就是想让自己吸引楚军主力、好让他趁机逃走呢? 一想到这里,完颜叶臣眼睛一亮——找到了投降的理由。 “别打了!我愿意投降!” “别打了……” “不能降啊将军!” 完颜叶臣反手一刀,把那还在高呼“不能投降”的士卒斩落,大喊道:“多铎背弃了我们,抛下大军逃了,要想活命的随我投降!” 楚军阵列中,林绍元抬了抬手,高喊道:“放下武器盔甲,离开马匹,一个一个走出来受降。” 完颜叶臣大喜,当先卸甲、抛开早已起卷的长刀,穿着单衣上前,跪在林绍元马下。 “罪臣完颜叶臣请降,愿弃暗投明、从顺弃逆……” 林绍元没有看他,抬眼看着清兵们一个个抛下武器走上前。 忽然,他冷笑着,扬刀一斩。 完颜叶臣话到一半头颅已然落地,脸上还带着满脸的惊诧…… “国公有令,全歼建奴,一个都不能留。杀!” 平原县。 一名小将大吼道:“罗德元,你疯了!我奉命领百姓避入县城。你想治我的罪?你居然想治我的罪?!” “裴庄村村民裴二,状告你调戏他儿媳妇,可有此事?” “没有!” 罗德元抬手一指,喝道:“谷老八,我告诉你,裴二的儿子就在德州前线,你敢欺辱同袍之妻,违犯军律,我现在就可以斩了你。” “我没有!你姓罗的在平原,我怎么敢做这件事?!” “来人,把裴二的儿媳妇带上来。”罗德元冷冷道,“此事有诸多人证,我看你如何狡辩。” 谷老八偏过头,忿忿不平道:“小题大做,我就是看她长得像多铎,仔细查验了一下。” 罗德元板起脸:“还敢狡辩?看军法容不容你吧。” 谷老八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拍在案上,大声道:“她长得跟个男人一样,特别像多铎,眼窝子特别大……这是前天传过来的多铎画像,你自己看!” “事到如今,你还嘴硬……” 罗德元说着,一抬头正见那裴二带着儿媳妇进来,猛得愣了一下,那张铁面无私的脸也抖了抖。 “谷老八,你跟我过来。” 两人走到一旁,罗德元压低声音,低声问道:“这真不是多铎?” “不是。”谷老八“哼”了一声,道:“长得和画像上一模一样吧?都说了我没调戏她,就这五大三粗的女人,我调戏她?”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多铎?” “当时我看她像个男人就起了疑心,假装站不稳,揉了她一下,确定是个女人……” 谷老八正说着,忽然感到身边的罗德元气势一凝。 “谷老八,你承认你违犯军律了。” “罗德元,你……你敢诈我?” “来人。解了谷老八的甲,杖打十军棍,发配为普通士卒。” “罗德元!我跟你势不两立……” 这一天,挨了十军棍的谷老八被发配到平原县西城墙驻守,正在骂骂咧咧,一抬头忽见一道狼烟冲天而起…… 第838章 平原县 四万大军打到现在只剩下两千人了,多铎既觉不甘心又觉得愤怒。 好在完颜叶臣带着两千余人南下,吸引了楚军的注意力,也给了多铎一点喘息的机会。 可惜奔袭平原县时,有一道狼烟冲天而起。 多铎知道行踪又暴露了,正为难之际,探马回报,平原县有一支楚军的粮队正往武城县送粮,见到狼烟后打算逃到附近的墩堡。 那墩堡在平原县以西二十六里,建在一个叫“恩城”的镇子上。这支粮队运气不好,走到半路才见到狼烟。 多铎大喜,当即下令奔袭楚军这支粮队。 粮队带着辎重走不快,清军不惜马力,终于在距离恩城七里处追上了粮队。 一千清军骑兵从南面发动了攻势,同时另一支千人的清骑也从西面包夹过来,对这支粮队势在必得。 护运粮队的楚军不过五百余人,当即停下车马结阵,对着清兵开铳射击。 清兵没有了箭矢,只能冒着子弹发动攻势。 好在这五百护粮兵战力平平,一开始的火铳射击还能给清兵造成伤亡,但等清兵冲到面前之后他们就难以抵挡。 多铎亲自冲杀,所向披靡,每刀落下都有楚军死在他身前。 两千凶悍八旗兵随着他势如破竹,饥饿也化成战意,士气大振…… 然而,粮车上的盖着的布被掀开,里面根本不是粮草,竟是一个个披甲的楚军。 “杀啊!” 多铎才杀到粮车附近,差点中了伏兵一铳。怒气在胸中堆积几乎要气炸。 身处敌人腹地、没有时间仔细打探情报,终究还是中计了。 以大部兵马做疑兵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时间因为这次中计又要耗光了。 与此同时,又有一千楚骑狂奔而来,当时一人手持长矛,却是蔡悟真。 “别走了多铎!” 王笑既决定围歼完颜叶臣的两千余人,也抽不出太多兵力来追多铎,于是从平原县抽调了一千人,其中五百人扮作护粮队伍,五百人藏于粮车之上。 接着又让蔡悟真先领人缠住多铎,只等大军歼灭了完颜叶臣部再掉头围杀。 ——你不是想要粮吗?来啊,给你。 “留住建奴!国公很快就到。”蔡悟真喊着,亲自带头杀入清兵阵线…… 平原县的守军战力一般、伤亡惨重。蔡悟真的一千骑兵也是长途奔袭,兵士疲倦。 论人数、论战力,现在清军都还不输楚军。 但多铎知道,蔡悟真的任务不是歼灭自己,而是拖住自己、等王笑收拾了完颜叶臣再赶过来。 不宜久战。 多铎提刀,策马杀向楚军,捉住一个空档直逼蔡悟真。 “小子,本王纵横沙场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 多铎年岁不大,今年也不过三十三岁,但他沙场征战已有近二十年,个人勇敢比多尔衮要高得多。此时身陷险地,全力一击,势若猛虎。 蔡悟真以前就是个军阀世家公子哥,虽然遭遇大变之后打架狠辣不要命,但技击之术却不如多铎熟练,他上次重伤未愈,力气也是大损。 “当”的一声,蔡悟真举起长矛挡了多铎一刀,虎口已破出血来。更新最快的网 多铎刀势不停,竟是直接劈断了蔡悟真的长矛,直逼其面门。 “死!” 蔡悟真不退反进,迎着多铎的刀势,用肩甲扛了多铎一刀,被重力击得肺腑内气血翻腾。 但同时,他左手执着断掉的矛尖又去插多铎的脖颈。 他打不过多铎,却敢与其同归于尽。 若是换一个人来,多铎必要斩将夺旗,他向来以勇猛著称。 但勇猛不是不要命,遇上蔡悟真这样的,他也不愿与之缠斗。 “疯狗。” 多铎冷哼一声,仰头避过,收了刀势,横刀一扫,以刀杆把蔡悟真重重击飞出去。 蔡悟真的身躯如破败的风筝摔在楚军阵线当中。 多铎趁机逼退身前的楚军,大吼道:“楚将不过如此。” “额尔克楚呼尔,额尔克楚呼尔!”清兵大呼不已。 “已破了楚人奸计,走!” 此时两股楚军尚未合围,多铎挫了楚军士气,拨马便走。 “追,不可走了多铎!”蔡悟真从地上爬起,擦着脸上的血大喊道…… 一天后,王笑领着四千骑兵追到了这个位置。 蔡悟真留了副官给王笑禀报战况。 “多铎抛下伤兵逃了,这一战他又减员五百人,带着一千五百人逃入三唐乡附近,蔡将军正在追击。德州那边也已封锁住了北面……” 王笑点点头,沉吟道:“这些建奴骑兵肯定是逃不掉了,多铎也休想再攻打平原县。现在可虑的就是多铎独自离开军中逃亡。” “这……应该不会吧?” “传令蔡悟真,不必急着攻击。只要咬住多铎、让我大军围堵。” “是。” “请诸将尽心,这次务必要一举歼灭!” “蔡悟真这条疯狗,咬着人不放。”多铎狠狠骂了一句。 他的马匹跑不快,和蔡悟真且战且退了两天,王笑的大军又已经围了上来。 完颜叶臣彻底算是白死了。 兵法说“十则围之”,但清兵疲累,王笑只用三倍兵力包围,就让多铎没有信心突破。 这种一点一点被削弱的感觉太难受了,还不如一开始就轰轰烈烈的决战一场…… 想到这里,多铎又意识到一开始王笑根本就不跟自己决战。 贱东西! 多铎知道再驱使疲惫的战马不停跑也是跑不出楚军的包围圈了,他不得不开始考虑自己的活路。 “豫亲王有令,养精蓄锐一天,今夜寅时突围……” 富勒塔听着军令,默默地咬了一口马肉干。 清兵最近都是靠吃马肉维持体力,这种办法也带来了很大的弊端。 所有人不再想着如何杀敌,而是想着怎样才能活下去,甚至盼着同袍战死,自己好吃了他们的战马。 富勒塔早已认为这场仗输定了,他唯一的期望就是能活着离开山东。 这夜富勒塔没有入眠,他悄悄地站起身,往多铎的营帐中望去。 好一会,他看到有十几个多铎的亲卫换了普通的衣甲,混入一队镶白旗骑兵当中。 “豫亲王这是要自己逃了。”富勒塔心想。 又过了两个时辰,天到了最暗的时候,有将官过来,把一个个清兵叫醒。 “今夜突围,豫亲王留了三百人向东走,其余人往西冲围。” 富勒塔没有跟着大部向西,而是混入了那三百人的所谓“断后”的队伍,他知道豫亲王的心思。 果不其然,等到一千余清兵扛着豫亲王的大旗发起突围之后,这三百断后的骑兵还没有动,而是继续潜藏着。 西面的楚军越来越多,远远的有叫嚷声传来。 “别走了多铎……” 眼看时机差不多了,三百骑兵这才突然向东面狂奔。 然而前面依旧有千余楚军还在布防,他们一靠近就被发现。 “这边还有建奴,一个都不要放跑。” “散开跑。”清兵将令大喊道。 富勒塔放低身子,纵马狂奔。 “冲出去!” 只见一个穿着普通衣甲的镶白旗骑兵突然加速,一刀斩下,劈落了一名楚军校将。 “是豫亲王。” 富勒塔心道自己赌对了,这次能跟着豫亲王回去。 然而,任他拼命催动马匹,却追不上多铎的速度,只能眼看着多铎只带了五名精骑,如箭般奔入夜色之中。 “等等我……” “砰!”火铳的光亮在不远处一闪而过。 富勒塔捂着胸膛栽下…… 多铎策马狂奔。 他跨下的战马是军中最神骏的一匹,这些日子别的清兵虽断了粮,他身为主帅却还能喂食马匹。 他褡裢里还带了一套汉人的衣物,那是前几天从一个汉人尸体上剥下来的。 只要能脱离战场,他打算换了衣服找个地方躲起来。 王笑杀机已现,他绝不让王笑得逞。 然而一队楚军已然从他身后追了上来…… 来的是刘一口。 王笑下了死令,不能让一个清兵逃脱。但五千人包围一千五百人要想做到滴水不露也不容易。 刘一口眼看有人突围,连忙亲自领兵追上。 黑夜里看不清楚,他不确定这几个清兵里有没有多铎,但刘一口也不打算让人逃了。 他策马赶上,狼牙棒重重挥落。 多铎算着马蹄声,猛地回头就是一刀。 刘一口没想到这个衣甲普通的清兵这么凶狠,猝不及防之下被一刀扫在胸甲上,整个胸甲都陷了进去。 “噗!” 刘一口喷出血来,手中狼牙棒不停,依旧拍在多铎背上。 多铎不是不能躲,但不愿与他缠斗,拼着中了一棒,驱马继续狂奔。 这一交手间,刘一口已认出这正是画像上的多铎。 “是多铎!追!” 多铎只觉五脏六腑一片翻腾,连忙抽出匕首扎在马上。 骏马吃痛,拼了命地向前跑去…… “报,刘将军禀报多铎往东面逃了,正在追击。” “我亲自领五百人去追。”王笑喝道,“林绍元,你带大军继续围歼建奴,保证一个不留。” “是!” “亲卫队,跟我走。” 王笑跨上战马,招呼了秦小竺就走。 风在前面呼呼地吹,一行人穿过满是血腥味的战场。 秦小竺握着刀策马奔在王笑身边,喊道:“这狗奴也太会跑了吧?” “这里是我的地盘,我看他能跑到哪去。” “你这么想杀多铎,我把他手脚都卸下来,让你亲手杀他怎么样?” “好啊,亲手杀也很好。”王笑应道。 风灌了他满嘴,他话还没喊完,连着咳了好几声。 …… 五百人风驰电掣地穿过战场,前面是一个名叫“许家铺”的村庄。 刘一口正在指挥人手包围许家铺,转头看到王笑,连忙迎上。 “国公,多铎逃到这个村子里。正好平原县有一支守军出来帮忙追击,末将已围了村子,他逃不掉了。” “哦?我还担心多铎逃了,平原县谁带人来围的?” “是罗德元。” “一个军法官擅自带人来围截,这不像他平日的风格啊。” 王笑暂时也懒得管罗德元,又问道:“村子里的百姓都已撤离了?” “撤离了。” “好。围住村子,进去搜捕!” 因清兵已是强弩之末,又被紧紧追着,后面这些村子王笑只让人带走百姓和口粮,并未让人烧毁房屋。 刚才刘一口带的兵力不多,怕走了多铎只敢在外围布防,此时王笑带人赶到了才开始搜捕。 王笑带着秦小竺以及十余侍卫穿过村子,忽听前面传来厮杀声…… 多铎觉得好恨啊。 本来刘一口只带了二十余人追他,二十余人不足以包围这个村子,他还能找一条出路突围。 没想到关键时候居然有一百多个平原县的守军围了过来。 也不知是怎么算到自己的逃生路线的。 楚军已把村子包围了,多铎知道自己逃是逃不掉了,只希望能杀伤几个楚军中的重要人物一泄心头之恨。 他缩在一间民房的横梁上,目光向下看去。 一队楚军已冲进来搜索,竟是由一个文官带队,仔仔细细地到处翻找。 多铎连忙放慢呼吸。 却听下面有个普通楚兵“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平日里就是军法军法,还说什么‘没有军令不得出城’,现在还不是想抢我的功劳?” “谷老八,你擅自出城,本官必会依律治你的罪,现在还敢藐视上官,是想罪加一等吗?” “治我的罪?要不是我,你能撞到这么好的机会吗?”谷老八道:“罗德元,你要缉拿我回城是假,想要找机会抢功是真吧?” “我告诉你,自我执三军军纪以来,还没有一个违纪者能逃脱惩治……” 多铎听得下面的争吵,渐渐明白过来。 原来是这个叫谷老八的士卒看到狼烟,立功心切,带着十余人偷偷出了平原县。那叫罗德元的军法官也是个狠人,竟带了一百多人要把这谷老八捉回去。 他们这才正好遇到刘一口,被留下来围捕自己。 ——“两个该死的蠢材。” 多铎没心情跟这等小人物计较,依旧静静俯在横梁上。 然而下面两人吵着吵着,居然还厮打了起来。 “来人,把他给我押下去。” “罗德元,你敢拦我立功,我们势不两立……” 谷老八猛地扑上去,一把拎住罗德元的领子,将他扑倒在地。 多铎定眼一看,正与地上的罗德元对了个眼。 “多铎!多铎在上面!” 眼看藏不住了,多铎大怒,拿起梁上的大刀便扑了下来。 一名楚军连忙冲上前,多铎借这一跃之势,长刀斩下,径直将对方斩成两瓣。 “杀啊!” 十余名楚军围了上来,每个人眼中都是狂热的光。 多铎余光还瞥见那谷老八伸手入怀,掏了什么东西。 是火铳? 多铎一惊,连忙就地一滚。 却见谷老八掏了一张画像,兴奋道:“就是多铎,眼窝子这么大,不会错!” “去死!” 杀喊声惊动了附近的楚军,很快又有一队楚兵赶过来,一个个都目光贪婪地望向多铎的脑袋。 多铎以一人敌二十余人,丝毫不怯。 但他也知道逃不掉了,哪怕杀尽这二十余人,外面还会有更多的楚军。 他心中满是悲愤,只恨为什么自己最后会落到这两个宵小之辈手上。 “让王笑来见本王……” 楚兵根本就并不理会他,“噗”的一声,一名楚兵从背后一刀劈在多铎身上。 多铎狂怒不已,转身将那楚军劈倒,腿上又中了一下。 “王笑呢?!本王要见他……” “杀啊!国公说了,只要多铎的人头!” 谷老八也冲上前,双手执刀对着多铎就是一顿猛劈。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金戈相交,火花四溅。 多铎举起长刀,接连挡住谷老八这几刀,一脚把他踹飞在地,扬刀扑上去,利落斩下。 “啊……” 谷老八死死握住多铎的刀柄,丝毫不惧那逼在眼前的刀锋,兴奋地大吼道:“我的……我的功劳!我擒住他了!” 多铎只觉得这个宵小之辈的每一句话都让自己怒火中烧。 他身上又中了两刀也不顾,突然松手,反身一拳重重击在一个楚军脸上,抢过对方的单刀,扎进谷老八腹中。 “去死!” 忽然又有人扑上来,多铎一脚就把对方踹飞,转头看去,见是那个叫罗德元的讨厌文官。 “本王最恨你这样的腐儒……” 多铎恨恨啐了一口,又被楚兵逼着,踉跄了几步退到墙根上抵挡。 在二十余人的围杀下,他杀了一半人,自己也是力竭。 接着又有十名楚军冲进屋中,这次来的都是精锐。 多铎转头看去,大吼道:“王笑!你不是想杀本王吗?来啊!” 视线中,腹部被刺了个对穿的谷老八竟又拿着长刀扑了上来。 刀劈下。 多铎不甘地怒吼起来。 “啊!” 我是努尔哈赤的嫡幼子、大清的和硕豫亲王……你这种无名之辈也配杀我? “嗯?” 秦小竺抬头看向王笑,问道:“你不是很想杀多铎吗,怎么不进去亲手杀他?” “他不是喊我了吗,大概是死前想骂我一顿。那我要是不进去,他大概会更生气吧?” “听起来已经很生气了。” “那就不进去了。”王笑道:“他擅长让人生气,我也学习一下。” “好吧,我们偏偏不进去,气死他。”秦小竺把长刀在身边一摆,定定看着王笑。 只见王笑背着双手,微仰着头,听着屋内传来的怒吼,像是在细细品尝这次的胜利。 过了一会,怒吼声戛然而止。 一个浑身是伤的楚兵提着一颗人头兴匆匆地跑出来。 “哈哈,我谷老八杀了多铎!哈哈哈……啊,国公!卑职拜见国公,卑职幸不辱命,已斩杀多铎!” 王笑满意地点点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你叫谷老八?你很好……” 谷老八身子一颤,一阵狂喜。 ——罗德元,你看到了吗?国公说我很好!哈哈哈,就你还想惩治我?去你的吧…… 第839章 胞兄弟 三天之后,德州。 “末将谷老八,奉命带多铎头颅到德州。同时被调到贲锐军任哨官,归于张把总麾下,敢问张把总在哪?” “我就是张光耀。” “末将见过上官!”谷老八声音很大,抱拳行礼之后便打量着张光耀,心道这个把总好年轻啊。 “你有伤在身,不必多礼。” 谷老八一拍胸口,道:“这点伤算什么,立功的机会却是过一天少一点……” 彼此见过礼,张光耀引了谷老八入营,笑问道:“听说是你斩了多铎首级,这等大功,怎么只升了哨官?” “嘿,说起这事末将就生气,张将军可知负责三军军纪的罗德元就在平原县,末将当时……” 谷老八大咧咧地说着,张光耀却是不易察觉地眉头一皱,暗想这新来的哨官是个刺头,怕是不好管教。 谷老八浑不知张光耀已经在想着要怎么约束自己,嘴里还在絮絮叨叨说着。 “那姓罗的虽然讨厌,但关键时候居然还能冲上来救我。看在这个份上,要罚就让他罚吧,反正我迟早还是能立功升职……” 张光耀听着这些不露声色,却也把谷老八的性情看清楚,对于如何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也心中有数。 忽然,军中鼓声大作,召集三军。张光耀忙带着麾下士麾列队出营。 谷老八目光看去,见这支兵马行伍整齐,杀气逼人,不由暗道这前线将士果然和后方驻军不一样。 “老子这是鲤鱼跃龙门了哈哈哈,罗德元,老子不伺候你了!” 他才想着这些,一根军棍就敲在他头盔上。 “谷老八,站好!” 目光看去,只见张光耀板着个脸,威风凛凛。谷老八心中一惊,暗道这小子变脸好快…… 张光耀这一部兵马集结在大阵的西北方向,向整个兵军中间望去,只见虢国公的大旗高高矗立在那里。 接着,有人用长杆支着一颗首级从阵中一直向前。 谷老八抬眼望去,不由呼道:“那便是多铎的头,我亲手斩下来的!若不是因那姓罗的,本该由我在全军面前持竿……” 张光耀板着脸道:“不得喧哗。” 谷老八眼看那军棍又打下来,有心想躲。“当”的又是一声重响,竟是躲也躲不掉,不由心中惊叹这张光耀好厉害的身手。 “国公要传檄了。”张光耀低声提醒道。 果然,有将士把王笑的话一句一句向这边传过来。 “建虏本我属夷,背累朝豢养之恩,屡生反侧,遂乘多难,横施凶逆,涂炭生灵。今神京陆沉,凡有血气者,未有不痛心切齿。” “沧海横流,茫茫九州,岂可无我华夏子孙托足之所?幸有齐王,精忠大义,开府思明,经略山东,振我神武,剪彼嚣氛,宏启中兴之略……” “建酋多铎,好乱乐祸,侵害汉土。本藩振臂一呼,英豪奋勇,烈烈雄夫用命,枭其首级。旌旗所指,喋血关河,兵威所至,有何不灭者哉?!” “但念蒙古、女真,世受大楚抚赏之恩,共载天地之内。特通行晓谕,一旦休屠归汉,可视为一体。或如回纥扶唐,烈光叶护。从逆从顺,吉凶判然,各审宜度,勿贻后悔!” “今传首示众,檄告建虏,敢来犯我汉土者,唯多铎可鉴!” …… 谷老八其实是听不懂的。 但他就很受这种气氛的鼓舞,觉得这种威慑敌人的檄告就该用听不懂的话来说才足够庄重。 他扬起手中的刀,跟着周围的士卒大吼道:“敢来犯我汉土者,唯多铎可鉴!” 战鼓愈响,楚军的呼喝也愈响,仿佛地动山摇。 终于,王笑下令出击。 楚军跨过壕沟,向北面的清兵大营冲去。 “禀睿亲王,火药不足了。” 刚才跪倒在多尔衮面前,声音有些颤抖。 多尔衮的脸色极为阴沉。 他不是没想过去救多铎,但打听到王笑回了德州的消息之后他就很在意这件事,考虑“王笑为什么不打出旗号?多铎被围的消息是不是假的?王笑是不是想骗自己绕道,再偷袭自己?” 等确定下来王笑真的不在德州而是亲自去主持围歼多铎之时,一切都晚了。当时多铎已带了骑兵突入山东腹地…… 现在,摆在多尔衮面前的难题是,要不要撤军? …… 被围在临清城下的清军步卒最后还是逃回了不到两万人。 当时图尔格已赶到临清运河的西岸,但没办法渡河。两万七千多被包围的清兵只好强行渡河突围,溺死者使运河为之堵塞。 要不是王笑调走了五千精骑去追多铎,只怕这些清兵伤亡还要更大。 临清之战的结束也意味着楚军四万余主力已经回到了山东。 多尔衮反观自己这边,纵深太长、粮草断绝、火药不足……想要打下山东已变得很渺茫了。 “传令下去……撤吧。” 多尔衮闭上眼,挥了挥手。 刚林愕然抬起头,他能看到多尔衮的不甘的愤怒,眉眼中还能看出一丝对同胞兄弟之死的悲伤。 睿亲王居然能咽得下这口气? 刚林诧异之余也感到庆幸,这场仗他早就希望能停下来了…… 清军阵中鸣金声响起,大军如流水般向北撤去。 “快追啊!” 谷老八抬头望着前方的清军营寨,拔腿就想要追,被张光耀喝令住。 “国公有令,穷寇勿追,你别给我犯浑。” 谷老八还想说些什么,张光耀忽然冲上来,一把抱住他的腰就把他往后拽。 “不追就不追,你拉我做什么,战场上有进无退……” “轰!” 炮火在他们身前不远处炸开,有石土溅在谷老八脸上,登时把他打出血来。他目光看去,只见张光耀满手都是血,却还是面不改色地继续指挥。 原本看张光耀年轻,谷老八心里还有些不服气,到这时才算明白为什么人家能当把总…… 这一日清军连退二十余里,是夜多尔衮入驻德州与沧州之间的东光县城。 随之而来的还有来自盛京的诏书。 多尔衮没有心情去迎,只在屋中坐着,听苏克萨哈回禀。 “陛下已同意睿亲王的上书,迁都燕京,以建万年不拔之业。相关事宜已在准备,下个月便可到达……” “知道了。” 苏克萨哈又翻开下一道诏书,眼皮一抖,才开口又硬生生把嘴里那句“恭贺王爷”又咽了下去。 他知道现在多尔衮没心情听到‘恭贺’二字。 “陛下加封王爷为‘皇叔父摄政王’,赐穿貂蟒朝衣。命礼部建碑纪绩,加赐册宝。还封赏了上饰十三颗东珠的黑狐冠一顶、黑狐裘一袭……” “闭嘴!” “喳。” 苏克萨哈不敢说话,轻手轻脚地把诏书放在桌上,隐在黑暗之中。 良久,多尔衮忽然开口说话,也不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对谁说。 “我最后一次和多铎当面说话还是在盛京城。那天他跑去和豪格一起出游,一直到夜里才回来。他对豪格说‘当时没赞同让你当皇帝,真后悔啊’,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他恨我。” “但哪怕他这么说,我知道他纯粹是在跟我捣乱,不然他直接和济尔哈朗勾结就好了。我知道的,他就是想气我。我本想着,这一仗打完,封他为皇叔父辅政王。他不是一直说吗,大家都是福临的皇叔,凭什么他要比我低一等……” 苏克萨哈也不敢答话,连头都不敢转。他听到多尔衮吸了吸鼻子,还在继续低声自语。 “我记得,天命五年,有人诬蔑我母妃与代善之间有私情,阿玛因此离弃了母妃。那年我八岁、多铎六岁,我们跟着母妃在一无所有的木屋里过了两年。当时阿济格已年满十五,有了自己的府邸。有一次,多铎偷偷跑去阿济格府上,求他给我们点吃的。阿济格怕阿玛责罚,不敢给。那时多铎说,以后只有我这一个同胞兄长……” “自皇太极阴谋夺位,逼母妃殉葬以来,这么多年我和多铎相依为命。纵使皇太极无数次刻意挑拨,最后也没能离间我们的感情……这叔父摄政王的位置,本应也给多铎一份的……” 多尔衮说到这里,声音都颤抖起来。 苏克萨哈连忙跪倒在地,哭道:“王爷,奴才愿去山东,刺杀王笑,替豫亲王报仇!” “但我的胞弟回不来了!我成了孤家寡人了!”多尔衮大吼道,他站起身,一脚踹在苏克萨哈身上,将其踹翻在地。 “你能刺杀得了王笑吗?这么简单的话多铎怎么会死?!” 苏克萨哈不敢躲,老老实实挨了好几脚。 良久,多尔衮不再踹他,平定了情绪,淡淡道:“终有一日,本王会亲手替多铎报仇……你忠心可嘉,却领个侍卫总管的差事。” “喳。奴才只愿王爷安康……” 被踹了几脚就换回了一个侍卫总管的差事,自然是十分划算的。苏克萨哈却不敢露出什么喜色。 一直等到轮值,苏克萨哈回到屋里,拿出纸笔小心翼翼地记录了一些东西。 “十三日,多尔衮私下言先帝得位不正,欲封多铎为皇叔辅政王……” “建奴撤军了!山东守住了!” 德州城内一片欢腾。 黄小花带着一队人给伤兵们换了药,只见每个人脸上都是喜色。 “大妹子,俺就说了吧,一定会守住山东的。”说话的是一个断了胳膊的伤兵。 黄小花重重点了点头,笑道:“是啊。多亏了你们,大家才能安稳过日子。我爹娘就是在莱州呢……” 一直忙到中午,黄小花转头向外看去,见到宋文华和喜儿并肩走出伤兵营,往城内走去。 黄小花不由微笑了一下,想起自己初到山东时第一次见宋文华时,那时候她还期待以后能嫁一个像宋文华这样能悬壶济世的人多好。如今这心思早已歇了,一转眼她自己也能悬壶济世了。 这种感觉让黄小花觉得像是重活了一遭。从一个懵懂无知的人,活成了一个对世间有用的人。她不再幻想以后嫁什么样的人,只想着自己能成为什么人…… 忽然,有人在她身后喊了一声。 “阿姐。” 黄小花转头看去,见是自己的弟弟黄小木,不由惊奇道:“小木,你怎么来了?” “张把总昨天受伤了也不说,我来给他拿点伤药。”黄小木说着,拍了拍身上的盔甲,道:“姐,你看,我也是哨官了!” “你平安无事就好。”黄小花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中有些欣喜,又道:“跟我来吧。” 姐弟俩一边走着,黄小花又问道:“现在建奴撤军了,你们能回讲武堂吗?你能回莱州看看爹娘了吗?” “我们明天就要出征了。” “还要出征?” “嗯,已经收到国公的军令了,张把总分析国公的意图是向北打到滹沱河,向西打到太行山。沧州、真定、邯郸、安阳,这些城池都要占下来!” 黄小花家是河间府任丘县,正好在滹沱河以北,闻言叹息了一声,道:“你在战场上要小心些,别让爹娘担心,知道吗?” “嗯!这次打回沧州,下次我们就要收复家乡了。到时候我带着你和爹娘回去光宗耀祖。”黄小木道。 “不求你光祖耀祖,平安就好。” “对了,姐,昨天晚上,国公来我们营了。他也知道我们是第一支赶到战场救秦将军的队伍,他还知道我射倒了吴阎王的马。他还夸我‘你很好’呢!我高兴得一晚上都没睡好……” “真的吗?”黄小花很羡慕。 “真的,国公说我们这些良家子弟、还有讲武堂的学生没让他失望……” 黄小花拿出伤药递在黄小木手上,也没来得及多说几句话,又有伤兵需要看顾,她匆匆挥别了黄小木,继续忙碌起来,心中却多了一个期盼。 要是哪天国公也能称赞自己一句“你很好”就好了…… “多尔衮居然真的跑了。”王笑皱眉道:“我还以为用多铎的人头激一激,能骗他再打一打。” 董济和道:“他也不傻,粮草不济,再与我们打下去也没有意义。眼下退兵是最理智的选择。” “看来他和多铎的感情还不够深啊。这次没能拖垮他的话,沧州怕是不好打。” “北面打不打沧州意义不大。”秦山河道:“重要的是西边这几个城池。” 秦山河说着,手在地图上一划,道:“我们现在的势力范围,在德州以南,运河以东,黄河以北……” 王笑低头看去,又一次提醒自己,这时期的黄河和印象中不同,过了开封以后是经徐州、淮阴入海,即后世说的“黄河明清故道”。 “郑元化派人夺占开封,其目的已经很明显了,要的是黄河以南、潼关以西的疆域。” 王珠冷笑:“呵,老小子打得好算盘。” “万一建奴与郑元化联手,以我们眼下的地盘会很危险,这次多铎攻打临清就体现出了危机,如果这次郑元化出兵开封协助多铎,则万事皆休。” “他会这么做吗?” “以前没有,不代表以后不会。”王笑道:“现在情势变了,建奴实力减弱,我们确定要提防郑元化与其联手。” “因此,我们必须尽快控制太行以东、运河以西的地盘,如此可以太行山为屏,若有万一还能与瑞朝联合,不至于三面受敌。” “好吧,两面受敌也好过三面受敌。”王笑道:“秦将军言之有理,趁胜西略当为正理。这样吧,我亲自……” “国公,济南急信。” 王笑的话语被打断,接过信扫了一眼,沉吟道:“我去一趟兖州,西略之事,就拜托秦将军与二哥了,对了,我大哥不日也会赶来了。” 听到“兖州”二字,秦山河就明白定然是南边出事了,问道:“国公要带多少兵马?” “让小竺领五百亲卫随我去便是。” “万一……” “就这样吧,西略之事重大,不好带走太多兵马。而且现在调军也来不及了,我去一趟便是。” 王笑出了大堂,正见宋文华和喜儿在外等候,才想起来和宋文华定好今日要去伤兵营巡视。 “哦,我有急事要南下。巡视伤兵营之事就改到下次吧……” 宋文华看着王笑的身影匆匆走远,有些落寞地低下头。网首发 “宋哥哥,为什么不开心啊?”回去的路上喜儿问道。 “没什么啊。”宋文华摇了摇头,但过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道:“要是国公去了伤兵营,也会称赞我们一句吧?” “嗯?” “最近不是许多人都得了称赞吗?” “在喜儿看来,宋哥哥才是最好的啊……” 与此同时,南京城,温容修与温容信兄弟正在对弈。 “今早刚传回的消息,王笑已经击败了多铎。只怕这次多铎没办法活着回去了。” “本以为山东覆灭在即,没想到还是低估了这小子。早知如此,我们也不该据守黄河,当趁机进取才是。” “现在也不晚,老大人已下令,让关明兵出徐州,北渡黄河,占下台儿庄。”温容信拈了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道:“台儿庄虽小,却是棋眼。” 温容信沉吟道:“这棋眼,只怕王笑不会轻易让出来。” 温容修笑着把吃了的棋子一枚枚捡起来,道:“我们出其不意占下来了,他不想让,又能怎么样?” 第840章 台儿庄 至金代黄河“夺淮入海”以来,淤塞了淮河下游入海通道,河水排泄不畅,四处泛滥。使得淮河水系出现紊乱,灾害频繁发生,或涝或旱,淮河自此步入多事之秋。 元代的治黄策略是维持大运河的漕运,尽力避免黄河向北溃决。于是河水主要向南溃决,灾区转至徐州至入海口,江苏受灾最重、山东次之。 推荐下,我最近在用的小说app,【\咪\咪\阅读\app\\】安卓苹果手机都支持! 同时,因黄河改道的影响,京杭大运河一度借徐州至淮安一段黄河行运。 及至楚朝,黄河时常泛滥,导致漕运常常受阻,为了避免黄河航运的危险,便有了“开泇口河以远河势”的开泇济运议案,开辟了微山湖至骆马湖之间的运河。 从此,泇河完全取代黄河运道,成了黄金水道。台儿庄这个‘天下第一庄’的繁华也应运而生。 台儿庄位于黄河以北,属山东兖州府峄县。此地位为山东、河南、南直隶的交界地带。乃是京杭运河的中心点。 这里以前叫“台家庄”,大概是京城来的官员多了,渐渐就变成了“台儿庄”。 因这样的重要位置,楚朝先后在台儿庄河段设置了总河部院、东兖道、泇河厅、峄汛、台庄闸等管河机构。 同时,台儿庄的兵备亦是充裕,设驻了巡检司、台庄营、台庄闸汛等军备。 小小的一个庄,正二品的河道总督、正三品参将、正五品守备、正六品通判、正七品把总、正八品县丞、正八品外委千总、正九品巡检使等各级官员皆在此驻守。 延光帝南巡时,时任楚朝河道总督的马时胜就在台儿庄。 河道总督这个官一点都不小,相反非常大,全称“总理河漕兼提督军务”,以都御史加工部尚书或侍郎职衔充任。 马时胜这个河道总督是二品大员,能调动两万大军。 瑞军追击延光帝时马时胜不敢动,一直等到延光帝入驻济南,他才惊觉这是自己一展拳脚的机会。 没想到风云突变,延光帝突然驾崩,江北四镇急袭山东。 当时马时胜吓坏了,他说是能调动两万大军,但问题是哪来的两万大军? 漕运糜烂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巡检司、台庄营的兵丁的屯田几十年前就已被大户吃干抹净。各级将官吃空饷、喝兵血,官兵都跑到码头上讨生活,混得还不如漕帮的帮众。 运河兵备就像是一张破布,平时铺在那看不出什么,一拎起来就碎成稀巴烂。 幸而当时江北四镇没从台儿庄北伐,走的是临沂的路线,为了能直逼济南、牵扯莱州。 马时胜窝在台儿庄,生怕有人注意到这小小的村庄。 幸运的是,那一战没波及到马时胜,但他也失去了飞黄腾达的机会。 后来,南京城寿昌皇帝继位、济南城齐王设藩。黄河以北、运河以东都成了齐王封地,台儿庄正好属于齐王治下。 当时运河西边属于瑞朝攻占的河南、黄河以南属于寿昌皇帝的南直隶,台儿庄正属于三方势力交界。本该是战火纷飞,没想到却是维持了一年多的平静。 瑞朝根本就无力治理河南,放任不管;寿昌帝也不再北渡黄河,只在名义上管辖着齐王;齐王也没有动马时胜,依然让他任河道总督……三方形成微妙的平衡。 马时胜也乐得清闲,漕运也停了、黄河也没人要治理,每天吃酒听戏。他并不知道,这种平衡的根源是因为清兵势大,压得三方不敢乱动。 如今天下大势再变,清军的铁蹄被挡在山东以北。瑞朝缩回山西、陕西。南楚趁乱收复了黄河以南、潼关以东的失地,马上就把触角探进了黄河以北。 …… “我从苏州到南京,又从南京到徐州,一路所见都是繁华景象。北渡黄河之后却是四野凋敝,台儿庄也不复当年热闹啊。”名叫柳岚山的文士捻着茶杯感慨了一句。 “你有什么话要对本官说便快说,本官没工夫与你闲聊。”马时胜脸上浮现出上位者的不悦之态。 他虽是一副普通百姓的装扮,举止间依旧有威严。 马时胜是偷偷从台儿庄的水门出城、来与柳岚山秘谈的。此时两人正坐在一艘漕船上,仿佛是因战事停泊的商贾。 “马大人不必急。”柳岚山道:“先尝尝我这茶,这是湖州顾渚山产的贡茶。《茶经》有云‘阳崖阴林,紫者上,绿者次。笋者上,芽者次’,此‘紫笋’最是上品。白乐天有诗赞曰‘青娥递舞应争妙,紫笋齐尝各斗新’,马大人觉得如何?” 马时胜哪有心思与他品茶,但也不愿露出急态叫人看轻了,捧了一杯茶饮了小口,随口便道:“好茶,茶汤清澈明亮,色泽翠绿带紫,甘鲜清爽,隐隐有兰花香气。不愧是‘牡丹花笑金钿动,传奏吴兴紫笋来’。” 若连这点品味都没有,他如何能坐稳这河道总督的位置? “马大人果然风雅。”柳岚山抚掌而笑,又叹道:“可惜啊,天下战乱不止,茶园大半荒芜调落。这紫笋今年也就上贡了十斤,首辅大人给了关总兵。关总兵让我一定要带给马大人尝尝。” “是吗?” 柳岚山拢着袖子,又斟了杯茶,道:“物以类人,人以群人。马大人啊,你看,我们才是一路人,煮茶赏诗,喝喝三白酒,听听吴歈曲。那些北人,不是会懂这种雅趣的。” 他接着说到一桩小事。 “去年,我认识了一个山东来的举子,他与我说‘苏州自号天下名郡,有何胜景?虎丘才多高,岂能称山?山东泰山才叫天下名山’。我只对他说了一句,他便哑口无言,我说的是‘苏州能出状元’。” 马时胜闻言会心。 有楚一代,苏州文风昌盛,时人竞相崇尚。 苏州风尚,是品位、身份、意韵、境界、风雅、的象征。 所谓“苏人以为雅者,则四方随而雅之,俗者,则随而俗之”,意思是,苏州人的品位,就是楚朝人的品位。 时人还有句话叫“多少北京人,乱学姑苏语”,马时胜是从北方来的,初来之时还颇为自卑。但如今已能说一口吴语,能听得懂苏州戏。 “马大人是羡泰山之高?还是羡江南之秀?”柳岚山又问道。 马时胜抚须不语。 柳岚山抬手指了指运河上平静的水面,又叹道:“往昔运河上船只往来,络绎不绝,如今呢?运河停运、黄河无人治理,昔日显赫一方的河道总督在山东早成了无人问津的闲杂人等。齐王……或者说虢国公王笑,他真的信任你吗?马大人你甘心吗?” 马时胜对着舱外的天空拱了拱手,正色道:“本官是大楚的命官,受的是楚朝社稷的俸禄,要的是黎明百姓的信任。” 这话颇有言外之意,他不说自己给谁效命,反正都是楚朝的官。 然而柳岚山却故意当作听不出来,突然撕开了那风雅的面纱,道:“哈哈哈,马大人,你吃的从来不是俸禄,是江南商绅的孝敬!” 马时胜瞳孔一缩,脸色登时有些挂不住。喝道:“竖子,你是来羞辱本官的吗?!” “我是来救大人你的。”柳岚山道:“你以为王笑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罢免了你?只是因为北方还有建奴,他抽不出空来。反正运河也瘫痪了,你这个河道总督手上无权无职,挂着一个虚职也能安定人心。但现在,局势不同了啊……” “以后,王笑不可能再让你再像以前那样舒舒服服的过日子。山东的名门遇到的是什么样的对待?百年诗书相传,如今却全都沦为下吏,每日粗茶淡饭。马大人,你是何打算啊?等他抄了你半生的辛苦积攒,被免官之后亲自抡锄头下地吗?别忘了,王笑可就是靠着抄家,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想想衍圣公的下场,孔家的昨天,就是你的明天。” 马时胜脸上的怒意缓和下来,犹自朝天拱了拱手,道:“本官……” 嘴中那“两袖清风”的话最后还是说不出来,在河道衙门,要想两袖清风的人曾经有很多,运河底下的淤泥里如今还有他们的白骨。 “我知道马大人在顾虑什么,无非是担心王笑兵锋正盛。但你可以去南方,南方打仗和北方可不同,北人善马,南人擅舟。你看这台儿庄就有水路四通八达,更别说江南了。王笑有骑兵也有海船。但河船作战,他能是江南军兵的对手吗?” “这……” “眼下建奴大军云集山东。王笑能守住吗?这次守住了,下次还能这么走运吗?就算他真能打得过建奴,马大人你呢?在他手下能得一个好下场吗?” 马时胜道:“你的意思本官明白,但如今东虏入侵之时,你们若敢兴兵北伐,不怕为天下人耻笑吗?” 柳岚山笑道:“我们哪有兴兵北伐?关总兵只是想派兵协防台儿庄运河,以保证后续给山东支援粮草。只要台儿庄守军愿意放我们入城便可。” “那被世人唾骂的就是本官!” “何出此言呀?如马大人先前所言,你是楚朝的官,当然受陛下的召令。陛下如今宣你入南京,升任正一品太子太傅。马大人可敢不应诏?” 马时胜捧茶的动作一僵,整个人都有些愣住。 柳岚山今日所言,给他诉说了一番江南繁华安定的景象。继续待在山东的利弊也剖析得很清楚。 “马大人若是嫌入朝为官太累,也可挂一个虚衔到苏州颐养。关总兵前年正好在苏州购了一处园林,就在阊门外,乃前朝太仆寺少卿徐泰时的东园,有‘冠吴下名园’之称,可以送与马大人。” 柳岚山说着,从袖中拿出了一张契书推了过去。 “东……东园?”马时胜微微一滞。 柳岚下脸上堆起笑意,道:“东园占地两顷有余,论起来,正好比这台儿庄的城墩还大一点点。” 占地是差不多大,但台儿庄可不是马时胜一人的。 用别人的台儿庄换东园,还加上一个太子太傅的官职,这生意显然很值。 更何况,不做这生意,面对的是王笑架在脖子上的刀。做了这生意,面对的是江南水乡的绮韵繁华。 漕船在运河里轻轻摇晃,倒印着蓝天白云,马时胜闭上眼,看到了后半生的荣华富贵…… 峄县。 “台儿庄丢了?他们怎么敢?!” “马时胜投靠了南京……” 赶到峄县的守备将军名叫“花露浓”,花露浓以前是混漕帮的,曾是德州帮的老管,人称‘花爷’。 德州帮虽然投靠了王笑,但依旧自成体系,鬼泥鳅要养着一大帮帮众,王笑也不敢给他官职。但花爷不同,从花爷想考军机处开始,就脱离了德州帮、接受朝廷授官。 因花爷熟悉漕运,王笑本打算派他驻守台儿庄,但他资历不足,显然是无法镇住马时胜这样的大员,因此只好先调他到兖州府任守备熬熬资历。 此时花爷皱眉道:“本来打算找机会动手清理台儿庄,偏偏建奴入关,南面的兵马都被调走了,给了这些王八蛋可趁之机。” “有马时胜出面安抚,台儿庄并未发生大战。只有一个参将和麾下心腹被清理了。如今我们如果强攻收复台儿庄,只怕传出去别人会说是我们先启战端。而且将军眼下的兵力,也打不过关明……” 花爷来回踱了两步,脸色渐渐为难起来。 从关明北渡黄河开始,他就马上传书给济南报信,同时从兖州赶到峄县。 但没想到马时胜投降得这么快,仅仅两天就献出了台儿庄。 如今北面的战事很可能要胜了,如果只有自己在南面出了问题,未免也太丢脸了。问题是,山东在南边实在是没有多少兵马,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大人请速决。依下官看,关明未必敢攻打峄县,但如果让他站稳台儿庄,对于山东而言就是如鲠在喉……” 花爷也有无语,他花了不少钱请了这个幕僚,结果这幕僚告诉自己,打也不好,不打也不好。 议来议去,还是要自己决定。 商议到傍晚,忽听有人禀告从济南派来的援兵已经到了。 花爷大喜,连忙亲自出了峄县北城去迎。 但看到来的两千兵马,脸上的喜色便凝固下来。 领这支援兵赶来的主将叫裴民,与花爷相见后连忙抱拳道:“花将军勿要嫌兵民少,如今真拉不出更多人了。” 花爷忙道:“断不敢嫌少,只是此战关系重大,至少也该派个总兵前来才是。” 他担心的是裴民与他军职差不多,两边合作御敌、互不统属,回头只怕生出瓜葛来。 裴民倒也能看出花爷的担心,又道:“议院已把军情传给国公,想必不日便有大将前来。至于这几日……花将军熟悉情况,我听花将军的便是。” 裴民说着,心中也有些怅然。 他三年前就是太平司百户了,当时王家还只是普通商贾,裴民到王家调查过积雪巷的案子时,还收过王珠的贿赂。 如今回想起来,当时曾经有个飞黄腾达的机会摆在他面前。那是王笑第一次设计让延光帝抄文家,结果太平司的邱鹏程在最后关头怂了。 后来王笑意识到太平司不堪用,倡议开锦衣卫,亲自带张永年去抄文家。 裴民也想过是否该背叛太平司投奔锦衣卫,但他觉得,自己收收贿赂可以,背叛上官就过了。 偏偏他不敢背着邱鹏程,也不敢在关键时出来护住邱鹏程…… 那天夜里,王笑在文家府门前喝问了一句“你也想阻挠锦衣卫办案吗?”之后一把推开裴民,接下来的两年,裴民的前程就此暗淡下来。 直到王笑去关外之后,他又找到王珠,请求调到锦衣卫,又在延光帝南下时从龙护驾,因功升到守备。 两年多时间,从正六品百户长到正五品守备连迁两级,说起来也不慢了。但这是男儿建功之时,比如花爷本只是江湖草莽,夺临清、袭淮安、抄孔家,从一介白身升到正五品守备才花了多久?在国公心中的地位更是比自己高了不知多少…… “人这一辈子,机会就那么一两次啊。” 裴民知道,这次是自己仅剩不多的机会了。 建奴南侵,山东兵力全被调到德州防线,无一员可用之将,要不然也不会轮到自己带兵来峄县。 然而,花爷很快又把问题摆在了裴民面前。 “裴将军觉得,我们该不该出兵收复台儿庄?” “这……” 裴民心想,我最讨厌做决择了。当年我若是懂得选,何至于现在混得还不如你…… 这夜,裴民心中纠结,在营地里转来转去。 忽见前面有人道:“这扎营的方法不对吧?先生说过,各个帐篷之间,不能超过三十步,也不能少于十步,因为太远了互相照应起来不方便,太近了又怕敌人用火烧。我们的营帐离得太近了。” “光第说得对,还有啊,壕沟得要一丈二尺宽。这个也太窄了吧……” 裴民走上前,目光看去,见是讲武堂的一群学子正列队站在那看士卒扎营,他们大多是十四、十五岁年纪,一个个穿着窄袖短襟,腰板笔直,站着一排比军伍还要齐整。 所说上面曾有人提议以这些学子充任伍长、什长带兵。但最后议院没有同意,只让他们随军负责一些后勤工作。 裴民大概也明白这其中曲折,一是兵力和人手真的不足了,毕竟年岁更大的那批去年被调到德州了;二是要培养这些人的实战经验,等到明后年,这些人便能成为栋梁之材。更新最快的网 ——“以后像我这种人的机会就更少了啊。” 裴民心里叹息一声,忽然心念一动,走上前去。 “将军来了。” 那批少年整齐划一地转过身,有模有样地抱拳道:“见过裴将军。” 裴民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想了想才板起脸来,满是威严地道:“你们既然跟着本将来见识战场,本将也该给你们一个演练的机会。这样吧,到本将营中,你们议一议眼下的军情,让本将看看你们在讲武堂学习的成果。” “喏!谢裴将军!” 第841章 小童子 “来人,去把本将帐中的地图摆上,多点些烛火。” 裴民向亲兵吩咐着,才一转身,忽然又听身后有个稚气的声音道:“裴将军,这营帐扎得不对,你不重新扎过吗?还有那壕沟也太窄了。” 裴民转头看去,见说话的却是个小童子,才十二三岁模样,身量虽长,头发分作左右两半,在头顶各扎成一个总角。 再一看,别的讲武堂学子都是志学之年,虽未加冠却已束发。只有那一个小童子顶着总角的发型,让人有些不真实之感。 “怎么混进来一个这么小的?”裴民下意识便问道。 那小童子听了他这一问,正色道:“学生张光第,并非混进来的,学生乃是讲武堂第一名,先生特许让学生来的。” 末了,他还加上一句。 “策试、武试、射试、德试等诸科,皆是第一名。” 裴民一愣,勉强泛起一丝笑容,道:“后生可畏,未来可期。” “将军不下令重新扎营吗?” “士卒们急行军一天都累了,我们就在峄县城外,紧挨着城墙,又有峄县守军协防,而且南军必不敢偷袭我们,不用那么谨慎。这也是本将体恤士卒懂吗?你们要知道,这个……纸上谈兵是不好的。” “扎营要义在于‘壁垒森严’四字,我们这支兵马皆是新兵,若没有深沟坚垒,万一遇敌便是以性命去填。将军今日体恤士卒,实则是害了他们。这次不扎好营盘,下次是否又有理由草草了事?如此一来,如何能练出一支令行禁止的强军?”张光第小脸郑重,一张嘴吧吧不停。 裴民被当众这样一说,觉得有些掉面子,只好道:“休要读了两本兵书便以为能在本将面前指手画划?本将的深意你不知道而已,别在这说闲话了,去演示军议吧。” “喏!对了,学生回去之后还要写篇行军见闻给先生们批阅。今夜在裴将军营中所见,学生会如实所述。想必先生们一定能明白将军的深意。” “嘿,你这小鬼头……不对,你这小童子,是想要胡闹不成?” 裴民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办法挽回面子了。 ——小鬼头也不懂得说话委婉点给人留点台阶,真讨厌……等等,这些学子居然是要写行军见闻的啊?要是一开始自己就令行禁止,让他们报到国公面前夸夸自己该有多好! 又错过了一个机会,娘的,也不早说。 正纠结时,有人走到他身边,用极低的声音附耳道:“裴将军,光第是张永年张将军的次子。” 说话的人是桂皮,在讲武堂任‘掌馔官’,这次是负责过来带队照顾这些学子的。 一路上裴民都待桂皮很客气,因为他知道桂皮本是王家的仆人、王珰的长随。讲武堂掌馔官只是负责生员的起居食宿,属于不入流的小吏,但这个位置上历练两年,往后的前程又能差到哪去? 裴民意识到,桂皮过来低语这一句,不是为了帮张光第,反而是为了帮自己。 张光第……刚才居然没想起来! 张永年的两个儿子裴民都听说过。 长子张光耀,张永年在巡捕营是就给长子定了婚事,要娶的是耿叔白的女儿,当时耿叔白还只是其麾下千总,如今已是贲锐军总兵,只等张光濯三年孝期一满就成婚。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不提这总兵之婿的身份,依楚朝旧例,张光耀也可以荫袭一个锦衣卫副千户的职。这一出仕就比裴民十年熬出来的百户高一个头……没想到张光耀拒绝了,说要凭自己的战功谋功业。 这事当时在山东闹得还蛮大的,很多人担心此例一开,山东武职再也不能荫袭,事实也是如此。 张光耀拒绝荫袭之后,张光第也拒绝荫袭。之后越来越多将门子弟不再荫功袭封,这也成了山东不成文的规定,讲武堂这才成为山东武将子弟出仕的首选道路。 很多人怀疑,这兄弟俩是受国公爷的指使才这么干的。 至于张永年的次子张光第……裴民知道,这小鬼头与王珍的女儿定了亲…… “咳咳,就依你所言,营帐重新扎过,壕沟再挖深一些便是。”裴民道。 张光第又抱拳道:“还请将军派人挖建茅厕。茅厕选在下风处,远离水源、灶台。深两丈,须有木板盖住,每日掩埋……” 裴民心中暗骂:“这得寸进尺的小鬼头。” 不过他以前是厂卫,确实没这方面的经验。 “好!依你所言,本将愿意从善如流啊。” ——回头把‘从善如流’写到你的行军见闻里,知道吗? 好不容易应付了张光第,裴民终于把这群学子请到了帐中,开始演练军议,他大马金马坐在主将位上,一摆手,让下属去把当前的情势说了。 “你们议一议,眼下如何是好。这是对你们的考试,你们不可问本将的意见,明白吗?” “明白!” …… “我们领到的军令是驻守城池,如果南军来攻城便坚决反击。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我们来的时候台儿庄已经丢了。我们既无攻城器械,又无舟船,兵力也少。能守住峄县已经不易,怎么就敢去攻打台儿庄?” “但要是让南军在台儿庄站稳脚跟,他们的粮食、物资就能通过运河从南面运上来。越往后越难打。” “不对!只要我们守住峄县,等到大军解决了北面的建奴,调过头来就能收拾了南军。” “我也觉得李平说得有道理,只要我们能守住峄县,就是完成了任务。马时胜投降是意外,将在外,当审时夺势,以大势为重。” 那名叫李平的学子显得颇为沉稳,又道:“你们觉得,南军是否会继续进攻峄县?” “应该不会吧?眼下他们要敢开战,岂不是沦为笑柄?” “不。”李平道:“我认为南军很可能攻打峄县。先生说过,不能用固有的思维来揣度敌人,而要站在对方的角度想。徐州总兵关明这人,以前就是个打家劫舍的流寇,本就不在乎名声。现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继续开战,恰是最危险之时。” “还有,台儿庄的城廓太小了。” “城墩太小了?” “不错。”李平道:“台儿庄本只是庄集,因漕运需要建了城墙,城墙内不过两顷有余,又建了河道总署、参将署、泰山行宫、兰陵书院等等,把本就不大的城廓挤得满满当当。现在南军数万兵马驻扎在城外,有那么多粮食物资要堆积。台儿庄不适合作为他们的长期据点,他们打下峄县才能更好地在黄河以北布置兵力。” …… 裴民并不说话,使了个眼色,让自己的文书快点把这些话都记下来,他明天还要去和花爷议事呢。 ——笨蛋,那句“先生说过”就不用记了啊…… 花爷也认为南军不会继续进攻。要是这时候自己提出有理有据的不同观念,应该能让对方刮目相看吧。 裴民想到这里,转头一看,却见张光第站在那里,手揣着下巴,从头到尾也没说过一句话,只是看着地图沉思。 看来这小鬼头只懂安营扎寨这种小事,遇到兵法战略果然就闭嘴了…… “我们该去收复台儿庄!”张光第忽然开口道。 他和别的弟子都不同,说想法的时候眼神极是坚定。 “不可,我们只有两千人,加上花将军的兵马也只有五千,南军却有数万人。”李平道:“去收复台儿庄太危险了……” “趁着南军立足未稳,我们必须去收复台儿庄。”张光第道:“等大军解决完建奴再来,伤亡只会更大,而且我们的大军未必能那么快南下。” 李平道:“我认为在峄县以逸待劳更好。” “必须马上收复台儿庄,否则南军攻完峄县还要攻兖州,攻完兖州还要攻济宁。只有以迅雷之势不给他们一点北渡黄河的机会,才能威慑南军,休想趁虚而入!” “南军占领台儿庄兵不血刃。而我们发兵去打,轻启战端的就是我们……” “那又怎么样?”张光第道,“我们是将士啊,将士的职责不就是守土杀敌吗?我们不是来和贼寇讲道理的啊。如果有亲戚收买了你家的仆役、拿了你的家产,难道就因为顾忌别人的风言风语,就不把你的家产拿回来吗?既然迟早要拿回来,风言风语也都会有,早拿回来才是明正言顺。” 李平又道:“问题是我们根本就难以攻城!台儿庄四面都有水路,又有数万徐州兵马在外围驻守。我们一没兵、二没船、三没攻城器械,连墙都摸不到!” “我们有船,也能攻入台儿庄。” 张光第说着,转头看向裴民,道:“裴将军,你这个地图太小了,我要一张大的地图。” 裴民本来心下一惊,还以为这小鬼头要让自己发表意见,听是要地图才松了口气。连让人又转了张地图。 张光第走到地图前,抬手一指,指在滕县的位置上,道:“我们走这里,去腾县。腾县在运河上游,有微山湖,微山湖上有停泊的运船。” “微山湖?” “对,我来之前就查过了兖州地志。为避黄河水道,我朝打通了微山湖与骆马湖,开泇水以济运,称为韩庄运河,就是从台儿庄穿过。我们从微水湖乘船直下,炸开水门,直接进入台儿庄……” “不行!太冒险了!”李平猛然色变,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数千人直接隐入数万人的包围,你是想害死这些将士吗?” “不,这意味着我们不容许南军占我们一座城墩,意味着我们就算一边面对着建奴,也不怕与他们开战。南军若敢北上,每一步都必须付出血的代价!我们只要能收复台儿庄,里面有粮、有城墙。南军数万人要想再强攻下来,至少要付出三倍于我们的伤亡。关明敢北渡黄河,就得重新想想,他敢不敢这么做。” 张光第说着,脸上满是骄傲。 他不是因为自己的能力骄傲,而是一种“除非我死,你休想迈进我土一步”的骄傲。 裴民目光看去,忽然觉得,这不像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网首发 早熟到这种地步吗? 裴民恍然间想起了张永年,驻守蓟镇,不撤一步。 他于是明白过来,张光第这不是早熟,而是继承了其亡父的意志。 这孩子一举一动,都在模仿他的父兄,或者说,不是模仿,而是深入骨髓…… “裴将军,你觉得我的提议可行吗?”张光第抱拳问道。 裴民一愣,心道你就不懂私下再问我吗,小鬼头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至于这提议,根本就是让老子去送死。 “不……” 话到嘴边,裴民又停了停。 当年,自己还是锦衣卫百户,张永年是巡捕营都司。都司品级虽高,巡捕营却是个冷板凳。自己根本就没把张永年放在眼里。 一转眼,人家的儿子如果要接受荫袭,官职都能比自己高了…… 而自己的长子也九岁了,出济南前一天还在因为不让他玩泥巴大哭。 人和人的差距是从哪里开始的呢? 裴民不由问自己:“裴民,如果重来一次,你敢吗?敢去抄文家,敢去守蓟镇吗?” 如果不用重来,现在事情摆在你面前,你敢吗? “不……不错。” 裴民收回心思,郑重开口道:“难为你小小年纪就能想到这个计略,本将其实早已想到了,只是想要考考你们的学业,好在,你们没让我失望……” 桂皮一愣,心道,你想到了吗?兖州的地图都没摆出来啊。 “裴将军要用我的计划吗?”张光第抬起头,显得很期待。 “此事,我明日与花将军议过之后再定……” 说是要商议,当天夜里,裴民却是又打到桂皮,问了一句“若我这次战死,能否请桂大人帮忙安排犬子到讲武堂?” “哦,裴将军,明年你也得到讲武堂进修一段时间。” “是吗?!是要提拔本将吗?!” 桂皮心道:“你扎营扎成这个样子,肯定是要被考核的啊,考核不过是要降职的……” 六天之后。 五百骑飞驰而过,远远便看见前面的峄县城头。 只见城墙下无数兵围着,密密麻麻正在攻城。 “国公,峄县到了,南军在攻城!” “打出我的旗号,冲进去。”王笑径直喝应道,“把那几个探马给我射下来!” 秦小竺有些诧异,心想你这次都不打探清楚,贸然突进去,要是峄县已经快丢了怎么办?要是敌军围上来怎么办? 或者,要是峄县不开城门怎么办? 她再一想,关明不过是个手下败将,难怪王笑看不起他…… 南军的探马派出的并不远,也就不到十里,随着王笑的亲卫把几名探名射落,别的探马连忙掉头就跑。 王笑带人冲了过去。 “报!山东的援军到了……” 等探马高声大喊着,王笑部已然撞进他们阵中。 “砰砰砰……” 五百亲兵都是装佩着燧发火铳,气势逼人。 南军一时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有多少人。但想必这样凶猛地撞上来,必是来得不少。 他们就像是以为主人不在家打算偷点东西却被人撞见的贼,竟心虚又惶恐,一时惊慌失措。 “虢国公回援了!” 待看开王笑的大旗,峄县城头守军士气大振,竟是打开城门出来接应。 南军更慌,纷纷散开,放任王笑大摇大摆地进了峄县…… 峄县城东,有山名曰“仙坛山”。 南军兵马大营正驻在仙坛山上,徐州副总兵宋行柏望着北面的战事皱起眉头,喃喃道:“真就来了五百人吗?错失良机了啊。” 宋行柏这句话声音很轻,但他身后的柳岚山还是听到了。 柳岚山随手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袍,心中冷笑不已。 错失良机?现在若是王笑领着五百人再次出城,你敢包围上去吗? 柳岚山这般想着,找了个借口离开战台,回到自己帐里,对帐中一名老仆道:“走吧,回台儿庄。” “公子不继续助宋副总兵攻下峄县吗?” “孬兵劣将也能打仗?也就是平日里做威做福厉害。宋行柏三万大军,才看到王笑大旗就已胆寒。五百人就冲散了他们的阵型,呵,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柳岚山在桌案边盘膝坐下,看着老仆把那方金星满塘雕饰的上好歙砚收起来,又叹了口气,道:“王笑这么快就赶到了,宋行柏能打下峄县才怪。我们回台儿庄去吧,尽快占回台儿庄,这次北渡黄河才不算白来。” “可惜,公子本已取了台儿庄,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守也守不住。依老仆看,这徐州一镇兵马,还不如公子一人。” 说到这个,柳岚山气极反笑,随口又念了句诗以表达对衮衮诸公的不满。 “老子犹堪绝大漠,诸君何至泣新亭!早知如此,我不如投笔从戎,亲自取赫赫功勋,以免受这些无能之辈拖累。” “公子往后必可为紫衣大员,督领天下兵马。” 柳岚山闭上眼,良久才平息怒气,放缓语气道:“今日,我远远见到王笑了,此人给我的印象该如何说呢,就如同当年我读《旧唐书》时……” 老仆收拾好行礼,转头看去,只见柳岚山还在独自沉吟,说着说着又再次生气起来。 “当年读《旧唐书》太宗本纪,你知道我看到最多的句子是什么吗?敌二万众、三万众、十万众,太宗领骁骑数十挑之,破之、复破之、大破之……当时我犹不信,百人何以破十万人?如今方知,如宋行柏这等孬兵,百万人、千万人上了战阵也全是窝囊废……” 第842章 柳岚山 峄县。 王笑神色冷峻地坐在那听着花爷禀报,显然有些不悦。 花爷于是越说越忐忑。 “裴将军说要领兵去收复台儿庄,也提了一条可用之计。其实末将本打算自己领兵去的,但裴将军又说峄县防务他不熟悉,末将只好让他去。如今已去了六天。南军拦截了峄县到台儿庄的道路,末将……探不到那边的消息……” 王笑问道:“讲武堂的学子呢?” “随……随裴将军去了。” “是你同意的?”王笑道,“若你没同意,那是他们违抗军令擅自行动,我自去惩治他们。但若是你同意的,要是有万一,则唯你是问。” 花爷低下头,道:“是末将同意的。” “理由。” 秦小竺在一边坐着,心道自从王笑回德州以来、每每都是夸赞将士,唯独见花爷时是冷着脸。眼下花爷要是说自己拗不过那些学子,只怕就要打上个“难堪大用”的印象了。 却听花爷道:“末将担心裴将军厂卫出身,对战阵之事有所疏忽,故而同意让那些学子去帮他参赞军务。” “你可知道我费了多少心血培养那些孩子?” “末将知道,但末将奉命守兖州府,既然他们归末将调派,自当不论其身份,唯才任用,以守土为先,保兖州府寸土不失。”更新最快的网 王笑这才不再继续给花爷施压,挥了挥手道:“坐下说吧,谈谈峄县的防务。” “是。关明并未亲自来攻打峄县,只派了副总兵宋行柏领三万人来。依末将猜测,应该是裴将军偷袭台儿庄成功了,关明留了大部队围攻台儿庄。” “另外,裴将军留下的营寨还在城外,末将让人领一千部卒出城驻守,宋行柏一开始摸不清我们有多少兵力,前两天都只是试探,昨日才开始攻城。末将观其军阵,发现其战力并不高。” 王笑道:“这一仗你打算怎么打?” “末将认为,守住峄县问题不大,只要等到援兵到了,可反攻宋行柏,再直逼台儿庄,救裴将军脱困。” “没有援兵。”王笑道:“我只领了五百人来,接下来也不会有援兵。” 花爷一愣,脸色渐渐泛白。 自己和裴民约好了,援兵一到,就去解台儿庄之围,但现在没有援兵,岂不相当于自己陷他入死地。 “国公,这……真没有援兵吗?” 王笑淡淡道:“你派裴民去偷袭台儿庄,就没想过这种结果吗?” “末将……末将……” “讲武堂学子敢给裴民提议,因为裴民允许他们参赞军机。他们敢带兵偷袭台儿庄,因为他们做好了死在那里的准备。此事我不怪张光第也不怪裴民,因为他们只能提议,你才是最后定夺的人。你是主将,主将就要做全盘考虑,把他们的生死担在肩上。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花爷额头上有冷汗流下来,一咬牙,抱拳道:“末将斗胆,敢请国公镇守峄县,末将请命去救援台儿庄。” “你要带多少人?” “峄县不容有失,国公不容有失。末将……带五百人。” 王笑淡淡一笑,问道:“你这样去,与送死何异?” “末将答应过裴将军会去支援他。若无援兵,末将愿与他一起死。” 王笑摇了摇头,叹道:“意气用事。你还是没准备好当一军主将啊,为守备可以,为参将不行,自己下去想一想吧。” “那……裴将军他们……” “我自有安排。” “是。” 等花爷离开,秦小竺不由问道:“其实我觉得他这次做得不差,你为什么要吓唬他?” “不敲打一下,他怎么能进步?”王笑道,“能收复台儿庄当然是好,但他水平不够,敢这样分兵,两个地方都可能守不住。这次是我来了,但如果我没赶到呢?有更稳妥的办法,他却做了能力之外的事,估不好自己的能力,在守备的这个位置上不要紧,但担大任就不行了……” 秦小竺撑着腮帮子想了想,道:“我还是看不出区别。” “区别就是,秦副帅镇天津,我有空到京西绕一圈;秦山河守德州,我有空到沧州绕一圈。花露浓守兖州,我就得紧赶慢赶跑过来。” “能一样吗?他才领了多少人啊。” “我不管这些,扛多大担子,就得给我显出多少能力。有委屈也得给我吞下去。” “那若是你亲自守兖州,你要怎么做?” “若我亲自守兖州,关明还敢来吗?”王笑微哂。 秦小竺啧啧道:“王笑,我看你现在很傲啊。” “是吧。”王笑被她夸得笑了笑。 过了一会,他敲着桌案沉吟道:“张光第倒有些见识,但孩子就是孩子,换作是我的话,当然要比他大手笔些才是……” “将军,柳大人私自出营,往台儿庄方向去了。” 宋行柏一愣,脸色难看了些。 好在徐镇兵马也不讲究军纪,他也不追究柳岚山临阵脱逃之罪。 柳岚山官职虽不高,只是兵部武选司主事,但身份却不俗,乃是郑首辅的孙女婿,虽然娶的只是郑家五房庶女,但他本身就有才名,入了郑家的眼。 “咳,你们不必管。是本将让柳大人带封口信给关总兵的,先议事吧。”宋行柏道,主要也是为了自己的面子。 总不能说“姓柳的觉得老子攻不下峄县才跑了”之类的。 当然,不追究是一回事,宋行柏打心眼里就看不起柳岚山这种人……“出来打仗还要敷粉的小白脸一个,跑了就跑了吧。” “是,将军,王笑派人送了封书信出城,请将军过目……” 宋行柏以前名叫“宋大白”,本是流寇,后来随着关明被招安的,是个大老粗,摆了摆手,道:“本将不看,你说他要干嘛就行。” “他质问将军,大家同为楚朝将士,为何在他抗击建奴之际攻打齐王封地,是不是要造反?他还说,如果是误会,明天请将军入城赴宴,把误会解释清楚。” “将军,王笑不光让人送了信,还让守军在城墙上把这些话喊了出来,将士们都有些疑虑。” 宋行柏怒道:“他们疑虑个屁?真以为本将要造反不成,一群蠢兵。” “但这……王笑既然出了招,我们也该有所应对才是。” 宋行柏一想,人家王笑名义上也是楚朝的虢国公,现在他亲自质问自己,没个应对的话,军心就散了。 “那怎么的?本将真去赴宴不成?这明显是想安排刀斧手砍了本将。” “将军不妨将计就计,假意答应王笑,待明日王笑开城门迎将军入城时,以精锐攻入城池,攻峄县、斩王笑,立一大功……” 宋行柏不由陷入了沉思之中。 精锐他不是没有,他麾下有三千家丁,训练有素,兵甲齐备,还配有鸟铳,个个都是精壮之士。 但这三千家丁是他自己花银子养的,是私兵、不受朝廷调遣的。 他宋行柏能在江北立足,搜刮银钱过快活日子,凭借的是什么?一是关明的提携,二就是这些握在手上的私兵。 就是有这三千家丁在手,换谁当了皇帝谁当了首辅,要想动他宋行柏,都得掂量掂量。 攻不下峄县,不是宋行柏不会打仗。而是普通官兵的兵饷被吃干净了,战力稀松。宋行柏又舍不得拿自己的兵去攻城…… 但如果能诈开城门,夺峄县、斩王笑呢? 若许能在江北四镇之外再开一镇,由自己镇守。到时兖州的银钱只归自己,还能练更多私兵。岂不比在关明手底下喝汤更快活? 有此威名,南京还能管得到自己?就算来年清兵再南下,自己的身价也不同了。 “做了!就依你所言,回复王笑,明日去赴宴。传令下去,让本将的亲卫营好好歇一夜,明日攻入峄县,斩杀王笑……” 这夜宋行柏想着以后的前景,激动得睡不着觉。 兖州比徐州虽然差点,但也是运河边上的富饶之地。到时以防备齐王、建奴之名,向南京索要钱粮,再向山东富户索要些银子。 如此一来,钱越来越多,私兵越来越多,地位也越来越高,于是钱又越来越多…… 这些事当然也有很多小技巧,好在宋行柏已和关明耳濡目染了许久,学了个七七八八。 比如“打饷”,打饷的意思就是,你南京朝廷给的军饷不够,那我只好自己去找百姓要;比如“奏银”,就是每年给官员们一些好处,这样他们会上书帮忙要饷…… 宋行柏辗转反侧想到半夜,好不容易才入眠。 迷迷糊糊中,忽听前面军鼓大作…… “袭营了!将军,山东兵袭营了!” 宋行柏惊起,呼道:“他怎么敢?!不……他的援兵来了吗?多少人?!” “卑职不知……” 宋行柏一边穿戴盔甲,心中大骂不已。这狗崽子,说好明天赶宴,今天却来偷自己的营,不要脸! 然而没等他穿好盔甲,一道道急报已经传了过来。 “报!外营被攻破……” “报!山东兵已杀向中军大帐……” 宋行柏大惊,喝道:“怎么这么快?!” 不等士卒回答,他已听到一阵阵呼喝声如浪盖过来。 “大楚虢国公在此,国公爷乃先帝之婿、当年天子之姑父,尔等执刀相向,欲造反耶?” “虢国公特来平叛,凡受蒙蔽者放下刀兵,可免遭牵连。执意从贼者格杀勿论……” 呼喊声中,峄县守军已穿进宋行柏的营地,直扑中军。 王笑跨坐在马上,面沉似水。 “花露浓,给我冲溃他们!” “是!”花爷大喝一声,拔马便上。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名字好没有气势啊…… 峄县守军本就只有三千余人,加上王笑带来的五百轻骑,一共也只有三千五百余人。 这夜王笑留了一千人守城,只带二千五百人冲宋行柏的营地。 换作别人肯定是不敢这么干的,也就是王笑仗着自己的身份,料定了南军士卒不敢拼命相搏。 下午王笑派人在城头叫喊,质问宋行柏为何叛乱,许多士卒都已听到。接着他们又听说宋行柏答应明天赴约去与王笑解释。 在这些小兵想来,这场仗可能打不起来了,隐隐还觉得宋总兵的气势不如虢国公,自己这边似乎没什么底气。 等到夜里,峄县兵马突然攻营,又高喊“虢国公乃天子姑父”,慌乱中不少人便弃械而降。 宋行柏的三千家丁都没想到峄县兵马突得这么快,睡梦中被杀伤不少,余下人连忙起身去救宋行柏。 “快撤!别管那些人了……” 花爷已领兵杀至宋行柏大营外时,他才集结了不到两千家丁,惊慌之下也顾不得剩下的家丁,匆忙领着家丁就撤。 徐镇的溃兵冲散了家丁的阵型,事实上慌乱中他们本也没什么阵型,此时和溃兵混在一起更是难以组织起来。打是不敢再打了,只好不停跑,手中的鸟铳都不敢回头发射。 花爷被王笑敲打了一番后,正憋着股劲想要立功。此时眼看着宋行柏想逃,赶紧冲杀上去。 “保护将军!” 家丁之中确有猛士,为了护住宋行柏,接连转身拦上来。 花爷见状心惊不已,暗道如果对方早派这些人攻城,未必不能在国公来之前攻进峄县。但到了现在,国公已不会再给对方组织兵力反攻的机会…… 柳岚山的马车走得不快,走了半日到台儿庄以北的大张头山附近,自有扈从给他搭好宿营歇息。 这夜睡到黎明,忽听北面隐隐有呼喊声传来,柳岚山翻身而起。 “公子,也不知那是什么动静,是否要去打探?” “不必了,我们动身吧。那是宋行柏败逃了,呵,一天都撑不住,真是废物。” 老仆点点头,让随行的童子进来帮柳岚山更衣,嘴里不由问道:“公子劝降马时胜,已立下功劳,守不守得住台儿庄、攻不攻得下峄县,这都是那些武夫的事。你是千金之躯,何苦如此风餐露宿的奔波?”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啊。”柳岚山摊开双手任童子披上衣服,叹道:“王笑此人是乱臣贼子,他尚公主得以幸进,向来仇视科举士族。这次我们若不北上,他便要攻略河北诸地。往后一旦让其坐大,必颠覆大楚社稷。 江北四镇这些军阀只知拥兵自重,不思进取。盖当此内外凋敝时,竟也不能拿出破釜沉舟之勇气,可叹、可恨!我前两日就劝宋行柏派精锐攻城。他死活不愿,如今如何?兵败惶惶,被我言中了啊。就是这样一群鼠目寸光之辈,我不鞭策怎么行?” 柳岚山嘴里侃侃而谈,穿戴好之后上了马车,自语道:“此去台儿庄,只盼关明别再让我失望了……” “柳岚山跑回来了?” 台儿庄城外,关明听到禀报,脸上浮起厌恶的表情。 帐中诸人见了,纷纷开口讥嘲起柳岚山来。 “这柳岚山不过是娶了个郑家庶女,竟比郑昭业还傲气。借着劝降马时胜的小功,平日里颐指气使。好不容易把他打发到宋行柏军中,竟又跑回来了。” “南京城里衮衮诸公不知兵事,又不相信将军,每每派一些文臣来指手划画。若非如此,前次北上讨逆,何至于功败垂成?” “这次也是,我们大军本可一战攻下台儿庄,这柳岚山非要劝降,保留了城内的兵马。这才给了逆军可乘之机……” 这样把责任推在别人身上确实也太牵强,关明听了都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台儿庄确实是自己不小心丢的。 “闲话少说,让柳大人进来吧。” 不一会儿,柳岚山步入大帐,侃侃而谈起来,没过多久便有争执声响起。 “退兵?王笑只带了五百人来,关总兵这样就退兵,不怕沦为天下笑柄吗?” 关明坐在那闭着眼不答,有军中谋士起身道:“柳大人只看到五百人,并不能说明他没有更多兵马。我听说,王笑已斩杀奴酋多铎,想必建奴必要退了。到时山东大军回防,我等被围在黄河以北又如何是好?” 又有谋士道:“不错。当此家国危亡之际,岂可同室操戈?我们此次北上就是为了支援山东对抗建奴,如今建奴退了,自当退兵。” 柳岚山怒极,一时居然被对方这句大义凛然的话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是读书人,少有拿脏话骂人的时候,此时也终于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 ——娘厄息撇!触乃笃酿!好你个关明,想得倒是美,卡要了那么多粮饷,带着兵来晃一圈就想走?还在这装得为国为民,狗猢狲…… 柳岚山只觉气得头都有些疼,好不容易才平息怒意,劝道:“不可啊,关总兵,正是因为建奴退了,眼下的局势不同了。王笑有虎狼之心,接下来他必定不甘心收缩于山东。江南富庶之地,他岂不觊觎?若其南下,徐州首当其冲。” 关明不易察觉地笑了笑,他当然知道徐州首当其冲,不然这次就不会来了。 稍稍示意,又有谋士起身抚须道:“此次我大军粮饷尽放在台儿庄城廓内,如今粮饷丢了,实在是无力讨逆了啊。” 柳岚山不可置信地挑了挑眉,实是因为没想到关明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呵,台儿庄到手没几天就丢了,你们有时间把粮草放进去就怪了! 他强忍着心中怒意,泛起笑容,拱手道:“若关总兵能以精锐尽快攻下台儿庄,下官愿为将军请饷……” 纵使是世家公子见惯了大场面,柳岚山也觉得肉痛。 这次北渡黄河,与其说打台儿庄、不如说是买台儿庄,只是这价钱实在是高。 还偏偏买了两次…… 第843章 借东西 峄县一战杀到天亮,押解俘虏又花费了大半天。 “报国公,已清点完毕,此战投降叛军一万一千六百七十三人,宋行柏业已拿下,俘虏其家丁四百三十一人……” 王笑听过禀报,又向身边的人问道:“从济南调的官员到了吗?” “几位大人派了快来前来报信,道是今天可到。” “那就等等他们吧。” 王笑说着,下马向降兵中走去。目光所见,这些徐镇官兵一个个面黄饥瘦、双目无神。都着一脸麻木地抱着头蹲在地上,倒也老实听话。 他走到一个降兵面前,问道:“叫什么名字?” 那人手抱在脑后,抬头怯怯看了王笑一眼,喃喃道:“小的……小的林七,徐州城外林庄村人。” 王笑道:“你敢来攻我山东,想过后果吗?” “国公,小的冤枉啊!” 那名叫林七的徐镇兵卒被吓得手足无措。 “小的也不想来打仗啊,小的就不是军户……前年徐州加征兵役,我大哥被带到山东战死了,我阿娘哭瞎了眼,最后也没有抚恤银子,村正只说以后不用我家再服兵役,但小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年还是被押到营里……” 林七说着,自己也大哭了起来。 “从军之后我就是每天给将军们耕田,说好的饷银却不发。我自家的田地也没人种,可还得交赋税,今年又加了两次练饷和剿饷。我家中只剩下我养着阿娘,我阿娘瞎了眼也不能下地,肯定交不上税,如今只怕已经饿死了……” “国公爷,小的真没想来打山东……呜,小的只想能回家看一眼,我阿娘……我怕她饿死在床上也没人收敛遗骸啊……” 这林七口齿不清,说的也是乱七八糟,但周围不少降兵们听了纷纷恸哭起来,纷纷求饶、诉苦不停。 “国公爷,小的没杀过人啊。小的也不是军户,入伍以后都是在给宋将军修宅子啊……” “小的是山东金乡人啊,是被掠到徐州的,饶小的一命吧……” 王笑身后的亲卫见场景有些乱,忙拔刀大喝道:“都蹲好!手抱头,不许乱动!” 降兵们连忙继续蹲好,一个个红着眼望向王笑,神情仿佛是摇尾乞怜的小狗。 王笑听了一会,回到战台上,让人把降兵都押到台下,又吩咐去把宋行柏提来。 不多时,浑身浴血的花爷押着宋行柏过来。 花爷也是受了不少伤,走上战台前啐了一口,道:“国公,这老小子的家丁倒也有些战力,末将好不容易才拿下他。” 宋行柏梗着脖子,瞄了王笑一会,竟有些硬气,道:“虢国公说好请本将赴宴,居然趁夜偷袭,卑鄙。” “哦?不然呢?我不偷袭,你觉得正面交锋能打得过我?” 宋行柏昂然道:“我有勇士三千,战力不输你的兵士。如果堂堂正正交锋,未必会输你。” “是吗?” 宋行柏对上这样随意的话句,微微一愣。 他倒不是真硬气,只是想表现出一些英雄气来,再把底牌摆出来,看看王笑会不会招降他。 此时看王笑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心里也渐渐没底,不敢再那么昂然,放缓语气,态度也郑重起来。 “话虽如此,不过……国公抗击建奴,本将心中佩服,实不愿与国公为敌,此番北上只是奉命行事、尽将军之职,因此攻城也未尽全力……” “哦。” 王笑目光看向别处。那边士卒还在驱赶降兵过来,四百多个家丁也在被押解上台,这些家丁的精气神果然不一样,个个身材孔武、有汹汹之气…… 宋行柏被“哦”了一下,底气更虚。 演英雄、扮忠烈似乎都没太大用处,他终于感到有些不安,直说道:“国公,其实……我仰慕国公久矣,只是相见恨晚。如今若有机缘,我愿为国公鞍前马后,同抗虏寇,共扶大楚社稷。” 身后有人“哼”了一声,是花爷在冷笑。 宋行柏心中一慌,连忙道:“昨夜还有我的两千家丁逃出战场,这些人战力不俗,又对我忠心耿耿。如果能收拢起来,国公马上就多了两千可用之军。关明军中还有不少将领与我交好,我能为国公拉拢他们……如此一来,必破徐镇叛军。” “还有,我在徐州城还有一千家丁,也个个骁勇。等击败关明,要是有机会趁势南下,我愿为国公先锋,有家丁为内应,或可为国公取徐州。” 一番话说完,王笑若有所思。 宋行柏趁热打铁,又说道:“我知道国公未必看得上我,山东军纪严明,江北四镇却是跋扈自雄。但我保证,倘若有幸入国公麾下,必忠心耿耿、奋力进取,绝不辜负国公饶命之恩……” 花爷虽不齿宋行柏的人品,听着听着也有些意动起来,心想若能如此,倒也不失为一个破敌良策。 王笑似笑非笑地看了宋行柏一眼,问道:“这万余官兵呢?” “这些人哪能打仗啊?”宋行柏忙道:“国公且看,这些人都是些老弱病残、只知埋头种地的农夫,穿的劣甲、拿的破矛。而且他们的姓名、籍贯都是在南京兵部造了册的,名义上都是南京朝廷的兵马,难保没有异心。” “末将的家丁不同,依规矩‘武将所辖不入兵籍’,家丁都是末将的私兵,个个都是忠心耿耿。如今这楚朝能有战力的,哪支军伍不是家丁?国公所统的关宁铁骑,本也是秦家家丁,如今是国公的家丁……” 王笑道:“已没有关宁铁骑了,我重整为骁骑军了,吃的是朝廷兵饷。我不像你那么有钱,我养不起啊。” 宋行柏一愣,心道:怎么的?你是想跟我要贿赂啊? 这么一说,自己确实有钱,这些年养四千家丁所费之资,都够养四万普通官军了。毕竟要人效忠自己而不是朝廷,总得多花些钱。 “是是,这个……末将在徐州庄园内还有黄金……嗯……黄金八千两、白银一百万两,往后末将痛改前非,愿将这些金银奉给国公……” 王笑轻轻笑了笑,目光看向茫茫人海,问道:“对了,这里面为什么那么多山东人?” 宋行柏忙道:“是这样,当年关明跟随唐中元叛乱,因劣迹太多,唐中元想除掉他,关明于是带兵经山西、怀庆一直逃到山东,裹挟百姓已壮声势,又派使者求见凤阳总督应思节请降,当时应思节听说他有兵三万、马八千,就让他屯驻徐州,听从节制。之后应思节与郑元化拥立皇孙,关明因此成了定策元勋,坐镇徐州,屯兵自肥,这才有了如今声势……” “既然不能好好操练来打仗,屯这么多普通官兵做什么?” “这……一则可壮声势,二则可用来向朝廷要饷,二则可用作劳力,当然,打仗时也可用做前驱。” 宋行柏说着,偷眼看向王笑,心道他总不至于这些都不懂,还要自己教。 好在看王笑这样子,大概已被说动了,想必他只要不傻,总该明白接受自己的投降才是最省力的办法。 能活命就好,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才享了几天福,就此死了毕竟是不甘心…… “你的提议很好。” 果然,王笑拍了拍宋行柏的肩。 宋行柏大喜,忽听王笑话锋一转,道:“可惜,招降你如抱薪救火。图一时省事,后患无穷。你看,应思节、郑元化前车之鉴,我岂能重蹈覆辙?” “国公,末将……” “不过,宋将军弃暗投明之心可嘉,我也很感动,不如借我一样东西吧?” 宋行柏一颗心忽上忽下,下意识便问道:“国公要借什么?” “我兵力不足,却想凭空变出一万士卒,无奈之下,只好借你人头一用,以慰军心。” “啊!你……” 王笑话音一落,身后秦小竺早已不耐烦,手中长刀径直斩下。 “娘希匹,啰里啰嗦的……” 宋行柏还在惊诧,血喷涌而出,台下万降兵一片惊呼…… 王笑也不嫌血污,一把提起地上的头颅,大步上前,面对万余俘虏,高声大喝。 “四镇骄子自以为有拥立皇孙之功,以元勋自居,骄悍跋扈,拥地自肥。盘据江北富饶之地抢掠焚杀,烟火蔽日,僵尸遍野,鱼肉百姓搜括民财,压榨得你们髓干血尽,如此国子大蠹之虫,不杀何以敬效尤?!” 近处的降兵们听到“髓干血尽”,心念触动,只觉这四个字捅到了自己心坎里,想到苦处,恸哭不已。 王笑手一挥,刀斧手押着四百余家丁,大刀劈下,四百余人头滚滚落地,咚咚咚之声不绝于耳。 战台上一片血流…… “今徐镇来攻山东,是为谋逆大罪。我欲拨除徐州蛀虫,革除弊病,尔等可愿随我平叛?事后论功行赏,划分田地,废除三饷,三年免征,还尔等安居乐业……” 几辆马车自峄县北城疾驰而入。 张端掀帘望去,远远听到南城外山呼海啸,是上万人在高喊。 “愿随国公平贼讨逆……” 张端心想,王笑又在收买人心了。 他是掖县张家的子弟,王笑抄孔家时,他就在衍圣公府里见识过王笑的手段。当时他代表张家,是第一个表示愿意分田的。 当然,不情不愿,无可奈何耳。 之后,他被迫领了个山东的官职。 献出了那么多田,只领了个小官,每天还要辛苦奔忙,又不能受贿,张端心里其实是很苦的。 看其它地方的士族,投降瑞朝、清朝,或者去投靠南京,都依然有优渥的待遇,只有山东士族过得又朴素又辛劳,如何不让人郁闷? 但这次,山东兵马又打了胜仗,张端心里就平衡了许多。 ——哼,看你们得意,日子还长呢,以后看是谁家投靠的势力能成大业……唉,这么想也就是自我安慰罢了。 因分田有功,张端如今在农业处任事,他也不知王笑把自己招到峄县来做什么,也懒得多想,下了马车就跟着苏明轩。 一行人到县衙等候了一会王笑才过来,一身的血味。 “辛苦表兄跑一趟了。”王笑随口与苏明轩打了个招呼,在主位上坐下,问道:“我要的军粮凑齐了吗?” 苏明轩是王笑亡母家中的子弟,却从不以兄长身份自居,如今主理军需处也是兢兢业业。他办事平稳,极少出差错,如此反倒声名不显,与王笑也甚少见面。 想到这个,王笑忽然发现自家亲戚里自己最常见的是王珰,因为那小子三天两头就惹出点麻烦出来。 “这次国公要的军粮不多,现已筹集,不日便能达到峄县。”苏明轩道:“这次国公要人,本该是傅大人亲自过来,不过我军现已攻克大名、广平诸地,傅大人已赶过去了,只好由我来。” 张端在心不在焉地下首坐着,结果没多久王笑就点了他的名。网首发 “农业处来的是哪位?” “禀国公,是下官。”张端连忙起身。 王笑定眼一看,道:“我见过你,一时竟想不起是哪见过……可是你任事勤勉,我表彰过你?” “下官张端,是在孔府见过国公,当时下官首倡国公分田之策。” 王笑这才想起,暗道:看来两面开战之后,我的人手真是捉襟见肘啊,连你都派出来了。 他嘴上却道:“不错,你既有分田经验,来得正好,接下来组织一下继续分田吧。” 张端道:“禀国公,山东田地业已分完,不知现在是要分何处田地?” 张端这人平常有差事他就干一干,随手做到让上官刚好满意的程度,但能不办差他就尽量不办。 如今天下形势还不清晰,他不想太出风头。 因他这要死不活的样子,最近山东兵马扩张到河北诸地,农业处别的官员都过去了,唯独他被留在济南。 “徐州。”王笑随口道。 张端一愣,有些吃惊,下意识道:“国公要分徐州的田?” ——徐州在你手上吗你就要分人家的田? “嗯,这几天你先去和那些我刚收编的新兵宣布一下,告诉他们打下徐州之后,田要怎么分,我们的免税政策也说说,务必要让他们每个人听明白、让他们有战心……” 张端隐隐心惊,拱手道:“是。” 王笑已转过头,又问道:“商务处来的是哪个?” “下官姜英,见过国公。” 王笑皱眉道:“王珰怎么没来?算时间,我调令到时,他该回济南了。” “禀国公,王主事说他病了,在家养病。” “呵,你这个‘说’字用得讲究,倒也有些机灵。我若让你随我表兄去徐州劝服城中大户,你可敢去?” “下官愿去!” “把去年徐州各商家与我山东生意往来的资料整理一下,各家的情报都交给我表兄……” 王笑把各部官吏一个个点过去,交代了差事,最后只留下苏明轩与花爷。 “表兄应该已知道我要做什么了吧?” 苏明轩点点头,竟是从袖子中掏出一张地图摆开,上面画得密密麻麻,想必是来的路上已经分析过了。 花爷目光看去,心中受教。 ——怪不得国爷嫌我无能,苏大人这种未雨绸缪的态度我就差了许多。 苏明轩问道:“国公是想绕过关明大军,偷取徐州?” 王笑随口道:“表兄以前叫我‘笑儿哥’,现在反倒生分了?又没有外人。” 一句话让堂中两个人都有些慰藉。 花爷暗道,自己还不是外人,幸好幸好。 苏明轩只是笑了笑,伸手指向地图上的徐州,道:“关明大军围在台儿庄,我们要取徐州,可从微山湖渡河……但,只怕新降的兵马不太好用。” “不需要太好用,能壮声势就可以。”王笑道:“徐州百姓久受关明盘剥,四民废业、怨声载道,我大军至则民心可用。去年我二哥便去过徐州一趟,联络大户与山东贸易,如今他们已有利益在山东,不会激烈反对。” “这次偷徐州,敢反抗的只有关明留下的守军、南京朝廷派遣的官员。把这些人清干净了,剩下的导之以利、慑之以威,应可占下城池。” 苏明轩问道:“若关明大军回援又如何?或淮安的童元纬发兵来救又如何?” “关明你们不必管,由我对付。” 王笑说到这里,沉吟道:“至于淮安童元纬……这种人,我不信他没看清局势之前敢出兵救徐州。你们只需占下徐州城,坚守半月之期,我自有后招。” 苏明轩苦笑了一下,抛出另一个顾虑:“倘若此举触怒了南京朝廷,与我们全面大战呢?我们刚击退建奴,绝不是开战的良机。” 王笑道:“我赌他们不敢。” 苏明轩郑重道:“我还是认为,眼下只要解了台儿庄之围、击退关明便可,不宜向南扩张。” “所有人都觉得我们刚和建奴打完,不能再战。”王笑道,“正因如此,他们才敢跑到我们头上动土,心里想着‘大不了我就缩回去,王笑也不敢打过来’,呵,他们想在黄河以北钉钉子,那我就到黄河以南钉个钉子。” “表兄该知道,这是一群‘勇于私斗、怯于公战’之辈,如今我退一步,他们便要再进一步。唯有狠狠打回去,把他们打怕了,他们才知道厉害、才懂得怎么给我老实做人!” 苏明轩有建议就提,但看王笑如此坚决,还是拱手道:“既如此,我往徐州走一趟便是。” 王笑点点头,又看向花爷,道:“你随史工偷袭过临清、淮安,我打算让你独领一军,以一名老卒带十名降兵,共计万余兵力,造船渡河,绕道攻徐州,你可敢去?” 花爷抱拳道:“末将敢去!但台儿庄……” “台儿庄我会亲自去救。” 花爷心中算了算,峄县本有三千守卒,加上王笑带来的五百人,共三千五百余老卒。而要管一万降兵,自己至少得带走一千老卒。王笑要去台儿庄,还得扣掉留守峄县的人手。 “可是,如此一来,国公只有不到两千兵马可用,末将……” “对付关明,我有两千人足够了。”王笑道,“我只问你,这次没有信心做好?” 花爷身板一挺,大声道:“有信心!” …… 一件件事安排好之后,王笑独自看向地图,手指在台儿庄上划了划。 他自认为比张光第要大手笔一些。但这个计划需要时间,重编降兵、造船渡湖、攻占徐州都需要时间。 所以,能不能成功的关键还是在于台儿庄。 既要台儿庄能拖住关明的大军足够久、又要台儿庄能够守住。 “应该来得及吧……” (月初求票求订阅感激不尽) 第844章 输不了 “我和花露浓吹了个牛。” 当秦小竺问起要怎么打败台儿庄附近的关明大军时,王笑如此说道。 “关明有五万兵马,其中有八千精锐家丁,粮草充足。我只有两千人,还不够人家砍瓜切菜啊。” “那你为什么把那一万降兵送去攻徐州啊?” “因为他们不能打仗啊,他们本来战力就低,又刚投降过来不久,回头被冲溃了还要拖垮我。”王笑道,“送去徐州就不一样了,吓吓人还是不错的。徐州官员又不知道这些兵是哪来的,说不定就以为那是能击败多铎的精锐之师。” 他自我总结道:“这就叫物尽其用。” 秦小竺“哼”了一声,道:“我看你以两千人对六万人也没有很担心。” “我很担心的。” 此时两人并排策马而行,王笑说着,目光落在秦小竺的小蛮靴上,裤角扎在靴子里,勾勒出细长的小腿,他一时有些走神……网首发 “看什么看。”秦小竺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末了又道:“打完仗再看。” 她自己心里也觉得这一仗打了好久啊,想要问问王笑什么时候能回济南见淳宁,话到嘴边又收回去。 “我们不应该急着去救台儿庄吗?为什么走得这么慢?” “我们表现得越急,台儿庄越危险。” “怎么说?” “关明就像一条狗,叫得凶、胆子却小。”王笑煞有其事道,“台儿庄是我的肉包子,掉在他面前了,我只有把他瞪住了,他才不敢动,要惊到他的话,他就要咬肉包子或者跑路,甚至咬我……嗯,狗急跳墙嘛。” 这么一说,秦小竺看王笑的眼光又有些崇拜起来。 “王笑……” “嗯?” “你瞪狗的样子很威风啊。” 此时他们已行军到台儿庄北面的大张头山附近,前面又遇到一条小河,这地方就是河多,行军十分不便。 这边正搭浮桥,探马跑回来报道:“国公,前面发现叛军的探马。” 王笑望了望地形,沉吟道:“想埋伏我。” 都五万人打两千人了,你还要派人埋伏我,真是毫无品德…… “大张头山?” 柳岚山闭上眼,回忆着前几天自己路过那边时观望的地势。 一座山,山的东南方向有条河,河岸有片大树林。 “是,关将军派了四千人埋伏在树林中。等王笑兵马渡河时,突然冲出半渡而击。”下属禀报道:“刚传来的军报说,这四千人……败了。” 柳岚山抬手捋了捋额头上的故意放下来的两束长发,愤怒又不屑地呵了一声。 “怎么败的?” “我军冲出去之后,王笑佯败,又退回对岸。等我军追过去,浮桥忽然炸了,追到对岸的士卒被围歼了,剩下的都撤了回来。” 柳岚山气极反笑,讥道:“关明的年纪比王笑了两倍不止,打过的仗却还不及王笑十一。以投机取巧上位的废物一个,也敢在人家面前用谋?班门弄斧,可笑!” 他又问道:“今日攻城进度如何?关明可有派他的中军精锐上城头?” “还在攻城,但……依然是普通官兵在打,城内守军抵死相抗,我军伤亡甚众。关将军见此情景,把精锐都调到城北了,说是想防备王笑来救援。” 柳岚山怒道:“他怕了,他怕精锐损失太多,被王笑趁机击败。但就这样撤了他又不甘心,眼看王笑只带了两千人来,他想着万一能除掉王笑,那他便可独吞山东。 一边是攻城战打两千人,一边是野战打两千人。他自以为野战打败王笑更容易、也更获利。贪婪如鼠、胆小如鼠、鼠目寸光。世间竟有这样又贪又蠢的废物,还偏偏身居高位,实我大楚之耻!” 柳岚山骂了半天,犹不能泄心中郁气,转而悲叹道:“此次北上,未见武将用一筹一策御敌,但知张口向内添官索饷。国事如此,我心实忧啊……” “公子,马大人来了。” “马时胜?让他进来。” 柳岚山说着,想到马时胜也没有价值了,于是随口吩咐道:“就泡我的虎丘茶便可。” 不多时,马时胜与柳岚山在帐中对坐。 虽是战时,亦有文雅风尚。 “虎丘茶气芳而味薄,菁英浮动,鼻端拂拂,如兰初拆。本官今日来,有口福了。”马时胜抿了口茶,赞道。 话虽是这么说,但这只一杯茶,马时胜也感觉得出来,柳岚山已不再重视自己了。 一个无权无势的太子太傅,官再高有何用? 柳岚山心情不好,淡淡道:“马大人今天来有何事?” “本官渴望早点见到陛下,日夜期盼,如旱盼甘霖,不知可否先回南京?” “呵,我还以为马大人是来献策御敌的。”柳岚山冷笑道。 他眼神更不悦,强耐着性子道:“等我们大军得胜,击败了叛军,马大人再带着这喜讯见陛下,岂不美哉?” 马时胜老脸一僵。 说实话,他是心里怕了。 王笑以三千人击败宋行柏三万人的消息已经传过来,让人心中惊恐。 虽然关明还有五万大军,但再打下去,万一德州的大军也调过来,鬼知道会发生什么。 马时胜觉得吧……关明看起来就不会打仗,围了台儿庄好几天了都攻不下。这个柳岚山一天到晚只会高谈阔论,比关明都不如! “老夫年岁大了,这几日住在这军帐里感了风寒……咳咳……只怕是时日无多了,唯有最后这个心愿,盼着在临了前见陛下天颜……” 马时胜说着说着,柳岚山忽然便冷了脸。 “够了!” 茶杯重重按在桌上,名贵的虎丘茶水溅了满案。柳岚山喝道:“见陛下是假,想到江南享福是真吧?!” 马时胜吃了一惊,慌忙抬头,想不明白这世家公子一向温文而雅,这又是突然发什么疯? “我受够了你们这些人的嘴脸!”柳岚山继续怒叱道:“你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吗?你这些年敛了不少钱财,打算趁着没几年活头了,早点到江南醉生梦死,之后战事如何也不关你事。呵,清歌漏舟之中,痛饮焚屋之下,何其愚蠢?” 他闭上眼,摇了摇头,脸上泛起痛恨之色。 “国难当头,外有虏寇虎视眈眈、内有外戚叛臣狼子野心。举朝人心,如狂如醉,偷安享乐,丧心病狂。文臣武将,贪生怕死,视钱财如命。呵,众人皆醉我独醒,我心中多少痛楚你可知道?竟还要到我面前来卖乖现丑?滚出去!” …… 马时胜愕然地盯着柳岚山,心想你有病吧? 当时不是你说的吗?“马大人与我才是一路人”,去你娘的吧。 “装模作样的狗东西。” 他也懒得再理柳岚山,要早点离开又不是别的没办法。 一个时辰之后,马时胜便递了一张三千两的银票到关明面前。 “还请伯爷通融则个……” 关明笑着收了,答应会派了一队人护送马时胜去南京。 等马时胜离开大帐,关明身边一名心腹冯弘方问道:“伯爷,这马时胜已经无用了,在朝廷又没势力,他现在想离开,必是觉得我们打不过王笑,何不杀了他?” 寿昌帝登基后,江北四镇总兵都已封了伯爵之位,关明获封兴平伯。 但他嫌伯爵之位太小,如今坐镇武昌的孟世威能封侯,凭什么他关明有拥立之功却只是伯爵? 因此关明其实不喜‘伯爷’这个称呼,但也懒得管下属怎么称呼,他觉得自己反正马上就要晋升侯爵了。 打败王笑就是个机会。 “杀他做什么?马时胜当了那么多年河道总督,攒了不少家当。”关明道,“派人护送他到南京,再到苏州,等他把银子调出来,随便找个通敌的罪名安上去再杀。” “伯爷高明。”冯弘方由衷赞叹。 “他觉得我们打不过王笑,腐儒一个。”关明又冷笑道,“柳岚山也是个蠢才,一天到晚叫着要打下台儿庄。好不好打不说,现在打下台儿庄对我有什么好处?就是因为我拖着台儿庄,王笑才只带了两千人过来支援,这是我的围点打援之计,他懂个屁。” “就是,若能击杀王笑,伯爷必定威镇寰宇,成为四镇之首,山东之地更是予取予求。” 关明摆了摆手,又道:“不急,先看看王笑有没有后手再说,此子奸计百出,还得小心谨慎才是,宋行柏就死在了他手上。” “依小的看,宋行柏死了也好,他早就有了异心,想和伯爷平起平坐。”冯弘方道:“不过这也是个教训,对付王笑确实不宜冒进……但战事如果拖久了,行吗?” “打得越久,朝廷支的粮饷越多。” 冯弘方又沉吟道:“倘若王笑真有后手,比如德州的兵来回来的话……” “到时撤回徐州便是。”关明无所谓道:“死些官兵又怎么样?回去了还可以再征召。只要我的精锐家丁不失,谁敢动我?这是我的底牌,底牌不打出去,我就输不了。” 冯弘方一想,不由赞叹不已。 “伯爷高明,怎么算我们都不吃亏。最好的情况便是击杀王笑;就算不能,只要退回徐州,我们还是能赚到朝廷的粮饷。行可攻、退可守,稳赚不赔的买卖!” “轰”的一声。 台儿庄城廓内,河道总署被炸塌下来。 “快!把石料、木料扛去城墙,堵住水门……” 随着一声声的呼喊,守城们一片火热朝天。 裴民指挥着士卒们劳作,看着白天被拆得七七八八的水门被修复好,心中安心下来。 他本来担心自己厂卫出身,不擅长战场指挥。但现在,他已守了台儿庄十七天。 这一战也成了他和讲武堂学子、以其两千新军的历练场。 台儿庄城廓虽小,因是运河要地,城墙却很高大坚固,运河也成了天然的护城河。 小小的城廓,两千士卒刚好照应得过来,而南军的五万大军却没办法一拥而上。南军没有火炮,护城河又宽又深,弓箭也难以齐射。 城内的粮草、物资也很充足。 裴民这支兵马不用考虑太多别的,只要专心守城,还把各种守城战术都运用了一遍。 可惜,最大的破绽就是水门。 裴民就是从水门偷袭进来的,现在每天都得用石料堵住水门。 南军攻城时,划船到水门前不停地挖,基本上付出十条人命的代价才能搬走一块石头。 而这一战,是南军用人命跟台儿庄的石料消耗,等哪天台儿庄内的石料用尽,自然就陷落了。 因此在关明眼里,柳岚山劝自己用家丁攻城的提议,又蠢又坏。 …… “裴将军,我算了一下,城内的石料还能五天。” 这天夜里,堵好水门之后,张光第捧着册子,一本正经地对裴民说道。 “五天啊?”裴民站在高高的城墙上,转头看向小镇,问道:“还有东西可以拆吗?” “能拆的学生都算进去了。” “那五天后怎么办呢?”裴民觉得自己在和小孩说话,语气有些柔和。 张光第道:“水门失守,我们还可以巷战。把那几座桥拆了,我们把船只堵在城内河道上,叛军入城后,我们点火烧船,还可再撑一天。” “然后呢?” “然后我们缩到城内的小彭河以北,占着泰山行宫,据河而守,还可守三天。” 裴民掐指一算,五天加一天加三天,再加上已经守了十七天…… “哈哈,我们两千人对敌五万余人,守了三十多天!足可让世人知道我们的威风了吧?敢犯境者必诛!” “是二十六天。”张光第一本正经。 “本将知道,本将是觉得……也许能多守几天呢。” 等张光第转身离开,裴民背过身看着月亮,脸上的仗义凛然登时就垮了下来。 “好后悔啊,援兵还不来,怎么办啊?早知道不该听这些小鬼头的了……” 他苦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等再次回过头看着月光下一个个忙碌的小小的身影,又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不少。 “不该听些这小鬼头的,不该让他们跟来的啊……” 张光第一本正经地捧着册子转过街角,黑漆漆的小巷里没有别人。 他忽然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哭了出来。 “呜呜……” 他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只是觉得怕,觉得自己不该逞能。 但哭着哭着他又想到,如果从来一次,自己依然还是会选择提议收复台儿庄……可是不该让花将军答应同窗们一起过来啊……呜呜…… 这天晚上,张光第迷迷糊糊睡着后,梦到虎头在自己头上一拍。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在济南好无聊啊。” “虎头!” “叫我‘王颙’啊,虎头你个头。” “虎头,以后我不能跟你蹴鞠,不能跟你在学堂里说悄悄话了。还有……你那么怕死,以后别呆在讲武堂了……对了,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国公,我的提议是不是错了?” “第一名就这样啊?” …… 次日醒来,张光第小心翼翼地避开别人,怕被看到自己发红的眼眶。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守城的第二十一天,石料渐渐告罄。 张光第看着水门,攥紧了自己的拳头,接着又仰起头望着天。 “爹,你在上面吗……” “喂,张光第,你快上来!” 有声音从高处传来。 张光第转头看去,见裴民正在高高的城楼上冲自己招手…… “见过将军。” “你快看,叛军退了!我们击退了叛军……” 张光第目光看去,只见远处关明的大旗已绕过台儿庄,一路向南,而后面是密密麻麻的兵马向南涌动…… “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张光第迅速转身向城北跑去,登上城北一望,只见一杆大旗迅速向这边而来。 “是国公,国公亲自来救……” “轰!”炮火声打断了台儿庄守军的呼喊。 张光第如一只勤劳的蜜蜂般又跑向城南。 他气喘吁吁地支着膝盖看去,只见运河上猛的又是一声爆炸。 “轰!” 惊浪炸开,还在渡河的船只化为碎片,数不清有多少南军坠入河中…… “那是什么?”裴民惊呼道。 “是鱼雷!”有讲武堂的学子喊道:“是我们的援军啊……” 张光第不停喘着粗气,他刚才在城北看到王笑的兵马好像不多。因此有个想法也不确定。 “李平,你在哪?李平,你快看看,是国公的兵马来了吗?” 名叫李平的讲武堂学子正在东城的城墙往外看,闻声大喊道:“是国公啊!” “轰!”城下又一声爆炸。 鱼雷并不多,连着炸了几声之后就没再响起。 但南军的惊呼、惨叫声已湮没上来,铺天盖地。 张光第捂着耳朵大喊:“你看,国公是不是只有两千人?他好像要冲阵……他是要冲五万人的阵吗?” 李平没有回答,像是愣在那里。 过了好一会,他仿佛确定了什么。 “快,国公旗令,出城击敌啊!裴将军……” “拆水门!快,把水门的石料搬开……” 张光第喊着喊着,忽然也是愣住。 他看到城外,两千兵马击在南军大阵的后方,只有薄薄的一层,却如铜墙铁壁一般向前推去,把那看上去庞然大物的南方不停向前推着。 一个个南军士卒如下饺子一般掉落运河之中。 密密麻麻!密密麻麻! 近处,不用山东兵动手,南军的士卒为了抢占浮桥,惊慌地推搡着,把一个个同袍推落水中。 “桥要塌啦!” 惊恐的呼喝声直上云宵,台儿庄城内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小巫见大巫……小巫见大巫……”张光第喃喃道。 柳岚山目眦尽裂! 他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今早他才起来,还在沐浴,忽然关明就下令撤军了。 柳岚山这辈子还没这么狼狈过,乘着马车跟着关明的中军才过浮桥,回头看去便见到那可怕的一幕。 “五万人……两千人,站着不动让他们杀都能累死他们啊……为什么……” “为什么?!”柳岚山嘶吼道:“关明在哪,我要见他!” 没人理他,只有不远处冯弘山在惊慌地指挥着家丁过河。 “让中军先过!敢阻拦中军过河者杀无赦!” 随着这声呼喝,还没来得及过河的三千家丁猛然抽出刀斩在惊慌冲阵的普通官兵身上。 运河瞬间就成了炼狱,红色的河水冲刷着堵住河道的尸骨…… 柳岚山愤怒地冲上前,一把拎起冯弘山的衣领。 “你在做什么?!” 他声音完全嘶哑,又吼道:“触乃笃酿!下令稳住阵线,反攻叛军啊混蛋!” “徐州危急……徐州危急!” 冯弘山像是完全没听到柳岚山的呼喊,一把推开这狗屁文弱书生,大喊道:“所有中军尽快行军,别理那些杂兵了。徐州!徐州!” “徐州?会打仗吗?前面还有黄……” “啪!” 柳岚山还想再冲上去,冯弘山竟是一巴掌就拍在他脸上。 徐州懂吗你个愚蠢的文官?!老子的家眷儿女、十几个别院、二十多房绝美小妾、万顷良田、数百万两的银子以及数不清的财宝古玩都在徐州!还打你娘的仗…… (5700字大章,求月票求订阅,感谢。) 第845章 稳着打 “是我不如多铎能打么。”王笑莫名地叹息了一句。 “你是不是魔怔了?”秦小竺听到有人这么诋毁王笑,十分不满,“多铎的头都砍下来了,怎么就比你能打了?”网首发 王笑不语,回想起前世的历史……多铎似乎只带了两万人,推枯拉朽,两个月不到就平定了江南,唔,还要扣掉从河南一路走下来的时间。 江南四十余万大军,弹指覆灭。历史远比现实还要夸张,编故事都不敢那么编。 再反观自己,光是在黄河以北与徐镇兵马对峙就用了旬月,碌碌无为,实在深以为耻。 王笑于是反省了一下为什么跟人家的差距那么大,找找借口安慰自己。 带来的兵马确实少了,更主要的是,江北四镇没有望风而降。 名号也是个问题,大家名义上都是楚臣,江北四镇的军阀如今都封了伯,投靠你齐王、虢国公算什么回事? “关明一定觉得我是楚臣、是自己人,看起来不够凶,都不肯投降于我。这种人就是吃里扒外的劣性。” 秦小竺天天腻在王笑身边,凑得又近,不时就听到他这类的碎碎念。 她不由又有些担忧地瞥了王笑一眼,心想宋行柏不是投降于你了吗?你一刀把人家砍了啊。 她觉得王笑最近有点怪,想法总是莫名其妙、天马行空,好像是痴呆症又要发作了。 “王笑,你清醒一点啊,关明有五万人,为什么要投降你这两千人?” “准确的说,我有一万五千人。一万在徐州,两千在台儿庄,一千在峄县。” “好吧,关明为什么要投降你这一万五千人?” “因为南京这个朝廷太腐朽了……江北四镇在我眼里就是一根烂透风干的朽木,看起来庞然大物,只要轻轻一点,它就得碎成粉末。” 秦小竺愈发有些担心,问道:“那现在他没有投降,所以你要做什么?” “击溃这五万人。” “你真没事吧?”秦小竺捧着王笑的额头,贴过去看了看温度,又问:“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啊,我很清醒。” “那你想以两千人冲五万人的阵?” “加上台儿庄守军是近四千人。” 王笑说着,又陷入沉思。 ——楚朝的情况和南明还是不一样,郑元化也是有手段的,稳妥也好。 “嗯,既然台儿庄还在,应该能再守几天。那就等徐州的消息传来再发动攻势吧,稳扎稳打。” 稳扎稳打? 秦小竺愣了愣。 两千人攻五万人,你管这叫稳扎稳打? 她心想:“他大概是压力太大了,要是痴呆症又犯了就麻烦了。” …… 就在这场对话发生三天之后,探马来禀,关明忽然南撤,王笑立刻就下达军令。 “全军冲锋,击溃他们!” 早在五十年前,楚朝就有了水雷,称为“水底龙王炮”,是用牛尿泡做雷壳以保持水密,内装黑火药,以香点火作引信,起到延时引爆的作用。 据《心略武备火攻卷》记载,“量贼舟泊处,入水浅深,将重石坠之,黑夜顺流放下,香到火发,炮从水底击起。” 王笑到了山东后,让人改进了这种水雷,加大了火药剂量,以薄铁密封壳替代了牛尿泡,反复实验,制成了更精准、更有威力的水底龙王炮。 既然算到了关明会撤军……不对,关明撤军就是自己一手安排的,王笑当然早有安排。 苏明轩从济南带来的物资中就有水底龙王炮,王笑在峄县时就派了十余精锐在运河上游埋伏。 等了好几天,终于见到南方军撤退,于是算准时间投下。 南方军半渡之时,香到火发,轰然在水下炸开。 除了两枚炮火轰断了浮桥、一枚炸翻了船只,水龙王炮其实并未造成太大的杀伤。但却给南方军造成了巨大的混乱。 与此同时,王笑毫不犹豫地率全杀进了关明的兵阵…… 关明与王笑交战时,用了兵法中最简单的两招。 巧的是,王笑对付关明,用的也是的这两招——围点打援、半渡而击…… 五万人打两千人,这些数字是用来给将官们分析战况用的。 从普通士卒的角度放眼看去,一千人排开他只能看到密密麻麻,十万人排开他也只能看到密密麻麻。 普通士卒不能随时知道局势优势,打起仗无非只是听上官吩咐,看同袍怎么做。 在他们眼里,撤退就是打输了。 除非和他们解释清楚“我们不是打输了,我们是家丢了”之类的。 关明没有时间和这些人解释。 他甚至不在乎能不能把所有兵马带回去,只要能把他的八千家丁带回去就够了。 唐中元起事之初愈战愈败,最后却能坐拥天下,为什么?只要精锐老营骑兵还在,随时可以聚集出数十万大军。 徐州如果丢了,打赢王笑有何用? 自己的银钱家当都在徐州,没有银钱,谁为自己效命?还怎么养私兵? 没有私兵,就算打赢了王笑,然后呢?真给楚朝当忠诚良将不成?朝廷想罚就罚、想杀就杀? 傻子才那么做! 反过来,徐州只要还在、私兵还在,哪怕五万普通官兵被王笑杀戮殆尽又如何?朝廷敢责罚自己吗? 听到徐州危急的一刹那,关明对击败王笑已毫无兴趣。 徐州,那里有自己修建得堪比皇宫的府邸,里面美人如云、金山银山……童元纬说得没错啊,就不该听朝廷调令北伐! 守着家门,按兵不动才是正理。悔不当初! 帅旗指向南边,一道道军令都是催促士卒尽快撤退。 关明过了运河,听到身后的爆炸声和厮杀声,甚至懒得多看一眼。 主帅如此,南方军普通士卒更加迷茫。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着主帅不停狂奔,所有人惊慌失措地跟着跑,爆炸声使得他们更为恐慌,蜂拥着想要尽快渡过这条危险的运河。 身后杀喊声传来,有人回头看去,见到山东兵马杀了上来。 “砰砰砰砰……” 火铳发射,血涌不止,造成更大的恐慌。 从台儿庄城墙上看,还能看到两千人追在数万大军后面只有薄薄的一层。但从南方军士卒的视线看去,却只能看到后面有敌人追上来,成排成列,人数不可估量。 可能数百,可能数千,也可能有数万…… 也有零零散散的士卒记起将军们说过的话“敌人只有两千,不必怕”,他们想到这里,转身想要反击,然而,同袍都在逃,没有人和他们一起转身。 用柳岚山的说法是五万人对阵两万人,因为柳岚山在战场外,可以很轻松地说出“一人一口唾沫就淹死他们”之类的话。 就算是五万只猪冲上去都能拱死这两千人。 但对于这些敢转身对敌的普通兵士而言,他们如果敢停下,就是以一个人的血肉之躯面对两千个敌人。 他们不是猪,他们比猪聪明,知道敢转身对敌必死,但只要比同伴逃得快就有办法活。 “砰砰砰……” 火铳无情的发射,尖叫划破天空。人们疯狂挤搡,把同伴挤下运河。 接着,侧面又是一阵杀喊声。 “水门开啦!” “杀啊!” 台儿庄水门上堆积的石料终于被挖开,裴民大喜,领着部下乘着船从运河出了台儿庄,向运河上的兵马掩杀过来。 南军更乱,落水而死者不计其数,运河为之断流…… 一战打到黄昏,残阳如血,运河如血。 王笑驻马望去,只见最后一支关明的亲兵已渡过运河,向南狂奔。 眼看时机差不多了,他闭上眼不去看那些尸体,淡淡下令道:“受降吧。” “国公有令,降者不杀……” 号令一声声传开,杀喊声渐息,哭嚎声大作。 南军士卒们大哭着丢下兵刃抱着蹲下。 终于结束了。 山东士卒一片欢呼,觉得自己创造了一个战场上的奇迹。 “我还以为,你至少会回头,哪怕稍微跟我打一仗,也不至于损失这么多人。”王笑自语道。 他没有战胜的喜悦,相反有些失望。 这种内战未必能称得上“义战”,他更是被江南朝廷的糜烂程度触动到了。 纸醉金迷、偏安享乐的氛围比瘟疫还厉害,感染着南廷无数文武,把人性的丑恶嘴脸放大到丧心病狂的程度。 这一战能胜,并非他王笑有多厉害,能以两千破五万,或者说以四千破五万。 与战力无关,唯‘利益’二字而已。 关明哪怕是个痴呆,哪怕一道军令不下都不至于输成这样。 可惜他不是一个痴呆,相反精于算计,把自己的利益一分一厘都算计到淋漓尽致…… 王笑想像不出,为什么郑元化要用这样的人镇守徐州。 他总觉得郑元化经营江南这么久,总该比自己原本历史上的南明好些才是,为何还是这样。 王笑没怎么看过南明史,只是略知一二。嗯,他如果看过,大概会明白郑元化其实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至少关明还敢北渡黄河…… “看来,就算是郑元化也只能泥足深陷、无力回天。也许换成是我去了,也没办法改变江南弊政吧……” 他心里正想着这些,忽有人打断了他的思路。 “末将拜见国公!国公以四千破五万,实乃当世第一名将。” 王笑循着声音看去,见是裴民一身血污,抱拳在马前拜倒。 王笑对裴民印象还是不错的,当年第一次见面就称赞自己“美玉郎君”,又说“陛下得佳婿如此,社稷之幸事”,看起来就是个很诚实的人。 诚实是一回事,王笑对裴民的水平却也心中有数,吩咐道:“尽快塔建浮桥让我的士卒过河,你来安置俘虏,再抽调三百人换下我军中伤者。” “是!” 裴民一听,心想幸好有讲武堂那些小鬼头帮忙,不然自己还真不擅长做这些……不对,国公一定也明白其中原由才这么吩咐的。 想到这里,他偷偷看了王笑一眼,暗暗揣度王笑是怎么评估自己的能力…… 王笑又道:“对了,看看俘虏中是否有原河道总督叛臣马时胜,别让他跑了。” “是!” 裴民赶紧让人去搭浮桥,只见王笑已让两千士卒休息,就坐在血地上吃东西,一个个面不改色让人心惊。 等到浮桥塔好,王笑带着两千兵竟是径直渡桥、趁着月色向南追去。 “好想和国公去南边立功啊。”裴民自语道。 “裴将军想要南下立功吗?”忽然有人在身后说道。 裴民转头一看,见张光第又是捧着一个册子,一边登记伤员一边说道。 “本将不是想立功,只是想多做些事。”裴民正色道:“这些国贼,不同心抗虏,竟来趁火打劫,实属可恨!” “将军是智将还是猛将?”张光第问道。 裴民一愣,目光看去,月光下小孩子的眼睛很亮,看起是真的想知道,而不是在嘲讽自己。 “本将……宜当智将、也宜当猛将。” “哦。”张光第应了一声,低头想了想,沉吟道:“国公应该是去取徐州了,以后经营江南不在于战场对决。裴将军想南下立功,回锦衣卫比在军中好。” “为什么这么说?我好不容易才从锦衣卫调到军中。” “因为今天看来,江南兵马好像不太能打……”张光第其实自己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想了想才说道:“嗯……国公取下徐州之后……应该会更希望不战而屈人之兵。” 他努力顺着王笑的思路去想,但有很多想法还没理清。 “我认为国公会在徐州放置锦衣卫,应该会派个同知来坐镇,至少会是个佥事。” 裴民一想,觉得有道理啊。 自己如今只是五品守备,哪怕只混个正四品的佥事也是官升两级! 他眉毛一拧,当即喝道:“马时胜呢?把他找出来!” ——到时候我要亲自押着马时胜去徐州见国公,哈哈,万一能混个从三品同知呢?又能干老本行,又不用去讲武堂。 裴民想到这里,心中大喜,又问道:“小鬼头……不是,光第啊,你知道这些,也是在讲武堂学的?” “不是。”张光第摇了摇头,神色黯下来,道:“家父以前曾任过锦衣卫指挥使。” 他又随口说了这两句,低下头捧着册子又去别处清点,走了几步遇到李平。 “光第,你刚和裴将军说什么?”李平问道。 “哦,裴将军想南下立功,我告诉他回锦衣卫比较好。” “我们与南京不过是正统之争,南面依旧是我大楚所有,去了能有多大功劳?何况当此乱世,厂卫如何比得上军中?”李平道:“若想立功,当然是从军北上,驱退外虏,收复京师!” 说着,李平更是昂扬,又激动道:“往后才是男儿建功之时啊,北上西进,平贼荡寇,开疆拓土……” “我知道啊。”张光第道:“但裴将军主要不是想立功,他恨那些国贼趁火打劫,想要南下教训他们……嗯,顺便立点功吧。” “哦,这样啊,可惜了。” 月色下,两个少年说完话又分开,继续各自忙碌。 唯有桂皮摇了摇头,心想做人还是要诚实一点…… 柳岚山被打了一巴掌之后老实了许多。 大概也是明白,要是自己再闹下去,冯弘山肯定会丢下自己。 他上了马车,随着关明的中军一路狂奔,终于在天黑前到达了黄河北岸。 留在河边的浮桥、物资早已被绕道偷袭的楚军焚烧。好在那一万人直逼徐州没有留在北岸。 关明心里再急,也得让兵卒休息一晚,明天再造桥渡河。 一场狂奔,柳岚山的行李都没带,白嫩的脸上还留着一道红印。 “公子,老仆找了些伤药,给你抹上吧。” “关明、冯弘山竟敢如此对待我!等回了南京……” 恨恨说到这里,柳岚山闭上了嘴。 回了南京,又能奈这些军阀如何呢? 这次北伐,本来是要淮安总兵童元纬也来的。童元纬跪着听圣旨,装作不喜那些文绉绉的话,听到一半,攘袂掀案,大骂使者:“滚,马上滚,老子听不懂这诏书!” 南京那边只能当这事没发生过。 不仅江北四镇如此,武昌的孟世威、浙江的岑安国、福建的郑芝龙……个个都是跋扈自雄。 乱世一临,军阀借着国难之际各自盘算尾大不掉,朝廷只能一味姑息迁就。不然怎么办?逼反了一个就是天大的祸端。 柳岚山知道,自己还真奈何不了关明。 转念一想,关明还是不错的,肯听调令北上、逃难了还能带上自己。 心中的屈辱和气愤倒也消减了不少,讽嘲当然还是要讽嘲的。 “呵,唐太宗以三千五百人击溃窦建德十万大军。我本是不信,认为旧唐书语焉不详,除了‘太宗亲率步骑三千五百人趣武牢’之外再无会记述,如今看来,倒也不是不可能。” 文绉绉地铺垫了这一句,柳岚山任老仆上药,开始痛骂关明。 “王笑远远比不了唐太宗,如此看来,关明比窦建德之万一都不如,实云泥之别,烂泥!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 …… 骂了好一会,柳岚山才闭上嘴歇一歇,心里权衡着接下来怎么办。 今天有一件事他本想和冯弘山说,但冯弘山不听。 ——前面就是黄河了,王笑敢在台儿庄运河冲击大军,到了这里难道还能停手不成? 徐州还有一万叛军,关明若敢渡河,被前后夹击,必败无疑…… 柳岚山一凛,道:“走,我们离开关明军中。休再被这蠢材连累。” 老仆一惊,问道:“眼下还能往哪走?” “先往西走,到商丘避一避,等战事过去了再回南京,今夜就动身!” “今夜就动身?” “不错,关明永远比我认为的还要蠢一些,此地不可久留……” 想到就做,柳岚山带着老仆连夜离开大营,目光看去,不少逃兵到处奔走,被关明的家丁斩杀,营中一片大乱。 “我要去商丘调援兵来。” 柳岚山出示了令牌,顺利离开,眼见关明治军如此混乱不堪,只觉更加愤怒也更加悲伤。 他从在马车中握紧了拳,心中明白,徐州要丢了,南京屏障四去其一矣…… 第846章 猜错了 天明时分,徐州西北方向,一小支军队正在准备渡河。 堤坝上,王笑伸了个懒腰,感受着清晨湿润的空气。 秦小竺仰着好看的脸蛋吸了吸鼻子,道:“我还是第一次来这么南边的地方呢,河真多啊,我们辽东就没么多河。” 王笑叹了口气,道:“这片地方都被黄河水泡烂了……跟江南官场一样烂。” 秦小竺本来还挺开心的,望了望大河南岸,只见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全是淤泥滩涂,荒无人烟,一派凋敝景象。 “对哦,怎么会这样?” 王笑自己也是一知半解。但这次行军也没带个博闻强记的读书人,没办法,他只好自己装成博学的样子给秦小竺解释。 “商丘到徐州这段,本是泗水的河道。金元时,黄河被决抢占了这段河道,一直流到淮阴入淮河,再从淮河入海。简单来说,泗水的河道承载不了那么大的黄河水,于是泛滥成灾。又冲刷了泥沙,下游河道淤积,河床不断抬高,恶性循环。” “朝廷治河,花费百年之功、无数民力,才终于使河堤加固,河道稳定。几年前吴阎王决黄河淹开封,大水冲溃河堤。百年之功毁于一旦。” 秦小竺问道:“为何北岸比南岸好些?我看南边真的是淹了好大一片地方,这得死多少人,淹掉多少田啊……” “为了保证运河航道,治河一向是北岸筑堤、南岸分流。我楚朝百年前才在南岸筑堤稳固河道,但北岸的河堤还是更牢固些。” “但这都过了好多年了,怎么还是这样?” 王笑道:“这是为祸百年的事,只怕会一年比一年严重。” “娘希匹,南边朝廷怎么不治啊?” “他们能治河才叫怪了。”王笑哂道。 秦小竺想到岸边本也是人口稠密的村庄,如今却成了滩涂,于是有些难过起来。皱着鼻子道:“本来还以为江南多繁华,原来这边百姓的日子过得这么苦。” “繁华,那是给达官贵人们的。黄河如虎,官吏如狼,这世道,既有军镇敲骨吸髓,又有河涝泛滥吞噬,徐州百姓也不知是怎么活下来的……” 王笑正说着,忽然有人报道:“报,国公,我们擒获了一个南京的官!名叫柳岚山。” “柳岚山?”王笑微微沉吟,“没有听说过啊。” 可惜,这次南下没有带情报人员。 “据捉获的徐镇逃兵指证,这人乃是南京兵部主事、关明军中智囊。” “哦?关明军中竟还有智囊?我竟没能看出来。”王笑道,“带过来我见一见吧……” 柳岚山简直不可置信。 居然被捉了,自己居然被王笑的兵捉了? 怎么会这样? 他乘着马车不急不缓地走了大半夜,一路上还在痛骂关明,讥讽其必要被王笑所败。 后来实在是太疲惫了,想着已经离关明军阵很远了,这才停下歇了一会。等眯了一觉起来,居然就被捉了…… “王笑?!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里是徐州上游啊,你为何……” 王笑看着柳岚山,觉得这个人神神叨叨的。 “你是我的俘虏,是我在审你。” 柳岚山紧紧盯着王笑,置若罔闻,喃喃道:“若我所猜不错,你必要趁关明渡黄河之际半渡而击,再前后夹击……” “你猜错了。”王笑道。 柳岚山一愣:“什么?” “不可能。”他摇了摇头,四下看了一眼,喃喃道:“你不可能放过关明,你明明在渡河啊,难道……你走错了?关明在东南方向啊。” “蠢材。你既然能想到我会半渡而击,关明怎么会想不到?”王笑道,“他既然能想到,我怎么敢去。” 柳岚山一愣,感觉到巨大的羞辱。 蠢材?他居然说我是蠢材? 听他的语气,似乎觉得关明的能力还在自己之上? “王笑!你不要欺人太甚!”柳岚山怒吼道。 王笑淡淡一笑。 士卒们还在造竹筏,因此他才有时间理一理面前这个家伙。 “但你就是猜错了,你自己跑过来,被我捉了。” 柳岚山无言以对。 好可耻啊,自作聪明,奔波了大半夜送上门被捉了……平生奇耻大辱! “不应该的,不应该的……你竟敢以两千人击关明五万人,他现在只剩三万人,你没道理不敢攻击他。” “我不敢啊。”王笑道:“前面就是徐州了,关明看到徐州失守,一定会发疯。他一发疯,让近万精锐家丁与我鱼死网破,我区区两千人,肯定是打不过他的。” “打不过?”柳岚山大怒,吼道:“娘厄息撇!触乃笃酿!你现在知道说打不过了?!” 秦小竺本是百无聊赖地站在一边护卫王笑,闻言偏过头,向王笑问道:“这狗官刚才骂人了?” “嗯。”王笑道:“这‘娘厄息撇’才是正宗的吴语,比往日我们说的‘娘希匹’标准了许多。” “竟是这样?!”秦小竺有些惊喜,少有这般好学的时候,又道:“那娘希匹是我当年听蓟镇老兵们喊的,那是以前戚将军从江浙带去的老卒……” “他这吴中软语虽标准,少了几分气势……” 柳岚山被绑着跪在地上,眼看他们交头接耳、煞有介事地讨论,更加气急。 “王笑!我问你话呢!” “哦?你问我什么?” “你现在知道打不过了……” “哦?你很希望我打赢关明吗?” 柳岚山:“……” 他抬眼死死盯着王笑。 今日是他第一次这么近看着这个名满天下的外戚权臣,与他想象中不同。 比想象中还要让人讨厌! 柳岚山倒不是希望王笑能打赢关明,而是他判断出来了这一点。他不喜欢自己的判断有误。 王笑看着柳岚山愤怒的样子,安慰道:“放心吧,正面战场打不过关明,但我还是能击败他。” 放心个屁! 柳岚山更怒。 “我的计划是这样。”王笑道:“关明赶到徐州,见城池失守,必怒,一定会不顾一切下令攻城。攻城不比野战,他三万人强攻徐州,必定伤亡惨重。而我,趁机渡过黄河,埋伏在他侧面。”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等他攻不下徐城,士气必落,到时我再出其不意,发起攻势……” 柳岚山听了,身子一颤,脸色气到涨红。 却听王笑接着说完:“发起攻势,把他赶到淮安。” “赶到淮安?!你不歼灭关明?” 王笑哂道:“那近万家丁又非不能战,我两千人可击溃他们,如何能歼灭他们?这等愚不可及的问题你竟也问的出来。” 柳岚山自诩天下英才,一向瞧不起王笑这种带裙带关系上位的外戚,没想到今日几句话之内连番被这般羞辱,怒气上涌,几乎要冲破头皮晕厥过去。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是问你……为何要把关明赶到淮安?” “唔,怎么说呢……驱虎吞狼?二桃杀三士?” 柳岚山脸色灰败,良久不语。 他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王笑却只是摆了摆手,目光又看向堤坝下的河水,问道:“你久在南京,可有听说过这黄河要如何治理?” 柳岚山突然脸色一变。 他迅速低下头,沉吟了片刻,冷笑道:“徐州还未到你手上呢。” “八九不离十了,你们不治,我却是要治的。” “你治不了。” 说到这种事不关己的问题,柳岚山终于平静了不少,淡淡道:“就算你取了徐州,也根本没有治理黄河的可能。要治,必从上游的开封、兰阳、商丘、虞城等地开始。” “哦,说说吧。” 柳岚山愤而偏头。 想了想,还是得找回点读书人的尊严,这才开口道:“今岁朝廷光复开封之后……” “娘厄息撇,什么‘光复开封’,无非是趁着瑞军退走,捡了个大便宜,说得好听。”秦小竺懒得听人吹牛,又看这书生不可能伤到王笑,提着长刀自去指挥士卒造筏。 王笑无所谓地挥了挥手,让柳岚山继续说。 柳岚山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冷冷道:“我不想说了。” “大家都是楚臣,谈谈河务有什么关系?” “呵,你还知道你是楚臣……” “往大了说,我力拒建奴。往小了说,我遵纪守法,如何不是楚臣?”王笑道:“比起关明这种乱纪之辈,我可谓是楚臣之典范。” 柳岚山气急反笑,但也知道王笑的意思是,自己老实点的话就看在“同是楚臣”的份上不杀自己。 “光复开封之后,工部都水司主事陈京辅便上书请求治理黄河。他认为治黄河应以打破自古以来的‘防治保运’之法,用‘彻首彻尾’法把黄河与淮河一起治理,从上中下游统行规划、源流并治……” 王笑眼睛微亮,道:“具体说来。” 柳岚山见其神色,心中一叹。 眼下关明还没被打败,徐州尚还不在王笑手中,他却立在这堤坝之上,问自己如何治理黄河? 唯有柳岚山这样见识过南朝腐朽的人,才明白双方之间差距有多大…… “此子欲收买民心,可见其野心极大,往后必成社稷之大患。”柳岚山如此想道。 他低下头,道:“陈京辅的奏书说了四点,第一,在淮阴出海口筑堤,直到海岸二十里。第二,并黄河与淮河之水,束流攻沙,将泥沙冲刷入海。第三……” “你说得太简略。”王笑道:“你可知陈京辅的细则?” “我又非工部官员,只听说了一个大概。”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王笑微有些遗憾,又问道:“陈京辅上奏了之后呢?” 柳岚山又是一叹,道:“我之所以知道此事,就因陈京辅这个提议遭满朝耻笑,文武百官骂其愚不可及,当此关头竟还提些‘鸡皮蒜皮’之事,称其‘本末倒置’,一时传为南京笑柄。” “之后,首辅大人批复‘现值军务未平,饷糈不继,一时断难兴筑’,陈京辅愤而罢官,已返乡去了。” “归乡了?他家在哪?” “一个小官,我如何知道?”柳岚山随口应了一句,心里突然有些警觉,只好道:“似是嘉兴秀水,又或是杭州钱塘。” “唔,押下去吧,这人倒有点用,先不杀……” 柳岚山被五花大绑,由士卒推着跌跌撞撞走去,回过头,立在大堤上的那道身影让他感到有些迷茫。 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可一世,又似乎比想象中还要强大…… 总之徐州还是要丢,可气的是,自己被捉了、关明那蠢材居然能跑掉…… 三天后,徐州城北,一场大战毫无悬念地落幕。 关明三万大军攻城力疲之际,王笑突如其来地发起攻势。 关明本有防备,派了一部精锐家丁严防后方,却没想到王笑是从西面冲出来的。 两千山东官军击溃了西面刚从攻城仗中撤下来的普通官军,驱赶着他们冲散了关明的精锐家丁。 徐州城内,花爷当机立断,领兵杀出。 关明最后回望了一眼徐州,心中极为不甘,但也只能率残兵一路往东南逃窜。 王笑一路追杀,直到骆马湖畔,远远眺望,见关明残旗破卷,惶惶如丧家之犬,想必是不敢再来夺徐州了,这才下令收兵。 花爷犹不尽兴,问道:“国公,为何不继续追?” “前面是童元纬的地盘,再追就危险了。” 花爷一拍脑门,有些懊恼,悔没有出城前先了解清楚。 “你很好。”王笑拍了拍他的肩,掉转马头。 花爷身子一颤,心中一阵激荡。 ——不容易啊! 是役,杀敌三千余人,俘虏一万余众。当夜王笑宿营在牛蹄山,审讯俘虏的将官…… “去你丫的!” 一声喝骂,一个投降到王笑这边的徐州兵一脚踹在冯弘山腚上,把他踹进营帐。 王笑眉头一皱,那士卒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不妥,连忙抱拳跪下,喃喃道:“国公,小的知错,小的是太恨这个姓冯的了……” “下去吧。”王笑目光转向冯弘山,道:“有钱吗?” 冯弘山一愣,连忙重重磕了几个头。 饶是他手脚被缚,磕头非常不方便,也是磕得咚咚作响。 “有钱!罪将有五十万两银子,愿全数献给国公!” 王笑轻笑一声,转向秦小竺道:“你看,我说的吧,身家丰厚的都舍不得死。” “国公。”名叫姜英的商务处官员看着前面的册子,道:“不止五十万两。” “哦?冯弘山,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冯弘山大惊,这才想起徐州已被王笑拿下了,自己的钱早不在自己手上。 “罪将……罪将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银子啊!国公明鉴,罪将真是不知道,从来没数过啊……百万两应该是有的,愿全献给国公!” 姜英道:“已清点出来的现银,两百三十六万五千两。” “呵,贪欢畏死,极至癫狂。”王笑摇了摇头低语了一声,吩咐道:“签字画押吧。” 冯弘山见这帐中有条不紊也不知是在做什么,急道:“国公,罪将愿降!愿为国公鞍前马后……” “降?降什么呀?我们大家同为楚臣,哪有什么降不降的?” 冯弘山懵了,恨不能哭出来。 “国公啊,罪将想在你麾下效力啊……” “不用。”王笑摆摆手,道:“你来攻打山东的事,齐王自会去问小皇帝。我们现在说的是你吃空饷占民田抢民女……唔,罪证太多,我就不念了,总之都不是什么叛逆大罪。签字画押吧。” 冯弘山更是发懵,自有士卒抬起他的手在供状上“啪”的一按。 一连审讯了好几个徐镇将领,姜英收了一叠供状,忍不住还是问道:“国公是要做什么?” 王笑道:“如果是清朝攻下来,这些人反戈投降也许还能既往不咎吧……但我不一样,我是楚臣,那便该执楚律。往后治理徐州,整顿吏治、严肃法纪为第一要务,那便从今日始。” “下官明白了。” “你替我写份奏折发到南京,把这些供状一并发过去。”王笑又沉吟道:“就说……徐镇将领罪行累累,本国公愿替朝廷发落他们,请朝廷批一个处刑条文。还有关明,关明自己也不干净,还纵容手下。罪不容诛,请朝廷下令批捕……” “噗。” 说到这里,秦小竺不由笑了出来。 她想到南京朝廷读王笑这份奏书的样子,越想越好笑,身子晃来晃去,终于忍不住背过身笑了好一会。 王笑也笑了笑,又对姜英道:“这个奏折你得写好一些,不要太晦涩,要简单易懂,等写完了,让人在徐州各地都传谕下去。” 姜英含笑,道:“这可是个大难题啊,有了这些供状,南京朝廷若不处置,必定民怨沸腾,若敢处置,便与各地军镇离心。还有关明,他在淮安与童元纬更要互生警惕……” 这件事忙完,王笑又问道:“俘虏中可有叫‘李成栋’的将领?” “禀国公,似乎没有。” “唔,那便算了。” 王笑说着,驱散了心中那点顾虑。 如今看来,扬州的十日能避免,嘉定的三屠大概也不会发生了吧。 他前世对南明历史所知不多,但也听说一星半点的小故事,比如说南明的徐州总兵高杰麾下将领李成栋。 李成栋这人在南明时,平平无奇。投降清军之后却非常卖命,打江南、打江西、打福建,射死了南明隆武皇帝,又生擒了绍武皇帝。 他甚至举起屠刀,制造了嘉定三屠,屠戮了嘉定十万同胞。 汉奸大多这样,一开始贪生怕死,投诚之后特别卖力。 大概多尔衮也会感到奇怪,“跟我打的时候,完全没见他们这么能打啊。” 擒杀两个皇帝,听起来非常厉害,可称得上战功赫赫。但大概清廷觉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给李成栋授了个广东提督,甚至还不是总督。远不如他看不起的那个吴三桂…… 乱世之中这种人多了,如果事情就到这里,王笑大概也不会知道历史上有这个人。 但李成栋的独特之处在于……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天忽然良心发现了,摇身一变,又决定反清复明,偷袭广州城、迎接南明永历帝,并对永历帝异常忠心,而且赴汤蹈火,死而后已。 可惜幡然悔悟之后,他那猛将的光环又马上消失了,在清军的进攻下接连战败,最后兵败溺死于河中,永历帝追赠其为太傅,追封宁夏王。 王笑以前看这段故事的时候觉得……很懵,完全不明白南明那些人在做什么,荒唐可笑如同闹剧一般,丑态频出。 杀过皇帝都能封王,那驸马是不是还能多娶几个平妻? 如今王笑就明白了——也许是李成栋后来也成了穿越者,和自己一样。 好吧,如今他身处乱世,大概能明白一点点了。这种世道极易扭曲人性,亡国的序幕一旦拉开,秩序丧失,人都容易陷入迷茫与癫狂,贪欢畏死到了病态的程度。 正是‘国之忧者,不在奴、不在贼、不在兵饷。神州陆沉,必自此病狂丧心始’。 对于王笑而言,眼下多铎身死、徐镇覆灭,扬州嘉定那两个颇具代表性的惨案大抵不会再发生。 但江南各军镇之中,如李成栋般能欺戮百姓者甚多、如李成栋般能幡然悔悟者寥寥无几。 决毁黄河之堤容易,筑堤却难。同理,毁灭秩序容易,重建秩序却难…… “就在徐州,先打个样吧……” 5800字,求月票求订阅,感谢。 第847章 记一日 济南城王宅。 王珰迷迷糊糊醒来,眯着眼看去已是日上三竿。 床榻上乱七八糟,碧缥已经起身去隔壁屋里带孩子了。 隐隐有儿子的哭声和妻子的低语声传来,王珰听着心中安定,侧了个身抱着枕头打算继续睡一会儿。 昨夜他扮作摧锋破敌的常胜将军,又让碧缥扮成是流落乱世被自己救下的孤女,如此玩耍了一番。 碧缥本是哭哭啼啼地演着,嘴里念着词。 “民女流落乱世,有幸得将军救我,蒲柳之姿,愿以身相许……” 玩着玩着,她却是破了功,真个儿哭了出来。 “相公啊,妾身不求你当什么常胜将军,只求你能平安回来……打仗的时候千万要记得躲在后头啊……” “你胡说什么呢,我以后哪还会去打仗,门儿都没有。”王珰于是笑呵呵地安慰,“在家扮一扮,过个瘾也就是了。” 碧缥噙泪“嗯”了一声,羞道:“那妾身让相公过足瘾……” 此时被衾上还残留着碧缥的香味,王珰过足了瘾,只觉心满意足,浑身上下一阵疲乏,又似洗去了北上的辛劳。 嗯,再睡一会,上衙是不打算去上衙的。 好不容易,笑哥儿、珍哥、珠哥都不在济南,如此难得的机会,傻子才去上衙。 他还特地对外称自己病了,谁来都不见。 然而,不一会儿就有丫环不停敲着门,“笃笃笃”没完没了。 “少爷,少爷……” 王珰不胜其扰,只好爬起身。 “怎么了?” “二老爷让你去书房,有好多好多事!奴婢先侍伺少爷洗漱……” “不漱了,门牙都没有还漱什么。”王珰揉着眼就往外走去,打算早点应付了回来再睡个回笼觉。 到了书房,只见王秫正跟报信的人议论呢。 “台儿庄一战,虢国公以二千破五万,天下震动,消息传入济南,满城都传开了……” 王秫一脸喜色,抚须不已,问道:“可有说国公何时回来?” “如今应该已攻克徐州,国公只怕没那么快回来……” 王珰进来正听到这句,心想,太好了!笑哥儿没那么快回来,又能再自在几天。 王秫见这吊儿郎当的儿子头也不梳,看着就不成器,摇了摇头,脸色凝固下来,道:“那一摞都是你的公文、信件、拜帖,自个儿处理了。” “这么多?”王珰睁眼一看,脸色又垮了下来。 他随即却又笑呵呵道:“爹,家里这宅子也太小了吧,我们爹子俩还要共用一个书房不说,孩儿想要请一个幕僚,这也没地方安置。” “所以呢?” “孩儿想搬出……” “混帐!你还嫌你惹的麻烦不够多是吧?请一个幕僚?回头又是细作混进来,老夫看你怎么收场。” 一句话说完,王秫怒气冲冲拂袖而去,自去听曲儿。 “唉,好烦。”王珰挠了挠头,在案前坐下来。 “都有什么事啊?” “公子,齐王殿下派人来给你送了些药材,嘱咐等你病好了去王府走一趟,还特地交代了,不用打扰公子休息,人已经走了……” “哦。”王珰道:“殿下真是贴心,过两天再去。” 他随手翻开一张拜帖,是范学齐发的,想来探望自己。 “范学齐一定是想问我北上是否见到了花枝,不必理他。”王珰自语一声,把拜帖丢到一边。 再翻开一封信件,是岑兆贤留的口信,说他被调到大名府任知府,上任时间紧迫,就不与王珰聚会了。 王珰看了看,信是昨天留的,岑兆贤今早已经走了,吩咐下人道:“派人骑快马追上去,替我送送岑大人,再奉上五两银子的程仪。” “是。对了,东府四少奶奶今天早派人来告诉少爷,宝少爷想请少爷明日吃酒。” “嘁,宝哥儿夫妇俩能有什么好事,定是又想占商务处的便宜,就说我大病了,不去。给我护好了我的院子,别让他们闯进来。” 王珰随口说着,又拆开下一封信,却是商务处的同僚姜英发来的。其中有句话措词相当吓人。 “国公问主事大人缘何不来峄县,真病否?请大人好自为之。” 王珰惊得一身冷汗,心道明日还是去上衙吧。 唉,真烦,也不让人休息两天…… 再拆一封,却是苏简的来信。 他和苏简都是读过一点书,却都读得七零八落的人,因此倒也投机。 “吾弟王珰台启,自真定分别,又复经旬。近况佳吉?至以为念。家父已调至巨鹿为县令,他以吾之功劳升官,自是欢喜,吾却甚是烦恼。因曾答应肥环非她不娶,如今家父上任在即,黄知府与之商定,逼吾成婚。每思及其事,实在惶恐,然大丈夫一言即出,岂可言而无信?心中踌躇,难以决断。 近日,见锦衣缇骑入城,执绣刀、飞鱼鸾带,威风赫赫。吾见之,心生向往!正是‘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外虏未灭,何以成家?吾欲入锦衣卫,与国效力,奈何一介书生,不得其门,敢请帮忙引荐。费神之处,泥首以谢。” 王珰一封信看罢,撇了撇嘴。 什么娶妻当得阴丽华,你就是喜欢漂亮的。 他摊开信纸,提起墨笔,想了想,开始给苏简回信。 “苏兄台启,今得手书,如见故人,敝寓均安,可释远念。黄家小姐虽圆珠玉润了些,其实相貌精致,可为苏兄之阴丽华。苏兄允诺在先,勿弃是幸,弟恭候吉音喜讯,遥祝百年之好。锦衣卫办差辛苦,实不适合你我。要想与国效力,可来济南,弟可尽力保荐苏兄入讲武堂。余言后续,敬候回谕。” 回了信,王珰知道以苏简的为人大概不会听自己的劝,又把这事抛在脑后,继续处理别的文书。 好累啊,为什么私事都有这么多呢? 最近交了太多朋友,过多了…… 随手又翻开一张拜帖,却是今早送来的,王珰只看了一眼,不由“咦”了一声,站起身来。 “快,备车,我要出门一趟。对了,你们都先出去……” 挥退下人,他四下一看,不出所料,找到王秫藏在书房里的一个暗格,掀开一看,果然藏着私房钱。数了数,竟有一千多两。 他径直把银子包了,拎着就出门。 马车奔到城外长亭,只见牛老二、二顺等人正在给一行人送行。 牛老二这些人都是伤兵,本安排在后方休养,又分批被调回各地探望家属,如今正在济南。 他们要送的,则是孙知新、胡敬事、孔兴弥、铁豹子等人。 孙知新正在和一名官员打扮的人说话,那是夏向维的属僚。 “大哥、孙先生……你们是什么时候来济南的,怎也不和我说?”王珰跳下马车,气喘吁吁道。 那边车帘掀开,张嫂淡淡看了王珰一眼,脸色平静,又把车帘放下。 后面的马车上,乔阿良和田永这两个孩子探出头来,向王珰不停招手。 孙知新笑了笑,道:“来了有一阵子了,还去莱州等地逛了逛,获益良多。” 铁豹子朗笑道:“今早还想去你家坐客,你不是病了吗?说是不见客,怎还赶过来了?” “我不想去上衙,怕被同僚拆穿,这才不见客。”王珰语气飞快,“大哥你们来了济南我还没能招待一番……你们要去哪?不留下吗?趵突泉去看了吗?我明日请你们吃酒。”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孙知新道:“该看的也都看了,我们也该走了。” “笑哥儿还没回来呢,他去了南边,不如等他回来了再走?” “国公台儿庄一战,威震天下,我自也是知道的。”孙知新道,“我也该尽力去做我该做的。” “孙先生既知道,不如留下任官吧?” 孙知新只是摆手。 王珰又看向铁豹子,道:“大哥,你呢?劝劝孙先生留下来吧?大哥你夺真定、袭沧州,立了大功,留下来一定能当大将军……” 铁豹子哈哈一笑,道:“老子以前造过反,你嫂子又是个满人,如何能留在官府当什么将军,当然是浪迹江湖更快活。” 王珰还待再言,铁豹子的大手在他肩上一拍。 “这次到山东看了,寨子里的人如今安置得不错,老子也就放心了。孙先生他们想去别处扶贫济困,他们都是文弱书生,没个能打的人在身边怎么行?” 王珰有些失望,但也不复再言。 有些事情他虽懒得去想,不代表不能理解,他知道孙知新的志向与朝廷百官、与笑哥儿都不同。 他又跑回自己的马车上,拿起一个布包,不由分说就塞进马车里,放在张嫂座位旁边。 “那这些银子你们拿着,你们以后要有什么事,尽快派人来济南找我。” “这如何使得?” “放心吧,我们王家有钱!” 孙知新本要推却,王珰十分坚决,最后拗不过他,只好收下。 最后,张嫂又掀帘看向王珰,淡淡道:“告诉王笑,别忘了答应我的条件。” 王珰露出两个牙洞,傻笑道:“嫂子,谢谢你救我的命。” “闭嘴,我没救过你!” 张嫂带着脾气甩下车帘,马车缓缓向西而去…… “这次到山东游历,我感慨良多啊。”胡敬事缓缓道,“我们奔波两载,一事无成,国公经营山东,却能使百姓富足。难怪向维让我们一定要来看看……你说,我们是否南辕北折了?” “民主革新从来不是易事。”孙知新道:“我们要走的路,比国公要走的更艰难。” “那些流民跟我们在寨子里的时候,吃不饱、穿不暖,如今到了山东却能安居乐业。我在想,是哪条道能让天下人更好?” 孙知新摇了摇头,轻声道:“国公所为,称得上鼎力革新,但整个新政的运作,皆系于一人。我做个不恰当的假设,倘若哪天国公身死,你认为山东之政是‘人亡政息’还是‘人亡政存’?” 胡敬事想了想,沉吟道:“人亡政息。” “我也是如此认为啊,山东文武,齐王、将门、士族,也包括寒门子弟,除了夏向维等寥寥几人,奉行的依然是‘家天下’而非‘公天下’。” 孙知新道:“他们如今兴教育、废科举、打压士族、轻减徭役,看起来卓有成效。但这都是暂时的,是在天下战乱之下,国公以强权推行,莫有敢违者,是为‘专政’。专政者,必有后患。” 胡敬事道:“知新认为如何做才能更好?” “当然是民主。”孙知新道:“自古立国之初,皆是吏治清平,为何每到后来都逐渐腐朽、分崩离析?因权力没有制衡。故而,唯有民主才是长久之道。让天下人觉醒,人人有监督之权,人人都能维持良政……” 胡敬事沉吟着,似有不同看法。 孙知新不由问道:“敬事想说什么?” “我们在西卜坡的所为所为足够民主了。但民智未开,就算赋予民权,百姓依旧不知如何行使,那又有何用呢?我们开荒种地,因不必交税赋,百姓十分卖力,但耕种不得良法,产量高得有限。反观国公虽然专政,却能使人们……爆发出更大的生产能力。” 胡敬事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我并非退缩了,只是觉得你的想法,需有百年之功方能成。” “我也知道这是百年之事,但百年之事也该有人开始去做了。”孙知新道:“你也觉得我激进了吗?” “不是觉得你激进,我只是心中有许多疑惑不得其解,如果能像向维那样跟着国公多学一些,应该能有所释疑吧。” “我也想过,但国公如今已成专政者。民主与专政,岂可共容?”孙知新眼神坚定,道:“我愿做更纯粹的人。” 两人说着说着,犹豫尽去,话题也渐渐轻松起来。 “对了,济南宣传处做的报纸真是好东西,是开民智的利器……” “是啊,这次来真是不虚此行……” “我们去开封,那种三方势力交界之处,百姓过得最苦……” 忽然,只见官道西边,一匹快马急疾而来。 马上是个军官,似有紧急信件要传递。 胡敬事掀帘看去,自语道:“看这样子,该是又有大事,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王珰给好友送了行,邀了牛老二到明湖楼吃饭,一行人才回城门,正好见那信使纵马狂奔而来,他于是拿出官牌问道。 “叛贼张献忠在成都称帝了……” 这并非什么隐秘的消息,信使说了一声,继续驱马而走。 王珰只是“哦”了一声,不以为意。 “还以为是什么急事呢,原来是我管不着的事。” 牛老二道:“那你还拦着人家问。” “嘿嘿,打听清楚也好。万一是哪出了乱子,笑哥儿没准要提前回来。” 牛老二点点头:“俺也希望国公早点回来。” 王珰心想,俺可一点都不希望。 晃晃悠悠到了明湖楼,王珰点了几道小菜,给牛老二斟了壶酒,忽然听到隔壁桌有人在小心议论着什么,他忙竖着耳朵。 “这可是暗合天机啊……” “此话怎讲?” “当年先帝陨落之处,你们可知在哪?便是济南城中那五龙潭。天子陨命,五龙现世,这是天下大乱之兆……” “你们可曾听说了,张献忠在成都称帝了。” “如此算来,当今天下已有四个皇帝……” “依我说,奴酋只是伪帝,唐、张皆为叛逆,南京小皇帝也……得位不正,当年先帝驾崩之事,相传便是皇孙所为……” “你们这意思,五龙现世,该有五个皇帝?” “还有说吗?若论正统,齐王才是正统……” “何止是正统名份?齐王力拒建奴、治理山东,论功劳能力人品哪样不比南京那位有资格……” “嘘……” 王珰转头看去,楼下有一队锦衣卫走过,邻桌那几个食客停止了谈论,过了一会又匆匆离开。 “这几人如果不是被人指使出来传谣的,我王字倒着写。”王珰轻声说道。 牛老二好奇道:“怎么说?” “算了,这事我们少掺合,吃菜吃菜。”王珰抬筷子给牛老二夹了个狮子头,笑嘻嘻道:“当年在鸡冠子山时,牛二哥给我加了半个鸡蛋。哈哈,投我以鸡蛋,报之以狮子头……” 一顿饭吃完,王珰已不似今天起床时那般慵懒。 他不是多事之人,然而心中也有些事隐隐放不下。 再回到王家已是天黑,只见大门外停着几辆马车,一排锦衣卫正守在那里。 “咦,你们什么事?” “见过王主事,我们柴指挥使正在见王老大人……” “小柴禾来见大伯?” 王珰留了心,一路进了大宅子,在大堂处正见小柴禾出来,威风凛凛的样子。 “柴指挥使。”王珰欲语还休。 “王主事回来的正好,有事找你说。”小柴禾笑道:“国公急信,现已拿下徐州,要调我过去,你也一并去吧。” “我?去徐州?”王珰吃了一惊,“笑哥儿……不是,国公他点我名了?” “那倒未曾,只是徐州有许多地方要抄家,珍宝古玩无数,需有人识货的人手过去清点。”小柴禾道:“我有选调之权,想着王主事病体既然无碍了,正好一起过去。” “我……我其实还未大好。”王珰说着,想到锦衣卫无孔不入,应该是知道自己装病,十分心虚。 又想起苏简给自己的信,他岔开话题问道:“对了,你派人去真定府?做什么?最近没看到崔老三,你把他派北边去了?” “这事你不要管,机密。” “哦。” 王珰压低声音又道:“对了,我今日在城中听到一些流言,不知两位宋大人最近在干什么?” 小柴禾嘴角勾起一丝神秘的笑,答非所问道:“我自然知道。” 王珰轻声道:“这时候,柴指挥使也离开,没有关系吗?” 他又不是真傻,自然看得出来济南城里不少官员摁捺不住,想推齐王殿下上位,赚个拥立之功。 小柴禾会心一笑,道:“让那些人造些势也好,南边既然敢打过来……呵,我们也不是好拿捏的软柿子。” 这么一说,王珰就是明白了。 看来笑哥儿是知道这事的。 也是,你南边敢打过来,笑哥儿也生气了,正好臣子们想让齐王登基,他干脆把锦衣卫都调走,放他们造势。也借着张献忠称帝,给南边施压…… ——你敢打我,我让齐王称帝,大家一拍两散。 王珰又问道:“济南城真的不用人看着吗?万一闹大了怎么办?” “王老大人已写了家书,让二爷回来。” “啊?” 王珰登时十分纠结。 二堂哥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脸又臭说话又难听。他要回来了,自己似乎还不如到徐州抄家…… “丁亥年十一月初七,数月未写日记,今记一则。一日无事,欲与妻戏。” “丁亥年十一月初八,今日私事烦杂、诸友离散,吾因偷拿父亲私房,被怒斥一时辰有余,实感烦闷。至于是否去徐州,亦难以决断。吾感天下形势将变,然,此与吾何干?不必庸人自扰。另记,明湖楼之小炒藕片,味甚佳……” 第848章 好朋友 “公驿也能替我们传信,真好。” “如今山东到河北的官道也在整修,等修完了,快马两日就能到呢。” “代写信件的这边!若是要给从征的将士递家书,到那边递信,可统一送到军营。” “我兄长已转到赵县任武官了,不在营中了,信是这边递吧?我给他寄个大袄子……” 济南邮驿铺门前一派热闹景象,门口挂着个大牌子,上书“驿用于民”四个大字。 下面还有几行小字,依次是“严厉打击驿政不正之风”,其后又是“官员不得私用驿马;禁止加征驿银;驿差勒索敲诈者严惩不怠……” 一个家仆打扮的少年揣着几封书信,在人群外看了看,默默排到队伍后面。 有驿差眼尖,第一眼就注意了这个小家仆,忙上前低声道:“是五公子要递信?小的先给你安排。” 那小家仆瞄了眼前方的牌子,低声道:“不必了,只是少爷的私信,出门前少爷特地交待过,让我别给他添麻烦……” 又等了好一会,终于排到这小家仆,他上前把信递了,数了铜板放过去。 “一封到真定,两封到德州,三封到莱州,一封到济宁……呶,给你,七十文。” “到真定的三十文,你需再添二十文。” “哦,好。” 桌案后的老吏板着脸一扫,把铜钱收了,拿起那封到真定的信就拆。 小家仆急道:“不是,你这是做什么?” “出山东的信都得拆阅。”老吏板着脸,公事公办的态度。 末了,他目光落在信末尾的‘保举入讲武堂’几字,眼皮一跳,又镇定下来,一副老子谁都不怕的表情。 小家仆也无所谓,拆了就拆了吧。 老吏有些得意,随手把信件归到河北路的篮子里。 那上面,中规中矩的字迹写着地址。 “真定府真定县隆兴巷苏宅,苏简……” 隆兴巷,苏宅。 这里正发生着一场争吵。 起因是,关押在县牢里的八名重要俘虏被人劫走了。 “爹怎么能这么糊涂啊?!”苏简恨铁不成钢道:“那牢里关的可都是建奴小酋,两个额真、六个牛录,你这能让人劫走了?” 苏咏志来回踱步,长叹道:“这不是老夫马上要去巨鹿县上任、正在交接公务呢吗。这事,追究起来是新任县尉的责任……” “不对!” “哪就不对?这就是新任县尉的责任!” “不对,爹你一点都不着急。”苏简盯着苏咏志的表情。 “老夫着急啊,很着急。” “爹你明明不着急,知父莫若子。”苏简突然掀起苏咏志的衣袍,低头一看,道:“你果然还抽空试了你的新官靴!此事还有隐情,你快告诉我。” 苏咏志面色一变,一拉衣袍挡住靴子。 “别胡说。” “那我自己想……城内还有锦衣卫上差,前两日才来找你问过县牢的情况,没理由无缘无故让人劫走了俘虏……锦衣卫入城,首先就是找黄知府问事,黄知府在沧州时做过国公的暗线……我知道了!锦衣卫要派人潜入京城,对不对?” 苏咏志正想端茶喝,惊得茶水溅了一脸。 “兔崽子,你还不快闭嘴!”苏咏志压低声音又道:“这是机密。” 苏简大喜,低着声音问道:“崔镇抚要去刺杀多尔衮?” “你疯了才这么想,多尔衮护卫重重,汉人难以近身,如何能刺杀……不过是派几个眼线入京打探情报。” 苏简跟没听见一样,拳头在手掌重重一拍,自语道:“这是青史扬名之事!我也要去,我一定要去。” “闭嘴,你个小崽子,收起你这胡闹心思,乖乖跟我到巨鹿县磨砺两年,我告诉你,山东出仕不考八股,只考公务能力,这是你的机会。”更新最快的网 苏简道:“我不要像你当个没用的官,仕宦当作执金吾,我要像崔镇抚那样搅动天下风云。” 苏咏志大骂道:“听听你说的什么屁话,你爹是什么人?书香门第,一县父母!崔老三什么人?原不过是京中放利钱的混混,你要学他?你要学他?气煞我也!” “当时你要是不跑,如今何止是个小县令?叫你不听我的。小小的县令天下间有多少个?我告诉你,爹你百年之后,青史上不会有你只言片语。我不同!常山名士苏简,国家危难之际,迎王师入城,力挽狂澜于即倒……” 苏咏志大怒,气得说不出话来。 苏简却是越说越起劲。 “你就算以后当上大官,史删也未必能记你一笔,古来高官多如海,我偏要做弄潮儿。我要随崔镇抚去刺杀多尔衮,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从此不仅是真定府,到时天下人尽知我苏简大名……” “老夫最后告诉你一遍!崔老三没有要去刺杀多尔衮!”苏咏志一字一句吼道。 “爹,以后世人知你名字,只知‘苏简之父,苏咏志也’……” “来人,把这孽障押下去!与黄家小姐成亲之前,哪都不能让他去!” “吾弟王珰台启,自前次传书不过数日,回信尚未收到,然已不要紧矣。吾有一大事欲行,恐难与肥环成婚,此局势所迫,实非吾失信于人。家父迂腐,竟妄图阻吾行事。岂拳拳报国之心、披荆斩棘之意,安能受困?吾今去矣,如猛虎脱笼、鹰翱长空。待汝再得吾信之时,正是苏简名满天下之日!前路漫漫,各自珍重。” “老爷,不好了!少爷不见了……这信,寄吗?” “怎就能生出这么个怪胚……寄吧寄吧。” 济南,齐王府。 “这一趟北上,我自然又交了不少朋友……” 王珰还不知道又有信件要寄给自己,此时他正坐在偏殿里与周衍喝茶聊天。 “……不过你放心,你才我最好的朋友。” 末了,王珰补上这一句,周衍脸上便泛起笑意。 “唉,我却是真儿个羡慕你,我终日困在这樊笼之间,埋首案牍。何日才能去看看这天地?也就是找你说话时才自在些,可惜你前几日病重,如今可好了?” “我那哪是真病?”王珰大咧咧笑道:“装的,狠狠休息了几天。” “装病?”周衍若有所思。 “对啊,累了就装病躲躲,享享清福。” 王珰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物件就递过去。 “听说你与朝鲜郡主大婚了?我当时不在济南,现在给你补上一件贺礼。” “核桃?”周衍一愣。 “这可不是吃的,是给你盘的,所谓‘核桃不离手,能活八十九’。这叫‘磨盘狮子头’,圆而矮,形如鼓,上手易红,容易出浆,最适合刚盘核桃的人,这种核桃量少,一对也要花不少银子呢!” 王珰又道:“我这次到京城只呆了大半天,趁我大哥去办事时我特地去买的。给你带个念想,以后总能收复京城的。” 周衍郑重接过,在手上转了转,还是不小心掉在膝上,连忙又捡起来。 “你行军打仗这么久,竟还带着这东西在身上?” “可不是吗?在白洋淀的时候我是真饿,差点就把它们吃掉了。”王珰笑呵呵地道:“但就是敲不开,是真硬,我这牙也不好磕。” 周衍心中感动,良久无言。 “唉,以前听你说成亲了多好多好,我却不觉得好……” 王珰问道:“你和朝鲜郡主相处得不好吗?” “那倒也不是。”周衍闷声闷气道:“一开始还蛮好的,很有意思。但母后不太喜欢她,逼着她喝药,还不许我和她时常亲近。大臣也不断上书让我娶个正妃,少近侧妃。我知道他们在怕什么,怕我和朝鲜女人生出个庶长子……她本来汉话就不精通,如今更加木讷寡言了,每次我过去,她便觉得我是在害她一样,又每每怨我掳她过来,好生无趣……” 周衍说着,叹了口气道:“当王爷好烦啊。” 这种事王珰也无能为力,道:“是好烦啊。” “宋先生的意思,让我再娶个正妃……选个适合以后当皇后的。” 王珰眨了眨眼道:“再娶一个?啧,你这齐人之福。” 周衍白了他一眼:“后半句听到了吗?” ——是‘皇后’啊,皇后两个字听到了吗?登基之事你怎么看? “殿下要和臣讨论正事?” “嗯。”周衍问道:“已经容忍周昱一载有余了,群臣都想让我称帝,但我不知道姐夫是怎么看的。” 王珰缩了缩脖子。 “这事我哪有什么看法,不如我去徐州问他?” “你一向懒散,这次竟愿意帮我去跑一趟?” 王珰坦然道:“本来二堂哥快回来了,我也想避一避,正好替你去问问。” “我就喜你这实话实话的样子,不过你只怕也是问不出什么,姐夫不会与你说的。唉,我觉得处境好煎熬啊,如同被置在火上烤……” “那你自己呢,你想当皇帝吗?” “问题在于,我若要登基,必要有姐夫支持。如今他没表态,群臣却上窜下跳,实陷我于两难,他们有几人是因真对我忠心耿耿?为的无非还是自身利禄罢了。而且,我更担心的是……” 好一会,王珰见没了后文,竟也不问。 周衍也不再说。 ——我担心的是,姐夫是不是想试探我?看我是否会在他不在时独断乾坤?群臣也想看我有没有这个魄力、甚至逼我与他生隙。 局势系于自己一念之间,一步踏错,若生冲突,万劫不覆…… 周衍沉思了好一会,目光落在王珰脸上,见他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心中更生羡慕。 “你在想什么?” “吴培说城内有家聚泉楼很不错,叫我一起去吃……” 周衍忽然咬了咬牙,下定了某种决心,开口道:“我有个想法,你能帮我吗?” “什么?” …… 周衍说完,王珰吓了一跳。 “这怎么可以?!我担待不起的,我会完蛋的!” 周衍有些失望,眼中的期盼又黯淡下去,显得十分可怜,喃喃道:“果然是不行么……我这辈子,为父皇活、为臣民活、为楚朝天下活,从未为自己活过……” 半个时辰之后,王珰走出齐王府,再也没了去聚泉楼吃饭的心情。 “怎么就答应他了呢?我就是心太软了。” “这病就不该好,又惹了一桩大祸!大祸临头了。” “唉,昨天拿了爹一千两私房算什么,今天这场大祸……也许能让我丢官?” 想到这里,王珰眼神一亮,又重新开心起来,吩咐小厮道:“噫,去看看吴大人下衙没?问他还去不去聚泉楼了……” 第849章 户部山 徐州,户部山。 苏明轩走在台阶前头引路,对王笑和秦小竺牵着手的样子视而不见,介绍道:“徐州有句话,道是‘穷北关,富南关,有钱都住户部山’,徐州大户许多都住在这里,国公要找他们,来这里就对了。” 户部山虽不高,徐州南城门正是依着此山而建。 王笑转头看去,城内格局一目了然。 “徐州大户竟喜欢住在城外?” 苏明轩道:“数十年前,黄河由奎山堤决口,将徐州城淹没,历时整整三年。户部山地处高处,因此在山上建了府衙指挥救灾。洪水退后,徐州城被泥沙埋没,被抬高了一丈有余,于是又建新城。为避水祸,富户与官宦自然喜欢在高处建宅,于是有了今日户部山之兴隆。” 王笑心里换算了一下,一丈差不多是三米,看来如今这徐州城下还有半座废墟。 “这么说来,今年的水患还不算是最严重的?” “也就是城内好些,城外的田地都被淹了。”苏明轩叹道:“自从吴阎王水淹开封之后,江北洪水肆虐,不是大涝就是大旱,虽没有当年的泡城三日,但受灾面积、为祸之久,要更严重得多。徐州已经连续几年都是大涝了,明年只怕也好不了。”网首发 “黄河一时难以治理,徐州的水利也必须先开始改善了……” 一行人边走边说,只见周围高宅大院密布、鳞次栉比,甲第官宦之家、富商之宅、书香门第,依山就势,参差错落,构思巧妙。 苏明轩又问道:“国公可要让那些大户来迎?” “不必了,他们自然会出来。”王笑指了指山顶,又问道:“那是何地?” “戏马台。”苏明轩道:“是项羽所建,项羽灭秦之后,自立为西楚霸王,定都彭城,便是如今之徐州,在此山上构筑崇台,以观戏马,故名戏马台。” 那戏马台不是一个台,是一座殿宇,虽破旧,却巍巍壮观。 王笑举步向前,道:“就到那等他们吧。” 走到近处,前方是一座三间式的大楼门,气势磅礴。大门壁照内是“拔山盖世”四个篆字。 东侧高台之上,一个大鼎摆在那,直比一间房还要大。 王笑还是头一次见这样大的鼎,不由注目良久。 苏明轩也是第一次来,除了书上看来的知识也介绍不出什么花样,于是唤过一个徐州当地的小吏上前,让其一一介绍。 “这是霸业雄风鼎。那边是雄风殿、秋风戏马院、风云台、追胜轩、集萃亭、乌骓槽……” 小吏介绍起来就无趣得多,远不如苏明轩刚才说的生动。 王笑懒得听,走到在霸业雄风鼎边,抬头看去,目测有两米多高。 秦小竺在他耳边悄声赞道:“哇,这么大一个鼎,搬回家作浴桶多好啊。” “好啊,你要是搬得动,我们就搬回去。” 秦小竺上前推了一把,却是纹丝不动。 本也就是个玩笑,王笑于是笑道:“算了,这鼎太深了,当浴桶能淹死我们。” “哼,谁跟你‘我们’……” 两个正说着悄悄话,楼门前有动静传来,王笑微微冷笑,道:“来了。” 不一会儿,二十余名富绅大户联袂而来,身后随从还有不少随从,个个衣冠整齐,江北风貌,确实彬有礼。 “草民见过国公爷。” 行过礼,为首者名叫司马寿,上前赔笑道:“国公大驾光临,草民有失远迎了。” 王笑淡淡道:“你这是在怪我不提前跟你打招呼就找上门?” “草民不敢。” 王笑道:“我的下属说,你们不配合他们处理公务,可有此事?” 他说着一个眼神,身后的姜英站了出来。 姜英板着脸道:“你们贿赂关明,侵占的田地、茶庄、桑林必须尽快吐出来;藏匿的佃户、奴役也要马上交出来;徐州的水利,包括开渠、筑堤,必须在今冬完成,以免耽误明年的春耕,这都要你们配合按照田亩丈量;各类物资的价格,尤其是粮食、棉衣,必须马上降下来……” 姜英没完没了地说着,一群大户面面相觑,不少人有愤愤之色。 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始低声嘀咕。 其中更有一个大胡子瞪向苏明轩,喊道:“姓苏的!当时说好的可不是这样,你要过河拆桥不成?!” 有人唱了黑脸,司马寿这才转头喝道:“丁广皓,慎言,当着国公的面,休得放肆。” 接着,他又转头向王笑赔笑道:“国公勿怪,都是些刁民,不懂规矩,我等一定配合国公。只是姜大人说我等贿赂关明,这绝对是子虚乌有之事!关明在徐州盘剥掳掠,我等也是不堪其扰,这才配合苏大人赶走关明部下,盼国公如盼甘霖……” 王笑也换上笑脸,道:“司马先生也别见怪,我知道你们都是功臣,我这下属确实不懂分寸。但你们也理解一下,很多事没有你们配合,他们的公务就进行不了,难免着急上火。这不,分田安民、兴修水利、疏浚运河、振济百姓等等,事事办不下去,连我也只能闲着到处看风景。” “我等当然愿意配合,只是,这其中怕有什么误会。”司马寿道:“其实我等不似姜大人认为的那样富足,那些田地也是关明逼我们买的,把银子都掏空了。关明盘剥的这几年,我等也是苦不堪言啊。对了,还听说明年的商税、地税也要改制?这……” ——当时献出徐州的时候被苏明轩骗了,如今才知道,山东的商税高得吓人,往后若让徐州也按这个税额来收,还不如关明在时……若非当时有你一万大军在,老夫绝不会被你说服。 王笑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指了指南面一间大院落,笑问道:“那是谁家?” “禀国公,是草民家。”一个中年男子拱手道。 他打扮得平平无奇,王笑却还是一眼把他认出来。 “原来是余老板,余家在徐州发家生根也有一百五十余年了吧?你家的‘积善堂’算是户部山上顶好的一块地方吧,一天到晚都能看到太阳,真好。只说余家这一代,在江南任官的子弟,五品以上便有四人,‘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名副其实啊。” 见王笑随口侃侃而谈,把自家底细说的清清楚楚,余穆暗暗心惊,却还是很谦逊地一拱手,道:“国公过誉了,不过是父辈留下的老宅。” 王笑又道:“我刚才看了,占地六亩有余的大宅,门只有半丈宽。徐州乡绅喜欢‘藏富’,这也是名副其实啊,外收内扬,果然是温、良、恭、俭、让。” 余穆听了‘藏富’二字一惊,连忙跪倒,面露悲色,喊道:“国公明鉴,草民实是被关明盘剥,家中已无余财,亦无隐匿田产、奴役,愿将老宅献出,配合国公振济徐州百姓!” 苏明轩眼中怒色一闪而过。 这余家向来行善积德,一边卖茶叶一边开医馆给穷人都可以免费看病,在徐州有‘积善人家’之称,谁能无缘无故拿他家的宅子? 无非还是在抵触徐州新政以及商税改革。 这是这些商绅表露出的态度却让他不得不感到棘手…… 王笑却只是笑了笑,上前拉起余穆道:“余老板何出此言?我绝不是强占民宅之人。姜英,你刚才说话太冲了,向余老板赔个不是。” 余穆这才起身,道了一句“不敢让姜大人赔罪”,退回人群当中。 王笑摆了摆手,神色温和道:“诸君勿虑,我不是来侵占民财的,要治理徐州还离不开你们这些地方长者,都别这么紧张……哦,也不要再给我送礼物了,过几日,那些受贿的徐镇将领就要杀头,到时一起来看啊。” 最后一句话语调一转,诸人刚放松的心弦再次紧张起来。 有人眼皮一跳,被旁人瞪了一眼。 ——扛住,这小子吓我们的,要想保住长远的利益,眼下是最不能松口的时候。 气氛一紧一松之后,王笑更显温和,道:“今日我只是来逛逛,一会到大家家里坐坐,也算是与民同乐,了解徐州风俗。” 司马寿连忙道:“国公既有雅兴,草民愿带路。对了,草民愿为国民引见几人,最擅长评点风物……” 他话音方落,身后转出两个读书人打扮的女子。 二人虽穿着男装,却只是为了行走方便,并不刻意扮成男子,因此丝毫不减丽色。 刚才她们低着头站在人群中不显,此时一出场,竟是让戏台马上的凛冽之气中都凭添些艳丽风韵。 这边众人目光看去,皆是一愣。 连秦小竺也是眼睛一亮,心惊道:“好美的两个小娘皮!” 王笑则是心中思量起来,若只论骨貌,自己平生所见之女子,唐芊芊、陈圆圆可推为最美,这两人竟能不输她们,确是极难得。 只见两个女子拂风抚柳般地一揖,双双行礼。 其中年轻些,身量纤小的一个女子先开口,眼中似有无尽温柔,垂首浅语道:“奴家李香君,见过……国公。” 年岁稍长的女子虽也是男装,眼中却依旧媚意无限,大大方方笑道:“奴家顾横波,见过国公爷,原来国公爷少年英俊,气度竟比奴家想象中更甚。” 李香君?顾横波? 王笑恍然,心道原来是你们啊,不在南京呆着,跑到徐州做什么…… 第850章 窥江南 和李香君、顾横波一起玩,确实是非常好玩的。 两人不仅是长得漂亮,还博古通今,典故传说张口就来,比起苏明轩还要像是称职的导游。 王笑好奇的是,楚朝历史面目全非,少了陈圆圆之后,秦淮河上还有没有八艳? 一问之下,顾横波微有些诧异,很快又收敛起来。 “国公若问秦淮河上的美人,岂止八人尔?” 说起秦淮风物,她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马湘兰之后,花魁当属柳如是,其人风华绝代,又知书善律,分题步韵、倾刻立就,才名远盖,入了尚书府为侧室……” “次年则是寇白门艳惊四座,一摘魁冠便入了保国公府……” “这些皆是已从良的,至于如今群芳花竞秀,奴家与香君都只是略有薄名。奴家年岁渐添,香君已从了良人。真出彩的,有卞玉京、卞赛妹这一对姐妹,精通琴棋书画;又有董小宛清冷卓绝;李十娘高挑冷艳;郑妥娘韶丽惊人;王氏三姝各有千秋……” “董小宛?” 王笑忽然想到一桩小事。 记得前世大姨看过一个什么剧来着,说是,董小宛后来没有死,被设计假死送入宫中,后与顺治相爱,便有了顺治因汉人女子出家一说…… 那时我还小,信以为真。如今看来这剧一定是假的了,大姨误我啊。 董鄂氏……也不知乌云珠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恍然间竟有些记挂起那小女孩了…… “国公?” 顾横波最会察颜观色,顷刻间便将王笑这微微的走神尽收眼底,轻笑着将他唤回神来。 “唔,你接着说。” 王笑掐指一算,刚才她说的远远不止八人了,不必自己担心人家凑不够秦淮八艳。 顾横波刚才说‘年岁渐添’却是自谦之语,她不过二十来岁,风华正茂。 至于说李香君从了良人……王笑目光看去,见李香君虽美,确已洗尽铅华,未带一丝风尘气。 唔,看来她们不是徐州大户们买来送我的…… 顾横波又莞尔道:“说起小宛,奴家在京中时,常扮作小生与她合演《西楼记》,若有机会,敢请国公一观,如何?” “唔,如此甚好。” “那便一言为定。”顾横波不像别人,她丝毫不怕王笑,又道:“那且让奴家为继续为国公引路,游览此间。” …… “戏马台并非只是西楚霸王筑于取乐之所,亦是出于战略考虑。”李香君抬纤手一指北面徐州城,道:“若逢用武之世,屯千人于此,以与城相表里,虽用十万人不易取也。”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王笑本只是神色淡淡的,与她们还有些疏离之态,此时闻言才有些讶然。 “李姑娘也懂兵法?” 顾横波抿嘴浅笑,眼中波光流露,戏语道:“往日皆听人称她‘李大家’,也就是国公称她作李姑娘。” 李香君行了一礼,道:“奴家并不懂兵法,不过是引用苏知州之宏论,聊作闲谈。” 王笑点了点头,便听秦小竺附耳悄声道:“我竟不知这徐州还有一个姓苏的知州,好有见地,你要不要大用啊?” 王笑附在秦小竺耳边悄声道:“人家说的是苏东坡啊。” “哦,东坡就东坡,非要说是苏知州,娘希匹。” 顾横波眼波一转,瞥见二人接头交耳的样子,心中微微有些好奇憧憬,也不点破。 “国公可知我们九月九吃的重阳糕,也与这戏马台有关?” “哦?” 连秦小竺也颇感兴趣,目光又转向顾横波。 “相传在南北朝时,宋武帝刘裕正是于九月初九登戏马台,骑马射箭、检阅军伍,后定下每年这一日演军。而重阳糕便是从当年发给三军士卒的干粮演化而来。” 李香君补充道:“唐人有诗赞曰‘天门神武树元勋,九日茱萸飨六军’,指得便是刘裕演军之事。” 秦小竺心想,宋朝皇帝不是姓赵吗?哪又出一个姓刘的‘宋武帝’?唐朝不在宋朝前面吗?唐人怎么还能写诗称赞? 她这般想着,一头雾水。 王笑见秦小竺眼神迷茫,十分可爱,正想给她解释。 顾横波最是擅长察颜观色,不等王笑说,便将‘刘宋代晋’的典故说得七七八八。 “这南朝宋却不是赵宋。刘裕是晋末人,少时贫苦,寄养在别人家中,故小名‘寄奴’……最后他代晋自立,成了一代定乱代兴之君。” 末了,顾横波忽然向苏明轩笑问道:“不知苏兄怎么看宋武帝刘裕?今日既是微服出游,哦,奴家称一声‘苏兄’不碍事吧?” 苏明轩被她美目一望,有些失神,中规中矩道:“刘寄奴成美大之业,智勇仁义使然也。” 这是史书上的评价,苏明轩答得工工整整,他一惯做事仔细不逾矩。 顾横波又瞥了一眼王笑,心笑自己给了苏明轩一个表忠心的机会,惜对方不懂得把握。 没想到李香君微微犹豫,却是开口道:“奴家认为,刘裕徒步仗剑,荡残除凶。沉毅才略,一时之雄。魏晋以后,惟刘裕之取位或无愧,盖晋于桓玄篡后已亡。” 苏明轩脸上笑意一敛,心中激赏。 ——好一句‘取位无愧’,风尘女子竟有如此胆气。 顾横波微觉有些不安。 她是名妓,迎来逢往见惯了达官贵人,语言间轻描淡写地营造机会给人表露忠心,这种事做得十分顺手。 没想到今日苏明轩不接,李香君竟是自己接了。 “呵,痴女子。”顾横波心中摇头,又去观王笑的反应。 王笑恍若未闻,还在与秦小竺交头接耳。 他早将李香君偷眼观察自己反应的那惊鸿一瞥看在眼里。 ——这女子确实聪慧,可惜城府不够深,怕要给人当了枪使。这方面她就比我家芊儿、眉儿差了许多。 秦小竺听不懂这些,还蛮开心的,她最喜欢听刘寄奴这种打打杀杀的故事,低声道:“怪不得,出来玩还是该请两个名妓陪同才是好玩。就这一个破山,一个破殿,她们来了之后,景色才像是活过来一般……” “这就是导游的好处。” 秦小竺想了想,带着些娇憨的口吻道:“名妓果然好玩,再听她们唱个曲吧?江南这些人可真懂享受,怎么说来着……如沐春风!” “呵,那些人就希望我玩得开心,把他们都忘了。” “这些老货要把她们送给你?”秦小竺警惕起来。 王笑已看明白了,淡淡道:“他们送不起。” 说送不起,倒不是徐州商绅的银子不够,要送姿色不逊于她们的美人当然能做到,事实上他们也送了好几个了。 但要给王笑送李香君、顾横波这样的,他们名望、才气不够。 到了她们这个层次,艳冠秦淮、才绝江南,不是一般人想买就能买的。 这是文人划地自盟的圈子。 简单点说,读书人们捧出几个才艳双绝的名妓,使之名冠江南,然后大家比才华、比相貌、比前程,看谁能打动她们的芳心,摘得名花。 从某种程度而言,她们有一定的选择权,可以自己选择委身于什么人。 但选择权只局限于文人雅士权贵,若是遇到一个寻常的走卒贩夫,哪怕你们再真心相爱,也只有被双双溺毙的下场。 她们是读书人的奖品,这奖品包括她们本身,更丰厚的却还是随之而来的巨大名气。 江南读书人要的是‘佳话’,要的是一朝成了入幕之宾,天下知名! 司马寿若想赎买李香君,江南文人大概要奋起大骂。 ——肥头大耳的无才无德之辈,竟妄图唐突佳人,何不以溺自照?视我秦淮无人乎?! 当然,要强抢也不是不行,但人家也是有后台的…… 就算抢到了,读书人整天写文章写诗骂你,还要流传后世,一般人也吃不消。 但,王笑自认为还是有实力硬抢的…… 谈完刘裕,顾横波又吟了一句词。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说到刘寄奴,不由便想到稼轩此句。” 她看向王笑,微微笑道:“国公词才盖世,亦是豪迈慷慨,不知今日是否也赋诗一首?” 一句话,苏明轩也看向王笑,有些期待。 他自己不擅长诗词,却和王珍一样是顶喜欢参加诗会的。 ——山东风气简朴,遥想当年觥筹交错的盛景,恍如隔世啊。 王笑不语,心道顾横波是研究过自己的词风……不对,她研究过自己的抄袭习惯。 他摆了摆手,道:“没有灵感。” 顾横波微微一笑,道:“不如我吹笛一曲,香君歌之,为国公抛砖引玉可好?香君可是不轻易与人歌唱的。” “好啊!”秦小竺抚掌应喝。 顾横波自转身让随从将自己的笛子取来。 她有‘南曲第一’的名号,南曲泛指卖艺不卖身的江南名妓,她能称第一,技艺自是极精通的,轻抚长笛,声音呜咽,婉转清扬。 李香君低头听了一会,拈着手指清唱起来,歌声入耳,其韵悠长。 “千古几兴亡,乾坤终不老,拔山盖世安在哉?台上浮云台下草……” 苏明轩听得呆住,直到一曲歌罢,良久方才喃喃道:“这竟是现作的曲,现作的歌。” “雕虫小技,国公见笑了,现在砖抛了,该把国公的玉引出来了吧?”顾横波收了笛子,向王笑说道,神情仿佛老友。 王笑转头一看,见那边自己的几名随从已押了一人上山。 他淡淡点了点头,负手道:“李姑娘这诗应景,奈何我只得一句残句,倒可以与诸君共赏。” 目光在徐州商绅脸上一扫,王笑方才开口。 “宜将胜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 戏马台上,众人还沉溺在对西楚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之威的追思当中,这一句残诗硬生生把这一切压下来。 徐州一众大户皆惊,面露惶恐之色。 李香君、顾横波为其气势所慑,一时说不出话。 至于别的情绪与猜想,大概还要慢慢酝酿…… 王笑换上笑容,摆了摆手,道:“我还有些公务,稍待。” 嘱咐秦小竺自己看风景,他转身走开。 “国公,查清楚了。”一名心腹属下拱手说道,“这两个妓女在我们攻打徐州之前就到了,是和几个书生一起来的,住在余家的积善堂里……” “那些大户开始搬东西了?” “是。他们得到国公来户部山的消息,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会,请两妓出面拖住国公,现在正在把家中值钱物件收拾起来。”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那样的人吗?”王笑冷哼一声,问道:“柳岚山押来了吗?” “押来了……” 柳岚山眯着眼,望向远处李香君、顾横波的身影,心中感触良多。 曾几何时,自己还在秦淮河上泛舟清谈,妙歌曼舞,吟诗作赋……转眼间已成阶下囚。 如今心境,唯有南唐李后主能懂……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难怪朋友同僚一听要北伐都是摇头不已,当时自己骂他们留恋安乐乡,现在看来,他们都在嘲笑自己这个大蠢货。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你认得她们?” ——让人讨厌的王笑又来审问自己了。 柳岚山淡漠地应道:“歌姬奉为上宾,志士屈于牢笼,此国事之悲哀。” 王笑无所谓地笑了笑:“人家是百姓,我还能把她们也捉起来不成?你不一样,你是叛臣。”网首发 “你才是叛臣。” “说说吧,李香君为何来徐州?你应该知道。” 柳岚山一愣。 他确实知道一些,也确实也很想说。 “李香君空有一副绝美皮囊,一身才气,本道是个玲珑心思,却是个瞎了眼的蠢女子,那复社侯方域算什么东西,竟也值得她倾心相许?呸!” “哦?” 王笑颇感兴趣,这柳岚山今天一开口就气急败坏了。 “复社侯方域又是谁?” 柳岚山一愣,下意识问道:“你竟不知侯方域?” 这么一说,王笑想了起来。 还以为是哪里来了一个‘复社侯’方域,原来是侯方域。 《桃花扇》还是听说过的……李香君,侯方域,呵,历史变迁,为何这两人还能凑到一起? “侯方域可是士族出身?” “本是书香士族,其远祖落罪被充军到了商丘,再后来他祖父争气,两榜进士,官至太常寺卿。他爹任过兵部右侍郎,总督七镇军务围剿过唐中元,兵败,又到南京任户部尚书,今年辞官了,呵,他不是首辅大人的对手。” “怪不得。”王笑点点头,看来哪怕世事变迁,这种士族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能流传下来。 读书还是有用的。 “李香君的身世呢?” “呵,无知……李香君家是苏州阊门大户,其父也是东林党人,家道中落才坠入风尘。”柳岚山鄙视地看着王笑,道:“秦淮名妓中能出头的多是官宦人家出身,董小宛是苏绣世家、卞氏姐妹原也是官宦人家。” 王笑又道:“说说复社。” “复社是不过只是一群高谈阔论之悲,自诩东林正统,其实食古不化,我深鄙之!”柳岚山面露不屑之色,冷道:“这些人称要‘兴复古学,务为有用’,故名‘复社’,表面上揣摩八股、切磋学问、砥砺品行。其实联络四方、结党营私,意图控制朝野,实首辅大人心腹大患……” 说到这里,柳岚山忽然住嘴,闭口不言。 王笑淡淡道:“又不是什么机密,你不说我也能知道。说不说对我差别不大,对你差别却不一样。” “虽然首辅大人才是东林正统,但到了江南以后,为了维持朝局,难免要触动江南地方的利益。复社之人,多出自江南大族,背后是江南士族、地主、商贾,处处与首辅大人作对。 先帝登基之初,云间社、香山同社、浙西闻社等十余社一起组成复社,其成员相继登第,声动朝野,至今已十余年,从之者几万余人,祸乱朝堂。 不仅是复社,朝中又有阉党、军阀,甚至南北两派之争叫嚣尘上……若非如此,我们早就收拾了江北四地的蠹虫,岂能败在你手上?” ——再强调一下,复社虽然江南本地的文化人多,但我柳岚山还是看不起他们。治他们要时间而已。 接着,柳岚山又说了半天。 他是文化人,各种内幕张口就来。不像锦衣卫打听江南情报很多时候都是“那群文人又聚会了,听不懂在说什么。” 复社成员很杂,其中还有一些人主张政治改革,追求民主自由思想……这倒让王笑有些惊讶。 “说说侯方域,他来徐州做什么?” 柳岚山道:“屡次落第的迂阔书生,也配让我提他?复社四子当中,我最鄙他与冒襄,乡试都考不中的废物,也敢妄称江南才子魁首。呸!” 王笑道:“你嫉妒他。” “我没有!我这样的年少进士嫉妒他?你放屁!是李香君瞎了眼!论文章,他华藻过甚,不过是金玉其外。至于诗词……那不过是小道。我修的是治国之道、行兵之法,不屑为之而已。至于人品相貌,我何处输他?!” “我虽还未见他,听你这话,觉得你处处输他。” 柳岚山大怒,脸色涨得通红。 “侯方域名气虽大,全赖李香君托衬而已。他替李香君作传,自夸李香君从此除他之外,不再给别人弹《琵琶记》,一时名声大噪。今日之事便是明证,若无李香君,你能向我问他?一个秀才,你向我问他?” 王笑心想,你看你,把人家千古佳话说得这么…… “你不必激动。” 柳岚山更激动了,愤愤道:“我与家中妻子伉俪情深,成婚后发誓绝不纳妾。偏那李香君心高气傲,被侯方域花言巧语骗了,说要娶她为妻,呵,尚书之子,娶她?放他当了入幕之宾,等被带离京城,还不是一顶小轿半夜抬进门了事,这等把戏,我柳岚山不屑为之!” 骂完,他犹自心气不平,冷笑道:“跳梁小丑,也敢帮沈保联络孟世威,妄想对付首辅大人,清君侧?他也配?当时我便该劝首辅杀了……” 话音未了,柳岚山停了停,接着又是讥笑一声。 “明白了?” 王笑道:“早明白了。” “他蠢吧?背后的利益关系都看不明白,也敢来找你,呵。”柳岚山摇头不已,“你要怎么做?” “我审你,又不是你审我……” 第851章 清君侧 傍晚时分,户部山积善堂的一间屋子里。 三十余岁的书生沉吟着,敲着桌子说了一句话。 “朝宗,我近日忽然想到了东汉末年何进引董卓驻关中一事,你对此怎么看?” 说话的书生叫冒襄,字辟疆。他出身南直隶如皋县的望族,其父官致按察司副使。 冒襄相貌十分英俊,浑身上下有股洒脱隽永之气,举止温文尔雅,气质超凡出群。 与他对谈的青年书生比他略小几岁,叫侯方域,字朝宗,是已致仕的户部尚书之子。 侯方域也是相貌堂堂,翩然佳公子模样。 “冒兄想说什么我自是知道。但,王笑与董卓不同,我们与何进更不同。”侯方域道。 他说话时忍不住又向门外看了一眼,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冒襄道:“人不同,道理却相通,乱世强者为雄、兵者为王。方以智劝我们引王笑入南京,这是干戈倒拿,将柄端递给别人,一旦功决不成,你我便成乱恶之台阶。” 侯方域道:“当年何进是大将军,掌握兵权,引董卓诛十常侍确实是不智。但如今我们是什么人?只是未中第的书生耳。 反观郑元化、应思节又是什么人?手握重权,欺压幼主,倒行逆施,使江南民不聊生!若不引王笑清君侧、诛权臣,我们便任他们一直把持朝政?或者眼看冲突再起,战乱席卷江南?” 冒襄嗤笑一声,道:“驱虎吞狼,不智也。” “事到如今,已无路可走。徐州这一战死了多少人你也知道,大家都是楚朝臣民,本该合力抗虏,如今……生黎何辜? 郑元化趁火打劫在先,误的却是陛下。现在山东已有消息传出,齐王有称帝之意,一旦他与王笑造反,祸起萧墙之内,国必亡矣! 还有江南官气……烂透了啊,郑党敲骨吸髓、搜括民财以奉骄兵悍将抵挡王笑,若再不扫除这些奸邪,局势必愈演愈烈!” 侯方域说着长叹一声,开口又念了一句诗:“一年血比五年税,今岁监追来岁银。可怜卖得贫儿女,不饱奸胥一夕荤……江南如有大病,急需猛药,我愿作引。” 他这边声声动情,冒襄却是好整以暇饮了一杯茶。 “朝宗,你实话和我说一句。”冒襄缓缓道:“想要清君侧,你是出于一片公心,还是为了……个人的前程。” “你我相交多年,你便是这样看我的?”侯方域不可置信。 “我信你,但我不信沈次辅。” 侯方域道:“我们本就不是为了沈次辅,方兄与陈兄都说了,等除掉了郑元化,我们让沈与王相斗,只等天子亲政。” “幼稚。”冒襄道:“除郑元化之后,放眼楚朝,谁还能与王笑兵力相抗?” “武昌还有镇南侯孟世威,福建还有南安侯郑芝龙,天下间还有我楚朝万万将士!”侯方域道:“除了北江四镇,我们还有六省总督,每省兵力都只比王笑略逊。只等扫除奸党,让朝廷再无党派、再无南北之争,上下一心,何愁不能北复?” “那我们与郑元化有何区别?奉养骄兵悍将、内斗。做来做去都只是这些。上下一心?空想。” “那你说怎么办?”侯方域问道。 冒襄苦涩一笑,道:“我能有什么主意?我又不像方以智和陈慧生,早早入仕为官。” “你既无主意,为何每每说方兄的提议不好?”侯方域问道。 说完,他眉头一皱,补充道:“当此乱世,我辈当奋不顾身。若前怕狼后怕虎,何日能成事?难不成我们只要高谈阔论便能治天下。” 冒襄道:“你真要我说这提议哪不好?” “说。”侯方域已有些生气。 “你别嫌我说得直白。”冒襄四下扫了一眼,道:“我们复社成员都是什么身份?江南官宦、科举士族、耕读人家,我们家中都有田地、都有生意,不然怎么供我们读书、清淡?” 侯方域不答。 冒襄道:“那我再问你,王笑是什么人?分田地、加商税,山东到现在都没开科举,倒是有个公务能力考试,让读书人和下民一起参加。今天我也看到了,王笑对付士族从不心软,等着看吧,徐州大户不是他的对手。” 他说着,指了指侯方域,指了指自己。 “你比我聪明,其实我不说你也知道。你我与王笑,势不两立,此利益相悖也。无关政见、无关黑白,只是我们与他身份、身世不同。” 侯方域道:“我知道。” 冒襄又道:“反正我空有才名,这么多年却举人都考不上,呵,六次落第。只要我投靠王笑,前方自然高官厚禄、锦绣前程! 但,我的父母、亲朋、乡党,还有复社诸人怎么办?我若迎王笑入南京,此举背叛亲族、乡党,问心无愧乎?” 侯方域坦然抬头,道:“此为国家大业,为百姓免于战乱,我侯方域问心无愧。” 冒襄微微一笑,又问道:“你是为了避免内战,为了家国百姓。那,方以智、陈贞慧呢?” “冒兄!我四人多年之义,你便这么怀疑他们吗?!” “知人知面不知心。” “既如此,你何必跟来?!”侯方域问完,恍然了一下,又道:“哦,你以为董小宛也会来?” 冒襄转了转茶杯,有些落寞道:“其实,女人也没什么意思,人活着就是没什么意思。” 侯方域叹息一声,觉得冒襄变了。 三年前冒襄北上游历,今年归来时正好遇到建奴入关的散兵,他所带的仆婢被杀掠了二十几口。 也是那之后,冒襄似乎吓坏了,也厌倦了议论朝政、救亡危急,这次乡试落第之后,有了不再出仕的想法。 侯方域于是劝道:“如今郑党把持科举,你我落第实属意料之中,能中举才是怪了。你才三十出头,以后还有机会。我们一起立志的啊,出仕为官,光复河山……” “你不懂的。光复河山?你甚至都没见过那些蛮人。”冒襄叹道:“你们这样有什么意思?以为自己救得了家,救得了国?我只问你们,自个的仕途顺遂吗?呵,不如趁着年华尚好,及时行乐。” 他说完,站起身,又道:“朝宗,我提醒你一句。你以前说‘嫡皇孙是天下正统,此纲常。王笑是外戚叛逆,必除之,此祖训礼仪。’如今却你想到联盟王笑,这是你妥协的第一步。有这一步,你还会再妥协下去……你我,都不复是当年意气书生了。” “冒兄,我们当初说好了四人同进退!” “方以智少壮登科,他倒想和我们同进退,行吗?若非如今他被罢了官,能有空想起你我?多说无益,我走了,且回南京。放心,你们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从不向人妥协。” 看着冒襄的身影走出房门,侯方域有些伤感。 他低下头,喃喃道:“你不妥协,但你逃了……” 侯方域独坐在屋中等了许久,终于听脚步声传来。 进来的是陈贞慧,也是‘复社四公子’之一。 陈贞慧四十余岁,本已出仕,因被郑党迫害,剥了功名。 “王笑下山了,李大家应该也快回来了……辟疆呢?” “冒兄走了,回南京了。”侯方域勉强笑了笑,道:“陈兄知道的,他离不开那些姬妾,而且现在又想追逐董小宛。” 陈贞慧道:“你不必找理由,我知道的,他觉得我们这是在驱虎吞狼。没事,只要能让内战不起,我随他怎么想,无愧于心便是。” “方兄呢?” “他见徐州城在分田安民,摁捺不住,跑去看王笑是怎么施政的,晚间应能回来……” 正说着,李香君与顾横波也回来了,她们向余家相送的奴婢道了谢,方才进了院子。 “怎么样?今日见那王笑如何?”陈贞慧急问道。 侯方域仔细看着李香君,长舒一口气,微微一笑:“你无事便好,慢慢说。” 李香君秀眉一皱,低声道:“事有不好,我在山顶见到柳岚山了,他成了国公的俘虏,国公似乎向他盘问我们。” 陈贞慧道:“难怪我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臭味,原来是柳臭嘴也在徐州。” 他向来瞧不起柳岚山,别的不说,柳岚山为了功名娶了郑元化的庶孙女、想纳妾又不敢于是整天道貌岸抨击旁人的样子就让人厌烦……更新最快的网 更让他生气的远不止这些,陈贞慧每听到其名都要多骂几句—— “八股文章、诗词歌赋全都作得如狗屁一样的人,也能中进士?郑党把持科举,不除之,天下文人永无天日!” 侯方哉微微皱眉,沉吟道:“无妨,柳岚山既还是俘虏,说明王笑与郑元化绝无和解的可能,我们还有机会。” 顾横波忽然笑问道:“你们既是想不生内战,何不让国公与首辅好好谈谈?反而庆幸他们有冲突?” 陈贞慧正色道:“既要避免内战,又要除掉郑党奸恶,此一举两得。” 顾横波抿嘴一笑,道:“是我多嘴了,不打搅你们议事。” 说罢,她带着仆婢回房。 那边侯方域见怪不怪,挽着李香君的手,柔声道:“辛苦你走一趟了。” “无妨,奴家也算是个有名气的,国公是驸马,他不管是捉了、还是杀了奴家,都与声名有损,不会动手的,公子不必担心。” 她一双美目看向侯方域,又轻声道:“公子为救苍生而奔走,奴家虽风尘女子,能为此事出力,亦有荣焉。” 陈贞慧叫了一声好,抚掌道:“李大家果有侠气,羞杀多少须眉汉子。” “进屋再说吧……” “我以刘裕‘取位无愧’之言试王笑,未见其有丝毫反应……这一次,竟是真看不出来他的想法。” 李香君说到认真时,称呼上的细节也不那么在意,露出沉思的表情。道:“要么他就是毫无叛逆之心,要么就是城府极深……但这也要是官场上浸淫数十年的老臣才能做到的吧?” 陈贞慧点点头:“他既无反心,我们就继续行事吧。” “他若是香君所言的城府极深者呢?” “若是这般,至少他还懂得收敛,也好过别的军阀……吧?” 侯方域无奈地微微一叹,道:“香君,你继续说。” “他似乎不像传闻所言那般好色,对我与顾媚都是一幅疏离的态度,唯独听到董小宛时微有些走神……” “但说他不好色吧,他很是宠溺秦氏女,堂而皇之地与之牵手、交谈,视旁人如无物,眼中毫无纲纪,与其他说有反心,倒不如说是……藐视皇权?” “他许久都在审问柳岚山,而且不介意被我们看到,反而像是故意让我们见到柳岚山,观察我们的反应……” “让我最心悸的是那句诗,‘宜将胜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虽只有残句,但其中的霸气,我平生仅见,越想越是不寒而栗……” “千古文士对楚霸王项羽有褒有贬,推崇甚多,贬者也是哀之。但他这种对楚霸王的轻视……怎么说呢?古往今来,我真是从未见过如此霸道的人,他非是作不出全诗,而是只要这一句残诗,就足以压住戏马台上的雄风。以他如今功业,让人心服口服……” 李香君说到这里,眼中还带着深深敬畏…… 侯方域、陈贞慧亦是良久无言。 三人都是诗词大家,虽不似唐宋名家能作出烁古传今之作,也是当今翘楚。 但,不知如何评点。这句诗,格律已不重要了,气魄就超出了诗词本身,脱开了他们写诗的框架。 就好像刘邦的《大风歌》,论意境无非是“风吹啊,云飘啊,我统一天下衣锦还乡了”,换个人写出来,谁都可以评点一句“你就吹吧”,但配上人家的身份,偏就是大气磅礴气势雄浑。 而今天这句诗,换个人写出来,无非就是“别让敌人跑了”,能有什么意境?偏人家有这个气魄。 哑口无言了良久,侯方域忽然身子一颤,脸色发白。 陈贞慧问道:“怎么了?” “我忽然想起那首《沁园春》,当年,所有人都以为这是王笑为了吹捧先帝所作,如今看来……” 李香君一愣,呆了片刻,只觉遍体生寒。 她太懂诗词了,仔细琢磨之后,越想越惊。 她想去问问柳如是:“你怎么看这几首词?当年他才多大,才有多少经历?” 也想去问问顾横波:“你说爱慕他?你真敢爱慕他?不怕他怀疑你居心叵测一刀杀了你?” 良久,还是陈贞慧喃喃道:“我们怎么办?他若有叛心,我们还能迎他入南京不成?” 侯方域有些乱,道:“等方兄回来再商量吧。” 李香君回过神,想了想,轻声道:“只怕……没有选择了。公子说的不错,他确实有动兵的打算。想必等他把北边的兵马调来,江南又是一场生灵涂炭。宜将胜勇追穷寇,他的意图诗里表露的很清楚。” “确实如此啊。”侯方域叹道:“没有选择了,只能先弥消战火,再徐徐图之。继续说吧。” 接着,李香君娓娓道来,最后又说了与今天与王笑分别时的场景。 “看完戏马台,司马寿请他去家中小坐,王笑言‘不必去了,想必你等把家中值钱物件都已收拾起来,去了也无甚好看’,诸人俱惊,无敢应话者。” “只过了片刻,王笑却又朗笑,言‘戏言罢了,你等勿惊,我若真对你们那点家当感兴趣,今日一到户部山便直接去你等家中了,何必来这戏马台?’,诸人依然惊恐不定,惶惶不安,不知他为何要这么做……” 侯方域沉吟起来。 过了一会,他缓缓道:“徐州大户要想抵抗新政,唯有抱团。只要他们抱团,王笑就不敢动手对付他们,否则徐州必乱。” 陈慧贞道:“不错。王笑想要破局,唯有分而化之,个个击破。但,为何不私下拉拢其中一两家?” “他不想谈条件。”侯方域道:“他不给任何人讨价还价的余地,他是在磨徐州大户们的胆气,只要有一人熬不住了,这些人就要全盘瓦解。看着吧,徐州大户撑不住两天。” “这……行事未免也太霸道了。” “比前他先前对孔家的所作所为,已经算是很温和了。” “能化暴虐为温和就好啊,说明他还不是无可救药。” 侯方域点点头,向李香君柔声道:“今日辛苦你了,我与陈兄再商议些事,顺便等等方兄回来。” 李香君笑了笑,款款退下。 侯方域目露沉思,敲了敲桌案,似遇到了难解之处。 “如何?” “只怕王笑不会答应我们的条件。” “奉正统天子、削齐王之权,扫除奸党、保境安民,哪桩哪件不是好事?”陈慧贞道:“等他到了南京,大可在江南施行他的新政,分田地、收商税,我陈家的田地可第一个拿出来分!我陈家商铺,也第一个缴商税!” 陈贞慧说到激昂,又道:“我们能让武昌的宁南侯孟世威响应他,宁南侯当年受你父亲提拔,又有清君侧之意,必举旗;我们还能让沈次辅劝降江北三镇,在南京可与他理应外合;到时我们再振臂一呼,召集复社成员共攘大义!” 侯方域道:“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说不上来。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被沈次辅利用了如何?等王笑出兵,孟侯若是不来、三镇若是不降,则战乱必久,遗祸无穷啊。” “不会的,次辅再如何,总不会拿江南百姓做筹码。” 侯方域点点头心想也是,但又道:“我总觉得王笑不会答应我们,尤其是让他背叛齐王。” 陈贞慧瞬间郑重起来,道:“这条件他若不答应,我绝不迎他入京!” “齐王是庶出,陛下是嫡孙,此乃君臣礼仪纲常!纲常若失,我等还算什么?若无纲常,是否我等西面降反贼亦可?北面降建奴亦可?若无礼仪,我等与猪狗何异?”网首发 “天子已立,自然绝无更替之理。此事,我也宁死无改!”侯方域强调了一遍,这才又道:“但我们不肯退让,王笑很可能不肯答应。” “为何不答应?没有理由不答应。” “今日香君所言有一细节,王笑溺宠那秦氏女,可见他是重情之人,而非市井所言重色之人……齐王能得王笑扶持,最关键处在于公主。王笑若顾夫妻之谊,自然难答应此事。” “朝宗如何这般确定?” 侯方域自嘲一笑,道:“王笑与我,一类人也。” 陈贞慧愣了愣,不敢相信道:“天下事,系一女子乎?” “红颜祸国,自古皆有。”侯方域道:“若把香君与王侯之爵放在我面前让我选择,我弃王侯、而娶香君。” “呵,那是你现在未见到王侯之爵摆在眼前。”陈贞慧道:“你论断草率了,我实不认同。” 侯方域以手指天,坦诚道:“我赤诚之心,天地可鉴。” 陈贞慧又气又笑:“好你个侯朝宗,你再赤诚,与我说这些有何用?我又不是你的美娇娘。” “我说了,我与王笑相类,若说有不同之处,他更多情、我更专情,但我知他想法。” 陈贞慧不喜侯方域每每三言两语又要转回这些风花雪月,皱了皱眉,又问道:“你知他想法又待如何?” “我听说他外室甚多,可向陛下请一道旨意,允其纳妾。” “以己推人,荒唐。”陈贞慧道:“何况我们如何请得到陛下的旨?” “先承诺王笑便是,此事最好不是由我们开口,先由美姬央他一番才好。”侯方域敲了敲桌案,道:“但还不够,要想让他疏远齐王姐弟,须先想办法乱了他的心……可惜,顾媚风评不佳,他看不上眼……” 陈贞慧摇头叹了叹,道:“我看是秦淮花场迷昏了你的眼,越说越离谱。” 侯方域抬起头,眼神坦荡,缓缓道:“冒兄把我们比作何进,引董卓诛十常侍。为了陛下,为了大楚社稷,这也是无奈之举。那,何不再学学司徒王允?” 王允? 这么一说吧……陈贞慧忽觉得若换作自己,若有枕边风一吹,确也是更容易被说服。 这些天都满腔热血激昂,此刻忽然也有些想念秦淮河畔了…… “刚才李大家所言……董小宛,能把她也请来?但,怕是难吧?” “她是香君的手帕之交,我看怎么问一问香君。另外,冒兄正好回南京了,她应该正好想要躲冒兄……” “还是等密之回来再议议吧。” “也好……” 两人闲聊着,苦等方以智回来,渐渐又骂起那柳岚山。 “呵,那只知高谈阔论之辈,提他做甚……” “若非郑党把持科举,他也能入仕焉?看那劣等文章,惹人发笑……” “听说他献计关明,以高位哄骗马时胜投诚,弄巧成拙,这才兵败如山倒……” “什么样的人就出什么样的馊主意,鼠目寸光……” 第852章 文雅人 徐州府衙。 “国公,有封秘信,最快的马从济南来的。” 王笑低头看罢,随手放到烛火上烧掉。 他提笔在纸下只写了“随他”两个字,吩咐道:“也用最快的马回给柴指挥使。” “是。” 处理完这桩小事,王笑转头又看向座中官吏。 “分田之事需尽快,事情办不下去是说给那些大户们听的,你们莫给我松懈……尤其是你,张端!九里湖附近的那片田昨日明明能分完,为何拖到今日?使官吏又费一趟车马。” 被王笑喝了一句,张端心中一惊,没想到这么点小事也能被捉住把柄。 他慌忙拱手,道:“下官知错,绝不敢再犯。”网首发 “你同僚说你心中有尺,行事最有分寸,下衙下衙从不早一刻也从不晚一刻。这样的你……既说了绝不再犯,想必是真的,下去吧。” “是。” 张端恭恭敬敬出了府衙,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色,心中大骂王笑。 我上辈子造了孽,今生在你手下任事…… 心里恨骂不己,他脸却半点不显,转头还向下僚喝道:“都给我打起精神!给徐州官吏看看山东勤勉之风!” “是!” 狗屁的勤勉之风,你自己今天还跑去户部山游玩。 ——该死,明日还要提早上衙。 街边一间客栈中,方以智负手立在窗畔,饶有兴趣地看着月色下来来往往的官吏,听得张端这声大喝,若有所思。 “山东官员风气,让人耳目一新啊……” 裴民策马穿过长街,下马匆匆步入厅堂。 “禀国公,人捉到了。” 王笑头也不抬,道:“我们现在讲依法治徐州,你不要乱捉人。” 厂卫出身的裴民听了这话,会心一笑,莫名地有些如鱼得水的感觉——还是当走狗比当将军好啊! “是。卑职一直等他出了徐州地界,这才动手拿人。到现在他都还以为自己是被郑党的人捉的。” 王笑点点头,对裴民的表现还是满意的。 裴民又道:“幸好是这样,卑职打听了一下,这小子背景真不简单。” 苏明轩看着手中的情报,给王笑梳理,道:“冒家是元代镇南王脱欢之后,元亡后遁迹如皋,氏称冒。太祖得天下之前,张士诚曾召其祖为丞相,托病力辞不仕。后建万卷藏书楼,保存战乱中的籍典。我楚朝开国后,冒家世代高官,且都以‘为官廉洁、体贴民情’著称朝野。” 王笑道:“鼎盛了两个朝代的大世家?” “是。冒襄之父冒起宗,曾任山东按察司副使、督理七省漕储道。如今任湖广布政使,以‘天性耿介、刚直廉洁’著称天下,居官数十年,无人敢向他行贿请托。时至今日,山东依然有人称他包拯在世。” “至于冒襄,他素来有才名,十四岁便被称作当世之‘王勃’,江南文人夸其点缀盛楚一代诗文之景运,在复社中享有声望。” 说到这里,苏明轩感慨了一声,又道:“他虽未入仕,却在江南久负盛名,郑元化都不愿轻易碰他。国公你把人捉了也是个大麻烦,事情要是传出去,只怕文坛群情激愤,影响极大。” 王笑无所谓地点点头,又向裴民问道:“他招了吗?” “没招,这家伙嘴还挺硬的,但卑职还未用刑。”裴民拱手道:“卑职蒙了他的眼,他以为我们是郑党,一直在大骂郑党。因而也得到不少情报……国公过目。”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王笑瞥了两眼,又与柳岚山的招供两相对比,略一想,许多事不用问已经洞若观火。 他摇头轻呵一声,不再理会此事,继续埋首公务。 苏明轩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劝道:“复社四公子家世都差不多,侯方域才名还胜冒襄一筹,被称为楚之李白。这样有名气的才子,留之无用,沾上却惹一身诽谤。依我之见,还是赶出去为妥。” “此事没这么简单,我还没看出郑元化的意图。” 王笑如此低语了一句,向裴民又道:“那个上书治黄河的都水司主事陈京辅,找到了没有?” 裴民拱手,道:“卑职已派了两批人分别潜到嘉兴与杭州寻找。” “对了,马时胜呢?” “这……禀国公,当时我军击败关明之前,马时胜已经离开了。卑职打听了,南面朝廷并未依诺给他封官,如今估计已到了苏州。” “这是我第二次向你问他,别有第三次。” 裴民心下一惊,慌忙应道:“卑职本想派人去苏州,只是徐州城本没多少锦衣卫,事情又多,目前还在向军中借调人手……” 王笑手中的毛笔停住,道:“柴指挥使过日天就到了,你要是办不好,我直接让他办也可以。” 裴民心中一凛,一抱拳,高声应诺道:“卑职办得好,卑职一定不惜代价,让人看清楚敢献城反叛者的下场!” “明白就好,下去吧。” 终于,王笑打了个哈欠,挥走最后一批差吏,回到后衙。 房里,秦小竺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咳。” 秦小竺惊醒,脸上还沾了些墨迹,王笑过去,抬手给她轻轻擦掉。 “困了就先去睡。” “情报还没看完呢……淳宁说济南无事,就是很想我们。” “是吗?我看看……” “呶,这里……还有,有件事太有趣了!”秦小竺道:“南边朝廷要下诏,说是可怜北直隶、陕西、山西、山东、四川的百姓连遭战火,要免除他们三年的赋税。” “娘希匹,亏了得这帮家伙想得出来!脑子怎么长的啊?都是不在他们治下的地方,真能装大方啊,反而是真在他们治下的地方,居然还加征了一次练饷。” “他们怎么不把我们辽东的赋税也顺手免了呀?反正大方,不如把朝鲜的也免了啊。” 秦小竺说完,自己支着头又乐了好一阵子。 王笑也笑了笑,拿着那封情报看了一眼,心中看法却是不同。 对方不是傻,这是在给自己出难题,回应自己的奏折……明天找表兄议一议吧。 情报是从南京递来的,这些探子机敏勇敢有余,但可惜,抄个诏书都有错字,有的地方完全就是一团黑墨。 主要是那边文风昌盛,诏告天下的诏书里生僻字也是多得吓人,“勷、僭、蠹、繇……嗯?算了,细节明天再分析。” “王笑,甲妓很有趣啊。”秦小竺忽然说了一句。 “你是说……狎?而且你那也不叫狎。” 秦小竺道:“嗯,她们说话又好听,言谈举止都让人赏心悦目。懂得又多,不是那种以色娱人的,像是交友游玩一样。” 王笑感慨道:“我的小竺还能说‘赏心悦目’这样的词了,说话文雅不少啊。”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其实我本来也能当个才女,主要是我四叔他们把我带坏了。你看秦玄策读书也还行吧?” “玄策在人家面前只能算是个刚启蒙的。”王笑随口道,“捧名妓,那是最费时间的和银子的事,江南文人能把她们捧到这个地步,同时还能钻研出一笔好文章,我也很佩服他们。” “这你就不懂了。”秦小竺道:“一边捧名妓,一边学文章,最快了。你看我今天就文雅了许多。” 王笑看着手里的情报,漫不经心道:“最后剩下了什么呢?南宋到最后,还有文天祥的‘一片丹心照汗青’让后世留个念想。若有朝一日楚朝亡了,这些人的目光大概还是盯在那几个名妓身上,讨论她们谁最有风骨。 到了那一步,这楚朝还值得拿出来说道的男儿……好像已经没有几个了,那也就只能盯着几个流落风尘的女人们。或者说,一定要把她们和她们那些名满天下的夫婿拎出来比一比,看看水冷不冷,时人才能觉得……足够讥嘲这些男儿。” 秦小竺有些不解,问道:“你在说什么啊?” “有些感慨罢了,我一直知道南边的局势糜烂,但每多呆一天,更觉糜烂一分。楚朝立国近三百年,以前真就没有才色双绝的?为何反而是到了现在,秦淮名妓才名冠江南?” “为何?” “国事每败坏一点,享乐之风反而更胜天下承平时一倍。这些人,是要把有生之年的福份都尽快享受完才甘心。” ——斗转两世,还能把这些相貌、才情最上乘的女子挑出来,让人佩服啊。 秦小竺想了想,问道:“王笑,你是不是说是那些名妓败坏了江南的风气啊?我觉得她们看起来不像那种坏女人啊……” 王笑摇了摇头,他不知道怎么说,随给给秦小竺简单解释道:“她们只是产物,与其说是因,不如说是果。” “如今我们楚朝文士的风骨……怎么说呢,他们喜欢这种才色双全、名气又大的。于是做这行业的人为了讨好他们,去掳、去抢、去弄得家破人亡把有资质的女儿带去养,成名后与文人们诗歌相合、互增名气。 若等到楚朝亡了,他们大概会回过头来,指着她们说‘红颜祸水,江山是因你们而亡’;或者拿出来称‘我本不想投降事清,奈何家中小妾不忍我死’;或者再拿她们添几笔风流故事,让后世人都称道自己这个风流才子……” 秦小竺听着皱了皱眉,没来由觉得有些郁闷。 想教训点什么人,又觉得那么大一块江南,实不知要去教训谁。 她今天却是难得没说什么骂人的话,最后只是求助般地,向王笑问道:“那我们掀翻这南面的朝廷吧,你打算怎么做?” 这次,王笑却是沉默了一下。 “眼下时机还没到。另外我也没想好怎么做……真打起来了,我倒是不容易战败,但只怕一个决定做错了,就会死很多无辜的人。” “哦。” “慢慢来吧……” 秦小竺也不再找王笑说话,让他把最后几封情报看完,她则去让婢子打了水来。 等两人上了榻,她拥着王笑,还是忍不住问道:“我是不是没有她们漂亮啊?” “你比她们漂亮。”王笑道,颇为真诚的语气,还在她额上亲了一下。 “哼,哄人。” “没哄你,她们虽然初见惊艳,其实是因为被追捧形成的自信。仪态也好、表情也好,美则美矣,但过于注重美了,始终缺一点自然而然。你才是真漂亮,一举一动又有真趣。” “真的吗?” “真的。” 秦小竺却又问道:“那要是淳宁问你,你怎么说?” “眉儿端庄娴雅之气韵,岂是她人能比的?” 秦小竺这才完全开心起来,她是哪怕自己输了一点也不紧,只要淳宁能比过人家就能高兴的。 “王笑啊,其实你今天一直在跟我说话,我就知道我长得一定不输她们了。” “好了好了,你别一直在意了。” “好吧。你说的,我有真趣……” “嗯,态浓意远淑且真……” 过了一会,秦小竺轻轻哼了一声。 “都很晚了……” “没事……我把事情安排好了……” “我们最近……有点多哦……” “回济南了你让着缨儿她们点就好……” 秦小竺咬着牙,“嗯”地答应下来,心想缨儿她们是自己人,还是可以让的…… 第853章 警告你 次日,王笑睡到很晚才起来。 他才和秦小竺吃完饭,一起走到前衙,便听到有仆婢禀报,李香君与顾横波邀请他明天去快哉亭玩。 “不去。” “是,奴婢回她们‘公务繁忙’可好?” “我来徐州,齐王殿下都没问我为什么来。”王笑淡淡说了一句。 那婢子一惊,连忙行礼告罪。 “是奴婢多嘴。” 王笑道:“你们收她们的银子也不用还,留着吧,也不用告诉杜知府,你们自己花。” “国公饶命,奴婢……” 王笑已经走开了。 秦小竺转过头,觉得那丫环还蛮可怜的。 “干嘛这样吓人家。” 她就是见不得女孩子哭。 “杜若海送来的下人虽然不是眼线,但风气使然,都习惯了,吓一吓能长记性。” 秦小竺才进前衙,看到摆在王笑案头的那一堆公文,她发现自己又困了。 ——唉,今天要是能不务公,去那个‘快栽亭’玩多好。 王笑才不管这些,把军报的那部分丢到秦小竺面前。 “你来看小沛和下坯的布防有没有问题,帮我分别抽掉出一千兵力。” “呸,你昨晚还说最心疼我。” 秦小竺小声嘟囔了一句,无精打神地翻起来。 她研究这些问题的方法也简单…… “就小沛这个布务,要是我带三千兵马过去,只要卡住到微山县的道路,七天就能打下来。” 王笑头都不用抬,随口道:“又不是要防你从徐州打过去,要防的是人家从商丘出兵。” “习惯了嘛,那我再看看……” 枯燥的公务处理时间过得很是缓慢…… 王笑打了个哈欠。 他发现自己睡得虽然晚,但起得也晚。 因此自己并没有给下属们留下‘国公务事勤勉’的印象,反而是‘国公怠于公政,驱我等如牛马’。 ——无所谓了,反正长期以来都是这样的……不对,脑中为何会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王笑一抬头,见张端走进大堂,表面恭敬,让人一点也看不出心中的不满……“但这家伙就是心中不满,我知道的,这是上位者的直觉。” “我召你,为何来迟?” “禀国公,下官方才在路上见到一位故人。”张端说着,略作沉吟。 王笑不问,只是埋首公务,比张端沉得住气。 张端只好继续说道:“此人名叫方以智,南直隶桐城人,字密之,号曼公,又号鹿起,别号龙眠愚者,乃湖广巡抚方孔照之子……” 王笑放下手中的公文,笑问道:“他字号这么多,值得我记吗?” 张端想了想,先是吐出两个字:“值得。” 接着又道:“却也不值得了,山东官气首重效率,方以智亦深以为然,愿以后少称字号。他三十岁就进士及第,当时先帝对召,他语中机要,先帝抚几称善……” 听人说起父皇,忽然有些想他了啊……王笑随手递过一封情报,让人拿给张端。 张端低头一看,只见上面正是方以智的资料,把人家的生平,其曾祖父、祖父、父亲的任官经历和所著书籍都查了个底朝天…… 张端额头上有冷汗冒出来。 又听王笑问道:“你以为我每天都在玩,是吗?” 张端心中一凛,惊呼道:“国公明鉴!下官绝非是方以智的说客!下官绝不敢存侥幸之心欺瞒国公!确实是在路上遇到,闲聊了几句……” “我知道。”王笑淡淡道。 ——我这次不是在吓你,我是真的想告诉你,我很勤勉的,你别在心里嘀咕我了。 “国公啊,下官对天起誓,绝无与江南士绅勾结!” “够了,接着说吧,你们聊了什么?” 张端这才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缓缓说起来。 “他说,昨夜在客栈看到济南衙门前官吏很晚才散衙,看来官风十分勤勉……他还问我,张家如今的近况如何,问得很细,甚至连下官的俸禄多少、休沐天数都问了。又问我对国公你的印象如何……” 他说了半天,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末了才道:“依下官所见,方以智欲投效国公!” “何以见得?” “方以智这种少壮进士本该前程似锦,其后之几年确也顺利,升到翰林院检讨。京城破时,他独自逃到南京,可见是个有野心、懂变通的。如今他却被郑元化打压,已丢了官……” 王笑又问道:“你可知郑元化为何打压复社?” “复社欲与郑党争权,又代表江南士族利益。” “郑元化才触动了江南士族那一丁点利益,我还深鄙其束手束脚、不敢大刀阔斧,这些人已经就要上窜下跳了。”王笑道:“要真让他们遇到了我王抄家,岂非是不死不休?” 他从柳岚山那学到‘深鄙’这个词,确实觉得好用。 张端默然。 ——这个王抄家,这次说得居然是少见的有道理,说到自己心坎里了……南京施政温和,我张家心向往之,那几个江南人却还想投靠山东,不识好歹。 “国公,复社之人虽江南科举士族出身,也有满腔热忱之士,如方以智者,对国公新政是支持的。” 王笑道:“既有这份长远目光,让他去山东参加我的公务选拨考试吧。” “这……” 王笑道:“郑元化给不了他们的,我更给不了。对他们而言,我比郑元化还坏。他们既然觉得我这边好,不来与我艰苦奋斗,却想着同化我?是何道理?” 张端本想再说,转念一想,自己又不是方以智的说客,何苦替他说项。 “国公明鉴!下官醍醐灌顶!” …… 王笑心想,你醍醐灌顶个屁,我自己还迷茫呢。 ——眼下郑元化似乎露了个破绽,但从这个破绽里看进去,南面局势之复杂、势力盘根错节,根本不知从何下手。 拿起那“复社四公子”的情报又看了一会,王笑心中自语:“总感觉这事还有不对,老郑反应太奇怪,先不接招……” 想得有点烦懆,于是他决定亲自去看看被关押的柳岚山。 到了牢里,王笑道:“我来,只说两句大实话。第一,侯方域是看清了背后利益关系,他还是选择来找我。至少目前而言,论忠义、智略,他胜于你。” 柳岚山一愣,抬起头嚅了嚅嘴。 王笑又道:“第二,我看了侯方域的文章,这事讲天赋,看来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论八股、散文、诗赋,他都远胜于你。” 柳岚山喃喃道:“你说什么……我不如谁都可以,怎么可能不如他?我告诉你……王笑!你给我回来!” “回来啊你个……” 王笑说完就走了。 再回到堂上务公,他心情稍好了一点。 苏明轩已在等着和他议事。 “国公的奏折,南京的回复到了,同意国公你斩决那些徐镇将领,想必他们做这决定也是两边为难,这些人的头颅一落地,江北三镇士气必降。国公太高明了……” “表兄看看这个……南面朝廷准备下诏减免了所有失地的税赋,包括商税。看似可笑,其实针对的是山东和徐州,山东还好,这诏令传不到民间,该收的税我们还得是收。但徐州不同,诏令一到,徐州地主、大户恐将生乱。” 苏明轩接过细看起来,长叹道:“这是给我们的回击啊,好快的反应。” 王笑道:“郑元化还是这么老辣,呵,老头子打仗不行,我一到徐州他就找到机会玩权术了。这方面我输他一筹。” “若我们也减免徐州税赋呢?” “不行。到时徐州士绅感激的是南边朝廷而不是我们。”王笑道。 “也是,才说要改商税、地税。这次若退了一步,以后更难让这些人老实……” 这是阳谋,两个议来议去也没有良策。 末了,王笑冷笑道:“权术之道解决不了,那就来硬的。大不了我让齐王称帝,大家一拍两散!维持着楚朝体面,我是太给他脸了!” 他少有如此气急败坏的时候。 苏明轩知道王笑这是气话,心里依旧是打算威胁南京。更新最快的网 “若郑元化吃定我们不敢呢?一旦殿下登基,道义上是我们吃亏。更麻烦的是,好不容易打出来的抗虏形势也要急转直下。” “我不信他们不怕我这个危胁。齐王一旦登基,覆水难收,再没有谈的可能,只能打到只剩下一个楚皇帝,他们打不过我们。” “但我们直面建奴和反贼,形势更危急。”苏明轩问道:“国公可有想过,若是哪天南边联合了瑞朝又如何?” 王笑道:“但我确定他们会怕,他们绝不敢让齐王登基。” “国公打算怎么做?” “表兄替我写封私信给郑元化,问问他天上有几个太阳,楚朝要有两个皇帝吗?警告他别再跟我玩权谋,不然我拼着北面防线不要,也要先把南京打下来!注意要写得隐晦再隐晦,别被人捉了话柄,反正老家伙怎么都看得懂。” 过了一会,王笑看了苏明轩一眼,体恤道:“你若实在不好写,就派个信使过去口头警告他。” “哦,我并非不会写,只是在想其实不必多此一举了,只须等昨日那句诗传到南京,郑元化已能明白国公的态度……” “唔,有道理,我竟是忘了这事。” 苏明轩一愣,心道那样一句诗,你竟能随口吟过就忘了? 好歹想想怎么补齐啊…… 第854章 来徐州 苏州。 小楼内,躺在病榻上的中年女子喝过药,低声念叨道:“你何苦再回来?一听说你回来,那些债主又得来与我们讨债。” “我自是会想办法的。”董小宛轻声应了一句,把药碗放在婢子端的木盘上,安慰道:“母亲安心歇下吧,万事勿虑便是。” 回到自己屋里,董小宛坐在炉火前执扇轻轻扇着,蹙眉沉思着些什么。 她天性淡泊,不嗜肥美甘甜之食,每日用一小壶茶煮米饭,再佐以一两碟水菜。 但这两日回了苏州,带回来的银子顷刻又还了债主,如今小菜也免了,至于茶叶也不多了。 婢子放了碗碟回来,打开茶罐看了看,忍不住又嘀咕起来:“依姑娘如今的名气,随便唱支曲儿,不知能收多少银子,何苦这般度日?” “不想唱。” “那你干脆找个人嫁了,以你……” “看不上。” 婢子气苦不已,心知自家姑娘就是这样孤寡脾气惹得妈妈不痛快,不然何至闹掰了从南京跑回苏州。 她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姑娘,苏州这边有个田妈妈听说你回来了,问你愿不愿去她那,她也不用你献艺,知你不喜那些俗客,只让你陪些个年老发白的雅士去游览山水,评点风物,如何?” “白发雅士么?”董小宛微微沉吟,看着炉上燎燎余烟思量。 “若连这你也不肯,干脆带着我与夫人饿死便是。”婢子并不怕她,又气鼓鼓道:“正好当第一个饿死的魁首,全了你要的清高名头。” 董小宛不以为意道:“我要什么清高名头?你去答复那田妈妈……” 她话音未落,忽听外面有人拍门,婢子去看了,回来道:“田妈妈正派人来说呢,有位老先生想见姑娘,称他绝非好色之辈,乃是德高望重的老官绅,致了仕的二品大员,只想找人讨论文章歌赋。” “很老么?” “嗯,很老。姑娘若愿去见见,他就在前面的茶楼,正好一起品鉴香茗。总之是雅客,愿奉重资呢。” 董小宛点点头,道:“既如此,去见见也好。” 收拾停当,董小宛换了一身男装以示不献曲只作清谈,乘了一顶小轿到了那茶楼前,掀了一丝帘缝看去。 这茶楼雅致,轩阁上一白发老者正坐在那,那气量远远看去就显出几分不凡。 自有几个奴婢站在茶楼前等着,见了董小宛的轿子正要上来迎。 突然,“嗖”的一声箭响,茶轩栏杆边上,一名老者的侍从应声而落。 “动手!” 随即有人一声大喝,四下轰然爆出杀喊声。 “马时胜!拿命来!杀……” 异变突起,街上人们惊慌失措大叫跑动起来,董小宛的轿子被撞在一边,婢子吓得大哭。网首发 “姑娘……你没事……啊!血啊……” 董小宛吓得脸色发白,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再掀轿帘看去,只见茶楼前已一片狼藉。 再一抬头,正见那茶轩上有人一刀把那老官绅的头斩下来! 接着那个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从茶楼跃下,十数名壮汉从四处冲出。 “锦衣卫办差!旁人勿惧!” “原河道总督马时胜贪脏枉法、勾结叛逆,罪不容诛,今已援首!” …… “拿住他们!别让这些人跑了!”远处有官差赶过来,大喝着向那十数名汉子杀去。 双方在长街上只斗了片刻,那些锦衣卫汉子杀十余人,自己也抛下七八具尸体,越逃越远。 惊变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个致仕的高官顷刻间竟成了无头尸体…… …… 董小宛回到家口,依旧捂着领口感觉心惊不已。 婢子早已吓得眼泪涟涟。 “姑娘你没事吧?那些是什么人哪……当街杀人……吓死人了……” 董小宛叹息一声,低声自语道:“内斗不止,国事愈艰,江南只怕也要动乱。” 她来往的都是名士,自也听说过许多事,前次李香君甚至邀她去北面,说是要去见见那名震天下的虢国公王笑,劝其勿要对江南用兵。 在董小宛看来,李香君异想天开了,如此家国大事,一介风尘女子去能有何益?无非只是被当作以才色娱人工具罢了…… 心中心量着这些,门外又有人敲门,本以为是官差,婢子去看了却回禀道:“姑娘,是李大家遣人来访,带了一个大夫,又有口信给你,见一见吧。” 董小宛点点头,出去见了。 来的却是个侯家的下人,虽然风尘仆仆,说话却风雅,气度比一般县衙官吏还大些。 “刚才过来,遇到几个官差想来盘问董大家,原是城内发生了凶案,小人替你打发了。” 董小宛行礼道谢,道:“时局动乱,不知香君如今可还安好?” “董大家放心,李大家与我家公子皆无恙,他们此次办完事便回商丘成婚,李大家就不再回南京了,她唯一记挂便是你,因此求我家公子寻访名医为来令堂诊治,这五百两银子也请收下。” 董小宛再谢,道:“香君也是有心,劳侯公子费神了,这银子却断不敢收。” “只需看作是李大家给的,略尽朋友之谊,还请万勿推辞。” 侯家下人说着把银子放下,又掏出一封书信。 “这是李大家给你的书信,但有些事不便信里说,小的还带了个口信……已见了北面那位公爷,此人风仪气魄,一言难以尽述。他似乎听说过你的名头,对你有些许‘留意’,你若愿入王公勋第,倒可往北面走走看看,若是无意,避一避也好。” 董小宛礼貌地笑道:“我不过乡野贱婢,哪能让那等人物留意,避也无处可以避了,这银钱也请带回去吧。” “董大家误会了,去与不去,这银子只是姐妹间互相帮衬。” 他听明白董小宛这意思是不愿去徐州,也不强求,依旧彬彬有礼地把银子留下,转身就走…… 苏州之事既了,这侯家下人又马不停蹄赶去南京,一路不歇,径直到了都堂巷沈次辅的宅门。 沈宅中出面接待他的,是次辅大人手下一位称作“尤先生”的幕僚。 侯家下人把几封信交了,尤先生也不马上放他走,看了信、提笔回复了一封,这才捻着长须,追问各种细节。 “你是十一日离开徐州,为何今日才到?” “小人先去了一趟苏州。” “办什么事?” 这也不是什么隐秘事,那侯家下人一五一十说了…… 尤先生又问道:“王笑既对董小宛有意,你们就这般蜻蜓点水般问一问而已?” “回尤先生,王笑只是略有留意。” 尤先生嗤之以鼻,道:“那样的大人物,要什么东西还不是一个眼神,自有人巴巴的送上去。怎么?还要他开口提不成?” “我家公子特意交待不必强求,原话是‘王笑重情而非重色,唯有诚心相交方能打动。若强求董小宛曲意奉承,不能使她一展才情,反而弄巧成拙’。” 侯家下人说罢,又道:“公子说他自当尽力劝服王笑共举大事,至于这点细枝末节,只是锦上添花罢了,成了是好,不成也无碍。” 尤先生听了不屑,随手挥退他,独自沉吟。 末了,尤先生带着讥笑自语道:“呵,侯朝宗。想做事却又放不下那套名门雅客的身段……事岂是那么好做的?” 这只是一桩拾遗补缺的小事,他随手吩咐了人到苏州再走一趟,心思重新回到正题上来,继续考虑着刚才被打断的思路。 “看样子,郑元化你是真的老了吗……” 徐州。 刚入城不久的王珰只被问了两句话,脸色就已经垮下来。 他偷眼打量了一眼王笑,复又低下头,老老实实交待道:“我确实不是真病,就是北面这趟我吓坏了,想歇几天,把一些事情想通。” “这么说你还顿悟了不少?” “嘿……也可以这么说,先处理心情,再处理事情嘛。” 王笑道:“眼下只挡住建奴一遭,就已有官吏开始心生懈怠、嫌山东任官比江南清苦。你是王家人,给我把样子做起来,别一天到晚吊儿郎当的,上行下效,败坏风气!” 王珰一惊,赌咒发誓道:“是,我以后一定卖力干事!绝不再偷懒!” 王笑冷哼一声,这才放过他。 “关明以及他手下将领的府邸,你带人去抄。给我盯紧了,若有人敢偷拿好处的、欺凌眷属的,我唯你是问。” 王珰想了想,问道:“总得有个标准吧?不然我可做不到。” “十两银子,偷拿超过这个数,严惩不殆。” “要不十五两吧?抄家这事我有经验,人家顺手一摸什么数都不好说,要罚太多人的话我可难做……” “当我这是菜市场?” 王珰叹了口气,心里明白,王笑要等到济南调派的官员、锦衣卫到了才敢开始抄家,这平兴伯府清点起来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 ——唉,笑哥儿越来越凶,我都烦死了。 好不容易应付完,王珰打算尽快退出去,才晃头晃脑走到门边,身后王笑又说了一句,惊得他魂飞魄散! “去让殿下过来见我。” “啊!这这这……原来殿下偷偷混到队伍里来了啊……我都不知道……哦!想起来了,好像确实是我带他来的……” 两个核桃在手上笨拙地转着,周衍一路都蛮开心的,到了徐州却有些彷徨起来。 等王珰回来一说,他也是吃了一惊,手上的核桃又掉了一颗在地上。 “我一开始就跟你说了,瞒不住。”王珰道:“这次来一看,笑哥儿是愈发严厉了。我不过是装病偷懒几天,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他非要追问,吓死我了,你可要小心些啊。” “嗯,和姐夫说清楚也好,我去了。” “核桃你别带着啊,让他看到又要训我了……” 小厮打扮的周衍穿过府衙,正看到小柴禾从不远处走过,依旧是像没认出自己一般。 ——问题是,姐夫召见一个小厮,你至少该看我一眼啊。 周衍心里一叹,明白小柴禾其实早就知道自己在队伍里了。 他进了厅堂,王笑已经站起身,拱手道:“殿下。” “姐夫,我……我过来,其实是有些话想问问你。” “殿下请坐吧。”王笑叹了一声,给周衍倒了杯茶。 周衍虽不安,依然端端正正的坐好,那气度,半点小厮的样子都没有。 “我不想和姐夫绕弯子,济南城中让我称帝的议论愈演愈烈,但姐夫不表态,我不知怎么办,所以称病偷跑了出来。此事与王珰无关,是我逼他的。” 王笑捧着茶杯,暖着手,道:“跑出来了就跑出来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周衍一愣。 又听王笑道:“天天闷在王府也是辛苦,出来逛逛也好。下次要出来,大大方方下个诏好了。” “只是怕宋先生不允。”周衍道,“何况楚律规定,藩王不得擅离封地。” 后半句话的意思,王笑自然明白。 “殿下来,是想问称帝的事吧?” 周衍郑生道:“是。” 王笑道:“此事我不表态,并非你担心的那样,而是我‘不能’表态,这是我们与南京的博弈,我一表态,事情就成了定数,失去了制衡的手段,明白吗?” 周衍听了,心情放松下来,又有些讪然道:“我没有担心什么……” “殿下就算有担心,也是正常的。”王笑道:“但我从没想过要算计或试探殿下什么。眼下失地未复、虏寇虎视眈眈,我们自保尚且来不及,何必要把心思放在这些互相猜忌上?” 周衍有些羞愧,抿着嘴不知道敢怎么做答。 带着万般思虑跑来徐州,王笑却是一句话就把他这些思虑全卸掉,让他只觉得自己……小家子气了。 ——不过就是一个皇位,如何值得这般辗转反侧? 但周衍想了想,依然昂了昂头,慨然道:“我觉得我来徐州见姐夫是做的对了!我坦白将疑惑问了出来,亲耳听到姐夫的回答,才能不让心中再有猜忌。” “殿下想怎么做,何必管旁人觉得对不对?” 王笑随口说了一句,又道:“殿下与侧妃之事我也听说了,此事因我而起,我给殿下提几个思路。” “姐夫请说。” “群臣嫌侧妃是异邦女子,但,若是殿下能立志把异邦化为己邦,那些人见殿下有如此志气,岂敢继续聒噪?” 周衍又是一愣,若有所悟。 王笑又道:“这只是一个思路,问题的关键在于殿下你自己的底气。这世道,你底气越不足,他们又越敢欺你一分,哪怕你是堂堂齐王。” 周衍往深处想了想,眼睛有些发酸,许多道理也是马上明白过来。 若自己真有姐夫这份气魄,群臣又何必担心他功高震主,担心侧妃是异邦郡主? 若有气魄,侧妃必也不会每每埋怨自己掳她过来。 怪不得姐夫敢堂而皇之养那许多外室,也无人敢称其不是…… 再一想,这样的道理姐夫愿谆谆告戒自己,何其忠贞坦荡,自己却还疑他…… “姐夫,我明白了。” 明白容易,做起来难啊……王笑心中一叹,忽而问道:“殿下想念父皇吗?” 周衍听了有些恍神。 父皇? 活着的时候本就没见过几次,如今有什么可想的…… 周衍答道:“父皇在天有灵,看到我们驱退建奴,定是高兴的。” 王笑道:“近日忽然很想他,想必若他还在,我们也不必如此辛苦……不说这个了,殿下既然来了,正好也看看这南边朝廷的内斗是如何消耗国力,你我引以为戒。” 周衍点点头,泛起笑容,很有气魄地道:“好,也合该让他们看看我们是如何上下一心、共克时艰!” ——谁说姐夫越来越严厉了,以本王看,姐夫是越来越温和平易了才是。 接着便听王笑道:“对了,明日我在菜市口斩首徐镇劣迹将领,殿下可以一起去看看……” “姑娘,国公又拒绝了去云龙湖游玩的邀请,但这次他说……说三位公子明天若是有空,可以来到菜市口看杀头……” “邀我们去看杀头?”顾横波微微一愣,转头看了李香君和复社三个公子一眼。 “国公只邀请了三位公子,还说……徐州依法行事,只要三位公子不触犯楚律,绝不会捉拿,不必躲躲藏藏。” 侯方域略有些羞愧。 之所以躲在余家积善堂,确实是想先观察王笑,免得贸然露面被捉起来。 如今看来,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啊…… “方兄怎么看此事?” 方以智道:“我近日观王笑行事,言出法随,治理徐州井井有理,有爱民之心。此人理念,与我复社有共通之处。若能助其兵不血刃拿下南京,再徐徐治理,一扫江南沉疴旧疾,百姓之幸事矣。” 他拍了拍衣袍,露出慷慨之态。 “我意已决,不必再有犹豫。明日纵是他摆开刽子手杀我,我也大可去的!” “我亦愿去。”陈贞慧说完,又问道:“但人家根本不理会我们,这几日连番邀请都被拒绝了。明日……能说服他同意吗?” 方以智看向侯方域,道:“只要沈次辅支持,孟侯爷愿出兵响应,我们还是有谈判的筹码的。” 侯方域点点头,道:“沈次辅与孟侯爷皆已回信,表态诚心举事、绝无反复。” 他话音一转,又沉吟道:“但我总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妥……这几天思来想去,自郑元化从燕京南下以来,每每打压复社,手段都何等老谋深算?这次,他反应太迟钝了……” “他老了。”陈贞慧道:“或是他瞧不起我们复社年轻一辈,以为我们不能成事。呵,便叫他知何谓‘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 语毕,众人皆有傲色。 然而下一刻,现实就又给了他们一个小小的打击。 余家如今的话事人余穆过来拜会,说了一番极好听的话。 大概意思是,江南那边要免徐州赋税,王笑马上下令在菜市口大砍头,看情况徐州可能要生乱。 我余家聪明,看清情形了,城里来了好多锦衣卫和山东官员,看来王笑是要久驻徐州。我打算第一个出头押注王笑这边。但王笑这人凶残暴虐,你们几个复社公子还是快逃吧,我备了车马护送你们。 话好听,但更深一层的意思却是——我余家服软了,不敢收留你们了,赶紧走吧你们。 方以智感到有些尴尬,笑道:“余兄放心,我等来不是与国公为敌的,徐州重法治,不会无故捉人的。” 余穆赔笑不已,又拐弯抹角说了半天,意思是王笑想必是看在李香君、顾横波面子上不捉你们,等人家姑娘家的面子用完了,你们还是有麻烦,早点走吧。 方以智只好再告诉他,自己是来与王笑谋事的,王笑已知道自己三人在这里,还邀请自己明天见面商议呢。 余穆半信半疑,终还想交好这些世家公子,忧心忡忡地去了,让他们继续住下…… 这个小插曲过后,复社留下的三位公子那份激昂莫名又消减了大半,有些沉闷下来。 他们也有韧性,商议明日该如何说服王笑,彻底不眠。 待到次日天明,三人顶着发黑的眼眶,各换了一身衣裳,迈步往菜市口而去。 “至如今,热血报国之士屡遭排挤,师友尊长纷纷解官还乡,复社重担落在我辈肩上,合该义不容辞,矢志救亡。” “江南百姓将被置于兵祸之下,便是死,今日我也要说服王笑。” “我虽未入仕,能与两位兄长谋此家国大事,虽九死而无悔……” 第855章 菜市口 徐州菜市口今天很热闹。 对于徐州百姓而言,这些年被徐镇将官欺凌得苦不堪言,现在个个蜂涌而来,要看看这些人的下场,以泄心头大恨。 天不亮,菜市口就被挤得满满当当,后来的人自然是看不到刑场,但依旧挤在长街上,只觉能听听热闹也觉快活。 “合该杀尽这些恶卒!” “咬他们的肉……” 满城百姓咬牙切齿说着,踮起脚无比期待。 “没衣服的到那边领啊!” 街角处有官吏喊了一句,登时又引起一片喧闹。 复社三人正好走到附近,侯方域有些不解,喃喃道:“什么叫没衣服的去领?” 他们驻足向那边看了一会,忽然都是长叹一声。 原来是,徐州城外也有不少百姓听说了此事、跑来观刑,然而被盘剥这么些年,许多人家早已连一件能穿的衣服也没有。 这些人身上挂着些破布或扎着稻草,在寒冻里瑟瑟发抖,身形瘦小的不像人而像是可怜兮兮的野狗。 他们平日躲藏在乡野里,公子哥们偶尔能见到也以为只是少数,唯在今日,看着那一条条裹在外面、如竹竿一般的腿……三人也不由跟着浑身发抖。 “怎么……这么多?” 这世上,连衣服都穿不起的人,原来有这么多吗?网首发 复社三人只觉触目惊心,侯方域与陈贞慧说不出话来,方以智眼眶一红,泪水夺眶而出。 那边分衣服的徐州官吏显得有些严厉,时不时大声喝问上几句。 “楚王山?你是楚王山人?为何我上次过去分发棉衣,你不出来领?” “怕我们来征你的徭役?你他娘的连一条裤子都没有,我能征你的徭役?寒冬一到冻死你。” “看杀头?看杀头你就敢出来了?要热闹不要命。” “我再说一遍啊!徐州现在是齐王治下,虢国公亲自治理,暂时不收你们这些贫民的粮,还要给你们分田。逃了户的、藏匿起来的,尽快来登记造册,领衣服、领粮食……” “不登记?不登记怎么给你分田?!” “你们回乡之后,尽快告知认识的人。要是再躲着,过了这段时间,再反悔可就没门!一个个的,尽给人添麻烦!我都给你们累死了!” …… 侯方域心疼那些百姓,听着这声声严辞喝问,心中不忍,不由自语道:“这些官吏待百姓态度也太凶了。” 方以智抹了抹眼,道:“那是个山东人,为了分发衣物,他还特地学了一口吴话。你听他嗓子都哑了……比起那些不办事的笑脸县官,没什么好苛责了。” 陈贞慧叹道:“徐州官吏早已失了民信,说是有衣服发,百姓都不肯出来。若换成是你我为吏,真做起事情,态度未必比那人好上多少。” 三人心中思绪翻涌,继续往前走,所见与往常还有许多不同。 比如,今日城内已多了许多济南来的女官,大多是做些宣讲工作,趁着现在人多正在大声解读政令。 比如,有锦衣卫番子维持秩序,还引导百姓排队,提醒民众‘有序观看’。 有序观看? 这又不是唱大戏…… 三人边看边走,边走边想,最后被堵在菜市口外挤不进去。 又等了好一会,方以智四下一看,终于看到王笑的车驾过来。 民众纷纷让路,有人还跪下大哭。 “国公爷……小的给您磕头啦!再代家中老母磕头,谢国公爷救命之恩……” “小的一家老小全靠这次领了救济才活下来……给国公立长生牌啦……” 场面登时更乱,锦衣卫高声大喝,禁止百姓跪拜磕头。 “肃静!国公有令,不要你们磕头,只要你们依法守纪。都排好队,别挡了道路……” 人群倒也听话,纷纷让开。 方以智上前找官差报了姓名,被带在队伍当中…… 侯方域虽交待李香君不要来看杀头这种血腥事,但李香君心中担心,还是与顾横波一起跑了出来。 二人走走逛逛,等到了菜市口附近,李香君也见了那分发衣物时的场景,登时泪水就蒙了眼。 顾横波的目光却被那些女官吸引住。 只见她们没有抹半点脂粉,长相大多也很一般,但一袭官衣、神态凛然,显出她从未见过的飒爽之气。 “早听山东之地任女子为官,江南仕林向来是抨击此政,如今看来有些意思……香君觉得,若我也去考,能任多大的官?” 李香君未听到顾横波的问话,犹在心怜那些百姓,含泪低吟道:“公子常叹息江南积弊,我今日方知百姓苦……世局于今又一更,为民父母虎狼心。鞭笞只作肉鼓吹,痛哭如闻静好音。” 顾横波眼看前面人山人海,心知自己与李香君这样的小脚女人肯定是挤不进去,牵起她的手绕到别处,找了一间远远能看到刑场的茶楼。 茶楼早满座了,顾横波又使了一锭大银子,方才包下了最顶上的位置。 这一番走动就费了大把时间,两人落座不久,只听那边一声梆响,杀头开始了…… “原平兴伯、徐镇总督关明,于汴、泗之间,纵悍卒抢掠。焚杀劫掠之惨,比虏寇犹无不及,今虢国公将其罪行公布天下,刑其爪牙,以正纲法……” 刑台面前有官吏大声宣布着,后面看台上,侯方域等人站在侍卫附近观刑。 不一会儿,有个被捆绑着的人被带过来,站到他们身旁。 侯方域转头一看,愣了一下。 “柳岚山?今日你也要被问斩?” 柳岚山冷眼瞥了侯方域一眼,从鼻子里嗤了一声,道:“你才要被问斩。” 陈贞慧道:“你与关明一起纵兵山东,擅启战端,使我大楚祸起萧墙。罪大恶极,该杀!” 柳岚山冷眼一看,见对方来了三人,自己只有一人,争辩起来肯定要吃亏。 “去你娘的!” 复社三人俱是一愣。 陈贞慧恼道:“柳臭嘴!你往日也是个斯文人……” “去你娘的!” “陈兄,别理他,一个卖身晋官的阶下囚……” “去你娘的!” “……” 柳岚山又骂一句,心中畅快。 ——自己在牢里每找狱卒说话,对方皆是如此谩骂。果然,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往日还是太文雅了。 侯方域怒气上涌,气得俊面通红,却拿这突然变得粗鄙的柳岚山没办法,只好背过手,不再去看他,专心在刑台之上…… 只见十五个徐镇的罪将被押上刑场,一名山东官吏捧着本册子,大声宣读其罪行。 “冯弘山,原徐镇参将,延光十六年五月,于丰乡纵兵抢掳,杀民一百三十六口,掳壮丁与女子三百余人;七月……” 罪行一字一句念,等念完这十五人的罪行已过了快一柱香的时间,那边王笑丢一块令牌,大喝道:“行刑!” 十五个人头落地。 “这便是徐州之法,量罪而裁,绝不姑息!” “好!杀得好……” 菜市口人声鼎沸。 不多时,又是十五人被带上来,依旧有一个官吏跟出来宣读罪行。 …… 侯方域本以为杀头就是一刀了事的事情,杀完了早点谈正事,没想到竟是杀了整整十数波之后,王笑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前方的刑台早已一地腥红,空气里都带着血腥味。 上到王笑,下到刽子手,连午饭都不吃。 百姓也无力再继续叫好,先前的怒气与怨气渐渐释去,随之而来的是疲倦与同情。 以及深深的敬畏。 “行刑!” “行刑!” “行刑……” 侯方域的脸色渐渐惨白,数不清看了多少波杀头之后,终于憋不住喉咙里气涌翻腾。 “呕……” 时间已是午后,从早上观刑到现在,他滴水未进、一粒米饭也没吃,呕出的都是昨天的残羹与酸水。 方以智、陈贞慧也是脸色难看,面如金纸。 观刑到现在,已成了一种折磨。 柳岚山稍好一些,他在台儿庄就见过了无数人的死亡,已经吐过了。 此时见这光景,他不禁冷笑起来:“呵,复社四公子?臭不可闻。” 方以智如同没听见一般,喃喃道:“这杀了多少人了?恐已经有六七百了吧……” ——这王笑,分明是王砍头啊…… 远处的茶楼上,李香君背向窗户,低声道:“走吧。” 现在,王笑这个名字,她想到都觉得恐惧。 顾横波脸色也是发白,低声喃喃道:“刚才,有个女官上去宣读罪行……她好大的胆子啊,我看她踩着血泊就过去了,十五个人头离她那么近掉下来,她就不怕吗?” 李香君再次向刑台看去,早已找不到刚才那个女官,只有十五个人头又掉下来。 她心神一颤,闭上眼。 “走吧,我们回去。” 顾横波点了点头,走了两步,却是脚一软,摔在李香君怀里。 她苦笑一下,道:“我还以为,你比我害怕。” “我不是怕,只是心中不忍……” 黄昏时,王笑终于停止了砍头的行为,站起身,打道回府。 他路过方以智身边时,方以智喃喃着问道:“这就是徐州之法吗?” “这是楚律,我依楚律而行,没有枉杀一人。”王笑道。 “杀得太多了吧?” “比起杀得多,更可怕的是犯法且该杀的比这还多……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不然何以扭转徐州弊疾?” 方以智开口想再说些什么,王笑已经走开了,倒是留下一句话: “你们要是有话想和我说,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 方以智看了看刚吐完的侯方域,想吐而强忍着的陈贞慧,三人都已没有今早出门时的精神气,脸色萎靡。 他伸手在侯方域肩上拍了拍,安慰道:“总算到我们一展才能的时候,走吧。” 一行人转回徐州府衙。 三人等了一会,待被召到偏厅,就看到王笑与一个年轻人正坐在那用饭。 那年轻人侧身而坐,相貌俊秀,皮肤白晢,一眼就能看出贵气,只穿了一身普通官吏的衣服。 方以智早先就注意到了对方,对方今天一直跟在王笑身后。 他觉得这年轻人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方以智进来时,这年轻人正说了一句:“今日听那些徐镇将领罪行,对比王珰昨夜登记的现银,还有不对……他们是把银子投去做生意了?” “嗯,抢掳也很累的,哪有坐着分红舒服。” 接着复社三人进来,王笑与那年轻人不再交谈,默默夹菜。 方以智只听这一句话,心中又生起惭愧。 自己看杀头吓得不轻,这年轻人却能一直关注这些事情,之后还能镇定自若地吃饭不觉反胃,山东官吏果然是见惯了打打杀杀…… 等等……太面熟了,这人是谁呢? 王笑一边吃饭,一边问道:“你们吃吗?吃的话我让人添碗筷。” 侯方域胃里还是一阵恶心,本就没食欲。 他目光看去,见桌上只有两道时蔬一盘炒肉,显然没给自己备着菜,于是拱手道:“谢国公厚爱,我等不饿。学生侯方域,乃……” “你们的情况我都知道,目的我也清楚。”王笑打断道,“我只给你们一顿饭的时间,阐述你们的观点。” “是。”侯方域又拱了拱手,正要开口。 “不是对我说。”王笑拿起筷子指了指门口,道:“你们和他辩论,若能辩赢他,我才给你们机会。” 复社三人转头看去,只见柳岚山又被带了过来,手上的绳索被解开了,只有脚还绑着,手里还拿了个馒头在吃。 侯方域皱了皱眉,道:“柳岚山?我们和他辩?这等窃取功名之辈,我不屑与他说话……” 王笑道:“柳岚山,这三人想让我和沈保、孟世威合作,驱除郑党,入主南京。你来站在我的立场反驳了他们。一顿饭的功夫,只要你不输,我给你换间干净的牢房,让你能洗澡、喝茶、看书。” 柳岚山心中窃喜。 ——狠狠打侯方域脸的机会终于到了!论政略、论眼界,我可去你娘的吧…… 他不慌不忙,把手里的馒头收到怀中,淡淡道:“王笑,一言为定?” “言出法随。” 王笑说罢,不再说话,和那年轻人专注吃饭。 复社三人面面相觑,柳岚山悠闲立在那,伸手整理自己散乱的长发,找回了些公子哥的风仪。 ——呆子们,你们要是不说话,我才不会先开口,只要等王笑吃完饭,我就换个牢房、洗澡、喝茶…… 三个复社公子互相对视一眼,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侯方域又向王笑一拱手,道:“国公,我三人是诚心来与你相商,实为避免兵祸波及江南百姓……” “呵,可笑。”柳岚山冷笑不已,“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王笑能跟你们合作?他脑子被狗吃了还才差不多。” 陈贞慧也是转向王笑,拱手道:“国公,只要你答应扶持当今天子。我等可保证孟侯必定响应,沈次辅可劝降江北四镇,国公只需派一支劲旅直下南京,兵不血刃可取江南……” “天真至极!”柳岚山哈哈大笑,“孟世威是何样人?跋扈军阀。今日王笑在刑场上杀的是什么人?孟世威的同路人!孟世威但凡比你们多长一点脑子,都不可能真心助力王笑。响应?响应个屁!” 侯方域道:“孟侯忠心于大楚,国公力拒建奴,郑元化却趁机偷袭、何等卑劣?孟侯欲弃郑党奸恶,迎卫国忠臣,此人心向背也。” “我呸!你还不如说他吓坏了。”柳岚山冷笑,讥道:“孟世威若忠于大楚,当年剿唐中元为什么不肯尽力,反而拥兵自重?现在知道忠义了?这么忠义,自己出兵去抗击建奴啊!首辅也不是没叫他出兵。” “再说沈保又是什么人?与郑首辅争权不成、反目生隙,小人!这样的人迎王笑?王笑比郑首辅还霸道,沈保能迎他?亏你们几个蠢材被骗来……咦,冒襄怎地没来?他向来与你们同穿一条裤子,难道裤子掉了不成?” 侯方域反讥道:“柳岚山,你以小人之眼只看到孟侯与沈大人的错处,怎不看他们保家卫国的功劳?” “我小人,你君子?你这君子中进士了吗?哦,你连举人都没中啊,哈哈哈……” 侯方域大怒,一指柳岚山骂道:“你强词夺理!若非你郑党把持科举……” “朝宗,别和他打岔,时间不多了。”方以智打断侯方域的话,转向柳岚山,道:“如今复社在江南官场依然还有极大的力量,只等我们振臂一呼,支持国公,声势绝不能小觑……” “屁股都不知道摆哪,也配和我说话。”柳岚山冷笑不已,“你们以为复社别的人都像你们这么天真?人家可不是喝你们奶妈的奶长大的。” 陈贞慧道:“柳臭嘴,你不要信口雌黄!若真要辩,你拿出理据来。” “理据?笑死我了,就你们的破计划还要我用理据来辩?知道吗?它就跟你们的人一样,从头到尾只有两个字,愚蠢、迂腐、幼稚、天真、一无是处……” 方以智转头看去,见和王笑一起吃饭那个年轻人食量颇小,像是已经吃饱了,转过头来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 ——这人太面熟了,到底是谁呢? 方以智忽然身子一颤,从头皮麻到脚底。 ——看长相,这人似乎有几分像……先帝?! 这是齐王,这就是齐王!记起来了,前几年自己见过一次的…… 齐王和王笑这样好整以暇地吃饭,可见两人这间毫无芥蒂……而自己却在这劝王笑弃齐王、拥天子?岂非可笑至极。 王笑带着齐王听,由此可见,他一开始就没想过要答应自己。 那他为什么还要让自己和柳岚山来辩,他想知道什么? 他觉得郑元化有阴谋,想激柳岚山抖出什么来? 而自己该怎么做?还该不该把东西拿出来…… 第856章 辩论赛 华灯初上,一辆马车从南边赶进徐州城,直奔府衙。 “吁……董大家,到了。”车夫转过头,低声道:“李大家便是被王笑掳在这里,侯公子营救不出、万念俱灰,唯有拜托你相救了。” 董小宛掀开车帘,看着那暗红色的府衙大门,眼中泛起些悲凉。 “香君待我情深意重,她有难,我自无袖手旁观之理。” “董大家高义……” 董小宛戴着面纱,莲步轻移,领着婢子向府门前走去,凄美的身形显出几分无奈与决绝。 回想这一辈子,家中逢遭大变,无奈流落风尘,名震秦淮。这些年拼了命地逃,本想着终于能保住清白……到头来,一个堂堂国公竟是也使出这样下作伎俩,威逼霸占,让人不齿。 ——香君好不容易觅得良婿,却因我遭此大厄,那便舍了我董小宛,换她有情人终成眷属。 “烦请告诉虢国公,他要的人来了。” 一句话说完,看门的守卫也不看她,目视前方,板着脸道:“回去!别异想天开,国公不会见你。” 董小宛一愣。 又听守卫不耐烦地嘟囔一声。 “走开听不懂吗?你们这边的女子也是大胆。一天到晚,哪来的民女都敢诓我,就算再想攀上国公爷,你也得编像话一点啊。娘的,上次有个漂亮女人来,说是怀着国公的孩子,国公见了,压根就不认识她,愣是害我被狠狠训了一顿。” 董小宛咬了咬牙,解下面纱,微仰起下巴,显出艳冠秦淮的气势。 “这位差爷若不想被你们国公责罚,还是通报一声为好,只告诉他,来的是董小宛。” 那守卫虽不知董小宛是谁,听得这么有底气的话,转头看去,被这份清美风姿惊了一下,撒腿向内跑去…… 远处的马车上,车夫冷笑一声,掉头驶过长街,弃了马车,又绕过好几条小巷,四下一看见无人跟踪,这才进到一户人家。 一个打扮普通的汉子从屋中走出,两人低声计议。 “尤先生怎么把你也派来了?” “来给王笑送点礼……事情如何了?” “四个书生还没见到王笑呢,就先丢了一个,今日观刑又是上吐上泻,也不知能不能成事。” “无妨,郑党比我们想得还要不堪一击。我先在你这歇一趟脚,还得到济南放点风声……” 徐州府衙偏厅,争执愈发激烈。 “你们一看就不是成事之辈,如此要紧之事却行事不密,又是带着名妓、又是住余家毫宅,上窜下跳,当郑首辅是傻的吗?能活到现在就算是你们运气好,就你们这样的,我虽在牢中,都能替首辅大人想到办法摁灭你们。” 王笑终于抬头瞥了柳岚山一眼。 他唯一感兴趣的,就是郑元化为何会放任这几个书生过来。 让他们辩,就是想看看这几个书生能把柳岚山、这个郑元化的庶孙女婿逼出怎样的推论来…… 侯方域讥道:“纸上谈兵,郑元化早已失了江南人心,再无力控制局面。” “放屁!” 柳岚山骂了句,心中犹豫了一下,担心自己坏了首辅大人的计划。 但想到能痛打平生最恨的侯方域,又有得一间干净的牢房……他顷刻下了决心。 “郑首辅必已暗中控制局面,只等王笑一入南京就将其击杀,叫他有去无回。”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侯方域默然片刻,道:“我确定不会这样。” “呵,你确定?你确定有用?你确定你真能娶李香君为妻?天真……” 王笑重新低下头吃饭。 ——看来,柳岚山也没什么高明见解。 倒也谈不上失望,今天让他们辩论,本来就只是估且一试。 郑元化的意图不会这么简单。 此事,还是看不明白啊…… 那边复社三人却已被柳岚山的气势压住。 “王笑,我不懂这有什么好辩的?这些竖子,不足与谋。”柳岚山脸上傲气愈浓,仰头负手,趾高气昂,一副胜利者的样子。 方以智大急,拱手向王笑道:“国公请信我,此事大有可为!请国公摒退左右,我有一桩秘事相告。” 王笑不理他,又夹了一口菜吃。 他碗里的米饭只剩最后一口了。 方以智眼皮一抖,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其他,哪怕齐王也在、哪怕以后齐王一定要杀自己,他还是在这一刻下了决定。 “国公,我知在你眼里,我们的计划拙劣不堪,但请听我最后一言。” 方以知伸手入到了袖中,掏出一张明晃晃的圣旨,双手高高捧起。 “陛下已下了中旨,请国公入京清君侧,扫除郑党、还朝堂清明,陛下承诺,到时把国公经营山东、力拒建奴等数桩大功一并封赏,愿封国公为异姓王! 同时,沈次辅与孟侯皆已领旨除奸,除他们之外,领旨的还有文渊阁大学士应思节、南直隶总督曹浚……” 王笑碗里还剩了几粒米,依往常的习惯是要吃干净的。 此时他并没有继续吃,也没放下筷子,而是继续听方以智说。 应思节本是江西总督,关明就是他提拔的;沈保本是南京户部尚书。皇孙南下之后,郑元化、沈保、应思节三人合作拥立皇孙,成了南京朝廷的三大功臣。 曹浚却一直都是郑元化的心腹,也是其最重要的兵权。曹浚本是五军营总兵,如今一路做到南直隶总督,若非在山东兵败,也该封个伯爷了……这样的人,背叛了郑元化?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柳岚山吃了一惊。 ——首辅大人一直控制着陛下,怎么可能让人拿到这样的中旨?! 可现在……说明首辅大人对皇宫、对南京的掌控出了问题? 他喃喃道:“不可能,这是矫诏,是矫诏!” 方以智并不理柳岚山,又向王笑道:“我等能得到陛下中旨,可见郑元化已是强弩之末,连曹浚都已背叛他。一开始我也不信,但事实俱在,此事大有可为,绝非我虚言!” 王笑淡淡道:“既如此,你们自己清君侧就好了,何必带上我?” “不错,我们自己做,此事也未必不成。郑党已是独木难支,败亡在即。”方以智道:“但现在江南民怨沸腾,百姓心羡山东安定富足。” 他递了圣旨,一掀衣袍,在王笑面前缓缓跪下,道:“我实话实说,迎国公入京,只有沈次辅是立场坚定的。孟侯摇摆不定,幸而我们说服了他。” “应思节与曹浚,则是坚决反对此事。这才是沈次辅派我们来的真正原因。我们担心的不是不能除郑元化,而是除掉郑元化之后,应思节与曹浚故态复萌。” “沈大人问我,赶走郑元化,继续与应思节等人合作,于局势可有益处?还不是一样,吸民血以奉养各地的军阀?那么,郑首辅换成沈首辅有何不同?” “不久前北面一仗,我们都看得明白。国公你数万人便可与建奴决一死战。江南江北四十万大军却毫无用处,只能把富饶之乡压榨成贫瘠之地。” “我们更担心的是,有朝一日,国公你举兵南下,使江南生灵涂炭……与其如此,不如狠下决心,放手一博,给江南百姓一口喘气的机会!” “要想有所改变,唯有与国公你诚心修好,不再防备山东。如此,才可罢江北之兵,废除三饷,轻民赋、减民徭、与民休息,使我楚朝再无南北党派之争,齐心协力共抗外敌!” …… 柳岚山犹觉不可置信,愤怒而无力地道:“不可能的,他们不是那样的人,假仁假义、假仁假义……” 这感觉,就像是当时听到李香君委身侯方域的消息,自己再次输给了复社这些酸儒? 这几个呆子再次图穷匕现,在自己心上狠狠扎了一刀。 而首辅大人在南京也被沈保、应思节这两个奸贼背后扎了一刀? “不可能的……一定是哪里还没想通,哪里还没想通……不可能的,他不可能输给沈保……” 那边王笑皱了皱眉,犹自不答。 方以智道:“沈次辅知道国公不会相信他,故而派我们前来。今日所言,字字真心,唯请国公答应两个条件,一是忠于天子,此纲常礼法;二是维持科举,此国家取士正道。除此之外,一切政务愿顺从国公之意。” 他跪在地上,从袖子中又拿出一张长卷。 “这里,是我复社成员七十六人表示愿拿出家中田地分发给贫农,以视支持国公新政,我等已算过,共是良田一百三十四万亩……” 再抬头,方以智已红了眼眶。 “我年少立志,要挹东海之泽、洗天下之垢,以襄扶大楚中兴为己任。方以智今日对天起誓,此来,只愿为江南百姓谋一条出路,我若有半点私心,叫我天诛地灭,遗臭万年!” “家国内忧外患,唯求国公勿以兵戈征伐江南,并放弃辅佐齐王篡位之念、忠心辅佐正统天子,勿再苍生陷于无休止之争权内斗。” “我侯方域亦起誓,若有私心,天诛地灭,唯求请国公止兵戈、扶正统天子,合力共御外敌。” “我陈贞慧亦起誓……” 周衍抿着嘴看着这一幕,神情不悦。 齐王篡位之念? 这个书生说我想篡位?还当着我的面说我想篡位? 正统天子? 书呆子们,你们知道废太子当年是什么德性吗?那等人的儿孙,也能称为正统? 我们孤儿寡母这些年,历经艰险,幸得姐夫帮扶,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之安定。周昱坐享南京,到现在竟妄想来挖我的墙角…… 一开始周衍觉得这复社三人翻不起风浪,带着轻松的心态看个笑话。 但此时,他完全听懂方以智的意思了。 ——意思是,你们这些人,现在觉得姐夫是忠臣,只有本王是叛逆,是吗?! 纵使他向来待人宽厚,此刻盯着三人也是目光喷火。 良久,周衍转过头,有些担忧地看了王笑一眼。 他长得和淳宁相像,生气时也有威慑,但威慑中又露着些许……孩子气。 王笑微微摇了摇头,眼中有了些笑意。 有些想老婆了。 用眼神制止住周衍说话,王笑淡淡道:“柳岚山,你不想换牢房了?” 柳岚山有些呆滞,身子一凛,有些不自信地喊道:“放屁!这几个酸儒在发屁!沈保、应思节都是小人,必是他们想骗王笑去南京杀掉。” “天方夜谭!我这里还有诸大臣联名清君侧的手书,本就是因民怨沸腾才请国公入京,岂能如你所言?” 柳岚山嚅了嚅嘴,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首辅不会败的……” “国公,我等已辩赢了柳岚山,求你摒退左右,给我们一个私下商议的机会。”方以智郑重说道。 说着,有意无意间还瞥了周衍一眼。 王笑不语,对柳岚山感到失望。 ——这都辩不赢,要你何用? 想到这几天和郑元化过招的详情,要说这老头子能输了……不信。 退让得越多,阴谋越大…… 正此时,有下属来报:“禀国公,门外有一女子求见,名叫董小宛,自称是国公要找的人。” 王笑微微有些疑惑。 不仅是他,方以智、陈贞慧也疑惑,转头看向侯方域。 侯方域摇了摇头,低声道:“她没答应要来……” “带她进来吧。” 不一会儿,那绝美的女子入了偏厅,盈盈拜倒,脸色带着些冷清之态。 董小宛目光看去,见复社三个公子皆跪在地上,个个脸上还带泪痕,她心中已明白了几分。 果然是王笑抢了李香君。 “民女董小宛,见过国公。” 她自称‘民女’,便是要问一问王笑,你真想强抢民女不成? “你来所为何事?” 董小宛抬眼看去,此时才偷眼打量了王笑一眼,一恍神,确实没想到这个国公相貌气度实在是自己平生仅见……他似乎比自己还小两岁,竟有如此威仪…… “问你,所来何事?” 董小宛低下头,道:“香君既已心许侯公子,还请国公放了她吧……小宛愿用自己换她。” 她心中带着不甘,话到最后已有些呜咽,这一刻大抵是有些“你就算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的情绪在。 厅中众人闻言都愣了一下,多有些莫名其妙。 气氛沉默了一下。 董小宛眼眶一红,再次道:“小宛愿从国公,唯请放了李香君。” 她抬起头,凝视着王笑,泪水从白皙清美的脸庞滑下。 按照背后某些人的设想,这样绝美的女子如此开口说了一句,王笑不动心的才怪。 柳岚山心中大恨——王笑,原来你捉了李香君?还把董小宛也骗来……好厉害的手段,你该死。 咦,王笑有些生气,这事不对。 再一想,沈保手下出这么一个昏招,看似愚蠢,但未必无用。 郑首辅倒台后,换个有强兵的王笑来坐镇,再给他身边塞几个美人…… 只要王笑真纳了董小宛,消息传到济南,与齐王姐弟生出些埋怨来,王笑现在生气,以后再一对比,自然会发现沈保这边的好。 这种事,大家都是有经验的,做得好了,又是十年太平…… 周衍眼中怒色愈浓。 他自能看得明白,这些江南人无所不用其极,为让姐夫疏远自己姐弟,连这种下作伎俩也使出来。 他微一思量,哼道:“呵,蠢笨女子一个。” 接着又有些担忧地看向王笑——姐夫你看,这女人虽美,脑子这么笨,不要被她迷住了。 王笑确实有些感慨,想到的却是当年第一次进宫面圣时,延光帝初见陈圆圆的场景…… “我知道。”他淡淡道,抬手让周衍不必气恼。 董小宛不由愣住。 蠢笨女人? 竟有人说自己是蠢笨女人? 然而王笑已不再理她,目光看向侯方域,冷笑道:“大公无义的复社公子,就只有这点手段吗?” 侯方域一惊,额头已有冷汗下来。 “国公,此事必有误会,董大家不是我请来的……” “你说你诚心请我入南京,却把我成是什么人?!”王笑喝骂一声。 “还请国公给我点时间解释。”侯方域连忙请罪不已,转向董小宛,低声问道:“董大家你因何至此?什么叫让国公放了香君,香君她没事……” 董小宛脸色一变,顷刻明白过来。 “是有人找我来,说是香君被国公捉了……那不是侯公子派来的人?” …… 那边王笑轻呵一声,不再理会他们,目光再次看向柳岚山。 柳岚山还在发呆,感觉到王笑的目光,心中一凛,回过神来。 ——管他首辅大人如何,先顾好自己要紧! “叮”的一声,王笑一敲饭碗,淡淡道:“我这里,不是给你们闲聊的地方。” “是。董大家请到前面稍待。我们与国公谈些国事,一会带你去见香君与顾大家。”侯方域对董小宛交代一声,又道:“请国公明鉴,此事是沈大人的幕僚自作主张了。绝非我等有意为之……” 王笑不置可否。 柳岚山看着董小宛离开偏厅,开口讽嘲道:“好一个大公无私的赤诚之心,只会使些下作手段,拿女人当武器。这就是你们复社的人品?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为了江南百姓’。沈保其人如何,有目共睹。” 侯方域忙向王笑苦苦解释。 “国公,这必是沈大人手下人擅作主张……” 方以智抬起头,只见王笑正拿筷子一粒粒扫碗里的米饭。 “国公明鉴,就算此事沈大人知晓,不过只是因江南风气如此,为了大局,想多添一个筹码。圣旨是真、我等化干戈为玉帛之心是真……” 柳岚山揪住他们的破绽不放,大喝道:“你们迎王笑,怕不是也觉得自己迎的是董卓吧?这才使一遭美人计?意欲以后除之而后快?手段卑劣,徒增笑柄。” 陈贞慧怒吼道:“姓柳的,你够了!这里已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一顿饭吃完了,辩论结束。。”王笑忽然放下碗,敲了一下。 “不是,你刚才就吃完了……” “质疑我?” 侯方域连忙喊道:“国公,我们辩赢了。郑元化强弩之末,此事千真万确!请……” “你们输了。”王笑道:“我吃完饭时,柳岚山在上风,你们没回答出他的质问,哦,是三个质问。” 侯方域:“可事实上,郑元化已经……” 王笑道:“你们输了就是输了。” “我不服。”陈贞慧道,觉得这简直是玩赖! “我亦不服,还请国公摒退左右,再听我一言。”方以智道。 “哈哈,你们输不起吗?”柳岚山大喜,抬起头又讥嘲道:“科考落第时是这样,今日输于我还是这样,不觉丢人吗?” “这不公平!” “对,这不公平。国公,是沈大人的幕僚自作主张啊……” “我和关明那样的蠢猪合作就公平吗?公平?世上有什么公平?唯凭本事自取罢了。你们一出身就是世家门第、样样高人一等,这公平吗?!” 柳岚山笑容渐盛,眼中隐有狂态,指着自己鼻子道:“我,柳岚山,你们皆以为我也是大族子弟,却不知我只是族中庶子,你们说我文章不好,是,但我不像你们,打出生就有名师教导,可知我当年为了抄一本书要向多少人摇尾乞怜?首辅大人看中我,没有看中你们,你我孰高孰低,早有论断。而我有今天,凭的都是我一步步挣来的!你们跟我比?” “别吹牛,你有今天?你今天就是阶下囚一个!这就是你一步一步助纣为虐挣来的!” “去你娘的!侯方域,你在我眼里就是废物!” “阶下囚,你闭嘴!” …… “来人,把这些人给我轰出去。”王笑拍案喝道,“把柳岚山押下去,给他一间干净牢房。” 柳岚山欣喜若狂。 “哈哈,侯方域,你这个废物!赢我啊,来赢我啊,你若没有你爹,你算个屁……” “你闭嘴!” “我偏不闭嘴,你那点花言巧言留着回去哄骗你家奶娘吧,没断奶的小儿,蠢猪……” “柳岚山!你去死……” “李香君瞎了眼才看上你这么个废物,她早晚会后悔,你听好了,李香君早晚会后悔……”网首发 “柳岚山!我杀了你!别拉我……放开!都别拉我……” …… “柳岚山……” “朝宗,别喊了,他走了,走了……” “国公,请听我说……别拉我!王笑,你瞎了吗?!郑党大势已去,真的可以兵不血刃……别拉我!” “朝宗,朝宗,别闹了……听我说,他一开始就没想让我们赢过柳岚山……不是我们辩输了,王笑就没想过让我们赢……” 第857章 大阴谋 “殿下放心吧,就算今日董小宛没来,我也没打算给他们机会与我单独谈。”王笑放下碗筷,走了几步,一边消食一边沉吟着。 “这我知道。”周衍应道,心想我担心的是你被那秦淮美人给迷住。 “观沈保行事,人品如何先不说,水平大概是不算太高。其手下幕僚更是……嗯,南边官员向来如此,风气使然。这样的人,竟能把郑元化逼到眼下的地步。” 周衍想了想,道:“或是,郑元化老了?” “不像。”王笑道:“方以智绝非庸才,甚至是我大楚后进一辈当中才智最高的一批,他能说郑党大势已去,那形势该不会有假。这恰恰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匪夷所思啊。” “姐夫是怕郑元化还有阴谋?”周衍犹豫着,想要问上一句,若此事没有阴谋你会做何选择? “这时局说来可笑,但有个分辩事情的小办法,就是看谁还有亦诚之心、谁就必定是被耍弄的那个。此事要说没有阴谋,我不信。” 王笑说罢,招手吩咐亲随:“让小柴禾马上来见我。” …… 小柴禾进了偏厅,很快便感受到了压力。 “为何南京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半点风声都没听到?!锦衣卫是摆设不成?!给我马上派人打探清楚。” 换作别人,比如裴民这样的,此时就要噤若寒蝉。但小柴禾能当稳这个指挥使,抗压能力自是比裴民之辈强上许多。 “国公恕罪,与建虏才战罢,锦衣卫的力量都已分配到北面,还有山东也要管着。眼下徐州新定,又要挖暗探、又要督查降官。实在是抽不出更多人手。不是卑职怠惰,实在是力不从心。卑职认为,以山东一地的人力,实无法支撑两面树敌……” ——困难这么多,国公你还要强求我做事,这确实是你在为难人。 王笑道:“我既让你盯紧南京,别的事先缓缓。” ——我知道我在为难你,但情况紧急,出了问题不怪你。 有了王笑这句承诺,小柴禾安心许多,这是心腹人物才有的待遇和地位,能先担下这种压力,手下人做事就能无后顾之忧。 他把心思放到南京之事上,思考着说道:“此事卑职没得到半点风声,确实是太蹊跷了……” 过了好一会,忽然有人禀道:“国公,嘉兴的陈先生已经捉……不是,已经请来了。” 不用说,王笑便知道来的是那工部主事陈京辅。 “人在哪里?” “刚进徐州城。” “我亲自去迎……” 那边董小宛本在府衙外等侯着,忽听到里面动静极大,似有人在争吵。 又等了一会,只见复社三人被驱赶着出来,侯方域脸色涨红,全然没有了往日温文尔雅的君子风度。 “侯公子,香君她……” “你真不是谁来派的?误我大事了知不知道?” 侯方域手一抬指着董小宛,眼中犹带着怒气与不甘。 下一刻,见到董小宛那张娇颜,他才恍惚间回过神来,自觉羞愧。 “朝宗!”方以智低声骂道:“事情成与不成,与董大家发火何益?” 侯方域一拱手道:“抱歉,是我一时气急。” 话说完,他也感到极是丢脸,一偏头,闷不吭声就走。 陈贞慧长叹一声,勉强笑道:“董大家勿怪,走吧,带你去见香君吧……” “几位公子回吧,小宛自有住处,来日去看望香君与横波便是。”董小宛行了一礼道。 “董大家莫怪朝宗了,他被柳臭嘴讥讽了几句,正在气头上。” “前次才受过侯公子恩惠,又岂敢怪他?”董小宛笑道,“确是有远房亲戚在徐州,已打了招呼,一会便来接。” 方以智问道:“无碍吗?我们陪你等到人来吧?” “不敢劳方公子烦心,这里是府衙前,自是无碍。” 方以智急着与陈、侯说齐王之事,又拱了拱手,方才彬彬有礼地与董小宛别过。 待三人走远,婢子叹了一口气。 “姑娘,你哪有什么亲戚在徐州?我们出门又急,行李银两也没带多少,这可怎么办啊?侯公子不过是话赶话说了一句,姑娘你何必这么小气?” “我就是这么小气,你要怕跟着我受苦,自己跟着去。” 婢子唬了一跳,不敢再抱怨,委委屈屈缩在寒风中,转头四看,也不知该往哪去。 “先找间客栈宿下,大不了明日到街上摆个摊子卖艺……” 正此时,却见府衙门打开,一个小姑娘探出头四下看了看。 董小宛目光看去,见对方穿着一身束袖的武袍,头发束起,看起来十分飒爽,长相也是很好看,脸上带着一股笑意,像是遇到了极有趣的事,眉目里都有些嘻嘻哈哈的意味。手里还捧着一袋糕点在吃。 再低头一看,只见她穿了一双马靴,脚丫子是没缠过脚的天足,举止灵动,行走间像是带着风,几步便跑到自己面前。 只一眼,董小宛便被对方吸引住。 这女子与自己全然不同,浑身上来,没有半点拘束,一派自然。 “那几个书生走啦?刚才看他们吵架好有趣,这就不吵了,可惜没打起来……” 董小宛一时不知竟如何回答。 “刚才你们说话我都听到了,姓侯的真小气,自己办不成事,朝女人撒气算什么本事?对了,我叫秦小竺,你叫董小碗吧?一个小竺,一个小碗,我们真是有缘,我这名字也是一位董先生起的……” 董小宛只看对方衣着,便知非富即贵,行礼道:“小宛风尘女子,不敢与贵女并论。” “我前次见了李香君和顾横波,她们就比你为人大方一些。对了,你也会说故事吗?” “说故事?” “不错。”秦小竺点点头,这一个小动作竟有些威严之态,道:“她们说了刘寄奴的故事,你也会说吗?唔,我可以给钱。” 董小宛目光看向秦小竺手中的糕点,道:“贵女所吃的蜂蜜糕便有一个故事,唐朝贞观年间,徐州节度使张愔有一宠妾,名曰关盼盼,擅用蜂蜜制糕,常食能保持红颜不老,张愔特意为她盖了一座燕子楼。张愔死后,关盼盼矢志不渝,在燕子楼中为其守节,一生理佛,是为‘自埋剑履歌尘散,红袖香销已十年’。后来,苏东坡、文少保都曾到过徐州燕子楼,题咏名诗……” 关盼盼的故事,董小宛自己是很有感触的,每每读到相关词赋都不觉落泪,心叹流落风尘的女子若能遇到值得托付的良人,供其一世回味,十年青灯苦佛有何不甘? 她不由又低吟道:“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秦小竺却还没感受到其中的深情意蕴,又问道:“嗯,倒也有趣……你有没有打仗的故事?” ——我更喜欢听打打杀杀的。 董小宛略作沉吟,道:“从文少保那篇燕子楼的诗,倒可说说他领兵抗元的故事,只是……” 只是我哪有空给你说故事。 “好呀!” 秦小竺转头一看,见府衙里面又有动静,知道王笑要出门了,急道:“去我那说故事吧,我事情还没做完,别被撞见了。” 董小宛刚才在里面丢了个大脸,心中正觉尴尬至极。此时再听要进府衙,又臊又怕,有心不去。 “我不好随贵女进去的……” 然而秦小竺行事颇有几分霸道,竟是拉着人家的手不由分说就走,嘴里还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今天这事错的又不是你,是那些人厚颜无耻,你怕什么?” 董小宛吃了一惊,心想她居然都看到了,这也太丢脸了…… 不多时,府衙大门打开,王笑大步走出,翻身上马,奔向城门,迎了陈京辅。 陈京辅已看过徐州城头上高悬的人头,心中震惊王笑能砍这么多人,正小心翼翼地压住马帘,免得妻子和小儿子见到这样的惨状。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杀这么多人,这虢国公该有多凶?早知道不来了……唉,但本也没得选…… 接着,前面马蹄如急雨,一个身着衮袍、气宇不凡的少年人翻身下马,一把就捞过自己的手。 “陈大人能来,黄河两岸百姓有救矣!” 陈京辅瞳孔一张,不由有些呆住。 他试想过这一趟来会遇到怎么样的场面,却没想到与王笑如此热情,第一次见面又是这样一句话压下来。 好会收买人心,也好会给人压担子! 不是,我还没答应你投奔你呢。 陈京辅嘴唇抖了抖,喃喃道:“国公言重了……” “陈大人治黄河的奏折我已细看了,此事要做、时间已然很紧,最好在明年春耕前能做出成效来。唔,是我冒昧了。陈大人的住处我已安排妥当,先去看看吧。” 王笑根本没给陈京辅谈论别的问题的机会。 比如你们山东政权如何如何……他已经腻烦这些了。 倒是一些细节问题,王笑反而不厌其胜,亲自给陈京辅讲解。 “陈大人先到我们山东农业处水利司任职,品级虽是王府属官,俸?是原来的三倍不止,还有一应待遇,比如医保社保皆有,就是官员和家属看病不花钱之类,我回头让人与你细说。 开销也少,比如令郎读书是不用束脩的;比如我们这边任官,不必你亲自掏钱请幕僚,官吏都是配齐的……唔,徐州这个院落虽是暂住,但回头还会分发一间宅院。” 陈京辅听得茫茫然,他也不是善言辞之人,喃喃道:“是是,谢国公厚待,这些是身外之物,为官最重要的还是造福百姓。” “不错,陈公与我,同类人也。”王笑应道,这句话也是新学的,学无止境嘛。 他又道:“人说黄河百害、唯富一套。我愿与陈公携力,将黄河下游治理得如同河套。” 陈京辅满腔疑惑和不安终还是没再问出来。 他本就不是那种会投机的,能安心做事也就是了,管头上是哪个派系。 “是,下官愿将治河方略献与国公,便在马车上的行李里……依下官所见,治黄河,拼命筑堤是不行的,逼得黄河无路可走,安得不发脾气?唯有以大禹治水之法,疏、浚、导、引,才可见成效……” 这次,换作是陈京辅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很多东西王笑其实也听不懂,但就是不懂,才要把陈京辅请来。 两人缓缓而行,相谈甚欢。 马车中却有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探出头来,打量了王笑一眼,老老实实道:“你便是国公爷吗?小子拜见国公。” 陈京辅此时才想起,自己还没带着家人仆役向国公行礼呢。 “国公勿怪,这是犬子,名陈璜,从小就是个调皮的。” “禀国公,小子不调皮。刚才父亲说的遗漏了一点,治理黄河,除了防涝还要考虑引河水灌溉民田。父亲,你往日是常说的,今儿怎就忘了?” “闭嘴,没有你说话的份……” 王笑摆了摆手,他当然知道陈京辅没提此事是因为自己如今只有一座徐州。如果要占下开封、商丘等地的话,眼下兵力吃紧、士卒疲惫,防御北面尚且勉强,手伸不了那么远。 他回头看了陈璜一眼,向陈京辅道:“令郎小小年纪就有此见识,来日必成我大楚栋梁。” 称赞别人又不花钱,陈京辅果然很高兴。 前面正好又遇见复社三个公子的马车过来,被侍卫挡在路边。 陈京辅“咦”了一声,喜道:“那是方大人?” “陈大人也认得他?” 陈京辅不停点头,道:“方大人的学识,下官深感佩服。他家学渊源,博采众长,天文、舆地、礼乐、律数、声音、文字、书画、医药、技勇无一不通、无一不精。下官在南京时亦曾多次与方大人探讨河务,对他的见地是按案叫绝。他如今也在国公麾下效力?” “没有。” 陈京辅深感遗憾,叹息了一声。 他显然对方以智十分推崇,又说道:“国公可读过方大人的诗句?从他诗中便可看出他的不凡来……繁霜如雪孤南征,莫道能无故国情。斥抱揄方始大笑,牵牛负轭总虚名。凌云久动江湖气,杖剑时成风雨声。海内只今信寥落,龙眠山下有狂生。” 王笑听了微微一笑,摆了摆手,道:“方以智这两日必定还会来找你聊天,你只需告诉他一句话,想要经世济民,没达到能放眼天下全局之时,不如低头看看脚下务实之路。若真不擅长勾心斗角,回去写文章也是好的。” 陈京辅有些惶恐,拱手应诺一句,眼看着双方马车交错而过,心中底气更虚。 他自认才学远不如方以智,如今自己被王笑热情相迎,方以智却被赶在路边,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同样的,方以智、侯方域、陈贞慧三个也是看着王笑与陈京辅相谈甚欢的场景,感到一脸茫然。 方以智只觉心里空荡荡的。 他从出生起,骨子里就带着傲气。 论身世,他出生在“一门五理学,三代六中书”的大族,文韬武略、忠贞孝义之士历代不乏其人; 论才干,他学贯古今,博涉多通,早早便有“今天下脊脊多事,海内之人不可不识,四方之势不可不识,山川谣俗,纷乱变故,亦不可不详也”的觉悟; 论人品,京城破时,他被瑞军捉拿,施加酷刑,膝盖都被削到骨头,依然未降,一直逃到南京。这次谋事,他自问一心为的是家国百姓,不含半点私心…… 然而,为什么呢? 王笑为什么就看不上自己的策略? 这一次来徐州,到底做错了什么? 方以智低头沉思不已,涌上来的却是巨大的挫折感,似乎想要把他一世为人的骄傲感都轰然推翻…… 徐州府衙。 秦小竺拿了一颗果子给董小宛。 “呶,你吃……说完了文少保,说说那个关盼盼的夫婿、徐州节度使张什么来着,他打过仗吗?” 董小宛有些恭谨地接过果子,道:“张愔倒未曾有过显赫战绩,那是唐宪宗年间,宪宗励精图治,力图中兴,天下也算太平,若要说当时的战端……可以说说李师道,他派人焚烧河阴仓、刺杀宰相,倒有也些故事。” 秦小竺点点头,抚掌道:“说李师道也好。你等等啊……来人,王笑回来了吗?” 董小宛转头看去,外面一个打扮成管家模样、举止却很稚气的女子过来回答了一句,她相貌很漂亮,但说话口音怪怪的。 “嗨,国公没有回来,新来的陈大人家里国公还在呆着。” 秦小竺探头向窗外眼巴巴地看了一眼,低声念叨了一句:“还不回来,真讨厌。” 但她一转头,又把刚才的幽怨抛开。 “快说快说,李师道刺杀宰相,这故事有意思!” 董小宛略作沉吟,心里揣度着秦小竺爱听怎样的故事,于是稍作了些春秋笔法,用好听的声音娓娓道来。 “李师道有两名爱妾,分别叫蒲大姊、袁七娘,李师道对她们恩宠有加,又当成谋士看待……” 新收拾出来的宅子里,陈京辅任家人放行礼安顿,自己却迫不及待从箱子里拿出一张张图纸,就着烛火与月色在院子里与王笑说起黄河治理。 连方以智那样的大才都没被礼待,这给了陈京辅很大的压力。 ——不好好干不行了! 手指在图纸是来回移动,陈京辅滔滔不绝地说着,王笑有些吃力地听着…… 说到兴奋之处,陈京辅也渐渐忘了自己眼前的人是堂堂国公,把所有想法都一股脑地抖出来。 王笑听着愈发吃力,不由摆了摆手,道:“陈大人,说得简单点听。” “是,是……” “以下官所见,黄河已经到了极危险的时侯,黄河改道南下,已历近六百年……” “近六百年,筑堤、决口、筑堤、决口,如此反复,黄河已经是一条很高的悬河了,河堤内的河滩高过河堤外的平地三、四丈之多,甚至能达到五丈以上!一经夺溜,建瓴而下……” 王笑抬头看向屋顶,这屋顶不过两丈。 五丈,大概已有十五米高,溃堤有多危险不说,修堤又要花多少银子? 陈京辅叹息一声,又道:“先帝以前,国家岁靡巨帑以治河,一岁花费五、六百万金,然而真实用在河道上的不及十分之一,其余……全被官员挥霍殆尽!” “及至吴阎王开决黄河水淹开封,这河政便算是完全毁了,一年比一年涝……” “河政之难,在于循环反复,上游河沙不断冲刷而下,下游愈发淤积,堤越来越高,为祸越来越烈……” “下官前次上书,实因黄河之患已迫在眉睫,若不再治理,只怕今、明两年内还会出一次更可怕的决口,这件事郑首辅也十分关切,悉次召下官商议,但确实眼下这局面,实在是拿不银子与人力来治理。” “下官之所以辞官,既是心中失望,也是实不忍见到时的惨状……此事怎么说呢?黄河每年都在决口,但下官说的,是更为可怖的大溃决……” 陈京辅抬着手,一时不知如何形容。 王笑沉思起来,依陈京辅的说法,要想治上游,就得打下开封等地,自己暂时很难做到…… “若是大溃决会怎么样?” 陈京辅想了想,道:“若是如此,不仅是徐州城,只怕整个江北都要成一片汪洋……” 他犹豫片刻,道:“但还有另一种可能,数百年淤积下来,南河已成悬河,南边河道渐高于黄河故道,若是决口,也可能会出现河水北流、袭卷山东的情况。但这只是下官推论,还需实地……” 王笑忽然道:“我问你,若是人为溃堤,是不是能确保黄河水是会冲向山东?!” “国公说什么?人为?这……这……这种事,岂有人敢做?谁能担得起这样的千古罪名……” 王笑猛然一个激灵,遍体生寒! !! 他脸上血色全无,张了张嘴,陈京辅再说什么根本就听不清。 多日想不通的问题在这一刻豁然明白过来…… 为什么复社上窜下跳都没被郑党打压? 为什么郑元化会被逼到‘众叛亲离’的地步? 他是故意的,是故意的…… “担不起,担不起……如果……换别人上来担呢?” 第858章 必杀局 府衙后院,庭中月华如水。 屋内,董小宛声音好听,又是捋出故事中情节跌宕的地方来讲,果然让秦小竺听得入迷。 “李师道听了蒲大姊与袁七娘的主意,当即便派人到长安刺杀当朝宰相武元衡、御史中丞裴度……” 说到这里,她想到了苏州城内所见,马时胜被王笑派人刺杀的场面。 李师道跋扈自雄、妄图割据天下,其人性情暴戾,却宠爱姬妾,任用女子为谋主、政事皆决于群婢……与王笑何其相似啊! 董小宛心里还是想要借这故事,提醒秦小竺一番,勿效蒲大姊、袁七娘。 自己一介风尘女子,能为这家国天下做的,恐怕也只有这些了。 然而,媚眼抛给了瞎子看……秦小竺只是津津有味地听故事而已。 “武元衡被刺杀前夜,似有预感死期将至,在庭中留下一首诗谶,诗曰‘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待到晨鼓敲过,天色未明,他出了长安城靖安坊的府第,赴大明宫上朝。刚出靖安坊东门,有刺客射灭灯笼,侍骑还击,被射中肩膀。车夫惊慌驾车而走,刺客又追上。待到侍卫赶来,拿火把一照,武元衡已死于血泊之中……” 秦小竺听到这里,眼睛一瞪,不由又骂了一句“娘希匹”。 她刚才都听董小宛说了,这武元衡是当时状元、又号称大唐第一美男子,心中便把王笑代入进去。 待听到武元衡被刺死了,秦小竺却又觉得……状元又怎么了,能遇刺身亡,比起自家‘大楚第一美男子’还是差远了。 ——嗯,以后还要督促王笑好好练武才是。 “快说快说,裴度又如何了?” “武元衡遇刺之时,通化坊外,裴度也被刺客共击砍三剑,跌入路边的水沟,刺客以为裴度已死,于是迅速离去……” 董小宛偶尔转头一瞥,见秦小竺那飒爽模样,心中也有些啼笑皆非。眼下这场面,对方竟像是一个……恩客,只是这恩客好听书,不好听曲儿。 唯一遗憾的是,她不肯去反思。 这一段‘二女献计刺宰相’之后,董小宛又继续说李师道最后如何身败名灭,希望秦小竺能有所警醒。 可惜直到说完,秦小竺半点都没觉察她是以李师道暗喻王笑。 “这就说完了?我还没听够呢。” 董小宛低声道:“贵女若还想听,从武元衡、裴度,倒也能引出许多故事。” 秦小竺眼睛一亮,问道:“都有哪些?” 两人正商量着接下来说谁的故事,那语调怪怪的女子又进来通报了一声。 “国公回来了。” 秦小竺满眼欢喜地转过头,站起身便要跑出去,临走前倒没忘了董小宛,吩咐道:“找间客房把小碗安置好,让她好好歇歇。” “嗨。” “这是我的朋友,别怠慢了。” “哇咔哒。” “小碗你放心,回头我安排马车、调护卫送你回苏州。” 董小宛抬头看去,心想秦小竺看起来浑不在乎的样子,原来是知道自己的处境啊。 而自己呢?其实是知道有人想利用自己、有人想霸占自己,寄望于她能保护自己,这才躲在这里讲故事。 莫名地有些羞愧…… 再回过神来,那女管家已带着她与婢子到了一间客院。 “这里你住吧,有什么事可以找我,我叫秋田优子。”女管家笑容很和煦,眼睛弯成月牙般。 董小宛回了一礼谢过。 秋田优子似乎能看出她的不安,又问道:“你怎么了?房间不喜欢?” “万不敢挑剔。对了,冒昧请问……秋管事是东洋人?” “内,东洋人内。”秋田优子笑道,“我是秦将军的家臣哇,有人把我送给国公,国公没有碰我,送给秦将军,前两天才来照顾她。” 她汉话说得不流利,倒是很爱说,每提到秦小竺,眼神里都泛出光来。 董小宛听着,放心了不少。 想必那虢国公没有碰这样有异域风情的东洋女人,大概是不会对自己……嗯,想到这里依然觉得丢脸…… 秦小竺穿过前院,小跑到书房。 路上她还想了想,担心王笑问自己董小碗的事。 ——嗯,他要问,我就说那女儿家没地方去多可怜啊。 心里准备好了措词,秦小竺推门进去,只见王笑坐在那不言不语,神情有些不对。 “明清故道?明清故道……是有这个词的吧……那是什么时候改回山东的……清末……道光?咸丰?同治……” 王笑皱着眉低声呢喃着,拿手拍着自己的额头。 秦小竺连忙上去拉住他。 “王笑,你怎么了?” 王笑回过神,拉过秦小竺的手轻轻拍了拍,道:“没事,你先去睡好不好?我有些东西要想一想。” “怎么了……” “国公,苏大人和柴指挥使到了。” “让他们进来。”王笑吩咐完,转头对秦小竺道:“听话,先去睡。” “哦。”秦小竺转头看看天色,此时还没破晓,王笑这种时候把下属叫过来,看起来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她也听话,乖乖退出来,走到回廊时转头看了一眼,只见苏明轩和小柴禾匆匆进了书房,外面侍卫围了一圈又一圈,显然是机密的事…… ——咦,王笑没问我董小宛的事?要不我再多留她两天讲故事?但她太漂亮了留着也麻烦……唉,好犹豫啊。 …… 书房中。 苏明轩端着烛火,眯着眼看着图纸,手指在开封附近无意识地划着。 “国公,此事未必如你猜测的这样……” “只能是这样,一切才解释得通。”王笑道:“多尔衮退兵……或者关明被我击败的消息传到南京之后,郑元化意识到,真开战他不会是我的对手,于是打算掘开黄河、水淹山东,以此重创山东实力。” “但他不敢这么做,这事做了,他的官声威望就毁了,青史昭昭不会放过他。同时,复社又一直在与他作对。于是他故意卖了破绽,示意应思节、曹浚、孟世威等人转投沈保,打算退下来。” “他退下来,沈保上位,一旦黄河被掘再次改道。这滔天大罪便是沈保来担,复社的声誉一毁,也完了,他再振臂一呼,威望只会比以更甚。如此一来,一石二鸟。到时黄河以南,他就是实力最强的一个……” 苏明轩额上有冷汗下来,喃喃道:“谁也不能保证黄河的流向。” “不,我确定黄河能改道山东,我确定。”王笑闭上眼。 他回忆起后世看到过的黄河……绝对不是从江苏入海的。 苏明轩深吸一口气,道:“郑元化真是这样的人?但就算这样,对于他而言也太冒险了。” “他也没办法了。河患一年比一年严重,战乱未歇、无力治理。他若不用这一计,一旦黄河发生大溃,首当其冲就是河南与南直隶,这是他的地盘,他只能做个选择,是淹他自己?还是淹我?换做是你,会怎么选?” “不会吧?” 王笑道:“表兄,你知道我猜得没错,逃避也没用的。” 苏明轩表情凝固下来,感觉到手抖得厉害,放下烛光,颓然道:“若真是如此,我们没有办法阻止这件事,想不出怎么才能阻止……郑元化,一出手就是必杀之局啊。” 王笑闭上眼,良久无言。 “怎么阻止不了?”小柴禾一抱拳,道:“卑职愿带人去开封,守住黄河!” 苏明轩问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知道天下黄河几道弯?守?要守哪里?从潼关到兰阳县,只要被毁一处便是大水滔天,你去守,怎么守?开封尚且不在我们手里……” 说到这里,他恍惚了一下,喃喃道:“这么说起来,我们在德州与建奴鏖战之际,他们就已经打好主意了……山东果然不是好成势之地……”网首发 小柴禾又道:“那我们就打下开封。” 苏明轩摆了摆手,道:“来不及了,开封城若是那么好打,吴阎王当年何必用水淹?就算现在我们撤回北地的大军南伐,对方只要一得到风声,随时都可以扒开黄河。” “不让他们得到风声呢?” “攻下开封,至少要有三万大军。三万大军行进、还要渡过黄河,怎么隐匿?到时候走到黄河北岸,被放水一淹,不仅是山东损失惨重,派去的兵马也要被大浪吞噬。” 小柴禾不懂河务,原本还没太当回事,此时眉头终于皱起来,又道:“不如我先派人去打探?” 苏明轩沉吟道:“此事必须极慎重。我担心的是,如果郑元化已有布置,只怕一发觉国公知道了他的想法,马上就会动手……” “那这跟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有什么区别?” “还不明白吗?!现在就是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了!”苏明轩暴喝一声。 小柴禾一惊,还有些疑惑。 苏明轩喊了一声之后,自觉失态,语调放轻,叹道:“我这么说吧……” 他手在图纸上划了划。 “这五百里黄河,大大小小数十个河弯。郑元化很可能早已屯了兵马在其中,你派人过去,他一得到消息就开扒,你怎么拦得住?” “扒一道河堤两天到五天,而用炸药半天就能炸开。数千兵马听到你来就动手,你能飞过去杀败他们?而且,你又知道他屯了几股兵马在其中?分别有多少人?” “别说派人过去抢占河道,只怕我们在徐州稍显出异样,对方知道国公已察觉他的阴谋,提前动手,怎么拦得住?” 两人又低声商议了一会,想不出怎么才能拦住这件事,目光只好看向王笑。 好一会儿,王笑才缓缓开口。 “他们早就可以动手了,当我们在德州鏖战之时、在台儿庄对敌关明之时……这都是机会。至于为何到现在还不动手?因为郑元化知道我拦不住,所以不急。他可能想等沈保来来承担骂名,也可能是想等到明年春夏之际,暴雨降临?” “徐州城刚拿下,如今城中必定还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此事,你们不得露出一点风声,不能让人发现我已察觉。” 苏明轩与小柴禾双双应下:“是。” 王笑又道:“如果……我让你严密封锁山东,不能让有关山东情况的一个字传出来……小柴禾,你能不能做到?” “卑职……能!”小柴禾这次很干脆。 王笑点点头,提笔在图纸上画了一条长长的线。 “传我命令,以开发胶东、河北为名,沿着王景河故道两岸各一百里,把所有百姓、物资尽数迁走……” “国公,这太……”苏明轩急道:“事情还没到这一步。” “到那一步就来不及了,先做好最坏的打算。” “这样大的动作,怎么可能瞒得住他人耳目!只要有心人猜到,消息一泄,对方提前决口又如何?那么多人迁移不是一时半会能完成的,很可能是才迁走数万人,而害死剩下的数十万人……” 王笑道:“所以,务必封锁山东。” “封锁不住的啊……” 小柴禾抱拳道:“国公,卑职拼死也要做到……” 苏明轩吼道:“做得到?那么大一片地方,那多么人口迁移,你拼死有何用?万一有一个人跑出去把事情泄露了,要死多少人知道吗?数十万人身家性命,你一句承诺担得起吗?!” 小柴禾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国公,消息封锁不住的,不能乱了阵脚啊。” 王笑默然良久,叹了一句:“是啊……封锁不住的。” 他抬手摆了摆,又道:“此事我再想一想……再想一想……” 苏明轩和小柴禾都还是第一次见王笑下了命令又收回去,心中愈发担忧。 苏明轩自己还在不停揉着额头,嘴里却念念叨叨劝王笑:“郑元华还在位置上,此事还有时间,我们再从长计议吧?眼下每一个决定不能不慎重……” 次日,陈京辅起身。 走到前院时,他环顾了这个新居一眼。 年幼的陈璜正在院中读书,起身问道:“父亲,才来徐州,这便去上衙吗?” “是啊,终于可以治河了。”陈京辅感慨一声,心道可惜楚朝南北割据,眼下只能治理徐州这一隅。 “恭送父亲。”陈璜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陈京辅昨夜与王笑谈到半夜,只睡了两个时辰,却是精神奕奕。 先到了府衙领了官身,觉得徐州官气肃然,办事务实有效率,可惜没见到国公。 “陈大人,国公已经安排好了,让小的领你到城北巡视河道。另外,治河所需一应人力物力,可找商处务王主事……” 陈京辅心中已有腹案,但他行事谨慎,还是先到黄河上看了看,脱了鞋袜,一脚深一脚浅地在淤泥里勘探河况,不时感慨“可惜了大好良田。” 半个时辰,远远有人策马过来,却是方以智三人带着随从。 他们也不嫌泥污,翻身下马后向陈京辅趟过来。 一番寒喧之后,因泥水冰冷,复社三人已冻得发抖,侯方域更是脸色发青,咬牙强撑。 方以智遥望黄河光景,长叹道:“陈大人要治水,却只治徐州这一段,岂不是事倍功半?上游不治,泥沙冲积下来淤堵河道;下游不治,泥沙不能冲刷入海,最后还是要泛滥成灾。” “是啊。”陈京辅深以为然,“当然是要上下游并治才好,国公答应我,明年便能让我彻头彻尾治河。而今冬,我打算挖出淤泥,分流黄河,退水还田,修兴水利,供徐州百姓明年能春耕……” 方以智又问道:“你可知国公此言是何意?想必是要用兵,打下开封等地,到时兵戈一起,又是多少人流离失所?” 陈京辅默然,道:“这不是我该想的,在其位谋其职,我只懂治河。” “我又何尝不想治河?”方以智道:“但万事皆有章法,若有不经战火、就能使楚朝上下一心之策,不需待到明年,今年陈大人就可以开始彻头彻尾治理黄河。” 他一指黄河上游,道:“我在谋一事,欲使国公入主中枢,罢四镇骄兵,薄赋轻民。只要事成,黄河南北不再有割据。到时,方某愿跟在陈大人身后,不叫一声苦不叫一声累,你我同心协力,兴水利、修民田,还苍生安乐……陈兄,你可愿助我再劝一劝国公?” 陈京辅嚅了嚅嘴,道:“若能如此,自然是好的……” 他其实是仰慕、推崇复社这几个公子的,比起像老农一样的自己,对方光彩照人,浑身都散发着才华横溢之感。 眼看陈京辅动心,陈贞慧也劝道:“不仅是徐州。黄河为祸,沿岸的百姓全都太苦了,你我脚下的淤泥里还埋葬着多少白骨?但只在徐州修修补补,陈兄怎忍心别处的百姓任河水肆虐?” “若能如你们所言,我自然抛了性命也要帮你们。”陈京辅想了想,忽然道:“但昨夜,国公让我转告密之一句话……” 王珰得了给陈京辅提供治河经费的命令,反而是松了口气。 无它,抄查的银子太多,看着也麻烦、搬也麻烦,能花出去才好。 他整理了一下账本,只等陈京辅来讨钱子,左等右等却不见人来。 “这个陈京辅,要多少银子先和我打声招呼啊,我好安排……” 周衍则是又扮成个下吏跟着王珰身边,心里有些担心。 ——今天,姐夫竟是连自己也不见了,一直闷在书房和苏明轩、小柴禾议事…… “你说,南面那几个书生,不会真能说动姐夫吧?”周衍向王珰问道。 “不可能。”王珰随口应了一句,盯着手上端着一个瓷瓶,喃喃道:“这个关明,不会是又抢的假货吧,这唐三彩……我怎么看都像是赝品。” 周衍问道:“为什么不可能?” “打个比方,有个大户人家让我休了妻子,去他家当女婿,我去吗?这有什么好想的。” 王珰放下瓷瓶,摊开一幅卷轴,皱眉道:“书画我不太懂,帮我看看这是米芾的真迹吗?” “假的。” “唉……假的最麻烦,还要我一件件再核对一遍,免得下面人把真的报成假的自己贪了。”王珰抱怨道:“这关明的东西都是一箱一箱抢来的,真的货色多,假的货色也多。” 说着,他气极败坏地又骂了一句。 “狗军阀,抢东西一点品味也没有,还要麻烦我来给他鉴定……眼睛都花了。” 周衍和王珰呆了一会,莫名安心不少,问道:“你怎么这么懂古玩?” “以前偷我爹的东西去卖,在古玩店里一呆就是一天,听老先生讲可有意思了……对了,那谁,陈京辅还来不来了?我一会还要去平兴伯府呢。” “回王主事话,陈大人出城了。” “啧,走吧走吧,我去找他……” 王珰带着一众官吏才走到大街上,只见一匹快马从城南奔来,当街疾驰。 “快避开!” 这边一团呼喝,那边骏马累极,突然悲鸣一声,轰然摔在地上。 马上的骑士在街上滑出老远,磨了大片血肉,却是站起身直接就向府衙方向跑去。 周衍注目望去,心中猜测是出了什么样的事,接着他被王珰轻轻拉了一下。 “殿下。” “嗯?你知道是什么消息吗?” “不是。”王珰轻声道:“你看那边,那个小女子被吓哭了,样子好可人啊……” …… 到了城北,抬头看去,黄河浩浩,岸边跟沼泽一样,前面一群官员书生正站在浅滩的泥地里说话。 “我最讨厌沼泽了。” “为什么?” “想到白洋淀那鬼地方,可饿死我了。”王珰招了招手,向人吩咐道:“让陈大人过来吧。” 周衍又看到复社几个书生,皱了皱眉,低声道:“我们过去吧,别让人看轻了山东官员。” “别吧?为了现在作作样子,回头又要洗,多耽误时间,我事情还一大堆呢……” 不一会儿,陈京辅被招过来与王珰商议,雇人挖淤整理河道要花多少银子、修渠又要花多少银子、引河分流又要花多少银子…… 王珰头疼不已。 还以为只要划笔银子,没想到差事远比想象中辛苦。 周衍站在人群中,只拿目光冷冷盯着远处的方以智三人…… “走吧。” 被人家一个亲王拿不善的目光盯着,三个士族出身的读书人心中惴惴,又不敢上去请罪。 只好吭不闷声地走开,待到理得远了,三人又往周衍所在的方向行了个礼。 ——虽然你齐王有不臣之心,但我们作为臣子还是要尽到礼数,但你是微服出巡我们也不好拆穿你,那只好就这样给你补上…… 突然,只见徐州城北,一批又一批快马飞疾而出,向北面狂奔。 “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回去打探一下……” 才到户部山下,只见前面官道上一个侯家家仆策马奔来,急得满头大汗。 “公子!” “公子……” 那家仆也瞧见他们,嘴里大喊着,复社三人连忙迎上。 “发生什么了?出什么事了?” “沈大人急信……” “方兄,南京……南京那边,郑元化已致仕了!其重要党羽皆已辞官,郑党完了,事成矣,事成矣!” “太好了!” “哈哈,苍天有眼……” 第859章 请贤王 “芊芊,自上次传信给你又过了一旬,想来你已到产期,我十分挂念,深感今生负你太多。现世车马缓慢,未得你回信,心中始终难安,我本不信神佛,近来也只能时常祈祷佛祖保佑你母子平安……如今有个大麻烦,我恐郑元化意图开决黄河水淹山东。为今之计,盼你能派一支劲旅,东出潼关,奇袭郑州、开封。但有可能你的兵马一动,那边得到消息便开扒放水,因此,你须等到我把山东百姓迁走,此事我们还要看看如何协调……” 写到这里,王笑停下手中的笔,默默坐在案前沉吟良久。 “协调不了的啊。” 喃喃了一句,他最后还是把信放在烛火上烧掉。 看着那一缕青烟在手中飘散,灰烬散落了整个案几。王笑挥了挥手,又重新拿起一张新纸。 重新落笔。 “我此间甚好,你勿挂怀,切记保重身体要紧。另有一事尚须你助力,还请借我两千心腹精锐,出潼关,潜伏于龙潭峡谷附近,等我信令调遣。” 心中千言万语,斟酌许多也只写下这短短一句。 王笑手在信纸上轻轻摸了摸,独坐了许久,方才折装好,亲自上了火漆。 “让人进来吧。” 过了一会,小柴禾亲自领着两个普通打扮的锦衣卫进了厅堂。 王笑目光在两人脸上睃巡了好一会,方才开口道:“把这封信送到西安,从毫州、许昌走,那边沿途皆不在我们掌握,路上一定要小心,我还要你们以最快的速度送过去。” “是。” “出徐州时你们不要骑马,以免被有心人注意到,到了毫州地界再买马……不要走潼关,从山林翻过去,到了瑞朝地界之后也别放松。记住,信只能交给瑞朝的七殿下或者她手下一个叫花枝的,其余任何人不得经手。” “是!卑职便是死,绝不让信件落入他人之手。” 王笑点点头,又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卑职俞丰田。” “卑职刘来水。” 王笑把信递出去,点点头道:“我记下了。” 俞丰田、刘来水心神一颤,激动不已,恨不能从徐州到西安,二千里山长远水一步狠狠跨过去。 “绝不负国公重托!” …… 小柴禾道:“国公放心,此二人的家小都在济南,绝对可靠。” 王笑又埋首在案前提笔写起来,一边写一边交代着小柴禾。 因许多事自己也没通盘考虑好,吩咐起来不再像原先那样短促有力,显得有些碎碎念。有时一句话颠来倒去还会重复上几遍。 “我不能离开徐州,只有我在,才能稳住郑元化。你和表兄再等我两天,我把各个命令整理好你们带回济南,到时山东诸事便拜托你们了。接着你亲自到沧州战场,告诉秦山河放弃收复沧州的计划……” “是。国公,你一夜未睡了,先去歇歇吧。” “没时间了,郑元化退得太快了,可能是已察觉到什么。” “那国公你这个饭菜也先吃了吧,这都凉了……” “去把南京的情报再过一遍,看看有什么遗漏的。若没有,你去歇了,你明日还要赶路回济南。” 王笑挥了挥手把小柴禾赶下去。 再从桌案上抬起头,已是夜里,他忽然看到秦小竺远远蹲在外面的庭院里,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 “怎么不进来?” 秦小竺道:“刚才就是我进来给你点的烛火啊,你都没发现是我。到底怎么了嘛?你都不理我了。” “没什么,遇到一点小事情。” “那吃饭吧,我也没吃,等着和你一起吃。” “好啊。”王笑点点头,道:“去到前厅里吃吧。” 在前厅里摆开饭菜,不时有差吏仆婢来往,秦小竺转头看去,王笑脸色已恢复了平静,还能带着淡淡的笑意,似乎真的只是遇到一桩小事已被解决了。 “我昨天听了一个故事,说的是李师道听了两个姬妾的出谋划策,派人刺杀宰相,很有趣的……” 秦小竺想把听到的有趣故事也分享给王笑听,但从她嘴里讲出来干巴巴的,只好在后面补上这一句,才能让故事……强行有趣。 王笑听了却是又陷入沉思之中,轻声自语道:“刺杀宰相么?” “嗯,蒲大姊与袁七娘献计,她们真是笨死了,天下大事,刺杀能有什么用。” “是啊,没有我的秦十三娘聪明。” 秦小竺嗔道:“呸,谁是你的秦十三娘……还有啊,你昨天就没睡,今天要是再不睡,我也不睡。” “过两天表兄他们回济南,我一会还得先把一些事理好。” “哦,那你也不要太晚啊,我等你。” 满院清辉,偶尔有奴婢路过,转头瞥见两人说话、吃饭的样子,如往常一样细碎平常,波澜不惊……更新最快的网 夜里,秦小竺到董小宛那又听了一会故事。等到子时,她听秋田优子说国公回屋了,于是欢欢喜喜回了屋。 熄了灯,秦小竺拥着王笑,心想着自己能劝动他吃饭睡觉,亦感到满足。 王笑躺在那,困意袭上来精神疲倦,但脑中思绪翻涌,始终无法入眠,待听得秦小竺呼吸渐均,他轻手轻脚拿开她环在自己身上手,披衣起身。 外间的秋田优子惊醒过来,匆匆起来看去,见王笑端着烛火往外走。 “国公……” “嘘,别和小竺说。” “嗨,哇咔哒。” 平时王笑心情好的话,偶尔对话时倒是会回她一两句“空班哇”之类的简单词语,算是她难得能听到的乡音。 今日却是没说,秋田优子有些失望。 那边王笑自己端着烛火回到书房,再次摊开图纸,从徐州沿着黄河一路向上标注出来…… 是夜,戏马台上,方以智负手而立,向北望去,面露沉思。 “方兄原来在这里,害得我好找。”侯方域从山门外走来,手里提着一壶酒,笑道:“奸党倒台,你我还未痛饮一番。” 方以智道:“你看。” “什么?” “那边的火光,是火光吧?有快马出城了。”方以智道:“今夜又有好几批快马回山东。” “徐州和山东公文往来频繁,实属平常之事,不必多想……陈兄已醉倒了,方兄却还一杯未饮呢。” “朝宗你觉得,王笑是不是打算对江南用兵?” 侯方域摇头道:“不可能,从多尔衮退兵到现在才过了多久?我听说山东军攻沧州还未攻下来,今年他绝无余力对江南用兵。” “我亦知道不太可能,但总觉得不安……” 过了一会,方以智叹道:“国公让陈兄传话,说我们不擅长勾心斗角,你怎么看?” “呵,刻意打压我们罢了。”侯方域自饮了一口酒,任风吹拂,衣袂翻飞。 “复社多少前辈遭奸党排挤,壮志难酬落寞归乡。唯你我,联衡沈次辅、一举扫除奸党。方兄,终有一日,这天下要在我们眼前中兴,重回盛世光景。” 方以智摇了摇头,道:“你可别忘了,沈次辅信上说,南京传言说郑元华是被国公吓跑的,虢国公一句残诗,郑首辅半夜逃京。” “若非你我联络孟世威接诏,沈次辅岂能有如今声势?郑元化岂会轻易退?” 侯方域说着,本想再讥嘲柳岚山几句,话到嘴边还是收了回去。只是笑了笑,又道:“无妨了,只要局势能变好,足矣。” “但若不能使南北合力,驱除郑元化又有何益?今日求见,国公依旧不肯见我们,怕是铁了心不去南京啊。” 方以智说着,接过酒壶饮了一口,又道:“当年我和钱尚书也曾同登戏马台,他赋了一首诗。” “雄台曾戏马,弃剑更用兵。楚亡非战罪,原不为苍生。” “遥想项羽当年‘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弃剑用兵。如今观王笑,残诗吓退郑元化,如何不霸道……但他再霸道,安不知好战必亡?为何就不愿为了江南苍生退让一步? 侯方域问道:“方兄觉得他是为何?” “或是不信沈次辅,或是与淳宁公主夫妻情深、不愿舍齐王而扶天子。但孰轻孰重,他就分不清吗?” 侯方域仰头看着星辰,道:“我有一计。” “我亦有一计。” “哈哈,不如你我二人分别写下,看看是否所见略同……” 两个笑着,各沾了酒水在地上写了字。 然而再互相一看,侯方域写的是个“间”字,方以智写的却是个“民”字。 “朝宗先说吧。” 侯方域默然了一下,道:“齐王既然就在徐州,我有一计可使他与王笑离心……我这是小道,方兄的计划呢?” 他似不经意地,把地上那个“间”字轻轻抹了去。 方以智道:“我们劝不动他,也许可让民众劝他。郑党既已倒台,我们可把迎虢国公入南京辅政的消息传开……上次观刑你也看到了,徐州百姓已得了新政的好处,必然愿意看到他再进一步,而且一旦事成,朝廷便有余力治理黄河、还能重开运河。只要我们好好给百姓说明,到时万人请命,他也许能同意。” 侯方域点头道:“不错,黄河向来是徐州大患,运河则是徐州之生计。若能把此事传开,徐州上下,一定群起响应。方兄既有妙计,何苦还在此枯坐?我们这就去找余家商议……” “我只是想到陈兄告诉我那句国公的评语,有些想不明白。” “别想了,奸党已倒台,我们已证明他对我们的看法是错的……” 两日后,苏明轩叹道:“我与柴指挥使这一走,你独自在徐州怎么……” “表兄,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了,去吧。” “还有两件事。”苏明轩道:“第一,殿下是否随我等离开?” “不必了,山东一切政务,由淳宁独断便是。” “好吧。”苏明轩又道:“如果黄河改道,再让陈京辅治理徐州段黄河已无益处,是否让他随我去山东?万一黄河溃决,那边才是要治理的……” 王笑沉吟片刻,道:“让陈京辅继续在徐州治河吧,不是为了有益。做给别人看看便是。” “是。”苏明轩一拱手,转身走了几步,又转头丢下一句:“笑哥儿,再大的事,也要保重自己……” 王笑并未去送他们,低下头看着地图,过了好一会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复社那几人有什么动静?” 抬头一看,厅中并无旁人。 他站起身到门口招了一个侍卫,不一会儿,裴民匆匆赶过来。 “国公,复社那三人今日联络了几个大户,之后这些大户又派人散到徐州各处,串掇百姓,说要请国公入南京辅政……这个……柴指挥使走了,并未交代卑职处置此事……” 王笑不置可否。 “你不用管。再给我侯方域的资料,不要他的诗作,把侯家三辈的资料给我。” “是……” 王笑看得很慢,只翻了两页,就已过了一柱香。 他低下头,在地图上标注了起来。 这是一张徐州到开封的地图,沿途要经过的各个城池已经被列出来了,夏邑、砀山、虞城、商丘、宁陵、杞县、开封…… 笔尖在商丘、虞城各打了一勾,王笑眉毛又皱了起来。 裴民心中惴惴,又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只好小心翼翼问道:“国公,是否要找人来帮忙分析?” “不必了,这件事不要假手于人。”王笑说着,露出沉思之态,忽然想到什么。 “姓冒的那个……叫什么……” “冒襄。” “去把冒家的资料也拿过来。” “是……” “小柴禾回济南了,为何没把殿下带回去?”王珰问了一句,叹道:“锦衣卫走了这么多人,我抄家的人手又少了,压力更大了。” 周衍道:“许是出了什么事吧,听说南边郑元化已致仕了,这老奸贼扶持周昱篡位,甚是可恶。” “你还担心笑哥儿去南京呢?别想这些了。” 周衍叹息了一声,道:“怎么能不担心啊,竟真如那几个书生所言,他们斗倒了郑党……这两日他们又在上窜下跳的怂恿百姓,姐夫也不管管。” 王珰忽然也长叹了一声,像是有些心事。 “怎么了?” “殿下知道吧,我抄查这个平兴伯府……那后面,养了许多貌美姬妾婢女,有上千人之多。我放出消息,让她们的父母家人来接。眼下过了这么多天,剩下的许多都是无家可归的,应该要送去济南与军中将官婚配。” 周衍点点头,道:“那又如何?” “我……我就是心中感慨,倒也没有别的什么……” 周衍“哦”了一声。 王珰自己想了想,又说道:“嫁给将官为妻,又不是作妾,也算是好事吧?有些不愿嫁的,到时就放出去自谋生路。但就是……有一个小女子,既不想嫁,又怕放出去没有活路……” “犯官家眷还这么挑挑捡捡?” “她就是被抢来的,家口都被杀了,到这府里后都没见过关明,不能叫犯官家眷,就是个苦主……” 周衍瞥了王珰一眼,带着些打趣道:“然后呢?” 王珰脸色蓦然一红,耳朵都热起来,四下一看,压低声音道:“她……她贴我,我当时吓坏了……” “你动她了?” “没有,想到笑哥儿那样凶我,我哪敢动她?当时就跑出来了,不然我这个抄家的主官动了这院里的人,下面的人还怎么管……” “既如此还有什么好想的?” “殿下你不懂。”王珰埋怨一声。 “我有什么不懂的,我又不是没大婚过,在宫里又不是被人贴过。” 王珰低下头又叹息一声,更显得烦恼。 “你不懂,她那樱桃小嘴,软软的身子,娇滴滴的声音……说话像是这边的糯米一样软软甜甜的……想到她要是到外面举目无亲的……我总是担心……” “你那是担心吗?你那是挠心。” 骂完,周衍鄙夷地扫了王珰一眼,摆出亲王派头,淡淡道:“若真喜欢,纳了作妾就是,有我给你撑着,怕什么。” “那也不成。”王珰连连摇头,“我家碧儿本就是丫环出身,母亲向来不喜欢她,我要是再纳个妾回去,没准怎么欺负她。到时候再来个庶出的儿子,家里闹死了,我哪还有清净日子过……” “你倒是儿子都想到了。” “碧儿向来待我好,万事顺着我,我自然要为她多想一些。”王珰道:“唉,像我这样俊俏高官,一出门便是烦恼,我还是掌权太多了……你说这南边,怎么就这么让人学坏呢?” “出息,瞧你有没有点气魄。” “要什么气魄,我是什么货色自己心里还不清楚吗?人不就是要自足有自知之明,我就没娶两房媳妇的本事,那还能硬扛不成……” 周衍听着王珰说这些,忽然有些茫然起来。 姐夫说做人要有底气、珰哥儿说人贵自知,他们道理不同却都各自过得通透。 自己呢? 从小到大那么多人教自己要怎么做,但为何越听越不知该何去何从?有人盼着自己做九五之尊的皇帝、有人盼着自己安守现状做个王爷……这些,是自己真心想做的吗? 但不想做这些,又想去做什么呢? 周衍皱眉想了良久,最后却只是轻轻吐出三个字。 “我是谁?” “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王珰放开戏腔,笑嘻嘻地唱了一句。 周衍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问道:“你这唱的又是什么曲?” “你听我再唱两句便知……见人家夫妻们,一对对着锦穿罗,啊呀天吓!不由人心热如火” “现在知道嚣张了?也不知是谁被人家一贴就逃得屁滚尿流。” “别说这个,等回了济南,我带殿下听曲儿。” “蠢材,回了济南哪还能听曲……”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两人说着这些,却听得外面一阵喧哗,让人打听了回来一问,才知是徐州百姓已聚集在府衙前要劝国公去南京主政…… “为啥要劝国公爷去南京嘛?在我们徐州不也好滴很?” “老丈你听我说……以前那是有奸臣排挤国公,现在不同了,斗倒了奸臣,国公去南京那是去当贤王,到时这天下就像这徐州一样治理,和山东不用再打仗了,运河也通了、黄河也治了、三饷也不用再交了、徭役也要减……” “真的?!当贤王?那是大好事呀?” “能不是好事吗?现在国公就是抹不开面儿,老丈要是愿意和我们一起劝国公,到那边领两个馒头,还有茶水钱,大家伙一起吆喝,让这天下拨云见日,换一片朗朗青天……” “好!是好事,莫说有这白面馒头和茶水钱,便是莫得我也要去。” “请老丈再多喊些人,越多越好,人人都有茶水钱领……” 两名衣着富贵的中年男子坐在旁边的茶馆饮茶。 看着街上发生的这一幕幕,其中一人说道:“你们就不怕王笑怪罪?” “还没看明白吗?两天了,王笑若有阻止之意,我们怎么敢继续闹?” “送走这瘟神也好,合该让别处那些家伙尝尝山东严苛之法。” “这都是次要的,方密之说得不错啊,郑首辅一去,谁还能拦得住王笑?就算他今冬不用兵,明年、后天也要对江南用兵。到时战乱一起,还不得加徐州的饷?不如趁早送走,把运河开了,早点做生意。” “早点太平了也好,熬过这几年,不信那些官吏还是油盐不进。” “就是这王笑,婆婆妈妈的,天大的好事还要人劝。” “劝就劝吧,鼓动些蠢民能花多少银子?权当是买个热闹。” “呵,瞧他们这喜庆劲,愚昧……” …… 方以智站在府衙门口,身板挺得笔直。 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悲哀,周围这么多人,也不知有多少是为了那馒头和茶水钱才来的。 那些士绅虽和自己做着一样的事,但心中理念却完全不同。 所幸人群中依旧有许许多多是受过徐州新政恩惠的百姓,衷心希望国公入主中枢。 有这份仁政在,至少,吾道不孤…… 眼看人越聚越多,方以智与陈贞慧、侯方域对视一眼,放开嗓子大喊起来。 “奸党已倒,普天同庆!值此百废待兴之际,请国公入京接受封赏,辅佐陛下,匡中兴之业,解百姓倒悬之苦。此陛下之愿,亦是生黎之愿……” “大家伙跟着我喊!请国公辅佐陛下,解我疾苦!” “请国公辅佐陛下,解我疾苦……” 一开始,喊声还不齐整,越来越多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围着徐州府衙渐渐成了地动山摇之势。 方以智挥着手臂站在人群中,听着耳畔的呐喊一点点染上哭腔,心中热血涌发上涌。 他感受到何谓民心,民心又有多大力量…… 与此同时,淮安,东平伯府。 “消息属实吗?”童元纬眼中阴沉不定。 “属实,那尤先生说了,截杀王笑,沈首辅可为伯爷谋侯爵。但若等王笑到了南京,不得已,只能削四镇之兵,到时伯爷何去何去?” “狗官!老子不想和那王笑打仗,非逼着老子去打……” “那个尤先生也说了,伯爷这次不算打仗,事情皆已谋划好,伯爷只需在王笑去南京的路上把他杀掉就好。他还说……伯爷最擅长半路杀人。” 童元纬大怒。 因童元纬有个堂兄以前和他不和,童元纬得势后曾派人把对方找来,那堂兄吓得连忙找童母求情,童元纬表面和好,等人家回家的半路还是把人杀了。 这狗屁姓尤的,一个幕僚,竟敢讥讽自己? “你直接回复沈保,王笑只要去南京,老子自会杀了。” “是。” “再派几个人去南京,把那姓尤的也杀了,杀之前把他舌头拔了带回来……” 第860章 回几招 徐州府衙外,请命的声浪一阵盖过一阵。 长街上人山人海,隔着半条街,坐在茶楼上的两个富绅听不到互相说话,只好把脑袋凑近了些。 “你说王笑为何不愿入朝执政?” “我听说他把董小宛抢进府了,你没见他这两天半步门都没出,只怕是躲在温柔乡里乐不思蜀了。” “他年少得志,一朝进了销魂窟,哪还顾得上大局?” 两人各自挑眉笑了一声,眼神带上些鄙夷。 “再如何舍不得出被窝,眼下这声势,他也该出来了……” 话到这里,外面又有一群人闻声赶来加入了吆喝的队伍,声势愈大。两个富绅凑得再近,谈话也已听不清。 接着,一阵轰然喝彩,府衙前爆发出欢呼声,如过年一般。 “国公!” 随着大门打开,王笑终于在侍卫的簇拥下站到众人面前。 府衙外的百姓个个绽出欢颜,一个老乡绅被推举出来,高声笑道:“国公爷,奸党倒啦!小的们请你去南京当贤王,为民做主呐……” 王笑目光看去,见那张皱纹密布的老脸上热情洋溢,满眼都是期盼,笑容是真心欢喜。 不仅是这老乡绅,举目看去,人人皆是笑脸…… “国公,小的是运河上拉纤的,运河停了两年,小的就两年没个生计呐。听说只要国公去了南京,徐州到山东的运河就开了,真的吗?” “小的是盱眙县人,国公入朝主政后,能给小的家乡也分田吗?” “奸党倒台了,往后日子是不是就越过越好了……” 王笑耳朵里嗡嗡嗡一片。 是啊,满城皆喜,普天同庆,连自己身边人也个个觉得与有荣焉,成事在望。 唯独自己,一闭上眼就是洪水滔天,浮尸遍野。 他今天喉咙疼得得厉害,陷在这热闹氛围当中,觉得嗓子眼里都在冒烟…… 方以智三人拨开人群,走上前,拱手长揖。 “民心所向,国公也看到了,还请以大局为重,辅佐陛下,解苍生疾苦。” “请国公辅佐陛下,解我疾苦!” 人群再次放声大喊,哗啦啦如潮水般跪下来。 王笑闭上眼,身子微微晃了晃…… 顷刻后,他再睁眼,已浮起一个笑容,抬手道:“好啊,我答应你们了,都散了吧。” 这回答显得有些突然。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预想中,国公应该是扶起乡老,然后感慨涕淋一番才对嘛…… 然而,王笑只丢下一句话之后就挥了挥手。 “散了吧。方以智,你们几个随我来……” 一直到跟着王笑进了偏厅,方以智还处在惊诧茫然当中。 今日之事,他打算尽力去做,料想是能成的,却没想到如此顺利,顺利到让人难以相信…… 抬头看去,王笑脸色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留下的只有掩盖不住的疲色。 陈贞慧、侯方域则带着事成后的慷慨与激动。 屋中再无旁人。 陈贞慧当先行礼道:“国公,既已决定,学生还想与你约法三章……” “啪”的一声,一本公文径直砸在陈贞慧头上! “自己捡起来看。”王笑道,背负着手,脸上怒意凛然。 “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助沈保设计引我去南京,伺机杀我。当我不敢动你们吗?!” 陈贞慧头上挨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抬头见王笑怒气勃发的样子,登时呆若木鸡。 方以智满腹草稿还没来得及说,未想到竟是这样的开场,连忙道:“国公恕罪,此事怕有误会……” “沈保借我的势逼退郑元化,暗中却在淮安埋伏精兵,准备半路截杀。你等作为说客,敢说半点不知情?!” “不可能的。”方以智道:“此事朝中诸位大臣联名上书,这其中必有误会啊……学生说一句实话,哪怕沈次辅有私心,也是希望能借助国公的兵力,绝不敢行此下策……” 那边陈贞慧俯身拾起地上的公文,低呼了一声,道:“密之,朝宗……这……确是尤先生的密信……联络童元纬……” 方以智转头一看,登时变了脸色。 “不可能的……必是尤先生自作主张……” 方以智脸色一片灰败,喃喃道:“沈次辅不是这样的人啊……” 然而哪怕心中还有不信,三个书生再也没了刚才的激昂。 屋中没有任何护卫,王笑独自站在三人面前,负手而立,问道:“我若要杀你们,可还有不服?” “学生……无话可说……” “这便是你们复社人的能耐?高谈阔论,眼高于顶。迄今为止,可做出一件为国为民的实事?” “沈保的心思你们若知道,那你们与自己口中争权夺势之辈有何不同?呵,满口‘使楚朝上下一心’,行的却是内斗之事。国家积弊外患不止,你辈营营苟苟,也配自称群君子?” “沈保的心思你们若是不知,却轻易遭他蒙骗,蠢得令人发指,却自诩高才?自己想想这些天的所做所为,可笑否?天下读书人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王笑每骂一句,三人脸色更灰败一分,终于,跌在地上,再无半点往日的风华。 方以智闭上眼,觉得仿佛是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下来。 那是他这一世的骄傲,在这一刻完完全全被击成碎片…… 曾放言“洗天下之垢”的豪阔志向如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他费尽一生好不容易攀到小山腰上,现在,如同被王笑抬起一脚,踹下山崖…… 王笑淡淡扫视了一眼三人的面容,背过身。 把董小宛送来的那个“车夫”已经被锦衣卫捉到了,确系尤先生安排的心腹探子。 王笑伪造了一封尤先生的密信,派人带着这个探子到淮安找到童元纬,让其刺杀自己。 这不是沈保的计划,沈保的计划是慢刀子,但王笑需要一把快刀。 用这快刀,斩杀复社三子心中骄傲与浪漫…… “郑元化打算开决黄河大堤,水淹山东。”王笑开口说道。 方以智从恍然间抬起头,喃喃道:“什么?” 王笑没有回答他,在案上摊开一张图纸,道:“我很难调派北面的大军阻止此事,动静太大。思来想去,打算派一支奇兵,从徐州出发,奇袭开封、郑州。” “国公在说什么……” “闭嘴,听我说。” “我不信。”方以智摇了摇头,道:“开决黄河,还要使其改道山东,你知道这样一来要死多少人,此事没有证据不可……” “我让你闭嘴!”王笑大喝道:“你不信?我告诉你,楚朝早几十年来,大小官吏贪墨治河款项,每逢巡查,授意河工掘开堤坝,以销毁其罪证。数十来年,仅为掩盖贪墨罪行、因人为毁堤而死者,每年皆有数万人。” “你不信?这满朝官吏每日都在你眼皮子第下干这倒行逆施之事,是你这士大夫望族门第站得太高,看不到了吗?!” “竭生民主膏血,以供其骄奢淫僭。你要我去南京,要我去光兴社稷?要救的社稷若是如此社稷,还不如亡了!这楚朝早该亡了!” 方以智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厅中安静了好一会。 复社三人终究是闭嘴了…… 王笑吐了两口气,竟是又恢复了平静。继续有条不紊地说起来。 “刚才我说到哪……哦,从徐州出兵,好处是就在本身就在黄河以南,不必再渡河,但也很难不引起对方的警觉。不过并非没有办法,这办法,落在你们身上……从徐州到开封,第一站就是商丘,下辖夏邑、虞城等县。” “侯方域,你侯家是商丘大族,你父亲侯恂曾督七镇军务、官任南京户部尚书,在商丘威望最著,不少官员皆是其门生故吏。我要你去劝降商丘城,供我兵马入境、提供粮草、封锁消息……” “陈贞慧,你父亲陈于廷曾是东林党魁,门生遍布天下,雎县县令向信厚便是其弟子……” “方以智,桐城方氏,这一路过去,没几个地方没有你方家门生故旧,杞县县丞便是你外祖吴家的嫡系……” 事实上王笑说的谁谁谁,方以知等人自己也未必认得。 但能被称作“四公子”,其身世名气,要想劝服这些城池倒也并非不可能,只是……到现在脑子里还是懵的…… 王笑又道:“郑元化很可能已驻兵在黄河北道,不好找,也不好除掉。但驻扎人马,他们必须要有粮草,粮草送到哪里,有多少开支,开封城内必定有备案,我要你们去帮我尽快拿下开封,并且找到这个资料,揪出这些兵马……” “对了,还有一个冒襄,他离开徐州之后被郑党的人捉了,我已让人救回来,你们一会去见见。” 方以智道:“这……我还想想问一句,你确定郑元化真要开决黄河?他……他怎么敢如此?” 王笑没有回答,在椅子上坐下来,疲倦地闭上眼。 “国公,此事……我们还是有疑惑……” “自己想。”王笑眼也不睁,道:“要怎么做,你们自己选,我给你们一个时辰考虑……” 周衍匆匆穿过长街,一路上总能听到有人在说着让他难以置信的消息。 “太好了,国公答应去南京主政……” “散了吧,嘿,我们说动了国公……” “以后就要称王爷了,总算不要再南直隶打仗了……” 王珰拉了拉周衍,低声道:“殿下……” “你不是说姐夫不可能答应的吗?!”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王珰道,心说自己果然就不适合插嘴这种事。 进到府衙,只见那边裴民正在向几个下属吩咐:“准备一下,过几日护送国公去南京……” 周衍没有说话,冷着脸就向里走去。 走到前院,被两个护卫拦住。 对方不认得自己,周衍于是怒气冲冲喝了一句:“裴民!” 裴民小跑过来,腼着脸赔笑道:“这边……” 引了引周衍避开两步,他才小声道:“殿下,国公正与人议事呢。” “什么时候国公议事,我这个亲王还听不得?” “这不……这不是殿下现在是微服出巡吗?” “我要进去。”周衍冷冷道,眼中怒气更甚。 “殿下何苦为难小的……” “滚开!” 周衍终还是发了脾气。 这些天隐忍又隐忍,压着担忧、努力相信王笑,没想到王笑最后还是选择了背叛! 以后会是怎么样,不用想都能知道。 如徐州城内的传言,王笑已纳了董小宛进府,每日避不见人。 等到了南京,沈保再献上更多美人,不出多久,王笑就会忘了姐姐。 如王珰所言,这边就容易引人安乐,王家兄弟皆是那好色德性。 以后王笑励精图治也好,在江南安乐也罢,总之要把自己一脚提开…… 带着这样的怒火,周衍冲上前,一脚踹开屋门。 王笑正独自坐在案前,一手按着额头,一手摩挲着地图在沉思着什么。 “姐夫你……” “殿下先到隔壁屋见见那复社四人吧,见过之后若还要发火,我听凭你处置便是。”王笑道。 周衍满腔怒火竟是被堵住一般。 他忿忿不平转过身,又听王笑说了一句。 “那方以智,稍加打磨,往后或可为宰辅之材……” “王珰,你留下,过来。” “哦。” 王珰老老实实站到王笑面前,道:“我刚才拦了殿下,没拦住。他其实就是一时脾气……” “裴民,你说。”王笑道。 “是。”裴民一拱手,道:“张莲儿,滁州来安县人,十三岁时被拐到扬州经人调教……” 王珰登时脸色一变。 却听裴民还在缓缓说着。 “一年前,南京太平司千户李生明买下了张莲儿,并找到她的家人,安置在南京,随后,张莲儿被送到关明府中。这李生明是郑党的人……” “我们查抄关明府邸之前,张莲儿贿赂了府内管事,烧掉身契,谎称是被抢掳入府。卑职已查过,她所说的老家徐州张庄,并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她的目的应该是继续打探我们的消息,故而试图接近王主事……” 王珰连忙道:“我可没有碰她。” 王笑道:“你给我好好想想,为何但凡有个细作都想从你身上入手?” “我……运气不太好。”王珰低下头,显得有些失望。 ——唉,还以为她真是看上了自己呢,这小女子……果然还是家里的碧儿最好。 “运气不太好?我看你要不是运气好早死一百回了。”王笑强撑起精神敲打了王珰一句,道:“你去假装不经意地给这张莲儿递个消息,说齐王就在徐州,我要带他去南京夺位称帝……” “真的吗?” “假的。” 王珰小心翼翼问道:“哦,这事我能不能不办?还有,人家也蛮可怜的,我们也别杀她吧?” 王笑道:“你管好你的裤裆我就不会杀她,去想办法把消息递了……” 挥退王珰,王笑揉了揉额头,独自坐在房中,继续把整件事重新捊一遍。 面对郑元化的杀招,自己能做的还有哪些? 第一,向芊芊借兵,直接从潼关偷袭郑州; 第二,封锁山东,迁移黄河故道两边的百姓; 第三,从徐州派一支奇兵,不带粮草、不打旗号,直扑开封。同时收服复社四公子,让他们随军劝降沿途诸城; 第四,假意要去南京,以稳住郑元化,但很可能郑元化不会轻易相信,那就得再抛出更大的饵,放出消息,告诉他自己和齐王都会去南京,吸引他把目光放到南边…… 做这一切,消息迟早封锁不住,每一步都得同时开始进行。 要在郑元化反应过来之前做到更多,要争取更多时间…… 周衍推开屋门。 又看到复社那三个妄图挖自己墙角的狗东西了,这次还多了一个,屋里有四个人…… 复社四公子坐在那商议着什么,转头一看到周衍,除了不知情的冒襄,三人都迅速站了起来。网首发 周衍就冷冷盯着他们。 不一会儿,陈贞慧、侯方域额头上又是薄薄一层冷汗。 ——自己要劝王笑弃齐王、奉天子,联沈保打郑元化,现在郑元化要水淹山东,沈保要继续内斗,一切都显得那样可笑……偏偏还被齐王这样盯着…… 方以智却是若有所思了良久,深深行了一个大礼。 “敢问阁下是?”他开口问道。 看着方以智的目光,周衍忽然隐隐感受到了什么。 他身在皇家,对这种感觉最是敏锐…… 方以智显然早已认出了自己,为什么还要问? ——你要以什么身份来面对我们这些臣子?你想当皇帝?想当齐王?还是想继续伪装成一个不起眼的小吏?你不说自己是谁,我们又如何面对你? ——我……我是谁? 周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对自己很重要。 眼下已经走到一个岔路口,往前踏一步,可能是九五之尊之的帝王、也可能是万丈深渊。 迈开脚之前,他必须想清楚自己是谁。 知道自己是谁,才知道想做什么、能做什么…… 与皇位无关的人是不用去想这个问题的,你若问他,他开口就是“当皇帝当然好啊!” 只有对有资格踮到皇位的人,这个问题才显得尤为重要。 这条路不能回头,也很孤独,周衍闭上眼就能看到那皇位摆在那,周围是无比深遂的黑暗。 没人能给自己解答,姐夫和王珰都不能解答……只能自己想。 但没有时间去想了,方以智已经问了。 “敢问阁下是?” 在方以智目带疑惑的目光中,周衍的一个答案带着满腔怒火脱口而出。 “本王是先帝第四子,本王才是大楚社稷的正统!” …… 方以智默然了良久,渐渐又红了眼。 他想起了自己进士登科,金鸾殿上面见先帝;想起瑞军入京,摁着自己的跪倒,不跪就削平自己的膝盖;想起自入南京以来,放眼所见只有政局糜烂、同室操戈…… “若要光复的是这样的社稷,这楚朝早该亡了!”王笑的大喝声依然在耳边不停回响…… 这辈子想要中兴的到底是怎样的社稷? 方以智不由想问上一句——殿下你确定吗? …… “学生拜见殿下。” 第一个跪下的是侯方域。 “刚才学生与诸君议论,方兄赋诗一首‘西南更望层云黑,谁把新亭泪眼看’,我等皆明白南延政局已无可救药……” 次日,还在被查抄的平兴伯后庭,王珰低头看了看家中妻子给自己绣的荷包,又将其收进怀中。 ——没事的,没事的,这次忍住了,回了家让碧儿扮一扮也是一样的…… 心里给自己打了气,他绕过假山,进到一进院落。 “大人……呜呜……莲儿好怕再也见不到大人……能不能不要把我放到外面……呜呜……莲儿只想跟着大人,哪怕只当个下等侍婢也好……” “你不要这样。”王珰闭上眼,连忙又避了避,“别哭了,我给你带了个礼物,那个……你还是放出去吧。” “大人既然这么说……莲儿能不能给你唱支曲?这样……哪怕我死了也不后悔……” “哎哟,别……” 王珰目光看去,很想问一问她会不会唱《思凡》,要是这样的小美人儿能唱一句“但愿生下一个小孩儿,却不道是快活煞了我”也不知是怎样光景…… 忽然,外面周衍的声音响起。 “珰哥儿,在你哪?” “来了!” 王珰连忙向外走去…… 张莲儿低着头,深深瞥了一眼他的背影,叹了口气还是跟上去。 “在里面和谁说话?” “没呢,里面没人,我看看这院子清空了没……” “有个好消息,姐夫计划带我到南京称帝,另外,我已收服了那复社四子,侯方域会去商丘把他已致仕的爹请来为我造势……” “嘘,殿下小声点……” “又没人……” …… 走远了之后,王珰忍不住回过头,叹息了一声,心想:“傻姑娘,干完这一票就收手吧。” “殿下,我们今天去听戏好不好?” “你不是事情多吗?” “我和我爹一样,有什么事听完戏就过去了……” “那好吧。”周衍勉为其难答应下来,心中却十分期盼。 想到王笑提醒自己的那句“方以智有宰辅之才”,周衍隐隐猜到,自己和这傻王珰一起瞎混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太多了,过一日少一日。 “走吧,我先去和笑哥儿复命……” 两人又到府衙,正见到一个高高瘦瘦的汉子见完王笑从偏厅出来。 虽然对方戴了个帽子压着脸,还系了个脖巾,但王珰一眼就把对方认出来了。 他快步跑过去,笑哥呵地低声道:“小运哥,你怎么赶过来了?晚上一起听戏?” “嘘,珰哥儿只当没见过我,走了。” “哦……” 是夜,一队队普通装扮的汉子以百余人为伍,分别向北面的商丘方向行去。 侯方域回望徐州,叹息道:“好歹让我和香君道个别……” “朝宗,以大事为重吧……” 花爷低声喝道:“肃静。” 庄小运跟在他们后面,既感到肩上担子极重,又忍不住不停想起国公的吩咐。 ——“你携我信令,随队伍北上,再到龙潭峡谷调遣我借来的瑞军……” 国公借来的瑞军?花枝……一定是的,这次要见到花枝了……真他娘想一步跨到龙潭峡…… 第861章 有异样 沧州城外三十里,楚军大营。 谷老八气呼呼地在腿上一拍,道:“这仗马上就要打赢了,咱们把建奴打过滹沱河不好吗?把总你说为何将军要下令撤回来?” 张光耀喝道:“将军怎么说,我们怎么做,多什么嘴!” “这不是和你计议一下嘛……” “入冬了,也该收兵了。总之这一仗我们是打赢了,等来年过了夏收,也许国公就亲自带我们打回京城去……” “我还想着这次再立个打功,过年前让我娘看看我升个把总。我要升了把总,我娘每个月能领的米面又多不少……” “说起来,现在撤兵,正好能放我等回去过年……谷老八,把你的臭脚拿开……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将军也是心疼我们哈哈。” “真的?回家过年,明年再打……” 黄小木听着议论,拿出自己的腰牌摸了摸,心想这次过年,正好让爹和娘也看看自己已经是个屯官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几场仗下来,他立了不少大功,尤其是射中吴阎王的马,得了不少封赏。等回了家,添几件大家当,再给爹娘和姐姐添几件衣服,爹馋一口酒喝都馋了许久了…… 想到高兴,他低下头咧开嘴乐了一下。 “想什么呢?”张光耀拍了拍的肩。 “把总你想家吗?” “怎么不想?光第上次来信,说他跑到峄州去了,我也想尽快回去看他一眼。” 黄小木也是讲武堂出来的,知道张家兄弟父亲早亡,张光耀最是心疼张光第…… “你们的把总在哪?”帐外忽然传来一声喝问。 张光耀连忙迎出去。 “将军有令,召所有把总以上将官……” 帐中几个屯官转头看了一眼,谷老八拿胳膊轻轻推了推黄小木,道:“看吧,真要让我们返乡了?” “看起来是啊,也没见别处打仗。” “小木,你阿姊叫小花是吗?我上次受了伤,见过她一次……好漂亮啊……” “谷老八你滚开。” “不是,我家里有好几亩地……” “你太丑了,离我远点。”黄小木道,“我今年回去就让我姐寻个好人家嫁了。” “嘁,我回了家我娘也会给我相看。”谷老八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道:“我是手刃多铎的大豪杰,乡里不知多少姑娘盼着嫁我……” “呵……” 帐中几人说说笑笑,说到归乡脸上笑意愈浓。 过了一会,张光耀板着脸回来,喝道:“所有人听令,把自己的队伍拉好,一个时辰后出发,我们去东明县。” “去哪?不是说回去过……” “这是军令。”张光耀道。 “是!” 顺德府。 “怎么卖的?” 书画铺子里,伙计目光瞥去,见那俊俏的小哥要买的是一本春宫,也不做声,比划了个三个手指。 秦玄策丢下两钱银子,笑吟吟地把图谱收进袖子里。 他又上街绕了一圈,买了些胭脂水粉和新奇的玩样,手里拿着个波浪鼓,晃晃悠悠往所走去。 才进门,只见羊倌坐在桌上,正在吃菜。 “你倒是乖觉,知道摆好酒菜送我。” “吃吧,特意到前面味香楼点的,给你践行。”羊倌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又道:“你小子真是乖觉,自己跑回济南。” “眼下河北诸城都收复了,那两万建奴俘虏也安顿妥当。我还留这临清做什么,我又不是文官。”秦玄策笑吟吟夹了一筷子,道:“我家娘子怀胎三月我就出来打仗,现如今娃都出来了,我总该回去看看。” “有娃好啊。”羊倌道,“我也想回去生一个。” “你家那两个……能生吗?” “窦氏这个年纪,生个头胎怕是不行了。玛璪以前生过,还是能生的,嘿,她那身子骨,再挤个娃儿轻轻松松。关键是老子这仗打了这么久,也要得空回去生才行。” “她这年纪……”秦玄策摇了摇头,微带着鄙夷道:“你娶个年轻点的生啊。” “你不懂。”羊倌微醺,砸巴着嘴,笑嘻嘻道:“老子就喜欢她们到了这年纪,有那股子虎狼之气,尤其是玛璪,老子跟她在一块,觉得自己就是一匹草原上的小马匹,被她驾驭着……” 秦玄策哈哈大笑,拿起拨浪鼓“咚咚咚”摇了几下。 “想家了啊。”羊倌伸手把拨浪鼓摁下来。 “诶,你也快回去了,现在战事都告一段落,等笑哥儿派个人来坐镇河北……不是……你还我啊。” 秦玄策才说到一半,转头一看,羊倌竟是趁着刚才这一下,把自己袖子里的图谱给顺走了。 “看一眼又不会怎么样,你都要回去了,这留给老子……” 下一刻,只听“嘭”的一声,一个亲卫撞进门来。 “将军!济南急信,王大人请你们速到府衙议事!” 南京。 厅堂中,坐在上首的当朝首辅沈保捧着茶杯吹了吹,抿了一口之后感慨了一句。 “郑元化留下的弊政啊。” 他操着一口标准流畅的金陵雅言。 六朝以来,金陵雅言被视作古中原雅言的正统嫡传,楚朝迁都燕京之后又影响了北方方言进而形成了楚朝官话。 虽然互相都听得懂,但时人更推崇的还是清雅流畅、抑扬顿错的金陵雅言,沈保也是以自己这副腔调为傲。 厅中坐着几个心腹,其中最受沈保器重的是一个名叫曾同祯的中年文士。 “郑元化确实短视。”曾同祯开口说道:“王笑便像一只猛虎,猛虎需有笼,用时放它出去咬人,不用时得关起来。若先帝在,便是王笑的笼。郑元化当时不能及时出兵护送先帝来南京,这才造成如今猛虎脱笼的局面。现在回头看来,足可见郑元化何其不智!” 尤先生附和道:“幸而首辅大人高瞻远睹,请王笑来南京,这便是引猛虎入笼的第一步。” “眼下时局,北有外虏,西有内寇,南方各镇武将皆不堪用,唯有用王笑,可驱虎吞狼,扫平忧患。台儿一战,二千破五万,足以证明此论断。” “据徐州传来的消息,王笑已同意入朝。” “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最难做的还是如何稳住他,拉拢他。” “山东也未必是铁板一块,王笑一进南京,与那些效忠周衍的文武官员必生嫌隙。他要想稳住局面,就必须接受我们的示好。何况他能从徐州带来多少兵马?百胜之将脱离了麾下兵马,那就鱼儿离了水,还能如何蹦跶?” “这人只怕不好拉拢,软硬不吃。” “无妨,等他到了南京,有得是机会。陛下的心在我们这边、票拟批红之权在我们这边。双方在朝堂交锋,而非在战场,我们未必输他。再说了,他不好拉拢,他麾下的将官呢?我听说山东那边为官连冰敬、炭敬都没有。多送些珠宝美人,时长日久,必能得到一两支强兵的支持。” 尤先生忽然问道:“是否该警告淮安与泗州两镇,别在半路截击,免得触怒了他?” “何必呢?王笑是那么好杀的吗?童元纬若有这胆子行此下策,便让他去试试,我等正好坐壁上观,看王笑与江北四镇相斗,此制衡之道……” 等议完这些事,尤先生从沈宅退出来,乘上轿子,准备往玄武湖畔的兰园走一遭。 那是沈保送给王笑的园林,一应器皿珍玩皆已布置好,还有一队舞姬皆是精挑细选的,其中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姐妹花甚是美艳动人。 除了兰园,还有好几个上佳的庭院也这般准备了,那是给山东来的将官的。 郑元化只知一味与王笑相斗,哪比得上首辅大人和风化雨的手段,软索能套猛虎。 尤先生坐在轿子中沉思着这些,又想到马上要到兵部任职之事,自己本有功名在身奈何屡遭排挤,多年为幕,终于一朝登上天子堂…… 长街那边有一队披甲官兵行过来,拿了一块令牌拦下了轿子。 “先生,是东平伯麾下将官想要见你。” 童元纬?派人见自己做什么? 尤先生带着疑惑,掀帘看去,见三十余个家丁匪气十足站在那,戾气十足。 “是尤先生当面吗?” “不错,东平伯何事找我?” “动手!” 随着惨叫声当街响起,几名侍从尚未反应过来便倒死而亡…… 尤先生被人扼住喉咙说不出话来,死死瞪着眼睛,心中满是不可置信。 为什么?! 童元纬这个疯子为什么要派人杀我? 又没惹他…… “啊!” 一声惨叫到一半戛然而止…… “伯爷做事,要你他娘的多嘴?!” 当街杀人的家丁提着那条舌头,挥刀把人家头颅斩下,放声狞笑…… 徐州。 “童元纬未必敢来杀我啊。”王笑把情报分析了一遍之后,忽然低声说道,声音哑得厉害。 裴民道:“我们既然通知了他,想必他还是会的吧?据卑职所知,此人阴狠惨毒,睚眦必报。卑职刚又收到一封情报,就在几天前,他在府中设宴,让家里养的两只猴子给客人棒酒。有个客人看这猴子长得吓人,不敢接酒。童元纬当堂打死了他,剖出脑和心肝,让猴子捧到跟前,就着酒……边喝边嚼。” 裴民说完,眼中泛起些嫌恶之色,却也有些骇然,又问道:“国公,现在这府里的侍卫已经少了大半,若真要去南京,只怕……只能抽调不到五百人……这太危险了。” 徐州的老卒本有三千人,俘虏的兵员有近三万,但这三万俘虏战力不行,大多都已经被放回家分了田地耕种,只留下五千人与老卒合练成八千兵马。 八千兵马再分散到下邳、小沛等各个县城镇守,徐州城内也只留下四千人不到。 这样的兵力,只要训练好了,守徐州本是绰绰有余。 但这次偷袭开封,花爷和庄小运带走了两千老卒,王笑担心兵力不够,又把身边的护卫调走了七成,再加上锦衣卫,给他们凑上了三千人。 徐州城只余两千人,身边又没多少护卫,等调五百人已是极限。 只带五百人,经过童元纬的地盘去南京,去了南京又能做什么? 裴民实在不知道王笑怎么想的,只能认为他是精神出了问题。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王笑把手上的情报放到一边,道:“童元纬看起来残暴,为了掩饰其胆小懦弱罢了。我只怕他不敢来杀我。” “这……” 裴民心想,人家七八万大军,只带五百人想路过他的地盘,怎么就不敢来杀? “国公别忘了,关明兵败后被童元纬安置在宿迁,他必定也想要截杀国公。” “倒也是,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竟然差点忘了这事……这样一来,郑元化就能相信我了。” 裴民听不懂这是在说什么,偷眼瞥了一眼王笑的脸色,有些担忧起来。 接着,只听王笑又道:“你去安排几个最信得过的人,在我到达宿迁之前……” 等了半天,没听到后半句话,裴民抬头看去,只见王笑却是说着说着,头一歪,抵在椅背上睡着了。 裴民也不知是该退出去还是怎样,只好傻愣愣地站在那呆着不动,眯着眼看去,见王笑鼻子下似乎沾了些什么…… 定眼一看,是一涌鼻血缓缓流了下来。 “国公……国公……快!来人,去请大夫……” “王笑……王笑……” 榻上的女子轻声呢喃着,咬着唇哼了几声,把头高高仰起,青丝如瀑布般落下,抖落了几下…… “嗯嗯……” 顾横波长长舒了口气,满面潮红,紧紧抱住自己…… 良久,她翻了个身,贴着枕头,闭着眼回味着方才的绮梦…… “姑娘,起了吧?曹嬷嬷来了。”过了一会,外面有婢子唤道。 顾横波慵懒地起来,另换了一套衣物,这才不慌慌忙地走到外间。 一个老妇模样的人正坐在那里绣花,眼也不抬,道:“你这午觉睡得也太久了吧。” 声音尖细,让人听了浑身不自在。 顾横波笑道:“我梦到王笑了,正和他好着,你非要来扰人好梦。” 老妇轻啐一声,讥道:“不要脸的贱东西。” 顾横波很惊讶,问道:“你不贱?你可是太监。” 她笑了笑,在桌边坐一下,梳理着头发,又道:“我可不贱,我想睡的天下数一数二的人物,一句话可以决定天下人的命运,才迈过黄河一步,整个江南闻风变色。金枝玉叶的公主千挑万选出来的男人,我想沾染他,是志气。你觉得呢?曹公公。” 老妇打扮的太监不耐烦地白了她一眼,道:“你去问问李香君,侯方域是不是去商丘了?” “王笑那儿,可真是个吞人的东西,女人进去也不见了,男人进去也不见了。”顾横波带着些调笑的口吻说道。 “复社那几人自从进了府衙就没了人影,侯方域一句话都没留给李香君,她又如何知道?今早王笑派人把我和香君接到这院子里,只说安心呆着,别的什么都没说。这些,你跟着我,自己不会看么?” “侯方域必是替王笑办事去了。”老妇道:“否则王笑为何要把你们接进城内?”更新最快的网 “也许……他想霸占了我呢?” “在咱家面前,收起你这套卖笑的手段。” “咦,怪了,不是你们教坊司调教我如何卖笑么?” 老妇不理会她,自己沉思起来。 ——现在得到的消息是,周衍就在徐州,王笑打算带他去南京称帝…… 本来自己还觉得,王笑答应去南京之事有蹊跷,也唯有这个解释才合理。 至于侯方域……真是去商丘请侯恂来支持周衍篡位吗? 若是如此,复社只怕完全倒向齐王一系了…… 另外,城中的兵力少了很多…… “你再去试探一下李君香,告诉她,侯方域有可能打算去商丘请侯恂来徐州,而侯恂是绝不可能同意她嫁入侯家的,侯方域这算是弃她不顾了。如此,激李香君再去府衙打听打听。” 顾横波摇了摇头,道:“我虽然不知道你想打听什么,但你不怕这样一来,暴露了自己?” 老妇闻言,闷不吭声。 这趟来之前,干爹的叮嘱再次回响在耳边。 “王笑掌握下的锦衣卫无孔不入,建奴多次刺杀他都未果,首辅那边派去山东的探子十之八九也被他们揪出来,你这次去,只要带上眼睛和耳朵,多听多看,少说话,切忌在王笑面前使些手段……只要不暴露自己,观察王笑一有异样,立即回报。” 但这“异样”到底是什么呢? 想带齐王去南京篡位,算不算异样? …… 顾横波眼睛一转,见老妇脸上一副举棋不定的模样,嗤嗤笑了两声,问道:“公公若真想要什么消息,不如给找个机会,把我送到他身边,莫说要消息,人家让他‘死去’也可以的。” 老妇冷笑道:“你给咱家歇了这心思,当自己是什么东西?想到那种人面前演戏,咱家看你才是不知‘死’字怎么写。” “那你自己看喽,反正李香君这边什么也探不到,人家还乐得清闲……” “你找个借口,下午再出趟门,咱家要递个消息……” 老妇说完,忽然耳朵一动,低下头专心绣花。 他手艺极好,就刚才说话的这会功夫,半株牡丹已经绣好了,绣得唯妙唯肖的。 还换上了老妇人的声音,嘴里道:“姑娘你看,这针是这样下的……” 果然,片刻之后,有婢子过来道:“姑娘,董大家来了,李大家请你过去。” “知道了,这便过去……” 第862章 顾横波 “国公只是睡着了,肝火过旺,没有什么大碍,老夫开几剂药,再安心调理两日便好……” “谢过先生……” 一名老大夫给王笑诊治完,提着药箱出了府衙,回到医馆。 不多时,一个汉子进来,咳了两声,又递上一小锭银子来问诊。 老大夫把了脉,沉吟道:“阁下身体康健,不像染了风寒。” “大夫还是给我开两副药吧,总感觉不爽利。”汉子道:“听说老大夫医术高,连国公都请你去看病?” “老夫才刚从府衙出来,事情已经传开了?” “我们徐州百姓,哪一个不关心国公爷?不久前才受过国公大恩……他病得可严重?” 等这汉子再提着药出来,低着头转过一条巷子,偶尔一回头,隐隐感受到有人在盯着自己,忽然加快脚步。 又绕了两个巷角,两个乔装的锦衣卫目光看去,竟已不见了这汉子。 “人呢?” 下一刻,旁边的柴禾堆里,那汉子陡然杀出,手中一柄匕首猛得扎进一名锦衣卫的腹中…… “啊!” 杀喊声一起,另一面又是三名锦衣卫冲来。 四人打斗一会,那买药的汉子中了两刀,转身就想逃。 “留下活口!” 那汉子眼见逃不脱,嘶吼一声,猛地扬起匕首,狠狠扎进自己脖颈之间,嘴里“咯咯”两声,瞪着眼倒了下去…… 府衙里,秦小竺跟董小宛学做了川贝梨水汤。 她这几天本就担心王笑,知道他嘴里都冒了好几个水泡,今天更是心急如焚。 于是董小宛很是安慰了她几句,并教她几个治急火的食疗方子。 眼看着董小宛纤纤玉手捣了食材、拨弄羹火,动作又娴熟又好看,秦小竺十分羡慕。 “唉,我要是能像你这么会做吃的就好了。但你自己也不爱吃这些,为什么厨艺这么厉害?” 董小宛低眉应道:“家母身体不大好,故而我时常收集些食疗的方子,也喜欢做这些。” 她说起来稀疏平常,秦小竺却早已把她的情况打探得清楚了。 董小宛家里本是苏州大绣户,后来她父亲得了暴痢撒手人寰,她母亲觉得留在旧宅睹物思人,带她隐居半塘。没想到几年后绣庄被家中恶仆掏了个空,只留了上千两的债务。她母亲又气又急,一病不起,那年董小宛不过十来岁,便要负担起巨债和重病的母亲。 秦小竺心想,由‘一病不起’四字看来,这食疗方子大概是没多大用的…… 待董小宛优雅娴熟地把做好的汤水盛好,只见碗中汤水清亮、晶莹如玉,看起来就赏心悦目。 秦小竺低头看了片刻,端起碗,自己咕噜咕噜喝掉了。 她虽然很信任董小宛,但毕竟是南面来的人,终还是不敢拿她做的东西给王笑喝,怕万一有毒。 但秦小竺又不想伤了她的心,干脆自己喝掉。 “小碗,这也太好喝了吧!怪不得你要叫‘小碗’……我也要亲手给王笑做一碗。” 她拈起几两川贝,一捣,捣成了稀巴烂…… “国公,刚才又揪出一个南面派来的细作……但人没捉到,自尽了。”裴民说完,又忍不住问道:“国公没事吧?” “不过就是睡着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王笑道:“张莲儿那边消息放出去了吗?” “放出去了,张莲儿把消息放给一个脂胭铺的老板,那脂胭铺生意很好,派伙计往各户送货,一日派了数十趟,卑职没能把这线完全揪出来。” “无妨,让她把消息放出去就行。” 裴民又道:“卑职确定,郑党在徐州布置了许多耳目,绝不仅有这一条线。” 王笑听了心中冷笑。 ——和我玩间谍战?也不看看我女朋友以前是干嘛的。 “郑党要派耳目过来,无非那几条途径,一是原本用来监视关明的、二是后来到徐州的,但他派再多人,能真正接触到我的并不多,比如……” 就在这时候,秦小竺端着个餐盘过来。 王笑停下说话,目光看去,只见她脸上沾了一道煤灰,样子有些狼狈。 至于她端来的那碗黑乎乎的东西…… “这是……中药?” “这是梨水汤。”秦小竺的口吻又得意又关切,道:“这个去肝火,你快喝了,我看着你喝。” 王笑伸手揩了揩秦小竺脸上的灰,笑道:“我其实没事了。” “这可是我亲手熬出来,我尝过了,不算很难喝的。” “是吗?那好吧。” “怎么样?好喝吗?” “有点糊……但还是好喝的。” “是吧?!我熬了好几碗才得了这一碗,是董小碗教我熬的。” 王笑点点头,心道那看来是她厨艺差劲,没把你教好…… 他想了想,忽然道:“你放董小宛去看望李香君一趟,告诉她,我把侯方域派回南京了……”网首发 待到秦小竺离开,王笑又对裴民道:“去那胭脂铺给我盯着,看看这两日他们会不会收到‘侯方域去南京’的消息。” “是,卑职明白了。” 顾横波转到厅上时,正见董小宛与李香君坐在那聊天。 “可算见着你了,我与香君听说你来了徐州,却又到了哪家亲戚那,寻你也寻不着。后又听说你被国公爷带进府了,上门求见也进不去,着实担心呢。” 顾横波经常反串小生与董小宛演西楼,彼此最是熟悉,她嘴里说着这些,上前便捏着董小宛的下巴凝视了一眼。 董小宛连忙避开,轻声哼道:“看你那这轻佻样子。” 顾横波美目中流光一转,笑道:“国公没给你这小闺女开了脸?” 董小宛微偏过头,露出些清冷傲慢的神情。 “你若再说,我撕烂你的嘴。” “来呀,小美人……” “顾媚你别闹了。”李香君道,她年纪、身材皆比顾横波小,开口却更显沉稳些,又道:“我正问小宛这些天的遭遇,先听她说。” 董小宛于是低声说了一会…… 事后她才知道,从出府衙开始,就有锦衣卫暗中跟着她,以找到那个车夫。若非有秦小竺庇护,这趟若许还有牢狱之灾。 秦小竺本想早些送她回苏州,也是因为此事耽搁了几天。正好王笑打算去南京,秦小竺便决定到时带她一起顺道南下…… “这次来徐州一趟,我忽然觉得,庙堂之上谁与谁又有不同呢?以往清谈阔论,听那些文人志士说沈次辅如何高义,到头来还不是把我们这等人视如货物。” 李香君带着关心的神情问道:“你在府衙可有听说侯公子去了哪里?” “出门前特地给你打听了,侯朝宗回了南京,去给王笑办事。”董小宛道:“他把你当什么了?不说一声就走?” 李香君轻舒一口气,笑道:“他是伟丈夫,合当以家国大义为先。” “香君姐,和我回苏州好吗?这些事,我们掺合不起的。” 李香君道:“小宛你想劝我什么?侯公子对家国有义、对香君有情,我即许了他,莫说是一趟浑水,便是山海火海,我也愿随他趟。” 董小宛关切的目光凝视李香君,道:“侯朝宗没有他自认为的能力气度,我只看他在徐州行事,便知他给不了你要的归宿。” 李香君想了想,温温柔柔赔笑道:“前几日他一时情急才怪罪于你,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你别再怪他了,好不好?” “我确实是小心眼,但就此一事,可见侯朝宗软弱、无担当,那侯老尚书向来以古板顽固著称,绝不会同意你入侯家的……” “小宛,别说了。” “我偏要说,他科举落第说要娶你,但一有前途仕途摆在他面前……” 顾横波转头一看,见李香君神色难过,连忙打断董小宛。 “小宛你真是,原本眼界就高,如今更是目中无人了。侯公子怎么论,称一声‘江南第一公子’也不为过,香君若不许他,又能许何人?” 董小宛、李香君皆是偏头不说话,隐隐有些置气。 顾横波继续道:“怎么?人家称我们一句‘大家’,都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了?到头来还不是给人作妾的命?就算做妾,低的看不上、高的攀不起,小宛你心气再高,又能选谁?前阵子,冒辟疆写了篇华丽文章,说你倾心于他。江南士林一时传为佳话,你若想寻个别人,谁敢自诩比得上冒大公子?算来算去,冒家也确实是你最好的归宿。” 董小宛秀眉一蹙,淡淡道:“冒辟疆家中既有贤妻,还每每以此手段沾花惹草、始乱终弃。李湘真付出一片痴情,只得他一句‘名嬴薄幸忘前梦’;吴蕊仙‘自许空门降虎豹’因他遁入空门;吴扣扣、蔡含、王节……呵,我等风尘女子是轻贱,也不是他这般玩了就丢,用来给他堆彻风流才子名声的。” “所以呢?他看上你了,你怎么办?”顾横波道:“以他的名望,别人谁想纳你进门,读书人便追着讥嘲,谁不怕被讥嘲得体无完肤?若你往后你嫁了别的夫婿,你夫婿再读他那些传遍天下的深情词句,心里做何感想?你日子能过得下去吗?” “你看柳如是,哪怕嫁了尚书郎,时人又是如何讥嘲?编排他们‘我爱你乌黑头发白个肉’‘我爱你雪白头发乌个肉’,为何?因在他们眼里,只有陈懋中才值得她倾心相许……” 董小宛道:“本就是只有陈懋中才配得上如是姐,那香君姐找的侯朝宗却是个什么样的?” “我是和你说这个吗?”顾横波气笑道,“我们这等人,就只能在这些名气高的才子里选。至于你,若非有虢国公这样的人物,谁还敢跟冒家公子争抢你?今日如果是你说已入了国公府,不同往昔了,倒可以如此高居临下评点香君……” “我没有,也没想过入什么国公府。” “那你凭什么说侯公子不是香君良配,她还能选择谁来?”顾横波叹道:“是,你到了王公勋第里走了一遭,眼界不同了,朝堂诸公在你眼里都落入下乘,但别忘了我们身份……这些年,难道不是香君一直护着你?” 董小宛瞥了李香君一眼,低下头。 “我还不是怕她以后受苦……” 李香君红着眼,并不应她,向顾横波道:“我与侯公子是真心相许,非是你想得那般势力。” “倒是我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顾横波掩着嘴笑了笑,道:“行,行,都是我不对,你们好好说,我去唤人添些茶水。” 她盈盈起身,向内庭走去,心想着把侯方域去南京的消息告诉那曹公公。 然而走到一半,裙摆微微晃了晃又停了下来。 ——为什么?曹公公刚想要侯方域的消息这边就送过来? 这是王笑的陷井?他猜到这里有南京来的耳目了? …… 顾横波捏着手指想了想,脸色又惨白了几分,薄汗从青丝间微微冒出来。 转头四顾,只觉一阵寒意袭上来,她一咬牙,转身就向前厅走去,莲足迈得愈发快了几分。 “小宛,你跟我来,有几句话和你说……” “怎么?” “能不能带我去见国公,我有要紧事见他……” “顾媚,我再说一次,我只见过他一次,还闯了个……总之我不认识他。” “小宛,我求你了,你若不帮我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在徐州的……” “见王笑?”秦小竺上下打量了顾横波一眼,道:“你不许见他,我是不会同意的。” “秦将军,奴家真的有要紧事。”顾横波也顾不上别的,连忙上前,想要附耳对秦小竺说话。 秦小竺一支手已放在她的脖颈上,倒也没用力捏,只是覆住。 顾横波觉得她的手握着自己的脖子,肌肤都感到战粟,她盯着秦小竺的耳边的碎发,心想……也不知这小姑娘和王笑那个的时候是什么光景? 片刻后,她回过神,贴在秦小竺的耳朵低声说了两句。 “真的?” “绝不敢欺瞒秦将军。” “那好吧,你等着。” 秦小竺松开手…… 顾横波理了理衣领,焦虑地等了一会。 “过去吧。” 她穿过庭院,到了一间书房前,推门进去便见到坐在那的王笑。 顾横波不知如何形容自己这一刻的感受,她每一步都柔软了下来,直到走到王笑面前…… “说吧。”王笑眼都没抬。 屋中没有旁人,顾横波想着是否可以再靠近一点,却也不敢。 “奴家随从里跟着一名南京教坊司的公公,名叫曹喜,他干爹曹如清是原先京城里司礼监曹海的干儿子。” “曹海的干孙子?郑元化的人?” “是,奴家并非细作,因以前是教坊司出来的,故而被曹喜找到,要我来徐州帮他。他长得就像老妪,从小净了身没有喉结,扮成奴家身边的老妈子,旁人根本看不出来……” “他目的是什么?” “他并不敢太接近国公你,也不打算刺杀,似乎只是在打探些什么……” 王笑道:“看我有什么动作?” “是。” “他的消息是替给谁处理?” “奴家不知。” “那你有何用?” 顾横波心中一惊,想说我能让你开心,但想到上次在刑场看到的画面,不该开口。 “奴家知道一些别的消息……” 王笑翻着案上的文书,并不抬眼,显然只打算听过再决定怎么处置她。 “奴家觉得,郑党并非像外面说的那样大势已去……因为两个月前,礼部钱尚书似乎已暗中倒向郑首……郑元化了。” 顾横波偷眼看去,见王笑动作停了停,知道他果然来了兴趣。 “奴家之所以知道这件秘事,因钱尚书的爱妾柳如是与奴家交好。当时他曾被郑元化打压,旁人都为此不平,但我只观他们夫妇的反应便知此事还有隐情。 除此之外,他们夫妇那之后时常邀工部侍郎到家中赴宴,旁人只当是他们清流间来往,与郑党无关,但奴家却知道,曹喜也偶尔参与宴席……” “你是说,南京礼部、工部如今还在郑元化手里?” “国公的意思奴家不知……” 王笑往后靠了靠,轻轻敲着扶手,闭目沉思起来。 郑元化在做什么呢? 为什么不现在就扒开黄河? 他在等……等把一切做的天衣无缝。 怎样才算天衣无缝? 让沈保亲口下令水淹山东? 然后,工部掌握证据、礼部率先发难…… 由此看来,郑元化有自己的节奏。 如果自己这边打草惊蛇,他可能提前发动计划;但自己怎么做,似乎都不能延缓他的计划。 闭上眼,仿佛看到这老头子坐在那,一步棋一步棋逼下来…… “你还知道什么?”王笑开口问道。 顾横波抬起头,眼中已是泪水迷离。 “奴家只是个流落风尘的弱女子,别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国公,能不能饶了奴家?奴家愿侍奉国公,不图名份,只求能多看国公一眼……” 她说着,眼中横波流转既有媚意又带着楚楚可怜之态,脸上仿佛能滴出水来。 “国公,奴家其实早早便听说你的事迹,心中爱慕,此次见你,更是情难自抑,哪怕只有一夕欢好,奴家这辈子也心满意足……” 语气愈发柔媚,顾横波胆子渐大,小心翼翼地把身子往前探了些,像只娇俏的母猫。 “嘭”的一声,王笑拍案叱道:“不想死就给我歇了这心思!” 顾横波骇了一跳,忙缩着身子跪回原来的地方,变成了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猫。 王笑沉吟了一会,并不动念。 如今想跟自己欢好的女人多了去,若每一个都好一下,忙得过来吗? 第863章 有刺客 商丘侯家。 “方密之!你把剑放下!放下……爹,求你答应我们吧……” “逆子,给我滚开……方家后生,来啊,你若有胆,且杀了老夫!” “晚辈绝不敢在伯爷面前逞凶,但伯父若不答应,晚辈今日便自刎于此堂中,桐城方氏与侯家数十年交情也就到此为止。” “别这样密之……朝宗,再劝劝你爹吧……辟疆,快帮我拦住他……” 书房中一片混乱,侯恂坐在上首,板着脸看着屋内四个书生。 侯方域跪在地方,方以智提着剑横在自己脖子上,陈贞慧拼了命地抱住他。 “辟疆,帮我拉住他……” 冒襄那薄薄的嘴唇一抿,脸上带着不以为然的淡漠神情,开口道:“侯老大人,该说的道理方兄都说了,事关山东数十万人性命,唯请你出面劝降商丘城供山东兵马通行。” 侯恂道:“老夫不是不愿出面,只是如今我已无官职在身,不过是一介乡野老朽,确实是无能为力。” 冒襄不再说话,该说的都说了多遍,人家不答应,自己再劝又有何益。 他目光看去,侯方域跪在侯恂面前苦苦哀求,方以智以死相拼,陈贞慧手慌脚乱。 ——何必呢?王笑也不是好东西,谁知自己前阵子是不是被他捉的…… 冒襄负过手,心思游离,独自清醒。 侯方域却是又重重磕了一个头,道:“爹,你自幼教我忠孝仁义,如今生黎浩劫摆在我们父子面前,真能袖手旁观不成?”更新最快的网 侯恂看着自己的儿子,叹道:“为父说了,无能为力啊。” “爹……” 侯恂冷冷道:“要办成此事,难道不用知府常大人点头?当年常楼山初到任上、想与我侯家联姻,庚贴都换了,却是谁毁了婚约跑去南京,让常家颜面扫地,记得吗?” 侯方域一愣,抬目看去,有些不可置信。 “爹,你不能用这样的大事来逼压孩儿……” “是我逼你吗?!自作孽,不可活。” 侯方域“咚”的一声,又是一个头磕在地上。 “爹,孩儿求你了,孩儿答应过齐王与国公,此事若办不成……” 李香君还在徐州,此事若办不成,安知会如何……侯方域思及至此,额头上冷汗潸潸直下。 侯恂冷着张脸,任侯方域苦苦求也不答话。 冒襄却已经看得明白,以侯恂的名望地位,哪用得着这般?这显然是已经知道了李君香之事,趁着侯方域没把人带回来,借题发挥,随口几句话就如大棒一般把儿子拍在地上…… 侯方域想跟自己老子放对?差了十万八千里。 ——“朝宗也是傻,当时我便劝过他,何必答应李香君娶她?李香君再好,就不可能入得了侯家的门。旁的事多哄几句,若能多当几回入幕之宾,留一段风流佳话也便也是了。呵,现在因一风尘女子闹得进退失据,哪还有半点名士的样子……” 心里这般想着,冒襄轻轻拍了拍衣袖,似要把侯方域那点不堪从自己袖间拍掉…… 只听那边陈贞慧拉过侯方域,低声劝道:“朝宗,就答应娶常氏吧……国公没让你带李大家离开,已存了威胁之意,哪怕只是为了她的性命你也该作出决断……你往后再纳她为妾,也不算辜负她……” 冒襄冷眼看去,见侯方域面如死灰的样子,心中更觉兴意阑珊。 当年复社四公子何等慷慨激昂。如今再看这三人,或因仕途、或因红粉,俱已迷失,阿附王笑之辈。 唯独自己,不事奸党,只打算解了黄河之祸从此不再入仕,或能保持一份名士风骨…… 下一刻,扮作随从的庄小运袖子里有什么东西抵在冒襄腰间,用只有他能听到到细微声音耳语了一句。 “姓冒的,你不够尽力,是想死吗?” 山东,东明县。 这里黄河入鲁的第一县,此时县城以东五十里处的大屯乡正发生着一场似乎如民变般的冲突。 “老朽的根在这里,死也不会离开故土……” 苍老的呐喊声混入一片呐喊当中,声音虽然无力,却给愤怒的民众又添了一份悲愤。 “我们不走!这些官兵是想驱赶我们,占我们的田,夺我们的家舍……” “他们要带我们去北面做苦工……大家伙别上当,把事情闹大了,让国公爷来给我们做主……” 喊声越来越大,张光耀按着刀,目光看去,只见一个个百姓都面红耳赤,极是激动。 “乡亲们,听我说。去了河北,会有更好的屋舍分发给你们……” “别被他们骗了!如果是好事,为何要让官兵来绑人?要让我们走把事情先说清楚……我们的田怎么办?去了河北是不是被送到战场上送死?” 张光耀喊道:“今日大屯乡必须要迁走……具体的政令路上会有人与你们解释……” “老朽哪也不去!老朽的祖宗在这里,根就在这里……” 又是一片喧闹。 谷老八看了看天色,上前对张光耀道:“头儿,已经迟了,要想今天迁走大屯乡,没功夫跟这些人叨叨,动手吧。娘的,这些刁民就是看我们好说话,不然怎么敢这么嚣张?” 张光耀皱了皱眉,吩咐道:“那几个老头儿你们几个亲自去带走,切记别伤了人。” “是,就那老头儿跟个枯柴一样,我上去一把就能给他撂走……” 然而,当谷老八冲上去抱住其中一个老头要带走时才感到事情远比想像中棘手。 人家不肯迈开腿走,总不能一路把他扛到营里去…… “放开我……” “放老实点!” “放开我阿太……六叔……阿太爷……” 谷老八骂骂咧咧,指挥着手下们架着老头们走,把余其百姓驱赶起来。 他怀里的老头被他制住,如同小鸡崽般动都不动了,但却是一口唾沫忽然啐出来,正吐在谷老头脸上。 谷老八大怒,喝道:“老家伙!老实点!” “啊!谁也别想动我阿爷!” 谷老八一转头,只见一个汉子拿了锄头冲上来。 他下意识地抬起一脚要把那汉子踹飞。 然而身前的老头竟是忽然挣扎开来,头朝地就想撞下去。 “谁也休息断我的根……” “娘的!” 谷老八伸手一捞,忙又将那老头捞起来…… “当”的一声,一把锄头重重砸在他的头盔上,谷老八头上一痛,额头上有血缓缓流下来。 “想造反吗?!” 一声大吼,他抽出腰间长刀,拿刀背一劈,把那汉子打翻在地,跟上一脚,踹得他嗷嗷直叫。 “当爷们不敢杀人吗?!给脸不要脸!都他娘的带走……” 一凶起来,事情反而顺利了不少,许多百姓本就是看这些官兵样子和善,这才敢聚人施压,此时终于老实下来。 然而张光耀看着这一幕,脸色反而更难看了些。 这才刚开始迁移,别的不说,就这大屯乡下面还有二十多个村落,而要迁的还远远不止大屯乡一地。 他难以想象接下来十里八乡的百姓若是一起被强行迁走,还会积累、爆发出多大的怨气。 忽然,远远的有快马奔来。 “张把总,不好了,铁炉寨那边打起来了……黄屯官麾下有个伍卒砍死了两个百姓,寨子里的人逃散开,没能拦住……” 南京。 “首辅大人,下官在温尚书封存的卷宗里发现了这个……” 刚升为工部尚书的徐自怡说着,把一份图纸摆在案上。 徐自怡原本是南京工部待郎,郑元化致仕后,沈保把温容信打发了,让他往前挪了一个位置。 此时,沈保看着眼前的图纸,眯起了眼,隐隐迸出些寒意。 “这是……治黄河的卷宗?如今哪有余力治河?” “首辅且看此处……至武陡、黑岗等等诸口,多种河堤失修,简直一塌糊涂……去年至今年也不似往年那般严寒,黄河水量激增,如此种种早有大溃的风险,一旦溃决,河南、苏北皆成黄泛之地,其祸之烈,朝廷必定承受不住……” 这几年的河政是什么样的,沈保心知肚明,如何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但郑党都把这烂摊子封存起来不管,自己也无力去管这些的。 然而看了会图纸,沈保的目光忽然凝固住……这份图纸上勾勾画画标注的,竟是一个解决的方法。 沈保神色郑重了几分,仔仔细细一张一张翻过去…… “郑元化没用这个策略?” 徐自怡低声道:“这种祸水东引之计……他没这个魄力。” 沈保抚须不语。 ——祸水东引?倒也形容得贴切,只是连郑元化都无此魄力,难道我就有吗? 思来想去,他还是把那图纸盖上,摇了摇头,道:“继续封存起来……慢着,先留下,老夫再考虑考虑。” 挥退了徐自怡,不一会儿,心腹幕僚曾同祯脚步匆匆进了公房。 曾同祯脸色有些紧张,来及不行礼,低语道:“首辅大人,刚得到一个急报……王笑打算带齐王到南京篡位……” “消息属实吗?” “太平司探到的消息,齐王就在徐州……我们本就觉得王笑答应来南京太轻易了些,看来,他表面与我们合作,暗地里还在准备对付我们,此人果然不是善与之辈……” …… 议论了一会之后,沈保捻着长须,忽指了指案上的图纸,道:“同祯看看这个吧,郑元化留下的。” “这是……决黄河入鲁?水淹整个山东?!” “老夫于心何忍?”沈保长叹一声,目露悲悯。 曾同祯低头沉思良久,亦换上些悲悯神色,道:“山东百姓无辜,那河南、苏北百姓又何尝不无辜?” 他抬手向皇宫的方向拱了拱,又道:“首辅大人并非没有给王笑机会,诚心邀请他入京一同辅助陛下、共治江山,他却包藏祸心,使大楚南北继续割据,抽不出余力治黄河,害百姓者王笑也,与首辅大人何干?” 沈保坐在那,如一尊慈悲的佛陀,嘴里喃喃道:“他既包藏祸心?我又如何救治下百姓……” “首辅大人放心,此事可做得滴水不露……” 公房内,两人的声音很轻,低声计议着。 公房外,徐自怡已走得远了,但他回过头看向那巍峨殿堂,眼中却露出些讥讽来。 ——沈仲晦,你可知道?在郑首辅眼里你不过是个印章,只等把这你章一盖,你的作用也到头了。呵,谋兴亡天下事?你也配…… 徐州。 “你和董小宛就这般把李香君自己丢在徐州?” “你管得着吗?” 顾横波轻呵一声,优雅地提着裙子,在小墩子上一踩,小心翼翼坐上马车。 掀着帘子望去,五百人的队伍已整装待发,虢国公的车驾在队伍的中段。 她有些羡慕董小宛,能得秦小竺的亲近,共乘一辆马车说是要讲故事……那样一来,许是有机会在路上接近国公。 可惜秦小竺对自己的提防心更高一些,其实自己也能讲许多故事…… 打扮成老妇人的曹喜收起了地上的墩子,坐上车辕,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 不一会儿,车马出发,向南开始行进。 顾横波最后瞥了曹喜的背景一眼,放下车帘,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那日见过王笑后,王笑只吩咐她不动声色继续带着曹喜,并让她随队伍一起去南京。 顾横波虽不知王笑要做什么,但如今在她眼里,往日不可一事的教坊司右监丞已成了如蝼蚁一般的存在…… 队伍走了大半天,在临傍晚时到达了宿迁界内,前方路过一片湖畔,名曰“白塘”。 白塘风景如画,湖边乔木葱荣,点缀着灌木小丛,东边波光潾潾,西边落日熔金。 隔湖相望,一座千年名刹水月禅寺座落在彼岸。 此时,水月禅寺中出来几个大和尚,正在面前国公,队伍因此停了下来…… 顾横波向车窗外望去,想像着若与王笑相拥在那株紫薇花下又是何等场景。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在我看来,这水光不如你美。” “笑郎若喜欢,在这片横波湖水畔要了横波吧……” 想到情浓处,顾横波只觉耳边发热。 “啊!” 忽然一声惨叫响起,有个侍卫中了弩箭倒在地上。 只见湖面上猛得跃出十数个劲装大汉,湿漉漉地衣服尚未抖干,径真便向王笑那边杀去。 队伍就停在湖边,他们的位置正是队伍中段离王笑最近处…… “有刺客!” “保护国公……” 顾横波吃了一惊,看到前面一团乱,曹喜已站在车辕上,极为关心战况。 她慌慌张张下了马车,向王笑那边跑去。 一双小脚跑也跑不快,只听得呼喊声不停传来,不时有人惨叫倒地。 她一跤跌在地上,抬头望去,看到秦小竺踩在车顶上,正向王笑那掠去…… 王笑正站在那和几个和尚说话,神色淡漠,不以刺杀为意。 忽然,那和尚中有一人趁着周围侍卫转头看向刺客的一瞬间,猛得夺过一柄长刀,径直刺向王笑。 “不要!” 顾横波大喊一声,然而已来不及了。 目光落中,刀已抵在王笑胸口。 那和尚的手被王笑握住,停了一停……接着猛然贯进去…… “国公!” 王笑握着那和尚的手,两人对视了一瞬间,王笑眼中闪过一丝狠意,接着一脚将他踹开。 “噗……” 刀已刺穿体内,大量的鲜血喷涌而出…… “王笑!” 秦小竺堪堪从车顶跃下来,一把抱住他,满眼泪水落下来,大哭不已。 “王笑……快啊,大夫呢?!” “回……回徐州……快……” “快!回徐州……” 到处都是慌乱,刺客、护卫们大叫个不停。 “得手了!撤!” “别让他们逃了……” “大夫在哪?!” “国公有令!马上退回徐州……” 曹喜跳下车辕,脚步飞快地向王笑所在的方向跑去。 一直跑到近处,他被一侍卫拦着,隔着人群看去,只见王笑还躺在地上,一个老大夫正上前剪开他的衣服处理伤势…… 曹喜眯着眼,死死盯着王笑的身体,亲眼看着那柄刀一点点从胸口拨出来,血涌如注。 他亲眼看着那老大夫给那个血窟窿止血、上药…… “怎么样?国公怎么样了?” 曹喜眼睛更眯了些,只见那老大夫冲着裴民轻轻摇了摇头…… ——王笑重伤这是肯定的了!也许还要死。 自己得要把这消息尽快传回去…… 曹喜后撤两步,提着裙子作出内急状,一直跑到路边的灌木丛中蹲下。 等了一会,那边王笑的队伍着急回徐州,果然没留意是不是少了个老妈子。 一直到整个队伍北折,曹喜舒了一口长气,迈开腿就向南逛奔…… 快!必须得尽快把这消息传回去…… 与此同时,南面的一个树林里,关明正带着三千人藏在里面。 “报!伯爷,王笑遇刺了,队伍向北逃了……” “情况如何?” “还不知道,只远远看到有打斗,接着王笑就北返了……我们要不要追?” 关明摇了摇手,道:“此子奸诈狡猾,或许是就是在引我们追击,不可上当。” “是……” 关明说话,独自沉吟起来。 “他娘的,谁去刺杀的王笑?竟能跑到老子前面?童元纬?老子当你是个窝囊废,居然还有这么果断的一天……” “报!伯爷,王笑遇刺了,队伍向北逃了……” 童元纬骂咧咧地道:“关明干的?这还能让人跑了?废物!他娘的还不如把人放进来让老子动手……” “平兴伯说不是他干的。” “孬瓜!没刺死王笑是吧?到现在了还怕被报复不敢承认?告诉姓关的,追上去杀了王笑夺回徐州,给老子滚回他自己地盘去……” 夜色中,马车加快速度不停飞奔。 秦小竺怕王笑颠到,把他抱在怀里。 想到自己没能保护好他,想着想着眼里落下泪来。 “小竺……” “王笑,你醒了……呜呜……你不要有事好不好?” “小竺你听我说……别哭……没事的,这刺客是我安排的……刺的位置也是算好的,没伤到心肺……” “呜呜……你还骗我……” “没骗你……大夫也是安排好的……我就是失了血,头有些晕,有些困……你听我说,郑元化要决黄河淹山东……也许我重伤或者死了,能让他再慢一点……” 王笑摇了摇头,只觉困意又袭上来,撑着精神又道:“回到徐州后,马上封锁城门……让齐王出面坐镇徐州……对外就说我重伤,无法理事……” “小竺,我之前怕你的神情被人查觉……不敢告诉你,接下来你要帮我好好看看徐州防务……好困……” “我知道,你别说了,你好好休息……” “如果有山东和河北来的消息……告诉我……” 秦小竺很少有这样温柔的时候,她抱着王笑如同一个母亲一般,拿脸贴着他的额头轻轻摩挲着。 过了一会,她小声地唱起歌来,像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娘亲给自己唱摇篮曲那般。 但她这辈子都没怎么唱过歌,会唱的着实也不多,于是只好轻轻哼着当年祖父常唱的歌来。 “大丈夫,全忠孝,建州岂足当天讨。地方阔,钱粮饱,有增无减兵不少,何不直把辽阳捣,拔出刀山离苦恼……” 终于,马车狂奔中,徐州城在夜幕中一点点现出身形…… “秦将军,卑职真有许多事要请国公指示……” “滚开!” 裴民脸色惶惶,低着头又小声道:“国公交代过,回了徐州之后他还有许多事安排卑职。” “老子让你滚开听到了吗?!”秦小竺喝骂一声,声音虽小却极是凶悍。 裴民不敢再说,委委屈屈让到一边。 秦小竺转头看去,见后面别的车马也纷纷到了,齐王和一众官员正下车向这边赶来。 “告诉他们都别给老子过来。” 秦小竺又喝骂了声,这才回到车厢,把王笑小心翼翼地扶下来。 刚才这般争吵,王笑却也没醒,脸色反而又惨白了几分,神色萎靡。 秦小竺看得心疼至极,心中不满更甚。 她才不要再让那些人再过来打扰。 “国公……” 然而随着那边有人喊了一声,王笑又睁开眼,张了张嘴唇,却发不出声…… 秦小竺只觉心被人拽了一下,向一众官员又喊道:“都滚开!” 忽然,府衙内有人问道:“可是国公回徐州了?” 秦小竺转头一看,只见一女子穿着官袍走出府衙,她蓦然觉得心安了许多。 “先扶国公到后面歇养吧……” 那官袍女子低声向秦小竺说了一句之后,眼睛闭了片刻再睁开,只剩一片沉稳。 “都慌什么?天可没塌呢。” 她说着,转身看向众人,气势竟如同朝堂宿老一般。 “本官乃新任南直隶巡按御史,凡军民政事,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之权,尔等随本官入堂再议……” 第864章 女官员 王笑想要睁眼,意识里想着该醒来了,但困意越来越浓。 这辈子还没这么困过,眼皮似有千斤重,浑身无力,仿佛转啊转啊被丢进一个深渊里,恨不能就此长睡不醒才好…… 该醒来让人戒严徐州了,自己终于被刺杀了,总算可以名正言顺封锁徐州,接下来许多事不必瞒着下面人。 刚才小竺好像和裴民他们吵了起来……放他们吵没关系,让人看看我确实重伤了…… 得让齐王出面了……起来……起来…… 脑子里不停告诫着自己,王笑强撑着醒来。 “小竺……” 屋子里有些昏暗,秦小竺正拿着毛巾给他擦着汗。 “别动,你好好歇着。” “我要见齐王……” 王笑声音哑得厉害,如锯子一般。 秦小竺一听就难过起来,撅着嘴道:“你听你这声音,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不好,我一会再给你熬梨水汤喝……” 王笑心想那个味道自己才不要喝,伸出手想要坐起来。 “你别动……淳宁派人过来了,左明静带了许多官员、护卫,那些事她都会安排的吧?” 对于秦小竺而言,她是无条件相信淳宁的。但凡是淳宁派了什么人,哪怕是身边的甘棠来都让她心安。 果然,王笑神色松驰下来。 秦小竺便拿毛巾轻轻擦着他的额头,一边把情况一点点说了。 “她往那一站,安排起人来的气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左经纶那老头儿亲自来了……” “让她来见我吧……” “下官已让裴镇抚戒严徐州城,此事我擅作主张,还请国公责罚……” 一板一眼地说到这里,左明静停了停,无声地在心中叹了叹,又道:“有些事我不敢擅专,请国公听我细禀,不必说话,只以点头或摇头示意,可好?” 王笑点点头。 “我出发之前,公主殿下曾分析过眼下的局势……国公假意去南京,为的是吸引郑党视线,拖延时间。但,殿下说郑元化老辣阴险,未必能因此被左右,国公想必还会再多想些办法。” 左明静低下眉眼,一笔带过般地道:“若知道是你这样刺杀自己的办法,殿下一定十分难过,往后切勿再如此了……” 这句话说完,她迅速又把话题引回了正事上,继续道:“依殿下预料,要想延缓郑元化动手,应示敌以弱,让他们以为不必掘开黄河,山东也撑不下去了。如今看来,国公也是这个意思?” 王笑点头。 “眼下国公重伤,我们只要放出‘齐王在徐州且徐州兵力空虚’的消息,他们只要打下徐州、则国公与齐王皆殁,山东自然分崩离析,这股势力他们可以得到、也就不急着毁去?” 王笑又点了点头。 左明静想了想,又问道:“下官虽无才能,想请缨暂时主理徐州诸事,国公可答应?” 王笑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看去。 烛光只见左明静低着眉眼,他看不到她眼神…… 因自幼家教使然,她的身姿永远是那样端端正正,但穿了一身官服,显得与往常那娴淑仕女有些许不同,也多了几分上位者的威严气势。 这让王笑感觉有些陌生,当年彼此刚认识的时候,她虽然也是恬静不爱说话,但偶尔回眸,他还是能从她眼里看到几分明媚的。 回想起来,许久未见她笑过了…… 好一会,王笑开口问道:“齐王……与淳宁之间有了隔阂?不然他何至于跑来徐州?” “此事,待国公回济南后,由殿下亲自说为好。”左明静头埋得低了些,又道:“国公放心,下官绝不敢置齐王于险地。” “我并非是对你有顾虑……”王笑摆了摆手,又问道:“你打算如何做?” “先杀人立威,清除郑党在徐州城所有细作。”左明静道:“之前国公是要表现出放松,故而留着这些人给郑党传递消息,以免打草惊草。现在国公重伤,情况不同了,我们该表现出紧张,让徐州成为那条‘惊蛇’,吸引他们来打,故而要紧闭城门,显出风声鹤唳之感。” “其次,国公已布置好让人阻止黄河决口,下官接下来该做好准备,日后把郑元化的阴谋公诸于众,引导江南士林与复社舆论,挫败其后续计划……” 王笑听罢,指了指床边。 秦小竺会意,拿出他的信印交在左明静手上。 左明静伸手捧过,又听王笑道:“知道你来……我才算是心安……万事小心……” 左明静一路走到庭中的僻静处坐下,双手揣着那枚方印放在膝上,终于不再掩饰着自己的神情,把那份难过独自显示出来。 她不用再摆出大官的架势,像往常那样并着膝,如小女子一般落了泪,之后自己擦干净,一边梳理着脑中的思绪。 刚才王笑问的那一句话,此时才有空细细思量。 齐王与公主有隔阂,这事看出来的人不多,但大多都怪在知事院头上。 王笑一问,她一间还以为他也怀疑是知事院在挑拨齐王姐弟间的关系,因此有些许委屈。但王笑其后那两句话又让她吃了定心丸一般,把那点委屈轻轻挥散…… 只是那“万事小心”又是何意? 思量到最后,左明静依旧有些未解,把这桩小事抛开,任夜风吹干她脸上的泪痕,重新摆出沉静的面容,向前厅走去…… 徐州城因国公遇刺之事戒严,城中不免有些人心惶惶的气氛。 但随着府衙中的命令井井有条地发布出来,又有齐王亲自来徐州坐镇,一切都还算稳定。 对于一应官员而言,日常事务倒也没有多少影响。 王笑离开前就安排好了一切,他在不在、伤不伤的,该做事还得做事…… 这天,张端又早早起来,一脸悲哀地站在屋中,任由他的通房丫头霞儿给自己披上衣服。 这霞儿虽是丫头,但从小就侍候张端读书,颇通文墨,人也胆大聪慧,一边给他理着腰带一边问道:“公子是因国公遇刺而悲戚么?” “倒也不是。”张端淡淡道,“本以为他离开徐州,我不必每日如此清苦,没想到他受了伤回来,城内管得更严了几分……风雨欲来啊。” 霞儿浅笑道:“公子有大才,哪是真的怕辛苦。” “君以众人遇我,我以众人报之;君国士遇我,我以国士报之。”张端道,“王笑重草民而轻士大夫,我何必为他卖命?” “那公子今日干脆抱个病,在屋里陪霞儿玩可好?” 张端摇了摇头,道:“徐州恐有战端,我奉命收粮草入城……” 说到这里,早餐也端了上来,他在桌旁坐下,皱起眉,有些忧虑道:“知道我们这些山东士族服侍王笑、盼的是什么吗?盼的是有朝一日天下平定,齐王登基,王笑还政于天子。我观齐王仁厚,必重文治,不再以酷法严律加士大夫之身。但眼下看来,呵……霞儿可听说过知事院?” “公子曾和霞儿说过,国公不在时山东政务皆决于淳宁公主,知事院便是她的幕府。如今来的那位左巡按便是从知事院出来的人。虽只是授七品小官,但权职极大,又得了国公倚重,直如钦差。一个女子,据说还是个寡妇,竟能得这般权柄?” 张端嗤笑一声,淡淡道:“牝鸡司晨,家之穷也,可乎?”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他眼中悲色渐浓,道:“王笑虽独揽大权,却未把架空皇权之事放在明面上。只是借齐王之权以号令文武,悉事系他一人而裁。换言之,若哪天他肯放权或……死了,山东之政依旧归齐王。” 说到这里,张端叹息一声,又道:“也许这理由也是我自己骗自己吧?说到底,我们是拿王笑没办法,动不了他。但动不了王笑,总不能让淳宁公主也依样画葫芦踩到齐王头上……知事院实如司礼监,这是堂而皇之地在夺权。又以女子任官,乌烟瘴气。” “公子莫要着恼。”霞儿剥了一个蕃薯放在张端碗里,笑道:“女子能成什么器?也就现在闹一阵子,等战乱过去了,朝堂大事当然还是士大夫说得算。” “怎么又煮这个?都说了我不爱吃这个……” “厨房说如今公子的米都改成蕃薯了。” 张端无奈地叹了口气,心想这次王笑遇刺,齐王独自在徐州,是危机也是最大的机会。 ——殿下若能展现出足够的能力,必可振奋人心,得到许多人效忠……可千万别让左明静把风头压过去了…… 至于自己该做什么?齐王又没来拉拢自己,老老实实上衙就是…… 徐州城内,议论起左明静的人不在少数,不过大多数人并不能如张端一般谈到知事院与齐王的权力之争,说来说去,话题终还是落在“才进门就克死了丈夫”或“家里是内阁重臣”之类的。 说这些的多是徐州本地官吏的家眷,既有消息渠道、又不知深浅。 至于山东来的官吏多是三缄其口,一副根本就不在意人家官老爷是男是女的样子。 顾横波关心王笑的情况,这两日每天到府衙前打听,倒听说了不少议论,把情况与董小宛、李香君说了,三人不由唏嘘,皆有些同情左明静…… “据说是左阁老的孙女,她父亲在四川为官,传闻说是投了献贼,山高水远的,消息也不知真假,那些人便开始议论……这次刚到徐州时我见过她一次,不施粉黛,看着跟株荷花一般,一开口,却是把那些须眉男儿都镇下来……小宛你可看到了?” 董小宛轻轻点点头,道:“论气势她未必比得过秦将军,但那份镇定,着实让人心静。” 顾横波微微叹息一声,道:“如此人物,可惜还是红颜命薄,这世间世教还不是要逼着她清灯古佛……” 李香君道:“我们自己还是那无根漂萍,何必去评论人家?都别说了吧,你虽是好意,落在旁人耳中却又是风言风语。” “只是对她感兴趣,敬慕怜惜还来不及,哪就是评论了她?”顾横波掩嘴笑道:“我与小宛是漂萍,你如今可不是了,自得了好归宿,反倒嫌戏起我们来不成?” “休要取笑我……” 忽有仆婢匆匆跑进来,道:“姑娘,左巡按派人来请你和董大家过去,说是要见你们一面……” 顾横波心感诧异,隐隐又有些不安…… 到了府衙,左明静却是先见了顾横波,让董小宛先在偏厅侯着。 “民女拜见大人……” 顾横波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只是桌案前的人换成了,想到这里,她心中又关心起王笑的伤势来。 “可知我为何要见你?” “许是因那曹喜一事?民女所知道的,都已禀明国公……” 左明静道:“我是奉公主殿下之命来徐州的。本来前两日便要见你,因有些公务,故而拖到了今天。” 只这一句话,顾横波心神一惊。 ——想勾引人家夫婿,正房娘子的恶仆找上门了。 她手指紧紧捏着,本想用若无其事的笑容来应对,但抬眼间对上左明静那平静的目光,最后还是选择把头埋下,不敢应话。 往日往来达官贵人,场面话本是随口就来……今日却感到人家不吃这套。 “我早先便听说过你,顾媚顾横波,庄妍靓雅,风度超群。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支轻娅。人说你是南曲第一,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是那些人过誉了,民女担不得这般评语……” “你还精通诗画对吗?我一位挚友还收藏了你画的几幅兰花。”左明静又道:“咫尺画卷,意境深邃,让人拍案叫绝。” 顾横波应道:“大人见笑,只是闲笔涂鸦,难登大雅之堂。” “兰为君子之花,想必你也是品格高洁,但我却听说你名声不太好,为何?” 顾横波头埋得更低,道:“民女去年……曾爬到蔡老大人的……榻上。” “可是蔡幼玄蔡老大人?历任翰林院修撰、鸿胪寺卿,素有敢言真谏之名,遭先帝罢黜,如今官任南京吏部尚书。” “是。” “蔡老大人自比我朝之屈原,倒也能让你心生爱慕,只是他年逾七旬了吧,你为何爬到他榻上?” 顾横波低下头,道:“我年岁渐增,妈妈想让我出阁,我便想寻个由头坏了自己的名声……蔡老大人是理学大家,据说是古朴方正,是不好色的圣人,有几个荒唐士子想看看他是否真的是守正君子,便邀我请去试一试蔡老大人。” 左明静淡淡问道:“你试了又如何?” 顾横波小心翼翼道:“老圣人年纪大了,容易受惊,掀开帐帘被我吓到了……鼻血一流,栽倒在地,幸而医救及时,倒也未出人命。” “你是想坏自己名声,还是想坏蔡老大人名声?” “其实……我是觉得这世俗礼教吃人不吐骨头,我偏想反它一反,把理学大家的皮面扯下来叫世人看看。” 顾横波说着,偷眼一瞥左明静,颇想看看这‘世俗礼教’四字入了左明静的耳,她是何反应。 然而左明静只是平平静静地盯着她,她这一偷眼恰好目光对上,顾横波忙又低下头。 “别在我面前耍小心思。” “是。” 左明静又问:“你还会作诗?” “不敢在左大人面前称自己会作诗。” “是吗?我却很喜欢你的诗,比如你近日这一首……舞衣初著紫罗裳,别擅风流作艳妆。长夜傲霜悬槛畔,恍疑沉醉倚三郎。” 左明静一诗念罢,又问道:“你想倚哪个三郎?” 顾横波身子一抖,脸色更白。 她今日过来,虽然俯低作小,也只是因为左明静的官职权力。 若论聪慧才高,她自问世间女子少有人比得了自己。 说实话……她对左明静有几分怜悯,包含着一种“我看世情看得比你透啊小妹妹”的心态。 ——你看,你不像我大胆放肆,你会被世俗礼教吃掉的。 直到这一刻,顾横波瞬间收起了这份小觑的心态。 这首诗自己提笔写就之后,尚未给人看过,这左明静又是如何知道的?更新最快的网 “本官问你,想倚哪个三郎?” “民女知罪……求左大人饶命……” 左明静道:“惜命就好,我只担心你胆子包天,连死都不怕。” “民女怕死……怕死……” 顾横波嘴上应着,心想虽说今日我是真服你,但若我哪天能勾到了国公,只要他疼我,你跟你主子还能真要了我的命不成? 她头埋得愈低,把这一点小小的逆反心理深深埋起来。 左明静看了她良久,忽问道:“你出卖了曹喜,南京怕是回不去了,往后做何打算?” “本以为国公会去南京,未想出了变故……”顾横波话到这里,把想询问王笑伤势的话咽回去,道:“民女也不知如何是好,敢请左大人赐教。” 左明静忽然不说话了,安安静静地坐在那。 顾横波又偷瞥了一眼,发现她不说话时看着其实很柔和,没自己以为的那么威风。 “听说山东那边女子也能为官……民女倒也读过些书,心想着能不能去考……” “你愿意跟着我做事?” “愿为大人肝脑涂地。” “会写文章吗?” “不敢比一甲进士,比一般举子写得还是工整些……” 待顾横波退了出去,左明静起身走到窗边,向府衙的后宅又望了一眼。 从这里看去,也只能看到青瓦白墙。 左明静来了之后,为了避嫌,大部分时候那边的大门都是紧锁着。 但就这么站着看了一会风景,她也能权且作为休息。 收服顾横波,她也感到有些吃力。 ——“若是那位唐姑娘来做,一定比我轻松得多吧。” 禁止转码、禁止阅读模式,下面内容隐藏,请退出阅读模式! 第867章 用人才 当左明静忙着见顾横波、董小宛之时,齐王周衍则是在认认真真接见官吏…… 王笑重伤之后这两天,周衍也不再隐藏身份,摆出齐王仪驾正式坐镇徐州。 依其他官员的意思是把平兴伯府整理出来作为行辕,被周衍否决了,只选了一个空置的巡漕公署下榻。 运河淤塞多年、加上南北割据,河政早已荒废,这巡漕公署也是年久失修,周衍却不以为意,只带着一些属僚住了进来,连侍婢都没带几个。 他在署外设了一个登闻鼓,嘱咐侍卫若有百姓诉访,不得驱逐。 一应举动,甚得民心。 随着亲王与国公相继入驻并一扫多年弊政,徐州风气大改,政事清明,仿佛天下政局中心。百姓风闻齐王作风简朴、体贴民意,传为美谈,纷纷盛颂齐王贤明。 短短两天内,民间便酝酿出许多传闻,说是齐王乃是真龙天子,又得国公辅佐,君明臣贤,往后潜龙飞天,要开一个海宴河清的盛世…… 此时周衍坐在公署中,处理了几桩事之后,轮到王珰过来禀奏。 今天不是微服私巡,两人也不以朋友的关系对话,而是危襟正坐,君臣相商。 周衍心中略有些感慨,想到王珰这样正儿八经地过来向自己奏事还是头一遭。说起来,是因为姐夫重伤养病了。 但这并未让他有掌权的快感,相反,种种危机压下来,让人心中忧虑…… “你今日去看过姐夫吗?他身体可有好转?” 王珰道:“没能见到他,说是还很虚弱见不了人。” 周衍忧心忡忡,把话题说到正事上来,道:“召你过来,是我打算把平兴伯府拆分出来,用来安顿贫民,严冬就要来了,哪怕不能大庇天下寒士,也该让徐州城少冰死些人,此事交给你去做,如何?” 王珰想了想,应道:“殿下,你不肯把平兴伯府当作行辕,姜英一直在我耳边叨叨这事,说是‘国公走前就安排了把平兴伯府改建成王府,恐有深意’,真要把那大府邸拆分了吗?” 周衍冷哼了一声,道:“还用改建?关明那府第的规格逾矩,比一般王府还要富丽堂皇,何等僭越!旁人住不得,本王也不会去住,见不得那把民脂民膏做成的壮观门庭……你去拆了,多安置些百姓。” 王珰领了命,才退到堂外,见那边秦小竺走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就缩了缩脖子。 虽说两颗门牙已掉了很久了,但每次见秦小竺,他都有些发怵,平常也都小心翼翼地避开这女魔头。 “珰哥儿这是去哪?” “去拆平兴伯府。” “你等等吧,我见过殿下再说。” 王珰老老实实应下,掉头走了几步,脚步加快,一溜烟跑得没影。 那边秦小竺进到大堂,周衍忙站起身问道:“姐夫身体如何了?” 他也有点不太喜欢看到秦小竺。 以前是觉得皇姊以公主之尊却得容着姐夫在外面勾三搭四,为其感到不平;至于现在…… 在济南时,属官每日里就在嘀嘀咕咕。 “左明静、秦小竺一文一武,眼中只有淳宁公主。” 话到最后无非又是“牝鸡司晨、阴盛阳衰,自古皆不详之兆啊殿下!” 嘀嘀咕咕、嘀嘀咕咕,怎么叫人不烦? 周衍也不知是该烦属官,还是烦皇姊及她那些女官,甚至是烦无能为力的自己。 他自然也明白,眼下这乱世中皇姊想多做点事,也是为了自己好。 那些不停私下进言的属官也处理了一批又一批之后,他忽然发现……很多事,明白道理是没用的。 这权力潭中,人心诡谲如水,水不停淹没上来,人溺在其中被无数藤蔓绑着,挣也挣不出。 只有岸上的人指着溺水者笑话“这个傻子怎么就不懂游上来。” 当年自己是岸上的人,指责皇父昏聩,认为自己继位必能振兴天下…… 一时思绪万千,周衍再回过神,只见秦小竺没了平日的笑模样,语速飞快地说起正事来。 “王笑醒了,他让我来转告殿下几句话……” “秦将军请说。” “眼下他重伤,殿下也摆明了身份,徐州兵力又空虚,关明、童元纬之辈很可能会趁机来打,我们能不跑,要拖到拿下开封,或是迁走山东百姓……” “这么大的动作,接下来慢慢也就瞒不住郑元化了,只好以王笑和殿下为饵,让郑元化认为自己有吞并山东的机会。但殿下放心,徐州防务给我,我一定守住徐州,至少保证殿下安然无恙……” 秦小竺又道:“我说话直,殿下你可别怪我,这么说啊……徐州如何守,我都是有数的,反正我来守,名义上归殿下你节制。打完仗,功劳名望都归殿下……” 周衍抿着嘴差点不知怎么回答。 ——你说话直,可这也太直了…… 他知道秦小竺说的确实是正理,他没打过仗,也没想过要插手军务。 但总之,本是送功劳的一件事,经她一说,让人平添几分郁闷。 “秦将军放手施为便是。” 秦小竺点点头,又道:“王笑还说了,殿下现在正需要这份战功和名望。等黄河那边的事情一完,我们要给郑党一个耳刮子瞧瞧!或许殿下你就在徐州登基,让他知道何谓天下正统……” 周衍一愣,惊道:“在徐州登基?徐州……” “具体的他也没细说,关明的府第殿下先别拆了,修缮一下作为行宫。”秦小竺又道:“王笑要我告诉殿下,不必忧虑太多,殿下只需亲民善政,其余诸事他已布置妥当。殿下可以准备一下登基事宜……” 周衍依旧有些惊愕。 不等他反应过来,秦小竺又道:“最后还有一事,王笑说左明静做事向来周全,最知道分寸,有她在徐州拾遗补缺,对殿下也是好事。” 周衍点点头。 他原本对知事院感观不算好,但这两日观左明静行事,一方面井井有条,另一方面不越权、不逾矩,丝毫未给别人“齐王不能独当一面”的印象。 “请秦将军转告姐夫,他说的本王都明白,让他安心疗伤便是。” 秦小竺想了想,确定王笑要交代的意思都说清楚了,拱了拱手道:“我还要回去照顾王笑、准备防务……末将告退。” 亏了得她最后还知道说一句“告退”,倒也不算全无礼数。 周衍独自在堂中坐了一会,思及王笑的话语,心中感有些感触。 至于要在徐州登基一想,依旧让人感到仓促…… 接下来他又见了好几名官吏,处理了不少事务。 只这两天看来,左明静做事确实周全得体,该请示的事务丝毫不含糊,也不嫌弃麻烦,具让人呈上公文由他裁断。 若是遇到重要或麻烦之事,她也会用一笔小楷写下自己的意见附以解释,皆是有理有据,周衍看过便一一批准…… 这般做起公务来颇为顺利,半个多时辰后,轮到张端进堂禀事。 张端正事谈完,却也不走,站在那不声不响。 周衍从公案上抬起头,讶道:“还有何事?” 张端心想,你来招揽我啊还有何事? ——无怪这齐王殿下被王笑夫妻二人架空成这样,眼下王笑重伤,正是大好时机,都不懂得招揽人材吗…… “微臣有几句不当之言,还请殿下恕罪。” 周衍温和地笑了笑,看起来就比王笑仁厚得多。 “本王又非听不得谏言,但说无妨。” 张端略略沉吟,低声问道:“殿下似乎有意在徐州登基?为大楚稷拨乱反正。” 周衍心中惊讶,问道:“你如何得知的?” “此事不难猜出来,这两天已有许多蛛丝马迹……下官留意了一下城内传言,似是锦衣卫已在为殿下登基造势。” 周衍不由凝视向张端看去,心道往日听王珰说这个“张油条”办事不温不火,未想到竟是如此高才,有些事自己尚且不知,他居然能看出来。 张端又道:“殿下可曾考虑过,在徐州称帝有哪些好处、又有哪些坏处?” 两句话,周衍站起身来,抬手让张端坐了,道:“卿有何见解?” “以殿下之英明,各方利弊想来已权衡清楚了,只是……在徐州草率登基、不够庄重不提,殿下何以祭拜列代先皇?往后天下人对殿下的正统名份难免多有非议,这真是好事吗?” 这一点正说到周衍的担忧之处,他也不再端着架子,皱眉叹惜一声。 张端又道:“若要登基,文武百官便要赶到徐州,那山东政事岂不耽误?或是百官大多走不开,殿下难道冷冷清清地登基?换言之……如宋大人这些王府旧臣若不能赶来,陛下打算如何封赏?” ——殿下明白了吗?你如果在徐州登基,文武百官的封赏便不是由你说的算,平白错过了一次提拔自己心腹的机会…… ——殿下你在济南还算有点自己的班底,跑到徐州,王笑顺手给你拱上去,完全把你架空了,到时他独占拥立之功,更加不给齐王一系上位的机会,殿下你就是孤家寡人了…… 周衍听得明白张端的意思,目光看去,张端坦坦荡荡地与他对了一眼,才恭恭敬敬地移开。 ——臣说的是肺腑之言。 堂中安静了一会,张端又道:“但此事……不知是否还是由殿下说得算?” “卿是何意?” 张端道:“不知锦衣卫为殿下登基一事造势之前,可有请示过殿下?” 周衍不说话。 张端苦笑一声,道:“那位左巡按左大人到了徐州,办起事来,表面上恭恭敬敬,民生诸事皆请殿下裁断。但请问殿下,国公重伤之后,徐州的兵权、厂卫,这两桩最要重的事务交在谁手里?敢问殿下,这两日裴镇抚做事是向谁请示?” 他说完,目光落向桌案上,周衍的印章正摆在那儿。 ——殿下你没有兵、没有爪牙,只能坐在这盖印不成? 周衍闭上眼,心中隐隐对张端有些恼火,但这些话语还是在脑中挥散不去。 说他挑拨生事吧,又似乎像是忠言逆耳……否则自己永远就躲在别人的羽翼下,窝窝囊囊下去不成? 张端不再说话。 他想说的意思却已表达得足够清楚——王笑太强势,我们没办法。但王笑的位置后面,难道还要把淳宁公主先排上去吗? 那你齐王殿下要被摆在哪个位置? 张端丝毫不觉得自己在挑拨什么,说的都是事实。 王笑重伤后,把徐州兵权交给秦小竺,这没什么好说的,自己又不打算争兵权去打仗,万一被打死了怎么办。 但厂卫不交出来就说不过去了。左明静表面恭谨,旁事不争,看起来给足了齐王面子,但一来就捏住了最关键的东西。 什么贤王的架势,那是给百姓看的,明眼人才知道,锦衣卫才是关键,齐王若掌控锦衣卫,与瞎子、聋子有什么区别? 张端心想,忠言逆耳,但我还是说了,眼下只看齐王你有没有魄力,你若只想缩在姐姐、姐夫的羽翼下当个乖宝宝,那当我没说,我回去继续上衙吃番薯。总之,你得有魄力,才值得我追随…… 过了半晌,眼见周衍还不说话,张端叹息一声,眼中流露出失望之色,道:“是微臣多言了,微臣告退。” 他行过礼向外退去,心想齐王软弱,不足与谋……吃番薯就吃番薯吧。 “你想让本王怎么做?” 张端身子一顿,又郑重行了一礼,道:“臣并非挑拨,而是认为殿下当让淳宁公主知道,殿下已可以执掌朝纲,不需要她派人前来。而要让公主殿下明白这点,须先从左明静手中收回徐州的厂卫之权……” “殿下,臣再说句不好听的。世间哪有让女子掌权的道理?殿下可知左明静用锦衣卫做什么?去查了几个风尘女子。天子亲卫,岂是用来争风吃醋,处理些鸡毛蒜皮之事? 公主殿下毕竟是女子,又派左明静这样一个女子过来,这种时候了,还不忘那些家长里短,女子便是这样,心眼小、气量小,若容她们继续把持朝政,必闹得乌烟瘴气……” 府衙内,左明静与董小宛正相对而坐。 “我听说你才思敏捷,想举荐你入知事院做事,你可愿去?” 左明静这一句话之后,董小宛低头思量不已。 她以往倒也听过类似这样的话,但那都是男人对男人说的。 何曾想有一日,竟有个女子,以高官的语气对自己这般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让人觉得如作梦一般荒唐。 “怎么?不愿意也无妨。” “并非不愿,只是不明白……小宛才疏学浅,不知大人为何会举荐我?” “我查过你,觉得你能做得好。”左明静并不隐瞒,笑道:“对了,你字写得很好,我很喜欢。” 董小宛微羞,低头道:“谢大人抬爱。” “前阵子,济南有传闻说国公纳了你入府,公主殿下是不信这些的,小竺也来信解释过。因此你也可以放心,我并非是想骗你去济南害你。” “万不敢这么想。”董小宛道很是认真道:“也请大人知道,我与国公之间毫无关系,只见过一面,小宛还冲撞了他……” 左明静忽然岔开话题,问道:“我听说你爱养花,还曾因院中花落,联想到自身家世,泪眼葬花,可有此事?” 董小宛微微失神,心惊对方竟把自己的事查得如此仔细。 “当时初到南京,年小无知,心中又惶恐,故作这般矫情之态,让大人见笑了。” 左明静又问:“山东近日刊了一本书,名叫《石头记》,你可有看过?” “听说过,甚是想要购一本,但南京、苏州等地皆禁止售卖,因而为曾看过。” 左明静点点头,又看了董小宛一眼,心中稍稍沉吟。 ——也许是他京城时也听说过董小宛,故而将这故事用了,又对她略有留意,南边那些人就把人给送过来了…… 这最后一点疑惑抛开,她重新把话题转到正事上来。 “你们几人才情名动江南,又常与士人谈论政局,见地皆是不俗。加上我有些事想让你们做,因而起了惜才之意。若论起来,顾横波比你聪明,但她太有心计,放到别的地方无碍,我却不打算举荐她进知事院。” “反而是你,正是知事院要的人才……你这次能被人骗来徐州,旁人若知原由,只怕要说你一句‘傻气’。在我看来,这傻气未必不好,李香君待你情深义重,你能为她顾不奋身。比起心思玲珑的,这种顾不奋身更让我欣赏。” 董小宛低头听着,有些羞愧也有些感怀。 左明静道:“苏家家道中落之后,你为帮母亲还债,这些年赚的银子尽数填进去,你的账目我看过了,算得井井有条,分毫不差。” “别的事也一样,哪怕只是烹茶煮饭,你也要做得极尽善尽美。比起顾横波,你不擅谋略大局,但你擅做小事……而知事院要的,便是你这样能把小事做好的人。”更新最快的网 左明静说完,又道:“理由我说完了,还是那一句话,愿去或不愿去,皆由你自己决定。” “左大人知我懂我,小宛本不好相拒,只是家母尚在苏州……” “这点你不必担心,沈保那边派人想接你母亲到南京,我已让人救下。若你愿意进知事院,自当把她护送过来。以后你成了官身,你母亲的病自有朝廷出钱替她诊治照料;若是不愿,我遣人送你回去与她相聚便是……另外,这里你的身契,你家中的欠债也已还完了,此番害你跑来一趟,权当是公主殿下给你的补偿。” 董小宛一愣,目光看去,左明静面容十分温婉、眼神清澈满是善意,确实不是在威胁自己。 ——这样的事情先前不说,看来她确实是任由自己决定,没有强求之意。 董小宛看着那身契与债据,再想到这些年的苦苦挣扎,眼眶一红,又落下泪来。 她深深一个万福,道:“幸得殿下与左大人如此看重,小宛不求官职,唯愿尽心做事回报厚恩。” 左明静心想,差不多了,大概还要再敲打一句“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应该清楚”之类的话。 但看向董小宛那张含着泪的面容,她心头一软,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到最后,左明静只是上前扶起董小宛,柔声安慰道:“好了,怎么还越哭越哭厉害了?殿下用你做事,是要把那些须眉男儿都比下去的,该有点气魄,好了不哭了……” 第868章 小争端 南京。 “消息属实吗?” “不会有假,不少人都亲眼看到,王笑中了一刀伤入心肺,便是因此一命呜呼也是有可能的。” 沈保又问道:“是关明或童元纬动的手?” “眼下还不清楚。”曾同祯回禀道:“他们都否认了这件事,但当日他们确实在设伏意图刺杀王笑。” 把事情禀报完,他也有些疑惑,沉吟道:“下官本以为王笑是当世枭雄,关、童二人不过鼠辈,实没想到他们竟真能袭击成功,现在这局势是又有变化了。” 曾同祯觉得最近这段时间局势变化之快,让自己都有些跟不上了。 本想拉拢王笑为援,兴趣勃勃地谋划了那么久,想着王笑兵强马壮一旦拉拢成功,前景大有可为。 派了四个江南名士过去热情相邀,好不容易说服了对方。这边扫榻相迎榻还未扫完,又得到消息说王笑过来是想要干翻自己。 正想给这个给脸不要脸的人一个教训,告诉他这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下场,对方又被人刺杀了…… 殚精竭虑地谋划、尽心尽力的准备,到头来全都落在了空处,媚眼抛给瞎子看。 “此事可疑,老夫不信关明、童元纬之辈能击杀王笑。”沈保捻着长须说道。 曾同祯道:“但王笑重伤濒死,这消息不会有假,许多人都是亲眼所见。” “很可能是别人做的。王笑不可能没防备着关明、童元纬,他就算是傻子也该预想到他们会伏击他。情报上也说了,王笑的车驾还未进宿迁就遭到了袭击,足可证明这一点……” 沈保捻着长须,目露思量,低声自语道:“会是谁呢?郑元化?” “下官也想过,但郑元化既已滚蛋,何必派人行刺?”曾同祯道:“会不会是建奴的人?刺客据说是扮成和尚,正是建奴细作常用的手段……更或者是谁与他有私仇?” 沈保听了心生警惕,决定要加派人手保护自己,以免万一被建奴细作刺杀…… 至于到底是刺杀了王笑,二人思来想去,推测了许多可能,终是难以确定。 “此事先仔细查查吧,同祯认为王笑重伤之后,局势会如何?” “是,接下来关明、童元纬很可能反攻徐州,倘若他们真的攻下徐州,下官推测他们很可能会挟制齐王,效仿王笑,并吞山东,割据一方。不过他们没有那个能耐,我们可派人去山东,联系山东文武,以替王笑报仇的名义收服山东强军,用他们废四镇骄兵……如此,天下事可兴矣。” “但倘若关明与童元纬数万大军都不能攻下只有区区两千人守的徐州。”曾同祯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此事虽说不可能,但若发生了,到时我们也只好与王笑放手一搏了……” 听到这里,他的目光又看向摆在沈保案上的那份宗卷。 ——到时,也好用这个方法与王笑搏一搏了…… 沈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就再看看吧。” 这位新上位的首辅大人叹了一口气,道:“山东之民也是大楚百姓,老夫思来想去,用这办法治理黄河总是不妥……再看看吧……”网首发 与此同时,也有别人的正在讨论这件事。 “肉苦计罢了,那痴儿自己布置的人刺杀自己。” “祖父何以如此断论?” “当年卢正初便是被扮作和尚的建奴刺客所杀,那痴儿若是不懂得引以为戒,也就不配作老夫的对手了……他这是看出老夫的计划了,用的一手缓兵之计。” “那我们得尽快动手了?可是沈保还没做决定,他不下令,只怕不能把事情坐实、难以把复社的声望打到一蹶不振。王笑这一手,缓的不仅是我们,还有沈保。依孙儿看,王笑就算察觉了也阻止不了,我们还是办妥当为好,万一让人捉到把柄……” “沈保犹豫不决,无非是想要看看关明能不能打下徐州、除掉那痴儿。看来这痴儿愈发心似虎狼了,敢把自己的命和齐王的命都推到这赌桌上来,既然这样,那就陪他赌一把吧……” 徐州。 “我这招苦肉计,怕也只能多缓郑元化几天而已。” 王笑说了一句之后,秦小竺掖了掖他的被角,心疼道:“这么重的伤才缓几天,不是白忙了?” “那也是值的,若能每一道伤都缓他几天才好……方以智最近有消息传回来吗?” “还没有,算时间他们应该已了商丘府,到了开封府境内,具体如何还不知道……” 王笑于是又忧虑起来。 但该做的也都做了,眼下也只能把希望寄在北上的这支队伍身上。 他不喜欢这种把事情的交给别人然后苦苦等消息的感觉,但这次已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寄望于方以智等人能把事情办成…… 王笑伤口已经愈合,已能保持清醒。 但对外既是说重伤不起,他干脆就躲在屋里终日不见人,以免露了风声,吓得关明、童元纬不敢来打徐州。 那一刀正刺在他的心脏与肝脏之间,虽是算好的位置,但是伤到了膈,腹里像是漏了气一般,他感觉呼吸都费力了不少,呼吸得太用力还会隐隐作痛,开口说话也难受,食欲也不好。 大概是因为那“刺客”不敢下手,刀捅得不利索,为避开心脏还刻意往下偏了一点点。 这种内脏的伤就没那么快好了,大夫说慢慢调理,一两个月等它自己再长好。 比起皮肉伤,这种呼吸不畅、食欲不振的状态其实更折磨人,每天喝点汤水,力气都用来呼吸了,因此王笑每天倚在榻上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 秦小竺陪他说了一会话,算时间,派出去的探马也该回来了,于是起身三步一回头地离开屋子,去处理防务。 王笑独自躺在那,感受着自己沉重的呼吸,渐渐疲倦,正想入眠,又听外面有人说话,却是裴民又来了。 旁人可以不见,锦衣卫是自己的眼睛耳朵没有不见的道理。 裴民一进屋,王笑就支起身,问道:“是开封有消息传来了吗?” 声音嗡声嗡气,像是吹奏乐器被敲了个洞,他自己都觉得费劲。 “禀国公,开封还没有消息传回来……是齐王殿下召见了卑职。” 王笑又重新躺倒,示意裴民自己说。 “殿下知道了郑元化要水淹开封的计划,召卑职商议,问了一个卑职一个问题,既然郑元化打算一石二鸟,对付山东的同时也对付沈保与复社,我们何不派人去联络沈保,合力挫败郑元化的阴谋?” “左大人的吩咐是南京那边先不要轻举妄动,准备等我们拿下开封之后再推动舆论,逼复社之人与沈保撇清,把沈保、郑元化一起对付。殿下则认为此举无济于事,应该拉一个打一个。” 裴民只听到王笑沉重的呼吸声,没听到回答,于是又说起来。 “殿下还说,沈保拥立伪帝,确是罪大恶极,但他愿放下成见,以大局为重、优先考虑保全百姓。卑职觉得这是也有道理,想必只要沈保知道了郑元化的阴谋,一则,他不会再给郑元化把柄让其把自己事情栽在自己头上;二则,我们也能借他势,阻止此事,打击郑元化。” “因殿下与左大人的意见不同,卑职不知该听谁的,所以特来请示国公。” 裴民有些惶恐。 不提左明静、就算是国公也没有齐王地位高,既然殿下都发话了,自己却还要跑来请示国公这事就很……就很什么。 平时所有事都听国公吩咐,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现在忽然头上有两个声音,事情就难做起来。 过了一会,王笑道:“我记得当时你任太平司百户时,小柴禾还只是京城里一个……赌坊老板吧?” 裴民一哆嗦,听得出王笑的意思是在骂自己蠢。 ——怪不得小柴禾都当上指挥使了,你还是这样。 他连忙请罪,道:“卑职愚钝!没能想明白其中关键,请国公责罚。” “南京与开封相隔千里,沈保能阻止得了什么?单独应付郑元化就够吃力了,还要再添一只猪来拖后腿吗?” “这……” 王笑道:“你给我记住,做事时纯粹一点,把心思放在实务上,别掺杂太多权欲,权欲一多,你看事情就看不清晰了……” 裴民更觉骇然,也不知道王笑这句话是在对自己说,还是要自己转告齐王。 “卑职……卑职……” “去查一查,最近是谁跑到殿下身边吹风……查到了之后,问问他,是不是以为我起不来了。” “是。” “下去吧……有开封的消息就尽快报给我。” 驱退裴民,王笑闭着眼躺在那,觉得有些没意思。 天下间有各大势力,各大势力中又有各个派系……大争中掺着无数个小争,哪怕是人家大宅院中,各房妻妾也要争一争,这很正常,也不可避免。 今天这事,无非是某些人以为自己伤重,心思又活络起来。 以他如今的威势,一句话就能压下去。随手处理过也就不以为意了…… 但王笑轻而易举就能解决的问题,到了左明静这里,却让她犯了难。 她今忽然感觉到,有些事情处理起来,变得棘手了。 比如,因担心关明要来攻打徐州,她前几天下令把城外百姓迁到内城。今天上午询问进度,告诉官吏,若是内城安置不下,可以安置到户部山。 然而官吏却回报“殿下昨夜已吩附下官,把剩下的百姓暂时迁到沛县。” 这种事,迁到户部山和迁到沛县都可以,说不上怎么做更好。 但既然齐王吩咐了,左明静于是点头附议。 “依殿下所交代的做便是……” 然而,接下来竟有好几件事都是如此,包括几件要让锦衣卫做的事,齐王都已事先安排了。有些与她意见相同,有些相左。 “派几个人把陈京辅大人秘密送到山东,勿要让人察觉。” “禀左大人,此事齐王殿下今早也交代过,卑职正想请示。” “既然殿下交代了,依殿下所言便是。”左明静话到这里,把后面的“不必请示我”又咽了回去…… 类似这般的对话发生了几次之后,她已经隐隐明白了些事情。 ——看样子,齐王身边有人在针对自己,为的还不是在一般政务上夺权,只怕是冲锦衣卫来的。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从别一方面而言,以齐王之尊,想从一个女官手上夺权,更霸道的办法肯定还有很多,能这么委婉已经是很客气了。 这样下去,官吏、厂卫们都知道,自己是应该听齐王的。对方顺理成章就从自己手上抢走了锦衣卫的控制权。 左明静知道,如果自己不交权,甚至只是让锦衣卫去查一查是谁给齐出谋划策,都会给人“这个小女官居然敢查齐王”的印象, 一个小官若敢和齐王争权,不仅可以说是僭越、甚至可以论逆罪了。 这却是一个大难题摆了过来。 不是没有解决办法,而是她的身份地位不允许她用任何办法来解决…… 这天傍晚时分,左明静站在窗前,向着后衙的方向看了许久。 她心里有些犹豫,但想了良久之后,还是移步向那边走去。 …… 前衙与后衙之间,那道大门最近一直是紧闭着。 左明静以为这门是被栓上了,但她抬起手,轻轻一推,这扇门就被她推开了。 她站在门前,仿佛是愣住了一下。 好像自己这一辈子,许多事就像这一扇门,把自己关在里面,不敢推开。 她迈开脚,轻轻踏了过去…… 这次到了徐州,她是第二次见到王笑。 听着从他鼻息中传来的沉重的呼吸声,左明静有些恍惚,一瞬间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我在这里躲懒,倒是让人你辛苦了。”王笑开口说道,指了指面前的凳子让她坐下,自己则在太师椅倚着。 “不敢说辛苦。”左明静半侧着身子,不敢正对王笑,但刚才一抬眼已看到王笑那疲倦面容,于是道:“若早知道国公伤势还不见好,下官就不该来……” “不要这么拘谨,以前大家一起聚会玩闹,你还拿筷子敲过我的头。” “那不是故意的,不小心才打到的。”左明静低声说了一句。 虽说是不小心,事情她却是记得清楚。 “你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肯过来看我,可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左明静摇了摇头,道:“未遇到什么难题,只是向国公禀报一下最近的事务……” 她娓娓说了好一会,说的却都只是一般琐事,只字不提齐王身边有人在针对她一事。 末了,左明静道:“下官今日来,就是想告诉国公徐州诸事无碍,还请安心养伤,下官告退了。” 王笑揉着额头,轻轻叹了一句。 “你何苦呢?” 左明静本已站起身,闻言停下脚步。 王笑道:“事情裴民已经和我说过了,你来之前,裴民已经查到,是张端在背后试探。呵,这个张端,平日能少做事就少做事,这次为了和争权,连着两天彻夜不眠,推测你接下来要安排的事务。吃着朝廷俸禄,平白浪费人力!咳……咳……我已警告过他,接下来不会找你麻烦。” “国公,你误会了,其实没有……” “我没误会什么,殿下想要拉拢锦衣卫的裴民,想必是给你出了不少难题。好在张端这小子行事还算有分寸,没有使出什么旁的伎俩,这次便放过他。”王笑道:“反倒是你,开口和我说一句就能解决的事,为何绕来绕去?” 换住是旁人,这时大概是要被王笑臭骂一顿的。 许是因为面对的是左明静,最后这句话虽有责怪,语气却还算柔和。 左明静低着头,像是不知如何回答。 王笑问道:“你是怕你开口和我说了,会影响我和殿下之间的关系?” “是……” 左明静知道,这种事不管自己说什么,都是在挑拨王笑与齐王的关系,话到最后,却也只有这一个“是”字。 王笑又问道:“那你觉得张端窜掇殿下与你争权,可有这种顾虑。你有顾虑,他没有顾虑,你斗得过他吗?” 左明静避开他的目光,却是低声吐出三个字。 “斗得过。” “如果不是裴民跑来告诉我,你要怎么做?” 左明静应道:“张端想与我争权,想必也是认为国公伤重,不理事务。我打算借一借国公的威风……狐假虎威。” “你打算怎么借我威风?” “我今日来见过国公,明日便去见齐王,把国公的信印交给齐王,称自己无力打理徐州诸事,本想向你推辞,但你没有收回信印,故而只好给他……我把事情摆到了明处,想必齐王反而不敢接手。” “张端闹出的事情,你跑去找威胁殿下,可知你这样会得罪他?” “哪怕得罪齐王,联合沈保对付郑元化之事绝不可行……” 王笑默然了一会,忽然道:“你总是这样。” 左明静微微一愣。 “今天这本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你又藏在心里琢磨了多久?你总是这样,当年你若不想嫁入何家,早些与我们说,自会给你想办法。” …… 窗外天色渐黑,左明静本想早些退出去的,听了王笑这句话,她眼中泛起些悲色,一时忘了退走。 王笑还想再说什么,却见一名番子快步走进来。 “国公,探马回报,关明率军来攻徐州了,已到城外十五里,安营下寨,准备明日攻城……” 第869章 慢慢打 这天被裴民警告了一句,张端心中确实是害怕。 本来以为王笑重伤,不能理事,这才把政务都丢给左明静。如果趁着这个时候收服了裴民,把齐王插足锦衣卫做成既定事实。只要齐王做得不差,等王笑以后好了也得默认此事。 当然,最好的结果是王笑伤重而亡,那他张端往后便是从龙的功臣。 这样的赌注,值得他冒险一试。 但现在看来,王笑根本就伤得不重,否则不会在第一时间就得到消息警告自己。 好在没把事情做得太过火,一开始就留好了退路。 只是多处理了些办公罢了,通宵务公、哪能算是犯了什么罪? 这便是张端的聪明之处,他本有许多法子对付左明静,一个克死了丈夫的女子而已,多的是软胁可以打,比如造点谣言就能让她威望大跌。 但张端不愿留下把柄,他不会忘记自己第一次做王笑就是在孔府,眼见着那高高在上的孔家一夜之间被狠狠打下来。 小心无大错。 这次权当是试探,看看王笑是不是真的重伤,现在看来他还真是有些气运,被一刀捅进心口还这么生龙活虎……不对,不对…… 张端思及至此,忽然明白过来什么。 ——那样一刀下去,还能好这么快,运气好是说不过去的,除非是一开始算好的,他是故意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 正在此时,张端便得到关明来攻打徐州的消息。 他恍然大悟。 王笑根本没有重伤,为的就是吸引关明来攻……我真是太聪明了! 那这么看来,国公虽然警告了我,但他还是信任我的! 国公知道以为我的为人,不会多嘴把事情泄露出去,因此对我并不隐瞒…… 张端想到这里,一扫先前的郁闷惶恐,心中隐隐有些振作起来。 国公这人虽然不太待见士大夫,但胜在有前途,眼下跟着他过得虽然清苦一点,总比朝不保夕要好。 能得到他信任,以后未必没有一飞冲天的那天。 张端顷刻之前在心中做了决定。 以往还是太懒散了,从此以后当痛改前非,尽心尽力为国公效命才是…… “殿下,张主事说他病了,不能来见殿下。但小的却见他根本没有回府歇息,而是跑到城南就是协助运送木料……” “知道了,下去吧。” 周衍挥手驱退侍从,独自在厅中沉吟两步,最后颓然摔坐在椅子上。 自己本来做得好好的,可恨这张端,非要跑来出谋划策,害自己得罪了姐夫,不等事到临头,他竟是丢下一个烂摊子,调头跑了。 呵,献策之时滔滔不绝,恍如高材俊杰。做事稍遇磨难,半点抗不住。既如此,何必要来害我? 只怕左明静以后把这事和皇姊和姐夫一说,他们心里又要起芥蒂。 皆拜这张端所赐。 如今想来,当年在朝堂上尽是这样的官,谈起方案头头是道、做起事情一塌糊涂。 无怪父皇常说,天下文官皆可杀! 周衍愈想愈恨。 但思来想去,终究是不能拿张端怎么样。 一则对方什么罪过都没犯;二则自己也不能没有容人之量;三则,拿什么去处置人家呢?锦衣卫又不在自己手上…… ——张端肯定也是知道这点,才敢明白张胆跑来坑我。 这么一想,周衍更气。 他闭上眼,顺气顺了好久,最后只想到三国时鲁肃劝孙权的话。 “今肃迎操,操当以肃还付乡党,品其名位,犹不失下曹从事,乘犊车,从吏卒,交游士林,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将军迎操,欲安所归乎?” 年少时自以为懂得这道理,但现在细细思量,才更深刻体会到为人君者是何等的孤独…… “人活着谁不是为自己呢?你这辈子都为别人活,何时能为自己活?” 左明静不由又想到这次见王笑,对方最后说的这话句。 当时有人来禀奏关明攻城之事,但王笑也不甚在意,只是点了点头,其后自己告退,他留下这一句话。 对此,左明静是有些不忿的。 入知事院、来徐州,哪桩哪件我不是为自己活? 她不是喜欢争论的人,也不与王笑辩解,心中更在意的却是别的事。 “大人,这是你要的文书。”有人进了厅中,把一份公文放下,左明静一抬头,见到董小宛走了进来。 左明静点点头,道:“本想把你母亲接来,但如今徐州起了战事,便先等战事过了再接,你看可好?” “劳大人费心了,小宛深谢大人。” 董小宛有些疑惑,关明数万大军来犯,外面风声鹤唳,但看左大人却是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 她不是多嘴的人,也不问,安安静静站在那等着左明静翻阅文书。 过了一会,左明静看过,道:“你做得不错。” 她似有些恍惚,忽又问道:“小宛家中母亲久病,可知这一带有什么名医?” “徐州这一带小宛不知。但苏州那边最有名的便是吴又可老先生,他最擅长治疫症,前些年鼠疫横行,江浙这一带许多人都是得吴老救治才活下来,为此他还著了一本《瘟疫论》,与北边宋文华先生齐名,都算是如今天下最知名的名医……” 左明静沉吟道:“擅治疫症么……若是要擅治内经的名医呢?” “若论治内经,吴中名医当属李士材先生,据说吴地曾有一位名医自己患了脾泄之症多年不得好,李老见过他后,只指导了他了一句话,那名医醍醐灌顶,这才治好了自己的病证。” 左明静欣喜道:“小宛可识得李先生?” 董小宛摇了摇头,道:“李老是官宦世家,并不开堂坐诊,只遇到稀奇古怪的病症才出手,轻易请不到。我因家母之事也曾想请他施手,但亦请不动他。” “无妨,你且把李先生地址写下。” 待董小宛提笔写下,左明静拿纸条就快步到外间,向人低声吩咐道:“交给裴镇抚,让他速派人到苏州把这位李先生请来。” 董小宛目光看去,只觉左明静少有如此急切之态,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 这两天的相处之中,董小宛已对左明静既有亲近也有敬佩。 彼此都是知书达礼的人,诗画、书法方面的爱好也相同,为人和善、并非初见时那样威严,这里便多了一份亲近。 董小宛才情卓绝,在这方面除了柳如是、她甚少有仰止之人,最近却发现左明静造诣亦是不俗。而与自己这些人不同之处在于,对方出身高官之家,不愿多显摆才情,反而还多了一份端重大气。加上她对自己有恩,让她不得不敬佩。 这样一个人,却是刚嫁出去、丈夫过世了,董小宛心想“许是上天亦觉得世间少有男儿能与之相配”。 也不知左大人是想寻医给谁看病? 她心中正在疑惑,便听左明静温柔笑道:“我家妹妹明心从小就有心疾,如今虽调养得当,总还是让人不放心,于是想寻个名医……对了,等李先生来了,亦可为令堂诊治。” “小宛深谢大人厚爱。” 董小宛思量着,从小就有的心疾,何至于到今天才急起来?但不论左明静的说辞是真或假,她行事确是周全,自己还当好好学着才是…… 说完这件私事,左明静又向董小宛问起了另一桩小事。 “我让徐州城内各大乡绅把家中家丁派出来、帮忙运输军需,有几家答应了?” “禀大人,这两天……还未有人答应,俱是推托家中没有人手。” 左明静意料之中地点点头,道:“拿我的名帖,邀请他们两天后到府衙赴宴,商议明年的山东海贸的采买与商税之事。” “是。”董小宛又问:“既是设宴,酒食以何种规格备置?” “不必配备酒食了,想必不会有多少人来。” 左明静说完,又向董小宛解释道:“这些乡绅久在徐州,对关明熟悉,认为关明就算打下徐州也就是像以前一样过,他们不会诚心助我们守城。而我的目的,在于借这次战事,挑出其中听话的人,给与嘉赏。如此,待到这一战结束,徐州乡绅就会明白,听话才会有好处,朝廷的威信方能重新建立起来。明白吗?” 董小宛知道左明静不必向自己解释,最后添这番话,无非还是在教导自己,于是行礼应道:“谢大人教诲。” 等她从公房退出去,不由心道看来左大人对徐州一战极有信心呢…… 次日,关明对徐州城发动了攻势。 按理而言,徐州是自己的老地盘,现在被人占了,他本该全力进攻,不留余力。 但关明考虑的却远远不止这么简单。 这些日子他能在宿迁立足,又不是因为童元纬心地善良愿意接纳他,而是因为他还有一半家丁,童元纬也不想跟他打起来。 要是把这些家丁都拼光了,徐州又打不下,关明才是真的无立足之地。 因此,刚开始攻城,他依旧是以裹胁来的新兵冲锋。 一天下来,关明观察攻势,隐隐感到事有不对。 徐州城坚壁清野,很可能是预感到自己要来打。但既然如此,王笑为什么还不提前把齐王送走? 还有,当时王笑招降了近三万人,放这些人卸甲归田不假,但一有战事,其实是可以随时把这些人召集回来的,为什么不做? 两种解释,一种是王笑重伤昏迷过去,不能理事,另一种就是这事是一个圈套,就是在吸引自己过来的。 关明不得不小心,打算只有在确认了情况之后再决定是不是把底牌打出去。 童元纬却巴不得早点把他赶出淮安地界,不停派人催促关明加紧攻城。 关明对童元纬的想法也是心知肚明,根本不予理会,每每破口大骂。 “放他娘的屁,老子与王笑打过一仗,已经是两攻俱伤。他童元纬兵力充足,躲在老子后头,还不是想趁我和王笑拼个你死我活、他好渔翁得利。老子去他娘的!” 从城头下来,秦小竺第一件事就是跑回来找王笑汇报。 她对关明这种人颇为不屑,认为对方根本不像是打仗。 王笑却是道:“关明并非不会打仗,而是不会打公战、打国战,他只会打私战……打公战者,为大义可以破釜沉舟。打私战者,只能畏首畏尾。” 秦小竺道:“那你就夸夸我比他会打仗怎么了嘛。” “好吧。”王笑闻言笑起来,伸手擦掉秦小竺脸上的血滴,道:“你最会打仗了。” “嗯。”秦小竺这才满意,道:“现在关明心有顾忌,我只要打两场胜仗,他很可能退走。” “不行。不能让他现在退走……现在南京那边都在观望,盼着关明能干掉我,不能让他们失望,这一战打得越久,我们在开封的谋划才能有越多时间……” 秦小竺担忧起来,道:“但是你想过没有,这一战打得越久,关明心里的恐惧就越低,徐州城内的信心也越低,现在关明立足未稳,我还有把所握击败他。但如果拖到后面,我有可能就打不败他了,会很危险的。” 她虽然大大咧咧,打仗的事却看得明白,眼下徐州城的百姓对关明深恶痛绝,同仇敌忾。但如果打到后面,这种气势会散掉的。 这一点,她不得不提醒王笑。 王笑却是又把目光看向地图上的开封,眼中带着些苦等消息而不得的无奈。 “没事,一切都等开封那边来了消息再说吧……” 徐州城内的百姓对关明深恶痛绝,但城内大户对这一仗都保持着观望态度。 如左明静所言,这次府衙设宴,没有多少人准备来。 国公身受重伤、一个女子跑来当巡按、现在关明又打回来……这种种情况下,谁也不想去赴什么狗屁宴席当出头鸟。 “顾媚,你说若是一个人都不来,左大人的计划岂不是落空了?”董小宛向顾横波问道。 顾横波停下笔,笑道:“不会的,左大人既然敢发帖,必定有安排。如我所料不差,余家或司马家当会来,所谓‘南门立木’,这便是那根木头。” 她们如今官身还未批下来,穿的是一身皂服。虽只是下吏的服饰,穿在她们身上却也显得煞是好看、飒爽。 虽然两人都只是素面朝天,未着脂粉。 “如此便好。”董小宛依旧有些担忧,向公房外看了一眼。 顾横波招了招手,让她凑近过来。 “怎么了?” 顾横波贴着她的耳朵,低声道:“我胸前束得太紧,好难受,你呢?” 董小宛脸上微红,偏过头淡淡道:“我不难受。” “今晚回去,你帮我把衣服改一改?” “好。”董小宛轻啐了她一口,低声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 她懒得理顾横波,又派人到前面探人来了没有。 如顾横波所料,余家派了人来赴宴,然而来的却是余家的老祖母,还在路上,显然是对左明静还有顾虑…… 忽然,只听前面有人喊道:“国公来了,国公养好伤出来了。” 董小宛转着一看,只见顾横波竟从屉出拿出一个木盒子打开,从当口拿出一支小铜镜,正拿着口脂准备抹…… “这……你何时带的这东西?” “早便备下了,我便知道,左大人以女子之身为官,国公必会给她撑腰。” 顾横波说罢,轻轻在那口脂上一抿,像是忽然从一个正经严肃的官员变成了风情万种的美人儿。 她却也只是这般略抹颜色,免得被左明静看出来。 接着,她拿起一份公文,起身便向左明静的公房走去。 董小宛摇了摇头,若非与顾横波相识以久,此番就要表示不屑…… “下官见过国公。” “免礼……听说左大人今天设宴款待徐州乡老,我便想着前来添一杯酒……咳咳……” 王笑坐在步辇上,说话声音上次见又显沙哑了不少。 左明静心中奇怪,抬头看去,只见王笑脸色花白,唇上毫无血色,竟比之前还要虚弱许多…… 她心中一惊之后,登时反应过来。 ——这是装的。 “你们且忙你们的,我就是在屋中待久了,想出来见见人……抬我到那边去。”更新最快的网 王笑说着,抬手一指,指向前庭,自有人将他抬过去…… 顾横波跟在左明静身后,虽然王笑未看她一眼,她却也觉心中柔情百转。 ——国公这般虚弱的样子真叫人心疼…… 她看得明白,王笑重伤之下却还要现身,这是来给左明静撑场面的。 左明静虽有手段,但如果设宴却没人前来,未免有失威望,加上前几天观齐王有打压左明静的意思,王笑这次的动作,要表达的意思明明白白就是“谁不给左明静面子,就是不给我王笑面子。” 这便是堂堂虢国公了,伤成这个样子还能有如此威风,若能对自己也这样该有多好…… 想到这里,倘若却又忽然想到,倘若王笑现在与自己欢好,这般沉重的呼吸再加重起来、那俊俏虚弱的脸庞又与平日不同,也是另有一种意趣…… 她这边正想入非非,忽然听前面有人通报道:“徐州乡老司马寿前来赴宴。” 不一会儿,一个老头快步进了前庭,人未至,声先到。 “巡按大人见谅,老夫准备把家中仆役安排出来帮忙守城,故而来得晚了……咦,国公竟在?见过国公……” …… 本以为会是一场冷冷清清的宴席,到最后却十分热闹,一众乡老纷纷前来,坐在前庭品着茶水,啃着番薯,盛赞酒菜丰盛。 一直到散席之前,王笑忽然匆匆离开。 司马寿转头向那边瞥了一眼,心中沉吟不停。 接着,他忽然听到邻坐之人附耳过来,轻声道:“你看到了吗?我刚才见国公胸前溢出血了……” “今日这场宴,怕是因为关明攻城,国公不得不露面安抚人心……但他竟没能撑到最后,只怕伤得不轻。嘁,还想瞒我们……” “嘘,回去再说……” 是夜,一支箭羽从徐州城头射下,有人拔起它,送进关明营中…… 第870章 浮世人 徐州城东南方位,童元纬驻军在大龙湖东面。 他本和关明说好一起打徐州,但率军出来之后只是跟在关明后面,要关明先去打。 说的却是很好听,说是要替关明防备山东兵马偷袭后方。 安营扎寨后,西面有大龙湖,北面有黄河,若有万一便可向南退回淮安,童元纬占尽地利,没了后顾之忧,便开始在营中夜夜笙歌,只等关明与王笑两败俱伤。 这夜童元纬也在营中设宴,大帐布置得富丽堂皇,随军的文人雅士与名姬美女荟聚一堂。 童元纬大刀金刀坐在上首,两边各拥着美人,时不时从她们嘴中饮过上一口皮杯儿,哈哈大笑。 “伯爷,人家不想在这边风餐露宿的,夜里好冷呢。” “呆不了几日,老子便带你们入主徐州了。”童元纬在大手在姬妾身上拍了拍,意气纷发。 下首的客卿纷纷举杯盛赞。 却有一人目带疑惑,问道:“伯爷,但学生看关明攻势并不急,他恐怕是怕了王笑。” “那又如何?”童元纬冷笑一声,随手一挥。 一名慕僚忙站起来高声道:“最新得到的消息,徐州城确实防备空虚,王笑身负重伤还想掩人耳目,但不小心还是露了伤势。这徐州已是伯爷囊中之物!” 众人又是一片欢腾。 童元纬说话好不顾忌,放声道:“台儿庄一战,王笑以二千人破关明五千人。老子本想着,这小子这么能耐,以后老子投了他也不是不行。怎么说嘛,谁能让老子和弟兄们安乐,老子就跟着谁,是不是这个理?” “不错,伯爷爱兵如子,我们跟着伯爷吃不了亏。” “哈哈哈。”童元纬一摆手,又道:“这次来,老子本来就是想亲眼看看,王笑是不是真的这么能打,但现在局势不同了,这小子快死了,就让关明跟他拼个你死我活。我们再把徐州城吃下来,以后大家伙多一个地盘打饷,快活不快活?!” “伯爷英明。” “老子主意已定,这次来有进无退!” 一片叫好声中,童元纬举起案上的玉杯,将酒一口饮尽,宴上气氛更加喜庆。 酒过三巡,童元纬在这样的气氛中也是诗兴大发。 他虽是武将出身,却自认为很懂些诗词歌赋,每次宴上赋诗几首也是常有的惯例。此时酒酣脑热,唤人拿下笔墨,一气呵成便写下一首诗,哈哈大笑,交给众人传阅。 “好诗!伯爷文采,天下无双……” “学生以往听说王笑能打仗能赋诗,今日看伯爷这诗,才知伯爷文武双全,王笑之辈拍马不及……” 一片盛赞中,诗传到了童于石手里。 童于石虽也姓童,但和童元纬并无亲戚关系,他父亲是曾是楚朝大儒,早年间官至礼部尚书。 当时童元纬还是微末武将,因与童老尚书一个姓,于是万般巴结,认其为族叔。也是因童家的大恩,童元纬渐渐崭露头角。 老尚书死后,童于石在这兵荒马乱中也无处安身,只好投到童元纬门下。 此时捧过这张纸,看着上面这诗,童于石眉毛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淮左英雄仗长剑,马上安民马下仙。美人爱我豪杰气,小足细细上我肩。” 童于石看罢,心中长叹一声。 什么跟什么嘛,狗屁不通也能叫诗? 平日里附庸风雅写些不堪入目的东西也就算了,眼下这个情况,怎能叫人不忧虑? 一天到晚的就是吃酒作乐,以后到底该怎么办啊?还敢跑来打王笑…… 童于石难怕不会打仗,只看童元纬这诗,再对比王笑那诗,只觉前途渺茫。 这时帐内已经安静下来,大家伙热火朝天地拍伯爷马屁,到了你童于石这里突然停下来算什么回事? 童于石感到众人目光看来,心中惊恐起来。 怎么办?要不然说一句“伯爷这诗写得太好,学生都呆住了”算了。 但这个时候若还不规劝伯爷,只怕以后也要大祸临头…… 童于石思来想去,拱手向童元纬赔笑道:“伯爷,这个……眼下似乎不是作诗的时候?” 一句话,童元纬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住。 整个大帐都安静下来。 童于石感受到一股杀气压下来,让人背脊发凉。 他素知童元纬凶残暴虐,心中一惊,强自镇定,心想不至于吧,你再怎么不高兴,我家对你有大恩,今天我就只是一句规劝…… 下一刻,童元纬哈哈大笑。 “于石你太无趣了,不想喝酒作诗就出去,别在这扫老子的兴。” 众人大松一口气,等童于石被赶出去,气氛又重新热烈起来。 然而半晌之后,忽有士卒进来高声禀报道:“报!童于石欲暗中与王笑联络,被我等发现,夺营而逃,已被我等斩杀!” 童元纬大怒,掷杯在地,吼道:“好他娘的童于石,老子收留他这么久,竟敢背叛老子?!把他尸体拖出去乱刀斩碎!” “是!” 帐中众人心中一凛,噤若寒蝉,又听童元纬问道:“都在想什么?为叛徒悲伤不成?” 众人连忙大笑起来。 “伯爷误会了,我等见伯爷斩杀叛徒,这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次日。 “就关明、童元纬这样的人,也配做国公的对手?” 张端冷笑一声,脸上带着些不屑,一边摊开手任由侍婢霞儿给自己整理衣袍。 霞儿不解,问道:“公子以前对国公向来敬而远之,如今怎如此推崇?” “你是不会懂的啊。”张端淡淡道。 可惜,除了自己之外,懂得人没有几个。 国公是装作重伤不能理事,故意吸引江北兵马来打攻,想必不久就能击败他们。 这次与左明静作对,得罪了国公,但他却能既往不咎,让人来警告自己,意思也很明白。 “你以为我起不来了吗?” ——我起的来,我给你一次机会,以后要么你给我好好做事,要么我做掉你。 这一句话又是警告、又是拉拢、还包含着信任、透露出强大的自信,何等老辣? 呵,关明、童元纬?可笑。 自己这么聪明,尚且一出手就被国公压住,酒囊饭袋也敢逞能? 张端想着这些,随手拿起桌上的番薯、边走边吃。 以前他当然不会这样不注重礼仪,但现在不同了……现在肯定有锦衣卫暗中盯着自己,得表现得勤勤恳恳才行。 国公是给了机会,但也只会给一个机会。 ——对了,国公果然对左明静心怀觊觎,从最近这些事当中我看得出来。 …… 这一天,张端还很自信,相信自己的判断。 然而,当时间一天天过去,他的自信也在一点点的消失。 徐州城似乎真的要被关明、童元纬之辈打下来了…… 五天之后,张端立在内城的街道上,看着空中箭矢如雨不停洒落在城头,他嘴里喃喃道:“不可能啊……为什么?为什么国公还不击败他们?是还有什么计划吗?” 对方人多势众,要想赢,当趁早一鼓作气才是。 拖得越久,越难以寡敌众…… 五天之后又是五天,张端已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难道国公真的重伤不起?裴民只是在吓我?他是真的起不来了?” 再不出手可就晚了啊国公!你到底在等什么…… 再三天之后,徐州城已摇摇欲坠。 张端一脸疲惫地从城墙上送粮归来,颓然摔坐在地上。 “完了,徐州必定守不住,好你个王笑,你怕是重伤要死了吧?!我本要侍奉齐王,你又吓唬我……” 开封城。 一间香闺之中,冒襄披衣而起,英俊的脸带挂着一丝淡淡的寂寥之感。 榻上一名女子也翻衣起来,披起一件纱衣,走到他身后,环手搂住他的腰。 “公子。”她轻唤一声,眼中满是爱意,低眉柔声道:“奴家愿脱樊笼,择人从之。终身可托付者,唯公子一人。” 她名唤张宛玉,时年不过十七,已是开封城首屈一指的艺妓,能诗词、娴曲艺、善书画。名气或比不起秦淮名妓,造诣却也不差。 当然,若非是这般,她也难近冒襄之身。江南士林皆知,冒家公子不喜庸脂俗粉,只爱有才情的高洁美人。 此时张宛玉这一句话情深切意,冒襄听了却只是伸出手,把她的手从腰间拿开。 “我还有大事要做。” 张宛玉一愣,忙道:“奴家虽是沦落风尘,亦洁身自好,昨夜才与公子……才梳拢,唯请公子勿要嫌弃奴家。” 冒襄微微一叹,道:“我非嫌你,实有大事要做,不便赎买你。” “教公子知晓,奴家绝非是贪冒家富贵高门。哪怕不能作公子的妾,能为侍婢,端茶倒水亦心甘情愿……” “我说了,非是我不愿,实不能。” 冒襄偏过头看了张宛玉一眼,眼中带着些忧郁。 他相貌英俊,风度翩翩,有“东南秀影”之称,“人如好女”之名,张宛玉抬眼一看之下,又痴了几分。 “公子,求你,求你。奴家早早就仰慕公子,当年读公子之诗,‘误传柳宿来天上,一堕风尘万事违’只觉字字落在心坎里,公子乃奴家平生知己……” 冒襄淡淡道:“你既喜我的诗,当知还有一句,誓作浮萍随水去,好从燕子背人飞。” 一句话说完,他摇了摇头,整好衣裳,径直踏步向门外走去。 出了这张宛玉所住的香玉楼,却见外面停着一顶大轿,下来一个老者,留着一副美须,一看便是高官文士。 “世伯。”冒襄行礼道。 名叫邬公亮的老者抬手指了指了冒襄,笑骂道:“你啊你,还是这副样子。既来开封,不到府里住,躲在这宿妓。老夫若不是听说你昨夜一首诗力压开封文士,都不知道你来了。” 冒襄心中微微冷笑,暗道我若不宿妓,你能放心出来见我不成? “怕打搅世伯,故而不敢相见。” “不必在老夫面前弯弯绕绕,你来,是当复社的说客?怕我见疑,这才如此?” “世伯误会了,晚辈真是游历至此,今科落第,出来散散心。” “还想瞒我。”邬公亮摇了摇头,叹道:“你们还是没明白啊,复社不会是郑首辅的对手……此处不是谈话的地方,随我回府再说吧。” 冒襄又是一拱手,道:“长者相邀,不敢不从。只是晚辈还有友人同行,哦,乃是侯老尚书的二子侯方域,他在前面的飞絮馆。” “朝宗既也来了,一起见见也好。你们几个,去把侯公子请来。” 邬公亮吩咐完,冒襄抬手一指不远处的茶楼,笑道:“晚辈请世伯喝茶等候。” “也好。” 邬公亮却已派人观察了冒襄两天,知道他进开封以来,每日只是寻花问柳。心中暗讥这小子作为沈保说客,却这般办事不秘,也未将其放在眼里。 然而一杯茶水落肚,邬公亮忽觉头昏眼花,视线一黑,缓缓栽倒在地…… 开封城南,朱仙镇,岳飞庙。 “花爷姓花?”庄小运忽然向花爷问道。 花爷翻了个白眼,道:“老子若不姓花,为何要叫花爷?” 庄小运只是低下头嘿嘿一笑。 “你傻笑什么?” “没什么。”庄小运道:“我仰慕花爷你。” “你仰慕我啥?仰慕我姓花?” “那也不是……” “嘘,有人来了。” 两人迅速闭上嘴,等了一会儿,只见一辆马车飞奔而来,冒襄下了马车,四下一看,道:“人带来了,开封同知邬公亮,他是郑党之人、必知内情。” “侯方域呢?” “还在城内看动静。” “把人带出来……” 几名小二打扮的汉子提着邬公亮丢下马车。 庄小运冷笑一声,一瓢水就泼在邬公亮头上。 …… “说吧,郑元化埋伏兵马在黄河附近,必要粮草,是不是你给他们送的粮,他们埋伏在哪里?” “老夫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辟疆,让人放了世伯吧?你难道忘了世伯以前对你有多好?你不能这样对我啊……” 冒疆淡淡道:“救百姓免于黄河之祸,此大义。世伯与晚辈之交情,此小情。晚辈顾大义而抛小情,问心无愧。” 他向庄小运你拱拱手,道:“你说我不尽力,现在我已把人带来了。他随你们处置。” 说着,他转身离开岳庙,自回到马车上,懒得看庄小运等人对邬公亮用刑。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不一会儿,岳庙中传来隐隐约约地哭咽声,想必是邬公亮被堵着嘴上刑。 又过了一会,突听“啊”的痛叫声,想必是邬公亮扛不住严刑愿意招供,被人解开了嘴。 冒疆想起儿时邬公亮到家中拜会祖父、教自己下棋的场景……他感到有些无趣,撇了撇嘴。 许久之后,庄小运抄录下一些东西,把纸收进怀里,离开岳庙。 路过冒疆身边,他也是撇了撇嘴,心道人家说才子多情,我怎么看他却觉得他最是无情…… 当然,庄小运也懒得理会这些。 现在敌军的位置探明白了,接下来便是要带兵杀过去。一路由花爷领,另一路则由自己去借。 去哪里借?龙潭峡谷!花枝也许就在那里…… 庄小运思及至此,翻身上马疾驰而去,任寒飞凛冽,心中一片火热。 徐州城内,王珰满脸污痕,翻开了自己的小本本,一页一页看过去…… “丁亥年十一月十三,吾今至徐州,入城即悔矣。王珠脸臭、王笑脸亦臭,吾何舍近求远,离王珠之臭脸、奔波劳苦见王笑之臭脸?悔之晚矣。” “丁亥年十一月十五,今抄查关明府邸,遇诸多美姬,甚觉悦目,不虚此行。” “吾欲将关明府中姬婢嫁与山东将士,对曰‘慧福几生修得到,嫁得夫婿是东林’,此间女子追捧东林复社文人至此地步,可见风气大坏矣!枉生得好皮囊,目不识人,呸……十一月十六日记。” “十一月二十,今遇莲儿,莲儿绝美,且不流俗,慧眼无双。奈何吾有贤妻,唯辜负美人恩情,叹哉,此情可待成追忆。” “二十一日,王珰呐,且挥慧剑斩情丝,告之、戒之。” “二十二日,莲儿竟是如此之人,吾甚烦,思念家中贤妻。” “二十五日,明日王笑启程南下,盼哉。” “二十六日,王笑遇刺,恍若变天,吾当韬光养晦,少惹人注意,切记。” …… “十二月初二,徐州被围,吾曾与妻承诺不再从戎,今竟又遭战火牵连,愧对吾妻,叹哉。幸而有王笑在,此战必能速定,不必忧虑。” “十二月初五,围城三日矣,不知我军何时破敌,深盼早日归还济南。” “十二月初七,围城五日矣,吾心微忧。” “十二月十日,围城八日矣,同僚因流矢所伤,吾心实恐。” “十二月十二日,南城险遭攻破,徐州恐难守住,惊。” …… 看到这里,王珰眼中更悲,提起笔又写起来。 “十二月十七日,今日所记,恐为吾之绝笔,悲哉!徐州城破在即,何以至此?百思难解。许是吾命里该绝,唯顾念家中父母妻子,望其勿以吾为念。回首此生,走鸡斗狗,文不成武不就,至今悔极,倘上天眷顾,此番侥幸未死,吾必从此振作精神、奋发进取……吾于小宅地窖内尚藏有私房银子三百四十三两,盼妻能取之。” 王珰写罢,搁下笔,盖上自己的小本子,搁在抽屉里,站起身出了门。 此时天色将明,整个徐州缓缓清醒过来,再次开始了一天的守城之战。 很多人都知道,徐州今天可能要守不住了。 王珰没有想过投降,也没想过要逃。 他是王家的儿郎,平日借着国公府的威风享了福,便知道终有一日也许要还回去。 话虽这么说,要慷慨赴死的话,他也没这样的豪气。 他还是在晨曦中吸了吸鼻子,带着些哭嘟囔了一句。 “唉,我可真倒霉,事情怎么就到这一步了呢?” …… 第871章 蛾与火 与徐州城互为崎角的户部山已经被关明攻占。 徐州陷落似乎就在今日。 关明、童元纬也没想到这一战会这样顺利,他们就像两只野狗,看到了一个受伤倒地的人,一开始只是伸长了鼻子,抖动着湿漉漉的鼻尖闻闻嗅嗅,当确定这个人是真的爬不起来之后,开始疯狂的扑上去厮咬、啃食。 漫天都是厮杀声,徐州各种守城器械,包括箭矢、火药都已经不足。 守城的兵力损失严重,已不足以守备四面城墙,因新政受惠的百姓拆卸房屋,站上城墙帮助守城。 百姓们被盘剥了数年之后好不容易赶走了关明,才分了田地、减了赋税、发了救济,本以为日子马上要好过起来。 他们盼着开春后就可以耕种,只要勤恳些,有了收成,许就能给家里人添一件许久未有的新衣,给孩童吃一顿馋了很久的肉。 这世道,人挣扎着想要活下去都难,这点小小的愿望就显得有些奢侈。愿望才生出来就将要被这战火磨灭。 他们也只能把这份不甘化成一声声的怒吼。 “推啊!” 十数人合力,把一根巨大的木梁向下推去,轰然砸在一群家丁身上…… 东面城墙内,左明静正带着一群官员运送木料、救治伤兵。 她没有了平时的恬静模样,步履匆忙,说话时语气加快了不少。 “快,把这些木料送过去……” 左明静回头一看,又见到一队伤兵被从城墙上送下来,忽又是一阵箭雨袭来,运送伤兵的民壮惨叫几声,在城墙下躲了一会方才继续奔跑起来。 这一阵箭雨之后,那一队民壮死了四人,落下两个担架没人扛,伤兵正躺在上面嚎叫不已。 “我们去扛。” 左明静迅速说了一声,她一时也顾不得别的,不等人应飞快就向那边跑去,跑到一副担架前,伸手握住架杠,抬头一看,另一面来的却是董小宛。 “快……” 董小宛力弱,一时也担不住这担架,只好吃力扶住它,两个女子奋力将其向城内推去。 又听城上一阵杀喊,下一波箭雨又袭了过来。两人只好又把担架移到墙边暂避。 流矢不停落入城内,后面奔上来的一个护卫肩上误中了一箭,血溅到董小宛脸上,她吓得眼中泪水涟涟,强自忍住不流下来。 “别怕。”左明静道,“一会箭雨过去,我们冲过去。” 她又转向跟来的两名护卫道:“你们抬那个伤员。” “可是……” “没有可是……快走!” 左明静与董小宛奋力拉着担架要走,又听得轰然一声巨响,似有巨石砸在城墙上,碎砖不停掉落下来。 董小宛摔了一跤,左明静扶着担架也是被带倒在地,眼看着城墙,又怕再有流矢落下,脸色瞬间有些惊恐。 “快!保护大人。” 那边顾横波反应颇快,指挥着让几个民壮放下木料过来把担架扛走,她正好赶到扶起左明静与董小宛,拉着她们退走。 又是轰的一声响,一块大石砸在城墙里侧,溅起一团灰尘,轰然掉落下来。 左明静头也不回,忙着指挥人继续运木料,唯在得空后拍了拍顾横波与董小宛的肩。 接着,她又对刚才那受伤的护卫道:“放心吧,你先去歇着,刚才之事不必说出去。” 顾横波一边忙碌,一边偷眼看去,见那护卫脸色忐忑,心想这怕是国公特意派来保护左大人的,左大人该是怕他们受罚,才有那一句‘不必说出去’,倒叫人好生羡慕。 又见有快马从南边飞快赶来,冲东城城楼大喊道:“快!南城告急,速调人协防……” 这东城的守将是个急性子,大概是秦家出来的兵,大吼道:“他娘的,老子哪还有人可以调?!” 左明静听了,又吩咐民壮尽快把木料运了,带着人向南城赶去。 她匆匆赶到半跑,忽见前方人马嘶仰,接着陡然听到南城一片欢呼。 正惊疑是南城告破,却听得隐隐有人喊道:“国公来了……国公伤愈了亲自上阵了……” 左明静连忙加快脚步,拐过街巷,正见前方一队人快马驰来,领头的正是王笑。 她停下脚步站在街边,抬眼看去,只见王笑脸色已不再像原先那样虚弱,头戴缨簪,面若冠玉,肩披团龙云袍,腰缠紫金蟒带,一身盔甲威风凛凛。 “你又瘦了……”她心想。 因身份使然,她甚少去主动见他,更多时候就像这样装作偶遇般远远看他一眼。 然而这次王笑却是转头间瞥见了她,一勒缰绳就策马过来,见到她满脸血污,皱了皱眉。 王笑目光又往左明静身后的人群一扫,见自己派去的十名侍卫只剩两名还在她身后,眼中便有了些不悦之色。 “府衙还有些公务,左大人去帮我处理。”他说话依然有些吃力。 “是……” 此时不是方便多说的时候,王笑一句话之后,拨马就向南城奔去。 走之前王笑又向那两个侍卫脸上一瞪,把人吓得噤若寒蝉…… 南城本是攻得最激烈的时候,但王笑大旗一出现,关明的士卒就心虚了几分。 守军士气大振,奋力把跃上城头的敌兵驱赶下去。 国公现身,南城之围暂解,城头一片欢呼。 城墙内正在督粮的张端却是气得浑身发抖。 ——好你个王笑,我看你这样子分明好好的,却不早点出来。你早点出来关明也许就退兵了,现在仗打了这么久,徐州都快要破了,关明杀红了眼,你他娘的出来还有什么用?! 我都要被你害死了,这辈子寒窗苦读好不容易才读得满腹经纶,你却要害死我。 张端本以为自己要身死徐州,悲愤至极,此时也气急,一掀官袍登登登便跑上城头,直站到王笑面前。 一抱拳,张端便道:“下官有几句谏言与国公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没空听。”王笑道,“下去做事吧,把目光放长远点。” 他手一挥,身后两个亲兵上前,架起张端就把对方抬到一边去。 王笑确实知道张端想说什么。 ——仗都打到这个地步了,哪怕自己现身,关明也不愿意轻易退走了,快到手的肉谁舍得丢? 但王笑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敢现身,免得提前把关明吓跑。 因为这一局棋,他的对手是郑元化、也只有郑元化,至于别的人如沈保、关明、童元纬等等都只是棋子而已。 而这次他虽没和郑元化照过面,彼此却已对话了许多次。 “你想决开黄河,水淹山东?” “你想用自己和齐王做饵,拖延老夫的时间?” “是,那这样吧,你别急着决黄河,先看看关明能不能除掉我和齐王,如何?” “倒也不是不行,但要看你能给关明多少机会。” “我可以给他很多机会。” “把脖子凑到他刀下?” “可以。” “痴儿,你若不死,老夫还是只能水淹山东啊。” “我既然要拖延你的时间,自然是有办法阻止你。” “呵,老夫既然能答应你先看看再说,自然也有办法不让你阻止此事……” 王笑闭上眼,仿佛能看到郑元化正坐在面前与自己对弈,老头子拈着黑棋,指了指棋盘的两角。 “那边是开封,这边是徐州。” 郑元化最后将黑棋放在其中一角,道:“这是关明,围上来了,你敢吃他,我就吃开封那条大龙。” 王笑拈起一枚白子,落在另一角,道:“我这一步先守开封。” “老夫看到了。” 王笑又拈起一颗白棋,轻轻敲着郑元化刚才落下的黑子,发生清脆之声,像是敲在关明的头。 “关明啊关明,你时间可不多了……” 关明确实感到恼火。 本以为今天必定能攻克徐州,没想到下午王笑忽然现身,徐州守军士气大振,还是挫败了他的计划。 如果王笑一开始就出来,自己还可能担心有阴谋,观望一下或者退兵也有可能。 到了现在,仗都打到这个地步了,徐州已成强弩之末,兵也没有、物资也没有,王笑现身也没用了,又不是神仙,还真能守住徐州不成?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也就是今天王笑突然现身还能振作士气,恫吓己方的军心。等到明日再攻城,只要不出变故,徐州必克! 关明倒也知道董元纬跟在自己屁股后面想捡屎吃。 童元纬什么样的人自己还不清楚吗?无非想等到自己和王笑打得两败俱伤了再来摘桃子。 但清楚归清楚,也没办法,台儿庄一战实力大损之后,连地盘都丢了,还能怎么办? 趁机先把王笑掐死,再慢慢对付童元纬不迟。 好在,童元纬比王笑好对付,他只要拿好处,不一定要灭了自己。 关明知道只要自己还有一点实力,大可以花点钱把童元纬打发了,说辞都想好了。 “老童啊,大家都是自己人,何苦拼个你死我活?你和我打起来,损兵折将的,还不如留着我给你当淮安门户是吧?” “何况徐州你占下了又能怎么样?你舍得离开你淮安的府邸不成?到时还不是派个副总兵坐镇,让他帮你打饷,那还不如就让兄弟我给你打饷。” “这样吧,你这次率军为兄弟督阵十分辛苦,兄弟筹集五百万两银子给你以表感谢如何?以后每年再给你笔银子……” 想来,童元纬必定会答应这些条件,当然只有五百万两可能打发不掉,到时再讨价还价罢了。 打仗嘛,谁还不是为了银子……至于银子到哪里去搞? 关明知道自己的平兴伯府已经被王笑搬空了,到时少不得又得再要多收点饷粮,再向徐州各户纳捐什么的。 要给童元纬几百万两,自己还得要几百万两重新添置家当,手下将士还要饷赏……所需不菲啊。 “不当家不知米贵,越想越让人惆怅啊……” 徐州城内。 “放心吧,我会向国公说清楚,是我命令你等去帮忙守城,你等不敢抗命,国公不会怪罪你们的。”左明静向侍卫们说道。 她说罢,目光向南城看去,心里感到有些委屈,却不是为自己委屈。 ——旁人都说他近来威严愈重,心思难测,但事实上他平日就算对人呵责几句,又可曾真因被人怫逆而处置过谁? 他何尝不是担心手下人真犯了难以宽恕的错事,到时不得不处置他们?秉持这份威严本非他心中所愿,反而是为了何全更多人罢了。 左明静回想起他当年笑容和煦、为灾民奔走的模样,心中又多了几许会心。 旁人说他变了,变没变的,自己却是清楚的。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堂中的侍卫却是又道:“我等并非是怕国公责罚,而是想到自己疏忽职守,差点害了左大人性命,故尔自责,恳请大人责罚。” “那便罚你等守卫府衙便是,下去吧。” 挥退这些侍卫,左明静坐下公案前,始终难以平静。 脑中又回想起王笑那句“府衙还有些公务,左大人去帮我处理。” 城都快要被攻破了,哪还有多少公务啊…… 她想着这些,一双美目不由自主地又向南城的方向看去。 接着,忽然又想到公主殿下待自己恩情深重。 “不得再想了左明静,你是未亡人当为亡夫守节,你是左家子女当顾家族名声,你是殿下心腹不可辜负殿下信任。” 如此低语了一声,左明静轻轻摇着头…… “大人,李香君求见。”外面董小宛进来道了一声,打断她的思绪。 左明静于是让她把李香君带进来。 目光看去,只见李香君脸上亦沾着灰土,衣袖上还带着血迹。 问了来意,却是李香君因见顾横波、董小宛都在帮忙守城,又听说关明劣迹,于是带着奴婢帮忙抬护伤兵,最后却被锦衣卫带回院子保护起来了。 “民女虽是弱女子,但自幼得养母教诲,亦有除暴安良之心,故请大人允我出力。” 左明静应道:“你养母素来有侠名,本官亦是知晓,今日见你,果有侠气。但守城不多你一个女子,且回去安心等侯可好?” “民女既违徐州律法,却不知为何有差人看管?” 左明静说罢,温温柔柔笑了笑,又道:“且放心吧,我们并非要看管你,你那良人侯朝宗在为百姓谋大事,倘若他功成归来你却有所损伤,国公何颜见他?对了,我们也没有威胁侯朝宗之意,只等徐州兵戈一停,不论事成不成,皆放你自由。” 李香君心思聪慧,只听这两句话便明白过来……侯方域为王笑所办之事极重要。 她虽不知是何事,但想到自家良人在‘为百姓谋大事’,也不禁眼中绽出光彩来。 她本是最美艳的女子,眼中添上这一缕光彩,更是灿若桃李。 董小宛在一旁见了,不由轻轻叹息一声。 待送走李香君,董小宛再来回禀左明静,交接了几桩小事之后,左明静忽问她:“方才为何叹息?” “香君姐待侯朝宗用情之深,我却怕她终是飞蛾扑火。” 左明静想到董小宛被骗来徐州之事,笑道:“你倒懂得说她,倘有朝一日你遇得心上郎,怕是飞蛾扑火之心犹甚于李香君。” “小宛才不会。”董小宛心中不信,轻声说了一句。 …… 董小宛离开时,左明静停下手中的笔,看着她的背影,心想道:“这辈子,我注定与你们不同,纵是再明亮再耀眼的火,我也不该去扑……” 次日。 王笑与秦小竺互相给对方装戴盔甲。 秦小竺不似平时那般开朗,难得有些忧郁,因为她这辈子还没打过么窝囊的仗。 她倒不是不能输,而是觉得输给江北这些破烂将兵实在是让不爽。 “要是今天我们守不住徐州了怎么办?” “那就退到沛县。”王笑低头给她扎好腰带,道:“总之这一仗打得越久越好。” “知道,等开封的消息嘛,每次都这么说。” 秦小竺撅着嘴嘟囔了一句。 ——几个破书生到开封办事,这边等不到他们的消息回来还不能打赢关明,老子都要被气死了。 她转过身给王笑整理甲胄,又道:“你知道吗?输给关明那个白痴,对你的威望会是个大打击。” “没事的。”王笑抱了抱秦小竺,道:“今天看看战况,到时候我下了令,你马上回城,把齐王和文武官员都带走,明白吗?” “明白。” “一个不落?” “放心吧。”秦小竺点点头。 “那就好……” 左明静今天被勒令不得出府衙。 命令是小柴禾下的,齐王与徐州许多官员都被一起聚到府衙内,没有在上城头协守。 还有李香君这样的人也是被作为官员家眷安置在其中。 所有人都感到了不安,这显然是徐州城要守不住了,国公准备撤了…… 对于张端、姜英这些官吏而言,这便等于这段时间治理徐州的辛苦一朝做废,让人平添一份惆怅。 大堂内,一群官员聚在一起惶惶议论着,周衍不时冷眼瞥一瞥张端…… 左明静这些女子虽来为官,却也避开他们,她带着自己的几个心腹女官坐在公房内。 她自然也觉心神不属,但她依旧强自镇定,好给人以鼓舞。 这边隐隐还能听到城墙那边传来的杀喊声,到了日正时分,府衙内一阵喧闹,却是秦小竺已领着亲卫过来。 “快!都随我出城,所有人上车马……” 府衙这边早有准备,又有齐王在坐镇,大家都乱中有序。 像王珰这种人经历过京城的难逃更是很有经验,在心里嘀咕着笑哥儿为人还不错,自己本以为要死在徐州了,他竟还能安排自己跑路。 其他人则无奈地想着事以至此徐州丢了就丢了吧,山东实力尚在,也没什么关系。 …… 左明静本已踏上马车,心中忽然有些不祥的预感,她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下了马车,快步穿过乱糟糟的人群找到秦小竺。 “小竺,国公人呢?” “他还在守城,你快上马车,别给我添乱……” 左明静转身就走,她路过自己的马车,却没有再上去,而是飞快瞥了那边被挤开的侍卫一眼,提起官袍就向南城跑去…… 这一瞬间她想了许多许多,然后有什么东西突然冲塌了她的理智,如黄河溃堤。 她明白王笑做这一切为了什么,他可能会守到最后一刻,在最危险的边缘搏出最多的时间。 但如果有万一呢?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能每次都从险象环生的绝迹里逃出来,但她早已受够了这一切。 ——你一次一次出征、我一次一次等……但这次我不要等了,我不要再躲在你身后提心吊胆,我要去到你身边,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左大人!” 身后车马萧萧,有人在喊着她,但左明静没有回头,以她从未有过的速度、奋不顾身般向城墙跑去。 她心头只有一个念头,若这次能死在一起,她要在这之前把藏在心里那些话全都告诉王笑…… 第872章 安然山 徐州城东北方向四十里,隔着黄河,有山名曰“安然山”。 童元纬若是肯派探马北渡黄河,再绕过安然山看一看,就能看到安然山北面营帐森严,一支兵马正潜伏于此。 十余天以来,这片营地一直都很安静。士卒们每穿戴好盔甲,握着武器坐在营中待命,不言不语。 若要形容这支军队给人的感觉,那就是……像铁。 像铁一样沉默、像铁一样坚韧。 但到了这一天,就连他们也渐渐受够了这种沉闷枯燥,被压在心中的杀气如黄河受困于大堤,随时想要爆发。 终于,有老兵猛地站起身,把手中的长刀在地上重重一敲,星火四渐。 “我们到底还在等什么?国公危急、徐州危急!为何还不让我们出击?” “肃静!”一名校官喝骂道,“将军有令,让尔等整装待命。” 老兵烦躁地呲了呲牙,如同一头受困于笼的野兽。 但他最终还是坐了下来,小声地嘟囔道:“待命待命,每天就是待命,待来待去都是白等。” 时间已是午后,看来今天又是没仗可以打,又是他娘的枯坐一天。 徐州破城在即,将军依旧按兵不动,鬼知道他在等什么。 …… 安然山顶,蔡悟身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眯着眼向远处眺望。 他没有披甲,只穿着一身便服,臂上缠着一条白布。 即使没有这条白布,他整个人的气质依旧是个阴鹜的带孝子。 蔡悟真眼神凌厉,目光没有看向西南方向的徐州,哪怕那里战云密布,杀声振天。 他看的方向是西北。 这次,能让他出击的不会是来自徐州城国公下达的命令,而是西北方向的消息。 他比帐中的老兵还要烦躁,仿佛是心中有剑正在铮然龙鸣,想要腾起杀人。 这次出发前,王珍找蔡悟真谈过一次…… 彼时,他们坐在东阿县赵牛河河畔的一户人家院中,这户人家有八口人,其乐融融,户主是个七旬老翁,乐呵呵地拿自家做的豆腐招待他们。 王珍指了指老翁的儿子儿媳,向蔡悟真道:“将军最知破家之苦、丧亲之痛,倘若黄河溃决,破家而痛失眷爱如将军者,数十万户不止……今日我送将军出征,唯一言以告,‘小不忍则乱大谋’,还请勿以舍弟一人之性命为念,而以大局为重。” 蔡悟真犹记得,当时王珍自己说完之后,转头又看向那个老翁,苦笑道:“多谢老丈款待,但对不住了,还是得请老丈举家迁往河北。” 那老翁手里还端着一碗小腌鱼,闻言脸上的笑容顿去,枯瘦的手抖得厉害,碗碟一个没拿稳,咣当一声碎在地上。 “王大人呐,老朽都七十岁了,要怎么迁呐……” 其后,蔡悟真率兵疾奔南面,到了安然山之后,却是十几日的苦等。 等待和疑惑才是最折磨他的东西。 自从在盛京投效王笑以来,这是他最感到不安的一次,因为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 ——倘若等不来消息,我就坐看关明、童元纬之辈威胁国公与齐王性命不成? ——花露浓并非宿将,带着几个无能书生北上,我真要把大事托付在他们身上? 蔡悟真不信任花爷的能力,更不信任南边的那些个书生,每日望眼欲穿皆等不到这些人的消息,让人每每多添一缕烦闷。 想必王珍也不信任那些人,不然既已派人到开封阻止黄河决堤,又何必再迁移山东百姓? “我先击败关明、童元纬,亲自去取开封便是!” 心里不止一次冒出这个念头,蔡悟真一次次压下去。 今天徐州将陷,这个念头犹为强烈。 时间一点点地去,天空中一群侯鸟飞来,官道上安安静静…… 蔡悟真按住剑柄,眉毛微微抖动。 救国公,亲自取开封……小不忍则乱大谋……但岂可与几个书生谋事……破家数十万户…… 脑中念头转来转去,忽然,蔡悟真猛地瞪大了眼,只见官道上两匹快马相继疾驰而来,马上的骑士拼了命地驱马。 终于…… “报!花将军已探明郑元化于黄河北道伏兵八处,带兵扫荡,现已歼灭商胡埽、李固陵之伏兵……” “报!庄将军已借兵歼灭南瓠子、花园口之伏兵……” 徐州。 左明静终于跑到了城头。 城头上已有许多关明的家丁冲上来,满地都是鲜血。 没多少人顾得上她,到处都是厮杀、呐喊,箭矢如雨不停落下,她身后那些追过来的护卫一上城头就被乱糟糟的战场冲散。 “左大人……” 左明静并不回头,而是向两边看了看,好不容易才看到王笑的大旗正在矗立在一个城墩上,她连忙提着官袍向那边跑去…… “那有个官!”有人兴奋的大喊着。 左明静恍若未闻,她耳里几乎听不到杀喊声,一心只盼着看到王笑的身影。 一柄刀已挥至她身前。 “噗”的几声响,却是城头上一列持长矛的守军并肩冲杀,一连刺中了好几个攻城兵士,将他们顶下城头。 “杀啊!与徐州共存亡……” 左明静也被带倒在地,她一个女子在这个纷乱的战场上仿佛是洪水中的一只蚂蚁。 再爬起来时,身上脸上已沾了血迹,膝盖疼得厉害,似乎是刺进了什么东西,每一步都是剧痛,能感到血一直顺着小腿流下去,她脚步也踉跄起来。 她咬着牙,倔强地沿着城墙里侧继续走。 前头又是一阵狂呼。 “杀了王笑!” 只见许多敌兵爬上云梯,从这一段城墙跃上来,向着王笑的旗帜方向就冲过去,几个守卫猝不及防,被砍翻在地。 左明静脚步不停,却有一个凶神恶煞的敌兵向她冲过来。 此时乱战之中,对方却还是浮起一个狰狞的狂笑。 “小美人!” 他咂了咂嘴,眼中有贪婪、有遗憾、也有暴戮,似乎眼下的情况下哪怕只能亲手杀一个美人也能让他感到快意。 左明静眼中抹上一缕悲色,退了两步,低下身从地上捡起一把断刀。 那敌兵已扬起了刀。 左明静拿着断刀,一瞬间想至自己死了也好。 死了,也就此断了那些非份念想,不至万一给家族蒙羞、辜负殿下信任……但可惜,本想死前能把那些埋藏许久的话告诉他的…… 眼前的敌兵才要挥刀,膝弯上却爆起一团血花,整个人栽倒在地。 “砰!” 左明静转头看去,只见王笑拨开一个亲卫向这边大步过来。 他手上拿着人火铳,“咔”地转动了一下,一抬手对准一个攻城的士卒又是“砰”的一声,但目光却是一直都是落在左明静身上。 王笑走到左明静面前,眼中冒火,带着少有的雷霆大怒。 接着,他手上的火铳对准地上那个还在惨叫不停的敌兵的脑门,凑近了,才再次扣下扳机。 “砰!” 血花才溅起来的一瞬间,左明静想要闭上眼,王笑整个人已挡在她面前。 她抬头看着他,心中千言万语,哽咽在喉咙里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笑脑门上似乎都写着恼火。 左明静低下头,轻声道:“你别生气好不好?” 这句话完全不同与她平时的做派。 依她的性格,若在往常大抵上便是一句“下官冒失,还请国公责罚”然后再补一句“实有要事求见”作为借口。 但现在死亡逼近,她想的就只有……如果要死,真不想在死前他还在生自己的气。 王笑叹了叹,似不忍再生她的气,问道:“受伤了没有?” “没……没有……” 王笑目光在她膝上一扫,道:“既然来了,一会和我一起撤走吧。” 左明静头埋得更低,觉得他这句话里是少有的宽容和宠溺。 下一刻,她整个人就被王笑提了起来。 …… 王笑一只手揽住她的腰,把她半扛在自己肩上,转身就向城墩那边走去。 路上他还抬起另一只手,射杀了一个看起来很凶悍的攻城士卒。 左明静脑袋懵懵,觉得晕晕乎乎的。 她半倚着王笑的肩,感到他的肩甲又冰又硬,但她的耳朵却热得厉害,脚尖也沾不到地面,整个人轻飘飘的。 目光看去,王笑比上次又瘦了几分,呼吸还是不顺畅的样子。 “原来他有这么大的力气啊。”她心想。 再看着王笑一边还在拿火铳射人,左明静于是也挥舞了一下手里的断刀,但没砍到什么人。 她于是把断刀向一个在攀城头的敌兵掷过去。 哎呀……没掷到…… 被这样半抱半扛着,迷迷糊糊好一会之后,她忽然惊醒起来。 ——左明静,你在干什么?这里是战场,你怎么能这么欢喜……今日若是要死了,你或能向他表明心迹。但倘若能得平安,你难道要弃名节、误家族、叛殿下不成? …… “国公……左大人。” 进了城墩,每每有人打招呼,左明静都觉心惊——自己和他这个样子,被人看到的话成何体统? 好不容易王笑把她放下来,她四下一看,只见城墩里也已没剩多少亲卫,多是些伤兵。 王笑走到内窗前向城内看了看,低声自语了一句:“大概还要再撑半个时辰,给齐王时间撤走。”更新最快的网 接着他给手铳装填了子弹,深深看了左明静一眼,道:“我在这里等我,别再乱跑了。” “是。”左明静应下。 见王笑又走了出去,她虽还担忧,但想着好在现在离他已经很近,就算有万一也能死在一起。 于是她稍感安慰,艰难地走了两步,去给伤兵们包扎伤口。 不时能听到王笑在外面发号施令的声音,待到听他向士卒们说“我不会在你们任何一个之前撤走”,她心神一颤,却又慢慢心静下来…… 许久之后,王笑重新走进来,把火铳丢在一个箱子里,又向内城方向看了看,拿起一柄长刀。 他看向左明静,目光深遂。 “膝盖受伤了?” “没……”左明静本想否认,对上他灼灼目光,终还是承认下来。 “是。” 王笑没说什么,解下自己的披风,不由分说就把她背了起来。 “国公……” 左明静惊呼一声,万分惶恐。 “别动!”王笑低喝着,拿披风给她绑起来。 他手用力一扎,那披风勒着左明静的细细腰肢,把她紧紧绑在背上。 “扶好。” 左明静满脑子只有“与礼不合”四字,手也不敢去环他的脖颈,最后只好轻轻放在他的肩上,又把头埋得低低的,生怕有人看到自己。 好在战场上别人都忙着保命,虽看到国公爷背着个官员,一时也没功夫去看这人是男是女又是谁。 左明静本来就清瘦,这两年吃斋念佛,更是轻减不少,王笑背着也不费力。 从城墩杀出去,放眼看去,只见城头上已又多了不少攻城的士卒,两边都被封堵住。 那些攻城敌兵一见王笑,纷纷向这杀边来…… “杀了王笑啊!” “保护国公,杀出去……” 左明静在王笑背上转头看去,到处都是刀枪剑影。 她以往只当他领兵出征是如那些督师一样在阵中运筹帷幄,今日才知战场上他也是离死这么近,想到这里,她眼中有泪水落下,滴在王笑脖颈上。 心里有些后悔,悔自己不该来,最后成了他的拖累。 但又觉不后悔,这样凶险的阵战,倘若自己不来、他却有了万一,她不知该如何承受…… 脑中糊里糊涂想着这些,左明静再回过神,见前面敌军渐多,王笑这边似乎冲不过去了。 她心中忽然下了决心,伸出手搂在王笑腰间。 “王笑,我今日来,是有话想与你说……” 披风绑在王笑腰间、打了个结,绑着他和左明静,而这个结,已被她握在手里。 她决定解开个这结,也解开自己的心结。 ——我许是不该过来,成了你的负担,那就放下我吧,我死之前能把那些话与你说了,也就无憾了…… 她贴着王笑的背,手指一点点解着那个披风扎的结,声音轻轻柔柔的说了起来。 “王笑,其实在当年我就……” “轰”的一声炮响,声音很远,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王笑愣了一下,喃喃道:“来了?!” 远处,从第一声炮火之后,轰隆隆的声音就未再停下来。 极目眺望,只见董元纬军中一片大乱,乱象又渐渐向关明军中传染过去…… “是了,是了……” 王笑忽然笑起来,转了一个身,道:“明静,开封之事成了!郑州之事成了!” 他转过身,左明静被他背着也被转到后面去。 第一眼没看到她,王笑又转了个身,像个傻乎乎的痴呆儿。 他似乎很想和她分享自己的喜悦。 如此转了整整一圈之后,他才回过头,看着左明静的侧脸,笑道:“明静,看到了吗?我们做成了啊……” 左明静微微一愣,迟疑了片刻之后,低下眉眼收起那缕哀伤,脸上浮起明媚的笑容。 “是啊,做成了,下官恭喜国公。” 王笑又笑了笑,点点头。 “快,传我命令,让秦将军不必再走沛县,火速出城、击关明大营!” “是!” 王笑又亲自从身后的挚旗兵手中接过大旗,高喊道:“将士们,援兵已至,击败关明、童元纬便在今日……” 城头上守军轰然应诺,士气终于沸腾。 …… 天地轰隆作响。 从城头看去,只见黄河北岸大堤上人影越来越多,旗帜翻飞,一座座炮火从北岸大堤向敌阵中吐出炮弹。 援军已开始渡河,速度飞快。 隔着这么远,徐州守州也能感受到这支援军的战力昂然,如脱牢的猛虎。 如果关明与董元纬麾下是百战强军,这一战未必没有先攻下徐州,在据城防守的可能。 但关明早被王笑击败过一次,一见援兵火炮凶狠,先就怯了三分,并不敢再把精锐家丁押在徐州…… 欢呼、杀喊、命令、惨叫……周围满是嘈杂纷乱。 左明静心中却是一片安静,她趴在王笑背上,对这些充耳不闻,专心感受着此时的亲近。 她的手依旧搂着王笑的腰,握着那个结,却不舍得马上解开。 她心想:“这辈子大概也只有这一次了吧,这样抱着你……” 暂时并未有太多人注意到她,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反败为胜的狂喜之中。 城门被打开,秦小竺领着一小支骑兵风卷残云般袭向关明的大营…… 第一波渡河的援兵杀向董元纬的大阵…… 王笑不再发号施令,轻轻咳了几声,连咳嗽中都带着些喜悦…… “结束了,足够了,知足吧。”左明静心想。 她终于解开他腰上的结,身体滑落在地上。 王笑转过头,笑了笑。 左明静也笑了笑,很漂亮,很温婉。 “国公终于使山东免遭大祸,下官为国公贺。” 她语调却再次变得平静下来,有些疏离。 “明静……” 王笑伸出手想要扶她,被她避了一下避开。 “下官马上去安抚徐州民心。” 左明静说罢,转身就走。 膝盖很疼,她咬了咬牙,强撑着迈开腿走了两步。 ——今日还是太冲动了,本不该丧失了理智,往后也再不可动念…… 下一刻,王笑径直上前,一把就把她横抱在怀里向城内走去。 左明静大惊,拼命挣扎起来。 “别动,我不会放手,但你若想让所有人都看到,你就继续挣。” 王笑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左明静又急又怕,一时心乱如麻,埋下头、尽量不让人看到。 她这一路被王笑抱了许久,先被抱到城墩内拿了什么东西,接着王笑又抱着她一直下了城头,走到城内。 “守着大门,任何人不得进来。” 对跟在身后的几名亲卫吩咐了一句,王笑走进民房。 在各处屋中转了一圈,见床铺、桌椅之类的都被拆光了,于是他抱着左明静放到……灶台上的一口大锅里。 “放开我……” 左明静一进民房又开始挣扎,等坐在了锅里,还是愣了一愣。 王笑见她难得有这样呆萌表情,微觉好笑,道:“我想把你煮了吃掉。” “国公还请自重。”左明静向后缩了缩,脸上红彤彤的,眼神却带着防备还疏远。 她稍稍平息了一下心绪,开口道:“下官是受公主殿下派遣……” 话音未了,一只脚已被王笑握在手里……官靴被褪下来。 王笑用力一扯,“嘶”的一声,她的裤子被撕到了膝弯之上。 左静明骇然,抬起脚一下踹在王笑脸上,自己却是膝盖一痛,疼得落下泪来…… 王笑脸上被她踹了一下,反倒心中生起绮意,握着她的脚踝看去,罗袜上的小腿白晰修长,晶莹玉润……膝盖上却插着一支箭头,血还在往下流。 他登时心疼不已。 “国公,别这样了好不好?”左明静满脸都是泪水,努力想把脚抽回去,不想再让王笑看。 “别动,我给你治伤,万一成了坡子怎么办?” 左明静才看到他肩上还挂着一个药箱。 但她还是偏过头,低声道:“不要你治,求你别这样了。” 王笑却已经把她沾了血的罗袜也褪下来,还收到怀里。 左明静更惊,漂亮的脚丫子又缩了缩,努力想从王笑手里抽回来藏进官袍里…… 第873章 请自重 “你不要怕,我还是会治一些外伤的。” 王笑见左明静实在紧张,终于放开她,转身拿起那个药箱放在灶上打开来,尽量用调侃的语气说些让她放松的话。 “当年在辽东,我也给不少将士处理过伤势,还得了一个‘圣手药王’的称号,唔,我最擅长涂抹金创药……” 再一转头,却见左明静已从锅里爬出来,缩在灶台的角落里,正非常努力地试图把裤子上的裂缝捏住,以遮住自己祼露的小腿。 她努力的样子都让他感到心疼。 王笑见她眼里泪痕涟涟,只好苦笑道:“你别这样,我给你把伤口处理了。” “下官伤势无碍,请国公以战事为重,先回城头吧。” 她几乎都要哭出来,却还能说出这样慢条斯理的话。 王笑伸手拉了拉她,又被躲过,气道:“左明静,你是属鸵鸟的吗?” 左明静回头瞥了他一眼,泪花闪闪带着些迷茫。 王笑盯着她的眼睛,目光渐渐深邃起来。 喜欢左明静吗?一开始不觉得,初见时就已是各自有婚约在身的人了,并未往这方面想过,只觉得这女孩子相处起来让人很舒服。 那时候只知她是人如其名的娴雅仕女,哦,当时自己在她家被左经纶那老头拿扫帚打了头,她倒也瞪大了眼睛,露出呆萌萌的表情,那大概是第一次发现她还蛮可爱的。 等她快要出嫁了,问那一句“朋友一场,王公子送小女一首词抵作提点之恩吧”,所谓‘朋友一场’,却是曲终人散之意……她要嫁人,那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但再往后那些日子呢,她小心翼翼地一次次提点、安慰、维护,她从未背叛她的礼教,却也始终不肯让礼教磨灭她的性情。 自己感激她、怜悯她,还有些敬佩她,那喜欢吗? 王笑眼神渐渐坚定起来,开口道:“这些年我几次问过自己喜不喜欢你……” 一句话,左明静如遭雷击,身子一颤,又往后努力缩了缩。 王笑继续道:“我也是个鸵鸟,我去辽东,明明就是担心你受人欺负,才让人把你接回左家;我到济南,第一眼看到李园想到的就是你可能会喜欢。我却还骗自己说这是朋友之谊,是还你的恩。” “以前我还能骗自己,因为我不知你的心意,想着你以朋友之谊待我,我不可胡思乱想。但今天,看到你跑来城头找我时我就明白了。明静,你刚才想说什么我也知道,不要再躲了,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喜欢你、心里放不下你,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王笑说着,想要去握她的手。 他这一世为人身边女子虽多,这样直接且傻气的告白却未曾有过。 左明静已呆愣住,她看着王笑缓缓伸过来的手,只觉自己浑身都是酥的,指尖一阵发麻传到心头。 她发现自己几乎拒绝不了王笑这一握。 但……不行。 她忽然把自己的手缩回怀里,背过身去。 只这一个动作,几乎用尽了浑身气力。 “下官不知国公在说什么……你是驸马,我是未亡人,不好如此独处,还请避嫌。” 王笑道:“我们彼此有意,我给你治伤,避什么嫌?” ——既然彼此有意,看你一条腿怎么了? 左明静眼中泪水更甚,哭道:“求国公不要再误会,下官对国公绝无非份之想。” “你还要骗人骗己到什么时候?”王笑皱眉道:“你今日不惜性命也想要来对我说的话,我知道……” “没有,没有……下官只是想说……下官当年曾听过一个疏浚黄河之法,故而迫不及待想来告诉国公……” “够了,你别再当缩头乌龟了!” 王笑此时没心思听她乱打岔,直接揽过她的肩,想要把她抱过来。 “放开我……” 左明静拼命挣扎起来,一口咬在王笑手上。 王笑手上一疼,目光看去,见她眼中满是坚决,泪水糊了满脸。 他也不再动,也不放开她,只是默默看着。 左明静哭着咬了一会,自己心中亦是不忍,松开口道:“求你了,别再逼我好不好?我既不喜欢你,更不可能从你……求你放开我吧……” “不放。” 左明静咬咬牙,忽出袖子里拿出一把短短的匕首,抵在自己脖颈之上。 “放开我!” 王笑吃了一惊,这才放开她。 左明静稍感安全,却依旧执匕抵着自己,重新缩回灶台的角落。 这匕首短短小小,本是她担心在战乱中被人俘虏才备下用来自裁的,未想到却是在王笑面前用了。 “有些话,我死之前才有可能说于你……你今日若是一定要听,我就只能以死相告……” “你何苦如此?” “我求你避嫌出去吧……你想过没有,若因为我让你与公主殿下生隙,后果会是如何?我是左家嫡女、何家长媳,你若和我传出风言风语,世人如何看你?从京城到济南,左何两家一直支持你,到头来只得你这般羞辱,天下士人如何不寒心?当年你就屡因沾花惹草几至死地,还不长教训吗?” 王笑道:“这些你不必管,我自会解决。” 左明静摇了摇头,虽还是泪眼,眼神却愈发坚定起来。 这两年她羡慕过钱朵朵,但她做不来钱朵朵,她不像她懵懂不知世情险恶。哪怕再有一腔深情,她也一遍遍警告自己,万不可一时脑热让自己成了他的拖累。 她心中苦笑道:“今天终还是不该……飞蛾扑火……” “殿下待你情深意重、处处容忍,你还要往身边带多少女人才够?你知道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她有多想你?她就连瞌睡时都在唤你的名字……我是殿下近臣,最得她信任,若连我都叛她,她该有多难过?” 她紧握着自己的小匕首,语调渐渐平静下来,却更绝决。 “我可以死,但绝不变节,更不做殿下的叛臣、误国的祸水,唯请国公自重。” 王笑抬了抬手,叹道:“把匕首放下再说,好吗?” “国公若还有非分之想,我随时可以了断。” “先让我给你治伤,别的事往后再说……” 左明静摇了摇头,又把小腿遮了遮。 “我宁可当个跛子,国公你也不该胡乱……” ——你也不该胡乱摸我…… 两人对视了好一会,王笑看着那匕尖一点点刺向她白皙细嫩的脖颈,叹息了一声。 “好吧,我自重。” 左明静微微了口气。 “但先让我帮你把伤口处理了……” “不行。” “今日让我处理了你的伤口,我以后不再逼你便是……否则你若落下病根,我往后余生难免自责。” 王笑低着头,摆弄着手中的药瓶,又道:“朋友一场,你今日上城与我一共赴死,我给你治伤,权当两不相欠,可好?” 左明静默然了片刻,终于缓缓放下匕首。 王笑低着头不轻察觉地笑了笑,这才缓缓伸出手,轻轻把她的脚拉到面前,动作小心而温柔。 她是摔了一跤,膝盖正磕到地上的碎箭头,也幸而是如此。若是膝盖被人躲中了一箭,以王笑的“医术”肯定是治不好的。 他小心翼翼地给她取出碎箭头,擦拭、消毒、上药、包扎,动作很慢,却很仔细。 …… 左明静目光落处,见到王笑那张侧脸,以及认真而怜惜的眼神……她心神一恍,偏过头去。 ——这是最后一次和他这样相处了……左明静,你不自重……总归是最后一次了,往后两不相欠……他骗你的……不,他有分寸…… 她心乱如麻,再回过神来,只见王笑已包扎完膝盖,开始擦拭她小腿上的血渍。 左明静连忙把脚收回来,背过身去。 “国公,既然包扎完了,请避嫌吧。” 王笑又问道:“还有哪里受伤了吗?” “没有。” 左明静这两个字已带了些脾气,她少有这样发脾气的时候。 王笑却很满意她这样气嘟嘟的态度。 ——这说明彼此又亲近了一点……吧? “你在这等我一会。”他说着,起身向外走去。 左明静抬头看着王笑走出这个简陋的厨房,心里松了一口气,又觉得空落落的…… 等王笑再回来,只看到左明静伸直了腿坐在灶台上,已套上了官靴,正用手捏着裤子上的裂缝,竟已把小腿包得严严实实,半点也看不到。 王笑见了,不由笑叹道:“这还真是辛苦你了。” 他拿了一匹干净的布递给左明静。 “我备好了车马送你回府衙。” 说着,王笑又要来抱她。 左明静躲了一下,道:“我自己能走。” 王笑道:“把你照料好了,才能抵你陪我赴死的恩谊不是吗?” “国公!” 左明静又郑重告诫的语气。 王笑摸了摸鼻子,知道再不收敛她就真的要生气了,苦笑道:“那你再等一会。” 他这才老老实实地传了左明静的随身侍婢过来。 彼此只剩下最后一刻还能说些私密之语时,左明静却只是问道:“别让今日之事传出去好吗?” 王笑看着她的眼睛,见其中满是乞求与担忧。 想来左明静忧的是他的名声而非自己的,王笑虽觉得这是无所谓之事,但还是点了点头。 “好。” 等她由侍婢扶上马车离开,王笑注目向街角望了良久。 “你说的那些我又不是不懂,这两年你在克制,我又何尝不是?现在既知你的心意,又叫我怎么放下……”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脑中自语着这些,他转过身向城头走去,走了两步又忍不住来望向左明静离开的方向。 心中情意克制得太久,一朝放开如洪水决堤,竟让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好喜欢左明静啊…… “国公说什么?” “我问你,今天在城头看到什么了?” “小的看到蔡将军及时赶到,把敌军击败了……” 王笑皱了皱眉,又问道:“你可看到我背着谁?” 被质问的是王笑的亲卫之一,名叫富大财,是个愣头愣脑的傻汉子。 此时富大财挠了挠头,一脸茫然的样子。 “国公爷,小的知错,当时没能看清,好像是位大人吧?” 王笑道:“你怎么会没看清?你当时离我最近。” “小的挨了一箭,没注意这些……” 王笑点点头,笑道:“此事不要说出去,那是我堂兄王珰,他一点武艺都不会,说出去难免给王家丢人。”更新最快的网 “是!小的嘴巴最严了!”富大富挺直了身板大声道。 “很好,你过来。” 富大财又挠了挠头,走上前,却见国公往自己手里塞了一粒银子,拈了拈大概有五两那么多。 “国公……这是?” 王笑道:“放心,这是在军功之外,我个人犒赏你的。” 富大财眨了眨铜铃大眼,嘿嘿笑道:“国公放心,小的一定不会说出去。” “很好,下去吧……” 富大财喜滋滋地揣着银子出了城楼,心里想道:“国公爷可真有意思,我都真真个瞧见他把左大人抱着走了,他还要跟我说他抱着的是王大人……这是要是没蹊跷才怪了。” 想到自己收了国公爷的赏,这事情怕是得在心里埋一辈子了,但自己有爱说梦话的毛病,也不知怎么改。 一路担心着这些,回到营房,却见同铺的吴老栓正抱着一床被褥走出去。 “大栓,你这是搬去哪?” “不是我搬,是你得搬走,上头说把你们这些爱说梦话的另分营房……” 富大财一愣,差点一个没忍住就赞叹一声。 “国公爷这做事可太细致了!” 话到嘴边,他心中一凛,打了个寒颤,紧紧闭上嘴…… 王笑打了个哈欠。 困当然是很困的,处理完各种事情之后还要给亲卫们封口,忙到这时候已经是后半夜。 但没办法,都答应过明静了…… 想到这里,心里又有些柔情。 ——我好渣啊。 再一转头,却见张端走进城楼。 先是说了几句公务。 接着,张端拱手道:“下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就别讲。” 王笑又不是周衍,最不喜这些卖关子。 张端一愣,却是又道:“国公,下官实有一句肺腑之言,如下官所料不差,国公与左大之间恐已……暗生情愫?” 王笑心道,这你就猜错了,我和明静何止是暗生情愫。 “张端,你觉得自己很聪明?” 张端一脸诚挚,道:“下官并非刻意卖弄,下官刚在城楼外等了半刻,见国公召见亲卫便已猜到,那么,能看出此事者难保未必没有别人。国公你能封口十人、百人,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吗?” 王笑冷笑不语。 ——自作聪明,我是要堵住悠悠众口吗?我是为了让明静安心啊。 张端作出惶恐却又苦口婆心之状,又道:“下官斗胆想劝劝国公……这么说吧,国公在徐州,哪怕是纳了顾横波、董小宛之流,公主殿下未必介意。但,左大人之身份与旁人不同……” “你过来。”王笑打断张端的话,招了招手,把他唤上前来。 “手摊开。” 张端只当王笑要打自己手板心,摊开手,闭上眼,作视死如归状。 接着,他感到手心里被放了一个东西,冰冰凉凉的。 睁眼一看,那是一枚银子。 “这……” 王笑道:“这是给你的封口费。” 张端一愣。 王笑又道:“就算想获得我的信任,也别在我面前演这种披肝沥胆的忠谏之臣了,我不吃这一套。你是聪明人,知道往后该怎么做吗?” “下官知道,只是……还有些不习惯。” “不习惯就去习惯,我不会迁就你们。” “是。” 王笑点点头,又道:“再告诉你一件事……我心喜左明静,终有一日我要让她光明正大和我在一起,此事谁都阻止不了。” 张端又是一愣。 王笑却是又拿起一枚银子放在他手掌里。 “现在你知道两个秘密了,你拿两枚……对了,明日起,你可以直接向我汇报公务……” 张端一抬头,心中一片激荡。 “臣绝不负国公信任。” ——终于,自己终于进入国公的权力核心了……果然,今夜来赌一把是值得的…… 才这般想着,他又听到王笑说了一句。 “我打算重用你不是因为你的小聪明,而是能边吃番薯边赶去上衙的官,世上还不算多……” 次日,徐州城还是一片繁忙。 被围城近二十天,王笑也有许多堆积下来的事情要处理,只好暂时放下左明静之事。 这次大概也是吓到她了,给她时间缓一缓也好。 …… 关明和童元纬被击退到徐州城东南方向的君保山一带,蔡悟真领兵紧追不舍。关、童想要撤军却也不敢轻易撤退,怕引起大溃逃,只好结阵在山下自保。 王笑有心要给江北四镇一个教训,这次并不打算轻易放他们逃回淮安。 另外,北面花爷和庄小运更详细的消息传给了王笑…… 王笑本来放松下来的心情也再次提了起来。 目前得到的消息是,花爷和庄小运两支人马已扫荡了郑元化的四股伏兵,其余四股还在继续扫荡。 不论他们成与不成,徐州之战已完成了拖延时间的任务,接下来也只能等。 算算时间,其实事情的结果应该已有了定数,只是消息还没传过来。 王笑有空时,也会登上徐州北城看看黄河,怕突然看到这黄河南段的水势减小…… “放心吧,你看徐州黄河水势一点也没变小,说明河堤还没被决开。”秦小竺出言安慰道:“既然已经探明了郑元化的八支伏兵,我们一定能全部歼灭的……” “是啊,我们应该已经成功阻止了此事……” 王笑闭上眼,仿佛再次看到自己与郑元化对弈…… 他执着一枚白棋,吃掉郑元化的黑棋。 “徐州、开封,这两条大龙我都保住了。” 目光从棋盘看向郑元化的脸,王笑忽然发现,面前的老人面容模糊,自己竟看不穿他的神情…… 第874章流到哪 山东齐河县北,陈京辅走在坑坑洼洼的田梗边,不时蹲下挖上一铲子的土。 远处,依然还能听到被兵卒强制驱赶的百姓哭天喊地…… 陈京辅深深叹息一声,又望了望四野的情况,拿出图纸标注出来。 他在做的事是预备着万一黄河改道山东,需准备好固河计划。 自大禹到宋时,黄河在山河留下了四条河道,数百至千年以降,沧海桑田,旧河道或已成了平地桑田,或已成了溪河,如何还有滔滔大河的影子? 见此光景,不得不让人感慨天地之力何等可怖,人生在世,不过一蜉蝣。 “看来东汉故道已不足以承载黄河水,倘若黄河万一改道,也只能引其入济河,走小清河入海……”陈京辅低声自语着。 十岁的陈璜正蹲在地上拿着树枝划来划去,忽然问道:“父亲,你是在想怎么让黄河北归吗?” “你胡说什么?”陈京辅叱道:“自是要阻止黄河改道,只是担心万一阻止不了,才要想办法固河!” 陈璜还是不太理解,偏着小脑瓜问道:“为何要阻止?” “孺子无状!一旦黄河北冲山东,你可知要死多少人?” “但黄河本就该走北道啊。”陈璜虽稚声稚气,但经史典故也是张口就来。 “自东汉永平十二年,王景治河之始,黄河从临淄郡千乘入海,八百年余安流稳固,未曾改道。若不是五代之后藩镇割据、甚至屡掘黄河淹敌,以水代兵,也许黄河如今还在走王景故道不是吗?” 陈京辅骂道:“小孺子,你懂什么,五代、宋金都是往昔之事,多说还有何益?” “但父亲常教导孩儿,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陈璜道:“宋代治河,恐黄河为契丹所利,‘竭天下之力塞之’,这是错的;金元以来,屡掘黄河以攻敌,致使河事越坏,终成黄河南下,夺淮入海,这也是错的;我朝为保障运河,筑堤治河,花费巨糜,河床越筑越高,这还是错的。” “南河河床过高、泗淮河道过小,年年泛滥成灾,百姓徭役不休、血食税赋每岁投入河政数百万两,河南、两淮诸地受黄河之苦近六百年,受灾者以千万计,足以见黄河南流根本就是错的。” 陈璜说到这里,小脸绷得紧紧的,眼中是与年纪不符的郑重。 “父亲还常对孩儿说,水利是民生之本,治河应当只看河流本身,而不是看有多少政绩,能不能削弱敌国……这些话,父亲自己忘了吗?” 陈京辅一愣,盯着自己的小儿子,感到有些无奈。 有许多事这种小破孩是不懂的,自己跟他说也说不清楚。 引黄河北归?就现在天下这个格局,谁能花大量的人力物力去做这种痴心妄想的事? 国公愿意拿出银子让自己治河已是极难得之事,但治河也绝不是这般大动干戈地治,能把现在的河道固定住已经足够了。 淮安甚至都不在国公手上,难道自己还能跑去和国公说,“为了两淮百姓,请国公暂损山东利益,建奴也别打了,江南也别定了,把所有的军费、人力拿出来,先把黄河改回山东吧?” 与取死何异? 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想要害死你爹…… 陈璜却抬起小胳膊又一指远处空落落的村庄,道:“父亲请看,国公已下令迁移百姓。现已迁走了一半人。只要把所有百姓迁走,再疏通河道、挖低河床,截弯取直,然后可慢慢引河水分流。南方河道复杂,黄河下游已成‘地上河’。山东河道现今正好开挖,又可直入大海,不易淤积。” “事虽艰难,但一旦做成,往后黄河便无溃堤决口之患,此为河南、两淮百姓之利;北方地旱缺水,引回黄河,又可开渠灌溉旱地,此为山东、河北百姓之利;朝廷不必每年花费赋税治河,此天下百姓之利……” 陈璜今年才刚解开头上的总角开始束发,他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孩子,言谈间总是模仿着陈京辅的样子。 但他眼神中却有着陈京辅所没有的清澈,不带一点杂质。 黄口小儿不知利害,却还是掷地有声吐出了他最后一句话。 “在孩儿看来,黄河北归,才是为天下万民、子孙后代之千百年计!” …… 陈京辅低头看着自己的儿子,没有答话。 这些道理,他自己又如何不知?本就是自己平时一点一点告诉这小子的啊。 但这些话说得豪阔,但做起来……又做怎么做呢? 整个山东文武都在阻止黄河溃堤改道,自己跑去提出人为分流改道不成? “反正你们都迁了这么多人了……” “陈京辅!你是南京派来的细作吗?!”网首发 闭上眼,仿佛能看到那个面相凶恶的秦山河一刀把自己剁成两截…… 良久。 陈璜忽又问道:“父亲,是孩儿说错了吗?” 陈京辅叹息一声。 ——从天下格局而言,你说的当然是大错特错。 他捻着下巴上的胡子揪了揪,开口却是道:“你说的不错,治河应当只看河流本身。” 父子俩说到这里,忽见一匹快马赶来。 “陈大人,左阁老召你……” “下官见过诸位大人、将军。” 陈京辅进了帐篷,行了礼之后便小心翼翼坐在最下首。 帐中人很多,他只认得几个,最上首的左经纶,旁边的秦山河,还有一个面色冷峻青年是国公的二哥王珠。 这次王珠身边还多了个人,粗豪中带着阴沉,一身鱼龙服风尘仆仆,却是锦衣卫的柴指挥使,陈京辅之前见过一次…… 其余的官员就不太认识了,对面还坐着几个女官,陈京辅也不看看她们,低下头去。 不多时,人已到齐,左经纶抚着长须,脸上露出些许笑意。 “据刚得到的消息,花将军、庄将军已开始扫荡黄河上游伏兵,暂时阻止了黄河溃决之患……” 所有人都是长出一口大气,满堂大喜。 有几个大咧咧的将领开始抱怨着早知如此便不该做迁移百姓的无用功,平白惹得民怨沸腾。 左经纶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停止议论。 “都别高兴的太早,花将军与庄将军兵力不足,尚不能完全控制黄河上游,老夫与秦将军商议,再派一支兵马西进开封……秦将军。”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秦山河站起身,开口道:“林绍元,你去。” …… 陈京辅官职低,资历最浅,老老实实在下面坐着,听着左经纶与秦山河分配差事。 不多时之后,当一个参将听说还要继续迁移百姓,站起身抱拳道:“老大人、将军,末将绝非躲懒,但迁移百姓实已闹得怨声载道,末将实不明白,为何还要继续?” 秦山河喝道:“既领了军令,还问这么多做什么?!” “军令一下,便是要末将去死,末将也不会眨一下眼。但强逼百姓之事,末将真的做够了!” 左经纶抬了抬手,叹道:“今日老夫召诸君前来,也是为了解你们的情况,有什么难处但说无妨。” 那参将又是一拱手,跪在地上,解下头盔。 陈京辅目光看去,只见他头上还带着一个大疤,血都还没擦干。 前面秦山河皱眉道:“你这头又是怎么回事?” “就在今早,小马庄村民马三顺家中有老母重在床,不愿迁移。末将苦劝未果,时辰一到便下令士卒强行带走他们,马三顺激愤之下,打破了末将的头,但末将认为自己挨得不冤!” “马三顺之母病重不能见风,这一路颠簸辛苦,难保不会死在路上,若到那时,末将便是杀她的凶手!马三顺为护其母,就该打杀末将。” 那参将抬起头,声音已带着哽咽。 “这半月以来,死在末将手上的父老已有十七人了啊。马上就要过年了,他们本欢欢喜喜、满心憧憬,却被末将逼迫……有时候脑袋往墙上一磕,一条人命就没了啊……” “今天之前,末将还在想,自己做这些,纵使害死了一些人,却也保全了更多人。但现在却知道,我们都是在白忙,白忙……既然开封大事将定,末将请问将军,请问诸位大人,为何还要逼迫他们?” …… 随着他这一句一句问着,帐中又有几个参加站出来诉说最近迁移百姓遇到的难处。 陈京辅每听到他们说到“马上就要过年了”如何如何,心头触动,眼中也是浊泪滚滚。 左经纶站起身,亲自过去将他们一个个扶起。 “你们都有难处,老夫也都知道了,会报给殿下与国公知晓……” 陈京辅听到这里,便知道左经纶今日召文武官员过来商议的目的是什么。 是否还要再继续迁移百姓?想必山东官将们也都在斟酌这个问题。 不再迁的话,万一黄河还有溃堤的风险;但继续迁的话,又何等劳民伤财,怨声载道…… 又过了一会,左经纶忽然问到了陈京辅,还递了一封详细的情报过来。 “我们目前已扫荡了这些地方,京辅认为黄河是否还有溃决之患?” 陈京辅接过那封情报。 “商胡埽、李固陵、南瓠子、花园口……” 他心中想得却是另一件事。 ——为天下万民、子孙后代之千百年计。 虽然明知道这想法是异想天开,但现在问到自己头上了……陈京辅,你要怎么办? 他闭上眼再睁开,眼神忽然清澈了许多。 “禀老大人,下官认为不论黄河是否会溃堤,我们都应该继续迁移百姓,并引黄河北流,使之改道山东……” 那边的小柴禾忽然转过头来盯着陈京辅,眯了眯眼,泛起一种看猎物的光。 同时转头看来的还有王珠与秦山河,俱是目光冷冽,怒意汹汹…… 徐州城。 “最快的信马到山东,把这封信交给淳宁。” 王笑说把,把信件交在裴民手上,神色有些郑重。 “是。” “你再亲自跑一趟济水,告诉我大哥二哥,迁移百姓之事先不要停下,继续迁。” 裴民有些疑惑,不由问道:“若是他们问卑职原由……” “郑元化老谋深算,手段当不止这么简单,我不放心。” 裴民又问道:“会不会是国公多心了?卑职觉得……黄河现在还没决堤,可见花将军与庄将军已经成功了。” 王笑皱了皱眉,沉吟道:“不,我了解郑元化,你只管把我的命令带过去。” “是。但小的若也走了,国公的安全……” “这不是你操心的事,去吧。” 挥退裴民,王笑独坐在那里,从案上拿起一本奏书又看起来。 这本奏书是左明静写的。 字很漂亮,漂亮得像她这个人。 那时她坐在锅里,情急之下说“下官当年曾听过一个疏浚黄河之法,故而迫不及待想来告诉国公……” 事后她苦思冥想,还是把这个理由补全了。 眼下这封奏书里讲的就是这件事。 “黄流最浊,以斗计之,沙居其六,若至伏秋,则水居其二矣。以二升之水载八斗之沙,非极迅溜,必致停滞……” 王笑语文功底本就不差,如今古文看得多了,造诣还是有的。 但此时捧起左明静的奏书又看了一遍,他却自语道:“文言文……看不懂啊。” 还是亲口问问她比较好…… ——想见她、想见她…… 再一想,这种时候再跑去见她,难免又要给她压力。 于是只好又摁下心中那份念想,继续看起奏书来。 又不是真的看不懂。 “水合则势猛,势猛则沙刷,沙刷则河深,寻丈之水皆有河底,止见其卑。筑堤束水,以水攻沙,水不奔溢于两旁,则必直刷乎河底。一定之理,必然之势,此合之所以愈于分也……” 王笑看到这里轻轻笑了笑。 他仿佛能看到左明静连夜翻书,紧赶慢赶,赶出一份奏书告诉自己“看,我没骗你吧,我当时跑到城头,真的就是想和你说这个呢。” 但事实上,她这份奏书提的还是治河名臣潘时良的理论,王笑早已经听陈京辅说过了。 果然,她只是找个借口搪塞自己罢了,当时开口真正想说的还是那份心意。 ——呵,傻姑娘。 当然,比起王笑,左明静这份见识还是要厉害很多的。 王笑还是听陈京辅讲解了一夜才明白过来,真让他去找,他也找不出这些理论。 治黄百难,唯沙为首。黄河有“一石水而六斗泥”之说,黄河含沙量过大,自然容易淤积河道,使河床越来越高。 所谓“束水攻沙”,便是建大坝,以水势搅动河底淤沙上浮,使其与自然水流一起下泄,从而达到清淤输沙入海的目的。 “陈京辅也说要在徐淮培堤闸堰,束水冲沙入海,等到这次的黄河之事了结就可以让他开始做了……” 王笑这般想着,打算把左明静的奏书收起来。 目光落在那漂亮的簪花小楷上,他忍不住又再看了一眼…… 当时听陈京辅说王笑没觉得什么,但现在一看左明静的奏书,王笑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束水攻沙……调水调沙……这不就是小浪底的原理?古人确实有智慧,治河之策三百余年后依旧还是可以用……” “但古人也有局限,要束水攻沙,不该只放眼在河南以南的黄河下游……应该把目光放在中游才是……” “大浪变小浪,小浪潜入底……黄河小浪底……应该是在洛阳……” 王笑翻出图纸,目光梭巡着,找到洛阳以北黄河三峡,提笔标注了一下。 后世便是在这里建了小浪底水利枢纽,这是治理黄河的关键一节…… 自己还真是傻,成了这时代之人,也像古人一样有了目光的局限性。 所有人都说开封开封,但治河的关键当在洛阳,只是洛阳少有水患、开封总被水淹,故而一直未想起来…… 合该把洛阳也打下来,在小浪底兴修水利、调水调沙才是…… ——多亏了明静提醒我…… 脑子里很乱,一会想到黄河,一会想到兵事,一会又想起自己那几个红颜……王笑只觉脑子少有如此乱的时候。 他提起笔,想要下令调兵攻打洛阳,但又犹豫起来。 还是先等肃清了郑州、开封附近郑元化的人马再说…… 不对! 王笑陡然惊了一下,心道自己能想到洛阳,郑元化是否也能想到洛阳?他可以是比自己早了大半年就到开封一带勘探过的…… 但不应该的,郑元化不可能有能力在上游截流蓄水,而且洛阳太远,他不可能保证黄河决堤能改道山东…… 思来想去,心中那种隐隐的不安感更强烈起来。 下一刻,秦小竺快步跑进来,道:“王笑,消息到了……庄小运他们把郑元化的伏兵都扫尽了……” “快,让送信人过来。” 王笑连忙站起身,焦急地踱了两步,又拿袖子给秦小竺擦了擦额头,问道:“怎么跑出这么多汗?” “不是汗啊,我从城头回来,路上有点小雨。”秦小竺笑嘻嘻地顺势抱住王笑,道:“现在消息到了,你可以放心了吧?” 不一会儿,那送信人进来,对王笑行了一礼,道:“国公,小的奉庄将军之命特来禀报国公,现已歼灭所知的所有伏兵,庄将军与花将军正带兵巡查黄河大堤……” 他把情况仔仔细细说了,王笑也是长舒一口气。 但不知为何,心中的不安感总是挥之不去…… 末了,这送信人却是瞥了一眼赖在王笑怀里的秦小竺,又道:“小的还有一事与国公说单独说……” 秦小竺颇为恼火,骂道:“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 “这……” 王笑低头看了秦小竺一眼,向那送信人道:“你但说无妨。” “那国公爷……小的就说了?” 王笑隐隐约约猜到什么,但想着这事若自己单独告诉秦小竺更尴尬,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 呼吸都更重了几分。 “这次,瑞朝七殿下派了两千精锐兵马,但并非那位花枝将军所率,庄将军问了原因,说是……瑞朝七殿下已于月前产下一名男婴,故尔那位花枝将军留在西安照料……” 一连两个消息都是王笑心中最在意的,颤声问道:“母子平安?” “母子平安。” 送信人有些犹豫,但话到最后,还是郑重一抱拳,大声道:“庄将军让小的代他恭喜国公!贺喜国公!” 第875章 东流水 徐州城小雨沥沥。 王笑站在窗边,心境却与往昔大不相同。 两世为人,重生三年过得比前世一辈子都显得漫长许多。 马上要过年了,过了年就十九岁了,上辈子在这时候还懵懵懂懂,今生却位极人臣,操心着天下兴亡。 也已经是当父亲的人了。 …… 秦小竺气呼呼地跑到后面换下了一身盔甲。 “唐芊芊竟抢在淳宁前面生了一个男娃!” 她脑子里不时回想着这让人不爽的事,对王笑也有些生气。 但支着头独会了一会之后,她还是忍不住又跑回前厅,只见王笑独立在那,神色显得有些落寞,眼神透着深深的疲倦。 心头的气性在这一眼之后又消了许多,小蛮靴在门槛上轻轻踢了踢,她上前搂住王笑的腰,贴着他的背。 “好了,总之是好事,我不生你们的气了。” 王笑没有说许,只是握住她的手。 秦小竺又问道:“你在想什么?” “下雨了……” 秦小竺“嗯”了一声,低声道:“你昨天就没好好睡,下雨了你今天睡个饱觉好不好?” 她总觉得这样的天气明天最适合赖床了。 “下雨了……我到最后,还是没能阻止黄河堤决,能做的都做了,想不出还能怎么办……” 秦小竺愣了一下,道:“你在胡说什么啊,我们不是已经成功了吗?” “已经来不及了,从一开始就阻止不了……” “王笑,你是不是魔怔了,别这样好不好?” “我一直在想,若我是郑元化,提前半年布置,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让我阻止此事……看到这场雨我才明白……阻止不了就是阻止不了……” 秦小竺摇了摇头,更用力抱住他。 王笑闭上眼,却只感到无力。 肩上担子愈重,愧疚感也愈重,感觉终于压到了临界点…… 这辈子转世重活、上天不可谓不眷顾,如今手握重权,却不能救民于水火,对不起天下苍生。 身边已有那么多红颜倾心相伴,却犹贪心不足,既辜负左明静,又辜负所有爱侣。 芊芊辛苦产子,自己如今又在做什么?又岂有半点为人父的样子? 上愧苍生、下愧妻儿,活来活去,最后活成了这个样子…… 良久。 “我想到黄河边看看。”王笑喃喃说道。 …… 秦小竺觉得这个夜里一切都显的那样稀里糊涂。 她不明白,明明是两个大好的消息,为何王笑突然间变得那样失落? 她陪着他叫开城门,徒步走到黄河边。 雨夜里没有月光,只见得到河水奔流之声。 “你听,黄河还在……” 王笑站在那没有答话。 她只能隐隐看到他身影直挺挺的,如一柄长剑,正受着天与地的磨砺。 又像老僧入定,正在行进一场修行。 而前面的黄河像一场浩劫,黄河难渡,浩劫也难渡…… 是夜。 郑州大雨倾盆。 城西北方向,桃花峪。 这是楚河汉界的古战场,黄河奔河至此又是一个急弯,不知疲倦地重重冲击着悬崖下的岩壁。 滔声如雷,雨声如雷,天地一切肃杀。 一片营地在山坳中任风浪吹打。 “庄将军!这里不可能溃堤……雨太大了!你明日回城吧……” “什么?!” 庄小运张口嘴大吼着,听不到说话声。 “我说……事毕了!我们准备撤回西安……” “再看看吧,沿着河一路再看看!” 帐中的烛火微弱,因湿气太重每每黯淡下去。 庄小运本就因没能见到花枝而难过,遇上这样的大雨更是心神不属,侧目听着远处的滔声根本难以入眠。 忽然,一声巨响传来,仿佛天塌了一般。 庄小运一惊,冲出营帐,向黄河岸边狂奔过去。 雨大如豆,一粒粒敲打在他头上。 “怎么回事?!不可能……不可能……” 等他终于站到黄河边,放目望去依旧什么也看不清。 耳畔滔声更大,水势激流。 只听着,也能感受到黄河这条怒龙似要腾空而起,将把一切都冲碎…… 洛阳与郑州交界处,巩县。 黄河与洛水之间的交汇之处,以洛阳为中心的地域名为“河洛”,巩县便处河洛之地。 洛水与尹水在上游汇流,成为尹洛河,经巩县注入黄河。 县城以北,邙岭之上有一寺庙,凿石为窟,刻千万佛像与石窟之中,名曰“十方净土寺”,乃唐玄奘出家之地,唐太宗亦曾在此礼佛。 石窟寺庙坐落在黄河南岸、伊洛河北岸,平时可看到伊洛河汇流黄河之盛景。正是“一声疏磬过寒水,半壁危楼隐白云。” 这天夜里,雨声太大,寺中的老和尚也难以入眠,在洞窟低声诵佛…… 忽听巨响声从山下传来,几乎天地变色。 老和尚放下木锤站起身来,向石窟之外望去。 夜黑雨大,看不清什么,只能听到水龙咆哮,风吼雨怒。 老和尚却是抖了抖嘴唇。 “伊洛河溃堤了啊……” 黄河水势激增,只怕下游又要决口了,也不知今次又有亡多少性命…… 老和尚眼中泛起悲色,手执着念珠轻轻转动着,良久之后他回过身,唤醒一个个僧侣。 “阿弥陀佛……且都起来,一起为苍生诵经超度吧……” 开封城内。 “小的探到郑隆勖就在开封。” “郑元化第四子?当年便是他到莱州与王笑议和,这才让王笑同意先奉周昱为楚朝小皇帝?” “正是此人,孟军师当年曾派小的到南京联络,故见过他一次。” “能不能除掉他?” “除不掉,他身边高手如云,今日为了跟踪他,小的两个得力手下一死一伤,眼下连他的行踪都丢了。” 陈圆圆叹道:“辛苦你再走一趟,去黄河岸边,把消息告诉花露浓和方以智。” “是。” 探子离开之后,陈圆圆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低叹道:“可惜……来不及了。” 芊芊想替她情郎把事情办妥善了,这才让自己带着察事府的探子到开封来。 如今看来,这事还是办砸了。 那几个书生才学有余、志气有余,但行事还是失于老辣,想必早落入了郑隆勖的眼。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但郑隆勖至今才露面,可见先前根本不慌不忙,想必有什么阴谋早就布置妥当了。 再做什么也无济于事了。 她转身招过侍婢,道:“收拾一下,明日回西安。” “可是,这样的大雨……” 陈圆圆没有回答,只是闭上眼,心念道:“我还活着,是想替师父和陛下看看天下太平的一天,不是为了看这生黎惨象的……” 隔着三条街,一间客栈的雅致客院中,冒襄一抬手,向跪在地上的张宛玉淡淡道:“我不会赎买你,走吧。” “公子,奴家愿自赎追随公子,只是赎资还欠半数,奴家往后可卖针线……”更新最快的网 坐在一旁的侯方域有些看不过去,抬了抬手,道:“冒兄,你若对宛玉姑娘有意,这赎资我来……” 冒襄冷眼看了侯方域一眼,道:“我差这点银子吗?” 他说罢,再次转向张宛玉,语气又冷了几分。 “你走,一个风尘女子也想入我冒家门?” 外面大雨倾盆,屋内的张宛玉抬起头,眼中也是泪如雨下。 “公子,奴家哪怕不作妾,只做公子侍婢……” “你死了这条心,我心中已有挚爱,再容不下别人。” “公子……” “滚!” 侯方域被冒襄呛了一句,本不想再掺和,但人是自己带过来见冒襄的,此时还是出言道:“冒兄,下这么大雨呢,至少让宛玉姑娘在客栈里待一宿。” “我既未欠她的疏拢礼金,那与她之间已毫无关系,没有留客的道理。” 张宛玉听得这“毫无关系”四字,只觉柔肠寸断,终还是起身向雨中走去。 侯方域眼见一个弱质女流跌跌撞撞在大雨中奔走,心中不忍,起身想要去追,却被冒襄一把拉住。 “放开……” “你为何多管闲事带她来见我?!” “多管闲事?冒僻疆,我好心好意,你冲我发什么疯?!” 侯方域一把挣开冒襄拉着自己的手,轻讥一声,道:“寒秀斋深远黛楼,十年酣卧此芳游……冒僻疆,我以为你当年对湘真姑娘一往深意,不想你旧事重演。其实你打一开始就打算对她们始乱终弃是吧?” “所以呢?你娶了李香君吗?” 一句话,侯方域脸色默淡下来,转过身不言不语。 两个友人平息心绪,冒襄长叹一声,道:“你不懂的,我心中已有挚爱,此非虚言,如此自不可能接受那张宛玉。” 侯方域懒得理他,向门外看了一眼,那张宛玉在大雨中早已跑得远了,追也不追上了。 冒襄却道:“张宛玉再好,不过是众人之一。我冒襄平生所见女子,慧心纨质,淡秀天然,独陈圆圆耳,胜却人间无数。” 侯方域一愣。 陈圆圆?不是董小宛? 那陈圆圆入开封城之后,不过只找自己和冒襄见过一次,问明情况,如何就…… 两人话到这里,忽到廊外有人哈哈大笑。 冒襄、侯方域皆是脸色一变,转头一看,只见一中年男子迈进客院,抚掌大笑。 其身后几名随从有人提着刀,有人提着伞。 刀上血已干涸,显然这些人身手了得,杀人没有动静;伞尖已不滴水,显然他在回廊上已经站了一会儿。 “冒僻疆风流多情,名闻遐迩,今日看来,果然天下名士。” “郑隆勖?!” 郑隆勖似觉好笑,走到桌前拿起一杯酒闻了闻,道:“僻疆可知陈圆圆是何人?当年先帝曾纳一美女至宫中,却是唐中元派过去的细作,据说弑君之事也与其有关……这样的人,你敢去招惹吗?” 冒襄脸色一变,心中徒生起无尽怅惘。 陈圆圆那倾国倾城之貌瞬间在脑海中远去,仿佛有曾经沧海难为水之感。 脑中不自觉又生出一个念头,仿佛只有这念头才能安慰自己支离破碎的心。 ——还是董小宛比较好…… 侯方域脸色比冒襄还要难看,叱道:“郑隆勖?你为何在此?我告诉你,我们已挫败了你的阴谋,休想掘开黄河……” “是吗?好啊,那就不掘了。”郑隆勖道。 侯方域一愣,冷笑道:“你伏兵皆被我们除尽,自是掘不了。怎么?今夜想来报复我们?既已救得万民,我死不足惜,要杀便杀。” “侯朝宗,复社四子中,你与沈保关系最近,我不杀你。” 郑隆勖端着酒杯走到窗前,随手一泼,把酒水泼到雨中,刹那化为无形。 “雨真大啊。”他叹息一声,道:“上游的洛水只怕决堤淹入黄河了……如此水势,黄河大堤必定守不住。” “什么?你说什么……洛水?洛水……” “当天吴阎王水淹开封,堤坝至今残处破漏,神仙都堵不了。滔滔大水若无去处,必溃决南下,商丘、徐州、淮阴……只怕沿途过处,生灵涂炭。” 侯方域灰败的脸色更白了一点,浑身都颤抖起来。 郑隆勖又叹道:“朝宗是商丘人吧?你家乡老父这次只怕凶多吉少……对了,听说你那红颜知己李香君也在徐州,不知能否逃脱此厄?” 侯方域肝胆俱裂,耳朵里嗡嗡一片。 郑隆勖走到他前面,伸出手指,在他胸前一推,侯方域跌坐在地上,抬起头,脸上还是一片失魂落魄。 事情来得太突然,他完全没能反应过来。 “呵,大才子……” 郑隆勖讥笑一声。 他把手中的空杯掷在侯方域身上,叹道:“我真是佩服王笑啊,实在想不通,他到底是怎么发现我要水淹山东的计划……明明一点破绽都没露。准备了这么久,差一点就被他毁了……” “知道我最佩服王笑什么吗?好大的魄力,也好强的实力,短短一月,迁移山东百姓三十万余户……可怕。” 侯方域坐在地上,身子抖得厉害,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毫无气力,只有心中无尽的恐惧泛上来。 郑隆勖又道:“但这也不是坏事,你看,让黄河冲入山东,比起冲入河南、苏北,岂非要少死很多人?对了,王笑居然还拿下了徐州、商丘等地,那里的百姓也成了他治下之民啊……” 侯方域一愣,喃喃着说不出话来。 “没错吧?”郑隆勖道:“山东人口本就少于南边,现在还迁了那么多人了。侯大才子,你说,黄河必定要大溃,是淹山东好呢,还是淹商丘、徐淮好呢?” “你……你该死……” “我该不该死这是后话。现在是我在让你选,淹哪里?你只有两个选择。” 郑隆勖慢条斯理从袖子中拿出一份文书与一纸白书,又从随从手中接过笔墨,蹲在侯方域面前开始磨墨。 “黄河水势暴涨,沈保……哦,是沈首辅,还有以他为首的复社官员们情知大堤不可能守住,不知如何是好。请侯大才子给个建议,是炸开铜瓦厢引河水至山东人稀之地?还是放任河水南下、淹没河南与苏北数百万户人家?” “铜瓦厢?” “是啊,河政糜烂,治河官员贪墨成性,那河堤里面是空的,一炸就能炸开。” “你去死!去死!” 郑隆勖笑道:“别这样,你不是自恃高才吗?觉得我们郑党把持朝堂,让你不能一展才华。现在机会给你了,你来选。看,天下大事,现在可有你侯大才子说了算了。” “我不选……” “你不选?那就任黄河滔滔,毁掉商丘、毁掉徐州。你的父老乡亲、你的李香君都会死。我也乐于看到这个结果,反正还是能重创王笑……但侯方域你记住,数百万户人家,皆是因你而死,你罪恶滔天,万死难赎。” “郑隆勖!” “别嚷了,大才子,你时间不多了。”郑隆勖在侯方域脸色轻轻拍了拍,道:“想想清楚淹那边死更多人,反正山东百姓都被王笑迁走一半了。” 他脸上讥意更浓,又低语道:“要不然你起来,杀我。像你的诗,‘千载荆轲死,龙泉不敢开’,何等豪气?今日便让你当一当荆轲有何妨?呵呵,再不然……你们一向很有气节,那不如一头撞死在这里让我看看?” 郑隆勖说完,站起身来,目光又看向同样失魂落魄的冒襄。 “怕什么?别抖,我不会出手对付一个废物。” 冒襄灰败的脸色瞬间气得通红,恨恨瞪向郑隆勖,想开口,声音却是哑的。 “你……” 郑隆勖过去给冒襄整理了一下衣衫,一脸温和道:“我也很喜欢你的诗,‘投笔千金购宝刀,坐令海宇静波涛’,但夸口归夸口,还是少听这些狐朋狗友蛊惑,别像侯朝宗,把他爹的名声毁了。你呢,就趁着你那清名彰世的爹还在,安心写写文章、玩玩女人就好……只要是找你玩得起的。” …… 郑隆勖再回过头,只见侯方域用颤抖的手提起笔,艰难地在那封文书上的内容抄录在纸上。 郑隆勖知道,侯方域和冒襄,就算还活着,以后也只是两个死人而已了…… 对于他而言,今夜这只是一桩小事,彻底打败沈保和复社的又一份证据而已。 至于黄河,今天自己不掘,往后它迟早也要决的……唯有复社背后的江南士绅才是这楚朝社稷最大的蛀虫。 ——“天下最大的问题在于头小、脚轻、腹大,何谓头小脚轻?朝廷没有税收,国库空虚,是为头小;百姓积贫困苦,是为脚轻。何谓腹大?江南士绅占据天下财富,却不愿缴税,下与百姓争利,上在朝堂结党营私,争权夺利。” “若将社稷比作是人,一人头小脚轻却肚腹极大,如何不跌倒?朝廷不能向士绅纳税,只只屡屡加饷于百姓,天下如何不亡?今掘黄河,一为削王笑、周衍,此权臣逆藩,不得不防;二为灭沈保与复社,此士绅蛀虫之旗帜,不得不除。此举,是为家国社稷大业,不得已而为之……” 开封府,兰阳县外,黄河北岸。 花爷已带兵扫除了附近的伏兵,并大致巡视了一方,又让方以智带人驻守北岸,准备继续巡视。 今日有兵卒远远看到十几个鬼鬼崇崇的身影,但找过去却是倾刻不见了对方的人影…… 他们只当是闹鬼了,方以智却是忧心忡忡,一定要找到那几人人。 大雨瓢泼,天黑得又早,这几乎已成了不可能的任务…… “人呢?!” “雨太大、天太黑!找不到的!” 方以智冒着大雨站在营外,放目看去,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头上的黄河在夜色中显得如一座小山。 黄河在头上,比人还高,高了两层楼。 方以智不敢想像这样的大雨之后,头上的黄河水如果倾盆而下,岂是人力可以相抗的? 就这河堤,没人掘它,都让人感到心悸…… “密之!”陈贞慧努力放大声音,“回营吧!找不到的!也许他们跳入黄河了!” “不对!此事必有蹊跷!”方以智喊道。 “只有几个人!能做什么?!别管他们了……” 雨水如帘,四野都是水声方以智猛得回过头,向西边看去。 “你听!是什么声音……” “什么?!” 陈贞慧已不再喊,他也听到那可怖的声音…… 完了! “快走!” 水势突然激增,不管有没有人掘堤,黄河大堤已经不保了。 “快走啊!” “轰!”怒龙在黑夜中咆哮,一头重重撞在东面更远处的河弯大堤之上,向下游奔腾而去。 雨更大,像是夹着泥沙…… 方以智因为天地之威所慑,惊得忘了动弹,脚水的水顷刻漫到了他的膝盖。 他打了个冷颤,大吼道:“水漫出来了!快跑啊!脱甲啊你们……” 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 又是“轰”的一声巨响,他整个人被掀翻在地。 营帐中的火光也灭了。 “轰轰轰……” 是水声也是爆炸声,头上在下雨,脚下的水也在激溅。 方以智已找不到陈贞慧的踪迹,太黑了,他什么也看不到,能感受到、听到只有水声和爆炸声。 “轰轰轰……” 过了良久,动静终于小下来,头上的大堤终于不再漫水。 方以智不知自己被冲到了哪里,只觉周围似乎少了点什么。 刚才那个可怖的动静是什么? 决口了?! 这样的水势,决口早成必然,但少了什么声音? 流水滔滔,还在咆哮不已……但少了……少了远处那个重重撞击河弯大堤的声音…… 方以智转过身,面朝着东面。 夜很黑,雨很大,那个河弯大堤离他还有很远,但他知道……它已经不在了……不在了…… 方以智身子一软,跪在一片水泊当中,感觉自己的神志也不在了…… 远处又是一声巨响,整片河堤坍塌下来,如天翻地覆…… 第876章 黄河劫 “信因果报信吗?”王笑在心中问自己。 “我入辽东杀掳女真百姓,后来有了蓟镇之屠;我气死了皇太极,后来父皇也被孟九气死;我水淹辽阳,现在,黄河也要淹没山东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不对。”他摇了摇头,又心想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不是我的报应,我太高看自己了。这是但凡有人开了头作恶,总有人赶上来争相效仿,我用什么手段对付别人,别人便用什么手段对付我……” “我们这些政客斗来斗去,所有的恶果、所有的破家之祸却都是平头小老百姓承受,苍天你有公平可言?” 他抬头望去,天黑得如同幕布,深沉无言。 唯有黄河水声在黑夜中作响。 人说黄河百害,但害人的究竟是黄河还是人? 王贲水灌大梁、朱温三决黄河敌李克用、社充决河阻金兵……哪怕再往后,还有委员长开扒花园口阻日军,“不要妇人之仁。” 不要妇人之仁…… 水淹辽阳的自己,又与这些人有何区别? 王笑一步一步踏进黄河,奋力睁开眼,凝视着深沉黑夜,努力想看清点什么。 最开始,自己也不是什么国公,就是一个最普通的平头小百姓不是吗? “王笑,你在干什么?”秦小竺冲上来紧紧抱住他,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我想看看自己的深浅……” 这一个夜里,开封城内,有人摔在地上,像是再没爬起来。 而徐州城北,有人立在黄河之中,像是在任天地淬练。 …… 时至天明。 王笑低下头看着褪到膝盖的河水,喃喃自语了一声。 “河水降了啊……” 下了雨,水却降了。 上游的黄河已掉头去了别的地方…… 徐州的小雨渐渐变大。 北城外,越来越多的人聚在一起注目看向黄河。 “那是国公和秦将军啊,他们在做什么?” “怎么还不去把国公拉回来?” “不让人靠近啊……” 张端耳畔听着这些的低声议论,穿过人群,一路踩着泥泞,走到王笑身后。 “国公,这水势小了……是黄河决口了?” 王笑背着身,没有回答他。 张端站了好了会,忽然一掀官袍,在河水中跪下来。 ——我要做第一个劝慰国公之人! “臣斗胆,有一言以告……今日黄河决口,并非坏事。” 这一句话之后,张端身子轻轻颤了颤,不知是因为冰冷的河水还是因为心中忐忑。 但王笑并没有要降罪他,甚至还是没有转身。 “请国公切勿如此自伤,黄河高悬,离地三丈有余,河政荒废数年,便是今日不决,春夏也必要溃决。今日黄河不改道山东,来日必将祸及南岸。国公可曾想过,这数十年来黄河又决过多少次了?南河百姓饱受河患之苦,哪一年没有上万户家破人亡?” “山东迁移百姓过半,国公又已调大军救灾,哪怕黄河淹入山东,其伤亡损失又能比哪一次决口更大?更遑说如今国公已攻克徐州、商丘等地,南河沿岸数百户人家皆国公治下之民,国公得泗淮膏腴之地,保治下数百万户人家,此大……此不幸中之大幸。” 张端说着这些,声音中带着些哭腔。 “国公呐,天灾人祸,这些年还少吗?你何苦如此啊?臣今晨刚得到消息,献贼在成都大开杀戒,一日纵兵杀戮二十万人,又令士卒搜砍妇女小脚,堆积成山,谓曰‘莲峰’,立‘七杀碑’,作诗曰‘破城不须封刀匕,山头代天树此碑’,臣闻之骇然……但这世道,哪里不是颠沛流离,惨绝人寰?国公纵有慈悲之心,悲得过来吗? “当今各方势力逐鹿天下,哪一个不是视人命如草芥?相较而言,山东早已是海清河晏,盛世光景,此次不过遭逢小厄,国公何至于如此心伤?” 张端说到口若悬河,正想着自己这番话除了宽慰国公,还把他捧了一下,不管国公心情能不能好一点,都会对自己印象深刻的…… 忽一抬头,正见王笑已转过身,正打量着自己,目光让人心惊。 只一眼之间,张端忽觉王笑浑身气势比往日竟又更雄浑伟岸了些,如与天地同势。 那双眼睛里的神情,竟完全不同与自己想象中的惶仿,反而透着坚毅,如利剑逼人。 “我不用你来告诉我。”王笑道。 张端一愣,更觉惶恐。 “我们这个大民族,自古以来,苦难从来没少过。”王笑又道,说着一把将张端从河水起拉起来。 他神色平静,目光却坚定有神,像是在看张端,又像是透过张端看向更远的地方。 “但哪怕是更大的苦难,我们也从未有抗不过去的时候,反而是多难兴邦。” “多难兴邦?” “苦难和挫折打不倒我们,只会让我们更强大。” 王笑已不再理会张端,低声自语了一声:“课本里简简单单一句话,我到今天才算是真正琢磨明白……” “国公……” “你们读书人说要‘为万世开太平’,我大概是做不到的,但可以试试开三百年太平,为后世奠基……” 黄河如劫,人却能渡劫。 远处空山新雨后,风景依旧如画。 大好河山,岂能沉沦?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柳如是名“隐”,因读稼轩词有感,给自己取字“如是”。 她十三岁被卖给楚朝已致仕的老首辅周道登作妾,周道登状元出身,又爱她至甚,亲自教她诗书才艺。 所谓爱其至甚,最后因家中妻妾妒忌中伤,周道登还是将其赶回青楼,事后老首辅又自觉年老糊涂,后悔不已,急死病倒,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此事当时闹得拂拂扬扬,“宰相下堂妾”之名使柳如是一时风头无两…… 其后数年间,她却以自己的才情、风骨,终于使人们淡忘了“宰相下堂妾”之名,成了当年文坛女宗的“河东君”。 若只这么看,大抵还不能完全感受柳如是的风华……钱谦益觉得,大抵只有自己才能明白她的好。 他是用大礼聘娶的柳如是,是妻礼,而非纳妾。 哪怕他是探花郎、是当朝礼尚书,也觉得如此还不够,觉得自己年逾花甲,不如此不足以相配她。 在原配夫人过世后,钱谦益再三严令下人一律称柳如是为“夫人”,她早已是他名正言顺的正室。 这日南京也是小雨,钱谦益早早醒来,转头又看向身旁的柳如是,心中泛起爱慕。 她还年轻,此时还沉浸在睡梦中,不似他已年老失眠。 此时天还未大亮,钱谦益轻手轻脚走到外堂,任侍婢披上衣服,步入庭院,捧了一杯清茶,像是在等什么消息。 果然,不过了一会,有心腹过来,轻声禀道:“老爷,工部徐大人来了。” 钱谦益点点头,眼神惊喜中又带着失落。 他走到书房等了一会,徐自怡进来,拱拱手,笑道:“牧斋公已称病两日了,明日该去上朝了。” 钱谦益眉头一动,也不唤下人,亲自给徐自怡倒了茶,轻声问道:“沈保下令掘黄河了?” “是,徐州消息传来,沈保听说王笑击败关明、童元纬,立刻下了决定,今日他已布置下去,铁证如山。” 钱谦益长叹一声,道:“没想到啊,沈仲晦竟是这种人。” 徐自怡轻哂道:“他做了决定后,还叹息了一句‘可惜啊’,牧斋公可知他可惜的是什么?” “可惜了百姓性命?” “非也。”徐自怡摇了摇头,道:“他可惜的是……眼下是冬天,水太小。” 钱谦益目露鄙夷,轻蔑一哂:“水太小?卑劣小人、无耻之尤,我等竟与此辈同列朝堂,实乃平生之耻。” “工部这边已掌握了足够的证据,接下来该礼部出面了。” “放心,老夫必让百官迎老大人重归内阁,执天下牛耳。往后朝堂再无党争,一扫往日弊疾。” 徐自怡大喜,道:“若如此,天下之幸矣。” 正事谈完,两人都有些感慨。 “沈保之辈,实不足虑。可虑者,东林党与复社也,进则在中枢与首辅争权、退则在地方把持民望,使首辅治国之策难以施展。”徐自怡又道,“所幸这次,我已掌握了诸多把柄,足可给复社沉重一击……” 钱谦益只是点了点头。 他本是东林党领袖,又最受复社之人推崇,与复社诸子往来密切。如今构陷复社、投靠郑党,稍有不慎,一直清名可能就要毁尽。 他又不像徐自怡那样不要脸,因此听了这些消息并不觉得开心。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我本清流名宿,如今自甘浑浊,说起来还不是为了这天下社稷。 想到这里,钱谦益心潮起伏,轻捻长须,又酝酿了一首佳句,谩吟道:“出山我自惭安石,作相人终忌子瞻。伏阙引刀男子事,懒将书尺效江淹。” 徐自怡惊赞不已,终是明白钱谦益的心境,叹道:“牧斋公此诗应景,此次除沈保、复社,为的是革除江南积弊,正合王安石、苏东坡之旧事。” 钱谦益摆了摆手,叹道:“遥想我与复社情谊,纵是一片公心,思来犹觉惭愧。” 徐自怡感慨两声,又问道:“说来还有一桩小事牧斋公或感兴趣。陈惟中丁忧三年,现已期满。沈保这半月以来与他传信不断,想要起复他任兵部侍郎。这些书信郑首辅已拿到手,到时便将陈惟中这个复社骨干也一网打尽……” “陈惟中……” 钱谦益低声念叨了一句。 当年以柳如是眼界之高,最后还是倾心陈惟中,甘愿给他作妾,甚至不惜搬到松江,在其隔壁住下…… ——若非陈惟中为人古板,不愿纳妾,只怕她还是不会接受自己的聘礼吧? 嫉妒吗? 没什么好嫉妒的,自己是东林领袖,向来被复社推崇。东林与复社,恰如自己与陈惟中,自己才是该被嫉妒的那一个。 当时陈惟中见了自己,还不是要执弟子之礼,盛颂自己一句“雄才峻望,薄海具瞻……” 他比自己唯一好的也就是年轻了二十六岁。 也就只有二十六岁而已…… 现在自己投靠郑党了,不再是东林领袖了,但陈惟中也要声名尽毁了…… 想到这里,钱谦益轻讥道:“兵部侍郎?沈保还给得起吗?” 徐自怡会心笑道:“自是给不了的,此次沈保掘黄河,为他出谋划策者,便有这陈惟中……” 两人说着这些,待到最后,徐自怡告辞时又道:“想必首辅大人马上也要归京了,许要见牧斋公一见……” 果然,这天午后,钱谦益得了通传,乘了轿子一路到了玄武湖。 湖上有洲名曰“梁洲”,洲上有亭,名“蒲仙亭”,亭中有位老者正端坐观雨,一个独眼的青年侍立在旁。 这场面看着安静,但各却有一名名太平司番子持刀守卫,一片肃杀。 钱谦益走上前,道:“老大人果然回南京了。” 却是独眼的郑昭业先开口道:“伏阙引刀男子事,懒将书尺效江淹……牧斋公又作了好诗啊。” 钱谦益抚须笑着与他寒暄了几句,心知郑昭业无非还是想告诉自己他什么都知道。 ——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 真正让钱谦益忌惮的还是坐在那的郑元化…… 好一会儿,郑元化慢腾腾地喟叹了一句。 “下雨了啊……今年竟是一个暖冬,怪哉。” “先帝去后,这年景看是要渐渐好了,人都说前些年是君王获咎于天。” “哪是什么获咎于天?是今上亦诚,感动了苍天,明年是个好年景啊,不容易啊。” “是。”钱谦益应道。 “请牧斋来,倒也没什么别的事,我们闲聊几句。”郑元化问道:“牧斋认为,当今天下几股势力谁最弱、谁最强?” “当是献贼最弱,建虏最强。” “我不这么看……最弱者,齐藩与王笑,据山东贫脊之地,四面受敌,正面迎建虏兵锋,既无正统名义,又无山川险要;但最强者,也是齐藩与王笑,论兵势,力挫八旗大军,论钱粮,吏治清明、百姓安生、税赋充足……假以时日,谁可阻挡?” “但山东亦是楚朝治下,尚未自成势力。” “其叛逆之心,路人皆知,勿要再粉饰太平了。”郑元化叹道:“王笑能守住山东,你可知他花多少了军需?为何山东弹丸之地能有充沛财力,江南丰饶之乡、朝廷却国库空虚? 去岁,黄河泛滥徐淮民不聊生;建虏北下、献贼西略、东南沿海亦不安生;各路军镇割据自雄,抗敌无能,掳民财却都是一把好手……朝廷要治理黄河、要抗击外虏、要平定贼寇、要整顿军阀,这治河款、军饷却是一点都拿不出来。” 钱谦益默然良久,叹道:“这些年天灾人患,朝廷自然没银子了。” “不是没钱了,而是银子都在你我这些人手里,你我这些缙绅之家。” 郑元化似因下雨天而感到风湿痛,抚着膝盖,长叹道:“那痴儿开收商税,朝廷却不收;他不给有功名者减地税,朝廷却还在优待这些人……天下缙绅占着最多的田地、商铺,不交地税、不交商税,就连粮税也不愿交!” “每年到了交粮的时候,大家立个字据,明年再补缴,到了明年,又拖一年。朝廷能怎么办?都是像你我这般,家中有人在朝为官,我们这些人结党成群,早有默契,把这些欠税隐匿下来。等到新皇登基、陛下大婚了,大赦天下了,这些拖欠的税款就一笔勾消了。” “赚来了银子,置田置铺、供家中子弟读书做官,继续赚更多的银子,朝廷越来越穷,拼命给百姓加饷……玩了这百几十年,现在把社稷毁了,灭顶之灾即在眼前!大家银子没花完,干脆金醉金迷,尽情享乐。” 他说到这里,看向钱谦益,道:“你赎买名姬,建绛云楼、建红豆馆,端的是壮观华丽。但朝廷拿不出钱来治黄河、整顿军务了。” 钱谦益闻言,脸有惭愧,心中却是不悦。 自己这才花了多少银子,比起别家又算得了什么? “老大人,下官从未有过贪墨之举……国库空虚,罪岂在下官?” “罪不在你,在我等士大夫。”郑元化叹道:“今次既治不了黄河,便只好掘了它,争得一丝喘息时间,但往后呢?沈保连黄河都掘了,难道还能掘长江吗?” 钱谦益道:“除掉沈保,朝堂不再有党争,自当万众协力,中兴社稷。扫穴金陵还地肺,埋胡紫塞慰天心。”更新最快的网 郑元化微微苦笑。 “你我皆是东林出身,向来以振兴天下为己任,为何如今却使国家沉沦至此?你还不肯想想吗?我们当年说要爱商恤民,反对商税、反对矿税,说的是为了贫民、矿工……但到底是为了百姓还是自己?” “去岁老夫在盐、茶、铁、酒四税之外,再向织坊收一道税,这笔银子本是想用来治理黄河的,沈仲晦竭力反对,他说是为了江南织户,还说‘苏民生计仰织造,税加一分,民穷一成’……好,如今让他当政又如何?还不是只能开掘黄河?” “牧斋呐,今日见你有两件事,第一,江南士绅欠的那些粮税就交了吧;第二,老夫重回内阁后,收织税事在必行,须你支持。” 郑元化说着,抬起头,脸色更显苍老。 他自问算得上老谋深算,但面对这江南烂局,也觉心力交瘁。 斗倒了一个沈保,江南却还有千万个沈保。 重回人臣之巅,旁人皆道他意气纷发,但他只感到烂泥又淹到脖子上来了…… 手上无兵,想要向江南士绅讨点银子比登天还难…… 钱谦益愣了一下。 本以为郑元化唤自己过来,是来分享斗倒政敌的喜悦…… ——触乃笃酿,好你个老贼奸,沈保才上位就要拉拢王笑,你这还没上位呢又想剥皮,投靠你真是大错特错…… 但事到如今,他心知郑元化后手不断,也只能捏着鼻子先糊弄过去。 “只要是为了社稷,依老大人所言便是……” 第877章 波涛怒 济南城南倚泰山山脉,地势南高北低。 城北,小清河从城北一路东流,注入渤海。 而在小清河北面五里,还有一条河与小清河平行,名“大清河”。 这日,钱怡带着王宝出了城,想要在大清河与小湖河之间买下一块地来扩大自己的生意…… 钱怡如今虽然做生意赚了不少银子,但依然不认为自己是个商人。 她更喜欢当文雅人,因此前段时间花钱给王宝买了个秀才的身份,接着又买了个举人…… 这事说来荒诞,但王宝如今确实是楚朝名正言顺的举人了。 之所以如此,因楚朝乡试是“分省定额制”,山东的中举名额有四十个。 山东名义上还归楚朝管辖,按理说今年八月也该在府城举行乡试,但当时正值德州之战,济南官员根本无暇理会此事。 哦,哪怕没有德州之战,也不打算开科取士。 但南京还是依例选派了两名翰林学士到济南,打算与济南府衙组织秋闱。 两位翰林一路而来,千辛万苦、百般艰险不提,到了济南一看也有些懵。 乡试肯定是办不了的,这么辛苦过来就这么白跑一趟?也白瞎了那四十个山东的中举名额啊。 干脆就卖了吧…… 这事听着太荒唐,一开始生员们都不信。 但人家南京来的翰林学士身份摆在那。最后,依名次以两百两到五百两银子的价格,四十个名额还是都卖了。 两位翰林学士喜滋滋地捧着一万两银子,把中举的乙榜带回了南京。 山东这边买了名额的生员本来也就是估且一试,没想到这两个翰林学士做生意颇讲信用,回南京后竟真派人把他们的文碟送了过来。 南京朝廷认为山东果然还在治下,山东生员得了举人头衔,两位翰林学士大赚一赚,皆大欢喜。 错过这次机会的生员们懊悔不已,但再想买,也许要等到三年后下次秋闱了,也许吧…… 钱怡本来打算花个五百两给王宝买个‘解元’当当,因王宝对自己的才学也有自知之明、不敢当什么解元,这才作罢。 丈夫成了举人,钱怡一开始还蛮高兴的,但后来见到王宝的舅舅崔平,崔平听闻此事却有些不以为然。 “以前世人以读书为贵,以商贾为贱,但眼下不同了啊,这举人身份在山东又不能为官,有何用处?宝儿真敢到南京考进士不成?” 钱怡笑嘻嘻地顺手拧了王宝一把,道:“舅舅这就不知了,我没想让四郎当官,只要面上有光就好,也不让别人说我们只会仗国公府的势。” 崔平依旧觉得他们是浪费银子,叹道:“山东不兴科举,公务考试重的是‘务实’二字。这举人越来越不值钱喽……依老夫看,往后山东百姓最敬重的是什么人?保家卫国的将士、务实办事的官员、再就是我们这些商贾……” “我就不爱听人唤我是商贾。” “不同喽,不同喽。”崔平道:“我等商贾既交了税,商税在赋税中还占了大头,今年打败建奴岂无我等功劳?这银子可不能白缴,朝廷也答应要给我们应有的体面;反观这举人身份,往后在旁人眼里也未必敬重,只怕要当成百无一用的书生……” 当时钱怡听了这话就觉得不高兴,私下对王宝抱怨道:“你舅舅真扫兴,我花银子给你买体面,他一个劲地唠什么唠?” “是是,娘子说得不错……” 话虽如此,钱怡其实也能明白崔平的意思,也十分懊恼白花了五百两买了个没用的名头。 好在这一年银子是实实在在地赚着了,夫妻俩都已从王宅搬出来,买了趵突泉畔的宅院单独住着。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她有心再把生意扩大些,想要再城北再开一片作坊。 她已经看明白了,明后年必要北伐,之后还要西征南略,自己这军需罐头生意还大着,再不抢在别人前面怎么行? 但济南附近的地都是划好的,哪里建厂、哪里耕田、哪里建宅都是规定得明明白白…… 钱怡对此深恶痛绝,不止一次痛骂:“老三管得真宽……律令严苛,与暴秦何异?!” 她这后半句也是和别的同行们学来的,因为三个月前有人占了耕地建厂最后被官府重罚了。 在山东做生意其实很不容易,乱七八糟的条例很多,比如什么‘最低工钱’之类的就很不像话,明明一个月六钱银子也愿意干活的流民很多,官府非要逼着给他们不得少于八钱,这不是扯淡吗? 生意人平时聚在一起偷偷骂王笑的也有许多。钱怡和王宝为了加入进去,时常乔装打扮,混在其中跟着骂一骂。 钱怡本想找王珰想想办法给自己弄块大点的什么‘工业用地’,但王珰上次回来躲着她。 这次听说城北那边到处在迁移百姓,想必空出很多土地,钱怡就动了心思。 “我找我爹打听了,之所以要迁移百姓,是怕黄河淹过来,但我爹说黄河应该是守住了……总之黄河淹不淹的我不管,这次之后肯定有空出来的地方,我们必须得去买下来。” 王宝愣道:“怎么买?” “先去看看我们要哪块地,等王珰回来,你再去找他一次。他不是也想搬出去住吗?你帮他劝劝二叔。” “真要去,不是不让出城吗?” “怕什么?我们这身份谁敢拦我们啊?”钱怡道。 王宝有些怕,道:“那不是违禁了?” “上次只拿了那么小一块地,你还不长教训吗?!要不是我消息灵通,你有现在的好日子吗?还在家里挨爹打骂呢,快,让人套马,快人一步才能多赚银子!” 于是,夫妻二人这日从北城出了济南…… “那个宋兰儿也学人组织学社,开了一个‘巾帼社’,上次还跑来叫我也加入。” 钱怡躺在马车上,枕着王宝的腿,仰着脸说着,问道:“你知道她打什么主意吗?” “她贪娘子你的银子。” “聪明。”钱怡抚掌道,接着眉头一皱,又道:“我真是看见她就烦。” 她眉头越皱越紧,似在算计着什么,过了一会又道:“没几日就过年了,等过了年……算了,到时再说吧。” 王宝低头一看,钱怡长得本就不好看,这样仰着拿鼻孔对着自己就更难看了…… 他不由心想,其实钱承运也算是相貌堂堂,只是有些阴鸷之态,文氏相貌普通,五官有些粗大而已。钱怡却是即有文氏的五官,又有钱承运的阴鸷……唉。 自己如今有了举人的功名,又有银子,若能离开这里,去江南游玩一番该有多好…… ——算了吧,这辈子有父兄、有娘子顾着自己,只要少生些事端,一生富贵无忧,还想那么多做什么? 马车出城行了三四里,路过一片村庄,里面是空无人烟,村口有个元代张文忠公张养浩的祭祠,祠堂旁树林森林,十分清幽。 王宝这举人虽然是买的,好歹也读过书,看到张养浩的古迹,开口便吟道:“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后面的他忘了,倒只记得最后一句。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钱怡对这种吟诗作对之事其实没有自己以前认为的那么感兴趣,不停驱车夫快点赶马。 又行了一里地,前面便是小清河,夫妻二人下了马车,钱怡指着对岸,道:“看,那边的百姓都被迁走了,正好我们建作坊……” 王宝目光看去,只见隔着小清河,对岸除了一群正在拆卸木料造船的工匠和士卒,并没有多少人。 夫妻俩找了一会,发现小清河上的桥也被人拆了,居然不能到北岸去。 对面又有士卒大喝道:“你们什么人?!此处乃是禁地,速速离开!” 钱怡向随从一扬下巴,那随从当即向对岸大喊道:“虢国公之弟、王家四公子在此,速把船支撑过来,放我们过河……” “贵人要过河?可有公文?” “过个河到对岸看看,要什么公什么文,问问他哪拉将军麾下的,这片地有多大……” 钱怡话到这里,忽觉天有些黑下来,隐隐有奇怪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抬头望去,只见天上一大片黑压压的云飘过来…… 不对,那不是云,那是惊鸟,正发着凄鸣,由西向东飞快掠去。 钱怡和王宝都有些发愣,这样的异象他们都没怎么见过…… 被迁空的村庄里,狗吠声传来,老鼠不再怕人,倒处乱窜…… 虽不知道发生什么了,钱怡也感受到了动物身上的惊恐。 有快马在远处狂奔,马上的人喊叫着什么,太远了让人听不清。 “那是什么?”钱怡喃喃道。 王宝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天际出现一条黑线,远处的树林摇摇晃晃…… “那是什么?那边在喊什么?” “是快走?快走……快走啊!快,掉头走!” 两人也顾不得河对岸的士卒,上了马车便向南面狂奔。 天空已响起闷雷般的轰隆声,车轱辘也盖不住,掀开帘子看去,却不是大雷,而是西面一条黄龙正奔腾而来。 钱怡一瞬间看得呆了。 只见一排排的树木被折断,那水势见时远,来时却快…… “天!快跑啊……” 前方,能看到那个张养浩的祭祠了。 黄龙腾啸已而来,已能看到巨浪之上还起伏着树木、屋顶、死马……以及尸体…… 太快了,怎么会这么快…… “快跳!”钱怡喊道,一把拉住王宝将他从马车里拽出来。 “娘子……” “快啊,跳!” “轰!” 马车一瞬间被击碎…… 钱怡眼前什么也看不到,但她的手已握到了一根树枝…… “咳咳……” 好不容易从树枝上翻上高处,钱怡努力睁开眼,发现自己左首边是那个张养浩的祠堂,正是因为这祠堂挡着,自己所在的这棵树才没被洪水推倒。 再转头向北面一看,她瞪大了眼,犹有些不敢相信。 一片汪洋如海,放眼望不见尽头…… “四郎,你看这……四郎……四郎?你在哪啊?” 钱怡努力用目光寻找着,期望在哪棵树上再找到王宝,但天地浩淼无涯,到处都是黄水涛涛,哪还有他的影子? 她想到就在小半个时辰前,他还就在这里念那记都记不清的《山坡羊》。 波涛如怒……波涛如怒……兴亡百姓苦,但四郎又不是百姓……为什么?为什么? ——那四百六十两大概是彻底白花了…… 一天后,齐河县城头。 “嘉兴陈京辅,你现在高兴了?!” “下官……下官只想见左老大人一面,求上差通禀……” “老大人没空见你!”说话的亲卫将领怒目又瞪了陈京辅一眼,甩开他拉着自己的手。 “走开……” 陈京辅急道:“上差,下官真的有要事禀奏啊……” “有什么要事比得上老大人救济百姓?国公把你从嘉兴接来重用,这种时候,你还不快去尽心做事,在这里胡言乱语,当我不敢按冲撞上官罪把你拿下吗?” 此时从城看看去,只见南面到处都是黄流,北面县城中出只能看到一个个屋顶和半面墙垣,士卒们正划着船,把落水的百姓一个个拉到城头。 到处都有人在呼喊、哭嚎…… 陈京辅见此情景也是悲从中来,拉着那亲卫将领又求道:“不能见左大人,能不能让我见见王大人?或是秦将军也行……” “走开啊,老子没空理你……” 陈京辅被他一推,跌落在湿漉漉的城头上,转头看去,见那边王珠正快步而来,一边走还在对一个将领大发雷霆。 “……我不管这些,马上派船就各个村庄再巡视一圈!” “王大人!下官有要事禀奏……” 陈京辅冲上前,一把拉住王珠,语速飞快道:“眼下最适合的河道是大清河,但比黄河河道三倍与大清河,须尽快开挖河道,稳固黄河……” “胡言乱言!”王珠一把甩开陈京辅,道:“我已派人堵住上游缺口,引黄河回归故道。你若不愿给堵口方案,就去救治灾民,休在这到处晃荡。” “大人,请听下官一言,求大人听下官一言……如此走势,上游必是铜瓦厢溃堤了,如此水势,只怕缺口八十丈不止,如何迅速堵住?” 王珠皱了皱眉,不再疾步而走,站定身子听陈京辅说。 “就算我们堵住缺口,山东水势是能止住,但黄河回归徐淮故道如何是好事啊?南边河床高悬,两岸堤坝破旧,明年春夏必又在南边溃决,又是数百万户百姓受灾!水既已到山东,何不稳固黄河,使……” “陈京辅,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南河河床高悬?山河却是连河道都没有!你要看这大水到处肆虐不成?” “山东有河道,有的,有的……只要开挖大清河,下官确定……” “说得轻巧。”王珠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见有士卒正从船上爬云梯上了城头,对王珠低语了几句,王珠脸色一变,竟是直接翻下云梯跃到那小船。 陈京辅还想再追赶上去,王珠身后一名壮汉一把拦住他,轻轻一推,把他放倒在地。 陈京辅摔得却也不痛,只是起身看去,王珠已带着那壮汉乘船南下了。 有一名年轻官员脚步匆匆路过,伸出手在陈京辅面前,道:“陈大人起来吧?” 陈京辅定眼一看,却是今早从北面禹城赶来的夏向维。 他心知夏向维乃国公心腹,忙又道:“夏大人请听下官一言……” “陈大人要说什么我知道,我还要去给左大人奏报,边走边说吧。”夏向维在他肩上一拍,脚下不停,又道:“陈大人可想过把黄河稳固在山东是不是真能做到?” “只要大清河……” “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钱粮、人力、时间、民愿。”夏向维道:“陈大人不能以自己的眼光看这件事,你知道黄河曾走山东,普通百姓知道吗?黄河夺淮入海近六百年,山东百姓可不认为这条祸河该走山东……陈大人可又想过,挖掘大清河固道要多少钱粮、人力?当天偌大楚朝尚且承受不起,山东偏隅之地如何拿得出来?” “今次,我们若听了你的,一则山东民怨沸腾;二则耗尽钱粮尚且不足;三则失去了休养生息的宝贵时间……明岁建奴又攻来如何是好?又有大灾如抵御?你只要治河,我们却是要治整个翼鲁之地……” 陈京辅道:“但堵住溃堤容易,下次再要治理黄河就更难了啊!” 夏向维又道:“别再找几位大人说了,自从你上次提出引黄河归山东,各级文武官员对你皆有怒气。你说的道理我都明白,但你换位而想,如果今天你安坐家中,别人要把它家那只会咬人的饿狼赶到你家里,并说‘这本就是你家的’,或说‘你肉厚,让狼咬你比较好’,你做何感受?” “可是黄河并不只是饿狼,还可灌溉农田……” “以黄河泥沙之多,治理它需花费几何?灌溉农田才得几何?” “但黄河南流,每年也需要治理,整个楚朝的花费是一样的啊!” 夏向维道:“还不明白吗?如若眼前天下太平,我必赞同陈大人之提议。但如今是何情况?虏寇正虎视眈眈!陈大人认为国公该挪出明年征伐建虏之军需来治理黄河? 我再问陈大人,每年死于屠戮的人多还是被黄河淹死的人多?事有轻重缓急,先保家国不亡,再求海晏河清。肺腑重病之人,陈大人认为该先治其风寒不成?” “夏大人,但从长远而言,黄河改道山东势在必行,今次就算不改,五年、十年、哪怕百年,每年都将花费大笔钱粮固堤,而稍有不慎,必将再次溃决,又是生黎涂炭。” “那便等五年、十年,至少等社稷安稳再提。”夏向维叹道:“别再找左大人、王大人说了,我是为你好。” “下官要奏禀国公。” “我说了,山东没有这么多钱粮、人力。” “下官要奏禀国公。” 夏向维停下脚步,深深看了陈京辅一眼,问道:“你还是认为自己是对的?” 陈京辅抱拳道:“看眼前,下官是错的……但看百年,下官是对的。此事,国公必能分辩。” “百年?谁能知百年之事?你何等荒谬?” “观史可知百年、千年,下官欲效王景,还黄河八百年安流稳固。” “倘若因你所言,国公失山东人心、失军需钱粮、失休养之机,坏了天下大局又如何?还有你的百年、八百年吗?” “下官只知治河,不知天下大局。” “你一定要奏禀?国公还在徐州。” “哪怕游到徐州。” “你知道如果今天站在你面前的是个本地官员,你会是什么下场吗?” “下官只知治河……” “好吧……来人,陈大人病了,请他到我帐中休息几天……” “夏大人……夏大人……你知道的对吧?国公是会同意下官所言的……” 第878章 有应对 黄龙北顾一千里,极目所至浩淼无涯。 大水泛滥最宽处近两百里,窄处也有数十里。 齐河县与济南城情况算是好的,但两城一南一北之间五十里,也是一片汪洋。 “快,把衣物分发下去……换过衣物的都到北城,你们组织他们到平原县,动作快,城头站不下这么多人了……” 罗德元也是星夜载了粮食物资赶到齐河的。 因齐河与济南正处黄泛中心,故而左经纶坐镇齐河负责北岸救灾。北面各地的官员也纷纷赶来,整合物资再调配到上下游,也把灾民送到北面安置。 “大人,船不够了……” “先送一批,让平原守军速造小船送过来……” 罗德元自己也是浑身湿透,正忙得脚不沾地,忽感到身后被人拉了一下。 一转头,是个十来岁的小孩。 “孩子,你冷不冷?要冬衣吗?” “敢问可是罗御史当面?有人在捉我,求大人救我。” 罗德元微讶,转头一看,那边人群拥挤,有几个士卒正推搡人群,在寻找着什么。 他没有犹豫,拉过那孩子,迅速转进一个搭在城头的窝棚。 “是谁要捉你?发生什么了什么?” 那孩子抬着头,眼中忽泛起泪来,道:“小子陈璜,家父陈京辅,家父因直言被夏大人捉了,求罗大人相救……小子早闻罗御史清廉方正之名,曾将全部身家捐国。” 罗德元顾不上那‘全部身家’只有八钱银子的尴尬,听得‘直言被捉’四字,眼神便郑重起来,让陈璜细说。 整件事听完,他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夏向维为与陈京辅意见不合。 但这件事他却也并不小觑。 陈京辅要禀奏建议,夏向维却封锁言路,此例一开,败坏吏治之始。 “此事我会报于齐王殿下知晓,但也要事先了解清楚,陈大人说要固黄河于山东,可有详实方案?” “家父本以画好图纸,但被河水浸毁了,不过他脑中已有方案,只要诸位大人肯听他细说……” 罗德元又问道:“那为何夏大人不愿听陈大人细禀?” “家父拙于口舌,那夏大人却机锋凌厉,家父一时辩不过他。而且那夏大人什么都明白,就是不想听家父说。” 罗德元点点头表示了解。 ——自己就是这样,心有滔滔万言,不知为何一开口就是辩不过别人。 “你可知若依陈大人所言,需花费几何?” 陈璜竟还真知道,道:“家父言朝廷往年治河岁费五、六百万两,如今若用五年之费,可抵二十年之功。” 三千万两?! 罗德元脸色一凝,整个人都沉默了。 他隐隐觉得,这父子俩怕是在逗自己玩。 “堵住上游溃堤,使黄河回归故道,又花费几何?” 陈璜低下头不回答。 这事陈京辅虽未说过,但他一个小孩子也知道那不用花多少银子。 罗德元皱了皱眉,他是做过事情的人,知道账还不能这么算。现在事情都没开始做,说是三千万两,谁知道后面够不够?一旦开始了,那才真叫填不上的窟窿。 回头齐王问自己这治河款项从何而来,难道说“下官攒了三两银子,愿全数捐出来”不成? 过了一会,陈璜忽问道:“罗大人莫非也觉得山东百姓才是治下之民,他方百姓则无关紧要?” “我从未如此想过。” “那为何诸位大人忍见南河沿岸年年困苦,也不愿拿出钱银来根治黄河?难道堵住缺口,黄河就不继续为祸了吗?大人是觉得眼不见为净吗?” 陈璜说话不快,但问题却很直接。 罗德元被一个孩子如此质问,登时羞愧,喃喃道:“倒也不是这样,只是山东也没有这么多银子……” 陈璜见到夏向维就转头跑掉,但碰上罗德元大概是觉得他比较好相处,嘴里又是一个个问题吐出来。 “但罗大人刚才不是说,为官当为百姓谋福,为臣当为君王直谏,不管银子拿不拿得出,做臣子的岂能像夏大人那样蒙蔽上听,把我爹直接关起来?” “罗大人今日觉得何必找麻烦给上官添堵、不予理会此事,但以后黄河在南方溃决,淹没数百万人家,罗大人心安吗?不论事成不成,忠言敢谏才能问心无愧不是吗?” 罗德元倏然起身,道:“我必向齐王殿下禀奏此事!” “啊?不是奏报国公吗?” “自是向殿下奏报,殿下就在济南。” “在……济南?” “是啊,殿下重病了,但此事我必面呈于殿下……” 陈璜闻言愣了一下,忽然觉得好失望啊。 ——连我都知道殿下在徐州,这位罗大人却什么都不知道,消息这么不灵通,怎么能救我爹啊…… 一封密信从济南出来,一路辗转,在四天后进入了南京。 有人摊开了它,扫了两眼之后,迅速跑去见太平司指挥使徐君贲。 “指挥使大人!好消息……王笑的亲兄弟在大水里死了一个……” 徐君贲一转头,又惊又喜。 “太好了!死了哪个?王珍还是王珠?” “都不是……是王宝……就是王家老四……” 徐君贲沉默了一会,漫不经心道:“也算是个好消息吧。” 从济南打探一次消息回来不容易,尽是这些鸡毛蒜皮之事…… 等到下午,徐君贲到东阁见郑元化,也先提起了此事。 郑元化听了,微微苦笑了一下。 ——跑过来说这无关紧要的,搞得好像老夫掘开黄河是为了淹死王宝一样。 …… “卑职是来告知老大人,沈保在朝中余党皆已肃清,就是复社有几个骨干逃走了……” 徐君贲汇报了一会之后,案子后面的郑元化有些不耐听这些,打断了话题,忽问道:“王笑回山东了吗?” “还没有,他还在徐州……” “还没有。”郑元化低声喃喃了一句,似乎有些诧异,问道:“他还在徐州做什么?” 徐君贲低下头,拱手道:“卑职不知。” 郑元化刚才这句话却好似不是问他,自语自言道:“这是要取淮安了……” “老大人?” “下去吧,记住两件事。第一,多关注山东局势;第二,清理沈保余党,不要只盯着他们骂了老夫什么,看看朝中都有谁家欠了税银……” “可是谁家又没有欠税银?”徐君贲想问,最后却把这句话收了回去。 他离开东阁,心中依然有些不解。 这次老大人翻手为云,借沈保下令水淹山东一事彻底扫除异己独掌朝堂,但起来似乎并不快意,也不知是为什么? 另外,好不容易重执权柄,为何又要让自己把所有朝臣都得罪光…… 带着这些疑惑,徐君贲又去了户部衙门拜会温容修。 两人进了秘室,徐君贲问出心中疑惑。 温容修微微苦笑,道:“清理沈保余党、清理复社,远不是权力之争,更不是你认为的老大人想要报复谁,以老大人之心胸心界,岂会停留在区区沈保身上?” 徐君贲道:“但如今外阻山东、内除沈保。老大人重掌朝纲,大可缓缓图之,何必要心急火燎地催科?” “你们只知首辅大人玄谋庙算,却不知他的无奈。比如这次水淹山东,不为别的,只‘忌惮’二字。” “忌惮?忌惮王笑?” “徐指挥使认为这次大水能削弱王笑之势几成?” “该能削他三成之势。” “那又如何呢?”温容修叹道:“削他三成之势,能给江南争多久的喘息之机?一年?两年?力挽危局,不能只盼着敌人有多弱,而在自身有多强。如果江南不是这样的糜烂之局,首辅大人又如苦出此下下策?” 徐君贲依然有不解。 温容修无奈,摆了摆手,把话说得更明白些,道:“你别看江南好像一派繁华,其实像是一个重病跌倒的胖子;而山东虽贫瘠之地,却像一个朝气勃发的虎虎少年。现在这少年想要打过来了,病倒在地的胖子站不起来还击,只能伸脚绊了他一下……但绊过之后,病胖子还是打不过这虎虎少年,怎么办?” “怎么办?” “绊倒对方一次,难道还能盼着一个病人次次把对方绊倒?自是争取时间来治病,而治病便要问诊买药,关键在于银子。”温容修道:“天下事,说来说去还是银子的事。” 徐君贲道:“但这银子……怕是不好拿。” 他沉吟了一会,道:“温大人给我打了个比方,我也给温大人打个比方吧……这个病胖子有银子不假,但银子都吞在肚子里,要想吐出来可难。” 温容修眯了眯眼,道:“那就开膛破肚,不然老大人要你这把太平司的刀做什么用?” “但开膛破肚,病胖子可就死了。” 温容修默然了一会,缓缓道:“自己剖,好过让别人来剖……” “首辅大人要收织税,此事绝不可取。”钱谦益长长叹息一声,又转向柳如是问道:“夫人怎么看?” 柳如是略略思索之后,摇了摇头,道:“不可取。” “江南积弊是不假,士绅富可敌国也不假,此事表明上看只是向士绅大户缴税,于国于民皆有好处。但首辅大人忽略了一点……今日向织纺大贾多收一分税,明日这些大贾便要从织工身上再把这一分损失收回来,到最后,苦的还是最下层的百姓……” “夫人所言甚是啊。”钱谦益道,“江南积弊不是只有他郑元化知道,老夫又何尝不为之忧虑?但正是因为积弊已深,才越做越错,做得越多害民越深。” “依妾身所见,织税只是尝试,首辅大人只怕是想要效仿虢国公在山东所为,此次还是在为商税改革铺路。” “学王笑?”钱谦益微讶,抚须沉思了一会,道:“是啊,经夫人一说,如今看来,诸多端倪便是效仿山东的先兆,难怪要如此打压复社……” 柳如是道:“据妾身所知,山东之法有诸多条条框框,僻如有‘最低工钱’一说,似乎是雇用劳工,月奉不得低于八钱……故而加征商税,虢国公做得到,而首辅大人做不到。” 钱谦益点点头,道:“哪怕想要照搬王笑之法也是不行了啊,王笑兵权在握,万事一言而决,江南却有军镇割据。另外,风气亦是不同……” 他摇了摇头,深深叹息一声,又道:“今日我邀了几位好友,说起这催科与织税之事。夫人可知他们是如何应我的?” “想必是有抵触?” “抵触自是难免,他们说的是‘听说清朝入关之后,地亩钱粮,俱照我朝会计录原额,还保留士人功名。反观王笑之辈盘剥无度,倘若郑首辅重回内阁是也为了剥皮,还不如投了清朝’,又说‘礼仪之邦,礼仪之邦,如今看来,那顺利皇帝比楚朝官府更讲礼仪’……如此种种,哪怕是气话,也让人心忧啊。” 柳如是听了柳眉一蹙,似觉有些震惊,最后绣口一张,吐出两个字道:“无耻。” “他们确实无耻,但我只怕首辅大人这样一意孤行下去,万一激起江南民变如何是好……” 钱谦益说着这些,侧目看到柳如是那动人容颜,心中忽然想到另一件事。 ——算时间,那复社陈惟中也该已经被清算了吧…… “陈惟中?” “是,他是延光十一年进士,三年前在绍兴推官任上时,曾平定了东阳暴乱。先帝本想迁他任职兵部,但后来他为母丁忧了……他是复社骨干,才名犹在复社四子之上,与方以智交情最好。” 王笑微微沉吟道:“也是复社才子……他来做什么的?” “特来投效国公。”张端补充道:“这次郑党把掘黄河之事推在沈保头上,还陷害陈惟中,称他参与了谋划。” “可堪用?” 张端觉得有些为难,大家都是少壮进士,彼此都有些交情。遥想当年,每有文会,陈惟中、方以智都是众星捧月,自己闷不吭声缩在后面……如今却一个个都要自己举荐。 ——方以智已经把办砸了,现在陈惟中也来,自己该怎么说? 思来想去,张端还是道:“陈惟中之才,高下官十倍不止。” “那就让他进来吧……” 王笑这时不并在徐州,而是在君保山的军营中。 今天是大年夜,他还在与童元纬大军对峙。 不一会儿,陈惟中他走进帐中,他时年已四十岁,比起复社四公子更多了一份沉稳和沦桑。 他风尘仆仆,衣裳上破了好几个地方,似乎是一路逃难而来,但头发却梳得很整齐。 第一眼他给王笑的印象颇好。 二十多岁的侯方域、三十多岁的方以智,再有才华,欠缺磨砺也未必好用。但四十岁的陈惟中比他们显然要成熟些。 陈惟中也在打量着王笑,目光中有讶异,也有些审视。 王笑被他看着也不生气,随口道:“新年好啊。” 陈惟中一时恍然,苦笑了一下。 本想在家中安稳过年,如今遭奸党陷害,颠沛流离,还有什么好的? “国公不放童元纬大军离开,是要取淮安?” “是。” “若我所料不差,国公是想俘虏童元纬大军作为人力,再取下淮安,拿徐淮税赋弥补山东损失?” “差不多吧,但只有徐淮的税赋还不够。” “不够?”陈惟中想了想,忽眼睛一亮,问道:“国公是想治理黄河?” “是。” “但国公击败童元纬之后,只怕也难以再攻打泗州、扬州了。” 王笑问道:“你有何建议?” “建议不敢当,在下猜一猜国公的打算吧?国公取了淮安,应该是再取河南,如今河南为各方势力交界,但各方也无力管治,不需多少兵力便可轻易拿下。如此,国公当可在开春之前将控制范围扩至潼关以东、淮河以北。还有时间劝耕兴田,稳定民生。”更新最快的网 “人家下棋占边角,你却劝我占中间?” “国公本就是这样想的,不是吗?” 王笑道:“但河南比山东还贫瘠,我需要银子。” 陈惟中道:“银子从来不是最重要的,有了人口和土地,自然能产出银子。” 王笑这才点一点,抬手请了一下,道:“坐吧,说说你的看法。” “是,如今郑元化开掘黄河,我认为国公最好的应对当是把黄河稳固在山东,并尽快占据河南、徐淮。如此一来,虽然山东小有损失,国公却也得到了没了黄河之祸的大片膏腴之地……” 张端忽拱手道:“陈兄高见,但我认为黄河不宜走山东,但使之回徐淮故道为宜。” “岂可再走徐淮?”陈惟中笑道:“若如此,国公取徐淮,得到的只是一片烂地而已。” “山东连河道都没……” “都住口。”王笑道:“一个是松江人,一个是掖县人,我懒得听你们俩争黄河走哪里。” “是。”张端道。 陈惟中却是苦笑道:“我说黄河应走山东,与我是哪里人无关……” 张端又道:“岂能无关?你亲朋多处苏地,饱受……” “还不闭嘴?” “是。” “陈惟中,继续说。” “是,山东本就是四战之地,与其留着河南作为缓冲、不如取之,与山东、徐淮连成一片,西守潼关,南临淮水,东至大海,只等国公收复燕京,则可盘据中原。出徐淮、占河南、伐燕北,这正是太祖皇帝驱逐蒙元的路线…… 河南人少地多,而徐淮少了黄河之祸,亦有空出许多良田。到时国公有了土地,缺的便是人口。比如,国公只须遣一能吏坐镇徐淮,开荒分地、救济难民,自可吸引江南走投无路的百姓过来,而河南也是如此……有了人和地,何愁没有税赋银两?” 王笑道:“你就是那个能吏?” “不错。”陈惟中拱手道:“非是在下自负,国公治下有百战雄兵、有清明吏治,这样的情况下,若还不能把徐淮治理得富饶繁华,这辈子的书也白读了。” “前提是,黄河需要固流在山东?” “是。”陈惟中道:“国公只需杀关明、童元纬,震慑徐淮富户,俘虏两镇劣卒,取其金银珠宝,便可先开始固流黄河之工程。只要徐淮没有黄祸,不出两年,必有昔日繁华之景象,再加上河南广袤之地。何愁没有税赋、治河款、军需?” 他脸上有些苦笑,神情却是端正,拱手又道:“国公既然在除夕之夜还与童元纬大军对峙,想必也是如此打算的……或许缺的便是一个到时能让国公抽身回济南的能吏?” 第879章 除夕夜 “这他娘的,都过年了老子还被围在这里,什么事啊?老关来了没有?” 童元纬一摔酒杯,走出帐篷,向山下望去。 他驻军在君保山的半山腰。 君保山在徐州、淮安之间,虽然离徐州更近,但其实由西南方向的凤阳府宿州管辖。 凤阳府当然也有南边朝廷的兵马,但肯定是不会来给他解围的。 换作是董元纬自己在宿州,也不可能出兵给别的军镇解围,也许还要一边喝酒一边嘲笑一句“蠢材,叫你敢跑去打王笑,不长记性。” 偏偏现在,他成了那个被围住的蠢材。 说出去有些丢脸,他跟关明加起来还有六万大军,被蔡悟真一万多人围住了。 说是围也不确切,一万人也围不住六万人,但蔡悟真有五千骑兵,他也不敢撤,一撤就被人追上来砍瓜切菜。更新最快的网 六万大军里,精锐家丁有一万余人,童元纬明白这些家丁打别人可以,但要想跟百战边军打,结果肯定是不妙的,他娘的人家还有一半骑兵。 跑又跑不掉,打又打不过,愁死人了…… 不一会儿,关明领着人过来。 两人本来是要商议军务,没两句话却是吵了起来。 “还不都是因为你长了个猪脑子,五万人被两千人打得稀巴烂,跑到老子的地盘来。老子要不是为了帮你抢回地盘,能从淮安出来?能到眼前这个处境吗?!” 关明吼道:“当时是你说徐州空虚、王笑重伤,是你逼我出兵的。老子马上就要把徐州城打下来了,要不是你的后阵被冲散了,能输成这样?” 童元纬道:“你要能守住徐州,我逼你出兵干嘛?”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还是想办法撤吧……” 换住是别人在眼前,童元纬就一刀把对方劈成两瓣,当现在他也不想跟关明火拼,眼看关明服了软,也不再逼。 “依老子说,今天是除夕,那些北方军肯定没有战心,探子打探到王笑已经亲自到兵营劳军了,说明老子猜得不错,北方军士气降了。我们今夜去袭营,做了王笑,未必不能打赢。” 关明听了,沉默下来。 童元纬又道:“既然是来帮你打徐州,你率兵为先锋,老子给你压阵。” “王笑亲自来了,我们哪是能打赢的。”关明瓮声瓮气道:“我跟他打过,他别的能耐不好说,守营守得还可以。” “那你说怎么办?” “我们趁今夜撤吧?” “人家骑兵追上来怎么办?” 关明道:“我这几天就想过了,特意等今天。今夜是除夕,北方军士气降了,我们的人又思乡心切,跑得一定快。我们丢了辎重,连夜逃过运河,等王笑反应过来,想追也追不上。等我们逃到宿迁,据城而守,又有粮草,还怕他什么?” 童元纬道:“万一被查觉了,手底下这点人可就都丢了。” “我派探马探过,北方军今从徐州运了猪羊、酒水到营里,正在屠宰牲口准备过年。这大年夜的,等到晚上,他们望风的人手必少……” 童元纬犹有不甘,觉得最好还是让关明去袭王笑的营。 这样一来,关明拖住王笑,自己也能从容撤退。哪怕关明全军覆没了,也省到再到自己的地盘上来祸祸。 但关明既然死活不愿去偷营,没奈何,也只能依这个主意。 童元纬便按着刀,冷笑道:“要撤也可以,你来断后……” “两百多年前,徐淮之地的兵卒战力何等凶横,称为‘淮上劲卒’,当时夹河一战,被北方铁军三次贯穿大阵,指挥官被斩,淮上劲卒犹力战不溃,强撑到与主力汇合回营。” 王笑点了点头,道:“就这份悍卒意志,放眼当今,建奴的八旗大军尚且做不到。” “是啊。”陈惟中道:“可惜两百多年过去,大楚军屯制度名存实亡,当年的悍卒已不复见,如今徐淮士卒,岂有半点祖辈风采?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在下此番可看国公大败关明、童元纬之流。” 王笑试过了陈惟中的文治之才,便考较起他的军略,此时两人正站在一张大地图前指指点点。 陈惟中道:“要胜,国公是必定能胜的,难的是尽可能俘虏他们麾下士卒。这也是他们能撑到现在的原因,国公故意不击溃他们,也不放他们回淮安。想必是要耗光他们的粮草,耗掉他们的士气?” “差不多。” 陈惟中又道:“今夜是反败为胜的最后机会。若我是关、童,当趁着除夕夜袭国公大营,倘若运气好,未必不能击杀国公。” 他说到这里,转头向营外看去,又道:“想必国公已准备好请君入瓮?” 王笑反问道:“你刚才一路进我大帐,可留意过营中有多少人?” “未能看到大军列阵,但我看士卒准备食飨、屠宰牲口,想必营中当有万余人之数?” “帐篷里都是空的,整个大营只有不到两千人,全都在准备食飨。” “这……” 王笑抬了抬手,打断陈惟中的话,道:“今夜确实是他们最好的机会,但他们不是你,也没有这个胆气来袭我的营。大概率他们是要趁着除夕逃掉的,我已派伏兵在前面等他们了。这一战我不打,有蔡悟真足已。我来,只是准备食飨犒赏将士的。” 陈惟中问道:“国公为何如此断定?” “因为关明与我交手三次了,莱州、台儿庄、徐州,凡事不过三,他也该长长教训了。” “但若是有万一……” “没有万一。” 陈惟中苦笑——看来自己在军略上还是差强人意了。 却听王笑又道:“你不错,文韬武略,确实是当世人杰。唔,文人风骨,失了些狠辣之气,倒也无妨……先在我身边当个校书郎,回头再起复你吧。” 陈惟中本想说些什么,想了想拱手道:“是。” 正事说完,王笑既觉得陈惟中是可用的人才,倒不介意笼络一下,但他最近心情不大好,想说些拉近私人关系的话一时也找不到话头。 最后,他看着陈惟中破损的衣衫和整齐的头发,道:“陈先生有个好妻子?” 王笑有经验,这年头,自己很难给自己梳这么整齐的头型。 “是,拙荆确实贤惠。” “你可有孩子?” “有两个女儿。” 王笑点点头,想说自己最近刚得了个儿子,念头一起又收了回去。 没来由跟这南边来的文人说这些,他又不是自己的朋友或心腹。 “张端,你带陈先生先去安置吧。” “是……” 陈惟中是带着妻女过来的,妻子张碧蒲亦是大家闺秀,跟着他一路逃难,却还是一幅娴淑模样。 一家人被带到一个军帐,张碧蒲又从随手的小包袱里拿出针线,让陈惟中褪下衣衫缝补。 “相公如今真要投了齐藩?” 陈惟中道:“这三年我丁忧在家,许多事反而看得更明白。社稷将倾,要力挽危局,靠南京朝廷是做不到的。只说近半年之事,建奴侵略如火、郑党水淹黄河,这两件事都不能打垮山东,此后再无人可直撄其锋。今日我观虢国公之旷世气度……” 话到这里,他沉默了一下,停下话头。 张碧蒲低声道:“但齐王毕竟是庶出,非天下正统。其人与虢国公反心昭然……” “当年前太子失德,已遭先帝废黜,今上岂能真比齐王更有正统之义?” 陈惟中沉吟片刻,道:“天下官员多出江西、江南士绅之家,嘴里说着正统,心里顾着的还是那些良田铺面。此番我们遭郑党迫害,反而是点醒了我。国难之下,何必再拘于那些身外之物、世俗人情?不若舍了身家,再不因俗物遮了眼。” “中原鼎沸,正需大英雄出而戡乱御侮,应如谢东山运筹却敌,不可如陶靖节亮节高风。” 张碧蒲听到这里,微微一愣。 陈惟中以为她不知道,但她知道……陈惟中刚才最后这句话,其实是柳如是说的。 她甚至知道柳如是还有后半句。 ——“如我身为男子,必当救亡图存,以身报国。” 张碧蒲不由心想,相公的知己果然还是柳如是…… 她一边咬断了针线,开始补衣缝下另一处破口。一边应道:“相公既有主张,总之是相公走到哪,妾身跟到哪。” 她不是柳如是,不如对方漂亮、有才情,也说不出那样有见地的话来,也只能这样轻声应上一句夫唱妇随之语。 陈惟中却是握了握她的手,道:“天快黑了,别补了,担心坏了眼睛。” 张碧蒲一抬头,望见他眼中的关切之色,一路的彷徨害怕、刚才的自怨自艾都消弥下去…… 济南城外,宋兰儿领着人穿过灾民区。 现在济南城所有文武官员不管司职是什么都被抽调过来救灾。 本来淳宁不放心她一个女子过来,但宋兰儿却很坚持,一定要亲赴最前线。 这事宋信也是竭力反对,最后却也没拦住她,宋儿只留下一句“大难当头,抗灾济民,哪管男子女子?”之后便摔门而出。 此时脚下的洪水已淹到她的小腿,到处都是呼天抢地的嚎叫。 “救我……” 她转头看去,只见北面一个妇人半个身子都淹在洪中手,头上却还举着一个菜篮子,脸色泛白,似乎走不动了。 “快,你们去把她救过来……注意看看那篮子里是什么?要是她的孩子就抱回来……” 她身后几个官差便连忙上去拉那妇人,接着那妇人却是啼哭起来。 “我的孩子还没死……没死……” 宋兰儿听了连忙喊道:“快过来!有大夫……有大夫……” 她提起官袍又急匆匆向城墙方向跑去。 “大夫呢?” 远处人群中有两个汉子对视一眼,快步跟上,趁到处乱哄哄的无人注意,从后面过去一把捂住宋兰儿的嘴就要把她掳走。 “呜……放开……” 宋兰儿嘴里被塞了布,一个麻袋就罩下来,被人扛在肩上…… 她心中暗道不好,然而过了一会,她听得打斗声传来,接着摔在地上,浑身一阵疼。 等麻袋被解下来,看到的就是王珠那张让人讨厌的侧脸。 “趁大灾之际还敢掳掠妇女……” “王珠,你别乱杀人,那是我爹派来的……你们两个蠢材,不懂得说话吗?” “小姐……此事与老爷无关,是小的擅作主张。” 王珠脸色更难看,道:“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闹,浪费我时间……” “王大人,此事小的……” “闭嘴吧你们,大夫,大夫在哪?那边有个孩子快冻死了。” 王珠皱眉道:“人在哪?” 宋兰儿急道:“我要找大夫……” “大夫不够了!”王珠喝骂道:“你还不快去把那孩子抱过来,我去拿汤药。” …… 王珠把汤药给那孩子灌下,又手法熟练地给那孩子褪了湿漉漉的衣服裹上厚布。 宋兰儿看着那孩子脸色渐渐红润下来,长舒一口气。 ——这王老二居然还会做这些,跟个奶妈子一样。 “抱着。”王珠冷冰冰地说了一声,把那孩子又放到宋兰儿怀里。 “哦。”宋兰儿下意识接过。 王珠走了两步,却又很不耐烦地翻了翻眼,重新站回她面前。 “不是你这样抱的,当抱酒坛子吗?” “哦……” “别在再添乱了,你把孩子还回去,去找城中富贵要点捐……” 王珠正说着,宋兰儿忽然眼睛一瞪。 “小心……” 王珠一转身,正见王康须发皆张地扑上来,一脚踹在他腰间。 “逆子!” 旁边的锅头也不敢拦王康,这一下王珠要躲也能躲掉,但他没躲,被王康一脚踹在地上。 “你还不把宝儿找回来!回来这些天都在做什么?!” “四弟已经死了,找不到了……” “住口!” 王康愈发大怒,眼中满是悲怒,仿佛数日之间苍老了许多。 “你不去下游再找找,怎么就知道宝儿已经死了……” “爹,你清醒一点吧,那样的大水盖下来,怎么可能还活着?” “不可能!那么多凶险宝儿都熬过来了……这次也一定能逢凶化吉的……” 王珠也不应,从地上披起来,叹道:“爹,你别再图存侥幸了,上万人都死了,四弟……” “你怎么就能这么冷血?那是你的骨肉兄弟啊……你回济南这些天也不回府,我当你在全力搜救宝儿,你却在做什么?忙来忙去还在这里,快点去小清河……快点去下游救救他啊……” “我说了,没有人力去找一具不可能找到的尸体,这水里泡着的也不止四弟一个人。” 王康老眼一瞪,紧紧盯着王珠,似想从他脸色找到一点悲伤和焦急。 然而没有,除了疲倦和淡漠,王珠眼中只有无奈。 “你真不找?”王康问道,长须抖动。 “不是不找,是四弟已经死了,爹你也别再去找傅大人和吴大人了,大家都很忙……” “你就是这么当兄长的?跟个没事人一样?” 王康的脖长向前倾着,身子佝偻,他这次的怒气与以往都不同,带着些绝望。 王珠叹道:“爹,四弟真的没了,别在……” “我杀了你这个无情无义的逆子……” 王康忽然暴起,想要从侍卫腰间拔刀,下一刻,整个人都被锅头抱起来。 “放开我!杀了这个逆子……” “锅头,把我爹放下来……” “你们别吵了!” 却是宋兰儿大喊一声,怀里的孩子哇哇大哭。 她也不管不顾,抱着孩子径直就冲到王康面前。 “王老大人,你也太不讲道理了。王宝死了,与王珠有什么关系?这两年我看在眼里,王珠替这个弟弟做的也够多了。老大人你宠着他护着他,但人若自己不争气,谁能护他一辈子?” 王康瞪向宋兰儿,因为太惊讶还愣了一下。 自从儿子当了国公以来,多久没人敢跟自己吼了? ——这老姑娘…… 宋兰儿一句心理话说完,也有些害怕,退了两步,还撞了王珠一下。 远处一个王家下人狂奔过来,一路跌跌撞撞跑到王康身边。 “老……老爷,刚才四少奶奶又哭晕过去了,请大夫看过,说是有喜了,两个月了……老爷……” “你说什么?” “四少爷有后了……” …… 看着王康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宋兰儿也是松了一口气。 她转头看向王珠,问道:“你没事吧?” 王珠也不说话,在怀里掏了好久,掏出一个小布老虎,递在她怀中的小儿面前晃了晃。 孩子的哭声止住,伸手握住那布老虎…… 宋兰儿也笑了笑,再看向王珠,却见这讨厌鬼还是冷着脸。 远处有老汉路过,带着哭腔唱道:“年三十儿,捏造鼻儿。大初一儿,撅着屁股乱作揖儿……” “过年了啊。”王珠回过头轻声喃喃道,心想大过年的却还让老父亲经历丧子之痛…… “是啊,过年了。”宋兰儿也喃喃道。 ——过了年,自己就是十九岁的老姑娘了啊…… 徐州,左明静从案牍间抬起头向门外看去,见秦小竺走了进来。 “小竺怎么来了?”她有些疑惑。 秦小竺搬了张椅子,在左明静身边坐下,往桌上一趴,显得有些累。 “王笑让我过来陪你守岁,我一想也是,不然你自己在徐州多无聊……” “那国公呢?” “他说他在营里劳军,有万千将士同贺,依我看,他就是嫌我做的饺子难吃。” 秦小竺说着,揽过左明静的肩,又道:“说起来,你妹妹嫁了我弟弟,我们也算是……嗯……亲家,却还未好好亲近过。” 左明静微微赧然,有些不自在。 她在知事院是知道一些事的,有时候私下向淳宁公主奏事时秦小竺也在,偶尔也撞见她们之间的亲近似与别的女子不同…… 然而很快,她心念一转,却又想到别的事。 ——以他现在的心境,身边若是没个体己人陪着…… 黄河决口,他看起来虽然没事,但心中定还难受。今天下午又有位王家下人从济南过来,似乎王老大人有责怪他的意思…… 左明静想着这些,瞥了一眼秦小竺,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两人一起坐了一会,秦小竺支着头像是在打盹,但等到子时却是一下精神起来。 “明静,你快跟我来看。” “看什么?” 左明静还有疑惑,手却被秦小竺拉着,一路到了后衙的高阁之上。 “往那面看……王笑说了,他要在营中大放烟火,吓退江北孬兵,今夜关明、童元纬完了。” 秦小竺说着抬起头望去,眼中似有星光。 “他说黄河也好、兵祸也好,今天是除夕,从今年为始,他要让世人一年过得比一年好……嗯,还有一句话怎么说的……这烟火是告诉有些人,阴谋诡计吓不倒他;也是告诉另一些人,他的决心……嗯,总之就是无人可挡。” 左明静微微发愣,顺着秦小竺的目光望去,只见远中的天空忽然爆开一团火花,是少见的绚美。 秦小竺抚掌道:“看,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秦小竺自然是不会背诗词的,会这两句,大概也是王笑教的。 左明静愣愣站在那,任夜风吹拂她的青丝以及满腔愁绪。 她眼中隐有泪花,心中默默念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推荐一本书 “嘭。” “娘的!吓老子一跳……” 童元纬本来还没完全放弃偷袭王笑大营的想法,但到了子时,漫天烟火轰然爆开,徐淮士卒差点炸了营。 这心境怎么说呢?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西楚霸王听到四面楚歌,一辈子英雄盖世,居然沦落到了这种地步。 悲从中来,童元纬诗兴大发,不由又赋诗一首。 “天上花火惊雷起,帐下娇娥哭啼啼。平生豪雄不输人,唯羡霸王有虞姬。虞兮虞兮在哪里?” 一时也没心情把这诗再雕琢雕琢,总之袭营是不敢再去袭营了,童元纬与关明只好丢下辎重,带着士卒连夜奔逃。 主将这个样子,士卒也没了战心,为了跑得快,除了有马匹的家丁、不少人连盔甲兵器都丢了。 童元纬和关明也不管,黑灯瞎火的,想管也管不了。 一路向南逃到无用山,当时天光将亮,忽然杀出上万人马,气势震天。 也不知道这大过年的这些人不守岁,躲在这山沟沟里埋伏怎么就能埋伏得住…… 童元纬倒也不傻,一看就惊呼一声:“中计了!王笑那里必是空营!” ——他娘的就不该听关明那只蠢猪的,就该按老子说的去偷营…… 混战之后,才等到天光大亮,关明已经被蔡捂真捅了三刀六洞,脑袋也被高高挂在旗杆上。 童元纬恨骂不已。 “说好了断后,关明什么时候又跑到老子前面去了?那是不是如果没遇到伏兵他还要比老子先一步进淮安、占老子的地盘?” 他是舍不得去死的,眼见那些楚军凶神恶煞杀将过来,很快就下定决心投降。 “都放下刀兵!传令下去,东平伯降了……” …… “废物!” 蔡悟真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窝囊的对手,横挎长矛望向前眼一大片跪倒的敌人,既没有得胜的喜悦,反觉怒火直冲胸臆…… “美人爱我豪杰气,小足细细上我肩。” 王笑打量着被绑在面前的童元纬,道:“你的诗写得不错,我很欣赏。” 一句话,不仅是他身后的张端和陈惟中,童元纬自己也愣了一下。 “王笑,你不能杀我!我尚有一战之力、却投降于你,你若是杀我,以后谁还肯降你……”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王笑也不知在想什么,微抬着头望向别处,摆了摆手道:“我不是在说杀不杀你的事,我说的是你的诗。当今天下诗坛,也就是你最懂我的心境了。” 童元纬又是一愣。 自己的诗写得确实好,但也不至于让王笑如此推崇吧…… 陈惟中本以为王笑是在调侃童元纬,但目光看去,只见王笑一副深沉模样,隐隐还有些悲伤,似乎真的被童元纬那首‘也配叫诗?的诗’触动到了。 好让人震惊啊。 在王笑那几首诗词横空出世之前,陈惟中被称为‘大楚一代词人之冠’,而这三年来他品读王笑那几首词,却也深感叹服。 但这……能作出那样雄浑词作之人,便只是这样的品鉴水准吗? 陈惟中转头向张端看了一眼,目光有些茫然与探究。 国公在想什么? 张端能看懂陈惟中眼里的震惊,于是丢了个眼神。 ——不必怀疑,国公的诗词鉴赏水平就是这么低。 这就是商贾之子与我们这些士人的差距了……至于他为什么能作出那样的词作,别问我,我也不懂。 张端倒是大概能猜到王笑在想什么,但既然领了十两银子的封口费,这事却也没什么好说的…… “你既然是主动投降,我确实不方便杀你……来人,先把东平伯带下去安置。”王笑随口吩咐道。 “是。” 王笑又看向蔡悟真,道:“今天是大年初一,让士卒们歇两天,之后你押着童元纬攻取淮安。” “是。” “你这一仗打得利落,先去歇歇,回头我找你喝酒……” 张端目光瞄去,见王笑伸手在蔡悟真肩甲上拍了拍,心中颇为羡慕。 自己离成为国公心腹还有距离啊。 紧接着王笑却已在帐中大位上坐下来,道:“张端,你准备一下,到时随蔡将军到淮安,接下来我把淮安交给你,知道怎么治理吗?” 张端身子一颤,强掩住眼中喜意,连忙拱手道:“下官绝不负国公重托!” 他心里明白,若非山东遭遇黄河之祸,别的干练官员不好抽调,这样牧守一方的好机会岂能落在自己头上? 王笑又问道:“你觉得黄河走徐淮好,还是走山东好?” 张端正要答话,才想开口竟忽然迟疑起来。 “这……” 好一会,这个问题竟已不知如何回答。 说让黄河走徐淮吧,那自己到了淮安还怎么治理? 但现在改口说让黄河走山东吧?未免显得自己私心太重…… 好在王笑并不为难他,又道:“你素来多智,但太懒散了些,眼下是年节、我却让你走马异乡任职,不要嫌辛苦。” 张端如释重负,大声道:“下官早已痛改前非,绝不敢嫌辛苦!” ——你天天敲打我,我不改还能怎么办? “知道怎么处置童元纬吗?”王笑又问。 张端道:“童元纬罪该万死,但他携数万大军未战而降,国公不可杀他。是下官认为其罪罄竹难书,到了淮安之后苦忍月余,忍无可忍,只好一杯毒酒鸠杀了他。此事若被别人知晓,那也是下官与童元纬有私仇。” 王笑点点头,道:“可惜了他那诗才。” 陈惟中站在一旁听着这些,只觉浑身都难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重重撞击他的一身文人风骨。 ——呵,颇厌人间枯槁句,裁云剪月画三秋…… 他是连骂人都能用诗词佳句来骂的清贵文人,自省之后也觉得何必与童元纬这种人一般见识? 总之,那军阀小丑已灰飞湮灭,而自己要救亡图存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国公,这些是山东来的的奏报……” 王笑先拿起夏向维的奏报看了一会。 夏向维主要说了几件事,先是说了山东虽遇黄河之祸,但好在官府早有准备,军民齐力救灾,劝王笑不必忧心。 之后则是说到陈京辅提议稳固黄河与山东之事。 他认为黄河固流山东,有利有弊,难处在于钱粮赋税,好处在于能尽快拿下两淮地域。 但最后如何决定,他不好擅专,故奏报请王笑定夺。 夏向维又提到,他担心陈京辅到处游走,难免要得罪许多山东官员,以后不利于治河之事的开展,故而先把陈京辅保护起来,并为擅自拘捕陈京辅一事请罪…… 王笑看过之后,合上夏向维的奏报,接着又拿起吴培的奏报。 夏向维说了黄河北岸的灾情,吴培说的则是南岸的灾情,最后也提到两件小事,一是为没能保护住王宝请罪,二是提到罗德元带着陈璜到济南上书弹劾夏向维…… 王笑又打开贺琬的奏报。 贺琬在滨州海岸打捞大水冲下来的百姓,也是汇奏了详情,最后表示并未找到王宝,请国公节哀顺变…… 王笑一封封奏报看完,想了想,吩咐道:“替我写封手令,召罗元德到徐州来押运治河款项……” “是。” 陈惟中目光向北望去,心道王笑原来早有了主张。而随着这一句话,困拢了徐淮近六百年之久的黄河这次是要彻底离开了。 千里大河的走向,由他一言而决,乍听之下只觉气魄豪阔……转念一想,这天下重担压在肩上,又是何等沉重? 这个国公爷还不到二十吧?听说还在水患中失去了至亲兄弟…… 陈惟中想着这些,心绪难宁,只觉眼前的王笑更加伟岸而深沉起来。 王笑不知陈惟中心里想着什么,他处理过政务,目光再次望向徐州城的方向,眼中有些许悲伤…… “还请国公节哀顺变。”陈惟中低声宽慰道。 王笑摆了摆手,问道:“我听张端说,你与柳如是曾有一段往事,为何不娶她?” 陈惟中愣了愣,不明白王笑为何忽然问到这事,苦笑道:“下官早已娶妻,而以柳大家的才情,下官若让她委身作妾,未免太辜负她,不若斩断情丝,两相安稳。” “她对你有情、你对她有意,那你眼看她嫁入钱府就不辜负她吗?” 陈惟中一时无言。 此事以前世人竟赞称他是“守正君子”,没想到王笑会这么问。 何况钱谦益背叛东林投靠郑党之前,也没觉得她嫁得不好。 “下官家中……” 王笑摆了摆手,道:“我并非说你做错了,可能你做的才是对的。只不过你我是两种人……去吧,今天是初一,去陪陪你妻儿吧。” “是……” 王笑就蛮不喜欢和陈惟中聊天的。 在他看来,复社这些人一方面自诩风流多情,另一方面却因循守旧;一方面所处的阶级给天下生出无数弊端,另一方面却有满腔救亡之志…… 总之是拧巴得厉害。 他们从不是他那些问题的出路。 救亡存图的问题、儿女情长的问题,似乎都不能在他们身上找到答案。 救国不是写文章,谈恋爱也不是嫖名妓。 稍有些腹诽着这些,王笑反而愿意却找蔡悟真喝两杯。 蔡悟真说的不多,也不解下盔甲,闷饮了三杯就不再喝。 “近日我常想到念真,也不知棋盘山上冷不冷……说起来,我这辈子辜负了许多人……” 王笑这般念叨了一句。 蔡悟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闷头又喝了一杯。 王笑把玩着酒杯笑了笑,把最后一杯酒泼在地上,站起身道:“前尘往事过眼,只告诉我以后要更强大、更坚决。” “老大人担心王笑要取淮安。” “他取淮安有何用?”温容修道:“等铜瓦厢的溃口堵住,黄河回归河道。徐淮与山东之间依旧隔着黄河……就山东现在这个情况,王笑能分出多少兵力来守住徐淮?” 温容信道:“倘若他把黄河固流在山东呢?” “怎么固流?那得花多少银子、人力?他不可能拿得出来。我们眼下要考虑的是,等王笑赶回山东赈灾、黄河复道,如何把徐州收复回来。关明、童元纬就算暂败也不算坏事,正好可以整合淮地兵马。没有了沈保掣肘,王笑也抽不出力,正是我们征收银粮,演练新军的好时机……” “但王笑赖在徐州不走啊,做什么呢?”温容信沉吟着,轻轻敲打着桌案,似把自己放在王笑的立场上来考虑这件事,嘴里缓缓说道:“取了淮安……拿徐、淮的银子固流黄河……” 温容修只听这一句话就感到一阵不适,苦笑道:“我们想多收一分税都难,王笑还能到我们的地盘上捞银子送到山东,想来……” 想来就让人觉得生气。 但生气解决不了问题,他还是沉吟道:“就算他拿了关明、童元纬这些的积攒的家当,再把徐、淮富户剥一层皮,要固流黄河也是不够的。” 温容信道:“是啊,不够的……难怕今年先开始固河了,明年他怎么办?到时建虏再打来,或者来场天灾,迟早要拖垮他的。” “这样的决策要想到不难,但要下这种决心……”温容修摇了摇头,“他不是如此莽撞的人。” 温家兄弟商议到这里,有人快步走进堂中。 “北面的消息传回来了……王笑攻下了淮安。” “什么?!” 难怕郑元化早有预料,温容修还是吃了一惊,手中的毛笔在公文上重重按了一下,留下一大滩墨迹。 “这……他真要把黄河留在山东?这……明后年建奴倘若建虏再打下来?他要从拿哪出钱粮备军?到时万一他守不住了如何是好?” …… 官场是一种玩平衡的艺术。 德州之战时本就可以掘开黄河,之所以不掘,便是指望山东为江南守住门户。 等王笑打赢了,甚至还打下徐州了,其势过甚,便要压一压,这边却总未想过要马上让山东覆灭。 至少该等老大人理顺了江南才行…… 眼下王笑孤注一掷,既让人担心其势太强,一发不可收拾;又担心他一旦玩脱了,不能再为江南屏障…… 但总归这样的手笔,温家兄弟知道对方已跳出了这个平衡,思来想去,也只能望洋兴叹…… “本以为他会回山东收拾烂摊子,现在看来这个年是过不成了……” “摸老虎的屁股容易,要把它赶回去就难了啊……” 王笑又回到了徐州。 “侯恂到徐州了?”王笑微微沉吟着,问道:“为的是侯方域一事?” “是,侯老大人这次劝降了商丘,加上他素来有名望,国公是否亲自见见?” “带他去见齐王殿下吧……” 王笑又向陈惟中问道:“此事卧子怎么看?”更新最快的网 “卧子”是陈惟中的字,王笑明明比他还小一半年纪,开口却像在考校自己的学生。 陈惟中道:“郑党污蔑沈保掘了黄河,又牵连许多复社成员。依眼下他们放出的证据看,沈保确实下了命令。至于朝宗……他劝沈保开挖黄河大堤的亲笔手书也传开了,怕是落入了别人算计,一时难以洗脱清白。” “至于为何郑党只陷害朝宗?想必是因为侯老大人亲自劝降商丘之事。而方家、冒家、陈家毕竟还是在南朝为地方大员,不好轻动。” “国公也在派人把郑元化才幕后指使之事公诸于众,但郑党做事慎密,不留马脚。比起沈保白纸墨字的亲笔公文,我们还是缺少证据……为今之计,还请国公重用侯老大人,以示信任,并赢得江南士人的好感。” 王笑又问道:“你认为该如何重用侯恂?” “当让他到山东为河道总督,督理河政。一则让天下人明白,郑党污蔑侯家,实为排除异己;二则侯老大人亦不愿黄河重回商丘,必竭力固河于山东,侯老大人在南京户部时便以清廉著称;三则……朝宗为国公做事,却蒙此大冤,这也是国公给侯家的补偿,不仅该重用侯老大人,朝宗之兄侯方夏亦有大才,有举人功名在身,若非战乱必已高中,亦该委任为官。” 王笑又道:“让侯恂督理河政,引发山东官员、百姓反感,又如何是好?” 陈惟中道:“当调山东官员到商丘等地任职,如此两地官员互换,即可消弥争议。” “你认为,侯恂此来,是为了让我补偿?” “不敢如此推测,只是……” 王笑道:“只是人情世故便是如此?” “侯老大人劝降商丘有功,朝宗又蒙受不白之冤。若无表态,往后谁还敢来齐王殿下效力?” “此事我自会考虑。”王笑道,“你与侯家有故,你去也接待侯恂。” “是……” 让陈惟中去接待侯恂,也是对陈惟中的又一次考校。 接着,顾横波过来求见…… “不必关门了。”王笑道。 顾横波停下手上的动作,婷婷袅袅走到王笑面前行了一礼。 “见过国公,给国公拜个晚年。” 两人不常见到,此时王笑见她走路的样子就微微皱了皱眉。 “你既然当了女官,往后行路还是稳当些。” 顾横波微低下头,显得有些委屈,轻身道:“国公恕罪,下官以前裹的弓足,故而如此……” 她眼波如秋水,咬了咬唇,轻轻掀起官袍,露出下面的脚。 那官鞋是她特意改过的,果然是弓弯纤小。 就这双在江南被极力吹捧的小脚,王笑见了却不以为意,似还轻轻摇了摇头。 顾横波甚觉失望。 ——好想让他知道自己的妙处啊…… 好在王笑也不再为难她,问道:“何事?” “近日吴中名医李士材先生经游徐州,他最擅长治内经,听说国公身子还未大好,不如让他来给国公诊诊脉?” “年节都没过完,他到徐州……是左大人让你来的?” “是。”顾横波低声道:“左大人也是听说了此事,正好下官要来给国公奏事,她便让下官提上一嘴。” “她为何不亲自来见我?” “下官不知,许是大人公务繁忙。” “要奏什么事说吧。” “是。”顾横波道:“下官近日写了些骈文揭露黄河案的阴谋,但郑党把持江南,暂时还收效甚微……下官听说山东有一物名为‘报纸’,欲在徐淮试行此物,并推传到江南,特来奏禀国公。” “到时南京禁止报纸流通又如何?” “只要让下官开始做了,堵是堵不住的。摇笔杆子这样的事,下官有信心,日后定为国公操控江南舆论……” 第881章 女不服 “你要换一个思路,你骈文写得再好,能看懂的无非还是那些文人才士,但眼下连复社这个江南文坛旗帜都已声名尽毁,哪还能造出声势?” 王笑说着话,目光从桌上的河南地图上移开。 他本来对这种舆论战不太感兴趣,左明静交给顾横波之后他便不太关心。 但既然顾横波跑来问了,倒可以多说几句。 说实话,不谈黄河决口,只谈郑元化对付复社的手段,着实让王笑叫绝。 这数十年,从来都是东林党、复社文人把持天下喉舌,想说谁是奸臣阉党,一顶大帽子扣上去就把政敌钉在青史的耻辱柱上。 郑元化这次在他们最擅长的方面一举把人家打趴,倒有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意思……你们天天骂老夫是奸党吗?现在证明确凿,原来你们才是祸国殃民的小人。 这种阴险手段,估计陈惟中都快被气死了,一怒之下才跑来投奔自己…… “国公的意思是?”顾横波一双眼睛望向王笑,一副很认真听讲的样子。 王笑道:“我们没有证据,那便写些传奇话本流传民间,比如侯方域与李香君的故事,写写他们如何被郑元化迫害,借波折于儿女情事,让世人痛恨郑党之阴险。再加上些唱词,把这故事排成戏剧流传,先侯方域的名声洗清了。” 顾横波眼睛一亮,异彩连连,满是惊赞与崇拜的目光落向王笑。 以她之聪慧,本该一点就通,却偏偏又道:“国公这真是好主意,只是下官还没有头绪,不知如何落笔,敢叫国公教我。” 语态谦柔,身子往前探了一小步。 “有什么不知的?你先写他们‘秦淮河边,朝对花夕对月常并香肩’,再写‘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榻了’……你给我放老实点,退回去。” “是。”顾横波微微咬唇,又道:“国公这两句真是既有诗意又有深意……只是,国公也听说了南边的传闻?” “什么传闻?”王笑微微皱眉。 把小柴禾和裴民遣派走之后,消息就没那么灵通了些。 顾横波放低了些声音,道:“南边传闻说,国公你霸占了我、李香君和董小宛,这才让侯方域与冒襄怒发冲冠,表面上折服于国公,实则怀恨在心,故献计给沈保水淹山东。又说我等是红颜祸水、复社公子是卑鄙小人,至于国公……则被说着是好色昏庸的权奸呢?下官被怎么说都不要紧,却好为国公冤枉啊……” 她那眼神却好像在说——你好冤枉啊,什么都没做就被这样说,不如真做点什么吧? 王笑倒没想到南边散布流言的动作这么快,比自己还先想到要编排这些故事,唔,想必是早有布置。 打仗不行,一天到晚的尽会嚼舌根子…… 这种小打小闹的事随他们去吧,把河南打下来要紧。 “办报纸也好,写话本也好,该怎么做你心里明白,这件交给你办就是。” 王笑挥了挥手,不愿让顾横波继续赖在自己跟前没话找话。 “那……下官唤李先生来给国公治伤?” “不治,你去让左大人来见我。”王笑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告诉她,我要把两淮可用官吏调到山东,准备接下来替换山东各县官吏到河南任职,需她帮我整理一份名单……” 顾横波应了,心想这样的事国公为何要与自己说? 似乎像是担心左大人不肯来见他…… 左明静听顾横波说王笑不愿让李士材治伤,她心中又担忧起来。 另外,她确实不太愿意去见王笑。 但既然是正经公务,她想了想也不好再避着,只是去时把董小宛也带上。 两人步入厅堂时王笑正在地图上摆弄着兵棋,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 “坐吧,膝上伤可好了?” “谢国公关心,已大好了。” 左明静伤好没好的王笑其实也知道,他还特意让秦小竺把特制的不留疤的伤药送去,昨夜也问过秦小竺了。 “我与左大人谈谈各地官员调任,旁人退下去吧。” 左明静应道:“国公放心,小宛可以信任,何况此事繁重,下官也需小宛帮忙。” 如今她已把董小宛的母亲接来,又让名医为其治病,既得董小宛忠心效力,倒也信任有加。 此时左明静应了,王笑倒也没说什么,开口道:“我打算把先调一批徐淮官员到山东帮忙赈灾。等拿下河南诸地,这些徐淮官员也熟悉了山东政务,便可以委任山东官员到河南诸地任职。另外,齐王也该登基了,正好给有功之臣官升一等。眼下的思路是把宋信、宋礼调来徐州操办殿下登基一事。以吴培主政河南,吴培手中的政务则交给傅先生……” 董小宛听着这种“行废立之事”的言论有些心惊,左明静却是道:“河南土地荒芜,拿下之后急需劝农兴田,此事傅大人比吴大人更有经验,何不让傅大人主政河南?” 王笑道:“是因黄河之事……吴培久在山东,难免有人要跑去求他来劝我,我想把他调开。” “下官明白了。”左明静道:“那下官先统计这次赈灾的有功官员,论功升迁,调到河南任职。” “你懂我。” 堂中静了片刻,董小宛微微低下头。 左明静想了想,道:“河南荒凉,恐诸位大人不愿去。下官请调河南为地方官,一则可为表率;二则可表明国公兴用女官的决心……” “不许。”王笑迅速打断她的话,语气不容置喙。 他想了想,放缓语气,又道:“如今女子为官,大多也只是为后勤、参谋、辅官。即便如此,反对之声尚且层出不穷,何谈牧守一方?” “是。”左明静抬眼看了王笑一会,忽然道:“国公上次受伤至今未能痊愈,公主殿下十分牵挂,屡次传书问询……今日下官听说有名医到徐州来游历,不如请来为国公诊治?” “哦,好。” 董小宛头埋得更低了些。 这些话听起来就像是普通对奏,但她却听出了些别的意味。 似乎有些别的话语藏在当中啊…… “你受了伤,我替你找来名医,为何不肯去治治?” “不治,除非你来看我。” “你再不治我就离开这里。” “好吧,我听你的,你别走……” 董小宛心想着这些,目光向堂前偷瞄了一眼,那个平时看起来杀伐绝断的国公被左明静一看,仿佛成了个乖巧的少年郎。 ——他竟也有这般听话的时候,长得还真是好好看…… 许是自己多想了吧?左大人待自己恩情如山,万不敢再拿她与国公作这般风月故事的猜想了。 过了一会,董小宛听得王笑与左明静把话题又说回公务上,都是一板一眼。她又在心中提醒自己道:“需记住,此间风气与江南不同,不可再以往日的目光揣度他人,切记切记。” …… “下官明白了,一定办好此事。” 那边左明静与王笑谈过,对接下来要办的事了然于心,起身告退。 她才转身,目光无意间瞥见王笑从怀中拿出了什么东西,愣了一愣。 “小宛,你先回去,我还有别的事禀奏国公。” “是。” 左明静吩咐过董小宛,再转过头,脸上已有了些恼意。 她捏着手快步走到王笑跟前,低声道:“还我。” “嗯?” “你还不快还我?这成何体统……” “唔,这个啊……” 王笑把手上那只罗袜递在左明静面前,道:“这件天没来得及换衣服,这个原来一直留在我这里。” 左明静红着脸,低着头飞快接过,转身就要走。 “明静,不能陪我说说话吗?” 左明静停下脚步,也不转头看王笑,低声道:“你不守承诺。” “我明明什么没做……” “你心里清楚。” 左明静听身后没了动静,打算要走,脚步却没能一下迈开。 她转头看了一眼,见王笑正看着自己。 那目光左明静有些承受不住,又迅速偏回头。 她其实也有话想对王笑说。 ——“你何必要这样呢?那天跑到城外淋了一夜雨,明明已经病了却又不说,身上的伤也没好,为何就不肯好好顾惜自己?” ——“这次黄河水患以来,山东反应之迅速,赈灾之得力,自古未有……你既已尽到了全力,别在耿耿于怀了好不好?我知道的,你最近分明就是心中郁结……” 但这些话她藏在心里,几番想要开口,到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那天我在黄河边想了一夜,想通了一些事。”还是王笑先开口道:“说来还是因为你给我的束水攻沙之策,我得到启发。等天下平定,我要在黄河上游小浪底建一个……很大很大的水利工程……” 左明静正因刚才的罗袜而紧张,听到王笑这句话大松一口气,心想好在他没有趁机又轻薄自己。 她于是稍稍放松了些。 “这次黄河水患我没拦住,但我也许可以拦住后世更多次、且更可怕的水患。”王笑又道:“我又想到要在当世建小浪底自是千难万难,如此我尚且决定去做,又何惧世间别的挫折?相比起来,我想要与你……” 左明静才放松的心神瞬间又紧张起来。 “别说了。” 王笑停下话语,目光定定看向左明静,眼神中的坚定目光看她又是心神一恍。 他虽然没在说,但那份意志却明明白白传递给左明静。 ——我想与你共相白首,还有什么能拦住我? 然而左明静依然只是摇了摇头。 “你若还是这样,我只好远远离开此地。” 王笑竟有些怕这句话,抬了抬手,用更温和的话语道:“你别紧张,我是说……我有些疑惑想要问问你……” 说着,他在心里告诫自己——再耐心些,再耐心些……别吓到她…… “国公想问什么?”左明静问道。 王笑微微沉吟,低下目光。 但他眼中依旧还很坚决…… ——若是封建礼教在阻挠你我,但就把它们通通打碎又何妨? “近日陈惟中前来投奔我,我观他有大才,但就是这样的人材,为他父亲丁忧三年,又为他母亲丁忧三年……如此家国大难之际,本应济世救民之人,却蹉跎六年光阴,岂不可惜?” 左明静再次放松了些,道:“这是孝道,国公断不敢非议。往后若有什么人材要丁忧,夺情留任即可,万不可再改国法祖制。” 王笑道:“但民间也是,多有适龄子女因父母过世,持丧不婚。你也知道,这些年战乱下来,民生凋敝,尤其是我们治下冀豫鲁之地人烟最稀少。倘若不改此制,难免阻碍我们的发展……” 左明静隐隐感到他最后一句话似乎是双关之句。 我们的发展? 但目光看去,王笑眼神坦荡,似乎真有疑惑。 “此事……下官回去想想,若得解决之法再禀奏国公如何?” “也好。” 见左明静又有告退之意,王笑又道:“我还有一点疑惑。” 他本想说“我打算取消了贞节牌坊这个东西,你怎么看?” 话到嘴边终还是咽了回去。 “国公请说。” “唔……方才我见顾横波一双小脚,如此难免影响女子劳作。”王笑道:“我们早已下禁令,严禁山东女子裹足。前阵子战事频发,此事都是眉儿在做,我不甚关注,却不知具体情况……” 左明静微微疑惑,隐约感觉到王笑两个问题似在针对着什么东西。 但王笑语气分明在谈正事,她只好道:“殿下三令五申,如今山东百姓人家多已不裹足,只是高门女眷早已养成风尚,难象有偷偷裹足的……” “嗯?”王笑有些诧异,问道:“为何我很少见到?” 左明静也有些错愕,低声道:“国公岂会少见到?京中多有缠足,或缠足又放足的女子。” “有吗?” 王笑虽然没怎么盯着别人姑娘的脚看,却觉得顾横波那样的步态以往虽有见到,但按比例却也不算多。 左明静先反应过来,带着些赧然低声道:“国公若是指顾横波那种小弓弯,确实是也不多……” “嗯?这有什么区别吗?” 左明静也不知自己跟王笑说这些好不好,但看似乎他只是好奇风俗,也就仔细解释起来。 “缠足本就是高门大户女子之惯例,北方尤为普遍。但多是依前代的缠法,缠出六寸、八寸细足,谓曰‘束脚纤直’,讲究的步态端庄。嗯……因穿的是轻云履,鞋形如小船,脚板宽大穿起来就有些碍目,故把脚缠得纤细些,有‘钿尺裁量减四分’,或‘六寸肤围光致致’之说。” 王笑“哦”了一声。 他心中换算了一下,六寸大概是十八厘米,古代女子身材娇小,这个足长也就是比正常的略小一些,难怪自己看不出来。 左明静又道:“至于顾横波的弓足……弓弯起于胡旋舞,所谓‘掌上香罗六寸弓,拥容胡旋一盘中’,缠出六寸弓弯都是难得。她竟能四寸弓弯不损骨,赤足晶莹,故得江南夸耀。这种事极考验技艺,她是教坊司出身,由最有经验的嬷嬷从小缠足,但也是几十人才出一个,至于缠不出来的,也就落得断骨残废。” “数十年间缠足之风愈演愈烈,士人渐爱小脚,尤其在江南,三寸弓弯盛行,穿弓弯金莲鞋,那鞋细小跟高,鞋形如马蹄。国事每况凋零,这种风气反而愈加滋长,许多女子为追求脚小而断骨翻趾,称为‘断骨金莲’,因脚形难看,不敢放足,只好终生裹着布。偏又有个把文人觉得这样也别有风味,写诗大力吹捧,故而这些年江南每多些断骨金莲……祖父常说‘国之将乱,必出妖孽’。” 王笑对这种事不太了解,只在前世看过一些老照片,觉得十分吓人,当时还奇怪古人为何是这样的审美,此时大抵才明白了一些。 当然也没必要去说‘缠足有很多缠法,不全是难看的’之类的。 嗯,这种陋习不用去细究,管它三七二十一,一棒子全打倒比较好。 倒怕是‘束脚纤直’也是削足适履,该一律禁掉。 也就是自己这样的特例,既然穿越过来了,才可以适当的了解一下是怎么回事…… “原来如此,那种断骨金莲确是难看。” “国公见过?” “那倒没有。”王笑又问:“你说贵户多缠足,为何你与眉儿都没缠足?” 左明静又有些羞恼,转过身去。 王笑道:“我只是好奇风俗。” 左明静低声道:“国公没看出殿下与朵朵也是缠过的吗?” “嗯?” 王笑平时只觉得她们的脚比芊芊、缨儿、小竺略小一些,倒没想到是缠过的。更新最快的网 “左家是理学人家,本就不喜缠足,但我以前也是缠的……后来祖父对于民间缠足使女子不能劳务之事深恶痛绝,屡次上书,故让京中高门女子先为表率,俱皆放足,我们便不再缠了。”左明静声音更低。 “嗯?不是程朱理学让女子缠足吗?” 左明静讶道:“哪有此事?儒家讲‘仁’、讲‘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有提倡缠足之理?程家妇女俱不裹足,朱门子弟称其‘痛得小来,不知何用?’理学正统向来是反对缠足之风,只是不乏有理学中人自喜好小脚,写文夸赞。” 王笑“哦”了一声,他素来不喜欢理学,没想到自己倒还冤枉了它一次。 他又想到如今断骨金莲也只在江南有一些,但为何到了清末却到处都是? “建奴可是提倡女子缠足?” 左明静又摇了摇头,轻声道:“建奴那边,似乎向来严禁辽东女子缠足……” 这辈子最不喜欢的‘理学’与‘清朝’竟都不是提倡缠足的,王笑于是有些疑惑起来…… 京城。 礼部主事高孝贞家中,有个同僚来拜年,两人坐在一起低声议论着。 “听说了吗?祠祭清吏司的梁郎中家中之事。” 高孝贞问道:“此话怎讲?” 说话的官员指了指头上的小辫子,低声道:“朝廷下令剃发易服也有几天了吧?男剃头,女放足。偏偏梁郎中的女儿心向大楚,誓不易服。反而把自己一双脚缠得断了骨,据说成了废人了……听来便让人感概,八岁女儿竟有如此气节,惭煞我等啊。” “要不是为了家小百姓,谁愿意委身事清?”高孝贞长叹一声,又带着忧虑问道:“只怕梁郎中这次惹上大麻烦了吧?” “没有,京中不少人赞她有气节,许多女子纷纷效仿,上面那几位主子似乎也有些松口,考虑是不是要‘男服女不服’……” “竟有此事?” “说来,梁郎中本就有风骨,能教出如此女儿也不奇怪,当时他也是为了保我楚室太庙,不得已才委屈求全……” 高孝贞送走同僚,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又是一声长叹,转身向后院走去…… 半刻之后,后院传来妇女的啼哭声。 “老爷呐……这是为什么呐?” “为什么?月儿既是汉家女儿,岂有效胡风胡俗之礼?!梁家女儿有气节,我高家女儿便没气节不成?” 高夫人抬着头,泪眼盯着高孝贞头上的金钱辫,一时愣住。 “缠!往小了缠!男服女不服,如此义举,岂可少得了我高孝贞的女儿……” 第882章 桃花扇 “国公伤在膈上,膈属肺,肺手太阴之脉……伤了膈,自然是食欲不振、呼吸不畅。” 吴中名医李士材把着王笑的脉,皱了皱眉。 皱眉倒不是这伤他不知道怎么治。 而是……这个国公明明身体康健,偏要把自己掳……哦,请过来,让人都不知道怎么说。 王笑却是问道:“李先生是说我膈上破了洞,密封不住,压强不够了?” “鄙人不知何谓‘压强’。” 王笑随口胡诌道:“这天地之间是有气的,而这气,是有力的……” 李士材对这些物理小知识有着满满的好奇,手也不从王笑脉上放开,边听边思考着。因南直隶乡试极难,他屡试不第,这才转而从医,涉猎颇广。 这时代的文人喜欢‘格物’,这两天陈惟中就告诉了王笑许多方以智在格物方面的轶事。 比如方以智一直在写一本《物理小识》,他认同传教士的地圆说,还认为金星、水星是绕着太阳转的,并还打算用光学原理测出太阳的直径…… 王笑对此倒有些感慨。 明明是个大有可为的科学家,偏偏要去搞政治。 至于陈惟中说这些事的目的,无非是想为至交好友说话,挽回铜瓦厢之事后方以智在王笑心中的印象…… 此时说着话,王笑看向李士材那灼灼双眼,问道:“李先生对这些有兴趣?” 李士材这才收回问脉的手,抚须道:“所谓‘盖知物之本末始终,而造能得之地’,只是国公说的可是真的?” “那这样吧,回头我们做一个实验。我把两个半球这样合在一起,让几十匹马都拉不开……马拉不开,所以可以叫‘马的力半球实验’……” “这何等荒谬?”李士材讶道。 “物有其故,实考究之嘛。”王笑借用了方以智书中之语。 王笑最近之所以看方以智的书,是打算召回对方,把压强的知识教给他,研究出抽水器、水闸、水位器等东西,好治理黄河……嗯,少让这些书生玩阴谋,多做些治理民生之事。 “那倒也是。”李士材点头道。 ——老夫才不要陪你做什么破实验,老夫要回苏州。 “国公这伤再过阵子也就好了,老夫再开几副调理肠胃的药……” 话到这里,李士材终究还是忍不住发了一句牢骚。 “其实不须鄙人来,等闲大夫便可医治国公。” 王笑道:“是我家里人不懂事,女人嘛,小题大做的,麻烦李先生跑一趟了。” 他这话像是责备的话,似在向李士材赔不是,但神态间却显出些难以名状的温和笑意。 李士材心中微愠! ——你们夫妻恩爱是吧?凭什么把老夫绑来? 下一刻他又想到原来是公主殿下把召自己来给国公治伤,那便是皇恩浩荡,万不敢再心怀怨怼了。 “能为国公治伤,是鄙人之幸。”李士材递了药方,拱手道:“那鄙人这便回苏州……” “李先生这话从何说起?”王笑讶道:“我们说好了到济南看马的力半球实验,何况如今山东急需大夫,正是李先生一展才华之际。我已安排好了,等这次灾情过去,请先生坐镇山东医药学堂……唔,同六品官员俸禄待遇。” 李士材一转头,整个人懵在那里。 你安排好了? “这……鄙人……苏州……” “李先生放心,放心。”王笑道:“你的家小我自会安排妥当。” 李士材还想再说什么,又听王笑说了一句。 “对了,齐王殿下马上就要登基称帝,为社稷拨乱反正了……” 李士材眼一瞪,心中登时忽有了一个念头。 皇恩浩荡呐!拥立之功的最后一点机会,竟是这样被自己赶上了? 王笑挥了挥手,送走了李士材。 眼下治理黄河要人、发展工商要人、扩建军队要人……等拿下河南,那千里荒地,耕田兴农还要人。 今天当是开了个头,从江南抢一个人口过来……好吧,杯水车薪…… 左明静全盘考虑了之后,先是传信回济南奏禀淳宁,请一份山东最反对固河的官员名单;又安排下属去了解各个徐淮官员情况;自己则开始翻阅河南各县地志…… 把鲁苏豫三地官员互调之事说来简单,安排起来却甚是繁琐,堪比一次小规模的京察。 这样的重务压在左明静身上,眼下又是人手不足,她也感到吃力。 但她是适合做这些的,心细、又有耐心,再想到自己能给王笑分担压力,也不觉得幸苦。 这夜左明静一直在烛火下坐到夜半,却是秋田优子过来,送了些吃食。 秋田优子说是秦小竺近日编整俘虏、训练新军本就辛苦,好不容易回了府,又要劝王笑歇、还又要劝左明静歇,岂不操心? 末了,她又道:“刚才我过来时,国公特意说事情不急,左大人慢慢来的呐。” 左明静这才合上手中的《颍川志县》点头应下…… 等洗漱之后,她方才有空拿出那只罗袜来,心中还觉得羞恼。 ——他也太不像话了…… 她捏着它默默想着心事,忽然感到微有些困惑。 往日都是用的桂花香粉,这只为何却隐隐有艾草的气味? 摊开一看,左明静柳眉微蹙,又有些着恼起来。 手中这只袜子这么大,分明便是王笑自己的,他最不喜虫咬,公主殿下每次都要嘱托婢子把他的衣物拿艾草熏过…… “你若是再这般,我就真走了。” 想着要拿这句话再警告他一次,左明静却也知道他大概会怎么回应。 “咦,我什么都没做啊,不是你自己跑过来把我的袜子抢走的吗?” ——无赖。 她有心一走了之,思虑之后又觉得他眼下心情本就不好,自己要走了难免又会分他的心。 还是等他自己慢慢放下为好,他总归是要放下的。 ——左明静,不要再给他期望了,一定要克制住自己啊…… 她坐在榻边想着这些,指尖一紧,忽又感觉到什么。 那袜子里却是藏着一张纸的。 纸上的字削减了许多笔划,但却能让人看得懂,这是他特有的写法,他向来是这样懒懒的。虽从未严令要求过别人也这样写,但如今不少官员也开始学着他写的简笔…… 他的书法又进益了许多,但平时他多爱用行书,筋笔行云流水,这次却用的小楷,一笔一划格外用心……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更新最快的网 左明静捏着纸上的小诗,整个人愣在那里。 这诗……竟是写给自己的吗? 银汉红墙入望遥……彼此虽只有一墙之隔,却如银河一般遥遥不可及。 为谁风露立中宵……他说在黄河边想了一夜,既想到了天下兴亡,却又想到了自己…… 三五年时三五月……那年初见,年方十五,恰适中秋节前…… 良久,左明静把手中的笺纸翻开,却见背面还写着一句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这背面却只有这一句。 左明静明白其中意味。 汉时,班婕妤为汉成帝之妃,被赵飞燕谗害,乐府诗以秋扇为喻,抒发被抛弃的怨情。 那这是拟古、绝别之意了……但为何只有一句? 他想绝别,又不忍绝别…… 一诗,道的是为谁风露立中宵,忆的是三五年时初相见。 一残句,盼的是人生若只如初见,问的是想决绝又不忍绝别…… 左明静眼中泪水不知不觉滑落下来。 一滴清泪落在手中的纸上,她慌忙用手去擦,擦也擦不去,心疼地哭得更加厉害,只好忙把笺纸捧在心口…… 次日。 “大人在内堂吗?”顾横波搁下笔,拾起桌上的公文。 董小宛抬起头,微有些愕然,问道:“你一份名单竟已理好了?” “岂是像你这样慢条斯理地做?”顾横波站到董小宛身后看了看,低声笑语道:“便比方这睢宁县主簿,在国公主政徐州之后还敢收银子替乡绅昧下田亩数目,只此一条,断不可能升迁到山东,你还分析他履历做甚?” “睢宁县诸官吏履历,我想先做到心中有数,再逐一分辩。” “眼下事多人少,我等办事需提些效率,多为大人分担才是。” 董小宛偏了偏头,她亦有自己的行事方法,不因顾横波所言困扰。 “大人昨夜没睡好,眼睛都有些肿,你一会见她,劝她再去歇歇。” 顾横波笑道:“知道了,论体贴人,我岂用你这丫头说?” 董小宛恼她轻薄,低头不再理她。 那边顾横波进了内堂,过了好一会,却是轻手轻脚地出来。 她坐回自己的位置,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什么,低着头想了一会,眼中异彩连连,又有些“果然如此”的神情。 她转头看了看董小宛,轻咬贝齿,似想过去分享些什么事,最后却还是忍住了…… 突然外面有吵闹声传来,顾横波是这里最闲的一个女官,当先出了公房去看。却见来的是李香君身边一个仆婢,正哭声向守卫说着什么。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那仆婢见到顾横波,忙哭道:“顾大家……求你救救我家姑娘吧……呜呜……” “怎么了?” “呜呜呜……姑娘被人逼得只能从黄楼上跳下来了……顾大家你快去劝劝她吧……” “怎么回事?你别急,路上再慢慢说……小宛,小宛……快,找辆马车来……快,去黄楼。” …… 马车跑得飞快,路上顾横波和董小宛各自焦急地捏着手,听那仆婢断断续续地哭诉。 “姑娘这些年听人恶言诽谤侯公子,本就气得病了……偏还要四处奔走……昨夜听说侯老大人来徐州,她过去求见,想要一起想办法给侯公子洗脱冤屈……没想到遭侯老大人恶言相向……呜呜……” “他说……说姑娘是风尘贱妓,使些下作手段勾引侯公子,妄想入侯家门……又说侯公子有今日名声都是她害的……说她误人非浅,死不足惜,要把她赶回南京,此生休想再见侯公子……” 董小宛气极道:“他凭什么?” “呜呜……侯公子已要和商丘常氏订了婚事,不会再娶我家姑娘了……侯老大人说姑娘的赎身银子是侯家出的,要打要杀本就是侯家一句话之事,她要想死皮赖皮呆在徐州,先把赎身银子还了再说,不然就把……就把自己的下贱身子带回南京去……呜呜呜……姑娘被赶出来之后似乎就已萌了死志,但她只是说侯公子蒙受不白之冤,她要跟世人说清楚……” “她昨天典卖了所有首饰细软,包下黄楼,邀徐州士子过去。今日过去,她却是站到楼顶,说是……说是要以死证明侯公子的清白……呜呜……人越聚越多,只怕等来的人够多了,我家姑娘就要跳下来了……” 董小宛气得浑身都在哆嗦,开口想说些什么,顾横波拉着她的手劝道:“别急,别急,等劝下香君再说……” 她们不停掀开车帘,只恨不得马上飞到黄楼…… “凭什么?!” 柳岚山大喝一声,奋力挣扎。 “黄河之事我半点不知情,你们凭什么要我去污蔑我岳祖父?!” “放老实点……我告诉你,黄河就是郑元化掘的,你便是人证,今天你要么出面指证郑党,要么就去死……” “放你娘的屁!” 押着柳岚山的番子一愣,“嘿”地笑了出来。 “小子,你是越来越放肆了啊……皮又痒了是不是?” “要我做别的都可以,出面污蔑我岳祖父,你休想!” 马车忽然停下来,柳岚山听着周围的议论声,抬头一看,看到楼顶上如遗世独立的李香君,他整个人渐渐愣在那里…… “人来了?” “快,去告诉李香君,侯方域的清白我们会替他证明,让她先下来……” “再告诉她,今日国公把准备对付郑党后手都用出来了,有什么事先下来再说……快啊!不能让她这样死在徐州……” 周围的番子语速飞快,柳岚山只是呆呆抬着头,眼中恨意渐浓。忽然有刀驾在他脖颈上,几乎压出血来…… “老子再问你一遍,你他娘的出不出面?” 柳岚山不应。 “姓柳的……” “我去你娘的!”柳岚山忽然吼道。 番子吓了一跳,倒没想到这个文弱的囚犯有这么暴跳如雷的时候。 “瞎了眼的蠢女人,蠢女人……侯朝宗呢?!他人呢?我早就知道你们会有这一天……” “侯朝宗人呢?!让他自己出来啊。还有,我告诉你们,想让我给侯朝宗说好话?门都没有!你们杀了我啊,来啊……去你娘的,放开我!” “放开我……快放开我……” “宋熙宁十年秋,黄河决口,水及徐州。苏东坡以身帅民,与城存亡,故水至而民不溃。徐州百姓建黄州,以颂功德……” “今黄河再度决口,水淹山东,世人皆言侯方域献策掘河。但侯公子实遭奸人陷害,他忠义许国,赤诚之心不逊于苏公……” “苏公英灵在上,黄楼为鉴。香君愿一死以证侯公子清白,临别之际,唯有侯公子一诗相赠诸位。稍当纾国计,或更仰天时。惭愧野人力,风谣未敢辞……” 风把李香君的喊声吹到四周,她纤小的身躯也在风中轻轻摇晃着。 她手里握着的依旧是侯方域送给她的小扇。 时人赠她雅号‘香扇坠’,因她从不愿轻易放下这只扇子…… 小小的脚尖一抬,李香君一跃而下…… 顾横波与董小宛的马车奔到黄楼,她们掀帘看去,脸色吓的惨白。 “香君……” 空中一袭衣袂飘飞,似仙娥落凡…… “恭喜公子金榜题名,又娶相府千金,双喜临门。” “今日来还是那句话,我已可以赎买你,只须你答应。” “谢公子厚爱,但君香早已心许良人。” “呵,也罢……相识一场,今日一别,可否再为我歌一曲?” “香君已不再歌,便以茶代酒,祝公子前程似锦……” 没有前程似锦了啊…… 那天从媚香楼出来,心里还能安慰自己已得到了侯方域可望而不可得的功名前途。 当时还是新登科的锦绣公子,一转眼却成了阶下囚。 再回过头,原来侯方域才是得到了自己可望而不可得的一切…… 柳岚山心想着这些,拖着脚链艰苦地又走了一步。 他抬头看向黄楼上跃下的那个身影,喃喃道:“你总算是向我来了……” 一声响。 小扇上落在一边,溅落了点点血花…… “溅血点作桃花扇,比着枝头分外鲜?” 王笑低声自语了一句,摇了摇头。 他知道自己已改变了许多事,但个人的命运最后还是由个人自己作主。 是后还是血梁桃花扇,未必是李香君命里有此一劫,许是性格中有那一份倔强在吧。 至于是义还是痴?这种事只有当事人自己最明白。 倒是又想到这南朝江山尽是由姻脂血泪妆点,男人整天缩在后面,只看女人来撑义气。 “救不活了?” “是,他后脑迸裂,当即就死了。” 王笑闻言,皱了皱眉。 之前本有打算把柳岚山打磨一阵子之后再用,黄河决口之后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如今人却是死了。 “李香君呢?” “额头破了个口,幸而李先生赶到,保了她的命……” 王笑点点头,又问道:“方以智、侯方域他们到了吗?” “算时间今日该到徐州了。” “让陈惟中来见我……等等,先让顾横波进来。” “是。” 待顾横波哭哭啼啼地进来,王笑道:“等李香君醒了,你告诉她,侯方域是替我做事,我自会给他兜着,不需她生事。” “国公……呜呜……”顾横波只觉好替李香君委屈,却又不敢辩解。 却听王笑又道:“哭什么哭?你是女官,拿出样子来。我问你,侯恂对李香君说了什么?” 顾横波心中那点委屈于是因此烟散云散。 她本来物伤其类,心有慽慽,担心自己也不过是风尘女子出身,一朝出了变故也是被人任打任杀。 此时才想起来……对哦,自己也是大小也是个官,倚仗的是国公和公主殿下,怕什么? “国公……香君不是想给国公生事端,实是被侯老大人相逼……” 顾横波任眼中泪水流淌,心中却在想,国公先见自己而不是侯恂,已说明了很多东西……老东西还妄想在山东起复?宁得罪小人不得罪女人的道理都不懂。 ——国公还没和自己好呢,只需伸出一根手指给自己撑腰,自己就能把一个老尚书踩下去…… “侯老大人说……徐州王化之地,岂是香君这等贱妓能呆的,要把她赶回南京……” “别给我添油加醋,一句一字,想好了哪些话是侯恂真说过的再开口。” 顾横波心里一慌,却又不愿轻易放过侯恂,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哭道:“下官知错……下官因香君惨状,对侯老大人有些怨言……呜呜……就连左大人刚才去看了香君的样子也都哭了呢,眼睛都哭肿了……” 第883章 心易变 “眼下这局面香君若回了南京,落在郑党手里生不如死。侯老大人怎会不知这点?非要赶她,与杀人何异?下官也不知他是揣了什么心思……莫不是觉得侯方域越苦,国公越得重用他与长子?这倒是风月场上姑娘们常用的手段呢,但想来是下官这个贱妓出身的没个眼界,误会侯老大人了。” 顾横波虽不敢再给侯恂的话语添油加醋,说完之后却还是补上了一点个人看法。 王笑没有回答。 顾横波有些害怕,低着头又道:“下官知道自己在煽风点火,但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和国公说,绝无欺瞒。” “你过来。” 顾横波心肝一颤,既害怕又期待,迈开小脚上前两步,梨花带雨地看向王笑,眼中有些羞意。 她最知如何展现自己的美,现在是她有使以来离王笑最近的一次,心里想着机会难得,得怎么勾引他才好…… “手摊开。”王笑道。 顾横波脸上泛起娇媚的红晕,纤手一抬,特意把袖子往下拉了拉,露出一段皓腕,散出一缕香风。 ——他是要拉自己吗?终于可以和她…… 正觉浑身酥麻,她就看到王笑拿出什么东西来。 那是一枚银子。 银子入手冰冰凉凉。 “看来你也知道我的秘密了,这是封口费。” “下官……是左大人?!” “嗯,拿了我的银子,不要说出去,也别再利用明静来哄我,我只饶你这一次。” 顾横波心中大骇,脚一软连忙跪下来,哭道:“下官不敢利用左大人……是……左大人是真哭了,眼睛真的哭肿了……” “起来吧,明静真去看李香君了?” “是,我绝不会欺瞒国公……” 王笑道:“李香君义气深重,是个奇女子,我也该去看看……” “既学得满腹诗书,哪就只是为了讨男人欢心的。”左明静叹了一声,起身向董小宛道:“等她醒了我再来看她,你先告诉她,凡有难事可来寻我作主,切勿再寻短见……” 出了屋子,左明静走到庭中,正见王笑过来。 她心中一慌,想要避开,却避过可避,只好强自镇定。 “国公怎来了?” “来看看李香君。对了,我正好有话与左大人,借两步。” “便在这里说吧。” “哦,有东西拿错了……” 左明静有些气恼,捏着手转身走了几步。 王笑连忙跟过去,低声道:“你怎么哭了?” “你还我。” “我今日没带,下次再还你好吗?” “你别再欺辱我了……” “我绝不敢欺辱你,那诗你看了吗?可喜欢?”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昨天那个……” “昨天那个我丢掉了。”左明静又把身子侧了一侧。 王笑目光看去,觉得她真是越来越漂亮了,肌理晶莹让人恨不得亲上一口,只是微湿的睫毛下眼眶微红,又让他有些心疼。 从来都是女孩子追着他嘘寒问暖的,如今他对上左明静不理不睬的态度,开口也只能说些没营养的话…… “你怎么哭了?” “因见李香君可怜……国公若没正事,下官就告退了。” “有的。”王笑轻咳两声,道:“你手下那个顾横波大概是看出我们的事了,不过我已堵住她的嘴,你不必担心。” 他心想——我才不怕别人知道我们的事,最好所有人都知道又不说…… 左明静又有些恼。 ——我们哪有什么事?你轻薄。 王笑又道:“顾横波此人聪敏活络,不过胆子却大。你掌控得好了她可堪大用,但掌控不好却要闹出麻烦来。你向来御下有术,但对上她这种人还是太宽厚了,这方面你可以学学眉儿……” 左明静认真听着。 她崇拜淳宁的一切,羡慕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加上她对自己深恩厚谊又有份天然的亲近。 这份亲近,既像是臣对君的孺慕之情,又隐隐像是对大妇的…… 此时左明静听得王笑把她和自己归在一起比,心里便有种莫名的满足感。 至于做得不如淳宁,她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教你,你找顾横波来,先叱责她扯虎皮作大旗,这是示之以威。然后……你最近不是在调任各地官员吗?你就把侯恂的前程也交给顾横波来安排,让她知道她给你办事、你便会给她作主,这是施之以恩。” “侯恂必有不服,但他长子侯方夏本打算到京城参加建奴明年的会试,竟还妄图瞒我。这是他的把柄,你适当之时告诉顾横波。另外,李香君经过此事可能会想出家避世,可以让她保下侯家颜面,替她了清侯家恩怨。把侯家调离商丘,放到别处任事为妥。如此你又可顺便收服李香君,恩威并施,既可把这事办得妥善,你还能得两个富有才干的帮手,便不会再那么辛苦……” 左明静连忙背过身擦了擦眼。 ——他待自己是不同的。 换作别人,他哪会这般耐心叮嘱?往日都是对臣工随口敲打几句,能不能参透全凭他们自己的悟性…… 把眼中的情绪收好,左明静这才欠身道:“下官谢国公提点……” “哦,我也该回府衙办事了,一道走吧。” “国公不是要来探望香君吗?” 董小宛才去沏了茶,转头看王笑都没进屋,才来却就走了,微感有些疑惑。 顾横波想要捋头发,才想起头上还戴着官帽,笑了笑掩着心事,低声道:“国公有些公务……” 两人守着李香君唏嘘了一会,待李香君醒来,神情却于往昔有些不同。 她心里许还有再寻短见之意,待听得左明静留下的话,又听顾、董两人劝慰,也只好熄了这个念头。 但死简单,活下来却有许多纠葛。 李香君睁眼看着纱帐,喃喃道:“他向来是最不喜侯公子的……” 顾横波与董小宛对视一眼,知道李香君说的‘他’是谁,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李香君是死过一遭的人,柳岚山拿命换回她的命,她自想若与他最讨厌的侯方域再要双宿双飞,心中岂无愧意? “按理来说,死者为大,我不好说什么……但香君你该知道,柳岚山未必是为了你。”顾横波沉吟着,最后还是开口宽慰李香君。 “柳岚山是郑家之婿,以他的文章能中进士,舞弊之事江南早有定论。他受郑家如此提携,又是郑党核心,郑元化决了黄河之后,国公便不可能再宽宥他。” “他今日不死,往后也要成为我们对付郑元化的证据,这事还是我经手在办的……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只是求死而不得,今日反倒成了他自绝的机会。不然若让他与郑党对峙,他何颜面对妻子、面对大恩于自己的郑家?” “成也因攀龙附凤、败也因攀龙附凤,总归是他全了对郑家的恩、对你的情。逝者已了,你勿再介怀了……” 劝到这里,李香君只是摇了摇头。 董小宛道:“依我看来,柳岚山抛出性命,为的是要告诉香君侯朝宗非她良配。” 她说着挽住李香君的手,轻声道:“侯朝宗既已背盟娶妻,你今日也算还了他赎身恩义,从此两不相欠,好不好?” 李香君喃喃道:“绮罗自谢花前影,笠钵聊为云中人……” 董小宛听她这是有遁入空门之间,急得几乎要哭出来。顾横波揽了揽她的肩,轻声道:“让她先想想,保住了性命,别的事往后再说……” 正在此时,一个仆婢匆匆跑进来,道:“冒公子来了。” “冒僻疆?他回徐州了?那侯朝宗呢?” “这……冒公子是自己来的……” “……朝宗被逼无奈,他心中有愧,此番不愿再随方兄南下,暂避在商丘白云寺。” 冒襄一席话说完,神情落寞下来。 复社翩翩公子,忧国忧民的郁郁寡欢姿态,这在往日里是最得女子推崇同情的。 他眼界甚高,不喜庸脂俗粉,偏喜品貌高洁的佳人,多年下来,也习惯了以此面目得人欢心。 今日却有些不同。 顾横波、董小宛听完他这一番叙述,只转头看向李香君。 李香君眼中悲意更浓,强撑着应答,道:“我知侯公子为人,他有他的苦衷。” “我欲替侯兄洗脱冤枉,可惜如今我也是声名狼藉,无人肯信我啊。”冒襄长叹一声,苦笑不已。 李香君轻声道:“冒公子已尽力了。还烦你来看我,耽误了正事。我已无碍,冒公子随方公子、陈公子去见国公要紧。” “不去了……此番我也看透这些凡尘俗事了,王笑与郑元化有何不同?一样是权臣祸国,不把百姓当一回事。外虏未灭,却在这里互相倾轧,呵,懒得掺和。” 冒襄说着闭上眼,微抬起那张俊脸,吟道:“佳景固无鑫,俗尘喜不至。闭户养微疴,此中有高致。” 这是他新作的诗。 若在往昔,该得佳人夸赞几句才是。 却只听顾横波语气转淡,道:“那冒公子又为何来徐州?” “我有意回如皋,从此白首穷经,不问世事。与方兄顺道走一程……” 话到这里,冒襄睁眼看向董小宛那一张侧颜,微微笑道:“听说你还了债、赎了身,恭喜你。” 董小宛欠身谢过。 冒襄看她表情,有些本准备好的话就不太好说得出口。 他微微沉吟,最后还是道:“我可否与你单独聊聊?” 董小宛摇了摇头道:“我已不是昔日秦淮河上的董小宛……” 冒襄微微皱眉,其后颇有风度的摆了摆手,苦笑道:“那便当着两位大家的面说也无妨,去岁我去南京乡试,与你匆匆一见,惊为天人。其后为你作了一篇赋,你当明白我的心意……” “我不明白。” “不明白我便直说也无妨。”冒襄道:“自古以女子为官,多是国乱之兆。今山东又兴此歪风,你何必趟这浑水?我有意带你脱离此间是非,可愿随我走?” 董小宛倏然起身,眉宇间已带了怒色,淡淡道:“冒公子请回吧。” “小宛,我为你写了两首诗……” “今日见你,当是故友叙旧。但你若还将我当作昔日秦淮歌女,那又何必再谈?” 冒襄也不恼,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从袖子掏出两张彩笺放在桌上。 “我知你不是利欲熏心之人,今日是我冒昧,惹你不快。等你看过这诗,自该明白我的心意……我会在徐州等你答应我……”更新最快的网 董小宛不悦,还待开口,顾横波笑吟吟拿起冒襄放下的彩笺扫了两眼,道:“我送冒公子吧?” …… 走到大门,顾横波停下脚步,笑道:“冒公子家中早有贤妻,但好在……最不擅妒。” 她加重了最后这四个字的语气,又问道:“这次你想带走小宛,可要给她一个作妾的名分?” 冒襄微微沉吟。 “看来冒公子只想让小宛倾心于你?” “顾大家误会了,我纳小宛为妾也未尝不可。” “是啊,现在小宛还了家中巨债了。要说冒老大人一世清廉,可万不敢把家中银子拿出来给妓子赎身还债呢……” 冒襄猛然一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顾横波。 这女人阴阳怪气的……竟是想来讥讽自己。 一个风尘女子,玩闹一般混了个不知所谓的小吏,竟敢讥讽自己一个士族公子。 就你这样的女子,我玩了又抛的没有三十个也有二十个,你敢讽我?当自己是郑隆勖吗? 顾横波脸色的笑意不知何时已化为冷笑。 “冒大公子,你出身高门,父亲是二品布政使大人。放在以往,我们这等风尘贱妓能得你看一眼都是三生有幸……但你怎么就能不明白‘今非昔比’这道理呢?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时移境迁了呵,你这冒家,今日我们还真不放在眼里。” “侯朝宗不论如何,至少曾真心待李香君。柳岚山不论如何,往上攀舍得了本钱,救香君舍得了性命。你呢?乡试不中,办事不牢,就连找女人也不舍得多付一份诚心,没有了你的身世撑腰,你有什么?竟还对国公直呼其名?” 冒襄眼一眯,勃然大怒。 “顾横波,你别以为我动不了你。” “人家好怕哦。” 顾横波好整以暇抬起手中的彩笺,道:“你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你好有文才……千丝吐尽尚为蚕,花月心情事事堪,真是好诗呢。”网首发 嘴里说着“好诗”,她手一松,笺纸飘落在地上。 一只小弓足踩在上面,转了一转。 冒襄遭此羞辱,俊脸气得通红…… “但你这诗再好,比得上国公送给小宛的定情诗吗?”顾横波忽笑道,“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冒大才子作了一辈子诗,可有这样能传诵千古的佳句?” 冒襄愣了一下,整个人都呆立住。 王笑作的哪首诗不是传诵千古的?他再不甘也已经习惯了…… 问题是……定情诗? “你放屁!董小宛都没梳拢,我看得出来……你休想吓……你休想污蔑她……” “国公说了,等带我们到了济南,入了国公府也不迟。怎地?你想在这之前从他手中抢人不成?” 冒襄眼皮跳得厉害,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顾横波又道:“你气了?想报复我吗?对了,国公也送了我一首诗,烦请冒公子品鉴……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你……你也是……” 冒襄连嘴唇都有些抖,但没有犹疑,转身就走。 “站住。”顾横波淡淡道。 她收起那副讥嘲笑意,冷冷道:“我若听到一点风言风语,你就等着锦衣卫上门吧。” 冒襄脚步停了停,也不说话,径直走开,穿过大门,不见了身影。 …… 顾横波笑了笑,转回中庭,想到高兴处,踮起脚在原地轻轻盈盈地转了两圈。 这辈子都是看人脸色,活得像个物件…… 今日却只借笑郎一点势,什么名满天下的大才子什么名门高官公子在自己面前就是一个废物。 她仰着头,闭上眼,像是感觉到天下人都拜倒在自己脚下。 “好想要笑郎啊……” “你在做什么?” 顾横波吓了一跳,差点摔倒,转头看去,见董小宛一脸不高兴地站在远处。 “没……没什么啊,你怎么了?谁惹你了。” “冒僻疆那种人赶走就是了,你还送他做什么。” 顾横波笑道:“人家也是大才子嘛,你真不喜欢?这世上除了他也没几个人配得上我们董大家了……” “别弄我。” 顾横波偏喜欢捏她的脸,提起嗓子,用往日与董小宛合演《西楼记》时的唱腔说道:“好素儿,莫生相公的气了。” “谁是你素儿,走开……” 董小宛气呼呼地转回屋内,见李香君竟已在床头坐起,手里捧着那把小扇,眼中泪水迷离。 “你还在想侯朝宗?他若真心待你,怎么会连徐州都不肯再来,把你当什么了?这世道艰难,谁没个蹉跎,为何旁人却不似他那般怯懦?连你也不敢见了……李香君,今日你给我歇了那份心思。” 董小宛说着,快步走到榻边,把李香君手中那扇子一把抢在手里。 李香君也不争抢,闭不眼不说话。 “好了好了,你抢她这宝贝做甚?”顾横波打着圆场,眼看那扇子上血痕点点,又道:“香君也莫心疼,我给你添些笔墨,画两枝桃花上去……” 话音未了,“嘶”的一声,董小宛竟已将那扇子一把撕开…… 顾横波吃了一惊,忙到李香君面前,拉过她的手柔声道:“你莫伤心,也千万别气她,这……” “我没气她。” 李香君仿佛心死,喃喃道:“撕了就撕了吧,风吹万里云,聚散难长保……撕了便撕了吧……” 屋中三个女子良久无语。 最后听得李香君带着些欣慰的长姐语气叹了一句。 “说起来,小宛与以前不同了啊。” “走这一遭,谁又还能一点都不变呢?” …… 第884章 小杂官 这一天,徐州,一身尘土的方以智才从铜瓦厢赶回来面见王笑…… 而远在德意志的马德堡,市长格里克则已回到家中,迫不及待地让仆人把今天送到的书拿出来读。 这是一本《论重物的运动》,作者是托里拆利。 托里拆利是伽利略的学生和晚年的助手,如今是佛罗伦萨学院的数学教授,他虽远在意大利,但格里克却对他神交已久。 两年前,托里拆利制作出了水银气压计,证明了真空的存在,而真空测量的单位“托”就是用他的名字来命名的。 这是对亚里士多德的力学的致命打击,眼下许多人正妄图否定托里拆利的研究成果,掀起一场激烈的争论。 格里克读着托里拆利的书,想到最近听闻的议论,也对此感到气愤。 “我得要加快制作出真空泵,为托里拆利先生证明!”格里克心想道…… 而远在楚朝,王笑说道:“我们得要做这个‘马得饱半球实验’,明白吗?我需要水泵!” 方以智有些发愣。 他在黄河上游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后,立刻又投入到救灾当中。 除了陈贞慧,没有人能明白他心中的惭愧与悲哀,他不知有多少人因自己家破人亡,只好没日没夜的在泥水里搜救难民…… 这种时候,王笑却要把他召回来。 方以智觉得这是要问罪了,虽还想在黄河边救灾,但他也愿意回来担下罪责。 只是没想到,刚一见面王笑别的不说,开口就是一堆让人似懂非懂的话…… “方密之,你给我打起精神来!” “国公,这……是用来修黄河水利的?” “嗯。” 方以智低头想了想,道:“国公似乎因果倒置了,若如国公所言,天地之气会挤压这个‘真空’,那该是先有这个‘坌’,才可做这马得饱半球实验。” “是泵啊,泵,后鼻音。” “坌?蹦?” “笨!” “是……坌,水坌、气坌。” 方以智抬手在空中比了个球状,又道:“学生猜想,这两个半球要想做到真空,该是先注满水,再用坌抽掉里面的水……” “嗯,我不懂这些……总之我要你做出泵,要求能把水抽到三丈高。”王笑道:“原理我都给你说了,你今夜便赶到济南,需多少工匠人手随你抽调,在我开始治河工程之前,把水泵做出来。” …… “到时先运用在抽水器、水闸这些治河之事上,之后可用于引黄河水灌溉农田……懂吗?” “学生明白……” 一直说到月上树梢,也没顾得上吃饭。等王笑把可能用到的原理都说明白了,这才挥退方以智与陈贞慧。 两个文人告退,神情依然枯槁。 王笑想了想,最后还是开口道:“做事难免有挫折,这次我们没能阻止黄河决口,却可把黄河治理好,救往后千倍万倍的人。用你们常说的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他话到这里,挥了挥手。 至于能不能参透,凭他们自己的悟性便是。 让方、陈二人参与到治河之事,同时也是让他们得以自赎,从挫败感中走出来。 等来日黄河安流固稳,他们自会释然、且有成就感…… 倒是那侯方域,竟是就不回来了。 本想着看如何安排他与柳岚山再辩一场,洗脱冤枉……偏侯恂要逼迫李香君闹出事情来,眼下搞得柳岚山死掉、侯方域又避世…… ——随他去吧,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懒得理他…… 另一边,侯恂正惊呼了一声。 “什么?!” 侯恂闭上老眼,失望至极,指着侯方夏道:“这种事你也敢与陈惟中说?是想学你二弟毁尽老夫一世清誉?” “父亲恕罪。孩儿与二弟与陈惟中本有交情,此番相见难免共饮了两杯。谈及科举,多问了他几句心得……没想到他竟是看出来了,又设套试探。孩儿实在是瞒不住,只好全盘拖出,求他在国公面前保密。” 侯恂长须都在抖动,愣是凭在朝堂多年养出的城深撑着没气晕过去,道:“他答应你了?” “仔细想想,他似未答应。”侯方夏脸色灰败,低声道:“但孩子也没真去参加明年的会试啊,不过是多做一手准备……” 他说着却红了眼,大哭道:“寒窗苦读二十余年,千辛万苦过了乡试,孩儿付出了大半辈子啊!可眼下南京打压我们、济南又不开科举……不去京城,难道孩儿这一世苦读全白废不成?那我还活着做什么啊?!” “哭什么哭!不知死活的东西。”侯恂怒不可遏。 “父亲,父亲,勿要如此,陈惟中也是科举出身,想必能理解孩儿的……他未必会向国公说……” “今日国公去探望了李香君,其中意味你还不明白?” 侯方夏喃喃道:“不会吧?以父亲的声望地位,又助他劝降商丘,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侯恂又悲哀又失落,道:“那是连孔家都敢抄的人啊。” “那我们怎么办?” 侯恂闭目沉思良久,缓缓道:“让你妻子明日去见见李香君,告诉她……老夫答应让朝宗纳她为妾了。” “父亲真要让妓子入门?可这有用吗?” “哼,没想到这妓子如此顽固,闹出这么大的事来。”侯恂道:“今日那位左巡按也去探望她了,据说还呆了许久。” 他捻着胡子,沉吟道:“入这徐州城以来,老夫不只一次听说了,左巡按是公主殿下心腹,国公重伤时让她主理徐州,可见信任……估且让那妓子替我们求求情吧……” 父子俩话到最后,侯恂终支着膝盖站起身,轻声喟叹起来。 “这齐王治下,商贾、赘婿、仆役、妇女都可为官为吏,就连妓子也敢掺和国事,乌烟瘴气,国事艰难喽……” “还不是这些文人不堪用。” 王笑见完方以智虽然已很晚了,但还是又见了陈惟中,谈到对侯家的处置、谈到科举,他轻呵一声,又吐出两个字。 “惯的。” 陈惟中拱手道:“国公,侯方夏虽有参加建奴会试之意。终未成行,他能来徐州,可见最终还是心向大楚。此事,论迹不论心为宜。” “卧子前脚告了人家黑状,后脚又跑来求情,何意?” 陈惟中道:“国公要用侯家,下官须考校其人品、如实以报;但如何处置,下官认为还须斟酌,侯方夏想科举出仕,更多的还是因经世济民之心。而侯老大人教出的儿子,也确实皆有才华。” “经世济民?”王笑道:“我有时也搞不懂,读书人怎么就这么喜欢经世济民?而喜欢经世济民吧,又偏要觉得自己比‘民’高贵一点。” 陈惟中若有所思。 他心里琢磨着王笑这话里的意味,开口又契而不舍地谈起刚才的话题。 “齐王登基在即,下官认为也可以开科举了。今次侯方夏之事便是一个提醒,不开科举,恐难收天下英才之心。” “有公务考试也是一样的。” “不同。下官直言,山东的公务考试,太浅显露骨了,选的都是下吏,而非庙堂之才。僻如,下官当年科考,会试第二场的试论。题目是,替乾元元年的唐肃宗拟一道诰,封郭子仪为中书令……” 王笑倒也愿意听陈惟中说这些,不开口打断,默默听下去。 “此题看似简单,但举子除了要掌握诰文的写法,还要极了解安史之乱。不仅如此,这道试论还有一个隐晦之处……乾元元年,唐玄宗尚末驾崩,而是被尊为太上皇。” 陈惟中说到这里,王笑轻轻笑了一下,道:“精深微妙到了可怕的地步,这题目是谁出的?” 陈惟中抬手指了指南面。 “老狐狸。”王笑呵了一声。 陈惟中道:“这道试论,遣词用句,既得把安史之乱的责任落在唐玄宗身上,又得保持皇家体面。” “简单来说,要写出唐肃宗那种‘我爹是个老糊涂,弄了一堆烂摊子,所以我得委派郭子仪来帮我擦屁股’的意思?” “这……也可以如此说,但还得曲笔、粉饰,把一件坏事说成好事。” “这样的科举,才配叫‘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啊。” “国公形容得妙哉。要中进士,除了要精通四书五经、上下通史,还要有极高的悟性。如此,选出的才是庙堂之材。” 王笑学着郑元化的语气,道:“卧子这只是自卖自夸啊。” “下官不敢,下官想说的是……天下士人,实不屑参加国公的公务考试,既有‘学得屠龙术,却抡铁锄头’之感,又担心沦为杂官下吏。齐王继位在即,而国家选材取士乃大事,请国公深思。” “不想当杂官下吏,他们想当什么?清流名臣是吧?” 王笑站起身,道:“卧子今日所言,我反而更坚定了不开科举之心。在我看来,这天下间杂官太少,而清流名臣已太多了。 你们的科举是难、是精妙。十年寒窗,一朝跃过龙门,即可食民脂食膏、当人上人。为此,全天下的读书人趋之若鹜,学得满腹经纶。偏我今日要做点事,连懂压强的人都找不出几个来。 齐王登基在即,今日我便把话放在这里。我不要什么懂为官之道、擅揣测帝心的庙堂高材人上人,只要真懂民生疾苦的杂官下吏。” 陈惟中道:“国公就不怕如此一来,天下士人纷纷心向建奴与伪帝?” “先贤有一联,可与卧子共勉……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陈惟中身子一颤,如遭雷击。 良久,他郑重一揖手,道:“下官……深谢国公提点。” 王笑点点头。 ——这个陈惟中,是自己最近磨砺的几个人当中,悟性最高,进益最快的…… “夜深了,下去吧。” “是。” 陈惟中边告退边品味着刚才那一联,忽听王笑又问道:“对了,卧子给柳如是写过诗吗?” 陈惟中一愣,心说怎么又突然岔到这事? ——这个国公,似乎总喜欢问自己和柳如是的那点过往…… “是,下官曾赠柳大家一篇《湘娥赋》。” “然后呢?” 陈惟中微微愕然,低声道:“她回赠了下官一篇《男洛神赋》。” “是吗?”王笑沉吟道:“她若是没有回应你,你会如何做?” “这个……” ——这个莫须有的问题真是比科举都难…… 几日之后。 “老罗啊,这笔银子你运回济南,我可就松了一口大气。”王珰伸了个懒腰,抱怨道:“这些日子可累死我了,你说这关明、童元纬和他们手下那些将领怎么就这么有钱呢?光现银我就抄了两千多万两。” “有两千多万两,为何这批治河款项只给五百万两?”罗德元从案牍中抬起头来,板着张脸。 “哦,就你要用银子,别人不要用银子?几场仗打下来,将士不用抚恤、犒赏?城池不用整修?灾民不用赈灾?还有,治黄河可不止山东那段,南河的废河不用治理开荒?接下来打这里、打那里的不用军需?山东府库为了赈灾都已经空了,不得再挪些银子?” 王珰嘴里噼里啪啦就是一大串…… “王主事能否再挤一些治河款项出来?此事至少要三千万两,很可能还要更多。倘若往后款项不足,半途而废,误民深矣。” “过命的交情你叫我王主事?挤?我去哪挤?你们一个一个就知道管我要银子。徐、淮两镇再肥,受得了你们这样宰吗?我再能干,受得了你们这样……事事压我头上吗?” 罗德元正色道:“王主事,我是在与你议公务!” 他忧中泛起忧色,又道:“眼下本就是多事之秋,治事黄河、又要收复河南,这银子如何是够?” “不够,然后我就给你挤出来是吧?我去抄你家?” “王主事!你还有没有一点为官为臣的样子?!” “罗德元,你烦死了,滚开……哦,我告诉你啊,这次不少人都以为是你劝笑哥儿固黄河于山东,你可惨了。咦,对了,你明天回济南?我得去问问能不能和你一起押运银子回去……” 王珰想到能回济南了,整个人都兴奋起来。 他交代完公务,转身就向周衍所在的河道署跑去。 他昨天才从淮安赶回来,又把淮安抄家的事交给姜英,便不打算再去了。一路上都想着家里的娇妻和在家的舒服日子,脚步又轻了几分…… “殿下!我从淮安回来啦,我见到那名伶郭灵儿,唱的淮海戏可美死……啊,笑哥儿也在啊哈哈哈……” 王笑正坐在那与周衍说话,转头看了王珰一眼,问道:“你见殿下就是这样闯进来,不通报、不行礼,大嚷大叫?” “姐夫不必怪他。”周衍道:“是我吩咐的,王珰过来不需通禀。” “下官知错,下官这就告退。” “坐着一起听吧。”王笑指了指一边的位置,道:“省得我回头还要再交代你一遍。” “我不听也可以的……”更新最快的网 王珰话到一半,看了看王笑,老老实实坐下来…… “徐州条件简陋,臣工又少,确实不适合举办殿下的登基大典。但我之所如建议殿下在徐州登基,有这几点考虑……” “第一便是能最快稳住徐淮的人心。另外,江南那边,对殿下的固有印象是割据山东。而在徐州登基,可使江南百姓感觉更近,对之后吸收人口有好处。” “还有,他们敢掘黄河,殿下现在登基,能占一些大义名份。这事不能拖,赶回济南再登基,气势就弱了。” “而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接下来要打河南。河南名义上本就归楚朝管辖,但长年战乱,一片荒芜,许多地方已成了三不管的地带。地方上没有兵力,只有山贼土匪横行……我想让殿下登基之后,由蔡悟真领兵护卫,巡视河南……” 周衍神色一动,心里感到一阵激动。 什么‘巡视’,那是说给百姓听的,其实是带兵过去收复河南,但那边并没有多少有战力的兵马……这是一个磨砺自己带兵能力,同时增加自己声望的绝好机会! ——原来姐夫竟是要这般安排的……我险些就被张端误了! 王笑又道:“殿下登基后就是御驾亲巡了,路线我已安排好,从淮河北岸西巡到潼关,再转洛阳、开封,再视查河务,沿黄河回济南……如此一来,殿下……唔,到时也该称陛下了,到时陛下可收复失地两倍于如今,有中兴之隆望。” 周衍得王笑称了一句‘陛下’,只觉整个人懵懵的。 …… 王珰坐在一边听着这些,隐隐有一个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王笑与周衍说完,头就转过来了。 “王珰,你随驾去河南……” 府衙也到了下衙时间。 顾横波提笔在公文上添了一笔。 只这一笔,就把侯恂起复到南阳为官。 她特意挑了一个如今土匪最多最乱的地方。 “老大人往后是治理地方有功,还是客死异乡?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也别说我一个风尘贱妓、一个不入流的小吏苛待你。往后啊,香君与你侯家恩谊两消……” 她心中念叨着这些,感到得意,放下笔转头看去,那边李香君换了一服皂服,正坐在那很用心地跟着董小宛学做事…… 顾横波看着这一幕笑了笑,眼中有些宠溺。 她却不像这两个丫头只知道傻傻做事,从小包袱里拿了几个瓷瓶,凑到受左明静信任的那几个女官身边。 “上次便说过,今儿我特意带了来,这几瓶花露给你们,快闻闻香不香?” “啊,真是好香……” 几人忍不住叽叽喳喳说起话,虽没有什么机密之事泄露出来,却也能知道不少上面的动向…… “说起来,这几日城里都在忙着筹备齐王登基之事,等大典之后,我等便可回济南了,徐州这趟差可真是累人……” “两位宋大人一来,我等做事可等再谨慎些,免得又害大人被参上一本。” “参就参,议院的票拟还不是知事院批的……” “嘘,不得胡说。” “你们听说了吗?那个罗八钱,昨日又去找国公闹了一场……” “什么事啊?” “也不知他哪得到的风声……这事是这样,你们可别说是我说的啊……齐王一登基,以国公的功劳必是要封王的。公主殿下有意到时给府里的秦将军和府里的两位姑娘各加封一个诰命夫人……” “我也听说了,这事能露出风声,怕是在试探臣工反应吧?” “听说蔡将军那位亡妹也有追封……” “怪不得蔡将军这次能得这趟……” “嘘,什么话你都敢说。” “话说回来,罗八钱不得闹疯了?” “随他去闹,一天到晚的弹劾我等,最好国公将他打一顿才好咧……” 顾横波保持着讨人喜欢的笑意,似要问些什么,最后却又忍住了。 ——好想知道那几位姑娘是怎么得手的…… 却有一个小女官见她好奇模样,低声解释道:“有些事你还没听说过,我也不好与你说,等你到了济南,呆久了便知道了。” 顾横波嘴上恭顺地应着,心笑道:“姐姐有什么不知道的,反倒是你啊……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第885章 亲自管 “王笑,我生气了。”秦小竺忽然说道。 此时她与王笑刚洗过澡,擦干了头发,一边给自己扎了个利落的马尾辫子,一边蛮不高兴地嘀咕了一句。 王笑给自己绑衽衣,心里正抱怨这衣服好麻烦啊,听到她这话吓了一跳,忙搂住秦小竺。 看来是东窗事发了,本想着先让小竺与明静搞好关系,这丫头竟是现在就看出来了……比起绑衣服,这才是真的麻烦了。 他在榻上坐下来,把秦小竺抱在自己膝上,道:“乖,别生气了好不好?” “哼,你还想瞒我,我都听说了。”秦小竺哼道,“难怪你最近待我那么好,原来是这样打算的,才事先安抚我。” “我哪有这样的坏心思?”王笑问道:“你听谁说的?” 他心中暗骂,一个个领了我的银子,还出卖我。 “都传开了。”秦小竺哼道:“我那么辛苦给你练新军,还要以为你要把这事让我来办。结果这样的大功业你转手给别人。”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大功业? 王笑长舒一口气,已明白秦小竺说的是什么事。 “河南地方是大,但早些年是流寇肆虐最严重的地方,一片残破,又是四战之地。故而唐中元退守潼关,不愿经营,怕回头给别人做了嫁衣。可见,取河南从不是什么大功,收复京城才是真正的大功业……” “你还在哄我,哼,坏东西。” 秦小竺本想骂几句娘希匹之类的,但淳宁不让她在家里骂粗,最近倒也改成了别的词汇代替。 “哪是在哄你?再说了,你不想早些回济南见眉儿吗?” “你上次北上就不带我,还把我药晕过去。我秦小竺纵横沙场那么多年,你想把我当朵朵那样娇滴滴的小丫头养着吗?” 王笑轻轻笑了笑,搂着秦小竺的腰,道:“我知道你在生什么气。蔡悟真怎么说也还是你姐夫,你姐夫也是我姐夫……” “他才不是我姐夫。” “他也救过我的命啊。” “要不是这样,我早砍死他了。” 秦小竺说到这里,回过头又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淳宁怎么想的……给蔡丫头追封一个名份,再让个大功业给蔡悟真,回头封伯封侯,让北面的蔡老头见到儿子在这边高官厚爵,倒戈过来,是不是?” “不算全对。” “我可告诉你,蔡悟真还可以放他一马,蔡老头这个大汉奸我是必要杀的,玄策也没打算放过他。他要敢投过来,就一个死字。” “行,我知道的,我当然是站在你这一边。” 王笑说着,在心中把这件事留意下来。 以后不管怎么样,蔡家祯此人是不能让其活着到楚朝的,哪怕秦小竺不动手。秦家别人也会杀他,影响不太好…… 秦小竺还是好哄的,她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 话说完了,她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又低声道:“王笑,我跟你发了脾气……我最近是不是有点恃宠而骄了啊?” “小竺最近越来越会用成语了,等回了济南,眉儿一定也要夸你。” “是吧,我都是从小碗那听来的,她昨天又和我说了个故事……武元衡曾举荐薛涛当女官,武元衡就是我上次和你说的那个被李师道刺杀的唐朝宰相。除了他,还有元稹、白居易都喜欢薛涛哦……” “董小宛怎么尽说这样的事,又是关盼盼又是薛涛的。” “哪有,她知道的可多了。从武元衡说到薛涛,又从薛涛说到元稹……元稹本来和他的远亲崔莺莺有过私情,后来却娶了太子少保的女儿,后来写了一本《莺莺传》,后来别人照着写了《西厢记》,那个张生就是元稹自己……怎么样?我以后也能当才女吧?” 王笑点点头。 ——说个故事都只会“后来后来”的才女? “后来,小碗又从元稹说到李泌,李泌也是唐朝宰辅,写过一篇《议复府兵制》,小碗又给我说了府兵制和募兵制的好处和坏处,我听了觉得好有道理,想跟你说……但发现自己已经忘光了。” 王笑莞尔道:“元稹和李泌都说了,那她有没有跟你说长安十二辰的故事啊?” “我还没听到那里呢,小碗最近也忙,下次我让她给我说。”秦小竺一脸单纯。 王笑只是觉得好笑。 下一刻,秦小竺嘟囔道:“左明静真讨厌,我本来想让小碗来帮我做事,结果给她抢走了。” 王笑一愣,心想左明静怎么就讨厌了,明明又漂亮又温柔…… “其实左姑娘也会给小竺讲故事,你可以与她多来往。” “她才懒得和我说,她一天到晚可多事情了” 秦小竺转过头,蹭着王笑的脸,又道:“哼,你休想打岔。这次不派我去打河南,以后打别的地方都得带上我,别又药晕我。” “好,你武艺高强,我多亏了你保护。” “你也要好好练武。” “嗯,伤也好快了,很快又可以练了。” “哪就好了?昨天你差点没喘过气,吓死我了……你怎么衣服也不穿好……” 秦小竺在王笑腿上挪了挪身子,手早已抚在他身上,忽道:“刚洗的澡你又起来了,坏东西……唔……” “这次慢一些来……没事的……” “笑郎……” 这个夜里,顾横波又咬着嘴唇,在香褥中低声哼着,两只小弓足轻轻磨蹭在一起…… 直到次日起来,整个人都是慵慵懒懒的,她坐在云镜前凝视着自己的容颜,又升起一股自信。 至于迷茫,却是从未有过的,她这一辈子都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网首发 李香君看似温柔,其实心高气傲;董小宛看似清高,其实柔肠百结……这些,顾横波并不想像她们那般矫揉。 她想要什么就要,从不掩饰。 “顾媚你还在这慢条斯理的,上衙都快晚了。”董小宛快步进来,一身衣冠已整整齐齐。 “知道啦知道啦。” 顾横波笑着拾起桌上的小姻脂盒,站起身来。 “小宛会写大人那样的簪花小楷么?” “大人的笔意比我高一层,只能摹一个大概。” “你若想多为大人分担,当是要勤快练练的,往后许能跟在她身边为她代笔呢……” 路上说了类似这些闲话,一个上午又忙碌在案牍间过去。 等顾横波要去递公文,走到内堂,却发现左明静并不在。 她微有些疑惑,心想刚才左大人还在的啊。 踮着脚到窗边看了一眼,只见院里果然多了几个国公身边的侍卫。 顾横波眼睛一亮,小姻脂盒和小铜镜很快便拿到了手中…… 偏厅中,王笑正对左明静说着话,因今天他把秦小竺也带来了,倒也不敢“轻薄”。 “我把小柴禾和裴民调走之后,徐淮这边锦衣卫是由我亲自管的,左大人若有什么需要锦衣卫配合的公务,可直接向我禀报。 另外,锦衣卫人手不足,我还找小竺调派了几个军中好手过来,左大人有事或找小竺也可以。” 左明静欠身道:“下官明白了,这些话派人通传便是,不敢劳国公特地派一趟。” “倒不仅是为了此事,今天过来还要找左大人借调一个人,哦,只需借调几天。” “是,国公要借调谁?” 王笑道:“有件事我已布置许久了,只是有些情况不甚了结、有些关节还没完善……” 正在此时,门外有亲卫道:“左大人,有位女吏说有急事求见。” 虽未说是谁,左明静与王笑却也都知道是谁,这边敢这般跑来打搅国公议事的人可不多。 两人对视一眼,眼神皆有些无奈。 ——她又这样了。 “让她进来吧。”王笑却是开口道,他转向左明静,笑道:“我要和左大人借调的,便是这一位了……” 南京。 “王笑最近在做什么?”郑隆勖向太平司指挥使徐君贲问道。 他才回南京不久,第一件事便是了解王笑的动向。 待听得王笑还滞留徐州,郑隆勖身子一躬,仪态就显得警惕起来。 敢掘黄河是一回事,怕不怕被报复又是另一回事。 徐君贲道:“徐州似在准备让齐藩叛变称帝,说来也可笑,天坛、农坛以及太庙都没有。齐藩要称帝,也不知能向哪位先帝告灵。老大人听得消息也很震惊,接连派了两拨官员过去想要安抚,皆被王笑叩留了,生死不知……” 这事郑隆勖知道,但既然阻止不了,他更关心的反而是还是王笑的动态。 “王笑呢,他都在做什么?” “据探子回报,他打下淮安之后终于消停了,也不回山东救灾,物色了不少美人到徐州,说是为官,想必是收罗来自己享受的,在我看来,他也开始纵情声色了……” “何必加上你的个人见解。”郑隆勖摇了摇头,又道:“我听说王笑的四弟死了,你帮我派人到徐州走到一趟吧,替我带些礼物,慰问一下他。” “这……” “这是我私人的礼仪,告诉王笑,我郑隆勖公私分明,不是没气度的人。僻如王家二房长子王现在南京这些年,我又何曾害过他性命?” “好吧。” 郑隆勖这才又问道:“还有其它消息有吗?” “具体的消息不能探到,只知徐州在整顿军备、运输物资,其它大动作却也没有……” “确定不会来打江南吧?” “泗、扬之间皆有重兵防守,因黄河之灾,山东的兵力王笑也难以调动,手上只有万余人、又无器械,该是不会来的。老大人只是嘱咐在武昌的孟总督加强对淮河的防事。” 郑隆勖点点头,心知王笑最多是把河南那块地方拿了。 拿了就拿了吧,人烟荒芜的地方,又与唐逆接壤,派兵去守也是得不偿失。 从父亲对孟世威的嘱咐看来,虽与王笑是对手,但双方也有默契。 郑隆勖那副紧张的姿态略有放松,又告诉徐君贲对徐州保持观注,若有动静便尽快汇报…… 看来,徐淮之争、黄河之事也就此告一段落。 复盘整件事,自己这边虽除了沈保一党、独掌江南大权,但在王笑手上却没占到太大的便宜。 本想拿下台儿庄,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丢了徐淮两个重镇。 虽说掘了黄河给王笑带来损失,这边却要丢掉对河南的控制。 再加上齐藩叛逆称帝…… 算起来,单论与王笑这场博弈,竟是亏大发了…… 做来做去,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 “我等该反思了啊,此番说来也可笑,那痴儿不擅算计,施谋用略在父亲手下节节败退,他却可扬长避短,在战阵上步步为营。二千人破关明,一万人取淮安,兵指河南。” “由此可见,谋略只是小道,实力才是这乱世争雄之本。现今神州破碎,由我等试手补天,合当奋力经营,清吏治、薄民生、练强军,来日以堂堂正正之师,定乱臣、驱建虏、荡流寇。” 郑隆勖发完感慨,又向徐君贲道:“君贲可知要建此功业,首要之事为何?” “当先做改革税制?” “我知你前阵子为难,我既回来,此事便由我亲自来管。这样,选个日子……就二月二龙抬头那天,以父亲的名义,邀南京诸士绅大户到你家东园赴宴,一则给这些人通个气,二则也是敲打……” 又是一年二月二。 天光才亮,一身隆重礼服的王珰早已站在户部山戏马台上了。 他低着头,目光看着脚边的石头,只见石头里已长出了一点小草的细芽。 “好嫩啊。”他心想。 好想家里的碧缥。 碧草细如丝,丝丝念佳人。 这自然不是什么好诗,王珰也作不出更好的,但他想着若回到家,把这诗送给妻子,她一定会很开心,又是一番体贴…… 想远了,暂时也回不去。 好烦。 对了,今天是齐王登基的日子,这才是数一数二的大事…… 齐王终是不喜欢关明侵占民宅筑成的堪比王府的壮丽府邸,于是将登基大典放在户部山举行。 登基大典本是隆重至极的事,须由百官上表劝进,再由司设监准备仪杖;钦天监选择良辰吉日;尚宝司准备符牌印章;教坊司准备乐舞。 而新帝也要祭告天地宗庙,祷告先帝与神灵,再接受百官朝拜。 偏在徐州,这些是都没有的…… 算起来,当今天下几个皇帝当中,也就北边的顺治皇帝登基时也是这样一切从简,一切从简。祭祀天地之后,向天下颁布了即位诏书。 这次齐王也是走的这个流程。 说是简单,但也是隆重而肃穆。 肃穆便代表着无聊啊。 今天起得太早,王珰想打个哈欠,但不敢。 许多重臣都没来,因此他官位虽低,站的位置却蛮靠前的。 哦,罗德元被提前赶回济南去了,既是把治河款项押回去,也是王笑不想让他留下来,不然一定又要对这样的登基大典指指点点。 这里与礼不合,那里与礼又不合…… 王珰心想着这些,偶尔也会想到王宝那小子被水冲走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回来,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要不然和笑哥儿说放自己回去负责找王宝? 忽听山下一阵炮火轰鸣。 他转头眺望,只见远处上万人的方阵缓缓而来,气势震天。 那是笑哥儿带兵来演军了…… 气势是真的很的气势,但不伦不类的,也不知效的是项羽还是刘裕的旧事。 哦,笑哥儿一心想这么搞,这才把罗德元赶回去。 待到那方阵缓缓到了山脚下,只见上万将士齐声高喊起来。 远处,徐州百姓早已出了城来,扶老携幼密密麻麻跪了一大片。 整点天地之间,数万人的高喊渐渐统一起来,合成整齐的一句:“吾皇万岁……” 南京。 秦淮河畔。 李香君曾住的媚香楼、顾横波曾住的迷楼皆已换了主人。 这是教坊司的产业,教坊司是不缺美人的,只是新推出来的南曲姑娘尚未得有名气的才子写诗推崇,名气暂时还未传开。 齐王在户部山祭天之时,郑隆勖正绕过夫子庙,穿过文德桥,去往徐氏东园赴宴。 他对不远处的迷楼不屑一顾,心想着今日该如何敲打士绅,为税制改革开一个好头。 徐氏东园本是大楚开国元勋中山王后人的别业,后来徐家稍有败落,东园也曾几易主人,如今徐家旁支徐君贲成了太平司指挥使,又把这东园买回来,故时人也称为‘徐太平东园’。 这东园占地五十亩,南京人称为‘其壮丽为诸园之甲’,徐君贲把园子买下来,其实也是用尽了家财。 这绝不笔小钱,徐君贲就算是名门之后,但只是旁支,能有这笔钱自也是有许多赚钱的产业。 税制改革,他自己就有种当先挨刀之感。 “君贲大义凛然,为我辈楷模啊,此次借园与我,往后必有重谢。”郑隆勖入园之后,首先又如此安慰了一句…… 宾客皆早已到场,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郑隆勖一一打过招呼,脸上一片笑意,心里却带着冷酷。 郑元化今天虽然不会来,但主位还是给他留着,郑隆勖与徐君贲在上首坐下,开始了这场对士绅的鸿门宴。 ——筹军需、轻民赋……这等大事,便从收拾你们这群国之蠹虫为始…… 他心想着这些,一队舞女已翩翩入庭。 从徐州回来的教坊司右监丞曹喜凑过来赔笑道:“郑大人、徐指挥使,且看这歌舞如何……” 此时,郑元化刚下了早朝,回家换了衣服,起轿又往东阁行去,正在轿中翻阅着公文,周遭护卫重重…… 南京城外十里长亭,沈保满头乌发已完全苍白,面容枯稿,一身便服,正满脸失意得与寥寥几个送行者告别…… 剪子巷,名叫银杏园的小院子里,王现正靠在藤椅上,手里捧着一壶小酒,斜眼看看了门边太平司番子投在地上的影子,吊着戏腔唱道:“汉苏武在北海身体困坏,忍不住伤心泪悲苦伤怀,儿的娘啊” 第886章 龙抬头 诏曰:“昔先皇晏驾,万方嗟悼。侄昱以幼冲之资,窃居神器,篡谋大业,秉心不孝,委任权奸,祸机四发,社稷堕废。 朕为大行皇帝之子,承皇天之眷命、继列圣之洪休、荷祖宗之灵,惧社稷将湮于地,屡命上将奋扬威武,戡定四方。文武大臣百司众庶合辞劝进,率土式望,朕拒之再三,爰乃俯徇舆情,谨择二月二日,与百僚登坛,即皇帝位,改元建武元年。 今修燔瘗,告类于上苍,惟大神尚飨。祚于楚室,永绥四海。所有合行事宜,条列于后……” 王笑驻马在一万将士阵前,听着山上传过来的宣召,无意识地打了个哈欠。 又想到上次陈惟中说的试论,那这道诏书的意思大概就是“我侄子周昱是个小王八蛋,把天下搞得乱七八糟,没办法,我只好自己来当皇帝收拾这个烂摊子。” 掌握了甩锅的诀窍,科举试论也没那么难嘛。 他打马向城内行去,免得一会要参拜周衍。 小舅子有什么好拜的…… 一路上到处都是喜极而泣的百姓,也不知是真心欢喜还是宋信让人交待他们要哭的。 王笑心想道:“你看,你们永远把希望寄托在明君贤臣身上,明君贤臣也很累的……” 他昨夜又没睡,现在只剩下些仪式上的东西,反倒可以去补个觉。 谁敢说三道四不成? 徐州城内今天冷冷清清的,倒也不担心有什么刺客。 如今锦衣卫他自己在管,早把那些细作肃清了…… 路过前面的堂厅,没想到却又见到了顾横波。 “嗯?你怎么还在这里?” “国公,下官还想再推演两遍,怕有些地方尚未考虑周全。”顾横波起身行了一礼。 王笑今天穿了一身国公的礼服,更显得英俊威武,恍然天人下凡。 顾横波偷眼看去,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如春风吹皱一池春水…… “唔,那你推演吧。” “下官还有许多事未能想通,可否请国公指教?” 顾横波说着,又马上道:“二月二,龙抬头,南京盛行踏青、宴会,正是动手的好时节,许就是现在,我们的人已发动了。” 她刚才并非在推演,而是在想说什么话能吸引住王笑。 “不错。”王笑果然没有马上走,在位置上坐下。 顾横波心中得意,道:“先说沈保,他虽不是罪魅祸首,但确实下令掘堤,‘可惜水太小’,此人死不足惜。郑元化顾忌影响肯饶他性命,我们却不能饶他,而这个无能之辈也是最好杀的一个……” “穷途捓揄多山鬼,浊世风波总石尤。此去愿君需尺木,放开头角入云游。” 南京城外,十里长亭,有人正高声吟诵着这一首诗。 诗是江南大才子冒襄的新作,也是复社士人如今的心声。 政坛失意,名声也被打得七零八碎,但心气不能丢。 家国破碎,前途坎坷,这些文人反而更显出些‘穷年忧黎元’的一身风骨来…… 沈保却没有这种豪气了,苍凉地转过身去。 失了权柄,他已如一根枯瘦枯木。 “老夫无能,此番归乡,往后这社稷交由诸君了。”沈保背向众人,长叹着挥了挥手。 诸生潸然泪下。 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 “老大人,终有一日,我等必能为老大人洗清冤委!” “老大人呐……莫道浮云终蔽日,总有云开雾散时。沧海横流心不动,天道酬善岂疑迟!” 沈保手扶着车辕,正待上车,不远处几个文士打扮的汉子突然跑上前。 “可是沈老首辅当面?学生心中久仰,有沈老大人的名句恳请指教……” “你们还想问老夫什么?” “想问问你……水小不小?!”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话到一半,却是一声暴喝,那拱手作揖的文士袖子匕首一晃,径直插在沈保心口。网首发 亭中还在慷慨悲歌的诸生大骇,惊呆在那里。 一刀、两刀、三刀…… “噗!噗!噗……” 亭中诸生眼看着沈保缓缓倒在血泊之中,接着便对上杀人者那双凌厉的眼…… “呵,书生……” “沈保好杀,郑元化却是不好杀的。”顾横波轻声道:“皇城那边,街道宽两百余步,官轿居中而行,暗箭、火器皆难以射中,郑元化又护卫重重,硬杀怕是难以成功,但他若是设宴待客却不同了……” “郑党宴客,向然是以宫中规格,由教坊司曹喜来安排。不巧,这位曹太监下官也有所了解。他有一侄儿,是他家独苗,过继给他为嗣,向来如心头肉般宠爱。我们只需拿住他这个侄儿,曹喜必乖乖听话……” 顾横波说到这里,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小脚,幼时的痛入心扉之感再次泛上来。 她仿佛能听到当年妈妈跪在曹喜面前汇报时,那太监漫不经心地用细尖的声音笑道:“这一批裹出了几个呀?” 好像自己这些人不过是一块卑贱的陶土,任他随手烧一烧看能不能烧成精美瓷器。 但现在,那个曾主宰自己命运的权阉,连着教坊司,不过是自己随手一摆的棋子…… 顾横波又忍不住感到巨大的快意。 “由下官谋划,我们把锦衣卫的力士安排在迷楼做小厮,再控制了曹喜,便可在郑党设宴时借机接近他们。今日是佳节,郑元化若亲至宴席,我们或可手刃这老贼,他若不至,亦可诛郑党核心……” 王笑随手敲了敲椅边的扶手。 前日,郑隆勖竟还敢派人来慰问……呵,公私公明?黄河水淹山东,他欠自己的交代又岂仅仅是王宝的一条性命? 此番没能亲赴南京主持刺杀,事能做到哪一步都不好说。但能成或不能成,他并没有太在乎。 这是对郑元化敢水淹山东的回应和威慑。 算是问他们一句——“还敢在后面给我捣乱吗?” …… 顾横波又道:“说到王现公子,国公也不需担心,他在南京贩酒时,与我们几位姐妹也算有旧,尤其与归家院的妈妈交好。此事我已写了手书,拜托柳如是暗中攘助……” 提到自己那位堂兄,王笑倒没什么印象。 重生过来之后,他就没见到过王现,只知道这个堂兄负责家里在南边的生意,后来郑元化南下,人就被软禁起来了。 ——这次王宝没了,也该把人接回去让爹宽心一点,省得一天到晚就知道说自己不孝…… 南京,银杏院。 “我等奉郑大人之命,接王现去赴宴。”几个差役打扮的汉子拿出一张请帖。 “是……” 接着便是“噗”的几声轻响。 差役打扮的锦衣卫番子步入庭中,只见院中石桌上摆着一个酒壶,却不见人。 脚步匆匆赶到前堂一看,只见两个中年妇人正站在那。 其中一个中年美妇怀里抱着个三岁的孩子,另一个则是正在穿戴戏服,脸上施着粉,比抱娃的妇人还要美些。 “我等奉国公之命,前来接公子归家,敢问王现公子何在?” “哦?”那着戏服的美妇一开口,却是个男人,问道:“是来接我的?” 那锦衣卫番子一愣,心说莫不是中计了? “可算来接我了。”王现好整以暇地将手里的珠钗往头上一插,从妻子手中抱过孩子,笑道:“颀儿乖,带你回家了,路上不要哭闹,别给叔叔们添麻烦,好不好?” 他怀里的孩子奶声奶气应了声“好”,笑咯咯地伸手又要摸他头上的钗环。 “对了,那箱银子你们拿上,算是我谢你们的……” 王现说完,捂着孩子的眼、带着妻子向门走去。步履虽快,却似闲庭信步,虽有老态,却也美得厉害。 番子们面面相觑,倒没想到国公的大堂兄是这样的人…… 马车是早准备好的,却是徐徐离去,半点无匆忙逃亡的样子。 偶尔还从车中传出一两句戏腔来。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溅!” 徐州。 “你这些天辛苦了,功劳我会记得。”王笑开口道。 顾横波柔声应道:“都是国公早安排好的,下官只是锦上添花,岂敢称功劳?” 话虽如此说,她这几天却着实是拼了命地在做。 事情说来简单,但做起来去繁琐,比如只说教坊司有多少人,每个人又有多少亲朋,这其中哪些人是能用到的、哪些人是要小心归避的,各有哪些爱好;再比如安排锦衣卫到迷楼当小厮要注意什么;南京城哪些地方适合安排刺杀,哪些地方又不适合…… 这边消息传过去,那边消息传回来,她还要替王笑汇总分析。 辛苦归一回事,顾横波却喜欢做这些,既能呆在王笑这边与他时常见到,又能借他的权力操控别人的生死。 但眼看事情做完了,她也渐渐着急起来,有心想继续赖在这边。 倒也想到一个法子…… 此时果然听王笑道:“先去歇着吧,往后不用过来,去找左大人奏事便可。” “是。”顾横波轻声应了,站起身来。 “国公,那下官就告退……” 王笑转头看去,只见她身子晃了晃,整个人缓缓栽倒下去。 这一下也不知她练过没有,摔得恍如舞蹈。头向后仰着,官帽滑落下来,满头青丝如瀑,身子却勾勒出一道曼妙的曲线。 王笑伸手一抄,将她揽住。 “国公,我……我没事……今日陛下登基……国公快去……” 顾横波闭上眼,说着没事,人却蜷缩在王笑怀里。 王笑探了探她的额头,只觉烫得厉害。 “你病了?” “没……没事……” 顾横波喃喃着,头一歪,直接就晕了过去…… 她感觉到自己被王笑抱着,绕过回廊,放在一张榻上。 远远的有山呼声隐隐传来…… ——他为了自己,连登基大典都没去呢。 她心想着这些,努力保持着清醒。 今日里面可特意穿着那条牡丹样式的肚兜呢,一会他见了一定喜欢…… 她脑子里昏的厉害,忍了大半天了,此时缩在王笑怀里,终于还是放松过来,昏昏沉沉地迷糊了过去。 “笑郎……牡丹好看么……” 忽然听顾横波这样细若蚊吟地问了一句,王笑愣了一下。 ——神经病,哪有什么牡丹? 他召过秋田优子,嘱咐其照顾好顾横波,自己转身出去,想要回房补觉。 才走到中庭,突听前面一阵嚷嚷。 “国公,国公,不……王爷!王爷!陛下的敕封到啦……” 山呼声远远传进徐州府衙,打断了董小宛的思路。 她停下笔,忽想到什么,有些担忧地向李香君低道:“顾媚也不知是如何想的……” “什么?” “她连着几夜没怎么睡了,今早又打了一大桶冷水泡了两刻……” “这样的天气,她如何受得住?” “许是疯了……也不怕闹出病来……” 南京,徐太平东园。 一舞笙歌未歇。 徐君贲倒是想到一事,转头向郑隆勖道:“我近日听闻那复社冒襄回了如皋,作了一首诗骂首辅大人,道是‘穷途捓揄多山鬼,浊世风波总石尤’,是否把他捉起来?” “何必理他?”郑隆勖漫不经心道:“在开封时,他送到我面前我都懒得杀他,还派人去不成?这些毫无用处的书生作诗夸口,权当笑话看便是。” “但这诗一夜之间流传甚广,对首辅……” “他不是在骂父亲。”郑隆勖道:“他要骂父亲早骂了,何必等到从徐州出来再骂?这是在暗骂王笑……呵,心里怕得要命,嘴里叫得却厉害。一群文人看不明白到处传唱,跳梁小丑,可笑。” 徐君贲闻言笑了笑,也明白了郑隆勖当笑话看的心态。 郑隆勖持杯饮了一口,等舞乐停了,目光落在诸士绅身上。 酒也喝了,舞也看了,该办正事了。 自己又不是像那些无用书生,只会夸夸其谈。 “今日邀诸君……” “砰!” 突然,东园一片大乱。 有侍卫头上突然炸开一团血花,一群小厮忽然杀将过来…… “怎么回事?!” 郑隆勖大喝一声,拍案而起。 他旁边不远,曹喜吓得满脸煞白,浑身都在打颤,身边两个太监忙扶住他…… “保护大人!” 到处都是一团慌乱…… 郑隆勖看着侍卫已堵在自己面前,松了口气,皱起眉分析着是谁要来行刺。 耽误自己改革税制的大计…… 余光里有太监路过。 下一刻,一支手如闪电般伸过来,狠狠扼住郑隆勖的头发。 匕首重重一划! 血激洒而出,洋洋洒洒…… 郑隆勖眼中生机尽去…… “啊!”满堂都是曹喜的尖吓…… “砰……” “保护大人啊!” 南京御道街,一片血泊当中,侍卫们嘶吼着向着刺客们迎上去。 二十余名刺客杀到现在只剩三名,却依向着轿子冲杀过来…… 郑元化坐在轿子里,听着外面的动静,一张老脸依旧沉静,但眼皮却跳得厉害。 他并不担心自己会被刺死。 没有多少人知道他身边的老仆郑七,其实有一身高强武艺…… 下一刻,又是一声铳响,有人跌进轿帘…… 郑元化凝目看去,只见一具尸体跌进轿中……是郑七,胸口已是一片血泊。 不远处,一个浑身浴血的大汉抬着火铳看向这边。 他一句话都没说,但郑元化能感受到他冲天的杀气。 有侍卫过去,乱刀把那刺客砍刀在地…… 纵是这一世人都镇定自若,郑元化也感觉到自己的双手抖得厉害。 他看着郑七的尸体,仿佛看到死亡逼进到自己的面前…… ——痴儿,你这次做得过火了,不守规矩…… 徐州。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虢国公驸马王笑,忠孝于先帝,扶持社稷。栉风沐雨,万死一生,弘济艰难,宣力至伟,辅成大功。今特加封靖安郡王、奉天辅运大元帅,特进光禄大夫、右柱国、太子太师,增禄一千石。赐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谢陛下隆恩。” 王笑强忍着哈欠,双手捧过圣旨。 ——都说了明天再封,竟是这么紧赶慢赶地又把封赏发下来了。 小舅子还是大方的,多添了两个官职…… …… 铜镜中的少年打了个哈欠,抿上嘴,那种少年气又消散开来,化成了威严。 王笑穿着中衣站在那,低声道:“搞仪式真麻烦。” “靖安郡王。”秦小竺又低声念叨了一句,道:“和淳宁的封号很配呢。” “没有封号也很配……” “是哦,但是这冕服怎么穿啊?我不会弄,要是缨儿在就好了。” 秦小竺拿着那冕服有些苦恼起来。 王笑本想说“让明静过来帮我穿如何?”话到嘴边还是收了回去。 “我们慢慢研究吧,开宴还早……” 他在秦小竺的帮忙下,缓缓把那冠冕穿戴好,再看向镜子中更显得威严的自己,低声道:“往后办事,名义上就方便了许多呢……” 称帝不称帝的,也只是这么一回事而已。 血泊里,沈保、郑隆勖的尸体被人抬起来,血还在不停往下流淌着。 相隔六百里,王笑从一列列文武大臣身前走过,头戴的七旒冕微微晃动,所过之处,只有一声声恭谨的问侯。 “见过靖安郡王……” 在更远的地方,张嫂轻轻摸着已隆起的肚子倚在椅子上,回想着这一年时光,她也问自己是否还有什么遗憾…… ——也唯有太后娘娘的深恩还未报答……也不知那人说话算不算数,真会随自己去见她吗? 她也不知道,只好转头看向外面正在忙活的铁豹子,轻声给肚里的孩子哼道:“二月二,龙抬头,蝎子蜈蚣不露头……” 是夜徐州,新帝大宴群臣将士庶民。 席间忽有急信传来。 “报!山东喜报,洪水已退去,伤亡为历年洪灾中最小,赈灾最为得力……山东诸大人为陛下贺、为万民贺!恭颂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哪怕知道这消息是靖安王压了两天,故意在此时才放出来的,新帝也是龙颜大悦,群臣更是满堂欢喜。 …… 宴中,陈惟中举杯又猛饮了一口酒,眼望四周光景,忽唱起词来。 “堂上谋臣尊俎,边头将士干戈。天时地利与人和。燕可伐欤?曰可。今日楼台鼎鼐,明年带砺山河。大家齐唱大风歌。不日四方来贺。” “好,今日楼台鼎鼐,明年带砺山河!” “燕可伐欤?” “可!” “燕可伐欤?” “可……” 第887章 小孩儿 这一年天下间有两个楚朝,都自号“大楚”,并指对方为“伪楚”,一个称另一个“乱藩叛逆”,另一个称一个“窃国伪帝”。 消息传到各方,时人称其为“南楚”、“北楚”。 南楚寿昌二年、北楚建武元年、大清顺治二年、大瑞兴禾三年、大西大顺元年……二月初九。 京城。 每天都有一辆辆的马车驶进城内,大批的满族勋贵从关外迁入京城。 内城显然已不够住了。 多尔衮自然是有地方住的,昔年楚朝肃亲王的府邸已被改成皇叔父摄政王府。 这里俨然已成了大清朝的权力中心。 多尔衮觉得,顺治皇帝的信符放在皇宫里,每次调兵遣将都要奏请钤印,十分不方便,干脆把玺印都拿到自己的府中。 这天府中议事,名叫冯伯衡的官员说道:“禀皇叔父摄政王,眼下大批的旗人入京,却苦无生计,奴才为此忧心忡忡,夙夜忧叹,终于想到一个办法。” 冯伯衡五十多岁,他十九岁就高中进士,早年仕途顺遂至极,人称‘小冯翰林’,在延光帝还未登基时,他三十岁就已官任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内阁加少保兼太子太保。 之所以这么顺利,因他舍得抛掉读书人的脸皮去巴结阉党,准确而言,是‘媚谄’阉党。 冯伯衡有时遥想那些年,自己阴谋诡计层出不穷,构陷了一个个东林党魁,何等风光? ——可惜啊,先帝不懂得用自己,偏要除阉党、用文官,果不其然,大楚亡了啊! 总而言之,冯伯衡蹉跎了近二十年后,清军入关,多尔衮以书信召他入朝,他收到信就马不停蹄赶过来了。 一入京,多尔衮亲赐他朝服衣帽鞍马、命他仍以原衔,进入内三院佐理机务。 当时冯伯衡感激涕淋,抱着多尔衮的靴子又是一通痛哭。 旁人还敢称多尔衮‘睿亲王’或‘睿王’的,他却是每每以‘皇叔父摄政王’相称,一字不落,又月月率群臣向多尔衮上表称颂功绩…… 对这样懂事的奴才,多尔衮既鄙夷又享受,此时听他又有建议,淡淡开口道:“说吧。” “臣请皇叔父摄政王将内城汉人百姓尽数迁出,腾空内城安置贵人与八旗将士。” 一旁的刚林皱了皱眉,道:“内城可有数十万汉人百姓。” 他倒不在意这些人的死活,纯粹是讨厌冯伯衡。 冯伯衡正色道:“旗人乃我大清之根,八旗将士劈荆斩棘,奠定我大清基业,如今却不得片瓦遮头,再不解决此事,岂非凉了功臣之心?” 刚林心中大骂。 这本来就是睿亲王的意思,冯伯衡这是猜中了睿亲王的心思,抢先自己一步说出来。搞得自己现在反对也不是,附议又没面子……狗贰臣!不要脸! 刚林只好道:“禀睿亲王,话虽如此,但我大清爱民如子,当适当发放些搬迁银两,以免生乱。” 冯伯衡道:“不错。但仅如此还不够,旗人入关定居,岂可没了生计?奴才认为,当把京京畿土地分给八旗王公……这些年战乱之止,京畿多有无主之地,跑马可圈矣……” 多尔衮淡淡看了冯伯衡一眼,知道这个奴才懂得揣度自己的心思,是个伶俐的。 这种人用起来最方便,挥了挥手让他上个折子,把事办了就是…… 他议完事,向内宅走去。 想到今年还要征西征南,已没有太多可用的大将了,又有些想念多铎。 “多尔博人呢?” “回王爷,小阿哥在祠堂……” 多尔衮到了佛堂,目光看去,四岁的多尔博正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哭。 多尔博是多铎的第五子,过继给了多尔衮。 本来呢,兄弟俩心中有默契,等哪天多尔衮死了,再把孩子过继过来。 但之前在盛京,多尔衮因怀疑多铎与王笑勾结,引起了多铎不满,干脆直接让多尔博入继,这相当于承认自己生不出孩子了,算是一个大让步。 让来让去,多铎还是死了…… “阿……阿玛。”多尔博见了多尔衮,怯怯喊了一声。 他是今天才到燕京的,因多尔衮觉得孤独,派人把他接来。 此时把嗣子抱起来,多尔衮便扳着脸道:“你是爱新觉罗家的勇士、本王的儿子,哭什么哭?” 被瞪了一眼,多尔博哭得更厉害,也不敢看多尔衮那双虎豹般的眼,委屈巴巴地低下头。 想自己的亲生阿玛…… 多尔衮心里叹息一声,把嗣子放下来。 ——这终究不是自己的新生儿子…… 其实不需冯伯衡献策,也不需多尔衮下令,内城的汉人百姓早已遭到了驱除。 首当其冲的便是拥有良宅、却还未在新朝有势力的人家。 满城都是哭天抢地。 虽然大家前不久还在欢天喜地颂赞大清朝轻民薄赋、满汉一家的良政…… 但在清水坊,有一片宅院却没人敢占。 那是太后娘娘作主赐给她哥哥卓礼克图亲王的别院。 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虽然还未到燕京,却已让女儿孟古青随着太后入关,之后便安置在这个别院里。 孟古青今年才八岁,从科尔沁千里迢迢到燕京,其中意味,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来。 太后娘娘这是有意把侄女许给陛下为皇后了…… 事情还未开始办,但未来皇后所住的地方,确实是没人敢靠近的。 这天,中宫又遣人来探望孟古青…… 苏茉儿穿过一个个庭院。 虽来过两次,她对这片院子还不算熟悉,先是绕过‘杜康斋’又路过‘陶然居’,最后才找到那个没有挂牌匾的小院子。 走到这里,苏茉儿身边那个一直低着头的宫女加快脚步,径直跑进屋里。 “你们在外面守着,任何人不许靠近。”苏末儿低声吩咐了一句,又向四周看了看,这才跟进屋中。 屋里,布木布泰正抱着一个孩子轻轻摇着。 “想不想额娘啊?”她轻声问呢喃着。 落地为一岁,眼下刚过了年,这孩子虚年已有两岁,论月份却还不到一岁,正在牙牙学语的时候,虽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却仿佛能听懂布木布泰的话,睁着眼睛盯着她,很是亲近。 苏茉儿与乳娘在旁边站了一会,任母子二人享受这片刻的相聚,过了一会,她低声道:“娘娘,该走了。” “好想带他回宫啊……” “娘娘,你知道不行的。”苏茉儿目光落处,那孩子虽还小,眉眼却已极清秀,怎么看都不像所谓‘在科尔沁捡的牧民家的孩子’。 布木布泰用脸贴着孩子软软的头发,道:“你们先出去。” “喳。” 屋里,布木布泰抱着孩子在榻上躺下来。 她感受着那人曾住过的这间屋子。 任这天地广大,但不管他逃到哪里,当整个江山都是自己治下之土,他终究是无路可逃…… 到那一天,她要他跪在自己面前,哭着求自己原谅他。 她要让他匍匐在自己脚边,亲吻自己…… 布木布泰心头有些颤栗,咬了咬牙,心中涌起恨意和盼望…… “额……额……娘……” 孩子忽然呓语了一声。 布木布泰愣了一下,接着满是惊喜。 “好孩子,好孩子,再叫一声……” “额娘……” “孩子……再给额娘一点时间,额娘会把你养在身边,教你骑射武艺……还有他……我们让他教你诗书谋略,等你长大了,文武兼备,当一个铁帽子亲王好不好……” 西安。 “你别总给他吸手指,脏死了。” 唐芊芊正躺在榻上看着文书,转头蛮不高兴地说了一句。 “哪就脏了?”陈圆圆向怀中的新生儿笑道:“小呆瓜你说呢?” 那孩子才满月不久,却是懒得回答她的。 倒是一旁的花枝正坐在那一个劲盯着他,一本正经地道:“他一定是想吃奶了。” “你事情办完了没有?懒在这干嘛?” “平时都是我抱的……” 唐芊芊额头上还覆着一条温水拧过的毛巾,一边在文书上勾勾画画,一边听着两人说话,心中有些思量起来。 她感到陈圆圆与花枝对这孩子过于溺爱……眼下自己不能与笑郎相守,让儿子长于妇人之手,恐不是好事。 看来,自己得当一个严母了…… 陈圆圆却是刚从开封回来不久,逗弄了一会孩子,问道:“这孩子的身世,你可想好如何说了?” “有何难想的,堂堂正正说便是。”唐芊芊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堂堂正正?” “是,孩子是我和笑郎所生。大瑞七殿下与驸马王笑的儿子,我已奏报皇父,请封一个振国将军的爵位……” “这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的,只需说笑郎本就是我的夫婿,早年间被楚朝捉了,被逼着尚配楚公主,后来恰逢战乱,因他先顾家国大义,暂留那边匡扶汉人江山……” 陈圆圆还有些疑惑,问道:“陛下能任你胡闹?” “这些事不说明白,旁人也要在心中嘀咕,不如大大方方说了。既是为儿子好,笑郎明白我的心意,自会默认此事,大瑞这边也不会失了颜面,论起来,尴尬的还是那位淳宁公主。” 唐芊芊说着轻轻笑了笑,似觉得有趣。 虽是无心,但确实是给对方出了道小难题,想必那丫头又该扳着脸生自己气了…… “父皇不是迂腐之人,他巴不得能收服笑郎,自是会同意。此事虽无先例,却非毫无参照……隋唐时,宇文士及先娶隋朝南阳公主,后来他归顺李渊,又娶了李唐宗室之女寿光县主。你想,若有人把笑郎比作宇文士及,那谁是隋,谁是唐?” 花枝听了大乐,向那孩子道:“小呆瓜,你可得把这振国将军当好了,哪天你那没良心的爹要是在那边混得不好,可得靠你养着知道吗?” “去,谁许你说他没良心了。”唐芊芊轻骂一声。 …… 逗儿子的时光虽轻松,但她心里却颇为忧虑。 现下这大瑞朝已然有越来越多的问题呈现出来,首当其冲的依然是钱粮。 秦汉之时,关陇还是富饶之地,水土肥沃,但千年以降,土地已变得十分贫瘠。 至此隋唐,关陇就已不足以支持一个国都所需的粮食,皇帝就经常到朝臣到洛阳‘就食’。 近日唐芊芊多读唐史,有时颇觉感同身受。 比如唐德宗年间,长安又有饥荒,连禁军也要上街乞讨,等东南的粮食送到,唐德宗跑到东宫对太子说“米以至陕,吾父子得生矣。” 问题是,眼下大瑞朝的处境,比安史之乱后的唐还要不如。 唐时还有洛阳粮仓;岁漕从黄河、渭河溯流而上,运输虽困难,至少还有漕运供给;还有西方的丝稠之路进行贸易。 反观如今的大瑞朝,困守关中,粮食供给不足、丝稠之路断绝,加上几年战乱,百姓畜产荡尽,本就贫瘠的土地更加荒芜。 这种情况下还要整备军务防止建奴攻来,再加上当时‘免税三年’的诏令,开口容易,如今国库里也是空空如也,连官员的禄米都已欠了好几个月…… 就连唐芊芊这次给王笑写信,也不得不开口要些吃食,直言“笑郎若再不送些果蔬禽肉,我母子恐将饿死……” 这段时间以来,唐芊芊也只能效仿王笑在京城建产业园的办法,鼓励关中多种番薯、土豆、玉米。 她这边布置着春耕一事,那边皇宫里,唐中元正看着摆在眼前的一盘土豆发了大脾气。 “土豆土豆,一天到晚就是吃土豆,朕是土豆天子吗?!” “陛下啊……京城实在是没有多少粮食了啊……” 徐州。 秦小竺一睡醒又有些生气,轻轻捶了王笑一下。 “都说了我算过日子,这两天容易怀孩子,你偏要弄,这要是怀上了怎么办……坏东西。” 王笑也十分委屈。 ——昨夜明明是都想要玩耍的,玩得时候你还很高兴,你睡觉前还夸自己“真好”,一觉起来又成坏东西了…… 话却是不好这么说的,秦小竺一双手虽然小巧,拳头却很硬。 “怀了就怀了,有什么关系?” “你说的轻巧,这两年正是战事最紧的时候,还有,我哪能生在淳宁前面……” “好了好了。”王笑搂住秦小竺的腰,道:“不要去管什么谁先谁后。” “哼。” “别担心了,没那么容易怀上的……还有,不许吃药。” “哼,知道啦。” “说起来,小竺如果能生个女儿也不错……” “你走开啦。”秦小竺轻轻推了王笑一下,其实又赖在他怀里,似觉得生个女儿确实不错。 她果然还是好哄的,此时又开心起来,问道:“我们后天就回济南吗?” “是啊,明天送陛下出巡,我们后天动身,这两天我把徐州的事安排一下,你把护卫整备一下。” “好的。”秦小竺笑应了一声。 这是王笑偶尔和她开玩笑是的语气,她最会学别人说话了。 …… 等到两人吃早饭时,王笑随手剥了枚鸡蛋给秦小竺,问道:“你知道一枚鸡蛋多少钱吗?” 秦小竺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在山东一两银子能买一千三百多个,江南那边一两银子只能买七百多个。” 王笑说着,沉吟道:“民以食为天,要吸引江南的人口到徐淮,粮食至为重要,但我昨日问了许多官员,却没几个人知道鸡蛋的价格。” “嗯?” “给小竺说个故事吧,以前有个皇帝,一天要吃四个鸡蛋,内务府的开价是三十四两银子。有次,这皇帝与帝师闲聊,问‘这东西好吃,却是真贵,老师吃得起吗?’,答说‘臣家里有时遇到祭祀大典才用一两个,否则不敢买’……” “啊,有这么笨的皇帝?” 王笑轻轻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倒是想到些事情。 昨天有人告状,说是宋信对周衍说了一番话。 “陛下呐,靖安王让陛下巡河南,岂是真为了陛下的声望?靖安王早有要改革官制之意,如今陛下才登基,本是封赏群臣、稳固地位、拿回批红大权,若去一趟河南,一年半载再归朝堂,官制改革已事成,谁还认陛下信令……” 其实宋信说的不错。 安排周衍去河南,一是要借皇权更顺利地收复河南,二也是想趁机改革官制。 在王笑眼里,楚朝官制效率奇差,权不下乡野,只能管理士绅。换言之,城池之外的百姓基本是由乡绅代表朝廷在管着。朝廷对整个社会的掌控力低下,就容易给士绅创造“向下剥削百姓、向上欺瞒朝廷”的情况…… 王笑也没打算追究宋信什么,以他如今的实力,不管宋信说什么、哪怕说他要谋反,也改变不了任何事了。 从来当臣子的说真话才叫难,有的皇帝也许到死都不知道鸡蛋多少钱一枚,宋信愿意说真话那就说吧。 ——也该给陛下留一些忠心耿耿的可用之臣,虽然他们天天挑拨我和陛下…… 不过宋信也不傻,也懂得先捉财权,知道御驾亲巡南河之事改变不了,马上就找王笑要银子,补充皇帝内帑。 皇帝连一点私房银子都没有也确实说不过去。 王笑倒也想给周衍这个陛下应有的体面,但眼下治理黄河都没银子,肯定是拿不出银子来充内帑。 另外,就算有银子,王笑也有些顾忌,怕周衍拿着银子练私兵或用在个人享乐上,或怕管内帑的人贪周衍的银子,比如四只鸡蛋三十四两…… 之前文家抄来的银子被用来练了一支没用的武骧卫,至今想来都有些心疼。 ——总之当姐夫还蛮操心的…… 吃饭时正想着这些,忽有仆婢过来道:“禀靖安王,王现公子到徐州了……” 王珰正在城门口接王现,想到明天要出发去河南就心伤…… 他对自己的这位嫡亲大哥已没太多印象。 王现到南边做生意的时候,他才六七岁。 王珰只记得当年在京城家中,因王现的院子空着,自己曾带着碧缥到那边‘读书’,后来被打落了门牙…… 此时相见,他看到王现的模样,先是暗想道:“啊,大哥在江南沾了这种伶人风气,回头爹和大伯又要大发雷霆……哦,说来都是因为爹以前总抱着大哥去听戏……管他呢,我又回不去。” “见过大哥。” “是珰哥儿吧?”王现开口便道:“我离家时你正在换牙,怎这么多年过去了,牙还没长好?” 王珰有些无语,接着见过了嫂子和小侄子。 嫂子倒是个贤惠人,那小侄子却是一见他就咯咯笑个不停。 “颀儿知道吗?你要再淘气,长大了就像五叔一样没有门牙。” “颀儿知道,五叔是个淘气包!” 王珰只觉这父子俩真讨厌…… 第888章 别徐州 王珰接了王现到府衙,看到下人们忙里忙外地收拾行李,他就觉得好不开心啊。 ——你们欢天喜地回济南,我去要劳苦奔波去河南,好烦…… 又听侍卫说靖安王本打算亲自来迎,但宋信宋大人来了,正在前厅议事,让他们稍等一会。 王珰心情就更差了。 他向来会交朋友,素来跟别人处得不错。唯独这位帝师宋先生,每次见面都要骂他是谄臣、教坏陛下云云。 最好一会别碰上面。 坐了一会,王现忽然笑吟吟地拍了拍王珰的头。 “愁眉苦脸的做什么?小时候踩到茅坑里还能傻笑的人。” “哎哟,大哥你胡说什么……我好歹也是个官身,不要面子的啊?” 王颀又咯咯笑个不停。 “原来五叔踩到茅坑里,淘气包。” 王珰更有些恼,偏转头一看,王现那双眼睛里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与关怀,让他气恼的话也说不出来。 算了,懒得理他们。 没坐一会,秦小竺人过来先接王现的妻子叶氏到后院安置。 王珰又是一惊,不自觉就向后缩了一缩。 好在秦小竺也没理她,打过招呼就笑嘻嘻地夸叶氏好看、小侄子可爱。 叶氏被喊了几声“嫂子”本以为来的是公主殿下,但看作派又觉得不像,一时也是懵懵的,抱着孩子随秦小竺去了后院…… 等人走了,王现向王珰问道:“刚才那位是?” “嗯……笑哥儿的……怎么说呢……” “哦,懂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王珰又翻了个白眼。 ——大哥你懂个屁,我的门牙就是被这个‘淑女’打掉的…… 又过了一会,王笑派人来领他们到前厅。 王珰一进堂看到宋信还没走,他就有些犯嘀咕。 今天气运不佳啊…… 王家东府与西府其实是分了家的,所以两边的孩子也没排在一起论序齿。 但恰是因分了家,两府关系一直还不错。 以前王珠、王珍两兄弟各有自己的事忙,而王现离家之前更有时间陪王笑玩,因而那时还是他与王笑更亲近些。 那时王笑不过六岁,已能看出是个痴呆儿,王现也偶尔抱他去听戏。 这些年在南京,听说昔年那个痴呆的小堂弟开了窍、尚配公主、封侯封公、掌兵掌权……王现恍惚有种不真实之感。 现如今,对方已是靖安郡王了,想必幼时之事早已不记得了…… 那再提旧事就没意思了,不必闹得像是在攀附权贵。 这般想着,王现这次回来,已决定就当王笑是一个重新认识的人。 “见过靖安王。”更新最快的网 “堂兄不必多礼……这位是宋大人,特意来见见堂兄。” 王现谢了,抬起头看去,目光先是瞥了眼王笑,心道他长大后果然还是像伯母多些,眉鼻又继承了大伯的英气,难怪能选为驸马…… 想到伯母,王现心头一股孺慕、感激之情再次油然而生。 ——爹和大伯都是不管家务的,当年幸得伯母教诲,教自己明理做人…… 他收回心思,再瞥了眼宋信,见那是个中年文官,胡须打理得很漂亮,一身儒气,似在打量自己。 “见过宋大人。” 宋信抚须道:“你遭奸党囚禁这些年也是辛苦,陛下与你家五郎交好,也常挂念你。陛下本想赏赐财帛,奈何……” 话说到“奈何”两个字,宋信停下话头,摆了摆手,叹道:“老夫多言了。” 王笑又哪会听不懂他的意思,但闻言也只是笑了笑。 王现便于是应了一些感激涕霖的话,称自己身无寸功,不敢受赏…… 宋信倒也知道,自己赖在这里,难免遭王家兄弟讨厌。 但他担心王笑又要任用王现为官了,有些话总是要说的。 虽然说了未必有用…… 宋信是帝师,以他如今在北楚的地位声望,几乎已达文臣之巅……依眼下的势头,他哪怕什么也不做,在位置上熬着就足以当上中兴名臣。 不止一个人私下对他说过“何必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管他王笑是忠是奸。为齐王呕心沥血,最能落得什么好?” 宋信并非看不出利弊,但,忠君之心岂可容私? 今天之所以过来,一则是为陛下争取内帑,二则也是想再劝劝王笑别再用人唯亲,免得再多一个像王珍王珠那样把持政务的…… 他于是看着王现,笑问道:“你这次回来,可想要入朝为官?” 王现受宠若惊,道:“宋大人何出其言?鄙人只是一介商贾,除了经商,平时也只会听戏、唱戏,岂可为官?” 宋信点点头,安心不少。 他觉得这王现为人风雅温和,比起王珠的刻薄凌厉、王珰的不成体统要好些。 王笑却是随手拿过些文书翻着,听着堂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忽扫了王现一眼,皱眉道:“堂兄这脚……莫非是裹过的?” 宋信目光看去,果见王现一双脚显得比旁人细些,相比别的男子确是秀气不少,再听王现应了声“是”,他不由感慨王笑好毒的眼睛。 这楚朝,男子裹脚的本也不在少数。 除了裹脚,涂脂抹粉、簪花戴钗的“美男子”更有许多。 这风气本是南北皆有,倒是这些年北方战乱频发少了许多,南边却更盛了。 王现又道:“我幼时不懂事,见那些名伶秀美,心里羡慕,裹了一段时间,被大伯骂了才解开。” 王笑有些不悦,手中的文书丢在一边,道:“大好男儿效这阴柔之态,要让人称‘病夫’不成?” 王现悻然苦笑,向自己这位堂弟拱手告了罪。 宋信没想到自己还能看王家兄弟间吵起来,只好出来打了圆场。 “总之此风断不可涨。”王笑依然皱眉不已,只是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再说什么,把话题重新绕回来,问道:“堂兄对经商之事如何看?” 宋信知道,王笑向来最不喜裹脚之俗,眼下这么说,是绝了让王现为官的心思。 今日倒是白担心了一场。 ——另外,王家这两兄弟要有些不和? 谈到经商,王现应道:“论经商,古人有明训,所谓‘知斗则修备,时用则知物,二者形则万货之情可得而观返。’” 宋信眉头一动,目光落向王现,问道:“你亦读史记,知勾践灭吴之旧事?” “是,计然授范蠡七计,范蠡用其五计,辅佐越王勾践,而灭吴国。” “你怎么看的?” 王现欠了欠身,道:“勾践要发奋图强,于是亲自下田种地,计然认为‘此竭于庸力’,于是策献教勾践‘渔三江五湖之利’,此为经济运筹之道,乃我辈经商之祖师。” 宋信道:“一般商贾只知奉范蠡为‘商圣’,你却还知计然是范蠡之师?难能可贵啊。你可知这三江五湖之利,如何渔法?” 王现道:“当是时,吴国与楚国是死敌,互有深仇大恨。但两国各丰富物产,于是越国把吴国的海产、食盐、矿产等物贩给楚国;又把楚国的漆器、丝织、丹沙等物贩给吴国…… 楚国很高兴越国代销物产,又希望越国能牵制吴国,加之楚国粮食充足,于是供给越国粮食,使越国不用增粮于民,得以恢复民力。 吴国很高兴越国送来了琳琅满目的物产,名贵的甘橘、写笔、狐皮,越国还为吴王兴筑楼台、大送美人。吴王收了丰厚贡品,于是将割占越国的千里领土归还。 越国得了通商之利,但却人口稀少,勾践便开始招揽人口,‘洁其居,美其服,饱其食’,故而四方之民闻越地多食,乃往归附,越地乃多人…… 之后勾践灭吴,越兵横行江淮,诸侯毕贺,号称霸王。而越能强盛,亦有这经济运筹之功。” 王现说到这里,道:“在下浅薄,宋大人见笑了。” 宋信又看了王现一眼,心知这番话可不是说故事这么简单,说的是当今天下的形势。 眼下大楚取河南,横在天下正中,与其受四方之敌,不如渔天下之利。贩江南的物产、买关陇的战马,广收归附之民…… ——虽不是什么新奇见解,但可见这王现也是个有才华的…… 只是,王家在朝中之势已太大了啊…… 宋信心里想着这些,目光看向王笑,思虑着万一他反悔要让王现为官,如何是好? 王笑却恍如没听出王现的意思,忽然道:“刚才我和宋大人也说过,与其设十二监来管理陛下内帑,不如开设皇家商号来打理陛下的用度,往后自负盈亏,与朝廷无涉。” 宋信皱了皱眉。 这事他刚才都已经强烈反对了。 真是完全不成体统,天下坐拥四海,却要自己操持商事与民争利,何等…… “可是……” 王笑摆了摆手,道:“此事我意已决,总之国库没有银子,宋大人若觉不妥,那便再等等吧。” “这……既如此,依靖安王所言便是。” 王笑点点头,道:“王珰,你可愿辞官,替陛下打理皇家商号?” 王珰突然被点到名,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地转过头来。 辞官?那当然好啊。 但打理什么商号?听起来好累啊…… 宋信眼一眯,突然明白了王笑是什么个意思。 问都不问自己,点名就要王珰,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要银子是吗?没有,我顶多派个人给陛下赚点私房银子花,现在我这两个堂兄弟在这,你选一个吧…… 选一个的话……王珰这小子肯定是不行的…… 宋信只觉无奈感再次泛上来,心中叹息一声,道:“靖安王,不如让王现来打点此事,如何?” “唔,既然宋大人这么说……也好。” 送走宋信,王笑方才转身看向王现,问道:“堂兄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王现道:“不算太明白,但想来我今日的应对没出太多差错?” “不错,更重要的是,堂兄往后做事,不可想着给陛下赚多少银子,而是尽可能的控制好陛下的用度,不能给百姓添负担……” “这下明白了。”王现恍然大悟。 他心里却忽然想道——咦,似乎自己都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安排去做什么皇家商号了…… 自己这个堂弟,连天子的内帑之事都说一不二,其权柄似乎有些过大了。 怪不得在江南总听人说他是外戚权臣…… “话说这王笑,拥兵自重,迎奉藩王……王笑有两名爱妾,叫顾横波、董小宛,本是秦淮河上的名妓…… 王笑收二女入房之后,对她们恩宠有加,她们有些才名,故被他当成谋士看待…… 再说这王笑听了顾横波、董小宛的主意,当即派人到南京刺杀当朝首辅郑老大人和已致仕的首辅沈老大人……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沈老大人当时正在南京城外,临行之际见民生疾苦,赋诗云‘晚田虞不给,馀布易我粮。聊以赡儿女,非为成衣裳。感此劳者情,终夜为彷徨’,没想到竟成了绝笔,他当时正在解衣给百姓,忽然被冲上来的刺客乱刀刺死……” 类似这样的故事,一时在江南江北的茶馆酒楼里传得沸沸扬扬。 徐州这边偶尔也能听到。 城内的官差也会捉捕一些传谣者,但只要确定是不是南边派来的细作,罚得也不重。 等这流言传到董小宛耳朵里,气得她一天都没怎么吃下饭…… 她给秦小竺讲李师道的故事时,还存着归劝的心思,这些日子看下来,反而感到齐王治下吏治清平,百姓安稳,已渐渐没再把王笑视作李师道那样的跋扈藩镇…… 没想到如今自己却被人拿来说故事。 “再说一遍听听。”顾横波有气无力地说道。 “是,他们说靖安王有两名爱妾,正是姑娘与董大家,又说靖安王一见姑娘就爱煞了,与姑娘在……” 婢子正说着,董小宛打断道:“够了。” “嗯?” “顾媚,你有完没完?要听几遍才够?” 顾横波的病还没见好,正躺在榻上,可怜巴巴道:“你凶我……” “我哪有凶你?” “人家都病了,你凶人家……” 一旁的李香君无奈,叹道:“好了好了,顾媚你真是,小宛这些天衣不解带、忙前忙后地照料你,她自己都险些累病了,你偏要逗她。” 李香君又转向那婢子道:“先下去,那些流言往后别说了。” 顾横波道:“刺杀之事我也参与了,自是该听听,这些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许是能从中查到幕后造谣者的线索……” 董小宛哼了一声,又去给她煎药。 顾横波看着董小宛的背影,轻笑道:“这丫头真是贤惠,谁能娶了她才叫福气……” “我说你啊……就歇了那个心思不好吗?”李香君忽然低声叹道,“这马上就要去济南了,若让人知道你这心事,万一打杀了你……” “我倒盼着自己值得被人打杀了。” “你真不要命了?” “知道么,那天我差一点就得手了……偏是不小心真个儿晕过去了。” 顾横波很是懊恼。 李香君见她明明已病得不轻还这样心心念念,颇觉气苦,哄着让她躺下睡好。 才想转过身,又见顾波横抬起一只手,仿佛想在空中捉住些什么,喃喃道:“没关系,我还有办法……他一定会和我好的……” “顾横波病还没好?” 两日之后,王笑准备启程回济南,听说了这情况后,道:“那她让先留在徐州,病好了再说吧。” 这句话传到顾横波耳里,她连忙撑起身来。 垂死病中惊坐起。 “好了,下官已好了……可以启程的……下官行礼都收拾好了……” 左明静无奈,又担心她在路上受寒,便让人把她安排到自己的马车上,至少稳当些,也没那么透风…… 顾横波单独与左明静呆在一辆马车中,也感到有些不自在。 “大人……下官……” “你安心歇着。”左明静道。 她把位置让给顾横波躺着,自己端坐在旁边,抬眼从帘缝中看去,远处朝霞似有千娇万态。 终是要离开这徐州了,回到更有规矩的济南…… 队伍最后,王笑策马而行,正和来送行的陈惟中说话。 “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还是那句话,你暂管徐州之事,若办得不好,我便把你撤下来。” “是,下官一定鞠躬尽瘁。” 王笑脸色舒缓下来,道:“陛下登基那天,卧子唱的那首词,可见是懂我的,开春先收复河南,等明年夏收之后,便可开始北伐。在这之前,你要盯紧南边,后方不许再生乱子了。” “下官明白,徐淮不会成为北伐的拖累,明年当有钱粮与劲卒支援北伐!” “明白就好,你聪明通透,但出身士族……多把目光往下看看,多到乡间走走……” 话还是那些老生常谈的话,这些日子王笑已和陈惟中说过一遍。此时再说一遍,陈惟中就又多了一份重视…… 队伍行到废黄河边,陈惟中也就送到这里。 王笑驱马向前,又听秦小竺说了左明静把顾横波带在马车上之事,有些担心左明静被过了病气…… “这样吧,让左大人到我的马车上。” “我也这么说的,她不肯呢。” “那让顾横波到我马车上歇着,路上也稳妥些。路途也不远,我骑马走便是,正好伤后恢复体力。” “哦,那也好,我们好久没一起骑马了。” “小竺到左大人的马车上陪陪她吧。” 秦小竺不太愿意,问道:“为什么呀?我骑马多自在啊。” 王笑道:“让她给你讲故事。” ——当然是为了我也能过去找你们说话啊…… 于是,这一段路途,对几个人而言,各自都感到小小的、又偷偷的欢喜。 顾横波得以躺在王笑的马车上,拥着他的被褥,感觉自己又离他更近了一些…… 左明静端坐在那给秦小竺讲着故事,也能听到帘外王笑偶尔说上几句。 每次等秦小竺掀开车帘,她还能看到他策马而行的英姿…… 有时也能隐隐听到队伍中传来的戏腔,那是王现在练嗓,他最爱唱的是《牡丹亭》。 左明静偶然听到,再抬眼飞快瞥一眼王笑,心头莫名浮起些其中的词句来。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可惜,从徐州到济南也只有这一段路,一晃眼也就走完了…… 第889章 北使团 队伍已行过泰山,再有半日便要到达济南。 王笑策马行在轿旁,正对秦小竺与左明静说故事。 “……聂小倩对宁采臣说,‘那妖物必然还要来杀我们,我们把剑仙的袋子挂在床头’,于是他们挂了袋子,夜里也不敢睡,对着蜡烛坐着。忽然,一只夜叉飞了过来……” 他说到这里,皱了皱眉。 秦小竺与左明静都是吃了一惊,秦小竺忙从车窗探出头问道:“怎么了怎么了?他们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王笑侧头看去,左明静手里捧着个剥了一半桔子,眼里也有好奇和担忧之色。 “唔,那倒也没有……我就是有些渴了。” 秦小竺正想要拿水,左明静闷不吭声地把手里的桔子递了过去…… 那桔子入口酸酸甜甜的,王笑再看左明静微微赧然的样子,也觉心里酸酸甜甜的。 “……后来宁采臣果然中了进士,聂小倩给他生了两个孩子,他们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为什么你说的故事都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啊?” “那自是有喻意的。” 王笑说着,又瞥了一眼左明静。 这姑娘听完故事就有些翻脸不认人,转过头去不让自己瞧了……唔,鬓边的青丝和半张侧脸也好看的…… 她似乎又有些脸红了…… 王笑自觉又调戏了一下左明静,心里有小小的得意…… 马车行进的速度慢了下来。 顾横波从睡梦中迷迷糊糊醒来,转头看去,见到王笑正打开边上的抽屉,似在找什么东西。 “靖安王……” “唔,你睡你的,我拿个东西。”王笑也不抬头。 顾横波有心想和他说话,早已准备好了说辞。 ——很快就要到济南了,这样的机会转?即逝…… “前日听到有人唱《牡丹亭》呢,我也唱给靖安王听好不好?” “嗯?”王笑手里拿着个油布包打开看了一下,随口道:“你还在病着,就不必唱了。” “戏瘾上来,想唱呢。” 她支起身子,头发披在一边,显得楚楚可怜,目光看着王笑,开口便唱起来。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她病中还很无力,声音轻轻的,却歌喉婉转,极是动听。 王笑虽不懂戏,却也觉得十分悦耳,不由侧头看了顾横波一眼。 两人目光对上,顾横波眼中更有深情,仿佛痴了一般。 她拿起一只纤纤细手,轻拈在脸边,樱口张开,继续往下唱起来。 “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稍儿揾著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王笑一愣。 这戏词……好那个啊。 ——我看你不是戏瘾上来,是…… 下一刻,顾横波恍若不支,身子向下一栽。 王笑下意思一扶,她倚在他怀里,一双手便搂在他脖颈上。 “王爷……” 顾横波似乎被什么顶了一下,脸上泛起一片红云,轻呼了一声。 王笑有些愣住,手里的油布包掉在地上,跌落出几颗板栗。 ——这……相比起来,刚才自己调戏明静那些话,根本就算不上调戏嘛…… 顾横波眼中更有些离迷,加上病中的虚弱,仿佛像是一朵任君采撷的娇花。 她挪动了一下身子,脸上红云更浓,羞得闭上眼。 闭了眼之后,她鼓起勇气继续唱起来,连声音都在颤抖。 “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王笑:“……” 怪不得大家都喜欢听戏…… …… 顾横波觉得额头烫得厉害,脸也烫得厉害。 她其实病得不轻,这时侯每唱一句也是拼尽了全力。 她已要感受到王笑身上那个大变化,感受到自己就要得手了。 激动、喜悦、害羞、害怕……以及病痛中的虚弱,种种感受掺杂在一起,心都有些战栗。 浑身上下半点力气也没有了,但她还是努力挪动了一下身子,蹭着王笑…… 这样的情况下,她已敢称一句“笑郎”…… “笑郎……要了……” “都警告过你了,还敢玩火!”王笑忽然把她放到榻上,叱道:“你胆子也是够大。” 他皱了皱眉,在旁边坐下来,又站起来低头看看自己,又坐下来……接着弄着自己的衣袍,显得有些为难。 顾横波有些愕然,勉力撑起身子想要去拉他。 “笑郎,我不要名份……只求能……” “见过公主殿下!”忽然,马车外传来高呼声。 顾横波愣了一下,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当王笑的车队缓缓进入济南,在北面千里之外的京城,也有一队车马缓缓进入正阳门。 这是南楚派来与清朝议和的使团。 去年,沈保当了首辅之后,除了想拉拢王笑,也觉得王笑做事不靠谱……打了一场胜战,既不向朝廷请功,也不与清朝进行战后协商,这算什么回事? 往后是战是和,总得有个章程。 当然,山东只是藩镇,说了也不算。 这种事当然是要朝廷说的算。 既然是朝廷说的算,当然是议和为好。 想与清朝议和的也绝不仅沈保一人,次辅应节思、太仆寺左少卿马成禹,以及一众朝臣纷纷请奏议和。 提督沿海五镇水师的总兵陈东铭更是自告奋勇,上表请命北使。 当时,唯有兵部右侍郎石梦农坚决反对,极力主战,终难以扭转朝廷决议,又深知陈东铭软弱,请求另择合适人选,依旧被驳回。 石梦农只好亲自请命北使,以免陈东铭卖了社稷利益。 南京朝廷倒是答应了,让石梦农兼右佥都御史,提督河北,联络关东军务,为使团主使。 陈东铭进太子太傅、马成禹进太仆寺卿,二人为副使。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石梦农深知此事乃与虎谋皮,也做好了死在京城的准备。 “望陛下时时记北部之耻,勿以为和议必成,勿以议和为恃。以天下为重、以耻仇为念、以沦陷之民为忧,整军饬兵,方可恢复大业……” 石梦农朝年幼的小皇帝三叩九拜,带着使团离开了南京。 他深深感到使团北上与清廷议和无比荒唐。 依朝廷的意思,楚朝与清朝可为兄弟之邦,从两国陛下的年龄考虑,楚帝为兄,清帝为弟。 甚至还可以合力讨逆。 这“逆”指的应该是唐逆…… 离京时,石梦农还在想,倘若能南北合力,未必不能收复河山。 ——幸而沈首辅还派人联络虢国公,收山东之兵…… 百余人的使团顺江而下,走海路到天津。 等在天津下了船,听闻南边传来的一系列消息,石梦农站在海岸边良久无言。 沈首辅致仕又身亡,齐王已叛逆称帝…… 这场出使,都还没到北京城,自己这个使团就已经成了天下间最大的笑话。 国破家亡,当了亡国奴的悲哀涌上心头,不可断绝。 石梦农也只能趴在海岸上撕心裂肺地大哭了一场。 哭到声嘶力竭,两次晕阙,醒来之后……差事还得办。 内阁首辅换了人,但陛下还是陛下,他手持的是大楚皇帝的御书,绝不可朝令夕改,半途而废…… 没有人理解石梦农捧着御书一路再回京城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清军入城时,他母亲就在京城,绝食而死。 “吾虽妇人,身受国恩,不能苟且求活,寄语吾儿,勿以吾为念……” 石梦农路过正阳门,又想起了母亲的遗言。 他喃喃道:“娘,孩儿此行,亦是孩儿死日也……” 清朝礼部主事高孝贞在正阳门迎接了使团,马车继续向前行进。 到了地方,石梦农掀开车帘,抬头看去,一股怒气冲上脑门。 只见那衙门上分明是“四夷馆”三字。 石梦农猛一转头,盯着高孝贞,道:“我持大楚天子御书,你敢以属国之理相待?” 高孝贞脸色泛起些尴尬,应道:“下官也只是奉命行事。” 他话到这里,压低音量,道:“石大人,何必这样激愤?这是在京城,大清的地盘……” 石梦农不等他说完,重重将车帘摔下。 “我大楚绝非清朝属国。这四夷馆,我宁死不入!” 高孝贞颇为无语,忙派人把事情报上去…… “楚朝使节?北边的还是南边的?” “南边的。” 多尔衮拿起情报看了看,没了兴趣,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 冯伯衡瞥了一眼墙上的地图,揣度着多尔衮的心思,低声问道:“皇叔父摄政王是在考虑怎么对付北边的残楚?” “本王早就说过,王笑不除,必为我大清心腹之腹。” 多尔衮微微皱了皱眉。 本来,大清降服朝鲜、蒙古,对内一直励精图治,国力鼎盛,但这两年在关外苦心经营的局势被破坏了不少……要想一统江山,只怕该求速胜了,偏是在山东被阻挡了步伐…… 这几天与诸王商议,讨论今年该西进还是南下,迟迟没有议出结果。 但多尔衮心里已有了个大致的结果。 他抬起手,从北京到山东划了一下,从西安到山东划了一下,又从朝鲜到山东划了一下…… 冯伯衡抬眼一瞥,倾刻明白了多尔衮的主张。 “依奴才浅见,诸王提议直取山东,恐不妥当,该先灭唐贼才是。唐中元去岁才大败,正是士气低迷、民心不稳、钱粮紧张之际,我们在开春之际攻打他,不给其休养生息之息,两年内,必可平夺得山西、关陇之地。 而后,我们兵出潼关,顺河而下,直捣济南。到时再从京城出城,两路夹击,同时勒令朝鲜派出海师,袭拢山东沿海,则北楚可破矣!” 多尔衮淡淡道:“这些不用你说。” “喳,皇叔父摄政王英明神武,自是早有成算。”冯伯衡又道:“只是,奴才认为,还有一路可一起夹击北楚……” “你是说南楚?” “是。如今南楚既派人来议和,可见这些尼堪畏惧皇叔父摄政王天威至深。不如联南楚,灭北楚。只要灭北楚,天下间还有谁可挡得了皇叔父摄政王?” 多尔衮目光在地图上的山西一带棱巡,漫不经心地哂道:“又不是傻子,唇亡齿寒的道理这些人还能不懂吗?” 冯伯衡道:“王笑让周衍称帝了,称帝有称帝的好,但也有坏处。比如说,有一户人家,家主过世了,侄子想继承家产,却遇到一个恶叔叔,已成了必死之局。这时来了一位贵人,能帮他除掉这个恶叔叔。奴才认为世上的道理就是这样,有时候这家产宁愿给外人……” 多尔衮沉吟起来。 “据奴才所知,王笑杀勋贵、抄孔家、罢科举,忌惮他的人不在少数;反观我大清,承楚朝之制、继正统社稷、传历代旧俗,天下早有归附之心。南楚那边,许多人恨王笑远深过恨我大清朝……” “但这使团是沈保派来的?” “不管是沈保派来的还是郑元化派来的,总归奉的是那小皇帝的令,代表的是南边大多数臣子的心愿。” 冯伯衡说到这里,又道:“奴才还得到消息,王笑派人行刺,杀了郑元化的嫡子儿子。如此深仇大恨,加上满朝官员意愿,只要大清有联合南楚之意,此事必成。” 多尔衮冷笑一声,显得有些不屑。 “此事就交给你办吧,从这使团开始……” “喳!奴才一定办好……” 南楚使团最后被安置在胪鸿寺。 石梦农又提出要到天寿山祭拜皇陵,但一入胪鸿寺就被看管起来。只好在胪鸿寺备上祭祀用的牛羊豕三牲,哭跪着向历代先皇请罪…… 他知道,这个荒唐的使命,这个被编织出来的偏安江南的美梦,基本已经破碎了。 给历代先皇告了罪,自己唯一能做的,也只能尽力维持大楚陛下最后的一点颜面而已…… 同时,副使陈东铭已经在冯伯衡的引领下,准备拜见多尔衮了。 冯伯衡其实早就与陈东铭有联络,确定了他有投降大清的意思,这才献策给多尔衮,把这功劳拿捏得稳稳的。 “奴才拜见皇叔父摄政王,皇叔父摄政王千岁千岁千岁……” 多尔衮拿起陈东铭的情报看了看。 当年大清攻打朝鲜,陈东铭挂平虏将军印,领兵八千救援,结果还没交手,他就已经逃到广鹿岛了…… 从情报来看,这个陈东铭唯一能拿出手的战绩,就是招抚张献忠。 以前张献忠还在当兵时,曾犯过军法要被处死,陈东铭见他面相奇特,给他求过情。 张献忠很感念他的恩情,后来每次打仗,只要对面是陈东铭,就带着金银珠宝前去联络,由他牵线搭桥就抚,然后再次叛乱…… 多尔衮皱了皱眉。 比起招降陈东铭,他更想招降石梦农。 石梦农二十九岁乡试第二名中举,次年二甲进士及第,官任韩城知县,政绩优异,考选第一,平定流寇,算是个文武全才。 而且还是个心有忠义之人。 最近多尔衮尤其喜欢这些有忠义的,不然那种摇摆不定的,今天能投自己,明天又投了王笑,要来何用? ——呵,一群贰臣。 陈东铭见多尔衮不叫自己起来,忙道:“奴才早有归顺大清之心,恨不能早把这头给剃了,只是想到还能在南边为皇叔父摄政王办事,这才苦苦煎熬……” “你能为本王做什么?” “奴才可以说服江北军镇、湖广总督归附大清。” 多尔衮脸色一动,把陈东铭唤起来,问道:“本王若要让南楚合力讨逆王笑,你可能促成此事?” “奴才愿去游说,有八成把握。” “是吗?那些劣卒真敢再与王笑为敌?” “那也看是为了谁,为了自立的伪帝他们自是不愿,但若能为大清效力,必万死不辞!” 陈东铭又磕了一个头,道:“南京内阁次辅应思节早有朕清讨逆之意,此事奴才愿去促成……” 多尔衮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 四面、五面围攻北楚的计划,整个脉络似乎已渐渐清晰起来。 可再派人联络唐中元、张献忠,合力共伐王笑、灭北楚。 他手掌在地图上一拍,仿佛江山在握…… 济南。 王康手掌在案上重重一拍,喝道:“老夫说了宝儿没死就是没死!谁敢办丧事就先从老夫的尸骨上踏过去。” “我相公没死,谁想给他治丧,先杀了我们母子俩……呜呜呜……我苦命的孩儿……” 王笑一进家门就听到这样的大吵大嚷声,只觉头痛不已。 踏进大厅一瞧,果然又是王珠这个逆子在惹爹生气…… 一旁的钱怡努力顶着那干瘪的肚子站在王康身后,动作看起来像怀胎十个月了。 崔氏也是坐在那哭个不停,二房的婶婶周氏苦苦劝着。 二叔王秫不停揪着胡子。 这个家是越来越吵了…… “人肯定是死了,不办丧事,爹你何时能放下?”王珠道,“何况眼下治丧,三弟的声望……” 王笑眼看这大厅又要炸起来,道:“二哥,停。爹都说了四弟没死,不治丧就不治丧吧……” 接着也不知谁嚷了一句“靖安郡王回府啦”,整个大厅又是一片乱七八糟。 有人责问下人不知道通报,有人哭诉王宝的遭遇,有人对王笑嘘寒问寒…… 再等看到王现一家三口,这种乱烘烘的气氛更被推高了一层。 倒还难得看到王珠过去一把抱了抱王现,拍了拍对方的背。 王笑只觉得头都有些晕。 但不管怎么说,得要过来先见了爹,再回家见自己可爱的缨儿和朵朵…… 第890章 有压力 ——我家本来就闹哄哄的,再加上个钱怡,真是吵闹…… 王笑没在王家多呆,给王康请过安,带着淳宁登上马车。 “先到黄河边看看吧。”他倚在车厢上揉了揉额头。 此时已是傍晚,一路马车劳顿才回了济南,按理说明天再去看黄河也不迟,但王笑既然说了,淳宁也就夫唱随妇地吩咐下去。 她主政山东也有些日子了,在旁人看来是威仪渐重,但在王笑面前却还是笑靥如花的小姑娘模样。 “你尝尝这下邳板栗,特意给你带的。”王笑拿了半包板栗递给淳宁。 他袖子里还有好几颗,那是被顾横波吓得掉到地上的,他自己剥了吃掉。 每次出门带些小零嘴回来,算是他与淳宁相处的习惯之一。 淳宁接过油纸包,会心地笑了笑,有些羞赧,亦有些开怀。 她才不会在马车上吃东西,只拿在手里捧着,轻轻把头倚在王笑肩上。 小别胜新婚,淳宁今天特地早早地出城去接王笑,两人腻歪了一路,此时才开始说些别的话。 “陛下称帝了,有好处,却也有坏处。”王笑道:“本来我们和南楚还可以维持表面上的统一,眼下却是撕破脸了,接下去的局势怕有些复杂……” “只怕在那些人眼里,藩王自立,比外虏内寇还要可恨呢。” “是啊,士大夫已忠君为纲,把君君臣臣放在首位,至于民族气节他们反而还往后摆一摆。我们与南边是没有联合的可能了,故而我干脆派人刺杀郑元化,算是一个恫吓与敲打。” “夫君是想说,既不能与南楚联合,当继续联瑞抗清之策?” 王笑微有些苦笑。 淳宁声音放低了些,又道:“对了,我还未恭喜夫君,得了一个长子呢。” 她对缨儿、朵朵可以不介意,一直以来对唐芊芊却颇有戒心…… 此时一句话出口,王笑身子微有些僵住。 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的。 好在淳宁也只这般说了一句,连头也没从他肩上挪开,又放低了声音,道:“夫君还欠我一个孩子。” 这句话细若蚊吟,王笑心中长叹,搂了搂淳宁。 …… 马车出了北城,王笑下了车,举目看去,眼中河水宽阔,几十里全是积水。 所谓洪水退了,也只是暂时不再继续泛滥而已。 大清河的河道根本不足以承载黄河,河水没有固定的河道,接下来若再下一场雨,肯定是还要淹没开来。 到处都是兵士、劳工在筑堤,暂时先把河水稳固住,又有许许多多的小船行在水上,趁着最后一点天光清理淤泥,开凿大清河。 这工程显然极为浩大,八百里长河,又是数十里的宽度,泥沙量又大,要在这其中开河,极费人力物力。 王笑今日亲眼见了,才知道自己在徐州到底是做了一个什么样的决定。 ——“陈京辅不老实!三千万两银子根本就只够勉强把黄河固道到大清河,往后要治理好还是一个无底洞。” 再一想,陈京辅说的是“五年可抵二十年之功”,从没说过“只要三千万两银子”…… 心里有些莫名的恼火。 但恼火归恼火,王笑也没有动摇过决心。 再大的工程,早做决定也好过晚做决定。 这阵子他努力回忆,倒也回忆起一点之前学过的历史。 没记错的话,后世黄河改道,应该是在清朝咸丰年间,正值太平天国如火如荼…… 但还记得,李鸿章也有在争论黄河该走哪里……那是光绪年间…… 还是说,经过咸丰、同治、光绪三代皇帝、四十多年过去,晚清朝廷一直都在任由黄河肆虐? 眼前的大水被暂时加筑的堤坝固住,看起来尚且可怕,王笑亲眼见了,才知道这时代的人活着确实是蝼蚁一般,轻易就能被大片大片地夺掉性命…… 正想着这些,夏向维匆匆赶过来,行了一礼。 “老师回来了……” 王笑点点头,问了些治河的情况。 两个边走边谈,大致的情况说完之后,夏向维道:“学生没想到老师这么快就决意固河,心中实感不安。” “说吧。” “老师可知道‘东周欲为稻,西周不下水’之典故?” 王笑道:“不知道。” 夏向维无奈,只好道:“顾名思义,东周居于下游,西周居天上游,则生民仰西周鼻息。如今老师要把黄河安流在山东,可曾想过,上游的山西、陕西皆不在我们的势力范围?” “你想说什么?” “自古争霸,占了上游便占了优势,比如韩信决潍水,大破龙且二十万大军;晋灭东吴,从巴蜀顺游而下;元灭宋,先取襄阳,便可沿汉入江,直取临安…… 倘若黄河走山东,哪天唐中元要与我们为敌,只需顺黄河而下,其兵力、辎重运输,利我们百倍,兼以水攻,可破诸城池,则山东危矣。 或一旦山西、陕西之地为建奴所得,建奴可兵出潼关,甚者两路夹击,山东既无地势,再让上游,西边门户空虚,同时德州、济南被一分为二,还如何防守? 老师固黄河于山东,便如在家中铺一条道路,让盗贼入室;如把头颅放在敌人的铡刀之下。” 夏向维说到这里,又一拱手,道:“学生非是反对黄河入鲁,但老师何不再缓上几年?我们可先做筹备,等天下已定,再徐徐治理……” 王笑道:“你说的有道理,上游在别人手上,下游就要吃亏。但……如果像你说的,唐中元要打我们,或者建奴得了晋陕之地,我不固流黄河就当稳了吗?” 他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了一个“几”字型。 “这是黄河。” 他又划了几条线,道:“这是太行山脉……这是秦岭……他们这八百里秦川,进可攻、退可守,占据了绝对的地利。” “如果他们要从山西、陕西攻打河南,以河南眼下的破败情况,肯定是守不住的,对吧?” 夏向维应道:“是。” “开封就在这里,西是潼关,北是太行山,黄河从它旁边穿过。这地势,从山西、陕西打过来,守不住。那我们如果让黄河回归徐淮河道,一旦开封被占,敌人就可以随时再次决口黄河,水淹山东。 建奴从北方攻过来,我们可以赁德州防线硬抗,因为德州防线只有太行山到海边这一小段。但如果他们从西面攻过来,山东就完全暴露在他们面前,处处都是破绽,不管有没有黄河,我们都阻止不了他们打进来。 那我问你,我们治不治理黄河,对战事还有什么区别?” 夏向维默然了一下,盯着泥土上的痕迹想了想,道:“至少能省下钱粮。” 王笑道:“省下银粮,不如让百姓过得好一点,多吸引些人口。我再问你,河南守不住、山东西面防线也守不住,那这一仗要怎么打?” “第一,确保唐中元不会出兵攻打我们。第二,守住山西、陕西,不给建奴从西面出兵攻打我们的机会。” “山东的战略地势薄弱,守山东不如守山西。但山西不在我们手上,怎么办?” “学生担心的就是这一点,联合唐中元,终不是长终之计。” “是啊。”王笑想到唐芊芊,在心里微叹一声,道:“这事很微妙,我们既不能让唐中元被建奴所灭,又要防止他做大打来我们……” 他手里的树枝在地上,以太行山为中轴,划了一个三角形。 “至于怎么破这个局,当先收复了京城,再西进居庸关,才占晋陕之地。” 夏向维看着那个三角,道:“学生明白了。但黄河……” “黄河之事,我意已决。与其争来争去,不如埋首做事。” 王笑站起身来,丢开手里的树枝。 ——这里又不是什么晚清朝廷。 …… 陈京辅、罗德元、方以智、陈贞慧等人本在河边忙碌,听说靖安王回来的消息后,几个忙不迭赶过来,却只看到王笑的车驾越走越远。 他们本有些遗憾,但很快又松了一口气。 因为随着王笑回归山东,固流黄河的最后一点争论也彻底被压了下去。 只留下一句方针。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夜色终于盖下来。 对于王笑而言,回了济南之后该忙的事可算都忙完了……终于可以过自己的私人生活了! 从城北回家的路上,他本是带着期待的,却没想到还面临了一场考验。 上马车的时候,淳宁和秦小竺正坐在一起,听左明静汇报事情。 王笑趁这机会和她们同坐一辆马车,有淳宁在,左明静也放松了许多。 看着三女的漂亮容颜,他只觉赏心悦目,颇有些高兴。 接着,忽然听到淳宁问道:“顾横波既然对夫君有意,夫君可要纳了她?” “嗯?” 王笑愣了一下。 淳宁又道:“夫君虽是驸马,却有赫赫战功,如今既封了王,纳个妾又有什么打紧?若满意顾横波,此事我替夫君操持。” 王笑侧目看去,见淳宁脸色没什么高兴,也没什么不高兴。 他却已在心里小心了些…… 因古代习俗的不同,妻妾之间的关系并非王笑以前认为的那样,一群女人争风吃醋之类的。 宗族社会怎么说呢……比如楚朝就有吃绝户的传统,如果一个女人的丈夫过世了,没留下儿子,同族的兄弟叔伯就要一拥而上来抢家产,马上就要把这女人扫地出门。 而妻与妾之间的关系又极为分明,妻是女主人,妾是物品,妾生的儿子是要视正妻为主母的。 再加上这时代孩子存活下来的概率并不算高,古人又最重视子嗣传承。 这种情况下,一般有钱人家的妻子,多是愿意为丈夫纳妾。 淳宁毕竟是这个时代的人,在这种风气耳濡目染下,她对纳妾之事不算排斥,但也不算喜欢,而且她贵为公主,更是一直也没有要给王笑纳妾的想法。 今日为何提这一茬呢? 王笑心里沉吟着,目光落在淳宁的纤纤细腰上,她一双手正无意识地抚在那里。 ——唔,芊芊生了个儿子,她有压力了…… “此事大可不必。”他摆了摆手道。 淳宁微有些讶然,道:“听说那顾横波美艳不可方物,又有才情,且对夫君一片深情,夫君不喜欢吗?” 王笑道:“那姑娘许是小时候吃过不少苦头,没安全感,所以喜欢我的权柄、战功,又哪是对我有情?” “以夫君这样的人物,她哪会不真心喜欢?” “总不能遇到喜欢我的就纳了。” “但顾横波却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呢。” “美不过眉儿,唔,还有小竺……”王笑侧目看了左明静一眼,虽有心把她也夸上一夸,当着淳宁的面,暂时还不敢。 对了,顾横波之事,大概也是左明静说的。 倒不是为了告状,反而是如果不早说,以后等淳宁自己发现了,对顾横波只会更有麻烦。 “夫君你又贫嘴。”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秦小竺道:“对哦,他现在一天到晚可贫嘴了,惯会说好听说呢……” 王笑有些自嘲,又想起顾横波给自己唱得那段戏词。 那样的美人用那样的声音唱出来,若说不勾人也是假的。 若说有什么顾虑,这辈子已经很对不住纤纤、淳宁她们了…… 当然,到了如今这个地位,诱惑还是非常多的,王笑自认为比起别人还算克制。 君不见某军阀作诗曰“要问女人有几何?俺也不知多少个。昨天一孩喊俺爹,不知他娘是哪个。” 王笑有心把这诗与诸女分享一下,想了想还是算了。 何必自己陷害自己…… 虢国公府本就不大,淳宁设立知事院之后,又在后面划了一片地方,建了高墙隔开,于是原本不大的国公府就更小了。 如今王笑封王,也只是把牌匾换成了“靖安王府”而已,显得十分寒酸。 偏就是这样寒酸的府邸,王笑一进门就感到了许久没有的温馨…… 缨儿也清减了不少,脸上的婴儿肥都不见了,引得王笑十分心疼。 钱朵朵还是那副羞答答的样子,看着王笑,她满眼都是情意。 那边左明静回了知事院,淳宁先带着小竺去说话,给三人留了叙话的时间。 这些时间,话自然是说不完的,但缨儿、朵朵见王笑回来已是足够开心。 “少爷知道吗,我和朵朵最近也做了不少事呢,殿下都夸我了……” “我家缨儿也是一品夫人了,往后叫我夫君也可以,唔,朵朵也是……” 她们一听就有些害羞。 缨儿心里想着,才不要呢,少爷只有自己叫的…… 王笑把她抱在膝头,又想到若是能同时与几个女孩子办一起婚礼,到时候挑盖头玩也十分有意思…… 钱朵朵本来捧着那本她写好的书想给王笑看,但想到他刚回来,这事倒也不着急,红着脸站在一旁,也被王笑抱到膝头。 三人说话说到亥时三刻,缨儿问道:“少爷,芊芊姐生了个男孩吗?” “是啊。” “少爷也和公主殿下生个孩子好不好?明天再来看缨儿……” 这件事似乎成了靖安王府的几个女子心头的大事。 王笑明白,淳宁与芊芊之间,隐隐是有些较劲的。 小竺肯定是站在淳宁这一边,缨儿和朵朵似乎是墙头草……嗯,想把明静也算进来,那她也站在淳宁这一边的。 但芊芊显然更霸气些,以一个孩子,就占了大大的优势。 于是淳宁这边的坚定派也好,墙头草也好,都替她感受到了危机…… 王笑觉得自己该掌握一下平衡了。 这个夜里,秦小竺也特意避开了。 王笑与淳宁开始卖力生孩子…… 初回济南,事情当然是一大堆,接下来两三天里,王笑每天里都是哈欠连天的样子。 离开了大半年,好不容易回来,他陪了淳宁,又要陪缨儿和朵朵,颇为充实而开心。 另外,顾横波被安置在知事院,该是不怎么见到了。 但王笑发现,自己这些天时常会想起她唱的那几句戏词。 “紧相偎、慢厮连……” “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 每次玩耍的时候,他都愈发感到顾横波那曼妙声音简直是……把那感觉唱到了自己心底里了。 又感觉自己被她指挥了一样…… 某次,王笑与钱朵朵玩了浇花的游戏,最后钱朵朵力竭,头一仰倒在榻上。 “笑郎……痛了……” “好花朵……” 王笑低下头,忽然明白了什么,暗道原来那戏词这么过份的。 “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怪不得被说是淫词艳曲……不冤枉它。 ——顾横波好大胆,敢跟自己唱这个…… 偏这般想着,那几句唱腔在脑中愈发深刻起来…… 慢慢的,西边的消息也传了过来。 靖安郡王是楚朝驸马的同时,又成了瑞朝驸马……不少人都开始嘀咕这件事。 王笑得到消息,心里也有些苦笑。 ——好在这几天把淳宁哄得开心,不然都不知道怎么收场。 王笑还收到了唐芊芊的书信,于是备了三十车食物送到西安…… 这天,当他回到房里,便见到淳宁正坐在那批公文。 “夫君回来了。”淳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起身给他解下外袍。 王笑伸手搂住她,问道:“不开心吗?” “没有啊。”淳宁道。 “真没有?” “其实有一点……但如果我是她,我也会这么做的。”淳宁想了想,又道:“夫君你放心,我以后不会为难她和孩子的,会让她心服口服叫我姐姐呢。” 这话倒不像是从淳宁嘴里说出来的。 她大概是思来想去,最后确定了这样的主意,为了不让王笑为难。 王笑听了,也知道她和芊芊都是有分寸、识大局的,就算有些较劲也能控制在他能忍受的范围内,于是不怎么担心…… ——不过芊芊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她肯定也想当“姐姐”。 哦,虽她们去吧,她们又不是布木布泰那种狠女人…… “眉儿你真好。” 淳宁也伸手抱住王笑,低声道:“今天想让夫君早点睡呢。” “嗯?” “怕夫君太辛苦……” 王笑明白了她的意思——怕你太辛苦,但还是想赶紧生孩子…… 王笑不怕辛苦,反倒担心淳宁和芊芊斗会很辛苦,他已经感觉到淳宁越来越有压力了…… 第891章 绕路打 济南,明湖楼。 王现步入雅间,解下身上的皮裘递给随从,向站在窗边的王珠道:“我来得迟了,刚去见了靖安王。” 王珠正抬头看头天色,闻言转过身,道:“我也是刚来,堂兄坐。” “怎么?怕下雨?” “是啊,好不容易筑了临时的堤坝,倘若再来一场大雨,一个月的辛苦又要白费了……” 酒菜已经端上来了,兄弟俩都有些饿,各自先就着菜吃了两个馒头,王珠才端起一杯酒,道:“这几日忙得厉害,今日才得空给堂兄接风,先赔个不是。” “你我之间说这些就生分了。”王现抬手压了压王珠的杯子,道:“我有些事不解,珠哥儿不妨和我说说?” “堂兄只管问。” “靖安王打算派钱大人到西安走一趟,让我领几家商队一同过去与瑞朝交易物资。”王现道:“这次出使结束之后,我会留在开封,筹建商号,一是负责给陛下打理内帑,二是负责往后我们与瑞朝的长久贸易。” 王珠点点头,道:“这事我也知道,三弟最近一直在布置,除了民间的商队,还让军需处准备了不少火器、罐头,爹还又派人准备了不少盐,想要换瑞朝的马匹与煤铁。” “我不解之处正在于此。”王现道:“以商事渔四方之利,我深以为然。但,交易火器,不怕瑞朝坐大?” 王珠道:“去年我们在德州力挫了建奴。今年德州防线已更加稳当,建奴若再来,不敢说我们一定能胜,但至少能与他们打个两败俱伤。所以,多尔衮应不敢再南下攻打我们。 相较而言,瑞朝的形势更不容乐观。从唐中元打下西安以来就战事不断,先是东征、接着在京城大败,只保得部分主力逃回关中,银粮耗尽、士气低迷、将士离心…… 他政权初立,不像我们有两百余年底蕴,虽有天险可依,但山西早被流寇洗劫多次,又因鼠疫肆虐十室九空,陕西贫瘠之地,更无多少粮食。 所以,多尔衮打唐中元更好打。这样的情况下,说唐中元是‘内忧外患’不为过,而他要破解这个困境,有个办法。” 王现道:“下江南?” “不错。”王珠道:“他暂时还没有这么做,因为我们与他联合抗虏,去年他若是出兵南下,建奴就可兵进山西,从侧面攻打山东,那大家一起玩完。 所以,他收缩兵力,死守太行防线,直到我们打赢了德州之战。 但接下来,如果他的局势再恶化下去,难保不会起念去攻打江南富庶之地。一旦他们这么做了,山西落入建奴之手,则山东西面的门户大开。建奴便可直入我们的腹地。 像是皇太极绕过山海关,从蓟镇入塞劫掠,哪怕不能一次灭了我们,只要在我们的腹地破坏几次,山东就完了。” 王现点点头,道:“如此说来,现在的太行山可比作当年的燕山,德州可比作山海关,唐中元可比作蒙古林丹汗?” “大概是这个意思。” “只怕建虏又要故伎重施?” “三弟忧虑的就是这点,眼下收复河南、治理黄河、改革官制……这一系列事做完,最快也要一年半载。在这之前,绝不可让山西落入建奴之手。” 王现沉吟道:“换言之,与瑞朝贸易,意在稳住唐中元?” “是。还怕瑞军不是建奴的对手,所以要卖火器给他们。” “我还有一点疑惑。”王现道:“山东的盐价,似乎过低了吧?我们以低价盐贩给瑞朝,岂非是亏了?” “堂兄还是不爱做亏本生意。” 王珠说着,指了指桌上的一盘咸鱼,道:“这东西放在以往,连渔民也是吃不起的,为何?腌鱼五斤,需盐一斤。一船鱼数百斤至上千斤,按往年官盐的价格算,腌下来非倾家荡产不可。 对于百姓而言,非但吃腌鱼是奢侈,吃盐都是奢侈。盐的低造低廉,卖的却贵,因它既是‘食’,也是‘税’,降盐价降的其实是税。此事说白了,就是降税让百姓能多吃一点罢了。” 王现又问道:“那在山东降盐价足矣,为何与瑞朝贸易也卖的是低价盐?” “堂兄没直接问三弟吗?” “看靖安王忙碌,不敢多扰。” “好吧。”王珠道:“我们不仅与瑞朝贸易卖低价盐,售往北方、南方的盐也是低价。” “为何?” “三弟从未想过要自保于山东,而是视天下人为治下之民。” 王现摆了摆手,道:“莫与我说这冠冕堂皇的。” “这是实话。” “现下靖安王有那么多地方要用银子,却还要自削盐业的巨大利润?” 王珠道:“正因为盐业能给官府带来巨利,我们才要降盐价。堂兄试想,山东官盐价格低廉,山东的私银贩子该怎么办?再想,山东官盐的价格甚至比江南的私盐价格都便宜,江南的百姓又会怎么办?” 王现道:“必有大量的私盐贩子从山东倒卖到江南?” “不错。我们山东除了盐业还有诸多大宗进项,如今每年海贸的香料、茶叶,利润就已超过盐业。少些官盐的收入对我们来说不打紧,反而是藏富于民。 但对江南朝廷而言,却是狠狠割下一块肉。此举,一则使四方百姓获利,二则可削弱其它势力,尤其是南方朝廷的国力。” 王现听得明白,忽长叹一声,半晌无言。 “堂兄在想什么?” “没想到数年不见,你们已老辣到这种程度,我是追不上了啊。” 王珠道:“何出此言?往后我们兄弟同心协力,自可做一番大事。” 说完这个话题,两人各饮了几杯酒,数年未见的生疏感又渐渐消散,重新变得熟络起来…… “这次回来,看你似乎有心事?”王现忽然道。 “没什么。”王珠转过头,向窗外看了一眼,也不知在看什么。 “从小我们玩得最好,你有什么事能瞒过我的眼睛?” 王珠也不回答,只是低头把玩着手里的酒杯。 王现轻轻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筷子,忽唱了一句戏词。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 王珠突然莫名恼火起来,手中酒杯按在桌上,恼道:“你少给我开这种玩笑,别怪我跟你发火。” “气什么气,我不过是练个嗓子……给我说说,是哪家姑娘?” 知事院。 “咦,你们也不知道长安十二时辰的故事?” 秦小竺有些疑惑,又道:“怎么谁都不知道呢?那看来你们果然就不如王笑懂得多。那故事里有唐相元稹和李泌……你们几个有知道这故事的吗?” 今是宋兰儿过来找淳宁奏事,之后想找左明静闲聊了几句,路上正遇到秦小竺领着几个女官传话,几人便说了起来。 她们聊了几句,周围几个女官被秦小竺问到,到也纷纷说起些自己知道的唐时故事…… “说起这元稹,为悼亡妻韦丛,作诗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读起来情深至甚吧?偏他妻子才过世,他又与薛涛卿卿我我,赠诗曰‘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岂有深情可言?” “又岂止是薛涛?还有刘采春呢,‘更有恼人肠断处,选诗能唱望夫歌’。” 于是又有一个女官应道:“说到这元稹,我也是知道的,这边说着‘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悼念亡妻,转头又娶了裴淑,负心薄幸,道貌岸然。” “男人啊,哪个还不是这个德性……” 秦小竺正听得津津有味,正想说说自己从董小碗那听来的关于崔莺莺的故事,忽然听到喝骂。 “够了!” 转头一看,却是宋兰儿突然站起来,板着脸道:“怎么就负心薄幸了?!人家妻子过世了,悲也是真、情也是真,就不许人家写诗悼念?就因他悼念过亡妻,往后续弦了,就要被你们说成负心薄幸,岂有这道理?!” “啊这……” 秦小竺有些发愣,瞪大了眼睛,道:“就是说说故事,发什么火啊?” “说说说,你们事情不做,在这里掰扯古人是非,都是闲的吗?” 诸女官吓了一跳,脖子一缩就赶紧退下去。 秦小竺很是懵了一下。 她哪受得了人家在自己面前耍横啊,手往腰上一叉就骂道:“宋兰儿,你脑子让水灌坏了是不是?好端端的你冲谁凶啊?!” 宋兰儿却是忽然眼睛一红,转身就跑掉。 秦小竺站在那发了呆。 ——这又怎么回事?搞得像我欺负你一样……什么人啊,娘希匹…… 她只好跑去找王笑,赖在他怀里撒了一会娇,才觉得今天莫名受到的恶气减了不少。 …… “宋兰儿这么讨厌的吗?我们不理她。” 王笑把秦小竺揽在怀里,漫不经心地说着,目光落在一封情报上。 看着纸上的内容,他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京城,鸿胪寺。 石梦农祭拜楚朝历代先帝的三牲被撤了下来。 “你们的先帝,我大清已替你们祭过了、哭过了,还摆这些做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哭祭?唐中元攻京,你等发兵勤王否?王笑挟持天子,你等发兵勤王否?你们的先帝不受你们这些不忠之臣的祭!” 刚林大步迈进鸿胪时,指着石梦农便是这样一连串的喝问。 石梦农眼看祭台被砸倒,怒发冲冠,满脸涨红。 身为人臣,受外邦如此羞辱,偏对方说的句句实情,他心中恨得滴血,终是无颜反驳。 谈判就在这样的气氛中开始。 刚林毫无诚意,先指责了一通周昱称帝为僭越之举,任石梦农如何驳斥也置之不理。 最后,刚林拿了南楚使团带来的一千两黄金、十万两白银、一万匹绸缎扬长而去。 石梦农早知道这场议和不会有结果,面对这种被平白羞辱一顿的情况更觉悲从中来。 他想到年轻时读宋史的情景……岳飞郾城大捷,遭宋高宗十二道召回,仰天悲呼“十年之力,毁于一旦”,其后,宋高宗杀岳飞、割地称臣,与金国签定《绍兴和议》。 当年看到这段,满腔悲愤! 但如今,德州大捷之后,自己却来与建奴议和,效的是秦桧不成? 更可悲者,想做秦桧都做不成……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石梦农喃喃着这一句,仿佛万箭穿心,急火上来,眼一黑,气得昏了过去。 再睁眼醒来,他发现自己的使团已被软禁在鸿胪寺。 接着,开始有一个个降臣过来劝降他。 “石大人,皇叔父摄政王很欣赏你,你可愿降我大清……” “石大人,摄政王设了宴,要亲自款待你……” 石梦农每每拂袖怒叱,接着画了一副苏武牧羊图挂在墙上,每有劝降者进门,他只端坐在画下,闭目不语。 又两日,石梦农发现随从中有人已剃了头发了,正要出馆去降清…… 见此情景,他勃然大怒,亲自抽刀将那随从砍死。 很快,他被以“杀人罪”下狱,进了刑部大牢。 石梦农自觉死期将至,反而不再彷徨,他坐在茅草上,想要在墙上写诗铭志。 转头一看,微弱的火光中,墙上竟有图画和字。 画的似乎是个棋盘,有人曾在这里下过围棋……咦,并不是围棋,排列得十分古怪,让人看不懂。 那围棋旁还有一行一行字。 第一行是缺少了笔划的小字……缺少笔划,许是不通文墨之人所写吧。 “今天,我们坐牢了,坐牢又有什么稀罕?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我们愿——愿把这牢底坐穿!” 石梦农喃喃念了一句,感到这字句朴实,却有些振作人心。 再看下一行,应该是换了一个人写得正常的字了。 “乙酉年七月二十日,吾因纵容叛逆入狱,实无妄之灾……” 石梦农看了看,后面又有几个人添了些别的话在上面。 “吾因不降唐逆入狱……” “生平未报国,留作忠魂补……” 石梦农心头感慨,用指甲抠着墙,在后面添了一句“吾因不降建奴入狱。” 接着,他一字一字抠出自己的绝命诗。 “寸丹冷魄消磨尽,荡作寒烟总不磨……” 但这石梦农在牢中过得并不清静,依旧接连不断地有人来劝降他。 这日,他端坐在那里养神,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也并不睁眼,直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唤他的名字。 石梦家睁开眼,目光看去,有些不可置信。 “马大人?马成禹!你……” 眼前赫然是使团副使,楚朝太仆寺卿马成禹。 只是这位副使已剃了一个金钱鼠尾头,穿了一身清朝官服。 “石大人,使团已经回南京了。我和你都被摄政扣下了,不得已,我只好降了……” 石梦农又怒又急,才想破口大骂,忽想到了什么,惊问道:“使团回去了?谁领他们回去的?” “自然是陈东铭。” “你我都被扣留了,建奴怎会放陈东铭回去……他叛变了?!回南京做什么?” 马成禹叹了一口气,道:“石大人该明白的。我实话对你说,楚朝没救了。摄政王先让陈东铭联络江南,又派人招抚唐中元。不管唐中元答不答应,摄政王已在秣马厉兵,随时准备兵出太行、取山西。唐中元必敌不过八旗大军,山西一取,则山东门户尽开,再多路夹击,则齐藩必灭。” 话到这里,马成禹又道:“你知道的,齐藩与王笑一灭,楚朝就亡了……” “你问我知不知道?我以为是你们不明白这个道理!” “这……” 马成禹脸色有些尴尬,苦劝道:“楚朝政局昏聩至极早晚必亡,齐藩与王笑又逆行倒施,流寇难成大器……唯有清朝兵势强盛,又宽厚仁义。这是兴替之道啊,国运如此,石大人就降了吧,趁着摄政王还欣赏你。” “兴替?我只问你还有没有一点廉耻?!” “我是被清廷捉拿之后才降的,陈东铭却是早早叛降,甚至回江南为谍……” 马成禹觉得,相比起来,自己比陈东铭还是有廉耻的。 石梦农转过头看着墙上的字迹。 仿佛是觉得再多看一眼马成禹都污了自己的眼…… 与刑部大牢隔着两个坊,劳召正穿过小巷,快步走进一间民宅。 苏简从屋后转出来,低声道:“有尾巴吗?” “没有……” “跟我去见崔镇抚……” “我看这几日的动静,建奴肯定是要动兵了。” 崔老三问道:“攻山西还是山东?” “西面、南面都有调动迹向,怕是要一路走山西,另一路准备到时南下策应,两路夹击……” “据蔡府的眼线探的消息,蔡家祯早不在京城,那西路很可能是蔡家祯的关宁军……” “只怕瑞军守不住,或者放弃山西,甚至有可能与建奴结盟……” “娘的!太快了,我上次的情报都不知到没到济南……” “还有一事,南边的使团已经走了,只有副使陈东铭南归,另一个副使马成禹投降了,使节石梦农已落了大狱……” 苏简又道:“这石梦农倒是个硬骨头,我们怎么做?要不要设法救他。” “你这书生,不要轻举妄动!先把消息传回去再说……” 第894章 说亲事 “石先生可知我是如何进的这刑部大牢?”苏简脸色显得十分得意。 石梦农的目光再次落在他那骨血模糊的腚上,沉默了片刻,问道:“如何进的?” “我调戏了索尼的女儿,他那女儿赫舍里氏,手脚虽有些粗壮,但样貌也是好的,已许配给了多铎的儿子。这几日她刚到京城,喜欢到处走动,我便趁机去与她搭话。因我长得俊俏,也没被拦住,过去之后,一把按在她胸脯上,哈哈哈……” 石梦农眼皮跳了跳,十分无语。 苏简越发得意,呲牙裂嘴笑道:“凭这事,我被杀了也有可能,但我对赫舍里氏说是情难自禁,她替我求了情,嘿嘿……我又使了不少银子打点,这才如愿进了刑部大牢。可有靖安王当年风范?” 石梦农无奈叹道:“进来容易,你要如何出去?” “嘻,这京城情报我打听得可细,那索尼拒不阿附多尔衮,前阵子多尔衮想要修缮府邸,把修皇宫的工匠都调过去,有个叫佟机的官员对此破口大骂,多尔衮要杀佟机,索尼却极力为佟机开脱,已经被多尔衮记恨在心啦…… 我已得到消息,有个叫‘谭泰’的,对索尼怨恨已久,找到索尼私藏皇宫内库漆琴的证据,马上就要揭发索尼,等索尼一倒台。我的人再打点打点,也就能把我放出去了。” 话虽如此说,石梦农却觉得这苏简行为轻佻,办事怕是不怎么牢靠。 苏简神色一正,道:“先生拒不降清,屡扫多尔衮颜面,此事已在京城传开,京城百姓许久未见到这般大义凛然的高官,纷纷颂赞先生气节。我也心生感佩,特来相救。” “你要如何救我?” “这刑部大牢防备森严,自是不好救你出去的。我来,是先来通两句话。” “何话?” “这样,你先投降建虏,等你做了降臣,必定自由许多,到时我再带人来救你。” 石梦农一拂袖,道:“我绝不投降,生是大楚忠臣,死是大楚忠魂。” “又不是让你真降,等到时候,我会设法……” 苏简话到一半,石梦农摆了摆手,道:“你不必再多说,此计绝不可行!” “为何?” “我乃大楚兵部侍郎、佥都御史,我若假降,知情者可当作是虚以委蛇,不知情者却只会认为我大楚高官毫无气节。国破至此,难道要让百姓连可以拎出来称道两句,激起心中义愤的死节之臣都没有吗?” 苏简一愣,急道:“哎哟,又不是让你真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苏小兄弟,是你还不明白。”石梦农叹息一声,语气放缓几分,道:“我深沐君恩,官高职重,不论是真降还是假降,我都绝不能降,这是立场,绝不容有一丝退让,如美玉不容有一丝瑕疵。否则岂非让建虏看轻、让官民心生怯意? 人谁不死?我就算苟存性命,于大局又有几分增益?只能让世人耻笑一句‘进退失据、首鼠两端’。唯有坚决不降,激世人忠烈义气,我才不枉此生。在我看来,土地沦丧不可怕,人心中的信念丢了才是最可怕的亡国……” 苏简愣了愣。 他身子缓缓在茅草上趴下来,挠了挠头,道:“这么说……那我是白来了?” 石梦农感到歉意,拱了拱手。 没想到苏简很快就振作起来,笑道:“没关系,挨一顿大板能结识先生这样的名士,值得。过两日我苏简出了牢狱,还可向人吹嘘‘我与石公一起坐过牢’哈哈哈……” 然而,苏简等了两日,与石梦农都下许多盘五子棋了,依然没看到牢卒来放自己出狱…… “拉拉滴!我费了那许多银钱打点,为何还不放我出去?” 苏简仿佛意识到自己又弄巧成拙了,心里一急,身上的伤势又不见好,化了脓。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 石梦农见他模样,亦是心焦。 两人在牢中又熬了两日,苏简终于捱不过,晕死过去…… 黑暗中,苏简觉得自己好像梦到肥环了,她坐在自己背上,拿匕首扎着自己的腚,骂着“你个负心薄义的狗男人……” “好重啊……”苏简喃喃道。 再睁眼,看到劳召正坐在自己榻边,头上剃得光溜溜扎着个鼠尾辫子…… “醒了?” “劳先生,是你救我出来的?” 劳召神色不豫,道:“收了你银子的刑部官员被查处了,若非我去打听你,你这次就要死在牢里!” “我知错了……那石先生救出来了吗?” “救不了,你只是小罪,他却是清廷看管的要犯。你擅自行动,险误我的大事!” 劳召说罢,脸色又难看了两分,道:“你这性格不适合在京为谍,伤养好了就回河北去,我安排了车马送你。” …… 苏简趴在榻上,看着劳召远去的身影,脸色只黯然了片刻又重新振作起来。 他呲牙咧嘴地笑了笑,心中已有了盘算。 ——我定要办成一件大事,让所有人刮目相看才行…… 济南,王家宅院。 王康手捧着一张庚帖,抚须道:“这姑娘是真不错,文君看看吧。” 今日陶文君难得有空来给他请安,接过庚帖看了一眼,眼睛就是一亮。 “桐城方氏之女?” “是啊,治河署新来的那个方以智的妻子带家眷来济南,昨日正是你母亲设宴款待,要了这封庚帖给珠儿,乃是方以智的妹妹……” 陶文君道:“方氏女子贤良淑德,孩儿也是早有耳闻,据说方以智的三位姑姑皆是节妇,他大姑的夫婿便曾任山东布政使,方氏无所出,亲自给丈夫纳妾,延光十二年建虏入寇山东时她丈夫战死,她便投湖殉节了;方以智二姑、三姑,也是素有才名,在丈夫病卒后守节不嫁,孩儿还读过她们编的《宫闺诗史》……” 王康眉毛一挑,赞道:“还有此事?好家风、好女子啊!” 坐在一旁的崔氏不愿被陶文君抢了风头,插嘴道:“昨夜还听说方以智的另一个妹妹嫁了京营将领,当年建虏围京,她丈夫也是战死,她本想殉节,绝食几以至死,但心疼孩子,一人抱着孩子步行万里归家……” “如此家风,那这姑娘岂能差了?”王康又是连叹了两声“好啊”。 他看着陶文君手里那张庚帖,满意之情溢于言表。 “既然你们都觉得好,那这亲事就定下来?” 崔氏抚掌道:“只要老爷满意,合该早些定下来。” ——到时再让王老二搬出去住才好…… 陶文君却有些迟疑,问道:“以二弟的性情,此事爹还是先和他说定吧?” 王康本已沉浸在喜悦当中,正想着宝儿大难不死、四儿媳妇又怀了身孕,若再老二成了亲,真可谓三喜临门…… 听了陶文君如此说,他心里也有些没把握,嘴上却还是很强硬,道:“哼,老夫定的事,岂须问他?” …… “爹你真是荒唐!” 王珠袖子一拂,整张脸又臭下来。 “你敢这么跟你爹说话……” 王康大骂一通之后,忽发现今日这逆子竟然不声不响地坐在那,也不知在想什么。 “老夫告诉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我王家的孩子,能让人说是鳏夫吗?” 王珠忽道:“前次向宋家说亲,今次又向方家说亲,爹也不嫌烦?不怕被人说是反复小人?” “什么?老夫是反复小人?还不是你不愿娶那宋家姑娘。” 王珠默然片刻,道:“爹若一定要逼孩儿娶,孩儿娶宋……” “不行。”王康摇了摇头,道:“这方家女可比宋家女好得多。当时说娶宋氏那是你母亲看走眼了,那宋兰儿年纪又大,还抛头露面在外面当女官,脾气也差,与老四媳妇也不对付,这等女子……” 王珠道:“孩儿愿娶宋兰儿。” “王老二!你成心想跟你爹作对是不是?!”王康猛得一拍案几,“说东你就向西,是不是想故意气死老子才开心?!” 王珠冷哼一声,心道你哪天若知道老三做的欺瞒哄骗之事才会被气死…… “阿啑……” 王笑打了个喷嚏。 淳宁偏过头,问道:“夫君莫不是染了风寒?” 她想到昨夜里他不穿衣服大汗淋漓的样子,脸上添起一抹红晕,眼中又泛起关切。 “没事。”王笑道,“一点也不像要感冒,说来我的膈也好了,昨天还打了一个嗝。” 缨儿点点头,应道:“是哦是哦,我也听到了,少爷的伤是真好全了呢。” 这时刚吃过饭,王笑正与家里四个女孩子围在厅里说话。 相处这么久了,她们各有各的默契,在一起的其乐融融,王笑觉得自己能把后院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条,实在是很厉害。 倘若如今是天下太平,没有那么多琐事缠身,再把芊芊和明静接过来……总之,这辈子大概也就这点愿望了。 几人说了一会,王笑转头看看到秦小竺正提着笔在桌上写写算算,只奇怪这丫头今天怎么还开始舞文弄墨了,又见秦小竺拉过淳宁,咬着耳朵说了几句悄悄话。 她们两个向来是十分亲密的,王笑偶尔也觉得吃醋,于是就把两个人都摁倒…… “嗯哼,你们再说什么?” 秦小竺回过头,道:“我和淳宁说女子间的事情,才不告诉你。” 王笑心想,等到晚上让你们两个女子好看。 那边缨儿与朵朵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浮起些激动的神采。 淳宁道:“未必是的,你们别大惊小怪的。” 王笑拿起秦小竺写的东西一看,大概也就明白过来,拉着淳宁到一边,轻声问道:“你月事迟了几天没来?” “夫君……” 淳宁轻嗔一句,低了低头。 “和我说说有什么打紧?” “都是没准的事,上次就晚了好些天,结果还是来了,想确认了再与夫君说……” 王笑微觉有些好笑。 他却是知道的,上次淳宁月事迟了十余天,孩子的名字都起了好几个……其实是因为她担心王笑而心绪不宁造成的。 也不知当时她有多失望,偶尔还会看到她拿出当时起好的名字看看,微鼓着腮帮子,显出少有的惆怅情绪来。 王笑于是抱了抱她,拍了拍她的背,笑道:“又不急,我们都还很年轻,我还担心你现在生太早呢。” 淳宁被他拥着,倒不再像平时那样端着,抬起头带着天真的语气轻声嘟囔道:“我们明明都那么卖力了……” “那今天再把劲?” 淳宁似乎羞起来,把脸埋在他肩上,好一会才恢复端庄的样子。 她心里却想着,这一次该是真的有孩子了,好期待啊…… …… 饭后的闲叙时光一下就过去,靖安王府里这个小家庭的几个各自又忙起自己的事情。 缨儿和钱朵朵如今忙着类似于内府大管家的职责,有时还帮淳宁打理些筹算的事务。 上次缨儿还猫在王笑怀里自我评价“缨儿有时候发火骂人也是很凶狠的哦”,但王笑却是从未见过她发火骂人的时候,也十分好奇。 秦小竺一方面帮着王笑督练新军,一方面又负责靖安王府的护卫事务,倒是经常发火骂人。 淳宁算是最忙的一个,但所有事到她手里都是有条不紊的。 前段时间左明静不在,又遇到黄河水患,她也是十分辛苦,现在左明静回来了她才有些时间与王笑卖力生孩子…… 总之淳宁是对左明静又添了几分倚重与信任。 这天淳宁到知事院处理了一会公务,待看到顾横波上前递了份折子,想了想,召了顾横波到内堂来谈话。 …… 顾横波一场大病,这几天才好,这次还是第一次单独见淳宁,深感紧张。 她走路的姿势也特意端庄了几分,恭恭敬敬地见过礼。 “你不必紧张,我素知你是有才华的,办事也得力。”淳宁道,“但有些事左校书已提醒过你,为何还不知收敛?” 顾横波听到‘不必紧张’才舒一口气,待听到后面一句话,吓得花容失色,忙不迭请罪。 但她既敢勾引王笑,这些天也想好了说辞。 她慌慌张张跪在地上,可怜巴巴地哭道:“奴家罪该万事,只是对靖安王之情意实在难自抑……自知该死,请殿下治罪。” 她这副模样,便是女子见了,也生出几分‘我见犹怜’之感,淳宁心知她是故意的,微觉苦笑。 “起来吧,喜欢王爷的也不止你一个,我还能一一治罪不成?” “殿下大恩……奴家愿随侍殿下左右,端茶递水,洗衣叠被,一生奉心尽力伺候殿下……” 顾横波她本以为靖安王不纳自己是因为畏内,如今到了济南一看,明明不是这么一回事。 前几天又听说瑞朝那边过来的消息,说是瑞朝的七殿下给靖安王生了个儿子,民间传得有鼻子有眼。 她揣度着淳宁的心思,故而有了这番话。 此时她抬眼看去,努力把赤诚与忠心传递过去…… …… 淳宁本觉得顾横波行事有些像唐芊芊,如今见了,方才发现她们骨子是不同的。 唐芊芊从不畏惧谁,仿佛总能站在与自己相等的位置上……甚至还敢戏弄自己,那眼神里总是带着‘小妹妹你真有趣’的神情,让人莫名地有些恼。 另一方面,唐芊芊想要做的从不是依附于王笑、当他的小女人,而是想要与他并肩。 这一点,淳宁既佩服又不服气,总之是把她视作毕生的对手。 顾横波则不同,她像是一株细藤,胆子虽大,却还有畏惧,不停地小心翼翼试探着…… 淳宁想到这里,目光柔和了许多。 “我知你是何想法,但此事我已问过王爷,他既对你无意,那就强求不得。” 顾横波闻言,颇觉失望与懊恼。 ——好不容易才遇到这样的机会,偏没能让笑郎对自己动心,就差一点点…… 她对淳宁却是真心感激起来。 “殿下……殿下待下官深恩,下官绝不辜负殿下,” 淳宁又道:“和你说这些,是想让你明白,在知事院,你不必担心我会因私事而苛责你,往后安心做事便是……” 从内堂出来,顾横波坐回位置上,支着脑袋,感到心事重了几分。 这次,对这位公主殿下是心服口服了,和风细雨的几句话,把敲打、提醒、包容、器重种种意思都表露地清清楚楚。 言语中的意思也简单明了。 ——“若是笑郎真看上你,我自会替你安排,但若是没有,你不得再去冒犯他。” 顾横波轻叹了一口气,更有些懊悔到济南前没能得手。 这往后啊,有殿下镇着,那些媚惑手段怕是不好再用了…… 怎么办呢? 她抬头瞥了一眼那边正认真处理公文的左明静,心想若是能像左大人一般既得笑郎情意、又得殿下器重就好了。 “往后行事也该老实些,以免显得不知好歹,让殿下失望……” 顾横波心里正想着这些,那边一个名叫姚容的女官走过来,道:“我有话和你说,可否随我来一下?” “是。”顾横波低眉应了一句,恭谨地站起身,跟着姚容到廊下。 对方是忠勤伯府的孙女,论身份、论资历,不由得她不恭谨。 但另一方面,顾横波却知道姚容也是因为这身份,只能在外院任事,接触不到机密事务,在知事院官位是不高的……只比自己这几个新来的高一些。 此时姚容的表情却显得有些别扭,踌躇了一会才低声道:“我想请你们三人到我家中赴宴。” 顾横波微微一愣。 她与姚容相识不过数日,只能算是初识的同僚,姚容似还有些嫌弃她的出身。 ——嗯?既然嫌我,却要请我去赴宴? 婉容见顾横波疑惑,干脆实话实说,道:“事情是这样,我堂兄前两日曾见过你一面,回家后茶不思饭不想,央了我伯母许久,我伯母才答应邀你去相看一眼。”网首发 顾横波眼波微转,泛起些自嘲的轻笑,暗道自己才来知事院似乎又要得罪人了…… 第889章 绕路打 济南,明湖楼。 王现步入雅间,解下身上的皮裘递给随从,向站在窗边的王珠道:“我来得迟了,刚去见了靖安王。” 王珠正抬头看天色,闻言转过身,道:“我也是刚来,堂兄坐。” “怎么?怕下雨?” “是啊,好不容易筑了临时的堤坝,倘若再来一场大雨,一个月的辛苦又要白费了……” 酒菜已经端上来了,兄弟俩都有些饿,各自先就着菜吃了两个馒头,王珠才端起一杯酒,道:“这几日忙得厉害,今日才得空给堂兄接风,先赔个不是。” “你我之间说这些就生分了。”王现抬手压了压王珠的杯子,道:“我有些事不解,珠哥儿不妨和我说说?” “堂兄只管问。” “靖安王打算派钱大人到西安走一趟,让我领几家商队一同过去与瑞朝交易物资。”王现道:“这次出使结束之后,我会留在开封,筹建商号,一是负责给陛下打理内帑,二是负责往后我们与瑞朝的长久贸易。” 王珠点点头,道:“这事我也知道,三弟最近一直在布置,除了民间的商队,还让军需处准备了不少火器、罐头,爹还又派人准备了不少盐,想要换瑞朝的马匹与煤铁。” “我不解之处正在于此。”王现道:“以商事渔四方之利,我深以为然。但,交易火器,不怕瑞朝坐大?” 王珠道:“去年我们在德州力挫了建奴。今年德州防线已更加稳当,建奴若再来,不敢说我们一定能胜,但至少能与他们打个两败俱伤。所以,多尔衮应不敢再南下攻打我们。 相较而言,瑞朝的形势更不容乐观。从唐中元打下西安以来就战事不断,先是东征、接着在京城大败,只保得部分主力逃回关中,银粮耗尽、士气低迷、将士离心…… 他政权初立,不像我们有两百余年底蕴,虽有天险可依,但山西早被流寇洗劫多次,又因鼠疫肆虐十室九空,陕西贫瘠之地,更无多少粮食。 所以,多尔衮打唐中元更好打。这样的情况下,说唐中元是‘内忧外患’不为过,而他要破解这个困境,有个办法。” 王现道:“下江南?” “不错。”王珠道:“他暂时还没有这么做,因为我们与他联合抗虏,去年他若是出兵南下,建奴就可兵进山西,从侧面攻打山东,那大家一起玩完。 所以,他收缩兵力,死守太行防线,直到我们打赢了德州之战。 但接下来,如果他的局势再恶化下去,难保不会起念去攻打江南富庶之地。一旦他们这么做了,山西落入建奴之手,则山东西面的门户大开。建奴便可直入我们的腹地。 像是皇太极绕过山海关,从蓟镇入塞劫掠,哪怕不能一次灭了我们,只要在我们的腹地破坏几次,山东就完了。” 王现点点头,道:“如此说来,现在的太行山可比作当年的燕山,德州可比作山海关,唐中元可比作蒙古林丹汗?” “大概是这个意思。” “只怕建虏又要故伎重施?” “三弟忧虑的就是这点,眼下收复河南、治理黄河、改革官制……这一系列事做完,最快也要一年半载。在这之前,绝不可让山西落入建奴之手。” 王现沉吟道:“换言之,与瑞朝贸易,意在稳住唐中元?” “是。还怕瑞军不是建奴的对手,所以要卖火器给他们。” “我还有一点疑惑。”王现道:“山东的盐价,似乎过低了吧?我们以低价盐贩给瑞朝,岂非是亏了?” “堂兄还是不爱做亏本生意。” 王珠说着,指了指桌上的一盘咸鱼,道:“这东西放在以往,连渔民也是吃不起的,为何?腌鱼五斤,需盐一斤。一船鱼数百斤至上千斤,按往年官盐的价格算,腌下来非倾家荡产不可。 对于百姓而言,非但吃腌鱼是奢侈,吃盐都是奢侈。盐的低造低廉,卖的却贵,因它既是‘食’,也是‘税’,降盐价降的其实是税。此事说白了,就是降税让百姓能多吃一点罢了。” 王现又问道:“那在山东降盐价足矣,为何与瑞朝贸易也卖的是低价盐?” “堂兄没直接问三弟吗?” “看靖安王忙碌,不敢多扰。” “好吧。”王珠道:“我们不仅与瑞朝贸易卖低价盐,售往北方、南方的盐也是低价。” “为何?” “三弟从未想过要自保于山东,而是视天下人为治下之民。” 王现摆了摆手,道:“莫与我说这冠冕堂皇的。” “这是实话。” “现下靖安王有那么多地方要用银子,却还要自削盐业的巨大利润?” 王珠道:“正因为盐业能给官府带来巨利,我们才要降盐价。堂兄试想,山东官盐价格低廉,山东的私盐贩子该怎么办?再想,山东官盐的价格甚至比江南的私盐价格都便宜,江南的百姓又会怎么办?” 王现道:“必有大量的私盐贩子从山东倒卖到江南?” “不错。我们山东除了盐业还有诸多大宗进项,如今每年海贸的香料、茶叶,利润就已超过盐业。少些官盐的收入对我们来说不打紧,反而是藏富于民。 但对江南朝廷而言,却是狠狠割下一块肉。此举,一则使四方百姓获利,二则可削弱其它势力,尤其是南方朝廷的国力。” 王现听得明白,忽长叹一声,半晌无言。 “堂兄在想什么?” “没想到数年不见,你们已老辣到这种程度,我是追不上了啊。” 王珠道:“何出此言?往后我们兄弟同心协力,自可做一番大事。” 说完这个话题,两人各饮了几杯酒,数年未见的生疏感又渐渐消散,重新变得熟络起来…… “这次回来,看你似乎有心事?”王现忽然道。 “没什么。”王珠转过头,向窗外看了一眼,也不知在看什么。 “从小我们玩得最好,你有什么事能瞒过我的眼睛?” 王珠也不回答,只是低头把玩着手里的酒杯。 王现轻轻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筷子,忽唱了一句戏词。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 王珠突然莫名恼火起来,手中酒杯按在桌上,恼道:“你少给我开这种玩笑,别怪我跟你发火。”网首发 “气什么气,我不过是练个嗓子……给我说说,是哪家姑娘?” 知事院。 “咦,你们也不知道长安十二时辰的故事?” 秦小竺有些疑惑,又道:“怎么谁都不知道呢?那看来你们果然就不如王笑懂得多。那故事里有唐相元稹和李泌……你们几个有知道这故事的吗?” 今是宋兰儿过来找淳宁奏事,之后想找左明静闲聊了几句,路上正遇到秦小竺领着几个女官传话,几人便说了起来。 她们聊了几句,周围几个女官被秦小竺问到,倒也纷纷说起些自己知道的唐时故事…… “说起这元稹,为悼亡妻韦丛,作诗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读起来情深至甚吧?偏他妻子才过世,他又与薛涛卿卿我我,赠诗曰‘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岂有深情可言?” “又岂止是薛涛?还有刘采春呢,‘更有恼人肠断处,选诗能唱望夫歌’。” 于是又有一个女官应道:“说到这元稹,我也是知道的,这边说着‘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悼念亡妻,转头又娶了裴淑,负心薄幸,道貌岸然。” “男人啊,哪个还不是这个德性……” 秦小竺正听得津津有味,正想说说自己从董小碗那听来的关于崔莺莺的故事,忽然听到喝骂。 “够了!” 转头一看,却是宋兰儿突然站起来,板着脸道:“怎么就负心薄幸了?!人家妻子过世了,悲也是真、情也是真,就不许人家写诗悼念?就因他悼念过亡妻,往后续弦了,就要被你们说成负心薄幸,岂有这道理?!” “啊这……” 秦小竺有些发愣,瞪大了眼睛,道:“就是说说故事,发什么火啊?” “说说说,你们事情不做,在这里掰扯古人是非,都是闲的吗?” 诸女官吓了一跳,脖子一缩就赶紧退下去。 秦小竺很是懵了一下。 她哪受得了人家在自己面前耍横啊,手往腰上一叉就骂道:“宋兰儿,你脑子让水灌坏了是不是?好端端的你冲谁凶啊?!” 宋兰儿却是忽然眼睛一红,转身就跑掉。 秦小竺站在那发了呆。 ——这又怎么回事?搞得像我欺负你一样……什么人啊,娘希匹…… 她只好跑去找王笑,赖在他怀里撒了一会娇,才觉得今天莫名受到的恶气减了不少。 …… “宋兰儿这么讨厌的吗?我们不理她。” 王笑把秦小竺揽在怀里,漫不经心地说着,目光落在一封情报上。 看着纸上的内容,他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京城,鸿胪寺。 石梦农祭拜楚朝历代先帝的三牲被撤了下来。 “你们的先帝,我大清已替你们祭过了、哭过了,还摆这些做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哭祭?唐中元攻京,你等发兵勤王否?王笑挟持天子,你等发兵勤王否?你们的先帝不受你们这些不忠之臣的祭!” 刚林大步迈进鸿胪时,指着石梦农便是这样一连串的喝问。 石梦农眼看祭台被砸倒,怒发冲冠,满脸涨红。 身为人臣,受外邦如此羞辱,偏对方说的句句实情,他心中恨得滴血,终是无颜反驳。 谈判就在这样的气氛中开始。 刚林毫无诚意,先指责了一通周昱称帝为僭越之举,任石梦农如何驳斥也置之不理。 最后,刚林拿了南楚使团带来的一千两黄金、十万两白银、一万匹绸缎扬长而去。 石梦农早知道这场议和不会有结果,面对这种被平白羞辱一顿的情况更觉悲从中来。 他想到年轻时读宋史的情景……岳飞郾城大捷,遭宋高宗十二道召回,仰天悲呼“十年之力,毁于一旦”,其后,宋高宗杀岳飞、割地称臣,与金国签定《绍兴和议》。 当年看到这段,满腔悲愤! 但如今,德州大捷之后,自己却来与建奴议和,效的是秦桧不成? 更可悲者,想做秦桧都做不成……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石梦农喃喃着这一句,仿佛万箭穿心,急火上来,眼一黑,气得昏了过去。 再睁眼醒来,他发现自己的使团已被软禁在鸿胪寺。 接着,开始有一个个降臣过来劝降他。 “石大人,皇叔父摄政王很欣赏你,你可愿降我大清……” “石大人,摄政王设了宴,要亲自款待你……” 石梦农每每拂袖怒叱,接着画了一副苏武牧羊图挂在墙上,每有劝降者进门,他只端坐在画下,闭目不语。 又两日,石梦农发现随从中有人已剃了头发了,正要出馆去降清…… 见此情景,他勃然大怒,亲自抽刀将那随从砍死。 很快,他被以“杀人罪”下狱,进了刑部大牢。 石梦农自觉死期将至,反而不再彷徨,他坐在茅草上,想要在墙上写诗铭志。 转头一看,微弱的火光中,墙上竟有图画和字。 画的似乎是个棋盘,有人曾在这里下过围棋……咦,并不是围棋,排列得十分古怪,让人看不懂。 那围棋旁还有一行一行字。 第一行是缺少了笔划的小字……缺少笔划,许是不通文墨之人所写吧。 “今天,我们坐牢了,坐牢又有什么稀罕?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我们愿——愿把这牢底坐穿!” 石梦农喃喃念了一句,感到这字句朴实,却有些振作人心。 再看下一行,应该是换了一个人写得正常的字了。 “乙酉年七月二十日,吾因纵容叛逆入狱,实无妄之灾……” 石梦农看了看,后面又有几个人添了些别的话在上面。 “吾因不降唐逆入狱……” “生平未报国,留作忠魂补……” 石梦农心头感慨,用指甲抠着墙,在后面添了一句“吾因不降建奴入狱。” 接着,他一字一字抠出自己的绝命诗。 “寸丹冷魄消磨尽,荡作寒烟总不磨……” 但这石梦农在牢中过得并不清静,依旧接连不断地有人来劝降他。 这日,他端坐在那里养神,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也并不睁眼,直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唤他的名字。 石梦家睁开眼,目光看去,有些不可置信。 “马大人?马成禹!你……” 眼前赫然是使团副使,楚朝太仆寺卿马成禹。 只是这位副使已剃了一个金钱鼠尾头,穿了一身清朝官服。 “石大人,使团已经回南京了。我和你都被摄政王扣下了,不得已,我只好降了……” 石梦农又怒又急,才想破口大骂,忽想到了什么,惊问道:“使团回去了?谁领他们回去的?” “自然是陈东铭。” “你我都被扣留了,建奴怎会放陈东铭回去……他叛变了?!回南京做什么?” 马成禹叹了一口气,道:“石大人该明白的。我实话对你说,楚朝没救了。摄政王先让陈东铭联络江南,又派人招抚唐中元。不管唐中元答不答应,摄政王已在秣马厉兵,随时准备兵出太行、取山西。唐中元必敌不过八旗大军,山西一取,则山东门户尽开,再多路夹击,则齐藩必灭。” 话到这里,马成禹又道:“你知道的,齐藩与王笑一灭,楚朝就亡了……” “你问我知不知道?我以为是你们不明白这个道理!” “这……” 马成禹脸色有些尴尬,苦劝道:“楚朝政局昏聩至极早晚必亡,齐藩与王笑又逆行倒施,流寇难成大器……唯有清朝兵势强盛,又宽厚仁义。这是兴替之道啊,国运如此,石大人就降了吧,趁着摄政王还欣赏你。” “兴替?我只问你还有没有一点廉耻?!” “我是被清廷捉拿之后才降的,陈东铭却是早早叛降,甚至回江南为谍……” 马成禹觉得,相比起来,自己比陈东铭还是有廉耻的。 石梦农转过头看着墙上的字迹。 仿佛是觉得再多看一眼马成禹都污了自己的眼…… 与刑部大牢隔着两个坊,劳召正穿过小巷,快步走进一间民宅。 苏简从屋后转出来,低声道:“有尾巴吗?” “没有……” “跟我去见崔镇抚……” “我看这几日的动静,建奴肯定是要动兵了。” 崔老三问道:“攻山西还是山东?” “西面、南面都有调动迹向,怕是要一路走山西,另一路准备到时南下策应,两路夹击……” “据蔡府的眼线探的消息,蔡家祯早不在京城,那西路很可能是蔡家祯的关宁军……” “只怕瑞军守不住,或者放弃山西,甚至有可能与建奴结盟……” “娘的!太快了,我上次的情报都不知到没到济南……” “还有一事,南边的使团已经走了,只有副使陈东铭南归,另一个副使马成禹投降了,使节石梦农已落了大狱……” 苏简又道:“这石梦农倒是个硬骨头,我们怎么做?要不要设法救他。” “你这书生,不要轻举妄动!先把消息传回去再说……” 第890章 借个道 西安。 襁褓里的孩子睁大的眼看着唐芊芊,似乎因为高兴,挥动了一下肉嘟嘟的小手。 花枝在一旁凑趣道:“小呆瓜是不是在说娘亲真漂亮呀?” 她又想伸手去摸孩子的脸,手才伸到一半,被唐芊芊一把拍开。 “你别老弄他。” “哦。”花枝还是一副看不够的样子,啧啧道:“怎么能这么嫩?你看他的眼睛和王笑一样样,往后又是个沾花惹草的主……” “能好好说话吗?叫你读书识字,你就这么乱用成语。” 唐芊芊轻叱了一句,随手把自己的头发束起来。 她今天穿了一身男装,显得英姿飒爽。 朝孩子温柔地笑了笑,让奶妈把他抱下去,她上了马车,向皇宫行去。 …… 汉时的未央宫、唐时的大明宫早已在战火中被摧毁。唐中元称帝后,把楚朝的秦王府邸占为皇宫。 “父皇,皇兄。” 一路到了议事殿,只见唐中元与唐苙正在议事,唐芊芊随意地打了声招呼。。 她生了孩子以后,比以往豁达了许多。 也许是自己也当了母亲,心境不同了,她不再因唐中元当年对自己娘亲始乱终弃之事耿耿于怀。 至少表面上是没显露出怨恨了…… “老七来了。你说要改什么府兵制,你大哥不同意,这事干脆当面谈谈。一天到晚写折子议来议去,看得朕头痛。” 唐中元说着,又想把脚踩在龙椅上。 但那样未免没坐相,他向后一仰,倚在椅子上,懒洋洋的。 唐苙一本正经道:“禀父皇,凡事落在纸上,方才不会有错漏疏忽,往后做事也有据可循。” “朕说当面谈就当面谈。” “是。” “老七,你先说。你那折子朕没看懂,这府兵制与军户制都是屯田,有什么区别?” 唐芊芊道:“简单而言,府兵制是把军户编入民户,属于民籍,给他们分田并免除租庸调,平时耕作、遇仗则可出征,有军功、有犒赏,可以雇人耕地,有能力自备军马粮秣,是恒产者、良家子,打完仗可以退伍,所以府兵制是征兵制;网首发 而卫所军户制,兵士是属于军籍,一般是流民出身,让他们开屯军田,世代从戎,不许做别的行当,这是世兵制…… 楚朝的卫所早已名存实亡,军田被将官把持,军户被欺榨如同佃户,毫无战力可言。我们若要军屯,再用卫所制,必引起士卒恐慌……” 唐中元其实不爱听这些复杂的东西。 但他是一个布衣起家的皇帝,对如何管理军队他自是有种敏锐的感受。听唐芊芊说完,很快就捉到了关键点。 “你的意思是,给朕的老卒们分地,让他们自己雇人种田,以后打仗了,粮草器械他们自己带,朕好省些钱粮?” “是,如此一来,养兵不费百姓米粮。” 唐中元点点头,明白了唐芊芊的意思。 都沦落到顿顿吃土豆了,当然知道为什么要改革兵制。 眼下瑞朝的兵制乱七八糟的,说不上是什么兵制。一定要说,那就是募兵制、私兵制,太费钱,养不起了啊……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产粮、省钱…… 唐中元又看向唐苙,问道:“你说,为什么反对?” 唐苙拱手道:“禀父皇,儿臣认为,府兵制实行的两百年间,改朝换代之频繁为历代罕见。 西魏实行府兵制,兵权为门阀掌控。二十年余年便灭国,元氏皇帝遭废杀; 北周,乱臣皆连弑君,其后杨氏与独孤氏联手夺权,宇文皇族遭受灭顶之灾; 隋朝,两代帝王皆强势之君,但门阀接连叛乱,只存国不到四十年; 唐初,诸皇子之间内斗不休,后又有武则天篡唐改周、韦后专权、安乐公主专权、太平公主专权,皇权尊严尽失…… 如是种种,皆因府兵是为军府之兵,户籍由军府掌握。简单来说,若改为府兵制,分田免租,打仗自备粮草器械,何等繁琐?父皇还有精力亲自掌兵不成?自古改制,都是由繁化简,岂有化简为繁之理?” 唐苙说完这一大通,转头对唐芊芊道:“七妹,你做事向来都太举轻若重了,这次更是把事情弄复杂了。” 他极少批评唐芊芊,此时只多加了这一句,已表明了自己坚决反对的态度。 唐芊芊轻笑了一声,也不说话。 她明白唐苙是什么心思。 以府兵制的管辖办法,兵权难以避免的会落在军府大将手上……打个比方的话,就像是李世民的秦王府。 玄武门的前车之鉴摆在那,以瑞朝的情况,唐苙自然极反感府兵制…… 话到这里,唐中元也已经明白了,随口道:“此事朕明白了,由朕想想。” “是。” 唐芊芊微微一叹,心道计划了那么久的军屯一时也难以展开了。 这瑞朝的粮食困境要想解开,怕是只有那一两条出路…… 义军不再四处劫掠之后,施政治民就显得笨拙起来。 她父兄都是布衣中的英才,能力的进益还算是很快。只说唐苙,短短几年间,从只会认一部分字,到现在博览群书,通晓经史。 但要学的东西太多,偏又遇到眼下这样的局势,也不知还有多少时间…… 第一桩事谈到最后搁置了,唐中元敲了敲桌案,说起另一桩事。 “多尔衮派人来了,说是要与朕二分天下,以黄河为界……” 唐芊芊眼神微凝,心头思量起来。 燕京来的使节是昨天才进城的,她派人打探消息,到现在还没得到具体的情况。 但唐中元这句话已给了足够的信息。 黄河过了河套平原后笔直向南流,把山西、陕西分成东西两边,所谓‘黄河为界’,就是要瑞朝让出山西。 多尔衮要山西做什么?自然是兵出太行陉,攻取山东。 而这黄河为界,下游指的应该是徐淮河道。 只看这“二分天下”“黄河为界”这两个词,唐芊芊就能想象到,多尔衮与唐中元的对话大概是什么样子的…… “你把山西让出来,我去打河北、山东。趁我和王笑打的时候,你可以出兵河南,拿下江南。我灭北楚,你灭南楚。” “老子凭什么把山西让给你?” “你不让,我就打,你打得过我吗?但你让了,我只会先打王笑。这是在给你活路,你打算永远困守关中不成?你要想破局,最好是下江南。但王笑却趁你大败之际拿了河南,封锁了你南下的道路。你要取江南,迟早要与他翻脸,不如让我去打他,还能多一个喘息的机会。” “老子才不上你的当,灭了北楚,你下一个要灭的就是老子。” “所以,我要先灭了你是吗?现在我是在给你机会,我们先把别的势力除了,让我看看你占据了江南富饶之乡后能不能有所作为,有没有资格做我的对手……” …… 外面有小太监通传了一声。 “陛下,刘大学士到了。” “宣。” …… “参见陛下。” “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了。”唐中元道:“你来说说吧,建虏的主张,你是什么意见?” “父皇,儿臣认为这意见就不必听了。”唐苙忽然拱手道:“与建虏谈判绝不可行,依儿臣所见,不如斩其使节,示百姓我大瑞抗击外虏之决心。” 刘循侧头看了唐苙一眼,微微摇头。 唐苙的结发妻子早年就过世了,后来娶了刘循的女儿,立为太子妃。 所以唐中元刚才说‘自家人’,但刘循却感觉到,联姻之后唐中元就对自己有了打压之意…… 至于眼下太子与自己意见不同……刘循对此感受颇为复杂,却只是在心里微微笑了一下。 “抛开与建虏谈判之事不提,老臣敢问太子,倘若多尔衮强攻山西,如何是好?我们可守得?” 唐苙沉默片刻,道:“再难守也得守。” 刘循又道:“只看双方兵势就知道,我们若与八旗死战,最后还是守不住山西,白白损兵折将,能得到什么?” “让了山西,等建虏西渡黄河,引颈待戮不成?” “让了山西,建虏暂时不会西渡黄河。” 刘循说着,转向唐中元,又道:“陛下,依臣所见,多尔衮派人来,并非是真想与我们联盟。他也知陛下有大义,绝不会与他合作。他派人来只为告诉陛下——我们放开山西,他会去打王笑,而不会攻打陕西。” 唐中元开口道:“老七,你觉得呢,大学士所言可有错?” 唐芊芊似有些冷笑,却是应道:“多尔衮确实是这个意思。” 刘循道:“那事情就很明白了,山西贫脊之地,我们又守不住,那不如让了,保存实力,积蓄力量。再往后推演,建虏得了山西,必攻山东。我们何不趁乱取河南,占富庶江南?” 唐苙摇了摇头,道:“那这与建虏联盟有何区别?” “他打他的,我们打我们的,岂是联盟?”刘循道:“我们也可以依太子所言,斩建虏使节,以示抗虏决心。但抗虏亦要讲策略,先伐江南,据黄河而守,收钱粮,养精兵,往后才有机会不是吗?” 唐苙道:“要打江南必先攻河南,实质还是背盟攻打北楚,中了建虏假道伐虢之计。” “灭楚、抗虏,两件事我们都要做,区别无非是先灭楚还是先抗虏。难道哪天北楚势大了,还能放过我们不成?” 唐苙“哼”了一声,拂袖不语。 “好了!”唐中元道:“议事就议事,老大你休在你岳翁面前摆脸。此事再议,你们先下去……老七,你留下,朕问你几句话。” “是……” 唐苙与刘循退走。 唐中元揉了揉自己的脑门,轻骂了一句“他娘的当个破皇帝”,接着又问道:“你都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唐芊芊应着,表情似还在思量着什么。 “假道伐虢……老大说的不错啊。”唐中元道:“你认为该怎么办?” “我们守不住山西,可让北楚帮我们一起守……” “你错了。”唐中元道:“如果要守,不是北楚帮我们守,是我们在帮他守。刘循说得很明白了,多尔衮要走山西不是来打我们,是去打他。” “儿臣不这么看……” “朕不管你怎么看,山西那地方凋敝,朕反正是不想守的。王笑若想要朕帮他,拿出点有用的东西……送几车粮食,打发乞丐吗?” “那是他给我们母子的,父皇若要粮,他会遣人来交易……” “交易?哼,听听你自己说的。” “大家联盟抗虏,去年他北上救了父皇;如今建虏要攻打他,父皇却要抛弃山西的治下之民,再向盟友卡要好处不成?” “少说这些没用的,朕还不够义气吗?啃着土豆都没给他捅刀子。”唐中元道:“你写封信告诉他,朕要是没路走了,就去河南先把他那小皇帝先剁了。他要是不想完蛋,自己过来和朕谈条件,也顺便看看你们母子,这是他该做的……” 济南。 王笑抬手在地图上标注了一下,喃喃道:“无兵可调了啊。” “当然无兵可调。”王珠道:“现有的兵力都还不足,德州要守、黄河水患赈灾、河南要收复、陛下要护卫、徐淮也要增兵驻卫……摊子一下铺得太大,自是捉襟见肘。” “那就再练新军。” “哪来的人口?河南要耕地,黄河要治理,民夫尚且……” “我知道我知道,二哥你别说了。”王笑搁下笔,又打了个哈欠。 王珠道:“你也别急,慢慢来吧。眼下是开扩的时候,熬过这一年,自会有成果出来。” “嗯?说起来,最近二哥好像有点不一样?” 王珠脸色转淡,抿着嘴站起身。 “既然公务谈完了,告辞……” “二哥你等等,我一会跟你去看看爹。” 王笑知道最近为了备盐与瑞朝贸易,王康也是辛苦。现在钱承运和王现领着使团与商队出发去西安了,也该过去给父亲请个安,给二叔说几句宽心的话。 王珠却是道:“你自去便是,我还有事。” 王笑转头看了看天色,道:“有什么事一起陪爹用了饭再办也不迟。” “不想陪爹用饭。” “若少了二哥在,爹就要朝我啰嗦,还是一起吧。” “我看你也困了,下次吧。” 王笑又打量了王珠一眼,感到有些奇怪。 接着又觉得,许是自己位高权重久了,少有人敢拒绝自己,所以才感觉哪里奇怪吧…… “二哥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能有什么事瞒你?” “那明天再去。” “好。” 忽然有人通传道:“靖安王,军机处的左大人来了……” “让他进来吧。” 王笑吩咐过后,向王珠道:“我把左明德调回来了,本以为他明天才来求见,既然今天不去看爹,正好见他。” 王珠点点头,拿起几上的茶又抿了一口。 过了一会,王笑的目光从地图上抬起,讶道:“二哥不是有事吗?” “茶没喝完,你不用管我。” “哦……” 左明德进了大堂,敏锐地感觉到靖安王对自己热情了许多,居然还起身亲自扶了自己一把。 “说过来,我还不知道明德字什么?” “下官字觉修,所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上明字,是始觉之修,下明德二字,是本觉之性,故长辈赐字觉修。” 王笑点点头,道:“巧得很,此次调你回来,我有意在济南再设一官学,名为‘进修校’,为官员进修……自古考了科举便可为官,之后如何施政全凭个人领悟。但我不是如此认为,我认为官员不能只会四书五经。所以要把各个官员做实事的执政经验作为学科传达下去……你在讲武堂任过职,此事我打算交给你筹备……” 左明德心知这事虽小,却是一个对前途极有利的差事,连忙深深行了一礼。 “下官绝不负王爷厚望……” “好,具体怎么做我已列好条例,你先拿回去看看……” 那边王珠一杯茶喝完,起身向外走去。 忽又听王笑向左明德问道:“对了,我听说你与杜忠肃公之女已有婚约?” 杜正和战死,周衍登基后已追封了爵位,又赐谥号‘忠肃’。 左明德有些黯然下来,行礼道:“是。” 王笑道:“我有意简化守丧之制,以月代年,让丧亲的子女只需守孝三月便可,你可敢带头打破这礼教、与杜氏完婚?” 左明德一愣,抬头看向王笑。 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一句话脱口而出。 “靖安王说‘打破礼教’?那何不先打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哼,说的好像他不娶杜家女,我就会嫁给他一样。我都说了,只把他当成兄长。” 这天夜里,宋兰儿这般说了一句。 马上就要三月份了,离除夕已过去近三个月。 十九岁的这三个月以来,她觉得每天都有一点小变化…… 宋兰儿正站在一根倒地的树干上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王珠手里拿着一根树技,他握着一头,她握着另一头。 “你吃醋啦?居然还偷听他们说话。” “只是茶没喝完而已,正好听到了。” “切,口是心非……” 宋兰儿又在树干上走了几步,没掌握住平衡,干脆就跳下来,手里却还握着那根树枝。 两人就这般牵着树枝沿着黄河水走了一会。 “其实我觉得父母之命也没什么不好的。”宋兰儿忽然说道。 “为什么?” “当时你爹向我爹提亲,你要是被他逼着成婚了,现在心里也不用这么自责……” “我没什么自责的。” “你明明就有,你觉得辜负了亡妻。” 王珠又不说话了。 宋兰儿就有些讨厌他这样,轻声骂了一句“王臭脸真讨厌。” “等你爹从河南回来,我去你家提亲便是。”王珠忽然道。 “但是你爹现在都讨厌我了,他一开始还是满意我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这样……” 第891章 大孝子 清晨,王家宅院里忽然传来王康的一声惊呼。 “真的?” “真的。”王笑脸上露出微笑,道:“爹若不信,还可以问二哥。” 王康转向王珠,又问道:“真的?” 王珠偏过脸,淡淡道:“是。” “这孩子……这孩子……果然是个有福气的啊。”王康拍了拍大腿,多日郁结的眉毛终于舒展开来,额上的皱纹都浅了许多。 “我得把这消息告诉你们母亲。” 他站起身,又喃喃了这一句,忽回头看向王笑,再次问道:“不是你故意骗我的吧?” “我骗你做什么?”王笑从怀里拿出一枚玉佩与书信,递在王康面前,道:“你看,王宝随身携带的玉佩、报平安的信,贺琬派人着来的。爹若不信,只管去问问那水手……” 王康伸手接过,眯着老花眼端详了一会,大喜道:“真是宝儿的玉佩和字迹,他果然没死……他何时可以回来?” “王宝抱着甲板被冲到海上好远,那捞起他的船只是我派去西洋贸易的,当时王宝还在昏迷,水手也不知道他是何人,就继续航行了。等到澎湖列岛他才醒来,想要随船长长见识,又留下信物与书信,以免爹担心。” “这逆子!为何要去西洋?!” 王笑语气平静,道:“他眼看兄弟几个都有任事,也生了志气。这是好事,爹何必骂他?” “也是,也是。活着就好……还是笑儿最孝顺,手下人办事得力。” 王康脸色完全欢喜起来,又让人去把消息告诉钱怡,自己快步去内院和崔氏说。 厅上,王珠瞥了王笑一眼,道:“你不怕哪天爹发现你骗他更伤心?” “只要二哥不说,爹怎么发现?”王笑随手举了杯水喝着,“那玉佩、书信,我找的都是最好的匠人伪造的,与真的毫无差别。各种细节都布置妥当了,出不了岔子。” “呵,你果然逆子。” “嗯?我多孝顺啊,不像二哥。” “让我陪你回来便是为这事?丧也不办,还瞒着父亲……”王珠摇了摇头,站起身,道:“走了,我还有事。” “一起走吧,我也去一趟黄河边上。” 兄弟二人出了王家,正要翻身上马,王珠侧目看去,只见王笑拿出一块布来把脸罩上。 “这是做什么?” “长得太俊,出门不方便……二哥你嗤什么,我实话实说而已。” 王笑今日穿的是一身利落的箭袖便服,又只带了两个随从,脸上蒙了布,旁人不知这是靖安郡王,少了许多人过来行礼问侯,自然是方便不少。 兄弟二人策马行到北城,先是一道去了堤上,了解了治河的情况。 这边官吏多,即使王笑蒙着脸许多人也是认得他的,但都各忙着自己的事,少有人敢上来打招呼。 等到了河道署衙,王珠转头看了远处一眼,忽问道:“你昨日答应他了吗?” “答应什么?”王笑正坐在马上研究方以智做出来的简易活塞气泵,漫不经心地问道。 “左明德。”王珠指了指前面,“他不愿听左老大人的指婚娶杜氏女不是吗?” 王笑转头看去,只见左明德坐在一辆马车的车辕上,正带着几名官吏向这边过来。 “没答应他。” “为何?” “懒得掺和。” 王笑心里想的却是——自然是不会为左明德把明静的祖父得罪了,万一左经纶还能给自己指婚呢…… 那边左明德的马车径直向王笑这边过来。 “见过靖安王。”左明德行了一礼。 “免礼。”王笑道:“如今济南城通实务的官员多在治河署,你筹办进修官校要多向他们请教。” “是。” 王笑光向左明德身后的马车看去。 左明德顺着他的目光回过头看了一眼,道:“马车里是舍妹明静,她奉命考查山东官员政绩,正好今日与我一道过来。” 王笑心说我当然知道,因为就是我安排的…… 这件事随手一算就可以布置下来。 昨天先交代左明德今早过来,再让淳宁让明静来,兄妹俩自然会同路。 “正好我也在关注此事,你去忙吧,我带左校书过去。” “是。” 左明德拱了拱手,表情有些黯然,却又多了几份释然,又道:“对了,禀靖安王知道,今早下官已与杜忠肃家里谈好了婚期。守丧改制之事,下官愿为靖安王分忧。” “可喜可贺,你很好……” 王笑见左明德走远,目光看去,只见一只纤手已掀开车帘,看袖子便知是女官。 正有些期待,却见先下来的是宋兰儿。 “见过靖安王、见过王部堂……” “嗯?你既是宣传处做事,来这做什么?” 宋兰儿一本正经应道:“下官因赈灾有功,又擢调至治河署负责后勤。今左校书要了解治河官员表现,下官正好给她说。” “哦,那你暂时是同我二哥接洽公务?他任人有些难相处,你多担待……” 王笑说着就停下来,因他已看到左明静从马车里下来,手里还拿着一份册子,温雅娴静中透着书卷气。 她似在马车上向宋兰儿问了许多情况,要整理这些资料所以下来得晚些,遇到王笑的眼神又迅速低下头去。 “见过靖安王。” “辛苦了,调任三省官员事关重大,今日我旁听你务公吧……” 因普通政务由淳宁帮着处理了,王笑每日里也不总坐在一个地方,时常到各个衙门去发现并解决些问题,提出某些方针。 他这习惯济南官员虽都有耳闻,但平素里也颇为提心吊胆。 比如有个刑部官员正在打瞌睡,忽走进来一个蒙脸少年,进门就开始调一年来的案宗,接着就对几件冤假错案严词责问,那刑部官员等对方解下面巾才知道是靖安王来了…… 总之这个靖安王也不带太多随从,走到哪个衙门就处理哪个衙门的问题。十余日内就对各方政务了如指掌,济南官气也再次焕然一新。 绝大多数官吏矜矜业业,却有个别人能推算出来,靖安王并非漫无目的地乱逛,每天去的地方都极有针对性…… 外贸司衙门,白俭正问道:“你说靖安王今日会去哪里?” 坐在他对面的姚伯诚低着头推演了一会,提笔写下三个字。 “河道署?” “是。昨日上午靖安王去了户部,处置了两桩贪墨案,今日该去河道署,表彰些有功之臣。” 白俭正微微笑了笑,道:“不会来我们外贸司?” 姚伯诚道:“绝不会。” “哈哈,聪明!” “白兄过誉了。” “走?” 姚伯诚也是笑了笑,点点头。 一个是白义章的四子,一个姚文华的嫡孙,家世都不凡,联袂出了衙门,下吏们也都不敢拦。 二人乘着轿子,一路绕过曲水亭,进到一条小小的巷子,步入一间小宅院。 这宅院门廷虽小,里面却布置得极为雅致,很快便迎出一个中年女子,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引着二人在厅下坐了,又上了一壶好茶。 “丽娘今日可有好货色?”白俭正笑嘻嘻问道,“这济南城里那些青楼可越来越不能看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丽娘笑道:“谁说不是呢?那些青楼在济南里难做喽,税交得最多,偏又不许买卖人丁,说什么操持妓业全凭自愿,若有妓子到衙门哭告是被人卖的,罚得可重。眼下这情况,那些有才情相貌的,上哪不能混个糊口……” 她话到这里,手一抬,已招了四五名美妓过来,个个披着薄纱,显出胳膊上白皙肌肤,踮着小小的细弓,身段阿娜…… 白俭正与姚伯诚皆是眼睛一亮。 “从扬州买来的,昨夜才送来。”丽娘轻笑道:“两位公子看着可满意?” 姚伯诚抚掌道:“许久未见如此佳丽了。” 白俭正向他抛了个笑嘻嘻的眼神。 一应美妓在二人身边坐下。 饮了两杯,姚伯诚探手握住身边妓子的小脚,道:“花衬凤头弯,入握应知软似绵,但愿化为蝴蝶去裙边,一嗅余香死亦甘。” 那小妓子微红着脸,轻嗔着歌道:“今夜与你两头睡,小金莲放在你嘴边,问你怎样香来怎样甜,请你尝尝断笋尖。” 白俭正听了大乐,执杯哈哈笑道:“果真是有才情的,离京之后,许久未有如此……” 话音未了,忽听大门外传来一声惊呼。 一众刚才扬州来的妓子还没反正过来,白俭正、姚伯诚皆已骇了一大跳,脸色刷得变成惨白。 “有……有没有暗门?快……” “快走……” 那是一个小小的狗洞。 两个公子哥随从也不带,好不容易从狗洞爬出来。 又跑过了好几条街,二人才停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蹲在路边歇了片刻。 “快……快回衙门……怕是我们的下人被捉了,一会要点卯……” “娘的,跑不动了……” 姚伯诚拽着白俭正就往回走,踉踉跄跄走了几步,他忽然定在那里一般。 “怎么了?” “好美……” 白俭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三个小官吏打扮的女子正在一家杂货店采买,俱是人间绝色。 此时已到了中午时分,她们许是趁着上衙的间隙出来买些常用的物件,每每四下看着眼中还闪动着好奇。 “我想娶那个。”姚伯诚低声道。 “先走吧,回头再打听……” “可是……” 白俭正又拉了他一把,道:“城中女官多的,无非是知事院、宣传处、文教处……靖安王府就在那边不远,她们必是知事院的,今日不得便,下次我来打听……” 河道署。 王珠与宋兰儿说着水患赈灾时各个官员的表现,左明静一边记录,时不时召来几个官吏询问,并思考着怎么调换三省官员。 王笑一边听着这些,手里拿着一支碳笔,在地图上画来画去,又在纸上写写算算,偶尔插上几句话给左明静提供思路…… 等到了中午,差不多该去吃饭了。 王笑从地图上抬起眼,转头又看了左明静一眼。 ——该怎么把二哥和宋兰儿支开,让我与明静单独用饭才好? 王珠面上不显,却想到宋兰儿必和往常一样,是带了饭菜来的。 ——该怎么把三弟和左明静支开,我好与兰儿单独用饭? “刚才看到那边有家臭豆腐摊子,二哥可想去尝尝?” “你素知我不喜臭豆腐,你自去吧。” 兄弟二人正说着,那边宋兰儿却已说自己带了饭菜和左明静一起吃,然后两个小姑娘就牵着手走掉了…… 王珠默然了片刻。 “你不差人去买臭豆腐?” “二哥又不爱吃,算了。” “河道署也有饭菜,走吧。” “懒得动,你给我带几个馒头和鸡蛋过来就是……” 王笑随口说了一句,打了个哈欠,重新看向案上的资料。 他最近睡得少,看着看着渐渐睡着过去…… …… 宋兰儿带了个十分漂亮的食盒,里面摆着好几样小菜。 她与左明静都不是饭量大的人,两人只各自吃了些许,漱了口,坐在小厅里稍休息了一会。 “走吧,早点把公务做完。” “嗯,好。” 宋兰儿转头看去,见那边王珠手里端着一碗馒头正走着,还是一副遗世独立的姿态。 以前觉得他这样十分威风,现在却觉得傻傻的。 宋兰儿于是想去找他说说话…… 左明静见到王珠手里的馒头,便知这是带给王笑吃的。 她本就觉得他这几日辛苦,偏今天又只这样随便吃些…… “明静,我去那边处理些事情,一会再过来吧?” “嗯,好……” …… 王珠把馒头放在桌上,见王笑已趴在那睡着了。 他转头见那边只有左明静正在过来,没看到宋兰儿的身影,略一沉吟,向外间走去。 这时官吏、民夫们都在休憩,一路上人也不多。他走过河道署后面的一段堤坝,绕到一堆石料后面,果然见宋兰儿正站在一截断树上面。 “王臭脸你跟过来做什么?” “正好路过,又不是你家,还不许我来吗?” “嘁,这个给你吃。”宋兰儿抛了一个小果子过去。 她坐在树干上看王珠吃果子,忽然道:“今天早上,我把我们的事告诉左明德了。” “我们的事与他何干?” “你少给我摆谱,知道我怎么和他说的吗?” “怎么说的?” “我说……他待我虽好,却不懂我,比如我想为官造福百姓,他却只会拦我,想把我困在闺中,那我就不再是宋兰儿了。我还说……王珠这人虽然脾气臭,经常骂我,却是知我的想法,王珠才是真的喜欢现在的宋兰儿……” “胡说八道。” “哼。” 过了一会,宋兰儿又问道:“你怎么不把我们的事告诉靖安王?要这样遮掩到什么时候?” “等宋大人回来。” “那你为何不告诉靖安王?” “他管不着我,何必告诉他?” 王珠说着,微微皱了皱眉。 他不用猜都知道王笑会如何说。 “二哥,你给我挥慧剑斩断情丝,管好你的裤裆……唔,开个玩笑……” 王笑迷迷糊糊转醒过来,揉了揉眼,看到桌上摆了馒头和几盘小菜,旁边还有几个果子,十分可口的样子。 这不像二哥的为人啊…… 他把饭菜吃了,踱步到院里又稍稍练了练武。 再转回堂上,正见到左明静鬼鬼祟祟地在那收拾碗筷。 本想过去说几句话…… 王笑想了想,却退了两步,在屏风后站着,就那般默默看着她。 最近常和家里四位红颜抵死缠绵……这时候忽觉得就这样安安静静看看她也好,心里也静下来不少。 喜欢她,但也可以给她时间慢慢靠近自己,又何必急着占为己有……更新最快的网 王笑这般想着,自觉在感情方面的境界也是进益良多。 ——好吧,其实更多的还是因为笃定,相信明静早晚会和自己在一起的…… 这天下午,王笑还是在处理着三省官员换调的事情,忽有快马奔到河道署。 “靖安王,有秘报……” 接过秘报看了看,王笑也没太多反应,仿佛是意料之中的事。 招过王珠走到小厅,他把秘报递过去。 “京城的消息,二哥看看吧,看过就是了,别显出担忧来。” “呵,多尔衮动作倒是快。”王珠皱了皱眉。 “他又不傻……” “我们兵力还是不足,德州之战到现在,将士更是没歇过。” “所以说郑元化讨厌,建虏歇了四五月,我们却为他忙活到现在。” “山西不能丢。” “我知道。”王笑道:“这两天我已有了个大概的思路,具体的还在想……” 王珠随手点了个火折子,把情报烧了,过了一会又问道:“那个石梦农,你可想要让锦衣卫去救?” “他自己要去议和的,要救他却要牺牲我们许多个忠肝义胆之士,不值得。” 换成是王珍可能还会叹惜几句,王珠却也是这个意思,淡淡道:“那就好。” 京城,刑部大牢。 石梦农看着墙上的棋盘,喃喃道:“原来如此。” 他拿起一小截偷偷掰断的筷子,在墙上也画了一个棋盘。 接着,他画了一个小圆作棋子,又画了一个小方作棋子…… “果然是要五子连成一线,倒也简单,却不知是谁画的?” “大楚靖安郡王画的。”隔壁牢里忽有人应了一句。 石梦农只听“大楚”二字就是心神一颤,转头一看,却见今早刚被押来的一个年轻男子撑起了身体。 这年轻男子腚上已被打得皮开肉绽,眼里却还是神彩奕奕。 石梦农一看,便知这是个奇人…… “靖安王?” “这段秩事我碰巧知晓,是我一位好友告诉我的。”年轻男子咧开嘴笑了笑,道:“当年靖安王还未当驸马时,他长兄曾获罪入狱,于是靖安王故意进了刑部大牢……对了,他在此还结识了如今的名臣傅公。看来,傅公当年所住的,便是在下的这间牢。” 石梦农听罢这段往事,长叹一声。 “想当年啊,先帝还在,朝中还有如此志士为瘟疫迫害的百姓奔走……” 他想到如今家国破碎,当年的热血忠臣却已成了权臣逆臣,心中又是一阵悲痛。 年轻男子却道:“何必想当年?石先生可知今日你能与我相见,我效的正是靖安王救兄之事!” 石梦农一惊,讶道:“小兄台,你……你是何人?” “哈哈,在下不才,常山苏简!” 石梦农一愣。 他看那苏简撑着皮开肉绽的身体,脸上是蓬勃而出的自信,慷慨激昂地吐出名字,还以为会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却没想到是个听都没听说过的…… 第893章 看不起 白俭正拿起一个玛瑙杯看了看,嘴里啧啧两声,道:“赝品吧?哪来的?” “陛下赏赐给我祖父的。”姚伯诚道,“陛下登基时,特意让人从徐州送来。” “那这是真品,刚才我看走眼了。” 白俭正随口说着,在椅子上坐下,嘴里感慨道:“你家祖父与靖安王督抚辽东始,屡立大功,可真是……” 他拍了拍膝盖,也不知该如何形容。 倒也不是没词语可用,但总不能真说一句“姚文华可真是走了狗屎运了”。 姚伯诚笑道:“祖父耄耋之年,本已打算告老还乡,恰逢国难,做些力所能及之事罢了。” “光禄大夫、少保、忠勤伯……啧啧,你家这样的显赫门第,你母亲竟肯让你娶一个妓子?” “不过都是些虚衔,哪有什么显赫,我还羡慕白兄你与靖安王沾着亲。”姚伯诚转头向门外看了一眼,眼中有些期待,又道:“白兄切勿再以‘妓子’称顾姑娘,她是南曲第一,又入了知事院任事……” “知道了知道了,你只说如何劝动你母亲的。” “我祖父如今还在德州未归,父亲一心修道向来不理这些事,家中事务本就由我在打点。我又对母亲说,顾姑娘是公主殿下身边的红人,我若能娶了她,往后前程无量。” 白俭正嘻皮笑脸道:“这便成了?” “不仅如此。”姚伯诚又道:“近日这济南有许多人家成亲,白兄可知为何?” “因靖安王改了守丧制度?” “是啊,还有许多军中将士也与从徐淮带回的落难女子婚配。”姚伯诚道:“左明德、张光耀,这些都是与靖安王颇有私人关系的,纷纷选在此时成亲,可见靖安王是鼓励大家成家立业的。” “为何?” “我母亲也是这般问的。一则是为了军纪、风气;二则是为了让人丁能渐渐繁盛;三则扫黄河水患后的悲弥气氛;四则让人们有了家室,更卖命干活……” 白俭正道:“所以你就骗你母亲,说找个知事院的女官成亲,还能给你仕途助益。” “正是如此。” “何必呢?那等出身的女子,纳作妾也就是了。” 姚伯诚感慨道:“那般人间绝色,我是真心喜欢。” “我看你是昏了头。”白俭正说着,眼中却也浮起些贪婪的目光,沉吟道:“董小宛、李香君也是绝色……” 他说着说着不知想到什么,忽道:“你说山东这破规矩,往后妾室也不能随意买卖、发落,还得有养她们的义务……靖安王为何总要弄出这讨厌的规矩?岂非使天下士人离心?” 姚伯诚道:“靖安王施政,向来喜欢损士绅利益。所以你看,有几个江南官员愿意投奔过来?” 他接着又道:“但我近日也是看明白了,靖安王心里和明镜一般,故意的。” “此话怎讲?” 姚伯诚道:“天下间一个县衙才几个官老爷?自然是管不到乡间,故而政令只能达到地方乡绅,由乡绅管理百姓。故而,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这民心指得是士绅之心。 但靖安王现在做的官制改革,就是为了绕过这些士绅,用小吏直接管理百姓。他知道自己不得士绅之心,干脆把破罐子破摔,收买平民。 你看着吧,这还只是开始,他会变本加厉损害士绅之利。” 白俭正指了指姚伯诚道:“聪明!可惜你这么聪明却不受重用。” “我哪就要他重用?这辈子吃祖上家业都吃不完,差那几个俸禄不成?”网首发 说到这里,两人相视一笑,仿佛知己。 又等了一会,下人来报小姐回府。两个看向门外,眼神都很是期待。 “三妹可带了同僚回来?” “禀公子,并没有……” …… “也不知堂兄怎么想的,我去邀请那等人到家里,偏人家不愿赏脸,没来由丢了姚家的颜面……” 等姚伯诚赶到后堂,便听到姚容正在向母亲抱怨。 他连忙赶过去,行礼道:“母亲……” 姚容抢话道:“伯母,祖父以垂老之躯督辽东、救先帝、守德州、扶今上,才有了我们伯爵府的尊荣,一个妓子出身的女人也敢逆拂,这事还有什么可说的?” “母亲,孩儿认为……” “我儿不必再说了,老身会替你寻一个贤良淑良、门当户对的妻室。” 姚伯诚心知眼下不是再劝的时候,行了一礼送母亲退下。又听到母亲与堂妹还低声骂了两句。 “给脸不要脸的贱婢……” 姚伯诚失魂落魄转回大堂,心里也感到屈辱。 ——我堂堂伯府公子,愿抬举一个出身低微的女子,她竟不来? …… 白俭正目光在姚府的丫环身上看了看,摇了摇头,失望道:“那我今日来也是见不到她们了?” 姚伯诚道:“让白兄见笑了……没想到还有这种事。” “有什么好见笑的,依我看来,这反而是好事,你也不必娶那等微末女子。” “痛失佳人,平生抱憾啊。” “不娶又不是得不到。”白俭正讥笑一声,道:“不过是妓子,放在江南,拿些缠头之资、加上一首好诗,还当不得她们的入幕之宾吗?” “不同了不同了。”姚伯诚摇摇头,叹道:“眼下她是知事院的人……” “那又如何?靖安王还且是我家姻亲呢。我有一个法子,可助你得到美人……如何?” 白俭正低声说了,姚伯诚脸色一变。 姚家与白家不同,白义章向来胆子大,那是‘雁过拔毛’的性格;姚文华却讲究谨小慎微,熬得久了,好处总会落下来…… 两家的家风不同。 姚伯诚思来想去,觉得平素里小打小闹没什么,去动知事院的人终究是大麻烦,摇了摇头。 “不可,不可……” “怕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朝中厌恶知事院掌批红之权的宿老可不是一个二个……” “总之是不妥……” “那你自己看吧。”白俭正嘻嘻一笑,道:“你舍得下那美人儿就行……” 知事院。 “内院的刘校书成亲,我代她把喜糖发给你们……” 顾横波接过喜糖,问道:“内院女官也可以嫁人吗?” 给她送喜糖的女官愣了一下,反问道:“为何不能嫁人?” “内院女官不是住在靖安王府里吗?” “谁说是住在王府里了,有高墙隔开呢。只有像左大人这样的殿下近臣才会住进去,许多人是每日回家的。但要是谁嫁了人,夫家有可能涉及到机要之事,那就不能继续在内院任事,要调到我们外院来……” 顾横波又轻声问道:“若是进了内院,是不是可以时常见到靖安王啊?” “想什么呢,靖安王可是一次都没到知事院来过,我上次见到他还是一年多以前,可真俊啊,至今想来都觉鲜明……” 顾横波听了,惊讶地张了张嘴。 ——要一年多那么久才能见到? 那女官又道:“对了,听说左大人要把小宛调到内院,她今日已过去了?” 这事顾横波是知道的,不仅是董小宛,她自己协办了南京的刺杀一事,也是要论功升迁的,只是前些日子病重,调令还没下来…… 忽然,有一声叱骂响起。 “你们事情做完了吗就在这窃窃私语!”姚容忽然走过来叱骂了一句,又道:“顾横波,你不要带坏知事院的风气。” 顾横波有些愕然,接着只觉好笑。 ——宅门里长大的千金小姐,也想跟自己斗心机?姐姐这南曲第一可不是只靠长得美,秦淮河上的花魁娘子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知道吗? 然而她转念一想,却是委委屈屈低下头,稍稍酝酿之后就红了眼。 “姚大人教训的是,我再也不敢了……” “别给我在这扮可怜,知事院是办事的地方,谁欺负你了吗?哭什么哭!” 一旁的李香君才想说话,转头一看,只见那边一名左明静的心腹女官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这边…… 这日散了衙,回到住处,李香君微有些担心,叹道:“看来我们还是得罪姚容了。” “她是高门贵女,邀我们下等人去赴宴被拒绝了,失了面子心中有气,难免的。” 顾横波支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但显然不是在想姚容之事。更新最快的网 “人家伯府公子有意娶你作正妻,总归是好意。” “既贪慕人家的容貌,骨子里却还是带着瞧不起,这种人我们这些年又不是没见过?伯府公子又如何?以为勾勾手指谁就要巴巴过去不成?” “又不是叫你嫁了,给人点好脸色又不是不会。” “以前就强颜欢笑,如今若还要那样,又何必出来?” 顾横波说着,忽偏过头,问道:“你知我为何喜欢靖安王?” “仰慕他功迹、才华、相貌?” “开始是的,但之后越来越喜欢,你可知为何?”顾横波眼睛更亮。 “为何?” 那边董小宛正走进屋里,随口道:“因靖安王虽未对顾媚动心,却从未瞧不起她,他是真心平视我等微末之人。” 李香君点了点头,心中却想到,换一个相貌、身份、才学普通之人,哪怕同样平视风尘女子,顾媚也未必动心。 这种事,又岂有什么原因的,她不过喜欢上了,便觉他处处都好…… 顾横波听了董小宛所言,支着头笑了笑,露出一段皓腕,道:“我想改个名字,以后休要再叫我顾媚了,嗯……我本姓徐,便叫我‘徐善持’吧。” “为何?” “我已洗尽铅华,等靖安王听到我的事,再听到我改了名,便知我的心意。” “这丫头是疯了。” 李香君轻摇了摇头,转向董小宛,问道:“还未恭喜董大人高升,今日去内院可习惯。” “嗯,内院同僚可比外院好相与得多。” 董小宛说罢,又道:“今日小竺将军来找我,邀请我过两日一道去给耿总戎的女儿送婚……” “贲锐军的耿总兵?这等人物嫁女,靖安王也会去吗?” “定是会去的,耿家女儿嫁的是当年战死蓟镇的张将军之长子。张将军是靖安王最早的部将,其次子还是王家的准女婿,交情非浅。” 顾横波有些惊喜,问道:“我们也能去吗?” “该是可以的,小竺将军说耿姑娘没什么朋友,多些人去给她妆扮,热闹些也是好的。那你们早些把公务办好,到时我们一道过去……” “是是,下官听董大人安排便是。” “你少打趣我。” “顾媚……哦,徐善持岂敢打趣你?你又得左大人赏识,又得秦将军青眼,平步青云了呢……” “香君姐你也笑话我……” 三个女子心情颇好,闹了一会后各都笑作一团…… 张光耀只是一个职位不高的后进小将,但他办婚的规格颇为隆重。 他是在婚礼开始的五天前才从黄河抗灾前线赶回来的,才到济南就发现自己的婚礼已准备得差不多了。 婚礼是陶文君一手操办的,费用是由王家掏,济南城四条大街流水席如长龙般摆开,任百姓来吃喝。 “靖安王亲自给他主婚呢……” “听说他这次又是立了大功,两年不到就是从哨官做到参将……” “也不看人家爹是谁……” “他在讲武堂就是样样第一,德州之战、黄河抗灾都是功劳著卓,你非得这么说……” “有何了不起的?我要有个这样的爹,一样能做到……” 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秦玄策和羊倌一起穿过人群,翻身下马,一路赶进张家大堂,先找到张光耀抱了抱对方。 “哈哈,你小子也成亲了,什么时辰接亲?我替你把老耿家的门踹破……” 笑嘻嘻地说了几句,秦玄策独自才绕过厅堂,在一个亭院中找到王笑。 秦玄策是三天前回来的,昨日就与王笑议过了上游的情况,今日才得空说些私下里的话。 王笑捧着几封公文在看,秦玄策就絮絮叨叨说起来…… “那位苏州来的李神医给我家娘子看诊过了,还真是神医。” 王笑道:“是啊,这事左明静做得好,你得谢谢人家。” “自家亲戚,哪用得着那么见外。” “我看你这次带回来的那枚古砚就不错,送了吧。” “那是我带给我娘子的……当时我在水里救了一个老书生全家,他非要送我,说是赵孟頫、管仲姬夫妇用过的,我又不能白要,花了三个月的俸禄买下来……” “你被弹劾了知道吗?” “哪个杀才……你是说,这砚,我买得值了?” 王笑点点头,道:“明天给我带过来。” 秦玄策忽然向王笑抛了个眼神。 “诶……” 王笑转过头,心道秦玄策莫不是看出自己对左明静有意了? ——要了他的姐姐、又要他的大姨子,未免有些过份,该怎么说呢…… 秦玄策却只是低声道:“那砚台我带给你,和你换个东西可好?” “什么东西?” “济南李家有一株老参,一百六十一年的老参……” “你打听得够细的。” “你听我说嘛,李神医说了,如果能有这样的老参,我娘子的心疾就能治愈了。” “李家不卖给你?” 秦玄策道:“是啊,而且我也没那么多银子买,这济南李家又是沧溟先生的后人,你知道沧溟先生吧?” “不知道。” “这你都不知道,沧溟先生闻望茂著,操海内文柄垂二十年,乃是百年前我大楚一代文宗。李家有这名望,不肯给我面子,我也没办法……” 王笑点点头,道:“我空了帮你上门问问,但人家也未必给我这个面子,总之不能强逼,我尽力吧。” “银子你出?” “砚台给我。” 秦玄策聊完这桩事,心中更添几分欢喜,又道:“对了,我刚才看到白俭正和姚伯诚了,这两人如今怎么凑一块了?” “我哪知道。” “以前在京城,姚文华是户部尚书,白义章是户部侍郎,两家互不来往的。嘁,现在交情倒好。” “你管这些做什么?” “我看白俭正不顺眼啊。”秦玄策理所当然道,“记得以前我们抢文家银子那次吗?我到青楼偷听白俭正和文弘达说话,那小子背地里对我娘子和我大姨子出言不逊,言语轻薄……” 王笑目光从手上的公文上移开,“嗯?”了一声。 秦玄策又道:“文弘达我已经教训了……” 王笑道:“纠正一下,文弘达是死在我手上的。” “这不重要,我是说……文弘达已经教训了,就是白俭正跟你有姻亲,我才放过他一马,但每次看到他我都想打他。” “也没什么姻亲。”王笑淡淡道。 “他是你大嫂的表舅的儿子……” “你还是我过命的兄弟,怂什么。”王笑随口说了一句,目光又落回公文上。 秦玄策微微一愣,接着眉毛一挑。 “那我可以打他喽?” …… 聊了一会,秦玄策又向前厅走去,打算找人喝酒。 路过一个回廊,忽听到有人正在说话,听声音就让人讨厌。 “不必去后院看了,都没开始接亲,她们还没来,在女方……” 秦玄策定眼一看,却见是白俭正、姚伯诚。 他拳头一痒,高声道:“你们两个,敢跑到人家后院看,看什么看?!” “我们哪有去后院?” “你还敢狡辩?!” …… “秦玄策,你是不是有病?今天是张将军大喜的日子……哎哟!你……” 第894章 吃喜宴 快到傍晚,张光耀迎了耿氏拜堂成亲。 秦小竺跟着陶文君,带着一群女眷也从耿家到张家,在后院帮忙布置。 她哪会布置什么,过来也就是撑撑场面,一直都在让董小宛给自己说故事。 正听故事呢,王颙拉着张光第跑过来,嘴里喊道:“三婶三婶,早上玄策叔把表舅打了一顿呢。” 秦小竺就蛮喜欢听王颙喊自己‘三婶’的,每次听了都眉开眼笑,但对秦玄策打了白俭正的事却不以为意。 以前在秦家,哪天没有家中子弟互相干架?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打了就打了,有什么关系,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还能不打架吗?”秦小竺转过头又向董小宛道:“小碗,刚才你故事说到哪了?” …… 一旁的左明心却没这么心大,听说丈夫又打了人,大姑子又不管,她只好招过王颙就问道:“虎头,你说玄策打了谁?” 陶文君忙跑过来,在王颙头上一拍,道:“小孩子不要瞎说……明心你不必管,我那表弟就是欠教训,定是他惹了玄策。” 在陶文君看来,秦玄策天天到王家来吃早饭,性格又是好相处的,大家关系还更近些;白俭正以前是个狗眼看人低的,打小就瞧不起陶家这门姻亲,说是表弟,其实没什么交情。 一边是战功赫赫的大将,一边是游手好闲的纨绔,这事就算是偏心,她也是毫不犹豫偏着秦玄策。 左明心却犹不放心,还想再问,陶文君又道:“好啦好啦,本就忙得脚不沾地,别听虎头这孩子添乱。” 陶文君说完,王颙笑吟吟地凑上来拉着她的手,悄声道:“娘,三婶身边那三个人好漂亮,也是要嫁给三叔吗?” “嘘,别乱说。” “哪有乱说,三叔就喜欢漂亮的……” “闭嘴。” “对了,我刚才看到二叔和一个姑娘从那边小巷子走掉了。” “你这孩子一天到晚嘴里没句实话,你二叔那人怎么可能和姑娘走一起。”陶文君又在王颙头上轻轻一拍,道:“你怎么就不能学学光第,你要是有他一半懂事,娘就烧高香了。” 她看向张光第,目光变柔和了许多。 “光第,你带着虎头去放爆竹,别让他到处吵吵……” 张光第比王颙只大两三岁,看起来却比王颙稳重得太多,已有小大人模样。 但每次看到王珍和陶文君,他都是很害羞的样子。 “是。” “是什么是,等你和妞妞以后也成了婚,也要叫我一声娘。” 陶文君说着,随手拿了个糕点递在张光第手里,又道:“饿不饿?拿个糕点先吃。” 张光第接了准丈母娘递得糕点,脸色通红,捧着糕点乖乖巧巧地应了。 他在台儿庄也指挥过许多人打仗,这时却真像个孩子。 王颙于是又凑上来,道:“娘你偏心,还有哦,我没瞎说,刚才二叔真的和姑娘走了……” “你还不走开?” …… 秦小竺听董小宛说完一个故事,见左明心还在一脸担忧地看着前院。 “你别管玄策啦,多大点事。既然送过亲了,一会我到你们家里坐坐,顺便再看看我那小侄子。” 左明心应道:“好,姐姐可要再推几局牌九?” “推牌九多不爽快啊,赌大小才有意思。”话虽如此说,秦小竺想到王笑不喜欢赌博,又道:“还是推牌九吧……” 她又转向董小宛三人,问道:“你们会推牌九吗?” “会的。” “那一块去吧?” “好。” 陶文君听到‘牌九’二字就是眼睛一亮,转过头道:“你们等等我,再一会我便忙完了,由那些男人们喝酒,我随你们一道过去。” 除了想推牌九,陶文君特意到秦家一趟,还选在这个秦玄策打了白俭正的日子,主要是为了表明她的态度…… 顾横波跟在秦小竺身旁边看着这些,也觉很高兴,她莫名地太喜欢这气氛了。 但听到要一会就要走,她有些失落起来。 今天先到耿家给耿氏梳妆,送亲到了张家也只待着后院,直到现在都还没见到王笑呢。 她想了想,找了个借口退出来,往前院走去。 站在廊下探头探脑看了一会,她眼睛一亮,正要走出去,忽见前面一年轻公子跑过来。 “顾姑娘,请留步。” 顾横波避了一步,看向对方,感到有些疑惑。 “在下姚伯诚,乃忠勤伯府长孙、外贸司郎中,先前曾见过顾姑娘一次。” 姚伯诚说到这里,想了想,决定还是以诗来表明自己的心意,诚恳道:“未曾相逢先一笑,初会便已许平生。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顾横波又退了一步,道:“姚大人厚爱,下官无福消受,请姚大人另择良人吧。” 她说罢,似想从姚伯诚身边绕开。 姚伯诚一愣,挡了一步,道:“许是我说的还不明白……这么说吧,我愿娶你为妻。” “烦请大人让开,下官还有要事。” “顾姑娘可是还没听明白?我……” 顾横波转头往远处又看了一眼,神色焦急了些。 “姚大人,我心已许良人,请让开吧。” “顾姑娘可是担心入了伯府受人流言匪语,我保证……” …… 又是几句话之后,姚伯诚依旧纠缠不休。 顾横波终于皱起眉头。 “你愿娶,我就一定要嫁吗?哪有这理所当然的事情?” 一句质问之后,姚伯诚愣在那里,有些不可置信。 顾横波也不愿太得罪对方,又冷冷淡淡道:“请姚大人相让,下官真有要事……” 前堂。 王笑举起一碗酒敬了众人,打算离开。他回去还有事情要安排,何况呆在这也让别人不自在。 他唤了一个婢子去后院和秦小竺说一声,又吩附人去安排马车。 一转头,看到耿当正傻乎乎地站在角落里看着自己,跟个望夫石一样,王笑于是招了招手。 “靖安王。” “愁眉苦脸地做什么?” “俺……末将……总是办砸差事……” 王笑摇了摇头,带着耿当寻了个僻静的地方说话。 “你是最早跟着我的人,到现在张光耀的官位都赶上你了,可有不满?” “没有没有。”耿当头摇得和波浪鼓一样,“光耀有出息,俺可高兴了,昨夜还梦到张将军,俺对他说光耀的事呢……靖安王,俺总是没保护好你,弄丢了你也不是一次两次……活该被降职,俺绝对没有怨言。” “别没精打采的,我从没怪过你。”王笑道:“是我性子太跳,你也不适合跟在我身边保护。你战场上敢打敢拼,如果不是老给我当亲卫,现在都当上总兵官了。” “俺没想当大将军,就是想保护好王爷……” “打起精神来,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该受的罚你也受了,往后好好干,别给我身边的老部将们丢脸。” 王笑说完,伸手在耿当肩上拍了拍,又道:“我打算让你去守山西,敢不敢去?” “喏!俺敢去!这次一定不会办砸!” “那就好,今天是光耀成亲,高兴点……” 和耿当谈完,王笑又听得婢子回报,说秦小竺打算去秦玄策家打牌九,让自己先回去。 他点了点头,看前院人多,懒得从那边出去,于是向侧门走去。 才走到门边,身后有女子喊了一声“靖安王”。 王笑回过头,见是顾横波脚步匆匆跑上来。 她今天穿的是一身女装,裙摆飞扬,确实是倾国倾城。 跑到近处,她有些站不稳,身子晃了晃,好不容易才停下来。 “下官见过靖安王。”顾横波行了一礼,眼中神彩奕奕。 这时候大家都心情颇好,她像一只小雀儿。 “都是来参加喜宴的,又没有公务,不用多礼。唔,你病好了?” 顾横波听了,神情更不拘束,笑道:“病早就好了,王爷一点也不关心我。” 王笑没理她这一茬,问道:“有什么事?” 顾横波早准备好了说辞,她熬了好几夜分析王笑对什么感兴趣,又整理资料冥思苦想。 “我近日忽然想到,或许建虏会从山西打过来呢,想要提醒王爷……” “你在外院任职,能拿到的情报不多,却能看到这一点。嗯,我知道你很聪明了,去吧。” 顾横波猜到王笑早有预料,却没想到他不肯就这话题跟自己继续谈下去,连忙接了个话题,道:“对了,我改了个名字,叫‘徐善持’,想来告诉王爷。” “好吧,我知道了。” “以示洗尽铅华之意。”顾横波盈盈上前,道:“小女要作个持重端庄的良善女子呢。” “那很好。” “王爷喜欢吗?” “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王笑微微叹道,“今天我也不吓你了。就告诉你一句,你没什么不好的,但我家里人已经很多了。你好好做事,过好自己的日子,说得够明白了吗?” 顾横波微微一愣,却是反问道:“王爷今天真不吓唬小女?” “嗯?” 她又凑上前一步,手扶着车辕,向王笑悄悄声说道:“你不想尝尝我的脂胭吗?” 王笑一愣。 ——徐善持,你不是说要持重端庄吗?这玩笑过了……还是我想多了吗? 顾横波却已提着裙子跑开了。 她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清清浅浅地笑了笑。 “禀靖安王知晓,小女的名字还有另一层意思……善于持之以恒。” 一路走回后院,顾横波犹觉开心。 ——今日算是也把他吓了一吓,就不信他能一直不对自己动心。 她捂着自己的脸,心里砰砰跳…… 前面李香君赶过来,问道:“你跑哪去了?” “啊?香君你吓我一跳,小宛她们呢?” “你去了这么久,我只好说我带一会和先回去,她们已去秦将军家里了。” “好吧,那我们回家也好……” 两人转到后院与张家主母拜辞,没走几步,那边一个嬷嬷赶上来,手里还端着两碗酒。 “两位女官爷,喝了我家少奶奶的喜酒再走吧?” “谢过嬷嬷……” 两人各饮了一碗,与那嬷嬷告了别。 走到一处花圃边,她们不约而同走了过去,竟是把含在嘴里的酒吐了出来。 “咦?香君也吐掉了?” “今日耽误了不少时间,晚间我还要有些款项要核查。” 顾横波会心一笑,道:“我是这些年习惯了,喝了不吐掉就难受,可惜了人家的喜酒。” 李香君笑了笑:“我向来就容易醉,当年要不是你教我这一招的,也不知这些年要醉多少回。” “总之都过去了,回头得空,我们真个醉一场才好。” “说起来山东风气真是好豪爽,竟是那样的大碗……” 秦淮河上的花魁表面风光,背后这些如履薄冰的感受也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但到如今,这些也没什么好说的,她们只随口说些别的闲话,上了马车。 马车才走不多时,顾横波忽觉困意上来,转头一看,李香君已趴在自己膝上睡着了。 顾横波也是打了个哈欠,心想着在马车上先眯一会也好。 眼皮渐渐沉重,她隐约感到哪里有些问题。 今日这样的大排场,张家的仆婢是忙不过来的,许多人府里都调了仆婢来帮忙。张光耀虽然年轻,但早早就撑起家业,张家仆婢都是称他‘大老爷’,称新妇‘大夫人’,刚才那嬷嬷说的却是‘少奶奶’…… 脑子里昏昏沉沉想着这些,顾横波惊觉不对。 她想要醒过来,却觉眼皮重得抬不起。 接着听到马车外几车闷响,还有仆婢惊呼了一声,声音便断开了。 ——不行,要醒过来,那酒有问题。 因她把酒吐了,此时尚有意识,只是提不起力气来。 顾横波稳住心神,调匀呼吸,努力保持住清醒…… 马车又走了好一会,能听到外面有人搬动活动的门槛,马车径直驶进一处院落里。 “公子,带到了。” “你们都下去,都别靠近后院。” “是……” 过了一会,外面又传来一个声音。 “真要这样?我总觉得不妥……” “咦,刚才不是你答应了,我们才动手的吗?事情都做到这一步了,还能反悔?” “毕竟是知事院的人……” “又如何?两个在风尘里打滚的妓子,耳濡目染了那么久,被弄了还会哭贞洁不成?人家在意这个吗?实在不行,你多关她两天,好好调教一番,追着你要呢……” “白兄,再让我想想……万一是色令智晕,出了差池……” “色令智晕?这可是绝色!你不想想那白花花的皮肉?嘻,我先去抱那李香君走,你慢慢想吧……” 车帘被人掀开。 顾横波稍抬眼帘看去,见一个鼻青脸肿的公子哥正掀着帘子嘴里啧啧不停。 “快来看,这样的尤物,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 姚伯诚目光看去,车内两个女子都是美得让人惊艳。 李香君身材娇小,趴在那更显得楚楚动人;顾横波娇躯曼妙,肤光白晳,便是闭着眼,那眉眼也能勾人。 再看裙下那盈盈一握的小弓弯,姚伯诚只觉心头一片火热,那点犹豫也在一瞬间消散开来。 他见白俭正已登上马车,于是拉了他一把,道:“你抱李君香,别碰顾姑娘。” “知道,对了,这个给你。”白俭正从袖中拿了一个小瓶子递过来。 “这是什么?” 白俭正眉毛一挑,笑嘻嘻道:“好东西。” 姚伯诚握着那瓶子,心中更加火热。 他收起那瓷瓶,目光看去,见白俭正已伸手去抱李君香,忙也蹬上马车。 他痴痴看着顾横波,一步一步凑近,想在她吹弹可破的脸蛋上亲一口。 “好轻……”白俭正才抱起李香君就轻呼了一声,呼吸声急促如雷。 下一刻。 “噗”的一声响,一声又一声。 姚伯诚一惊,转头看去,只见李香君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手里握着一支钗子在白俭正身上乱捅。 这娇小的美人似乎是吓坏了,手里的钗子扎了一下又一下,也不知道停下来…… 接着姚伯诚右胸一痛,低下头看去,只见顾横波眼睛里闪着轻蔑的光,手里也有一支钗子,已捅在自己肺上…… “你们……怎么醒……” 姚伯诚向后退了一步,跌坐在地上。 他觉得身上很疼,透不过气来。但又听“咚”的一声,只见白俭正已仰面倒在车板上,毫无生气的眼睛瞪得老大,显然已气绝了…… 姚伯诚喃喃道:“白……白兄……” 没有人应。 李香君看了看自己满是血痕的手,吓得想要喊叫,顾横波忙拉了她一把。 “别叫,不要慌……这人死了?” “死了?” “死了,你下手也没点分寸……” “怎么办?” “一不做二不休……” 姚伯诚不停喘气,无力地转头看向顾横波,喃喃道:“我……我对你……” 他想说“我没喊人,你也不必杀我,这事我会遮掩,因为我对你有情。” 然而,话没说完,一只手已挥下来,金钗一刺,他喉间涌起血花…… “呃……顾……” “噗!” 接着,马车里两个女子低声说起来。 “死透了?” “两个都死透了。”网首发 “我们怎么出去?” “一把火烧了这院子,我们趁乱走……” 次日,天才蒙蒙亮,王笑便被甘棠和秋田优子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接着,秋田优子就跑到他床前。 “呀拜呀拜!歹变大……” 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得思讷…… 王笑揉了揉眼,安抚住要起身的淳宁,向秋田优子道:“你别说话,甘棠你来说。” “白大人、姚大人领着人把秦将军府围起来了……” “哪个秦将军?” 甘棠道:“是秦玄策将军,白大人他们咬定秦将军杀了他们的儿子……” “白俭正、姚伯诚死了?” …… 王笑推了推睡得正香的秦小竺。 “小竺,小竺……” “嗯?王笑……别弄我……” “昨天你在玄策家推牌九,玄策在不在?你别装睡……” 秦小竺坐起来,揉了揉眼,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还打了个哈欠,也不说话,像是有起床气。 淳宁于是抱了抱她,低声道:“和夫君说吧,别瞒着。” “哦……别的我不知道,反正我们推牌九到丑时,他还没回家。” 王笑只看了秦小竺一眼就知道她是怎么想的——“那肯定就是我弟弟杀的啊,我还不知道他吗,非要问我。” 但王笑不认为秦玄策杀了人,不然他肯定会跟自己说…… 他匆匆穿上衣服,出了靖安王府。 快到秦家之前,王笑却是驻马停下来,向随从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一名锦衣司千户莫乾匆匆赶过来。 “不必多礼,说具体情况。” “具体情况卑职正在查,问题是秦将军不肯说他昨夜去了哪里,白家姚家咬定是他杀的,不肯罢休。”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嗯?” 莫乾道:“张家的喜宴子时二刻就散场了,但秦将军寅时一刻才回家,这中间一个多时辰,没人知道秦将军去了哪……” 第895章 难收尾 夏向维正准备用早膳,忽然得到消息,下意识反问了一句:“昨夜?秦将军杀的?” 他似乎很是诧异。 “是,白家和姚家听说玄策将军昨日与他们起过争执,前去询问,一开始语气还算客气,但玄策将军说‘就算是老子杀的那又怎样,你们管老子在哪!’两家这才咬定他是凶手。” “老师知道了吗?怎么处理的?” “靖安王本要去秦府,走到半路又回去了……” 夏向维又仔仔细细问了些详情,接着独自沉吟起来。 “在这个时候……” 他低声嘟囔了一句,拿起碗几粒豆子,在桌上摆开。 先是放了一粒豆子在最上方,他低语了一声“陛下”。 接着又放了两粒在下面,再下面又是五粒。 “左经纶、何良远、钱承运、宋信、吴培……赈灾、出使朝鲜、出使西安、随驾出巡、坐镇河南……说起来,所有的议院大臣都被调走了啊……” 他又拿起几粒豆子,低头思量着什么。 “这济南城内,资历老的可没剩几个了,白义章、姚文华……这种时候正好出了这事……秦玄策杀的?是这个意思……” 夏向维正想得聚精会神,他的新婚妻子刘偀从后面走出来,笑道:“这么大的人了,还把豆子拿来玩,平白浪费粮食。” 刘偀相貌只是清秀,脸颊瘦长,却有种干净聪慧的气质,若说给人的感觉,不像花朵的娇柔,倒有竹子的君子之风。 她是济南一个秀才的女儿,自小喜欢看书,听说山东官员考试对女子放开,最早一批去考,之后进了知事院,又升到内院。 黄河水患时,刘偀与夏向维在公务上打过几次交道,彼此也聊得投机。 夏向维也二十五岁了,给他说亲的人很多,他向来是推却了。 这阵子朝廷倡议民间嫁娶,夏向维才开始有了娶妻的打算,又听一个媒婆无意中说“有个女官爷家里也在给她说亲,看着与夏大人倒是相配,就是年纪大了点,都二十一了……” “女官爷?”夏向维当时福至心灵,下意识问道:“她贵姓?” 之后两人顺顺利利换了庚贴…… 至于婚宴,夏向维是永平府人,家乡父老亲朋故旧都被杀干净了;刘偀的父亲是个愤世嫉俗的,也没多少朋友。 于是操办得简简单单,只摆了两桌请上几个朋友,又各自给同僚们散了些喜糖。 当时王笑是蒙着脸来,喝了两杯酒,又蒙着脸走,没惊动太多人。 …… “不算浪费粮食。”夏向维拾起桌上的豆子一粒粒吃了,又问道:“娘子何日去上衙?” “再休三日才去上衙。” “我们成婚之后,你不能再呆在内院吗?” 刘偀道:“殿下虽未明说,听意思是想调我到户部。” “户部?” 夏向维拾豆子的动作停了停,漫不经心地问道:“我听说,有人上书了三条新政,似乎是官绅一体纳粮、摊丁入亩、火耗归公……知事院是怎么批复的?” 刘偀正拿起碗筷,还未得来及吃一口,闻言又放下来碗筷来。 她似有些迟疑,最后笑了笑,道:“我们成婚前可说好的,在家不谈公务。” “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夏向维摆了摆手,又道:“娘子先吃,我去处理些小事。” 他起身往外走去,招手唤过两个心腹,低声道:“你们去替我递信,路上别让人看到……” 羊倌被吵醒时已是日上三竿,他只觉身子骨都要散架了。 他的两个女人一个是蒙古人、一个是孔府寡妇,本来只是想养在家里,也没考虑过名份的事。 但新帝登基后,朝廷却是给她们各封了个诰命。 从此,巴特玛璪、窦秀兰便是羊倌两个名正言顺的平妻。 羊倌回来就琢磨着这事,一直琢磨不透。 ——靖安王为什么要管我的家事呢?是因为看重我吗?我一个偷儿有那么值得被靖安王看重吗? 直到昨夜听人说了,他才完全明白过来。 给巴特玛璪封诰命,表示哪怕是外族,只要真心归顺大楚,大楚便不会亏待;给窦秀兰诰命,是为了表示寡妇改嫁朝廷也是不反对的…… 原来如此啊。 羊倌明白归明白,但对两个妻子说的却是“这是老子为了你们,苦苦向靖安王求来的。” 巴特玛璪、窦秀兰感动得泪流满脸,都表示要“好好伺候老爷……” 她们都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尤其是巴特玛璪,体力极好…… 羊倌确实喜欢这种虎狼,但也觉自己差点要死掉了…… 今天他睡得正香,感到有人拍着自己的脸,睁眼一看,巴特玛璪和窦秀兰围在床前。 “别闹爷,爷累了。” “老爷,出事了,秦小哥被人围了,说是杀人啦……” 巴特玛璪这蒙古女人说话不利索,羊倌心里又急,衣服也不穿,一路奔到外堂,亲自招过报信的下人来问。 …… “白俭正和姚伯诚什么时辰死的?” “夜里丑时二刻,白家别院起了火,尸体都被烧焦了,但应该就在起火的前后死的。” “扯淡!老子去揍死那两个信口开河的老小子。” 羊倌唾了一口,随手披了件衣服,大步就向外走去,走到半路,却又见一个人神神秘秘地过来,向他低声嘀咕了几句。 “知道了。”羊倌眼珠子一转,点点头又往内院走去,换了一身轻便衣服,跑到院墙边一翻就翻了出去…… 锦衣卫千户莫乾骑着马穿过长街。 他脑中还在思考着靖安王对自己的吩咐。 ——“两件事查清楚,一是查白俭正和姚伯诚做了什么事,让他们家里迫不及待地要把案子推在秦玄策头上;二是查秦玄策昨夜去做了什么,哦,你去看看李家的百年老参丢了没……” 莫乾想到这里,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白家和姚家似乎并没有想置秦玄策于死地,从头到尾叫嚷的都是“就是你杀了我儿子”而不是“给我儿子偿命”。 以秦玄策的战功,哪怕真杀了白俭正和姚伯诚,大不了削了武爵,甚至只是戴罪立功…… 那与其说白家与姚家是想惩治凶手,不如说是想尽快结案? …… 莫乾抬头一看,已到了趵突泉畔的李府。 他翻身下马,到门前亮了亮令牌,把人家的门房吓得脸色微白。 但这李府门房竟也有几分不俗,温文尔雅地行了一礼,问道:“敢问上差,可是我家主人犯了事?” 莫乾反问道:“你觉得你家主人犯了何事?” 那门房又是一礼,道:“只怕是……怀璧有罪?” “呵。”莫乾冷笑一声,道:“别在这耍嘴皮子,锦衣卫不是来抢你家东西的,去,告诉你家老爷,有几句话问他罢了。” 他却意识到——李家这样的诗书世家,连门房也有这等胆色,就算靖安王亲自来要那百年老参,对方也未必给…… 真是秦玄策来偷的不成? …… 莫乾见了李家老爷,道明来意,说是要看看那百年老参丢了没有。 一路进到后庭,只见前面一座藏书楼甚是壮丽,上书“白雪楼”三字,字迹古朴,气魄不凡。网首发 楼边两联是“人撰古今双学士,天开图画两瀛州。” 四周绿水环绕、山石掩映,风景秀丽。 “这是大户人家啊。”莫乾又在心里感慨了一句,随着李家老爷进了白雪楼,眼看着他捧出一个小盒子。 推开来一看,盒子里空空如也,哪有什么百年老参? 李家老爷脸色一变,惊呼道:“这……” 莫乾却是四下看了看,在地上仔仔细细观察了一会,忽然用手指拈起一小块微湿的泥土,还闻了一下。 “新泥?” 他沉吟着,问道:“李先生,敢问刚才可有人来过这白雪楼?” “并没有。” 莫乾又环顾一看,只见白雪楼里一尘不染,唯有这一点新泥…… 几辆马车从济南东门缓缓驶入,其中一辆马车上载着大笼子,里面关着一只大白老虎。 城门口,一个小厮正等在那,眼看马车来了,连忙上去低声说了几句。 “二爷,城内出了点事……” 王珠听到消息皱了皱眉,手指在马车上轻轻敲着,面露沉思。 ——他们咬定玄策杀了白俭正?总不会是知道什么吧?不应该啊…… 想到这里,王珠招了招手,唤过一个心腹到马车前,低声道:“你替我报个信,去……” 话到一半,有个路人手里拿着一块饼想要丢给马车后面的老虎,没想到丢在了王珠的车辕上,吓得连忙跑掉。 王珠低头一看,向心腹手下道:“没事了,继续走吧。” 他随手把那饼捡起来,看了一眼,掰碎。 “爹。”王思思凑过来问道:“是不是女儿央着你陪我来接小白,耽误了你的事情呀?” 王珠道:“没有,别人把事情办好了……” 王思思之前在莱州就与小老虎一起玩,那时候老虎还是小小一只,也跟她十分亲近。 后来王珠把王思思带回济南,她就天天吵着,说是要亲自养老虎。 王珠一直没空理这件事,老虎又不是猫,哪是小丫头片子能养的? 这次黄河水灾之后,也不知为什么,王珠忽然就想着要哄女儿,于是特地在离王家不远的地方买了一处院子,派人把白老虎接过来。 王思思果然很开心,掰着手指头算日子,今天早早就到城门外接老虎。 “爹你真好。” “嗯,既然我给你把小白接来了,你能答应爹一个要求吗?” 王思思小脑袋一偏,想了想道:“我是替三叔照顾小白,为何还要我答应爹的要求?” 王珠一愣,问道:“你不问问是什么要求吗?” “你从来没有事情要求我,这肯定是很难的事呀。”王思思手指支着下巴,想了想,道:“我还是不要听了吧。” 王珠默然了一会。 他转头看向窗外,眼神中难得露出为难的神色,似有什么烦恼。 “那明天带你去明湖楼吃饭吧?” “爹你不是很忙吗?昨夜那么晚才回来,明天又那么早起来,还是不要去比较好。” 王思思说着,忍住不住掀开帘子去看后面的老虎,嘴里“嗷”了两声,自己乐得咯咯直笑。 王珠再次默然…… 马车停在新买的院子前,王颙带着张光第已等着院门外,伸长了脖子,冲着马车喊道:“思思,老虎来了吗?” 王思思从车窗探出头来,笑道:“来啦来啦,虎头、姐夫,你们早上跑哪里去啦?” “陪光第练武去啦……” 王珠先把王思思抱下马车,随手在王颙脸上一捏,淡淡道:“怎么不去讲武堂?” “不是光耀大哥成亲吗,我们多告了一天假,想要看看老虎……” “不务正业,下午就给我回讲武堂去。” “是。”张光第连忙拱了拱手。 王颙却是拉了拉王珠,轻声道:“二叔,昨天跟你一起走的姑娘是谁呀?” 王珠眉头一皱,板着脸道:“昨天巷子里那孩子是你?为何在那撒尿?” “啊……张家那么多人,茅房又不够用……” “别再提这事,没来由丢了王家的脸面。” “哦……” 白义章从秦府回了家,脚步匆匆进了书房,转头向姚翰良道:“你还跟着我做什么?还不快去请你父亲尽快赶回济南。” 姚翰良是姚文华的长子,也是姚伯诚的父亲,长得仪表堂堂,三络长胡梳理得很漂亮。 他一心修道,并未任有官职,但有个协正庶尹的文勋在身上,又等着袭伯爵之位,素来有威仪。 今天遭逢丧子之痛,又随白义章闹了一通,姚翰良脸上也不见了平日的仙风道骨,一派慌慌张张…… 听了白义章的话,姚翰良忙不迭应了,转身就要走。 “慢着。”白义章又喊一声,背着手踱了两步,又问道:“你家那几个下人处理了没有?” “要要要怎么……怎么处理?”姚翰良忙问道:“杀……杀了?” “杀什么杀!”白义章气急道:“眼下这个时候你还敢杀人?不要命了?赶快拿银子封住他们的口,等风头过去了再把人送走。” “封口?你是说两个孩子掳了女人的事?不过是两个妓子……有什么关系……” 白义章气得跺脚,指了指姚翰良,摇头不已。 “怪不得你儿子会蛊惑我儿子做出这等事来,知事院的人都敢掳?回头万一事发了,我们两家都得因这两个孽障完蛋!” 姚翰良一听,十分惭愧。 “但眼下人都死了,我们才是苦主啊……” “人若没死,这事还可以遮掩,堵住那两个女子的嘴便是。现在就是人死了,还有那一场大火,这才叫麻烦,明白吗?” “这……我们该如何是好?” 白义章气得抚了抚额头,闭上眼,心里骂了一句——我儿子为何与这蠢材的儿子为友? 他深吸几口气,放缓语气,道:“秦玄策说不出他昨夜去了哪里,正好,我们咬死了人是他杀的,不要再追查下去了。让他把事情认下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啊!竟是这样吗?我真以为是他杀的……” 姚翰良惊呼一声,又道:“不是,我怎么看这事情越闹越大了?那秦玄策怎么可能把这杀人的案子背下来?” “你还不明白吗?只看秦玄策的反应,他昨夜必是干了比杀人还严重的事。他与其供出来,不如认了杀人的罪。” “是……是吗?” 白义章叹了一口气,道:“一定要我跟你点透是吧?秦玄策斩杀豪格,这是何等大功?他才多大年纪?就不怕功高盖主?还有,他姐姐与靖安王那是什么关系? 他只要够聪明,就该明白如今正是他该犯点过错,缓一缓自己的仕途的时候。你没见靖安王追杀多铎、攻打徐州、收复河南都不敢用他? 我们只要再给他点一点,他也许就会把杀人的罪责担下来。如此,他瞒下他昨夜做的事,我们瞒下那两个孽障昨夜做的事,两全其事,明白吗?” 姚翰良一愣,道:“但我看他好像没有这个想法啊。” “那是他脑子不好使,还没想通,给他点时间想想,我们再趁机把事情抹干净。” “怎么抹?” 白义章又抚了抚额头,像是有些不耐烦。 “把两个孩子尽快安葬了;把那些知情的下人封口;把证据清理干净;再去告诉那两个女人不要闹事……” “那这事就这么算了?” “不然呢?你派人再去把那两个女人杀了?当锦衣卫是吃素的……” 话到这里,白义章眼中忧色更重,忽又问道:“你知道什么是‘财产税’吗?” “不知道……” 白义章瞥了姚翰良一眼,也不太愿意跟他细说,简单解释了两句。 “不久前有人上书了三条新政,这还只是个引子,我看靖安王如今把议院各大臣都调走,怕是又要进一步改税制了,他在修黄河、在征兵啊。人穷疯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这与我们的事有何关系?” “有何关系?我问你,如果家里银子越多就得交税越多。你同意吗?你父亲同意吗?” “这不是乱来吗?!不是,我……我家里其实没多少银子……” 白义章“呵”地冷笑一声,道:“以前我在户部任侍郎时,令尊还是部堂大人,你和我说这些有意思吗?” 他手指了指姚翰良,指了指自己,又道:“这种时候,别犯过错,要是让人捉到一点小纰露,你和我就要成为被杀来儆猴的鸡,明白了吗?” 姚翰良眼睛一瞪,像是吓了一跳。 白义章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看我做什么?还不快去抹痕迹,都是被你儿子害的……” 第896章 小私事 “禀靖安王,李家的百年老参确实是丢了,卑职从李家出来之后,又去了秦府一趟。秦将军一开始还是不肯说他昨夜去了哪里,最后才说他是到李家盗参去了。但卑职发现一个疑点……” 莫乾详细汇报了一会,又道:“那泥土还是湿的,可能是在卑职到白雪楼之前没多久,有人偷偷进去过。” 王笑道:“你怎么看?” 莫乾道:“两种可能,一是秦将军昨夜偷走了那株老参,今日只是碰巧有人又去过白雪楼。第二种可能是,秦将军昨夜并没有去盗参,而是今早才派人去盗了那株老参。” 王笑随口道:“玄策之前去李家讨要过老参,老参一丢别人都会怀疑他,如果是他昨夜偷了,一开始也没必要瞒着。” “靖安王的意思是,老参是今早才被偷的,秦将军有更隐密……” 话说到这里,莫乾停了停,斟酌了片刻,又道:“人真是秦将军杀的不成?” “应该不是,许是他有些私事不愿说吧,老参的事你去问问羊倌,唔,不妨诈他一诈……” “是,卑职明白了。” “其它的有什么线索?” 莫乾道:“一听说白家别院起了火、死了人,卑职就要亲自去查。但因白家姚家围了秦将军府,只好先赶过去调停,这边还未着手调查……卑职办事不利,请靖安王治罪。” “请罪不必了,说你的看法。” “白家、姚家大张旗鼓指证秦将军,必是为了吸引视线,隐瞒白俭正、姚伯诚做过什么。” “那你就继续去查昨夜他们都做了什么,包括秦玄策。” “是。”莫乾正要告退,忽问道:“对了,那株百年老参李家想要讨回去,此事……” “就说已经吃掉了,你问他要多少银子,去找我爹支领,以秦玄策的名义赔给他。” “是……” 莫乾走后,王笑想了想,招过一名亲卫问道:“秦玄策可有来求见?” “禀国公,没有。” 王笑也不以为意,他确实没太在意这件事,每天要处理的多得是比这重要的事。 “调了历年的税赋卷宗给我……” 白老虎一路招摇过市,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普通人听说这是王家养的老虎,不敢上前。 但不知道消息怎么就传开了,有不少官员、勋贵,以及王家的亲朋听说了这事,纷纷赶过来看个稀奇。 王思思不是小气人,也不禁止他们看老虎,但她每每都要郑重其事地交代上几句。 “小白已经大了,会咬人的,你们不要站得太近了,就站在台子上看哦。不要给它丢东西吃,今天已经喂了好多肉了……” 如是这般不厌其烦地交代了好几个人之后,王思思一抬头,见一个漂亮女官站在自己面前,正看着自己。 “姐姐知道了吗?就只能站在台子上看哦。” “不要叫姐姐,我叫宋兰儿,你叫我兰姨好不好?” 王思思转头看了身旁的桑落一眼,发现桑落正盯着这位宋兰儿看着,好像有些发呆。 她拉了拉桑落的手。 ——落姨,这个姐姐要我叫她兰姨…… 桑落这才反应过来,行了个万福,道:“见过宋大人。” 这时王珠从那边回过头,大步走了过来,道:“桑落,你去给思儿多拿件衣服披上。” “是。” 王思思转过头看头桑落的背影,疑惑地鼓了鼓腮帮子,仿佛不太高兴。 宋兰儿于是趁着这个时候嗔怪地瞪了王珠一眼。 她嘴里却是客客气气道:“听同僚说要来看老虎,下官心里好奇,也随着过来看一眼。” “宋大人请便……” “爹爹抱。”王思思马上拉着王珠的手撒娇道。 王珠却是应道:“爹去那边招待几个客人,思儿你陪宋大人呆一会好不好?” 王思思看了看王珠,又看了看宋兰儿,乖乖应了一句。 “好吧。” 王珠飞快与宋兰儿对了一眼,把女儿留下,转身走到一边。 他偶尔还向这边瞥上一眼,眼里露出少见的烦恼神情。 接着,不远处的台亭上响起一个大咧咧的声音。 “这只老虎是白大哥转世啊,老子要是过去,它肯定是不会咬的……” “你这是羊入虎口啊……” 王珠目光看去,见是羊倌正与两个武官在那里说笑。 更远处,夏向维带着新婚妻子坐在亭台上说着什么。 三人对视一眼,王珠穿过一片假山,在小竹林旁站了一会。 很快,夏向维与羊倌路过,三个人仿佛不经意间聚到一起,随口交谈起来…… “事情是凑巧?” 夏向维沉吟道:“应该是凑巧,我们行事那么隐秘,连锦衣卫都没发现,白义章更不可能发现才是。” 王珠淡淡道:“太巧了,怕是有麻烦。” “娘的,两个小王八蛋,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我们碰头的时候死,还和玄策起过口角,这不是故意冤枉玄策吗。” “羊倌,你和秦将军交代清楚了?” “放心吧,我把李家的老参偷给他,让他就说昨夜是去偷东西了,洗清了他的嫌疑,谁还管他昨夜去了哪。” “怕是老师还是会猜到啊。” “我让玄策说昨夜他是私会女人去了,但他不肯,说不能气到他娘子,你说这事弄的……” “幸好老师想要改革税制,把几位老臣都调走了,凭白义章、姚文华之辈,应该不至于发现我们的事。” 羊倌低声道:“不怕这两个老家伙,只怕被靖安王发现了,生我们的气。” “就算老师生气,这是早晚必行之事,该早做准备了。” 王珠道:“三弟若发现了,我来担着就是,你们不必牵扯进来。” “我不是担心自己的前程。”羊倌道:“玄策说的不错,这事我们不做,难道要靖安王以后亲手做不成?我只是怕靖安王知道了心里不快活……” “这几日小心些,不要太笃定地说人不是玄策杀的,免得让人起疑……” 三人匆匆说了一会,各自散开…… 羊倌不知从哪拿了几条肉出来,抛到院里喂老虎,惹得王思思十分生气。 “你不要喂小白啊,它今天已经吃很多了……” 羊倌转头一看,咧嘴苦笑了一下,眼珠子转了转,一溜烟跑掉。 王珠则是过了一会才出来,走到王思思身边。 “思儿你和宋大人……” “哼。” 小丫头片子撅了撅嘴,也不理他,拉着桑落就走,几步之后,却又转身走回来。 虽然生王珠的气,她还是要在这里盯着,不许别人到小白附近呢…… 那边羊倌出了虎园,在小巷子里放慢脚步,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正要上马,忽听有人向自己喊道:“羊将军慢走。” 羊倌转头一看,见是莫乾,心里莫名一悸…… “何事?” 莫乾走到近处,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眼神却带着审视,先是飞快扫了羊倌的表情一眼,接着低下头,注目在他鞋底,嘴里不紧不慢地说起来。 “靖安王让卑职问羊将军一句……今天一大早赶去偷人参,是想替秦玄策瞒着什么?” 羊倌脸色一变,不自觉想向后退一步,强撑着又稳住身形。 “玄策他……他昨夜私会了个女人,哈哈,我想替他遮掩一二。” “是吗?卑职敢问羊将军,这点小事,秦将军为何瞒着不说?耽误锦衣卫查案。” “这……” 莫乾还待再问,忽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转头一看,却是夏向维。 “莫千户,借一步说话可好?”夏向维微微笑着,抬手作了个“请”的动作。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莫乾眯了眯眼,若有所觉。 锦衣卫虽不受军机处直辖,但对方官位高,又是靖安王的学生,他还是行了一礼,随夏向维向一旁走去。 两人走到僻静处,夏向维略作沉吟,问道:“我、羊将军、秦将军,对靖安王的忠心,莫千户可相信?” “夏大人,这似乎与案子无关。” “这比案子重要得多……” 刘偀站在巷中,眼神中透出些疑惑来。网首发 相公正与自己携手同游,忽然跑开与别人说话,连招呼都不打一声,让她感到有些奇怪。 ——他往日里一向是从容自若的,这是出了何事? 刘偀开始回想起一些事来…… 昨日他去了张家酒宴,一直到寅时一刻才回了家,但听说酒宴在子时就散了场…… 今日又忽然跑来这虎园,正巧遇到羊将军被锦衣卫询问…… 刘偀想着这些,忽偏了偏头。 她又等了一会,见夏向维还不回来。 她想了想,独自回到马车上,吩咐道:“先回去,走快些……” 回到家中,刘偀快步进到夏向维的书房。 因夫妻二人一个在军机处、一个在知事院,刘偀知道避嫌,从没进过这里,今日还是第一次进来。 她转头四下看了一眼,只见桌案上摆着一张地图。 北直隶、山西、陕西、山东之间的线路被画得密密麻麻。 地图边放着一本《宋史》。 刘偀随手一翻,看到‘七年春,北汉结契丹入寇,命出师御之’这句话上被夏向维划了一笔。 北汉?后周? 她转头又看向地图,只见河南汝州一带被夏向维提笔画了一个圈。 刘偀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她两只手有些纠结地搓在一起,眉头深深皱着,小心翼翼把书房的物品归回原位,退了出去…… 靖安王府。 王笑从案牍中抬起头,微有些诧异道:“顾横波、李香君杀的?” “是。”淳宁道:“她们也是命苦,因生得美貌,一辈子遭人觊觎。若真如她们所言,白俭正、姚伯诚死不足惜。” “白义章就没警告过她们不要乱说?” 淳宁会心笑道:“有,暗中派人给她们送了一首诗。” “诗?” “别酒离歌送马蹄,说著冰壶物已非。无复朱楼万幕垂,事如昨梦本来空。” 王笑道:“别说、无事?” 淳宁点点头,道:“是,白义章许是想着,她们杀了高门公子,再听到这句话,必定不敢声张,没想到她们还是说了。” “顾横波可是哭哭啼啼说哪怕是死也不敢欺瞒你?” “夫君这次却猜错了。”淳宁道:“她们是我的人,有人敢动她们,我还不能替她们作主不成?” 王笑拉过淳宁的手,问道:“眉儿饶过她们了?” “依我的意思,略施薄惩,比如罚了些俸禄……夫君意下如何?另一方面,或可借此事敲打一下白家与姚家,方便税制改革推进?” “不用太费神,只要案子一日不结,白义章、姚文华心里必定慌张,绝不敢再冒头阻挠此事。” 王笑说着,又道:“事情就到这里,白俭正、姚伯诚算是白死了;白家姚家既然留了把柄,那就带头缴税好了。” 淳宁又问道:“顾横波、李香君呢?” 王笑道:“就算是正当防卫,既往不咎便是,眉儿你叮嘱她们不要把事情说出去……” 这件小事谈完,王笑又派人去召莫乾来见。 他本意是让莫乾不必再追查杀白俭正、姚伯诚的杀手,把证据交上来就好。 但莫乾一进堂就道:“禀靖安王,李家改口了,说是他家本就没有什么百年老参……” 王笑手中的笔停了下来,露出一个颇为玩味的笑容。 “没有百年老参?白义章派人去过李府?” “是,白义章一听说消息,偷偷派了一个人到李府。之后李家马上改了口,白家姚家又咬定人是秦将军杀的。” 王笑一听就明白过来。 ——白义章这不是坑李家吗? 不用想都知道白义章肯定是说‘靖安王是想借这个案子打压士绅,改革税制,我们要联合起来反抗’。 如此一来,李家本来没事,也被牵连进来。 但等到最后,白义章必定是第一个妥协缴税的。 作为回报,自己就可以把白俭正的案子放下,放过白家。 出了事情,先是混水摸鱼,把别人都拖下水,再一转手把他们都卖掉……白义章这次干得不错,跟自己很有默契。 同样是无耻,钱承运是狡猾,白义章是奸猾…… 至于那老山参,现在都不用花银子买了,也好…… 王笑想到这里,微觉好笑,道:“有没有山参,你去问过羊倌了吗?” “是。”莫乾道:“羊将军说,那老山参确是他偷的,昨夜他与秦将军一块喝酒,席间请了几名歌姬,秦将军就……他怕家里夫人知晓,故尔不敢说……” “怎么可能。”王笑淡淡道:“我素知秦玄策为人,看起来轻佻,待妻子却是忠贞得很……就算事情真是如此,他定会早就来和我说了。” 莫乾低着头,喃喃道:“这……卑职一时没想到这一层……” 王笑脸色忽然沉下来,皱了皱眉,道:“所以羊倌那么说,你就信了?” “卑职不敢质问羊将军。” “这件事你是怎么看的?” “卑职认为羊将军说的是真的,秦将军昨夜可能是有些……私事。白家姚家故意攀污秦将军,其心可诛,或是白俭正、姚伯诚的死因还有蹊跷,应彻查。” 王笑淡淡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挥退莫乾,王笑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 “去召小柴禾……不,召白义章来见我……” 翌日,白义章指认秦玄策杀了白俭正、姚伯姚之事,丝毫没有停歇的迹像,而且有越闹越大之势。 济南城许多人都听说了,秦将军说不出自己在案发时去了哪里,只好谎称是去李家偷山参给妻子治病,但李家根本就没有山参…… 王笑却已不再理会这件事,大半天都在看税赋卷宗,接着又去找傅青主询问了对楚朝税制的不解之处…… 末了,傅青主道:“改革总有利弊,设想得再好,关键还是在于执行。” “大方向总是这样的,为的都是更简化、更公平的收税模式,比如把徭役、人口税折成银两摊入田赋,越简化,越不容易给官吏上下其手的机会……总之我们向着这个大方向,过程中有问题在一个个解决……” 王笑说着,站起身来,道:“今日便先到这里吧,具体的我们再想想,争取在开战之前把这件事理顺。” “臣自当尽力。” 傅青主说着,送了王笑几步,忽问道:“听说玄策杀了白家和姚家的人?” “傅先生竟也知道了?” 傅青主抚须道:“臣认为如果真是玄策杀的,他必会告诉靖安王。” 王笑似舒了一口气,道:“不必理会这些小意外,以国事为重。天色不早了,傅先生也早点歇吧……” 他一路策马回了靖安王府,快到府门前却见一个左明静身边的女官正站提着灯笼在那张望,迎到他的马前。 “见过靖安王。” 王笑对她很客气,问道:“你是在等我?何事?” “左校书命下官带封信给靖安王……” 王笑接过那信笺,拆开一看,写的是“戌时二刻,漱玉园后厢相侯。” ——明静邀自己见面? 王笑先是一喜,接着感到有些疑惑,又看了一眼,那一笔簪花小楷确是左明静亲笔,旁人轻易仿不出来。 他向那女官问道:“左校书可还有说什么?” “只叫下官送信来。” “知道了,你下衙还家吧……” 第897章 外孙子 西安。 唐芊芊抱着孩子进入偏殿。 正在与唐中元聊天的中年男子回过头。 唐芊芊微微一愣,低下头向怀里的孩子柔声道:“小呆瓜,那是你大伯,认得吗?” 孩子睁大眼睛,露出好奇而迷茫的神色,嘴里吐着含糊不清的单音。 “泼……” “我可以抱抱他吗?”王珍问道。 他从唐芊芊怀里接过孩子,看着孩子与王笑一般无二的眉眼,神色也柔和了几分,道:“这孩子前程不可限量。” 唐芊芊与唐中元对视了一眼,虽有些疑惑,却也很快想明白了些什么。 “废话,朕的外孙前程能差到哪去。”唐中元随口道。 他的手笼在纹龙金袖中,握着一枚土豆,转来转去地把玩着。 王珍道:“依我看来,他的前程不在外祖父,在他父亲。对了,可起了名字?” “还没有。”唐芊芊道,“现在都叫他小呆瓜。” “我来之前与父亲通过信,依王家家谱,起名‘王颢’如何?颢,大也。所谓‘肇自颢穹生民’。” “名字不用你来起。”唐中元道:“朕已给他起好名字了,就叫唐天傲。” 他似对自己想的这名字十分满意,说着,还睥睨了王珍一眼。 但唐芊芊似有些嫌弃,微微轻嗤了一下。 王珍道:“舍弟的孩子,自然是按王家的规矩来起名。” “哼,王笑一个入赘之人,有什么资格让孩子随他姓?” 王珍没有回答,而是把手里的孩子还给唐芊芊,转过身,开始谈到正题…… 他与张永年交情甚笃,但这次张光耀成亲他都没回济南,而是一路快马加鞭从铜瓦厢赶到西安……为的自然不只是看看孩子。 “敢问瑞皇,是否打算放弃山西?” “此事我已修书给王笑,让他亲自来与朕谈。”唐中元说到这里,侧目看了王珍一眼,道:“算时间,他该是才收到书信,那你就不是王笑派来的,有何资格与朕谈?” 王珍道:“瑞朝守不住山西,这事双方都有共识,不需收到信件我们也知道。我自然要早做准备。” “朕是问你,有何资格与朕谈?” “有些舍弟不愿答应的条件,我或可以代舍弟答应。” 唐中元道:“你知道朕要提什么条件?” “自然远不止是钱承运带来的贸易条件。”王珍道:“瑞皇怕是要狮子大开口……恕我直言,这是趁火打劫啊。” “那又怎样!朕一开始就是土匪起家,干得就是趁火打劫的买卖……” 那边唐芊芊低着头哄着孩子,也不参与他们的谈话。 但以她的身份,只是站在那不说话,她就已经是这场谈判的关键…… “那敢问瑞皇,要如何才肯全力守山西?” “让王笑向朕称臣,朕许他作大瑞朝的驸马、亲王,封藩山东。”唐中元道,“从此陕西、山西、河南、山东等地合力,北驱外虏,南定江南,再剿灭献贼,四海归一,天下太平。” 王珍道:“瑞皇当知道,这条件我们不可能答应,坐地起价也不是这么个起法。” “那还有什么好谈的?老子损兵折将,守住山西,与建奴斗个两败俱伤。回头让你们扶着楚朝渔翁得利不成?” 唐中元说着自己反而怒气勃发,站起身来喝道:“老子的女儿给他生了儿子,他看都没来看一眼,一心孝敬着昏聩楚朝,老子窝囊不窝囊?!还给他守山西?做他的白日梦去吧!”更新最快的网 王珍似被他气势压住,道:“依舍弟的意思,愿与瑞朝贸易。同时派一支精兵入晋,与瑞朝合力防御。” “滚蛋!老子不答应。” “那若舍弟守住山西,瑞皇岂非丢了一块宝地?” “你们守住给朕看看,手上的兵够驻扎河南各城吗?退一万步说,你们敢占山西试试,兵少而地多,也敢堵在大瑞与建虏之间?” 王珍道:“但若山西失守,导致山东覆灭,瑞皇能独善其身否?” “废话少说,老子没功夫陪你绕弯子,说你的提议。” 王珍沉吟了一会,道:“请瑞皇与舍弟进一步结盟,先共守山西,往后灭建虏、伪帝、献贼……” 他说着,侧头看了唐芊芊一眼,缓缓道:“等击退建虏、收复北京,舍弟威望达到姐姐,即登基称帝,可封唐芊芊为后,立这孩子为储君。” 唐中元眼中本有不屑,渐渐却是沉思起来。 王珍又道:“如此,等天下只剩两方势力,再争高下,到时若是瑞皇不幸败了,至少这社稷天子还有一半是瑞皇的血脉……” “你好大的口气。”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朕稀罕吗?” “瑞皇该知道,若是放弃山西,任由建虏侵掠山东,一旦我们撑不住,瑞朝也是独木难支。唇亡齿寒的道理瑞皇不会不懂。” 唐中元道:“简单点说,这是五家逐鹿,我们两家先把另外三家干掉,再争这只鹿是谁的。最后若是朕赢了,一切好说。万一你们赢了,立朕的外孙为皇帝。” “是。”王珍道:“除此之外,舍弟给的贸易、兵力支援依然作数,瑞皇是稳赚不赔。” 唐中元道:“说什么等收复京师,你是跟朕打白条?京师凭什么就是你们收复的?” 王珍也不与唐中元争辩,笑了笑,说了句很好听的话,道:“倘若瑞皇也能收复京师,那不是更好?到时让舍弟俯首称臣也不是不可能。” 话虽好听,唐中元听了反倒有些恼火,把手里的土豆往案上一拍。 “总之打白条朕就是不收!” “瑞皇是有远见的人,该看得出来,这对双方都是最好的提议……” “这是王笑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王珍道:“是谁的意思不重要,重要的是,形势如此……” 济南。 夏向维的书房中,夫妻二人正隔着桌子相对而站,气氛有些严肃。 “形势我已经分析了十数日,山东绝不是表明上看起来这样安稳,一旦建奴从山西打来,我们费力构筑的德州防线就成了虚设,山东无险可守,门户大开……” 刘偀道:“我不是要听你说这些。” “但这些才是根由。”夏向维道:“老师为什么迫不及待开始改革税制?他本与我说的是天下平定后再做这件事。之所以现在开始着手,为的是筹措兵饷守山西。他不想引人恐慌,这才不露声色,心中却已忧虑至极。 军机处这些天商议的结果,只有联合瑞朝共守山西,但唐中元已摆出弃守山西的架势,又要求靖安王亲自去西安相谈,摆明了是要狮子大开口。既已如此被动,倒不如化为主动……” “化为主动?所以你们就背叛殿下?” “以陛下之能,或能为守成之君,绝非戡乱定兴之主,唯有靖安王……” 刘偀道:“你们背叛了公主殿下。” “为的是大局。” “大局?”刘偀似觉得可笑,反问道:“西安的消息传过来时,殿下就已经很难堪了。你们这些臣子倒好,把这事当成机会。不仅想废陛下立靖安王,还要立反贼女的儿子为太子?殿下做了这么多,这山东有几人没受过她的恩泽?你们恩将仇报,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我与你说过了,只是先与唐中元缔盟,这些事等收复京师再谈……” 刘偀道:“以前殿下有利用价值,你们打着救楚朝社稷的大旗,让靖安王与她恩恩爱爱。现在这点利用价值快用尽了,就让靖安王转头去结盟反贼,立其所出。哦,对了,等收复京师再谈?你们要在收复京师之前,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娘子,不是这样……” “别叫我娘子!” “楚瑞结秦晋之盟,这是眼下最理智的做法。” 刘偀摇头冷笑,道:“唐中元不是傻子,不会听你们三言两语哄骗,你们要做什么?杀了殿下?” 夏向维惊了一下,摇头道:“我们绝不是这样的人。” “那你们做了什么?” 夏向维眼里泛着苦意,他知道若是不说,自家娘子怕只会往更严重的方向上猜。 “我让羊倌偷了老师的信符,传了一道假令到汝州,又让秦玄策写了封信给蔡悟真,把陛下送去华山与唐中元议盟。只要陛下进了潼关,唐中元便可明白我们的诚意,不会杀他,对外也可说是楚瑞两朝皇帝会盟,精诚抗虏,合力指挥山西战局。等来年收复京师,我们再接回陛下……” 刘偀道:“或者到时干脆以唐中元之名杀了陛下,可笑,你们把陛下送去作人质,议一个卖掉他的盟约,被卖了还要替你们数钱,你们可想过他是何感受?我真没想到,我嫁的是这样一个阴险狠毒的男人……” “永平府三十万人,都是我家乡父老,已被建奴屠戮殆尽。这些天我多少次梦里惊醒,都梦到济南城变成一片地狱……若再不借兵,山东门户一开,便是无数人面临建奴的屠刀。” 夏向维说着已是红着眼,又道:“建奴不能一战而胜,必效仿这十数年来入塞劫掳之举。我绝不可能让此事发生。此事我不做,老师迟早也要被逼着做的,不如趁早谋划。” 刘偀道:“你为臣子,该做好份内之事。这些事,靖安王自有主张,岂要你来擅自妄为?你看看你自己,可还有你们标谤的忠?信?礼?义?” 夏向维道:“老师不忍,不愿选择这最稳妥的路,那便由我们来做。他取陛下而代之是人心所向,我只是在行必行之事。” 刘偀摇了摇头,转身向处走去。 夏向维想要拉她,被一把挣开。 “娘子……” “别叫我娘子,我们各为其主,没什么好谈的。” 夏向维一掀衣袍,却是缓缓跪下来。 “娘子,你信我,我从未想过要伤害公主殿下……” 刘偀道:“你拦我也没用,我今日来见你之前,已经传信给殿下了,让开。” 漱玉园。 这是李清照的旧宅,王笑以左明心的名义送给了左明静。 左明静不惯独自住这么大的宅院,一直是住在知事院,这院子有时会用来她们几个姐妹间聚会。 这里离秦玄策家不远。 王笑路过秦玄策府邸时,转头看去,只见那边静悄悄的。 漱玉园门前连灯笼也没有。 看门的是一对老夫妻,眯着老眼看了王笑好一会,才认出是靖安王,忙不迭地开了门。 “左校书可来了?”王笑问道。 “是,不久前才进去……” 王笑目光在这对老门房眯成一条线的眼睛上一转,沉吟片刻。 他留下随从与门房喝茶,独自绕过亭台楼阁,一路走进后庭。 踱入后厢,只见屏风后一点烛火,映出一个倩影。 王笑站了一会,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 “顾横波,你这次过份了。” 屏风后的女子慌忙转了出来,果然是顾横波。 “王爷,我……” 王笑指了指她,叱道:“一而再,再而三,当我不能罚你不成,你给我滚去徐州……” 一句话吓得顾横波眼睛涟涟,王笑却懒得再理她,转身就走。 敢冒充左明静把自己骗来,这是最让他不悦的。 但接着,只见回廊那边,左明静快步走了过来。 王笑停下脚步,看着她步履焦急,却又不失温婉的仕女仪态,心中的火气俱消。 “靖安王,我有要事相告……” …… “此事你告知眉儿了吗?” “还没有,收到刘偀的传信,我立刻便派人找你。” “嗯,让我想想……” 屋子里安静下来,左明静、顾横波默默坐在那里看着王笑。 烛光轻轻摇晃。 好一会儿,王笑从沉思中抬起头来,眼神已十分从容。 目光看去,对面的两个女子都是貌美如花,一个温婉一个妩媚。 左明静眼神中带着忧虑和关怀,正襟危坐着。 顾横波依然低着头眼里带着泪花,似在为刚才被叱骂了而感到委屈。 他不由想到,为何左明静要把顾横波带来?是不愿与自己单独相处吧…… “此事不必声张,交给我处理便是,你们做得很好。”王笑道。 左明静问道:“这次牵连得恐怕不仅是夏向维、羊倌、秦玄策三人,他们皆是你的老部下,你打算怎么做?惩罚得重了,容易让殿下知晓,又使功臣寒心;罚得轻了,只怕他们下次还要再犯。” “无妨的,我找他们谈一谈便是了。” 左明静道:“哪怕是宋代周,宋太祖也是在有把握击退契丹与北汉的攻伐后才有陈桥兵变,此事他们应该还在谋划,陛下想必暂时是无事的……只是殿下那边,请你万不可辜负。” 王笑道:“我明白,幸而你们发现得早。” “是刘偀的功劳,我们不过是跑个腿。” 王笑看出左明静的不安,柔声问道:“你在担心什么?” “我在想,此事若让殿下知晓,她必会心寒,我是不敢告知她的,只好来找你商量……但这也是在隐瞒殿下,背着她做自认为是为她好的事。” 左明静缓缓说到这里,道:“如此想来,我与夏向维他们又有何不同?” 王笑听了,明白她这番话里有许多层意思,既是在宽慰自己,也是在提醒自己。 ——你也别难过,他们背着你做这些,本心也是想为你考虑。 ——当臣子的也不容易,这些事怕告诉你了让你更为难,你也要考虑着别太苛责他们。 而在这几层意思之外,左明静又是第一时间赶来,以坚定的立场站在淳宁这边…… 王笑能体会到她的用心,再看她贤惠的样子,就觉得要是能把她也娶了,定能与淳宁相得益彰…… “你不必担心这些,万事有我。” 左明静似乎是放下心来,看了顾横波一眼,见顾横波低着头委委屈屈的模样,也不说话,她露出些疑惑的表情。 “善持确实忠心勤恳,殿下也是信任的,国公就不必责罚她了吧?” “唔,好。”王笑先是一愣,才想起来顾横波已改名叫善持了。 ——她似乎因为杀人案得到了眉儿和明静的同情与信任…… 但王笑依旧不太明白左明静为何会把她也带过来。 左明静也不多呆,起身道:“那……请靖安王先走?下官不好与靖安王一道离开。” 她又换成客客气气的语气。 若是只有两人,王笑确实想再和她多呆一会,此时既有别人在,他又有事要办,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漱玉园。 秦府。 秦玄策正坐在庭院的一块石头上喝酒。 左明心缓缓走过来,站在回廊里看了他一会,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道:“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崮山卵石,你就这样坐上去。” “哦。”秦玄策老老实实站起身,四下看了看,也不知道往哪坐。 左明心轻轻给他拍了衣服,低声道:“就算是你杀了那两个人,又有什么打紧的,何苦躲在这闷闷不乐。” 秦玄策心里一叹。 真就只是杀了他们就好了…… 这件事听了王二哥和夏向维的,让人堵得难受。 但想到若自己不做,往后就要让王笑对陛下做这些,那到时王笑难受还不如自己向在难受…… 这般想着,秦玄策又觉得不后悔。 接着,有婢子禀道:“将军,靖安王来了……” 秦玄策丢下酒袋,用手搓了一把脸,脸上努力显出平日里嬉皮笑脸的表情。 他走到前堂,见王笑背着手站在堂前看月亮。 “今夜怎有空过来?嘿,我和你说,那人参你不必去替我讨要了,我摁捺不住,去偷……” “咚”的一声。 王笑一拳打在秦玄策脸上…… “夫人……夫人……不好了!靖安王和将军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左明心急急忙忙赶到前堂,才来得及匆匆一瞥,只见丈夫鼻青脸肿地躺在地上,王笑则是坐在地上。 接着,听到里面传来王笑对秦玄策说了一句:“我告诉你一个的秘密,我喜欢左明静……” 第898章 不省心 月光朦胧,大明湖比白昼时更好看些,湖面如镜中般映着一轮明月。 天色依依清淡,隐隐传来荷花香气,听得几声鸥鸣。 宋兰儿拿手在湖水里划了划,看着湖面的涟漪,道:“你爹也不喜欢我,思思也不喜欢我。你家里还有一房小妾和一个通房丫头,哼。”网首发 王珠没回答这些话,拿过宋兰儿的手在自己外套上擦干。 “夜里水凉,还敢贪玩,着凉了有你难受的。” “才不要你管,一天到晚就知道教训人。” 话虽是如此说,宋兰儿还是等王珠擦干了手才收回来。 “走吧,送你回去。” 两人踱步而行,路上王珠说着些家里的情况,说他那侍妾邹氏是亡妻的陪嫁丫环,早年也是亡妻作主收房,又说桑落从小跟着他,这些年一直是她们照顾女儿,不是难相处的人…… 宋兰儿听着这些,心中更有些气,想道我是要听你说这些吗?我是要你哄我啊…… 走到宋府门外,两人作别,宋兰儿走了几步,忽回头问道:“你最近有什么心事啊?” “没什么心事,你快点进去,我走了。” 又是教训人的语气,但王珠还是看着宋兰儿进了宋府,方才转身离开。 他心想到如今在做的事只怕会让宋氏兄弟以后恨自己入骨,神情中更添了些抑郁。 想比起来王康不喜欢宋兰儿反倒只是小麻烦。 快到王家时,却有下人急匆匆赶上来禀道:“二爷,秦将军派人来请你,说是……事被靖安王知道了,叫二爷马上去秦府。” …… 秦家的一座阁楼已被层层守护起来,不让闲杂人等靠近。 王珠、夏向维、羊倌陆续赶来,脚步匆匆走上阁楼…… “嘭!” 一个杯子被王笑重重砸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你们好大的胆子!” 秦玄策看着地上的碎瓷,心想这套釉里红花卉纹杯是成套的,一壶配五个杯子,贵倒是不贵,却是娘子花了许多心思挑的,现在砸了一个,她回头定是要生气的。 但现在这个时候,他也不敢说话。 他刚才被王笑打得鼻青脸肿,接着两个人坐着说了会话,芥蒂已经消了,此时更担心的还是王珠与夏向维。 整件事是王珠和夏向维谋划的,而羊倌则是偷了信符,相比而言秦玄策罪责是最轻的。 他偷偷瞥了一眼羊倌,只见这个平日里嘻嘻哈哈的老兵油子竟是红着眼,一副要哭的样子。 秦玄策又看向王珠与夏向维,见这两个还是理直气壮的,心就又提起来。 ——你们两个倒是先服个软啊,不然一会王笑又要砸我东西了…… “我不觉得这件事我有哪里不对。”王珠道:“楚氏气数已尽,你取代周衍自立,这是迟早之事。” 王笑喝道:“谁告诉你我要当皇帝了。” “不当皇帝?别的不说,就你和唐芊芊的事,就足以定死罪。你以为周衍为什么能忍你?还不是你手中有权,有朝一日你放下权柄试试,看周衍杀不杀你,你身边这些人,哪一个能得善终?” “我自有分寸,不需要你在背后玩这些阴谋。” “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分寸。”王珠面容冷峻,道:“我看你是盼着君臣相得,自认为一切和和美美。” “我说了,我自有分寸!不用你多管闲事!” 王笑大喝一句,秦玄策、夏向维、羊倌都骇了一跳,唯有王珠还面不变色。 秦玄策偷眼看去,觉得这两兄弟可以打一架。 阁楼上静了静,最后还是夏向维道:“靖安王,二爷也是为了你好……” 王珠看着王笑,道:“我是怕有朝一日你祸及全家。” 依旧是刻薄的语气与表情。 但王珠神色里却比往常多了些柔和,最后又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从你总揽大权的一刻开始,你早就没有退路了。这个皇位,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只能坐上去。我们走到这一步,已经不容你感情用事了……” 王笑一步一步走到王珠身前。 不知从何时起,他已比王珠还要高一些,周身的威势逼人,竟是把王珠的气势完完全全压下去。 “你们整天就皇位皇位的,呵……” 王笑摇了摇头。 “但我告诉你们,在我眼里……皇位算个屁。” 阁楼中又静了一下。 夏向维与秦玄策对视了一眼,俱感到有些震撼。 他们感受到王笑那语气中的不屑、也感受到自己心中对皇权的崇拜……只觉得如有一只蜉蝣要把天给拽下来。 那么荒唐,却那么狂傲。 王笑凝视着王珠,又道:“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是吧?布局给我夺皇位,觉得自己谋划一番,让我当上九五之尊?但我觉得,你要给我的就是一个垃圾。” 王珠没有说话,眼神中却有些震惊。 “你敢刺杀太子,我觉得你够狂够傲。但其实你只有恨,你心里还是敬畏皇权,和这世间所有人一样。你们觉得……当皇帝好了不起啊,天下至尊。你们也就这一点境界,竟还敢以这一点境界来捆绑我? 皇帝?天子?真龙?不过就是就是一个编织出来骗人的名头,我的权力来自于哪里我自己知道,我要做什么我自己知道,不需要你们用你们那被礼教束缚了千百年的准则来要求我。 我要当皇帝也好,不当皇帝也好。那个位置在我眼里根本就无足轻重,它从来不配成为我的目标,也不值得我去争去抢。要用的时候拿来用一用,碍我事了就一脚踢开……” 王笑说到这里,随手又拿起一个花瓶。 他把花瓶举高。 “皇位就像这个花瓶,你们看着它很高,看它光泽鲜亮……” 秦玄策眼皮一跳,张了张嘴。 ——那是我娘子特意挑来配这个茶几的…… 接着,他看到王笑松手,“嘭”的一声,那花瓶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 “明白了吗?我的权力在我,这花瓶有多高,那也是我提起来的。那所谓的皇位有多高,只看我愿意把它举多高。” 王笑用脚尖踩了踩地上的碎片。 “就这么一个不值一提的东西,你们也敢为此背着我做这些勾当?一个个都不省心……” 与此同时,唐芊芊刚抱着孩子从皇宫回到家中不久。 陈圆圆抱着小呆瓜坐在床上逗弄着,嘴里说道:“如此说来,倒也是好事,两边联盟,等陛下扫平四海,大可给你家王笑封个亲王;倘若王笑真能成事,这天下还能归我们小呆瓜……” 她话到一半,用轻轻抚着孩子的脸,温柔地笑道:“小呆瓜,总之你以后不得了呢,开不开心?” 唐芊芊道:“岂是这么简单的事。战国时,秦楚十八代联姻,所谓‘秦之亲楚,何其至也’,而到怀王囚秦,太史公在《史记》写其后果只用了三个字,‘秦楚绝’。” 她眼中透出些思索之色,想了想,最后道:“倘若这事真的成了,大局上看是好事,但对我与笑郎却有诸多隐患。” 陈圆圆讶道:“隐患?” 唐芊芊摇了摇头,也不回答,反倒换了一个话题,道:“我与周眉那丫头虽有争斗,但斗到什么程度总还是有分寸。这次若真听了他大伯的主张,这分寸可就过了……” “过了就过了,你凭什么让着她?” 唐芊芊道:“我们要的是笑郎这个人,又非是要给孩子争什么皇位。笑郎是怎么想的我清楚,分寸过了,就是把他往周眉那边推。” 她看了看自己的孩子,又道:“至于这孩子往后能不能成器,总还是要看他自己。” 陈圆圆道:“哪有你这样当母亲的?放在眼前的好处不给儿子挣……小呆瓜你看看你娘……” 唐芊芊笑了笑,道:“哪是什么好处都要占全的?我先把他生出来了,就这一点,周眉已经输了我一筹。有这一筹足够了,再多就反倒不妥当。” “但若没有王珍这条件,陛下怎可能答应与王笑联盟?”陈圆圆道:“我们若不守山西,王笑肯定是独木难支的。” “是啊,此事我最近也在思量,想必笑郎会给我传信吧……” 秦家阁楼中,王珠没有再开口说话。更新最快的网 夏向维听了王笑的一席话,只觉心中颤栗,默然了许久,拱手道:“学生知罪。只是敢问老师,若不如此,如何打动唐中元与我们结盟、如何守山西?” 王笑道:“我自有主张,你们军机处该想的是仗该怎么打,而不是擅自替我做主张。” “学生认为眼下改革税制再招蓦新军……这太冒险了,时间也来不及。最稳妥的方案还是说服唐中元……” “凭你们的办法吗?!”王笑喝道,“凭你们的办法,能让唐中元答应结盟,但能让唐苙、唐节等人全心与建虏硬战吗?” “可是……” “我说了,我自有主张。” 王笑指了指夏向维,又问道:“你聪明是吧?那要不要由你来当这个王爷?由你来总揽所有事?” 夏向维大骇,忙不迭跪下来。 “学生绝无此意,是学生僭越,绝不敢再自作主张……” 王珠站出来,道:“此事是我与大哥谋划,他们只是听了我们的安排,你要罚便罚我……” “闭嘴吧你们。你们给我撤掉所有职务,在家好好反省。” 这一句话出口,阁楼中“三弟”“靖安王”“老师”等呼声响了一片。 “建虏出兵在即,学生只求能为老师分忧,等此战之后,愿请死罪……” “末将原为马前卒,求靖安王允我去守山西……” “……” 王笑懒得再理他们,一脚把地上一片碎瓷踢开,径直向外走去。 走到门边他才想起来,于是又丢下一句话。 “哦,白俭正、姚伯诚是你四个杀的……” 王笑走后,四人对视了一眼,脸上皆有些苦意。 好一会儿,还是王珠先开口道:“把最近做的都停下来吧,派出去的信马追回来……” “也不知道老师打算怎么守山西……” “唉……” 唉声叹气聊了一会之后,秦玄策问道:“对了,我们是怎么杀的白俭正他们?总得找个理由,让罪名正好削我们的职。” …… 等从秦家出来,羊倌走的是西边,王珠走东边。 夏向维家在西边,却是与王珠同路向东走。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我娘子……跑回娘家了。”夏向维叹了一声,深深作了个揖,道:“此事是从我这里泄露的,先给二爷赔个不是。” 王珠摆了摆手,道:“是我连累你了,害得你们夫妻不和……你娘子……很生气吗?” “是啊。” “有多生气?” 夏向维感到有些尴尬,转头看了王珠一眼,又觉得他是真的很关心自己。 “让二爷见笑了……她怕是要与我和离。” 王珠闻言,默然了许久,之后叹道:“和她好好说说,把她劝回来吧。” 夏向维道:“虽是这么想的,也不知能不能劝好。” 王珠想到如果这件事继续下去,自己和宋兰儿之间怕也要有条再难弥补的裂缝。 想到这里,他隐隐又感到事情被王笑发现了似乎也好…… 王笑离开秦府,再次走进了潄玉园。 他要先把情绪收拾好,免得回到家让淳宁看出些什么。 其实山西要怎么守也没有完全想好,至少眼下王笑也并没有比王珍他们更好的办法…… 刚才说的镇定自若,但他最近确实在为这件事头痛。 王笑也知道王珍他们的办法是目前最妥善的办法……但就是不想那么做。 他把亲卫留在门外,独自走过庭院,在无人处卸下了平时那份威严自若的样子,深深叹了一口气…… 一转头,看到后厢那个屋子里还亮着烛火。 王笑推开门……看到顾横波正坐在那里。 “是你?怎还没走?” 顾横波起身行了一礼,道:“左大人猜到王爷会回来坐坐,特意给王爷沏了壶茶。我见了就偷偷跑回来……想见你一眼。” 她似乎是学着左明静的样子,私下里也不用尊称了…… 王笑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想再叱责她吧,她最近其实蛮老实的,对淳宁表现得很忠心坦诚;不叱责她吧,又感觉怪怪的。 “这是龙眼百合茶,能安静镇定。”顾横波又道:“现在水温正好,请用……” 王笑见她脸上还带着泪痕,于是道:“刚才我错怪你了。” “嗯,刚才你好凶。”顾横波扁了扁嘴,“人家吓坏了。” 王笑不理她这一茬,反问道:“明静为何会带你过来?” “左大人信任我,收到刘校书的传信时并未避我,是我劝左大人不要告知殿下、先来见你。”顾横波低声道:“我还说,殿下如今处境尴尬,我有办法化解,需当面告知你。” “嗯?” “如今能出这样的事,除了因山西的局势,在我看来,还有一个原因。” 顾横波话到一半,沏了杯茶放在王笑面前,问道:“我为你揉揉头好吗?很舒服的。” “不必了,你要说什么说吧。” “是,世人已子嗣传承为重,前阵子西安传来消息说那位瑞朝殿下为你生了儿子。几位大人想必也觉得长子继嗣天经地意,能做出这些事也就不奇怪了。殿下虽未说什么,心中想必是为难的。” 顾横波声音很轻,缓缓又说道:“你府里也有几位姑娘,但都封了诰命,据说殿下答应过她们,以后得了孩子也归她们自己抚养、不必认她为主母……但我……我可以给你们生孩子……” “知道自己在胡说什么吗?” “这本就是常事。”顾横波低下头,又有些委屈的模样,“不说大户人家都是这么做的,便是宫闱之中也是屡见不鲜。先抱养一个庶子改变殿下如今的处境,等嫡子出生了再……” “你不用说了,淳宁已经有孕了。” “那也不知是男是女呢。”顾横波小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抬眼悄悄观察着王笑的神色,知他快要发火了,很知趣地马上换了一个话题。 “人家最近很老实的,其实……今日我就有许多机会和你好。” “是吗?” 顾横波道:“比如刚才这个办法,我如果告诉公主殿下,也许殿下就能替我安排。比如左大人沏得这壶茶里,我也可以下迷药……但我想到,我若是这么做了,与姚伯诚又有何不同?” 她抬眼注视着王笑,又道:“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惹你生气……我很老实吧?” 王笑有些无语,点点头道:“嗯,你打消了那点心思就更好了。” 顾横波低声念道:“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王笑沉默了一会,心里却想到,这里是李清照故居,左明静是否也在此想过这个词句? 眼前的顾横波不可谓不美,不可谓不动人。但想到这些,绮念反倒还淡了几分。 他喝了一口茶,静静坐在那,确实感到了安神了不少。 顾横波胆子虽大,却很知趣,见王笑闭目不语,她也不再说话,站起身轻轻给他揉着额头…… 她觉得自己接近王笑的手段进步了很多呢。 以色相诱惑大概是不好成功的,但却有许多现成的例子可以学。 ——今天那几个傻官惹得他不高兴,自己又表现得这么好,真是个好机会…… 偏偏揉着揉着,她情绪上来,一双纤手不由自主又向王笑衣领里摸去,身子往他背上贴上去…… 王笑把她的手拿开,放下杯子,叱道:“别闹。” 顾横波央求道:“你为何就不愿跟我好呢?” “这么说吧,我已有许多,要是每多找一个女人,就少些时间陪她们,明白了吗?。” 王笑说着,站起身来。 “人家不用国公花心思陪,哪怕只有一夕欢好……” 王笑对这句话嗤之以鼻,瞥了顾横波一眼,心知一旦跟这女人好了,都不知道要被磨掉多少时间精力。 ——骗人的妖精,我是不会相信你的。 “闭嘴,再纠缠休怪我发火。” 顾横波老实下来,但她渐渐地似乎已经没那么怕他了,手指绕着腰间的丝带,低声道:“是。人家知错了,只是天色这么晚了,能不能带人家一道回去……” 这夜王笑回到房中,淳宁问道:“夫君今夜去了哪里?” “嗯?”王笑岔开话题,道:“眉儿平时都不问我的。” “闻到夫君身上似乎有些香味……” “哦,今天被一个女人缠上了,但我义正严词地拒绝了……” 第899章 关起来 济南大理寺衙门审案子不禁止人们旁听,并且在这一天审理了发生在芙蓉巷的杀人纵火案,公堂外十分热闹。 夏向维站在公堂中,看着上面“执法持平”的牌匾,想起老师曾说过的关于立法与司法的那些构想,而自己还有许多抱负未能实现,如今却要被罢官了…… 他又想到自己家娘子也不知何时能才接回来,颇为茫然。 ——也许可以从岳父那里入手,晚间买几斤好酒去求岳父劝劝娘子才好…… 忽然,惊堂木一响,堂上传来一声喝问。 “夏向维,本官再问你一遍,白俭正、姚伯诚是不是你等杀的?!” 夏向维回过神来,看了一眼身旁的王珠、秦玄策、羊倌,感到有些无奈。 “禀大人,确实是我们杀的。” 堂外一阵惊呼。 “肃静!把杀人经过如实交代出来……” 夏向维想到昨夜大家说好的那些无聊的说辞,实在没心情说,于是闷不吭声地站在那。 接着就听到秦玄策绘声绘色地讲起来。 “那白俭正、姚伯诚就喜欢模样俊俏的童子,已拐了十几个,每次玩完就杀掉……黄河水患的时候他们把尸体都丢到水里,被我撞见了。所以我才打他们的,本希望他们能痛改前非,没想到他们狗改不了吃屎,当夜又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堂外又是一阵惊呼,不少人喊出“天啊”之类的惊诧之声。 白义章勃然大怒,指着秦玄策喝道:“你休要胡说!凡事拿出证据来!” “证据?我就是没证据才杀了他们,有证据我就报官了啊。” “嘭”的又是一声惊堂木响。 “秦玄策!本官已调查的清清楚楚,分明是你们起了口角之争,这才暴起杀人。来人,传人证……” 等几个白家姚家的家丁上来,纷纷指证是双方确是口角之争,又说是白俭正、姚伯诚先动的手。 这边四人对视一眼,便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是白义章已向靖安王服了软,拿支持税制改革为条件把事情压下来了。 他们只好老老实实认了。 秦玄策心里骂着“狗杀才,这次竟然让白义章把老子扳倒了”,嘴里却再次绘色绘色讲起来。 整个公堂都是秦玄策说书一般的话语。 “是。我们因为一点小事吵开了,他们先扑过来要杀我…… 白俭正是王二哥捅死的,王二哥捅了他好多刀。我杀了姚伯诚,夏向维和羊倌放得火…… 我不想连累王二哥他们,所以一开始不认…… 李家的老山参?李家哪有什么老山参?他自己都说没有,我怎么偷?大人你不要赖我……” 因四人认罪很是痛快,案子也审得十分顺畅。 虽说白家姚家并无追究之意,又是‘白俭正和姚伯诚先动的手’,但最后判下来,竟还是让四人下了狱。 四人一听,又是互相对视一眼。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不是说在家反省吗? “不是……大人,要不我拿斩杀豪格的功劳抵一点……” “住口!莫以为你等位高权重本官便不敢治你们,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来人,带下去……” 靖安王府。 “眼下这个时候,把二哥他们都关起来,岂不是耽误了许多事?”淳宁向王笑问道。 王笑心里想着这件事除了王珍、王珠,怕是董济和也有参与谋划,不给他们一点厉害瞧瞧,往后总归是麻烦。 另一方面,他们嘴上说着为自己好,做起事来却要伤害眉儿,偏眉儿还来替他们求情…… 他想着这些,对淳宁又觉愧疚,把她抱到自己腿上说话。 淳宁正在理一份公文,忽然又被王笑抱起来,觉得这样有些不像话,轻声道:“和夫君说正事呢。” “这样说就好。”王笑搂着她道,“白义章已经答应我了,税制改革的事他来办,一定会办得妥贴,那这次就放过白家,自是不能坏了白家的名声。二哥和玄策他们防卫过当,杀人之后还纵火,当然是要罚一罚的,不然何有公正可言?” “虽是这么说,夫君本该有别的办法化解案子,为何却要故意把罪名安在二哥他们头上?” 淳宁说到这里,总觉得事情哪里不对。 王笑知道她聪慧,这种事要完全瞒着她也不实现,还不如换一个说法,把程度说轻一些。 他语气随意,道:“陛下刚登基,我手下的老部将们却多少都有些傲慢,这不是好事。借着这案子压一压他们,有利于朝局稳定。” 这么一说,王笑把王珠他们已有的谋划说成自己未雨绸缪,淳宁于是也不再多想,反而有些感动。 她本觉得白日里这样搂搂抱抱有些不妥,心里一感动,又多了些柔顺,搂住王笑的脖子…… 只这样的小动作,淳宁又觉得自己有些失礼了,眼中泛起羞意。 王笑的小伎俩得逞,迅速换了个话题。 “眉儿的月事好久没来了,看来这次是成了?” 说到这个,淳宁觉得子嗣传承是正事,反倒没那么羞,担忧道:“还不知道,怕又是猜错了。” “定是的,让我听听……” “哪就能听得出来……” 夫妻二人亲近了一会,情绪上来,但白日里两人公务太多,也只是亲了许久。 淳宁其实是很喜欢和王笑这样亲着,每次真个儿玩耍前她都有些害怕,倒是这样亲着她很是沉浸其中,还觉得能放松心神…… “夫君别闹了,一会我得去见明静……” “唔。” “对了……夫君衣兜里那只罗袜是谁的?” 王笑刚放松的心神有些紧张起来,正想着要怎么说,那边甘棠在门外道:“殿下,左校书已等了许久。” 王笑松了一口气。 淳宁走后,他处理了些事情,起身去了军机处…… 董济和坐镇德州,济南这边军机处一直是由夏向维坐镇。 现在夏向维被关起来了,王笑便把林向阳调了过来,又提拔了几个新人。颇有种“能做事的人总是有的,你不老实听话就换别人来”的意思…… 今日王笑来得迟了些,召见的几个将领都已经到了,正围在沙盘前讨论着什么。 “把山西的地图摆开。”王笑风风火火地进来,当即就吩咐了一声…… 山西表里山河之地,夹在黄河和太行山之间,看起来颇为瘦长。 王笑执杖从北到南一个个地方点过去。 “大同、平型关、雁门关、太原、辽州、沁州……潞安。” 他手中的长杖落在‘潞安’这个地方,点了点,停下来。 “潞安,这地方古称上党。上党号称‘天下之脊’,位置有多重要呢?林向阳,你来说。” “是。” 林向阳是卢正初的学生,卢正初遇刺时他断了一臂。但这些年他以残疾之躯却从未自暴之弃,考军机处时虽不如化名‘江随’的唐芊芊,最后还是慢慢崭露了头角。 此时被王笑点了名,林向阳便走到上党的小沙盘前,开口说起来。 “朱子言‘其地极高,与天为党,故曰上党’,上党地势高亢、形势险要。太行八陉中的四陉,轵关轻、太行陉、白陉、滏口陉,都与上党关联…… 战国时,赵国在长平之战败于秦国,秦国占据上党,就可以俯瞰平原,同时对齐、魏、韩、燕、赵形成压迫之势…… 而我们如今的位置便如当年的齐国,若建虏一旦占据上党,将对整个山东形成居高临下的战略优势…… 换言之,上党是我们防御建奴从西线进攻的最后一道门户……” 王笑点点头,目光在诸将脸上扫了一眼,看他们听明白了没有,接着道:“再说说眼下的形势。” “是。”林向阳道:“但建虏很可能马上要对山西动兵。唐节如今镇守大同,能守多久还不得而知,甚至瑞朝还有弃守山西的可能。我认为,大局上我们要支持瑞军守住山西,同时也要做好一旦瑞军弃守山西的准备……” 耿当听到这里,抱拳道:“末将愿去守山西。” ——靖安王可是跟俺说好了的。 林向阳摇了摇头,道:“不是这么简单,如今山西还在瑞朝手中,太行陉被他们把持,轻易不得入。议盟尚未有进展,唐中元并没有同意我们进军。一旦冒然动兵,双方起了冲突,局势恐怕更坏,还要落了口实,影响议盟的结果……” “那怎么办?瑞朝占着茅坑又不拉屎,我们眼看着山西丢了、建虏打过来不成?” “眼下兵力也不足,怕是抽不出多少人守山西吧……” 王笑就静静听着他们议论。 等他们在讨论的过程中更了解了局势,王笑这才咳了咳,开口说起来。 “与瑞朝的盟谈还在进行,此事我已交由钱承运在办。但不论盟谈结果如何,上党绝不能丢,这是我们最后的在西面的最后一道防线,最好还是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 王笑说到这里,环目看向众人,见都是刘一口、耿当、牛老二这样的粗莽汉子,说话又更简单明了些。 “简而言之,我们要去把上党占下来,但现在没有名义出兵,同时我们兵力也不足。所以……刘一口!” “末将在!” “你领麾下六千人,分为三路,扮成土匪,我要你到了上党之后,先把太行山上的山贼土匪都整合起来……” 这是刘一口的老本行了,他大声应喏下来,信心满满。 王笑又道:“林向阳,你随军参谋。耿当、牛老二、张光耀……你等随刘将军去。” “是……” 王笑又开始布置具体的事务…… 他并没有打算把所有的细节都框死,先给他们讲明了眼下遇到的情况,师出无名、兵力不足,再针对这些进行讲解,让他们能清晰的认识到这一战的思路。 统一战线、山地游击……这是王笑很早就耳濡目染的、站在巨人肩膀上看到的东西,他一点点把这些概念灌输给刘一口等人。 末了,王笑拍了拍张光耀的肩,问道:“你才刚成婚便要出征,可有舍不得?” 张光耀慨然应道:“舍不得,但末将一定要去,守住上党才能守住山东,保家卫国,也是保护妻小……” 王笑很欣慰,觉得这年轻人觉悟很高,但相比玄策就有些没意思。 ——要是玄策肯定不会这么应,他入狱的第一天,倒是有些想他。 但也就是第一天能让王笑有点感慨,他相信等秦玄策在牢里多呆几天自己也就习惯了…… 王笑看起来不慌不忙的,但一桩桩事进行得极有效率。 如今北楚治下清吏治、修水利、安民生……诸多事务摊开,虽还没看到繁盛光景,却有欣欣向荣之态。 王笑不是事必躬亲的人,更多时候都是把事情安排给别人做,时不时再督促一下。 如今他最关注的是税制改革,毕竟等着拿银子扩建新军…… 改革税制又是交由傅青主和白义章来办,王笑对傅青主是放心的,至于白义章,他还是再次召来敲打了一下。 白义章为人精乖,最近确实没有贪脏之举,但他让家人经营商行,利用外贸司的关系,做海贸生意赚了个盆满钵满。 王笑知道他肯定是利用职务之便,但一直没捉到证据,先是随口批评了几句才开始谈公事。 白义章面露惶恐,却也知道王笑不是要惩戒自己。 别的不说,钱怡还不是利用王家的关系赚银子?要不是这次白俭正这个孽障留了把柄,他才不愿牵头做这得罪人的事…… 等谈完具体公事,王笑也把他心思看得清清楚楚。 于是等白义章要告退时,王笑忽开口道:“知道吗?顾横波、李香君是我的女人。” 白义章先是一愣,心想“跟我说这个干吗?” 接着,一阵惊骇涌上来。 自己家的孽障绑女人绑到这阎王爷头上了?怪不得那两个女人这么大的胆子敢杀人放火…… 他偷眼瞥去,见王笑脸上一片阴沉,心中又是一阵惶恐。 不用再多说,他已经明白王笑的意思。 ——你儿子敢动我的女人,害我把兄长、朋友、学生都送进牢里,我跟你那点亲戚关系到此为止,以后你给我小心点…… …… 王笑看着白义章退出去,心知他这下是真被吓到了,这才略觉有些满意。 他觉得最近好像许多人都不怕自己这个王阎王了,又吩咐锦衣卫去把自己在徐州砍了上千人头的事传扬出去…… 做完这一切,他开始给唐芊芊写信。 这封信本来已在脑子里琢磨好了内容,但因为王珍的事,这时再下笔就有些为难。 “芊芊,信已收到,我暂时恐不能去西安。但可以通过贸易改变你们目前的困境。我想要以粮食、盐等等物品交易你们的战马、煤铁。希望你能告知你父皇,共同守住山西,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举措…… 我以前和你说过的蒸汽机已做出来一个了。以后这东西可以推动大船远行海上、拖动大车奔驰四野,这需要大量的煤。以山西煤矿之多,往后富饶不逊于江南,万不可轻弃。为此,我可以给你父皇大量的钱粮,助你们稳住阵脚。这才是双方议盟,互惠互利的基础…… 另外,我大哥很可能已到了西安,他也许向你们提出一些建议……” 王笑写到这里,手中的笔停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不能写“我不答应做皇帝然后立我们的儿子当太子”这样的话。 思虑许久,他才继续写起来。 “那是以后的事,尚不能确定,我不敢向你做出没把握达成的承诺。你与小呆瓜皆是我心中珍宝,不是用来谈条件的筹码……” 王笑再看了一遍,只觉得自己渣得厉害。 ——本来后院一片安详,万一要弄得唐芊芊与淳宁争斗起来,好麻烦啊…… 于是他趴在桌上,露出些少有的苦恼神情来。 ——合该把大哥也捉回来关到牢里,多管闲事,真讨厌…… 今天他别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唯独这封信思来想去,怎么看都觉得不妥。 他很希望唐芊芊在自己身边,当面谈一谈就能解决。 相比起来,写信这种沟通方式显然就十分落后…… 磨蹭到了夜更深了,缨儿跑到书房外,趴在门边看了他好几次。 王笑抬起头见到缨儿,笑了笑,起身过去亲了她一口,道:“走吧,回房。” 他一般是在陪淳宁和小竺两个晚上,再陪缨儿和朵朵一个晚上,今天是陪缨儿和朵朵的日子,小丫头吃饭的时候就露出过开心的表情,他自是知道是怎么回事。 “少爷有什么烦心事吗?是因为二少爷的事心烦吗?” 等回了房,缨儿和钱朵朵一边帮王笑洗漱,一边就着这件事说了起来。 家里只有秦小竺对于王笑把秦玄策关起来的事表示支持,说是“这小子早就该教训了”又央着王笑把秦玄策的部曲给她来管…… 缨儿和钱朵朵则对此事表示了担忧。 缨儿又道:“大少奶奶今天来找我了呢,想替二少爷求个情……” 钱朵朵也是低声道:“明心和兰儿今天也来找我了……” “宋兰儿?关她什么事了?”王笑问道。 “她陪明心姐一起来的,但好像比明心姐还激动些……” “不要理她们。”王笑随口应了,转头在缨儿和钱朵朵脸上看了好一会。 “你们两个……今天好漂亮啊。” 此时屋里烛光亮些,他看到缨儿和钱朵朵今天抹了些胭脂,更添了几份美态。 缨儿平时看起来就是可爱单纯的类型,今日却化了个些许妩媚的妆,但因她眼神单纯,反倒是一种异样的美,衬得她更可爱了些。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钱朵朵娇弱害羞,抹了口脂之后更显得像朵待采撷的花…… “少爷也觉得好看吧?今天我们去知事院办事,有个女官给我们装扮的哦。”缨儿应道,“不过少爷放心,我们没耽误人家的公务,她做事又快又好……唔……少爷啊……” 王笑只觉她们可爱的不行,抱着她们回了榻上逗弄了一会,发现她们发饰和衣衫都与平时有些不同…… 她们今日竟是还穿了一样的肚兜,各绣着一朵并蒂莲,红色的细带扎了个蝴蝶节,映得肌肤愈发白皙…… 往日里王笑和她们拼七巧板或浇花时,另一个多是羞得翻过身不敢看,今日竟也有些不同…… …… 烛光里,绡帐内,这一个朱唇紧贴,那一个粉脸斜偎;这一个玉臂忙摇,那一个玉足高举;这一个莺声呖呖,那一个燕语喃喃…… 第900章 搅屎棍 缨儿如今封了品级,算是靖安王庶王妃,她平日里的作派却与以前当丫环时也没太大区别,往往都还是梳着双环髻,披着小夹袄,脚踩芙蓉软底鞋,穿戴得虽比一般丫环好些,却也没刻意去改变过样式。 但她每次来知事院,女官们也是不敢有丝毫轻慢的。 这日午间,缨儿和钱朵朵又有事到知事院,等在内院办完事,就向外院这边来,探头看了一会,向一个女官问道:“徐典簿可在?” 被问道的女官叫姚容,闻言微微一愣,恭敬地反问道:“徐典簿?” “嗯,徐善持徐典簿,她可是去吃饭了?” 姚容想道,原来是顾横波啊,竟能得两位庶王妃亲自来找?真是小人得志,倚得东风便倡狂。 心里莫名不爽,姚容面上却还是恭敬应道:“她到前面送文书了,下官去唤她过来?” “不用,我们去找她吧……” 姚容看着缨儿和钱朵朵开开心心走掉的背影,暗道自己好歹是伯府千金,竟是不和自己多聊两句,反而去找一个妓子,不成体统。 那边缨儿和钱朵朵却根本没注意到姚容这点小心思,找到顾横波之后,叽叽喳喳有许多话要说。 …… “昨日你给我们扮的那个妆可漂亮呢,能不能再教教我们呀?” 顾横波手里有条不紊地将公文分门别类,却丝毫不给人怠慢之感,用恭谨得体的语气道:“自是不敢敝帚自珍,只是这技法不太好学,不如我每日给两位夫人妆扮?” 缨儿道:“那多耽误你,要是不好学,不学也没事的。” “哪有什么耽误的?能与夫人多亲近可是我的荣幸呢……” 顾横波应着,把手上的事情做好,趁着这会午间休息的时候,又给缨儿与钱朵朵一人梳了一个发式。 今日的发式却是与昨日又不相同,缨儿与钱朵朵赞叹不已,越发有些欣喜。 顾横波低头看去,隐隐见到二女脖颈间白皙的肌肤上各有些吻痕,于是轻声问道:“我冒味一问,昨日两位夫人的妆扮靖安王可喜欢?” 钱朵朵登时红了脸,缨儿也是有些羞意。 “嗯……少爷很喜欢,说今晚还想来陪我们。” “那却是不妥的,万不敢让殿下以为两位夫人有争宠之心。” 钱朵朵应道:“是,我们也是如此对笑郎说的,不好改了规矩。” 缨儿点点头,欢喜道:“少爷就是嘴甜,他心里有数呢,我们也没想让他每日过来,只要他喜欢就好。” 顾横波心道自己倒也想尝尝他嘴有多甜。 她面上却是不露声色,反是带着些犹豫的语气道:“我观两位夫人都是有些羞怯,越是这般,偶尔若说些闺中私语给王爷听,他定是会更喜欢呢……” 缨儿和钱朵朵听了,都有一些些惊吓,但想到能让王笑更喜欢,却也隐隐有想要试一试的打算。 ——怪不得殿下和明静姐都说她是个人才呢…… 此时知事院内院,左明静正在与刘偀说话。 “我是希望继续留在知事院的,明静能不能替我问问殿下?”刘偀说道,神色显得有些憔悴。 左明静点点头,道:“我已替你问过了,如今税制改革一事也是白大人在负责,夏大人得罪了他,再调你去户部也多有不便。你们夫妻俩,一个在军机处、一个在知事院虽不妥,但殿下素来信任你,已答应破例让你留下。” 刘偀道:“看来是你为了我在殿下面前作了保证,谢谢。” 这不是难猜的事,她把夏向维的谋划告诉了左明静,那这份忠心淳宁却还不知,能破例留她,只能是左明静说情了。 左明静道:“你们夫妻可和好了?” “他那人认死理,我今次就算与他和好,哪保他下次还会如何,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多嘴说一句,夏大人也受了罚,事情便算过去了,往后他该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你们也莫再闹别扭了。” 刘偀道:“你何以确定?” “靖安王既知道了这事,自有办法拘束臣工,你我在王爷夫妇手下任事,只管安心便是。” 话说到这里,外面通报了一声,姚容跑过来求见。 姚容平素就对刘偀有些不服气,觉得一个秀才的女儿也配管自己,如今听说堂兄姚伯诚的死与夏向维有关,对刘偀更有怨念。 但知事院例律甚严,她也不敢表露不满,行礼道:“见过左校书、刘校书。” “何事?” “下官认为,知事院近来风气有些不佳,因顾横波正事不干,带了江南绮韵风气,如今还巴结靖安王府的两位庶王妃,行事如同阉党……” 刘偀皱了皱眉,道:“知道了,下去吧。” “可是……” 左明静开口道:“王府庶妃与谁来往,这不该我们管的事。你昨日批红七封,有两处纰漏;徐善持批红十八封,毫无纰漏,这便是你所言的‘正事不干’?” 姚容登觉尴尬,她不怕刘偀一个秀才之女,对左家嫡女却甚有畏惧,忙道:“下官知错,但顾横波确是影响了下官,不少同僚也……”更新最快的网 “你堂兄出了事,你心绪不佳我也理解,但往后绝不可再如此马虎,罚你抄写知事院条例三遍,去吧。” 等姚容退下去,刘偀摇了摇头,向左明静叹道:“只怕真要让人说我们是‘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了。” “天下是非本就多,与男人女人有什么相干。”左明静沉吟道:“我本来打算把姚容调个闲职,眼下却是不妥。” 刘偀道:“那顾横波也是的,来了之后总不安份,每每在触犯条例的边缘试探,偏却拿不到她真个违例之处。” “是啊,我倒真有些佩服她。”左明静带着自嘲的口吻低声喃喃了一句。 接着,她拿起一封折子递给刘偀,道:“这份折子你我一起参详一下……” 她语气有些迟疑,沉默了一下,道:“是何老大人从朝鲜发来的,说是建虏派了使节见朝鲜国主李倧,逼迫朝鲜出水师攻山东……此事具体如何应付不归我们管,但殿下让知事院回一封给何老大人的答复,并写一份国书给朝鲜国主。” 刘偀听了,知左明静是何意。 这两份文书她并非是不会写,但想要避嫌。 刘偀点点头,轻描淡写道:“那这事便交给我吧……” “多尔衮想要以合纵之术围攻我们,这个意图已经很清晰了。逼迫朝鲜水师与我们交战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何良远这家伙我还不知道他吗,一定又在夸大其词,回头给自己邀功。” 王笑说着又道:“以前朝鲜向建虏称臣,根由还是我楚朝势弱,现在不同了。我们的水师纵横渤海,一直没用武之地,巴不得找人打上一仗。李倧不傻,看得明白。这事你看着吧,以何良远之能,足够办得妥善。” 这日是秦山河赶到济南见王笑。 如今黄河水患渐渐平息,王笑命他领兵回德州坐镇,临行交代些事情。 秦山河道:“李倧懦弱无能之辈,靖安王不必将他放在眼里,唯恐建虏再次出兵朝鲜。不如再遣一上将坐镇皮岛。” “你可有人选?” “我麾下参将杨仁知兵有谋略,又熟悉辽东事务,可担此任。” 王笑点点头,却是道:“我打算让秦玄炳任皮岛总兵,杨仁为副总兵,你觉得呢?” 秦山河应道:“靖安王的想法更妥善些。” “德州防线火炮充沛,防线牢固,建奴硬攻已是硬不下了。这才想要绕道太行陉,并合纵围攻。比起之前的侵略如火,其势疲矣。今年只要守得住山西,待一两年,攻守之势就可逆转,今年是个关键节点啊。” “可需末将去山西?” “不,你还是坐镇德州,但目光不可只放在北线。多派探马关注山西动向,随时准备封锁太行陉。一旦建奴兵出太行陉,必还有大军攻德州。” “这形势与当年相似啊,德州如锦州……” 秦山河想到秦家镇守锦州的那些年,心中蓦名有些感慨,拱了拱手,再次请命道:“末将还是更愿意去守山西。” 他少有在王笑吩咐完之后还继续提要求的时候。但就是担心旧事重演、命运轮回,想改变一下轨迹。 王笑抬手虚按了一下,是要安抚秦山河的心神,笑道:“你不必担忧,多尔衮想学皇太极,我却不是李建如……” 正事谈过,王笑向后靠在椅背上,忽问道:“我大哥二哥、还有董先生,可有与你说过什么?” 秦山河微微一愣,接着泛起一个苦笑,道:“我知他们有些谋划,但我曾是判逆之人,不敢参与。” 他脸色郑重了一些,又道:“靖安王这次罚了二爷他们,但只怕还不够。” “如何不够?” “恕末将直言,除了他们和董先生,抱着那个想法的多不胜数。人家说靖安王是权臣也不是说一天两天了,能在此效力的,有几个是真效忠与陛下的?靖安王若要罚,大可把满朝文武都罚一罚。” 王笑脸色敛了敛,道:“安心做事,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是。”秦山河应道。 ——明明是你问了我才说的。 …… 王笑揉了揉额头,感到有些烦恼。 说起来把王珠、秦玄策他们关到牢里去,他们倒是清闲了,王笑自己却感到很麻烦。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一大堆人事和公务要安排不提,每天求情的人一茬又一茬。 比如,王思思今天就搬到靖安王府来住。 这小丫头说的是“我怕三叔忘了我爹,不放他出来,我得杵在三叔眼前呀,他看到我就想到我爹,一定能放他出来的。” 淳宁很喜欢王思思,一整天都带着她在身边,让王笑有种失宠的感觉。 但王笑不打算放王珠他们出来就是不放…… 眼下这局势,东南西北都不安生,内部又遇到这些麻烦。初立的北楚政权看起蒸蒸日上,却也如海上的扁舟在风浪中飘摇,而天空中乌云密布,似有大雷雨要落下来。 王笑渐渐也感到头疼,闭上眼,仿佛能看到海洋上空沉沉欲落的黑云。 也不知第一道惊雷何时落下。 这天他埋首案犊又到夜里,总觉得少了什么事没做…… 是京城的情报还没来。 已经三天了,一直没收到京城情报…… 王笑预感到有事要发生,自己恐怕在济南城待不了多久了。 淳宁与秦小竺忙完事情,又亲自去哄了王思思睡觉,到书房来找王笑,见他脸露沉思,问了缘由,道:“许是北面无事,故未有消息传来。” 三人说了些闲话,正打算回房,外面有人通禀道:“靖安王,有快马传来急信……” 等王笑与淳宁看过信报,对视一眼,表情古怪起来。 秦小竺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这消息是从通州传来的,京城被封锁戒严了,崔老三与劳召已递不出消息。”王笑眉头皱起,脸上已有不悦之色。 他踱了两步,把一封奏书摔在桌上,骂道:“这个苏简,简直是乱来!” “夫君莫气,毕竟是义举,于激励人心有利。” “到底怎么了嘛?” “建奴那边,内院大学士王桦臣被当街炸死了……” 两日后,这消息从北面完全传过来,迅速引起市井热议…… “听说了吗?” “听说了!能铲除一大汉奸,实乃振奋人心之义举,苏简苏彦才我辈之楷模!” “我还听说,这苏简还劫法场,救下了拒不降清的忠臣石梦农。” “一书生,竟有这等能耐,当此乱世,果然是英雄辈出。” “靖安王闻此义事,还赠了苏简一首诗呢……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 “好!” 听得这一首诗,茶楼中一片叫好之声,众人纷纷挥拳,意气仿佛要掀破楼顶。 热议之中,却也有人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哎,你不知道呀?还没听说吗?据说在京城,我们锦衣卫干了一件大事。” “我来说!有位叫苏简的书生一心报国,反着官不当,投身锦衣卫,奋不顾死,去了燕京当间谍。其后,他听说建奴要处斩不愿投降的义臣石梦家……” “那石梦农也是高义之士,拒不投降建奴,被判了死罪,要押往菜市口砍头。苏简听闻此事,义愤填膺,决定把义士救出来……” “据说他一开始想要行刺的是多尔衮,奈何多尔衮护卫重重,他又听说是由范文程亲自监斩石梦农,于是决定刺杀大汉奸范文程,在长街布置爆药,要炸死范文程……” “这日,那边石梦农被押赴行场,这边苏简早已准备好行刺。苏简当机立断,大喝一声‘范文程,受死吧!’接着引爆炸药,没想到当时来监斩的却是另一个大学士王桦臣,哈哈,这可是比范文程还可恶的大汉奸……” “便听轰的一声大响,那背主之奴,如今建奴的内院大学士、帝师瞬间化为齑粉……哈哈哈,大快人心!” 满堂又是一阵叫好,众人纷纷拍案道:“大快人心!” 好一会,茶楼中的叫嚷声才停下来,又有人问道:“然后呢?” “苏简布置了人手,趁乱劫了法场。他自己却立于楼顶,吸引清兵追捕,他夷然不惧,又高喊‘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仓’,当时京城多有百姓被建奴霸占房屋,又见此义行受到激励,纷纷保护他与石梦农汇合,一路逃出京城……” “恨我当时不在场,否则必也要效此义行!” “你们说,他们逃到哪了?” “逃到哪他也是义士,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你们可知,当年靖安王也曾得苏简相救……” “果真是少年英豪!” “哈哈,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茶楼中议论经久不歇,一名汉子听了许久,转身离开,汇入街边的一支队伍。 “禀指挥使,市井都在传颂苏简之名……” 小柴禾脸色有些郁闷,道:“知道了。” 他不是没城府的人,但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 “娘的,搅屎棍……” 他策马向前,一路进了靖安王府前堂,到王笑面前,有些不安地拱了拱手。 “卑职用人不当,请王爷治罪。” 王笑道:“查到没有?崔老三、劳召他们暴露了没有?” 小柴禾更有些尴尬,道:“京城一点消息都传不出来……但,苏简能从乌真超哈营拿到炸药,必是动用了崔老三与劳召的关系,建奴一查起来,劳召的身份怕是藏不住……他若是够警觉,应是已隐匿起来……” “嘭”的一声,一个杯子在小柴禾脚下砸碎。 “这样一个性格跳脱的刺头,为什么派去当细作?!你还报备都不报备,瞒着我偷偷用他!建奴征山西在即,这个时候整个京城的情报网都被他毁了知不知道!我还要给他写诗称赞?救了一个石梦农、杀了一个王桦臣,都什么东西!” “卑职……卑职实在是没有安排那小子去……他该是崔老三才京城招笼的……这才没有报备……” 王笑抚了抚额头,平息怒气,道:“你亲自去大同找唐节,告诉他,建奴随时会攻山西,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是。” 小柴禾想到因为苏简,自己遭了这无妄之灾,又在心中恨恨骂了一句。 “小王八蛋,用老子的势力,坏老子的事情,你他娘的倒是天下知名了……” 与此同时,京城。 “嘭”的一声,一个杯子在地上砸碎。 多尔衮勃然大怒,喝道:“找不到?把京西给我翻个底朝天也得把他找出来,给我查清楚,这王八蛋到底是哪来……” 第901章 清宫秘 香山,山上有一寺庙,名为碧云寺。 碧云寺建于元代,层层殿堂依山叠起,布局颇具匠心。 在寺院的最后方有一塔院,院中有一座汉白玉石牌坊,牌坊两侧的照壁上刻了八个浮雕,分列于左右,两两代表忠、孝、廉、节。 左有诸葛亮、李密、陶渊明、蔺相如;右有文天祥、狄仁杰、赵壁、谢玄。 照壁小额枋上刻有八个大字,左为“精诚贯日”,右为“节义凌霄”。 一名年轻俊俏的和尚正在洒扫。 又有一名居士见这和尚扫得潦草,过去替他把院子扫净。 “阿弥陀佛,居士不必来帮小僧……” 和尚说到这里,转头四看,见没有旁人,干脆小声道:“免得让人看出来了。” 居士道:“你这样扫地,别人一眼就看出来你是假和尚。” 这两人正是石梦农与苏简。 石梦农扫了庭院,转身看向牌坊,目光最后落在文天祥的浮雕,神情有些感慨,低声念了一句诗。 “但令身未死,随力报乾坤。” 苏简凑过来看了一会,道:“我观这八人,多是败者啊。” “苏兄弟何出此言?在我看来,这八位先贤中,身败名裂者唯李密而已。他世受隋恩,反行弑逆,声讨炀帝十大罪状,自立为魏公。既降唐而又反复,进退狼狈。其人志性轻狡,终致颠覆身死。” 苏简道:“我反倒认为,这八人中唯有李密仗剑雷息,割据自立,其气魄最壮。”更新最快的网 “好出狂言者,必有热衷之心,也无有不败事者。”石梦农道:“李密天资明决不假,但可为蛇,却不能化龙。旧唐书说得不错啊,狂哉李密,始乱终逆。” 苏简听了,心中依旧不认同。 但他也不与石梦农辩论,嘿嘿一笑就换了一个话题,道:“把文少保这样为大宋死节的忠臣,与赵壁这个元臣摆在一起,也不知这些人怎么想的。” “这寺庙是元时建的,自是要雕上元时名臣。至于雕上文少保,可见忠肝义胆、忠君报国之士,便是敌国也要敬佩。” 苏简道:“在我看来是不管谁得了天下,便要开始宣扬忠君报国,于是拿这些死节之臣来表彰,好让世人都死心踏地,为的还不是皇位稳固……” 石梦农皱了皱眉,很是不喜苏简这番话。 他正要反驳,却听苏简又道:“赵壁助元人打襄阳、杀宋军,与范文程一类人。文少保天天与他站在这里,一定心烦,不如我们把赵壁的雕像砸了吧?” “敢不可胡闹。”石梦农道:“我们藏身与此,多亏了方丈庇护,你不要牵累人家。” “那倒也是,有朝一日我定回来,把这浮雕砸了。” “对了,你是如何识得此间方丈,能让他全力庇护我们?” 苏简低声道:“这是劳先生留的撤退路线,往南往东走都不安全,故而我们在此避避风头,之后向西面逃……” 京城,一间黑暗僻静的小屋中,劳召听到外面有乌鸦的叫声,翻身往外看了一眼,见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猫过来。 “是我……” 劳召打开门,低声问道:“怎么样了?” 来者是崔老三,低声应道:“能通知的兄弟都通知到了,暂时全隐匿起来,看着风声撤离。你幸而是见识快,今日建奴已查到谭泰府,若是你晚两天逃出来,这次就要栽了。” “可惜,我本存着侥幸,想着若没被查到还能回去……” “别想了,怎么可能查不到?那小子做了这么大的事,我等大半年心血都毁了,现在谭泰知你蒙骗他,恨你入骨,满城在搜你。你还是撤走吧……对了,你还有没有退路?” 劳召摇了摇头,道:“我还不能撤,试试能不能有别的法子再拿到些情报吧。” “你是没退路了?何必要救那小子?” “他事都做了,满城百姓都看到了,能让人看到仗义反抗者也能成功,总比让人看到他们被建奴杀害了要好。” “娘的,当时就不该带他过来。” “他能真刺杀成功王桦臣,我也佩服他。”劳召道,“只怕许多人都忘了,当年先帝是何等信任王桦臣?任他总揽辽东战事,倚为国之柱石,他却是降了……降了呵。这世上谁都可以降,就他最不该降。苏简杀得好!” “等我们击败建奴,王桦臣迟早也要死的,意气用事。” 劳召叹了一口气,问道:“让你带的石灰带了吗?” “带了,你要做什么?”崔老三拉了拉自己的包袱,拿出一袋石灰来。 劳召看了一眼,转身拿了个装了水的盆出来…… 崔老三看着他的动作,拉了他一把。 “你要干嘛?” “谭泰府里太多人见过我的脸了。” 劳召平静地说着,把石灰往水盆里洒去。 崔老三见那水盆整个沸腾起来,眼皮跳得厉害。 “劳召,别这样……” 劳召没有回答他,看着那沸腾的石灰想到了什么,低声念了句诗。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他一边念着,一边解开自己的上衣。 捧起水盆,毫无迟疑地顺着自己的脸庞往下浇去…… !! …… 强忍着的痛叫声响起。 崔老三目光落在那触目惊心的皮肤上,瞳孔一缩,向后退了两步,下意识把手按住腰间的软刀。 “劳……劳先生……这……” “我……会有一个……新的身份……” “当年石梦农主政陕西韩城,数万流寇围城,石梦农坚守四十余日,击溃流寇。时王桦臣任陕西三边总督,很欣赏石梦农的才干……石梦农来京后,王桦臣也多次劝降未果,这次处斩石梦农,王桦臣还想再去劝一劝,没想到半路被刺杀了……陛下问娘娘,如何给王桦臣追谥?” 布木布泰听了禀报,拔弄着手中的玉板指,道:“文韬武略,安裔兴清。相台远略,国运民生。撑天立宇,开国良辅……赐谥号文襄吧。” 苏茉儿记下,应道:“是。” 布木布泰又问道:“确定不是多尔衮派他去的?” 苏茉儿道:“确是他自己请旨去的,刺杀他的人一直藏身在谭泰府,奴才查过,是北楚的锦衣卫无疑。” “让锦衣卫在京城渗透到这地步了?” “是,奇怪的是谭泰阿附多尔衮,封一等公、任征南大将军,他们本可继续探刺我大清军情,不知为何要救南楚的石梦农,不惜前功尽弃……奴才也怀疑是多尔衮要对付我们的人,但似乎……没有必要。” 布木布泰闭上眼,感到怒意又涌上来。 堂堂大清的太子太保、兵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内院佐理军务大臣、秘书院大学士,被人当街炸死,不容得她不怒。 好你个王笑,不派人对付多尔衮,反而来刺杀本宫一系…… 想到这里,她更觉心头大恨,拿起一个瓷瓶就向地上砸去。 “娘娘息怒……” 苏茉儿劝了一会,到外间找来几个太监扫地。 …… 一个名叫刘安的小太监扫了地,提着碎瓷到外面倒了。 他提着扫帚路过花园时,忽然听到那边有宫女正在说话。 “那楚朝驸马王笑,果然是喜欢派人刺杀,可吓死人了……” “有什么好吓的,他其实看着很和善的,我还摸过他呢。”一名大宫女忽然说道。 “彩烟姐你摸过他?假的吧?” “哪能有假?当年废太子宫变,我就在延祺宫那边遇到他,生得可俊了,他也喜欢我,我们就在那边殿里弄了……” 刘安一听,吓了一跳,忙不迭跑过去,喝退别的宫女,带着彩烟到僻静处,低声道:“你不要命了,胡说八道什么。” 这彩烟年岁已经颇大,已有二十又八,本该早就放出宫去,但这几天战乱频发,皇宫的主人换了两三拨,也没人顾得上这老宫女,只是继续留在司乐局做事。 被刘安一叱,彩烟也有些怕,低声道:“不过是说说闲话。” “说闲话?这是要脑袋的闲话知道吗?驸马是你能摸的吗?” “有什么打紧,都是前朝的驸马了……” 刘安有些焦急地跺了跺脚。 他今年也才十七,却显得很是老成,想了想,低声问道:“你真和驸马爷弄过?” “那倒没有……当时我以为我捡到了一个没去势的小太监,想把他带走来着……后来一个很凶的姑娘冲出来,把我吓跑了……”网首发 “那就好,这事以后别乱说了,会要你命知道吗?” “为什么?” “你个蠢女人,叫你别乱说就别乱说,回头苏麻喇姑问你,你就说你是吹牛的,以前就没见过驸马……” 彩烟这才吓了一跳,喃喃道:“苏麻喇姑还会问我?” 刘安又看了彩烟一眼,觉得对方年纪有点大,但想着要保她一命,还是道:“你和我对食吧,我回头和娘娘请旨……” 又交代了彩烟几句,刘安拍了拍自己亮亮的额头,这才转身走开。 家国易主,宫内有许多太监宫女也跟着自尽殉国了……刘安也想过,但还是鼓不起勇气来去死,他觉得自己也更卑贱了些。 后来有宫人举报,说刘安以前收过王笑的贿赂,还出言救过王笑。 大清定鼎燕京,说的是唐中元、王笑、郑元化这些逆贼一起害死了延光皇帝,唯有大清继承了楚朝的江山。因此别的宫人可以留用,和王笑沾边的人却是要杀掉的。 当时刘安心知自己必死,反倒没那么怕了,很是说了几句对大清朝大逆不道的话。 没想到,太后娘娘却是饶了他,还向他问了几句话。 “你真认识王笑吗?和本宫说说他以前都做了什么……” 刘安没想到自己居然逃过了一劫,并被调到了慈宁宫,还得太后娘娘称赞了一句“是个有忠心的奴才……”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清朝的主子们当了主子,反而更喜欢让对前朝有忠心的人效忠。 另外就是,如今的太后对待奴才可比先帝当年好得多,先帝简朴,多次剥减宫中用度,对待宫人也多有苛责;如今的太后娘娘却是时有恩赏,比如每次值夜,都会派宫人来赏些吃食。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真对刘安好,刘安就更愿意给谁效忠……虽然偶尔他也感到茫然,觉得自己太没有家国大义了。 这几天刘安也在想王桦臣被刺杀的事,想着也许有天自己也要被义士杀掉。 但谁会来杀自己呢?自己投降不投降的,谁在乎啊…… 这个小太监就这般苟活着,他心里还藏着一件秘事太后娘娘喜欢听驸马爷的事…… 所以今天一听彩烟在那乱说,刘安就知道,要是那些话传进太后娘娘耳朵里,一定会要了彩烟的命,只好出手救救她…… 又过了两日,刘安在殿外又听到里面的太后娘娘发了火。 “嘭”的一声,又是一个瓷瓶砸在地上。 刘安只好拿着扫帚去扫。 他偷眼瞥去,见案头上摆着几双女鞋,有花盆底的旗鞋,平鞋的软鞋,还有小小的金莲鞋。 一看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太后娘娘自己就是一双天足,所以最讨厌女子缠脚,可以说是深恶痛绝,最近京城缠足之风愈演愈烈,估计没能禁止住,她终于是雷霆大怒了。 “这些人是在向本宫示威吗?!传本宫旨意,再有敢缠足的,杀无赦……” 苏茉儿道:“娘娘息怒,这……此事怕是不妥,若要处罚缠足女子,却又分辨不出是在禁令之前缠的还是在禁令之后缠的,召令一下,必成乱政。如今天下未定,睿王尚不敢马上勒令全民易发,民间若不愿剃头者,不必强其情。剔发尚且如此,何况缠足?不如等天下平定再说……” 刘安耳听着太后与苏茉儿议论,想到倘若要杀那么多人,他也觉心中不忍,拿着扫把就跪下来,道:“奴才有罪,奴才听到了太后说话,请太后赐死。但奴才以为,那些汉人自己傻乎乎的,祸害自家女子,岂好让太后娘娘为这些蠢材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当,恳请太后娘娘息怒……” 那边布木布泰没有说话,刘安更觉惶恐,磕了两个头又道:“依奴才看,这些人绝非是在向太后娘娘示威。实是因为……因为睿王喜欢有气节的人,比如这次他一心招降石梦农,闹得连奴才都知道了。太后娘娘你想啊,一个楚臣投降了,再一看,见主子们更喜欢硬骨头,那他不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吗?这也不对,那也不对,谁知道这睿王到底要人怎样。” 他这话说得故意显出些滑稽来,布木布泰似乎讥笑了一声,道:“起来吧,又不是什么机密,听了就听了。” 布木布泰才懒得管汉人女子缠足好不好,之所以发火,无非是她个人讨厌小脚,又觉得受到了示威。 刘安的一席话正劝到了她心中所想,于是她也不太生气,让这奴才扫了地便挥退出去。 刚才本就是气话,布木布泰想了想,又向苏茉儿道:“此风不可长,为免上行下效,传令下去,旗人女子严禁缠足,以缠足女子入宫者,斩。” “是……” 正说着,忽有宫人快过进来,低声道:“娘娘,不好了,清水坊那院子起火了……” 布木布泰脸色一变,唰的一下站起身…… “娘娘放心,小阿哥无恙。” 苏茉儿走到轿前,把怀里的孩子递过去。 布木布泰忙把孩子接了,柔声安慰了几句,摸着孩子脸上的泪痕,只觉心疼得要死。 良久,她把孩子递给奶妈,脸上泛起可怕的杀意。 “查清楚没有?谁放的火?” “还在查……” 此时府院里的火已被扑灭,隐隐还有余烟在冒腾,到处都是一片哭哭啼啼。 孟古青又跑过来,扑在布木布泰怀里,用蒙语哭喊道:“呜呜……姑姑,我不要住这个地方了,京城里明明还有更好的院子……” 苏茉儿道:“格格,不要哭喊,主子是微服出来看你的,和主子说是怎么起了火?” “呜呜……我也不知道……” 布木布泰不喜侄女这跋扈性子,皱了皱眉随口安慰了两句,心里沉吟着到底是谁放的火…… 不应该有人知道自己的儿子藏在这里,那是冲着孟古青来的?为了破坏福临的婚事? 忽见那边有人抬着担架从府里出来。 苏茉儿于是道:“是那人拼死救了格格和小阿哥。” “抬过来。” “娘娘……那个被烧得不成样子,不看为好。” “他既救了本宫的侄女与……我也是刀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还怕见一点烧伤不成?” 但等担架抬到面前,布木布泰目光看去,见那人已烧伤晕迷过去,皱了皱眉,道:“先抬去治吧,等他醒了问清楚。” “是……” 劳召悠悠转醒,只见面前站在一个老妇。 这妇人气质很阴沉,看起来身怀绝技。 “这是哪?是老人家救了小的吗?”劳召喃喃道。 “你叫我萨仁嬷嬷就好。” 萨仁的汉话说得很流利,眼神如针一般盯在劳召那张烧伤的脸上。 “说吧,是怎么回事?” “是,小的以前就是王家的仆役,名叫麦芽,曾犯了事被王家驱逐……后来格格进京,因小的常在王家门前走动,管家见小的熟悉那座宅院,人又老实,就买下小的打理花园……格格对小的恩重如山,这次府中起火,小的就想把格格救出来,于是跑到后院,眼看前面的门都封了,小的就扑上去把门推倒……” “你不怕被火烧吗?” “小的死不足惜,只要格格无恙。” “是吗?”萨仁目光更加深沉,问道:“见到过小阿哥吗?” “小阿哥?” 劳召微微一愣,喃喃道:“好像听到了一个孩子的哭声,没来得及看到。” “你想骗我。”萨仁冷冷道:“孟古青格格府里不可能用王家旧仆,说吧,谁派你来的?你接近孟古青想要做什么?” 劳召心里一惊,额头上冷汗流下来,浸到伤口,疼得厉害…… 完了!自己遗漏了什么信息?为什么孟古青府里不可能用王家旧仆…… 第902章 育子女 “娘娘,前两日有个宫女向人吹嘘她与王笑有过一段。奴婢去打听时她却矢口否认,已查了,是慈宁宫的小太监刘安警告了她。” 苏茉儿禀告后,布木布泰眼中有些冷意。 “真有过还是假有过?” “验过了,没有过。” 苏茉儿暗道自己都说了是吹嘘了,娘娘素来英明,今日竟没听出来。 布木布泰眼中杀意稍敛,道:“去试试刘安的口风紧不紧,要是个话多的,拖出去乱棍打死。” “已试过了,他对娘娘是个忠心的,口风也是紧的。” “刘安想要对食的就是这个宫女,他是个心善的,怕是想保这宫女一条命。依奴婢看,他有忠心又够伶俐,比那些心如铁石的奴才好用些……” 布木布泰随口道:“你看着办吧。” 不多时,有人通禀道:“萨仁嬷嬷求见。” 等萨仁进来行了礼,布木布泰的神色才真的郑重起来。 “查得如何了?” 萨仁道:“禀娘娘,那人自称麦芽,但老奴认为这是个假名。他说自己是被王家驱逐的旧仆,被孟古青格格的管理雇到府中。但管家已葬身火海了,死无对证。 老奴仔细查过王家火场,火是沿着四周放的,并未波及到里面,可见纵火者并非是想要杀孟古青格格或小阿哥。由此推断,必是此人蓄意为之,恐怕是想借机得到孟古青格格的赏识。 此人心机深沉、行事狠辣。若是格格的人审问,必要被他钻了空子混到身边。可惜,他没想到这次审他的是太后娘娘的人……” 布木布泰问道:“锦衣卫的人?” “应该是。他很可能真是王家旧仆,这才能混进王家纵火。” “他烧伤了脸……是谭泰在缉查的那个细作?” 萨仁道:“还未找谭泰辨认,老奴依娘娘吩咐的,只是诈了他一下,然后让他先蒙混过去。” 布木布泰拔弄着手里的指甲套,思考了一会。 这人敢纵火差点烧死自己的儿子,恨不能下令将他凌迟除死…… 或者是将计就计,利用他顺藤摸瓜给王笑传递假消息呢…… 杀意与城府交织,布木布泰转念之间,还是作了一个决定。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你不必揭破他,给他在孟古青府里安排个差事,给本宫紧紧盯住他,探清楚他在京中的眼线,也不要让他得到任何消息。” “喳。” 布木布泰吩咐完,又对苏茉儿道:“刚才你说的那个宫女,许配给这位救了格格的恩人。” 苏茉儿一愣,道:“可是,那宫女并非我们的人。” “真是我们的人就被看穿了,她是藏不住事的大嘴巴,这就足够了。” “喳。” 苏茉儿暗暗心惊,觉得太后娘娘怕是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宫女敢贪慕王笑的相貌,那便给她许一个烧得最丑陋之人…… 至于那个麦芽,可能利用完也是要杀掉的…… “都下去吧。” 布木布泰挥退侍者,伸出手在空中握了一握,低声喃喃道:“王笑,本宫就快要捉到你了……” 王笑有点傻乎乎地点了点头。 他正听着大夫交待着各种各样的事情。 “恭喜靖安王有后……哦,是恭喜靖安王与公主殿下有后了。” 大夫想到前段时间听到从西安那边来的传言,心中暗道王爷这也是离谱,害得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恭喜他是好了…… 这大夫又开了几副安胎的食谱,告了退。 整个靖安王府也因为这件事开始忙碌起来。 王笑出门送过大夫,也是长长松了口气。 他虽不似别人那么在意子嗣传承,但想着以后淳宁心理上能轻松些,他也感到蛮开心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夫君,我们真的要有孩子了吗?” 淳宁坐在那,眼神里又有欢喜又有担忧。 王笑把她揽在怀里,也明白她在担忧什么,于是道:“想要一个女儿呢。” 淳宁却想要一个儿子,只是对这种事也没有把握,心里又觉得唐芊芊真是很厉害啊。 她别的事虽也佩服唐芊芊,但总觉得自己多少也能做到。唯独生儿子这种事让她有种听天由命之感。 “夫君喜欢女儿吗?” “是啊。”王笑道,“你看思思多乖啊,虎头一天到晚就知道吵闹。” 淳宁哪怕知道他是想宽自己的心,听了这些话也少了些担忧。 “夫君是想要到山东各地巡视一段时间吗?”她又问道。 王笑正在犹豫这件事怎么开口说,没想到淳宁善解人意地先提了出来。 他点点头,道:“税制改革的方案已经出来,济南这边推行不会有太大的问题,麻烦的是地方上的吏治……建奴进兵山西在即,瑞军多少能守一段时间,之后我怕是要亲自往山西一趟,想在走之前把山东的吏治、税法再稳固一下。” “我知道的,夫君放心去吧。”淳宁抚着自己还毫无变化的腰肢,庆幸自己还是赶在这之前怀上了。 “我怕你有孕在身,还要操持太多事。” “无妨的,对了,夫君离开后,我也可以作主把二哥他们放出来了吧?” 王笑轻轻笑了笑,道:“我确实是这个意思,眉儿果然聪慧。” 淳宁会心一笑,目光微有些狡黠,道:“思思那丫头住到府中来,一句求情的话也没说,但平素里看她乖巧的模样,让人恨不得赶紧把她爹爹放了,偏是夫君你不肯松口。想来是要把这事交给我了。”网首发 “我走之后,你让思思在府里多住些日子吧,左明心、刘偀她们你也多笼络些……” 夫妻二人说了些闲话,王笑又想了想,自觉这次回来把后方的事安排得十分妥当了,若说还有什么挂念的事,大概也只有左明静…… 他想了想,道:“我最近在看唐史,隋朝时人口有近千万户,经大业末年战乱,到了唐初,人口仅有两百万户。于是在贞观元年,唐太宗李世民颁布了令有司劝勉庶人婚聘及时诏,要求寡妇可以改嫁,鳏夫也须再娶。咳,李世民为了鼓励这种风气,还亲自娶了韦珪、韦尼子这一对寡妇堂姐妹……此事,眉儿是怎么看的?” 淳宁感到有些疑惑。 夫君这明明就是在胡说八道。 她平时说话很是给王笑面子,微微沉吟之后应道:“这些年天灾人祸,人口锐减不假,但想必往后天下平定,必是生齿日益繁荣。依我所见,夫君如今做得已很好,只须使百姓富足,自能吸引流民归附,倒不宜强制百姓婚嫁……” 王笑本来就没想过要强制人家婚嫁。 找个借口而已。 “眉儿说得不错,我是想说,既不该强制鳏寡再婚,也不该强制鳏寡守节。此事,让人自由作主为宜。只是千百年下来,礼教甚严,是否应做些什么,打破这种束缚?” 王笑心想比如我举得例子,重要的就不是那令有司劝勉庶人婚聘及时诏,而是李世宗娶了一对寡妇堂姐妹呢…… 淳宁已隐隐察觉到什么。 她不愿让王笑难堪,忽然话题一转,道:“昨日思思告诉我一个秘密,但我答应过她,不能说出去。” 王笑道:“王思思叫你不要告诉别人,她自己却又告诉了小竺、缨儿、朵朵……” “夫君知道?” “我早就觉得奇怪了,宋兰儿最近在查案吧?想找出杀害白俭正、姚伯诚的真正凶手,救出二哥。但我能让她查到吗?真是……” 淳宁微微笑了笑,道:“看来夫君果然是知道了。” “二哥和宋兰儿傻乎乎的,两人对视时的目光都不一样,当我看不出来不成……” 王笑话到这里,若有所觉。 自己对明静,别人真看不出来不成? 淳宁也不点破,又道:“夫君今天又是说寡妇,又是说鳏夫,可是想成全二哥与兰儿?” “我没功空理他们,这事眉儿也不必管他们。不然回头爹要生我的气,我可不像二哥,我是大孝子。” “既不是在说鳏夫,夫君是想说寡妇?” 王笑微微叹了口气。 他知道淳宁已经给自己铺好了台阶,今天如果是想试探,顺着这台阶下了,还可以十分从容。 但他想了想,不愿与淳宁互相猜来猜去,趁着今天淳宁心情不错,他还是坦诚道:“明静……” “夫君很为难吧?以往都是姑娘家喜欢夫君,如顾横波那样的要不要纳,我们夫妻间商量着,成也行,不成也行。唯独对明静,夫君割舍不下?” 王笑点点头,低声道:“是我对不住你。” 淳宁低头想了想,缓缓道:“我也是喜欢明静,各方面都是没得挑的,但她这身份……” “我不在乎她是什么身份,只想知道眉儿是怎么看的?” 淳宁抬头看了王笑许久,道:“若说醋意……也有,我心里也不希望多个人和我分夫君。可是我也知道夫君是真的喜欢明静……” 她话到这里,觉得最让自己有醋意的还是唐芊芊。 至于别人,终归是自己点过头才能进门的。 “此事我其实是替夫君想过的……我若是为自己地位、为母后和衍弟考虑,以左老大人的立场,夫君纳了明静入门未必是坏事,但我也不想自己真的成为那种只看利弊的人……” “我明白。” 淳宁低下头,道:“我其实问过明静,她说想要守节,不愿入靖安王府。嗯……这件事我不想帮夫君,就让我藏一点点私心好不好?你都没有像追求明静那样追求过我……” 后面这句话声音更小,像是微微有些撒娇意味的嘟囔。 王笑有些苦笑。 淳宁又道:“那我们这样吧?我不帮夫君,也不反对此事,只看明静她自己是否愿意,她若进了门,我自会做到待她好,但夫君也不要让我去劝她,免得我与她都为难。” 王笑默然了良久,更觉惭愧。 淳宁居然还要想着要不要帮自己…… 这腐朽的封建社会。 淳宁见了,把头倚在王笑肩上,又轻声道:“其实我觉得明静是不会答应的,因此才这么说,这样我也不用得罪夫君。” “眉儿你不用这么周全的。” “嗯,那这事我就不管了,夫君你风流成性,在明静那吃了闭门羹才好……” 王笑本就只希望淳宁不生气就好,能得到这个态度已感到心满意足,揽着淳宁的肩,心中告诫自己万不能再辜负她。 除了明静之外,以后一定要把持住,不能再沾花惹草了…… 济南刑部大牢里。 羊倌百无聊赖地叼着茅草,道:“老夏,你媳妇为什么都不给你送东西?” 秦玄策正盘腿坐在那看家书,道:“他是真可怜,衣服也没有、吃的也没有,还要我们救济。” “是啊,我早说了,娶媳妇不要娶太聪明强势的,嘿嘿……你看我老羊多快活。” “哈哈,我娘子当时也想去考知事院,我多聪明呀,直接让她怀上了,哈哈哈……” “聪明!”羊佗高高扬起一个大姆指。 过了一会,他却是叹了一口气,道:“老子怕是不行了……” “你怎么了?病了?” “老子年纪也大了,连个子女也没有,唉。” 秦玄策道:“你不是有个便宜女儿吗?还有个便宜女婿多尔衮,哈哈。” 羊倌一拍脑门,道:“说到这个,上次在沈阳,老子就没能把玛璪的女儿淑侪带回来。悔啊。老子要是把她带回来,过继到我老子名下,再招个上门女婿……” “悔什么?等回头打完建奴,我亲自给你把闺女接回来。至于这上门女婿,我看老夏就不错,他正好要被休了。” 夏向维大恼,皱眉道:“不可胡说八道。” “哈哈,开个玩笑嘛,老夏你也是笨死了,不过坐牢了也好,你媳妇也没机会跟你和离……” 王珠道:“都闭嘴。” “唉,这牢里本就闷烦,还不让人说话了。” “王二哥怕是要成仙了……” 夏向维闷声闷气只是不应。 以前觉得没机会和他们谋划,现在机会倒是多了,真是烦也被他们烦死了。 两间牢都安静了一会,秦玄策继续看着家书,忽然笑了一声。 羊倌又问道:“怎么了?” 秦玄策偷眼看了王珠一眼,眼中有些促狭。 “到底咋了?” “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秦玄策道:“白俭正、姚伯诚到底是谁杀的?” 夏向维道:“老师一定知道。” “但是谁杀的呢?” “首先,凶手杀他们,一定是事出有因,故而老师不愿追究。其次,这人一定……” 秦玄策才不是要听他正儿八经地分析,目光看着王珠,笑道:“我娘子说,宋兰儿在查这件事,但一点线索也没有,像是都被人抹去了。” 夏向维道:“能抹去所有线索,必是老师所为了……” “你为何不能捉住我说的重点?怪不得你搞不定你媳妇。”秦玄策道:“我说的是这事吗?关键是……宋兰儿为什么要查这件事啊。” 王珠一回头,眼神中已有些警告意味。 秦玄策脖子一缩,不敢再说话。 夏向维看了看秦玄策,又看了看王珠,心中思量起来。 过了一会,他喃喃道:“我知道了。” 王珠脸色不变,眼神却有些无奈,他整理了一下袖子,又把手放在膝上,淡淡道:“你知道了?我理解你的处境……” “白俭正、姚伯诚很可能是死在女人手里。”夏向维道:“人死在别院里,院里还有烧毁的马车,还有白义章反应……” 秦玄策低头又笑了一声,道:“我们说的都不是一回事……” 夏向维这才恍然大悟,与王珠低声说了几句话,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起身走了几步,到秦玄策的牢边,道:“请秦将军教我。” “教你什么?” “秦将军心思细腻,可否教我该如何哄娘子?” “你真是不耻下问啊……我教你,你弄个孩子出来……” 他们这边苦中作乐说着这些,忽有狱卒从外面走进来。 四人都转头看去,只盼着是来放自己出去的。 那狱卒却是径直走到秦玄策与羊倌这间牢前停下来。 秦玄策大喜,问道:“可是要放我出去的?!” “秦将军,麻烦离牢门远一点,小的奉命带羊将军出去。” 羊倌一溜烟就跑到牢门前,嘻嘻笑道:“放我出去?” “是,请羊将军去见靖安王吧。” “我呢我呢?” “这……靖安王吩咐,只带羊将军出去……” …… 王笑看着羊倌走到面前,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知错了吗?” “王爷,小的知错了。” “知错就好。”王笑道:“头发刚长长吧?京城出事了,我想让你去一趟,把劳召他们带回来……” 羊倌一拍大腿,满脸都是喜色,大声应道:“末将遵命!” 京城,叔皇父摄政王府。 多尔衮的福晋淑侪正坐在窗前,忽见东莪跑进院里。 “格格不该来我这里的。”淑侪叹了一口气道。 东莪年纪还小,已显出眉清目秀的美人坯子模样,比一般旗女都显得秀气玲珑些。 她虽是朝鲜李氏所生,作为多尔衮的独女却一直深受宠爱,行事也颇为大胆,笑咯咯道:“没关系的,阿玛不在府里呢。” “是吗?” 淑侪随口应着,觉得多尔衮在不在府里对自己又有什么区别。 东莪拉了拉淑侪的手,用她稚气却颇带同情的语气道:“阿玛还在圈禁你吗?我来就是想带你到院子外面逛一逛,怕你太闷了。” 淑侪苦笑着摇了摇头,她当年帮额娘的男人偷了多尔衮的信印,算是犯了大罪,被禁足在自己院中。 “不敢去的,格格能过来陪我说说话我就很高兴了……” 两人就这般坐着说话,东莪忽然问道:“阿玛过继了多尔博,以后是不是就不宠东莪了?” “怎么会呢?东莪才是摄政王亲生的呢。” “那为什么阿玛带多尔博出征,不带东莪呢?” “因为多尔博是男孩啊。” “东莪也想去看一线天呢。” “什么是一线天啊?”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昨天听阿玛议事,他要从一线天里穿过去,就可以绕到坏人的后面,把坏人打败,那坏人的汉名叫唐姐呢,是不是姐姐的意思呀……” 第903章 大寨村 天色蒙蒙亮。 王笑从睁开眼,转头看去,缨儿与钱朵朵一个抱着自己胳膊,一个把头埋在自己肩上,都睡得正香。 他向左看去,钱朵朵睫毛微翘,眼角还带着泪痕。 她也不知哪学来的,昨夜与王笑浇花时竟是念了一句艳词。 “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钱朵朵素来娇弱不堪,当时这一句诗恰把那份娇柔与情意表达得淋漓尽致……之后明明不行了还紧紧抱着王笑,眼泪都流出来…… 王笑又向右看去,见缨儿脸蛋吹弹可破,睡觉时微微张着嘴,显得更为可爱。 她脸上的婴儿肥渐渐褪去,如今愈发有些俏丽。 她不像钱朵朵会念着诗词,亲近时却是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缨儿给少爷生个女儿好不好?” 王笑这辈子第一个陪在身边的女子就是缨儿,私心里其实疼爱她更多一点,只是对旁人不好说。此时眼看着她,眼里有更多了些柔情。 过了一会,缨儿似察觉到王笑在看自己,睫毛一动,醒了过来。 “少爷……” 两人也不起来,躺着絮絮叨叨地说些闲话,大部分时候都是缨儿在说。 “以前在府里做事,我起得最早呢,如今被少爷养得懒了,现在才起来……” “少爷是不是又要走了?这次要去多久啊?” 王笑道:“过年前就回来,好不好?” “那么久?可以带缨儿去吗?” “本来是想带上缨儿的,但这次巡视山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突然去山西……” 缨儿乖巧地应了一声,又道:“我好喜欢睁开眼就看到少爷……” “那我以后多陪陪缨儿。” “其实少爷只要不总是出门,我就觉得很好啦,只要少爷在家里,每天都能见到,也就够了……” 她说到这里,王笑又凑过来亲了亲她。 缨儿睁大了眼,羞答答问道:“少爷,我最近是不是变漂亮了?” “是啊。” “也更有趣了吧?我有感觉少爷更喜欢我呢……” 王笑确实感到缨儿最近确实更有女人味了许多,彼此相处那么久了,她近来却每每还能让他有种食髓知味的感觉。 缨儿能感到王笑对自己的热情,觉得很开心,又道:“善持和我说的哦,少爷虽然疼我,但我也要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可人才行。” “顾横波?” 王笑微微一愣,觉得怎么哪都有这女人。 “缨儿你不要理她,别被她带坏了。” “但是少爷明明是喜欢的啊。” “我一直就喜欢缨儿,和她教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没有关系。” “哪有,明明最近有更喜欢些……昨天我看到少爷是从前院跑着过来的……” “我只是想锻炼一下身体。”王笑道:“总之你不要和她玩,她是在利用你。” “但是她对我很好啊,其实我觉得她像姐姐,但她却说我才是姐姐,她什么都想着我呢。” 王笑道:“缨儿我和你说,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的……” “那芊芊姐最漂亮,她也会骗人吗?” “那倒不是。” 王笑想了想,虽然觉得这么说未免有些脸皮厚,还是道:“顾横波是想利用你来接近我……” “对哦,少爷你要不要纳她作侍妾?听说别的王府都有很多侍妾,多的有上百个呢,我们王府只有四个人,少爷会不会丢脸啊?” 王笑一愣,反问道:“你被她蛊惑到这个地步了?” 缨儿想了想,道:“她和我说了很多,我听的时候觉得好有道理,但现在也不记得她是怎么说的。不过少爷啊,其实我也不笨呢,我也是有想法的,嗯……善持姐又聪明,又有忠心,要是她能跟在少爷身边,也能帮少爷做很多事啊。而且她是南曲第一,一个人也能比上很多个女人了吧?少爷纳了她也能少纳很多女人吧?” 王笑轻轻弹了一下缨儿的脑门。 “笨死了,还说自己不笨,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更新最快的网 缨儿嘟囔道:“那我一个丫环也不用很聪明嘛。” “嗯……缨儿在丫环里也是比较笨的。” 缨儿闻言只是娇憨地笑了一下,因为在被窝里说话而欢喜。 “那少爷这次出门要不要带上她?她能打理很多文书呢?” “不要,我这次一个女人都不会带的,马车我都不带,来无影去无踪,谁都休想打探到我的行迹……” “为什么啊?” “比如你是一个坏官,听说靖安王出巡了,又不知道他在哪,你说他怕不怕……” “少爷有什么可怕的……” 山东平阴县,大寨山。 大寨山险峻陡峭,因狼溪河的一条支流发源于山脚下的狼泉,故又名“狼山”。相传古时洪水泛滥一片汪洋,唯独此山露在上面,所以也称其为“浮山”,可见其高。 狼泉边有两个村子,一个叫丁泉村、一个叫大寨村。 这日,大寨村的村民晁黑腚扛着锄头从田间回家,锄头上还拎着一只野兔。 晁黑腚走着走着,忽见一个男子正在田梗间丈量着什么。 “咦,刘大人,你怎么来啦?!” 蹲在那的男子站起身,摆了摆手,笑道:“我只是个没品级的小吏,当不得什么大人,莫要这般叫了。” 他名叫刘文,还很年轻,不过二十余岁,看起来却很黝黑老成。 “好咧,刘大人。”晃黑腚乐呵呵地点头应道。 他放下锄头,过去帮刘文一起丈量田地,嘴里问道:“俺们大寨村里县里的路可难走,刘大人过来可不容易吧?” “是啊,天没亮就起身,日头都快落了才到。” “那今天到俺家里住吧?俺今天打了一只野兔,一块吃了。” 刘文连连摆手,道:“我不能吃你的东西……” “一只野兔有啥打紧的,要不是刘大人,俺哪有现在这日子,早饿死哩……” 两人推拒了一番,晁黑腚很是热情,拉着刘文不放,刘文于是与晁黑腚约好了,若是不收是钱,是不敢上他家去吃的。 刘文想的是,晁黑腚也是这大寨村难得的聪明又口齿伶俐之人,正好有许多事问问他。 到了晁黑腚家中,晁黑腚乐呵呵地让婆娘把野兔拿去烧了,他家的孩子又围着刘文笑咯咯的说了好一会话。 周围的邻居听说刘大人又来了,纷纷上门,捧着鸡蛋果子地送过来。 刘文一一婉拒了,和晁黑腚在桌边坐下来闲聊。 “这次来你们村,还是要了解一下税赋的事。”刘文开口问道:“你家里有三十亩地吧?” 只这一句话,晁黑腚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 “要说以前,那日子是真没法过啊,俺阿爷在的时候,家里就五亩地,又租了范员外的十五亩。地租是四六分,阿爷四分、范员外六分。一年忙下来种四十石粮食,交给范员外家十八石,阿爷得二十二石,然后田税要先交三石……” 刘文听到这里,给晁黑腚普及了一下,道:“开国时太祖定下田税,三十税一,但士绅不用交田税,每县有多少土地就得交多少田税,此为定数。楚朝两百多年下来,士绅田地越来越多,县里把本该由士绅交的田税分摊到你们身上,故而你们要交的田税也超过了十税一了。记住,以后田税也只有三十税一,不会多收你的……” “好咧,以前可不止十税一哩,三石的粮税,还得再加上淋尖和火耗,得交四石。”晁黑腚道:“我们大寨村离县里太远了,都是范员外代征,范员外是个大善人,但范管家那腿脚可了得,每次淋尖踢斛,那一脚下去,俺和阿爷的心肝都疼得厉害…… 交完田税,剩十八石粮,一家人紧一紧,勉强还能吃一年,但可还没完啊,可还有佣税。不交佣税,俺和阿爷就得去徭役,一人又得交一石粮食……” 刘文道:“若朝廷真要派徭役,是不会因为你们交了佣税就免除徭役的。” “怪不得哩,俺就说,明明阿爷交了佣税,咋还是被带去服徭役?那年俺阿娘一人在家里累了一身病,没两年就去了啊……” 晁黑腚说着到这里,眼眶发了红。 这时候他婆娘韩蛐儿端着兔肉进来,她生得五大三粗,看起来比刘文还壮实不少。 “哭啥?刘大人来了,你陪大人好好说几句话,咋还抹了眼泪……” “你这婆娘懂啥,现在日子好过了啊,可惜阿爷阿嬷没熬住啊。” 晁黑腚说着挥了挥手,把韩蛐儿赶开,咧了咧嘴,又向刘文道:“刘大人快吃,趁热。” 刘文点点头,却也只夹了两口。 他知晁黑腚的婆娘孩子是怎么劝也不会上桌的,自己少几句口,晚间他们才敢多吃几口剩菜。 “大人你多吃些,俺婆娘手艺差,但这兔肉可新鲜……” “接着说你们以前还有哪些税?” “佣税之外,就是这丁口税。那时候俺家交六石丁税。” 刘文手中的筷子停了一停,问道:“六石?” 他转头看了看这破屋,又问道:“你家哪有六口人?” “那时俺阿爷阿嬷还在,俺还有个二儿子,才两岁就没了,但这丁税还得交不是吗?后来阿爷阿嬷也没了,但县里一直没把他们的名字划掉,俺一家三口,得交六口人的丁税哩……” 纵使是过往的事,刘文听得也是大怒。 丁税也叫人头税,从东汉起就有了,以前都是向成年丁口收缴,楚朝则是三岁以上的小儿就得交丁税,后来又成了三月大的婴儿也得交。 这年头,孩童夭折率极高,生了就要缴税,死了却不给抹掉…… 刘文想到这里,手中的筷子抖了抖,兔肉掉回了碗里。 他又问道:“如此算来,你家里一年只剩下十石粮,可够活?” 晁黑腚道:“真有十石粮,一家人混着树皮吃还可能活下去哩。刘大人忘啦,还有粮税、调税、辽饷、剿饷、练饷……” 刘文很久没有说话。 直到晁黑腚又道:“这还是风调雨顺的年景啊,遇到灾年,也只能借债了……俺家人能活下来,是运气顶顶好滴。” 刘文:“……” 他放下筷子,叹道:“那样的年景,活不下去啊。” “咋活得下去哩?俺阿爷把最后一块疙瘩饼给了娃,活活饿死了啊。” 晁黑腚说到这里,又把桌上的兔肉往刘文前面推了推,道:“要不是刘大人前年给俺家分了田,俺都想好哩,俺也得带着婆娘去造反。” 刘文听了这大逆不道的话反而笑了笑。 “说说如今吧,日子如何了?” 晁黑腚抹了抹眼,一拍大腿,道:“嘿,俺有三十亩地种着,三年都不用交田税,又不要给地租。刘大人你说哩?要不俺说刘大人是俺的恩人哩!” 他说着浮出笑来,又道:“不瞒大人,俺种自家的田更卖力些,又修了水渠,去年得了六十多石粮。俺婆娘又种了些番薯,在养了些鸡仔,在那边犄角旮旯的地方种了点菜,日子可好过哩,可惜俺阿爷没熬到现在……” 刘文微微笑了笑,神情有些满足,又问道:“除掉田税,你去年税了多少别的税?” 晁黑腚也有些得意,又是说到高兴处,也没仔细想,开口就道:“俺足足给了十四石粮哩。” 刘文眉头一皱,问道:“怎要十四石?” “俺家六石的丁税,三石的佣税,一石的调税,还有二石是给村里修渠的……对了,俺还去修了三个月的渠……” “修渠的工钱呢?” “工钱?俺给自个村里修渠,哪要工钱?等今年地里不忙了,俺们还得再修两条渠哩……” 刘文又问道:“十四石粮食?那是还收你火耗了?淋尖了没有?还有,你家只有三口人,去年只该交三石丁税,一石调税。又从哪多出了十石?” 晁黑腚是个精乖的,意识到了什么,开始吱唔起来。 “刘大人你辛辛苦苦来一着……看俺们日子好过起来就是了……十四石不多滴,俺去年种了六十多石粮哩……” “一家人一年剩四十多石粮,也就刚好够吃饱而已,算多好过?我问你,今年呢?” “今年……也是要十四石。” “明年呢?” “明年要加上四石田税,十八石。” “四石田税?”刘文道:“你家三十亩地,该是二石田税。刚才都和你说了,三十税一,怎么还没明白?还有,今年丁税免除了、徭役也免除了,以后做工是有工钱的……这些你都知道吗?” “俺……” 刘文皱了皱眉,道:“大寨村里县里太远,粮食是由范家统一收的,这些多出来的税赋是他收走的?” “刘大人,范员外前年分出来那么多田,每年还得派人帮忙运粮,俺觉得……收些火耗也没关系……范员外人还是很好的……俺有这个收成就足够哩……” 刘文摇了摇头,道:“这样下去,你家里还是没有余粮,遇到荒年怎么办?你不替自己想,也不替娃儿想?这事你早该来找我说。” “刘大人你就别生气了……俺真觉得已经很好了……” 又说了好一会,晁黑腚好不容易才劝着刘文不再生气。 刘文则是问了些细节,脸露沉思…… 说完这些事,又说起些别的闲话。 “刘大人,俺听说,你是考那个什么学当上官的?” 刘文道:“我是吏员,不是官,现在只要通过公务考试就能当吏员……” “刘大人见过靖安王吗?” “那倒没有。”刘文话到这里,眼中有些发光,道:“不过今年六月,我会到济南进修一段时日,到时也许能见到靖安王。” “真好哇。”晁黑腚又推了推桌上的兔肉,有些犹豫地问道:“俺听说,县里多开了两个学堂……俺家娃儿……那个……俺家娃儿也能送去读书吗?” 刘文笑了笑,指着晁黑腚道:“我就说这大寨村属你最聪明。” “咋样?能成吗?” “我问你,你家的地以后给谁种?” 晁黑腚道:“俺都想过啦,俺婆娘家里有三个弟弟,一人只分了十亩地,最小的那个以后可以种俺家的地,俺再把娃儿送去读书……刘大人你看这成不?” “行,只要地有人种,这事我替你办……” 晁黑腚大喜。 说完这些,刘文起身离开。 晁黑腚送了他再回来,却见桌上的兔肉都还剩在那里,旁却还留着一串铜钱。 他挠了挠头,心想刘大人今夜应该是宿在范员外家,明天可得把这铜板给他送过去。 次日,晁黑腚一大早就到范家去找刘文,却听说刘文一早就离开大寨村了,要到丁泉村去。 晁黑腚捧着那串钱,想了想,决定去丁泉村跑一趟…… 走了一个多时辰,他路过一个山崖,忽见一个药农提着小锄头慌慌张张跑过来…… “快……快看那边……那个山崖下有……有具尸体……” “尸体?” 晁黑腚连忙随着那药农往山崖下跑去,到了地头一看,他整个人都惊愣在那。 “刘……刘大人……” “嗒”的一声响,手里的铜钱掉在地上…… 县里又派了官差来过,确定了刘文是不慎跌落山崖。 几个村的村民们大哭了一场,在大寨山上立了一个小小的祠堂。 之后,大寨村的日子还是平平静静地过。 这里离县城太远,新的吏员还没派过来,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安静详和。 村民们都说着刘文的事,每每唏嘘哭啼。 但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一个小吏没了,其实也并没有太影响什么…… 唯有晁黑腚在田地忙活的时候,看着新绿的麦苗,不时陷入沉思之中。 这天回来,他丢下锄头,对他婆娘道:“俺要到县里去一趟。” 韩蛐儿愣道:“你要去干嘛?” “刘大人是被人杀的……” 韩蛐儿吓了一跳,惊道:“你疯啦!差爷都说了他是摔死的,你不懂就不要乱说话。” “俺咋就不懂哩?刘大人身上那么大一个窟窿眼,差爷们咋就能说他是摔死的哩?” “那是被山上的石头刺到哩,你是不是魔怔了……” 晁黑腚没答应,低着头走了出去。 走了半日,他走到一个岔路口,往北是往平阴县,往东也不知道是能到哪。 晁黑腚挠了挠头,感到有些迷茫。 “县太爷能听俺一个泥腿子的吗?” 再一转头,却见东面有个俊得不像话的年轻人正蹲在田边和一个老农在聊天,旁还有站着几个大汉。 晁黑腚看到这场景就想到了刘文,眼睛一酸,不自觉迈开腿就凑过去。 “老丈去年交了几石粮啊?” “俺交了十六石哩……” 才来得及听那年轻人与老农间的两句对话,晁黑腚还没走到他们跟前,就被两个大汉拦住。 年轻人听到动静,转过头看了晁黑腚一眼,露出十分温和的笑容…… 但不知为何,晁黑腚忽然打了个激灵…… 第904章 平阴县 平阴县在济南西南方向一百二十里,是王笑巡查的第二个地方。 王笑既未摆仪仗,也未给各地下发公文,只带了三十余个护卫,骑着马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济南。 他先是在长清县逛了逛。 长清县就在眼皮子底下,倒是吏治清平,小有瑕疵但也没有太大的问题,王笑也就没有多呆,默默地来,默默地离开。 山西战事在即,他这次出巡一共也只有一到两个月时间,真正的目的还是想在大战前威慑一下各地官员,算是敲山震虎。 毕竟去年分田之后马上又遇到德州之战,王笑离开济南也有近一年光景,有些人怕是也松弛了不少,到了给他们紧一紧神经的时候…… 这日还未到平阴县城,王笑在路边听到一个忙着农活的老汉与人对喊,觉得他官话说得不错,干脆把护卫丢在一边,只带了两个随员过去与他闲聊。 一开始聊,老汉先说了如今日子十分好过,县太爷是个大好官。 但等到他说到去年交了十六石粮,王笑眉头就皱了起来。 忽听那边侍卫叱了一声,转头看去,只见是个黝黑的汉子畏手畏脚地站在那盯着他瞧。 “这位老乡,怎么了?”王笑问道。 “俺看到公子,想起了俺们的刘大人……” “过来说吧。”王笑招了招手。 从千户被贬成普通小旗的莫乾固执地把这汉子搜了身,摸出一串铜钱,还有一张纸,摊开来看了看,是一封让孩子入义学读书的举荐信。 莫乾向王笑低声汇报了,王笑点点头,向那汉子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晁黑腚,大寨村人。” “你有什么事吗?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 晁黑腚挠了挠头,道:“俺没什么困难。” 他最直观的反应是……眼前的公子实在是太俊了,看年纪恐怕还不到二十岁,也不知道谁家的孩子跑出来玩。 “大寨乡日子好过吗?”王笑又问。 “好过哩。” “你说的刘大人是谁?” “刘大人可是个好官,他是县里的什么……什么官来着,我们大寨村分田的事就是他办的,但就是这样的好官,他从山崖上摔死了啊……但俺觉得他不是摔死的……” 王笑听得有些疑惑,问道:“那是怎么死的?” “像是被人捅死的。” “具体是什么情况,你和我说说。” “和公子你说?你……你是官爷吗?” “莫乾,给他看印信。” “哇,大人,你……你是什么官?” “钦差……” 次日,平阴县衙。 “杨大人,大事不好了,有个钦差到了大寨村,在查刘文的案子……” 平阴县令杨启丰听了,脸色一变,踱了几步,问道:“近日有钦差要巡视平阴县的公文吗?” “没有,实不知是哪来的钦差。” “太巧了啊,这么快到大寨山去查刘文?去查查来的是谁。” “学生马上去查,大人可要去大寨乡迎一迎。” 杨启丰想了想,摆了摆手,道:“不急,不急,他既未知会,现在去见他还太早了,显得我心虚,先等两天,观望观望。” “那范家那边?” “范英弈是聪明人,不会露了马脚的……” 话虽如此说,杨启丰依然感到心中不安。 这天夜里,他独立坐在屋中,思考着这件事,忍不住长吁短叹。 他的老妻吴氏过来,低声道:“老爷今日怎这么早下了衙?” “有些事要想一想。” “老爷,阳儿的婚事既然说定了,这聘礼……” 杨启丰疑惑道:“聘礼怎么了?” “未免寒碜了些,即使是普通人家礼银也该有六十四两,我们这官宦人家若不再多拿些,如何说得过去?” “家中帐上还有多少银子?” “哪还有多少银子?”吴氏微带着抱怨,道:“还不是老爷你把家里的余钱都给了那刘文的遗孀,现在都要揭不开锅了。平时接济百姓也就罢了,刘文是公务时摔死的,自有朝廷抚恤,哪用你私人掏银子……” “银子银子,你这妇人,一天到晚就知道说银子。”杨启丰怫然不悦,叱骂了一句。 他起身走到院中,背着手看着天上的明月,又是长长叹息了一声…… “平阴县是上等县,除掉县城,各乡加起来有一万余户人家,去年县里一户多收了十石至十二石粮食,折算下来近十万两的银子,再加上修水渠的款项,有十五万两银子……” 说话的少年叫辛宜学,是傅青主当年从京郊收养的孩子,几年调教下来已十分出色。 辛宜学穷苦出身,吃得了苦,又帮着傅青主处理过分田之事,这次王笑巡查山东便把他在身边处理些文书之事。 王笑道:“多收了十五万两,平阴县竟一直没人上告,百姓开口皆言杨启丰是好官、清官。还真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真正到杨县令手中的只怕不到十万两。”辛宜学道:“学生查了一下,这些加派多在山间乡野,粮食都是由乡绅代收的,截留了一部分,剩下的才交给县衙。” 王笑皱了皱眉,又问道:“今年的治河款他贪了没有?” “此事还在查,但据罗大人的奏报,杨县令抗灾十分得力,治河工程也办得不错,在上次考察时划为一等,要升到河南汝州任知州……平阴百姓舍不得他,许多人自发要给他送万民伞。” 辛宜学话到这里,露出些奇怪的表情,又道:“他在平阴县不仅官声好,还政绩斐然。前年分田,平阴县是第一批完成的,靖安王当时还表彰过他;去年黄河水患,他带头捐了五十银俸禄,发动官绅和其富户捐银赈济百姓;今年修河,他亲自上到河堤,日夜督工……这样一个人,实在不像会贪墨民脂民膏。” 莫乾插话道:“肯定是他贪的,卑职已查过,此事必是县衙所为。但确实奇怪,这杨启丰喜欢救济百姓,家里十分清贫,贪来的银子还不知去了哪里。” 王笑又问道:“刘文的死因呢?” “尸体已经埋了,许多痕迹都已清理了,但应该不是从山崖跌下去,卑职仔细查过,山崖上没有跌落的痕迹,很可能是死于他杀……” “去年收税的事,刘文不知道吗?” “是,当时他正在黄河边上救灾,一直忙到今年才第一次去各村察看情况。”莫乾道:“另外,刘文平素也是敬重杨启丰这个上官,常说要以杨公为榜样……” 王笑道:“此事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是……” 晁黑腚渐渐觉得自己似乎捅了一个大篓子。 他感觉到那位钦差大人查起案子来没有罢手的意思,像是要把事情捅破天,查着查着又查到了县太爷头上。 整件事到现在,晁黑腚是看不明白的,钦差大人到范员外府里捉了好几个人,又带着自己到了平阴县城,找了一个客栈、包了个院子住下来。 看着每日里出出入入的护卫查的都是县太爷的事,晁黑腚越来越慌,两天后,他终于忍不住又去找钦差大人。 “钦差大人,刘大人是被范员外杀的吗?” “差不多吧。” “那个……钦差大人能不能不要查县太爷啊?” 王笑又露出个温和的笑容,问道:“为什么啊?” 晁黑腚也不知怎么回事,每次看到这张俊脸上浮起那样要好看的笑容,他心里就忍不住要打个颤。 明明对方看起来很和善亲切,但就是害怕…… “县太爷也是个好官,他这些年真的替俺们做了很多……” 王笑问道:“你怎么知道?” “刘大人说的,他说县太爷爱民如子哩。” 王笑忽然岔了一个话题,问道:“你觉得一年产六十石粮,交十四石,多吗?” 晁黑腚连忙摆手,道:“不多哩。” “这是相当于五税一了,还不多吗?” “但俺不用交地租哩,一年得四十多石粮,够全家活下去哩。” 王笑道:“你要是觉得够吃,刘文就白死了。” “俺……小的……小的不明白。” 晁黑腚很怵钦差大人这种语气,觉得高深莫测也有威严。 而且今天,钦差大人的语气里还有股隐隐的杀气。 “你够吃,想过别人够不够吃吗?你住在大寨山上,黄河水淹不到。但那些受了水灾的、或者以后遇到旱灾、蝗灾的,一年四十多石粮够他们活下去吗?平阴县就距离济南一百余里,一县父母官尚且敢这样,更远处的百姓怎么办?” 王笑说着,站起身来,又道:“你去年够吃,今年够吃吗?明年呢?家里再添个孩子、你年岁渐大了干不动了、病了、受伤了,这些粮食还够吗?你去年不吱声,明年田税涨一点,后年再涨一点,你够不够吃? 你还同情起范英弈了,你阿爷一年累死累活种四十石粮,他什么都不干拿走十八石。但别忘了,是全村每一人都要给他这十八石。数十年、上百年下来,他家有多少银子,你家有多少银子?你还同情他家的田被分走了? 我给你们分田、给你们派能吏、给你们划定税赋,结果人家贪了你的辛苦种出来的粮食你们不吱声了?要刘文一个人去给你们查? 去年多收你十石,今年多收你十二石,等建奴打过来了,你家里能不能分得出一个多余的劳壮上战场保家卫国?朝廷能不能拿出足够的军饷来发给将士? 到时候国弱民穷,你就不想问问你交的粮食、银子到哪去了? 等哪天你倒在病榻上,倒在强盗、异族的刀下,你指望你的范员外来保你、你的县太爷来保你吗?!” 王笑说到后来,语气愈怒,随着最后一句喝问,晁黑腚大骇,忙不迭就跪倒下来。 “俺……小的……小的……小的吱声了啊,小的告诉了刘大人……但但但刘大人死了……小的怕……钦差大人也也也……” 看这个样子,王笑摇了摇头,不再继续发火。 他有怒气,却不是针对晁黑腚的。 说不上来是针对谁,这案子查到现在,没有一个人让王笑觉得特别坏,但越是这样,让他的怒气愈发积攒。 “起来吧。”王笑道,“跟我去个地方。” “是。” 晁黑腚老老实实地应了,随着王笑身后,绕过好几年长街,进到一个巷子。 在巷子里远远就看到有一家院门前洒着纸钱。 晁黑腚只一眼,就知道那是刘文家了。 他跟着王笑一路进到院里,看到了一身缟素的小妇人抱着一个孩子跪在灵堂前。 王笑上了香,默默站在那,也不知在想什么。 晁黑腚也上了香,接着跪在灵位前重重磕了几个响头,想到刘文的音容笑貌,又忍不住哭出来…… 站在巷子口的莫乾眯了眯眼,快步进到院中,只见护卫们已从书房搬了两口箱子到院中。 箱子里都是书籍和账册,王笑正站在那一本一本的随手翻着。 莫乾低声道:“王爷,杨启丰来了,带了许多人。” “来杀我的?” “还不确定,为了安全起见,王爷是否要先亮明身份?” “不必了,让他进来吧……” “山东六府十五州八十九县,这八十九个县令皆是我亲自筛选过的,也包括你。” ——这是王笑见到杨启丰的第一句话。 这只一句话,杨启丰就知道自己完了。 他今天过来时,还带着侥幸,盼着这所谓的‘钦差’是个可以收买拉拢的。 实在不行,找个机会把对方除掉…… 但一进院,看到那颀长挺拔的少年身姿,杨启丰只觉五雷轰顶,呆立在那里。 直到王笑开了口,他才忙不迭跪下来。 “下官拜见靖安王……” 晁黑腚与刘文的遗孀更是吓了一跳,慌慌张张跟着跪下。 …… 王笑没有看杨启丰,目光看向刘文的灵位。 “他才二十四岁,按政绩考核,今年去济南再进修一段时间,明年本该担更大的担子……他每次去各个乡野村落都是徒步而行,你连一只驽马都没给他配,让他每次顶着烈日、雨雪,一步一步走上几十里地。” 听着王笑用平静的语气说着这些不相干的话,而不是问自己的罪,杨启丰更加惊恐不定,额头上冷汗不停往下滴。 “下官……下官……给刘文配了马……是他不愿骑……说是山间路途崎岖,马匹难行,又怕驾势太大,惊……惊扰了百姓……” “黄河灾情才过,他又开始重新登记民户,为的是不再使百姓多交丁税,这里整整十一册户籍册,都是他一笔一划写的,每一笔,他可能都要走上数十步探访一户人家。这件事他做到一半,听说要免除丁税,又有许多隐匿人口要重新造册,他前功弃尽、要重头来过,却只在这作废的户籍册子后面写了一句‘喜不自胜’……这样一个能吏,你杀他?” 杨启丰重重磕了一个头。 “下官……下官从未想到要杀他,下官听说消息时……他已经死了……” “范英弈若不杀他,你能放过他不成?” “下官……下官……罪该万死!” 说完这一句话,杨启丰猛得站起身,向墙壁上扑了过去,却是要撞死在墙上。 “拦住他。” 王笑轻描淡写地吩附了一句,莫乾与两个番子已把杨启丰摁倒在地。 “靖安王,下官知罪,求靖安王让下官去死……下官愿把这条命赔给刘文。” “来不及了,范英弈已经招了。” 杨启丰一愣,整张脸都灰败下来,仿如心死。 王笑道:“你看看你治下的百姓,看看刘文的的灵位,看看他留下的孤儿寡母,你对得起他们吗?” 杨启丰目光看去,眼眶一红,泪水直流。 王笑挥挥手,让人把晁黑腚与刘文的遗孀带下去。 院中再无旁人,他才叹了一口气,道:“有些人擅权谋不擅施政。但你明明是施政的良才,却偏要去玩弄权谋,何必呢?” 杨启丰哭噎不答。 王笑又道:“说吧,你给陛下搞了多少银子?” “陛下不知此事啊!”杨启丰惊道,“陛下真的完全不知此事,全是下官自作主张……” “我问你给陛下搞了多少银子!” “两……两万七千余两。” 辛宜学皱了皱眉,站出来道:“你还敢蒙蔽靖安王!我算过,你至少贪了十五万两。” 杨启丰神色愈苦,闭上眼长叹道:“各处士绅、小吏截留……还要上下打点,实际所得,不过……两万七千余两……” 辛宜学听了这等荒唐之事,只觉要被气晕过去…… 王笑也是良久无言。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这楚朝税赋百年来也都是这个样子,各地刮了一层又一层,真落进国库里的又有多少? 自己费心费力想要改变这局面,还有人敢在眼皮子底下旧事重演。 他一脚重重踹在杨启丰肩上,把人整个踹翻过去。 “蠢材!你若是贪些银子自己花了还只是坏……简直又坏又蠢!” 杨启丰摔了个跟头,鼻血长流,却是硬气了不少,反而喊道:“这都是靖安王你逼的!若非你把持朝纲,陛下何至于如此委屈?我等做臣子的,自当为陛下谋出路……” “从老百姓身上刮粮银就是你的出路吗?” “这天下都是陛下的!” “我去你娘的!” 王笑又是重重几脚踹下去。 杨启丰一开始还是咬牙硬抗,最后想到苦处,却是放声大哭……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靖安王……此事真的与陛下无关,是我等自作主张啊……” “我不管你的狗屁陛下!你当着这灵位的面,从头到尾向死去的刘文招了……” 第905章 官与民 “靖安王刚才也说了,山东六府十五州八十九县,所有地方官皆是你亲自任命。”杨启丰道:“靖安王觉得这对吗?你独揽大权,置陛下于何地?” 王笑懒得回答。 他身后的莫乾已冷笑道:“若不是王爷主持大局,今天你有开口说话的机会吗?早成了丧家犬、刀下鬼。” 杨启丰脸色愈苦,答道:“能有今日之格局,是山东文武诸臣众志成城,岂能归功于靖安王一人?” “那换陛下统御群臣,他能做到吗?” “靖安王,你听听你麾下小卒这是何等大逆不道之言。” “我让你招,没让你说这些无所谓的东西……” 其实更大逆不道的话王笑刚才也说过了,杨启丰不敢揪王笑的话柄而已,心想的是自己死不要紧,却不可让靖安王对陛下生隙。 “下官相信,当年靖安王任下官为县令时,心里还当自己是楚臣,没有因下官忠于陛下而刻意排挤……” 王笑道:“与楚臣不楚臣没关系,唯才是举罢了,可惜我看走了眼。” “下官自问这两年兢兢业业,给了平阴县百姓一份安定。” “你本还可以给他们一份富足。” “社稷未定,何谈富足?”杨启丰反问了一句,这才缓缓开口说起来,“这些事,陛下是真不知情,政事由靖安王和淳宁公主把持着,陛下能知道什么呢?” “说吧,谁吩咐你做的?”王笑道:“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左老大人的门生,宋信举荐的你。” 杨启丰却是道:“前年靖安王任我为平阴县令,一开始我也觉得靖安王是要辅佐陛下匡扶社稷,直到去年靖安王失踪,按理而言当时就该归政于陛下了,可为何公主殿下能在府中私设公房、擅窃国柄?只由此观之,靖安王宁将朝政予妇人,也不肯还政陛下,司马昭之心可见一斑……” 王笑已渐渐不耐起来。 他实在懒得听杨启丰说这些,皱了皱眉,打算把他押下去。 杨启丰怕他归罪周衍,连忙又道:“靖安王……靖安王……下官愿招……” 这事到现在,他更深刻地感受到陛下真的是一点权力都没有,自己这样的臣子忠心耿耿又能如何?偷偷摸摸想凑点银子,还这里被扣一点那里被扣一点…… 而靖安王只一个表情,自己都怕给陛下带去祸端,他是何等专国?陛下又是何等凄凉? 他心中悲凉,开口道:“是……宋信宋大人……德州之战时,三军不肯受陛下调令,宋大人为此深为忧虑,之后杜忠肃公战死,武将当中愿效忠陛下者更是寥寥。不仅如此,这两年来就连许多文臣也有与陛下离心之意。下官不过区区县令,却依是宋大人能联络到的为数不多的忠于陛下之人……百般无奈之下,宋大人只好让下官措筹钱粮,他想为陛下……组建一只天子亲军……” 王笑问道:“那你们的天子亲军呢?” 杨启丰面色更悲。 “莫说组建亲军,这钱粮也是一直没能凑齐……如今吏治严苛,每次收入税赋皆有严核……也就是去年黄河水患,朝廷忙于赈灾,下官这才得到机会,没想到各方士绅层层截留,下官敢怒不敢言,只收了这两万七千余两……” “好一个‘敢怒不敢言’?银子呢?” “我等不敢在山东招蓦乡勇,故而想把银子运到河南……但各路皆有关卡查盘,不敢轻易运去……无奈之下,下官只好找到范英弈,他素有忠义之心,家里又经营粮铺,中标了与瑞朝的贸易,我们想借下次押货时把银两运到河南…… 之后,刘文似乎查觉了此事,以借宿范家为借口,趁夜进了范英弈的书房偷看账册。范家下人警觉,刺死了刘文,趁夜拖到山崖间抛了尸,之后才报给下官……下官得知此事时,刘文已经身死……” 王笑问道:“除了你这两万七千余两,宋信一共筹了多少钱粮?” “没能筹到多少,一共也只有三万余两。” “除了你,还有哪些人参与了此事?” 杨启丰神色又是一黯,喃喃道:“哪还有多少人呐,此事千难万难,别的臣僚们嘴里念着大义,却个个畏惧不前……便是下官,也明知此事是做不成的,三万两筹建新军……盔甲买不到、火器买不到,连银子都运不出去,何等可笑可悲? 下官做此事也是胆颤心惊,明知早晚必要事发,落得名败身死。但眼看天子受委,唯有念着君臣纲常,纵是死也得报君恩深重……” 他神色愈发萎靡,又道:“陛下身为天子,手中无一名兵卒、无一钱银子,到如今也只剩寥寥几个固执老臣……我等从不敢奢望能为陛下成事,唯盼着舍身成仁,故而绝不敢让陛下知晓。万般大罪,皆在我等臣属。 下官死后,请靖安王万不要迁怒陛下……陛下此生,崎岖于危乱之间,萍流蓬转,历经险阻,他天性慈爱,弱而神惠,只请靖安王辅之以德,往后成中兴之业……” 王笑看了他一会,到最后只是吐了一句。 “你们所谓的忠君之心,只让我觉得恶心……” 几日后平阴县之事传出来,成了另一副光景。 平阴县令杨启丰伙同乡绅范学弈等人,私加税赋,侵吞民脂民膏,并杀害县典薄刘文、妄图掩盖罪行。 大寨村村民晃黑腚跑到济南告状,请来靖安王亲查此事。一应证据确凿,并抄出脏银五十八万两,杨启丰与合谋的劣绅、污吏、恶仆共七十六人斩首示众…… 消息一出,山东震动,时隔一年之后,许多人重新想起来王阎罗的恶名…… 看着那一颗颗人头落地,辛宜学却有许多不解之处。 他向王笑问道:“为何平阴县去岁向百姓多收了税赋,看起来反而比别处更加安定祥和?” “因为士绅都得了好处……这个世上的老百姓只要有口吃的能活下去,多半不愿闹事。没人煸动,自然风平浪静。所以先贤说我们这一部历史,是乡愿与大盗结合的纪录。” 辛宜学又问道:“既然老百姓有四十石粮食足以活下去,朝廷何不多征些粮用于准备战事,靖安王还要继续税制改革?” “简单来说,我要求做到十分,指令到了下面一般也只能做到六分。那就只好要求他们做到十二分,看能不能得到八分。”王笑想了想,又道:“税制改革也不是为了少收税,而是为了收税更加简化、合理。另一方面,藏富于民才是正理,让百姓过上了好日子,才知道为何而战。就比如说晃黑腚,倘若他过的是以前那样朝不保夕的日子,不造反都算他老实了,指望他奋力为国杀敌,只怕上了战场,调头就投降了。” “但……杨大人似乎已做到了六分?” 王笑默然了一会,道:“他是……我给别人要求的十二分。” 辛宜学微微一惊…… 莫乾却有些窍喜。 他心想着当时自己答应夏向维不揭露其谋划让靖安王争位之事,未必是错了。 只听靖安王那一句“狗屁陛下”便可知靖安王之心…… 他正想着这些,抬眼一看,只见王笑正用冷冽的目光盯着他,眼神中有些威怒。 “知道我为何杀杨启丰吗?”王笑问道 莫乾一时也不知此言何意,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回答道:“他背叛了靖安王。” 王笑语气转冷,道:“我若是因此杀他,那你也可杀,王珠、夏向维皆可杀。” 莫乾一惊,忙不迭跪在地上。 “卑职……卑职……” “刘文忠于百姓,而杨启丰忠于君王,此二者之间的差别你自己体悟。往后你等再敢行差踏差一步,杨启丰便是你的前车之鉴。” 王笑说完这一句,翻身上马。 …… 有些事王笑没说,但心里和明镜一样。 宋信又不傻,在徐州时当面来找自己要银子充内帑才是最聪明的做法。 平阴县这件事做得这么蠢,怎么可能是宋信指使的…… 晁黑腚今天看过了杀头,又到县城内为刘文新盖的祠堂去烧了香。 祠堂是仓促盖成的,靖安郡王亲笔题了四个字。 “唯忠于民。” 晁黑腚并不认得这四个字,还是别人念给他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也并不能体会其中的含意,只觉得……连靖安王都说刘大人是个好官哩。 对于晁黑腚而言,言下最大的困扰就是到处都在传是自己跑到济南告状的,给他的名声带来了很不好的影响。 但他这辈子连平阴县地界都没出过,哪知道怎么去济南…… “听说了吗?是个叫晁黑腚的刁民跑去告了县太爷……” “俺还是觉得县太爷是个好官,这要是来个新的县太爷,多收俺们二十石三十石怎么办……” 从祠堂出来时,听到周围的人议论着这些,晁黑腚猛然感到一股火气上来,冲着他们就喊道:“多收十石你们屁都不放,才会让人多收二三十石!要是你们吱个声,当然换来的是个好官!” 他就是个乡野村民,说不出更多的道理来,憋着气到最后也只是又喊了一句:“靖安王和刘大人是想让俺们过更好的日子懂吗?!” …… 晁黑腚喊完,气冲冲地走过长街,只觉得县城里这些人笨死了,偏自己最近感悟了许多道理又不知怎么说,没来由添了几分郁闷。 一转头,他又看到了一张征兵告示,他只看得懂“征兵”二字,因为这两个字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以前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这次,晁黑腚却是挠了挠头。 ——这世上都是些没见识的俗人,俺得过靖安王和刘大人的教导,要是连俺也不是去打建奴,好日子岂非要到头了? 心里这个想法浮上来,压也压不下去。 晁黑腚脑子一热,跑过去就把那征兵告示揭下来。 “干什么干什么?!”有官差大喝道。 “俺要应征!” “应征就应征,你揭老子的告示干什么?!去,到那边去报名……” 晁黑腚挨了一通骂,走到报名处,只见前面摆着好几张桌子,排了好几条队。 等他排到前面,目光看去,这张桌子后面坐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 “俺要去当兵……” “家里有田地吗?以后田地有人种吗” 年轻人正提笔写着什么,头还没抬就先这般问了一句。 晁黑腚听着这语气,愣了一会,下意识喃喃道:“刘大人?” “哦,我不姓刘,我叫方延年,也不是什么大人,只是不入流的小吏……” 年轻人抬起头来,露出和善的笑容,又问道:“壮士家中有田吗?” “有三十亩,俺小舅子可以种。” “好,壮士户籍哪里?尊姓大名?” “晁黑腚……” …… “切记,晁大哥入营可领五两银子安家费,前半年月饷二两、盐二斤,若遇克扣,找军法官说,但军纪万不敢违……” 两人聊了一会,方延年给晁黑腚登记了,又仔细交待了何时入营等事项,却是从屉中拿出两颗糖果交在晁黑腚手上。 “晁大哥往后当建功立业……这两颗糖带回去给家里妻儿尝尝,稍解不舍之情。对了,这大寨村是在县城西南四十里?往后晁大哥若有家书,我可以给你送去……” “俺们的村子可远哩。” “没关系,我们这些吏员多往乡间走走,这世道就能多好一点……” 晁黑腚听着这些,只是愣头愣脑地点点头。 ——这话,以前刘大人也是常说的…… 等他站起身,捧着糖走了几步,转头看去,见方延年已在给下一个人登记。 不知为何,晃黑腚只觉得方延年给人的感觉与刘文十分相像。 他傻愣愣站了许久,眼前方延年的模样终于在他眼里与刘文重合起来。 他把手放进怀中,把两颗糖和那一串铜钱放在了一起…… 这天夜里,京城西南,涿州,石亭镇外的一间破庙中,一群流民正聚在一起。 “别生火……让建奴逮到了,捉我们投充哩……” 低喝声响起,破庙中几声响之后又安静下来。 一名小女孩低声问道:“爹爹,什么叫投充啊?” 一个中年书生低声道:“投充便是汉人以奴隶的身份投入建虏旗下种地……可笑建虏如此奴役压榨百姓,却还假以‘为贫民衣食开生路’为名,这些奴隶处境悲惨,纷纷逃亡,又称为‘逃人’……” 他说到这里,在破庙中环视了一眼,道:“逃人要是被捉了,鞭一百,归还原主;隐匿者正法,家产没收;左邻右舍,各鞭一百,流放边远……” 小女孩吓了一跳,声音压得更低,问道:“那他们要是被捉到了,爹爹也要被鞭一百吗?” 中年书生又看了看庙中几个逃人,道:“他们若是被捉到了,爹爹是要被正法的。” 他妻子一惊,忙拉了拉他的袖子,轻唤道:“相公,这……” 一家三口说到这里,逃人中的一名男子拱了拱手,道:“兄台莫怪,我们在这破庙歇上一夜,天不亮就走,绝不连累兄台。” 中年书生道:“若怕你们连累,我就不放你们进来了。” “是,谢兄台大恩!” 中年书生问道:“你们想去哪里?” “我们听说山东治下安定,想要去投附。” 中年书生又问:“我看你举止有礼,孔武有力,家境原本不错?” “是,在下齐晟,京城人士,家里本有几亩薄田,衣食无忧。被建虏圈地占房,我爹带我们当了逃人,又被捉了回去……我爹娘没挨过鞭刑,没了……” “可惜啊。”中年书生拱了拱手,道了自己的名字:“余从容。” “余兄。” 余从容又问道:“你可有功名?读过书?”更新最快的网 齐晟道:“只是识字而已,未有功名。” “你可知道,当年金国治下的汉人若是逃到南宋是何处境?” 齐晟一愣,摇了摇头。 余从容道:“我给你举个例子吧,南宋有个官员叫宇文虚中,他出使金国,被扣留了下来,于是宇文宇虚便借机为南宋传递情报,可谓赤胆忠心吧?他还想办法托话给宋高宗,如果金国派人到南宋索取其家属,就说早已失散,你猜后来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 “果然,金国派人索取宇文虚中的家属。宇文家想留下一个儿子,但宋廷坚决不让,于是宇文家半夜用海船偷装家眷往泉州躲藏。结果,宋廷派人入海截留,把宇文虚中全家北送。再然后,金国内变,宇文家惨遭灭门,无一幸免……” 听到这里,哪怕是前朝旧事,齐晟等人也觉一阵心寒。 余从容道:“只这一个例子,你可知南宋是如何对待北归之民?再给你说宋高宗呈给金国的誓表如何?宋高宗自称‘臣构’,言‘今后上国捕亡之人,无敢容隐,寸土匹夫,无敢侵掠……’” 他说完,拍着膝盖叹了叹,道:“如今这天下局势,楚朝前些日子可是遣使到京城议盟了啊,观史可以知兴替,这楚朝只怕盼着再来一个‘绍兴议和’吧?” 齐晟喃喃道:“可是……不是有北楚义士救了南楚使节吗?” “北楚义士?真是北楚的人,为何要救南楚使节?北一个楚、南一个楚,有何不同?你投过去,就不怕被遣返?或不怕被当成细作捉起来?” “听说北楚正收容逃人,日子过得不错,许多人想去投……” “听说归听说,楚朝气数已尽,何必去投?”余从容道:“我观你是个人才,不如随我一起去投大瑞,如何?” “大瑞?” “实不相瞒,大瑞朝今年又要开科取士了,陕地能有什么人才?区区不才,却有把握高中。你们若愿随我去,往后我们便是兄弟,有我一份吃的,就有你们一份吃的。” “可是……” 余从容道:“萍水相逢,我不愿你等白白送了性命,这才开口相劝。是走断头路还是登云梯,你们自便吧。” 他说完,闭上眼,不再说话。 几个逃人面面相觑。 齐晟想到宇文虚中的故事,犹感心寒,再想到南楚使节一事,一咬牙便有了决定。 一边是官老爷的兄弟,一边是可能被遣返,还有何好选的? “愿随恩公鞍前马后……” 余从容微微一笑,向妻子抛了个眼神。 ——此去西安山水迢迢,幸得为夫三言两语,诓来了好几个随从…… 第906章 不义者 余从容带着一群逃人,本想沿着山林荒野一路南下,绕过太行山再向西去西安。 然而次日才起身走不远,只见前面竟是连山林间也有清朝官差盘查。 齐晟小心翼翼地打听了消息回来,道:“听说是往南的逃人渐多,建虏封锁了所有的去路……还有,他们还在追捕京城劫法场的义士苏公子他们,前面怕是过不去了……” 余从容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道:“这也是我带你们投附大瑞朝的原因之一,我们直接向西走,翻过大行山。” 齐晟等人哪知道该从哪走,见余从容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更感拜服。 太行山崇山峻岭,飞鸟难渡。 曹操就曾写诗道:“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 这一行近十人徒步攀山,自是艰苦。几日之后,余从容带的干粮也都分着吃完了,齐晟只好开始带人去山林里打猎。 逃人们不敢劳余从容费神,只请他们一家三口在树下歇息。 余从容轻捶着腿,向妻子何氏轻笑道:“想必我当时分干粮给他们,娘子还有疑惑,心想我家相公哪是这么好心的人吧?现在明白了?” “相公就是好心人。” “别。”余从容抬了抬手,道:“我早算定了,建虏会封锁南下道路,我们只能折道向西,沿途并无村落,银两毫无作用,我们所带的干粮是不够吃的,所以收买这几个蠢汉,让他们替我们打猎、扛行李,否则我们三人体弱,必翻不过这巍峨高山。” 何氏也是累的不行,感慨道:“出京时不知如此艰难,辛苦相公了。” 她说到这里,想到那日在破庙中听余从容所言,此时才有机会问出来。 “妾身听说那边的日子很好过呢,相公为何说北楚也会遣返逃人?” “你这妇人还在心心念念。”余从容摇了摇头,道:“北楚日子好过是不假,想吸引流民归附也是真的,那些消息就是北楚的探子放出来的。但普通人过去能混得安稳,我这样的过去能有何前程? 出发前我都打听清楚了,就算是举人想出仕,也得参加那所谓的公务考试,除了一些杂学,还要核查考生的心性、务实能力。我要通过这考试也易如反掌,可考上之后又如何?依他们的规矩,得先做三年不入流的小吏,男吏走访乡野,女吏埋首文牍,非有大功不得升迁。嘁,三年又三年,庸庸碌碌……” 话到这里,余从容抬头看到,道:“到西安考进士又是如何?一朝登榜,天子传胪,那是何等贵不可言?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 他遥想着那等风光,吟了一句古诗之后尤不尽兴,啧了啧嘴,又吟道:“及第新春选胜游,杏园初宴曲江头。” “瑞朝政权初立,读书人少,我必能高中,并得瑞皇重用,这是唾手可得的高官显贵。反观北楚主政的这位靖安王……” 余从容说到这里,沉吟了一会,向何氏问道:“娘子可知贾似道?” “是南宋权相?历官太师、平章军国重事,封爵卫国公?” “不错,贾似道以裙带关系起家,权倾天下,宋恭帝喻他为‘周公’,他抗击蒙元、提倡公田法、废除和籴、干涉科举,税制上他制作了新的官斛……你再看北楚这位靖安王所作所为,与贾似道相像否?” 何氏道:“相公是说……靖安王是像贾似道一样的奸臣?” “贾似道是忠是奸我不好说,但至少还有‘公心’,人家之所以说他是奸臣,无非是‘公田法’触动了权贵之利罢了。” 余从容沉吟道:“至于王笑……这我就更不知道了,只知他的所作所为亦有公心,这种人,我敬他,但敬而远之。” “敬而远之?” “是啊,人活着要看清自己的位置,都不是走一条道的人,我自是不会去附归他。”余从容道:“我又不是那些吃饱饭就能满足的逃人。” 小女孩余娣问道:“爹爹是骗那些逃人的吗?” “当然是骗他们的。” “为什么呀?” “我们行路艰难,随从又丢了,自是要网罗些新的随从替我们干些粗活。”余从容把女儿抱到身前,郑重交代道:“娣儿你记住,这乱世之中想要过得好,凡事得多为自己考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余娣点了点头,乖乖应下。 何氏却是苦笑道:“相公哪就真是这么想的?不然为何不接受建虏的仕官,跑来受这奔波之苦?” “建虏给我的官太小而已。” “依妾身看,相公哄骗那些逃人,也是知道前面有建虏拦路,怕他们送了性命吧?” “几个无知蠢夫送了性命有什么大不了的……” 余从容随口说着,忽听山林间有动静传来,本以为是齐晟等人回来了,转头一看,却见是一个年轻人拉着一个沉稳的中年人跌跌撞撞走过来。 两拨人对视了一眼,互相拱了拱手。 “哈哈,没想到这深山老林中竟能遇到人……这位兄台尊姓大名?” 那年轻人相貌俊俏,举止间却大大咧咧。 余从容不急着回答,把妻女拉到身后,又打量起这二人来。 小一会儿之后,他才拱手问道:“敢问可是刺杀叛贼王桦臣的苏义士、宁死不降的苏公当面?” 年轻人倒也不慌,先是“咦”了一声,接着问道:“你如何看出来的?” “海捕文书见了许多次,如何不认得?” “不错,我便是苏简,字彦才,真定府人士。” 苏简非但不慌,反而颇享受这自己四海知名的感觉,笑着引见道:“这位便是石公……” “在下余从容,字善甫。幸与两位义士得见,三生有幸……” 三人寒喧之后,在山林间席地而坐。 一个是南楚弃臣,一个自认为是北楚暗谍,另一个想投奔瑞朝,几句话之后,他话语间虽还和睦,对彼此的立场却也渐渐清晰起来。 石梦农话不多。他虽年纪最大、官位最高,且认为南楚才是天下正统。但作为使臣与外虏议和,又蒙苏简相救……总之不太想说话。 苏简的话却很多,说南下道路被截了,打算翻过太行山绕道山西归山东,又说余从容气度不凡,大可和自己去投奔北楚云云…… 余从容听了不置可否,心里揣度着这次既遇到苏简、石梦农,该如何把此事办得于自己最有利。 他故意引苏简说了刺杀王桦臣、劫法场救石梦农的经过,沉吟了片刻,道:“有句话或不当讲,但彦才做这些……只怕非但无功,恐还有罪,靖安王在北面谍报布置,一朝尽毁矣。” 石梦农闻言惭愧,深深叹息一声。 苏简听了摇了摇头,道:“余兄有所不知,虏寇屡破京师,驱苔百姓如猪狗,当此之际,神州如病入膏肓,唯有奋一腔热血,以为激励之方!建虏才多少人?我汉家儿郎又有多少人?!倘若人人皆能如我这般奋起杀敌,何愁天下不复?” 余从容微微一愣。 他看石梦农一脸无奈,再看苏简神色激昂,心知这种人性子极倔,认定的事是不会听别人怎么说。 ——要说服他,得另想法子才行…… “是啊。”余从容随口敷衍了一句,问道:“彦才满腔报国热忱,让人佩服,对了,你们可知南宋时,宇文虚中之旧事?” “自是知道。”苏简道:“宇文虚中虽失身金廷,但忍辱负重,每每以密信告诉宋高宗金国虚实,报国之诚炳炳如丹,不惜屈身以图成事,可谓忠谋义慨。” 石梦农也是微微叹息,道:“苏武牧羊,借雁足帛书得归汉土,宇文虚中真有此书,却因二帝未归,宁可不归……至今思来,我逊先贤远矣。” 余从容道:“二位可知宇文虚中因何而死?” 石梦农博学,自是看过诸多记载,但他治学严谨,开口还是以《宋史》《金史》为准,道:“他因为恃才傲物、轻慢金人,被诬陷为谋反之罪。” 余从容摇了摇头,道:“实因宇文虚中揣测错了宋高宗的心思……” 话到这里,苏简讶然,问道:“余兄此言何解?” “当时,宇文虚中制订计划,准备偷偷带宋钦宗归国。他先给南宋朝廷递了蜡丸信,请宋高宗派人接应。” “竟是如此?” “你们也明白吧?宋高宗岂愿真的迎回钦宗?钦宗若还朝,他将如何自处?于是,宋高宗与秦桧商议,把宇文虚中的蜡丸信交给金国,也把他为宋朝为秘谍之事告知金国……” 余从容缓缓道:“宇文虚中正是被自己忠心耿耿效忠的宋高宗出卖,这才全家惨遭屠戮。” 苏简一愣,怒道:“岂有此理!” 石梦农早看过这些记录,摇摇头道:“野史传闻,不足为信。” 余从容道:“更让人嘘唏的就在于此,《金史》说宇文虚中因恃才傲物而死,《宋史》不过是照抄一遍。可怜慷慨忠义之士,死后还要受此污蔑……寂寂无名。” 说到最后这四个字,余从容微微加重了一下语气,这才接着往下说。 “宋人笔记云‘绍兴十五年,宇文虚中谋挟宋钦宗南归,为人告变。虚中急发兵直至金主帐下,金主几不能脱,事不成而诛’,事实如何,二位更信哪种说法?” 苏简显然是更相信余从容所言,咬牙道:“难怪宇文虚中留诗‘莫邪利剑今何在?不斩奸邪恨最深!’” “在我看来,你恐怕与宇文虚犯了同一个错误啊。”余从容郑重看着苏简,开口道:“你营救石公、刺杀王桦臣,与靖安王想要做的事一样吗?你坏靖安王之事,如宇文虚中坏宋高宗之事。” “胡说……靖安王与宋高宗,岂能是一样人……” 苏简话到一半,一时也不知自己该贬的是哪个。 余从容又道:“你回济南,如何见靖安王?他若是褒扬你,往后别的暗探也如你一般擅自行动,他如何御下?若是贬罚你,岂非使世人寒心?” “我问心无愧。” “你问心无愧,却是给旁人出了难题。”余从容道:“若我是靖安王,恨不得派人在半路杀了你,消除此事的影响。” “你休要胡说八道!” “你违反军令,其罪当死。” 苏简愤然,大声道:“我一腔忠义,虽死何妨!” 余从容忽然拱了拱手,向苏简道歉。 “抱歉了,我只是一心为彦才考虑,言语有失偏颇……” 苏简也不是气量狭小之人,也不生气,重新落座,继续聊起来。 一会儿之后,余从容道:“我思来想去,不如这样吧?瑞朝大学士刘循与家父有旧,彦才与我一同投奔瑞朝如何?只对外说是被建虏追杀,得瑞朝相救,为了报恩、又为了促进楚瑞联盟抗虏,不得以留下任官。如此,皆大欢喜……” “不行。”苏简直接了当地拒绝道。 余从容也不继续劝,只说等一起翻过太行山到山西境内再说…… 他知道自己今天的话已在苏简心里埋下了种子。 再同行几天,苏简必然会被自己说动,再让他把刺杀王桦臣一事说成是与自己一起谋划的,偌大的名望就到手了。 科举除了八股文章之外,最重要的是什么? 当然就是这名望了! 到时中第是必然的,瑞朝重用自己也是必然的…… ——至于刘循,鬼认识什么刘循,用来与苏简交换的条件罢了…… 一行人继续攀爬太行山,几天下来,余从容都对苏简照顾有加。 偶尔,他言语间也流露出“恨未能参与行刺王桦臣”的遗憾来。网首发 苏简明白了余从容的意思,他终归年轻,素来有意气,别人热忱以待,他于是也很愿意帮着余从容扬名自万。 这感觉怎么说呢,他少年成名,一朝干了大事、天下皆知,如同手中握了富可敌国的巨款,本身又是慷慨之人,哪就在乎分润他人一点名望? 苏简还蛮喜欢余从容把自己比作宇文虚中这样的人物,虽然很不喜欢那个结局…… 至于要不要投奔瑞朝?他心中也渐渐犹豫起来…… 又在山中苦行数日,终于,一行人登上了太行山峰门岭的山巅。 翻过去,就不再怕建虏追捕…… “啊!我们逃出来了!”苏简站在山巅大喊,只觉心中豪气干云。 “看!那是什么……” 转头看去,远远地看见一片峡谷中似有一条巨大的黑色正在缓缓盘旋。 隔得太远,但居高临下看去,隐隐能认出,那是一支行进中的大军…… “是建虏!是八旗军!” “大同!他们是要去偷袭大同……” “不好!大同危矣……” 几乎是同一时间,余从容、苏简、石梦农已是惊呼了出来…… 齐晟挠了挠头,心想这三个读书人是真厉害,自己连大同在哪都不知道,他们只看一眼居然就能看明白这么多…… 西安。 唐芊芊将一封书信推在唐苙面前。 “大哥看看吧,这是笑郎写给你的。” “写给我的?”唐苙虽有诧异,表情还是喜怒不形于色,“可惜我还未见过王笑,七妹可请他来京城坐一坐。” 唐芊芊道:“以前大哥都说这里是‘西京’,如今每说是‘京城’,可是失了进取之心?” “言重了,为了朝廷威望而已。” 唐苙随口应着,接过那封信看了好一会,神情依然古井无波,却是放下信之后又拿起来看了一遍。 “什么意思?” 唐芊芊道:“大哥上次在父皇面前表示反对弃守山西,其实是和刘循唱双簧吧?你心里的主张也是弃山西,出河南,占江南?”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唐苙道:“我是问你,王笑什么意思?” “他写信向来直白,大哥还能看不懂吗?”唐芊芊道:“简而言之一句话,你和三哥,谁支持联楚抗虏,他就支持谁当下一任大瑞朝的皇帝。” “你也说得出口,自己觉得可笑不可笑!” “可笑吗?他能提供的粮食、火器、盔甲……足以决定你和三哥之间谁强谁弱。如此大的一股助力,在父皇眼里成了什么?小恩小惠。” 唐芊芊站起身,踱了几步,又道:“建虏出兵在即,是战是退我们还未商议出结果。父皇还想要狮子大开口,等着王珍把楚帝送来,或等笑郎亲自来谈……我实话说吧,笑郎不打算来。” 唐苙道:“他既不打算来,那就没什么好谈的,我上书父皇撤出山西便是。” “大哥也许并不急着撤出山西,也许盼着三哥死在大同才好?” “我不会有这种自毁长城的想法,反倒是你,今日来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站在王笑的立场上与我谈条件不成?” 唐芊芊道:“传个话而已,你看不懂王笑的信,又开口问了,我解释给你听……笑郎这封信的意思是,父皇干涉不了楚朝的皇位由谁来坐,他却能干涉瑞朝的皇位,要谈合作就好好谈。当然,大哥与三哥之间若是毫无嫌隙,自然是不怕的。” 唐苙沉默了许久。 他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这两年时头发却突然间白了许多,整个人已显出老态,看起来比唐中元的精气神还不如。 “大哥,劝劝皇父吧。王珍的条件笑郎不答应,我们也不需这样的条件。笑郎提出的条件才是两国联盟的正途……当此局势,该有个决议了,而联楚抗虏,是对我大瑞社稷与百姓最好的出路。” “你知道的,以我的立场,不好劝皇父……” “只要大哥能真心联楚抗虏,往后三哥若与大哥有争储之意,我必站在大哥这一边。” 唐苙低头看向案上那封信。 他明白唐芊芊说说的一切,也被王笑给出的条件打动,对这其中的威胁之意也感到恐惧。 但越是想答应,他越能感受到王笑的强大与自信……而这,才是他真正顾忌的东西…… 第907章 议盟事 “你知道的,这是饮鸠止渴之计。我们现在敌不过建虏,以后也敌不过王笑。”唐苙缓缓说了一句。 唐芊芊点点头,道:“用笑郎的话说,没有建立起可靠的根据地、只靠打劫豪绅为继的势力,不可能战胜后勤完备、官宦体系完整的政权。战争的本质,是政治与经济的延续。” “所以王笑才愿意给我们钱粮、支持我们守山西。他算定了,一旦结束群雄割据的局面,我们不是他的对手。” “是。” 唐苙叹道:“老三就永远看不明白这点,他总觉得……只要能打,就能把别人都打趴了。” “大哥比三哥周全,比三哥有远见。” 唐苙说着,又道:“平心而论,眼下的两条路,你认为哪条才是对瑞朝更好的?” “陕西贫脊,江南就好治理吗?”唐芊芊道:“人心是比土地更难把握的东西,种子埋进地里,多少都能收获粮食。去打江南,依然是继续打劫豪绅,同样是饮鸠止渴。” “让建虏与王笑两败俱伤,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是。”唐芊芊道:“如今天下五分,大瑞之势只逊于建虏与北楚。看起来,让他们两败俱伤是最好的路。” “但是呢?” “但不会有两败俱伤,不管是建虏灭了北楚、还是北楚灭了建奴,都将从此纵横捭阖、无人可挡,哪怕这一过程付出再多伤亡,因为人命已成了天下间最不值钱的东西,他们有完备的政治、经济体系,只要灭了对方,就能得到天下的‘势’。” “我这么说吧。”唐芊芊说道:“山里有两只虎,三只羊,两只虎互相撕咬对方,死了一只,剩下那只哪怕是遍体鳞伤,依然可以称霸山林。” “我们大瑞朝如今成了羊?” “眼下的局势已不同于父皇当年到处流窜的时候了,治国比打劫难得多,我们还不擅长。” 唐苙道:“照你这个意思,我们进也是亡,退也是亡。” “两条路都不好走,看哪条路稍好些罢了。”唐芊芊道:“眼下不是吞并江南的好时机,进兵江南,得到的也只是不义的名声,以及楚朝遗臣不断的叛乱;反过来,与北楚联盟抗虏,确实也不能扭转我们的处境,但能沾到势。有了这势,也许能挣得一丝羊化成虎的可能。” “你敢说,这些话你是一片公心,毫无掺私吗?” 唐芊芊默然。 唐苙想了想,忽然叹道:“父皇就是看明白了这些……所以一心想要降服王笑吧?” “不可能做到的。”唐芊芊叹道,“请大哥劝父皇不必再等了。” “但不试一试,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大瑞走向死路不成?” …… 唐芊芊没有再劝,只让唐苙自己想。 她知道如果唐苙真是短视、无能、自利之辈,这事他反而没什么好纠结的,王笑提出的条件足以保证唐苙登上瑞朝帝位,割据一方到最后哪怕事败也能当个安乐公。 偏唐苙有抱负有远虑,看得越明白越痛苦…… 大同。 大同古称“云中”,曾是北魏首都,辽、金陪都,地处山西北部,属黄土高原东北边缘,实为全晋之屏障、北方之门户。 此地扼晋、冀、内蒙之咽喉要道,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有“北方锁钥”之称…… 唐节一身盔甲,策马从长城边奔回大同城,见到小柴禾的第一面就问道:“王笑来了没?” “贵朝都不答应联合守山西,靖安王如何来?”小柴禾道:“我这一路也是乔装打扮,好不容易才通过关隘。” 唐节下巴仰了仰,几个亲卫上去,给小柴禾和几个扈从搜身。 “唐帅这是何意?若是信不过我……” 小柴禾话到一半,见对方倒不是搜什么文书武器,反而把自己包袱里的干粮都拿了,一时也有些无语。 “大帅,有肉干……” “味道不错,剩下的你们吃吧。” 唐节点点头,随手拿着肉干嚼着,向小柴禾道:“跟我来。” 他大步领着小柴禾走进一个宽敞的议事堂,堂内也是空空荡荡,只有中间的桌子上摆着一个巨大的沙盘。 “可有军情给我?” “我们在燕京的谍报网被毁了,不知建虏何时出兵,但应该很快就来了……” 小柴禾站定,感到脚底下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地上有许多酒壶的碎片,还有啃得一干二净的鸡骨头,看起来白得如雪,也不知道多久以前的了。 再转头一看,窗柩上还有黑褐色的血渍。 ——这个唐节,也不找人打扫一下…… “老子要你说吗。”唐节皱了皱眉,拿长槊在沙盘上点了点,道:“宣府丢了,去年就丢了,你们应该知道。” “贵朝本该守住宣府的……” “守个屁!老子拿什么守?”唐节骂咧咧地说了一句,道:“八达岭长城那么险峻的关隘老子都没守住,宣大一丢,大同老子肯定也守不住。” “这是东面。”唐节说着,长槊又在大同北面的长城一划,继续道:“长城以北的蒙古人都归附建奴了,早年建奴就从这里破境,北面这仗也打不了。” “至于西面……定边、平虏这一带都是荒原,守也没得守,老子从这里过去也就只能退到黄河以西,一退,山西就丢了……” 小柴禾也不知怎么回答。 ——你威风凛凛往这一站,语气嚣张得厉害,开口却是这也守不住那也守不住,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唐帅的意思是?” “老子得往南撤了,据忻州、太原,守平型关、雁门关、宁武关,懂吗?” “这……” “什么这啊那啊的,老子要是不撤,手下的弟兄折在这里,大家全他娘玩完。”唐节道:“老子还告诉你,就算撤到宋长城以南,老子也可能要守不住了。” 小柴禾听得这理直气壮的语气,渐渐不悦起来。 “山西是大瑞治下之地,唐帅负守土之责,据雄关险要、表里山河,未战先怯……” “你他娘的听懂没有?!老子没人没粮,火器也没有!他娘的你们楚军投降了那么多,拿着火炮给建奴当先锋,老子都给轰得稀八烂啊,守你娘!” 唐节一通大吼,说的内容虽是怂话,气势却把小柴禾完全压下来。 作为黑市头子出身的锦衣卫指挥使,小柴禾往日看起来也是气势阴鸷威风,望之可怖,但在唐节这样杀人无数的大将面前,杀伐之气还是逊色不少。 “……” “你来,情报也没有,来做什么?!回去告诉王笑,运粮草、火器到太原,不然老子走了。” “运来粮草火器,唐帅就能守住山西吗?” “不一定,但他不运来,老子肯定守不住。” 小柴禾又问道:“若是瑞皇下令让唐帅撤出山西呢?” “不然呢?老子不撤,难道要老子造老子的老子的反吗?” “……” 小柴禾道:“唐帅如此说,还不是狮子大开口,与趁火打劫何异?” 唐节喝道:“你弄明白,现在是建虏在趁火打劫我们。老子要守不住,他也要完蛋!” “给了唐帅粮草火器,唐帅依旧是就撤就撤,靖安王如何能答应?我们的粮食也是一锄头一锄头种出来的……” “你还敢给老子顶嘴?” 小柴禾气势虽被唐节压住,却不轻易退让,拱了拱手,道:“靖安王遣我来,想要告诉唐帅一句话……只要唐帅愿誓死守住山西,得诏不退,他必全力支持唐帅。” “扯犊子。”唐节一挥手,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才发现这堂里两把椅子已经被自己砸了,只好又踱了几步。 他倒没有表面上那么粗鲁,见小柴禾被给自己吓懵,也不再继续骂娘,换了一副语重心长的口气。 “你先让王笑把粮草火器送来,我这一仗打得好了,父皇看到了山西能守住的可能,自然不会下诏让我撤军。” “不是这么简单,瑞皇想与我家王爷谈条件……” “那你们就谈啊,找我说有什么用?”唐节道:“我父皇有什么条件,你们答应他不就好了。王笑给楚朝当郡王,不如来给瑞朝当亲王,那楚朝小公主有我七妹漂亮吗?更别说我七妹还给王笑生了儿子……” “原来唐帅心里清楚。” 唐节道:“我不清楚。” 小柴禾沉默了片刻。 要是面前是别的人敢这么装傻卖浑,锦衣卫就把对方的肉一片片切下来…… 也就是今天遇到的是唐节。 唐节见小柴禾不吭声了,又道:“咋了?不吭声是怎么回事?不是要抗虏吗?多简单的事,两家合为一家,有什么不好的?我父皇、大哥、我,哪个不比你们那软弱无能的皇帝好?说联盟的又是你们,扭扭捏捍的又是你们,跟个黄花闺女似的……” 小柴禾道:“实话说吧,这条件靖安王答应不了,他已联络了贵朝太子,只要他同意联盟抗虏,靖安王会全力支持他登上贵朝帝位。” “呵,找我大哥?”唐节冷笑一声。 他皱了皱眉,又换上粗莽的口气,一脚踩在案台上,道:“我大哥有我勇武吗?仗是我在打的。” “靖安王的原话是……唐苙比唐节有用得多。” “放屁!” “只要贵朝太子答应了我们的条件,到时倡议守山西的是他,钱粮军资也是从他手上过,最大的功劳也是他的,唐帅你只是一路将领,威望、功劳永远无法超过你大哥……更惶说有外有靖安王、内有七殿下支持他,唐帅你可就与储位无缘了。” 唐节皱了皱眉,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挑拨我与大哥。” “若非瑞皇不答应联合守卫山西,我们何必如此?” “既如此,你还来找我谈什么?” 小柴禾道:“一则,为了以防万一贵朝太子不答应。二则,靖安王与唐帅有私交,更相信唐帅。” “哼。” “唐帅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与靖安王结盟,承诺哪怕瑞皇发诏也绝不退兵,并以东征元帅的名义下令瑞军放开太行陉,放楚军进入山西防御……只要唐帅在令兄之前答应,王爷愿全力提供军需,往后助唐帅登基……” “你在让我谋反。” “请唐帅尽快决断。” “滚你娘的!只要我和大哥都不答应,我们撤出山西,让王笑自己陪建虏玩去吧!” 小柴禾道:“是,我这就回济南答复靖安王,唐帅不答应……” 他郑重一拱手,转身退出议事堂。 走到门口,目光看去,大同这边的天地一片苍茫,天高、地阔…… “慢着!谁让你走了?老子还在考虑。”唐节骂了一句。 …… 唐节考虑的方式倒也简单。 他在大同城里找了个营妓…… 也没细挑,他随手一指就选了一个,这女人不算漂亮,眉眼下耷着,面相显得有些哀苦。 “官爷好强壮啊……身上这么多伤疤,是位将军吧。” 完事之后,女人把脸贴在唐节胸膛上,喃喃了一句。 唐节本不想聊天,但觉得这女人喜欢说真话,神情也好了些。 他闭着眼,回想着这些年,觉得还是两年前第一次与豪格交手那一仗打得最痛快。 没有那么多考量,策马向前冲杀就好……而且还打赢了。 之后这两年,越活越窝囊了…… “将军有心事吗?”女人又问道。 “听你口音,是大同府人士?” “是,怀仁县人,我家里以前是卖饸饹的,将军吃过饸饹吗?把和好的面放进木床子里压出来,配上浇头和打卤……” 唐节忽然想到很小的时候,和唐中元、唐苙到人家面摊上吃面,吃完面,父子三人转身就跑,后来还是被人捉回来打。 唐中元那时候就很难打,但也没还手,把两个孩子抱在怀里,任擀面杖一下一下打在背上…… 想着这些,唐节站起身,披上衣服,随手丢下银子。 那女人忙不迭起来给他装衣服,唐节看着她腰身,问道:“生过孩子吗?” “没……没有……” 唐节皱了皱眉,不喜欢这种扯谎的人,也不用她帮自己穿衣服,转身出去。 至于脑子里在考虑的事,他已经有了决意。 走到外面,他忽然听下麾下几名亲卫正在低声议论着什么…… “你们也不先查清楚……” “殿下从来都是不挑的,谁知道这女人是这样的……” 唐节出来,先是吩咐道:“去把那姓柴的赶走。” “是。”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禀殿下,末将查了一下……那女人……那女人……十年前建奴入塞,破宣府、大同诸城,掳掠许多人口……那女人也在其中,她逃了回来……后来……后来她生了个儿子……被她亲手掐死了……她在怀化呆不下去,这才来大同当营妓……” 唐节沉默了一会,也没说什么,径直往前走。 走了几步之后,他忽然停下脚步。 “让小柴禾来见我……” 小柴禾再次回到议事堂。 “唐帅不再多考虑两天?” “没什么好考虑了,我答应你们的条件。”唐节应道。 这次他让人搬来了一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在那。 “好,请唐帅签一份行文,允许楚军进入山西,入驻诸城池,与瑞军共同守城。” “行。” “我尽快回去把此事报靖安王,他会马上派兵马、军需至太原……”网首发 “行。” “对了,靖安王还有一封密信交与唐帅,是关于山西的战略布置,包括我们的机密军情,故而靖安王要求我在唐帅答应之后再拿出来……” “我都搜过你了,信在哪?” “请唐帅再等半日。” 唐节不满,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等什么?” 小柴禾有些为难。 “等……等我把信……嗯出来……” …… 那是一枚蜡丸。 唐节看着这枚蜡丸,眉头又皱了起来。 小柴禾也有些头疼,当着唐节的面把那蜡丸按碎,抽出一封信来。 唐节两只手指捏着那信,摊开来,先是问了一句:“这是什么纸?这么薄这么纫?” “这不是纸,是细蚕丝织的帛。” 唐节漫不经心点了点头,只见上面的字迹小小的,还带着些图画,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看这么小的字…… 他看了一会,下意识就把这薄帛收入怀中。 “唐帅,是否该烧了?” “老子背不下来,总之我保管你放心。”唐节手指敲着盔甲,想了想,道:“你们真探不到京城的消息了?” “探不到了。”小柴禾问道:“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王笑让我尽快弃守大同,他担心多尔衮会从飞狐口出兵,切断我的后路……” 小柴禾于是明白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他此时才知道为什么靖安王得知苏简行刺王桦臣时,会发那么大的火…… 原本,若是清军出兵飞狐口,在京城的劳召该第一时间发出两封信报,一封到济南,一封到大同…… 第908章 两个官 山东,东昌府,冠县。 冠县位于山东的西北,论地势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但如果翻开地图,在太行八陉第四陉的滏口陉与济南之间划一条线,冠县正处在中心点…… 冠县的县令叫石嘉实,这日早早就来到了县衙。 “石大人,今日又这么早来了?” 说话的是县丞,名叫魏几悦。 魏几悦年纪不大,不过三十余岁。值得一提的是,他并非科举出仕,而是最早一批通过公务考试的,因颇有功劳,被升过冠县县丞。 此时魏几悦语气里带着些若有若无的调侃意味,石嘉实听了就有些不悦,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一副憋着气的样子…… 这县里的公务,石嘉实平时都是不太管的。倒不是被架空了,而是石嘉实爱好推牌九,又因魏几悦勤于任事。 但前几天听了平阴县令杨启丰被斩首之事,石嘉实就马上警觉起来,一改常态,异常勤勉起来。 “石大人可要了解一下县里的事务?”魏几悦又问道,表情虽有些取笑,眼神倒还诚恳。 石嘉实摆了摆手,脚步飞快出了堂,这才大口大呼地呼吸。 他本就看不上魏几悦这种偏门出身的,但渐渐的,他看不起魏几悦的原因也变了,甚至看不看得起也不重要了,他只想离魏几悦远一点。 因为魏几悦这人有个怪癖……不洗脚。 他认为‘每洗则失财败事’,据说数年才洗一次脚。 石嘉实受不了这个气味,连在前堂里呆得也觉不自在。 但魏几悦这人除了脚臭、出身不好、其貌不扬、没有礼数……这些缺点,施政却是一把好手,把冠县治理得井井有条,还懂得分润功绩,从不独揽功劳。 冠县的民生、政绩、刑律等都颇为不错,让人挑不出错处,因此这方面石嘉实是不怕的,只怕让靖安王捉到自己怠政之事。 这些日子,每想到靖安王神出鬼没地在各县溜达,石嘉实都夜不能寐。 晚上睡不着,白天就困得很,于是他不知不觉趴在公案上睡着了。 梦里,魏几悦正在向靖安王告状。 “靖安王,石嘉实什么事都没干,冠县都是我在治理的,把石嘉实斩了吗……” “魏几悦,你个臭脚鳖孙……” 正梦着,迷迷糊糊中,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石嘉实骇了一跳,一回头,见一个杂役,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县太爷,有人击鼓鸣冤……” “让魏县丞去审不就好了?”更新最快的网 “因县太爷今天在衙上,故而魏县丞派小的……” “闭嘴,你给本官记住,本官每天都在这里。” 石嘉实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官袍,这才缓缓向公堂走去。 魏几悦已经把案子审得差不多了。 今日这案子却是一间酒楼老板告状一个年轻人。 这酒楼老板自说有一腔热忱,很是崇拜刺杀汉奸王桦臣的义士苏简,而那年轻人则以苏简之名招摇撞骗,在他家里大吃大喝了好几天…… 这案子证据确凿,魏几悦把那年轻人判去做修黄河的役夫,以工钱赔酒楼老板的损失。 石嘉实心里暗骂这魏几悦都有主张了还把自己叫过来…… 忽然那年轻人抬起头来,石嘉实不由目光一凝,心生警惕。 只见那年轻人相貌俊俏,宠辱不惊,也不怎么惊慌…… 石嘉实忙把魏几悦请到偏院中,憋着气低声道:“你说……是否有可能是靖安王?” “大人在说什么?”魏几悦问道:“是说那年轻人有可能是靖安王吗?” “我观他相貌气度不俗……” “石大人怎会有这样的想法?这案犯的户籍下官已核验过了,岂会是靖安王?”魏几悦似乎觉得有些好笑。 石嘉实又暗骂他不通礼数。 ——老夫都怕死了,你还笑。 “可是,你看他长得俊俏,入公堂却毫无慌张。” 魏几悦道:“依世人所言,靖安王比他俊多了。至于这人能当骗子,遇事面不改色很正常。” “真的?我们要不……判轻一点?” “大人不必多想,不会是靖安王的。” “是吗?对了,本官想请你今夜赴一场家宴……” 魏几悦摇了摇头,道:“晚间也有公务要处理,大人只管放心,下官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石嘉实觉得有些尴尬,但心里也稍有些感动,觉得魏几悦人还是不错的…… “对了,大人,脸上有印子……” “什么?” “下官觉得,大人还是回家睡觉更舒服些。放心放心,下官得到消息,靖安王前天在郓县出现了……” 石嘉实听得很是不高兴,正想斥责两句,又听魏几悦道:“对了,下官刚才已去洗过脚了。” ——哼,洗了就洗了,跟老夫说这个干什么。搞得像老夫逼你一样…… 冠县一间客栈的院子里,莫乾与辛宜学进了房,拱手道:“禀靖安王,卑职已调查清楚了。” 王笑道:“坐下说吧。” “是。”莫乾道:“这冠县确实都是魏几悦在治理,石嘉实是越来越懒散了。但冠县两年评功都是一等,治内也并没有发现太多问题。卑职刚才去县衙外围观了一下,那石嘉实睡眼惺松,望之昏聩……” 莫乾说完,辛宜学接着说道:“魏几悦的任命是吴培吴大人办的。他入仕不过两年多,依例无大功不得升迁,但吴大人欣赏他的才干,破例拔擢。另外就是,吴大人的评语写的是……魏脚奇臭,旁人难与之共事,独冠县石嘉实能忍……” 王笑眉头一皱,问道:“这等荒唐调令,谁批的?” “靖安王你批的……” 话到这里,王笑这才想起来,当年确实是自己批的,时间长了,把这事忘了。 莫乾拱手问道:“石嘉实懒政,是否严惩?” “我没功夫亲自处理他,宜学你把此事记一下,回头报到吏部。”王笑道。 他这一路经行十县,平阴县的问题最大,其它各县则都还好……这冠县则算是有些问题,但不着急处理…… 王笑此时更关心的是别的事…… “从大同到冠县,快马五天可以到?” 莫乾道:“若是良驹,又不顾忌马力,换人不换马,疾驰四天便可到。” “小柴禾的回信到了没有?” “禀王爷,还没有。” “走吧,去邯郸……” 王笑这一行人虽未摆仪仗,与各地的锦衣卫探子却还有联络。 他这次名为巡视山西,其实大概的路线还是沿黄河向西南,到了郓县之后折向西北,最后到邯郸附近的风月关,即滏口陉。 如果不出意外,比如唐节能顺利退到忻州,山西的战局就还算暂时稳定。王笑就打算在风月关安排好兵事,继续巡查一番,回济南,在后方运筹。网首发 但眼下他最担心的是多尔衮趁自己在北方的情报网瘫痪之际,奇袭唐节。 如此一来,大战刚开始瑞军主力就受重创,那山西这片表里山河就立马陷入危局。 消息没那么快传回来,王笑也只能希望是自己杞人忧天。希望唐节自己的探子也堪用、多尔衮的动作没那么快了…… 他心里想着这些,出了客栈,上了马,缓缓向西城门驰去。 走过县城主街,忽见一个汉子飞快从另一边跑过来,因跑得太快,撞在莫乾的马身上,摔倒在地,头破血流。 “唉哟……” 石嘉实本想回家补一觉,忽又听百姓来报,说前面有富户恶仆纵马伤人。 他有心给县城百姓留下勤勉爱民的印象,于是决定亲自去处理这事。 事发地倒是离县衙不远,石嘉实穿着一身官衣,赶到地方一看,果见一个衣着褴褛的汉子倒在地上哀嚎不止,周围一群人正在劝他起来…… “县太爷来啦!” 随着有人扯着嗓子这么一喊,又是一通忙乱。 “县太爷,你可要替小的作主啊……这些劣绅当街纵马,把小的撞了啊……” 石嘉实目光看去,见长街上拴着几匹马,几个面相凶恶的汉子正站在那,一看就不像好人。 再转头四下一看,不知为何,石嘉实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不远处的面摊上,一个背对着这边坐着的年轻人。 那人衣着说不上多华贵,身姿气质却有种不凡的感觉。 所有人都在看这边,就他,背对着这里吃面,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在看。 这年轻人旁边还坐着一个少年,看起来瘦弱,食量却不小,点了两碗面,正一边吃面一边看着这边,还给那年轻人说着什么…… 石嘉实忽然想到什么,一种恐惧感浮上心头。 又有下吏附到他耳边,低声道:“大人,因山东新政已施行了一段日子,个别赖汉以为官府在打压士绅,于是专挑富户敲竹杠,这事看来也是如此,小的看那人脑袋下面怕是猪血……” 石嘉实心里又是一颤。 ——这案子这么棘手? “石县令好像愣住了。”辛宜学低声道:“他过去亲自察看了那个汉子的伤势……好像没看出什么来…… 石县令又去找莫亁问情况了,莫乾瞪了他一眼,他没说话,看起来没什么县令的威风…… 他又去查看马匹,似乎还是没看出什么来……” 王笑一碗面都吃完了,又翻了一页书,道:“你觉得这案子有什么难办的?他要想这么久?” “下官觉得不难办,不明白石县令为何想这么久。” “案子不难想,难想的是他的前程。” 过了一会,辛宜学又道:“魏县丞来了,带着大夫来的,正在给那汉子查验伤势……看起来他做得很好……” 王笑皱了皱眉,道:“石嘉实怠政,魏几悦包庇。一个是庸碌无能、一个是戏弄上官。你替我写封文书发回去,再委派两个人过来顶替他们的位置。” “是。”辛宜学问道:“王爷是说……这魏县丞是故意纵容石县令,等着看他的笑话?” “你有看到石嘉实派人去找魏几悦吗?” “没有……啊,原来如此……按理来说,这点小案只需让衙役来便可,魏县丞是算到了石县令想表现,故意引他出丑,再慢慢赶来解围?” 辛宜学又问道:“那如何处理他们?” “等政务交接清楚了,把他们贬到军需处为下吏,送去山西磨砺磨砺……” 第909章 广平府 “靖安王,魏县丞治理冠县有功,无故惩治是否有些不妥?” “无故惩治?” 王笑目光从书本上移开,道:“石嘉实如此怠政,魏几悦知情不报,反替其遮掩纵容,功润政绩、欺上瞒下,明明白白的违律,如何叫无故惩治?” 辛宜学又问道:“但他并未造成恶劣影响,眼下开战在即,冠县又处在军需沿线,要处置他是否缓一缓?” “冠县一日两起敲竹杠的案子,你可有想过原由?” 辛宜学想了想,道:“听说魏县丞是寒门出身,对士绅有些看不顺眼,平素里多有打压之举……是与此有关?” 王笑点了点头,道:“所以说治理一城一县都是不易,太过纵容也不好,矫枉过正也不好……” 辛宜学心里想的却是魏几悦本就颇有才干,偏是犯了一点错处让靖安王捉住,眼下虽被贬官,却也因此被靖安王留意上了,能被亲自磨砺可未必是坏事。 哦,前提是能活着回来…… 王笑已不再理会这事,他正在看的是《大同府志》,大同这个地方四周都有长城围着,北面是楚朝防范蒙古的长城,南面是宋辽纷争的主战场,也有雁门关长城。 加上燕山与太行山脉在此汇聚,整个大同府,山川、关隘相连,如同一个桶。 看起来很好守,但如果雁门关这段长城被占了,在大同的唐节反而会被多尔衮包围起来。 只有等小柴禾回来,带来唐节已经答应和自己联盟、并且退守忻州的消息,王笑才能安心。 偏小柴禾还不回来,让人心情不好…… 了解了冠县之事,王笑策马继续西向。 他们这支队伍有三十余人,王笑嫌人多麻烦,只带着三五人策马而行,其他护卫扮成商队远远缀在后面。 外人看来只是一个蒙面公子带着下人出游,倒也不太引人注意。 出了冠县就出了山东,进入了河北广平府境内。 广平府如今也属于北楚治下,官吏都是新任的,倒也一片百废待兴之貌。王笑见吏治清平,也没惩治谁,只让辛宜学记下功绩,回头再行褒赏。 辛宜学心想的却是……褒赏归褒赏,事情做得太平顺,就没能得到靖安王亲自磨砺的机会呢…… 过了两日,队伍进入邯鄣县城。 广平府的府城其实设是北边一点的永年县,但邯郸县离府城不远,又是千年古城,还在太行陉东边,是晋商通行要地。 因此,邯郸反而更为繁华一点。 辛宜学知道王笑每经一地都要先问这边有什么特产好带回去给公主殿下品尝,不等王笑开口,他就下马跑去找路人问起来。 “老丈,敢问这边有什么特产?” “你闻,那边的卢记黄糕多香……” 他们正好肚子也饿了,遂往前走了一段买黄糕。 王笑坐在马上低头看着公文,任辛宜学牵着马缓缓而行,心想这次出来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济南,就算买了也带不回去给眉儿尝尝,未免有些遗憾…… 这家糕铺生意颇好,门前还有几个人在排队。 小一会儿,辛宜学捧着糕点出来,向王笑道:“武安营在城西二十里,今日天色晚了,是否在邯郸歇一夜,明日再去武安营?” “可。”王笑接了一块黄糕,解下脸上的面罩吃着,耳听着辛宜学讲刚才听来的故事。 “刚才店主说,邯郸特产,首推便是黄糕,乃是用黄米制成,又说他们家是唐时传下来的手艺呢……” “是吗?” “说是唐开元年间,一名卢姓书生进京赶考,路过邯郸,在客店里遇见了吕道士,卢生自叹贫困,吕道士拿出一个瓷枕头让他枕上。卢生倚着枕头睡着,一入梦乡便娶了美丽温柔、出身清河崔氏的妻子,又中了进士,高官厚禄,享尽荣华富贵……等他一觉醒来,却是一切如故,店主人蒸的黄粱饭还在锅里……” “这便是黄粱一梦了?原来是发生在这里。”王笑随口应着,心想自己穿越而来,是否也是如此,也许一睁眼就没了,只是舍不得许多人…… 或者说,上辈子的现代生活才是黄粱一楚…… 下一刻,他头上挨了一下,一阵生疼! “哎,好痛!” 一根叉窗户的竿子掉在地上…… 抬头一看,只见街边的一座小楼上面,一个女人正从窗子里探出头来…… 王笑一愣。 这场景好熟悉啊…… 潘……潘金莲? …… 莫乾吓了一跳,差点就要惊呼一声“有刺客!” 他饿得厉害,捧着黄糕正吃得起劲,没想到竟遇到这样的事。 说起来他对王笑的防卫做得十分上心,但这种微服私访的时候,哪怕一天十二个时辰看着,也总不能保证永远没有生人靠近。 所幸王笑神出鬼没的,行程也是随意决定,就算有刺客也得不到他的行踪,出巡了大半月也没遇到什么危险。 没想到今天却是让人砸了头。 莫乾只感到无比郁闷,心道靖安王老是这样乱走,怪不得耿将军负责防卫时被一贬再贬。 ——自己都已经被贬成小旗了,再出点事情,岂不是要被打成在大头兵? 接着,只见小楼里一个女子跑下来。 莫乾连忙丢下黄糕,挡在王笑马前,执刀喝道:“什么人?!” 他目光看去,见这女子二十多岁左右年纪,大手大脚,五官也稍有些粗犷,显然是习过武的。 莫乾心里登时就突了一下,微躬着背,紧张防备。 那女子却是盯着王笑看了一会,又眨了眨眼帘,继续盯着傻愣愣地看着…… 莫乾再一看她,却又觉得这女子明明长得不算好看,却偏让人觉得有股莫名地风韵,那眼含桃花,春心甫动的样子,竟还蛮有女人味的…… “问你呢,什么人?!” 那女子看也不看莫乾,只盯着王笑,先是“哎呀”了一声,接着道:“这位公子可受伤了?奴家正支窗户,不小心打到公子,公子勿怪。” 她长得粗犷,声音却是细细的,如同小女娃一般…… “没事。”王笑淡淡应了一句,心道这是个娃娃音。 莫乾还在防备,又听王笑向自己轻叱道:“大惊小怪什么,粮费吃食,走了。” “是。” 莫乾忙捡起地上的黄糕,拍了拍丢进嘴里,牵着马跟着王笑走了一会,转头看去,皱了皱眉。 “王爷,那女人还跟着我们,会不会是刺客?” “要是刺客我都已经死了。” “这……卑职守卫不周,请王爷治罪。” “我不是在怪罪你,是叫你别一天到晚大惊小怪的。” “是。”莫乾应着,腹诽不已。 ——卑职之所以大惊小怪,就是因为靖安王你太随便了啊。 “王爷,那女人怎么处置?” “不要理她。” 王笑说着,随手又把面巾戴上,忽然觉得自己真是楚代兰陵王。 他想着要是把这比喻告诉眉儿、芊芊、缨儿、小竺、明静、朵朵……她们一定会菀尔一笑。 那边辛宜学也回头看了一眼,心想靖安王可真是楚代西门庆…… 是夜,一名老者带着一个大汉走进邯郸县中一座小楼。 小楼里只坐着一个相貌平平无奇的小姑娘,正在雕刻佛相,见他们来了,起身唤道:“老祖师、掌柜,你们咋来了?” 老者也不应,反问道:“圣姑呢?” “圣姑下午出去了。” “这种时候还出去做什么?”老者带着大汉在厅堂里坐下。 小姑娘给他们倒了杯水,应道:“俺也不知道。” “等圣姑回吧。”老者皱了皱眉,与汉子闲聊起来…… “河北也是呆不下去了,我们得尽快带着教徒们离开。” 小姑娘插嘴问道:“为啥子呆不下去?俺感觉呆在这蛮好哩。” 老者叹息一声,掐着指头算了算,眉头皱起来,道:“老夫在郓县韬光养晦,本以为山东必有大乱,但没想到自从王笑来了山东,传教是越来越难哩。这才让圣姑到河北来,偏偏那王笑又把广平府也占了下来……” “然后哩?” “当然是越乱的地方越好传教,广平府已有由乱入治之相,不好呆喽。” 小姑娘道:“隔壁的山西最乱哩,老祖师咋没去山西传教?” “咋没去哩……不是……老夫是说,前些年老夫在山西发展了不少教众,那地方战乱横行,天灾不断,传教方便。后来啊,不是鼠疫横行了吗……” “老祖师不是有香灰吗?喝下去不就治鼠疫了吗?” 老者微微一滞,点头道:“不错,正是老夫请了弥勒佛驱除鼠疫,又佐以香灰,这才治好了山西的鼠疫。但……老夫也要给别处百姓带去安乐,所以这两年又回到了郓县。” 小姑娘连连点头,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哩,前阵子官府给我们发药哩,说是什么宋大夫制的防温疫的方子,那官差还说鼠疫是朝廷治好的……” 老者道:“狗朝廷胡说的,不要脸。” 闲聊着这些,正有些不耐之时,门吱吱呀呀被推开。 三人警惕起来,转头看去,却见是圣姑回来了。 月光下,老者敏捷地感觉得圣姑的脸色与平时不同,脚步也轻盈了些。 “你去哪了?” “没去哪,你们咋来了?”被称作“圣姑”的女子声音细细的,这时说话却有些气势。 “得走了,明天城门一开,我们就离开邯郸,圣母请连夜通知教众,分批走……” “走?为啥要走?大锁哥你说,咋过来了?” 老者身后的汉子终于开口说话了,一说起来就没完。 “俺们在山东太难传教了,郓县本来是俺们的地盘,但这两年官府一直在打压俺们,日子可难过了,很多人有了田,都不肯听俺们传教。而且俺们也不敢,闷坏了都…… 前阵子,那王笑出现在平阴、梁山、汶山,老祖师吓坏了,连夜带着俺们逃。还好俺们逃得快…… 你是不知道啊,俺们才逃出去,王笑果然就到郓县了啊。这下连俺都吓坏了,俺们没命地跑,这才跑到广平府来。老祖师说,要带俺们去别处哩……” 圣姑道:“怕啥?这两年我们啥都没做,官府咋能知道我们是闻香教?” 老者道:“不是怕,而是山东、河北都已由乱入治,没了让我们壮大的机会。老夫这来的一路上仔细观察过,山东各地都有兵马向广平府这边调动,很可能是王笑想要围剿我们……” “围剿我们?”圣姑诧异道:“我们干啥了?他咋知道要围剿我们?” 老者抚须,眼中露出向住与骄傲,道:“大乘兴胜元年,中兴福烈皇帝起义,聚众近数人,攻城各座,占据郓县、滕县、邹县、峄县,逼近兖州、曲阜、郯城等地,控制了山东境内运河地区,何等轰轰烈烈? 虽然最后粮绝断援,但正是我们闻香教率先起义,之后才有了各路义军推翻这无道楚朝……楚朝廷自然要追查我们,王笑稳住了阵脚,自然要调兵遣将追查我们。老夫怀疑,他这次去郓县就是冲着我们来的,所以才调兵来广平府。” 圣姑点点头,道:“那就走吧。” 她回过头看向县城,忽然又道:“我今天遇到一个俊俏郎君,我要先去把他抢来,明儿一块带走。” 大锁哥一愣,反问道:“啥?” “一个俊俏郎君,盘儿亮,就住在那边的从台客栈,我要他当我相公。” 大锁哥又是一愣,挠了挠头,道:“这……” 老者却是抚须想了想,道:“俊俏的也好,以后能用上,那就给圣姑抢来。” 圣姑道:“不过他身边有三五个挂拉子,身手了得,刚才我想摸到他屋里,差点被射了一箭。” 老者于是摇了摇头,道:“仔细一想,此事不妥,当此时节,还是不要节外生枝……” “我就要他当我相公,今夜就带人去把他抢来……” 第910章 绑红票 从台客栈。 “靖安王,刚才有人试图翻进这客院,被卑职一弩吓跑了,似乎是下午那位姑娘……” 王笑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姑娘不是妇人?” “看她发饰衣着,应是没嫁人的。” “哦。”王笑倒是知道这点,但还是不习惯用发饰却辨别这些。主要是看那女子年纪也不小了。 “卑职是否要去查一查她?” “嗯,那你去查一查吧。”王笑不以为然道。 不带面巾走在街上,被女人跟着,这又不是第一回了,他也习惯了。 “是。卑职夜里再加强一下护卫吧?” “可以,若是小柴禾的信报回来,随时叫我起来……” 挥退莫乾,王笑又处理了些公务,打了个哈欠,直接和衣倚在榻上就睡过去。 眼下又不在家里,也没有女孩子在身边,他就懒得洗漱,想着等过段子若是要打仗了,躺哪睡不是睡。 ——邯郸这个地方历史悠久,先秦至今留下蛮多古迹典故,要是芊芊、眉儿、明静在身边,倒可以给自己讲讲故事…… 脑子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王笑迷迷糊糊睡着。 这天竟梦到唐节了…… 唐节打着仗,打着打着又和秦玄策打起来,嘴里还吵着:“我才是王笑的大舅子!” 他们打着打着,唐节的长戟被秦玄策挑开,激射而出,忽然扎在旁边的周衍身上。 王笑吓了一跳,忙过去扶住周衍,定眼一看,眼前的人却成了左明德。 “我……我也是……你的大舅子……” 王笑心里正担心明静会不会难过,对面的炮火忽然轰过来…… “砰!” 他猛得一下惊醒,忽听到屋外有打斗声。 王笑从靴子里拔出火铳,向窗外看了一眼,正看到莫乾被一个大汉一脚踹飞,摔在地上。 接着,二十余名行商打扮的护卫端着火铳冲上来,把那几个刺客团团围住。 “砰!” 一个刺客腿上中了一铳,摔倒在地。 “放下兵刃!” …… 王笑又打了个哈欠,重新倒回榻上。 这种小打小闹的场面没什么意思,那些人弓箭也没有、弩也没有,兵器五花八门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势力,实在是懒得看。 唯一让人有些诧异的是对方拳腿功夫都很了得,莫乾的武艺算是高的,居然被人踹飞了。 等莫乾审完再说吧…… 回笼觉也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天已亮了,外面一片平静。 今天是阴天。 不一会儿,莫乾匆匆进来禀报道:“靖安王,那姑娘果然是刺客,昨夜带了八个人前来行刺,已被卑职全数捉获。” “嗯,你很好,审了吗?” “审了,说是来绑红票的……” “绑红票?” 莫乾道:“道上人说绑姑娘的意思……听他们的意思……似乎是来绑靖安王你的……” 王笑皱了皱眉,有些愠怒。 莫乾接着道:“卑职查了一下,他们是闻香教余孽。” “蚊香教?” “是,闻香教乃是白莲教的一支,楚朝开国之初,有妖女唐赛儿聚众起义,后来朝廷数万大军围剿,但唐赛儿还是安然逃脱,相传是出家为尼,朝廷在山东寺院里搜捕尼姑数万人之多,最后也没能擒获唐赛儿…… 五十年前,滦州一个皮匠王森,在山东传教,自称是得唐赛儿真传,又曾救过一只狐仙,狐仙断尾赠他,留有异香,故倡闻香教。其后王森被捕入京,但到了京城,他行贿官员得以释放,广交外戚宦官,继续传教十余年才被杀。 王森死后,其徒弟徐鸿儒继续传教,信徒愈多。二十多年前,徐鸿起兵造反,自号中兴福烈皇帝,称大乘兴胜元年。那时闻香教在山东已经营多年,徒众不下二百万人,声势浩大。但朝廷大力镇压,半年就平定了叛乱,徐鸿儒亦被斩首。 徐鸿儒死后,还有一些闻香教余孽贼心不死,最后在郓县一带被朝廷包围……昨夜捕获的这些人,应该便是当年的漏网之鱼。” 王笑皱了皱眉,道:“锦衣卫是怎么办事的?!为何我之前没听说过此事?” 莫乾道:“白莲教内派别很多,有清茶门、十字教、焚香教、混元教、红阳教、白阳教、老君门、大乘教等五花八门,十分复杂。 比如王森的另一个徒弟李国用符咒召鬼,又另立了教派。而闻香教这一支,自徐鸿儒造反之后就一撅不振,先是王森之子王好贤继承教权,一直逃到江南,把闻香教改为清茶门。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昨夜来绑架靖安王的这批人,是徐鸿儒这一支的余孽,这二十年来日渐式微,教徒又被别的教派抢走,如今只剩下……数十人。” 王笑有些无语。 “数十人?这么惨?” “昨夜这些人,领头的有三个,‘老祖师’张略先,曾是徐鸿儒封的丞相;‘圣姑’徐慧儿,据说是徐鸿儒的女儿,但张略先说那是在路上捡的女娃子,他捡来骗教徒的;还有一个‘掌柜’,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名叫‘大锁’,也是张略先捡的孩子……” 王笑更加无语。 莫乾又道:“张略先前几年在山西传教,蒙骗教徒的银子与晋商勾结,被别的白莲教众揭发,差点被叛众杀死,他又怕染上鼠疫,逃到郓县。 此人武艺高强却胆小如鼠,自从靖安王到了山东之后,他也不敢继续传教。 据大锁招供,张略先富有,住的是良宅,纳了两房美妾,每日里喝得大醉,说是与弥勒佛探讨教义。故而……我等一直未能查到山东还有闻香教余孽,请靖安王治罪。” “你是说,他这两年什么也没做?” “是。”莫乾又道:“张略先没敢做什么,但那徐慧儿在广平府这边却是发展了数十个教众,她吸取徐鸿儒的教训,只吸纳忠心耿耿的教徒,又教授武艺,俨然成了一股小势力。 前些日子,大锁在郓县收了几个教徒,接着张略先听说靖安王巡查山东,吓破了胆。他银子也快花完了,于是逃到了邯郸,要带徐慧儿去别处传教…… 因广平府新附,之后又接连遇到黄河水患、山西战局,锦衣卫无力调查民间邪教,请靖安王治罪。” 王笑又问道:“他们打算干什么?” “他们打算绑了靖安王,然后逃出靖安王治下。” “然后呢?” “然后……似乎是走到哪里就呆在哪里。” 王笑道:“这些都是他们给你招供的?这么没骨气?” “张略先胆小招了,其他人不知道卑职是官府中人,就都说了。”莫乾道:“他们还以为我们是客商,想给卑职传教。” “哦。” 王笑一时也没想好怎么处置这些人。 这些年丞相、公主见的也不少,却是头一次遇到这样奇奇怪怪的…… 什么中兴福烈皇帝,头一次听说…… 行事风格跟草台班子一样。 但转念一想,王笑又觉得自己在发动群众这个方面暂时还是不如人家的。 在这个时代,如果只靠口舌要鼓动百姓跟着自己造反,没准张略先这种人都聚起数万人了,自己还在跟和第一个遇到的泥腿子解释什么叫人民当家作主。 想到这里,王笑决定去见一见这个张略先。 …… 张略先被拷在一个柴房里,见到王笑,先是眯着老眼打量了他一会,喃喃道:“真是个盘儿亮的,怪不得圣姑动心……” 王笑道:“听说你们白莲教做了很多孽,你平生都办过哪些恶事?” 张略先问道:“你们有火铳,你是个官?” “你猜。” 张略先就真的猜了起来。 他盯着王笑,沉吟了一会,眼帘一点点低下来。 “靖……靖安王……吗?你……你们那个火铳,都不点绳的……” “问你,平生都办过哪些恶事?” “靖安王,小的虽然是白莲教中人。但平生办的都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啊。” 张略先说到这里,老泪纵横,哭道:“小的收养孤儿,收养无依无靠的……的人,教人读书习武,小的还……还医治百姓……” “你造过反你知道吗?” “小的是……是被胁迫的啊!” 王笑道:“你在徐鸿儒死后还在造反,你敢说你是被胁迫的?” “没有没有!”张略先摇头不止,道:“小的没想造反,就想借那个奸贼的名头,骗……骗点银子花……后来这些年,都是徐慧儿在造反,小的也是被她……被她胁迫的啊。” “是,一个路边捡来的女娃,从小就胁迫你造反,造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小的要真想造反,早……早造了不是吗?”张略先小声嘀咕了一句。 王笑懒得跟他废话,问道:“你在山西还有教徒?” “没有!没有!”更新最快的网 “没有你就去死。” 张略先低下头,眼珠子一转,沉思了一会。 “因为山西那边山地多,以前信弥勒教的人也多,又是北边之地。楚朝开国以来,白莲教多是在山西开展,自然有许多教众……”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句,也不说是自己的教众,只说是白莲教的教众。一边观察着王笑的反应。 王笑道:“继续说。” “但现在,山西那边的教众想造反的多跑到四川等地去了,剩下的许多都是在做走私生意,小的……小的当年也是想去弄点银子……” “做生意?什么意思?” 张略先道:“大概在一百年前,山西有宗室叛乱,白莲教也有参与,叛乱平定之后,朝廷清洗,加上民不聊生,许多白莲教徒出逃到了长城以北另谋生路。 当时大同的白莲教教主赵全,带万余教众逃到了蒙古的丰州,本以为那里是荒凉之地,没想到水草丰美,很是不错。于是他们又引诱、劫掠了数万人过去,开垦土地近万顷……” 王笑想了想,丰州大概是现在的呼和浩特。 他没说话,示意张略先继续说。 “没有了朝廷盘剥,他们种的粮食足够自己吃,于是他们把粮食卖给蒙古人,也会运到长城以内贩卖。 赵全又结识了漠南蒙古的可汗俺答,俺答穷得厉害,什么东西都缺,让赵全帮忙在长城以南采购粮食、盐铁、武器、药材等物。赵全为俺答建起九重宫殿,拥立俺答为帝,而他自己称王…… 后来,赵全当了汉奸,帮着俺答攻打楚朝,献计帮俺答攻破了长城,先后劫掠了大同诸城。赵全还和俺答说可占领山西太原等地,同楚朝南北分治,但俺答就只想抢东西…… 再后来,丰州也有灾荒,蒙古也和楚朝打不下去了。等楚朝新帝登基,与俺答议和,俺答把赵全送到京城凌迟除死了……” 张略先说到这里,又道:“之后丰州的白莲教众多被招降,回到长城内继续生活。但还有许多白莲教徒不愿再回楚境,留在丰州。因楚朝与蒙古议和后开放了互市,他们便以中间人的身份通商。 百年以来,他们的后人都在北边之地继续贸易、走私。而山西境内的白莲教徒,与他们也多有联络,所以有人说白莲教堪称是晋商的先祖……” 张略先说到这里,很是诚恳地看着王笑,哀求道:“靖安王,小的在山西虽然有……有一些教徒……但小的真的就是去做生意的……” “不是好东西。” 王笑语气淡淡的,心里却感到一些意外之喜,问道:“你还能联络到大同、丰州一带的教徒吗?” “这……” 张略先眼珠子一转,道:“小的就是个半截身子进棺材的老东西,现在闻香教的事务都是交给徐慧儿打理了,她名义是是徐鸿儒的女儿,而且自唐赛儿之后,白莲教多信奉佛母,我说她是圣姑,教众信服。所以……都是她主使的……” 就只剩几十个人的小教派,能有什么事务? 张略先之所以收养徐慧儿,又把她奉为自己的首领,为的就是关键时候推出来顶包。 王笑注视了他一会,微微冷笑,道:“我有件事要你办。替我办事、或死,选一个……” 王笑回到房内,把莫乾招过来。 “靖安王。” “派人去冠县,把那个魏臭……魏什么来着?” 莫乾小心翼翼道:“魏臭脚。” “魏几悦,让他两天内交接完公务,以最快的速度赶来邯郸。同时再调五十名锦衣卫的好手来。” “是。” 想到张略先这人不可靠,王笑沉吟着又道:“你去劝降了徐慧儿,让她能忠心替我们办事。” “这……卑职有句话不知当不当……” “不当讲。”王笑径直打断话头,道:“我让你去劝降。” “是……” 挥退莫乾,王笑再次低头看向案上的地图。 地图上画了好几条不同颜色的线条,从各个方向进入山西。 王笑调了一盘丹青,提起笔在上面又添了一道线条。 他低头凝视着自己的作品,似乎稍微感到满意了一些…… …… 窗外的天空中黑云更浓。 而千里层云之下,表里山河,关山险峻,或成大部、或成小队的人们,正如蝼蚁般汇聚…… 第911章 战之始 “天下九塞,雁门为首。” 当然,这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汉时,卫青、霍去病、李广等名将都曾驰骋于雁门古塞内外大战匈奴;唐初,突厥崛起,屡有内犯,唐军驻雁门戍防;宋时,此处是宋辽争锋的主要战场。 时至楚朝,北驱蒙古,开疆宣府、大同,雁门关就成了“内边”,又随着漠南蒙古逐渐没落、女真崛起,雁门关已算不得“九塞尊崇第一关”了。 但到如今,雁门关再次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瑞军若再东征,过雁门关,走平型关、紫荆关、倒马关,可直抵燕京; 清军若西征,过雁门关,向北可封堵大同,向西走宁武关、可至黄河边,向南可侵入山西。 …… 恒山沿着代县北境盘恒,蜿蜒于山巅的内长城把雁门山、馒头山、草垛山联成一体。 雄浑山川之下,几名骑兵正在狂奔不止,身后有兵马追逐。 “噗!” 箭雨袭落,混杂着火铳声响,前方逛奔的瑞军只披着布甲难抵箭弹,又栽倒数人。 “快走,把消息……报……” 先落地的瑞军还在嘶吼着,清军的马蹄重重踏下。 “追!” “一个都不许放过!” 大喝声中,又是一阵箭雨与火铳,奔逃的瑞军尽数被射落。 …… 叶赫那拉尼雅哈策马上前,头盔下是冷冽的眼神。 “还有没有探马突围?” 尼雅哈说着一口纯正的汉话向一名受伤倒地的瑞兵问道。 那瑞兵还想要爬起来厮杀,一根长矛刺下,将他钉在地上。 “啊!”网首发 “你们还有没有突围的探马?” “去死……” 有汉旗兵跑上前,拿刀刺进瑞兵身体里,搅动着刀,恶狠狠道:“主子爷问你话,老实交代!” 那瑞兵痛得眉头倒竖,却不再呻吟,死命咬着牙挤出几个字来。 “狗汉奸……楚朝的狗官肯降外虏……义军……义军不降……” 尼雅哈不悦,一刀斩下。 他扫了一眼看着马前的汉旗兵,吩咐道:“剖开他的肚子,看看瑞军的粮草情况。” “喳!” 那汉旗兵佝着身子,小跑了几步,喊道:“佐领大人有命,剖开这些人的肚子看看粮草。” “大家伙来,把这几个活着剥了,给主子们看着乐呵一下……” 惨叫声不断,尼雅哈皱了皱眉,懒得管这些。 …… 尼雅哈和皇太极是表兄弟,皇太极的生母叶赫那拉氏就是他的亲姑姑。 虽是如此,当年叶赫部与建州部却还是敌对关系。后来努尔哈赤攻陷叶赫城,缢死了自己的大舅哥,也就是尼雅哈的阿玛。 那一年尼雅哈还很小,率着族人投降了努尔哈赤。 他始终记得阿玛临死前还在狠狠地诅咒着努尔哈赤,“吾子孙虽存一女子,亦必覆满洲!” 尼雅哈每回想这个诅咒只觉得嘲讽,阿玛盼着姑姑能为他报仇雪恨,但满洲却是在姑姑的亲生儿子手中一步一步走向了强大。 因尼雅哈投降时年纪还小,由皇太极抚养长大,受其影响,他推崇汉学,喜欢看汉人的书,以前也曾觉得汉人是更尊崇的存人…… 但每与汉人交战,他愈觉失望。 事到如此,大多数是汉人都还在勾心斗角、卑躬屈膝,完全没有他们笔墨流传中那份隽永风骨啊。 此时此刻,尼雅哈冷眼看着那些在剖着同胞的降兵,心里微微哂然,又感到有些骄傲。 这千年传承的文明、往圣的绝学,将以满州贵族为继。 这般想着,他催动马匹,马蹄踏过这片土地。 他确信自己能出将入相、征服汉人,成为这个时代最高贵尊崇的士族…… …… 四野渐渐安静下来,鹰鹫在天空盘旋着,俯冲而下,啃食地上的尸体。 一天之后,一群人互相搀扶着走了过来。 其中有个小女孩见了这一幕,“哇”的一声,吓得大哭。 “呜呜……” “娣儿不怕,你不要看……” 余从容拍了拍女儿的背,让妻子把她带开。 他蹲在地上查看了一会,目光望向北面,喃喃道:“建虏已经到我们前面了,他们走的是道路,又有马匹。我们翻山越岭,被甩远了。” 苏简问道:“赶不及去大同报信?” 余从容道:“我早说过,不可能赶得及。” “那我也要去。” 余从容道:“你们看这些瑞兵的表情……他们是被活着剥开的,你也想这样死吗?” 苏简目光落处,见那死去的瑞兵双目圆瞪,仿佛眼珠子都要瞪出来,而身上的血肉已被啃食得一塌糊涂。 这一幕让他只觉头皮发麻,但他嚅了嚅嘴,又道:“我要去大同。” 余从容道:“此地不宜久留,躲回山里再说。” 石梦农叹道:“把他们埋了吧。” “太危险了,我们先走再谈。” 余从容说了一句,从死去的瑞兵脚下剥下一双靴子来,把自己磨破的鞋换了。 石梦农拦了拦他,道:“他们虽是反贼,一开始只是吃不饭的百姓而己,如今又抗虏身死,可称英烈之士,你岂可如此?” 苏简虽不迂腐,也觉得死者为大,又见余从简动作粗鲁,也劝了几句。 二人说话的功夫,余从容又吩咐齐晟等人换了鞋,拔出尸体上的破箭支,并不理会这些言语。 战乱开始后,他已经有些烦这两人了。 “你们不换鞋?那走,先躲起来……” 余从容抱着女儿回到山林中,眼神更加决绝,道:“我得马上离开此地,最后再问你们一句,北上必死,是否与我一起走?” 苏简道:“余兄,我决定了,我要投军与建虏死战。你不是也要投瑞朝吗?如今正是马上建功业……” “兵危战凶,保了命才能建功业。” “我从不怕死。” 余从容他懒得再理会这个愣头青,转向石梦农,道:“石公,我可以继续护送你南下,经潼关过河南返回南京。” 石梦农正眺望着北面的雁门关,摇了摇头,道:“但令身未死,随力报乾坤。” “这种大战,你我这些人再过去有何用?” 石梦农想了想,蹲下身在地上画了简易的路线,道:“大同的东面是宣府,建虏必是兵分两路,一路从宣府出兵,逼退唐节;同时多尔衮突袭雁门,很可能设伏,等唐节撤兵,再以伏兵击之。我们还有机会,翻过恒山,赶在唐节遇伏之前把消息告诉他……” 余从容摇了摇头,道:“三殿下乃天下名将,岂用你跑去告诉他这些?就你们想得到不成?还有,你看那些瑞兵,他们骑马逃出这么远,还是被全数歼灭,你们两个书生如何能翻山越岭赶在大军前面?” “如今雁门关被破,一旦唐节中伏、主力尽去,则山西危急。山西失守,则社稷危急。”石梦农道:“事关重大,不论如何我必须去。” 余从容转头看了看那边的妻子女儿,道:“我不会去,我要去西安。” 苏简与石梦农便向他拱了拱手。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人各有志,不强求余兄随我们去,今日一别,后会有期。” 余从容看他们一会,却是道:“你们去了反正也是送死,前日剩的獾子肉,还有你们拿着的东西,还我。” 苏简与石梦农都是一愣,只觉不可置信。 “还我。”余从容又道。 苏、石二人都是哂了一声,各自从怀里掏出硬巴巴的肉干、火石、水袋等物放在地上。 余从容道:“还有一把匕首。” “善甫……这匕首……留给我们可好?” 石梦农从没想过,自己一个兵部侍郎、都御史,有一天要向人讨要一柄小小的匕首。 余从容道:“还我,这是我们这些人保命用的。” 苏简大怒,瞪大了眼喝道:“余从容,没想到你是这等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东西是我的,还我。” 苏简和石梦农也没再说什么,把怀里的匕首丢下,转身就走…… 余从容看着两人的背景走远,回过头,见齐晟面露犹豫,于是道:“觉得场面难看?但别忘了,只有我才能带你们在这乱世活下去。” “这……是。” “走吧。” 一行人转道向南,走着走着,余从容微微叹了口气。 何氏走在他身边,低声道:“妾身与娣儿是否拖累相公了?相公若想去随石公报国,妾身愿殉节……” “殉什么殉?节什么节?”余从容道:“你不要听京城里那些蠢材的,就他们的境界……呵,我们不给娣儿裹脚就成了失节?呵,那些人里有几个像我们这样逃出来?” 他心情似乎不太好,呵斥了一句之后,才又道:“我只是在后悔,一开始就不该收留他们。本来是想着以后能有回报,结果这仗一打起来,他们跑去送死,平白费我们那么多天的食物。” “相公明明不是这般想的。” “噤声!”余从容忽然低声叱喝了一句,抢过女儿,捂住她的嘴,又拉着何氏在草丛里蹲下来。 “齐晟,快让人蹲下……” 与此同时,蔡家祯兵出宣府,直逼大同,唐节领兵迎击,双方在阳原县附近大战了一场。 阳原县东接宣化,西与大同毗邻,南北环山,桑干河由西向东横贯,呈两山夹一川的狭长盆地。 “轰!” 炮火猛地砸下,大地都在震动。 小柴禾从地上爬起来,满耳都是轰鸣声、厮杀声,天地都是一片血红。 “唐帅呢?!” 他大吼着,周围的瑞兵也大吼着,却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 小柴禾抬起头看去,寻找着唐节的帅旗,终于看到那它矗立在最前面。 战马不知道跑到哪去了,他只好迈开腿向前奔跑着。 接刃战还是在更前面的战场,放眼看去,只能看到瑞军将士奔忙的身影。 这些士卒身上多披着残破的皮甲,偶有些披链子甲的,还有许多是只披布甲,或没披甲。 武器则都是长矛和刀,没什么火器。 小柴禾莫名地有些鄙夷、又有些心疼他们。 比起装备齐全的楚军,这些人面临的处境显然要艰苦得多…… 好不容易,在炮火和箭雨中,小柴禾冲到了唐节附近。 “为什么还不放弃大同,撤入内长城?!” 浑身浴血的唐节视若无睹,张弓又连射三箭,一把提起小柴禾这个百八十斤的大汉,拉着他退到阵线当中。 “……”唐节开口喊道。 “你说什么?!”小柴禾喊道。 唐节反手就是一巴掌重重摔在他脸上。 小柴禾脸上一片剧痛,耳内那尖锐的耳鸣声却突然消失了…… “为什么打我?!” “能听到了吗?你还不去报信?” 小柴禾一愣,又道:“我已派人报信,但等唐帅撤入雁门关,靖安王才可安心。唐帅为何还不撤入内长城?” “撤你娘的!蔡家祯打过来了看到没?我不先击退他,一撤就要被他咬住。” “但多尔衮万一……” “闭嘴!”唐节喝了一声,又拉过小柴禾,低声道:“我已得到探马回报,多尔衮出飞狐陉了。” 小柴禾大惊,问道:“那还不尽快回防雁门关……” “别吵,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慌,你要是敢误我军心,斩!回头再说,现在给老子滚开。” 唐节说完,扬起手中长槊,再次冲向前线。 小柴禾拔出刀想要冲上去,被两个亲兵押着往后阵拖去。 “大帅有令,保护使臣……” 小柴禾对唐节的战法颇不适应…… 他平时主要负责情报,也随王笑上过几次战场。 他觉得吧,靖安王打仗,调令极为清晰。 双方的战略目的是什么、优劣对比如何、兵力地形武器粮草各方面如何、要打胜有哪些思路等等这些问题,靖安王往往在开战之初就与麾下将领讨论得明明白白。 因此,各个将领带兵出战,哪怕失去了联络,也能做到互相配合,顺着整个战略意图打。只要不是太笨,往往都能打得不差…… 但唐节打仗不同,个人风格颇为强烈,长槊一挥,旗令一下,小柴禾都还没看明白,唐节麾下的老营兵卒们就冲上去了。 这种雷厉风行的战法,猛则猛矣,但小柴禾混在这个战场上却如新兵一样茫然。 他觉得自己要是跟着唐节,可能还是只能当个黑市头子…… …… 鏖战良久,欢呼声轰然响起。 小柴禾爬到山岭上,放眼看去,只见远处的清兵如潮水一般向东退去…… 赢了?! 他跟着欢呼一声。 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天夜里,等唐节忙碌完,倚在帐里,小柴禾又找到他。 “唐帅为何还不退入雁门关以南?” 唐节道:“来不及了,多尔衮必已攻破雁门关,他很可能想埋伏我,此时再退就中计了。” 这些情报小柴禾都没得到,他只觉来到山西自己就像一只离了网的蜘蛛,又问道:“你怎么知道?” “今日这一战,蔡家祯没有尽力。”唐节道。 他脸上的血迹都没洗,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也懒得摊开地图,道:“我本想挫败蔡家祯一次,再领兵南撤,但只看他稳扎稳打,不急着打败我,我就知道多尔衮必已包夹过来了……” 小柴禾有些听不明白,问道:“那我们怎么办?” “两条路,一是向西退过黄河,但多尔衮有可能占领了西边的宁武关,扼守我向西的归路;二是固守大同,等待援军……” 小柴禾一愣,道:“援军?哪来的援军?” “我皇父也许会发兵来救,或者等王笑的兵马过来。” “这……唐帅不是胜了吗?怎么听起来像是要败了?” 唐节显得有些疲惫,道:“从多尔衮出兵飞狐陉、我们却没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输了,懂吗?但不是我没多尔衮能打,而是别的地方输了。现在还能有这局面,是因为我太强了。” “不是……唐帅,这才刚开始打……” “你懂个屁,高手过招,胜负往往都只在一瞬间。” 小柴禾倒也信服唐节这些话,他在京城开赌场的时候唐节就在战阵搏杀了,知道这方面人家看得比自己明白。 唐节想了想,又道:“趁着蔡家祯新败,我会坚壁清野、固守大同。还有,你之前派人走南面传信、很可能被多尔衮阻住了,你亲自从东面山林走,叫王笑带兵支援我……” 阳原一战,瑞军暂时击退了清军,但蔡家祯的东路也给多尔衮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清军已迅据占据内长城,完成了对瑞军主力的包围圈。 对于多尔衮而言,大方向上进展的十分顺利。 但唐节却也在展现出了让他出忽意料的勇猛与敏锐。 多尔衮在雁门关苦苦埋伏了几天,并没有等到唐节领兵南撤。 “他竟然没来?倒是小瞧了这小子……可惜啊,战局已定,他翻不出风浪了。” 尼雅哈本伸长脖子看着北面看了几天,也是等得脖子生疼,闻言应道:“确实可惜,若论天下名将,王笑是智将、秦山河是勇将,唯睿王你智勇双全。如今看来,唐节亦有智勇,却逊色于睿王,但这一战,一开始他就败了,就算不来雁门关,也只是晚一点败而已。” 多尔衮在听到王笑的名字之时皱了皱眉,后面的奉承之词也没平时听起来那么好听了。 “尽快包围唐节,一战歼灭他。” 尼雅哈道:“睿王,唐节退路已断,我们只需包围他,等他粮草用尽,可不战而溃。” 多尔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道:“要快,不能让王笑帮唐节解围。” 尼雅哈愣了愣。 王笑? 那么远,怎么可能来给唐节解围? 看来,睿王还是太忌惮王笑了…… 第912章 攻大同 黑云压城城欲摧。 清军围大同城十数日,大同城外,营帐如云。 这日傍晚,收兵之后,多尔衮召诸将议事。等散了军议,尼雅哈与岳乐并肩而行。 岳乐并不是姓‘岳’,他全名叫‘爱新觉罗·岳乐’,是努尔哈赤之孙,也是阿巴泰的第四子。 “唐节确有些能耐,要攻下大同,只怕还要半月之期。” “我早就劝过睿王,等其粮草告罄,大同可不战而取,如今却成了硬仗。” 岳乐道:“兵出飞狐陉、取雁门关拦住了唐节退路,不让他纵深而守,大局已经达成了,至于灭唐节是打硬仗还是缓仗,对睿王而言不重要。” 尼雅哈点点头,道:“我始终觉得睿王太顾忌王笑了,如此攻城,死重未免惨重。” “是啊,诸将总说‘让那些汉军送死没什么、劫掠山西百姓补充粮食没什么’,但我大清要想在关内立足,必须要优待汉人才好。” 营寨外,一片哭嚎之声远远传来…… 岳乐伫足听了一会,长叹了一声。 尼雅哈敏锐地察觉到岳乐想谈的不只是战事,抬手引岳乐进到自己帐中。 两人进了帐,尼雅哈问道:“贝勒爷想说什么?” 岳乐微微苦笑,道:“如今大战既起,后方当以稳定为妥,我想劝睿王停止在京畿占房圈地,你可愿与我一起上书?” 尼雅哈犹豫了一下,道:“你前次上书已经被睿王驳回了,如今在外打仗,却谈京城内政,恐睿王怪罪。” “正是在外打仗,那些阿谀献媚的奴才不在睿王身边,我们也许能劝动睿王。” “劝不动的。”尼雅哈摇了摇头。 他说着挥退亲卫,又朝帐外看了看,脱下身上的盔甲坐下,披上一身宽袖的袍子,举止间颇有几分风雅。 “我们年岁相仿,贝勒如今还不到三十吧?” “二十又八。” 尼雅哈道:“贝勒你工于诗画,文章画技比汉人大儒犹不逊色。再看睿王,不过三十多岁,行事作风却像是老一辈人,仿佛是活在当年……太祖皇帝杀无谷之人的时候。” 满人没那么多讲究,岳乐听了点点头,道:“是啊。” 尼雅哈又道:“若非范大学士苦劝,睿王尚且做不到如今这样亲善汉人。若论胸怀气度,他逊先帝远矣,又何苦再劝他?” “形势不同了。”岳乐道:“大清入主中原,满人少、汉人多,若不安民,何以为继?” “道理睿王怎么可能不明白?但他做不到,他打心眼里以满洲习俗为傲,卑鄙那些汉人。” 岳乐道:“你说的我明白,但你看如今天下形势。北楚拢络民心,实力日增。我大清本也有诸多良政,本该静待天下归心,偏偏在这关头,睿王连施苛政,占房圈地、大肆拘汉人投充!如今攻打大同,又四下抢夺百姓粮食,任将士烧杀抢掳,岂有王师风范?” 尼雅哈默然了片刻,缓缓道:“这道理睿王懂。” 岳乐道:“我怕的就是他懂,却还是做了。” 尼雅哈与岳乐对视了一眼。 岳乐缓缓问道:“所以……攻下大同之后,睿王必定屠城,以抹掉此事,对吗?” “我确实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你还不愿与我一起上书?” 尼雅哈又沉默了一会,他思量了良久,忽然说了一句题外话。 “贝勒爷文武全才,陛下一直想与贝勒爷多多亲近。” 岳乐一愣。 尼雅哈注视着他的眼睛,又道:“如今天下未定,陛下又是幼冲之龄,故悉事决于睿王。但睿王多病福薄之人,往后这大清的军国大政,不知由谁决策?” 一句‘多病福薄’,岳乐深吸一口气,已完全明白了尼雅哈的立场…… 他恍然想起,眼前的叶赫那拉·尼雅哈是孝慈高皇后的侄子、是先帝的至亲,必然也是拥护陛下血脉,岂能是睿王一系? 先帝毕生经营,致力废除八王议政、集皇权于一身。如今先帝虽崩,遗泽之厚远超自己的想像。 这大清朝看似臣服于睿王,但暗流中多少人在蠢蠢欲动? 他们在等什么? 等睿王平定天下,然后……狡免死,走狗烹? …… 眼看岳乐不说话,尼雅哈又道:“等攻下大同,击杀唐节之后。睿王系社稷于一身,是不会亲自南下的,在我想来,应该会封你三哥博洛为主帅。 说起来,饶余郡王的几个儿子真是个个出色,博洛屡立大功,眼下也终于得了睿王重用了,这是好事。 但我们更欣赏的还是贝勒爷你,你是当今大清最出色的宗室子弟,文韬武略、屡立大功,却不受重用,陛下恨不得立刻亲政为你封王。” 尼雅哈没有说‘我们’是谁,但结合他的前一句话,意思显然更明白了。 ——等天下平定,大可诛多尔衮,请你代表宗室为议政亲王,决策军国大事。 岳乐心神一颤。 他明白,陛下不可能亲口说出这些话来,无非是其身后之人布置的。网首发 哪怕如此,他也觉君恩深厚,热泪涌到眼边,让他眼框发酸。 他并未马上回复尼雅哈,这些事心里明白也就可以了。 “谢陛下厚爱……” 两人收拾情绪,话题又回到民生战事上。 尼雅哈道:“贝勒爷前次上书,陛下也深受触动,称赞你‘眼底穷荒皆赤子’,但……时机未到,且先忍耐。 睿王性格暴虐,但这是打仗,当时秦国削平天下又何尝不霸道?要想销兵戈、与民生息,该在天下平定之后,到时由我等后进之辈经营,使大清基业永固。” 岳乐道:“我只怕睿王如此施政,到不了削平天下的那一天啊。” 尼雅哈道:“前阵子,范大学士上书,曰‘治天下在得民心’,你以为他是在劝睿王停止占房圈地吗?后一句才是真知灼见,谓曰‘士为秀民,士心得,则民心得矣’,所以,范大学士谈的是今年的科举之事……你看王笑,只会拉拢下民之心,我们却可得秀民之心,孰高孰低,一眼可知。” “受教了。”岳乐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所以啊,我们有分寸的,睿王也有分寸,只要‘秀民’归心,那些斗升小民,暂时就随他们去吧。” 岳乐叹道:“只希望早日能四海平定。” 尼雅哈道:“今日我与贝勒说这些,也是一个提醒……睿王已下了令,命我们这两日就驱赶汉人攻城,破城之后大同也是必定要屠的,以免事情传出去于大清声望有损,你到时不要触怒了他……” 此时清军大营之外,三万多难民被驱集在一起。 这些人多是从大同四州七县等处被赶过来的,拥挤在荒野上,哭声震天…… 苏简与石梦农正蹲在人群中。 他们是在山野里走着走着,就被清兵捉起来了。 他们长了不少虱子,咬起人来疼得厉害,加上风餐露宿地赶路,肚子也饿,身上被野兽咬的伤口也开始溃烂…… 如是种种,两人只觉得活得太苦了。 这西北之地干燥,风沙大,气候比起江南实在是恶劣,石梦农呆到现在只觉浑身都是病,再这样下去也没几天活命了。 以前他觉得自己是社稷栋梁,在韩城时牧守一方、在南京时为国决策,如今发现那些才干能得以发挥,是因为自己是‘士’,坐的位置足够高。 把自己与平民百姓放在这黄土地上刨食,论生存本领,自己远不如他们。 满腹的诗书韬略并不能让人活下去…… 石梦农张开干裂的嘴,喃喃道:“幸而唐节没有南撤被多尔衮伏击,我死而无憾了。” 苏简饿得前胸贴后背,嘴里的话有气无力的。 “我们还什么都没做……不能死。” “余从容说的不错啊,唐节不用我提醒……但我不后悔。” 苏简道:“不要提姓余的小人……石公觉得建虏把我们这么多人掳来,是要做什么?” 石梦农叹道:“只怕是要驱赶百姓攻城。” “该死。”苏简喃喃道:“我们要想办法阻止此事。” 说着话,旁边一个老头伸出手,从苏简头上捉走一只跳蚤,丢进嘴里嚼巴了。 苏简转头看了一眼。 若在以前,他大概会觉得恶心,如今却觉得好饿。 那老头子脏兮兮的,开口说的方言,苏简听了老半天才听懂。 “你问我怎么养出这么大的跳蚤?我从山里带来的……什么?不怕猛兽吗?我有个同伴带了会打猎随从……” 话到这里,苏简又觉得有些没意思,懒得跟那老头聊天。 省点力气想办法是正经。 忽然,他眯了眯眼,看到那边一根木桩上刻着一个符号。 那是一个由麦穗、锄头组合起来的小小图案。 苏简心神一颤……这是锦衣卫的联络暗号。 他迅速在四周瞥了一眼,见到外都是浑浑噩噩的百姓,看守他们的清兵在栅栏外自顾自地谈天。 他于是悄悄靠过去,在那个小图案旁边又刻了另一个图案,之后就蹲在那等着。 过了许久,一个病怏怏的汉子步履蹒跚地凑过来。 “这位兄弟,给点吃的吧……” “吃的没有,我给你唱支曲吧?” “听曲我只听河西大鼓。” 苏简低声道:“玲珑塔,塔玲珑,玲珑宝塔第一层。两张高桌五条腿,五个和尚四本经, 八个铙钹六口磬,三个木鱼一盏灯。” “玲珑塔,塔玲珑,玲珑宝塔第四层,一张高桌六条腿……” 病怏怏的汉子说完,苏简低声道:“见过总旗大人。” “交换信印吧。” 两个互相看了看印信,病汉子忽然低声道:“到那边说,有人在看我们。” “那是我的同伴,江南来的的石梦农先生。” 病汉子一愣,沉吟起来——崔镇抚麾下,第五千户所,编号八六三一的那个人是…… “你是苏简?” “正是卑职,总旗大人也知卑职之名?” 病汉子皱了皱眉,脸上浮起些失望之色,又四下看了一眼,盼着能遇到别的同伴。 他想了想,带着苏简穿过人群,走到两个年轻人之间,低声吩咐道:“你们看着点,我和他谈话。” “是。” 接着,病汉子向苏简道:“你违了军法,依例我要带你回去治罪,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苏简脸色一变,低着头道:“卑职知罪,但当此时节,请总旗大人给卑职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你把印信给我。” “是……” 病汉子接过印信,道:“你被革职了,随我回济南论罪。” “是,请大人信我,我不会逃的。” “知道,从我个人而言,还是佩服你能刺杀王桦臣。你手上可有情报?崔镇抚他们可还安全?” 病汉子仔细查问了许多细节,低头思量起来。 好一会,他招过另两名番子,对他们以及苏简吩附。 “我奉柴指挥使之命,将几封重要文书交给靖安王,没想到半路被建虏掳来。这两日建虏必要驱我们攻城,我会找机会逃跑,你们注意看着,若我死了,务必拿着我身上的东西南下交给靖安王……” 三万余难民汇聚在一起浩浩荡荡,隔着人海,营中另一个地方,余从容皱了皱眉,道:“连一般乞丐的脚都没你这么臭。” “这你就冤枉我了,我上个月刚洗过脚,臭不过乞丐。” 说话的人相貌有些丑陋,身上却有股威严之气,正目光炯炯盯着不远处一个有些粗壮的女子。 片刻之后,一个汉子挡在这丑陋男子与那女人之间,阻住了他的目光。 “魏几悦,你为何又盯着徐姑娘看?” “我是在想,邯郸县令如等无能,治下出了邪教都不知道。”魏几悦道,“若在冠县,我绝不可能任她招揽数十教众。” “闭嘴,你上任多久,人家上任多久……” 余从容听着,眼中闪过些鄙夷。 ——大言不惭的小小县丞,还是被罢免的。呵……就这,已是山东公务考试出来的小吏当中拔尖的了。 倒是那叫莫乾的锦衣卫小旗让余从容有些忌惮。 当时他带着妻儿随从躲在山间,正遇到这伙人策马而过。余从容自觉隐藏得颇好,没想到莫乾眼力非凡,竟是发现了他。 莫乾他们本伪装成商队,好巧不巧,其中有个锦衣卫番子是何家远亲,与余从容、何氏正好相识。 “咦,书涯,你不是随族长去了济南了吗?怎么成了行商……” “咦,表姑、表姑父,你们不是留在京城吗?怎么到了山西……” 余从容虽不愿投效北楚,但这种情况下,心知莫乾等人也不会再放任他南下,免得露了消息。 不得已,他只好自称是有称报国之志,又说了解北方地形,愿为他们引路。 这一路而来,魏几悦每每以审视的目光相看,让人不爽…… 今天他们遇到清军,不敢妄动,也被带到这里与难民混在一起…… 第913章 白莲现 难民堆中,几个人聚在一起。 莫乾四下看了看,低声道:“张老头已求见了建虏将领,我们相互对好说辞,一会别露馅了。” “是。” “余善甫,你是聪明人,该死若事情败露,我先杀你。” “放心,我妻女都在你们手上。” 莫乾这才道:“张略先会说我们是介休城范家的商队,这趟是去丰州与蒙古人贸易的……” “介休范家?”余从容有些厌恶,皱了皱眉。 “以前奴酋多次入塞,掠夺了大量财宝,以范家为首的晋商八大家替其销赃,再从中原收集大量粮草、军资,运入关外资助建虏,并提供大量情报。” “我知道。”余从容点点头,道:“小奴酋一进京,就为答谢这八大商人在紫禁城设宴,亲自召见,赐朝服,编为御用皇商。我们假冒范家商队,不会被揭穿吗?” “范家先祖曾是白莲教徒,与丰州一带的蒙古人做生意,渐成豪商。张老头几年前曾与范家打过交道,对其十分了解,应该不会漏陷……” 张略先凑过来低声道:“是,那范先斗利用白莲教、又勾结建虏,小的对他极为不齿……” 莫乾道:“别说没用的,也别在我们面前点头哈腰,记住,你是掌柜的,我们是你的护卫,魏几悦、余从容二人是帐房先生。” 魏几悦忽问道:“再说徐姑娘是我的夫人如何?” “不妥,她是武人,建虏会看得出来。” “余帐房就有夫人。” 莫乾也不知这魏几悦是在戏弄自己、还是真心看上徐慧儿,感到有些生气,皱了皱眉,愈发反感魏几悦。 “闭嘴,你走开。” 他把魏几悦赶开,徐慧儿这才肯捏着鼻子走过来。 “怎么说?” 莫乾只好又把计划说了一会,接着道:“到时你伪装成我的夫人……” “你好大的胆子。”徐慧儿不悦,但声音还是如小娃娃一般,低声道:“你和我说好的,办成这件事,让那人给我当相公。” “嘘,我的姑奶奶,别被人听到了……” “听到就听到,等兴复了大乘国,我称了帝,立他当皇后的,老祖师你说是吧……” 张略先只觉尴尬,头埋得更低。 一旁的大锁哥挠了挠头,一脸满然。 余从容心中更加鄙夷。 ——这就是北楚文武的作风,一群乡巴佬。 脚臭的、胆小的、蠢得跟猪一样的,还有说话捏着嗓子的轻浮女人,以及镇不住女人的小年轻…… 王笑的用人水平不过如此。 但奇怪的是,莫乾这人有时连个女人都镇不住,遇事却有几分坚韧细致,懂得‘因势利导’之理,竟真让他打点了建虏的官兵,没有太苛待这些人,还把请求层层递了上去。 之后,一个建虏将领召见了这一行人。 他们一共百余人,精壮的护卫与货物早都被看管起来,只有为首的几人被搜了身,被押着穿过营寨。 到了一座大帐前,有侍卫走出来,扫了几人几眼,喝道:“这三个可以带进去,这几个人留在外面。” “喳……” 张略先、魏几悦、余从容于是进了大帐。 余从容心想:“看吧,建虏根本不在乎那女人是谁的夫人。” 他低着头站在张略先身后,只看到前面那建虏将军的一双靴子。 “范家的商队?可有信物为证?”那清将的汉话说得很好。 余从容目光看去,见张略先的身子抖得厉害,没有回答。 “禀主子,有的……”魏几悦开口。 “哪来的臭味?”那清将忽打断他的话,十分不悦地嘀咕了一句。 余从容忽然道:“主子……是这个奴才脚臭,不如把他拖出去?” 魏几悦一愣,转头看了余从容一眼。 那清将似觉得好笑,让人拖了魏几悦出去、掀开帐帘透了透气,又向张略先问道:“不想开口说话是吧?” “禀主子,我家老掌柜年纪大了,说话不利索,主子恕罪。信物是有的,我们有通关凭证……” 余从容扶了扶张略先,从他袖子里把文书拿出来。 清将扫了一眼,淡淡道:“这是前朝的凭证,我大清朝赐给范家的皇商文牒呢?” 张略先抖得更厉害了。 余从容道:“范家的根毕竟还在山西,担心唐逆知道家主为大清办事,平时行商不敢把皇商文牒拿出来,家主和小的们都盼着大清早日收复山西……” “是,是。”张略先终于缓了一口气,道:“小的们盼大清如盼甘霖呐。” 那清将笑了笑,又问道:“范永斗近来可好啊?” 张略先忙应道:“小的……小的是四房的掌柜,许久未见过老爷了。” “哦,范四?爷正好认得他,他的腿疾如何了?” 张略先虽紧张,还是答道:“已好些了,四少爷前日子遇到一位老道士,作了个法,现在都能跑起来……” 两人对答了几句,张略先说了些范四的情况,那清将点了点头,又道:“等你下次见到你家主子,告诉他上次他派人送来的礼物爷很满意,你可知如何传达?” 张略先喃喃道:“这……小的不知……” “你家少爷送的南唐徐熙的《玉堂富贵图》,还有这么大的夜明珠……你可知道我是谁了?” 张略先额头上冷汗渐渐冒出来,嘴抖得厉害。 却听“咚”的一声,是余从容跪在地上。 “原来是叶赫那拉贝勒当面,小的心里就嘀咕呢,哪位贵人生得这般俊美,与神仙无二。四少爷去年从京城回来,常常赞颂贝勒爷的风华……” “什么叶赫那拉贝勒,我们满洲称名不称姓。” “是,贝勒爷勿怪,是因为四少爷说过,叶赫那拉氏出美人,以前有满洲第一美人,如今贝勒爷是满洲第一美男子,四少爷说贝勒爷家的小公子是一颗明珠,因此送了那颗夜明珠……” 说到儿子,尼雅哈语气里便带了些笑意,与余从容闲聊了几句,又吩附侍卫把商队从难民的营地里接出来,把货物还给他们…… 莫乾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们这夜里便拥有了一个小小的营帐,虽还有清兵看管,处境却也好上许多。 张略先把见尼雅哈时的情况说了。 让余从容有些诧异的是,莫乾、魏几悦并没有因这件事对他有所不满或有所起疑。 在他想来,自己让尼雅哈把魏几悦赶出去,回头必是要被责问一番。 但魏几悦反而道:“我不擅长应对那些自命清高的,这件事你做是比我做更适合。” 余从容于是稍稍改观了一点,但还是嫌他脚臭,侧了侧头。 魏几悦又问:“你为何那么了解那虏将?” “如你所言,他自命清高,每日吹嘘其子是神童,在京城多留意便知……” …… 莫乾这行人运送的货物是墨锭。 这种东西又不能吃,又不怎么值钱,清军翻检之后也就没怎么动。 这天夜里,莫乾却是从货品里搬了几箱墨锭下来,一个个掰开来。 余从容眯着眼看去,只见那小小的墨锭里,竟是藏着一个个奇怪的小东西…… 同是这一个夜里,被清军驱赶在一起的难民中有人聚在一起,低声道:“今日有位老神仙和俺说了,明日会有佛母降世,救我们脱困哩……” “不会是骗你的吧?” “老神仙给俺作了法哩,手里能冒火哩……” 次日,太阳还未完全升起,绵连不绝大的营中,数不尽的清兵再次整锅造饭,准备又一次的攻城。 大帐中僚幕们匆匆整理着情况,然后汇报给多尔衮。 “山东那边的情况到了吗?” “到了……” “快,睿王要听……” “禀睿王,王笑已到了邯鄣,五天前在风月关与瑞军守将交涉,瑞军并未放他的部将过关……” “晋商八大家都有派人传信来,说若是打听到王笑兵发山西,必会告知睿王。他们翘首以待睿王大军,皆愿作内应,为大清尽快平定山西……” 多尔衮皱了皱眉,又道:“本王是问你们,王笑有没有出兵来救唐节。”网首发 禀事的僚属一愣,心说这怎么可能?王笑得到唐节被围的消息最快都要七八天,大军调动最快也要一个月,就算瑞朝一路放行兵马赶过来最快也要大半个月,带上辎重那还要更久……这才过了多少天? 唐节总共也就被围了十来天,神仙都不可能来救。 而且自己刚才都说过了,王笑要是来了,人家八大家会通知你的啊…… “禀摄政王,并没有北楚兵马入晋,奴才万分确定。” 听到这‘万分确定’,多尔衮的眉头才舒展开。 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多心了,王笑派兵给唐节解围显然是不可能的事。 目光看向地图,多尔衮指了指大同,心想只有歼灭了唐节,自己才可以没有后兵顾之忧的派大军南下。 而有着各家晋商的支持,山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 王笑不可能比自己更快,他现在还没入晋,便等于这一战自己掌握了胜算。 而王笑若想强攻太行陉,便代表着与瑞朝绝裂……那更好,唐中元可以心安理得出兵潼关。 更重要的是,自己不需要在正面战场上击败王笑。 只要击败唐节,就可以抽出兵力,化为小股骑兵,在八大家的引路下,出滏口陉、太行陉、白陉,直插山东腹地烧杀抢掳,拖垮这个弹丸小国。 …… 仔仔细细又思量了一遍,多尔衮想不出王笑还能如何破解这一局。 “传令下去,不惜一切代价,攻破大同,破城不封刀……” “几……几日不封刀?” “睿王没说,贝勒听命便是。” 岳乐嚅了嚅嘴,心想到尼雅哈昨日的劝说之词,应道:“喳。” 他早已穿戴好衣甲,跨上战马,转头看去,见博洛一身盔甲,陪着多尔衮身边上了观战台。 见到这一幕,岳乐反而在心中更坚定了某个念头。 他扬起刀,向自己的正蓝旗兵马下令道:“督战……” 一道道旗令下去,各方将领也纷纷下令,与岳乐的兵马配合着。 视线传过攒动的人头,最前方的汉军旗将领喝道:“驱赶那些尼堪当前攻城!” “敢后退者斩!” “杀啊!” 杀喊声喊起,接着,是无数哭天抢地的哀嚎…… 大地上是昨日鏖战留瑞的残肢与血肉。 石梦农步履维艰地奔跑在人群中,身后有清兵不停用鞭子抽打着他们这些人。 他恨不能返身杀过去,却被苏简拉着,越跑越快,混入人群。 “总旗大人在那里……我们跟着保护他走……” “知道了。” 不一会儿,又有个青年跑到他们身边,扶着石梦农。 跑着跑着,忽听远远传来呼喝声。 天色仿佛暗了下来。 抬头看去,前方箭雨如蝗,从大同城内洒落,射在手无寸铁的人们身上…… 石梦农早已抛却了自身性命,心中却浮起无尽的悲悯。 前面惊慌失措的难民着吓得大哭,无数人回过头想要撤,一排清兵又冲了上去,手中长矛毫不犹豫地乱刺。 “敢后退者死!” “娘啊……” 哭声震天…… 石梦农几乎要栽倒在地上,苏简也无力再扶他,唯有身边那个锦衣卫的青年拉着二人跟着前面的病汉子。 每一刻仿佛都是在地狱煎熬…… 终于,石梦农看到那个病怏怏的汉子忽然直起腰杆,猛地探手勒住一个清兵的脖颈,空手夺白刃,将一柄长矛抢在手中…… “杀奴!” 一声大吼响彻在难民之中。 石梦农与苏简跟着大吼起来,浑身气血激荡,亦是转身向身后的清兵扑上去。 ——今日不成功便成仁,将这条侥幸得生的性命交出去…… “杀奴……” “轰!” 突然,一声爆炸声响起。 “轰轰轰……” 天地间都是连绵不绝的爆炸声。 石梦农一愣,转头看去,只见清兵大营里似乎是火药库被引爆了…… “佛母来救我们了!”也不知道谁扯开嗓子大喊了一句。 被驱赶的难民如炸了膛一般沸腾起来。 “佛母来救我们了……” 只见不远处一个汉子忽然一把拆开自己的发髻,披头散发,仰天悲呼。 “大劫在遇,天地皆暗,红阳劫尽,白阳当兴……淤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 陷着苦难中的人们听了这句,猛地痛哭。 “苍天呐!你终于开眼了,太苦了啊……” “佛母降世!佛母降世来救大家了……” “大家伙不要怕!杀奴啊!佛母赐福,只要杀奴,能让你们死而复生,不再受苦……” …… 石梦农放眼看去,各处都有三三两两的人在高喊着什么,他们也不真去打清兵,只是不停地煽动着人们。 但接下来的场景,只让石梦农感到可怕…… ——妖教果然难以尽除,自二十多年前那场叛乱之后,白莲教如今又在风兴作浪,愚弄百姓了。 他还想说些什么,忽听耳畔传来一声爆吼。 “佛母降世,杀奴啊!” 石梦农转头看去,只见苏简撸着袖子,高举着手,又嘶声大喊道:“淤泥源自混沌启,万民翻身盛世举!佛母赐我等不死之身,杀奴啊……” “彦才……你……” “杀啊!”苏简已然冲了出去。 “……你不可学他们妖言惑众。” 四野都是一片混乱,唯有石梦农呆立在哪里,转头寻找着那个总旗。 下一刻,人潮涌上来,裹胁着他冲向清军大营的方向…… “佛你娘的母,老子才会是你们救命恩人。” 大同城墙上,唐节啐骂了一声,大喝道:“老营骑兵听命,随我出城杀敌!” “杀……” 第914章 老祖师 石梦农摔在地上,手里摁到什么湿漉漉软乎乎的东西,低头一看,是血淋淋的肠子…… 他胃里翻腾,后面的人潮却还是不停涌上来,视线里是一双双跑动着的脚,周围的难民或赤足踩在血渍里,或只穿着残破的鞋…… 纵使知道白莲教是妖言惑众,在这一刻他心里也希望,倘若真有能解救苍生的佛母又该有多好。 以前总觉得白莲教能如瘟疫一般散布是因为百姓愚蠢,如今跌进尘埃里,他才真真切切地明白……百姓不蠢,蠢的是自己。 自己蠢到根本不知他们过得是怎样的日子,不知他们有多么盼望有神佛帮他们脱离苦海,哪怕是假的…… 溺水者的感受,岸边人永远不懂。 心想着这些,石梦农眼中泪水长流。 “都跑吧!跑吧!”他竭力嘶喊着,试图从地上爬起来…… “轰!” 清军已调转了炮口,炮弹落在疯狂的难民当中。 火铳与箭雨齐射,难民再疯狂,也不可能冲破清军的阵线,只好撕心裂肺地嚎叫,如被掘了窝的蚂蚁般四散逃开…… “跑啊!” 石梦农狂吼着,用尽力气爬起来,四下一看,见不远处一小股青壮稍有组织,正在向南边突围,领头的正是那个伪装成病汉的锦衣卫总旗……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石梦农快步向他冲过去。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护送对方传递消息。 已有一队督战的清兵注意到这边,向他们杀了过来…… …… 一个个人倒了下去,石梦农看到那总旗又是一矛刺出,捅翻了最后一个杀来的清兵,接着他也倒在地上。 被组织起来的难民青壮惊慌大叫,撒丫子跑开。 石梦农扶起倒地的总旗官,低头看去,只见他浑身上下都是箭矢与创伤,血流不止。 “东西……东西……在我肚子里……剖开……” “你起来,快起来。”石梦农急得满头大汗,转头看了看混乱的战场,大喊道:“彦才,快来!苏简,你在哪?!” “东西……剖……” 他怀里的总旗官又开口想要说话,话音未落,却已气绝。 石梦农摇了摇他,最后无力地喃喃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人回应。 下一刻,马蹄声如雷,浑杂着战鼓和呐喊向这边而来。 “百姓撤入城中!拦开道路!” “拦开道路……拦路者死!” 石梦农一抬头,只见有瑞军骑兵从大同城门袭卷而出,绕过正面战场,斜斜向清兵阵线上冲过去…… 远远炮火更烈。 战场上,石梦农站起身,抱着一个血淋淋的包裹撒开腿就跑。 忽然,一只大手猛地提起他的后领,一巴掌摔在他脸上。 “乱冲什么?!叫你撤进城内听到没有!” 这是一个瑞兵,跟着骑兵出城,正在后面收拢难民。 石梦农浑浑噩噩的,来不及细想就把怀里的包裹往嘴里塞,但这东西太大,也不知那总旗当时是怎么吞下去的…… 又是“啪”的一声响,那瑞兵又摔了他一巴掌。 “什么东西?交出来!” 石梦农摔倒在地,头昏得厉害,耳边却还能听到那瑞兵急切的说话声。 “这是那个柴使臣的人……快!快禀报大帅,通关的文书和求援信还没送走……” 这些话入耳,石梦农终于安心了些,眼皮一沉,昏睡过去…… 清军大营里也是一片混乱, 火药库爆炸之后,有一支不到百人的队伍正快速向马厩转移。 他们都披着清兵的战衣,戴着头盔,执着大刀、长矛,其中却有十余人手里拿着是火铳。 穿过一道营寨,前面又有一队清兵急匆匆赶过来。 百人队伍为首一人用满语大喝道:“快!火药库炸了,快去灭火……” 余从容低着混在人群里,因没来得及剃头,生怕鬓角被对面的清兵看到。 但莫乾却很镇定,不急不缓地领着他们离火药库越来越远。 余从容对莫乾有些刮目相看。 还有队伍中另外五十个锦衣卫番子,武艺虽不如另外几十个白莲教徒,但绝对是最精锐的夜不收。 余从容想了想,快步走到莫乾身边,道:“莫小旗,这是烧建虏粮仓的好机会。” “记住,我们是要到大同城与唐节取得联系,一切行动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制造了混乱就马上趁机突围,不要恋战。” “知道了。”余从容有些诧异于这个小年轻竟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如此沉着。 莫乾又道:“不会骑马的从北逃,尽量混到那些难民里。会骑马的随我走。” 余从容凑到他身边本就不是为了烧粮仓,此时趁机便道:“能不能带上我的妻女一起骑马走?”网首发 他这话却不再是向莫乾说,而是径直问徐慧儿。 “好。”徐慧儿没有犹豫。 果不其然,她一答应,莫乾并未就这点小事再说什么。 一行人到了马厩,随着几声铳响,迅速放倒一队守卫此处的汉旗军。 余从容打开大锁哥背上的一个筐子,里面的余娣探出头道:“爹,刚才好大的响,但娣儿听你的话,没有探出头看。” “娣儿乖,你再呆一会,带你骑马好不好?” “别磨叽了,快走……” 直到看到徐慧儿带着何氏与余娣跃马出营,余从容这才长长舒一口气。 他翻身上马,又转头看向齐晟与那几个逃人,微微眯了眯眼。 “余公子……我们不会骑马……” “那就向北逃,跑快点。”余从容把手里的刀替过去,想了想又收回来,道:“被捉到了就跪下来投降吧。” 齐晟哀求道:“能不能载我们一起走?你答应过的……有你一份吃的,就有我们一份吃的。” 余从容没有回答,而是道:“要是被捉了,这些天你们看到的事都可以招,事已至此,那些都不重要了,不用硬扛。” 他说着,催动马匹,径直随着前方的队伍奔出大营。 …… 战场上,唐节趁着清军后方大乱之际,领着老营骑兵轰然撞上去。 四野都是慌乱奔逃的难民,只有小半人在瑞军的引导下逃进大同城…… 莫乾有着很明确的行动目标,他领着人马绕过清军的大阵,趁唐节撕开清军包围圈的一刹那,直接向那边冲去。 余从容随在队伍中间,不由自动地回过头,再次望向了清军大营。 他仿佛听不到战场上的嘶喊,脑中回想起破庙里自己对齐晟说过的话。 他等着看到一些身影能跑出清军大营,翻过北面的长城…… 然而,良久都没有看到那些人逃出来。 “没有我,你们早死在南逃的路上了。”余从容喃喃了一句,继续俯在马背上狂奔。 过了一会,他心里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再次转过头看去,看到清军大营里又腾起一道烟火。 那是……粮仓? ——你们倒是跑啊,只要跑出大营,未必不能活下去的…… 至此时,余从容才想起,齐晟其实也跟自己说过话的。 当时没注意听,隐约记得,齐晟说的好像是全家都被捉去投充,逃过一次,家人都被打死了。 ——原来你们这些傻乎乎的小人物,也有自己的想法是吗? 余从容不知道这一刻自己是什么情绪,脑中思绪翻飞,最后只是迎着风用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骂了一句。 “蠢货,好死不如赖活着。” 下一刻,身后一阵箭雨袭来。随着几声惨叫,余从容瞥见有好几个同伴栽下马,慌张之中也不知道是谁。 “快走!” “拿住他们……” 这一日的攻城战并未像多尔衮想像中那样顺利,反而火药库与粮仓都受到了不小的损失。 唐节更是趁乱领兵出城,两次撕破清军的包围圈。 如果不是雁门关还在清军手上,他大可突围而走。 战后,唐节虽然还是引着难民与残兵撤回大同,但双方的士气却也此涨彼消,大同仿佛比原来更坚固了几分。 多尔衮大怒,下令彻查火药库爆炸的原由,又斩首了一大批失职的士卒。 接着,有兵士禀报,活捉了一名奸细。 “带上来!” “喳……” 那是一个老头,样子畏畏缩缩的,相貌却给人一种狡猾之感,多尔衮一看就知道对方不是什么好人。 “你是王笑派来的?!” “这这这……这……小的……奴才……张略先,是王笑的仇人呐,是被逼着才做这些的啊,请将军恕罪……” 许久之后,帐中传来一声大吼。 “本王再问你一遍,王笑派人联络唐节是要做什么?!” “奴才真的不知道呐,知道的都已经跟王爷说了……” 多尔衮皱了皱眉,眼前这个张略先什么都肯招,但都是已发生的事,最关键的信息却不知道。 他耐着性子又问道:“你是说,王笑已经知道了范先斗与大清联络之事?” “是……那奸贼对这些事一清二楚的……” “是你说的?” “不是!不是呐!”张略先道:“他一开始就知道……范家的通关文牒他都是早准备好的……” 多尔衮又仔细盘问了几句,末了,挥了挥手,道:“拖下去五马分尸。” “王爷!不要杀奴才啊!奴才很有用的……很有用的。” 张略先吓到魂飞魄散,苦苦哀求起来。 然而多尔衮不为所动,清兵们只是拖着张略先往营帐外去。 忽然,张略先大喊道:“奴才能为王爷你治病……” 多尔衮转过头看了张略先一眼,微微眯了眯眼,向那边招了招手。 “你说什么?” “王爷面色奴才一看就知……恐怕是有些……有些……” “说!” 张略先如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额上汗珠密布,嘴里说道:“王阴三阳、位虽丰厚、不宜枯陷。左三阳枯,克损男。右三阴枯,克损女。凡男女眼下无肉者,妨害男女。卧陷者,阴驾少,当绝嗣也……” 他这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多尔衮是听不懂的,但‘绝嗣’二字入耳,他皱了皱眉,眼中杀气愈盛。 又听张略先道:“小的是……是白莲教的老祖师,其实是有真本事的……王爷你……你的病症,可否容小的悄悄地说?” 多尔衮没有马上回答。 因他阴鸷的脸色,整个大帐中每个人都感到一阵恐惧,仿佛没有人敢呼吸。 多尔衮并不怕这个张略先会刺杀自己,思考了良久之后,终于缓缓道:“你们都下去……” “喳……” 这天到了入夜,一个营帐外传来一声通禀。 “福晋,睿王请你回帐……” 李爱淑正在这里照料继子多尔博的吃晚饭,听了召唤,起身向多尔衮的营帐走去。 李爱淑是朝鲜远支宗室,是朝鲜成宗的五世孙女。 因前年朝鲜郡主嫁给了楚朝的齐王周衍,清廷震怒,派使节诘责朝鲜,又要求朝鲜嫁宗室女联姻、并出水师攻打山东。 李爱淑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朝鲜国主收为义女,封‘义顺公主’,远嫁多尔衮。 至此,多尔衮府里已有两位朝鲜李氏,一是李什绪之女李氏,虽只是妾室,但是东莪的生母;二就是这位义顺公主李爱淑。 李爱淑的长相颇有特点,眉睛目秀,只是嘴唇颇厚,初见会给人一种惊艳之感。 但多尔衮并不喜欢这种长相,这次之所以带着她出征,更多的是一种象征意义,既表示新婚燕尔,也宣示清廷与朝鲜的关系。 李爱淑走到营外,却见多尔衮站到在外面与一个将领商议军情。 见她过来,多尔衮就让那将领先下去了…… 李爱淑也见过对方两次,知对方名叫博洛,只比多尔衮小几岁,却是多尔衮的侄子,年纪轻轻就封了征南大将军、端重郡王。 她觉得博洛每次看自己,眼神都有些不同。 但这种微妙的感觉,似乎只有她查觉到了…… 接着,又见苏克萨哈从帐里走出来,来向多尔衮道:“禀摄政王,未见那老头动什么手脚,但摄政王的安全……” “本王连虎豹都不怕,会怕一个胆小老儿吗?下去。” “喳……” 第915章 吃大户 李爱淑随着多尔衮进了帐,只见里面竟是在做法事。 一个老头儿披着白布,手持着一个抚尘,佛不佛、道不道的,以一个怪异的姿势正围着一支蜡烛跳来跳去,嘴里吐着怪异的音节,带着奇怪的韵味。 “南摩巴伽哇爹拽罗呀巴拉帝,尾次司打呀布达呀……” 接着,也不见那老头如何动作,手里竟忽然变出一个瓷瓶来。 他跳到多尔衮与李爱淑面前,狭长的老眼中泛起一道精光,喝道:“信男善女,去榻上坐好,佛母会赐你们一个孩子……” 接着,他手里的瓷瓶向多尔衮面前递去。 “佛母赐福,饮了这一瓶圣水……” 多尔衮见他有动作,忽然眉头一皱,一脚就把老头踹飞出去。 “装神弄鬼的东西,小心本王杀了你!” 老头却是在四肢着地,爬了爬,转了一个方向,对着无人处哭求道:“佛母饶他一命吧……饶了他吧!他不是想冒犯佛母,他会信奉您的……” “够了!滚出去……” 李爱淑明白这是在干什么了。 原来是睿王为了那事,在请人做法。 别人不知道,她却是最清楚的,睿王那病,岂是这样念几句咒就能好的? ——看来这老头子是个骗子,这下被睿王知道了他招摇撞骗,肯定要死了。 “是是……” 只听那老头嘴里应着,却不退出去,反而是跪在那不停往多尔衮这边瞥。 李爱淑心想,这老头好大的胆子。 转头一看,却见多尔衮不知何时已闭着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慢慢的,他嘴里有哼叽声响起…… 李爱淑愣住。 这…… 跪在地上的老头眼睛又是一转,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爬过来,伸长了手,似乎想把手里的瓷瓶给多尔衮再闻一下。 “你要干什么?”李爱淑惊问道。 “别……别别别喊……我是在帮你……” “帮我?”李爱淑吓得不轻,极警惕地盯着老头,随时要喊人护驾的样子。 不论如何,为了自己的性命、为了朝鲜,她绝不能让多尔衮在自己面前被人刺杀。 “我真是在帮你……你再给他闻一下……” 李爱淑不信。 外面已传来苏克萨哈的声音。 “摄政王?” “摄政王?” 李爱淑正要喊叫,忽听多尔衮喃喃了一句:“爱淑,给本王生个儿子……本王要亲生的……” 她嘴已张了一半,却是停了下来。 “别喊,我不过来……这个给你。”老头小心翼翼地说道,满脸乞求之色。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他把瓷瓶放在地上,又往后爬了几步。 “放心,王爷不会有事的。” 鬼使神差地,李爱淑捡起那个瓷瓶,同时喊道:“都别进来,没事。” “都别进来。”多尔衮竟也喊了一句。 李爱淑吓得心都跳出来…… 转头一看,见多尔衮还是那副奇怪的表情。 她拍了拍胸口,神色依旧警惕,盯着那老头,却是缓缓把瓶子凑到多尔衮鼻子前,给他又闻了一下。 老头高举着双手,低声道:“福晋放心,我惜命,惜命……不会乱来的,这是我们闻香教的法宝,你快凑到他耳边说要给他生孩子,以后每次都给他闻一下,他一定会宠你的……记得替我美言几句,保我一命吧……” “那孩子怎么办?我没有孩子……”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都这么老了,帮不了你……” 老头说着,一步一步向外退去,又道:“记住,保我的命……药用完了来找我配。” …… 帐外,苏克萨哈看着张略先一步步退出来,眼中精光微凝,没有说别的什么,只让人把他押下去。 大同城。 唐节正和莫乾在议事堂里说话。 “你们怎么会和白莲妖教混在一起?”唐节皱了皱眉,语气有些嫌恶。 莫乾一愣,问道:“有何不妥吗?” “当年徐鸿儒起义,之后白莲教徒王和尚起义,王和尚死后,其部下分为十三家七十二营,我父皇曾在‘点灯子’赵胜旗下,这赵胜亦是闻香教长老,喜欢妖言惑众,我皇父看不过眼,让孟九设计杀了他,清洗了义军当中的妖教,可恨居然没把他们斩尽杀绝……” “眼下合力抗虏,当统一战线才是,靖安王说只要不给他们生存的环境,日后他们翻不起风浪来……唐帅不必敌视。” 唐节只是冷哼一声,问道:“那张略先被捉了,不会泄露什么机密吧?” “不会,关键的计划他都不知道,可惜的是,靖安王本想让他替我们联络丰州的白莲教徒,如今人却是丢了。”莫乾皱了皱眉,有些遗憾。 但做事就是这样,如靖安王事先交代的“挫折总会有,你要明确自己的目标,多做计划,出了问题随时用备用计划补上”,莫乾得了吩咐,对自己该怎么做依旧有清晰的认识。 “聊正事吧,王笑要怎么救我突围……” 太行五指山。 此山古称‘五行山’,唐时又改名两界山,是山西、河北、河南的天然界山。 相传,五指山乃王莽篡汉时从天而降,下面压着一个神猴,不怕寒暑,不吃饮食,每天有土神看押,饥饿的时候给他吃铁丸,渴了就让他喝铜汁,一连五百年,冻饿不死…… 王笑正站在一个小山峰上,却没看到如来佛用来镇压孙悟空的什么法印。 他注目北眺,凝视着山西的大地。 说起来,已经在山西境内了。 风月关的瑞军守将不让他领兵入境,又不代表他就到不了山西。 无非是辛苦一点,抛下大军,只领着小股人就能翻山跃岭爬过太行山。 不带兵马跑到山西来有什么用? 没有兵马那当然是没用的,但王笑有兵马。 他身后站着一千个山贼土匪打扮的大汉。 这里面绝大多数都是刘一口带来的精锐之士,只有一小部分是他们到山西之后收拢的武艺高强的真山贼。 马匹只有三百匹矮腿马,火铳有一百多支,但弹药并不多,盔甲粮草这些东西也都没有的,毕竟爬这么高的山实在是运不了。 “靖安王,末将陪你一起去吧。”刘一口拱手道。 “不用,你留着继续整合兵马,我带牛老二他们去就可以。” “可是……” “军令如山。” “是。” “出发吧……” 队伍向西北方向行去,王笑看了一下,这次调拔来的几个将领当中自己最熟愁的是牛老二、诸葛老三两人。 大概因两人是山贼出身,更适合山地作战,这次才奉命出征。 牛老二被王笑看了一眼,咧开嘴直笑。 王笑于是招了招手,问道:“又要去打仗了,怕吗?” “俺不怕。”牛老二应道:“俺觉得打仗简单,靖安王你怎么吩咐俺就怎么做就行。” “那你就只能当先锋大将了,没想以后统领一军吗?” “俺没想过,现在这样就很好。” 王笑道:“所以,我让你到讲武堂进修,你考了倒数第一是吗?” 牛老二头一低,有些不好意思。 过了一会,他又咧开嘴笑起来,小声道:“靖安王你还有留意俺?” “嗯,娶媳妇了吗?” “娶啦,俺媳妇可漂亮了。” “怎么不给我发请柬?”王笑随口问道。 他麾下将领那么多,如果每个人有了喜事都发请柬的话肯定是去不了的,但总之这样问一问,也显得关心下属。 偏牛老二是个憨的,挠着头想了半天,道:“俺想请靖安王去喝喜酒的,但不敢,觉得还不熟。” 王笑又向诸葛老三问道:“你呢?” 诸葛老三眼中有些追思,拱手道:“谢靖安王关心,末将还不急。” 牛老二插嘴道:“老三以前娶过一个,后来他媳妇生孩子,没挺过去……” 王笑微微一愣,问道:“难产?” “是啊,那大夫问老三保大还是保小,话还没问完,大小都去了,唉……” 王笑听了,又看了诸葛老三一眼,想到这时代生孩子的死亡率,也觉心里蒙上了些担忧。 过了一会,牛老二肚子里传来“咕”的一声,他又挠了挠头,问道:“我们也没带多少粮草,要是干粮吃完了怎么办?俺是不是省着点吃?” 王笑回过神来,道:“你不用省,敞开了吃就是。” 牛老二低下头,看着挂在脖子上那几块光饼,还是苦恼起来。 “那要是吃完了……” “你吃不完。”王笑干脆利落地说道。 ——我先带你去吃大户,吃饱了才能打仗…… 沁县。 从县城南门起,有一片大屋舍勾结纵横,几乎占了大半个县城,完全称得上是“宅第连云”。 青砖黛瓦的宅院外表看去简朴、坚固,内里则盖着箭楼,如世族堡垒。 这天入了夜,大院门的灯笼点亮,上面的“黄宅”二字显得十分低调。 但黄宅内部,宽阔的宅第里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值夜的家丁传穿过弄堂,防务着盗贼与火灾。 穿过一道道宅门,拐过一条条回廊,一间书房正中挂着“醇厚朴实”四字牌匾,是由大清内院大学士范文程亲笔所题。 黄永发正坐在牌匾下,捧着一杯茶喝着。 进门的黄信本行了一礼,道:“爹,已办妥了,万参将以前是楚将,先降了瑞军,如今再让他们投降大清,也只是换个称呼的小事。” “确定没问题吧?” “爹又不是不了解万参将,打了十来年交道了。”黄信本笑了笑,道:“他问孩子是不是要剃头。孩儿说‘以后你自会知剃头的好处’,他抚掌大笑,说了两个字,爹可知是什么?” “凉快。”黄永发道。 黄信本讶然,笑问道:“爹如何猜到的?” “去岁我从京城回来,跟姓万的聚会,席间他忘了带帽子回去,又说‘这天气,戴了帽子,热进人头皮里’,当时我便知道他是什么心思。” “爹可真是神了。” 黄永发抚着胡子,有些忧虑地道:“睿亲王已攻破雁门,却还不来……你去让人收拾些细软,把家小都先送到宣府去。” “有必要吗?”黄信本问道:“睿亲王都快来了。” “怕的是楚朝余孽会到山西来啊。” 黄信本道:“就是说啊,若是朝廷大军早些来才可叫人安心。” 黄永发道:“废话少说,让你办你就去办。” “爹啊,几大仓库的细软呢,怎么收拾?你就安心等着吧,北楚的兵到不了咱的地头上。”更新最快的网 “但愿如此吧。” 黄信本对父亲的担忧不以为然,反倒说起些正事。 “六叔不是想要接手一些产业吗,依孩儿看,珠宝行的生意给他罢了?” 黄永发脸一板,问道:“老六给你什么好处了?” “哪是有好处?”黄信本随手抠着头皮,漫不经心道:“大清不是都入主中原了吗?往后哪还有那些带血的物件?这行当也没什么好做了,随手打发了六叔,省得他一天到晚吵吵。” “蠢货,谁告诉你这行当没什么好做了?江南、川蜀,还有多少买卖要经手,你也不动脑子想一想。” “啊?还有买卖做?” “最好不降的人再多些,让八旗兵再多杀些……” 父子俩聊了一会,等黄信本离开书房,夜更深了。 他上了一抬步辇,由下人扛着一路转回自己的院子。 到了院门前,他皱了皱眉,实不愿进去。 因为去年他换了一个妻子,对方是大清汉八旗军一个佐领的女儿,名叫茅巧荷。 为了娶这位茅家小姐,黄信本药死了自己的原配。 这要的代价换个妻子,没想到新过门的妻子长得既难看,还十分跋扈…… 这夜想了想,黄信本决定去找自己新买的小妾曼迎。 到了小妾院里,推开门,他整个人就愣在那,只见心都要跳出来。 明光的烛光中,一个女人被捆在那,嘴里塞着破布,一张脸被划得血淋淋,如魔鬼般可怖…… “怎么?相夫你不是喜欢这个妾吗?” 黄信本身子一颤,缓缓转过头看去,只见茅巧荷坐在一张椅子上,悠悠然又说道:“我看曼迎妹妹漂亮,又给她妆扮了一下,相公喜欢吗?” “这……” 黄信本手抖得厉害,好不容易才吐出两个字。 “喜……喜欢。” 茅巧荷又道:“我怕人家说我是妒妇。” “不是……娘子怎么会是妒妇?” “知道吗?就算在关外,主子们家里除了福晋、侧福晋,也有妾室呢。” “是,是……但……我……” “但这里不是关外,相公知道该怎么做?” “知……知道。” 一声响,一把匕首丢在黄信本身前,柄上还镶了一颗珠宝,显得十分漂亮,刃上却沾着血。 黄信本俯下身,捡起这漂亮的匕首,看向那原本如花似玉,如今却像鬼一样的曼迎。 那张脸上已看不出表情,唯有眼睛里透出无尽的痛楚和哀求…… 黄信本咬了咬牙,心里浮起一个念头。 “不过是一百两银子买回来的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 忽然,远远传来一声惨叫。 屋中的夫妇俩同时转头向外看去。 许是谁又在打杀下人吧……他们如此想着。 夜风吹来,带着些血味,比这个院子里原有的血味还要浓郁些。 整片府院的气氛都有些怪异。 小一会之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划破夜空。 “盗贼来啦!” “进盗贼啦……” 血色在灯火通明的黄宅的漫延开来。 执着匕首的黄信本还未走到曼迎身前,“噗”的一声响,他身后的纸窗上已溅了一滩血迹…… 第916章 缝合术 抄家灭族这种事王笑也不是第一次做了,称得上是手到擒来。 打黄家相当于攻打一个县城,但,沁县的守军是楚朝降将…… 当时唐中元东征,整个山西楚军望风而降的速度比瑞军走路都快,唐中元被一路迎进京城,接着马上就是清军入关,哪有功夫整治山西? 风月关这类重镇还有瑞军嫡系部队镇守,至于沁县这种地方,守将既不打算与瑞军打、又不打算与清军打。 打仗有什么好的?吃着空饷花天酒地,等着清军来了献城,又是立一大功,何乐而不为? 王笑先派细作趁夜开了城门,一千精锐攻进县城,只在城门附近见到几个喝醉酒的兵丁,看着他们还笑嘻嘻道:“咦,老子眼花了,怎么有这么多人?” 黄家则比县城还难打一些,有巡夜的家丁。 甚至还有两百余人的强悍武装,是常年走辽东的护卫。 当然,王笑也没放在眼里。 杀就是了…… 进了黄家一个时辰之后,王笑已坐在大堂里一张太师椅上,对外面不时响起的惨叫声充耳不闻。 黄永发已被五花大绑、堵着嘴丢在堂中,如一只待宰的肥猪。 “你不要急,你家有太多财物要清点,数得差不多了我们再谈。” 如此对黄永发说了一句,王笑趁着这会有时间,打算处理一些自己的私事,于是招来一个随行的军大夫。 这军大夫名叫廖行良,五十多岁了还能随军出征,健步如飞,颇得士卒爱戴。 等王笑提出一个问题,廖行良抚须沉吟起来。 “王爷说的这事,倒也不是没有先例。” 王笑讶然,问道:“还有先例?” “是,《史记》便有记载‘陆终生子六人,坼剖而产焉’。其它古籍中也有类似的记录,比如魏文帝年间,汝南人屈雍妻剖腹产子,从右胳下水腹上出,平和自若,数月创合,母子无恙。” “真的?”王笑有些喜色,“如此说来,这剖腹产也是行得通的?” “禀靖安王,书上是那么说的,还有《太平广记》记载,老子之母怀之七十二年乃生,生时,剖母左腋而出,生而白首,故谓之老子。” 王笑一听,摇了摇头。 ——怀孕七十二年,神话意味很重啊,明显就是胡说八道。 “我不要书上说的,你可有亲眼见过剖腹产子之后母子无恙的案例?” 廖行良想了想,道:“卑职倒是曾听贺提督麾下的船夫说过一桩奇事,但……” “贺琬?海外已有案例?” “是,说是番夷那边,一个叫……威什么堡的地方,有个大夫就曾给人剖腹取子,奇怪的是,剖产时母子都能活下来,每每过半月至一月就死了……如此怪事,卑职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威登堡?威尼斯堡?”王笑皱起眉问道:“可是伤口感染而死?” “这……卑职也不得而知,想来若用我们的酒精防止感染,或许能保得性命,但卑职也没试过。” “那洋大夫什么时候开始给人剖的?” “似乎有三十多年了吧,他毕生尝试,始终未能让产妇活下来。可见这种剖人心腹的血腥之事,不是医道正途,蛮夷的医术不妥,不妥……” 王笑见廖行良神色间对这个问题显得有些抗拒,于是叹息了一声。 “廖大夫有所不知啊,家母当年……便是生我难产而死……唉。” 廖行良听得这话,转头看向王笑,心中忽有种君忧臣辱之感,恸声道:“卑职恨不能早为靖安王分忧……” 抄家开始的一刻钟之后,黄信本、茅巧荷被押到堂上。 黄信本只见一名名凶神恶煞的汉子不时提着各房的叔伯兄弟过来。 耳畔又听到有人说了一句:“靖安王,别的不说,这些人给建虏传递情报,已是证据确凿……” 黄信本心下骇然,只惊得魂飞魄散。 靖安王? 他抬头看去,只见坐在主座上的英俊年轻人摇了摇头,向说话的汉子叱责道:“胡说八道。” 黄信本一喜。 又听那年轻人道:“怎么能别的不说?一应罪证都给我找出来!” “是!” 接着,那汉子一双鹰眼在众人身上梭巡起来,极是骇人。 黄信本连忙低下头,只觉一股热流从下体涌出,裤裆里湿漉漉的…… 他浑浑噩噩,耳畔是一片哭哭啼啼,时不时还有惨叫声响起…… “招不招?!” 忽然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我招了!我招!” 黄信本又是一惊,有心想要抬起头骂一句“六叔你个小乃球!”却又不敢吱声…… “我要大义灭亲……大义灭亲,求靖安王给我一个机会,黄永发通敌叛国,从二十年前就开始了,一开始,他在宣府和土默特蒙古人做生意,后来朝廷关闭了互市,但他还在继续走私,还把铁器、火药运到察哈尔资敌……” “呜!呜!” 听着六房的大声喊叫,被塞着嘴的黄永发疯狂地挣扎着,气的满脸涨红,血几乎要从脸上爆出来。 黄家六房却还在不停说着。 “他明知道漠南蒙古早就被建虏灭了,建虏打着土默特的名义进行贸易,一开始还贿赂各处守军遮遮掩掩,后来干脆伙同范永斗几人,直接和建虏联系上了。建虏第一次入塞时,在京畿抢掳了无数珠宝,从察哈尔运过来和他们换成武器、粮草……” “那时候珠宝太多,整整三年才销了赃。第四年,他们直接给建虏引路,皇太极绕道察哈尔从大同破境,烧杀抢掳五个月,又获利无数……” “趁着灾荒、瘟疫,他们在山西屯积粮食、药材,拱抬粮价,等有田的农人活不下去了,就吞并田地,再雇佣佃户,把粮食和药材卖给建虏……” “靖安王,我劝过大哥啊,我说山西瘟疫那么严重,怎么还把药材卖到辽东去。大哥不听我的啊!” …… “呜!呜……” 黄永发不停在地上挣扎着,头一下下敲在地上,拿眼死死瞪着黄家六房,仿佛要喷出火来。 ——你就因不满分给你的产业少了,就要这样背叛我?! 这一刻,黄永发最恨的就是这个六弟。 叛徒给他带来的愤怒有时候比外敌更甚…… “咚!咚……” 每一次用头敲击地面,都是黄永发恨不得剁碎这个六弟的仇恨与怒吼…… 黄信本不敢抬头,这些声音入耳,他只觉额头上每一颗神经都在跳动。 冷汗已浸湿了他的衣领,终于,他眼一翻,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重重在他脸上抽了一巴掌。 黄信本不敢看,但感到前面传来的杀气,他还是哆哆嗦嗦睁开眼。 眼前又是个凶得不得了的大汉。 “小子,审你呢,你他娘能耐啊,年纪轻轻就办了这么多大事,老子恨不得把你皮剥下来……” 黄信本想求饶,一开口嗓子却是哑的。 “军……军爷……” 忽然,坐在上首的王笑又说话了。 “除了黄永发,把那几个罪最重的带过来,我问他们几句话。” “是……” 黄信本于是被丢在王笑面前。 “想不想我给你们一条生路?”王笑问道。 黄信本又是一愣,有绝处逢生之感。 “想,想!”当想说话的却是茅巧荷。 黄信本不甘示弱,忙道:“想,想,小的愿洗心革面,为靖安王效死……小的……小的这就杀了这个降将的女儿,以示忠心于大楚……” “闭嘴。”王笑喝了一句,转头向身边一人道:“那就先这两个吧。” 黄信本还在发懵,又听王笑道:“张嘴。” 他傻愣愣张开嘴,一颗珠子就被塞进了嘴里。 “咽下去。”王笑道。 黄信本难受得眼泪都出来,好不容易咽下了了那颗珠子。 ——只要咽下珠子就放过自己吗? 王笑站起身,又吩附道:“你们忙你们的,我和廖大夫办点小事,来人,找间干净的屋子来……” 黄信本懵懵懂懂的,被带到一间屋子里。 王笑向他问道:“确定了?想要活?” “小的……小的只想为靖安王效力!” “嗯,你很好。” 黄信本听得这一句,心里轻松不少。 他又听王笑对身边那那老头吩咐了一句:“尽全力保他的命,只要他不死,我重重有赏。” “是,卑职一定尽力……” 黄信本觉得怪怪的,但又安心了许多。 接着只见有许多披着白布的人进来,拼了几张桌子,把他绑在桌上。 他感到哪里似乎有些不妥。 但被绑在那,抬头只能看到屋顶,也不知那些人在干什么。 “麻药、酒精、针线……看看还有什么要的?哦,再去打盆清水来,烛火要亮……” “王爷放心,这黄府物件还是很齐全的……” “准备准备,开始吧,大家把口罩带好,头发也扎起来……” 黄信本又被灌进了一碗药汤,就着酒喝了。 又有人拿了一块湿布放在他口鼻之前,他整个人就迷糊过去。 这次到也没完全昏死,迷迷糊糊的,神志仿佛在很远的地方。 他感到衣服被人解开,心里有些恐慌。 ——这是要对自己做什么? “这尿骚味,该死。”有人骂道。 “再给他擦洗一下……” 黄信本感到腹上有些痛,但感觉很遥远,他勉强能受得住,但还是皱起了眉。 “怎么会这样?皮脂太厚了?”隐隐听到有人问了一句。 “是。” “血太多了,该有个小气泵抽掉积血才好,廖大夫看得清吗?”似乎是王笑的声音。 “放心,卑职看得清。” “胃在这里?真大。” “山珍海味吃太多了吧?” “珠子呢?” “找到了,珠子拿出来……小心,别大出血了……” 忽然听到王笑的声音提高了不少:“不对,你把胃缝起来啊,胃怎么能不缝?” “不行的,这线会腐烂的,缝了没几天胃还是会破开……” “该死……所以洋大夫给人剖腹产之后,子宫也不缝合?” “想来是如此了,难怪他剖产的产妇往往只活了不到一月……” “有没有不会被胃液太快腐蚀的线?” “虽有,但这样的线缝进去又不能拆,以后他肯定还是会死的……而且胃也缝不住啊……” “靖安王、廖大夫……血更多了,现在怎么办?” “你们是大夫,开始就没想过这个问题?” “这……卑职从未想过内脏也是要缝的……” “要不皮肉缝起来算了,反正他该死……” “不行,想想有什么适合的缝合方式,还要有胶给他把胃粘起来。” “啊这……” …… 黄信本迷迷糊糊听着这些,渐渐感到身上越来越疼。 耳边的话语更清晰起来。 “靖安王、廖大夫,麻药快用完了!怎么办?” “再去拿。” “是。” “血越来越多了……” “给我尽全力把他救活了!” “这……这这……” “完了,大出血了……” “啊!” 猛地,一声极凄厉地哀嚎从屋子里传来。 “按住他!” “按不住了……” “啊!” 还在黄家大院里抄家的楚军、被押运着的仆役们转头看去,只听“嘭”的一声,一个光着膀子的人从屋里冲出来,腹上是一片血淋淋……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眼皮跳得厉害。 不少人同时别过头去,心里浮起一个念头。 ——靖安王是在剖人心肝啊,我的天…… 一场手术以失败告终。 交代了廖行良好好想想怎么缝合内脏,王笑又处理了一些抄家的事宜。 他派牛老二去把沁县县令捉了,要求对方把从黄家抄出的现银一千余万现银、以及其它珠宝押送到西安。 这事在那县令听起来就有些怪异……你们楚军跑到我们瑞朝的地界抢掳,得了银子又送给我们瑞朝的皇帝? 简止不像话。 沁县县令觉得陛下要是见了自己,一定要把自己砍头,毕竟去年沁县只交了五千两的税赋…… 他真是不愿去,但没办法,王笑派了一队人押着他…… 处理完这些事,王笑与将士们一起吃了丰盛的午饭。 气氛比平时更安静,桌上的羊肝也没人动。 “怎么了?都不爱吃这道菜?” “啊这……” 牛老二岔开话题,问道:“靖安王,为什么让那县令把那些银子押走?” “有他在,一路上的关隘城池更好通行些。” “俺是不明白,为什么靖安王不要那些银子?” “押又押不走,给了唐中元,以后再赚回来也是一样的。” “哦。” “粮草算出来有多少了没有?”王笑又问道。 “好家伙!有好几大仓哩,怕是得有几十万石,咋就能有这么多?!” 牛老二对粮食比对银子还要惊叹,又问道:“得吃到啥时候能吃完?” “要不说他富可敌国呢,人家留给建虏吃的。” 王笑转头向诸葛老三道:“去通知刘一口、耿当、张光耀那些寨子带人来领粮草,再分给百姓一部分,此事你带五百人留下来办。” “是。”诸葛老三应道:“靖安王是要马上走?” “不错,免得消息传出去了他们有所准备,我先去榆次翟家,你办完了事赶来与我汇合。” “是……” 第917章 赐子嗣 王笑忙忙碌碌处理这些琐事,到了傍晚,廖行良又匆匆跑来找他。 “靖安王,卑职办成了!” “成了?”王笑有些惊讶,问道:“你会缝合内脏了?” “那倒不是。”廖行良道:“但这剖腹之术,卑职已有了思路……女子与男子不同,怀胎是在子宫当中。若遇难产,只需剖产之后将子宫切除,并不妨碍性命,则母子得以保全,此术必可救千万人之性命……” 王笑皱了皱眉,问道:“没有副作用吗?” “那……自然是有的,往后不会再怀孕,但不孕自是好过于丧命。” 王笑想了好一会,对这结果并不满意。更新最快的网 但想着若是产妇到了危急之时,勉强也是一个保命之法…… 他又问道:“可行吗?” “可行!卑职已试过了!” “试过了?” “是,卑职在黄信本的妻子茅氏身上试过了,她现已无性命之虞……靖安王可要去看看?” 王笑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道:“去看看也好。” 廖行良一边引路,一边又道:“卑职也觉在做此事十分残忍,但此法可行有利与世人,那茅氏十恶不赦,本该处决,如今她为卑职试了此法,虽不能再生产,却也是一桩功德,不如饶了她一命……” 这些话他也不知是说给王笑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王笑本就答应过给愿意试验的人一条活路,听了只是随意点点头,又道:“你还是要想想怎么缝合内脏。” “是,一定努力想……” 两人转到一个院子,只见几个正医师来来回回的忙碌。 接着,一声惨叫从屋子里传来,又是一片惊呼与混乱。 王笑跨步进去一看,正见一个满头包着白布的女人把那茅巧荷捅了许多刀捅死了…… 第二场手术似乎又是以失败告终了…… “禀靖安王,那凶手是黄信本新买的妾室,名叫曼迎,因被茅氏毁了容,趁医师给她治脸的时候突然行凶报复……卑职认为,茅氏若没被杀,应该是能活下去的。” 廖行良话到这里,又道:“曼迎自知有罪,表示愿意作剖产试验赎罪。” 王笑道:“不必了。” “可……卑职有信心不会毁她性命,只是以后不能怀孕而已。”廖行良又道:“她还说,她容颜尽毁,往后必不会再嫁人生子,愿意切除子宫,为难产妇人试出一条保命之法。” “算了,你去告诉她,谁知道以后有没有男子不嫌弃她相貌,到时后悔就来不及了。人活着还是留些希望吧。” “是,那剖产之事?” “后面还有好几家呢,你先想好怎么缝合内脏再说……” 王笑抄了黄家的消息如今还只在沁县县城内引起了人们震动,但一些流言很快就随着此事传了出来。 “听说了吗?楚朝的靖安王来了……” “听说了,据说他喜欢剖人心肝下酒……” “是啊,他进了黄家,搬了地窖里许多酒,把黄家少爷心肝都挖了出来,许多人都瞧见哩,黄家少爷内脏被掏了个空,跑了十几步才死哩……” 掏人心肝的大魔头——这算是山西百姓对这位靖安王的第一印象。 王笑听了也不在意,一笑置之,领着人马继续向北而行…… 晋南的消息尚未传到大同。 多尔衮眼下最迫切的战略目的依然是击败唐节。 虽然攻城有些受挫,但他在兵力、后勤等方面依旧是远胜于唐节,只等着攻破大同这个重镇的高高城墙。 这是急不得的事。 从多尔衮个人而言,如今有另一件事也占据了他的不少心神…… 他最近开始独宠李爱淑,有时还把军务丢给博洛处理,为了能多陪陪李爱淑。 摄政王府姬妾如云,像李爱淑这般被多尔衮宠爱的却还是头一份。 在外人看来,朝鲜义顺公主压过了摄政王的诸位满蒙侧福晋、成为继福晋。又只有她被带着随军出身,如今摄政王又夜夜陪她,可见恩宠极盛。 只有少数亲信明白,真正的宠爱是从张略先为摄政王作法事治病开始的…… 多尔衮则认为,张略先确实有本事,但还不够。 这日,他又召张略先问询。 “为何你的法术只有在李氏身上有效?” “禀摄政王,因佛母是赐福在摄政王与福晋身上……” 多尔衮闻言不悦,他隐隐觉得,每次与李爱淑行事都朦朦胧胧,披着一层神秘的、似梦似幻的色彩,想必是这闻香教的妖人用什么办法调动了自己的兴致。 或者是让李爱淑沾染了什么所谓的‘狐狸异香’,以狐妖之力突破了病魔的桎梏…… 多尔衮不在乎对方的法子是不是旁门左道,他想要的是能让自己跟所有的姬妾行事,保证生出儿子。 “本王告诉你,本王不在乎是不是嫡子,你让佛母多赐福!” “这……不行的……” 多尔衮拍案怒叱,道:“本王不要听你说这些有的没的!” “这这这……摄政王心里不敬佛母,奴才苦苦哀求,又因福晋心诚,这才让佛母赐福给福晋,为摄政王诞下子嗣,岂可多赐福?” 多尔衮不悦,问道:“确定会有子嗣?” 张略先头埋得更低。 他只觉前面这个蛮夷骗还是很好骗的,就是杀气实在太重了,很多以前的骗术都不敢用。 ——想要儿子还不简单?你老祖师要是再年轻几岁,一年送你一个大胖小子。 心里这般想着,张略先也不敢把话说死,于是小心翼翼道:“还要看摄政王的心诚不诚?” “何谓心诚?”多尔衮问着,随手翻开桌案上一本折子。 张略先想说“你对我好点就是心诚”,但又不敢,苦着脸道:“摄政王不如想一想……做过什么不敬佛母之事?” 多尔衮眯着眼看着手中的折子,这是岳乐上书的,又是在劝阻屠城之事…… 他对岳乐愈发有些反感。 但下一刻,他隐约感到什么,问道:“你是说本王杀孽太重?” 张略先不敢回答。 心知多尔衮暂时不会杀自己,他渐渐也敢在多尔衮面前打些哑迷。 这装神弄鬼之事,说得越多,错的越多。 “此事需要摄政王自己领悟,才叫心诚。” ——狗蛮夷,你慢慢猜去吧…… 聊完,依旧是那个名叫苏克萨哈的侍卫押着张略先离开了多尔衮的大帐。 到了营牢里,苏哈萨哈却是驱退扈从,冷眼盯着张略先。 张略先是敏锐地感觉到苏克萨哈眼里有隐隐的杀机,小声问道:“这位主子……怎……怎么了?” “你说实话,真能让摄政王有子嗣?”苏克萨哈冷冷问道。 张略先心里一惊,忙道:“只要摄政王心诚,奴才必能让他有子嗣……” 苏克萨哈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张略先又松了一口气,但不知为何,反觉得背上一阵凉意深深透过来。 ——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又得罪了谁? …… 这日攻城仗,端重郡王溥洛亲自押阵,清军两次攻上了大同城头。 到了傍晚,博洛被唐节射中左臂,鸣金收兵,多尔衮亲自整顿士气。 次日,博洛誓报此仇,不顾伤势、再上了战场。 多尔衮于是又不督战。 中午,苏克萨哈为近侍,见到了李爱淑与多尔衮一同用饭,偷眼瞥去,果然感觉她似与往常有些不同…… 饭后,苏克萨哈先去找溥洛了解军情、替多尔衮慰问伤势。 回去的路上,他顺便又巡视了一下大营,路上恰好遇到了尼雅哈。 两人简单寒喧了几句,擦肩而过时,苏克萨哈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妖人真会作法,恐怕睿王将有子嗣。” 尼雅哈不露声色,如没听到一般,一直走到无人处,眼中才现出深深的思虑来…… 大同。 城墙上每日都有厮杀。 又是一整天惨烈的攻城战,等清军鸣金收兵,城头上的侥幸又活了一天的瑞军将士们也累到力竭,个个摔坐在那里。 浑身浴血的唐节执着长槊走了几步,缓了缓心神,招过石梦农到议事堂。 因石梦农冒死传递消息,唐节知道此事后特意去看了他,两人聊过之后,唐节对他十分欣赏,有了招揽之意。 自从谢仲死后,唐节一直没找到满意的谋主代替谢仲的位置…… 而石梦农这边,心境却十分复杂。 他昏迷时多次梦到自己出使燕京前,在南京皇宫中与陛下决别时那一拜;也多次梦到老母亲在京城被清军攻破后殉节的场景…… 南京的陛下与满朝诸公,从未表达过誓死与建虏相抗的决心。 但在唐节身上,石梦农却看到了。 “你放心,通关文书和求援信我会再派人去送,我已决意联楚抗虏,不破胡虏誓不休。” 从昏迷中醒来,又听到唐节这一句话,石梦农若说没有触动那是假的…… 但他依旧没有接受瑞朝官职。 弃楚朝而投瑞朝,他自问还是做不到,只答应在唐节麾下帮忙处理些后勤之事。 他觉得自己都未必在大同之战活下来,何必去想这些? 尽自己所能抗虏便是…… 此时,石梦农跟着唐节步入议事堂,见莫乾与魏几悦两人正在对着沙盘分析些什么。 莫乾一转头,见到石梦农,微皱了皱眉,向唐节拱手道:“唐帅,事关机密,是否……” 唐节很直接了当,道:“无妨,我信得过石先生。” 军议也不是第一次了,但计划始终没有完善。 过了一会,唐节再次不满地喝道:“老子守不住一个半月!” “那也必须守住……” “老子告诉你不可能。” “唐帅你要弄清楚,一开始是你们瑞朝守军不肯放我们的兵马入境,现在靖安王要清理建奴眼线、安排粮草调动,最快也要这么长时间才能到。” “那就让他来给老子收尸吧!” …… 直到石梦农开口,气氛才平静下来。 “城中粮草最多还能吃十天,箭矢则已告罄。因你们炸了建虏的火药库,这几日攻城的炮火并不猛烈,但等他们火药运到,守城只怕更难。你们该明白,将军已尽力了,一个月半确实不可能……” 莫乾与魏几悦对视一眼,魏几悦开口说道:“收集城中百姓粮食,统一发配,应该还能多撑几天。” “最多再撑十天。” 石梦农沉吟着,又道:“请两位勿再向将军施压了,有什么底牌还是尽快亮出来。” “好吧,靖安王的意思是,若实在守不住了,请唐帅向北面突围,保存主力。” “向北?那是察哈尔,是建虏的地盘。逃到那边,千里草原无险可守,我们马力比不上建虏,对地形又不熟,每遇到一个牧民都是建虏的眼睛,更是死路一条。” 魏几悦道:“长城以北并非无城池可以守。” “你是说……丰州?” “不错。建虏布重兵阻截南面,雁门关又已失守,如今唯有北面可以突围。” 唐节哼了一声。 石梦农想了一会,道:“丰州甚至比不上大同有民心可用。” 魏几悦道:“但丰州有粮草、武器……” “那怎么进丰州?” “我们自有安排。” “不妥,不妥……” 莫乾低着头,心想其实石梦农的顾虑也不无道理。 靖安王之所以让自己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劝唐节撤往丰州保全主力,是打算用张略先以白莲教的名义骗开丰州城门的。 但眼下张略先丢了,还能不能做到? 万一进不了城,反而把唐节的主力置于更险的境地…… 接着,石梦农又问道:“那大同城内的百姓怎么办?一旦大同失守,只怕建虏又要屠城……” 话到这里,今天这场军议再次陷入了停滞。 眼下的情况比预想中更差,两边都有些举棋不定…… 石梦农又与唐节私下聊了一会,等他从议事堂出来,见不远处余从容正站在那,于是过去打了招呼。 “善甫。” 余从容道:“石公竟还肯先开口与我说话?” “若非遇到善甫,我在太行山上就已饿死了。算起来,你还是与我有恩。” 余从容也不谦让,点了点头,受了这份人情债,淡淡道:“苏简在外面,他前几日受了伤,混在难民里被收拢进城,今天才探到你的消息来找你……我刚才见到他,替他传个话,告辞。” 他说完就走,神情并不算好。 石梦农明白,大概是苏简还在气余从容,没给好脸色。 他更在意的反倒是余从容此人,损人利己的事常做,但只要不损己,利人的事也肯做,让人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但余从容跑来给自己传话,似乎还是有些奇怪,他为什么呢? 石梦农想着这些,往军衙外走去,才带得及见到苏简正站在门外,忽听身后一身大喝。 “来人,把苏简就地正法!杀无赦!” 石梦农一惊,转头看去,只见唐节大步而出,脸上杀气盎然…… 第918章 义民会 余从容前两日就注意到苏简了。 苏简那日在城外见到白莲教蛊惑民众,似乎受到了启发。 他当时口号喊的最响,又指挥难民冲击清军的督战队,等唐节率兵出城时又及时带着一部分难民逃入城中…… 苏简这人读过书,但烦厌四书五经这样的科举经义,喜欢看一些野史杂记,如《商君书》这种被正经读书人视为洪水野兽的书籍他是最爱看的,所以连个秀才都考不上。 早年在真定府之时,苏简又听过孙知新、胡敬事几人传播的民主思想,更早时甚至还与西方的传教士交过朋友,后来入了锦衣卫,他又学了不少杂七杂八的技艺。 各种思想学识,他没有一项深入钻研过,但都有涉猎。 如今他又掌握了白莲教的这套手段,加上他长相、气质出众,为人热忱,与一群难民混在一起,很快就从中脱颖而出,受到不少难民的拥戴,成了一个首领般的存在。 苏简把这些难民组织在一起,号称‘义民会’,下设四大香坛,自封总坛主,他自称是引‘天火’炸死了大汉奸王桦臣、又炸开了建虏的火药库,还说自己刀枪不入,使得不少难民狂热崇拜。 而义民会成立之后,做的事却是帮助瑞军守城。 在这短短几天内,这个组织还未显出什么太多的特异之处,只是帮众比一般人更狂热、振奋些。 但其发展却极是迅猛。 大同城内守军忙着守城,没有注意到这些,余从容却注意到了。 接着余从容大吃一惊。 苏简竟又对人宣称,引天火炸王桦臣、炸火药库之事,还有一位‘余长老’与他一起施法…… 余从容于是找到苏简质问。 “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长老?” “不是余兄说的吗?你让我说是我们俩一起刺杀了王桦臣。” 余从容大怒。 他当时之所以想分点名声,是因为清军还未入晋,此事的后果没显出来,利大与弊;眼下事情变化得太快,雁门关已失守,苏简又染上邪教,这种名声已变成了催命符。 “你知不知道唐节也有派探子在京城打探情报,就因为你乱来,他的细作也传不出情报……若让唐节知道你在城中,他必杀你,现在你是想要害我?!” “他没有及时撤回雁门,是他无能,归咎到我头上于事何补?”苏简道:“我刺杀王桦臣,振奋的是世间人心,他没有道理杀我,我也不在乎个人性命!” “那为什么要攀连我?!” “因为我没想那么多个人得失。” “你有病吧?” 苏简道:“我被锦衣卫革职了,但没关系。要扶危济困,我找到了新的路,余兄,和我一起干吧?我们一起引导百姓抗虏。” “不可能。”余从容道:“你走上邪路了知道吗?你蒙蔽愚昧百姓……” “余兄不觉得可悲吗?”苏简反问道:“谁不是爹生娘养的?我们喊一句‘佛母赐了不死之身’他们就真信了,为什么?” 余从容道:“因为他们愚昧……” “因为他们没办法了!”苏简喊道:“你只看到他们的愚昧无知、软弱易欺,你看不到他们遭遇了什么,看不到这些年来官府、劣绅、土匪、建虏对他们做了什么。为什么白莲教随口一说就能蛊惑他们?因为朝廷一次一次加饷,官绅一次一次盘剥,反贼洗劫他们,建虏洗劫他们,官兵到了还要洗劫他们。这些你都看不到,因为他们和你说话都说不清楚,他们不会像你那样说官话……” 余从容道:“我不知道你哪里听来的这些,你自己尚未想明白,就要领着百姓像妖教一样反抗吗?” “余善甫!你家境优渥,他们所经历的一切你都没经历过,凭什么居高临下的指责我们是邪教?!” 苏简指着余从容的鼻子喝了一声,又道:“你看那些军队,盔甲、武器整齐,兵强马壮,他们呢?有什么?除了一具血肉之躯还有什么?我不告诉他们是‘不死之身’,他们怎么敢奋起反抗?他们没办法了啊! 我一说他们就信了,为什么?因为他们早就受够了!受够了被人踩在脚底下一遍又一遍的蹂躏,受够了遭受残酷的欺凌还要默默忍受,他们在等着我们振臂一呼明白吗?和我一起做吧,我知道你不是迂腐之人……” 余从容少有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候,一把打掉苏简指着自己的手,喝道:“够了!” “余兄,我是认真的,我需要你来帮我,听我说,我们没吃的了……” 苏简的目光依然很真挚热忱,仿佛所有挫折只会让他更兴奋。 但余从容忽然发现,自己看不透苏简了。 他分不清苏简是因为恨自己当时翻脸,想要陷害自己;还是真的既往不咎,真心履行承诺,邀请自己一起干那妖言惑众的蠢事…… “我最后劝你一遍,收手吧,用白莲教的手段,你走不远的。”余从容道。 苏简只把余从容的话当耳旁风。 他这两年行事,苏咏志、肥环、王珰、崔老三、劳召等人,就各种事劝了无数遍,他从来都不听,如今正在兴头上,又岂会听余从容的劝…… 余从容感到了危险,他思虑了一番,认定苏简如此行事,早晚必有大祸。 唐中元、王笑之辈偶尔也会利用白莲教,但都是用完就抛,战乱必定要清洗这些组织。 眼下大同还在战乱,苏简组织民壮守城暂时又对战事有利,万一真让他立了什么功劳,唐节也许还气消了不杀他。 ——不如早下手为强,除掉这小子,省得把自己牵连到死地。 余从容颇怨恨苏简,但他从不因怨念杀人。要除掉苏简,实在是忌惮对方说自己是什么义民会长老。更新最快的网 再让他宣扬下去,洗都洗不清。 余从容于是一方面以石梦农的名义把苏简诓来,另一方面又以苏简的名义让石梦农去把苏简拖住。 他自己则去求见唐节,把在太行山遇到苏简,自己鬼迷心窍、想要分润名望的事说了。 唐节听了,再看余从容眼神就有些鄙夷——开始想要分润名望,看到危险反手就卖了同伴,小人一个。 余从容自知在唐节眼里落了下乘,但这也是无奈之举,眼下至少保得了性命。 沾了此事,往后再想在瑞朝为官怕是也没前途了……都是苏简害的。 他想着这些,跟在唐节身后,冷眼看着苏简被拿下。 石梦农苦苦求情。 “将军,苏简当时也是为了救我,所有后果我愿为他承担,请将军杀我、留苏简一条性命。” “让开!你一直在狱中,此事与你何干?老子有今日,皆因这小子胡来,今日谁劝也没用,不杀他我难解心头之恨!” 长街那边渐渐有义民会的帮众陆续赶来,求唐节放了他们的总坛主。 “大帅,总坛主是要带着我们扶瑞朝、灭建虏啊,他是来帮你的啊……” “总坛主是天帝派来解我们苦难的,你要杀他,必会有天火焚身,不得好死啊……” “求大帅不要杀他,这是要触怒天帝的……” “大帅杀不了总坛主的,他是不死之身……” 余从容听着这些,心中更为安定。 是他派人去通知了义民会的帮众。 他知道,唐节要是能受这些愚民挟迫,那就不是唐节了。 本来,唐节看在石梦农的面子上或许还能饶苏简一命。但来劝的人越多,唐节见了这情况只会越怒,杀苏简之心愈坚。 而石梦农这样正派的读书人,眼看苏简做这些,反而不会再坚决替苏简求情。 果然,唐节再次命令士卒拉开石梦家,斩杀苏简。 “我苏简一不当响马、二不当贼寇,为了家国天下,救民抗清的大业,从不怕死……”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那你就去死吧——余从容心道。 他有些歉意,却没什么后悔。 然而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莫乾与魏几悦正站在那说着什么。 莫乾先是摇头,魏几悦又说了几句话之后,莫乾点了点头,向唐节这边走来。 余从容想了想,猜到苏简只怕是暂时死不了了……莫乾要用他。 果不其然,只见莫乾与唐节附耳说了几句话之后,几人带着苏简再次进了议事堂。 …… 余从容独自站在军衙外,愈发感到有危机感。 同路而来的石梦农、苏简两人,一个得了唐节信任,一个做事横冲直撞不计后果但也还是进了议事堂。 唯有自己还在观望,既不想投奔北楚,又被唐节鄙视。 今日设计除苏简不成,那小子只怕也有所察觉,自己再不有所作为,往后必遭报复。 他行事当断则断,迅速在心中作了决意。 这夜等莫乾出来,他又找到莫乾。 “莫大人,在下愿投身锦衣卫效力。” 莫乾微有些讶异,问道:“你不是要到西安科举吗?” 余从容实话实说道:“不去了,如今身陷大同,还不知多久才可脱困,赶不及科举。而且我品行有瑕疵,已遭唐节嫌恶,在瑞朝走不远。” “你倒是实诚。” 莫乾却没有马上答应,直到魏几悦又低声劝了几句,他才道:“也好,你先跟在我身边为参谋,等此间事了,我引荐你入讲武堂,往后参加公务考试,论功任官。” “谢两位大人栽培……” 余从容终于觉得魏脚臭也不是那么讨厌,私下里又向他道了谢。 魏几悦却只是摆了摆手,问道:“这次是你在对付苏简吗?” 余从容有些吃惊,应道:“是,此人虽有赤胆热忱,但行事毫无敬畏之心,若死在今日还能是英杰之士……” 魏几悦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嘿嘿笑道:“你这话重了吧?分明是你们有私怨。” “我比魏大人懂他。” “我实话告诉你吧。”魏几悦叹道:“张略先丢了,我们需要一个人替代他到丰州办事。” 余从容问道:“那之后呢?” “就当是最后给苏简一次机会,之后看他表现。”魏几悦露出自信的笑容,道:“你放心吧,有你我在,还能压不住他?” 余从容听了,稍稍安心,但想到‘余长老与我一起引天火炸死王桦臣’这等传言,眼中还有杀意…… 余从容很快就得到了莫乾的信任。 几天后,他第一次进入议事堂与唐节、莫乾等人一起议事。 莫乾一开口就让他吃了一惊。 “我有一个计划……” 城外,清军大营。 “大同粮草不济,早晚能攻下。” “唐节有可能会试着突围。” “平型关、雁门关、宁武关、偏头关皆有重兵把守,他跑不掉。” 清军诸将商议着军情,心思各异。 多尔衮在乎的是王笑在干什么。 ——王笑已派人突破了自己的防线进入大同,必是向唐节传达了什么计划。他既然没有放弃唐节,早晚必定带兵来援……但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收到消息? 岳乐还在想着攻下大同后如何劝摄政王不要屠城; 尼雅哈偶尔瞥多尔衮一眼,心想若是真让他诞下子嗣,只怕其篡位之心愈坚,这对陛下绝非好事,京城的回复也不知何时能到…… 博洛坐在副位上,凝视着地图,看起来正专心致志地思考着战事,一言不发。 直到多尔衮问道:“博洛,你怎么看?” 博洛闻言抬起头,他是典型的爱新觉罗氏相貌,躯干壮健,面铁而长,鼻直而挺。 他一双眼睛细长,眼尾上挑,称为‘吊眼梢子’,显得很具威严,加上龙行虎步,更添霸道气场。 他似乎极懂多尔衮的心思,开口道:“我们不怕唐节,只怕王笑领兵来救。不过唐节退路已绝,翻不出什么风浪了。我猜想,王笑派人进城是嘱咐唐节坚守,他则趁机联合瑞朝,守太原等地……我们不宜继续在大同与唐节死磕,当火速南下。” “但若是唐节不灭,我们直接分兵南下,他一旦侵扰我们的补给线,仗就难打了。” “那就尽快攻下大同……” 这又是老生常谈的话。 帐中宗室将领多,不乏有嫉妒博洛担任了征南大将军,这些人说话也是直来直去的,不一会儿就有人把责任往博洛头上推。 “博洛打了那么多天也没打下大同,延误军机,请摄政王治他的罪。” 博洛也不争辩,向多尔衮说自己伤还未好,先养养伤,给诸将一个立功的机会。 他看得很明白,唐节至少还能撑十来天,让这些人去碰碰钉子…… 第919章 老祖师 一切如博洛所料,接下来的十余天,诸多宗室将领攻城,依旧未能拿下大同。 但大同城已摇摇欲坠,只差最后一击。 …… 这夜,多尔衮又单独召博洛议事。 “大同城破就在这两日,等攻破大同,本王政务缠身,不能亲自南下。由你统率大军,攻打山西,再进兵山东。” 博洛并不意外,拱手应道:“喳。” 多尔衮点点头,道:“明日你继续督战。” 博洛明白,多尔衮这是在给自己建功勋、树威望的机会。 他抬头看去,只见多尔衮精神饱满、脸色红润,心情不错的样子…… 他心念一动,道:“不如还是请摄政王亲自督战?” 多尔衮沉吟片刻,觉得博洛还是在替自己考虑。 也好,接下来让博洛领兵南下,立功的机会还多得是,正好自己亲自拿下大同,震摄朝中宵小。 这次征战,博洛身先士卒、勇猛力战,遭遇诽谤也不辩解,现在又不贪功,确实是忠心耿耿。 多尔衮于是对他愈发信任…… 正事谈完,叔侄二人谈话就随意了些。 多尔衮道:“你也三十了,家里福晋走了也没再娶,本王作主给你配个蒙古扎萨克部的继福晋如何?” 博洛道:“齐克新还小,怕继母虐待、闹得跟礼亲王家里一样。还是等他大些了再说吧?” 如果是用别的理由拒绝,多尔衮怕是要不高兴,但说到代善家里的丑事,他却只是笑了笑没再深究。 总之表达了器重博洛的意思就好。 这天夜里,博洛回了帐篷,岳乐又来求见,博洛不见,只说“你我兄弟同在摄政王帐下效力,当奋力杀敌,少私下聚会”。 博洛知道,自己这些话必会传到多尔衮耳里…… 次日,多尔衮亲自督战,博洛在大营养伤。 听得远处战场上传来了炮响,博洛也不披甲,向亲信问道:“睿王身边的侍卫都去随侍了?” “是。” “苏克萨哈也在那边?” “是。” “去把多尔博接来,我亲自教他骑射。” “喳……” 博洛只教了多尔博一会儿骑射,就在水里加了蒙汗药,一碗水下去把就那孩子蒙晕了过去。 …… 大同城外的战场上炮火震天。 大营里,博洛搂着李爱淑,又亲吻了她丰厚的嘴唇。 “我会娶你当我的嫡福晋。”他柔声说道。 李爱淑不信,摇了摇头,道:“不可能的。” “多尔衮死了,我可以收继他的妻妾,这是我们满州的习俗。” “那也是不可能的。” 博洛没再说更多的,坚定地说道:“等那一天来了,你就会明白我的心。” 李爱淑低声道:“今天我本不想来,但我还是来了,是想告诉你一句话……我们以后别再见面了。” “为什么?” “我觉得……我应该有了……” “真的?”博洛欣喜万分。 “算了日子,很可能是有了……” 李爱淑说到这里,觉得这样有点像是把博洛用完了就丢掉,十分愧疚,但还是咬了咬牙,道:“我们真的别再见了,要是让他知道,不仅会杀了我们,还要连累许多人。” 博洛听到有了孩子之后就沉默了许久,思忖着什么。 到最后,他用力搂了搂李爱淑,道:“你等着我,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 “我们之间了结了吧,你就当这一切没发生过好不好?我真的很怕……” 博洛却如果没听到一般。 送走李爱淑,博洛想了想,觉得既然李氏已有孕,得把那个闻香教的骗子控制在自己手上才稳妥。 他召过几个心腹,低声吩咐起来。 “今晚你们去把张略先劫了,不行就杀掉……” 这日多尔衮只差一点就攻破了大同城。 清军几次攻上城头,竟是硬生生又被守军推了下来。 但所有人都知道,大同城今天日不破,明日也必破。 清军将士磨刀霍霍,只等明日破城大开杀戒,狠狠地肆放一番。 多尔衮回到营里,第一件事却是找来大夫,给李爱淑把了脉。 待听得那一句“恭喜摄政王,福晋有孕了”,多尔衮只觉欣喜若狂…… “孩子……本王有孩子了……” 他小心翼翼抱住李爱淑。 哪怕李爱淑不能切身体会到他到底多期盼有个孩子,也能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 直到有水滴落在她的后脖颈上,她更加不可置信。 ——这样一个凶狠的摄政王……竟也会哭吗? …… 多尔衮收拾了情绪,又见了张略先。 “本王能有个男孩吗?” 张略先连忙又低下对,眼珠子直转。 他瞥了一眼前面苏克萨哈的脚。 ——是这小子的吗?他最有机会……嘻,艳福不浅,也不知道谢谢你老祖师。 “看来摄政王对佛母还是有敬畏之心的,佛母果然赐了摄政王一个孩子。” “本王问你是不是男孩?!”多尔衮厉喝道。 张略先又是一哆嗦。 ——我怎么知道?我现在要说是男孩,回头生出个女孩来不得死翘翘了,有本事你现在杀了你老祖师啊,狗蛮夷。 “是不是男孩,还需要再做一场法事才能知道。” “那你就做法事。” 张略先小心翼翼道:“可是,小人这些日子法力不济,只怕难以作……作法。” 他偷偷抬起头,瞥了一眼苏哈萨哈,见对方一副漠然的样子,心里突然一秃噜。 ——不对,不是这小子的……鬼知道那女人找了谁生的…… 他小心翼翼说了一大堆,无非是让多尔衮要对自己好一点……锦衣玉食、金银珠宝尽管放马过来。 多尔衮得了子嗣,心情大好,最后还是吩咐人给张略先换一个好点的地方安置。 送走张略先,苏克萨哈道:“禀摄政王,奴才有个主意。” “什么?” “前年陛下曾被宫内的太监掳走过一段时日,其后虽救回来了,却是受了惊吓……” 苏克萨哈说到这里,多尔衮已明白他要说什么,冷哼一声,道:“爱新觉罗家的男儿,大清的帝王,被吓得连尿都不能自控,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哪怕有一天多尔衮想登上皇位,也没打算用这种事来诋毁福临。当年努尔哈赤要传位给他,皇太极矫诏、逼他额娘殉葬才是他夺位最光明正大的理由。 哪怕说皇太极想兄终弟及也更妥当。 福临身上这种宫闱秘密既不能成为什么把柄,也不值得拿出来说道。 多尔衮反而是以皇叔父的角度,因侄子胆小,损了爱新罗觉氏的面子而不悦。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另外,他也曾真心想过把福临当成自己的儿子对待……在自己有亲生儿子之前。 苏克萨哈又道:“依奴才看,这张略先既然真有几分能耐,不如把他送到陛下身边?若他真能治好陛下,也能得陛下信任……” 苏克萨哈并没有完全点明,但多尔衮已明白过来,道:“可以,你要先确保张略先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喳,摄政王放心,奴才一定办得妥善。” 多尔衮又想了想,心里有忽有一个顾虑,问道:“你觉得这样算是对佛母恭敬吗?” 苏克萨哈一愣。 多尔衮冷笑一声,摆了摆手,道:“本王明白,根本没有什么佛母,那老头必是用了什么狐媚之术使本王……” 话到这里,他把嘴里“雄风大振”四字又收了回去,叹道:“佛母虽然是假的,但本王既有了子嗣,也不好太过不敬。” 他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既不信什么佛母,又觉得万一有呢? 苏克萨哈闻言又是微微一愣,心道那妖人竟真能让摄政王有子嗣,幸好自己没杀他,万一真有什么神鬼也是麻烦…… “奴才以为,让他到皇宫享受荣华富贵,也是一种虔诚。” “万一福临更虔诚呢?” “这……” 苏克萨哈一时竟有些无言以对。 末了,却是多尔衮摇了摇头,道:“本王不信鬼神,张略先必是会些旁门左道,你控制好他,让他得到福临信任,以后有用。” “喳……” 苏克萨哈离开大帐时,又碰巧遇到巡营的尼雅哈。 “办成了?” “是,好不容易才说服他。” 尼雅哈点了点头,并未就此事说些什么,只在心里叹了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陛下自以为能瞒得住,但那事情太后娘娘早已是心知肚明,也不知道暗地里为他寻了多少大夫。 这次自己向京城传递了张略先一事,娘娘又是第一时间想到为陛下医治,让苏克萨哈务必把人送进京城。 尼雅哈也是疼爱子女之人,最能体会这一番用心良苦。 当然,这只是一桩小事,他更在意的还是如果多尔衮真有了子嗣,对陛下会有什么样的危机。 但京城回来的秘信对此却只有‘静观其变’四字。 尼雅哈明白,太后的意思依然是让多尔衮先平定天下,她有绝对的自信在之后掌控局势。 正想着这些,尼雅哈忽然停住脚步,回头望向一个汉八旗的伤兵营帐。 他皱了皱眉,但没有说什么,只是去找了军需官,吩咐道:“摄政王今日有喜事,所有侍卫每人添一壶酒。” “喳。” 做完这些,尼雅哈摇了摇头,脸上泛起一丝讥笑。 …… 而在离他不远处的另一个帐篷里,博洛的几个亲信正低声商议着。 “摄政王把张略先转移了……” “搞清楚他的位置,等夜深了再动手……” 夜幕渐深。 他们提起刀,向张略先的营帐摸了过去。 帐外有两个清兵守着。 他们悄无声息地从后面扑上去,捂着守卫的嘴,干脆利落地抹了守卫的脖子。 杀手们点了点头,一步一步走向营帐…… “铃!铃!” 忽然有风铃声响起。 张略先一个哆嗦就翻了起来。 “袭营啦!有敌兵袭营啦!”他扯着嗓子嘶声大喊道。 叫喊声惊动了躲在帐篷里睡觉的几个护卫。 张略先又是一滚,躲进了床底。 ——虽然不知道奸夫是哪个,果然派人来灭口了!你老祖师是第一天做这事吗?能没有防备吗? 心里念着这些,张略先听到外面杀喊声起,心中大定,又从怀里拿了一张符随意挥了挥。 ——狗奸夫,老祖师让你享了艳福,你居然恩将报仇,咒你不得好死! …… 仿佛是张略先的这一嗓子,喊破了这个宁静的夜。 远处,越来越多叫喊声响起,马蹄与杀喊声突然袭来…… “袭营啦!瑞军袭营啦!” “瑞军袭营啦……” 第920章 他来了 博洛这天夜里没有睡。 他坐在帐中,等着心腹回报,也想着李爱淑。 听到“袭营”的动静,他立马提起长刀,冲出了大营。 夜色中有如雷的马蹄声传来。 是唐节的骑兵。 博洛皱了皱眉,暗想唐节是怎么突破防线冲到大营来的? 他想到了上次那伙炸毁了火药库的那批人。 那批人身手敏捷,拿着燧发火铳、披着清军衣甲、会满语……是破防的最好人选。 这十余日攻城战中,他没再有所动作,让人渐渐有忽略了他们。 大同城破在即,唐节会突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这边每夜都有值守的兵士。虽没想到唐节能偷袭到大营来,却也只能造成一时的慌乱。 博洛看着火光、听着马蹄,判断唐节并不能完全攻进营寨,只是要造成混乱、趁机突围。 “呵,岳乐守着你的逃路,你逃不掉的。” 博洛自语了一句,忍不住又想到了李爱淑,于是向中军大营的方向赶去…… “瑞军袭营啦!” 清军汉八旗的伤兵营里,莫乾猛得睁开眼,提起刀向外走去。 有十七个伤兵向他汇聚过来。 他们没有说话,飞快地向中军大营跑…… “干什么的?!不得乱跑!”巡营的清兵厉喝道。 莫乾用满语骂道:“瑞军袭营了!快去拦住他们!我去保护摄政王。” 一边喝骂着,他脚步不停…… 莫乾这次到山西,带了五十个锦衣卫好手。 他先是伪装成范家的商队,进了清军大营,之后偷袭火药库成功,突围进了大同,与唐节制定好计划。 整个过程中出了一些岔子,局势也比想像中更糟糕。 今日,大同已守到了最后一刻,他决心做些什么…… 他选了二十个精通满语锦衣卫,剃了头,披着清军的衣甲,用血污了脸,趁着混战上了城墙,再故意负伤退下城头,等清军鸣金收兵,又一次来到了清军大营。 他们混在汉八旗的伤兵中,每有人问他们是哪个营的,都被他们用满语大声喝骂。 这不可能瞒得了太久,他们只有一个晚上的机会。 随着唐节率军袭军,清军大营混乱之际,他们渐渐逼近了多尔衮的大帐…… 岳乐今夜也没睡。 他负责镇守南面阵线,到了后半夜,本有另一个贝勒可以替换他。 但岳乐忧心着多尔衮要屠城一事,在营帐中又喝了几杯酒。 直到听得马蹄声响起,接着大营那边传来杀喊声。 他掀开帐帘出去,站上高高的战台,盯着夜色中亮起火光的大营。 “贝勒爷,是否去救营?” “不必了,传令下去,严阵以待,防止唐节突围南下。” “喳……” 月亮被乌云遮弊。 岳乐知道自己对战局的判断很准确,唐节只能给大营带来片刻的混乱,无法通过袭营真的逆转战局,今夜他还是为了突围…… 杀喊声不断,有炮火落在瑞军的阵线当中。 火光一闪,能看到碎尸飞溅而起。 月移影动,等月光再次洒向战场,忽然有兵士大喊道:“看,那是什么?” 岳乐转头向大同城的方向看去,只见月色中无数的人如蚂蚁般向北面涌去,疯了一般地攻击着长城上的守军…… 一时间,他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 他是大清宗室里受汉学熏陶的一代人,希望大清能入主中原、开一个鼎盛王朝。而不是永远像土匪蛮夷一样劫掠、屠城。 定鼎燕京后,他一直与各位汉臣探讨,为大清寻找正统的名份。 得国正、民心定,此为爱新觉罗社稷永安,受万世赞颂之道。 然而在这一刻,看着数万生黎从大同城仓皇逃离城池,涌向长城以北……岳乐心里感到无比的失望。 “在你们眼里,大清依然还是屠夫吗?”他喃喃自语着。 “贝勒爷,他们要向北逃,是否要去支援长城?” 直到有将领大声问了,岳乐才回过神来。 他想了好一会,摇了摇头,道:“这是疑兵之计,唐节依然要向南逃,传令各部坚守自己的阵线,让北面守军回援大营,阻止唐节的骑兵逃跑。” “可是……摄政王还未下令……” 岳乐道:“我是值防将领,有临机调动之权,下令吧。” “但有那么多人向北逃……” “我让你去!”岳乐大喊了一声。 他又望向了大同以北那密密麻麻的人群,心道:“你们逃到哪里,都是大清的疆土,终有一日,我要你们心甘情愿做大清的顺民!” 大同城外东北方向。 蔡家祯快步从帐中出来,一边披甲一边问道:“情况如何?” “唐节领老营骑兵趁夜偷袭主力大营,目前只冲破第二层营寨……别有万余瑞军步卒领着大同百姓向北逃了,正在攻打长城上的镇边堡……” 蔡家祯很快就明白唐节的计划,这是要制造混乱,突围到塞北。 这倒是意料之外的事。 唐节如果不带百姓,只用步卒攻破长城,骑兵则制造混乱,然后调转马头北上,只怕很可能突破长城而去。 偏偏搞这一出…… “假仁假义的蠢材。” 心里如此评价了一句,蔡家祯喝道:“传令下去,封锁塞北长城……” 这时又有快马赶来,喊道:“传旗令!我部立刻回援主力大营!” 蔡家祯皱了皱眉,问道:“谁下的旗令?” “是值防的满洲大将……” 蔡家祯没有马上回答,登上战台望了一会,大概已明白是怎么回事。 呵,岳乐,又是一个假仁假义的蠢材…… 也好,罪责有人扛着,自己可以去争一争斩杀唐节的大功,至不济也是一个护驾心切。 “传我命令,所有关宁铁骑,截住唐节骑兵。” “是……” “大帅,突不进去了,撤吧……” 战马跃过冒火的栅栏,唐节正在清军大帐中左冲右突,直到亲卫拉着他大喊。 他转头看去,只见越来越多的清兵正从帐篷里冲出来,而自己身后的骑士已渐渐陷入包围。 “娘的!继续冲!” 唐节心里知道,带着数万百姓冲出塞北长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不如此,他就不明白这一战自己为什么还在打…… 建虏要屠大同城已是板上钉钉之事,若自己带着主力逃了,又算什么? 唐节始终认为这一战打成这样不是自己的责任。 京城的情报没及时传到、父皇与楚朝议盟磨磨唧唧、王笑不肯及时支援、楚朝以前就打得稀巴烂让建虏势大…… 但他其实心里清楚,这些都是借口。 除了舞刀弄枪,那些在战争背后要做的事,自己不如多尔衮、王笑,也不如大哥…… 那他娘的总该还有些地方自己可以胜过他们…… 想到这里,唐节想不明白,也就懒得想了,随它去吧。 ——反正谁他娘的想屠大同,先从老子的尸体上踏过去。要是仗打输了让还你们屠了城,老子不要面子的?! 他心里呐喊着,怒气勃发,手中长槊重重砸在一个清兵头上,把对方头颅都砸裂。 忽然,听到大营那边有人喊道:“保护摄政王……” 唐节心念一动,有喜也有悲,大喊道:“多尔衮已死!” “多尔衮已死!”瑞军轰然响应。 他们身后,蔡家祯的兵马赶了过来,正听到瑞军的欢呼…… “多尔衮受死!” 多尔衮的大帐外,火铳声惊起。 又是一名亲卫倒下。 同时,一支利箭从帐中穿出,将一名锦衣卫死士射死…… 尼雅哈策马而行,远远望着这一幕,眼中精光一闪。 他已经看明白了局势。 这些汉人疯了,小股死士偷袭多尔衮,为的是与唐节互相配合,制造混乱,而这场混乱又是为了突围…… 尼雅哈其实在暗中帮了他们一把。 他今天傍晚就认出莫乾了,故意不做声,还让人给侍卫送了酒,为的就是使侍卫松懈下来。 既得了太后娘娘‘静观其变’的命令,他倒也没有要害死多尔衮的心思,时机还不适合。 他也不认为就这区区不到二十人的刺客能伤到多尔衮,但让这些刺客闹一场,若是李氏受到惊吓,把孩子吓掉也是好的。 不过见到了,顺手布一着闲棋,成也好不成也好,无所谓的事。 就当一场戏看好了…… 前方,侍卫与刺客身上不停崩出血,氛围愈发有些惨烈…… 出人意料的,那些刺客竟是悍勇地不像话,面对数倍之敌,依旧冲锋不停,且手中还有燧发火铳,竟是硬生生撕破了侍卫的防线。 尼雅哈想这些刺客再进二十步,多尔衮也该带着李氏向后撤了。 他眯着眼盯着前面一个侍卫的马臀,准备随时让惊马去冲撞李氏,嘴里却喊道:“快!保护摄政王……” 更新最快的网 莫乾眼中已有了狂意。 他其实也没想到自己能做到这一步。 多尔衮的营帐就在眼前了,不少清军因这场刺杀变得慌乱,正在向这边赶来。 自己为唐节制造出了比预想中更大的机会…… 甚至还可能真的杀掉多尔衮。 一个又一个的同伴倒了下去。 一支又一支箭矢射进莫乾的身体,他手握着火铳又冲出几步,抬起手,对准了那营帐。 四处都是惊呼。 “快!掩护摄政王啊……” 莫乾充耳不闻,看着那大帐,大喝道:“杀多尔衮啊!” 他身边还剩下最后的三人,同时抬起手中的火铳…… 莫乾脑海中回想起靖安王的叮嘱。 “你要牢记,你任务是保存唐节的主力等到我的援军,不要意气用事,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他觉得自己有许多话想告诉靖安王。 ——王爷,不是我意气用事,只让唐节突围塞北我也许能做得到,但大同会被屠城的……我想不到更多办法了…… 尼雅哈屏住呼吸,等着那刺客奋起最后的勇烈逼出多尔衮与李氏,他再随时放出惊马。 下一刻,一柄长刀破空而来。 有人纵马狂奔,如闪电般赶到大帐前,接着从马上飞跃而起,扑向那些刺客。 “噗!” 血光渐起,有刺客中刀倒下。 赶来的大将用自己的身体硬生生砸死又一个刺客,又马上捉住最后两个刺客的头用力砸在一起! “砰!” 有火铳声响,众清兵骇了一跳,直到见到这一铳射在营帐外的木桩上才松了一口气。 尼雅哈感到有些失望,目光看去,只见博洛一瘸一拐地从血泊中站起,如战神一般…… ——哼,博洛,阿谀奉承之辈尔…… 多尔衮拍了拍李爱淑的手,柔声道:“没事了。” “是……” 安抚好李爱淑,又让大夫把过脉,确定了胎儿无恙,多尔衮这才起身去主持战局。 一道一道消息禀报上来,他脸色愈来愈难看。 “瑞军护着数万百姓,突破了塞北长城……” “唐节在大营冲杀了一圈,又冲破蔡家祯的防线,逃到北长城,据长城而守,一时难以攻破……” 重兵围堵之下,竟还能让唐节突围而出? 多尔衮勃然大怒。 他一方面迅速下令处理乱局,另一方面决定重惩岳乐。 “从来只有汉人降服于大清,如今你是要当通汉的奸细、叛徒吗?!” 才来得及怒骂了岳乐一句,忽有快马奔入大营。 “报……急信……太原那边来的急信……” 多尔衮转过头,眉头跳得厉害。 他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接过那封信看起来,原本就贯到头顶的怒气几乎要把头皮冲破…… “奴才王大宇敬禀,今听闻王笑已进入山西半月,连抄沁县黄家、榆次翟家、晋中田家、晋源梁家,所过之处,杀人无数、掏心取肺,极尽酷刑。恐其不日即至曲阳,奴才肝胆俱丧,惶恐至极,伏求摄政王速取山西,解奴才灭顶之灾……” 一封信还未看完,多尔衮已明白王笑的意图。 他要保全唐节,留下这根刺在自己背后;同时清理山西境内与大清联络的八大皇商,断其消息、取其粮草;接下来只怕是要联盟瑞朝;然后不带辎重,以最快的速度兵出山西…… 才想到这里,又是一声急响。 “报!急报!” 多尔衮一愣,目光从信纸上移开,看向匆忙奔进来的兵士,不等对方开口又猜到了什么。 ——王笑的兵马入晋了? “报,北楚已兵出风月关,进军神速,三日行五百里,业已过榆次,逼近太原……” 多尔衮没想到楚军有这么快,愣了一下。 信纸缓缓飘落在地上。 他看了地上的信纸一眼,自觉失态,于是站起身过去一脚重重踹在岳乐脑袋上,把他踹得头破血流。 “就是你干的好事,王笑都到了,还没除掉唐节……” 第921章 跟我打 阳曲县。 阳曲史称“三晋首邑”,南抵太原、北接忻州,扼晋要冲,是为太原门户。 此地位于晋中盆地,三面环山,南部低平,境北有山系横亘东西,并北屏障,又是一处兵家必争之地。 王笑正盘腿坐在阳曲县外一个山洞里,手里拿着一份地图标注着。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他以前上学的时候对‘晋察冀边区’没什么概念,如今顾名思义地想,就是山西、察哈尔、河北,能借太行山区的地势纵深的地区。 自古以来的战役那么多,但山还是那些山,战略要冲还是那些战略要冲。亲眼看了这些纵横起伏的地势,对古代战争与近代点战争又多了许多感悟。 记忆里那些曾以为没用的知识,哪怕只是‘根据地’‘反扫荡’‘游击’寥寥几个字,也有让他醍醐灌顶之感。 也终于体会到古人说的“天下形势,必取于山西”是什么意思…… 王笑从地图上抬起眼,看向远处的群山,微微笑了一下。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连对这句词,也有了新的体悟。 他这一笑的俊逸难以言表,不远处有个妇人看得眼睛一直,手里的馍就掉在地上。 “干什么什么什么,给你这人贩子吃的,你还浪费粮食!”牛老二骂了一句,很是凶恶。 那妇人又忙把馍捡起来吃。 牛老二依旧很生气,转头对廖行良问道:“廖医官,你啥时候给这人贩子开了刀?带着她浪费俺们粮食。” 说完,他还低声自语了一句:“最好给她开死了。” 这最后一句话把那妇人吓得不轻,贼溜溜地眼睛里马上就泛起惶恐。 廖行良正拿着几根细线在那琢磨着什么,头也不抬道:“不会死的……老夫已经很有把握了。” “那俺也弄死她,不然那些被她拐走或害死的孩子们就太冤枉哩。” “你有军法管着,不能弄死她的。”廖行良漫不经心道。 牛老二更有些生气,一把抢过那妇人手里剩的小半块馍塞到了自己嘴里。 “你别吃……” 又闷头坐了好一会,他感到有些无聊,凑到王笑跟前,问道:“靖安王,怎么还不去抄阳曲的王家?” 牛老二平时倒也没这么散漫,因为今日王笑把兵士都调到别的地方,留下他在身旁守卫,真是无聊透顶了。 本来看廖行良给人开刀也挺有意思的,但这廖医官最近似乎不爱剖人了,喜欢研究吃食,整日就拿着羊肠在那揉弄。 又不煮,揉来揉去都揉成线了…… 至于靖安王,像是到这山里来修仙的,这两天除了到处走来走去,就是看地图、想事情。 这时牛老二终于忍不住问了,王笑倒也肯搭理他,耐心理解道:“我们抄了那么多通敌的大户,消息是瞒不住了。阳曲的王大宇肯定是得到消息跑路了。” “那他跑了,他那么多家产可跑不掉,俺们不是该把他的家产都抄了吗?” 王笑道:“我问你,王大宇能往哪跑?” “那肯定是跑到雁门关找建虏啊。” “那建虏能让我们抄了阳曲王家吗?我们只有五百人,来得及抄家吗?” 牛老二挠了挠头,忽然不问了。 他觉得自己只要听靖安王吩咐,仗就很好打了,为什么要问那么多呢? 于是他又重新大马金刀的往山洞口一站,如门神一般保护着王笑。 …… 四野静籁,远远有一只鼹鼠从土穴里爬出来,支着前爪与牛老二互相瞪了好一会,拱了拱长长的鼻子又跑掉了。 这大概是这两天里唯一要行刺靖安王的人了。 牛老二都希望建虏早点来跟自己仗一干了。 等过了中午,太阳又向西移,王笑道:“你挡我光了,走开。” “是。” 那边廖行良终于动了,起身道:“靖安王,卑职想明白了,可以开始了。” “哦?这环境可以吗?” “可以的,不过是小手术……” 牛老二终于找到事情做了,他拿着沾了麻药的毛巾把那人贩子麻晕过去,一脸害怕地看着廖行良开刀。 …… 过了一会,王笑皱了皱眉,道:“你为何要纵向切?从这里横着开一个小口不好吗?” “这……似乎也行,但还未有遇到难产的妇人试过。” “缝合吧。” “是,这羊肠线十分适合缝合伤口,往后在战场上给伤兵缝合也很有用处。” “是啊,如此就是脏器受伤的将士也多了几分保命的机会,此事你立了一大功。” “都是靖安王指点,卑职不敢居功。” “我看你是越来越熟练了……” 牛老二听着这些,心里真是惊得不得了。 不仅是靖安王和廖医官,别的几个医官也是一个个很平静的样子,给人剖肚子这种可怕的事,就跟吃饭一样随便,一边剖一边还聊天,这简直了…… ——俺上战场杀了那么多人都没这么可怕……而且听起来,要是俺受了伤,他们也要这样给俺缝? 不一会儿,廖行良把那肚皮缝起来,做了包扎。 “静待数日,便可知效果,卑职认为我们已找到了对的缝合方式。” “嗯,你很好……” 正在这时候,远远有兵士飞快跑过来,禀道:“靖安王,建虏果然派了小股骑兵来保护阳曲王家,有一千人,未带辎重,已在二十里外……” 牛老二见王笑向自己与几个小将招了招手,连忙跟着他往山洞外走去。 这里叫象咀山,站在山顶向下望去,远处的地势一览无余。 王笑道:“我们要吃掉这一小股骑兵知道吗?” 牛老二腰一挺,应道:“俺知道。” 王笑没理他,抬手一指,道:“二顺,你领二百步卒在峪子岭那段山谷阻击他们,昨天让你封堵官道的地方看到吗……此地易守难攻,你需拦住他们三个时辰,能不能做到?” “是,末将一定完成任务!” “拦截他们之后,你带人翻过山,到西南方向的细腰岭待命,记得细腰岭在哪吗?” “末将记得!” 牛老二瞥了二顺一眼,觉得这小子如今还有点样子。 那边王笑又对别人吩咐起来。 “建虏远来力疲,不能突破峪子岭,只能往西北方向的大河村打粮,你领一百人埋伏,烧掉大河村,把他们逼向西南的山涧……” 牛老二便想起来昨天自己也到大河村看过,那地方连年灾荒、瘟疫、战乱,一共也就剩十八户人家。自己昨日过去疏散百姓,偏又遇到一伙人贩子,要拐几个孩子送到太原的青楼去,真该死…… 正想着这些,王笑又点到了牛老二的名字。 “牛老二。” “俺……末将在!” “你领两百人,在黄岭设伏,昨天你说长得像牛角的那片山坳记得吗?我不要你打硬仗,只需把他们逼进细腰岭,那是断头路……之后,你与二顺汇合,把他们堵在细腰岭的山谷里。” “然后哩?” “然后困死他们。” “末将明白!一定完成任务!” “很好,要让多尔衮知道,他已经是在和我们大楚的将士打仗了,我们是像瑞军那么好打吗?!” “不是,我们干翻他!” …… 牛老二领了军令,带着人马到黄岭的山岰间设了埋伏。蹲在草丛里等了一会,渐感腹上剧痛。 渐渐地,愣是他这样一条大汉也有些吃不住痛,额头上汗都流下来。 “牛将军,咋了?” “别说话……埋伏呢。” 他咬着牙,暗道是不是自己抢了那人贩子吃的馍不干净,但感觉又不像是吃坏了肚子…… 正疼痛难捱之际,忽听前方急促的马蹄声与呼喝声传来。 “来了……准备好……杀!” 因肚子实在疼得厉害,这一声令下显得十分凄厉,仿佛一只被宰的猪。 火铳齐射,慌忙逃窜的清兵大惊,一时也分不出这里埋伏了多少人马。 牛老二疼得愈发厉害,几乎直不起腰来。 但他觉得自己要啥啥不会,在讲武堂也是倒数第一,能当将军就只因为又能打又听话,今天哪怕肚子再痛,也得这股建虏给撂下了…… 好不容易,依着靖安王的吩咐,总算把这股建虏逼向细腰岭的方向。 等牛老二与二顺会合,终于捂着肚子摔在地上,不停的呕吐起来。 到后来,他只觉胆汗都要吐出来了还在吐…… “将军……将军……受伤了吗?” “快请医官来,快……” 牛老二头抵在黄土上,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娘的,没死在战场上,居然因为肚子痛死了,窝囊死了……早知道刚才让那个建虏劈上一刀算了,还能得笔抚恤银子给家里的婆娘…… 有人匆匆走到他身前。 “怎么了?”是王笑的声音。 牛老二喃喃道:“靖安王……俺完成任务了……” 王笑又向廖行良问了几句话。 很快,廖行良焦急的声音也响起来。 “是缩脚肠痈,大黄牡丹汤……柴胡、黄苓、白芍……许多药都没有,快!把牛将军送回县里……怕是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肠痈?阑尾炎你都治不好?” “牛将军怕是捱不过去了……” “割了吧。” “啊这……” 牛老二感到有人抬着自己,接着一股麻药的味道就冲到了鼻尖。 “俺不……不要瘳医官碰俺……” 一觉醒来,牛老二又觉肚子上痛痛的,但却是伤口上的痛。 他检查了一下自己,总觉得肚子里少了啥东西,眼中便有泪水流下来。 好一会之后,转头看去,只见廖行良正站在那,浑身散发着一股得道高僧的气质。 但目光再往下一转,看到廖行良手里的东西,牛老二只觉悲中从来。 “俺的肠子被你掏走了……俺再也吃不了东西了……哇……” 哭声中,廖行良低头看着手里的羊肠,淡淡一笑,只觉自己的医术又上了一层楼…… 介休县。 范家老宅。 范永升正来回踱步,脸上写满了焦急和恐惧。 “怎么办……怎么办……王笑要来了……” 范三拔好整以暇坐在那,道:“二叔你怕什么?” “怎么能不怕?”范永升惊呼道:“那王笑这都抄了多少家了?马上就要轮到我们了,到时候剥了我们的心肝下酒。” 说到这里,范永升自己又是身子一颤,又道:“快跑吧,去宣府找大哥。” “二叔,二叔。你不要慌,坐下听我说。”范三拨拉着范永升坐下,问道:“我们怎么逃?家当、家小,这些都不要了?” “你爹和你儿子都在宣府,你说的当然轻巧……” “不是这样的。”范三拔摇了摇头,提起笔在纸上画了两条线,道:“你看,这是太行山,中间夹着晋南和晋中的盆地……” 他又依次在两条线当中写下“沁县黄家、榆次翟家、晋中田家、晋源梁家、阳曲王家……” “二叔你看,王笑这是一路北上,为的是不让我们这些‘藩商’把消息透给睿王,同时打粮草让他的大军通行,明白吗?” 范永升惊道:“所以呢?他还能放过我们范家不成?!” “他想抄我们,但不会来,道理很简单……不顺路。” “不顺路?”范永升只觉不可思议,又喊道:“不顺路他就不抄啦?!” 范三拔笑了笑,又在纸上左边的条线的外面画了一个圈,道:“我们介休范家在这里,太行山以西。王笑要来介休,不能从沁县直接穿过来,得绕道太原再南下,但他没时间了……” “没时间了?” “他如今直扑阳曲,为什么?因为睿王马上就要攻破大同了。王笑只能尽快北上,没有一丁点时间调头来对付我们,另外也不值得。” “不值得?” “几家藩商藏匿的粮食落到了他手里,运也远不走、吃也吃不完。再花费宝贵的时间来抄我们范家,何必呢?” 范三拨说到这里,脸上愈发自信,又道:“二叔看着吧,马上,睿王就会与王笑在忻州决战。大清歼灭唐节,八万大军挟大胜之势;王笑兵马不过数千,仓促入晋应对,必为睿王所灭。战火烧不到介休来。” “真的?” “二叔还不信我吗?”范三拔笑了笑,道:“去岁我与四弟随父亲入京,当时便与朝中几位贵人聊过天下形势。贵人们很重视蒙古与山西,著我们范家入内务府籍,主理与察哈尔的贸易,以后朝廷还要派嫡系人马镇守山西,比起昏聩的前朝,这是何等高瞻远瞩? 我之所以再回介休,便是明白我们范家老宅所处的这个位置,既可为大清平定山西提供情报,又能脱离晋中的战场。战火烧不到这里。” 这一席话不管内容是什么,但范三拔笃定的语气还是让范永升安心下来。 至于瑞朝,他从来没考虑过。 瑞朝算什么东西? 唐中元攻取山西,让县里的文武官员投降了,还不是一切照旧? 他有能力有实力管山西吗?有派一个官员过来吗? 自己在瑞朝眼底下还不是堂而皇之领了大清的内务府籍,他知道吗?除了懂派点兵守着边镇,这山西境内有几个瑞朝的官? 那边范三拔又说了一句:“二叔不必担忧,平时里该干什么干什么,今日不是靳员外邀你到金珠阁聚会吗?不必因这些是阻了兴致。” 范永升听了,拍了拍自己的圆鼓鼓的肚子,笑道:“真没事?” “没事,二叔去吧……” 范永升笑着,走出大堂,上了步辇出门,只觉天气清朗,因听说王笑掏人心肝而产生的恐惧也烟消云散。 然而才出了门,定眼一看,他忽然整个人僵在那里。 只见大门外一排排汉子正立在那,手里提着刀,正把几名范家护卫的抹了脖子…… “王……王笑来……来了?” 第922章 女人们 番子们已杀入范家,漫天的血铺开,满耳都是惨叫声。 范永升跪在地上,看到几双靴子踩到自己面前。 “你怕王笑来剖你的心肝吗?” 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皂服,上面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狴犴,似乎要夺人而噬。 这女人长得不漂亮,脸削瘦而长,眉角还有一道刀伤,一双眼亮得仿佛能看穿人心。 她其实已脱离开了漂不漂亮这件事,范永升看到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是个凶人,而不是男人女人的问题。 “你们……是……” “大瑞察事府知道吗?” 范永升吓得直哆嗦,只觉自己随时要晕过去。 那女人却还在问。 “你只怕王笑,不怕大瑞朝的王法是吗?” “我我我……我……” “杀得差不多了,想一起去看看吗?” 女人一把捉住范永升发髻,拖着他往范府里走。 这一具近两百斤的肥胖身躯,她拖起来只是稍有些吃力。 但范永升的头皮已溢出血来,痛得他哇哇大哭。 他努力爬行着,试图跟上女人的速度。 “你怕我拖不动你吗?” “啊!” 剧烈的惨叫声中,范永升一双腿被斩了下来…… 他疯了一般挣扎。 “你想摸我的手?”女人又问道。 范永升恨不得立刻去死,一双手在空中挥舞着,哪也不敢碰。 他就这样被一点一点拖进范府的大院。 到处都在杀人,但他顾不上了,头皮似乎要被掀开。 “我捉痛你了吗?你想剃头吗?” 范永升用尽全力,这才吐出两个字。 “没……没有……”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女人继续往前走,嘴里一句又一句慢悠悠地问着。 “你知道你们介休县去年才交了六千银子的税赋吗?” “你知道陛下每顿都吃土豆吗?” “你知道陛下收到了沁县黄家的银子是什么心情吗?” “你知道黄永发告诉陛下你们范家才是藩商里最有钱的吗?” …… “艾镇抚,他似乎……已经被吓死了。” 艾胜楠低头看了一眼,只见范永升瞪着眼,整张脸已经僵硬,确实已经吓死了。 她冷笑一声,问道:“范三拨、范四拨呢?” “他们想从后门逃,被指挥使大人拿下,丢到粪坑里淹死了。” “杀到没人反抗为止,清点财物粮食……” 半天之后,艾胜楠迎到一辆马车前,拱手道:“殿下,办好了。” 马车里,唐芊芊漫不经心问道:“点出有多少粮食了?” “超过一百万石。” “运一半回西安。” 艾胜楠想了想,问道:“可陛下的意思是全运回去。” 唐芊芊道:“以后父皇若出兵山西,又要再运过来,费这事做什么?” 艾胜楠低声道:“卑职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么?” “依陛下的想法,只答应让北楚的兵马进入山西与建虏打仗,我们大瑞只要坐壁上观即可,似乎并没有派兵出征的意思……” 唐芊芊道:“想法是会变的,你按我说的做就是。” “是。” 唐芊芊又吩咐道:“你留在介休处理后续的事宜,去把花枝叫来。” “殿下不带卑职继续北上吗?” “不带。” 艾胜楠抄家时凶得厉害,此时却显得十分温顺。 她抬头看了唐芊芊一眼,有些欲言又止。 唐芊芊不再看她,放下车帘。 艾胜楠犹豫了一会,又道:“卑职有事向殿下禀奏。” “近前说吧。” “是。” 艾胜楠走上前两步,低声道:“出这趟差使之前,陛下曾召见过卑职……” “五月二十三,辰时,在父皇见了李帛柏之后?” 艾胜楠心里一惊,脸色发白起来,应道:“是。” “这事你要么第一时间与我说,要么不说,现在说算怎么回事?”更新最快的网 “卑职的前程性命皆是殿下给的,绝不负殿下。” 马车里唐芊芊没有回应她这句话。 艾胜楠沉默了一会,继续说道:“当时陛下吩咐了卑职两件事,一是让三殿下领老营骑兵撤回陕地,二是请王笑去西安议盟……” “你现在说这些,是因我不带你继续北上,你完不成这些差事了是吗?”唐芊芊反问了一句。 艾胜楠没了抄家时的气势,头埋得更低。 “卑职之所以先前不说,只是担心殿下怨怪陛下。并且,卑职并未想安陛下的吩咐行事。殿下此去,是兵危战凶之地,允许卑职随行守卫。” 唐芊芊问道:“但你觉得父皇说得对,是吗?” “是,卑职不懂什么大道理,却知道陛下雄才伟略远胜周衍小儿。殿下你又是世间奇女子,能倾心王笑,是他的福分。于公于私,王笑理应扶瑞,而非扶楚。如今建虏欲借道山西攻伐山东。陛下想要招揽王笑,予以显爵,助他破敌。这条件并不过份,对殿下和他都是好事…… 而三殿下孤师陷于大同,完全可效陛下当年被围剿时金蝉脱壳之计,只要保全精锐,先返陕地整备,等陛下与王笑议好盟约再卷土重来,岂不比好过如今的处境?卑职越想越觉得陛下说的没错,这才想开口劝一劝殿下。” 艾胜楠说完,拱手站立了良久,马车里唐芊芊才叹息了一句。 “我曾与你说过那么多,你还是不明白吗?笑郎所追求的,从不是父皇想要的家天下。” “卑职虽不明白,但可以不问对错,只以殿下马首是瞻,求殿下允卑职随侍。” “你觉得我是错的,父皇是对的。却还打算听我的?” “是。” 唐芊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久久没有说话。 …… 等花枝兴高采烈的从范家出来,走到马车前,看到艾胜楠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只是大咧咧问道:“你是不是偷拿了什么珠宝被教训了?” 她也不用艾胜楠回答,径直就想迈上车辕。 却听唐芊芊吩咐道:“由胜楠随我北行,花枝你留在介休,抄完家再来找我。” “哦。” 花枝也不多问,觉得跟唐芊芊去找王笑玩也不错,留下来抄家也不错…… 济南。 几封秘信被交在左明静手中。 “左大人,这里面有一封是锦衣卫从京城传来的加急情报。” “京城的情报?”左明静讶然,问道:“为何会送到知事院来?” “靖安王和柴指挥使都不在,要请殿下定夺……” 左明静也不敢拆,连忙去找淳宁,却见缨儿正从淳宁院里出来,低声道:“殿下刚睡着呢,她不太舒服,又嘱咐不要写信告诉少爷。” “这里有封要紧的信……” 缨儿于是有些为难。 淳宁因为有孕在身,最近变得有些嗜睡,又因为担心王笑跑去山西打仗,情绪也有些不稳定,在人前还好,有时候独立坐着就莫名其妙哭出来…… 缨儿觉得自己该照顾好她,主动又挑起了不少事做,都有些力不从心。 但这种‘要紧的事’缨儿还是不敢作主,于是轻手轻脚回到淳宁屋里,低声道:“殿下……” 虽然只是这样轻唤一声,淳宁又惊醒过来,问道:“怎么了?可是有夫君什么坏消息?” 缨儿赶紧安慰了她,又添了几分心疼,觉得殿下以前可是从来不这样,要是少爷或者小竺在就好了…… “没事的,是有京城的情报回来了,明静姐想让你看。” 淳宁这才恢复了往日的从容端庄,点了点头,应道:“明静来了?让她过来吧。” 左明静站在屏风前听着这些动静,低头又看了看手中的情报,心念一动,拆开来先扫了一眼。 她眼中泛起些诧异,却是迅速收敛起来,绕过屏风,温温婉婉道:“殿下,是好事,劳召已经安全了,是否马上告知靖安王?” …… 等左明静再退出来,眼中的忧虑之色又重新泛上来。 她手里的信确实是劳召传来的。 但内容却十分奇怪——劳召竟是以家仆的身份询问三少爷是不是在满洲留下一个儿子。 就这样简简单单一句话,左明静思量万千,始终有些不明所以。 为何会有这样一封信传过来? 这种大战之时,不递军情,却是如此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儿子?又是谁生的儿子? 他还有别的女人吗? 想来,当时他从辽东归来,只说是蔡悟真与秦山河相救,但从坟山之战到离开沈阳前的那一段经历似乎是从来不提的…… 左明静不由蹙起眉头,觉得这封情报更像是一种试探,试探锦衣卫的情报网,也试探自己这边的反应…… ——可眼下殿下是这种情况,万不敢让殿下再知道这事吧? 左明静感到自己瞒着殿下的事越来越多了,偏每一桩又都是会引得她情绪不稳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又如何是好? 她心里为难,只好提笔给王笑写了一封信,与劳召递的情报一起仔仔细细地用蜡丸封好,派人快马送往山西。 但做完这一切后,心中的不安感还是挥之不去。 凭直觉,左明静敏锐地感受到这件事背后很可能是某个女子所为,而且是一个极危险的女子…… 心想着这些,左明静转过头,看到顾横波素面朝天,打扮得简简单单,正在埋首案牍。 哪怕是这个富有心机的顾横波,也从未让她感受到这种危胁…… 京城。 曾经的王家,被大火烧毁的庭院又修好,比往日还多了几分气派。 苏茉儿与萨仁嬷嬷站在楼阁上,看着远处庭院中正修剪草木的劳召。 “他把情报递出去了?”苏茉儿问道。 “是,但我居然没发现这奴才是什么时候递出去的,也没能捉住和他接头的人。” 苏茉儿并不惊讶,道:“王笑用的人,自是有几分本事。” “让他知道小阿哥是王笑的儿子没关系吗?” “只要他不知道是娘娘生的就行,你是怎么说的?” 萨仁有些冷笑,道:“这奴才阴险得很,他其实听得懂满语,平时故意不显露出来,但每次有人说话他都支着耳朵听。我杜撰了一位格格,让奶妈们抱着小阿哥闲谈,用满语说了一句‘格格也是没办法才把孩子寄养在这里,这孩子的阿玛可是大清的死敌’,他听到后果然留了心,几次都端详了小阿哥。” 苏茉儿点点头,叹息道:“小阿哥这相貌,他该看得出来。” 她的语气里有些担忧和茫然。 萨仁又问道:“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等着吧,娘娘很期待王笑是怎么回复的。” “我不明白娘娘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只要明白娘娘才是掌控一切的主子就可以……” 第923章 换对手 黄河在河套平原有一支流,名‘大黑河’,流域土质黝黑肥沃。因这里生活着蒙古土默特部,而得名土默川。 在俺答汗时期,许多汉人在白莲都首领赵全的带领下逃到土默川开垦农垦,称此地为丰州,蒙古称之为‘板升城’,而‘板升’是房子的意思,汉人喜欢盖房子。 掩答也曾多次入侵楚朝,但经历了灾荒与战乱,消耗不及回报,俺答也最终选择封贡于楚朝,将赵全送入楚朝处死。 封贡之后,土默特蒙古已经是楚朝的盟国,楚朝一方面招回愿意还乡的百姓,另一方面也允许贫困衣食无着的流民投奔土默特蒙古谋生。 俺答召集各族能工巧匠,模仿元大都,在些建立了一座雄伟的城池。该城竣工后,楚廷赐名为‘归化城’。 归化城由青砖砌成,远望一片青色,当地蒙古族人民给它起名叫‘库库和屯’,意思是‘青色的城’,译为‘呼和浩特’。 到了后金征服蒙古时,皇太极击败林丹汗,追到归化城,大肆烧杀掳掠。 青色的砖城成了一边焦黑,大量的百姓被杀伐或掳掠为奴。 之后皇太极以土默特蒙古的名义与藩商贸易,这座焦土之城成了大清在长城以北的物资集散之地。 一个名叫刘昌的包衣正扛着三袋粮食放进车队。 他肩上虽有粮,肚子里却饿得厉害,竹竿一样削瘦的小腿打了一个颤,肩上的麻袋掉在地上,竟是扛也扛不起来。 鞭子很快落下来。 “狗奴才,又想偷懒?!” 刘昌趴在地上,看着一支支赤脚从身边走过。 没有人敢给他出头,有这种胆气的人早死了…… 他挨着疼痛,不明白自己的祖辈为什么要到这样的地方来。 只隐隐约约记得爷爷还在世的时候,偶尔也会说些更久以前的故事。 “你太爷当年过不下去啦,只好跟着白莲教造反,后来啊,起义失败了,只好逃到这丰州来,没想到这塞外的日子渐渐好了……” 说到后来,老头子又唱起歌来。 “人言塞上苦,侬言塞上乐。时雨既降沙草肥,丁男释甲操锄犁。夫耕妇织朝复暮,荜门鸡犬皆相依……” 刘昌回忆着这些,咬着牙把地上的麻袋再扛起来,背上的血顺着他身上的破布往下流着,汗浸在伤口里,疼得厉害却又习以为常。 他里恨恨念叨道:“人言塞上苦,侬言塞上乐!” 然而这天干完活,他与别的奴隶们再次被关进圈子里的时候,隐隐约约却听到了一些别的声音。 “红阳劫尽,白阳当兴。圣女降临,白莲重生……” 刘昌转过头,借着月光看去,只见到一双双眼睛里泛出狂热的光…… 长城。 又是一场血战。 唐节身上的盔甲破碎,躯体上还插着两支箭矢。 就是他也觉得吃不消了,忍不住又向西看了一眼。 天边的残阳一点点落下,清军还没有收兵的趋势…… 又有炮火击在长城上,北面有快马狂奔而来。 “报!报……察哈尔部包围过来了……” “大帅,撤吧!” 唐节没有回答,又用长槊捅下一个攻上城的清兵。 混乱中有人一把将他拉进堡内。 “将军,可以撤了。” 是石梦农的声音。 唐节身上的杀气渐敛,有军医上来给他治伤,也不用麻药,直接剐开他的血肉取出箭矢。 他胸膛起伏得厉害,血也涌得厉害。 “他们……他们到丰州了吗?” “还不知道,但我们只能撤了。”石梦农语速飞快,道:“长城也快被攻破了,北面的蒙古骑兵也来了,再不撤就晚了。” “那些百姓跑不远的,现在撤……如果进不了丰州……建虏要追上……” 石梦农摇了摇头,道:“只能相信他们了。” “老子……老子就是不信他们……” “赌一把吧。” “娘的!”唐节大骂一声,嘴中血沫横飞,也不知道是因为伤痛还是这局势。 他眼看着身上的箭矢被拔出来,大喝道:“趁夜撤!老子断后!” “报!唐节往西北方向撤了……” “报!派去阳曲的一千轻骑被歼灭了……” “报!北楚军已过太原,兵逼忻州……” 多尔衮听着这些,俯身从地上拾起一把沙。 他觉得自己是那样强大,轻易就能握住这些沙土,但不知为何,它们总能从指缝间一点点漏下去。 他回望着这一片苍茫的天地,北面是万里的长城,南边目光望不到的地方有着雄浑的雁门关。 唐节逃了,王笑来了。 这一战呕心沥血,破雁门、破大同,扼守了山西的头颈,分明是取得了战略优势。为何却觉得自己受挫了? 因为还不尽如人意。 因为自己害怕王笑了……是吗? 多尔衮觉得不是,他一脚踏在沙土上,依旧以胜者的姿态傲然而立。 “摄政王,是否派大军追击唐节?”尼雅哈问道。 “不。我们的对手已经是王笑了。” “可若是让唐节在塞北休整……” “本王会亲自坐镇大同,他翻不出风浪来。”多尔衮道。 短暂的迷茫而后,他重新振作起来,一道一道军令传达下去。 他命令土默特护军统领哈宁阿继续追剿唐节,不得给其喘息之机。 任征南大将军博洛为统帅,征西大将军蔡家祯为辅,共率大军南下,务必歼灭王笑入晋的兵马,占领山西并进兵山东。 同时传令回京城,命阿巴泰率军再次南下攻打德州,拖住北楚主力大军,防止其增援山西…… 时隔一年之后,清与北楚之间再次开战。 多尔衮知道,这一战已不再像德州之战那样,只关系山东政权的存亡。 上次的德州之战败了,自己还可以撤回燕京,卷土重来。 但这一次赌的是双方的国运,是你死我活。 他蓦然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已输不起了…… 竟然输不起,那就赢。 大清朝必然在我手上入主中原,成统一伟业! …… 李爱淑抬眼看去,只看得到天际的群山。 她看不到博洛离开的身影,却知道他已经统率大军南征了。 远远听到数万将士的欢呼,她可以想像他是何等的威武、意气纷发…… 李爱淑其实可以去送送博洛的,满洲兴起不过数十年,原本就是儿子都可以收继老子的女人的部落,并没有朝鲜那么多条条框框的礼仪规矩。 去看一眼也没什么的,今日是他飞黄腾达的起点,往后建功立业、平定天下便是从今日始…… 但李爱淑思来想去,依旧没有起身,只是再一遍告诉自己,与博洛之前已经结束了。 良久之后,听到外面多尔衮回来,她心里更加迷茫起来,觉得摄政王待别人凶狠,待自己却是温柔的。 她的两个男人都是这世间手握重权的王爵,一样的威武,一个给了她无上的尊崇地位,一个给了她男女欢情和孩子…… 李爱淑委实不知自己心里更喜欢哪个一些,又不能和人诉说这种烦恼,愈发觉得凄苦。 过了一会,又听到多尔衮在外面大声叱骂。 “岳乐!本王不杀你已是大度,你还敢来聒噪?!” “摄政王,大同城里留下的三万百姓都是心向大清,这才没有跟着唐节逃跑……求摄政王开恩……封刀吧!此为我大清长治久安之计……” “当”的一声,似有兵器声响。 李爱淑慌忙跑出去,正见多尔衮提着一把刀要砍跪在地上的岳乐。 岳乐又被削了爵,只穿着一袭白衣跪在地上,光亮亮的脑门上磕破了皮。 李爱淑没有太多犹豫,慌忙就冲上前拦住多尔衮…… “王爷,饶了他吧。” 也许因为岳乐是博洛的亲弟弟,她想保全他;也许是想看看多尔衮有多宠自己;也许真的是心善,想为大同百姓求情…… 但不论是怀着怎样的心思,李爱淑抱着多尔衮的腿跪在地上。 “王爷,封刀吧……哪怕是为了我们的孩子,为他积一点福分吧……” 多尔衮低下头,看着泪水涟涟的李爱淑,良久没有说话。 …… 尼雅哈冷眼看着这一幕,飞快与苏克萨哈对视了一眼。 换成以前,谁敢忤逆多尔衮,早被一脚踹开了。 心软了? 猎犬的牙松了,还能捕猎吗? 如今看来,这位皇叔父摄政王怕是快要没用了…… 忻州。 相传以前刘邦北上抗匈奴,兵困平城,也就是如今的大同,后来刘邦脱围南撤,到忻口方摆脱追兵。破涕而笑,六军欣然如归,因“欣”通“忻”,忻州之名由此而生。 刘邦反正就是这个德性,但也可以看出忻州的战略位置很重要。 山西很多地方战略位置都很重要,王笑已经习惯了…… 云中山系和太行山系一起包围着忻州和阳曲县。 两地便成了群山中的两个盆地,如同一个葫芦。 王笑就驻兵在葫芦中间的小五台山。 他兵力太少,如果进兵忻州,很可能就像唐节在大同一样被人包围起来。 他又不像唐节那么傻。 如果唐节还在大同受困,王笑倒也可以继续向北进军,扼住代县与忻州之间的要道。 但探马传来消息,八旗大军已出雁门,过代县,逼向忻州。 王笑于是不继续北上,驻兵山腰,以逸待劳。 他安营下寨的两天之后,唐芊芊的车队汇入了这片营寨…… …… 艾胜楠站在一块山石上,望着楚朝的大营,眼中泛起一些思量。 楚军多是不披甲的,行动灵活,武器也五花八门,她却能从他们的举止中看出别的军队身上没见过的精神气来。 她觉得,若是瑞朝最精锐的老营对上这支仅有五千人的楚军,怕是两万人也难以取胜。 至于王笑,她来这里之后只见过他两次。 第一次是护卫七殿下到时,王笑亲自出营来接。 艾胜楠之前就试想过他是如何风姿卓绝才能让七殿下倾心,但一见其人,依然感到惊艳,只觉其仪容气度天下无出其右者。 她杀人无算,自问也是铁石心肠,但看到王笑与七殿下执手相看,也有种春风化雨之感。 是那种……很早以前,还是小女儿家时憧憬过的金童玉女。 艾胜楠就不明白了,如此神仙伉俪,七殿下为何就不劝劝他归于瑞朝,从此夫妻协力,长久相伴? 只看王笑的眼神,便知他分明也是爱煞了七殿下的。 之后,七殿下与王笑入了帐,就没怎么出来过…… 艾胜楠就只在昨日有军报传来后,见过两人一起听了军情,仿佛黏在一起似的。 于是她心头的疑惑更浓。 忽然有个粗莽的楚军将领走过来,喊道:“艾大人,开饭啦。” 艾胜楠知道对方叫牛老二,但不知是排行还是名字,总之是没头脑的蠢货一个。 因牛老二受伤未愈,算是营中最闲的将领,故而领了吩咐多照顾这些察事府的番子。 他领着艾胜楠着,一路絮絮叨叨地说些闲话。 “俺这不是伤,是病了,廖医官给俺开了刀,截了一断俺坏掉的肠子,听起来可怕吧?但俺眉头都没皱一下,响当当的好汉,哪会怕这些……” 牛老二其实有些害怕艾胜楠。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这女人冷着一张脸,气势凶狠,看起来就很吓人。 但他不愿落了楚军的面子,只好装成不怕,又通过说话来掩饰内心的惶恐。 从开刀说到廖医官,又说到剖产之事。 艾胜楠忽然问道:“你知道七殿下给王笑生了儿子吗?” 牛老二挠了挠头,小声道:“其实俺知道,但俺们一般不说这个……” “你知道?那你知道王笑没有给我家七殿下名份吗?” 牛老二愣了愣,心里更害怕了。 “俺……管不了这些……” “你们楚朝公主有孕,王笑便研究这剖产之法,不惜背负骂名,他担心过七殿下独自生产吗?” “这……这……” 牛老二偷偷瞥了艾胜楠一眼,额头上冷汗冒了出来,肚子的伤口也隐隐作痛。 这关俺屁事哦?你要这样逼问俺…… “看!那是廖医官,艾大人去问他吧……廖医官,廖医官,你等等俺们啊……” 牛老二于是领着艾胜楠又去了廖行良的营帐。 艾胜楠对剖产之术也有些兴趣,背着手冷眼看了一会。 牛老二见她不再问,松了一口气,没一会又絮絮叨叨起来。 “看,那个妇人就是开过刀的,你看她气色还好吧?俺和你说,她是个人贩子,跑到大河村拐孩子,漂亮的也、拐丑的也拐,送到青楼要么当妓子要么当打杂的……” 廖行良正在熬药,觉得这个高瘦女人在这里转来转去的让人压力颇大,牛老二说话也让人烦。 接着,他一转头,只见艾胜楠提起刀,干脆利落地向下一扎,把自己仔细照料了好几天的病例捅了个对穿! “噗”的一声,血溅在担架上。 “啊这……” “你还能救活她吗?” 艾胜楠冷笑一声,拿着刀在廖行良身上擦了擦,收入鞘中,转身就走了出去。 牛老二双手捧着脸,又惊又喜又害怕,忙不迭又跟了出去。 “廖医官,不关俺的事,俺可没违军法啊……” 第924章 麻烦事 “你从哪招来的下属这么凶?” 王笑听说艾胜楠的事,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向唐芊芊问道。 “她也是苦命的,小时候因为一颗糖就被一江湖杂耍的拐走了,挨了不知多少棍棒。”唐芊芊道:“但这次杀了人,她怕是想替我出头。” “嗯?” “你偏对周眉那丫头好,我给你生儿子的时候却不见你鼓捣这些。”唐芊芊轻嗔了他一句。 王笑摆了摆手,道:“那便饶了艾胜楠这一次,我们好不容易相见,不必因为点小事费神。” 唐芊芊就任由着他这样轻描淡写地把事情揭过去,笑了笑,道:“说来你得防着她一些,小心她把你拐到西安当大瑞的驸马。” 王笑奇道:“我还不是吗?” 挨了唐芊芊轻轻一捶,他反手又搂住她,香了一个。 她如今愈发有些韵味。 两人相处,哪怕是只是对视一眼也觉情浓。 腻歪了许久,他们才谈起各种事情。 “儿子呢?谁在带?” “圆圆姐在带。” “眼下还小,但以后如果总是由女子带着也不妥。”王笑又道:“不如你还是留在我身边,我们一起抚养。” “此事我也在考虑。”唐芊芊反将了一军,问道:“大哥上次来西安提了一个主张,笑郎知道吗?” 两人对视了一眼,眼神都有些含而不露的笑意,会心地避过这个话题。 唐芊芊倚在王笑肩上,低声道:“笑郎若能放下些许志向,我们一家三口自是很快便能团圆,但我知你心意。” “嗯,我也知你。” “彼此彼此。” 王笑知道,如果唐芊芊开口劝些什么,自己不说马上答应,至少会有些犹豫。 但她从来不劝,既让他心生愧意,又觉此生得如此红颜知己,夫复何求? 唐芊芊道:“我这次过来却不是来陪你的,有两件事要办。一是救出老三,但此事我的办法与父皇的办法不同,非是直接让老三带老营骑兵逃了这么简单,笑郎打得越好,老三才越安全;二是,你的兵马入晋,有我在,才好使你与瑞朝文武相安无事,减少摩擦……” 王笑道:“我们还是多摩擦为好……” 唐芊芊回头又嗔了他一眼。 本来两人开开心心的,忽听帐外禀道:“靖安王,有济南的急信。” 王笑出帐接了信看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儿子吗? …… “若这药不灵,若本宫再有了一个孩子,你说该叫什么名字好?” “那就叫玄烨?王玄烨倒也是个好名字……” 雍和苑里那些个日日夜夜,他一直刻意不去回想。 但现在,布木布泰这疯女人竟是又这样强势地逼压过来。 左明静字里行间的小意提醒、关怀、担忧,隐隐还有些责怪之意,也让他心绪更为复杂…… 王笑思来想去,觉得京城的消息是不能再让知事院经手了。 自己亲自打理倒也可以,但接下来是要去山里打游击的,怕是不能及时处置。 ——这种事,也只能再厚着脸皮让嫡亲大哥帮忙了。 王笑算了算时间,王珍如今该离开西安,走到安阳一带。 他于是写了一封信,将自己不小心在清朝搞出一个孩子的糗事说了,准备请王珍坐镇德州,处理京中往来情报。 哪怕如此,王笑依旧觉得不妥。 本来想把王珍叫到面前来臭骂一顿的,现在却只能腼着脸请他出面收拾烂摊子,也不知回头会不会又自作主张。 但没别的办法了,手下人虽多,能绝对信得过且有能力处理此事的,一时也想不出别的人选。 事实上王笑也不知该怎么应对。布木布泰这一手,敲打、离间、拢乱、诱捕、试探都有,却还是轻而易举毫不费力。 “这女人心机叵测,大哥不要理她,但要也小心提防她的圈套……” 写到这里,王笑又是心中一凛,停下笔来。 圈套? 他喃喃道:“这事不能让大哥知道。” 布木布泰可不是芊芊,谁知道会挟持着这个孩子做出什么事来,很可能就是想要利用大哥…… 王笑想到这里,皱头皱得越发深,把写好的封放在烛火上烧掉。 他敲着额头沉思了良久。 劳召落到了布木布泰手上,整个北方的情报网递来的消息里就像藏着定时炸药,自己不能及时处理,又不能让眉儿处理…… 大哥二哥也不行,别的外臣更不行。 明静呢? 怕她迟早瞒不住眉儿,哪怕能瞒着,以她对眉儿的忠心,也不知要担多大的压力。 他沉思了良久,到最后还是提笔给左明静回了信。 “往后北方情报,先交顾横波筛查其中‘无用信件’,再由你亲自定夺……” 那边唐芊芊等不到王笑回来,转到帐前,见到桌上的余灰,轻轻“嗯哼?”了一声。 王笑少有事瞒她,这次却敢不直言。 他岔开话题,以一副郑重其实的口吻道:“我大哥给你父皇的提议,建虏已经知道了。” “怎么会?” “瑞朝中枢里怕是有建虏细作……” 布木布泰看着手里的情报,微微冷笑了一下,放在烛火里烧掉。 苏茉儿偷偷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娘娘,其实……陛下心里还是孝顺你的……” 布木布泰不置可否,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心吧,我没有换掉皇帝的意思。不过是一着闲棋,试探、利用一二罢了。” 她这般说着,眼中却泛起些傲意来。 表情仿佛在说“王珍能跑到西安去提议,扶那女人的儿子继承王笑的基业,本宫难道没给王笑生儿子吗?本宫的儿子才是他的长子。” 苏茉儿愈有些忧虑,低声又道:“此事若是让陛下得知,怕是不妥吧?”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我是为了他好。”布木布泰道,“倘若这一仗多尔衮能打得赢,天下只会是爱新觉罗家的,你担心什么?” “倘若打不赢呢?” “那……今时今日,爱新觉罗家已输不起了,但我博尔济吉特还输得起。” 布木布泰说到这里,似想到什么,微微笑了笑,道:“今日见到尼雅哈家的女儿,长得真好,叶赫那拉氏出美人啊……小丫头粉雕玉琢的,往后大了,相貌该是不输东哥,可惜大了几岁。” 苏茉儿知她心意,笑道:“小阿哥才那么丁点大,娘娘岂这般着急的?有人说东哥是女真第一美人,娘娘却是满蒙第一美人,还是娘娘更盛一筹。” “我是怕你忘了,当年建州部和科尔沁部、叶赫部是何等的深仇?短短几十年间大家却成了亲戚,你以为是什么力量把这些部落合在一起?” “娘娘的意思是?” 苏茉儿只觉越来越看不懂自己的太后娘娘了。 “天底下哪有什么新鲜事。”布木布泰又换了一个话题,道:“战国时,楚国攻找韩国,韩国使者派使者到秦国求助,秦宣太后说‘以前我伺候先王的时候,他把一只腿放在我身上,我就感觉快被压死了,可是他把整个身子都压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却觉得一点都不重,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有好处’,明白了吗?天下人、天下事,便是一个‘利’字罢了。” 苏茉儿愣了愣。 她知道随着形势的变化,娘娘的处境渐渐有些像秦宣太后。 秦宣太后本是楚人,入秦成了秦惠文王的媵妾,是秦昭襄王之母。后与义渠戎王私通,并为其生下两个儿子…… 最后,她引诱义渠王入秦,杀之于甘泉宫,秦国趁机发兵攻灭义渠。 苏茉儿不确定的是,布木布泰想要如何做。 她心中忧虑更甚,低下头小心地提醒道:“可王笑……未必是义渠君。” “是啊。”布木布泰微微一叹,道:“谁是秦,谁是义渠戎,便看山西这一场仗了……” 博洛已率军抵达了忻州。 他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下令休整,同是观察着王笑的动向。 “王笑不守忻州,却驻兵与山腰,是打定注意随时遁入山林了。” “他一向是这样奸诈德性,不敢堂堂正正决战。” 博洛摇了摇头,道:“我们八万大军南下,他不过五千人。不可能与我们正面决战的。” 他指了指沙盘,又道:“他扼守要冲之地,壁垒森严。要攻破他的防线不难,费时费力。却难以歼灭他。这是阳谋,他想拖我们的时间。” 蔡家祯应道:“但他应该比我们更急,只要我们能击败唐节,他早晚必败。” “比谁更有耐心不成?” 博洛道:“他能进入山林,当我八旗勇士不能登山吗?!传令下去,明日先锋营冲阵……弗昂枯,你领三千人,从盘道沟上山,居高临下,从东面冲营、阻止楚军逃遁。呼塔布,你领三千人,翻过小西沟,从西面围攻……” “喳……” 次日,天色未亮,费昂枯便领兵出发了。 他知道端重郡王擅战,不像以前那些死在王笑手里的将领。 这次与王笑打仗,吸取了以往的教训,不再跟在王笑身后猛追,而是包围上去,让对方的伎俩发挥不出来…… 这山自然是不好攀的。 费昂枯带着三千人还要绕了一个大圈,足足走了一整天,才在山里一点一点逼近小五台。 远处不时有火炮声与杀喊声传来,可见正面的攻势也是十分激烈。 到了傍晚,费昂枯下令士卒休整,准备等次日一早,配合博洛的大军一举拿下王笑所部人马…… 到了次日一早,博洛再次率兵向王笑的阵线发动了进攻。 清军很快就跃过了战壕。 博洛看着远处的动静就意识到不对,果然不然,那里已是一片空营,王笑部已不知所踪。 “初战告捷!楚军被吓跑了……” 有兵士欢呼起来。 但更多人却只感到茫然。 一切都显得太简单太容易,让人莫名地感到空落落的。 蔡家祯与博洛对视了一眼,道:“他若要这样打,我们不必理他,直接一路南下,占据了山西各城,兵出太行陉,他拦不住。” 这是正理,博洛也没什么好反对的,吩咐下去,继续行军。 士卒们又把前面的深沟高垒填平拆除,大军缓缓向南。 但博洛等了许久,始终没见到费昂枯的三千人回来…… 这三千人如凭空消失在了大山里一般,竟是连一个报信溃兵也没看到…… 与王笑的第一次交手显得十分平静,却给博洛心里蒙上了一片阴影…… 第925章 归化城 辎重和火炮缓缓行走在山中的道路上。 博洛回过头,看着狭长的山谷皱起了眉。 “王笑会来劫我们的辎重。”他低声喃喃道。 这一仗之前,博洛仔细复盘了王笑在辽东的打法,觉得这是一种颠覆前人战法,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擅用游军。 如兵法所言,“乍动乍静,避实击虚,视羸挠盛,结阵趋地,断绕四径。” 在以往,几乎所有的清军大将都在这套战法下吃了亏。 但博洛已产生了足够的警惕,他传令大军不必着急行军,先集合搜索山林。 清军如同梳子一般,执弓向山林中步步而行,果然见有楚军探子如惊鸟一般窜走。 “拿下他们!” 呼喝声此起彼伏,箭雨袭落之后,射落了寥寥几个楚军,其余人却飞快在山林中跑得不见踪影。 博洛这才下令让大军继续通行。 他亲眼看了看那几具楚军的尸体,见他们也没戴甲,只穿着轻便的墨碧色衣服,质地却是好的,身上还带着各种各样的东西。 吃食、伤药、火铳、火折、毒药、千里镜…… 这些都让博洛感到忧虑。 自己这边折损了三千人,但楚军的伤亡却不过百余人。 都说王笑兵少,但其兵卒的精锐程度和装备却是远非以往的楚军可比。 这样一边以箆梳战术确保安全,行军的速度更慢下来。 整整一天,清军不过行了十里。 是夜,博洛调派了上万兵士,散过许多小股,布在大营军周围,架火堆,高声喧哗,以为疑兵之计,试图给王笑压力,使其不敢袭营。 博洛也一夜未睡,他坐在篝火畔,也感到这一仗的艰难。 他觉得这一辈子并不顺遂,皇太极在世时不喜他阿巴泰,屡次削爵。 那些年,大清真正耀眼的宗室,除了皇太极一脉,都是元妃佟佳氏、大妃乌拉那拉氏的子孙。代善的儿子们、阿济格、多铎,这些人正眼都不瞧他。 恰是王笑,让这些人相继倒下,才给了他这样的机会。 博洛又想到那一夜刺杀多尔衮的刺客。 其实他想过,让多尔衮死了,自己也就有了收继李爱淑的机会。 但她肚子里的孩子,给了博洛更大的野心…… 此时他看着火焰,只觉得一切都是冥冥之中安排好的。 先太祖崛起于关外,皇太极突然身死,福临冲龄继位,多尔衮手握重权却无子嗣…… 原来,这大清的皇位是该留给自己的儿子。 博洛相信,李爱淑肚子里一定会是个儿子,努尔哈赤该由自己的儿子继承。 这是上天注定的。 眼下唯一的槛,就是渐渐死灰复燃的北楚了。 只要歼灭王笑,挟此大胜之势、泼天的功劳与威望,没有人能阻挡这一切。 博洛想着这些,眼中火焰愈烈。 王笑,你该死在我手上…… 王笑透过千里镜看着山下的火光通明,打了一个哈欠。 “嗯,有两下子。但没有用,让他慢慢折腾吧。” “我看笑郎今日可是吃瘪了呢。” “反游击战的根本还是要发动群众。”王笑道:“他这种累死累活的打法还只停留在战术层面。但不怪他,他就是通了天,也没办法反我的游击。” “嗯?” “娘胎里就是带着病的政权,他们代表的是满洲军事贵族集团、以及依附他们的士绅。之所以屠城、圈地、剃发、易服、文字狱,因为他们是少数人,只能通过暴政迫使多数人臣服。更新最快的网 这套少数人的暴政能迅速给它带来秩序,但它恐惧多数人的力量,这种恐惧刻在它的骨子里,于是,偏执到骨子里的奴隶制、封建的愚忠思想是它的必然,它只能选择禁锢、保守,带着它统治下的神州大地沉沦下去,这是它骨子里的问题。 换言之,没有一个爱新觉罗能从根本上治这种病。他们不可能发动群众,那就不可能反我的游击。” 王笑说到这里,放下手中的千里镜,淡淡道:“让他去忙吧……” 塞北,归化城。 刘昌跟在苏简身后,一路向城墙走去。 这里的每一栋房屋都显得残破,墙根下是焦黑的痕迹。 那是十余年前皇太极征服漠南蒙古后留下的功勋。 刘昌却知道……白莲不灭。 他的祖辈在苛政之下追随白莲教奋起反抗,最终参与缔造了这片城池。 如今,圣女重生,白阳再现,他得到了无畏的力量,再次推翻了那些所谓的主子,开城门,扶义军,重新占据了这座塞外城池。 刘昌崇拜眼前的苏简,认为他是圣子。 一个神仙模样的人,愿意与自己这样的小包衣说话,听自己的困难,给自己食物、衣服,永远都是热忱地激励自己,眼里是自己从未见过的鼓舞目光…… 他还能引天火,降神罚,神机妙算,说义军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刘昌始终记得,自己跟着苏简打开了城门,建虏的兵马杀过来,本以为要死了。 “不要怕,义军马上就来了!” 接着,义军果然来了…… 走上城墙,刘昌便见到了站在那的圣姑,她正拿着一柄长矛。 刘昌曾亲眼见到她一矛捅死两个虏兵,手一洒,就能让许多人栽倒在地…… “慧儿。”苏简喊了一声。 圣姑不说话,转身走开了。 刘昌觉得圣姑就该是这样冰冰冷冷的样子…… “苏简用完了,可以杀了。”余从容道。 魏几悦想了想,沉吟道:“大敌当前就除掉自己人,不好吧?何况拿下归化城,他是立了大功的。” “此人我们掌控不住,放任自流,必有大祸。” “这不是杀他的理由。” 余从容道:“他不遵纪律,不听管控,几酿大祸,本足以惩治。如今蛊惑百姓为妖教,当以妖教首领论处。” “问题便在此处,此番抗虏,靖安王意在整合统一战线,命我等利用白莲教,谓曰‘发动群众’,苏简此人若用好了,确有才干,你看他取丰州。” “徐慧儿这种没有心眼的还可一用,苏简却是屡屡扩大信徒、培植亲自党羽。” “你论断过了吧?他不过办事热忱了一些。” “我实话与魏大人说吧。”余从容叹了一口气,道:“他又来找我了,想要拉拢我为他办事。” 魏几悦沉思着,一支脚就踏在石墩上。 余从容被臭得皱了皱眉,转了一个位置,又道:“魏大人该知道,眼下是战场,不是官场。战场上,这里是塞北,不是讲法纪的山东。有士卒不听话砍了就是,何况一个屡屡肆意妄行被革职的匹夫。除掉苏简,换上更听话的徐慧儿,这才是真的领悟靖安王的统一战线。” 魏几悦没有说话,目光看去,见城墙下,苏简正跑去与徐慧儿说话,隐有些追求的意味…… 余从容又道:“我知道魏大人是文人,不喜开杀戒,但莫小旗若是还在,定会在此时除掉苏简。” “此事不明白如何做才是对的啊。”魏几悦忽然换了一个话题,道:“我是贫苦出身,在冠县这两年,自问是兢兢业业,为百姓生计殚精竭虑……但我不明白,靖安王为何要贬谪我,派我到山西战场磨砺。” “大人觉得架空了县令,冠县全由你一手施为,利于一县百姓,然否?” “不错。” 余从容道:“倘若因此别处的官员学你这般欺上瞒下、挟制上官,或如冠县县令一般尸位素餐,又当如何?大人若不能学会着眼于大局,也就只能为一县丞罢了。” 魏几悦听了也不生气,若有所悟地点了点。 “你这士族贵公子倒也不是全无见地。” 余从容轻呵一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苏简却与大人不同……所谓‘顽恶之徒’,顽在前,恶在后,他非是恶徒,实顽徒,永不知错。” “他还年轻,或还能教化?” “他沾染妖教,受信徒奉承,已执迷不悟。” 魏几悦道:“但你说这些是因你有私心。” “我有私心,只看大人能不能用好我的私心。” 魏几悦又转头看去,只见苏简上了城墙,与石梦农说着什么,过了一会,两人争执起来。 他向那边走去,听到苏简声音渐高。 “为何就不能给这些民壮分发武器盔甲?” “彦才,我与你说过,事情不是你这般做的……” “我等民壮一片公义,民心可用,士气可用……” “乡民缴税纳粮,兵士保家卫国,各司其职此为正理,岂要那些孱弱百姓上城头……” “兵士若守得住家国,家国何以至此……” 魏几悦听了一会,转头看向余从容,点了点头。 ——那就除掉他吧。 忽然,远处有号角声传来。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天际尽头现出奔腾的骑兵身影…… “建虏来了……” 魏几悦也顾不得苏简,马上又投入守城之战。 他不是武人,也不归唐节统属,但他有统筹能力,唐节也乐得用他处理一些后勤事宜。 接下来几日,城头战事愈急,清军又运了几蹲小型的野战炮。 魏几悦忙着分派粮草、收治伤兵,倒也安排的井井有条。 也就是在这种激烈的战况下,他更明白自己擅长的是什么,悔不该当初耍小聪明架空石嘉实。 石嘉实懒政,自己本只需一封奏报上去就好,何必费尽心思? 城头的炮火声愈烈,魏几悦也是忙得焦头烂额。 接着有士卒匆匆跑来,喊道:“大人,苏简带人抢了武备库……” 魏几悦大怒,喝道:“他们人在哪里?!” “去城头上了……” 魏几悦奔到城头,只见有一段城墙上建虏已攻了上来,瑞军一时难以防御。却是白莲教徒与义民会的人冲了上去。 那些民壮要么是大同来的百姓,要么是归化城内的包衣,一个个羸弱不堪,又未经过训练,却面露狂态,毫不畏死地一个个向城头扑上去,被敌兵一排排长矛挑起刺落…… 魏几悦眼看这情况,只觉几乎要哭出来。 他四下找了找,只见苏简被一群人簇拥着,正站在一个城楼上,迎风而立,仿佛是在施法一般。 魏几悦大怒,领着两个兵士不停拨开人群,向城楼冲去。 他有满腔的话要向苏简呵斥,也决意要杀掉这不听话的小子。 周围有人惊呼着什么。 魏几悦听不懂这边人的口音,抬头看去,只见一颗炮弹向这边飞来…… “轰!” 他眼前一阵焰火,接着黑了过去…… 魏几悦再醒过来,只觉腿上一阵剧痛。 四周还有人在欢呼着什么。 “炮弹没打到圣子……” “圣子有神功护体,不会被击中的……” “大家伙随我喊……神兵神将唯我用,骨如天柱皮盖地,熊熊烈火化尘烟……” “白莲圣教,替天行道,义民奋扬,唯我天道!” “千刀砍来千刀卸,万刀砍来万刀飞!” “白莲下凡,万民翻身……” 魏几悦好不容睁开眼,忍着疼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膝盖以下毫无知觉。 目光落处,只有血淋淋、空荡荡…… 他感到有人在拉着自己,抬头一看,见到了苏简带着人来救自己。 魏几悦迷迷糊糊被他们抬头,撑着精神转头看去,只见苏简还是那副热心肠的模样,脸色还有焦急之态,额头上汗水直流。 他依然没从苏简眼中看到半点恶意,还是昂然热忱,只隐隐多了些威势。 “你别……别再……” “魏大人放心,我们一定会驱退建虏的……” 魏几悦嚅了嚅嘴,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想过要杀苏简,也想要把自己断腿之事怪罪在对方头上。 但太累太疲倦了,没有力气去怪罪了。 魏几悦看着苏简的背影,忽然觉得好羡慕这个年轻人仿佛有无尽的精力,而自己活到三十余岁,就已感到力不从心。 “断了这条腿,再也不用让人操心自己洗不洗脚的问题了……” 魏几悦脑中自嘲了一句,眼皮渐沉,终于晕了过去。 远处,归化城的城门被缓缓打开,唐节率骑马再次率老营骑兵冲出城,趁着蒙八旗立足未稳之际,仅凭蛮力硬生生破开其阵线…… 第926章 反游击 魏几悦重伤之后,这一批北楚锦衣卫的指挥权便暂时交在一名姓何的小旗手上。 余从容明白魏几悦的意思……因小旗正是余从容妻子何氏的族弟,许多事便交在余从容手中谋划。 ——这个魏臭脚,总算懂得把事情交给能人来办了。网首发 余从容如此想着,第一时间安排了清理苏简的计划。 他甚至也不明白自己对苏简的杀意从何而来,但不杀苏简,他断难安心。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场清理行动,最后并未完全成功…… 待听得禀报,苏简领着少数教徒往北方逃走了,余从容沉吟了一会,起身去找到石梦农。 “是石公放走了苏彦才?” “是。”石梦农捻着胡子,最后叹息了一声。 余从容有些遗憾,道:“石公感情用事了。” “他本心不坏。” 余从容道:“这世上白莲教徒有两种,一种是被逼到绝路,想找希望的;另一种是愚弄无知百姓,为自己牟利的……苏简是哪一种?” “他谋的是公义。” “呵。”余从容讥笑一声,淡淡道:“你们嫌我把私心摆在脸上,但你们自己却总喜欢把私心摆在公义之下……” 几天后,达尔罕茂明安部落的草原上。 一顶顶蒙古包错落在小河边。 昏迷中的苏简睁开眼,看到刘昌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圣子,你醒了……” “别的人呢?” 刘昌话语里便带了哭腔,道:“我们遇上响马了,他们……他们都被杀了,就剩我带着圣子逃出来……是这几位大哥救了我们。” 苏简转头看去,见几个牧民正站在一边,为首的那个蒙古人还很年轻。 见苏简目光看来,年轻的蒙古人问道:“幸会,我叫伊德勒,孛儿只斤氏,是成吉思汗的后人。” 伊德勒说着,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之后闭上眼,念道:“安答。” 他的表情有些虔诚,脸上散发着柔和的光。 “在下苏简……孛儿只斤兄会说汉话?” “是,我的老师是汉人,蒙古和汉人是一家。” 苏简有些吃惊,撑着力气问道:“这些话……是你的老师告诉你的?” “是,我的老师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我继承了他伟大的志向,要把和平散播在草原……” 伊德勒絮絮叨叨地说着。 一开始,苏简觉得这个人有点奇怪,但听到后来,苏简却越觉精神振奋。 他伸出手,去握住伊德勒的手。 “我……我可以帮你吸引更多的信徒……” 伊德勒很开心,低声又念了一声。 “安答……” 阳曲县。 博洛有些失望。 他很希望和王笑堂堂正正打上一仗。 然而,清军一旦有准备之后,楚军就不再露面。 博洛知道王笑就在山里盯着自己,可每次派兵进山围剿,对方却总能如兔子一般从视线里远远逃走。 这种猫捉老鼠般的游戏耗费了博洛大量的时间,从忻州行军到阳曲就足足花了十余天。 他麾下的固山额真呼塔布提议不必理会王笑,全速行军攻入山东。 呼塔布并不太愿意再像这样不停进山追击楚军了。 费昂枯的三千人有去无回,让他感到不安。 每次进山都是十分辛苦,偏偏又徒劳无功。 博洛思来想去,最后摇头道:“一旦我们行军太快,战线拖得太长,粮草、辎重必为王笑所劫……”更新最快的网 “那就不要粮草,抢山西的粮草就食如何?” “便是当年先帝率我们入塞,也是隔几年入塞一次。”博洛道:“山西又闹了那么久的灾荒,未必能得到足够的粮草供应大军。王笑抄各大藩商,就是不想给我们就食的机会。这些不提,火炮、攻城器械怎么办?” 呼塔布拍了拍头,道:“那干脆就不带火炮与攻城器械,我们直接山东抢他的粮,杀他的人。” “没有火炮与器械,如何攻城抢掠?” “不攻大城,抢掠乡间也可以。”呼塔布道:“我听说山东富庶,那些奴才家里都有存粮。趁着现在他们粮食没长出来,踩了他们的麦苗,看王笑还躲在山里不出来……” 博洛心里觉得这是小家子气的做法。 不能攻坚,以山东官府的组织能力,坚壁清野,自己领大军去走一遭,虽能给其造成破坏,总归是小打小闹。 堂堂端重郡王统领大军南征,抢些乡野蠢民,踩些禾穗青苗,算什么? 或者说又能如何?北楚政通人和,已不是周缵在位之时,今年灭不了它,明年更难了。 击杀王笑,毕全功于一役,其后踏平山东,这才是自己想要的大功业。 博洛不再理会呼塔布这个鼠目寸光之辈,思量之后,心生一计。 “你明日再去扫荡山林,确保别再让王笑打探到我们的动作……然后选一千勇士,藏在粮车上……我亲领一万先锋,到棋子山设伏……” 又一次箆梳战术之后,清军似乎厌倦了与王笑追追逃逃的游戏,开始加快行军速度。 棋子山下,一队队马车缓缓而行。 火炮载在板车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这队辎重有两千兵士看守,行到横子山时已时近黄昏,眼看赶不上前方的大队部分,统领便下令扎寨,在山腰上选了个易守难攻的位置。 博洛亲自埋伏在棋子山上,拿着千里镜四下望了一圈。 他确定自己这个一万人隐藏的位置从别的地方观察不到,也确定引诱王笑来打的这支辎重队没有太大的破绽。 奇怪的是,王笑本该在辎重队下寨之前来的,到现在却还不见人影。 再等等吧,也许王笑今夜就会来抢这批辎重。 远远地,另一座大山之间,凋敝的村落里有炊烟升起…… 夜幕渐临。 夜里露水多,博洛感到身下的苔藓里有水浸透到衣甲当中。 他打了一个哈欠,接着又打了一个哈欠。 这夜的月色很美,他有些想念李爱淑…… 不知不觉,博洛睡了过去。 睡梦中他意识到王笑要来抢辎重了。 又梦到辎重被抢走了。 博洛惊醒过来,轻呼道:“王笑来了?” “禀王爷,没有……” 博洛睁眼望去,望眼欲穿。 东方渐白。 粮车里的精锐勇士醒来,揉了揉眼,觉得人都趴麻了,预想中的杀喊声却还没响起。 又过了许久,辎重队磨磨蹭蹭地继续上路。 博洛只觉自己都呆成了望夫石。 ——但王笑为何不来呢?他分明就隐藏在附近的山林里…… 是知道自己的计划了吗?怎么知道的? 忽然,前方有快马奔来。 “报!埋伏在北留岗的两千伏兵遭楚军偷袭,伤亡惨重……” “楚军有多少人?!” “看动静恐有五千人……” 博洛不惊反喜。 他不怕有伤亡,只想要知道王笑的位置。 此时终于找到对方,他迅速调集伏兵,向北留岗赶去。 大军急驰。 他们身后,远处的大山里又有两道炊烟升起…… 呼塔布打了一个哈欠。 “还以为今天要和楚军打一仗……” 他念叨了一句,感到有些失望。 端重郡王马上要包围王笑了,自己却沾不到功劳…… 还得把这一批辎重先护送到前面。 昨夜紧张了一夜,今天就有些困顿,呼塔布骑在马上,照顾着后方车队慢腾腾的速度,边走边打哈欠。 走了一个多时辰,忽听有雷声轰隆隆传来。 “要下雨了?” 呼塔布抬起头,只见晴空万里无云,并没有要下雨的迹象。 正要收回目光,他又向旁边一瞥,见到山上有巨石向这边滚下来…… “快!前面塌方了……快向后退……” 只来得及喊这一句,呼塔布马上就意识到自己有点蠢。 越来越多的石头沿着山坡滚下来。 这哪是什么塌方,显然是楚军攻来了。 ——但哪来的楚军?不是在前面被围住了吗? 巨石轰地砸在车队前头的兵士头上。 巨大的冲击力之下,人与马的血肉之躯都脆弱的可怕…… 呼塔布瞪大了眼,惊呼起来。 “快!结阵!快……” …… 一辆辆粮车里还藏着一千精锐。 然而,楚军并没有劫走这批辎重的打算。 呼塔布还在犹豫是否先把这支奇兵放出来,是否要留作奇兵,等楚军逼近了再杀出来…… 天空中有小小的黑色物件抛落下来。 低头看去,那是如鸡蛋形状的物件,正冒着烟。 它周围的清军还在向着山顶张弓搭箭,轰然一声巨响,残肢飞溅,血如雨下…… 一辆炮车还在调转炮口,接着轰然炸开…… 又有一枚抛落的黑色炸弹落在粮车下方。 “快出来!” “轰!” 粮车被炸裂,掀裂开来,惨叫声中,肢体散落。 …… 呼塔布瞪大了眼望着前方。 他只有大半具躯体还斜斜地摔落在地上,意识正在一点点的消散。 他目视南方,知道博洛来不及赶回来救自己了…… 视线中,只见山腰上楚军终于冲下来了。 一杆大旗下,有一双男女正站在那,指指点点的,仿佛是在游山玩水。 但周遭的杀喊声却地狱。 也不知过了多久,杀喊声渐歇。 “快,抢救我们的伤员……不必把建虏杀光,多留伤兵……” 呼塔布觉得这声音都十分遥远,一切都显得遥远。 一个面相可憎的女人站到了他面前。 “廖行良,裂成这样的你还缝得起来吗?” “这……自然是缝不了的。”有个老者赔笑道。 “你的医术就这样了吗?” 呼塔布看到女人抬起脚,往自己脸上踩下来。 他身子倒下去,大量的血喷涌而出。 剧痛传来,他的视线里就只剩一片黑暗…… 有那么一瞬间,呼塔布觉得端重郡王也太傻了,不肯听自己的建议…… “如果博洛抛下辎重奔袭山东怎么办?” “没关系。”王笑道:“我之所以只带五千余人来,不是因为我没有更多人。而是因为太原盆地这片地方,我藏好的粮食只能养五千人。等博洛到了上党盆地,对他而言才叫真正的考验。” 他说着,目光看向唐芊芊,又道:“比起这个,我更关心你累不累,这几天你都瘦了。” 唐芊芊眼神里闪过一些狡黠,似笑非笑道:“我看你是更担心到了上党一带,与秦小竺会合了,我与她怎么相处。” “好吧,有一点担心。” “也许你求一求我,我就与那丫头相处得好好的。” “我才不求你,你们最好打一架,让我看看谁更能打。”王笑随口道:“有两个漂亮姑娘为我打仗,这是我平生的理想。” 两人随口说着这些,看到远处又升起一道道炊烟。 “大部队逃出来了。” “必然的,打仗嘛,最简单的秘诀还是‘天时地势人和’。”王笑随口胡诌道:“这就和学武艺一样,境界越高,越理解朴素的道理……” “嘁。” “不觉得我进步了吗?” “越来越狡猾了,以前明明很乖巧的……” 第927章 杀手锏 夜里,多尔衮难以入眠,披着衣服坐起。 他把李爱淑送回京城安胎了,之后这几个晚上就不再像之前那样好眠,开始翻来覆去睡不着。 于是只好在烛火下再次翻开军情。 情报上说的并不是好消息,博洛进展不顺。 多尔衮也早有心里准备,王笑确实不好打。 明明这大好江山如一尾鲜鱼,已经被自己打捞起来,只等狼吞虎咽落肚,那凭空出世的小崽子却好像是卡在喉咙里的刺一样。 但没关系,对方还太年轻。 正如自己年轻时遇到了更老谋深算的皇太极…… “王笑,你会输的。”多尔衮喃喃自语。 他都没意识到,自己是在学着皇太极的口吻。 “你以为你用点小伎俩消磨博洛很厉害?但我的谋略又岂止于此?年轻人啊,这次便教你,目光还是要放远一点……” 渤海海峡,大船破开海浪,满帆前行。 海风呼啸,涛声壮阔。 两个无聊的清军汉八旗的将领正在甲板上值夜,因为无聊,说起了一些闲话。 过了一会,其中一人从怀中掏出一张画来。 “给你看样好东西……我今天捡到的。” 另一人借着月光看去,见那是一张春宫,上面的男子扎着鼠尾辩,女子则是旗服半褪。 旁边竟还分别标注了名字。 代善、阿巴亥。 “这……这是和硕礼亲王和……皇叔父摄政王的生母……这……” “嘻,你惊讶什么?搞得像你不知道一样。” “嘿嘿。” “这两年这些事可是到处传,你没听说过?以前老努,不是,太祖皇帝在的时候,继位的人选就是礼亲王和摄政王,结果就因为摄政王的生母和礼亲王搞在一起,这才让先帝继位。” “不是北楚的细作们散布的谣言吗?” “人家能是乱传吗?那事当年可是闹得人尽皆知,太祖皇帝亲自审过的。” 两人相视一笑,话语里的敬畏又减了不少…… 过了一会,他们说起话来更是直呼其名。 “嘿,我是听说,代善是和莽古尔泰的生母富察氏搞在一起……” “哈哈,你明明也听说了,刚还和我装。” “这两年这些风言风言可是压都压不住,哪能不知道,你再和我说说呗?” “要让人听到可是要杀头的。” “这大海上,谁听得到?说一说有什么打紧?” “说来代善可是搞了不少他老子的女人,难怪上不了位……” “啧啧……” “阿巴亥肯定也是和代善搞在一起了,没准这图就是当时画下来的。我可听不少满洲老人都说了,她好几次深夜里到代善家里去,宴会、议政的时候,两个人眉来眼去…… 老努也是惨兮兮,自己的女人被儿子们搞了那么多个,又拿他们没办法,他们的习俗就是那样,当时他只好休了阿巴亥,把多尔衮母子赶出去……” “那一定是了,你看这画得……” 说到后来,两人的笑容愈发贱兮兮的,眼神中有些淫邪的光。 直到船舱里又有一个将领走出来,两人连忙停下话头,笑着打了招呼:“高佐领。” 出来的这人名叫高延,两边耳朵上各破了一个大口,伤疤十分骇人。 他嘴里嚼着烟叶,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闻言只是随意点点头,道:“他娘的,也不知多久才能到登州,这一天天的闷死个人。” “谁说不是呢,但再有两天怕是就能到了。” 高延啐了一口烟叶,道:“到了之后好好抢掳一把,快活快活。老子以前跟着和顺王在登州,没少被那些山东人欺负,呸。” “哈哈,如今大清平灭山东,正好为高佐领出一口恶气……” 三人随意说了一会话,高延目光在他们手中的画上看了一眼。 那春宫已被收到了身侧,月光下也看不清是什么。 高延就是出来透透气,转身走了。 两人看着他的背景,小声嘀咕起来。 “他没听到吧?” “海上风这么大,甲板这么宽,他能听到个鬼……” “嘻,接着说……” 过了一会,船舱里有一行人大步走出来,明火执杖。 他们连忙毕恭毕敬地跪下。 “见过和顺王。” 大清和顺王孙仲德只是冷眼看着他们,大喝道:“将这两个北楚细作拿下!” …… 孙仲德本是辽东人,矿工出身。 努尔哈赤占领辽沈后,他家小都被杀尽了,于是漂泊到皮岛,投军与后金作战。 他骁勇善斗,多立大功,累升至参将。 但后来……楚朝实在太让他寒心了。 东江镇覆灭后,他投奔登州,因麾下士卒是辽人,饱受冷眼与欺凌。 于是楚朝延光六年,他在登州发动叛乱,带着舰队、火炮以及匠人,飘洋过海投奔了皇太极。 皇太极封他为都元帅,安置东京,自成一军,称“天佑兵”。 清朝崇德元年,皇太极登基称帝,封其为和顺王…… 这两年清朝的仗渐渐不好打了,多尔衮自然能看出来王笑之所以每次能重挫清军,有一个看起来不显眼却极重要的原因——水师。 于是,他命令孙仲德在旅顺口秘密编练水师,造大船,趁山西大战之际,从登州攻打山东。 这才是多尔衮的杀手锏。 孙仲德的任务并不复杂,如今山东的兵马分别调动至河南、两淮、德州、山西……登莱地区与山东腹地空虚。他只需要登陆登州,一路烧杀抢掠,打乱王笑的布署就可以。 只要山东一乱,多尔衮还有后手配合…… 孙仲德还探到消息,北楚的船队如今多已出海远洋贸易,另一部分在皮岛守备。 登州水师又因黄河水患被调到了滨州,调助疏理黄河入海口。 只要北楚不能提前得到消息,在滨州的水师无法即时回援。一旦天佑军登陆,就可在守备空虚的山东大肆破坏,直捣济南。 其后,北上两面夹击德州也好,出太行偷袭王笑也罢,这一支奇兵足以垫定胜局…… 而这一仗的成败,有一个关键在于要隐秘行事。 多尔衮为了掩人耳目,一直在派使者逼迫朝鲜出水师攻山东,给北楚一种朝鲜水师还没行动的错觉。 目前为止,孙仲德确定王笑还不知道此事。 这已经是成功了一半。 但孙仲德发现,自己军中有北楚的细作…… 这个细作埋得很深,轻易不露痕迹。但这次大概也是知道情况危急,竟还敢在自己的层层封锁之下试图递消息出去。 出师时,对方派了一条小船试图把消息递到皮岛,被自己截获了。 那送信人也是个硬骨头,皮都被剥下来依然不肯供出上线是谁。 孙仲德一方面命令舰队加快行军,一方面也在筛查天佑军中的细作。 此时,终于把这两个细作拎出来了。 …… “冤枉啊……我们真不是北楚细作啊……” “还敢狡辩?!” “冤枉啊……” 凄冽的惨叫声响起。 高延一边逼问着,一边把两个将领一刀一刀放血。 两人一开始不认,但手里的图画还在,只好承认自己对主子们不敬。 但酷刑难捱,他们最后还是承认下来自己就是北楚的细作求痛快,高延这才一刀了结了二人性命…… “禀和顺王,他们已经招了,军中流传的关于摄政王以及礼亲王的传言就是他们放出来的,那封泄露军机的秘信也是他们递出去的……” 等高延汇报完,孙仲德不置可否,似乎不算满意,道:“事情就到这里,马上就到登州了,这些已不重要了。” “喳。” 孙仲德眯着眼,看着高延耳朵上的伤,目光似带着些沉思,叹道:“你也是我身边的老人了……我记得,当年你曾跟着本王一起投奔登州?” “是。” “那时候遇到了大风雪,士卒们衣服也没有,粮食也没有,你捱不下去了,抢了大户人家的粮,我拿绳子穿着你的耳朵,拖着你去游营,以严肃军纪。” 高延低下头,有些惶恐。 孙仲德又道:“当天夜里,士卒们就哗变了。是你劝我,这世道竟然这样,不如反了他娘的。于是我们杀大户、攻登州……之后才投了大清,有了如今的富贵。这么说起来,你算是本王的恩人。” “奴才不敢。” “这些年,本王几次想提拔你,你不争气,不是打架斗殴就是在营中赌钱。渐渐地,我也只好冷落你。” 高延更加惶恐,低声道:“奴才知错。” “今天你做得很好。这次我们又回到老地方,争点气,狠狠得打、狠狠得杀,为你自己出一口恶气,也为大清建功立业,明白了吗?!” “明白,奴才一定杀尽那些山东人。” 孙仲德看了一眼甲板上的两具尸体,道:“去吧,这两个甲喇的兵士都由你来领。” “喳……” 高延告退,向甲板前面走去,拿起一片烟叶放在嘴里嚼着。 他目视着前方的黑暗,心里想道:“为什么你只记得山东人欺凌过我们,却忘了努尔哈赤破家灭门的深仇大恨?” “当然是为了前程富贵啊!” 陈东铭压着声音喊了一句,眼睛里是热切的目光。 南楚寿昌皇帝登基之前,陈东铭已提督沿海五镇水师,后又加太子太傅,作为副使随石梦农出使清朝。 如今出使归来,陈东铭不回南京,却是第一时间赶到了泗州,秘见南楚广昌伯、泗州军镇总兵方明辅。 三个使臣,就陈东铭一人回来。方明辅就算是一个武夫,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还是秘见了陈东铭…… “前程富贵?”方明辅往南边一拱手,道:“陛下隆恩深重,我还要什么前程富贵?” 陈东铭道:“伯爷眼下的一切保得住吗?两淮都丢了,假以时日,王笑必攻泗州,伯爷能与之相抗否?或打算降了他?他肯给你这前程富贵吗?” 方明辅只是不语。 “伯爷呐,王笑在徐州可是斩了上千人!” 陈东铭说着,叹道:“别的不提,当年伯爷与关明争驻徐州,关明先至,伯爷你大怒,纵兵抢掠淮上;之后你去淮安,淮安官绅又不愿接纳,于是你又纵兵劫掠……如此种种,王笑若击败你,必不会放过你,否则他何以贯彻法政?” 方明辅竟也不怒,只是踌躇不语。 陈东铭道:“我知道伯爷是如何想的,你二弟早在辽东就降了大清,你想再望观望观,等大清举兵南下了再降。” 方明辅习惯性大喝道:“我二弟是我二弟,我是我。你休要血口喷人。” “岂是血口喷人?我是为伯爷谋划。”陈东铭道:“若等清军到了再降,纵有功劳也是小功。如何比得上现在击败王笑,立不世大功?” 方明辅又哼了一声。 ——你说的老子都明白,但老子就是不想跟王笑打。老子要能打得过他,老子自己起兵不好吗? 陈东铭目光炯炯,盯着方明辅,压低声音,道:“我这次出使京城,摄政王很器重我,告诉我一桩极重要的军情……” 方明辅对此并不感兴趣。 一副老子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等着投降的样子。 陈东铭见他兴趣缺缺的样子反而放下心来,打算全盘托出。 “伯爷,地图呢?” 方明辅身为一镇总兵,书房里却是连疆域大一点的地图都没有,好一会儿才让人送了一副过来。 陈东铭先从北京画了一个箭头从山西指向山东,又画了一个箭头直指山东。 “这是大清两路主力。” 接着,他从旅顺画了一个箭头指向山东。 “摄政王已派了水师,载天佑军三万余将士攻打登州……” 陈东铭说着,又从朝鲜画了一个箭头。 “消息一传出来,朝鲜很快也会派水师攘助……” 方明辅看了一会,隐有些心动。 陈东铭又道:“江北四镇,伯爷兵马最众,有十万大军……可直扑徐州,摄政王不需伯爷打硬仗,可避实就虚,只要在两淮、山东等地大肆意劫掠破坏便可……” “真的?但如果王笑提兵来攻我又如何?” “他不会的,大清雄军两路逼进,他如何抽得出身对付伯爷?” 陈东铭手里的笔不停,又从滁州画了一个箭头指向山东,道:“我来见伯爷之前,已到过滁州,靖南伯已答出兵攻打北楚……” “他答应了?” “伯爷你说呢?”陈东铭反问了一句。 方明辅凝视着地图,沉思起来。 陈东铭道:“道理很简单,眼下天下四分五裂,楚朝的根已经坏了、气数尽了,再挣扎又有何用?郑元化想改革,越改越烂。这就好比一泡屎,本来放得好好的,他非要搅动几下。 大家都是聪明人,都看得明白,手里捏着筹码等着下注不是?现在下注的时候到了。你看,赢面最大的两个盘口已经出来了,大清起于辽东,努尔哈赤却是我楚朝世职武将,亦是楚人啊。我们效忠大清,只是换一个天子罢了。 至于王笑呢?所谓‘用《周礼》误天下者,王莽、王安石也’,王笑此子,不愧是王莽、王安石的本家,流毒四海,其恶无穷!我等断不可能投奔他的,我不可能,伯爷也是,靖南伯也是如此。 如今他四面受敌,咎由自取。伯爷你只要兴兵助摄政王灭了王笑。放眼四海,谁还可与八旗争纷?等天下平定,伯爷可借此功劳,为开国大功臣!” 方明辅神色一动。 “只要去抢,不打硬仗?” “请伯爷纵兵山东,予取予夺……” 第928章 收情报 台骀山。 此处北接阳曲、南临榆次。山峰重叠,沟壑纵横,地势高峻险要,易守难攻,历来乃兵家必争之地。 站在台骀山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太原城。 自辽时期于此地驻军设防开始,历经古要塞、古军营的变迁,台骀山已形成了一体的堡垒群。 唐中元东征时,曾在此屯兵修复堡垒。 博洛兵抵太原,马上就意识到这台骀山的战略意义,想要派兵占据。 出忽意料的是,王笑已经驻兵台骀山了。 博洛曾无数次盼着与王笑正面决战,但现在王笑忽然现身了,博洛反而惊疑不定。 有种“你天天躲着,现在突然跑出来肯定有阴谋”的感觉…… 八军大军云集太原,攻台骀山却攻不下。因这种险要之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楚瑞联军居高临下,炮火弓箭射下来,清军伤亡惨重。 若是想要派兵包围,那山势勾连纵横,连着太行山脉起伏千里,围也围不住。 对于博洛而言,如果王笑不转移,就死守着台骀山,等粮草物资耗尽,自己拼着伤亡肯定是能打败他的。 但王笑又不傻,肯定会转移的。 如此一来,都不知道他守在这里干什么…… 对于王笑而言,驻军台骀山,其实是来接收消息的。 就算是一条狗,每天也要出来闻闻别的狗尿来收集信息。 这比喻虽然不妥,但王笑每次在大山里神出鬼没逛了一段时间之后,总得要处理一下各方的情报。 而如果不布置几个易守难攻的驻地,不仅博洛找不到他,他自己的信马都找不到他…… “收消息很重要啊,我又不像博洛,只是一个小小的征南将军,他能用十分的心神打仗,我却只能分出三分心神陪他玩。” 王笑又收过了一封急报,随口说了一句。 唐芊芊知他是调侃,笑了笑没说什么。 艾胜楠却是吃了一惊,仔细一想这些天双方的战果,只觉王笑霸道得厉害。 ——你带五千人、用三分心神,把人家八万大军耍得转转圈? 她心里震惊,面上却不显,看王笑依然是用一种看负心汉的目光。 王笑也不介意,大家层次都不一样,他跟艾胜楠有什么好计较的。 要是再跟她多说几句话,喜欢上自己怎么办…… 和唐芊芊一起回到屋里,把这几天收到的几封情报都摆在一起,王笑道:“一起分析一下吧。” “笑郞好厉害,人在这大山之中,四面八方的消息都能收到。” “毕竟是靠厂卫起家的权奸嘛。”王笑说着,摇了摇头,道:“都是坏消息啊。” 唐芊芊拿起王笑摆在案头的第一封情报看了看。 这是一个叫魏几悦的在十多天前发来的,说的是唐节破突长城出塞的详情。 “此事,你虽死了一个下属,但还是达到目的了,不算太坏的消息吧?” 王笑叹息了一声。 这一叹是为了莫乾。 但很快,他语气平淡下来,道:“出了一点变故,他们把张略先换成了苏简,我怕后续的计划达不到预期的目的。” “后续的计划?” 王笑道:“我之所以让唐节去归化城,因为我早在塞外安排了一步闲棋。” “笑郎早就想到会有如今这个情况?” “不是,这步闲棋原本是用来做别的事的。”王笑缓缓道:“大概两年多以前吧,我让夏向维给伊德勒洗脑,并把他送回蒙古,为的是以后好处理蒙古的问题。” 唐芊芊有些疑惑。 “蒙古的问题?” 面对唐芊芊,王笑说话就自在许多,很多藏在心里的事也可以全盘托出。 “比起楚朝,清朝在蒙古问题上处理得更好,满蒙长期通婚、建立旗盟政策、建立蒙八旗、把蒙人的地位放在汉人之上……这种种,汉家王朝都是很难做到的。” 王笑说到这里,有些忧虑地又说道:“有人说,如果满清入主中原,最大的的功劳或许就是彻底解决北方草原游牧民族对中原的侵扰,控制住广阔的蒙古地区。” 唐芊芊问道:“你是在想平灭建虏之后的事?现在就布局这么长远的问题?” “我视野比较大。”王笑随口说了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又道:“我和你说过吧,清廷畏惧多数人的力量,所以偏执地进行禁锢、愚民之策?” “是。” “对待蒙古他们也是如此。可以想见,若有一天他们平定天下,还会有两种手段控制蒙古,一是限制蒙古与中原往来,禁止蒙古学习汉人的礼仪和文化,禁止蒙人与汉人婚姻,使蒙古长期保留在落后的状态,以至于数百年后还只会以游牧生存,没有任何的改变。” 唐芊芊点点头,附合道:“可以想见。” 王笑道:“二是传扬黄教,此事如今就已有端倪,清廷在蒙古大量修建喇嘛寺,宣扬藏传佛教,通过物质鼓励刺激蒙古人当喇嘛,规定家中有两个儿子的,要有一个人当喇嘛,有三个儿子的要有两个。喇嘛又不能结婚生子,所以蒙古人口就会稍减……” “听来,似乎是一个很好的办法。”唐芊芊问道:“所以笑郎早早布置,便是想用这一招控制蒙古吗?” 王笑道:“清廷可以用教宗禁锢、分化蒙古,我也可以用教宗开化、融合蒙古。让伊勒德过去不过是早做准备,试着看如何把黄教与新的思想融合起来。 但只有教宗也不行,还要有政治和军事的配合,所以说这是长远的计划。伊德勒这招闲棋暂时虽然用不到,对后续却很重要。 但伊德勒为人死板,如果有张略先这样会糊弄人的人配合会更好。反过来说,这次伊德勒又可以帮忙唐节脱困,这大概就是我后续的计划。 我原本只担心在草原上,魏几悦不好找到伊德勒,但如今张略先却是丢了……” 唐芊芊问道:“苏简不能代替张略先做这件事吗?” “不能,苏简这人不受控,当朋友是很不错的,当下属真是相当差劲了,所以我在真定府就没起用他,没想到一个小人物闹出这么大的事来。” “不过是糊弄人的小把戏,换谁做不一样?” 王笑想了想,道:“听说苏简刺杀了王桦臣的时候,我用一首诗向别人称赞他。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但当时,我脑子里想到的是另一首……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倒是豪迈慷慨。” “世上从来都有豪迈慷慨的人,但难得的是最后能不改初心。如二哥所言,人要能‘自省’,苏简太偏执,要是让他做这件事,很可能会太过激进。” 唐芊芊道:“归化城毕竟太远了,如今那边发生了什么你也不知道,再传令过去只怕也来不及了。” “是啊,太远了,遥控指挥只会坏事。暂时而言,唐节能逃出塞外就好……” 唐芊芊又拿起下一封情报看了看。 她秀眉微微一蹙,低声道:“建虏水师攻山东?” “嗯。” “这情报……建虏的天佑军中也有你的人?” 王笑点点头,道:“天佑军多是辽人……”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想到了孟朔,叹道:“我记得我初到卢龙县时,见到辽人的处境,着实不算好,满人瞧不起他们,汉人也瞧不起他们。” “你派辽人细作过去,策反了天佑军的某位将领?” “是啊,人这种东西虽然千奇百怪,但大部分时候,我们怎么待他们,他们就怎么待我们……” 唐芊芊又拿起下封情报看了看,眉头愈发紧锁。 “多尔衮派人联络了江南那些军阀?” 王笑苦笑道:“我就说多尔衮从山西进攻,反倒给了我地利。原来他是想拖住我,这人果然还是有些手段的。” “但好在如今他的意图也清晰了。”唐芊芊问道:“笑郎可有应对之策?” “还在想。” “你若是不好办,我再试试看能否劝父皇出兵山西。如此你便可抽身回山东,震摄这些宵小。” 王笑摇了摇头,道:“如今还没见到足够的好处,你父皇岂会凭白帮我?他是打天下的人,又不是开善堂的。我的局势越凶险,他越希望能逼我投效他,这是他逆转形势最好的办法,不会轻易松口的。” 唐芊芊知道王笑既看清楚了利弊,便不会作无谓的幻想。 却见王笑的手指在几封情报上轻轻敲了敲,缓缓道:“我在上党安排了一支兵马,由小竺统领。本来是想用来在山西与建虏主力决战,如今怕是要调回山东了。” “那你就只有这一点兵力了,太危险了,你万不可小觑了博洛。” 王笑道:“我知道,但我更担心的还是济南那边,眉儿如今状态不太好,我想让你替我走一趟?可以吗?” 唐芊芊有些疑惑,问道:“你在担心什么?” “好吧,我有点私心,想让你和眉儿趁这个时候好好相处。” “你想得美。” 唐芊芊话虽如此说,也觉得自己去帮周眉实在是有些荒唐,不明白王笑是怎么想的。 她和王笑对视了一会,还是轻声问道:“你自己守山西真的没事吗?” “没事,对了,你那个凶巴巴的手下就别带去济南了,她会和小竺打起来的。” “你没什么事情瞒我吧?” “嗯。” 王笑轻轻笑了一下,搂着唐芊芊。 过了一会,他把外套丢在地上。 其实那外套里还有一封情报…… “十三日,有人至王家探视小公子,绘相貌、记生辰,言将此事递于瑞朝暗谍,告知唐中元……” 济南,知事院。 顾横波转头看了左明静一眼,递了一个眼神。 左明静会意,两人进了内堂,屏退左右,又四下看了一眼,才低声说起来。 “那女人的用意,或许我想到了一点。” “你说。” “她把这件事传到唐中元耳朵里,看起来没什么,却很有可能使我们与瑞朝的联盟破裂。” “理由呢?” “对唐中元而言,这首先便是一个奇耻大辱;而且建虏在瑞朝有细作,还是唐中元近臣,那她很可能有办法让唐中元相信那孩子就是靖安王的,到时他只怕会怀疑靖安王与建虏有结盟的可能,彼此的信任基础会被打破……” “不是这样简单。” “不是?” “我认为,她是在告诉靖安王,她手里不仅握着锦衣卫的消息渠道,还有能力让唐中元相信此事,她有很多办法利用这件事作文章……这还只是第二封信,她是在一点一点摆出自己的实力,在警告靖安王。” “警告靖安王什么?” “不要妄图回避此事、不要否认此事。” “她想做什么?” “不知道,也许她目的还不仅你我所言的这些,接下来还会有第三封、第四封情报,或许到时候才能知道吧。” “真是如此吗?未免也太……” 顾横波一时也找不到词于形容自己的感受。网首发 她很难想像,能有一个女人敢和靖安王如此争锋相对。 想了想,她又问道:“我们能查出是哪个格格吗?” “不好查,那边的宗室太乱了……” “那孩子真是靖安王的?她能证明吗?” “我只问你,事到如今,你相信了没有?” 顾横波一愣,心中悠悠叹道:“我如何不信?若有机会,我也盼着给笑郎生一堆儿子……” 第929章 捉老鼠 攻打台骀山几天之后,博洛感到自己的赢面越来越大了。 虽然王笑占据了险要的地势,又有强大的火器,清军数次攻山都伤亡惨重,但渐渐的,楚军的火力也逞显疲势。 博洛知道王笑的粮草、物资已经快要消耗完,必定要转移了。 这是一个歼灭王笑的机会,只要能判断出王笑的突围方向,调集重点围堵。 台骀山东北方向连着广袤的太行山脉,这是最稳妥的出路,楚军若从山林间撤退,清军很能追上。 但王笑也有向西南方向撤退的可能,走最快到的道路通向上党,只是这边山势更平坦。楚军都是步卒,很难逃离清军的追剿。 博洛看着地图,把这一战的形势在脑中勾勒出来。 “王笑,你必定是要退守上党,不用猜我都知道上党才是你守山西的主战场,你一定已做好准备,抢了藩商的粮食屯积在这里,布置了精锐之师在这里,等着我来,对吧?” “从忻口到太原,你像一只老鼠一样躲躲藏藏,诚惶诚恐地一点一点啃食我的兵力,拖延我的脚步;又像蚂蚁一样在上党屯积食物,构筑你的蚁巢……” “但你在我眼里,也只是像老鼠和蚂蚁一样低贱,你不配称大将,只是一个懦夫。我从来不惧怕到你的蚁巢里和你决战,我只会一脚把它踏成废墟……” “可惜,这样的机会我都不会给你,我会在你到达上党之前截杀你,让你小心翼翼布置的战略没来得及用就分崩离析……” 博洛喃喃自语着,脸上愈发坚毅。 他努力把站在王笑的角度权衡所有的战略。 站在那个如老鼠、蚂蚁的角度,判断着王笑会从哪条路线转移。 这些日子以来,楚军如老鼠一样警惕,吝啬每一个士卒的性命,王笑如同守财奴一样,给他们最好的武器,最好的伤药。 每一个楚军的粮饷、装备花费足以供应一伍别的军队,王笑却舍不得让他们打硬仗。 像是用珍宝铸刀,不舍劈柴…… 想到这里,博洛终于有了判断。 “你会走东北,从山林间迂回绕到上党……” “我们走西南,直接去上党。”王笑道。 “但如此一来,要穿过地势相对平坦的晋中这一带。”唐芊芊道:“我们这五千步卒,很难逃过建虏的追杀。” “是啊,但时间来不及了。”王笑道:“我们要尽快和小竺会合,重新整合兵力,让你和她回山东守备。” “这不是你的作风。”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其实我没什么作风,不想打硬仗是因为没必要付出太大的伤亡。”王笑说着,站起身拿起盔甲,道:“但不代表我们不能打硬仗……” 这两年王笑已很少亲自冲锋,虽然也觉得像秦玄策和唐节那样选一柄趁手的兵器策马冲锋看起来很威风。 但打一仗下来杀十几个敌兵,对王笑而言意义总归是不大。 这次他却是难得的冲锋了一把。 事实上,他如今的武艺已经很不错了,近四年的戎马生涯,又多有名师指点……再加上他年纪轻,营养又好,装备精良,真冲杀起来,往往也是手起刀落便将敌兵劈倒在地。 博洛本料定王笑会向东北方向突围,事先在东北方向的山谷里设下重兵埋伏,自己则抢占了乌金山的制高点。 待见到楚军向南突围,他先是惊愕了一下,接着自语道:“这必是声东击西之计。” 王笑也不是一次两次这样了,自己绝不会像那些蠢材一样被他牵着鼻子走。 哪怕王笑真的是要向南突围,南面也有一万伏兵,能保证让他不会轻易成功。 “继续埋伏,防止楚军杀个回马枪……” 博洛下了军令,拿起千里镜望向战场前方,看到越来越多的楚军汇聚起来,向南面的清军阵线发动了义无反顾的冲锋。 他觉得楚军做样子做得还蛮像的……不对……有哪里不对…… 千里镜中,能看到一员骁将一马当先,如尖刀一般插进清军阵线。 虽然只能看到远远的剪影,却已能让人感受到其勇猛。 “倒是一员猛将。”博洛心想到。 他感觉到楚家的士气比往常更高昂些,千里镜中不时能看到有士卒不停挥舞着兵器,隔得老远都能感受到他们的狂热。 接着,他千里镜一抬,看到楚军的帅旗就飘扬在前线上。 那是王笑的帅旗。 战场上那个身先士卒的猛将就是王笑? 博洛很诧异,有种不真实感。 他愈发懊恼自己布兵的方向错了,否则必以火器击杀王笑。 或者自己亲自去斩首了他也好。 “假的……这是假的王笑,是他故计重施……” 起来起的楚军出现在千里镜里。 楚军的阵线还在不断地向前推进。 直到某一刻,博洛才身子一颤,忽然意识到,王笑真的是要向南边突围。 “快!快!快把主力调回来,追上他们……” 王笑身边还有亲卫,还有唐芊芊领着察事府的番子护卫着他。 纵是如此,他也是受了几处伤,幸而他甲胄精良,伤都不算严重。 血又泼在脸上,王笑再次挥刀斩落一名清兵…… 作为一个现代的灵魂,他其实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别的人血糊了一脸,气味又腥,又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病……也不懂为什么秦玄策、唐节这些人总把这视作荣耀。 王笑虽嫌恶这种感觉,但每上战场,他依然可以做到下手狠辣。 长刀翻飞,他忽然感到眼前一空,放眼一看,前方是宽阔的天地。 已经突破清军的防线了…… 但王笑回头看去,见自己这边伤亡也十分惨重,只觉心疼不已。 今日只是突围而非打败了敌军,已没有时间让他收救伤兵,他只能带着还能行动的士座迅速脱离战场,向南而行。 在他们身后,清军追击了上来…… “所有骑兵追击!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歼灭这支楚军!” 博洛有些生气,却没有气馁。 他确实没想到王笑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向南突围。 更没想到五千楚军迎击一万清军,还能给清军造成更多的伤亡…… “你居然敢选择南面……你居然敢……老鼠也敢从窝里出来,堂而皇之地跑在光天化日之下?” 博洛又开始喃喃自语。 他以前没有这个习惯,但近来每每感到了压力和愤怒,让他想要与王笑对话。 “从这里到榆社,三百里平坦大道,都是我追杀你的机会……” 接下来确如博洛所言,楚军并不会飞,多次被清军的先头部队追上。 但出乎意料的,清军每一次都无法围困住楚军,每一次双方都如同两只野兽嘶咬在一起,清军每扑上去想要叼住楚军,楚军一回头又咬得它生疼,结果互相咬下一块肉来,楚军又继续往前逃去…… 楚军五千人突围,剩四千人,三千人,两千人。清军却也付出了五千人的代价…… 王笑抛开那些伎俩之后,在逃跑的过程中还能打出这样的战损,这让博洛有些不可置信。 他疯了一般想要咬死王笑…… 几日之后,他领轻骑追到了榆社县以北的神仙梁。 前方的楚军已不到两千人,远远已能看到对方的旗帜。 再冲一阵,就很可能击杀王笑…… 博洛心里涌上一股将要大功将成的颤栗。 但下一刻,他猛然想到了许多人,瓦克达、满达海、硕塞、尼堪、杜度…… 他们是不是也像这样,看着王笑的背影,被胜利冲昏了头脑? 恐惧涌上来,博洛猛地抬手喝令道:“停!全军减速,探马查看楚军是否有伏兵!” 这其实是一个很艰难的决定,眼看着王笑的旗帜越来越远,最后转过山岭不见。 就像叫一只饥肠辘辘的黄鼠狼放弃到嘴边的鸡肉。 …… 博洛很快找到一个山头,登上了制高点。 千里境扫过一个一个山峦。 良久,他看到山岭上有一片树木在晃动…… 林中窜出一个又一个楚军,朝同一个方向汇聚,密密麻麻……网首发 博洛心中涌起一阵庆幸与后怕。 果然,王笑在这里有埋伏。 换成别人,一定又要中伏,像之前无数次那样。 唯有自己,洞若观火,这一定是天意,大清的皇位必将落在自己儿子的头上。 “报!报!” 有探马急急地奔回来。 博洛目光看去,见一个骑兵的马背上还载着一个被砍掉又臂的士卒…… 那断臂的士卒不停哀嚎着,努力向博洛汇报。 “楚军有两万伏兵……他们让奴才告诉……告诉王爷……” “什么?” “他们说……想……决战……就来……” 晁黑腚提着手铳,往北面望了好久。 经过了两个月的训练和考核,他终于成了控戎军一名普通士卒,月饷也提高了不少。 虽然还是一名新兵,他已经能熟练听懂各种军令,做到令行禁止。 当兵还是苦的,当晃黑腚依然庆幸自己的选择。 他说不上理由,只觉得自己活一辈子,懂得的道理也没这两个月多。 他迫不及待得想上战场,想立功…… 但战争似乎和他想象的不一样,永远都是等啊等啊…… 今天早早埋伏在这里,看到了前面的动静,晁黑腚盼着能亲手打死一个建虏。 他的铳法已经很准了。 可建虏还是不来。 前面靖安王的大旗已汇入自己这边的阵线,许多士卒欢呼起来。 晁黑腚向身边的老卒问道:“咱们这么大声喊,不是把建虏吓跑了吗?” “建虏今天不会攻过来了。” 晁黑腚又问:“那啥时候才打仗哩?” 老卒反问道:“不是已经在打仗了吗?” 晁黑腚挠了挠头,嘟囔道:“俺一个敌人都没看到。” “打仗嘛,很多时候就是走啊,等啊……但有时候等你看到敌人,丢掉性命也就是一下子的事……俺巴不得一直看不到敌人。” 晁黑腚就觉得,这老卒是个胆小的。 自己可不一样,靖安王和刘大人可是告诉过自己许多道理的,自己是要立功的…… 两万楚军又退回榆社县的大营。 晁黑腚又回到了白天训练,晚上听训导官讲故事的军营生活。 接着营里又要重新整编,要从他们这些新兵里抽调一部分人去补充伤亡最重的先锋营。 这天夜里,晁黑腚和同袍们回了军帐之后就偷偷摸摸地议论起来。 “咱们要是去了先锋营,俺还能跟你们几个在一块吗?” “训导官都说过了,所有同袍都是兄弟,在哪不一样。” 晁黑腚道:“话是这么说,俺还是想跟你们几个一块。” “那俺们就不去?” “俺听说,除了先锋营,其他人都调回山东哩。” 晁黑腚一下翻起身,问道:“啥?这都还没打,咋就又回山东哩?” “什长说了,在山西也是打建虏,在山东也是打建虏,一样的。” “骗俺们的吧?山东哪有建虏?”晁黑腚急了,道:“俺这好不容易到这来,连一个建虏都没见到,咋能回去?” 晁黑腚于是在心里下了决心,一定要到先锋营去。 次日他就报了名,因训练时成绩不错,他被调到了三营。 晁黑腚很高兴,训练时也格外卖力,还引起了来巡视的牛将军的注意。 “小子,不错,壮实,对俺胃口。”那牛将军满意地拍了拍晁黑腚的肩,问道:“俺的亲兵战死了许多个,你给俺当亲卫不?” 他看这牛将军身上还挂着伤,想着只要能打仗,到哪都一样,于是应道:“是!” 然而,接下来的事却出乎了晁黑腚的预料。 “牛老二听令,调你到第八营,撤回山东守备……” “不是,为啥要把俺调回去?” 那传令兵板着脸,却也肯回答牛老二,翻了翻手中册子,道:“医官注明了,牛将军有伤病在身。” “胡说,俺的伤可早就好了!” “这里写了‘牛老二膀胱衰缩,需施针医治……’” “胡说!廖行良答应过俺不说出去的……” 晁黑腚听着这些,心里觉得自己似乎被牛将军坑了…… 第930章 小改编 王笑到达榆社县境内后,第一件事就是稍微整顿了兵马,撤换伤员、把老卒与新卒合编。 他在上党郡一共放置了三万兵力。 上党郡其实是古称,宋代以后就没再用这个地名了,楚朝划分为不同的州府。 它是由群山包围起来的一块高地,东依太行山、西依太岳山,境内主要有长治盆地、晋城盆地。 依王笑原来的计划,两万多的主力摆在榆社正面,其余小股部队散在群山之间迂回包抄,把清军拖死在上党这一块。 但眼下他打算把主力撤回山东。 山东被偷袭这件事王笑并没有告诉士卒,以免留在山西的将士被影响军心。 他军法严苛,绝大部分将领都老老实实地听调,只有牛老二在演兵之后跑来委委屈屈地伸冤,说自己被廖行良误诊了。 “没有误诊。”王笑听了,随口回答道:“廖医官给你开刀时我也看了,你膀胱衰竭得挺严重的。” 牛老二这‘膀胱将军’的名号从此不径而走…… 这大概算是楚军士气的一个缩影,这些将士经过长期的训练毫不畏战。再加上赏罚分明,更有‘闻战欣喜’的氛围…… 整编之后,王笑又做了一个小小的军政改革。 他把楚军早两年就有的‘将兵分离制度’又推进了一步,把所有将军的亲兵合编,以后每个将领的亲卫也由帅府统一派遣,更加禁绝了将领拥兵自重的可能。 另一方面,他又在军中设立了一个士卒委员会,成员由士卒推选,负责监督伙食、兵饷等。并禁止将领打骂士卒、无故加罚…… 这种改编虽还只在入晋的兵马中进行,算是一个小小的尝试。 但不少人却也看得出来,王笑是在防止北楚军方中出现军阀,连带着军阀习气的苗头也要掐掉。 事实上,这支兵马里军阀习气最重的就是总兵官秦小竺将军…… “娘希匹也不能骂?贼杀才还能骂吗?我要是骂了,他们会不会举报我啊?” 待看到王笑新添的各项纪律,秦小竺捧着军纪册子就很不开心。 “那也不至于,自己骂一骂也是可以的,但你不能在士卒没违纪的情况下随意打打他们。”王笑道:“你平时行事就风风火火的,这次要以身作则,不可有吆五喝六的样子。” “哼。” “你是我的夫人,你带个好头,上行下效,这种旧习气就能改观不少。” 秦小竺听了前面一句就开心不少。 换成平时,她都就已经被王笑哄得眉开眼笑了,此时却又是瞪了坐在王笑另一边的唐芊芊一眼。 “哼。” 本来,秦小竺练了一支新军,又带着新军出来接应王笑,正是踌躇满志。 没想到这次唐芊芊也来了,于是她颇有些不爽。 第一天晚上,她就躲在自己帐里,等着王笑来找自己,打算给唐芊芊一个下马威。 没想到唐芊芊派艾胜楠给她传了一句话——“你要是不过来,我就和笑郎单独呆着。” 秦小竺一想,那哪成啊? 只好又赶紧跑来和他们一块呆着。 她却不认为自己被唐芊芊拿捏住了,只认为自己没让唐芊芊得逞。 她们俩一个心思简单、一个把握着分寸,平素相处虽然还会斗嘴,在王笑看来已经是足够和睦了。 唐芊芊被‘哼’了一声也不生气,只拿逗小姑娘的眼神看秦小竺,带着些许戏弄的笑意。 “你笑什么笑?肯定就是你让王笑整这一出,专门针对我。” “我就是在针对你,往后我还要监督你,如何?” 秦小竺又哼了一声,懒得和唐芊芊斗嘴,转过头不理她。 唐芊芊正看着地图,沉吟着对王笑道:“看来博洛一时半会是不敢来决战了,他暂时只有两万轻骑追击过来,兵力不占优势,又怕中你的埋伏,不敢冒进。” 王笑微微笑了笑,道:“曹操那句话怎么说的?我想和他决战,他才有机会跟我打。” 秦小竺显然是不知道的。 唐芊芊道:“战与不战,皆在于我,非在贼也。” “不错。”王笑道:“我给过博洛机会,他不打就算了……既然整编好了,你们先回山东吧。” 秦小竺每次听到这事都有点不情愿,道:“王笑,你可是答应过我的,打仗带着我一起的。” “对啊,我在西线,你在东线,我们夫妻同心一起狠狠歼灭来犯之敌。” “不要。” 别人领了军令不敢吭声,秦小竺却敢和王笑撒娇。 她倒是真想了一个办法,手指在地图上一划,道:“这样吧,让那谁在山西守着……” 她下巴一扬,表示‘那谁’就是唐芊芊。 接着秦小竺又道:“我们只要带数千兵力回守山东,把你的名号一摆,两淮那边的废物先就被你吓住,我们再一起剁碎了孙仲德这狗东西,怎么样? 还有,你也不用担心那谁,山西本就是她的地盘,我们再借兵两万给她,她守不了半年,守一两月等我们回援总是可以的。” 王笑摇了摇头。 “江北十万兵力,岂能被我一人吓退?我又不是张飞,能喝断当阳桥。而且,让芊芊统领这些兵马,名不正言不顺,必然指挥不利。这种游击战术,我亲自来比较好。” 秦小竺虽然有些不爽唐芊芊,对其能力还是服气的,蛮不情愿道:“她指挥和我指挥有什么不一样?她鬼主意还多……” 唐芊芊轻笑道:“那自是不同的,在别人眼里,你是靖安王府名正言顺的侧妃,我是笑郎的外室。一个瑞朝人,如何指挥楚朝大军?” 秦小竺就是想要自己和王笑一路,让唐芊芊单独一路,但此时一听,倒也觉得唐芊芊说的有道理。 但这‘外室’二字入耳,她转头看了唐芊芊一眼,又觉不忍落。 秦小竺自己也喜欢漂亮姑娘,知道这两年唐芊芊虽身在瑞朝,却也好几次给王笑解了难题,京畿之战、黄河水患、山西之战等事情都出力良多…… 如今别人都有名份,唯独她没有…… ——哼,你要是愿意叫淳宁一声‘姐姐’,我们自然也不会亏待你。 这边正有些可怜她吧,唐芊芊又道:“笑郎的意思也简单的,我们俩能力弱些的走一路,山东有周眉那丫头坐镇,我们去给她撑撑场面……” “不许你叫淳宁名讳,笑郎你也不许叫。” “我偏要叫,你待如何?” 秦小竺拿唐芊芊没办法,这天到最后也只能在睡觉时紧紧抱住王笑,试图不让另一边的唐芊芊抱他。 王笑也不是没被两个女孩子压在身上过,之前从来不觉得重。如今分明是一样的重量,他却觉得有些吃不消,也不知是为什么…… 楚军整编好之后,王笑便派人到清军营前搦战。 但博洛也是用兵老道,又吸取前人的教训,坚守不出,只等后续的大军赶来。 楚军于是远远地大骂他是懦夫。 越是如此,博洛越是按兵不动。 这日并无战火,到了次日,博洛登上战台,拿千里镜远远望去,只见楚军营中似有动静。 他忙广布探马打探消息。 及到傍晚,探马回报。 “报!王笑撤了!” “撤了?” “是,奴才观楚军有两万人向东南方向撤离,脚程很快,大概能日行七十余里。” 博洛大异,又问道:“确定是王笑?” “是,奴才登到高处看了,看到王笑帅旗……端重郡王,榆社还有一支数千人的楚军小股兵力,是否吃掉他们?” “此事蹊跷,先探查清楚再说。” 博洛依然皱眉不已,有些不得其解,喃喃道:“王笑竟是撤了,不应该啊……” 这天夜里,有百余骑快马狂奔而来,汇入兵营。 来者是尼雅哈。 “摄政王让我来告诉端重郡王一件秘事。”尼雅哈进了帐,径直开口道:“之前为了不走漏风声,此事摄政王瞒过了所有人。但如今已不要紧了,事将成……王笑必要覆灭。” 博洛眉头一动,有些惊喜。 “快说。” 尼雅哈不急着说,先让博洛屏退左右,方才开口道:“摄政王对端重郡王的表现很满意,这次派你进军山西,不求速胜,只求你能拖住王笑。” 博洛隐有些不安,道:“别卖关子,快说。” “早在去年,摄政王已秘令天佑军在旅顺口造船,就是为了如今偷袭山东腹地……” 尼雅哈以一种神秘的语气缓缓说起来。 这事他也是两天前才知道的,可见多尔衮埋得有多深。 “……算时间,孙仲德的舰队马上要到登州了。” 尼雅哈把多尔衮的计划说完,脸上也有些叹服之色。 “论打仗,能有如此眼界者,当属我大清太宗皇帝,平蒙古、朝鲜,灭东江镇、消耗楚朝,步步都可谓高瞻远瞩。王笑不过学先帝一点皮毛,去年才胜了诸王。如今摄政王之韬略,可谓得先帝真传……” 博洛一直没说话。 尼雅哈又侃侃而谈道:“想必过一阵子,王笑就要收到山东大乱的消息,也不知他会怎样措手不及,他麾下兵卒家小多在山东,听说后方出了乱子,军心必乱。 到时他的出路无非两条,回师山东、或寻求与你决战。若是前者,你可趁他退兵之际,追击埋伏,让他土崩瓦解;若是后者,你只需继续拖住他,等其他路兵马踏平山东,前后夹击王笑……” 博洛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的沉思起来。 “怎么了?”尼雅哈问道。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王笑已经退兵了。” 尼雅哈笑问道:“退到哪里?” “还不知道……” 尼雅哈看着博洛的神情,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下来。 “你是说,王笑的主力退回山东了?” 博洛缓缓道:“他太奇怪了……我一直想不通为何我会判断错他的行事路线……原来是这样……” 忽然,“嘭!”的一声,博洛一拳敲在桌案上,将桌板都敲出一个洞来。 “摄政王该早点告诉我的!” 尼雅哈一惊,道:“若早告诉你,难免会让王笑根据你的打法察觉出问题来,何况现在也不晚,孙仲德行事陷秘,王笑未必就是得到了消息……也许,他只是退到了山林里……” “他有两万余人怎么会退?必是知道了消息!只有这样一切才解释得通!” 博洛气得又是一脚踹翻了桌案,沙盘摔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该死!我错过了最好的机会!” 博洛知道,如果这几天全力进攻王笑,只要把对方拖住,等到大军合围,自己就能完全占据主动权。到时王笑军心不稳,胜机极大。 这样的好机会,竟然错过了。 他不敢怪多尔衮,想到火大处,只好恨声道:“孙仲德误我大事,其罪当斩!” 尼雅哈却更冷静些,低头沉吟起来。 ——博洛竟这么热忱忠心吗?非但不避战,还为国事急成这个样子?搞得自己都有点羞愧了。 “端重郡王,你先冷静。虽未必就是王笑已得到消息,但也并非没有这种可能……不过不要紧,天佑军的舰队马上就要到登州,他就算得到消息又能如何?我们实力摆在这里,优势摆在这里,胜局已定。” 博洛踱了几步,平息下来,问道:“依你之见又如何?” 尼雅哈道:“宜多派探马确定王笑是真撤还是假撤。若是假撤,那便是他并未得到消息,我们继续拖住他便是;若是真撤,我们当尽快行军,既可追击王笑,又可出兵太行陉,之后从西面进攻其腹地,或从后方攻打德州……怎么看都是必胜之局。” 博洛点了点头。 他知道,胜利已经越来越靠近大清这边了……在自己连接受挫的情况下。 换言之,这一仗主要赢在多尔衮。 ——但没关系,多尔衮的功劳威望越高,往后对自己自己越有利…… 第931章 多方战 楚军主力跟着‘靖安王’撤回了山东,只留下四千余人由诸葛老三统领,留下来联络上党地区四处的小股兵力,以游击战拖延阻挠清军南下的步伐…… 晁黑腚正好又碰到了亲兵营的改编,也留在了山西战场上,他觉得这简止是天意。 他的想法很简单,想要像刘文一样为世道做点什么。 ——难怕只是打死一个建虏也好,等回头到了下面,自己也可以堂堂正正说一句“刘大人你没白分俺那些地,俺是好样的。” 总之是这样的心情,晁黑腚也说不明白。 他被安排到一个叫‘二顺’的将军身边担任亲兵。 这二顺都是个将军了,连个姓都没有,出身还不如他晁黑腚呢。 晁黑腚听说二顺将军以前还是牛将军手下的小喽啰,在京畿一战立了大功,又在讲武堂考了好成绩,如今军职比牛将军都高了,连说话也比牛将军显得体面…… 总之晁黑腚很满意。 这日,四千余人已撤到了榆社县与武乡县之间一个叫“尧王山”的地方。 晁黑腚跟着二顺去了中军大帐参与军议。 一般士卒都以为自己这部人马是由诸葛将军统领的,但晁黑腚跟在二顺屁股后面进了大帐,定眼一看,只见诸葛将军身边还坐着一个年轻人…… “啊!靖安王!” “噤声!”二顺转过头,狠狠叱责了晁黑腚一句。 王笑却是笑了笑,看向晁黑腚,笑道:“你是平阴县的村民?我记得你。” 晁黑腚高兴坏了,激动了好半天,最后只是语无伦次道:“靖安王……俺当兵了……当兵了。” “好样的,要有什么难处可以直接来和我说……你们也是,或者找士卒委员会说也一样。” 王笑随口说了一句,招了招手,把几个将领都招到沙盘前,道:“议事吧。” …… “博洛这两万轻骑进兵很快,一天功夫,从范家岭追到了榆社县城。他的目的是想追上我们退往滏口陉的两万主力,并且拖住他们,等到他的兵马前来合围……” 王笑说到这里,哂道:“我肯跟他打的时候他又不打,现在才回过味来。这家伙,每次单项选择他都能做错。” 诸将哈哈大笑。 晁黑腚虽然听不懂,也跟着乐起来。 “我们这四千余人的战略目的就是阻止博洛的脚步,为主力撤出山西争取时间。 兵力上我们不占优势,但我们有几点优势。 第一,博洛是轻骑抛下大部队追上来,他的辎重、装备并不如我们; 第二,我们能获得更详情全面的情报,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他却连我们这一小股人是由谁统领的都不知道,这是敌在明、我在暗; 第三,军心士气方面,他是疲师远来,同时也必然轻看我们,我们却是以逸待劳……” 晁黑腚听着这些,也不管自己听不听得懂,连连点头,信心倍增。 “博洛轻骑远来,必定要派出小股兵马四处收集粮草……先给我一股一股吃掉这些兵马。” “是!” “接着,惹怒清军之后,你们全数撤回尧王山……” 晁黑腚站在二顺身后看去,见王笑已在沙盘上指指点点起来。 他觉得一对照沙盘,靖安王说的话自己慢慢也能听得懂了。 尧王山也在是一片大山之中,有好几条山路进山,最好走的是一条山谷,叫‘榆凹’,听名字,看沙盘就知道是个埋伏的好地方。靖安王要在这里再吃掉一股清军…… ——怪不得牛将军说,打仗一点都不难…… 艾胜楠站在王笑身后,目光看去,见到的是一个英挺的背影。 她觉得自己有很多机会把王笑掳回西安,但他似乎很笃定了自己不会这么做,竟是对自己一点都不设防。 她其实很想问一句“你就那么信任我吗?” 但怕王笑又说出什么气人的话来。 艾胜楠还发现,王笑其实有很多烦心事的。 前些日子他白天面对将士,晚上陪着唐芊芊和秦小竺,看起来永远都是自信从容的样子。 但唐芊芊和秦小竺离开之后,他每次回到帐里就不再撑着,很多时候都是坐在烛火前,一脸疲惫而落寞的表情…… 这天军议过后,艾胜楠打了一盆水走进帐篷,见王笑正看着地图发呆。 “你就那么信任我吗?”艾胜楠忍不住问道。 “我信任你干嘛?我跟你又不熟。”王笑懒洋洋地回答了一句。 艾胜楠觉得有些生气,心想自己要是咬咬牙现在就能把王笑劫回西安。 她有心吓唬一下王笑,于是睥睨着他,道:“陛下说,七殿下若是一早就把你掳回去,如今的局势可就不同了。” “我又不是和你家陛下谈恋爱。” 艾胜楠一愣。 话到这里,两人也就没什么好说的。 但她忽然对王笑与唐芊芊之间的感情有了一点点的明悟…… 榆社县,桃阳村。 晁黑腚到如今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 桃阳村的村民并没有人给他们分田,也没有人关心他们要缴多少的税赋…… 事实上,田和税对这些人而言,根本就是很遥远的事。 瘦骨如柴的妇人编了好几天的竹筐换回一个馍,捧着它走在回家的路上,清军已呼啸而来…… 晁黑腚赶到的时候,正见到许多手无寸铁的人被像牲畜一样屠宰…… 晁黑腚忽然就冲了出去。 他忘了自己是亲兵,职责是保护二顺。 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浑然忘了擅离职守是要受军法处置的。 然而在这一瞬间,二顺也冲了出去。 “砰!” 晁黑腚一铳击碎一个清兵的脑袋。 没有想像中第一次杀敌的狂喜,他满脑子只有怒火。 “砰、砰……” 直到火铳里的子弹都放完,他又一刀劈在一个受伤的建虏身上…… 残余的清军都纵马逃离了战场,晁黑腚转头看了看四下里的场景,终于俯在地上吐起来。 “你斩首两级。”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晁黑腚胃里翻腾地厉害,眼里也是泪水模糊。 “将军,俺们大寨村……长得像这个村……房子、田……都像……” 他说不出更多的东西来,但二顺明白他的意思。 “我知道,我家乡柏头村也是长这样的……” 当一道道军情传到博洛耳朵里,他一开始并未在意。 派出去打粮的小股兵力许多都遇到了楚军,或死伤十余人,或死伤数十人,并不算多。 博洛最在意的还是追击上王笑的两万主力,或者迅速穿过滏口陉、配合孙仲德攻山东。 这才是大局。 但那些偷袭打粮队的楚军就如同苍蝇一样再耳边绕来绕去。 博洛派了两千精锐去驱逐这些苍蝇。 他知道对方大概有四千余人,但没关系,清军对阵楚军往往能以一破十,对方又不是什么名将统率的,旗号是什么姓‘诸葛’的,听都没听说过。 以为自己是诸葛亮再世吗? 博洛没功夫陪这种小角色玩,亲率大部继续追击。 兵马还未到武乡县,忽见有残兵远远奔逃过来…… “报!报!王笑……王笑在后面……” “你说什么?!” “败……败了……我们在榆凹中了王笑的埋伏……” “你胡说什么?!王笑在前面……” 博洛的怒吼声中,尼雅哈策马而上,劝道:“端重郡王冷静,王笑不过是雕虫小技,我们只损失两千人。” “打又不敢打,屡次都是这种雕虫小技,换作是你能冷静吗?!” “他以主力与我们对决与上党才是上策,如今却又使这种小伎俩,可见也是被逼到绝路了。优势依然在我们这边。” 博洛冷静下来,目光向南看又向北看,一时犹豫不定,该是往前追击楚军主力,还是回头围堵那四千楚军…… 济南。 王珠、秦玄策、夏向维终于走出了大牢。 左明心早早已乘着马车等在大牢外面,宋兰儿也陪着她来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夏向维转头看了一会,没见到更多人,失落地低下头。 他不愿与王珠、秦玄策同行,以免触景生情,独自向家中走去。 走了一会,身后有车马的身声响起,夏向维避到了路边。 不知为何,他不再些往常那样自信,多了些落拓。 走着走着,有什么东西丢在他头上,夏向维转头看去,见旁边的马车上刘偀正扳着脸看着自己。 “还不上来?” 夏向维心神一颤,一时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忙不迭想登上马车,又被刘偀骂了一句。 “把我的香囊捡上来……” 等上了车,夫妻俩对视一眼,刘偀偏了偏头,道:“知道是谁放相公出来的吗?” “公主殿下。” “其中原委、以及靖安王的心思,相公也明白?” 夏向维道:“明白。” “自己的家事都理不清,也该管王爷和殿下的家事,能的。”刘偀低声嘟囔了一句。 “娘子……” 刘偀也只敲打了这句话,不再给夏向维难堪,神态话语都柔和了几分,道:“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收到消息,孙仲德率三万天佑军要在登州登陆;方明辅提兵十万攻打淮安……” 夏向维脸色一变,又问道:“其他几路战事如何?可能调兵回援。” “靖安王去了山西,但山西兵马最少,这才要他亲自去;德州防线吃紧,秦将军只能自守,无力分兵回援……” 夏向维眉头一皱,心里急得厉害,有心想让车夫调头先去军机处,又觉愧对刘偀。 他掀开车帘向外看去,却是愣了一下。 “这是去?” “去军机处。”刘偀说着,从袖子里掏出几封文书来。 “相公已官复原职了。” “娘子,我……” “你什么你。”刘偀低下头,道:“忙完了早点回家便是,我给你精炖了鸡汤……” 归化城。 余从容拿着一本册子进了魏几悦的房间。 屋里不再有脚臭味,只有浓浓的药味。 余从容叹息了一声,在魏几悦床边坐下来。 他曾经以为王笑用人不过如此,如今却只有深深的叹服。 这批北上的人确实都有些歪瓜裂枣,但王笑能让这些歪瓜裂枣做这样复杂的计划……比选择几个英杰要困难得多。 “计划卑职都看了,出了这么多意外还能做到如此地步……”余从容道:“我实在是佩服大人和莫小旗。” 魏几悦的伤太重,伤势一直在反复,此时还显得十分虚弱,低声道:“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了。” “谢魏大人信任。” “你心高气傲……若不是遇到难处,不会来找我……怎么了?” 余从容苦笑一声,道:“又遇到了一点意外。我派人到几个部落去过了,但,找不到那位伊德勒。” “找不到?”魏几悦有些诧异,“靖安王说……伊德勒和夏大人约定好了……就在那一片……” “达尔罕茂明安部有人说,他前几天带着大批牧民离开了,不知去向。” 余从容叹息一声,手指在册子上摩挲着,道:“建虏攻事愈紧,少了这股支援,归化城守不了几天了,接下来让唐节何去何从?我不敢擅专……” 第932章 登州城 登州。 登州本归属于莱州府,后升为登州府,治所在蓬莱县。 之所以升为府,“时以登、莱二州皆濒大海,为高丽、日本往来要道,非建府治,增兵卫,不足以镇之。” 随着辽事愈坏,楚朝又在此操练水师,登莱成了关防重镇。 如今,登州不仅是关防重镇,还是北楚的商贸、工业大都会。 孙仲德也知道登州如今已很繁华了。 他要打的就是这个繁华。 他的舰队在长岛休整了几天,再次起航,直扑登州…… 一队商船正抵达蓬莱湾。 小伙计苗得福正跟着白掌柜去码头接船。 苗得福是河北难民,家在保定府高碑店,去年跟着一群逃人逃到了山东。 他年纪小,脑瓜子好用,在官府组织下学了些写写算算的本事,接着就被安排着找活计做。 山东这边要用人的商铺可多,他很快就被这白记海贸行雇了,如今已干了几个月,对眼下不用再挨饿的生活十分满意。 这天来迎船,他觉得气氛有些奇怪,往日热闹的码头今日稍冷清了些,有官兵正在呼来喝去地向人喝骂着什么…… 苗得福与白掌柜也被一队官兵拦下。 “戒严了!为何还让商船回来?!” “官爷,这……我们岸上的人这两日才知道戒严了,但船队如何知道?船来了总不能不接呐。” 白掌柜说到这里,小心翼翼递了一锭银子过去,低声道:“鄙东家姓白……” 那官兵不接,一把推开白掌柜,喝道:“我不管谁家的船,马上调头去即墨港!” “这……关税我们都已交过了……你看,我们文书都是全的,卸了货就走,很快的……” 苗得福在身后听着,又想到了那一大箱关税银子,白花花的能晃晕了人的眼。更新最快的网 税银就要交这么多,实在不知道东家这得赚了多少银子。 那官兵看了白掌柜的文书,点了点头,凶巴巴道:“一个时辰内卸完货!要打仗了知道吗?!” “是……是……” 那官兵也忙,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喝骂了几声又去教训别人。 苗得福跟着白掌柜去安排卸货。 回来的商船有六艘,前两艘都是成箱成箱的东西,苗得福安排脚夫搬了,第三艘商船停靠下来之后,他却是看直了眼。 只见船上走下来一个又一个金发碧眼的胡姬。 “愣着做什么?还不去看看车队来了没有?”掌柜的急得喊了一句。 苗得福这才从惊愣中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又去前面联络车队。 不一会儿,一队车队缓缓行来,当先一辆马车却是富丽堂皇。 白掌柜见了,连忙亲自迎上去,对着车帘赔笑道:“六少爷竟是亲自来了?这码头现在可不安全。” “无妨无妨。” 马车中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两个富贵公子哥手摇折扇,翩然而下。 苗得福认得一个是自家东家,人称‘白六公子’的白俭孝。另一个他却只知道是东家的朋友,称作‘李公子’……网首发 这两个公子也不嫌码头混乱危险,手拈着折扇就朝胡姬们走去。 “好啊,好啊,碧玉炅炅双目瞳,黄金卷卷两鬓红。”白俭孝手中折扇一展,扇得两边的流云鬓微微飘动,风采逼人。 那李公子则是用折扇点在一个胡姬的下巴上,抬起她的头看了看,笑道:“肌肤如玉鼻如锥,葡萄长带一边垂。” 白俭孝不甘示弱,道:“带垂钿胯花腰重,帽转金铃雪面回。” “卷发胡姬眼睛绿,高楼夜静吹横竹……” 这两人说着苗得福听不懂的话,自得其乐地哈哈大笑起来。 白掌柜则是凑上去,笑嘻嘻道:“公子,这一船两百六十一个,各个都是挑的貌美胡姬,如今山东青楼里可没几个有这样出色的了。” 白俭孝点点头,又对那李公子笑道:“朝廷有朝廷的规矩,但朝廷管得到治外这些胡人吗?” “这便叫‘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哈哈,不错,这么说吧,靖安王治下哪些规矩能破、哪些不能,我白家是最清……” 笑语融融中,忽有兵士跑过来大喝道:“为什么还不走?!” 白俭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好声好气道:“就走就走,这位官爷也放心吧,说要打仗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哪一次能打到登州来?这可是山东腹地。” 那李公子也是笑起来,道:“是啊,自朝廷南迁以来,每岁在登州设重防,但都是我朝出兵攻打建虏腹地,何时有过建虏偷袭登州?建虏有水师吗?” “哈哈哈,说来这军费开支,我白家……” “轰!”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远处的巨响声不停,似乎是海上有了炮击战。 “快!看看怎么回事……” 苗得福一路登登登上了一座酒楼,目光看去,只见远处的海面上,一排大船已显出了身影。 “建虏来啦!”有人扯着嗓子高声大喊…… 码头上一片混乱。 苗得福则是愣愣看着远处几艘战船与建虏船队海战的场景。 “这就是打仗吗?” 他一时看得出了神。 只见登州炮台上远远吐出火炮,溅落在建虏的海船附近,巨浪涛天…… 忽然,更远处的海面上又有几艘战船驶来,向楚军水师的后方包抄了上去…… 战船不停地晃动着,炮火轰鸣声响个不停。 高延看到楚军的船支虽然不多,但也算有防备,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其实偷偷送了两封情报出去,一封被孙仲德劫下了,却还有另一封送到了山东。 哪怕如此,从旅顺到登州这短短八十海里,情报比孙仲德的水师快不了几天。 楚军仓促应战,已阻止不了天佑军登陆了。 顶多就是趁着海战,疏散百姓与商贾进城,减少损失…… 然而,当看到有舰队开过来支援孙仲德,高延愣了一下,心中惊道:“哪来的船?” …… 指挥舱内,孙仲德哈哈大笑。 “陈东铭没有让我失望,佛朗机人果然来了!” 赫克托号领着船队破浪而来。 揆一拿着千里镜望去,见登州的炮台已全部掉转炮口打向清朝的舰队。 他才不在乎这些人互机打来打去,他要的是趁机削弱贺琬的水师力量…… 弗雷德里克·揆一,瑞典人,为谋生路,他早年到了荷兰东印度公司任职。出色的能力使其在政界展露头角,经历各种职阶,成了琉球总督。 荷兰东印度公司已在琉球盘据了三十余年,将琉球作为对东亚进行掠夺性的贸易的基地。 他们对琉球进行殖民统治,同时掠夺的原著民,并在闽、粤收购米、糖、生丝、瓷器转运各国,牟取高额利润。 揆一相信,只要不出意外,若干年后自己就可以在巴达维亚当上大总督,统治整个荷属东印度地区。 但如今,另一政权的崛起已严重危胁到了荷属东印度公司在东亚的利益。 那个叫贺琬的楚朝总督这两年一直在抢占着他们的市场和殖民地,还不止一次地攻击荷兰的商船。 早在去年,贺琬似乎就有攻打琉球的计划。 揆一也曾打算与对方寻求和谈,但对方开出的条件是让人绝对不能接受的。 放弃在琉球、澎湖岛,以及日本长崎,甚至在吕宋的殖民地? 这怎么可能! 揆一知道,自己和贺琬之前早晚要有一战,用这边的话说,叫‘一山难容二虎’。 前阵子,楚朝的另一个总督陈东铭却又派人来联络他,要共同击败贺琬,并把登州作为与荷兰通商的据点…… 现在看来,陈东铭果然没有骗自己。 登州空虚,贺琬并不在他的老巢。 揆一猛地把手中的剑挥落,喊道:“调整炮口,轰击登州炮台!” “轰!” 炮弹击在登州炮台上。 接着,又一枚炮弹落在码头上轰然爆炸。 “快啊!快进城……” 人群中一片混乱,胡姬们吱吱喳喳地大叫着散开跑开。 马匹受惊,四下乱窜。 苗得福四下看着,并没有马上随人潮向城门逃跑。 他在找自己的掌柜和东家。 他觉得白家待自己还是不错的,每个月发着工钱。 嗯,也只是每个月发着工钱而已…… “白掌柜!白掌柜……公子,你们在哪?” 四周都是一片喊叫声,苗得福被人群推搡着,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白六公子…… “放开!你们这群蠢女人,快放开我!” 白俭孝很生气。 刚才有炮弹就落在不远的地方,炸塌了一栋房子。 然后人群完全混乱起来,他想要跑,却被几个胡姬一把拉住了。 叽哩咕噜叽哩咕噜的,她们说的什么他也听不懂。 译者也走了,脚夫护卫也被冲散了…… 这几个胡姬背井离乡大老远过来,本来就惶恐不安,遇到这种情况都不知发生了什么。 她们只知道自己是这个英俊的东方男子买来的,只能依靠他了…… “放开我啊!你们这些蠢女人……进城懂不懂!进城!进城……” “轰!” 又是一声巨响。 白俭孝被拉扯着摔倒在地,有人踩在他身上,耳边还是一群女人也不知在说什么的尖叫声。 他觉得自己要和四哥一样死在女人手里了…… 下一刻,有人一把拉起了他。 “公子……快起来,小的是你的伙计……苗得福……你们快放开我东家,快跑进城啊……往那里跑……跑懂不懂……跑……” 第933章 四面火 守卫的楚军兵力并不多,在知道守不住码头的情况下,护卫着民众向登州城奔去…… 时隔多年,高延终于再次踏上了登州的土地。 他感到有些迷茫。 这里已完全不像他记忆中的登州,炮火轰击下的残碎码头依然可以看出几许繁盛来。 物是人非了。 有零星的没来得及逃走的人们,愤怒地扛着五花八门的武器向天佑军杀过来,被火铳击倒在地上。 高延在海风中眯着眼看去,见到了各式各样的面孔。 这些人操着不同地方的口音大骂着,有北方人,有南方人,也有辽人,甚至还有海外的洋人。 这是的氛围已没有人歧视辽人了,也没有当年自己在登州时见到的那样瘦骨嶙峋的身影…… “他们没有骗我,世道不一样了。”高延心想。 他又想到当年自己对孙仲德说的“将军,这世道既然这样,不如反了他娘的!”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之后投降了建虏,改变了什么呢? 自己从被人欺凌唾骂的人,变成了欺凌唾骂的人。 而把自己全家全村称作‘无谷之人’、当作牲畜一样杀掉的仇人成了自己的主子,自己要卑躬屈膝跪在他们面谄媚…… 高延心想着这些,领了军令,带兵去攻打登州城。 他依然隐藏得很深。 接下来的一整天,杀戮、攻城…… 清军进不了城,于是在城外大肆破坏…… 高延感到痛苦,于是嚼了更多的烟叶,满嘴都是苦意。 他还看到红毛鬼子的船队上也下来了许多兵士,四处抢掠,与天佑军井水不犯河水。 高延想了想,找到孙仲德,低声问道:“和顺王,奴才看那些红毛鬼的火器不错,船只火炮都不错……是不是吃了他们?” 孙仲德冷笑了一声,往揆一的方向望了一眼,道:“等灭了山东再说。” “喳……” 登城城并不好打,对于孙仲德而言,情形很快就急速直下。 短短一天时间,楚军在滨洲的水师就已经回援登州。 海战再次打响,火炮轰鸣。 “报!天佑神威号被击沉了……” “报!楚军水师已向登州海域靠近……” 坏消息一道一道传来,孙仲德当机立断,放弃攻打登州,同时抛弃海船,急行军向山东腹地进发。 “我们放弃海船不要紧,只要给山东造成大乱,这一战的目的就已达到;但那些红毛鬼没有船可不行,他们只能和楚军水师硬碰硬,哈哈,让他们去打吧……” “和顺王英明!” …… 军议之后,高延马上找到一名自己的心腹。 那是一个削瘦的辽东汉子,他是包衣出身,后逃到皮岛投奔秦山河,之后入职锦衣卫。 正是他策反了高延。 “孙仲德的行军路线有了,他会派小股部分作障眼法,大军则偷袭济南……” “我马上把把这封情报送出去。” …… 与此同时,孙仲德的大帐当中。 “贺琬回师得太快了,如果不是摄政王还藏了一手,正好有红毛鬼来帮忙,只怕我们未必能登陆山东。” 孙仲德说着,皱眉深深皱起。 满洲都统讷尔特道:“你军中肯定还有细作,而且这人官职不低。” 孙仲德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认为,已布置下去了,看看到底是谁在暗中给王笑传递消息……” 这天夜里,苗得福与白俭孝带着两个胡姬躲在登州城以南一个叫羊角山的地方。 他们没来得及逃进登州城,只好藏在山林里。 远远的还能听到海上有炮火的轰鸣声传来。 白俭孝惊魂未定,又饿又怕,相比两个漂亮的胡姬,他如今更想要抱紧苗得福,免得对方抛下自己。 “公子,我去给你找些吃的吧。”苗得福忽然低声说道。 白俭孝连忙道:“我跟你一起去。” 他拉着苗得福的衣角,想要把那两个胡姬丢下。 偏偏那两个胡姬也像他拉着苗得福一样紧紧拉着他的衣角。 苗得福走了两步,也拉不动三个人,有些无奈得挠了挠头。 “公子,没事的,我们是在山上,下面有动静能早早看到,建虏来了比别人跑得快就可以……我以前当逃人就是这样逃出来的……” 他一说,白俭孝更怕了,死活不撒手。 忽然,山下有火把的光远远而来。 四人吓了一跳,伏在草丛里不敢作声,只听马蹄声、呼喊声驰过,似乎是建虏兵马在追杀什么人。 也不知躲了多久,他们听到动静渐小,也不敢继续在这呆着,趁着月色起身往南走去。 走了走着,一个胡姬忽然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吓的尖叫起来。 白俭孝一把捂住她的嘴。 “叫什么?你叫了我也听懂,闭嘴。”网首发 那胡姬叽哩噜咕叽哩噜咕的,也不知在说什么。 他们也没点火把,在月光中努力睁着眼向地上看去……那草丛中似乎是一个死人。 苗得福蹲下身看了一会,低呼道:“是建虏!” “不……我……” “啊!”听到死人开口说话,另一名胡姬也尖叫起来。 “你给我闭嘴啊。”白俭孝气得要死,只好又去捂她的嘴。 “你们……是楚人……吗?”地上的人显然已是重伤,低声喃喃道。 “是,是。” “我有一封……重要……军情……要送到济南……” 苗得福愣愣地从那人手里接了一封带血的信,也没想就揣进怀里。 “大哥,你没事吧?我带你走……” “你们走……我的血迹……危险……快走……” “大哥,起来,我带你走……大哥?大哥?” 地上的人再也没有说话。 苗得福想了想,朝他磕了三个头。 之后他带着白俭孝和两个胡姬继续逃。 在山林里走了整整一晚上之后,白俭孝终于受不了了,甩开苗得福的手,骂道:“你到底要怎样?!” “公子?快逃啊。”苗得福被骂了一句,显得有些茫然。 “为什么不帮我把这两个女人甩开?!我都被她们拖得累死了!” “大家一起逃啊。” 白俭正指了指初升的朝阳,道:“你为什么不带我向南逃,为什么朝西逃?” “公子,我们去济南吧?” “我不去。”白俭正很果断,道:“建虏要向西,我要到南面避一避。” 苗得福又想了想,向白俭正磕了三个头。 “公子是我的东家,给了我饭吃,我给公子磕头了。” “你什么意思?你要丢下我自己走了?” 苗得福道:“我答应过那位大哥,要去送信。” “蠢货,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我派匹快马就送信不好吗?” 苗得福想了想,问道:“来不及吧?” 白俭孝翻了个白眼,道:“来得及。” “来不及的,公子想骗我。” 苗得福也不多说,磕完头站起身就走。 “慢着。”白俭孝忽然喊了一句。 苗得福转过身,看着他,有些期待与感动。 却听白俭孝道:“你救了我,这两个胡姬本公子赏给你了,你带着吧……你们两个,跟他走啊,听不懂吗?跟着他走啊!去……” 泗州的方明辅已提兵十万,分两路攻打淮安、徐州。 一时间,整个北楚的疆域烽烟四起。 处在战争之中的人或许只看得到眼前的战乱。 而置身在外操控着这一切的多尔衮却能透过地图,看到围绕着北楚的火光。 多尔衮听完信马禀报,眼中泛起些计得之意,向苏克萨哈问了一句。 “你知道朱温、李存勖、石敬瑭吗?” “奴才略有耳闻。” “王笑的身后名,最多就跟这些人差不多了,事实上还要差不少。”多尔衮语气有些讥嘲。 他心情似乎不错。 苏克萨哈明白,多尔衮既然都开始给王笑定身后名了,应该是胜券在握。 “奴才恭贺摄政王马上要铲除这个心腹大患。” “还早。但也差不多了。” 多尔衮拿起一张纸,放在烛光上点燃了他的四角,随手把它抛下。 火焰很快吞噬了纸…… “北楚就像这张,四周都烧起来了。只要有一点火苗没被扑灭,它就只能被烧得一干二净……” 苏克萨哈有些紧张地看着这一幕,直到看到地毯并没有烧起来,才松了一口气。 ——别万一把屋子点着了…… “要破局并不难,只要每一路都打赢就可以了。” 唐芊芊提笔在地图上标注起来,给秦小竺一点一点解释着。 “西面,博洛有数万大军,笑郎率数千人与之周旋,看似凶险,但我相信笑郎……” “理由呢?” “没有理由。” 唐芊芊接着又道:“北面,阿巴泰统领建奴主力南下,秦山河坐镇德州抵抗,双方都很难击败对方,很可能进入相持的局面。” 她说到这里,微微蹙眉,道:“问题在于东面与南面,孙仲德三万天佑军从登州入境,我们两万人务必要剿灭他们。把其对山东的破坏降到最低。南面,方明辅这十万大军……” 秦小竺道:“十万废物。” “话是这么说,山东没有多余的兵力对付他们了……” “我们分兵好了。”秦小竺昂了昂下巴,道:“各领一万人去灭了他们,你选先一边。” 唐芊芊摇了摇头,道:“不是你这样打的。这是在境内作战,以少胜多击败他们容易,难的是包围、堵截他们,甚至歼灭、逼降他们。 孙仲德、方明辅之辈打不过你,却可以选择避开你,或分兵劫掠。一万人散到这么大一片地方,很难及时阻止他们破坏山东。 这两方兵马哪怕被你打溃了,溃兵依然能给山东造成破坏,还引得我们疲于奔命,难以抽身去支援西线和北线。” 秦小竺一想也是。 “那你说怎么办?” 唐芊芊道:“等见了周眉那丫头再说。” 秦小竺哼了一声,很是不满。 但她暂时却也拿唐芊芊没有办法。 人家就是比自己聪明有谋略,能怎么办呢? 几日急行军之后,她们终于领着两万人又赶回了济南…… 缨儿这几天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淳宁本来精神就不太好,前阵子就恹恹的样子,这两天到坏消息一个个传过来,她便再也顾不得安胎,夙兴夜寐地处理公务,谁劝也不好使。 这种情况下,靖安王府每个人脸上不免都有些忧色。 缨儿真觉得自己担不起这么大的事,每天都要在心里念叨几句“少爷你什么时候回来,家里都一团乱了。” 直到见到唐芊芊和秦小竺,她终于忍不住就哭了出来。 “呜呜……芊芊姐,你可算回来了……我是个笨蛋,都不知道要怎么办……” 唐芊芊笑着把她揽在怀里,拍了拍她的背。 “好了好了,小可怜不哭了……带我去见见周眉吧。” 缨儿才哭完,看了唐芊芊一眼,又有些担忧起来,低声道:“殿下……殿下情绪不太好,没事吗?” “放心吧……” “殿下,她来了。”甘棠小心提醒了一声。 淳宁从案牍中抬起头来,又有些心绪不宁。 她脑子里想了许多许多。 然而,才见到唐芊芊,对方第一句话就把她这些心绪都吹散开来。 “你这才怀了多久就这样没精神?莫不是怀了一对龙凤胎吧?” 淳宁一愣,也没多想,问道:“真……真的吗?” 见她这傻样子,唐芊芊笑了笑,逗弄她的话也说不出来,道:“你问秦小竺啊。” 一边的秦小竺忙不迭点头。 “对,我娘怀胎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和你的情况一样样的……” 第934章 黄崖洞 “王笑回济南了。” “确定吗?” “错不了,有人远远看到他和秦小竺共骑一马入城,后来许多人还看到他和淳宁公主一起进宫,举止亲昵。” “探查到他的兵力布署了吗?” “是,他命秦玄策统率三万人南下对付方明辅;命秦小竺统率三万人东进对付和顺王。不少楚臣反对此事,说岂能让姐弟同时领兵,闹得沸沸扬扬。但王笑一心孤行,军令已经下了。” “六万人?!山东哪来这么多兵马?” “还不知道,他带回的兵马驻在城南英雄山,守备森严,不好细点。但我在高处拿千里镜看过,数过营帐数量,恐怕还不止六万人。” “不可能的……想不明白啊,他从哪抽调的这么多人?山西?德州?河南?” “错不了,我还点过运进军营的粮车数量,大致可以确认营中有八万至十万人。” 行商打扮的中年男人沉吟了一会,道:“八万人?也就是说不仅那两路兵马,很可能还会有一路奇兵,由王笑亲自统领?” “是,所以我才急着来告诉你。” 中年商贩摇了摇头,有些惊疑起来,道:“我们在济南潜伏了这么久,从未得到过如此隐秘的消息……这会不会是疑兵之计?” “可能是王笑也乱了,终于有破绽了……何况就算是疑兵之计,我们也得把情报送出去,让和顺王来判断……” “不错。” 中年商贩迅速写了一封情报,交给手下一名探子送出去…… 远远的,几个身穿鱼龙服的汉子正站在高楼之上,拿着千里观察着这个商铺。 千里镜里,那个探子带着情报越跑越远。 “建虏细作把情报送出去了。” “留着他们这么久,总算能用到了……” “我就不明白唐芊芊为什么要这么做?还能把孙仲德吓跑不成?”秦小竺向淳宁问道。 “孙仲德吓不跑,方明辅却是能吓住的。”淳宁道:“她的目的是暂时先稳住南面,集中兵力先攻东面。” “哦。那我就可以放心解决了孙仲德。”秦小竺点了点头。 王笑不在,她在淳宁面前就有些像王笑的样子,搂了搂淳宁,道:“我明日就要出征了,你在家不必操心。” “我知道,愿小竺旗开得胜啊。” “要是唐芊芊欺负你,我回来再收拾她。” “她怎会欺负我?”淳宁摇了摇头,道:“我这两日在想,夫君将我护得太好了,这两年一帆风顺的,许多事上却比她迟钝了许多。” “哪有。”秦小竺嘴里应着,心里却说淳宁明明是怀孕后才变得迷糊了…… 淳宁的妊娠反应比较重,每日里头晕乏力、食欲不振的。 她以前对唐芊芊生了个儿子的事十分介意,如今才知道怀胎的辛苦,介意之余,却也觉得唐芊芊不容易…… 次日,淳宁早早起来,先送了秦小竺出征。 她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忧虑,回屋后在无人处莫名地又有些想哭。 缨儿见了,连忙安抚她又睡了个回笼觉。 等再醒来,淳宁就发现自己吃什么喝什么都被唐芊芊管住了…… 桌案上摆着一碗陈皮生姜汁、一碗砂仁炖鲫鱼、一盘各样的水果。 唐芊芊穿着一身男装坐在那,拿着一卷文书看着,从容悠闲的样子。 缨儿、朵朵、甘棠都有些紧张。 淳宁挑着水果吃了,对陈皮生姜汁和鲫鱼都不怎么感兴趣,拿帕子抹了嘴就要起身。 “吃完。”唐芊芊头也不抬,淡淡说了一句。 “我没胃口,撤了吧。” 两句话间,气氛陡然凝重起来。 甘棠有点慌,向缨儿、朵朵看了一眼,见她们都纷纷低下头。 唐芊芊随手翻了一页手里的文书,道:“我不是给你吃的,给你肚子里的孩子吃的。既是龙凤胎,那自然是要多吃一点。” 她语气笃定,让人有种不自觉信服的力量。 缨儿头埋得更低。 ——芊芊姐啊,回头殿下生不出龙凤胎,你要怎么收场啊? 唐芊芊倒没想过这种问题,她自然是留给王笑自己收场…… 王笑正驻兵在上党地区,黄崖洞附近的桃花寨里。 黄崖洞位于太行山的中部,这里奇峰突兀,怪石嶙峋。 悬崖峭壁连绵数十公里,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在一座悬崖的半空中,有个一天然石洞,就是黄崖洞。 黄崖洞说是因洞内曾住一条黄龙而得名,黄龙得道成仙后赴昆仑山当了元始天尊的弟子,他离开后有一只乌龟精跑来兴风作浪,将一户人家的九个姑娘抢去做他九个儿子的媳妇。此事被天庭得知,又派黄龙回山降妖。 故事最后,九个姑娘把九个龟儿子变成了九座山…… 再从黄崖洞东北方向一条斜度很高的山间险道登上水帘崖,就到了桃花寨。 桃花寨踞高就险,四周全是悬崖绝壁,在王笑看来,这地势简直不得了。 相传周朝时这里住着一位桃花女,后来有个周贡假冒周公再世,从一老和尚那里骗得天书两卷,上卷为《预知》,下卷为《破攻》。 周贡不慎将下卷丢失,被桃花女拾得。为要回天书,他杀了桃花女的父母。桃花女决心为父母报仇,招兵聚将,建了桃花寨,与周贡对垒。 激战之后,血尸成灾,引起瘟疫,桃花女为救百姓,拔出桃叶双锋剑,剖开自己的胸膛将心脏取出交给病人分吃。 其后千年,附近的山民们还保存着桃花寨里桃花女的梳妆台、点将台、练兵场…… …… “靖安王,博洛又追上来了。” 艾胜楠走进王笑的帐营,见王笑趴在案几上睡着了。 他睡前似乎是在纸上写着什么,艾胜楠于是走到他身后,向纸上的内容看去。 那内容看起来有些散乱,一段一段的,像是他想到什么就写到什么。 “集中以打击敌人,分散以发动群众……” 艾胜楠一愣,有些看不懂 她继续往下看去。 “官兵生活平等。士兵管理伙食,经济公开……” “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 “与其击溃敌人许多队,不如干净消灭一个队。以歼灭敌人有生力量为主要目标。” “防御中的进攻,持久中的速决,内线中的外线……”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 “让开大路,占领两边。” “华北战场的重点不在太原,而在娘子关……” 艾胜楠想到山西之战的过程,感到这似乎是王笑的某种……策略? 这时候王笑醒来,仰着头打了个哈欠。 看到艾胜楠站在身后,他“嗯?”了一声。 “博洛围上来了。”艾胜楠道。 “你偷看我的天书?” “天书?” 王笑点点头,道:“山民说的‘桃花女’的故事你也听过了,我趴的这个案几就是她的梳妆台。” “然后呢?” 王笑煞有其事道:“桃花女托梦给我,把两卷天书传给我了。” 艾胜楠道:“我不信。” “爱信不信。” 王笑又随口胡诌道:“岳飞知道吗?他也曾得到天书,算起来是我的师兄。他留下《武穆遗书》,乃兵法秘籍,所谓‘得《武穆遗书》者得天下’,我这天书还要更甚一筹。” 艾胜楠冷哼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她面上不屑,却还是加快脚步跑回自己帐里,把刚才记得的话抄录下来…… 王笑微微笑了一下,暗想自己逗她干什么?也是怪无聊的。 ——嗯,以后少和姑娘家开玩笑,这习惯得改。 “对了,还要再加一条‘不要平均分布兵力’……” 王笑提笔在纸上记下来,起身招诸将议事。 …… “诸葛老三,你先来说说情况。” “是。”诸葛老三道:“博洛一共有七万兵力。其中一万人驻守黎城县,切断了我们到风月关的道路,并看管火炮、辎重,由尼雅哈统领; 另有两万骑兵散在外围,防止我们逃脱,由蔡家祯统领; 博洛坐镇在我们东面的东崖底,中军主力有一万人。其余三万人负责进攻。 这三万人分六路,每路五千人左右,从翁圪廊、黑虎口、水窑山等方向进军。 我们虽只有四千人,只要火器、粮草充足,要守住并不难,比如瓮圪廓,这里峭壁高耸,宽仅丈许,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隘。 但,怕的是建虏并不着急攻打桃花寨,而是步步逼近,把我们围死在这里……” 王笑点点头,道:“大家都听明白了,我们被包围了。” “听明白了!” 晁黑腚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就是被包围了将军们还是士气高昂的样子,喊起来像是把别人包围了一样。 王笑又道:“博洛以为我们想占据着黄崖洞的天险防守,但他错了。我们已拖住了他的主力,为大军回援山东创造了机会。那么眼下,已到了击败博洛的时候了……” 夜深下来。 博洛还在地图前分析着战局。 翁圪廊、黑虎口、水窑山……确实每一个都是易守难攻之地,强攻只怕会伤亡惨重。 他已吩咐将士不要冒进,稳扎稳打。 数万人层层围堵,又不冒进,当然是稳操胜券。 “报!王笑突围了!” 一声叫喊划破了寂静的夜。 博洛很惊讶。 突围了? 王笑占据天险,竟然不守,突围了? “你说什么?!” “禀端重郡王,我军尚未到翁圪廊,王笑突然攻击了巩阿岱将军所部,向西跑了……” 博洛一愣。 巩阿岱去年追着王笑跑了整个河北战场,直到多铎被杀了都没追上王笑,已被多尔衮夺了爵。 但巩阿岱也算是宗室将领中少数与王笑交过手还活下来的了。 这次他竟然又让王笑突围了? 博洛都怀疑巩阿岱是不是串通了王笑…… 他向地图上看去,西面是长治盆地,王笑竟是把自己的兵马调动到太行山区,然后跳出包围圈,再次回到平原地带。 “他必是要到太行山以西的蟠龙镇补给,之后很可能攻打武乡县。他在太岳山系还有几股兵马,也可能赶去与其汇合……” 好在博洛早有准备,让蔡家祯率轻骑在外围包围。 “快!传令征西大将军,马上堵截王笑……其余诸部,尽快追击……” 一道一道军令布置下去,博洛再次调遣兵马,对王笑形成包围。 “让巩阿岱来见我!” 一直到天明,巩阿岱才回到博洛面前,他盔甲都裂了,胸甲上还嵌着一颗子弹,浑身浴血,狼狈不堪。 博洛看这个样子,就知道巩阿岱没有串通王笑……是真打不过。 他详细问了战况。 当时巩阿岱也是认为王笑会据翁圪廊天险而守,有些轻敌了。 他连日行军,士卒疲惫,未到翁圪廊就安营下寨,没想到被王笑偷袭,损失了千余人之后,被王笑突围而出。 他其实也有防备,但…… “楚军战力,比想像中强。” 博洛皱了皱眉,不得不开始试着承认这一件事。 “回头等摄政王发落吧,你部就地休整。” “喳。”巩阿岱领令,深深叹了一口气…… 清军如同用一个布袋子兜苍蝇。 这个布袋子兜了第一下,楚军这只苍蝇迅速飞走,落在一边。 于是布袋子重新调整好方向,准备向这只苍蝇再兜一下…… 王笑又召集将领议事。 他其实不用议事也知道要怎么打,每次这么做为的还是培养手底下这些人。 “你们说说吧,接下来怎么打。”王笑道。 先开口的是诸葛老三。 “末将认为,我们可以去打武乡县,只要打下武乡,便有更多补充,还能远远逃出建虏的包圈。” 王笑点点头,向别人道:“你们认为呢?” 二顺道:“末将也是这样认为,武乡没有太多建虏守军。” …… 诸将说完,王笑转头看了看,见艾胜楠也在思考,于是道:“你也说说。” “说不上来,但我觉得不妥。”艾胜楠道:“你不是说要‘让开大路、占领两边’吗?” 王笑点点头。 ——这就是天赋了。 他敲了敲地图,转向诸葛老三等人,道:“这几点你们考虑过没有? 第一,我们长途奔袭,如何保密? 第二,我们没有攻城器械,打武清县城,陷入守坚战怎么办? 第三,如何蔡家祯的骑兵围上来呢? 第四,就算我们打下武乡,除了获得补给还能得到什么?我们可能守住武乡吗?” …… 诸将接头交耳议论了一会。 王笑见他们已然有了领悟,继续说道:“这是为了小利益而进行大冒险,改变不了当前的局势……” 这场军议,连晁黑腚也听懂了一点,颇受启发。 他隐约意识到,自己成了二顺将军的亲兵,最大的好处不是军饷涨了多少,而是能跟着靖安王学打仗啊。 接着,只见王笑在地图上一划。 “我们再回去,继续打巩阿岱……” 巩阿岱这次真的是毫无防备。 杀喊声起,清军已半点没有当年满万不可敌的锐气,如被吓成了惊弓之鸟…… 与此同时,五指山上的刘一口、花尖垴上的耿当、小狼沟上的张光耀……各自已收到了命令,点齐兵马,向黄崖洞方向杀了过来。 博洛担心蔡家祯不够尽力,连下了几道军令督促他全力围剿王笑。 他又下令各部全力追击,他自己也打算起营到武乡县。 他不知道的是,王笑已与各部兵马在山林间擦肩而过,再次冲破了巩阿岱的营地…… 这天,清洛的主力正在拨营起寨,准备西移。 “报!楚军……楚军杀来了!” “你说什么?” “巩……巩阿岱将军的人马被楚军杀溃了……残兵向这边奔过来了……” 博洛终于知道人到气急时那种颤栗感袭上来,头真的会有点晕。 “快,列阵,拖住他们……传令下去,让各部合围过来……” 一场决战,在博洛意想不到的时间点上,以一种突兀的方式爆发开。 清军大部还在奔向蟠龙镇、武乡县。 只有博洛的一万余中军忽然被王笑两股各数千兵力夹击。 …… 博洛拼了命想要击败王笑。 他认为自己未必没有胜机,只要撑住两到三天,等到别的部队回援,败的就是王笑。 许多年以后,自己的儿子登上大清的帝位,再回想这一战,该是何等的荣耀? 然而,巩阿岱的溃军冲进了他的阵线,打乱了他的部署…… 楚军的火器撒了下来,强悍到让他有些心惊…… 鏖战了整整两天,血染红了整个山坳。 清军感到有些撑不住了,但依然顽强地抵挡住了楚军的攻势。 他们相信援军很快会来。 战到第三天,终于杀喊声远远传来,回荡在山谷之中。 然而,一杆‘楚’字大旗出现在清军身后,将旗上一个‘耿’字。 清军的心理防线开始崩塌。 半日之后,当一杆‘刘’字和一杆‘张’字将旗再次出现在清军身后,这支不可一世征南大军终于崩溃…… “杀啊!” 博洛嘶声大喊着,握着长刀想要冲上去与楚军死战。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他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然而下一刻,他想到了李爱淑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战场上,士卒们惶恐地喊叫着。 “端重郡王……” 博洛解下自己的头盔,换上一身亲卫的盔甲…… 他当先领着自己的亲卫窜出战场,身后一杆大清的帅旗缓缓倒塌。 他知道,在这一刻,自己就像一只老鼠…… 第935章 东南面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王笑并没有详细地远程指挥徐州的陈惟中、淮安的张端如何破敌,只各发了一封指令,简明扼要地提出了对他们的要求。 陈惟中、张端看罢书信,不约而同的写下了八个大字摆在案头。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大量的百姓被官兵迁入城池,抛下了无数的田地、粮食、财物。 很快,方明辅率十万昌胜军北上,踩踏了这些田地、侵占了这些粮食与财物…… 淮安、徐州守军都不多。 王笑占领淮北之后,第一件是就是精兵简政。把关明、童元纬加起来的十数万大军全栽减了。 方明辅想不明白王笑为什么要这样自断臂膀。 他只能认为是北楚的文武官员没能力统筹这么多兵马吧。 所谓‘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刘邦尚且只能将十万众…… 这种兵力对比下,方明辅本来以为淮安很好打的,没想到淮安城墙高粮足,城内许多百姓还是从自己的地盘逃过去的,一副与城池共存亡的样子。 十万人要打肯定还是能打下来的,但打上月余都有可能。 只攻城两日,陈东铭就急得不行,不断催促方明辅进军山东,不要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 方明辅自然知道不把淮安打下来,等自己大军继续前进,万一守军出城袭扰后方会很麻烦。 陈东铭却道:“倘若王笑在这场大战中胜了,伯爷早晚必亡。这等危急存亡之秋,还要考虑后方?急速进军破坏山东经济民生、助大清赢下这一战这才正理。大清若胜了,小小的淮安就算袭扰我们后方又如何?反过来说,大清若败了,伯爷后方再稳妥又如何?到时不说王笑,郑元化会放过伯爷吗?” 方明辅一听,觉得也有道理。 他其实已不太信任陈东铭。 陈东铭这家伙做事情都只能做到一半的。 明明是沿海五镇水师总兵,他却说郑芝龙太跋扈,所以他手下一条船也没有。 方明辅本来对他失望,没想到陈东铭竟真的联络到了佛郎机的舰队攻山东。 陈东铭又说好让滁州军一起打山东,结果滁州方面回信,意思是“你去打山东,我去河南拿下叛王周衍……” 方明辅大怒。 ——我去啃硬骨头,你去捡便宜,回头好处还不比我少?去你娘的! 可是吧,陈东铭做事虽然永远只做一半,但话说的还是有道理。 为了前程富贵,方明辅还是只能拼了。 十万昌胜军在两淮乡间劫掠了一番,也不再攻打州县,直扑山东…… 黄河改道后,淮河流域的泗河水系减流,京杭运河的水势又小了不少。 昌胜军很快渡过运河,攻打台儿庄。 这地虽只是小集镇,却是战略要地。 出乎意料的是,台儿庄守军已然带着百姓撤走了,满城的粮食财物皆为昌胜军所得。 方明辅进兵三百里,不费吹灰之力盘据了运河中枢,楚军莫敢相抗,他不免有些顾盼自雄起来。 陈东铭却十分忧虑,北楚的虽然节节败退,但这种组织动员能力却让他感到心惊。 他提议方明辅兵分两路,绕过山东中部的沂蒙山脉和泰山山脉。更新最快的网 一路沿运河北上,从西北方向走滕州、济宁、东昌,到时兵逼济南,或配合山西的清军; 另一路沿沂水北上,从东北方向方走临沂、青州,配合孙仲德的天佑军…… 方明辅却不想这么做。 他想要自己坐镇台儿庄,派兵到处劫掠,如此,隔绝山东了与徐淮的联系,围死徐州和淮安。 等清军打下山东,论功行赏,自己也可以讨要这两座淮北重镇。 陈东铭差点被他气死了。 好说歹说,又提前拿出多尔衮的诰命,封方明辅为大清的一等镇国公,这才说动他继续进兵。 方明辅心满意足地领了封赏,答应继续进军,却不愿意分兵。 他之所以扩军到十万人,就是觉得人多有安全感,分兵了哪行? 于是十万人浩浩荡荡沿沂水北上。 虽说楚军坚壁清野,但总还是有没来得及逃进城的百姓,一时之间,鲁南哀鸿遍野…… 这日,中军行到临沂以南的兰陵县,忽听探马回报,前方有一小股敌军。 方明辅很重视,马上下令停止进军,让士卒严阵以待。 他驻军在兰陵县以西的文峰山,登高望去,见敌军不过只有两千余骑,帅旗上似是一个“秦”字。 方明辅不知虚实,也不敢冒进,派麾下大将梁力领五千人先去接战。 他其实没办法同时指挥太多兵力打仗。 如陈东铭所言,十万大军如果不分兵,聚在一起就是一个非常笨拙的庞然大物。 毕竟刘邦也只能将十万兵…… 昌胜军主力安营下寨。 方明辅甚至没有精力管前方的战斗,他麾下将士因为分赃不均,出现了许多打架斗殴的事。 另外赌博、喝酒的也有许多,正需要停下来整顿一下…… 远处,梁力领着兵马追着敌军很快不见了身影。 一次到傍晚才有残兵逃回来,说是梁力败了。 方明辅大吃一惊,问道:“怎会败了?!” “梁将军追击贼兵追不到,每次想要回师,贼兵却又跑回来搦战。梁将军于是整军应战。结果贼兵又逃,梁将军只好再追……几次之后,将士们都疲惫不堪,阵线也跑散了。” “就你们跑散了,他们就没散吗?!” “没有,我们每次列阵对敌,贼兵就下马休息。我们一休息,贼兵就从侧翼冲上来。后来,对方又奔出一员骁将,自称是伪朝总兵秦玄策,要与梁将军单挑。梁将军心知处境不妙,只好答应下来,又暗令亲卫营骑兵随时冲出去,想要击杀秦玄策。结果……” “结果什么?” “秦玄策卑鄙无耻,梁将军才上阵,他就掩兵杀上来。亲兵还未赶到战场,梁将军就被挑死了……贼兵掩杀上来,我等就败了。” 方明辅大怒,一脚踹倒这个逃兵。 他决定不能再分兵了。 “此子如此嚣张,只怕是有阴谋。给我仔细探查伪朝是否还有伏兵!” 陈东铭十分无语,劝道:“伯爷,秦玄策不过区区两千人,仗着全是轻骑,引我军纵深罢了。只要让各将不再冒进,互相策应配合,则不足为虑……” 话是这么说,陈东铭却十分忧虑。 他忧的不是秦玄策,而是方明辅实在太无能了。 只派一支兵马去追秦玄策,然后就不管了? 哪怕多派一支兵力去相互策应,也不可能打成这样啊。 ——还说人家有阴谋?你也配打仗? 这夜,陈东铭回到营中,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今天收到孙仲德送来的信了,都不敢给方明辅看了。 信上说山东或许还有八万兵力,真假不知,让方明辅速领兵到青州会合…… 孙仲德想的是,方明辅既已出兵,那就没有退路了,就算破釜沉舟也该马上与自己合力破敌。 这是兵法正理。 但陈东铭却知道,方明辅要是得到这个消息,又要踌躇犹豫了。 “废物!” 他嫌恶地骂了一句,摇了摇头,决定不把消息告诉方明辅。 他根本就不相信山东还有八万兵力,否则大清主力现在是在跟谁打? …… 然而,这夜又有一名逃兵求见方明辅,称有要事禀报。 “伯爷,贼兵不是两千人……有三万余人,秦玄策还写了一封信给你,他还说……还说……” “说什么?!” “他说把陈东铭交出来,退兵回去,他能饶……饶你一命……” “该死!方明辅进军也太慢了。” 孙仲德是真的瞧不起方明辅。 以前自己在东江和清军浴血奋战,这些人在后面打些农民军都打不下来,只会扮成土匪劫掠一方。 等自己降了清,总算不用与这些人为伍了,他们又一个个也投降过来。 想到自己为大清立下汗马功劳,结果还要跟这些人共事,孙仲德只觉一阵恶心。 好在,他对方明辅也没抱什么期待。 方明辅的十万大军只要能拖住两万北楚兵马……实在不行,哪怕只能拖住一万人,也就足够了。 要建功立业,孙仲德自有一条妙计…… 天佑军登陆之后,他先是卖了荷兰舰队,让那些红毛鬼去抵挡北楚水师。 接着,孙仲德并不去劫掠,也不去攻打登州、莱州城,而是极有目的性地攻下了莱州的一个兵工厂,获得了六千副北楚的盔甲。 他把三万天佑军分成两队,主力一路烧杀劫掠,他自己则领六千人扮成楚军潜行,直逼济南。 只要确定济南兵力空虚,便直接杀进去…… 孙仲德已经预感到自己的计划离成功越来越近了。 …… 山东的百姓对楚军很热情。 这一口,六千人行军到一个叫民丰村的村落。 这是一个大村,北面有唐家村、李家村,南面有密埠店,四个村落连成一大片,但却没有什么人烟。 孙仲德领兵进了村子,忽见几个村民正赶着牛羊走在路上。 村民们见到他们,也不惊慌,还笑着招着手迎上来…… 孙仲德背着手,跟着一对老夫妇进了他们的屋子。 “村里的人呢?” 老头柱着拐柱,慢腾腾答道:“这不,建虏打来了,县里让俺们进城去,大家伙都去县城里喽……” 孙仲德道:“你们怎么没去?” “官差催得急,啥也不让带,老汉想着这不行啊……家里还有三只猪,一圈鸡鸭,菜地里还有菜……” 老头絮絮叨叨地数着他的家产,末了咧开嘴笑起来,嘴里的牙都掉光了。 “老汉走到半跑,偷偷跑回来了。” 孙仲德也笑了笑。 他忽然又想起以前在登州行军,被一户户人家关在门外的事。 “老汉就知道,朝廷要派兵来打建虏,官爷……你们就在这屋里歇着,等老汉把家里的猪宰了……” “老丈家里富足啊。” “嘿嘿,老汉的二儿子也是投军的,杀过两个汉奸伪军哩……” 老头说着,脸上仿佛露出些荣光,又抬起头,殷勤地问道:“将军,头盔摘了吧?不闷得慌……” 孙仲德没有说话,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下来。 他双手捧住头盔,一点一点往上抬…… 村中忽然响起一声惨叫。 老夫妇转头向外看去,两个亲卫过去,抹了他们的脖子。 孙仲德正好把头盔摘了放在桌上,低头看着地上的尸体,叹道:“猪就不劳你们宰了,我们自己动手……” 第936章 讲武堂 六千人在丰民村饱餐了一顿,又歇了一夜,继续向西急行军。 半天之后,苗得福与两个胡姬互相搀扶着进到村子。 “快,有吃的……” 两个胡姬大概只听懂‘吃的’两个字。 三人挑着地上的没咬干净的骨头啃着…… 忽然,苗得福耳朵一动,转过身,看到一个中年汉子走了进来。 “小兄弟……能匀俺一口吃的不?” 一刻钟之后,中年汉子说起自己遭遇,话语里还带着些哭腔。 “我叫黄丁卯,河间府人,前年到了莱州,朝廷给我分了房子,给了我安排了活计。我是做铁匠的,我儿子在德州从军,当了屯官哩,我女儿也当了医官,眼看这日子越来越好过了……” 苗得福听到这里,肃然起敬,道:“黄大哥一儿一女都是好样的。” 黄丁卯抹了抹眼,又道:“我婆娘也有个缝盔甲的活计,今年还升了个管事。这次建虏打过来,朝廷让我们撤到莱州城,但人太多,我们还没赶上马车,建虏就到了,剩下的人啊就守着盔甲厂……我婆娘、我同伴,都死了……死了……” 他越说越哭,最后泣不成声。 苗得福也不知如何是好,连忙安慰不已。 良久,黄丁卯背过身,露出后脑勺一个大大的伤疤。 “我后面挨了一下,再醒来只看到漫天的火……” 苗得福心惊不已,问道:“黄大哥,你接下来要去哪里?你往南走吧。” “我不去,我要追跟着这股建虏。”黄丁卯道:“等他们遇到官兵了,我也要上战场,为我婆娘报仇。” “这……黄大哥你就一个人……这……” “一个人我也要追着他们。他们能跑多远我去跟多远,要到了济南,我就去找靖安王,我要也投军……哪怕追到德州,我也要叫小木给他娘报仇。” 黄丁卯也就是一个没什么见识的铁匠。 他的想法显然是有些荒唐。 但他缓缓说着,眼神却很坚决。 这种坚决……是以一人追杀六千人的孤勇。 他说不出什么“虽千万人吾往矣”,话到最后也只有四个字。 “我不怕死。” 他又想到以前黄小木想去投军他反对,黄小花想去学医他反对……现在却明白了,那些人杀过来,自己从河间府逃到山东,但那些人还会再杀过来。 逃都没地方逃! 那就杀过去…… 好一会儿之后,苗得福也说起自己的经历。 “我这里,有一封要紧的军情,但我也看不懂,上面都是数字,我要把它送到济南……” 黄丁卯问道:“小兄弟,你该把这军情交给官兵啊。” 苗得福道:“我知道,前面就有一支官兵,我前两天在山上远远看到他们,一路追,一路追,怎么也追不上他们。” 黄丁卯大喜。 “前面有一队官兵?咱们的兵?楚军?” “是啊。” “太好了!我一直以为前面就是那队建虏,原来有官兵追着他们……” “那咱们同路吧,一直去送情报……” “好!” 一个小伙计、一个老铁匠,还有两个异域来的胡姬就这样结伴而行。 四个人都没什么见识,不明白自己前面到底是什么情况,就是拼命赶路。 黄丁卯有时也会在心里抱怨,为啥要带着这两个蛮夷的女人,不然自己加把劲,也许就赶上前面那支‘楚军’了…… 济南城东五十里,蟠龙山。 讲武堂就落座在蟠龙山脚下。 这天傍晚,王颙回到号房,往床上就是一趴,道:“可累死我了。” 张光第一边换着衣服,一边道:“你别躺了,今天到我们协助值防。” 王颙不情不愿地爬起来,道:“我觉得,我们学这些兵法打仗的也许就没有用。” “怎会没用?” “等我长大了,可能天下早都平定了。” “你知道天下有多大吗……” 两人随口说着,迅速换了一身衣服,穿过校场,只见一排排队伍已经列好了。 讲武堂每天都要安排一批学生与护卫一起巡查,今天轮到了张光第与王颙。 这其实是十分无聊的事,王颙手里拿着火铳,忽然对着远处一个靶子开了一铳。 “砰!” 是空包弹。 王颙咧开嘴笑了笑,头上就挨了张光第一敲。 “别闹。” “哦。” 张光第这种时候颇为严厉,王颙只好老老实实把火铳收起来。 他有些羡慕走在前面的护卫,他们手里拿的才是装着真子弹的火铳…… 一直到入夜,他们结束了巡查,正打算回号房,忽然听到蟠龙山上有呼叫声传来。 “什么声音?” “好像是有人在喊救命。” “会不会是建虏攻来了?” “不会,建虏如今正在潍州附近……” “走,去看看……” “砰!” “什么人?!” “快!杀了他们……” “快走,救命啊……” 林中一片呼喊。 接着,还有女人喊着让人听不懂的话。 “波莫次波莫次……蒲绒则波莫次米……” 苗得福跟着黄丁卯护着两个胡姬跑着,眼看前面火光一闪,连忙矮下身子。 接着,他脚下一滑,整个人就滚了下去,头磕在树木上,晕了过去…… 等他再睁开眼,只见自己置身在一个大堂之中,一群人正围着自己与黄丁卯与两个胡姬。 这群人当中有好多气质沉稳的男子,更多的还是少年。 让苗得福惊讶的是,其中居然有个男人能与那两个胡姬对话。 叽哩咕噜叽哩咕噜…… 苗得福还没说话,有人已从他怀里把那封情报拿走。 “这是我要送到济南的……” “你放心,我们会把情报送出去。”有个年轻男子拍了拍苗得福的手,问道:“先说说发生了什么吧……” 孙仲德今天傍晚才下的营,驻地离讲武堂有十余里远。 “和顺王,有一队探马似乎惊动了楚军。” “楚军?” “前方十里有个讲武堂,有楚军守卫。” 孙仲德眉头一皱。 “泄露了身份了没有?” “这……应该没有。” “应该?”孙仲德喝道:“把人带上来。” “喳……” 不一会儿,一个天佑军士卒被带了过来。 “说!具体发生了什么?!” “喳……奴才等人奉命探路,遇到了四个山民,见其中有两个妇人似乎颇为美艳。奴才……便想……便想想上去掳走……” “混帐!本王说了多少遍不要节外生枝?等打下济南,要什么没有?!” “奴才知罪……” 孙仲德拍了拍脑门,又问道:“之后呢?” “没想到那两个山民不知好歹,护着那两个妇人逃了,路上遇到了前面讲武堂的守军,对方开了铳,打死了我们两个人,我们逃回来了……” “尸体呢?” “带回来了。” 孙仲德盘问过后,提起刀,一刀便将这下属的砍了下来。 看着那脖颈上喷涌而出的血,他这才怒气稍减。 如今的战局是,楚军有两万主力正在青州一带,准备对付潍州的天佑军主力。 而济南空虚。 孙仲德冒着风险潜行至此,千叮咛万嘱咐,差点还是让人坏了自己的大事。 杀完人,他又看了麾下的额真一眼,问道:“确定没留下尸体?” “是,清点过人数,没留下尸体,对方应该还没发现我们不是楚军……” 孙仲德眯了眯眼,脸上闪过一股杀气。 “讲武堂……” “这批人是建虏,一定是建虏……” 黄丁卯喃喃道:“山东的官兵不会做这种事的……他们一定就是杀我婆娘的建虏。” “不错,这批人一定是建虏。他们攻打军械厂,得到了我们的盔甲,伪装成我们的兵马,目的是要偷袭济南。” 苗得福转头看去,只见眼前这群人不管年纪大小,但凡开口说话,都有种让人信服的感觉。 “此事必须派快马回济南报于靖安王,同时派人告诉秦将军。” “先生,学生有事要说。”一个俊俏的小少年忽然道:“我三叔其实还没……” “王颙,你随我们来。”一个中年男子摆了摆手,打断这小少年的话,吩咐道:“你们看好这四人……走,我们到别处说……” 接着就看到堂中许多年长者都出去了,只留下几个少年。 苗得福挠了挠头,觉得答应那位牺牲的大哥送情报,如今终于不负所托。 他好几天没怎么睡觉,迷迷糊糊了片刻,忽听到黄丁卯带着哭腔和一个少年正在说话。 “啊,这里就是讲武堂?我家小木原来也在这里读书……” “黄小木?学生张光第,与小木也是同窗……” 苗得福目光看去,心里莫名觉得这张光第会是一个少年英雄。 …… 张光第离开大堂后,先是找到了一个名叫李平的少年。 他们曾一起去过台儿庄,对彼此都是服气的。 两人却没多说什么,只是各自沉思着,站在操场上等王颙。 过了一会,王颙果然是小跑过来。 李平迫不及待问道:“先生们怎么说?” “已经派快马去报信了。”王颙道:“先生们说,明日就带我们撤离讲武堂,回济南城去。” “不行。”张光第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行?” 张光第道:“讲武堂离济南城还有五十里,建虏的兵马离我们更近。我们一旦动身撤离,建虏就会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身份,必然会来追赶我们。” 李平道:“不错,若是撤离,少了讲武堂的高墙作为依托,一旦被建虏追上,我们只会沦为建虏刀下鱼肉。” 张光第又道:“他们的目的是济南城,倘若他们俘虏或驱赶我们攻城,局势只怕更坏。这支建虏居然还懂得奇袭。瞒过了秦将军的耳目,如今济南城尚未做好准备。我们要做的,是阻止他们,等到济南集结好兵力,最好是派兵在嶓龙山一带围攻他们,使战火不会殃及百姓。” 王颙道:“那我们怎么做?” 张光第板着脸,道:“你明明很聪明,为什么就不肯动脑子想一想。” “啊?我要怎么想?” “你把上次靖安王来讲学时说的那个案例再说一遍。” “三叔说了那么多故事,我怎么知道是哪一个。” 张光第脸色愈发严肃起来。 王颙偶尔也有点怕他,只好认真想了想,小声问道:“所谓的计谋,是对敌我心理的洞察?使对方落入心理和实际的陷阱之中?” 张光第点点头,道:“你总算没有只记得故事而忘了王爷说的道理……” “嘿嘿,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个故事了。” “我问你,这股建虏最怕的是什么?” 王颙想了想,问道:“他怕济南城发现他们的踪迹,并提前有了准备。” “走,我们去找先生们……” 孙仲德思来想去,依然不放心。 万一讲武堂的人发现了自己的踪迹,并通知了济南城,自己就功亏一篑了。 他决定连夜出兵,打下讲武堂,俘虏一部分人用来诈开济南城门,速战速决。 忙到深夜,他点齐兵马,向讲武堂进发。 六千人在山林中走了半个时辰。 月色静谧。 孙仲德还在想着上次收到的情报。 ——楚军有八万到十万人?真的吗? 很可能是假的。 依目前的战局来看,只有两万左右的楚军正在青州,济南很可能就是处在空虚状态…… 突然。 “砰!” 走在最前面一名兵士栽倒在地。 林间火铳声大作。 “砰砰砰砰……” “有埋伏!”清军嘶声大喊。 月色下看不清楚军有多少人,只听得到漫山都是铳响。 孙仲德又惊又怒,大喊道:“我们是楚军,前方是哪队人马?!出来一晤……” “尔等的阴谋早已被识破,哈哈,大楚靖安王在此等候已久!” 铳声中,林间传来一声大吼,接着便是许多大齐声欢呼。 “靖安王必胜!” “靖安王必胜……” 天佑军本就是降军,一听这样的话,不时有同袍惨叫着栽倒,不少士卒大惊失措之下就想要掉头逃跑。 “王笑来啦!王笑来啦……中……中伏了……” 不得不说,孙仲德在这一刻真的是慌了神。 ——王笑真的回山东了?他真有那么多兵马?自己军中的细作早把消息传出去了?怎么办?逃吗? 接着又听两侧也有铳声响起,火光四起…… 孙仲德几乎就要勒马向后退去,他知道,自己这一退,必然要前功尽弃了…… 第937章 孙仲德 火光阵阵,映着张光第还有些稚嫩的脸。 他再次想起王笑讲过的那个故事。 湘江边,妙高峰上几声铳响,猴子石中一片火光,百余学生俘虏了三千兵马…… 还记得听到这个故事那天,张光第很震惊,震惊到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啊,靖安王是骗自己的吧? 他有一瞬间是这么觉得的。 当时王笑握着石灰在黑板上写写画画的,脸上的表情却带着些郑重和敬畏。 王笑偶尔也说些古时的战例,会带着些调侃地语气自嘲“想必这些你们都听说过了,那我就不多说了……” 唯独有时候说到这些张光第从未听说过事,他就会少有的有些认真,还会说些别的。 “所谓的胆略,在我看来怎么说呢,也许一个人的抱负有多大,胆略才有多大……” 张光第很久都没能忘掉当时的感受,他想效仿…… 此时铳声一响,果然见天佑军的士卒一派混乱。 ——诚如靖安王所言,为私利而战的军队,也就是这副德性了。 这一刻,张光第对战争,甚至战争以外的东西也有了更多体悟。 …… 但过了一会,王颙拉了拉张光第的衣服,问道:“为什么这些建虏还不退啊?” 张光第目光看去,见林中的清军确实没退,隐隐还稳住阵脚的意思。 “我们做的还远远不够好。”他喃喃道。 “哪里不够好?” 张光第说不上来,但似乎感到对一些更根本的问题有了新的理解,一时却想不通,打算以后有机会要去问问靖安王。 要有怎样的抱负,才能有那样的胆略? 此时面对王颙的疑问,他只能说些他已经想明白的事。 “你记得靖安王说的故事吗?故事里那一战之后,有人问二十八画生为何敢领着一百书生对阵三千溃军,他说败军闲守山野,必是疲惫胆虚,故料定‘一呼必从,情势然也’;但我们面对的这支天佑军虽也疲惫、虽畏惧靖安王威名,却对济南势在必得……这是情况不一样。” 张光第脸上显出有些失落,又道:“这就是奇谋与冒险的差距了。所以说,我们做的远远不够好。” “那我们怎么办?建虏还不退啊,再打下去就要发现我们是诈他们了。” “那也要打下去,战场在此,好过在济南城中,我们入了讲武堂便是从了军,当为百姓拒敌……” 时间一点点过去,林间杀喊声一片…… 孙仲德终于还是没有退。 他没有退路了。 以六千奇兵奔袭济南,他自认为这是奇谋妙计。 但在没有绝对把握的情况下,奇谋妙计成了冒险。 楚军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行踪,今天如果退了,等济南的守军与青州的楚军合围过来,自己就是死路一条。 降了大清,名面上是和顺王,实际上还是一个奴才。 主子们可不像是延光皇帝在时的楚朝那样好说话的,兵败了还能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杀良冒功、扯皮推卸……这些已经行不通了。 而当了汉奸,若是还落在楚军手里,等着自己的可就是千刀万剐……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敢退后者斩!” 孙仲德大喝一声,一刀斩落一个想要后退的士卒。 他亲自冲锋,策马向林间杀了上去。 事实证明,人都是要被逼一逼的。 直到无路可退了,他才终于战胜了对王笑的恐惧。 “杀啊!” 林间终于有人杀了出来,迎着清军砍杀上来。 “林绍元在此!”有一个汉子大吼道。 天佑军又是一阵慌乱。 孙仲德也是心惊不已。 然而,当他策马撞进楚军阵线,借着火光看去,只见楚军阵前那个大汉虽看起来凶狠,长相分明还带着老土冒的气质,武艺也很稀疏。 根本就是没什么武艺…… “假的!假的!”孙仲德大喊。 一时间,他只觉绝处逢生,一阵狂喜涌上心头。 “哈哈哈哈……林绍元?辽东孙仲德在此,当本王未见过林绍元吗?哈哈,杀啊,这些人是假的……” 天佑军士气大振,呐喊着向前冲杀上去…… 桂皮藏在林子正一枪一枪放着空包弹。 他也不用瞄准,手上动作飞快,一个人打出了三四个人的声势。 然而听到“孙仲德”之名,他登时就慌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支六千人的清军竟是孙仲德亲自率领的…… 论兵力、装备,天佑军显然远胜于这支学生军,攻守之势陡然翻转。 眼见着讲武堂的护卫被冲上前的清军杀倒在地,眼见有学生被杀倒在地,桂皮心头大恸。 接着,他脑子里猛得涌上一个念头。 “小少爷在哪?” “小少爷……小少爷……” 桂皮完全慌了,他只想着马上把王颙带走。 脑子里不停浮现起老爷、大少爷、大少奶奶、三少爷、五少爷的脸……他丢下手里的火铳,在火光里狂奔着。 终于,他看到王颙正捡起一把火铳,正对着远处“砰”了一枪。 桂皮扑上去,一把抱住王颙就走。 “小少爷走啊!” “你放开我!”王颙一把挣开桂皮,躲在树后又开了一铳。 “小少爷快走……” “闭嘴……大家伙,不要怕!都听张光第指挥啊!李平,李平……你配合光第指挥侧翼?!” 桂皮满眼都是泪,拼了命地去拉王颙。 有火光一闪,他看到自家小少爷其实已经哭了,小脸上都是泪痕。 “小少爷,小的求你……快走吧。” “同窗们都没走,我也不会走的……你也不是什么小的了,你是我们的管事,快走把伤员拉到后面去……” “噗”的一声响,附近有人倒在地上。 桂皮想到老爷前阵子因四少爷的事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只觉一阵绝望涌上来…… “砰砰砰……” 忽然,又是一阵密集的铳响传来。 “杀啊!” 密林中有人大喝道:“秦山湖在此!奴贼还不束手就擒?!” 孙仲德转头看去,只见远处又是火光大亮,楚军似有增援。 他却是仰天大笑。 “哈哈哈,一群娃娃兵又想诈你爷爷……本王能信你们吗?!” 马蹄声越来越近。 山林纵马很考验骑术,然而对方的速度却很快,顷刻就已到了眼前。 孙仲德眯了眯眼。 他看到有个壮硕的身影跨在马上,手中的大刀利落斩落,血涌得有两人高。 马不停,穿过漫天血雾。 血雾落下。 隔着战场,孙仲德看到了一张凶神恶煞的脸…… “秦……秦山湖……你……你怎么……” “杀啊!” …… “撤!撤啊……” 天边泛起一丝白光。 孙仲德拨马而走,领着残兵从山林间飞快掠过。 ——败了,败了,往后怎么办…… 林间忽然响起几声虎吼。 “嗷……” 天光将亮未亮之际,薄薄的晨曦之中,忽见一道白影从树林间闪过。 “啊!” 孙仲德被扑倒在地,接着便觉腿上一片剧痛。 “嗷!” 他痛得不行,抬头看去,只见一只大白老虎吼叫着昂起头,硬生生从他腿上撕下一片肉来,接着跃向其他人。 同时,一列列伏兵已窜了出来…… 济南城,靖安王府。 “你料定了孙仲德会以奇兵偷袭济南吗?” “我又不是神仙,如何能料定?”唐芊芊漫不经心地在纸上勾了几笔,转过头看向淳宁,道:“你把汤喝了,去睡一觉。” 淳宁显然还想做一些小小的反抗,于是吹了吹汤,意思是我可以喝,但等凉一下再喝,可不是完全听你的。 同时她又问道:“你如果不是料算到了,为何要带兵过来?” …… 京城一战时,秦山湖、秦山渠伤势太重,无法与王笑穿过太行陉回山东,只好带着一些伤兵跟唐芊芊到西安歇养。 这次山东危急,唐芊芊离开西安时就让他们领着她的亲卫营三千人从潼关来济南。 这一路说不上顺利,好在是秦山湖、秦山渠领兵,又有王笑给的通行文书,慢虽慢了点,总算还是在秦小竺出征前赶到济南。 之后,未免与楚军冲突,这支兵马一直驻扎在城外,也不声张。 这事淳宁原先是知道的,本以为是唐芊芊故意安排三千瑞军来摆场面,没想到这次却是用上了。 毕竟济南城虽有守军,但都有守城之职,无力做到出城奔袭…… 此时淳宁问了,唐芊芊就答道:“我和笑郎做事都喜欢预留一手,济南城空虚,难免遭人觊觎,就安排一支兵马做暗棋…… 但这次还是多亏了讲武堂的小鬼们,否则若让孙仲德到了济南,我们虽能歼灭,也要造成许多不必要的损失。” 她说着,在纸上记下了一些什么,似乎打算回西安也设立一个讲武堂。 淳宁也没再说什么,默默地捧着碗喝汤。 唐芊芊却问道:“怎么?我的兵马驻在济南,你膈应吗?” 淳宁低着眼,过了好一会,低声说了一句:“谢了,你辛苦了。” 她知道,唐芊芊之所以这么问,就是想让自己谢她。 偏等淳宁真道了谢,唐芊芊却道:“不用你谢我,回头笑郎自然会谢我。这三千亲兵,便当是我的嫁妆。” 淳宁:“……” 本来才觉得唐芊芊好,一句话却又让人莫名地有些生气起来。 以两人的身份,能做到这样的相处其实也是不可思议。 她们也都明白,这需要对方能精准地把握好分寸。 淳宁对此感到有些吃力,唐芊芊却还能在分寸中好整以暇,不时还说几句逗弄人的玩笑话…… “对了,讲武堂这几个书生做事可圈可点,我打算调到军中任参谋……秦山渠伤得太重,如今虽然养好了也不适合再上战场了,让他去讲武堂主事吧?” “秦山渠?他适合吗?” “有什么不适合的,他资历也够……” “去他娘的,狗杀才!” 短短三天后,王颙看着押着孙仲德离开的囚车,狠狠骂了一句,一口啐在囚车上…… 孙仲德被镣铐锁着,站在囚车上被一路押送。 楚军待他并不好,同路而行的还有一个叫黄丁卯的铁匠,几次向楚军说想把他的头放到铁浆里融了…… 一路艰难,几天后,孙仲德被押进了一片营地。 他抬头看去,又见到一杆“秦”字将旗迎风招展。 战台上站着一个女将军,想必就是秦小竺了。 秦小竺骂了一句“狗杀才”,挥了挥手,又有兵士押着孙仲德到了阵前。 孙仲德放眼看去,战场远处,自己的两万四千天佑军将士已只剩不到两万人。 他们被楚军逼到了海边。 远处,还有楚军水师的海船驶来,似乎随时要用炮火轰碎这些人…… 见此情景,孙仲德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怎么会这样?主力部队的仗怎么也打成这样? 天佑军怎么就被围困到这个境地? 方明辅呢?为什么还没到潍州……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楚军一脚踹在他的膝弯上。 他摔跪在地上,浑身的伤口沾在沙土,满脸的血与泪都变得肮脏而狼狈。 “你选一条路,是砍了你的脑袋挂在旗杆上震摄你的人,还是你去喊上几嗓子让他们放下刀枪?” …… 天佑军的覆灭已成定局。 孙仲德也没自己想像中那样硬骨头。 但等两万人放下武器跪倒,他才想起来,楚军从没说过会放过自己…… 这天夜里。 孙仲德蜷缩在牢里,忽然感到有火光亮起。 他抬头看去,见有个人向自己走来…… 第938章 方明辅 牢中火光忽明忽暗,孙仲德又喜又怒。 “高……高延……你是来救我的吗?高延……你快救我出去,我让摄政王给你封爵……” 高延缓缓蹲下来。 孙仲德一愣。 他看到高延的辫子已经割掉了,头上是短短的发茬。 这发茬虽短,早晚还是要长长的。 “你……是你……是你出卖了天佑军?是你传出了消息,是你把他们带到这片死地的!”孙仲德出奇的愤怒。 “是我。”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本王哪里亏待你了……” 高延道:“你没有亏待我,但我想家了。” “什……什么?” 孙仲德觉得好荒谬啊。 “你疯了?” “我想家了。”高延道:“你还记得我家吗?还记得抚顺吗?我家在前窝村,你家在后窝村。那时候,我爹种地,我娘织布,我弟弟妹妹也在田里做活。我们家里种的田都不够吃,所以我们去当了矿工。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后来努尔哈赤说要迁丁隶民,说让女真与尼堪同食共住。于是女真人住进我们这些尼堪的家,我娘、我妹妹被他们活活弄死了…… 我爹也死了,只剩我弟弟到矿上找我……你说,我向谁伸冤呢?那是我们自己的朝廷吗?我们有一个为我们伸冤的朝廷吗?” 孙仲德想说些什么,高延抬了抬手,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我的家被烧了,田被占了。然后努尔哈赤又说,每个有粮食六斗的才是‘有谷之人’,而连六斗粮食都没有的呢,是懒汉、是贱民。 他要把这些无谷之人都赶尽杀绝,于是我把所有的铜板、粮食给我弟弟,他捧着六斗粮跪在那些人面前。 然后,那些人笑呵呵地拿走了他的六斗粮,用绳牵套住他的头,把他拖在马后面,一直拖成了烂泥…… 我弟弟死后,那些人还在说他是无谷之人,是懒汉,说我们汉人都是不事生产的贱民,呵呵……” 高延阴恻恻地笑了笑,问道:“将军,你说,我们是懒汉吗?” “高延……是我带着你逃离辽东的啊,我带着你逃走的啊……” “你以前会回答我的,我们这些人是懒汉吗?” 孙仲德大哭,低声哀求道:“这些事都过去了,过去了啊……” “对你而言过去了,但我回到辽东,没找到我的家。” “你还要我怎么样?我尽力了……我尽力了!不是我们背叛楚朝,是楚朝背弃我们!”孙仲德吼道:“是你让我反了楚朝的!” “我让你反抗,没让你投降!” “我做错了什么?我也是被逼的啊……后金是那样、楚朝也是那样,我还能怎么办?!” “现在不是那样了。”高延道。 孙仲德话到嘴边,语气一滞,道:“但我回不去了,你回得了头,我回不了头了,没有回头路给我走了啊……” 高延默默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瓶子,摆在栅栏里。 “这是毒药,当年你带我逃出辽东,我也为你效力了十余年,这是我还给你的最后的恩情。” 孙仲德盯着地上的瓶子,道:“我不想死……救我……我求你了,想办法放了我吧……” “我说了,这瓶毒药是我还你的恩,从此,将军与我两不相欠。” 高延说完,站起身,利落地走了出去。 孙仲德还在喃喃着。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救我……” 他知道,若能回到大清,自己还有荣华富贵…… 他不知道的是,民丰村正好还有三个人在这支军中,其中还有一人当到了游击将军;而在天佑军此次过境的登州、莱州、潍州,加起来有近名千子弟兵,其中有将官数十人。 两天后,大军行到潍州。 孙仲德被拖进潍州城,他手里的瓶子早已被士卒一把夺过。 有人拍了拍他的头,道:“我们替你求了情。” “谢……谢……” “不用谢。”说话的是个小将,抬手指了指,道:“你能从城北走到城南,我们就放了你。” 孙仲德一愣,转头看去,街道上是密密麻麻的百姓。 一股可怕的寒意从脚底板升到了头皮。 “我……我的瓶子……我的瓶子还我……” ——自己明明知道的啊,当了汉奸再落回这些楚军手里会是什么下场…… “秦将军,你以私刑处置战俘,违反军律了……” “我又违军律了?”秦小竺很诧异,但却是大咧咧道:“那怎样?你让靖安王来罚我啊。” “这……末将还是要如实记录……” “你记就记呗,我怕你啊?” 秦小竺才懒得管这些。 她忙着领兵赶赴南线战场,对付方明辅的十万大军…… “方明辅就算有十万大军,他在我眼里也就是一坨屎。” 秦玄策骂了一句。 但事实上,他已经被逼退了两百里,驻军在一片叫‘孟良崮’的地方。 这场仗怎么形容呢? 按秦玄策的说法就是,一大坨屎盖过来,溅在边边角角的他都能擦掉,但整坨屎盖过来的话,他也就只能退一点。 总之两千人打不过十万人,只能牵制住了他们。 秦玄策偏偏还要大言不惭。 “二十多天了,他才进了不到两百里,就这一点路,老子一天就能跑完。也不知道他在怕什么,有本事和老子干啊。” 随军参谋的夏向维冷笑道:“你没看方明辅的士卒们一个个身上扛着我们百姓的家当。能进军两百里,可谓神速了。” 秦玄策眼中杀意泛起。 方明辅的昌胜军虽没能攻下几座城池,沿途却焚毁了不少村落,秦玄策也忍他到了极点。 “恨我手中兵少,不然把这狗东西剁成十八段。” “快了……” 话到这里,营外传来呼喊声。 秦玄策与夏向维赶出去一看,见是几个附近的村民正与几个士卒拉扯着。 秦玄策大怒,喝道:“怎么了?!你们还敢欺负乡民了?” “秦总戎,夏军师,我等没……” “将军,不是的,不是的……是俺不愿去县城避难,俺想投军。”一个青年大喊道。 秦玄策问道:“你家里有田没?” “有田,俺分了四十亩田哩。” “那你投军了,田谁来种?” 青年挠了挠头,急得不行。 秦玄策上下瞥了他两眼,语气渐淡,又问道:“多大了?身长到六尺八寸了吗?” 青年脸色更苦,也不回答,喊道:“求将军了,俺就是想投军杀敌,俺听说那些贼兵到处抢粮杀人,俺也要保家卫国……” “你想怎样就怎样?给你分了田你又不种,明年你的税怎么交?老子明年打仗吃什么?别给我在这闹事,赶紧进县城!” 秦玄策才没功夫跟这些乡民掰扯,骂了一句就转回营帐。 那些乡民急得不行,竟也不怕周围的兵丁,又连连高喊。 夏向维更有耐心些,走上前招呼着他们在营外坐下,笑道:“你们是不是听说敌军有十万人,我军只有两千人,心里忧虑?” “是啊,将军。这总让俺们进城,俺们可急死了,这田里的苗子才长出来,要让那些人踩了可咋办啊?” “俺家里今年才烧的两口大罐,里面还有半罐米呢……这些要让人抢了,俺还不如和他们拼了……” 夏向维听着他们说完,叹道:“放心吧,等这一仗打完,朝廷会赈济你们的。” “俺们不是担心财物,俺们也想出力。” 夏向维道:“去岁靖安王攻下徐州、淮安,俘虏了江北兵马十余万众。最后却让他们解甲还家,你们可知为何?今岁蓦兵,每个州府先统计人口,再依定额征兵,还有各种规矩,如‘琵琶腿,车轴身,取多力’,你们可知为何?” 乡民们纷纷摇头,有人道:“俺今年就想应蓦,说我腿太细哩……” 夏向维笑道:“简单来说,兵贵在精,而不在多。民如水、兵如鱼。民力强了,兵力才会越来越强。像江北军镇这种盲目扩充的做法,就相当于竭泽而渔。把民力耗尽了,就像是把水塘里的水都抽干了,那鱼还能活吗?” 乡民们依然似懂非懂,问道:“可是,他们打过来哩,有十万人……” “他们能打过来不是因为他们有十万人,只是趁火打劫罢了。相信我们,我们很快就能击败他们。” “那俺真的不能投军吗?俺也想做点什么。” 夏向维道:“你们在家种地,为我大军提供粮草、物资,也是在保家卫国;你们听从指挥,避入县城,这也是一种保家卫国……” 他这边说着话,瞭望台上忽然有人喊道:“信报来了!” 夏向维站起身,拍了拍一个乡民的肩,道:“去吧,我承诺,你们到县城里最多呆上七天,一定可以回家……” 信马疾驰入营,夏向维迎了过去。 一会儿之后,他快步走进帐里,把手里的情报递给秦玄策。 “好消息,西线战事顺利,孙仲德已被歼灭。算时间援军已至潍坊,三百里,快则两日,慢则三日必至。我马上传书给徐州、淮安,堵住其退路,叫方明辅有来无回。” “哼,废物一个,这一战的关键从来就不是他……” 陈东铭觉得自己要被方明辅气死了。 他千盼万盼,盼着方明辅能赶到济南策应天佑军。 但如今得到的消息,天佑军都从登州打到潍州、青州一带,遇到北楚主力好几天了。 昌胜军却被两千人堵着,都还没到沂南。 陈东铭急得饭都吃不下,方明辅却一直说“你看秦玄策那么嚣张,必有阴谋。” “……” ——阴谋你娘,你蠢得老子恨不得砍翻你…… 方明辅却觉得自己精明得很。 就慢慢走呗,等孙仲德打下济南,自己也是大功一件;孙仲德要是败了,自己就调头回去,反正也抢了足够多的东西了。 当然,他也意识到,自己可能被秦玄策唬住了,楚军的主力根本就没来打自己。 因此,当陈东铭又费尽口舌劝了半天,方明辅也觉得确实该为孙仲德分担一点了。 “我们去攻沂南县城如何?” 方明辅想的是打下沂南就可以多抢点东西,嘴上却道:“我们打沂南,秦玄策必定来救,这是围点打援之计。” 陈东铭一愣,目光看向地图。 ——攻打沂南县也可以,看这样子,昌胜军肯定是赶不上天佑军与北楚主力的决战了,打个县城,吸引一些楚军也好。 聊胜于无吧。 十万人总不至于连个县城都打不下来…… 沂南古属琅琊阳都,是诸葛亮的故乡,素有“齐鲁敦煌”之美誉…… 不重要了。 这一战,成了方明辅与陈东铭的恶梦。 沂南县城夹在汶河与沂河之间,两条河都是从北向南流向。县城东边是沂河,西边是汶河,更西边是秦玄策驻军的孟良崮。 方明辅的十万大军施展不开,密密麻麻聚在城下,成了楚河的活靶子。 想像中的围点打援也没有发生。 秦玄策的骑兵隔着汶河居高临下向昌胜军打了两轮火铳,嫌这样浪费子弹,又换成了箭矢。 昌胜军人多,倒是受得了这样的消耗。 但当沂南城门一开,两万楚军袭卷而来,昌胜军很快就溃败了。 秦小竺奔袭三百里,已先进了沂南县城,正好率军杀出。 方明辅、陈东铭此时才知道天佑军竟然已经覆灭了…… “为什么?!为什么楚军主力到沂南了你都不知道?你打仗不派探马吗?!”陈东铭怒吼。 “我当然派了探马……” 他们不知道,负责打探情报的士卒想的却是,别人都去抢掠了,凭什么我要去打探情报? “撤!快撤……” 撤不撤的已经不是关键问题了。 兵败如山倒,没人再听方明辅的帅令…… 秦玄策骑着马在汶河西岸跑。 他觉得这一战打得挺郁闷的,自己领着两千人拖着敌军那么久,最后要等秦小竺来破敌…… 他都懒的朝东岸放箭了。 昌胜军互相踩踏造成的伤亡,远胜楚军攻击他们造成的。 偶尔目光看去,见昌胜军的兵士跑着跑着,怀里的银子、首饰、米粮、腊肉等物不停往下掉…… 秦玄策好奇的是,一会方明辅要怎么办。 汶河会在下游汇入沂河。 这意味着,到了前面两河交汇处,方明辅就没路跑了。 当然,还有浮桥。 但秦玄策就是去拆浮桥的。 …… “轰!” 方明辅眼睁睁看着浮桥在眼前被炸断,硬生生勒住了马…… 对岸,秦玄策就端着长枪看着他。 “半个时辰跑了三十里,你也能做到啊。”秦玄策喊道。 他本以为自己能噎住方明辅。网首发 没想到,方明辅忽然反手一刀,捅进了身旁陈东铭的胸膛。 “呃……” 陈东铭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方明辅。 ——你还有数万大军啊,哪怕让这些人游过河,未必没有重头再来的机会……你杀我?你杀了我,他们就会放过你吗…… 方明辅终于显出些年轻时的勇武来,他亲手割下陈东铭的头颅,跪在河边,高高抬起。 “我愿率大军请降,从此奉楚朝正朔,为建武皇帝陛下效忠。”方明辅大喊道,“秦总戎,你答应过我,交出陈东铭、退兵回去,你会饶我一命……” 远处杀喊声阵阵,河边的风也带着腥气。 秦玄策默然了一会。 他是在把心里泛上来的恶心感咽下去。 他缓缓抬手中的长枪,眼中杀气渐浓。 “老子骗你的。” …… “老子骗你的。” 方明辅听到这句话,瞳孔一震,他抬头看去,迎面而来是一柄奔若流星的长枪。 “噗”的一声,长枪从方明辅张大的嘴巴里贯透而出…… (PS: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觉得这一段夸张了……历史上有个领着十万人投降的将军打一个县城打不下来,博洛还打了他一顿板子……嗯,发生在“八十日戴发效忠”“六万人同心死义”的江阴城。) 第939章 局势变 大同。 多尔衮独自坐在那,整个人的感觉如同落日下的高山。 他依然有着如同高山般的巍峨气势,但却多了份苍茫暮气。 岳乐再次求见,在他面前拜倒。 多尔衮也不看岳乐,自顾自地低声骂了一句。 “废物,一群废物!” 他并非是在骂岳乐。 因为他的案头还摆着几份情报。 西线战事不顺,博洛接连大败;北线阿巴泰死活攻不下德州防线…… 如果说这两路大军分别遇上王笑和秦山河,打成这样勉强还算在意料之中,东线和南线的战事就让人火冒三丈了。 寄与厚望的三万天佑军,覆灭在山东腹地。 本以为十万昌胜军是一步奇招……结果简直是奇耻大辱。 除了“废物”还能说什么? 岳乐就是来开导多尔衮的,劝道:“摄政王勿忧,观如今战事,八旗虽也受损,但还是与王笑有一战之力。孙仲德、方明辅之辈无能,难以托付,败了实属正常。” 提到这两人,岳乐脸上也有些讥讽与怒意,又道:“就是十三万只猪,也不至于败得这么惨,看来汉人打起仗,真是连猪都不如。” 多尔衮淡淡道:“我还以为你喜欢汉人,宁可削爵也要放跑汉人。” 岳乐道:“摄政王明鉴,我实为大清江山之稳固。汉人懦弱无能,大清入主中原,当以子民视之。” 多尔衮冷哼一声,但也明白岳乐是怎么想的了。 岳乐虽然每天嘴里说的是‘仁政’要‘优待汉人’,其实骨子里还是轻视汉人的。 有的主子对奴才好,有的主子对奴才坏。但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 既明白这层意思,多尔衮对岳乐的不满也稍减了一些。 “你来,有什么事就说吧。” 岳乐又道:“我想劝摄政王宽心,此战总体而言,我们并未输太多。” “难道本王还要说这一战打得好吗?!” “孙仲德部虽然覆灭,但三万天佑军不过是汉人降军,没了就没了,再招降就是。至于方明辅的昌胜军,更是没什么打紧的。唯一伤到筋骨的,也就是被王笑亲自消耗的数千八旗勇士,此切肤之痛。但我们并非没有收获。” 岳乐说到这里,向多尔衮行了一礼,走到地图边,划了划山西,道:“大半个山西被我军一战而定,从大同到太原,皆归我大清所属……” 山西这个地方夹在太行山脉和吕梁山脉之间,中间又隔着一条太岳山脉,大体可以分为六个部分。 大同盆地、忻定盆地、太原盆地、临汾盆地、运城盆地、长党盆地。 如今清朝占据了大同、忻定、太原这三盆地,瑞朝只余临汾、运城两个盆地,北楚则在长党盆地活动。 只看这个结果,总体而言,清军确实是战果最大的。 但在战败的情报接连传来的情况下,不少人都慌了心神。 唯独岳乐还能冷静下来剖析局势,整理得失,这份心性倒有些让多尔衮刮目相看。 但多尔衮忧虑之处却不在于此,而是借道山西攻打山东的战略基本已经失败了。 战果再多,也改变不了这个局势。 简单来说,他感觉到自己打不过王笑,不知道怎么办了…… “占了山西有何用?本王要的是歼灭王笑。” 岳乐拱手道:“王笑每以游军之策应对我们,如同一只滑不溜湫的鱼。我们总想着捞鱼却捞不到,反而摔了一身伤,那不如换一个思路。” 多尔衮有些不悦,他有种被质疑的感觉。 岳乐又道:“要捉住王笑这条鱼,我认为该用‘竭泽而渔’之策,他的势力范围便是他的水塘,我们要对付他,当先包围、并不断逼压他的势力范围,相当于把水抽干,鱼离了水,自然蹦跶不起来。” “本王难道不知道吗?!但博洛、阿巴泰、孙仲德这些人能打进山东吗?” “既然打不进山西,我们不如从更外围开始。”岳乐道:“王笑喜欢精兵简政,他的兵马也确实能打,但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他兵力不足,无法迅速扩张。 这次山西一战便可看出,王笑的战法主要是收缩兵力,吸引我军纵深,再偷袭消灭。那一旦再把战场扩大,他也就鞭长莫及了。 山东总兵力不过二十余万,德州要大军守备、地方要驻军、他还想取河南。其余能调动的兵力不过两三万,这次能守山西已是极限,他还能增兵何处?” 多尔衮道:“你是让我先攻瑞朝?” “是。” “胡言乱语!倘若放任王笑安稳发展,假以时日他更难对付了。” ——今年不打趴王笑,明年更打不过了。 话到这里其实又绕回来了。 但道理谁都知道,问题的关键就是打不过。 岳乐道:“我认为,比长远国力,我大清必胜王笑,先攻瑞朝更为稳妥。 其一,他只有山东一隅之地,我大清疆域则远胜于他。打个比方,就算山东每亩地能产两倍的粮,我们只要占了三倍于他的地,粮食依然比他多。 其二,这次攻打山西,虽然瑞朝除了唐节这支人马没有再出兵,但却为王笑提供了不少便利,实为王笑之盟友。我们先灭瑞朝,则王笑便失去了一个助力。 其三,我大清擅长以战养战,向来是越战越强,只要击败唐中元,便可招降瑞军余部,得陕北民力,彼此之势此消彼涨。 其四,王笑只得庶民之心,大清却得天下秀民之心,天下间士绅、军阀多愿投效我大清,视王笑为仇寇。平灭贼寇,则大清更得秀民归心。而王笑迟早废周衍自立,到时必失士人之心。 其五,拿下瑞朝,我们可西出潼关,不然王笑取河南,限制其疆域,在地域上包围山东。 其六,我们还可兵抵富庶江南。 这次山西之战,唐中元若肯攻打河南,局势断不至于如此;或方明辅这支兵马若是大清将士,绝不会土崩瓦解。由此可见,与其联络别人共讨王笑,不如先直接剪掉枝叶,再伐主干……” 一封快马传递的秘信被一路送进京城皇宫。 布木布泰看完,脸色浮起一丝讥讽。 “一开始,他们想直接南下打山东,但攻不破德州。于是他们想要绕道山西,现在攻不破山西,又想着从陕西、河南绕道了。这是越绕越远,看起来花团锦簇、说起来计略超群。实则不过就是‘打不过’‘没办法’。” 苏茉儿问道:“太后娘娘的意思是?” “岳乐的计划就是我的意思,是我指使他向多尔衮建议的。” 苏茉儿感到困惑,心想太后娘娘不是在讥嘲这个建议吗? “奴婢不明白。”更新最快的网 “先灭瑞朝是我的意思。但多尔衮能被说动,是他的愚蠢和无能,明白了吗?” “这……” “记住,你来自科尔沁蒙古,而非建州女真。” 苏茉儿听明白了,惶恐跪倒,低声问道:“娘娘……你……决定好了?” “不是我决定好了,是爱新觉罗家不争气。走吧,出宫一趟……” 劳召给院子里的花卉施了肥,擦洗了那张满是烧伤痕迹的脸,转头又向某个方向看了一眼,心里有些忧虑。 羊倌已经进京一段时间了,并且暗中与他联系过一次,想要救他出京。 但劳召没有答应这个计划…… 他越来越确定,养在王家旧宅里的那个孩子就是三少爷的骨肉,算时间,极可能就是三少爷陷在沈阳城里那段时间生的。 但孩子的母亲是谁,他还没能查明白。 劳召也想过把这孩子直接带回山东,但留意之后,隐约预感到自己被人盯上了。 这种时候要是让羊倌带自己离开,只怕还要把他也陷在京城…… 心里想着这些,劳召又见到萨仁嬷嬷走到了自己面前。 “贵人要见你。” “喳。” 劳召忽然心念一动,预感到了什么。 ——让小少爷和自己见面,果然是这些人故意的。他们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他走近大堂,看到一个女子正抱着孩子。 她一身蒙古女子装扮,并未戴什么彰显身份的佩饰,但只坐在那便显出高高在上的尊贵感来。 劳召大着胆子抬头瞥了一眼,见她长得很美,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但这等身份之人应该是保养得很好,实际年龄应该要大上一些。 她没有抬头,只盯着孩子逗弄,眼神溺爱。 只这惊鸿一眼间,劳召便断定,这就是小少爷的生母…… ——她和三少爷生了个孩子吗? 这念头泛起来,劳召颇觉荒唐。 他老老实实在地上磕了个头,道:“奴才见过主子。” “像吗?”女人随口问道。 就这无缘无故的一句话,她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懂。 说明从来都是别人猜她的心思,因她是高高在上的贵人。 劳召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在这大清朝治下,贵人问话不应,换成别的奴才大概要被拖下去仗责一顿。 女人却是道:“这是我和王笑的儿子,像他吗?” 她不介意这样再多说一句。 劳召答道:“像。”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果然是败露了。 “三少爷这么大的时候,奴才……我八岁,如今一见小少爷就想到当时。” “小少爷?叫小阿哥。” “依王家的规矩,外室生的儿子,得要带回家里养。” “你不怕死。” 劳召道:“若怕死,我就不来京城了。” 女人似乎轻轻叹了一声,道:“你知道男宠和男人有什么区别吗?你可以去问问你家三少爷。” 劳召眼中有些怒意。 接着,一句话入耳,他惊愕了一下。 “不妨告诉你,本宫乃大清圣母皇太后。” 劳召想要反唇相讥的话就噎在嘴里,整个人迟滞了一下,僵住。 苏茉儿走上前,拿了一封信,放在劳召面前。 “这封信,想办法递给王珍。” 劳召摇了摇头,道:“我不递。” “当年察哈尔蒙古还在时,林丹汗号称‘四十万众蒙古国主’,努尔哈赤不过只有‘水滨三万众’,而如今呢?你看林丹汗还在否?你知道当时后金与科尔沁部联姻带来了什么?你知道这大清有今日之势,其中有多少是科尔沁女子带来的嫁妆?” 劳召一愣,只觉脑子里都是蒙蒙的。 他搞不懂眼前的清朝太后在想什么了。 “你们这些人不是自诩为了天下苍生吗?现在有一个让天下苍生免遭战火的机会摆在你们面前了。本宫开出的条件,保证你们能满意……” 山西黎城县。 王笑得到消息,说博洛领着清军撤回太原了。 乍听起来是一个好消息,王笑却揉了揉头,似乎有些苦恼。 怎么说呢,这感觉就像是一场球赛,自己这边打防守反击,刚刚打出了势头,对方叫了一个暂定,突然改变了战略。 接着,哨声响起,上半场比赛结束了。 这说明对手冷静下来,并且变聪明了……仿佛换了一个教练。 又像是一场豪赌,多尔衮前面赢了一点,手上还有很多筹码,王笑才准备开始赢,他忽然把筹码收回去,不继续赌了。 这绝不是容易做到的事,气氛都烘到这里了,一般的赌徒都是最急眼的时候。 以王笑对多尔衮的了解,认为这不像是他会做出的决定。 如果多尔衮现在停下脚步,等自己缓过最后一口气,局势可就对他不利了。 但暂时而言,如今的情况也打乱了王笑的一些部署。 他本来打算继续通过运动战消灭一部分清军,等到秦小竺解决了南面的问题之后带兵过来。 到时一举歼灭剩下的六万余清军,然后兵出娘子关,奇袭阿巴泰,威慑京城,逼迫清军收缩兵力,给唐节解围。 到时能收复京城就收复,不行就等明年。 总之这才是王笑想要的结果。 偏偏博洛撤回太原坚守,打乱了这一计划。 局势暂停,双方都开始消化这一战的战果…… 一整天,王笑都闷在那看着地图沉思,别的将领都不敢问,直到傍晚,艾胜楠忍不住问道:“有什么不妥?” “建虏不打算继续南下了。” “那不是好事吗?” 王笑随口说顾虑说了。 艾胜楠脸色带着不傲慢之色,脑中却是思量了一会,问道:“你不是说敌退我进,敌驻我扰吗?” “意义不大了,我们短时间内就很难攻克太原这样的坚城,游击战能取得的战果已经很小了,还不如先发展好了,整备好军队,明年以大军强攻。” 王笑说着,又道:“建虏应该是不会再强攻上党了,你速回西安,让唐中元派一支兵马出塞,到归化城接回唐节。” “七殿下呢?” “不归你管。” 艾胜楠颇为不爽地看了王笑一眼。 彼此也不算关系多好,没什么告别的话要讲,她转身正要离开,王笑又拿了一本册子递给她。 “看你对兵法挺有天赋的,这个送你。” 艾胜楠低头一看,见封面上写着“武穆遗书”四个大字,显然是新添上去的。 她有些无语,也不懂王笑到底是哪根弦不对一定要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为何要送我?不怕有朝一日我助陛下打败你吗?” “你们若能打败我,我早几年就招降你们了。”王笑说着,见她脸色越来越臭,挥了挥手,道:“你悟性不错,就当是我的学生吧……” 艾胜楠走后,王笑看着地图,知道山西的战事就这样告一段落。 突兀地草草落幕。 他对此感到不适,随口道了一句:“虎头蛇尾。” 但王笑自己都没意识到,就是这样虎头蛇尾的一战,天下格局、各方人心已隐隐开始发生了转变。 有些敏锐的执棋者感觉到……打不过王笑了。 在他们心里,北楚已是最大的一支势力,王笑是难以战胜的存在。 有人开始害怕、逃避;也有人准备顺势而行。 王笑却还没有这种当世强者的觉悟,苦恼着为何对方忽然不和自己打了。 几天后,王珍放下手中的信件,苦笑着喃喃道:“春江水暖鸭先知。” 他把信递给坐在对面的王珠…… “这女人,好果决狠辣。” “她对局势的判断比我们还准些,看来,往后的格局确实是不同了。” “二弟对她的提议怎么看?” 王珠有些冷笑,道:“这女人再厉害,却还是不知道老三当时是怎么罚我的。” “不想再坐牢了?” “呵,懒得理会那小子的事……不管好裤裆……” 第940章 我不说 知事院里,散衙前,有人小声的议论着。更新最快的网 “你们发现了吗?这段时日,说是靖安王回济南了,但我们却从未见到。我还听说,山西那边几场胜仗就是靖安王亲自打的。”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必是故意放出风声,威慑敢来进攻山东的那些兵马。” “但你看最近公文这么多,各地州县都有战后事宜要处置,偏是折子递上去没两天就能发回来,殿下可还在养胎呢。” “这事不难猜的,想必是那位西边的七殿下的过来了。” “我还听说啊,她之前就曾化名江随,考了军机处……” “嘘,就你们聪明,上面什么都没说,做好你们自己事……” 顾横波支着耳朵听着这些,孜孜不倦地把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在脑海里记下来。 在有了足够的学识才智之后,在她看来,为官为妓道理都是一样的,都需掌握更多的情报和人脉。 北楚任官不讲出身,顾横波相信以自己的能力,仕途总不会太差。 但如今女子为官,能做到知事院、宣传处这样的文职衙门的长官几乎就是姐姐了,迄今为止也没有女子出任中枢大员。 董小宛、李香君敬畏权威,每日兢兢业业做事,认为刘偀那样的知事校书郎就很厉害了。 顾横波却不像她们,她觉得再大的官也就是臣子,但像缨儿、朵朵这样平时看起来傻乎乎没什么气场,却实打实才是‘女主人’。 偏偏这条路却有种比仕途还难走的感觉。 她好几个月没见到王笑了。 听说如今几面的战事都暂时平定了,想必他要快要回来了,她这几日也十分期盼。 这日下了衙,顾横波回到住处忙了一会儿,提了一个小篮子跑去见左明静。 左明静这两天有些不舒服,脸色有些苍白,正坐在那整理信件,见是顾横波来,抬头问道:“怎么了?” “见大人身子不爽利,下官煎了碗甘橘调经汤送来……” 左明静确是有些痛经,但却没对人说过,不想顾横波却是看出来了,暗道她是个心思玲珑的。 一碗汤药下肚,左明静微蹙的眉头竟是真的稍舒缓了些。 顾横波又仔细向侍婢交代了这汤药如何煎服,拿了一支艾卷放在左明静脖子后面隔着三寸的距离做熏灸。 “劳伤气血、以致体虚,大人是过于忧劳了,下官恨不能多为大人分忧。” 话是这般说,顾横波却没觉得,左明静哪里是‘劳伤气血’,分明是因为靖安王和别的女人有了儿子,为此伤心忧神…… 左明静低头整理着信件,应道:“想必这一段已经忙过去了……靖安王这几日该会回来。” 她知道顾横波总这样献殷勤是有所图,但总归是受了人家一份心意,倒不介意所她想来打听的事说出来。 顾横波站在左明静背后,无声地抿了抿嘴,显出欢喜之色来。 她嘴里却道:“北面那女人的可是有阵子未传信过来了,也不知在算计什么,我们不知她的身份,靖安王却是知道……” “我知道,你盼着她再递信过来。”左明静道:“我提醒你一句,如今靖安王府里那位七殿下……绝不简单,你万不敢露出什么端倪。” “大人放心,我行事一定有分寸。” 左明静摇了摇头,道:“你不了解她。” 似还担心顾横波不知好歹,她又多说了一句,道:“我最近最忧虑的事,就是被她看出来我有事瞒她,论智计,她远胜我。” 顾横波心里有些惊讶,低声安慰道:“情报都烧了,事情埋在我们心里,她如何能知道……” 次日,一封情报摆在了顾横波面前。 情报又是劳召发回来的,称自己的身份已经败露了,并说清廷中有人提议用宁完我的家眷与北楚交换天佑军中几个满洲将领,问楚朝这边的意愿。 顾横波看了之后,柳眉渐渐皱了起来,手指也一点点握紧。 她思来想去,最后拿着情报转进内堂找到左明静。 左明静今天神色好了一些,但看罢情报,又显出踌躇的神色来。 “此事不简单吧?” “是。” “所谓建虏朝廷中有人提议?只怕还那个女人家里人主张的,眼看战事不顺,想用那孩子谋后路了。” “明哲保身,自古皆然……” 左明静让人调了宁完我的资料,看了一会,递给顾横波。 “宁完我,老奴在时就投降后金,曾入值文馆。后在真定府一战中降了靖安王,随靖安王奇袭沧州,算是归降我大楚的贰臣中官职最高者。 而这次潍州之战,我们俘虏的天佑军满洲将领中兵职最高者不过是牛录。若真换了俘虏,往后建虏那边的汉臣难保要动些心思。这样的交换条件,对我们过于有利了。” 顾横波问道:“那女人私下提出这样的条件,建虏那边真能答应吗?” 左明静想了想,道:“假如你是一个投降建虏的汉臣,眼看着八旗大军攻不进山东,又接连战败,你可会支持这样的交换条件? 再打个比方,接连战败的情况下,那边就没有臣子想要和谈吗?这次依然是一个试探,她不仅在试探我们,也是在试探他们的朝中各臣子的反应。” 顾横波道:“宁完我本就是降臣,一旦把他的家眷换回来,其中难免有人要给他递消息,让他替那女人办些事吧?” “是,我们若答应了,宁完我不会倒向建虏,有朝一日靖安王若接回那孩子,他必成为那孩子的拥趸……但我们若不答应,等此事声张,他心中必定不满。” 左明静说到这里,又道:“这还只是小事,难处在于,这封信我们是否要瞒下来。” “大人是说,那女人是故意的?她想让殿下知道那孩子的存在?她……她意识到靖安王在瞒在殿下了?” “嗯,她还会有后招。” “大人在担心什么?” 左明静眼中忧虑更甚,低声喃喃道:“我担心殿下……靖安王就要回来了,先把情报压几日,由他亲自处置吧……” 顾横波没想到的是,才到了第二天,她就被‘殿下’召见了。 她走进靖安王府的书房,偷眼瞥去,呼吸一滞。 桌案后坐的不是淳宁也不是王笑…… 顾横波忽然有些明白王笑为什么看不上自己了。 她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姿色,自问从不输任何人。 但桌案后的女子那张容颜,竟是直接把她比了下去。 而对方那双漂亮又能看透人心的眼,让顾横波只一瞥就有些心慌,忙不迭低下头。 她知道对方的身份,犹豫片刻,低声道:“见过七殿下。” “我听说,从燕京传回来的情况都是经你之手再递上来,为什么?” 顾横波应道:“淳宁公主如今正在养胎,故而让下官先筛查一遍……” 唐芊芊并不想听她说这些,道:“昨日那封情报,你为何扣下?” “下官……下官……” 顾横波早听说过唐芊芊计智卓绝的名声,有时心里也觉得比心眼,自己未必输给她。 但她确实没想到,仅仅过了一天,这事就被唐芊芊揭破。 “下官觉得那封情报不甚要紧,七殿下若想看,下官现在就拿出来。” …… 唐芊芊看了一会,眼中透出些沉思。 她目光再次落在顾横波脸上,道:“新的借口想好了吗?” 顾横波才在脑中想了好几个自己扣下情报的理由,耳听这一句话,竟是身子一颤,不知如何回答。 唐芊芊忽然问道:“知事院里有一个女官叫姚容,她背地里常说你想勾结笑郎。你为何不对付她?” 不等顾横波应,她又问道:“你愿意让她传这些话,也许还是你故意引导她传这些话。再显得你被人欺负了,盼着笑郎或周眉、左明静来心疼你?” 顾横波额上有薄汗透了下来。 以前在南京,也常见过谁家夫人跑到哪个青楼闹事,她每次都想着换成自己会如何应对。 但这样厉害的女人却也是头一次见。 “下官知罪,求殿下责罚。” “我责罚不了你,我也不是你的殿下,为什么瞒下这个消息?” “是下官办事疏忽,一时疏漏了。” 唐芊芊道:“我很喜欢你,你漂亮、聪明,可愿跟我去西安?” 顾横波一愣,蓦然又是一惊。 她知道,唐芊芊确实责罚不了自己,自己是在替靖安王办事,丝毫没有错处。 但唐芊芊确实可以开口向靖安王或殿下讨要自己。 西安? 山长水远,贫脊荒凉的,一旦过去了,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笑郎啊? 这女人,自己有个笑郎的儿子,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自己要到了那边,谁知道要被打发到什么凉州、甘州去…… 顾横波脑子里转得飞快,想凭自己的聪明才智化解眼下的困境。 办法不是没有,但她渐渐发现……眼前这个女人把自己的退路堵得死死的。 闭上眼,她都能想着自己这如花美眷对着凉州的风沙荒土孤寂一生。 唐芊芊看起来还和颜悦色的,但根本不像淳宁和左明静那样宽厚温和。 没有敲打,没有提醒。 顾横波若像是一只猫,她直接就捏着她的后脖颈把她提起来…… ——怎么办…… 下一刻,外面的回廊上似乎有人唤了一声。 “靖安王……” 脚步声很急,嘭的一声,门被人推开。 顾横波转头看去,见到王笑已快步进了堂了,她一瞬间仿佛是痴了。 他依然是英俊不凡的样子,身上的戎装却都没来得及换…… “靖……靖安王。” “笑郎。” 王笑没有看顾横波,快步走到唐芊芊面前。 “不是明日才到吗?” “等不及见你。”王笑抱了抱唐芊芊,这才转向顾横波,道:“你先出去……” 顾横波有些失望,又觉大松一口气。 她走到无人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吓死我了……真厉害啊……” 但很快,惊魂未定的感觉又被王笑那副英挺的模样驱散。 她回想着他迈进堂中的那一幕,仰起头笑了笑。 ——笑郎为了给我解围,急匆匆赶过来呢。那女人再厉害,也是我与笑郎有秘密瞒着她…… 王笑是收到了王珍的急信才突然加快行程,离开军队先赶回济南的。 回了靖安王府之后,他却是缓了缓,先陪了陪家中几个妻室,直到傍晚,才去到王家。 潦草地给王康行了一个礼,兄弟三个找了个安静的书房详聊。 这种敷衍了事的态度惹的王康很是生气。网首发 “你若不想给老夫请安,干脆就不要回来!” 王笑却不怕他,丢下一句“爹,我可给你带了个大礼物啊”就走开了。 这句话对于王笑自己来说,其实很是自嘲和苦恼。 他与王珍、王珠在密室中坐下,忽然有些哑口无言。 本来收到王珍的信,一路快马加鞭他急得不行,有许多话要和王珍说。 但真等回到家,发现淳宁还不知道那件事,王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良久,是王珠先说话。 “你大哥年轻时虽然风流,但你看他在外面招惹美姬,可留下这种首尾来?” 一句话,王笑还好,王珍反而有些难堪,苦笑着摇了摇头。 王笑想了想,道:“过去的事就不提了,说接下来的问题吧,我不答应布木布泰的条件。” 王珍道:“我认为她的条件很好。” “哪有那么好占的便宜?她骗我们的。”王笑道:“前一刻还在打仗,下一刻就投降了,我接受不了。” “你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此事有阴谋,建虏绝没有到这个地步。” 王珍道:“建虏确实没到山穷水尽,但这女人是聪明人,已经看明局势了……多尔衮大势已去。” “怎么就大势已去了?他还有一战之力。”王笑道:“他若亲自提兵与我一战,未必就输了。” “恰是因为他不敢亲自与你一战,布木布泰看出他胆怯了。” “二哥,你怎么说?” 王珠淡淡道:“我不说,你的事我懒得管,你也别问我……” 第941章 汉文帝 王笑前阵子才把王珠骂了一顿又关起来。 现在看王珠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才不会出尔反尔再要求王珠来掺和自己私事。 “二哥不想说就别说,我赶回来是要再提醒你们一遍,不要理会那女人。” 王珍微微沉吟着,道:“你也清楚,此事并非是你想不理会就能不理会的。” 他其实听王珠说过王笑的想法,也不敢再像之前擅自跑去西安时那样自作主张,语气踌躇着,又开口劝道:“我认为,我们必须考虑一下她给的条件。” 既是“我认为”又是“必须”的,王珍那种又不敢惹怒王笑,又想答应布木布泰的条件的心情准确地传送给了王笑。 他神色郑重了几分,道:“我们想要的不就是如此吗?驱除胡虏,收复京师……” 王笑道:“我难道打不下京城吗?” “刚才是你说的,多尔衮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布木布泰的厉害之处便在于此,眼见建虏稍有败势,她就果断弃建虏而投我大楚。这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我也不得不叹服。 目前是什么情况,我们与建虏刚刚攻守易势不假,但建虏依然有强盛的兵势,我们防守有余,进取却不足。 我打个比方,这次从天佑军、昌胜军一共俘虏了八万九千三百五十六人,你说要把这些俘虏填到河道工程上,可以,但要花费多少粮食? 去岁你要修黄河我就劝过你,你不肯听,当时凑了款项开始河道工程,接下来的几年可还有两千五百万两银子的缺口……” 王笑打断道:“是五年内五千多万两。” 王珍一愣,道:“不是……陈京辅说要三千万两,当时罗德元运回来五百万两……” “我知道,那是他的初步方案,但不是我的。我还要在上游修坝,这还只是第一个五年计划。” 王珍与王珠对视了一眼。 过了一会,王珍叹了一口气,道:“好吧,此事先不提。你要修黄河、要取河南,而今年的税赋、海贸的利润也要全填进去,粮食、民力皆已被人用尽,又要藏富于民。我们如何再扩军,如何再收复京城?” “所以,我本来希望多尔衮和我在山西决战。” “问题就是他不和你决战了啊。”王珍道:“所以我让你考虑布木布泰的建议……” 王笑道:“是,多尔衮改变策略了不假,我们自然也能想出应对,战事才结束,我回来衣服都没换,大哥你急什么?实在不行,就再等一两年,我必能收复京城。” “我们等得起,京畿百姓等得起吗?” “这不是我们一开始的计划吗?今年守土,明年北伐。” “但现在有更好的办法了。” 王珍说着,把桌上布木布泰的信又往王笑面前推了推…… 这是一封长信。 布木布泰语气很谦逊,称王珍为‘大哥’。 她先是娓娓叙述了她与王笑在沈阳相识,如何一见倾心,庇保他脱困,称那段时日两人“情投意合”“琴瑟和鸣”,又言她相思刻骨,这才受尽磨难生下与王笑的孩子。 她谈及了自己如今在清廷、在科尔沁的势力,又谈到在阿济格、多铎、豪格、硕托、硕塞等宗室大将陨落后,清朝宗室已渐渐衰弱。 接着话锋一转,她却说多尔衮、济尔哈朗以摄政王之尊,嚣张跋扈,顺治小皇帝毫无权力,孤儿寡母如履薄冰。 至此,字里行间勾勒出的是带着两个孩子,受尽苦楚,思念着远处的情郎的女人。 接下来,她才提出建议。 她愿配合王笑一起除掉多尔衮、济尔哈朗、代善、阿巴泰、博洛等宗室,除掉清廷中所有“顽固之徒”,并携剩下的清延文武百官归降,让科尔沁部、八旗军助楚朝攘定天下。 唯有两个请求,一是让福临自去帝位,上表称臣,退回关外,降为汗王;二是王笑登基称帝,让她与淳宁并立为后,以全她刻骨相思、爱子之情…… 哪怕王珍也知道布木布泰所言不实,但她这封信依然给人留下了一种知书答礼、心向王笑的感觉。 “我们所谋的,就不是这样一个结果吗?” 王笑摇了摇头,道:“她骗我们的,这种条件能信吗?” “为何不信?”王珍道:“这完全符合我们和她的利益。你说建虏还有一战之力,恰是因为如此,她还能把那大清朝卖个好价钱。但这女人属实有气魄,要卖就卖个干干净净。” 他说着,转头又看了王珠一眼,似乎想让王珠也开口劝一劝王笑。 王珠却不说话。 王珍只好继续道:“她的目的很明确,想要她的两个儿子一个成为关内的皇帝,一个继续在关外当汗王……你若不愿意,也不妨先答应下来,等除了多尔衮等人我们再想办法。” 王笑道:“大哥还不明白吗?她绝不会这么简单,我们懂得以后再想办法对付她,她就不懂保证自己的利益吗?” “在我看来,她对你确实深情……” “不是你们想得那样。”王笑有些火大,恼火道:“当时的情况也不是她说的那样。” “那是怎样?” 王笑站起身,踱了几步,道:“我说过吧,我并不想当皇帝。” 王珍道:“这已经不是你想不想当皇帝的问题,这是如何尽早使天下人免于战火的问题。这两年每有逃人从北方逃到山东,你知道他们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但这些能逃到山东的逃人不过十之一二,多少人还……” “大哥,我今天过来不是和你讨论这些的,我是来告诉你,不要理她!” “你的顾虑是什么?” “别的且不说,那女人不是善茬,若她稍有机会,必要害我的眉儿与芊芊。” 王珍道:“这些都是后话……” “我说了,不要理她!” 屋内安静了一会。 王珠端起一坛酒,倒了三碗。 王珍饮了一口酒之后,叹息了一声,缓缓开口说起来。 “汉文帝刘恒,是汉高祖皇帝第四子,乃由薄姬所生,地位并不高,初封为代王……” 王笑不明白王珍为什么开始说起这种不搭噶的事,皱了皱眉,默默听着。 “《史记》上记载,‘代王王后生四男,先代王未入立为帝,而王后卒。及代王立为帝,而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孝文帝立数月,公卿请立太子’,意思是,汉文帝还是代王时,他的王后给他生了四个儿子。但在他成了皇帝前,王后死了,他即位后这四个儿子相继病死。之后,公卿请求册立太子……” “大哥想说什么?” 王珍不着急说自己的意思,继续说着故事。 “先说汉高谊刘邦死后,吕后当权。吕后想要刘吕一家,极力促进刘吕联姻。把吕家的女儿都嫁给了刘家。刘恢、刘友、刘建等不愿意娶吕氏女,皆遭清洗。 当时戚夫人被削成人彘,汉惠帝刘盈几乎是被吕后活活吓死。薄姬与代王母子却能安全到达封地,我认为,代王后极可能是吕家女。 但吕后一死,太尉周勃与陈平谋划,诛灭了诸吕。群臣认为当时的少帝并非汉惠帝刘盈亲生,于是废少帝,准备拥立新君。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周勃手握重兵,又诛灭吕家,最怕的就是吕氏秋后算账。不仅是他,彼时汉朝的反吕派都有这个顾虑。恰在此时,代王王后‘卒’了……” 王笑听到这里,脸色一变,看向王珍的脸色已有怒意。 王珍却恍若未觉,继续道:“代王王后的死或者是意外,但她一死,周勃与郡臣便决意立代王为帝。代王进京,周勃说有点事想告诉他,周围大臣说有事当面说,周勃不愿当众说,就没有说什么事。网首发 当夜代王入未央宫,有谒者十人持戟卫端门,曰‘足下何为者而入?’代王又召见周勃,之后谒者十人皆掊兵而去,代王遂入而听政。 很显然,周勃释放了一个信号。代王……也就是汉文帝,他也不是傻子,他当然要考虑周勃想和他说什么,于是‘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 王珍说到这里,举些碗缓缓饮了一口,叹息道:“史书上寥寥数笔,其余事情或许皆是我的臆测。但……我就明明白白说吧,我认为汉文帝能登上帝位,亲手杀死了他的结发妻子,以及与她所生的四个儿子。” 他没有去看王笑的脸色。 王笑脸上已是一片铁青,勃然大怒,一字一句道:“我说过,不愿做什么狗屁皇帝。” 王珍道:“我也说过,现在不是你愿不愿意的事。” 王珠终于开口了,道:“大哥,三弟既不愿称帝,你何苦再说这些?” 王珍摇了摇头,道:“我想说的,不是皇位有多肮脏,不是争皇位有多残酷。我想说,我认为汉文帝是古往今来最好的皇帝。他或许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却可谓百世帝王之师。” “够了!” “世人皆言‘三代以下之主,汉文帝为最’,但我认为,汉文帝不逊于任何一个开国之君。‘经天纬地’曰‘文’,汉文帝以庶出之身,不费一兵一卒便平灭相乱,使天下免于干戈,不仅是手腕高超,而且是功绩卓著,此谓上兵伐谋。” “够了!” “你觉得他除掉妻儿是肮脏?换别的皇帝呢?汉武帝花费十数年之功除外戚要死多少人?唐太宗玄武门之变又要死多少人,留下怎么样的祸端?自古以来,多少皇帝为了稳固皇位杀的血流成河?唯汉文帝,消血雨腥风于无形……” 王珍站起身来,正视王笑。 “你听他除掉妻儿觉得他心狠。倘若你是一个生活在汉代长安的普通百姓,你是希望因为皇位之争兵戈再起,把你全家牵扯至战乱。还是希望安安稳稳地活,迎来一个爱民如子的帝王?” “王珍,我让你闭嘴。” “世人想要的很简单的,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政治稳定,四海靖平。而汉文帝至驾崩,依然心念家国社稷。他的遗诏你读过吗?一个帝王,临死前还在担心惊扰百姓。 令天下吏民,只悼吊三日释服;毋禁娶妇、嫁女、祠祀、饮酒食肉者;要让霸陵的山脉河流,都保持原貌,不许为他的陵寝更改;后宫的嫔妃,送她们回家…… 代王母子五人性命,换这样一个帝王登基,岂非天下万民之大幸?” 王珍注目看着王笑,眼里带着期待之色。 他是读书人。 而汉文帝是读书人最理想中皇帝的样子,他开创的王朝,是读书人眼中最完美的理想王朝。 王珍真的很希望自己同胞弟弟,能为这世间再开辟一个那样的盛世…… “啪”的一声,王笑给了他一巴掌! 王珠倏然拍案而起,怒叱道:“王老三!” 王珍半张脸都泛了红,却不生气,反而问道:“要大哥给你跪下吗?” “你让我觉得,我不属于这里……” 靖安王府。 甘棠小心翼翼偷瞥了一眼淳宁的脸色。 她觉得,靖安王不在时,殿下和唐芊芊还勉强能相处。 如今靖安王回来了,事情反而麻烦起来……靖安王今夜该在谁那里过夜呢? 甘棠心想着这些,转头又看了看天色。 她认为靖安王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难题,故意这么晚了还不回府。 过了一会,听到院子里有动静传来。 甘棠大喜。 ——看来还是自家殿下赢了。 她兴冲冲跑出屋子,定眼一看,却见来的是唐芊芊,整张脸就垮了下来。 唐芊芊是洗了澡才过来的,头发简简单单束着,一身白衣,很是飒爽。进门时捡了捡甘棠的脸蛋。 “臭着脸做什么?” 不等甘棠应话,她径直进了屋,坐在榻上。 淳宁正坐在那等王笑,转头看了看她,眼神有些疑惑。 “你别等笑郎了,他大概有些事要处理,不会太早回来。我若是不过来,你大概又要怕他到我屋里去,不如我们俩一块睡……” 这天熄了烛火,淳宁忍不住侧过头看了一眼唐芊芊。 虽然光线很暗,但只看轮廓,她也不由心想……她真的好漂亮啊。 “你有孕在身,别想太多,睡吧。”唐芊芊低声道。 许是因为只有两人在,淳宁比往常更愿意开口说话,终于问出了心中的一个疑惑。 “听说,大哥前阵子去过西安了?” “是啊,但你放心吧,我没答应他提的条件。” 淳宁低声道:“我知道,但是为什么?” 唐芊芊给她拉了拉被子,道:“自然不是为了你,哪怕我现在照顾你,也不是为了你。” “你若不总这样,我可以给你个名份。” “傻丫头,说这些你在我眼里也就是个傻丫头。” 淳宁又有些小生气,转过头想要不再理她。 但过了一会,唐芊芊却低声道:“我生小呆瓜之前,笑郎和我说过一个故事……那时候,我们在八达岭长城,我要去西安,他要回防山东。临别之际,我问他对我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期望…… 笑郎说,他以前还是个痴呆儿的时候,曾见过另一番天地。在那里,有一个国家经历百年苦难,最后却还是天下太平。用你能听懂的话来说,就像你的先祖开创楚朝,在你眼里,可是大功业?” 淳宁点点头,道:“我大楚太祖皇帝再造华夏,功在千秋,其功绩岂是一言可述之?” 出忽意外地,唐芊芊叹息一声,道:“是啊。” 她又问道:“倘若后世又有人再造华夏,却并不想当什么太祖皇帝呢?” “岂会有这样的人?” “你是天皇贵胄,自是不信的。”唐芊芊低声道,“这位再造华夏之人有个儿子,你可知是怎样的人?” “太子?” “太子不太子的。笑郎给我讲了他写的家书……这封家书的起因是,开国之后,他舅舅希望当官,于是写信求他,他回了一封信。笑郎也只记得其中几句话…… 皇亲贵戚仗势升官发财、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靠自己双手吃饭的时代已经来临。翻身是广大百姓的翻身,而不是几个特殊人物的翻身…… 人家骂我们没有人性、不讲人情。若他们所指的是这种帮扶亲朋升官发财的人情,那么我们便没这种人情,不讲这种人情。我们有的是另一种人情,是对劳苦大众的无限热爱…… 我本人极普通平凡,同时也没有权力、没有本钱、更没有志向,来做这些扶助亲戚高升的事。望你从头干起、从小干起,不要一下子就想负个什么责任,先要向别人学习,不讨厌做小事、做技术性的事……” 王笑对唐芊芊所说的显然不仅于此。 但此时寥寥数语,淳宁依然感到了巨大的震撼。 她自小听过的道理就是,汉高祖借吕氏外戚而得天下;汉文帝借薄氏外戚联络周勃诛吕氏;汉景帝借母族窦氏之力;汉武帝妻族则是卫青、霍去病…… 她极难想像那所谓‘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并有人能如此坚定的执行。 今日之前,她很难相有真有人不愿当太子…… 唐芊芊又道:“我不知道你能否感受到那种志向……但我并不想替小呆瓜去争什么皇位。 笑郎故事里说的那种伟岸胸怀,他自认为是做不到的,小呆瓜大概也是做不到,但总之,我和笑郎既见过或听过那样的理想,皇位在我们眼里,也就不那么值钱了…… 我不希望让自己的儿子为一个不值钱的东西,浪费掉一辈子。他以后又不至于吃不饱穿不暖的。” 淳宁默然了一会。 唐芊芊话锋一转,又笑道:“当然,他若是想要,以后自己去争罢了。而谁若是为了那位子想害我们母子,我也不是吃素的……” 最后这一句话大概是为了稍微敲打一下淳宁,她语气里却还带着一些调侃的笑意。 淳宁依然还有些困惑,抚着肚子,陷入了思索之中…… 第942章 纸包火 随着王笑回到济南,局势似乎一下子平静下来。济南百官在平静中却保持着紧张又忙碌的氛围。 战后的许多事要做,粮食也要收,黄河还在治……这种时候,王珍以及一部分官员却被王笑贬到河南山区去了。 旁人只道这又是在布什么局,敢问的人不多。 唯有唐芊芊隐约猜到了一点。 “你是因为大哥擅自到西安和谈的事惩罚他?” “差不多吧。”王笑含糊地应了一声,道:“让他这个士大夫、读书人到山野里去,接受一下贫苦百姓的再教育……” 他说着,似乎又想到什么,苦笑着摇了摇头。 有些东西他以前不懂,至此才算是有了一点点的体会。 对比起来,自己遇到的这点小麻烦算什么…… 唐芊芊道:“还是那句老生常谈的话,若因为他想让你当皇帝你就罚他,这楚朝文武百官十之八九皆可罚。” “问题从来不在于他们想让我当皇帝,我如今与这楚朝的皇帝有区别吗?” 只有在唐芊芊面前,有些话王笑可以实话实说。 “皇帝对我来说,已经只是一个名义问题了。我早已是这个割据政权实际上的皇帝,叫靖安王,或叫皇帝、红帝、蓝帝,有什么不同?他们心里清清楚楚,我不可能把权力再下放给周衍…… 我也与你说过吧,我要这天下按我的意愿来构建,他们也知道我的意愿,但还是这样做,为的根本不是我的这个帝位,而是他们的意愿。 罚他们,为的是杜绝有人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名义而试图左右我,逼着我害这个害那个。罚他们,因为他们在我身边这么久,却还放不下士大夫的那一套……” 唐芊芊道:“大哥不傻,他能不明白你的志向?” “他想要明白,但还是不明白。我和他说过我的想法,他说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以周礼治天下,他觉得我想做王莽。” 王笑说到这里,拍了拍唐芊芊的手,叹道:“也唯有你懂我。” “因我是义军出身吧。也许有朝一日,大哥他们也能明白的。” “他其实也知道皇位对我而言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名义,只是一个称呼问题。知道他真正在乎的是什么吗?” “继承人。”唐芊芊道:“他们心里清楚你不可能放下权力,所以他们在乎的也不是你称不称帝。 你和他们说不通,不是他们太笨,而是立场、念理不同。他们必须要明确,谁将继承你的基业?这才是他们真在乎的。 在你的立场而言,当了皇帝,得到的权力并不会更多,有害而无利。但唯有一点……你登基称帝,他们便可请立太子了,毕竟在其眼中,储君乃国本。” 王笑道:“储君乃国本……我以前就不明白储君有什么重要的。” “对你而言不重要,对你每一个臣下而言却都至关重要。你总是亲自去打仗,他们难道不担心若有了万一,以后要怎么办吗?这些人为了拥扶你,已经得罪了周衍。绝不愿在你死了之后由周衍掌握权柄。这个问题不解决,他们心中永远难安。” “我没那么容易死。” 王笑说这句话其实没什么底气。 这次在山西,算是最不危险的一战了,依然都有身边的士卒死掉…… 唐芊芊握紧了王笑的手,又道:“周眉也有了身孕,她若是生了一个男娃。你必然要面对选择……大哥、二哥他们或许不像别的臣子那样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但你不告诉他们你想要立哪个孩子,他们如何知道往后要怎么做?” 王笑闭上眼,又想到王珍那天夜里对自己说的话。 “唐芊芊的儿子、布木布泰的儿子,你总得立一个。哪怕不登基称帝,立为世子也好。你立了,所有文武便得心安,知往后该如何行事,我们可收服一方势力,尽早平定天下……” 唐芊芊虽不知布木布泰之事,其它方面却看得明明白白,又道:“说起来,你麾下文武,一部分楚朝旧部大概是支持周眉,如此往后就算改朝换代,他们至少面子上好看。但你的嫡系、新政的受益者们,只怕都更倾向我这边。当然,若依你的心意,是都不想立吧?” “我很清楚我想要做什么。”王笑道:“我想做的,眼下的环境条件都还不允许,我这一辈子可能都改变不了太多……但我今年十九岁,若我能活到六十岁,还有四十年的光景,我要用这四十年改变一部分人的想法,选出一个继承人。 若能有三代人,用百年光阴,也许能构建一个我想要的世道。这才是我说的开三百年太平之始。 而教化比征服要难,难得太多了。这才是我一再向大哥二哥强调不愿作皇帝的原因。我已有帝王之实,若再冠以帝王之名,再想扭转世人的观念就更难了。 这就好比,有人不想要生孩子,他父母逼着他成亲他也不愿意,因为他一成亲,他父母就一定会再逼着他生孩子,死活也说不通。 称不称帝于我只是小事,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往后的权力如何传承才是关键。我们的儿子才出生、眉儿只是有孕……他们就已然闻风而动了。 但在我心里,我死后继承这份事业的未必要是我儿子,甚至最好不会是我的儿子……” 唐芊芊道:“若有朝一日,最能继承你这份志向的是小呆瓜呢?” “他总不能是在太子或世子之位上继承这份志向吧?” 王笑道:“一旦这个名份确定下来,无数人就要拥趸在他身边,把我们的儿子变成一个为了皇位不择手段之人。 我想走的路,比成为一个皇帝要难得太多了。就是我自己坐在靖安王这们位置上了,也无法保证能一直坚守本心。 有时候连我也在想……干脆算了吧,世人只想要一个皇帝,那就给他们一个皇帝。何苦想要去改变什么呢?我也就活这几十年,何必去操心百年之后的事? 以前没走到这一步,不明白这要有什么样的大意志……我终究没那么伟岸,差得远了。” “那笑郎为何还要坚持呢?” “是啊,但那和清王朝又有什么质的不同呢……” …… 其实王笑知道,只要自己还活着,这些都还不会脱离自己的掌控。 国本之争如今也只是初现端倪而已。 天下平定之后,才是它真正拉开序幕之时。 到时让他们去争好了,那个过程才是洗涤世人思想的战场。 真理越辩越明嘛。 要怎么做他心里很清楚。 目前而言,摆在他眼前却有个小小的麻烦,布木布泰这样跳出来,自己那个秘密怕是瞒不住淳宁和唐芊芊了。 就算把王珍远远地打发掉了,但还担心有别人跳出来…… 这天与唐芊芊在书房聊着这些,两人确实是琴瑟和鸣的样子。 等处理了几桩公务,傍晚时他们转回后院,却见左明静与顾横波正好过来求见。 王笑眼静不由自主地就落在左明静脸上。 她又清减了一些,虽穿着官服,却还是一副温婉的气质。 但她一双漂亮的眼睛看向王笑,眼神中却显出焦急之色。 王笑心想,她有话要和自己说。 他再看到顾横波的表情……这女人又在犯花痴了。 只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唐芊芊却也察觉到了什么,却并不愿回避。 “怎么了?” “靖安王,这里有几封要紧的公文。” 王笑点点头,走上前接过。 他故意碰了碰左明静的手指,冰冰凉凉的。 她颤了一下,如触电一般把手抽了回去。 王笑又盯着她的眼睛,觉得她有些慌张。 …… 公文上的内容说的是,锦衣卫发现有一股建虏的细作扮成逃人进入了山东。时间是在山西之战前。 这股人并不是建虏特地培养的军中精锐,而是入关之后从逃人中挑选的,家中却都有亲属被控制在建虏手中。 因籍贯、家境等情况都核对过,朝廷这边依例将他们打散安置在山东各地。 这样的情况本就难以避免,但就算有细作散在民间,武器也没有,权力也没有,想来也闹出不什么乱子。 但这次山东腹地遭到袭击,许多细作便趁乱换了一个身份。 其中已有人混进济南城,开始四处联络起来…… 王笑看到这里,翻了一页,眉头已深深皱了起来。 “靖安王……靖安王……殿下她……” 甘棠勿勿跑来,满脸都是焦急之色。 王笑快步冲回淳宁屋中,只见淳宁正坐在那,手里捧着一封信,满脸都是泪水。 “眉儿……” 淳宁从信纸间抬起眼,开口想说些什么,嗓子却是哑的,好一会没有声音出来。 王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完了,兜不住了…… 秦山河从皮岛回来后,在济南城置了一个宅子,把他妻子塔尔玛和一双儿女都安置在这里。 他虽然没说,但有一种……我在外领兵,留妻儿在济南以示忠诚的意思。 这宅子在济南内城的城根附近,离秦家人的宅院都很远。门外也并未悬挂“秦府”的牌匾,连灯笼上也没有贴字。 秦家并不喜欢秦山河这个满洲媳妇,平素从未有来往。 塔尔玛反而喜欢这种无人打搅的清净。 她这一生眼看着母亲被亲弟弟凌迟,两个姐姐一个被丈夫亲手杀害,另一个被逼成疯子。她自己的丈夫也是与家族恩怨难解。 人情往来这种事于她也是大可不必,这辈子也就想安安静静抚养两个孩子长大。 这天,塔尔玛正在院里带着一双儿女玩耍,一旁的嬷嬷说着小公子以后入讲武堂读书也当大将军。 “当什么大将军。”塔尔玛摇了摇头道:“我即不愿他当将军,连官也不愿他再当……” 话到这里,有嬷嬷上来通传了一声,打破了这个院落的清静。 来的是羊倌家的夫人巴特玛璪。 巴特玛璪算是塔尔玛在济南少有的朋友之一,以前在沈阳时算是她的舅妈……后来两人又一路从沈阳逃到济南,算是同经生死。 此时巴特玛璪脸上却满是忧虑之色,拉着塔尔玛进了屋,低声道:“我不知道怎么办了,才来问问你。” “怎么了?” “有人找到我说,羊倌在京城被捉了,淑侪也被牵连了。他说能替我把人救出来,但要我帮他们做一件事……” “谁捉的?又是谁要帮你救他们出来?” 巴特玛璪低声道:“当然是清朝的人捉的。但却不知是派人来联络我的,传话的人很神秘。” 塔尔玛又问道:“他们要你帮忙做什么?你可别乱来。” “他说,靖安王在清廷留下了一个儿子,孩子的母亲身份不一般,让我来问一问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儿……儿子?” 塔尔玛身子一颤,一股寒意从脚底板泛上来。 她记得,那日在盛京清宫,自己被带到了秦山河与王笑面前。 当时在那里的,还有布木布泰…… “福临在哪?!” “放我们走,我把福临还你。” “王笑,你敢背叛本宫?你交出福临,本宫让你跑两百步。这是本宫最大的让步……” 那两百步,塔尔玛已忘了自己是怎么跑下来的。 漫天都是箭雨,秦山河护着她,背上中了一箭又一箭…… 等最后跑出来,她看到王笑怀里抱着一个死去的姑娘。 当时塔尔玛觉得,在场亡命狂奔中,自己比她幸运…… 巴特玛璪又问道:“你知道是谁和靖安王生了儿子吗?” “我……我……” 塔尔玛再次想到了布木布泰看王笑的眼神。 她没有忘掉布木布泰那带着巨大恨意的话语……“王笑,你敢背叛本宫?” “她为什么要让你来问这件事?” “我不知道,那人说,只要我问到了,他们会救出羊倌和淑侪……要不,我去告诉靖安王?” 塔尔玛喃喃道:“她自己生的儿子,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她为什么要叫你来问?” 巴特玛璪道:“那人还说,这件事不难问的,秦帅知道,蔡将军知道,当时还有十余名和靖安王一起从皇宫逃回来的……” 塔尔玛又是浑身一颤,往后退了好几步。 “为什么?我们不想再掺和到这些事里啊……为什么她还要来逼我?为什么?” 巴特玛璪其实已经猜到了一点。 对方特地说了,王笑是从皇宫逃出来的,又说那女人身份不一般…… “是……庄妃?她到底要做什么?” “你来见我……只怕已经上当了……” 话到这里,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夫人,有锦衣卫的官爷想问夫人几句话……” 德州。 “秦帅,有人射了一支信箭过来……” 秦山河伸手接过那封信,只见上面写着“秦山河亲启”几个字。 他有些冷笑,拆开了扫了一眼,见上面写着是满文。 无聊的离间计…… 脑中这个念头才升起,他看着信上的内容,脸色却是逐渐郑重起来…… 河南,杞县。 蔡悟真从亲卫手中接过信,皱了皱眉,问道:“谁送来的?”更新最快的网 “不……不知道,卑职解手回来,就看到它钉在树干上……” 蔡悟真低头看着信封上的字迹,眉宇间闪过一丝痛苦之色。 他似乎想把信撕了,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收起来。 这天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到最后还是在烛火下把这封信缓缓拆开。 映入眼睛的头三个字就让他感到了心境复杂。 “爹错了……” 朝鲜,汉城。 何良远盘膝着坐,捧着茶饮了一口。 他对面坐着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人,名叫崔迟川。 崔迟川曾参与朝鲜政变,一举把李倧推上国主之位,“奇谋密计,多出其手”,为靖社一等功臣,封完城府院君。 这样的从龙功臣,仕臣也是飞黄腾达。 但其后,他主导了“丁卯主和”“丙子主和”,成了朝鲜清流眼中的小人,将其视为秦桧之流…… 此时两人对谈,免不了再次谈起这段旧事。 何良远叹道:“当年丙子胡乱,崔公力主和谈,毁尽一世清名,惜哉。” “个人荣辱,何足惜哉?”崔迟川亦是长叹一声,道:“惜者,家国蒙受大辱,屈于胡虏之下。” 何良远道:“我是知崔公为人的,南汉山城之役,孤城守围四十余日,命脉断绝。贵国主若守匹夫之节,则宗社必亡,生灵必尽。崔公一力主和,使宗社得以延其血食,生灵得以免于鱼肉,实为大功一件。” 是客套话也好,是真心也罢,崔迟川却不愿受此夸赞,摆了摆手,带着喟叹的口吻道:“当时金叔度主战,在国主面前将我写好的国书撕裂,痛哭不已。何公可知我是如何应的?朝廷须有裂坏此书之人,而如我者亦不可无也。” 何良远点点头,道:“是啊,我等为臣子,有人须主战,有人须主和。皆是为生黎社稷,何有忠奸之分?” 他亲手倒了一杯酒敬崔迟川,道:“丙子胡乱之后,建虏要求朝鲜出兵攻打我大楚,是崔公一力斡旋,消解此事。又多次为我大楚军民归朝,暗递情报……为此,崔公被建虏押往沈阳拘禁六年,犹不改一片丹心。 此番建虏令朝鲜出水师攻打山东,又是崔公出面阻止此事。朝鲜人骂你是亲清派,是小人,是奸臣。如此种种义举,是吗?!他们不知,我何良远身为楚臣,却知你高义,这杯酒,聊表敬意。” 回想起被拘禁在沈阳的光阴,崔迟川神情更悲,用颤巍的手捧起酒杯饮了一口,作了一首诗。 “完璧微功何足称,负荆高义是难能。丈夫心事如春水,肯许中间着点冰。” 两人虽一个是楚朝人,一个是朝鲜人,但文化相通,其实极为契合。 在何良远眼里,崔迟川比如今楚朝许许多多人都更像汉人士大夫。 朝延里真是太多粗鄙之人了,远不如朝鲜士大夫高雅。 寒暄到这里,崔迟川谈起了今天来见何良远的正事。 “贵朝靖安王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天佑华夏啊……靖安王屡建奇功,已杀得建虏胆怯矣。老夫在沈阳时有一旧识,今日方至汉城,言建虏宗室已有投降称臣之意,何公可愿见他?” 何良远闻言,又惊又喜,瞬间站起。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崔公所言……可是真的?!” …… 这夜话到最后,崔迟川苍老的脸上也泛起些期盼与喜色来。 “老夫恐是时日无多了,有生之年若能见到华夏中兴,朝鲜不必再屈膝与胡虏,死而无憾矣……” 济南城,靖安王府。 王笑独自坐在书房里,看着布木布泰写给淳宁的信。 这又是一封长信,详详细细地记录了他在永福宫里那些事……活脱脱是一部清宫秘史…… 这信还不止一封,秦小竺和缨儿她们也都收到了…… 王笑觉得自己的思路都一下被打乱。 家里几个女人哭哭啼啼的,让他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想事情。 秦小竺说要去京城把布木布泰杀掉。 缨儿问他“少爷,真是这样吗?” 钱朵朵倒是还好,一直低着头。 淳宁和唐芊芊似乎是生气了…… 王笑倒也能理解她们,她们那么好强,发现自己的男人被人家…… “好烦。” 过了一会,有锦衣卫番子上前,王笑忙问道:“查到了没有?谁把信递给淳宁的?” “禀靖安王……还在查,应是知事院中某人……” 王笑挥了挥手,愈发不悦。 接着又是顾横波过来求见。 顾横波偷眼看了王笑两眼,眼神里却还藏着一点兴奋之色。 “靖安王,下官查出来了,是姚容给殿下递的信。” “姚容?这是谁?” “是知事院司员,也是忠勤伯的孙女。” 王笑道:“姚文华的孙女?” 他不露声色,又问道:“锦衣卫都没查出来,你怎么知道的?” 顾横波道:“事情一出,下官就觉得是姚容所为,故而有所留意。” “知道了,你做得很好。”王笑点了点头,道:“让明静来见我。” “左大人正在见殿下。” 王笑心知肚明,这顾横波就是故意挑这个时候来见自己。 这女人看起来就是一副乐得看自己后院起火的样子。 …… 顾横波确实对王笑后院起火感到雀跃。 她知道自己火中取栗的时候到了。 前阵子一直打仗一直打仗,她一生技艺毫无用武之地,都快急死了。 现在可不一样了,王笑一直风平浪静的后院可算乱起来了,女人们勾心斗角……这才是她擅长的战场啊。 她就知道姚容那个蠢姑娘迟早要捅出事给自己收拾,却没想到能捅出这么大的事来……这个真是意外之喜。 “靖安王,下官觉得,殿下她们并非是在生你的气……更多的还是在心疼你。” 第943章 合纵术 顾横波壮起胆子,轻手轻脚地走上前,缓缓伸出手给王笑揉着头。 她力道虽不大,手法却着实不错。 王笑似也感到放松不少,手也放下来,闭着眼陷入沉思。 顾横波于是轻声说道:“依下官看,那坏女人就是故意要气殿下,让靖安王与殿下之间有隔阂呢。” 王笑像是睡觉了一般。 顾横波低着头,一缕碎发轻轻拂在他的脖颈上。 她故意的,今早特意洗的头,抹得桂花香膏,十分好闻。 但她也只敢做到这一步了,王笑没有反应之前,她也不敢再有别的动作…… 看王笑不应,她又继续说道:“但她看错我们殿下了,殿下宽弘坚忍,岂是她能估量的?更何况殿下对你的情深似海,一定是不会中她的计。 左大人说,殿下是因想到靖安王你孤身陷于境界,九死一生,这才伤心难过……下官也斗胆劝一句,靖安王万不能以为殿下是在生气。” “我知道。” “靖安王是不是觉得……不好亲自与殿下她们开口解释吧?” “嗯。” 顾横波咬了咬唇,小心翼翼道:“此事……不如交给我去办吧?我毕竟是女子,有些话好说,又知靖安王心意。” “你要怎么办?” “下官一定能化解殿下的心结,让王府重归安宁。其实,这也是一个让殿下与芊芊姐和睦的机会呢。” 纤纤玉指轻轻按在王笑的额头上,王笑点了点头,指了指案上的那封长信。 “你也可以看一看。” 顾横波开心地抿嘴笑了一笑…… 这千里江山,男儿们执戟厮杀是一个战场,但在这后院宫闱之中,也有另一个战场。 在这个宫闱战场上,那个女人从千里之外的京城一出手就展示出了霸道的手腕。 ——你强横如秦,当自己是秦宣太后么?但我顾横波却可效仿那合纵六国的苏秦…… 顾横波如一只穿花蝴蝶般飞舞起来。 “左大人,下官知你正为殿下忧虑,但比起殿下的心境,她的处境更让人忧虑。布木布泰若携建虏百官归降,其势只怕尤在殿下之上。此不仅为宫闱之争,更是朝堂之争、国本之争,殿下势弱,我们该劝她与瑞朝七殿下同心协力、阻止此事……” “秦将军息怒,那坏女人确实可恶,但秦将军暂时如何能杀得了她?眼下要防的,是有朝一日她抢走靖安王。不过她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只要王府里几位夫人们能团结一心,一点机会也不给她……” “缨儿夫人不要慌,殿下和芊芊姐一定不是在生靖安王的气。靖安王有什么错呢?都是那坏女人害的,这种时候我们该劝她们和睦,靖安王自然也不会再烦恼了……” “其实在靖安王眼里,朵朵你是最乖巧的,但只有和乖巧是不够的,要是你也能劝一劝殿下和七殿下,靖安王一定会更疼你呢……” 把左明静、秦小竺、缨儿、钱朵朵联合起来并不难。 顾横波的策略也很简单,她要把她们各种各样的情绪全都化成对布木布泰的愤怒和忌惮。 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唐芊芊和淳宁了,她很紧张。 但她还是鼓起胆气去见了唐芊芊。 唐芊芊态度并不友善,直接问道:“我听说你上窜下跳的,还在猜你敢不敢来见我。” 顾横波一上来气势就弱了不少,道:“我想为靖安王分忧,想替他劝一劝七殿下你。” “你何必呢?你这般相貌才情,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 顾横波有些害怕。 “是我心气太高,没有七殿下的命,却有七殿下的眼光……” “就这么想跟我抢男人吗?” 顾横波更怕了,但还是抬起头看着唐芊芊,脸上是人畜无害的表情,很是诚恳地说道:“我……我不敢和七殿下抢,是布木布泰那种女人才想从七殿下手中抢过靖安王……我只想服侍靖安王和殿下……我很听话,也很好用的。” 见她一副漂亮又乖顺的样子,唐芊芊倒也没有什么罚她的心思了,只是轻声叹息了一声。 “你自以为很聪明,却用了最笨的办法,笑郎喜欢的是平等的恋爱啊。” 顾横波似懂非懂。 她从忆事起,就不知所谓平等为何物…… 但在一刻,她已经知道,自己这次是找对人了……一定要巴结住她才行。 “其实,以七殿下的聪慧,自然是明白该如何应对布木布泰,但似乎是心中还有气?” 唐芊芊没有回答,低着头,手指捏着一封信纸。 顾横波接着劝道:“靖安王当时也是没办法……” “他去辽东为的是周眉,又不是为我,何况这件事他本该早点告诉我。现在他不来亲自向我解释,却派你来当说客,还想让我和周眉陪他相敬如宾?美得他。” 顾横波一番说辞还未开口就被唐芊芊揭破,连忙惶恐地低下头。 唐芊芊又道:“你这唯恐天下不乱的,想混水摸鱼?真当我心软不会对你下手?” 顾横波又是一惊,知道自己这次是磕到硬石头上了。 她想要退出去,但又想到成败就在此一举了,今天退出去,往后再想巴结唐芊芊可就难了。 ——拼了,她再聪明,就不信她没有怒气。 泪水说来就来,顾横波很快就呜咽大哭起来…… “呜呜……七殿下……你误会靖安王了……此事是我自作主张……靖安王那等人物,我爱慕至深,却被那坏女人那样玩弄……呜呜……想到那坏女人,我心里就好恨……公主殿下怀着身孕又被她这样设计激怒,靖安王好不容易才走出来现在也是心乱如麻……我这才来求见七殿下……只有七殿下才能稳住局面……” “够了。” “呜呜……那个坏女人……布木布泰……她还敢生个儿子,还敢在七殿下你之前,她……” 唐芊芊手中的信纸忽然被撕裂开来。 她皱了皱眉,想要克制住的怒气再次被撩拨到心头,冲击着她的理智,又让她无比冷静。 顾横波不知何时已爬到她跟前,可怜兮兮地拉了拉她的裙摆。 “七殿下,公主殿下和靖安王也好可怜……你别生他们的气了好不好……你最聪明了……你明白的,我真的是为你们好……别生气了……” 王笑坐在榻上,小心翼翼地抚了抚淳宁的头。 淳宁就抱着膝盖坐在那。 他不知道怎么劝她了。 淳宁显然并不是在生他的气,甚至总说:“夫君,是我欠你太多了……” 恰是这样的情况,让王笑更加担忧。 “不是这样的,你不要胡思乱想好不好?” 淳宁哭得更厉害了。 “我也知道……我想好好保重肚子里的孩子……可是我忍不住……睡不着……夫君为我做了这么多,可是我好没用……” 王笑知道,或早或晚淳宁都不至于如此,她一直以来都是很坚忍的女子,偏如今正是她妊娠反应最严重的时候。 道理她并非不懂,偏就是越懂,她越容易被各种情绪左右…… 夫妻俩独坐了好一会,淳宁每次看王笑都忍不住哭出来。 有推门声响起,王笑转头看去,见到是唐芊芊进来了。 “芊芊。” 唐芊芊没说别的,低声道:“你先出去吧,她越见你越难平静。我了解她的心情,我来照顾她。” “嗯,拜托你了。” “放心吧,没事的。” “你呢?” “我还能怪你吗?” …… 王笑走出屋子,看到自己的女人们都站在那……觉得好尴尬啊。 她们相继走进屋,路过王笑身边时,秦小竺轻声哼了一声。 钱朵朵偷眼看了王笑一眼满脸绯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果然还是缨儿最乖,低声说了一句“少爷,没事的,我们知道怎么劝殿下的……” 左明静竟然也在,路过时飞快低下头,不与王笑对视。 王笑走出院门,长长叹了一口气。 小石径上,顾横波正站在那,看到王笑就是眼睛一亮,迈着小脚轻快地跑上前。 “靖安王,下官不辱使命,办成了啊。” “是吗?真没事了?” “嗯,殿下眼下需要的不是宽慰,而是斗志。” “是么……” 顾横波又是一点头,道:“靖安王放心,七殿下一定能能安抚好她的。”更新最快的网 她抬着头看着王笑,眼底满是温柔的光,又道:“这些家中闲事就有我来替你打理好吧?你有那么多事要忙,不必再因此烦神了。” 王笑一时有些无言以对。 “唔,你很好,想要什么赏?” 顾横波知道他不会再舍得把自己丢给唐芊芊带去西安了。 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人家……想要你与人家……” “别闹。” 王笑抬手把她的脸轻轻转到一边,径直走开了。 顾横波捧着脸站在小径上回头看去,眼中却是喜意更甚…… 秦玄策押着数万俘虏到了齐河县,才转回济南就得到了王笑的召见。 两人却是在街边随意找了一家小酒楼说话。 “这一仗打过瘾了吗?” 秦玄策“哈”了一声,道:“你说呢?我被方明辅撵了那么久,等秦小竺带主力来打……呸。” “建虏要投降了。” “什么?”秦玄策嗤之以鼻,道:“怎么可能?” 王笑皱了皱眉,道:“我们一起从沈阳回来的,你不问我后来藏在哪?” “我想问啊,问了有区别吗?你不是藏在什么‘尔’家里就是藏在什么‘鄂’家里,我问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名字记得住吗?” “我藏在皇宫里,和他们的太后生了个儿子……” 秦玄策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十分精彩。 “大玉儿?” “嗯,大玉儿。” 好一会儿之后…… “王笑,你过份了。” “问题是,大玉儿看爱新觉罗家情况不妙,想要投降过来。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秦玄策一时也没想好,沉思起来,过了一会,道:“这次是你问我的啊?” “嗯,我问你的。” “还是你先说你怎么看。” 王笑哂笑一声,道:“局势变了知道吗?我们以前打仗,打的是硬碰硬。没有人觉得我们能成势,一个个骨头硬的很。往后就不同了,等收复京城,再打江南,你且看看会是什么样子……但你不要高兴得太早,这种软仗比硬仗更难打。” “我知道。” “大玉儿最聪明,最早反应过来。趁着建虏还有兵势,想要卖个好价钱。想当我老婆,又盯着我继承人的位置,但这买卖我觉得亏,你懂不懂?” “你这么说我就懂了。”秦玄策道:“都到现在了,我们又不是打不过建虏。” 王笑道:“但有些人就不懂。” “有什么不懂的?” “有些人觉得战火连绵,百姓生于水生火热,不如早点平定战乱;有些人觉得促成此事,是经天略地的奇功一件;还有些人的立场天然地就倾向于通过判断收服建虏而非武力征服……” 秦玄策道:“你这么一说,也有道理。这买卖你要觉得亏,我们可以做地起价嘛。” “坐什么地起什么价。打江山又不是做生意,你参一股我参一股,打下的江山还不是二世而亡的隋朝。” “那就不谈,打就是了!” “好,明年收了粮北伐……” “明年?一年又一年,偏要修黄河……” 王笑盯着秦玄策看着,把他盯到发毛。 “你看我干嘛?” “今天如果是我大哥二哥和你谈,你又要听他们的支持和谈了?” 秦玄策又有烦懆,喝了一杯酒,抱怨道:“那要我怎么样?你们一个个说的都有道理,我说我就听你的,你又要我自己思考。” “那你说,你自己是什么想法。” “等到明年收了粮北伐,确实有点久。”秦玄策道:“要我说,你先答应大玉儿,我们先干打多尔衮,等你收了大玉儿,让秦小竺做掉她,一了百了。” “要是这样,小竺先被她做掉,你信不信?” “我不信。”秦玄策道:“反正,你要是追问我的建议,我觉得谈谈也蛮好的,闲着也是闲着。但你要不想谈,那就不谈,我听你的,等明年就等明年。” 王笑饮了一口杯,道:“打江山一定要坚定,‘谈一谈也蛮好的’这种投机取巧的思想要不得。大玉儿就是要让你们有这种侥幸心理。她已经在对付秦山河了,昨天,塔尔玛和巴特玛璪因为与建虏细作联络,被锦衣卫捉了。接着,许多人弹劾秦山河通敌。” 秦玄策道:“三叔自己作孽,一辈子都陷在这种事里……” “大玉儿这么做,一是等着以后公开我与她有儿子,塔尔玛和巴特玛璪就是人证,到时秦山河就会自动被划规到那一派,不管他愿不愿意;二是使我们军心不稳,制造内忧外患的错觉,促进和谈;三是提醒秦山河以及所有归降的辽人,关内人永远都会怀疑他们,我们通过和谈收复建虏对他们的处境最有利……” 王笑说完,道:“明白了吗?这女人会为了她的利益不停算计人心,你们要是抱着侥幸,想要省事省力地赢就会落入她的圈套。唯有坚定不移打过去才能打下一个真正稳固的江山。” 秦玄策点点头。 “明白了。” “这下是真明白了?以后不管谁向你说的天花乱坠,都能不被动摇?” “真明白了。” “好。”王笑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道:“朝中文武大半部分不像你这么聪明,有些人死活不愿意明白这道理,或者是懒了、累了,不愿意继续打仗了,或者是嫌现在的功劳还不够高,想往上踮一踮,死之前谋个公侯……我却不能一个一个去说服。” “又要杀鸡儆猴了?” “你说姚文华怎么这么能活?” …… 王笑见过秦玄策之后没有直接回府。 他又去了城北的军营。 因为山西之战而抽调出的两万余兵力一部分被派去驻守新得到的上党地区,余下五千余人看管着数万俘虏,兵力再次紧张起来。 王笑在营中逛了逛,又找了几个老卒随意聊了几句。 “哪里人啊?” “西道沟人。” “想家吗?” 那老卒也不知道自己前面的就是靖安王,挠了挠头,笑道:“将军……俺一年十个月没回过家了,先在德州打了一年,接着到甄城抗洪,又到山西,再到潍州,沂南,现在到了济南……做梦都做到俺娘跟俺媳妇哭咧。” 王笑有些愧然,道:“再等一等,再练一支新军,轮调你们回家收粮。” “真的?!去年年底就说放我们回家过年咧……” 远处有快马狂奔而来。 “报!急报……” “博洛作出固守太原的假像,实则已率大军西进攻打瑞朝,进军神速,半月内连破十一县,我们收到消息时,他已攻至运城,如今只怕已经在准备西渡黄河了……” 夏向维看了情报,对着地图分析到这里,王笑打断道:“只怕已经渡过黄河了。” “这么快?” “他们收缩回太原时,只怕就已打定主意攻打瑞朝。我离开山西,想看看他们敢不敢趁机继续攻打上党,他们不敢来,很可能当时就在准备西进。这一仗他们要打时间差,出其不意,不给我们援救瑞朝的时间。” 夏向维有些震惊,道:“瑞军该有准备才是……” “唐中元打算放弃山西,关中天险就失了大半,建虏能不能一举灭瑞朝,关键就在于能不能抢渡黄河。多尔衮不会想不到这个问题,以有心算无心,唐中元必败。” 夏向维道:“我也没想到建虏会舍近求远,居然去打西安。” “是啊,谁都没想到……” 王笑也不知在想什么,似乎有些走神。 帐中诸将各自议论起来。 “要说,唐中元也是活该,他要是答应和我们一起守山西,太原会丢吗?能让建虏一下打到家门口吗?” “只怕他还做着让我们和建虏你死我活的美梦,没想到建虏这么快被我们打败了,嘿,调转马头去打他……” “多尔衮这次是想从潼关出兵打我们了?” “狗奴真他娘窝囊……” “依我看,我们抽调一支兵马堵住潼关天险,让他们打去……” “从哪弄再一支兵马去守潼关?” “娘的,潼关要丢了,河南又是一马平川……” 接着,帐中有人似乎想到什么,看了一眼王笑的神色。 议论声渐渐低了下来。 “都别说了……小公子还在西安呢……” 等所有人都不说话了,秦山湖一拱手,道:“末将请命,愿率亲卫急赴西安救回小公子。” 王笑脸色没什么表情,淡淡道:“等有详细的情报再说吧。” 他招过刚赶回济南的小柴禾,低声密语了几句。 走出军议堂,抬头看去,漫天都是星星。 其实事到如今,他都还没见到过自己的儿子。 脑海中忽然想到一句话。 “爸比,你会唱小星星吗?” …… 他跨上马,准备回家去见唐芊芊。 脑海中勾勒对她的说辞。 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多尔衮打不过我,转头去打你爹了,谁叫你爹当时不肯跟我联手? ——估计那女人想要害我们的儿子…… 想着想着,王笑也岔了神…… 大概是因为以前看过太多动画片,既定印象里,总觉得多尔衮会像个大反派一样,豪气干云地倾力全力与自己一搏。 “王笑,本王已聚集最后的十八万大军,让我们轰轰烈烈地决一死战吧!” 真希望他会那样啊。 那才是反派该有的样子。 结果,这边才反超了一丢丢,这家伙就怂了、怕了,在迂回包抄的路线上越走越远…… 伤害性不大,就会让人疲于奔命…… …… 还有布木布泰,本以为哪一天自己提着剑一步步走进皇宫,会看到她带着福临坐在龙椅上,守卫爱新觉罗的最后荣耀。 “本宫的大清亡了……我可以死,福临还是个孩子,你放过他吧……” 怎么能现在就想投了? 怎么能现在就已经在为投降过来以后的事做准备、还妄图把那些封建帝王家的权谋心计一股脑地塞过来? 王笑想到这里,忽然拔出佩剑一把劈倒路边的靶子。 “垂死挣扎……” 这天夜里,布木布泰又做了一个梦。 她再一次梦到王笑披着龙袍坐在自己身边,仿佛当时在雍和苑…… 但这一次,他是真正的皇帝了。 彼此就像那时候一样,一起运筹帷幄,除掉了一个又一个敌人……也包括唐芊芊和淳宁…… 他雄图大略,在她的辅佐下,一统满蒙汉三族,疆域远超汉唐。 而她,坐在他身侧,陪他享受着这无上的荣耀,受万世称颂。 许多年以后,万邦来朝,英挺的皇太子带着几个皇子公主上前,亲手扶起满洲来的可汗,诚挚地道:“兄长,这些也是我们的弟弟妹妹,正是满汉一家亲……” 而龙椅上的王笑,回头看向她,依旧眼含深情。 “皇后……” “叫我大玉儿……” 第944章 下半场 周衍登基称帝后,北楚原有的农业处、商业处这些衙门就升为部衙,相当于把以前六部衙门细分为十二部。 农部衙门,夏向维穿过回廊,见到一个个官员走拿着文书脚步匆匆地疾走,一派忙碌情象。 他在傅青主的公房外等了一会,待里面议事的官员离开,迈步进去。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傅青主埋首案牍,头也不抬地随口说了一句。 “傅大人,是我。” 傅青主抬起头,微微错愕了一下,笑问道:“今日怎有空来?坐吧。” 他让人去添杯茶水,夏向维谢绝了,坐了下来,道:“建虏攻西安了。” “又打仗?”傅青主皱了皱眉,道:“不过……唐中元若能与建虏打个一年半载的,也能让我们缓过这口气。” “不好说,老师断言,唐中元必败。我们不怕他败,怕得是他会速败。” “速败?” “是,建虏已兵抵黄河了。” “这么快?!” 傅青主惊了一惊。 他手上也没太多情报,不好作什么分析,叹道:“战火不休啊,还以为能安定一年半载的。” “是啊,倘若西安落在建虏之手,建虏兵出潼关,河南、山东又是千里平原。我们在西面可没有另一条德州防线;另外,黄河上流的洛阳、开封若落下建虏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说到这里,外面有官员拿着公文过来,被傅青主抬手挥退,示意他们一会再过来。 “此事,夏大人为何来与我说?” “傅大人该知道,德州战事未歇,我们又接连收复河南与上党地区,以目前的兵力只能勉强驻守。粮饷亦是不足。到现在,靖安王也没决定从哪调兵去取潼关……” 傅青主眉头一皱,隐约预感到夏向维来找自己说的不是什么好事。 他打断夏向维的话,道:“你若是来问我是否能加派赋税、劳役,此事不必开口了。万万不可。” “傅大人且听我说,山东田税已免了两年,民间……” “民间如何?温饱温饱,如今不过是勉强抵饱而已。朝廷既承诺三年免田赋,永不加派,这么快又要出尔反尔不成?我们要吸引难民、逃人归附,洁其居、美其服、饱其食,且首重一个‘信’字,一个言而无信的朝廷,如何使民心安?今岁建虏攻西安要加派,明岁攻开封又要加派,此例一开,后患无穷!”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夏向维道:“难道就坐看西安失守,建虏兵出潼关不成?” “我何时如此说过?要如何守潼关,兵部、军机处拿出章程守,我可曾反对?加派绝计不行。” “若不做准备,一旦事有不谐,战火必要迁连至河南、山东。岂不比加派更苦?事有轻重缓急啊……” 傅青主摇了摇头,又问道:“靖安王如何说的?” “老师还未有决断。”夏向维道:“这样事态紧急之际,是否援瑞,老师却迟迟不下决心,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情况……只怕他也是为难,我这才来问一问傅大人。” 傅青主叹息一声,道:“北边和南边都视我们为大敌,步步紧逼,这一两年难熬啊。” 夏向维见他态度有所松动,又问道:“我们的兵力……” “不行就是不行。你觉得眼下民生安定,多收一点粮没什么,但这两年……不说是穷兵黜武也是战乱不断,实则民力早已被用尽了,恰是因为我们轻徭薄赋还有民心可用。一旦加派,坏的是根基。你要知道,山东终究只是一省之地。如何受得了这样打完北面打南面,打完南面打西面?” “我自是知道,但事情总是要解决,农部好歹给些支持。” “马上要收夏粮了,我与诸大人商议一下,拟个章程,多分一成粮食给兵部。” 夏向维又道:“安置难民到河南之事,不如先停一停,把其中劳壮充军?” “不先安置好他们的家口?能有战心、战力吗?” “事到如今,怕是管不了这么多了,恳请傅大人与我一道上个折子。” 傅青主沉吟良久,又问道:“现在征兵,还来得及?” 夏向维长叹一声,道:“当年唐中元初破西安、天下震动,想来,总不至于被建虏一击即溃吧……” 离开农部,夏向维有些失望地叹息了一声。 他是预想过傅青主不会答应加派赋税、徭役之事的,那就只能暂时先放弃迁难民往河南的计划了。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折子递了上去,两天后就被驳了回来。 夏向维很惊讶。 他再次到靖安王府求见,得到的答复却是靖安王不见…… 朝廷对建虏伐瑞之事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整体的步调依然是该做什么做什么,一切照旧。 只有那位瑞朝七殿下带着她的三千亲卫赶回了西安。 夏向维觉得大部分文武百官并未对此事引起足够的重视。 但他觉得老师不应该如此啊……唐中元确实有速败的可能,怎么能不未雨绸缪?更新最快的网 于是他再三追问刘偀,拜托她到知事院打听。 这日刘偀回来,带给夏向维的消息却是—— “靖安王病了。” “什么?” “说是靖安王与那位瑞朝公主吵了一架,她负气而走,之后,靖安王就病了。” “这不可能……老师哪怕病了,也不可能不理会此事……” “为何要理会此事?”刘偀道:“建虏要打山西,那可是瑞朝治下之地,我们运了大量的粮食、火器到西安,又出兵助其守土,唐中元是怎么做的?我们仁至义尽了,现在建虏攻瑞,还要我们上赶着再去支援不成?” “这是战局,不是小门小户之间的斗气,不是像你这样想的。” “我如何想的不重要,靖安王的意思是我们大楚趁着这时候休养生息。靖安王许是在装病,那不再支援瑞朝的态度也很明确了。” 夏向维还想说些什么,猛然发现自己的妻子瞥了一眼过来。 他连忙闭嘴。 但来不及了。 果不其然,刘偀语气渐渐转淡,道:“你就这么热心联盟瑞朝?” “没……没有……” 和这女人也是没什么好说的,夏向维心中忧虑,也只有独自对着地图沉思。 次日,他上衙的路上恰好遇到秦玄策打马而过。 “我要去德州一趟。” “德州?”夏向维问道:“可是要试着击败阿巴泰部,给建虏压力,但……” 秦玄策仿佛漫不经心地,极小声而神秘地给他丢了一句话。 “你小心点,别乱作主张……过段时间要考验一批人,清洗一批人了……” 夏向维很敏锐,早已感觉到济南城有一股自己不知道的异动,马上问道:“可与前阵子锦衣卫调查秦帅家里有关?” “嘘……你只要知道……各司其职……” 京城。 “这孩子,偏要说叶赫那拉氏译作‘那拉’不好听,要译作‘纳兰’,还说以后要叫她纳兰明绣,不要叫她叶赫那拉氏的明绣了。” 说话的是尼雅哈的侧福晋墨尔齐氏。 墨尔齐氏是蒙古女子,察哈尔部的贵族之女。今日是领着小女儿进宫见布木布泰。 “好啊,那往后便叫你纳兰明绣了。” 被问到的小女孩不过只有五岁大,生得粉雕玉琢的,稚声稚气应道:“哥哥也要用这个姓哦,叫纳兰明珠,好听吧? 布木布泰显然是极喜欢她,闻言笑了笑,应道:“好听。” 一旁的苏茉儿道:“格格虽然年纪小小,却是个小才女,听说已经会写诗了。” 墨尔齐氏有些惶恐,道:“小孩子不懂事,跟着她阿玛看了些汉人的书,胡乱作的诗。” “你慌什么?通汉学这是好事。”布木布泰转向纳兰明绣,道:“明绣把你作的诗念给姑姑听听好不好?” “好。”小丫头脆生生应了一句,开口念道:“小楼斜阳暖,窗下读书编。羡兄才俊逸,愧我学徒然。” 这诗一般般,但五岁的小女聊能作出来倒也很厉害了。布木布泰愈发满意,随口吩咐下去,让苏茉儿去安排一下,给纳兰明珠封了个蓝翎侍卫。 “连明绣都说了,明珠才学俊逸,那孩子比皇帝长两岁吧?让他到皇帝身边,多陪陪他。” 墨尔齐氏忙不迭谢恩。 自从上次带着明绣进宫,她便知道太后娘娘喜欢自家这个小女儿,今日太后娘娘又唤她们进宫聊天,却也没想到一句话就给儿子谋了个侍卫的职责…… 布木布泰温柔的抚了抚纳兰明绣的头,又喃喃了一句。 “真是聪慧漂亮了……五岁了……” 墨尔齐氏正有些疑惑。 她自己的女儿长得漂亮她当然知道,但五岁怎么了? 又听布木布泰道:“本宫上次回科尔沁时,在路上捡了一个孩子……那孩子与本宫缘分,起名叫‘玄烨’,论岁也有两岁了。” “是……” 布木布泰眼神莫名地温柔了些,又道:“本宫想把明绣许给他,你意下如何啊?” 墨尔齐氏一愣。 她心里的第一反应是不愿意的。 她丈夫贝勒之尊、金台吉的儿子、先弟的表亲,她自己则是察哈尔蒙古的格格,女儿配个阿哥、贝子也是使得的……配一个捡来的孩子? 哪怕是太后娘娘捡来的…… “太后娘娘,这……要不等尼雅哈出征回来了,我与他商量一下?” 苏茉儿皱了皱眉,有些不悦。 她知道娘娘上次就很喜欢纳兰明绣,只是觉得她比小阿哥大了三岁……如今娘娘做了决定,你墨尔齐氏还敢挑三捡四? 墨尔齐氏感到苏茉儿目光不善,连忙低下头感到惶恐起来。 没想到布木布泰却只是道:“是也不能强求,你写封信问问尼雅哈也好……” 快马三百里加急。 一封家书与一封秘信以最快的速度从京城送到了蒲坂津的清军大营,交在尼雅哈手上。 尼雅哈独自在烛火下挑开封腊,渐渐动容,最后眼中显出大喜之色。 他兴奋地弹了弹手中的信纸,提笔回信。 当最后的“谢主隆恩”四字写罢,他出帐递了回信,眼中喜色依旧,回来后又接连把那封家书看了好几遍,想要烧掉,最后又收回袖中…… 这夜入睡之时,一个念头从尼雅哈脑中泛起,如火星落在草蔓之中。 他忽然想到,爱新觉罗对自己有什么恩义呢? 是把自己的法玛劈成两瓣的恩义? 是把自己的阿玛活活缢死的恩义? 皇太极刻薄寡恩之人,一辈子都在忌惮压制自己。若非爱新觉罗宗室大将凋零,如今能用自己领兵吗? 哪怕到如今,多尔衮对自己有信任吗? …… 被压制了一辈子的世仇忽然如野火一般在心中燃烧起来。 尼雅哈曾以为自己忘了,但年幼时的一幕一幕渐渐清晰起来,叶赫城在大火中燃烧, 阿玛自焚未死,努尔哈赤死死勒住他的脖子,而年幼的自己领着部落的臣民跪在地上…… 记忆涌上来,烈烈大火中传来阿玛的狂呼。 尼雅哈猛然惊醒。 他终于在二十余年之后继承了他阿玛以及整个叶赫那拉的不共戴天之仇。 “吾子孙虽存一女子,亦必覆建州!” 西安。 “建虏渡过黄河了?!” 桌子被掀翻,满桌的盘子摔碎,菜肴洒了一地。 唐中元站起身,脸上已是悖然大怒。 然而,李柏帛、刘循、高兴生等人都听到唐中元膝盖骨上传来“嘎达”一声响。 那是年纪大了,骨头脆了的声音。 没有人就着这点小事说什么。 文武大臣跪了一地,请罪声此起彼伏。 李柏帛道:“我们并未在山西布置重兵,山西文武皆是楚朝降官,一路望风而降。建虏进兵神速,黄河守将未能及时阻止建虏过河……” “朕是问你,建虏是怎么渡过黄河的?!” “禀陛下……收……收麦子……”高兴生喃喃道:“眼下到了收麦子的时候,士卒都回家收麦子……得知运城被破,来……来不及……” “收麦子?!”唐中元一脚踹飞御案,吼道:“收麦子?!” 他前阵子还很高兴,麦子快熟了,察事府又从介休运了许多粮食回来。 当时建虏楚军还在上党鏖战正酣,大瑞朝有种马上要从饥困中熬出头的样子…… 一转头,措手不及地,整个防线被建虏捅了个大缺口。 谁都没有想到。 整个大瑞朝,没有一个文武官员想到建虏会突然放弃攻打北楚,偷袭大瑞…… “一群废物!” 李柏帛磕了一个头,道:“陛下,当初若联楚抗虏,何以至此?臣认为当此时节,当速派使节请北楚出兵山西,断建虏后路……” “放屁!” 唐苙匆匆赶过来,见了殿中情形,也连忙跪下请罪。 “禀父皇,现已探明建虏兵势,博洛领六万大军从蒲坂津渡过黄河。另外,多尔衮又亲领两万大军从大同赶来,已到运城。加上山西各地降兵,恐有十万众……介休城尚未运出的粮草已被建虏劫走,建虏又四下劫掳,陕地才熟的麦子多被割走……” 唐苙还在说着,唐中元赶到他面前,抬起脚,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唐苙知道这一脚是为了什么了,翻身而起,又磕了一个头,继续道:“建虏并未马上攻打西安,而是南下准备渡过渭水,似要先打潼关……” “潼关?!”有臣子大喜,喊道:“陛下,或许多尔衮只是想从潼关借道,攻打楚朝……” 他话音未了,整个人被唐中元一把提了起来。 “陛……陛下……” “借道潼关?老子终于知道楚朝是怎么亡的了……滚出去!” …… 李柏帛看着那官员跪在地上,磨着膝盖一点点爬出大殿,脸上忧色更浓。 他努力整理着思絮,开口道:“看来,哪怕隔得这么远,多尔衮更忌惮的还是北楚,他这是要先确保潼关在自己手上,保证随时可以兵指河南。同时防止北楚出兵支援我们……” 高兴生抬着瞥了一眼唐中元的脸色,道:“多尔衮这狗东西什么意思?看不起我们?叫他有来无回……” 他确实很懂唐中元的心思。 但这个时候,没人理会他这些马屁了。 李柏帛道:“潼关只怕是守不住了……臣请陛下速调各地兵马勤王,同时坚壁清野,固守西安待援。” 唐苙道:“不可,西安城粮少,固城而守,守不了多少天的。” 唐中元却已冷静下来,负着手踱了几步,问道:“唐节回师到哪里了?” “算时间,只怕还未到榆林……” “太远了。” 唐中元喃喃了一声,转头看向地图。 他的地盘很大,西至肃州、北至宁夏、南至汉中……但勉强能称的上肥沃的也只有小小的关中。 换言之,没有纵深的余地了,或者原本有个山西…… 大殿上安静了好一会。 刘循想了想,道:“陛下,不如退往汉中,联合张献忠共击建虏?” 李帛柏与唐苙对视了一眼,没有作声。 他们也不好说这提议是好还是不好。 唐中元如自语般低声道:“要是以前……朕退了就退了……老了啊……” 他挺了挺身子,满是威严气概,大声道:“传旨,朕要御驾亲征,与多尔衮一战……” 李柏帛回到家中,不声不响地坐在书房中对着地图沉思。 直到夜深,汤小霜端了饭菜过来。 她与李柏帛早年有个孩子夭折了,如今又有身孕,已怀胎四月。 “相公在想什么?” “你说……孟先生若在,能否料到多尔衮会转头攻打我们?” 汤小霜问道:“相公是在自责吗?” “若是能早些料到,不至于如此被动,建虏有没有渡过黄河对战事而言天差地别……” 李帛柏说着,忽然又想到什么,低声道:“艾胜楠上次说的那件事你还记得吗?” “王笑认为我们瑞朝中枢有建虏细作?” “博洛渡黄河的时间点太可疑了。” 汤小霜道:“都是一起打天下的,哪个能是叛徒?一定要说,我认为是刘循。” 李帛柏眼露沉思,却没就这事再说什么,拉过汤小霜的手,道:“我会随陛下出征,此战若胜,我大瑞或可取天下……但万一战事不利,会有人护送太子殿下去汉中。到时你勿随殿下南下,随陈姑娘、花枝她们带着小公子走吧……” “相公……” “谁都没有说,但山西之战后,天下的形势也渐渐明朗了,所以陛下不愿意再和以前一样转战四方。” 汤小霜摇了摇头,道:“我要与相公同生共死。” 李柏帛抚着她的肚子,微微笑了笑,道:“又未必会输,为了我们的孩子,你听我的。” 他有些喟叹,心道,不论如何,这孩子总该能在太平盛世里活一遭吧…… 第945章 潼关路 “见过摄政王!” “起来吧,都说说如何攻下潼关。” “摄政王,我们已经占下蒲坂津,随时可发兵西安。攻不攻潼关已不重要了,那是坚城雄关,强攻则白白损失兵力。不如直取西安,潼关守军若来支援,正好引他们出来,歼灭守军,潼关自破……” 多尔衮直接打断这名将领的话,威风凛凛道:“本王只问你们,如何攻下潼关?!” 不容置喙的语气。 “攻打潼关,关键是渡过渭水、并攻下风陵渡。渡过渭水,则我大军可至潼关西面,攻下风陵渡,我军则可从东面进攻,如此,任他雄关险峻不攻自下……” “为何风陵渡还未攻下?!” “守军抵抗顽强,我军未带火炮,隔着黄河不好强攻……” 尼雅哈默默听着这些,也不怎么说话,心里却想了很多。 当时兵进山西,多尔衮说什么政务缠身,不能亲自领兵南下……现在来打瑞朝你就不公务缠身了? 如今占下蒲坂津,不直取西安,反而先夺潼关,忌惮的依然还是王笑。 果不其然,只听帐中诸将商议过如何攻打潼关,多尔衮又问起北楚兵马的动向。 “王笑是什么反应?” “如摄政王所料,北楚并未有大的兵马调动,余饶郡王大军依然牵制了德州兵马,太原的万余兵力则牵制住了上党的楚军……” “再次传令阿巴泰、岳乐,绝不可轻敌冒进,严守城池、堡垒。只要让楚军不能支援陕西,算他们大功一件。” “喳。” 不得不说,看多尔衮发号施令还是很威风的,十万大军以风雷之势扫荡而下,出其不意给了瑞朝一个雷霆一击。 尼雅哈既瞧不起多尔衮,又觉得叹服,亲率大军南下与王笑决一死战固然是勇,但在战略目的已失败的情况下能及时抽身,何尝不是一种智。 只要能击败唐中元,大清依然可以对北楚形成战略包围,还能保持优势。 但,迟早还是要与王笑决战的,避得掉吗? “报!唐中元已提兵六万,自西安由渭水南岸而来;耀州有瑞军三万,自渭水北岸来攻;商州有瑞军两万;雍州有一万余兵力已进军至泾阳……瑞军号称总兵力二十万众,十日内可抵达……” 信报传来,大帐内一片激昂。 终于可以打一场正面交锋的大仗了,这种仗,是成是败,至少都是酣畅淋漓。 多尔衮亦是凛然不惧,喝道:“十日内攻破潼关!迎战唐中元!” “喳……” 草原上,一队兵马正在缓缓行进着。 唐节眯着眼抬头望去,看到草原与黄土的交界处矗立着一座孤城,那是九边重镇榆林镇。 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饥饿感灼烧上来。 这种地方望山跑死马,那城廊看着近,过去还要大半天,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到那里…… 回想起这一路的经历,唐节想骂几句粗口,却也没力气骂出来。 本来,依王笑说的计划,他应该在归化城固守,联系到蒙古草原上一个叫伊德勒的,对方会提供食物与兵力支援。 然后等待王笑消耗清军主力,唐节再领兵重夺大同;或者由伊德勒领着他穿过草原回陕西。 但他娘的,散出去的人死活就是没能在茫茫草原上找到那个什么狗屁伊德勒…… 于是,归化城守到最后一刻,唐节弹尽粮绝,只好领着残兵突围。 奇怪的是,多尔衮居然没有再调兵来追击。 唐节敏锐地意识到,多尔衮改变了战略方向,甚至主力已经离开大同了。 他真的很想调头攻打大同,但在失去支援的情况下,这支孤军、疲师实在是无法完成这场奇袭。 没有蒙古牧民的引导,他们连水源都找不到。 他们在草原上苦苦跋涉,兵力已锐减到只剩下四千余人,很多时候唐节觉得自己要覆灭了。 幸而危急关头,他们终于遇到了瑞朝派来接应的兵马,带来了向导和少许粮食。 如今终于回到了陕地…… 被多尔衮堵在大同,再从归化城绕了一个大圈,跋涉一千余里,三万征东军精锐最后只剩四千余人。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唐节也不明白怎么就打成了这样。 但他心中已涌起狂怒。 “多尔衮,老子活着回来了,去你娘的……” 瑞军与清军之前,一场大仗拉开了序幕。 清军明显得感觉到,进入陕地之后面对的不再是那些望风而降的窝囊废。关中各地布防的多是瑞军的直系军队,战力虽然不算强,却都在殊死抵抗。 但终于也就是一群泥腿子,打起仗敢打,但没有章法。 多尔衮亲率大军渡过渭水,博洛强攻风陵渡,一番鏖战之后,清军终于兵围潼关。 潼关北临黄河、南有秦岭。正是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黄河正好在潼关以北,由从北向南的流向转了个直弯,向东奔流。而渭水又自西向东汇入黄河,形成一个上字形去掉上字上面那一横。 三国时,曹操曾与马超在潼关大战,曹操由洛阳向西打,与马超军夹关对峙,让徐晃偷渡黄河,立营于河西。接着曹军突然从渡过黄河,绕过潼关,直抵渭口,最后击败马超…… 如今多尔衮则是反其道而行,先渡黄河,使潼关天险失去作用,再调头去取关城。 他为的不是与瑞军的这一战,为的是以后与北楚的一战。 战略上,他对唐中元的蔑视之意一表无遗。 渭口、风陵渡相继失守之后,潼关被围八日,陷落。 潼关守将在粮草、弹药不足的情况下,面对十万清军强攻,并未选择投降,战至力竭而亡。 “义军不降”的呼吼声一直回荡到了最后一刻。 他们不是楚朝那些高瞻远瞩的士人,能明白努尔哈赤也曾受楚朝世职、能明白大清是要继承楚朝正统…… 他们就是一群毫无见地的泥腿子,觉得外虏就是外虏。 在他们眼里,活不下去了去抢去争可以,推翻无道朝廷可以,但没有投降外虏的道理。 不然还叫什么义军?对得起关二爷和岳爷爷吗? “呵,一群匹夫。” 多尔衮登上城关,扫视了一眼遍地的尸骨,不屑地冷笑了一声。 在他周围,清军把一具具尸体抛入大火之中。 多尔衮的目光东望,望到的是黄河的波涛、秦岭的山峦。 他脑海里,却已能看到一马平川的河南与山东。 这一刻,他终于再次取得了对王笑的战略优势…… 只要绕得足够远,总能找到通往山东的路…… 多尔衮遗憾的是,山东应该已经开始收粮了。 终究还是没赶上。 但不要紧,先击败唐中元也不错。 他转身,绕着城关一直走到西面,注目西望,看到的是渭水奔流而来,华山直入云宵。 渭水与华山之间,将是他与唐中元的战场。 唐中元的二十万大军已在天边勾勒出壮阔的一线黑线。 半卷旌旗临渭水,冲天杀气入太华…… “杀啊!” 大战起,双方士卒在渭水畔疯狂的厮杀起来。 受伤倒地的人不甘地挣扎着,一双双脚踩踏在他身上。 土地已被泡成红色。 血缓缓流下,汇入渭水,染红了河道。 血水上的尸体漂漂荡荡而入,被卷入黄河的巨浪。 尸体流过潼关,继续向东一直流过函谷关。 函谷关上,一杆瑞朝落下,一杆清军被高高挂起。 刚夺下函谷关的清军将领向北看了看,惊叹于黄河里能有这么多尸体。 他又向东望了一眼,山川缄默。 “摄政王还是太小心了,怎么可能用楚军过来……” 黄河里的尸体继续向下游而去,奔向三门峡。 有人用千里镜扫过河面。 “战况很激烈……瑞军的伤亡大于清军……就目前我看到的比例,四比一这样子……”网首发 “函谷关被占了,那潼关必定已经失守。” “多尔衮这是怕我支援你父皇……我们这点兵力,打不下函谷关和潼关。我们从稠桑原上爬过去。” “好……” 函谷关这个地方,在先秦时肯定是绕不过去的。 先秦时,函谷关建在稠桑原的一条裂缝中,这裂缝又长又窄,四周峭壁陡立,并且稠桑原上都是大树,步兵攀爬不上。北面又紧挨着黄河,河水紧贴着峭壁流过。 当时楚怀王举六国之师伐秦,秦依函谷天险,使六国军队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秦始皇六年,楚、赵、卫等五国军队犯秦,至函谷,皆败走。 正可谓是天开函谷壮关中,万谷惊尘向北空。 但由于黄河的河道不断下切,导致水位也随之降低,原来紧贴着峭壁的河道裸露出来,形成河滩。 这个河滩使得函谷关的天险不复存在,军队可以直接从河滩上走,不需要再挤函谷关的裂缝。到了东汉末年,曹操就干脆下令让许褚在河滩上凿建新路,并在那里建立了新关城,叫魏函谷关。 接着,稠桑原上的森林由于砍伐过度,使得山体之上变成了秃瓢。加上水土流失严重,军队已可以从稠桑原上直接爬过去…… 是夜,三千人艰难地翻上稠桑原。 月色中,兵士们的身影影影绰绰,终于还是惊动了关城内的守军。 “报!稠桑原上发现异动……” 穆占翻身而起,迅速披好盔甲。 穆占是清军梅勒额真,奉多尔衮之领占领函谷关,并随时提防东面有兵马过来。 这一次临行之前,多尔衮特意嘱咐他一定要谨慎再谨慎,不得让一个楚军探马进入陕地。 多尔衮甚至告诉他,只要守好函谷,哪怕北楚兵马没来,也算他大功一件。 穆占心知摄政王对此事的重视程度,枕戈待旦。 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有人试图绕过关城。 “有多少人?” “看动静,决不会超过三千人。” “速派信马往潼关,报于摄政王。” “喳!” “调三千精锐,随我去拦住他们。” “喳……” 夜色中看不清道路,三千清军打着火把出了关城,往稠桑原这一带包围过来。 穆占知道,自己这样做是放弃雄关险要,并不太妥当。而且对方已爬上稠桑原,居高临下,以逸待劳的。夜里带兵拿着火把赶过去,简直是给人当靶子。 但对方人多也就罢了,只有三千人,若被他们突破函谷关到达摄政王面前,这差事可就算办砸了。 最好的办法是先吓住对方,等到天亮,再从城关内调兵围堵,把对方困在稠桑原上。 穆占一路上这样想着,终于赶到了稠桑原下。 他抬头看去,山领上一片静悄悄的,四周只有黄河河水的奔流之声。 “点起篝火,就地休整!所有人警戒,严防来敌!” 穆占接着又让士卒扎了简单的营寨,稍稍放下心来。 相信守到天亮,这支不知是楚军还是瑞军的兵马就没有办法绕过关城了。 他不时抬起头看一看眼前的山原,始终都是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突然,远远的传来轰隆声。 声音很大,比黄河的水浪还要大。 穆占猛得回头。 那是……函谷关? “快!你们爬上去看一下有没有敌军在上面……你们几个,速去看看关城那边发生了什么……” 远处的轰隆声不时传来,穆占心急得要死。 终于,稠桑原上有人用满语大喊道:“将军……没有敌军!没有敌军!” 派去关城探看情况的人还没有回来。 “不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快!回援函谷关,快……” 三千清军迅速调头,急急往回赶去。 经过一条小路,忽然“轰”的一声响,前头的几个士卒原地炸开…… 穆占惊得目瞪口呆。 “那是什么?!” “砰砰砰……” 草丛间,铳响声密密麻麻,一个个清军栽倒在地。 还在往前冲的清军也不知怎么的,似乎是踩到什么,每每炸开。 穆占心惊不已,额头上冷汗往下冒着。 他感觉自己中伏了,但两边的敌军似乎也没有很多…… 该不该向两边追? 下一刻,身后又是一铳响。 穆占转头看去,只见密密麻麻的敌人已然向这边杀了过来…… 怎么回事? 稠桑原上明明没有人了……为什么? “砰……砰……” “杀啊……” 厮杀声不停,穆占渐渐明白了什么…… 敌军一直就藏在稠桑原上以逸待劳,只派了小股的兵力到关城制作动静,然后埋伏在这里。 而自己派到山上的探马只怕是被悄无声息地干掉了,对方给自己递了假消息…… “杀!他们也只有三千人!我们有援兵……” “噗”的一声,一颗子弹击穿了穆占的半边脸,将他击倒在地。 他摔倒在地,感到脸上一遍剧痛。 慌乱的清兵们踩踏着他的身体。 有人在用满语大喊“降者不杀……” 穆占奋力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拖着他丢到一旁。 火把凑过来,有火油滴在他领口,又是剧痛传来。 “和我说说吧,潼关的情况。”有人说道。 穆占抬起头看去,见到了一男一女两个长得好看得不像话的人。 “你……你们是……” 年轻的男子笑了笑,道:“你猜。” “王……王笑?” “猜中了。” “你……你这一点人……来送死吗?” 王笑却已经没有耐心,道:“你是不是不愿意跟我说潼关那边是什么情况?” “去……死吧……” “噗”的一声,王笑直接抹了穆占的脖子。 “大家动作快一点,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接下来改变路线……” 潼关以西。 大战还在持续。 多尔衮没想到自己竟然在让唐中元手中败了一场。 当时他捉住唐中元一个破绽,把中军主力压上去,试图一举击溃唐中元的老营主力。 没想到那支老营主力忽然散开,一支五千人的亲卫显出身形,端起火铳就是一轮齐射。 燧发火铳。 一轮齐射之后又是一轮齐射。 铳声不停回荡在战场上,正白旗主力阵脚大乱。 与此同时,瑞军老营骑兵在战场上调整了一下,开始绕过正面战场,向多尔衮的侧翼包抄上来。 多尔衮透过千里镜看得分明,瑞军的齐射整整六轮才停下来,第一排的兵卒迅速退下去,换上了第二排的兵卒…… 他从未想到,瑞军有这样强横的火力……只好仓促鸣金收兵。 瑞军士气大振。 胜利似乎一点点倾向于瑞军。 是夜,多尔衮披衣在营帐中不停踱步,思考着破敌之策。 唐中元打法与王笑不同,以堂堂正正之师正面逼进,一旦占据了上风,就很难扭转局势了。 呵,竟还藏着一招杀手锏。 多尔衮不觉得自己会输,却不愿折损太多兵力…… “摄政王,尼雅哈贝勒求见。” 多尔衮点点头,让尼雅哈进帐。 …… 尼雅哈的话语很简单,轻言细语的说了几句之后,多尔衮眉头登时舒缓开来。 “真的?” “是,我有六成把握,可以说服那人关键时刻倒戈一击……” 一直到离开多尔衮的大帐,尼雅哈脸上显出一个神秘的笑容来。 六成把握?没有十成的把握,太后娘娘为何要唆使你先攻瑞朝? 他目光望向西安城的方向,觉得自己比多尔衮看得很远…… 第946章 渭南战 瑞军和清军的战场在关中平原东部的渭南、华阴境内。秦晋豫三省交界之处,自古有‘三秦要道’之称。 华阴因境内的西岳华山而得名,隋朝开国皇帝杨坚即为华阴人,所谓‘天下杨氏出华阴’。 太阳从东边缓缓升起,巍峨的华山的阴影覆盖在瑞军的大营上。 时值八月,日光毒辣。 每日上午,瑞军从西向东面对清军,往往都不太睁得开眼,是比较吃亏的时候。 瑞军吃过早食,再次发动攻势,却没能延续昨天傍晚的胜势,战局重新焦灼起来, 从山西抄回来的粮食已经分发下去,好在也收了一部分麦子,唐中元最近吃的也是是锅盔。 说是锅盔,无非也就是饼,口感还不如土豆。 唐中元觉得太硬了,感到牙口有些酸疼。 以前就不像这样,树根也啃过,硬梆梆的硬头也能咬碎。 他这辈子戎马一生,身子骨一向强健,但这两年当了皇帝,一松下来,年轻时的伤病就渐渐发作起来。 这种时候也没功夫就着牙口这点小事说什么,他心思还是放在战局之上。 昨日瑞军小挫了清军的锐气,他希望能趁着这鼓气势,尽快击溃清军,至少再把战线推到山西或河南去。 之所以御驾亲征,他就是不想让战火在自己的地盘上蔓延。 但瑞军的战力确实还是不如清军,一整天打下来,瑞军积攒的优势又一点点耗尽。 战场上铺满尸体,鸣金收兵。 唐中元召军师们与诸将议事。 因太子唐苙坐镇西安监国,这次随军的军师主要是刘循、李柏帛、高兴生几人,诸将也多听他们的建议。 刘循与李柏帛都是举人出身,高兴生虽是术士出身,似乎也是博览群书,精通奇门遁甲之术。 总之这三大军师都学识渊博的样子,唐中元以前也很倚重他们。 他最近却觉得,这些人学问是高,但缺少正经官场的历炼。 比如刘循任丞相,李柏帛任兵部,高兴生任礼部,但在瑞朝这些官职继续干什么也没有细分,平时都想管什么就管什么。在唐中元眼里都是军师。 再比如上次王笑手下的钱承运出使西安,和他们一比,人家说话做事就更滴水不漏一些。 当然,话虽如此,唐中元也只能倚重他们。 “本以为前日我们以火铳兵打出优势,该能乱建虏阵脚才是,没想到多尔衮居然稳住了阵脚。” “火铳不该是这么用的,宜摆在前面,先声夺人。” “距离太远的话我们打不准的,还是因为弹药太少,平素没有足够的训练。所以只能让别的兵马交锋,挡住建虏骑兵的冲势,在八十步的距离放铳,给建虏的威摄是最大的……” 说着说着,话题又岔开来。 高兴生眼珠子一转,道:“据说这六千支火铳,还是王笑替换下来的。他的兵马换了更好的玩意?” 李柏帛闷声闷气“嗯”了一声,道:“他以数千之从拒建虏大军于上党,火器之利也是一个原因。” 高兴生于是瞥了刘循一眼,道:“也不知有些人当时为何反对联楚抗虏。” “短视。”刘循面沉如水,道:“联楚抗虏联楚抗虏,你们就未想过北楚之势已强过建虏?当时若依我所言,兵出河南,直下江南,如今何至于此?” “陕地就不要了吗?” “你懂……” “够了!”唐中元叱骂了一句,道:“说如何尽快破敌。” 李柏帛道:“陛下,臣认为当今战局宜稳不宜急,建虏看似兵力雄厚,实则孤军远来,并无支援。我军只需稳扎稳打……” “打个一年半载,让北楚坐收渔翁之利焉?”刘循反问了一句。 高兴生道:“粮草不足了,我们战力两倍于敌,消耗亦两倍于敌。建虏又到处劫掳,要是再拖下去,不等建虏打败我们,关中的民生经济就要被毁了!” 刘循拱手道:“陛下,臣认为只要再小胜一场,可与多尔衮议和,只要承诺绝不攻他后方,可放他去东去攻打河南……” 高兴生迅速瞥了唐中元一眼,向刘循叱道:“不可!陛下英雄一世,岂可与建虏和谈。” “骗骗他也好,只要他答应,我们即可趁机重夺潼关,再逼多尔衮与王笑两虎相争……对建虏要讲什么信义?” 高兴生一时无言以对。 他说不出刘循这主意哪里馊,但肯定是馊主意…… 唐中元面露不悦之色,大喝道:“朕要的是破敌之策。” 帐中诸人又沉默下来。 李柏帛瞥了刘循一眼,眼中露出沉思之色…… 战事就着样胶着起来,瑞楚双方互有胜负,但毕竟是三十余万人的战役,彼此暂时也难以完全击败对方…… 因艾胜楠说过,王笑怀疑瑞朝中枢有人勾结建虏,李柏帛这段时间也多了些提防。 这件事的关键在于“中枢”二字。 若那细作没随军出征,如今该留在西安,有太子监国坐镇,一般是很难影响到战局。 李柏帛担忧的是,若这人就在大军之中又手握要职的话,恐为大患。 这天他坐在帐中思量至深夜,又是无心睡眠,起身往外走去。 月色下还有士卒在加固营防,掩埋尸体。 李柏帛看了一会,忽见到一个身影鬼鬼祟祟从帐营间走过,往自己这边瞥了一眼,脚步匆匆往另一个方向逃去……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站住!” 对方没有停,反而越跑越快。 李柏帛快速领人追上。 一直追到渭水河边,忽见前方有一队人推着板车正向河边驰去。 那逃窜的身影正撞在车队上,撞倒一口大箱子,人也摔倒在地…… 李柏帛赶上去,低头一看,只见那个逃窜的人额头破了个口子,嘴吐黑血,竟是咬破了毒药自尽了。 而在他身边,摔落的箱子里东西洒出来,掉了一地……全都是弹药…… 李柏帛眼皮跳得厉害,喝道:“全都拿下!” “李大人,卑职什么都不知道啊。”押运车队的兵士纷纷跪倒。 “卑职只是奉命行事,运送这些箱子至河边倾倒……真的不知道里面是弹药啊……” 唐中元本已睡下了,听说李柏帛求见又爬起来。 他头发也没扎,满头都是灰发,更显得苍老。 “你是说……刘循暗中下令把弹药都倾倒到渭河?” “是。” 李柏帛沉吟道:“我们自己不能造出弹药,这批弹药一倒掉,六千支燧发火铳也就没用了。” 唐中元点点头,招过几个贴身的侍卫低语了几句。 等那些侍卫走出去,他摸着自己的膝盖沉吟了良久,道:“朕信任刘循,二十年的交情了……又是朕的儿女亲家。” “是,臣也不敢怀疑丞相。毕竟辎重武备虽归他管着,但下面的人假传军令也有可能。” 话虽如此,李柏帛又想到了妻子说的“要有细作那就是刘循”,他本认为自己不该因王笑的一句话而怀疑重臣。 刘循是最早跟随唐中元的谋士,在大瑞位高权重,连唐中元都要笼络他,让唐苙娶刘家女,其资历远在李柏帛之上。 但偏偏刘循每有和谈之意,今夜又出了这样的事…… 君臣二人议了良久,几名侍卫快步回到帐中,将一封信递在唐中元手里。 “陛下,这是在刘大人帐中搜到的……” 唐中元接过看了一会,把信又交到李柏帛手里。 这是一封多尔衮的亲笔信,谈到清军只是借道潼关,要求刘循设法促进和谈…… 三国时,马超、韩遂联盟,与曹操大战,曹操连续渡黄河、渭水,绕过潼关天险,双方决战于渭南。 时曹操问计贾诩,贾诩道:“离之而已。” 于是对阵时,曹操邀韩遂单独上前,交马相谈,两人是同一年举孝廉,又是同辈,谈论京都旧事,拊手欢笑。 待双方退兵,马超问韩遂:“公何言?” 韩遂答道:“无所言也。” 其后,曹操先写了一封信,不停涂抹,寄予马超。马超以为是曹操给韩遂的信,为韩遂所改,与韩遂闹僵。 曹操见时机成熟,令虎骑兵直攻入关中,大破之。 …… 回想着这个故事,尼雅哈又想起了皇太极。 皇太极是很爱看《三国演义》,还要求满洲将领都看一看。 汉人的兵书虽然多,但当时满人识字的却不多,别说汉文,满文能认全的也没几个。《三国演义》比别的兵书白话,还带有插图,可谓是图文并茂,最是合适…… “峥嵘岁月啊。”尼雅哈低声自语了一句。 他把书信封好,递了出去。 再转回帐中,他摸了摸自己的头顶,随手找了一顶帽子盖上,拎了拎袖子,自觉多了几分风仪。 ——我可谓当世贾诩,却不知谁为曹操…… 而在瑞军大营中,唐中元并不敢公开处置刘循。 刘循是他辅佐他起家的老兄弟了,声望、权职之高,在瑞朝可算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这种时候动他,不论是朝野还是军中必然大乱,唐中元收拾不了。 另一方面,刘循称自己是冤枉的,根本就不知什么弹药之事,至于多尔衮的信件,他说自己只是收到了信而已。 唐中元平时凶恶,真到了这时候反而温言宽慰刘循,道是自己依然信任他,只是证据确凿,还需细查。 但唐中元还是派人严密看管住刘循,解了他的权职…… 瑞军临阵生变,终究还是影响了军心,士气跌落,接连小败。 其后,消息传来,清军有小股兵力奇袭韩城,破城后,将韩城劫掠一空,城全军民俱为屠戮。 唐中元愈来愈深刻的意识到,战事再拖下去,自己费尽心力经营的关中就要毁了。 他必须做一个决断了…… 翌日,瑞、清大军再次对决于野。 杀气冲天,尸横遍地。 双方陆续压上自己的兵力,唐中元不再保留,眼看多尔衮只剩下两万中军,他当先派出老营主力。 这是今日不决出胜负不罢手的意思。 火铳声响彻,一排排燧发火铳吐出弹药,直到最后一颗。 他们没有独立制造火器的能力,也没有稳定繁盛的后方支撑他们长久作战,直到把优势化为胜势。 于是只有凭一腔血气继续杀敌。 “换大刀!” 步卒们丢掉火铳,扬起刀,向清军的阵营中大步迈去。 唐中元走下观战台,跨上战马,高扬长刀。 “弟兄们,朕与你等同进同退……” 吼声传开,四野欢腾。 “吾皇万岁……” 唐中元仿佛找回了曾经征战沙场的岁月,他感到热血再次上涌,把那些在皇宫里沉清淀的暮气一股脑地冲散。 他受够了坐在龙椅上听臣子们抱怨。 只有这一刻,手握长刀,听到将士门由衷的呐喊,他才感受到自己是谁。 “杀……” 瑞军士气大振,血气被推到最沸腾的姐姐…… 博洛放眼望去,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腾腾杀气。 “摄政王,是否把中军再压上去?” “等着。”多尔衮淡淡回应,语气里是绝对的自信,“他先撑不住了,那就必然要输。” 博洛道:“可是……瑞军已经全部压上来了……” “本王让你等着。” 博洛依然不安,他担心清军抗不住瑞军这样悍不畏死的冲锋。 然而,只见一杆大旗缓缓倒了下去。 那是唐中元的高牙大纛,威风凛凛。 它就连倒下,也显出骇人的气势,缓缓而落,轰然砸在瑞中当中…… 博洛只望得到腾起的尘埃。 千里镜中,能看到有人疯了一般地嘶吼着。 隔得太远,他只听得到战场上嘈杂的呼喊,却听不到那些人在喊什么。 “传令下去。”多尔衮开口说道。 他声音还很平淡,但却有抑制不住的颤栗,兴奋和狂喜随日要冲破这份平淡。 “把中军压上去,击溃这些泥脚子……” “砰!” 火铳吐出子弹,直直的射向唐中元,穿过他的脖颈。 距离很近,避无可避。 一铳之后又是一排子弹激射而来。 “砰砰砰……” 唐中元的亲卫在狂奔之中再想要冲上去护卫已经来不及了…… “陛下!” 李柏帛张大了嘴,声音是哑的,仿佛是从天边传下来的。 他亲眼看到百余护卫忽然间向唐中元开了铳。 脑子里“嗡”的一下,他像是失去了意识…… “陛下……” 周围一片人仰马翻,李柏帛抢过去,一把扶住唐中元。 “快!医官在哪?!快啊……” 血从唐中元的脖颈间不停涌动,他的皮肤苍老得厉害。 他还有抽搐,显然是疼得厉害。 李柏帛看到他微微摇着头。 “成王……败寇……早就知道……你带弟兄们……保全……去……” 说到这里,他伤口里咕咕作响,已然没了声音。 李柏帛心恸得厉害,放声大哭。 “陛下啊……” …… “陛下驾崩了!陛下驾崩了……” 有人高声大喊着。 李柏帛抬起头,透过泪眼朦胧,看到大纛轰然砸落。 战台上,有一个身影匆匆跑过。 是高兴生…… 为什么? 李柏帛不可置信。 他努力抱起唐中元的尸体,不停调派着人手去捕杀叛变的百余人。 “拿下他!” 然而,大火已从瑞军大营腾起,手足无措的瑞军没头苍蝇一样慌张奔走,恐惧已经漫延开来。 大溃败渐渐形成…… 高兴生看着营寨中燃气大火,迅速挥动马鞭,飞驰而去。 一开始,他从未想过要投降。 但当时他出使济南,随从里混入了清军细作就很让人恐惧。尤其是事后发现,那个叫萨马拉的细作随时可以取自己性命…… 之后,王笑高兴生递消息回京城。 当时京城都被包围了,但高兴生还是做得很好,一路小心翼翼,从山林间穿过清军的包围圈,并且……进入了吴阎王的大营。 他没有想到的是,会在吴阎王军中见到范文程。 高兴生当时认为吴阎王都投降了,瑞朝大势已去,那也没办法,交了投名状,保了一条命。 范文程却只让他回到瑞朝隐藏起来,似乎并不未准备动这条线。 一直到唐中元突围回到西安,高兴生也曾侥幸地以为,这件事是不是就这么过去了。 然而他渐渐发现,时间过得越久,他越难回头了。 他怀念更繁华的京城,那里有他占据的锦绣府邸,醇酒美人,西安却什么都没有。 他渐渐也看得出来,唐中元失去了再次问鼎天下的可能。 同时,范文程也终于开始紧逼过来,不时索要瑞朝的情报。 高兴生知道,凭自己留下的罪证,一旦被揭露,唐中元必杀自己…… 这次,清廷那边已经安排好了,离间刘循,让高兴生掌握瑞朝火器,恃机在大战时除掉唐中元。 没办法了,死道友不死贫道。 高兴生本已为自己会很悲伤,但这一刻,他脑中想到京城里的荣华富贵,忽觉得比起这些,与唐中元那十余年的交情又算什么? 世间所有人都可能背叛,唯有钱权不会背叛…… 十余万人相争溃逃。 渭水成了赤红,因尸体断流。 尼雅哈脸色挂着淡淡的傲然与不屑。 正是他施谋用略,离间了刘循,让高兴生布置了这一切。 这场大胜,论功行赏,他当为第一。 当他始终记得自己的最主要的差事是什么……进入西安,替娘娘除掉那个孩子。 在尼雅哈心里,做这一件事并不仅仅是为了娘娘,而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女婿。 ——不,为的是一个全新的满蒙汉结合的王朝…… 华山的山腰上,有人举着千里境看着清军追杀溃军的场面。 “抱歉,还是来迟了一步。” “我早就想过会有这一天的……自古造反这种事,千万计的白骨也未必能堆出一个成功者来……” 第947章 振勇军 “发生什么了?” “大纛倒了……” “天……陛下驾崩了?” “胡说!怎么可能……旗令是什么?!” “没有旗令……没有旗令……将军,怎么办?” “快去中军看看是什么情况……所有人原地待命,敢后退者斩!” 然而前方的溃军渐渐涌过来,终于还是冲溃了瑞军右翼…… 战马受惊,不停打着转。 右翼的将领杨忠定挥刀连斩了几个奔逃的溃兵,还是不能稳住阵线。 兵败如山倒,岂是一个小小的千夫长能有办法的? 大溃逃形成,杨忠定眼前无数同袍互相推搡踩踏,急得满头大汗。 他奋力收拢了两百亲兵,不敢再向西逃,转身向南撤去。 “快!向山上撤……” 清军很有驱赶溃军的经验,重点打击的就是这样还有建制的瑞军,但杨忠定人少,而且一开始就在右翼,还是及时逃进山林。 他忍痛下令弃了马,领着人往山岭上撤,越爬越高,终于甩脱追兵。 突然,山林里窜出一队锐卒,举着火铳大喝道:“放下武器!” 杨忠定抬头一看,赫然见到对方是清军装束,吓了一大跳。 “中伏了!弟兄们,和建虏拼了!” 他这一句话之后,对面陡然又是一声大喝,两个瑞军装扮的将领从林间转出来,手中亮出一道令牌。 “住手!都看清楚了,自己人!随我等去见唐伯望将军!” 杨忠定又见那些清军解下头盔,却是汉人发饰。 他知道对方先吓自己一跳,为的是试探,不由暗赞了一声。只感峰回路转,心中惊喜。 两百余人缴了刀兵,随着这队锐卒一路兜兜转转,进到一个峡谷当中。 此处叫华山峪,峪道奇长,弯弯曲曲,宽窄不一,两侧峻峰林立,壑奇崖秀,林草繁盛,主峰矗立其南,涧水穿行其中。 又往前行五里,有一个废弃的关城,名为“五里关”,为华山天险第一关。 关门上原筑有城楼,因年久失修,城门、城楼已毁圮,如今却有人修了一个木门。 杨忠定这些人并未被放入五里关,而被安排在峪道里。 这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让人稍感安心,许多溃兵一屁股坐在地上,或垂头丧气或无声哭泣。 又有零零散散的溃兵被带过来,渐渐聚齐了两千余人。 唐伯望还未现身,只有一列列锐卒来回维持秩序,一边呼喊不停。 “所有人不得喧哗、不得走动!有受伤的都到那边去医治……马上造饭了,吃过之后安营扎寨……” “吃饭?!” 杨忠定目光看去,这些兵士都未披甲,用布条把小腿绑着,装扮与普通士卒不同。 他虽然只是一个千夫长,却也听说过一些消息,无非是七殿下和北楚靖安王是相好的,而唐伯望将军统领的是七殿下的亲军,如今看这样子,这支兵马怕是从北楚来的。 他被缴了武器,心下有点不安。 但很快,有士兵过来安排溃兵们生火造饭。 每五个溃兵由两个兵士看管,其中一个兵士拿着火铳守在一边,另一个则背着个双肩大包,从包中拿出锅、火石,以及……粮食! 自开战以来,瑞军吃的就是些干巴巴的东西,份量也不多。昨天早上到现在又一直在打仗,早饿得前胸贴后背。 此时不管是什么情况,先吃了再说! 山涧中便有水,烧开之后士兵往锅里丢了一块小东西,很快就香味四溢。 杨忠定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猪油和骨头汤的味道,好浓,好香…… 口水在嘴里打了个转。 那兵士不时往锅里放东西,每次拿出来都是小小一块,晒成干的样子。 “多放点呗。”有溃兵低声道。 那兵士也不应,丢了一块白色的方块,却是米面,不一会儿就泡胀开来,满满一锅。 他又往锅里洒了几块薄薄黑黑的东西,气味更香了。 杨忠定知道那叫海带,上次北楚使团来议盟,就有带这个东西,当时还发给他一个肉罐头,十分好吃。 他不由有些期待起来。 果然,那兵士终于掏出一罐肉罐头,翘开软木封蜡就往锅里倒。 杨忠定忍不住伸出手,把小铁罐放进锅里捞了一遍水,免得浪费,那兵士也没说什么。 捞完之后他舔了舔,腹中更饿…… 终于,饭造好了,溃兵都没碗,各人用头盔装了三大勺,狼吞虎咽起来…… 吃过之后,杨忠定目光看向那兵士背上的大包,觉得这五个人的一顿饭也没吃掉这包里多少东西。 ——这包是真能装,北楚也是真他娘的富啊…… 吃过饭,让兵士们安营寨扎,杨忠定和几个别的将领则被带到一起。 他见到有几个中军大将,有心想问一问陛下发生了什么,却被禁止聊天。 不多时,关门打开,一员老将领着人走了出来,正是唐伯望。 “唐……唐将军?!” 有人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唐将军……陛下驾崩了……” “都起来吧,随我去见七殿下,以及……驸马……” 王笑与唐芊芊见了这些溃将,仔仔细细地盘问了渭南之战的各种细节。 接着,两人商议一会,渐渐拼凑出一个大概的轮廓。 王笑本来还寄望于唐中元只是受伤溃败,如今切实得到了他的死讯,不免有些遗憾。 可惜啊,一世枭雄,还是死在宵小手里。 眼看唐芊芊默然了良久,他问道:“难过吗?” “说不上来。” 她算不上很难过,只是有些低落,头往王笑肩上倚了倚,道:“知道吗?我以前想过要杀他的……” 王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两人也算是老夫老妻了,平时相处已少了些最开始时的调笑,多了些默契。 王笑拿着刀从衣袍上割下两条白布,给唐芊芊额头上戴了一条,自己肩上也戴了一条。 还能怎么办呢,就当是女婿给老丈人戴孝了。 唐芊芊不想陷在这些情绪里,问道:“是不是从一开始父皇就注定败亡了?” “嗯,实力差距太大,看起来只是惜败,但弹药和兵勤根不上,战场上再多的勇武,也没办法完成真正的决胜。这次就算你父皇不死,多尔衮只要退入潼关,他能怎么办?没有火炮、智谋、稳定的经济后盾,只靠勇猛或许能小胜无数次,却不能决胜,怎么打都赢不了。” 唐芊芊点点头,像是释然了许多。 王笑叹息了一句,又道:“同时,你父皇犯的错也太多了。他不该怀疑刘循,这人看起来只是一个谋臣文官,但他跟随你父皇近二十年,在军中威望、人脉都不同寻常,这种时候动他,必然要牵扯一大堆部将,导致整个大军管理体系的混乱……虽然一开始管理得就很混乱……” 唐芊芊道:“总该是有理由的,想必是中了建虏的反间计,父皇和李先生竟没能看出来……” 王笑道:“看出来他们也不知怎么应对……李柏帛这人才学是很高的,但没经过官场的尔虞我诈,为人还是太方正了,四平八稳地经营可以,勾心角心不行。比你师父差得远了,还不如刘循有心眼。” 唐芊芊问道:“若是笑郎,会如何应对?” “将计就计,让刘循回信给多尔衮,却卖个破绽、打个埋伏。” 说到这里,王笑又摇了摇头,道:“但也没用……怎么说呢,二十万大军,太多了。说句不好听的,他以前的打法就是率领两三万精骑打仗,其他的几十万人不过是炮灰而已,这给了他错觉,觉得自己能统驭数十万大军,但事实就是他没有这个能力。这一仗再打下去,别的不说,粮草这一条就足已压垮他。所以他比多尔衮急,一急就容易出错。” “那这一仗该会坚壁清野?如同这次天佑军、昌胜军攻山东时的应对?” “这答案也没那么好抄,瑞朝没有那么高效的执行效率。” 王笑想了想,缓缓道:“换作是我,一开始就不会陷至这个地步。早前,宣府一丢,大同就可以弃守了,该让唐节回守雁门关。山西是门户,一定要守,粮草不足可以裁掉那些战力低下的士卒,只保留精兵守险要关隘,而不是迷信兵力,在平原与建虏决战。 其次就是民生,瑞朝治下贫瘠是不假,但并非没有出路,花心思治理山西各地,该换的文武官员撤换,只要政治清明,凭精兵与地利便可稳住局面。贸易可作为补充,宣府没了还可以走河套与蒙古贸易。获得牛羊的同时,还可牵制与分化建虏。办法还有很多,但……” 唐芊芊叹道:“但做不到……这些我也想过。可一年多以来,我也只来得及设立察事府,何谈大刀阔斧改革?” “是啊,瑞朝的权力构成就是那样,将领全都有私兵,成分复杂、水平又低,还是一起打天下的,不好轻动。朝中又缺少士人,民间缺少商绅,没有大魄力要有改变也是千难万难。” 王笑摇了摇头。 ——唐中元要能做到这些那就不是唐中元了…… “只说在多尔衮刚渡黄河时,笑郎会如何应对?” “肯定是不会跑到渭南来决战的。” 王笑心想,莽夫才会跑来决战。 “据城而守,撑到楚军在德州战场取得战果,只要把多尔衮熬成疲师,甚至可以在关中把他包了饺子。实在不行,退守汉中也是不错的选择。他太想速胜了,老不以筋骨为能,何必……” 说到这里,他忽然明白了唐中元的心境。 就算苦苦支撑下去,国力折损太多,早晚还是要败给北楚的…… 拉不下这个脸子,或者年纪大了,折腾不动了,没那份心气了…… ——嗬,一个老农民,当皇帝一场,一辈子也值了。 唐芊芊同时也明白了这些,脸上泛起一丝苦笑,像是有些抱怨地嘟囔了一句:“活到头都不肯听我的劝……” 王笑搂着她,低声道:“我和儿子都是你的亲人。”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但足见他很了解唐芊芊。 她自幼失怙,后来被带回唐中元身边,得到的亲人也算不上好,曾经也是极不愿意认的。 但到唐中元死之前,她都没有离开瑞朝。 看到大纛倒下、听说唐中元的死讯时,唐芊芊都没有哭,此时却是红了眼。 她把头又蹭在王笑肩上,如小女孩般擦了擦脸…… “担心儿子吗?”王笑问道。 “圆圆姐和花枝顾着,会带他逃的。” 唐芊芊其实还是担心的,说着话已直起身子,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王笑这次来,首先就是来接儿子的。如今瑞朝如何先不提,他下一步必要先找到儿子再说……网首发 “我们尽快去西安,这些溃兵不带了。” “不带他们?” “嗯,不带他们,我们携带的干粮不多。不能带这些溃兵在山间赶路。”王笑道:“这些人懂得往华山上跑,聪明是聪明的,但不够令行禁止,我们要的是那种大溃败了还能聚在帅旗周围的兵……” “那笑郎把他们带到这华山峪来是要做什么?” “那自然是有用的……” 杨忠定枕着双手躺在草地上,感到很迷茫。 他知道有好几个像自己一样溃逃到这里的将领已决意投靠王笑了。 谁都不傻,自从今天的一顿饭就能看出来,大瑞朝和人家北楚的差距在哪里。 有着七殿下这层关系,投奔过去,道义上也让人说不出什么来。 那些人议计着,憋了好几句说辞出来。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我等欲随七殿下为陛下报仇雪恨、驱除胡虏……” 杨忠定却觉得……有些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太子已立,陛下尸骨未寒,自己转头去投靠楚军……被一顿饭收买了…… 但别说,那顿饭可真香,是一个月以来吃过最香的一顿,听说到了山东,好吃的多得…… 杨忠定想到这里,叹息了一声。 说不投吧?士卒们是什么心思他也看得出来。 陛下和太子没有哪里不好,可以都是很好的人,但前程性命交给谁更稳妥?士卒们看起来傻,心里明明白白的。 就王笑带来的人,身上都是什么物件?火铳、弹药、好吃的……还有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人家那衣服料子不说,挂在身上的匕首都锋利得多…… “决心不好下啊。” 杨忠定心想,最好明天王笑出面,招揽一下自己。 但自己就是个千夫长,他肯定不会特意招揽,但只要七殿下对着大伙吆喝一声……自己还敢抹了七殿下的面子不成? 他心中稍安,连日的疲惫袭上来,沉沉睡去。 这一夜躲在险峻的陕谷里,倒也睡得很沉。 次日醒来,杨忠定等了很久,终于见到王笑与七殿下出了关城。 包括他在内,好几个溃军将领,又被带上前。 正好看到王笑在一个年轻将领肩上拍了拍。 “小运,你留下带着他们如何?” 那年轻将领的脸色马上垮下来,想说些什么又不敢的样子。 “好吧,开玩笑的。唐将军,你留下,按昨夜我布置的做就好……” 王笑说完,带着人转身就走了。 杨忠定抬眼望去,只觉心里空落落的…… 潼关和函谷关一样,以前是绕不过去的,但后来可以绕。 汉朝初建潼关时,北面的黄河紧贴着塬体。但随着黄河不断冲刷河道,使得潼关北面的河床不断下降。 到了唐时,潼关也出现了一片裸露出来的河滩,导致潼关的天险不在,唐朝便将潼关也从塬上移出,搬到了河滩上。 旧潼关则为十二个关隘取代,称作“十二连城”,到了唐朝后期,制度腐败,未在十二连城设防,导致黄巢的起义军直接从旧潼关的塬上绕到了新潼关的背后,前后夹击攻破潼关。 当年唐中元能取西安,其实不是他兵力强横,攻破了潼关,而是从秦岭南麓直接绕过了潼关…… 清军大营,有兵士快步走进多尔衮的大帐。 “报!有瑞军正在收拢溃军,在华山附近集结,预计已有八千余人……” 一群溃兵躲到山林,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没有粮草辎重,风餐露宿的能做什么,没几天就散了。 但多尔衮还是很快重视起这个小消息。 因为他早已得到函谷关的禀报,有一支三千人左右的兵马,也不知是楚军还是瑞军,击杀了穆占,绕过了函谷关。他等了好几天,不见对方过来,可以确定对方一定是走了秦岭南麓当年唐中元绕道潼关的路线。 算时间,很可能就是这批人在收拢溃军。 多尔衮一时也不确定是否派兵进山围剿,于是招诸将商议。 他先问计于博洛。 博洛坚决反对进山,称“此必是诱敌之计!” 多尔衮知博洛与王笑打过仗,也算是经验丰富,故留下两万兵军由博洛统领,命他镇守潼关、并整编俘虏来的三万人。 他自己则率大军主力去攻西安。 他预感到楚军要来了,决定在这之前关下西安,稳固关中…… 多尔衮一走,当天夜里,那股就跑下山打劫清军的粮草。被发现之后也不交战,一人扛着一袋粮草就往山里跑。 清军追上去,山上有箭矢射落下来,眼看山林间黑黝黝的,也不敢继续追。 次日,博洛派兵往山林间打探情况,回报说那股溃军在华山峪五里关处重修关城。 博洛只有两万人,要镇守潼关,加上五里关那个地方易守难攻,只是上华山的路而非什么兵家必争之地,于是他并不出兵去打。 免得中了诱敌之计。 “一群溃兵落草当了山贼……” 博洛只好加强戒备,但那支溃军眼看清军不肯追他们入山,胆子愈发大,不时就下山偷袭清军,抢劫粮食马匹,渐渐还敢上官道打劫辎重,使清兵不堪其扰。 这种小打小闹的打法在博洛眼里就透着一股小家子气。 又有种讨厌又熟悉的感觉…… 他不能任由这些人这样闹下去,潼关与主力大军之前的粮草、军情往来总不能任他们劫断。 只好派出兵力守备各处道路,防止溃兵侵扰。 这是‘千日防贼’的办法,但一群溃兵只靠抢粮,能在山上呆多久?十天半个月也就饿死了散了。 只要等大清打下整个关中,这都不是问题。 然而,十天半个月之后,那批溃军还在华山上,并没有被饿死…… 博洛甚至发现他们还补充了火铳和弹药,换了盔甲,打出旗号自称“振勇军”…… 振勇个屁,每天就会这里抢一点东西那里抢一点东西。 “给本王查清楚,他们哪里来的辎重补给?!” 很快,一封急报传来,博洛也不用查了。 “报……函谷关东面出现大股楚军,约摸有一万余人,打着‘蔡’字旗号,函谷关守军急请将军支援……” 蔡悟真? 博洛迅速看向地图。 “居然把蔡真悟调过来了?那河南不就空虚了吗?周衍身边也没人护卫了……” 他隐隐意识到,北楚绝不是对大清攻打瑞朝坐壁上观,这分明是搏命的架势…… 第948章 子午谷 太行山,花尖垴。 “老石,你收拾一下,到下面县城去……” 耿当一边喊着,一边大步上了山寨,飞快步入大堂,往偏厅一转,只见一张方桌旁,四个人正坐在那推牌九。 石嘉实转过头,手里的一张幺三掉落在桌上…… “耿……耿将军……你怎么……回来了?” 耿当板着脸,脸色很难看,他目光扫了另外三人一眼,见只是普通山民,挥了挥手把他们赶走。 其中一个山民还小心翼翼瞄了耿当一眼,贼溜溜地把桌上的铜板一兜,这才忙不迭跑出去。 这个石嘉实被是冠县县令,因怠政被贬到耿当手下打理文书后勤之事,前段子倒还是兢兢业业,但耿当率军离开花尖垴之后,看来这家伙又开始偷懒了。 “下官……下官今也是第一次摸牌……” 石嘉实一脸忐忑地凑到耿当面前低声说道。 耿当也不至于因人家打一次牌九就罚他,只让军法官拿个功劳薄把这事记下来。 如今北楚已占领了上党地区,这太行山上的老寨子就可以撤了,这撤寨之事就是交给石嘉实办,耿当检查了一下进度,倒没出什么纰漏,脸色才好看了些。 “去,看看俺们的轰天大将军炮。” 一行人向山顶走去。 “耿将军你看,下官担心下雨打湿了火炮,特地盖了几个窝棚罩起来。”石嘉实凑在耿当身边,点头哈腰地说道。 耿当看着这窝棚叹了口气。 他站到一块山石上,向南望去,远远地能看到一条通往太行滏口陉的要道。 “今年初,靖安王让俺在这花尖垴上屯兵,本来是要立大功的!” “是,是……” 耿当抬手一指,指着远处那条山路,道:“要是多尔衮来,俺这一炮就能要了他的狗命!” 石嘉实又忙应道:“是啊,那狗奴若敢来,将军一定轰烂了他。” “可他不来啊,俺的大功没了。”耿当懊恼地拍了拍头上的盔甲,又嘟囔了一句:“怎么就不来呢?博洛也不来……” 山东的炮火打得远,正好能打到那条山道上,位置耿当都标好了。 可事实上,清军已退兵近两月了,耿当还抱着幻想,希望还能在山西决战。 如今看来,这个幻想是破坏了。 ——这些建虏难道是看穿了俺的布置?咋就能这么聪明呢? 今日,耿当终于吩咐道:“把这三座大炮搬下山。” “搬?”石嘉实愕然,道:“将军,这可是费了好大劲才搬上山的,这山有多高将军你也知道……” “不会来了,建虏不会再来了。” “万一下次建虏再出兵……” 耿当道:“没有万一了,朝廷都开始在上党分田了。” 石嘉实不由心想,要是自己没有被贬,如今都可以升官了,一时也是心中惆怅。 “那这大炮,往哪搬?” 耿当转头西望,吐出两个字。 “太原。” 榆杜县。 “我大楚火炮之利,已远甚建虏的天佑大炮,却甚少用于攻城,以免毁城伤民。”张光耀说着,向刘一口拱手道:“将军这次真的要强攻太原?” 刘一口道:“靖安王下了死命令,十月之前,必须攻破太原。” “我们这点兵力要驻守上党已是吃力,就算有火炮,强敌太原也很困难。” 刘一口于是拿出一份作战计划,递给张光耀。 张光耀不急着看,先是拿起纸对着日光照了照,只见薄薄的纸片中果然有浅浅的兵符纹路……这份工艺是如今楚朝兵部独有,旁人伪造不出的。 纸头上还有一组小小的数字,他从怀中拿出一本册子解译了,确是这次作战的口令。 张光耀尤嫌不足,向刘一口轻问了一声。 “将军……” 刘一口笑了笑,拿出自己的信印在另一张纸上盖了一个章。 张光耀把这个两张纸合在一起,对着日光再一比,果然形成一个新的符印,严丝合逢。 他这才认认真真地看起作战计划,刘一口对于他这种过份谨慎的态度也不生气,反而有些欣赏。 张光耀看完,先是赞了一声:“好!” 接着,他眼中微露沉吟,对着沙盘比划了一下,道:“攻下太原是为了切断建虏后路?与瑞军夹军建虏?” “不错。” 对刘一口而言这是很简单的事,他只管打好自己这一路。 张光耀却比他想得多些,通盘考虑之后喃喃道:“若我猜得不错,蔡将军应该到潼关了。” 刘一口原本只知自己要怎么做,此时才恍然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靖安王这是想先不动声色,然后突然全面发动…… 到最后,他不由感慨了一句。 “娘的,本来该在我这一路打的,蔡悟真今年这运气真他娘的好……” 王笑给刘一口、耿当等人布置的战术很详略,给秦山河的却只有简简单单几句话。 只有两件事,一是让秦山河勿担忧家里,二是尽快在东线战场攻破阿巴泰的大军…… 今年山西打得热闹,但事实上,山西战场楚与清加起来不过十多万兵力,而德州防线才是真正的主战场,双方屯积重兵,总兵力近四十万众。 但就是一直僵持着,谁也攻不破对方。 阿巴泰的打法是在德州防线的对面建立坚固的堡垒,他也不强攻,每天派轻骑打探楚军动向,要是秦山河敢分兵去别的地方支援,他才会猛攻秦山河兵力薄弱之处。 他的目的也很明确……我不求攻破德州防线,你也休想击败我,你们楚朝主力就给我蹲在这里。 秦玄策这次被调到德州本来很开心。 开始的几天他每天带着骑兵去猎杀阿巴泰派出来的轻骑……反正撒了欢地在战场上跑来跑去。 但来了十余日之后,秦玄策也渐渐着急起来,多次找到秦山河问怎么还不出兵。 他也不叫“三叔”,每次都是瞥上一眼就开口说起话。 “让你尽快破敌可是军令。” “不要急,我有数。” 秦山河永远都是很忙的样子,每天巡营、修改战略、核计军功……然后这队人调到那里、那队人调到这里,有时候光是调整兵力布署,签发调令都能签发一整天。 总之他打起仗是越来越烦闷了。 秦玄策就搞不懂了,十几万人调动来调动去的,也没见杀敌多少人;战略调整来调整去的,也没见他实施…… “你忙什么呢?” 秦山河放下手里的大印,道:“你如今能指挥一万兵力能如臂指使,可能指使十万人?” 秦玄策不忿,道:“有何不能?” “那我问你,整个德州防线有多少兵力?” 秦玄策道:“十二万大军。” 秦山河又问道:“你没发现少了两万人?” 秦玄策一愣。 “少了两万人?” 他虽年轻,也是用兵的老手了,快步走到地图前,嘴里喃喃着,算计着秦山河的兵力分布…… “哪有少?” 秦玄策又拿起粮草、马匹、装备的供应资料看了良久。 “纸面上的兵力都是对的?” “对的。我每次调动兵力,都从各营抽调了小股兵马。” “这有两万人?我要拿算筹算一下……”秦玄策道:“好吧,我看不出来。” “你看不出来,想必阿巴泰也看不出。这几天你没发现营中少了一人?” 秦玄策一愣,道:“林绍元?!他带了两万人走了?!” 秦山河起身,走到他身边,抬手在地图上的山西、河北两地划了一下。 “山西战局的关键看似在太原,河北战局的关键看似在德州……” 说着,他手指在在两地的中间点了点,又道:“但实则,娘子关才是整个战局的棋眼。 只要林绍元能悄然通过娘子关,走井陉,可奇袭太原,然后迅速北上,攻雁门、穿飞狐陉,便可绕到阿巴泰后方……” “那山西、河北战局就被盘活了!” 秦玄策手掌在地图上重重一拍,眼中满是异彩。 所有人都以为大楚没有兵力了,秦山河却一通眼花缭乱的排兵布阵,在阿巴泰眼皮子底下秘密抽出了两万精锐。 他不仅要在德州击败阿巴泰,还要助西路攻下太原…… 秦玄策不得不对秦山河的用兵能力深深叹服,也终于明白自己和他的差距在哪里。 ——不愧是秦家唯二的聪明人…… 秦山河点着地图上的手却忘了拿开,带着些敬畏的语气低声喃喃了一句。 “早在去年,靖安王便说过‘华北战场的重点不在太原,而在娘子关’,料事如神,可怕至此啊……” 王笑领着三千人从华山西进,并不敢走官道,翻山越岭的花费了不少时日,终于赶到终南山。 终南山位于西安之南,是秦岭山脉的一段,又名太乙山,简称南山。 王维诗云“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又如李白诗云“出门见南山,引领意无限。秀色难为名,苍翠日在眼。” 终南山的典故很多,“寿比南山”“终南捷径”等。 此处为道教发祥地之一。老子骑青牛入函谷,在此讲经著书,援《道德经》煌煌五千言;吕洞宾在此遇钟离权,一枕黄粱点破千秋迷梦,感悟成道;王重阳在此居活死人墓潜心修持,功成丹圆,建立全真道…… 嗯,终南山下、活死人墓……王笑本以为是小说家言,到了终南山才知道原来是确有其人。 王笑这一路见了许多山贼,确也感受到不少绿林人士的江湖气。 换成别的时候,他大概也会给唐芊芊说说华山派、全真教的故事,可惜这次没这个心情。 许多有趣的景点也没逛。 他们担心儿子,一路直奔子午关…… 而唐苙已撤往汉中,干脆果断,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从西安去往汉中的路就那么几条。一是‘明修栈道’,二是‘暗渡陈仓’的陈仓道,还有两条分别是褒斜道、傥骆道。 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都要往向西再走一段,因此,唐苙走的便是这‘明修栈道’的子午栈道。 子午道,也称子午栈道,是长安通往汉中、巴蜀等地的一条重要通道。 汉高祖刘邦去汉中时,派张良烧子午栈道。至元始五年时,王莽下令修凿子午道,并设置子午关。 ‘栈道’是什么意思呢?在悬崖绝壁上器物开凿一些孔,插上桩子,再在桩子上横铺木板。 终南山便是子午道的入口。 王笑站在山峰之上,拿着千里镜看去,看着那栈道下的万丈悬崖……人还没走上去,恐高症都已经发作了。 他不断派出人打探消息。 西安已经被多尔衮占下了,唐苙带着瑞朝的文武百官,以及三万兵马走子午道逃往汉中……小呆瓜就在队伍当中。 同时,多尔衮派了两路兵马追击唐苙,一路从子午道直接追,另一路走傥骆道,想要先赶到汉中。 唐苙在子午关留了两千人断后,这队人与清军鏖战两日,子午关已被攻破…… 王笑与唐芊芊听着这些消息,摊开地图计划起来。 “既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好消息是,儿子暂时还安全。现在的难题是,我们该怎么绕过清军,接回儿子。” 唐芊芊蹙眉看着地图,道:“可以直接走山林吗?” “不行,我们从华山过来是由东往西,已经尽量不翻高山了,还是落后了多尔衮这么多。去汉中是要翻越秦岭,不走这几条路的话,一年两年都翻不过去。” “绕道走褒斜道?” “太远了,赶不上。”王笑看着地图沉默了一会,道:“没有任何取巧的办法,直接打。” 他召集起所有士卒,大声喊道:“接下来这一战会是九死一生,却是为我个人私事。有不愿去的,我绝不强求。你们在此考虑一柱香时间,愿随我去的,到西边红杏林来。其余人回华山峪五里关待命……” 说完,王笑也不等士卒们回答,拉过唐芊芊的手就走。 两人走出好远,唐芊芊道:“恰恰是因为接儿子是我们的私事,那些兵士更愿意效命吧?这样的博前途的机会可不多。” “事先筛选一下也好,人多有人多的打法,人少有人少的打法。若进了子午道再有人心生退意才是最麻烦的。窄路相逢,拼的只有一个‘勇’字……”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蜀道可分为两大部分。 第一段就是从关中平原穿越秦岭进入汉中盆地的道路,关键就是‘秦岭’,有四条路,分别是,子午道、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 第二段才是从汉中翻越巴山进入四川盆地的道路,关键就是‘巴山’。 子午道在所有蜀道之中都算是最凶险的路之一。 魏延曾经有过一个著名的子午谷奇谋,计划是由他率万余精兵,从汉中出子午道奇袭长安,然后诸葛亮则从褒斜道进攻,两军汇合直取潼关。网首发 但诸葛亮拒绝了这个建议,他更喜欢走祁山,即从汉中出发,经甘肃,远远绕过秦岭、陇山山脉走一个大圈。 祁山道虽然很远,但道路平坦、利于粮草运输,不像贯通秦岭的其他几条蜀道那么险峻;并且从祁山道出兵,如果顺利,还可以隔断关中地区与河西走廊的联系…… 子午道虽然离长安最近,但道路崎岖凶险,稍有不测,就是全军覆没,绝非用兵谨慎之们愿轻易选择的。 而东晋时,桓温派军从汉中出子午道,进攻长安,结果半路就被前秦军队打败; 数十年前,也有五万义军从汉中出子午道,进攻西安,因山路凶险,中途就被两万楚军新兵伏击打败。 …… 子午关上,阿福尼向南望去,看着崎岖的山谷,松了一口大气。 ——还好自己是负责镇守关城,不用跟着去追击唐苙。 就算是白山黑水间的女真人,看着这蜀道也感到胆寒。 辽东山也多,但还真不怎么见这么可怕的山…… 阿福尼世职不高,手下的兵力也不多,只有五百人而已,但守子午关绰绰有余了。 子午关北面就是西安,前面是追击一万余清军,能有谁来打子午关? 就算有人来打?这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城,五百人镇守,没有一万人休想打下来。 西安已被大安毫不费力的攻下,关中哪有一万人的敌兵行动? 阿福尼就不明白了,这种地方,为什么还要派自己镇守? 别人都在到处抢掳,偏自己领了这破差事…… 枯坐一日,他郁闷地喝了一肚子的酒,早早睡下。 及到深夜,守着关城的清军正打着盹,忽听到城关下有动静,惊醒过来。 “什么人?!” 黑漆漆的夜色中,有人喊道:“额真大人让我们去附近打粮,迷了路才回来……” 守军挠了挠头,互相询问道:“今日又派人去打粮了吗?” “昨日派了,今日好像没有吧?” 于是守军向关城下喊道:“令牌吊上来看看!” 一个篮子晃晃悠悠荡下去,过了一会再晃悠悠吊上来。 清军兵卒举着火把探头看去,却见蓝子里哪有什么令牌,只有一个圆滚滚、黑乎乎的东西。 还冒着烟气呢…… “这是什么?” “奇了……” “轰!” 一声巨响,惊动了五百守军。 碎肉与残肢飞溅…… “敌袭!敌袭!” “动手!夺关!” 有钩索被抛上来,敌人顺着绳索就往上爬。 清军疯狂地去砍绳索。 鬼知道那绳子是什么做的,往往劈上三五刀都劈不断。 已有人攀上关城,被冲上来的清军砍翻下去…… 又有黑乎乎、圆滚滚的东西丢上来,“轰”的又一声巨响…… 清军夺下子午关时留下的血渍已成了黑褐色,新的血迹又淌上去。 鏖战了四个时辰之后,子午关再次易主。 王笑没带用的顺手的大长刀,提着剑走上关城,走到阿福尼身前。 阿福尼整个膀子都被劈下来了,正趴在地上嗷嗷惨叫。 “前面的追兵有多少人?”王笑问道。 “一万……两千多……” “走了几日了?” “四……四日……” 一句一句话问着,阿福尼倒也都肯老实回答。 但等问完话,王笑却是毫不留情地提起他的衣领,随手就把他往关城下一丢。 “嘭”闷声闷气地传来一声响。 …… 天光渐亮,群山险峻。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若是以前,王笑是绝不愿走蜀道的。 他其实有恐高症。 这一次,前面是万余敌兵,身后也不可能有支援,他却是毫不犹豫地走了上去…… 《我非痴愚实乃纯良》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 第949章 蜀道难 尼雅哈并没有走子午道追击唐苙。 他很想杀掉王笑和唐芊芊的儿子,但也要讲究策略。 走傥骆道显然比走子午道要好得多。 蜀道那么窄,就算追上了必定也是和断后的瑞军厮杀;唐苙也不傻,肯定是一边走一边放火烧毁他走过的栈道。 这样一来,走子午道必须要面对的情况就是修路、打仗。 而且瑞朝的重要人物肯定是走在前面的,与其追着,不如从傥骆道包抄过去,到时埋伏一把,毕全功于一役。 尼雅哈知道自己肯定会比唐苙先到汉中。 因为他只要赶路就好了,而唐苙还要面对清军的追击…… ~~ 追击唐苙绝对是一件苦差事,苦差事自然不会落在满八旗军头上。 于是,由蔡家祯从宁远军中抽取了一万二千步卒负责此事。 这支宁远军主将叫刘时顺,是蔡家祯麾下的参将,他虽然名叫‘时顺’,但接到了这个差事,说明运气并不怎么顺。 由此也可看出,以后清朝要是打西南,会多用降兵降将…… 总之,刘时顺很烦恼。 他每走一段距离就发现前面的栈道被瑞军毁了,又要指挥士卒修理栈道。 他们未带太多的器械,刘时顺只好派人回头运些器械,同时为了加紧时间,他也命令士卒用单刀伐木、徒手重修栈道。 条件艰苦,不时有兵卒掉落悬崖之下。 这每一步栈道,皆是用人命修来的。 好在这支清军也只比唐苙晚出发了三天,加上唐苙军中还有许多文武大臣以及家眷,走得并不快。刘时顺追了七天之后还是见到了瑞军的身影。 刘时顺知道绝不能让唐苙拉开距离,否则他必要再摧毁栈道。 他发了狠,下令死死咬住唐苙的后队,不再给他们焚毁栈道的机会。 这种地形兵力铺不开,宽的地方还能三五人并肩厮杀,窄的地方一个人做动作都很困难。 清军虽没有装备燧发火铳,火绳枪却有很多,瑞军却只有少量的弓箭。 瑞军只得以血肉之躯试图阻挡伪军追击的步伐,一步一条性命。 刘时顺这才觉得渐渐顺了一点。 但奇怪的是,派回去运输器械的人始终没有回来…… “这些人不会是当了逃兵吧?不怕我军法处置吗?” 他又派了一队人回去看看情况。 ~~ “靖安王,又有一队建虏伪军过来了,大概有五百人,正在前面离我们有三里左右的石头上休整。” 一名负责瞭望的兵士荡着绳索从山崖上荡下来,向王笑禀报道。 哪怕是在急行军,王笑也始终重视侦察。任何一个适合观察的高地,他都要让人爬上去看看。 他敢只带三千人入关中、进蜀道,可谓胆大冒险,但在细节上却十分谨慎。形成鲜明对比。 毕竟先贤有言,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 此时他们正在一个开阔的岩石上休整,听得禀报,王笑看向前方,见是一条长长窄窄的栈道。 这不是他想要的有利地形。 他沉思过后,选定了前方二里处的一个转角。 “全速前进!我们先赶到那个转角!” 王笑说完,见士卒皆有惊惧之色,他当先就向栈道上跑去。 …… 无怪士卒们惊惧。 这条栈道很窄,身子右边是岩壁,左边是悬崖,并无护栏。只要身子在岩壁上一弹就能摔下悬崖。更新最快的网 而下面,是万丈深渊。 正是“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木板吱吱呀呀响个不停,每踩一下仿佛都要被震碎。 王笑也不敢低头往下看,他知道只要看一眼自己的腿就要软了。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惊呼,是有士卒跑着跑掉下去了…… 他没回头,眼里只有前面的转角。 他们距离那个转角有两里远,而对面的清军则离那里只有一里。但一方是跑,一方是走,他们终于先赶到了那转角处。 王笑担心如果对方也有派人登上高处观察,提前看到了自己,那这次大概要折在这里。 正常来说这支清军没必要、也不会这样,但万一对方的领队是个神经病呢? …… 脚步声渐近,王笑有些紧张地握着剑柄,他身后,唐芊芊伸出一支手紧紧搂住他的腰,另一支手拿着手铳从王笑腰间探出来。 一名清兵转过崖壁…… “喝!” 那清兵脸上还带着疲惫和无聊的表情,猛得看到眼前这么多人,惊了一下,瞳孔剧震,身子一颤就向后退去。 “啊!” 五百清兵正排着长蛇走着走着,一下子没完全刹住,混乱不已。 王笑手中的长剑顺势一劈,那清兵想要躲闪,又与身后的同袍正缠在一起,两人径直就掉下悬崖…… “啊……” 喊叫声良久不熄,让人心里惊慌不已。 走在第三位的清兵只觉瞬间眼前一空,接着便看到一个英挺少年杀气腾腾的挥剑斩下。 那清兵也没想过自己只要扑上去一扯就能把楚朝靖安王一起带下山崖。 他只知道,前面有许多许多敌,打起来自己肯定是第一个死的……不,是第三个死的…… “啊!” 太慌了,他只来得及喊一声,已中剑摔落…… “杀!” “跑啊……” 栈道上一片惊呼。 王笑一步挥一剑,杀人成了很简单的事。 有人中剑掉落悬崖,有人被吓得掉下去,偶尔还带上一两个同伴。 终于,有个清兵拨刀向王笑劈来。 “砰!” 唐芊芊开了一铳。 每一个试图反抗的清军都被她毫不犹豫地击杀。 …… 火铳声响,清军更慌,终于掉好了头,向栈道那边跑去…… 他们若返身杀,当然有办法杀掉几个敌人。 但鬼知道对方排在前面的是什么楚朝靖安王瑞朝七公主的,那么多人,杀一两个有什么用?还不如早点逃。 跑了一里地,终于遇到一片宽阔的岩石,是这队清兵刚才休整的地方。 所有清兵都是卯足了劲儿要在这里超过同袍,挤在一起,试图先一步跑上前面的栈道。 “让我过去!” “别挤啊……” “砰砰砰……” 王笑领人赶上来,火铳声不停。 清兵如下饺子般往下掉,嚎叫声不绝于耳。 蜀道这在一刻对他们来说,显得尤为惊险而残酷。 等清兵们好不容易穿过这片岩石,地上已满是血迹…… “不要急,慢一点追,负重者让开道路……” 王笑一边指挥着,一边还想再追,被唐芊芊一把摁在岩壁上。 他们身后的士卒脚步不停地继续向前追去。 “你别去了。”唐芊芊低声道。 “好……” 王笑的神经一放松下来,脚一软就坐在地上,不停喘着气,只觉惊魂未定。 唐芊芊似乎也吓得不轻,额头上满是细汗,紧紧握住他的衣角。 王笑感觉到她的手在抖,于是抱了抱她,发现她身子颤得厉害。 “没事的,我料到了,这队人都是降兵,没什么血勇之气,他们又没想到会遇敌,被我们一吓,必是丧胆逃窜,不敢接战……” 唐芊芊没回答,只是挣开王笑的怀抱,找了一条绳牵来,一头紧紧绑在他腰上,一头绑在自己腰上。 “儿子是我们俩的,要救我们一起救,要死也一起死。” 她这般说了一句,两人反而放松下来。 只稍稍休息了一会,王笑道:“我们不能全歼这批人,行踪会泄漏,那就直接追上去,逼他们冲乱其主力……” 瑞军主力已逃到子午道的江口一带。 军官们大喊着:“加把劲,前面就是七里沟了……” 其实到了七里沟,也就是多了一条岔路,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汉魏晋时的旧道,一条是六朝以后的新道。 改变不了他们的处境嘛。 但反正这么一喊,人们就觉得多了些希望,也多了些力气。 陈圆圆走在队伍中,怀里紧紧抱着小呆瓜。 她脚步很快,其实已经很累了。但这一路上,除了花枝,她不肯把孩子交在任何人手上,奶妈也不行。 走到现在,奶妈也瘦了许多,哪还有奶? 好在小呆瓜如今已经可以吃些米粥之类的东西。 有时候没机会生火造饭,陈圆圆和花枝把果子、干粮嚼碎了喂给他,他也肯吃,倒也不太挑食。 哭也是会哭的,但更多时候这孩子似乎觉得这样“游山玩水”也蛮有趣的,见到鱼虫花鸟就咯咯笑个不停…… “陈姑娘,卑职来抱吧?” 此时走到一条较为宽阔些的峡谷,艾胜楠从后面赶上来。 陈圆圆摇了摇头,没力气说话。 一旁的花枝道:“没事,还有我呢,要是她累了我来抱就行。” 艾胜楠低头想了想,道:“就这一段路了,卑职来抱可以吗?” 前面不远处又是一段很窄的栈道,上了栈道以后,陈圆圆和花枝就更不可能把孩子交在别人手上了。 陈圆圆看出她眼中有些决别之意,问道:“怎么?唐大哥让你去断后?没这个道理,你不归他指派。” “不是。”艾胜楠道:“卑职自己想去那打个埋伏……” 她抬起手指了指,栈道前五百步的地方有个窄窄的小山坳,地势不像别处那般陡峭,勉强可以攀爬上去。 “这里地势绝佳,我带三百人爬上去设伏,可居高临下对建虏进行攻击,或能把建虏兵马一分为二,减轻你们的压力。” 陈圆圆还未回答,花枝抬头望去,道:“咦,好像是设伏的好地方,但建虏要是派人上去探查怎么办?还有,你到时候怎么下来?” 艾胜楠道:“卑职自有办法。” 陈圆圆与花枝又劝艾胜楠不必冒险,但她似乎是对这种打埋伏的事有些跃跃欲试的感觉,决定要去。 她们也奈何不了她,把小呆瓜交在她手上任她抱了一会。 走到栈道前,艾胜楠把孩子交给花枝。 “后会有期。” “保重。” 花枝又走了许久,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身后的崖壁上草木动了动,一个身影没在其中…… “建虏追上来啦!” 后方更远处有人喊道。 气氛再次惶恐起来,疲惫不堪的人们提起酸疼的腿,加快速度向前逃窜…… 这条小小的栈道上,瑞朝宗室、文武百官、官绅家眷先过,其后是一名名士卒,队伍很长,足足走了大半天才只过了七成人。 而峡谷里,杀喊声席卷过来,断后的瑞军边走边退,死伤惨重…… “守住峡谷!前面的人快点上栈道!” 这地势由宽入窄,瑞军不免陷入一切混乱之中,奉命断后的将领回过头看去,心中急得不得了。 “义军不降!杀啊……” 清军端起鸟铳,火绳燃尽就是“砰”的一声。 “追上去咬紧他们!别让他们毁栈道……” 一场追击战打到入夜,清军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后面的生力兵借着峡谷的宽阔地带赶上来替换掉疲惫的士卒。 瑞军士卒却得不到休息,只能一点一点的后撤。 终于,他们上了栈道。 有十个人被命令留下来守住路口。 “砰!” 鸟铳毫不留情地夺去他们的性命,清军追上栈道。 由此,打打杀杀的动静少了下来。 但对于单兵而言却更为残酷。 双方的士卒开始在栈道上一对一的厮杀,只要后面或前面的同袍死了那就轮到你,避无可避,没人能帮你,你只能在这窄窄的木板上杀敌,一个、两个……直到你死。 绝望的嘶吼声不停响起,一路向南…… 艾胜楠探出头望去,强忍着不动手。 她有些紧张,脑海里不时浮现出几句话。 “让开大路,占领两边……以歼灭敌人有生力量为主要目标……” “伏击战一般分为待伏与诱伏两种……当伏击意图被敌发觉、不能按预定计划实施伏击时,应坚决发起攻击。力争以猛烈的火力给敌以重大杀伤,然后迅速退出伏击地区,切忌犹豫不决、留恋无把握的战斗……” 栈道上的战斗越来越远。 清兵已经追过了艾胜楠的埋伏点。 她数着山崖下跑过的人数。 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预计已过了六千多人了。 但夜太黑,艾胜楠却没办法确定对方的主将过去了没有。 忽然,远远地有轰隆传来。 山崖下也响起一阵惊呼。 “怎么回事?!你们几个,从这里爬上去看一下后面怎么了?” “喳……” 艾胜楠的背都躬了起来,握着弩的手里满是汗。 ——切忌犹豫不决……切忌犹豫不决…… 她听着下方那几个敌兵攀爬的声音渐近,猛得喝道:“动手!” “杀!” 王笑没有把那五百溃军尽数歼灭,而是放任他们逃走了一半人。 他需要他们的恐惧,需要他们把恐惧传染给更多的人。 然而,但这两百多个溃逃的伪兵冲进清军大阵时,正好是在江口这段较宽的山谷里。 这对王笑而言不是有利因素。 地势稍微开阔了一点,清军的恐惧就少了许多。 他这两千多人撞上去未必讨得了好。 “丢手雷!不必节省!”王笑当机利断大喝道。 士卒们很喜欢丢手雷。 但之前每次王笑都很省,一场战下来,五六颗、七八颗地用,进了子午道以后担心炸毁栈道,更是一颗都没用过。 此时终于可以敞开了丢。 整个峡谷都是轰隆隆的声音,清军一片混乱…… “报!遇袭……遇袭!” 刘时顺大怒,一鞭子就挥在报信的士卒头上。 “要你说吗?!这个动静,老子不知道遇袭了吗?” “将军,是前面……前面也遇袭了……” 刘时顺一愣,抬头看去,隐隐约约听到前方似乎也有杀喊声传来,只是动静还不大。 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显得很突然。 他想不明白,子午谷里怎么可能会出现一直火力这么凶猛的敌军? 听这动静,对方似乎是把火炮运进来了? 这怎么可能! 但要说不可能,这……已经打过来了啊…… “快!去看清楚后面到底有多少人?还有前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报……前面有人埋伏在山崖上,正在向下面放箭,看动静,约摸只有数百人……” “后面呢?!” “后面……还不知道……” 刘时顺实在是鼓不起勇力与后方的敌人决一死战,犹豫了一会,下令道:“快,盾牌手……护着老子走……” 亲卫们一拥而上,保着主将往栈道上逃去。 到了栈道前,只见前方五百步的地方不时有箭矢射落下来,但数量已不算多。 想必是有瑞军埋伏在上面,但这能带多少箭支?极可能是已经快用完了。 他又派了一队人过去,见山崖上的瑞军的箭支愈发稀疏,终于停了下来。 而身后,惨叫声和爆炸声越来越近。 刘时顺咬了咬牙,叮嘱前后的护卫们举好盾牌护住自己,上了栈道,大步向前走去。 到此时,他才向身后的士卒下令道:“撤退……” 脚下的山崖越来越深。 刘时顺也感到紧张。 一瞬间他有一些后悔——刚才也许应该回头和那支敌军拼个你死我活? 后悔也没用了,鬼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有多少人,火器那么猛,怎么拼? 他必须要穿过这一段路,赶到前面与大部分会合。 “咚!” 头上的盾牌猛得响了一声,刘时顺才一惊,整个脑袋已经被砸烂…… 巨石轰然砸死了十余个人,砸穿了栈道。 “嘭!” 好一会之后,又是一声巨响,是巨石掉入山涧的声音。 …… 艾胜楠听到惨叫,探头往下看了一眼,也不知道自己砸死的是谁,自言自语地问了一句:“你知道我只是想把栈道砸裂吗?你是故意跑来送死的吗?” 很快,惊慌失措的清军又跑上了栈道,黑夜中也看不清前面那黑乎乎的破洞,一个一个往山涧里掉落进去。 “啊……” “停啊!停啊!” 逃在前面的人疯狂的吼着,把嗓子眼都要吼出来。 但后面的人却浑然不觉,依旧不停推搡着他们。 “快逃啊!快啊……” “停啊!!!” 嚎叫声如鬼哭狼嚎,在山谷中形成回响,极是渗人。 子午谷在这一刻,成了死人谷…… 这一役,消灭清军两千余人,俘虏两千余人。 王笑让人割掉俘虏的辫子,卸掉他们的武器盔甲,令他们修理破损的栈道…… 见到艾胜楠之后,他对前方的情况也更清晰了。 但也更忧虑起来。 “从这里到子午镇有两条路,一条是魏晋旧路,一条是六朝新路。我打算分兵,我领八百人从魏晋旧路包抄过去,争取在子午镇切断剩下的六千余追兵。如此,与唐苙前后夹击,应能解决掉子午道上的这支追兵。” 唐芊芊点点头,道:“我与笑郎一路,胜楠你领剩下的兵马从新路走,从后方袭击追兵。” “是。”艾胜楠道:“但老路比新路难走,绕得也远,你们能追上吗?” “可以,你不必操心这些……” 王笑说着,站起身,选调了八百人,把庄小运留下与艾胜楠一道领兵。 他们每人只带了三天的口粮,其余辎重都留给了艾胜楠与庄小云这队人。 看着那前方还在修补栈道的俘虏,王笑皱了皱眉,喝令其加快进度…… 唐芊芊却也不肯把她和王笑腰间的绳索解下来,看着王笑的表情,问道:“笑郎是在担心什么?” “还有一支追兵走傥骆道,算时间,怎么也比唐苙更早到汉中……很有可能会在子午道的出口出设伏……我怕唐苙会中了埋伏,得加快步伐了。” 第950章 西腰岭 潼关以东,楚军大营。 秦山湖骑快马疾驰而来,快步迈进蔡悟真的大帐。 “四伯。”蔡悟真站起身,很恭敬地行了一个晚辈礼。更新最快的网 秦山湖没答应,按着刀走到沙盘前,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火炮不日就到,我们和多尔衮在山西没打完的仗,在关中接着打。” “好。” “这是委任状,你接下来听本将调遣。” “喏!”蔡悟真毫无抵触,抱拳又行了一礼。 他知道,靖安王便不放心由自己领兵对阵多尔衮,原因有许多……也就是秦山湖来,最是能指挥得动自己。 算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但蔡悟真却还有些疑惑,过了一会之后低声问道:“靖安王呢?” “去汉中了。” “这种时候?关中之战马上就要开始,靖安王此时去汉中能赶回来吗?” …… 类似这样的议论在几个地方都有发生。 但不论楚中的将领心中带着怎么样的担忧,楚与清之间又一场战役依然在酝酿着。 西安。 一张关中地图摆开。 多尔衮的手指从函谷关、华山……移到子午关,又从子午关移回了西安。 根据各地传来的消息,楚军出现在关中已经是毋庸置疑之事,但加起来还不到两万人马,只活动在边边角角的地方。 做什么呢? “探明白了没有?王笑如今在哪?” “禀摄政王……据传来的消息,王笑正在济南卧病不起……” “够了,滚出去。” “喳……” 多尔衮可以确定王笑已来了关中。 他意识到王笑的战略意图是在山东与河南以外的地区寻找战机,不放过任何境外作战的机会。 倒可称得上是一个有远见的年轻人,从来不坐以待毙,也从不抱有侥幸。 “本王不去找你,你还敢来找本王?那就来吧。这可不是山西,本王先你一步,可谓得天时,关中天险皆在本王手上,可谓得地利,何惧与你一战?” 多尔衮喃喃自语着,眼神满是自信。 他早就料想过王笑会调蔡悟真的兵马来攻打潼关。 不仅是他,就连尼雅哈都料到了…… 尼雅哈还在地图上标注几条道路,除了四条由西安通往汉中的道路,还画了另一条通往南阳的路——武关道。 武关道是连接关中地区与江汉地区的重要道路,可绕过潼关直至河南。 “摄政王,我此去汉中必不辱使命、歼灭瑞朝余孽。所虑者,唯北楚出兵关中,若是如此,此战宜早不宜迟,当不给楚军调整的机会…… 另外,北楚兵力不足,若来,必调蔡悟真所部万余人。到时摄政王可派一支轻骑,出武关道,击杀楚帝周衍……” 洋县。 洋县是傥驿道的出口,向西不远就是汉中,向东不远的南子午镇,即子午道六朝新道的出口。 尼雅哈只走了八天就走出了傥驿道道,花了两天拿下了洋县。 他并不急着取汉中,而是向东又打下了南子午镇。 他没忘了子午道还有一条魏晋以前的旧路,出口在石泉。他分兵两千东进石泉,把这条路也死死堵住。 唐苙还没出子午道。 双方速度差得太多了,尼雅哈是急行军,一路毫无障碍,唐苙却是带着大量的人口,还要与追兵鏖战。 至此,尼雅哈确定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中。 击杀唐苙,杀掉王笑和唐芊芊的那个儿子,又怂甬多尔衮除掉周衍……他马上就要完成想做的一切。 之后,关中之战对他而言,结果就不再重要了。 大清赢了,叶赫那拉依旧会与爱新觉罗共享荣华富贵;北楚赢了,下一任皇帝则会是自己的女婿。 无非是爱新觉罗氏换成了王氏…… 世人喜欢赌博,有人押大、有人押小。唯有少数聪明人能大小通吃,在开盘前就知道自己稳赚不赔。 尼雅哈休整了一天,兵出子午镇,由南向北往子午道行进。 两日后,清军迎上了唐苙的先锋军。 这又是一段悬崖栈道和山峪峡谷的过度地带。 清军以逸待劳,守在峪口,十五人一排摆开,以鸟统与弓箭向栈道上的瑞军射击。 战斗很快便形成了单方面的屠杀。 远道而来的瑞军早已疲惫不堪,被堵在栈道上,瞬间便陷入绝望。 走在前面的人想调头退,后面的人却不肯退,惊吼与惨叫良久不熄。 “遇伏了!退啊!” “啊……” “不许退!杀过去……” 排在前头的瑞兵无比绝望,眼看着同袍一个个倒下,眼看着清军那么多人且火力凶猛,生不出勇气拼命。 甚至有人受不了这种恐惧的气氛,纵身一跃跳下山谷…… 尼雅哈放下千里镜,脸上挂起残忍而笃定的笑意。 以子午道之险,唐苙竟还敢走,无非是豪赌一场。 愿赌,就要服输。 这山谷里近三万人,尼雅哈一个都不打算放过。 男女老少全都要杀尽…… 唐苙终于下令后撤了,他把兵力收缩,一路退到峡谷里休整。 说是休整,其实更像是坐以待毙。 就这样的地势,狭长的山谷,前后都有清兵堵路,粮食也快要吃完……确实已到了绝境。 “云横秦岭家何在……” 唐苙低声喃喃了一句,感受到了巨大的挫败感。 “陛下,不如向后退吧?”李柏帛缓缓说道。 也只有他称唐苙为陛下,但唐苙其实尚未登基。 唐中元战败至今,忙着逃亡都来不及,哪有空登基? “退回去?岂还能有生路?” “臣观后方的追兵似乎已追得不甚急,总比前面的兵马好对付。” “退回去能如何?” 李柏帛其实也感到绝望,勉强打起精神,终究也是只能说一句:“天无绝人之路……” 唐苙心里苦意更甚。 他没想到唐中元败得那么快,一个烂摊子猝不及防就丢过来。 当时再决定退守汉中就已经晚了。 从清军主将出现在子午道出口之时,他就知道已经输了,再做什么也只能是苦苦挣挣而已…… 又与李柏帛商议了一会,唐苙站起身,向驻地看去。 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八岁、一个六岁,小女儿囡儿今年四岁,正哭闹得厉害……远处是他的几个妹妹,也是凄凄惨惨的样子。 山涧边,小外甥由陈圆圆抱着,似乎是在看小溪里有没有鱼。 唐苙忽然想到,这孩子的爹娘有朝一日或能为父皇报仇吧。 他站了良久,这会功夫仿佛又老了十岁…… 接着,他招过自己最信任的亲卫将领,艰苦地开口说话,声音哑得厉害。 “若我瑞朝宗室落入建虏之手……” 后面的话梗在喉咙里,唐苙有些说不下去。 他抬起手,手都抖得厉害,从他亲人所在的地方一个个指过去。 “若局势不利……你不能让他们落在建虏手上……明白吗?” “太子殿下,末将……末将……” “那我说清楚一点。”唐苙喃喃道:“若局势不利,我要你杀光他们……能做到吗?” “末将……能做到……” 鬼谷岭,这里处于子午道在魏晋以前的旧道。 “报靖安王,前方十五里发现一支建虏,观有两千余人,扼住了迎丰谷。” “他们可有向这边行军?” “没有?只在谷口设防……” “干!” 王笑平时很少骂脏话,这次却是再也忍不住。 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他领着八百人从七里沟出发,玩命一样的狂奔,因跑得太急,一个敌人未见,八百人就已减员了二十余人。 但终究还是没能抢在清军之前出子午旧道。 怎么办? 王笑踱了几步,猛得转头西望,望到的是新旧两条子午道之间险峻的崇山峻岭。 “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艾胜楠和庄小运站在一个山顶上,举着千里镜远远望去,远处山路斜斜往上,两座峭壁之间是一座关城,叫西腰岭关。 关城上有清军走动。 “西腰岭关已经丢了?” 庄小运拿着树枝在地上划了划,道:“现在的情况是,前面这支伪军还有近六千人,他们的主将已经被你砸死了。可惜,你把栈道也砸断了,我们修复栈道花了一天多,没有趁乱击溃他们,让他们休整了军心……” “你是在怪我吗?”艾胜楠反问了一句,脸色很可怕。 庄小运有些怵她,忙道:“不是……不是怪你,你砸死了他们的主将……我很佩服。” “你能说些有用的吗?” “好……还有一个问题是,跑在前面的瑞军主力并不知道后面的情况。不然和我们前后夹击,是可以击溃这支伪军的。” 庄小运瞥了艾胜楠一眼,眼她不说话,于是继续道:“西腰岭关本已废弃,瑞军通过时被追兵咬得太紧,没能守住关城。但这支伪军肯定是因为知道我们在追击他们,占下关城后就就不继续追唐苙了,反而是在这里修复关城,镇守在这里……” “你是在怪太子殿下?” “不是。”庄下运道:“我是说,我们该攻下这座关城。但敌人有六千人,有占据了有利地形,我们只有不到两千人,还要看押俘虏……” 艾胜楠道:“你说到现在,有说有用的东西吗?要如何攻下西腰岭?” 庄小运:“……” 艾胜楠于是开始不停地发问。 “我问你,军中手雷还有多少?弹药还有多少?口粮还够吃几天……” 她把这些信息汇总起来,低头沉思不已。 “要是有办法给太子殿下传信,让他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况就好了。” “哪有办法?中间隔着这么多建虏……” 唐苙听从了李柏帛的建议,下令让队伍掉头,走了回头路。 他南边是尼雅哈的万余精兵,又是新力军,体能、装备、士气都远远胜过瑞军,让瑞军兵座生不出抵抗的勇气。 相比起来,北边一路追来的宁远军状态就差一些,也是走了这么久的子午道,算是疲师。 疲惫的瑞军再次提起最后的气力行进,两日后再次回到了西腰岭关的南面。 唐苙与李柏帛抬起头,远远观察了关城,只感到一阵无力。 数日前残破的关城已经被修缮了起来,城关被巨石堵住,城墙上的清军架着鸟铳严阵以待。 在他们南面,尼雅哈的兵马已经杀来,展开了疯狂的攻势…… “杀啊!” 又是一场惨烈的厮杀。 瑞军被堵在狭窄的峡道里,向北强攻西腰岭关,南面则是抵挡着尼雅哈部的强攻。 陈圆圆抱着小呆瓜与别的宗室一起,被安置在队伍中间。 她一整天都能听到外面的杀喊与惨叫,到入夜也未停歇下来,南面的杀喊声反而越来越近了。 到了酉时,有人传来急令,把花枝等护卫也调到北面去攻打西腰岭关。 情况愈发危急,周围的一群女人孩子都大哭不已。 小呆瓜现在已经能说些话,听到他表姐囡儿的哭声,他喊了两声“姐……姐……”也跟着哭起来。 陈圆圆轻拍着襁褓,转头南望,只见战线又往这边推进了不少。 她又转头向北看去,只见西腰岭上也是杀声阵阵,还未攻下来…… “快走!” 南面的杀喊声愈发清晰。 接着,“嗖”的一声响,有箭矢射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瑞朝宗室后眷们纷纷哭喊不已,有人想要向北逃去。 陈圆圆站起身,抱着小呆瓜跟着人群往前走,背后的箭矢越来越多。 前方忽然有人大喊道:“贵人们勿要再过来,莫冲乱了我们的阵线……” “让我们过去,建虏追过来了……” 混乱中,陈圆圆抬起头,忽见有一队人执着火把从贴着悬崖绕过来。 那是唐苙的亲卫队,动作敏捷地把人群围了起来。 …… “你要做什么?!”一声尖叫划破夜空。 陈圆圆挤过人群,看到唐苙的太子妃刘氏正指着一个亲兵将领嘶喊。 那将领提着剑,跪倒在地上。 “太子妃……末将要执行军令……” “你好大的胆子!”刘氏尖叫着,拿着手里的柱杖打在那将领头盔上,叮咚作响…… 陈圆圆看着这一幕,已然明白了什么。 她抱紧了怀里的孩子,想要逃,却不知还能往哪逃。 她眼里有泪水落下来,远处的火光都朦朦胧胧…… 刘氏一下一下挥动着手中的柱杖,把那亲兵将领打得头破血流,她自己却大哭起来。 “呜呜……我不想死啊……不想死了……” 哭着哭着,刘氏猛一抬头,看到唐苙已走到了自己面前。 唐苙也是浑身浴血,身上还插着一支箭,没来得及取出来,只是折断了箭杆…… 他提着剑,一步一步走到刘氏身前。 “我的军令,你不是说你能做到吗?” 这句话唐苙是对那亲兵将领说的,语气疲惫而无奈。 “末将有罪……” 唐苙道:“还是我来吧……” “殿下……不要……我还不想死啊……”刘氏眼里泪水更甚。 “我知道,我知道。”唐苙抬起手捧住刘氏的脸,低声道:“乱世人如狗,你我也不例外……” “呃……” 刘氏痛哼一声,眼神迅败灰败下去。 唐苙一剑捅穿了她的心口,干净利落,却带着难以名状的温柔…… “太子妃……” “呜……” 哭声更响…… 唐苙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小女儿囡儿,是他亡妻所生。 小女孩正哭得厉害,抬起头,用哭腔唤了一句:“爹爹……” 陈圆圆盯着地上刘氏的尸体看了良久。 再转过头,有两个唐苙的亲兵向她走来。 “陈姑娘……你是自己动手还是?” 陈圆圆把脸埋在襁褓上,擦了擦泪,抬起头道:“我可以死,你们能不能带小公子突围?” 两个亲兵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开口劝道:“末将也必死……以小公子的身世,若落在建虏手上实在不妥……现在动手……还来得及埋一埋。” 陈圆圆默然。 “这里有一瓶毒药,不苦,太子殿下特意留给小公子的……末将来喂吗?” 陈圆圆盯着看去,襁褓里的孩子脸上还挂着泪痕,却是睁着亮晶晶的眼,努力伸出小手想要擦她的脸…… “姨姨……笑笑……” 泪水又掉落下来。 “我来喂。” 她一瞬间哭得厉害…… 周围哭声更响,已有人干脆利落地抹了自己的脖子…… 唐苙蹲在女儿面前,轻轻拉开了瓷瓶的塞子。 他极尽温柔地抱着女儿的头,把瓷瓶放在她的嘴边。 “囡儿乖,不苦的……” 手颤得厉害,他缓缓抬起瓷瓶…… 轰! 远处炮火声轰鸣…… “援军啊!援军来了!”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唐苙猛地身子打颤。 援军? 怎么可能有援军? 在这种地方…… 他顾不上别的,猛的摔掉手里的瓷瓶,紧紧抱起女儿…… “囡儿你喝了没有?快吐出来……大夫!大夫……” “爹爹……呜呜……捉得疼……” 唐苙恍若未觉,直到看着女儿吐了出来,他才摔在地上,泣不成声…… 轰! 堵在西腰岭关门上的巨石被炸开。 庄小运迫不及待地冲出去。 他手上的刀已起了卷,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伤。 “快进去!快……” 一边组织着瑞军进城,庄小运一边冲出关城快步跑着。 “不要乱!关城攻下了,快进去。” …… 有人冲上来,用力拍着庄小运的肩,激动地大喊着表示感激的话。 庄小运晃若未觉,他刚才隐隐听到了花枝的喊声。 “杀他娘的啊……” “花枝……” 他转过头,远远看到一个身影正往山下跑去。 庄小运想要去追,跑了几步,却是终于伤重不支,栽倒在地。 黑暗中,一个可怕的声音问道:“打着仗你乱跑什么?不要命了吗?想贻误军机吗?” “报!贝勒爷……瑞军攻破了西腰岭关……撤进去了……” “什么?!” 尼雅哈闻言大怒,拍案而起。 “刘时顺是做什么的?!为何这都守不住?!” “不……不知道……那边是有炮响声,似乎瑞军带了什么厉害火器……” “厉害火器?”尼雅哈怒道:“有厉害火器,他们为何早不用?” “这……” “传我军令!连夜攻打西腰岭关,绝不可让瑞军喘息!” “喳……” 外面的战台已然搭建好,尼雅哈走上战台,抬起千里镜看去,只见西腰岭上火光阵阵,战事依然激烈。 瑞军也只是逃进了西腰岭关而已。 在这子午道里,他们又还能逃到哪去? 只要继续杀,总能杀光他们的。 这一夜,清军攻势不停,依旧不停地响西腰岭发动进攻…… 尼雅哈依然占据着完全的优势。 他坐在战台上,无聊地打着哈欠,最后迷迷糊糊睡着。 …… 三国末期,魏国举兵攻蜀,然而主力却被姜维阻隔在剑阁。 于是,邓艾提议出奇兵走阴平,绕过剑阁,直插姜维后方。 这样的战术其实极凶险,因为从川外到阴平根本就没有道路,一路之上全是崇山峻岭,荒无人烟,是一条不可能走通的天堑。 “冬十月,艾自阴平道行无人之地七百余里,凿山通道,造作桥阁……” 邓艾跨越岷江时,但见两山峙立,高耸入云,中间只有一道天然石峡,滔滔岷江从峡谷底湍湍急流,涛声如雷。 翻越摩天岭就更是艰险了,山高谷深,稍不留神就会失足跌落万丈深渊。 “将士皆攀木缘崖,鱼贯而进。” 等好不容易翻上摩天岭,却见下面是悬崖峭壁,有诗云“山高如云表,玄鹤尚怯飞”,足见其险峻。 当时将士无不抱头痛哭,扬言退军。 邓艾却不退,身先士卒以毛毡裹住身体,滚下悬崖。 阴平道之险峻,比蜀道更难,蜀汉不认为魏军竟然敢走此绝路,以至于邓艾军出现在江油关城下时,蜀军以为神兵天降,不战而降。 邓艾宛若一把尖刀,直插蜀国心脏,剑阁守军还没来得及回援,刘禅就开城投降了。 以至于姜维说:“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 尼雅哈睁开眼,不明白自己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为何会想到此事。 是这段日子走了太多的险道了吧? 呵,自己确有几分邓艾的风采……可惜啊,邓艾之辈,立下灭蜀大功,最后还不是落的身裂身死的下场。 忠而受诛,信而见疑,头县马巿,诸子并斩。 “此辈善于作战,却不善自保,我决不可学他……” 尼雅哈明白了自己这个梦的含义。 ——为人不可学邓艾。 此时已是黎明前最黑的一段时间,他抬头看去,远处山腰岭上的炮火声已经小下来。 瑞军的火器已经用光了。 破关杀人便在眼前。 尼雅哈再次吩咐道:“马上要攻进西腰岭关了……传令下去,绝不可走脱一人!” “喳!” …… 尼雅哈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五里的山崖上,有几条长长的绳索荡下来。 有一个又一个人顺着这条绳索落地,在没有月光的夜色里拔出了刀与剑…… 又有一双手拨开草丛,盯着战台上的火光,眼中露出杀意…… 第951章 神兵降 唐苙目前多了一个选择,既然北面追击过来的宁远军被解决了,他似乎可以向北走,然后绕道子午道魏晋以前的旧路。 但他很快否定了这个设想。 王笑攻破了子午关,多尔衮必已得知,一定会再派追兵过来。再向北走,只怕还未到七里沟就又要两面受敌。 而且南面码尼雅哈部攻势迅猛,咬得太紧,要是敢撤出西腰岭关,在上栈道之前必要被赶尽杀绝。 还有,粮草也支撑不了现在再绕路了…… 唐苙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只有依托关城、击败尼雅哈,尽快走出子午道才是唯一的活路。 狭路相逢勇者胜。 可惜这道理他领悟得晚了一些。 清军的攻势很凶猛,瑞军根本来不及修缮关门,只能以血肉之躯死死挡住。 唐苙感到无比的煎熬,他分明知道这样打下去不可能守得住的。但他绝不愿再经历一次亲手杀掉自己妻儿。 这种煎熬感逼上来,他恨不得自己马上死掉! 但他不能死,他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然后,陆续有人说了几句话。 “七殿下与王笑以率八百精锐走旧道,我们守住西腰岭,他会来解围的。”艾胜楠道。 唐苙只觉得好荒谬啊。 八百人?自己三万人落到这个地步指望八百人来解围? 其后,他又听花枝道:“王笑也来了,太好了。” 陈圆圆道:“王笑竟已亲至?” 说完她还对小呆瓜道:“你爹爹来救你了,要见到你爹爹开不开心啊?” …… 也不知她们是在安慰人心还是真的如此相信王笑。 唐苙却抑制不住地,将这当作自己最后的希望。 然后他又想到,若连自己都在寄望于王笑去做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来救自己,往后凭何与其争天下? 心里五味杂陈…… 唐苙的几个弟弟妹妹在一旁听了,想到的却是那三个女人好不懂礼数啊,王笑王笑的叫,跟人家很熟吗?连大哥都得尊称人家一声靖安王…… 一名瑞兵往后望去,隔着人潮与残垣,远远瞥见陈圆圆的身影。那种美感让他感到心头有些东西有些情绪涌上来,又空落落的。 他低下头,显得很卑微。 前面传来吼声:“奉义营快扛不住了,昌威营替上去!” “上啊……” 那瑞兵握着手里的刀随着队伍往前冲去,替下疲惫的同袍。 关城以南,遍地都是血与尸骨,他冲到关门前,只见又有一队清军往这边冲来。 关城上有人掷出了手雷,那是北楚来的援军……瑞兵有些羡慕他们,能有那样厉害的武器。 嘭! 前头几个清军被炸倒在地,瑞兵冲上去,挥刀砍杀。 过了一会,又一队清兵冲上来,举着鸟统。 “砰砰砰……” 那瑞兵身前爆出几团血花,倒地而亡…… 放完火铳的清兵有条不紊地又撤下去,装填弹药,引燃火绳,再次冲上前发射。 “动作快!这一波打完我们休息,换别人上了。” 佟噶尔大吼着,收拢着自己的兵士从侧边退下南坡,另一支清兵迅速补上。 他已带人打了一个多时辰,麾下的十五人剩下十二人,身上还都带了伤。 一路下了南坡,是一段稍微宽阔的峡谷,两边悬崖耸立。 这一什人迈着疲惫的双腿走了好一会,路过中军战台时抬起头看了一眼,感到有些崇拜。 “打完这一战,瑞朝就没了,贝勒爷这是灭国之功啊,我们也能跟着沾点光不?” “谁说不是呢……” 走到峡谷后方,到处都是正在休整的清兵。网首发 佟噶尔等人找到自己的驻地,也是累得不行了,许多人也不解甲,身上的血污也不擦,往地上一躺就睡。 佟噶尔有些尿意,想要解开腰带放了尿再睡。 有一名路过的牛录大喝道:“到一边去放!” “喳……” 佟噶尔抬头看了看,见旁边的峡壁那有一条裂缝,里面可容三人并肩往里走,但也是一条死路。 他们之前就进去搜察过,没有敌人。 他打了个哈欠,向那边走去。 两边的悬崖在月夜中高耸入云,那条裂缝黝黑阴森,像是通往地狱的入口。 佟噶尔只敢往里走了三步,站定身子。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他正想转头看,有一支大手猛地摁住他的脸,匕首干净利落地从他脖子上抹过。 血喷涌而出,黑暗中的人似乎不放心,又狠狠捅了两下。这才把佟噶尔的尸体拖到一边。 过了一会,黑暗中传来轻微的对话声。 “看我信号,准备动手……” 王笑猫着身子,拨开草丛向战台的方向看了一会,拿出一枚烟花一样的东西放在地上,点起火折子…… 他是从子午旧道一路横穿过来的。 这比邓艾偷渡平阴要简单一些。这段路距离不长,而且王笑有更好的装备与物理知识。 但这依然是极限苦的一件事,八百人走到最后也只剩四百七十余人。 四百多人要偷袭万余清军看起来不容易,但他并非没有优势…… “咻……嘭!” 一团烟火突然在夜色中爆开…… 西腰岭上,唐苙猛地抬起头看去,眼里满是震惊。 关城内一片惊呼。 “怎么回事……” “来了!王笑来了,太子殿下,快……” “小呆瓜,你快看……那是你爹来了……” “殿下……” 唐苙快步冲上关城,极目远眺,依旧只看得到一片黑暗。 他这边的杀喊声太大,听不到远处的动静。 “传我号令,反攻建虏!” 唐苙大吼一声,转身冲向鼓楼,一把抢过鼓棰。 “咚咚咚……” “杀啊!” 鼓声从西腰岭远远传出去,穿过战场远远传到清军战台上。 尼雅哈还抬着头看着天上散落的烟花,猛地冲到战台边大吼起来。 “所有人不要惊慌!稳住阵线!他们没有多少人!” …… 嘭! 沉闷的撞击声传来。 有巨石从悬崖上砸落下来。 尼雅哈听得动静,判断出那是在南面七百步的石板梁。更新最快的网 石板梁是这条峡谷里最窄的地方,宽不过二十丈。这人地方把清军一分为二,两边各五千余人。 如今这巨石不断砸落下来,是要把自己堵在这里? 抬头看去,只见山崖上突然火光大亮。 那若是火把的光,只怕是有两千余人……不!不是火把…… 剧烈燃烧着的树木已向下掉落,火光仿佛流星一般。 火势从峡谷两边的草木丛中腾起。 “怎么回事?我们被包围了……” 清兵军大声叫喊着,恐慌传到西腰岭上,使前面的阵线迅速溃败下来…… 尼雅哈还能保持冷静,他知道就算有人能攀上这悬崖,也不会有太多人。 只要不慌,没关系的…… 但他不慌,清兵却已然乱成了一锅粥。 尼雅哈仿佛看到了邓艾率二千人神兵天降,把蜀国杀得一触即溃的场面…… “冷静……” “轰!” 爆炸声就在战台下响起,整个战台摇摇晃晃。 又是那种可以用手抛掷的小炮弹,这东西威力远不如火炮,却让尼雅哈感到头痛。 他连忙跑下战台,招呼亲卫护卫自己。 再一转头,只见两百余人竟是直接从侧面向自己杀来…… 如一把匕首,突然刺入心脏…… 天光渐亮。 尼雅哈周遭已只剩二十余名亲卫。 他还有大军,但全都陷在混乱里,这样的地势,这样的黑夜,战台一倒,他没办法指挥那些慌张的士卒…… 突袭过来的楚军也只剩一百余人,但却隔断了赶来支援的清军,把尼雅哈逼进了峡谷的边缘。 他的亲卫都是最勇猛的八旗勇士,若他想要殊死一战,未必就输给眼前这一点人。 但尼雅哈并不想死战,他又不是没有别的出路。 他的后背贴着岩壁,努力保持住镇定。 只见眼前有一男一女站在楚军前方,并着肩,向这边一步一步逼进过来。 “你是王笑?”尼雅哈问道。 “我本来还担心下了悬崖找不到你……好在你很高调。” 王笑提着剑又逼近了一步。 有清兵吼叫着冲上前,王笑身后“砰”的一声响,子弹把清兵射倒在地。 尼雅哈看着身边一个个亲卫倒下去,额头上冷汗渐多。 “我投降了!靖安王,我有话和你说,我可以让所有兵马都投降的……所有人都住手!” 他自认为神态还算从容,但贴着岩壁的身体却忘了站直。 还在外围试图冲杀过来的清兵们一脸愕然。 他们说不出姜维那“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的话来,心中的郁闷却相类。 王笑转头往北面看了一眼,只见瑞军已冲杀下来。 这一战最难处不在于怎么击溃这股清兵,而是八十里崇山峻险如何翻越。 “我不需要要投降。” 尼雅哈还想要保持住平静,双手却颤抖得厉害,他掏出一封信,高高举起。 “请靖安王看过这封信,便明白我投降的诚意……” 有兵士上前接过,递给王笑。 尼雅哈稍松一口气,目光落在身边的几名亲卫身上,缓缓开口说道:“娘娘已作主,将小女许给……那孩子。我愿做靖安王的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 王笑漫不经心地看着手里的信,向唐芊芊问道:“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是什么人?” 唐芊芊又瘦了许多,一声戎装显得英姿飒爽,她提剑而立,带着冷意回答了这个问题。 “是唐初名将,原本都是突厥王族,归附李世民后屡立大功,李世民驾崩后两人皆请求自杀殉葬,后世评其‘心如铁石之忠’。” 尼雅哈转头了看了一眼,远处瑞军对清军的冲杀还没有停下来。 他连忙跪下,道:“是,自古帝王虽平定中夏,却不能服戎狄。唯天可汗能成功。我观靖安王雄才大略、气魄千万,可比天可汗……” 他把头抵在地上,虽未敢看唐芊芊,却也明白许多事情。 ——要想让王笑接受自己的投降,这个女人是最大的障碍…… 王笑与这女人极亲近,暂时绝不能让他们知道正是自己策反高兴生除掉唐中元,更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对他们的儿子有杀心。 果然…… “铁石之忠?”王笑冷笑道:“你千里追杀我的儿子,这就是你的投降的诚意?” “靖安王的儿子?”尼雅哈满脸错愕,惊呼道:“我绝不知有此事,只是奉命追杀唐苙……靖安王或许不知,我叶赫那拉氏与爱新觉罗早有深仇!我有一计,可助靖安王诛杀多尔衮……” “纳兰明绣?纳兰明珠是你儿子?”王笑忽然打断他的话。 尼雅哈一愣。 ——你先听我说完我女儿有哪些嫁妆啊。 “是。臣一直心慕汉学,故而家中小女儿把姓氏译得雅致些……” “既然如此,给你念首词吧……” 尼雅哈又是一愣。 王笑却已开口念起来。 “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王笑一边念,一边向前走来,同时手里的剑越抬越高。 尼雅哈想起身反抗,却又不敢,心里飞快地揣度着词意。 千百年来,朝代更迭如花开花谢……他是想说什么,在悲天悯人吗? “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 传说,昭君出塞,死后葬胡地,坟头终年青草离离,称为“青冢”,这一句问王昭君一往情深深几许? 为什么? ——他是把明绣比作王昭君吗? ——他是希望明绣如王昭君一样,使两国不再征战不休,使天下太平吗? 尼雅哈想到这里,心中一阵颤栗。 他认为自己已经悟到了王笑的意思…… ——王笑他显然不赞要通过战争和流血来实现天下太平,是在试探自己,威吓自己。 一瞬间,尼雅哈心中转过这些念头,他认为这柄剑不会斩下来。 然而下一刻,他眼睛一瞪! “猜错了……” 长剑斩落,尼雅哈颈上鲜血狂涌,带着不甘与愤怒倒在地上。 …… 王笑的目光很冷。 以前,他和他漂亮的语文老师都很喜欢《饮水词》,但这和杀不杀尼雅哈是两回事。 吟风弄月的多情公子悲天悯人,去读王昭君的幽怨……是啊,重情重义的情怀和美感。 但当着多情公子、富贵闲人的祖父辈以铁蹄踏出大清的江山,无数人倒在血泊之中……那份浪漫,就留给子孙后代吧。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皇宫,显得一片详和。 布木布泰再次让墨尔齐氏带着纳兰明绣进宫说话。 大清入关不久,规矩还不算多,这次她甚至还让苏茉儿去把小儿子也抱过来。 这孩子如今已能说些常用的话,竟是满文与汉文都会一点,他又生得好看……纳兰明绣凑近了一看,忍不住轻喊了一句:“好可爱的弟弟。” 一旁的苏茉儿见了这两小无猜的场景,脸上也显出欢喜,逗着她问道:“格格长大了与小阿哥成亲可好?你阿玛已答应了。” 纳兰明绣才一丁点大的人儿,并不明白其中含意,脆生生便应道:“好呀。” 一旁的墨尔齐氏抬头瞥见布木布泰的神色,心中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 却又隐隐觉得……太皇娘娘未免也太嚣张了些吧? 其实苏茉儿心中也有这样的疑惑,等墨尔齐氏带着纳兰明绣离开,她忍不住问道:“娘娘,把小阿哥带进宫,万一让人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叫‘时移势迁’吗?”布木布泰道:“有些事以前怕人知道,千方百计地想要捂住,但可能以后反而是怕人不知道,要想方设法地传出去。” “是。”苏茉儿又道:“娘娘如此恩遇,墨尔齐氏却不知感恩,真是蠢得厉害。” “不知者不怪。”布木布泰低头逗弄着孩子,脸上有些笑意。 她对小儿子这桩婚事很满意。尼雅哈看起来只是一个贝勒,族人却遍布大清朝。远的不说,苏克萨哈就是其同族,还有如今的兵部、礼部尚书果斯海,至于都统、副都统那更是数不过来。 今日这一遭,便是向外面传递一个信号,看看哪些人识趣、又有哪些人不识趣。 嬷嬷萨仁快步赶过来,低声汇报道:“娘娘,济南的消息传回来了……” 低语了几句之后,布木布泰点点头,道:“告诉他们,西边就又要打起来了,在战事结束前把事情办妥……” 华山脚下,纯阳观。 火光冲天而起。 而在大火之外,一列列人被绳索牵着押送过来。 “告诉他们,你们是哪里人!”清兵大喝道。 “华阴县……杨……杨家村……” “大声点!” 等一个个惶恐的百姓喊完,清兵又向山上大喊道:“上面的溃兵!有没有杨家村人?!” 也不等回应,他手一挥。 “杀!” 长矛乱刺而出,被捆在那的人惨叫着倒下,尸体被丢进火海。 烤焦的肉味顺着风飘起,飘上一座小山头…… “放开我!放开!”有几个人正拼命挣扎着,被同袍死死抱住。 唐伯望听得动静,放下千里镜转头看去,只见包括杨忠定在内,几个将士正满脸狰狞地要往山下冲。 “干什么?!擅离职守,军法处置!” “将军……” “放开我,我要去杀了他们!”杨忠定大吼着,额上青筋爆起,脸已涨得通红。 这样的情景这几天唐伯望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建虏连续屠了华阴县城以及周围的村落,这给了驻扎在华山峪的唐伯望很大的压力。 他已收拢了近万溃军,重整为振勇军,依托华山峪的天险和北楚送来的物资准备配合楚军攻打潼关。 但建虏显然也看破了他们的图谋,趁着振勇军还没整备好,不断挑动溃兵的情绪。 这几天不停有人向唐伯望请战,也有人担心家里,偷偷下山试图回家……已有军心不稳的迹象…… 此时看着杨忠定发疯的样子,唐伯望已经没把握能拉住他的…… 很快,更让他糟心的消息传过来。 “报!建虏……建虏屠了渭南城……并大肆扬言,若我们再不下山归顺,三日后屠尽西安……” 唐伯望脸色一变,耳边杨忠定等人的嚎陶声更加让他心烦意乱。 忽然,远远传来一声炮响…… “轰!” 唐伯望抬起千里镜看去,远远瞥见潼关上腾起烟雾…… 他知道那是秦山湖已经发动了攻势,以这声炮响为号,让自己夹击潼关。 事实上,楚瑞联军还远远没有准备好。 但……不等了。 秦山湖的打法就是这样——“你要打、那就打!” …… 关中之战,随着秦山湖下令开的这一炮突然打响…… 第952章 相对峙 韩城位于关中平原的东北角,黄河的西岸。 从榆林沿着黄河往南走,进入关中平原前的最后一个城池就是韩城。 大楚延光五年,石梦农曾任韩城知县。 这里历来有“秦中最敝邑”之称,连年灾害,流寇四起,民不聊生。 石梦农在韩城呆了六年,心系百姓,体察民情,政绩斐然,也得到了韩城百姓的拥戴,百姓为他立了两座生祠…… 时隔多年,石梦农再次回到韩城。 但这次,他见到的景象却让他肝肠寸断。 长街上、水沟里……到处都是尸体。 他记得他离任之时万民相送、这条长街上无比热闹,如今却只有一片死气沉沉。 尸臭刺鼻。 正在啃食尸体的老鼠与野狗们见了人也不怕,好一会才跑开。网首发 …… 唐节担心驻扎韩城会让士卒染上瘟疫,于是在城西老虎沟安营扎寨。同时让人焚烧尸体,又请了和尚给城内死者作法。 唐节带着四千士卒绕道草原回到陕境之后,一路抽调各地驻军,重整了一支八千人的军队。 他本想赶到渭南战场支援唐中元,没想到自己还没到,唐中元就已兵败身死…… 如今赶到韩城,见了屠城后的惨状,这支军队里那种要与建虏决一死战的气氛越来越浓…… 接着,探马回报,楚军与清军正在潼关大战。 唐节很快决定南下渡过渭水,击清军后翼。 然而,战事的发展出乎唐节的预料。 不等他渡过渭水,驻守潼关的博洛似因受不了楚军的炮火,向西安撤军…… 纵观整个关中战场,秦山湖、蔡悟真在潼关以东;唐伯望领兵于华山峪,在潼北西南方向;唐节在潼关以北。 博洛本处在三路包夹之中,于是果断放弃潼关,试图跳出包围圈。 唐伯望没想到博洛如此果决,领兵从华山峪杀出,希望能拦住他。 但振勇军只是重新整编的一万溃兵,依然不是博洛的对手。 这一战唐伯望大败,想要退回华山峪,却被博洛堵住了撤回去的道路。 唐节领兵赶到时,见唐伯望已被击败,只好下令渡河,打算到对岸与唐伯望汇合。 半渡之际,忽然听得西面杀声振天,却是多尔衮亲自领兵来攻…… 唐节也是大败。 那边秦山湖趁博洛退出潼关之际,先占下了潼关。又见唐伯望、唐节先后大败,忙挥师赶上,掩护唐节、唐伯望退回潼关。 多尔衮趁此大胜,掩兵追杀,试图趁楚军与瑞军立足未稳之际重夺潼关。 楚瑞盟军奋力守住关城。 多尔衮于是分兵,一支兵马再次抢渡蒲坂津、风陵渡,修筑层层堡垒;另一支兵马攻大华山峪,从南面绕道。 如此连番激战十数日,楚瑞盟军终于被清军包围在潼关。 双方攻守之势已然逆转。 …… 多尔衮盯着地图,皱了皱眉。 “摄政王觉得有何不妥?”博洛问道。 “你觉得王笑在关中吗?” “看起来不像。”博洛在地图上划了划,道:“华山峪上这支人马不是王笑统领,否则他们不会轻易中计、从险地下来;从韩城来的这支人马可以确定是唐节所部……” 他手指在地图上的潼关点了点,道:“看来王笑也不在此处……自从唐代把潼关移到黄河滩上之后,禁沟的防卫就是重中之重,楚军没有来得及占领禁沟就入驻潼关,这是犯了一个大疏忽,所谓‘守关而不守禁沟者,守犹弗守也’,秦山湖能犯这样的错,我信王笑能犯这种错。” 这一席话正说到多尔衮心里。 他明显地感觉到王笑有种要和自己在关中决战的意思。 但提起十二分精神应对了,战事却比想像中顺利。 楚军、瑞军当中这些将领能让多尔衮感到危胁的没几个,唐节有几分勇猛,也很敏锐。 至于别的人,多尔衮实在不放在眼里。 秦山湖?蠢材一个…… 蔡悟真?他在山海关投降的时候,自己都没正眼看过这小子…… 唐伯望?以前听都没听说过…… 若这就是王笑派来关中决战的兵将,未免也太看不起自己了。 多尔衮想到这里,沉吟道:“你认为,攻打子午关那三千人是不是王笑率领的?” “进了子午道?”博洛讶道:“那一路上有我们两万精锐。摄政关又已派兵重占了子午关,王笑若真进去了,绝无生还的可能。” “话不要说得太绝对。”多尔衮问道:“你觉得他会去吗?” 他自顾自地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道:“也许你们很难明白,为什么本王会认为他进了子午道。我阿玛一生二十五个儿女,还下令处理了他的长子褚英……儿女这种东西,和别的东西一样,多了就不值钱了。” 说到这里,多尔衮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说什么,无奈地摆了摆手。 他转头向北方望去,忽然又想起李爱淑,也不知她安胎安得好不好,胎子里是不是男孩? 也许等这次出征回去,还能赶上自己的儿子降生…… “总之,本王认为,王笑进了子午道。” 博洛深深低下头。 他能理解多尔衮的意思。 他心想,若是李爱淑肚里的孩子被人追杀,莫说子午道,就是刀山火海,自己也愿意去趟一趟。 “摄政王高见,如此说来,王笑极可能进了子午道。”博洛重复了一句。 其实也不难判断,这次兵围潼关,把楚瑞三路联军都包围到潼关了,也就排除了三个错误的推测了。 那要么王笑没来关中,比如真在济南生病;要么就是进了子午道。 多尔衮确定了自己的推测,道:“加派兵马守住子午关、周至县、斜峪关,再派快马去汉中问尼雅哈的情况……” “喳……” 对于多尔衮而言,关中一战他是一定要赢的,那就要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确保万无一失…… 余从容推着坐在轮椅上的魏几悦在潼关里逛了一圈。 他们是随唐节一起南下的。 余从容这一路而来,亲眼看到韩城被屠,数不清的村镇被杀烧一空,又听说唐中元战败身死、西安失守等等这些消息…… 他忽然觉得庆幸,庆幸当时遇到莫乾这队人。 否则当时若是真到瑞朝考了科举,只怕现在一家人很可能已经死在西安了。 谁又能想到,短短数月之间瑞朝就分崩离析了…… 如今再一想,北楚待士族虽然苛刻,但也不是不能接受的。总归还是讲法理,并且保护士族的,无非是没有前朝那么优待罢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当然,眼下的情况还说不上好,北楚与清决战,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不过余从容从未考虑过投降清廷,对他而言,选择已经很清晰了。 于是,余从容对待魏几悦的态度也愈发亲善恭敬了几分。 但他觉得还不够……不是对魏几悦还不够恭敬,而是魏几悦这人的官职还不够。 他想在北楚给自己找一个靠山。 这靠山却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找到的,潼关城里,地位最高的两位北楚大将,一个蔡悟真脸色冰得能冻死人,一个秦山湖并不喜欢读书人,都不是好结交的。 幸而魏几悦官职虽不高,却是靖安王亲自委派出来的,得以参加军议。 余从容借着魏几悦赏识,给他推轮椅也能进到军议大堂。 …… 所有将领当中,唐节兵力最少,声音却是最高,气魄也是最大,很快就和秦山湖吵起来。 “姓秦的,你什么意思?!老子这么多提议,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诚心为难老子是吧?” 秦山湖板着脸道:“靖安王交待的战略就是这样,等着!” “等什么等?仰头日老的。”唐节道:“都给人打成包子了。” “他娘的!要不是为了接应你们,老子能进潼关吗?!” “不进潼关你来干嘛……” 余从容微眯着眼看着这副情景,只见秦山湖站起身站到地图前,拿着棍子在太原、汉中敲了一下,嘟囔了一句。 “老子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这傻蛋说……” 唐节就没在看秦山湖,大马金刀地坐在那整理着头发,一副觉得自己很英俊的样子。 “你跟谁一口一个老子?” 余从容盯着地图上秦山湖点的那两点看了一会,若有所悟,试探性地说道:“将军是想说……不是多尔衮包围了我们,而是我们包围了多尔衮?” 唐节对战场形势还是敏锐的,连地图也不看,一边挖着耳朵,一边向蔡悟真问道:“王笑派人取太原了?” “是。” “早说啊,幕幕囊囊的……” 此时双方主力对峙于潼关,清军试图包围楚军直到弹尽粮绝,楚军试图拖住清军直到援军赶来。彼此也都在等着自己的后手成功。 几日之后,多尔衮得到一则消息。 “报摄政王,太原失守了……” “什么?!” 多尔衮大为吃惊。 差不多的时间,潼关上的秦山湖等人也得到了一个消息。 “报!有一支建虏偷偷出了武关道,偷袭陛下行辕,掳走了陛下……” 第953章 占四角 汉中。 一座名叫‘荔枝楼’的酒楼上,王笑抱着孩子坐在窗口,往南可以看到汉水,往北可以望见规模宏大的褒王府。 他抱娃的姿势并不好,怀里的小呆瓜显然很不舒服,努力伸长了手向唐芊芊求救。 王笑只好把孩子递过去,一边和坐在对面的唐苙说话。 “荔枝楼?这楼里也没有荔枝嘛。” “如今已是十月,当是没有的。”唐苙道:“何况这荔枝楼之名,也不是指普通的‘荔枝’,指的是那边的‘荔枝道’。” 他抬起手指了指,指向汉江南岸。 “杨玉环是涪陵人,喜食荔枝,唐玄宗为了满足她,下令自四川涪陵置专驿直通长安。从涪陵到西乡这段穿过大巴山便叫‘荔枝道’,再从西乡穿过子午道,直通长安。 《洋川志》记载,治驿自涪陵,由达州取道西乡、入子午谷,至长安才三日,香、色仍未变。” 王笑道:“二千里路,三日可至?你光是走子午道可就花了大半月。” 唐苙草莽出身,如今说话却可以据经据典,应道:“据《涪州志》记载,七日到长安,这段路我如今也走过,依然想不通如何能七日就走完。杜甫诗云‘忆昔南州使,奔腾献荔枝,百马死山中,至今耆旧悲。’ 可见为了这几口荔枝,沿途马死人亡不计其数。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唐玄宗之昏聩,与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又有何异?” 他说着摇了摇头,似乎有些难过。 ——那样的昏君尚且没有亡国,自己与父皇励精图治,却沦落如此地步。 此时菜肴已上来,唐芊芊给小呆瓜喂着汤,随口应道:“昏聩不昏聩,成王败寇而已,岂是几颗荔枝的事?荔枝道作为通蜀的主道,延续千年。没有它,哪来的文俗融汇,南北交通?事到如今,大哥还以为成败在于帝王是否昏庸,而不去深思国力与制度的根由?” 唐苙微微苦笑,也不与妹妹争论,举杯与王笑碰了一下,问道:“你怎么看?” “知道鲥鱼吗?”王笑道:“鲥鱼肉质细嫩,味道鲜美,每逢春夏才由大海进入长江。而且它有一个特点,出水即死。捕鱼的人一碰它的鳞片,就立即不动了,所以苏东坡称它‘惜鳞鱼’,比荔枝还难保鲜。 有个皇帝住在北京,想要吃鲥鱼,下令让扬州进贡,三千里路程要两天内送到。进贡的时候,沿途竖立旗杆,夜晚挂上灯火,备马三千余匹,役夫数千人。所谓‘金台铁骑路三千,却限时辰二十二’、‘人马销残日无算,百计但求鲜味在’……大哥觉得,这皇帝这比唐玄宗又如何?” 唐苙道:“竟未听说过这样的皇帝……其劳民伤财比唐玄宗半斤八两。” 王笑道:“后世却评这皇帝是‘千古一帝’呢。” 唐苙大讶。 “为何我毫无所闻?” “那是你孤陋寡闻。”王笑摆了摆手,道:“世事便是那样,大家做差不多的事,得到的评价往往截然相反,如芊芊所言,‘成王败寇’而已。 我并非是想说劳民伤财也没关系。而是说……一个国的国运,远远不是一个帝王的贤与昏这么简单。关系到各方各面,因为这些太复杂,大家解释不清,于是归为‘气运’。” 他指了指远处的褒王府。 “你看这褒王府,院落相连,楼台相望,占了汉中城的三分之一。一个藩王就富到这种地步,天下又有多少个这样的藩王?楚朝走到今日,要说气运尽了,确实也是气运尽了。 荔枝、鲥鱼、褒王府,单拎一个出来说,都是让人惊讶的劳民伤财,但真正可怕的是,它们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当今这天下四方政权,比的不是谁更好,比的只是谁‘不那么坏’罢了。” 唐苙道:“大瑞朝轻徭薄赋,为何却……” “你们连制度都未建全,都还没入场呵。建虏的制度再差,人家知道要保证谁的利益,并有一套体系保证这些利益,你们呢?” 一席话说得唐苙突然意兴阑珊起来。 他想到死在自己的剑下的刘氏……只觉骨子里那些自信如同被抽掉了一般,不知往何该如何做才好。 还有眼前的王笑,说话做事永远都是很随意的样子,孤身在外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但唐苙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去动他了。 子午道一战之后,文官百官,三军将士之所以还没有分崩离析,无非是寄望于北楚的支援。 ——妹夫是王笑,这竟已成了自己最大的底牌……想到就在年初,父皇还寄望让王笑投降过来,何等可笑? 唐苙心里一片悲惘,面上却是不显,算是颇有城府。 但他这边故作平静地说着话,王笑与唐芊芊却是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 他们早把唐苙的仓惶看在眼里,平时说话有意无意地故意打压,消磨他的野心…… 唐苙又道:“说起这褒王府,修建了整整二十六年才竣工,可惜啊,当年父皇拿下西安之后,褒王仓皇逃到重庆府,第二年就遇到张献忠进川,把褒王杀了。” 王笑点点头,道:“大哥今天请我吃饭,是想说张献忠出兵来汉中的事?” 他叫‘大哥’叫得自然,唐苙却微有些不习惯。再听后一句话,他不由讶道:“你已知道此事?” “嗯,我探马派得远。但也只知道有两万人出剑阁,如今还未出金牛道。”王笑道:“不会是想取你的汉中吧?” “说是要北上抗虏,但想取汉中也不是没可能。”唐苙于是缓缓说起来。 “这次多尔衮拿下西安之后,派人招抚张献忠,无非就是说他前此叛乱皆楚朝旧事,如率众归降,则子孙永享富贵。张献忠没有理会,可见抗虏之心甚坚。但此时派兵北上也很奇怪……” “何止是奇怪?反正如果是我,我绝没这么热心。”王笑漫不经心地说着,夹了一筷子面皮喂小呆瓜。 小呆瓜尝了一口,嫌弃地转过头。 唐苙道:“是啊,多尔衮一时半会是绝不可能入川的,张献忠如今在川南一带和南楚打得厉害。这种时候,他派一支兵马来汉中,太过于热心了。 前两年他也不是没打过汉中的主意,曾写信给我我父皇,说三国以来,汉中原属四川。他定都于川,必取汉中,还警告诉我父皇不要‘得陇望蜀’。” “得陇怎么能不望蜀?换作是我,攻下陇右,必取四川。”王笑说着,又夹了一块面皮喂小呆瓜。 这次小呆瓜又肯吃了,咂吧着嘴,似乎对这味道感到迷茫。 唐芊芊轻轻拍了王笑一下,道:“这菜有点麻,你不要乱喂。” 王笑擦了擦儿子的嘴,笑道:“没关系,入乡随俗吃一点,这汉中面皮要有油辣子才好吃。” 他说完才转头向唐苙道:“我以为张献忠取国号‘大西’是偏安四川之意,看来他这次也坐不主了。” “他尚没到能偏安四川的地步,一是汉中不在他手上,二是南楚已反攻至重庆。” “我的探马说来的西军主将姓李,可是叫李定国?” “不是。”唐苙道:“这次来的是李鸿基,本来是老三麾下的大将,投奔了张献忠,成了五军都督之一,还得了一个所谓兴国公的爵位。” 王笑觉得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好像在哪见过,想了一下想不起来,也懒得再理会。 “大哥若是听我的,我出个主意,教你把西安打回来。” 唐苙微微一愣,沉思了一会,问道:“你早就在计划着利用这支兵马?我说呢,关中差不多要打起来了,你一点也不着急。” “不急。”王笑抬起头望向窗外,再次感到天地浩大,江山如棋。 “下棋嘛,要通盘考虑,四角先占了,再占天元不迟……” 太原城外。 晁黑腚背着一杆火铳站在一个地洞外。 二顺拍了拍他的肩,问道:“钱都寄回家了?” “都寄回去了!”晁黑腚大声喊道,心里美滋滋的。 他立了几次功,军饷比当新军那会儿翻了几番,前几天小舅子写了信过来,说娃儿已经到县城里入了学堂,婆娘还在县城买了个小宅子…… 二顺又道:“记住,火炮一响再冲出去,先等炸开城门……自己数着,六发子弹打完了找地方先换……” “喏!” “活着回来,俺请你喝酒。” “谢将军……” 二顺点点头,转头看向帅旗的方向。听到“咚咚咚”的鼓声响起。 战台上刘一口挥动帅旗,张光耀指挥着骑兵在侧翼掩护,耿当指军着炮兵向前推进…… 接着军令传来。 “突击营,冲锋。” “上……” 二顺干净利落地一挥手,晃黑腚跟在突击队当中,向地洞里钻去。 地洞里很黑,他却跑得很快,一点也不担心遇到敌人或被埋下去。 头顶上传来闷闷的轰隆声,那是楚军的炮火。 跑了足足两刻钟,前方响来一声大喝。 “停!” 晁黑腚于是倚着地洞等着,他头上是一块木板,透过木板可以听到前面杀喊声不停。 “等着。”军官短促地吩咐了一句。 晁黑腚于是老老实实等着。 过了一会,他忽然闻到有酒味。 不用看,他都知道是那个外号叫‘疤子’的同袍又在喝酒了。 这疤子算是军中少见的刺头了,说是刺头,因为这家伙每次发了军饷就拿去买酒买肉买快活,死命地糟践银子,银子花完了就找人借。 据说他本来立了不少功劳要升屯官了,但将军命令他去娶个媳妇成家也不肯,就一直那样无牵无挂的…… 然后就被打发到这里来了。 将军说这人就是冲锋营的一粒老鼠屎。 晁黑腚前几天还借给疤子二两银子,这时闻到疤子又是去买酒,心中十分后悔。 但这种时候,也不能找疤子要银子…… 晁黑腚想着这些,直到听到上面的建虏大喊道:“北面!北面有楚军……好多人……” “林将军的援军到了,杀!” 前方的突击队首领大喊一声,推开头上的木板就冲上去。 晁黑腚迅速跟上,冲出洞口一看,只见自己已经在太原城内了。 他一转头,看到一个建虏守军扑过来,忙抬起火铳“砰”的就是一统…… “快!稳住阵地!” “砰砰砰……” 楚军纷纷跃出地洞。 打了好一会,二顺又大喊道:“抢城门!” 晁黑腚又是一转头,随着同袍们便向城门方向杀去。 他一路冲,一路瞄着建虏射击,直到算了自己打了六铳了,身子一猫,躲在一边的墙根下装填子弹。 接着,“噗”的一声,他背上一痛,已是中了一刀。 见几个清兵趁机跃过来,脸上满是杀气。 晁黑腚手里火铳还未装好,背上又挨了一下,慌乱避了几步,退进一条小巷子,落了单。 又听身后脚步声阵阵,转头一看,却是一队清兵杀了过来。 晁黑腚有些慌,眼看前头两个清兵退上来,也顾不得装弹,拔出斩刀就迎上去。 “砰”的一声,前面有人打了一铳,正击在一个清兵。 晁黑腚抬头看去,只见是疤子快步冲过来,这老兵油子铳法准得厉害,砰的又是一铳击倒一人。 疤子也不说话,又冲了两步,端着火铳就打,直到打光了火铳里的弹药。 转角那边却有越来越多的清兵冲上来。 疤子迅速从腰间拿出两个手雷便往那边掷过去。 他一转头,瞪着晃黑腚看了一眼。 “快走!” “疤子……” “走啊!抢城门!欠你的银子下辈子还了……” 疤子一把推在晃黑腚身上,迎着那巷子又冲上去。 晁黑腚跄踉了一下,再转过头,只见疤子撞进好几个清兵之间,轰的一声响,溅起血肉模糊…… 晁黑腚眼眶一酸,迅速跑出巷子向城门奔去。 他算不清自己一共发了多少发子弹,打死了几个建虏,只知道自己是第一个冲到城门口,打开太原城门的…… 等到城门的清旗换成楚旗,代表着楚军终于攻下了太原。 晁黑腚一屁股坐在地上,听着四周的一遍欢呼,想笑又想哭,却是哭不出来。 两天之后,论功行赏,军法官召过几个士卒,道:“这是疤子欠你们的银子,写在他遗书里的……” 晁黑腚问道:“俺能看看他的遗书吗?” “你识字吗?” 晁黑腚一愣。 军法官又道:“他也没说什么,家小都死光了说给谁听,只有一句,还了你们银子,他也报了仇,死而无憾。” 晃黑腚接过那二两银子,蓦地大哭起来。 良久,他抬头看向城头上的楚旗,喃喃着“死而无憾”四个字,眼神却愈发坚定…… 济南城,一个僻静的院落里,几名气度不俗的人聚在了一起。 “消息准确吗?” “想来不会有假。”姚文华抚着长须,叹息了一声,道:“眼下虽然还未传开,但陛下的处境……只怕不妙了。” “怎么会?” “怎么不会?” “靖安王行事素来妥稳,就算是调蔡悟真去关中了,怎么就真让多尔衮掳了陛下呢?”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屋子安静了一会。 姚文华举起一杯茶喝了一口,转头看向何良远。 ——你倒是说句话啊。 何良远默不作声。 他是前不久才丛朝鲜回来的,因出使朝鲜立了大功,挽回了不些声望。 此时见何良远不说话,姚文华只好自己开口解释。 “以靖安王之能,要保证陛下的安全确实不难,但偏偏……陛下真被掳走了,唉。” 傻瓜都能听出来姚文华是什么意思。 偏偏宁完我却问道:“姚大人是想说什么?” 姚文华有些生气。 ——想说什么?都说这么清楚了!老夫想说就是靖安王放任陛下被建虏劫走的啊!他想当皇帝,我们要推一把啊! ——宁完我你个狗汉奸,在老夫面前装糊涂。 屋里再次安静下来。 高延看了看座中几人,犹豫着,问了一句:“姚老大人到底是如何确定的?” 高延本是天佑军将领,被楚朝策反以后,暗中传递消息,挫败了不久前孙仲德偷袭济南的计划。 但他是新归附的,没有再领兵,如今只领了一个闲职,不像孙仲德当年一投降就封了王。 高延也知道,自己曾经投降过清军,如今领了官职,待遇也不错,就算权力小一点,本也是无可厚非之事,他也理解。 但禁不住有人告诉他,有一桩大功劳给他。 高延一时心动,与对方接解了几次,就被引见到这宅子里来见了姚文华几人。 这几天,他有时候会梦到孙仲德的背影……梦里,他想追上去问问孙仲德想和自己说什么,却又追不上…… 有些事他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但……对于他这种有污点的人来说,若是楚朝能接受清延投降,他的污点也就不是污点了。 他一直在观察宁完我,认为对方也是这么想的。 此时姚文华被问了一句,眉毛一挑,却是又郑重交代道:“诸位该知道,我们现在所谈的,绝没有背叛靖安王的意思。为的是靖安王、为的也是天下苍生。” “是啊。” “是啊……” 座中诸人纷纷应和。 姚文华这才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玉佩来,道:“这是陛下亲笔写就的求援信,加盖了御印的,老夫核验过,作不得假。” 宁完我眼中精光浮动,问道:“姚大人这是从何而来的?” 姚文华终于失去了耐心,哼道:“要是都不想商量,那就别说了,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老夫这快入土的人,何必去趟这遭浑水?” 宁完我低着头,心想你是快入土的人无所谓,我却不得不谨慎啊…… 他也去看何良远的反应,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姚文华转头看了看,见这沉闷的场景,十分不悦,站起身就要走出去。 “姚大人打算怎么做?总得有个章程吧?”终于有人问道。 “好,也都别畏首畏尾的了……眼下建虏攻破陕西,又掳了我们的陛下,正是危急存亡的关头,国事总要有人担。老夫无德无才,却有一腔义勇,愿率先上表劝进,请靖安王登基即位!” 姚文华说完,本以为会是满堂惊诧。 但所有人都不惊讶。 只有宁完我又问道:“然后呢?” 姚文华又道:“老夫愿去京城,施谋用略、分化建虏内部,以期尽早平定天下。” 这窗户纸一捅破,何良远终于抬起头。 “姚老大人,想让大家跟你一起办事,也别想着好处全沾,总该把底牌亮出来看看吧?” 宁完我、高延这才终于感受到一丝振奋,嗅到了大功劳的味道…… 第954章 大散关 苏克萨哈领着五千轻骑出武关道,攻破南阳府。 南阳已在北楚治下,知府叫侯恂,本是南楚户部尚书,致仕之后已被北楚起复。 侯恂表示‘愿到地方治理民生’,二品尚书甘愿为四品知府……这让南阳百姓十分感动。 南阳居武关道,乃豫、鄂、陕三省交界之地,楚朝本有一个亲王、九个郡王的府邸在城内,又有晋、陕、江、浙、川、鄂客商纷至沓来,本是繁华。 但此处因兵乱肆掠,流寇侵扰多年,早已荒弊凋残。 至侯恂到任,开水利、课农桑、兴学堂、恤孤独,渐有欣欣向荣之态。 其实侯恂年迈,政务多交由其子侯方夏打理,也是游刃有余。 没想到,清军突然从武关道杀来…… 侯恂父子不愿城内无辜百姓惨遭兵祸,只好下令开城投降,又让城内官绅百姓捐了一大笔粮食,‘勉强’安抚住这支清军,保全了城中百姓。 苏克萨哈也不愿在南阳多做盘恒,休整一日,探到了楚帝周衍的行辕正在开封,于是急行军直奔开封。 他这五千轻骑未带攻城器械,不好攻克坚城。便派出一千骑埋伏在开封城东面的要道。 他自己则亲率大军劫掳开封南面,故作进展缓慢的样子。 果不其然,周衍听说清军进入河南境内,仓皇逃窜。伏兵趁机杀出,将其劫下。 苏克萨哈大喜,又让侯恂父子辨认。 确认了果真捉到了楚帝周衍之后,苏克萨哈让其写了一封求援信,加盖御印,派人暗中送往济南。 那里,自然有布木布泰安排的暗探办接下来的事。 苏克萨哈又带兵转向西进,切断了北楚对潼关的后勤支援,兵逼函谷关,把在潼关的那支楚军的退路也死死切断。 另外,在滁州的南楚靖南伯丁泽威早已答应出兵偷袭周衍,只是方明辅败得太快,丁泽威才渡过淮河就不敢有所动作,如今终于敢攻略淮河以北的河南诸县…… 至此,多尔衮对整个战局的布置基本完成。 对于苏克萨哈而言,这次出武关道、生擒楚帝,既是在太后娘娘那边立了一桩大功,又是在多尔衮这边立了一桩大功。 而接下来的局势如何发展,他也成了关键。 如果能把楚帝这枚棋子用得好,大清很可能取得关中之战的胜利,最好的情况就是王笑就藏在关中,能借机将其除掉,那到时大清很快就能平定天下。以后再为太后和皇帝除掉多尔衮,自己就是大清的重臣…… 但依太后的布置来看,她似乎认为这一战多尔衮赢不了? 苏克萨哈并不这么看,他是在战局之中的人,认为多尔衮的赢面还是很大的。 扩大战场,让北楚兵力不足的短板暴露出来;利用地势,把楚军主力包围在潼关;轻袭偷袭,活捉北楚皇帝…… 如此种种,多尔衮这次的布置可谓算无遗策,怎还可能会输? 苏克萨哈这般想着,下令让人押着周衍去叫开函谷关…… 潼关以西,清军大营。 多尔衮收到了太原陷落的消息,整个人就阴鸷起来。 他不愿让人看到自己失态,转过身调整了一下心态。 他太明白自己这次的战略有什么弱点了——绕得太远。 后勤还好解决,就地取食也没关系。但如今主力穿过山西,必然造成首尾不相顾的局面。 这种情况下,太原就非常关键。 就好比皇太极一次又一次绕道入塞,劫掠楚朝的时候,要是蒙古草原丢了……或者楚军不是急着送走他,而是把他围在关内,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一旦让大军知道太原失守,军心就乱了…… 多尔衮想到这里,拿起信报随手就放在烛火上烧掉。 “你过来。”他对传信的士卒招了招手。 那士卒上前几步,多尔衮一把就扼住他的脖子,咔嚓一声把它拧断了。 一般的博洛会意,出了帐,把另外几个信使也抹了脖子…… 等博洛再回到帐内,尸体已经被拖了出去,多尔衮正一脸不高兴地坐在那。 “必须尽快灭掉潼关城内这些杂兵了。”多尔衮脸色阴沉地说道。 潼关城内一共有三支兵马、四万余人。楚军瑞军都有,分别以秦山湖和唐节统领,多尔衮也不懂哪个才是自己的主要对手,于是称其为杂兵。 他本已包围这支兵马,慢慢围肯定是能围死他们。 但现在太原一丢,他知道没有时间给了,必须果断强攻潼关。 清军很快就向潼关发起了攻势。 炮火轰鸣,杀声振天,潼关城上城下一片激战。 多尔衮只在战台上看了一会,便已不再紧切关注具体的战事。 唐节、秦山湖确实算是当世猛将,但打来打去战法总不脱离那个范畴,双方的伤亡依然在多尔衮的预料范围之内。 没什么让人惊讶的地方。 多尔衮真正关注的是汉中方向的情报。 他走下战台,第一时间问了这事。 “打探到汉中的情报没有?!” “报摄政王,探马往汉中来回最快也要十天……派过汉中的探马一直没有回来……” 多尔衮很恼火。 他一直没收到尼雅哈的回报,渐渐也预感到那边的情况怕是不太妙,再次加派人手去往汉中打派消息。 潼关的战火不停,几天之后,坏消息果然传了过来。 “报!子午道中出现敌军……旌旗招展,有楚军旗号,又有瑞军旗号……一路向北而来,驱赶我方探马,难以细查……” 多尔衮虽然早已察觉到情况不对,这一刻依然有些不愿相信。 敌军能打到子午关,岂不是说明尼雅哈、刘时顺那支兵马已经覆灭? 王笑果然是去了汉中。 多尔衮也完全明白了王笑的意图……攻太原,切断清军的退路,再兵出蜀道,把清军包围在关中决战。 他迅速又调兵遣将,增加子午关的守军,又从西安驱赶了万余劳力加固子午关。 这一次重兵屯积,那样的险峻关隘,多尔衮不信王笑还能攻下来。 但又是几日之后,消息传来,却再次让他出乎意料。 “报摄政王,现已探明情况,子午关南面的这支敌军乃是献贼的西军,约有两万余众……” “你说什么?西军?” 多尔衮猛得转身走到地图边,目光在西安以南的几条蜀道上来回梭巡着,喃喃了一句话。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盯着地图看了许多,多尔衮额头上有些冷汗,眼神却渐渐泛起狠意。 ——天下如棋,王笑又下了一步,轮到自己应对了…… 他召来博洛,要求他率军西进,同时仔细叮嘱了一番。 “西军不过是土鸡瓦狗而已,必不能攻克子午关。但王笑喜用奇谋,绝不会只走这一路,他必从别处绕道,他这是想学韩信暗度陈仓……” 博洛脸色一变,惊道:“摄政王,西军即已经出现在子午关,如果王笑真的走了陈仓道,我们得到消息时,他只怕已经走了一半了。” “那又如何?” 博洛道:“这……他若走完了陈仓道,那我再赶过去……” “本王问你那又如何?!”多尔衮怒道:“他出陈仓道,你正好迎头痛击,有何不妥?我八旗军兵强马壮,他不过只带三千人入陕,加上瑞军的残兵败将,疲师出陈仓道,你何惧之有?!” 博洛有些愕然。 多尔衮一把拎起他的领子,喝问道:“你觉得你打不赢王笑吗?” “没……没有……” “你给本王冷静地想一想……如今不是在山西,你面对的不是楚军的精锐。王笑现在才多少兵马,又是怎样的战力?这一仗你若不能赢,提头来见!” …… 博洛翻身上马,望向头顶的旌旗,感到有些羞愧。 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开始畏惧王笑了?一开始不是就把他当成一只老鼠吗……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想了一会,博洛认为,是从多尔衮决定绕道关中开始。 连摄政王都不敢在山西与王笑决战啊,正是这一个念头从心里萌芽,才让人一听说王笑有可能兵出陈仓就感到畏惧。 但只要克服这种畏惧,王笑又有什么可怕的?关中只有一群残兵败将而已…… 博洛镇定心神,重新燃起斗志,喝令道:“出发!” 队伍带着他的踌躇满志,向西而去…… 秦岭山脉隔绝着关中与汉中,四条蜀道穿过山川连接着这两个盆地。 陈仓道是四条道路中最西边的一条。 嘉陵江发源于秦岭,向南奔腾而去,在重庆朝天门汇入长江。江水流淌而过的地方形成山谷,便是陈仓道的主要路径。 王笑率兵沿嘉陵谷溯游而上,到达了大散关。 大散关是周朝散国之关隘,故称散关,乃关中四关之一,称为“川陕咽喉”。 嗯,又是兵家必争之地…… 到了这地方,王笑就松了一口大气,感慨道:“绕是绕了一点,陈仓道还是比子午道好走的。” 唐芊芊道:“你是怕再走一遍子午道吧?” “说实话确实是有点怕,好多时候我腿都在抖。” 唐芊芊似乎很喜欢看他认怂的样子,从两人刚认识开始就是。 她瞥了王笑一眼,道:“本来呢,我打算和儿子说,他爹是个没良心的,这次之后改主意了……” 这一眼颇有风情,王笑像是因这种褒奖十分高兴。 “是吧?我当爹当得还可以吧?” 现在王笑和唐芊芊聊天,很多时候会这样不自觉得谈到儿子。 他觉得有了个儿子是十分新奇的体验……再看唐芊芊,也成了娃儿的妈。 重生一遭,别的都还好,生了个儿子真是这辈子一个很厉害的成就。 但要说‘当爹当得还可以’,王笑实在没什么底气,在他看来,自己和唐芊芊都不怎么尽职……毕竟孩子一直都是陈圆圆在带嘛。 比如这次他们把儿子放在汉中,依旧是给陈圆圆和花枝看着。 说好的是,如果这一战王笑赢了,会把儿子接回西安,从西安带回去;但若是败了,便让她们带着孩子沿汉水东下,经湖广去山东。 “希望战事过去能安定些吧。” 王笑拍了拍关城上的石墙,道:“很快了,接下来是我们反攻的时候……让我看看,这次是谁来和我打一仗……” 他知道多尔衮是不会亲自来的。 把秦山湖、蔡悟真放在潼关就是为了拖住多尔衮的主力。那太原被攻下之后,多尔衮被困在关中就是必然,不论形势有什么意外的变化。 多尔衮只能被迫在关中决战。 而潼关是雄关坚城,短时间内双方只能僵持,这也是必然。 那么,西边这一战就能决定双方谁强谁弱。 王笑想到这里,喃喃道:“蔡家祯或是博洛,这两个其中一个会领兵来和我打……应该是博洛……” 两天后,博洛的帅旗果然出现在千里镜当中。 “又是这家伙……” 王笑到了大散关之后,只做了两件事。 第一,分散出许多探马,隐匿到山林之间打探情况;第二,让全军休整,以逸待劳。 他并没有趁博洛未到之时走出陈仓道。 他不愿意到关中的平原之地与博洛打仗,而是打算吸引博洛到渭水和秦岭之间的狭长地带把对方包围住。 他的布置并不复杂…… 先让李鸿基领两万西军攻打子午关,吸引清军。 作为交易,他让唐节作出承诺,把汉中让给张献忠。 说服唐节的理由很简单,王笑只说了一句“张献忠不算什么,先给他,随时能拿回来。” 当时唐节脸色愈发尴尬…… 总之,让西军在子午道吸引住清军,这是第一个障眼法。 王笑则领六千人兵出陈仓道,在大散关与博洛主力对峙……这种暗度陈仓的老伎俩多尔衮必然能看出来,于是这便是第二个障眼法。 这一次,唐节才是真正的奇兵,他领兵八千,偷偷走中间的褒斜道。只能清军的主力被吸引到子午关、大散关之后,突然杀出斜峪关。 到时唐节绕到子午关背后,与李鸿基前后夹击,让两万西军顺利走出子午谷,再与王笑合击博洛的主力大军。 王笑敢布置这一手,就是料定了博洛不会注意到唐节这支人马。 理由有几点,一是尼雅哈、刘时顺两只兵马加起来两万余人被歼灭之后,博洛不会认为瑞军还能剩下一万五千余能战之兵; 二是王笑自己出先在陈仓道,清军必然会对他过份重视,而疏略了别的地方。 三是清军如今在关中也只有六万余兵力,有潼关的兵马牵制,最多也就拿出两万人守四条蜀道。子午道的两万西军至少也该吸引五千人,陈仓道再吸引万余人,剩下的清军要守备褒斜道、骆傥道,还有西安诸诚,兵力是不足的…… 这个计划是王笑反复推演过的,认为击败博洛是十拿九稳。 然而,王笑并没想到……西军两万人攻打子午关,一触即溃。 清兵凭三千人便击溃了李鸿基的两万西军。 子午道上,西军死亡惨重,被杀得尸横遍野…… 消息是探马从悬崖上射下来的。 为了打探情报,派出去的精锐之士翻山越岭……最后得回来这么一封信报…… 王笑摊着信报,不由深深皱起了眉。 一开始,他定下计划之时,唐芊芊曾劝过他—— “你为何会认为献贼的兵马可堪一战?两年前他发兵三万取汉中,我父皇随意遣一部将便将其杀得大败。去岁,南楚任王春石总督川湖云贵军务,三个月便攻陷重庆,当月又攻陷叙州,南楚收复川南的呼声很高。你虽未与献贼打过仗,但南楚的战力你也是知道的。” 但王笑终究还是后世带来的滤镜太重了,总觉得……农民起义很厉害,李定国很厉害…… 他当时回答的是:“没关系,我没想让他们攻下子午关,只要能支撑半个多月、吸引建虏一部分兵力就可以。” 没想到,眼下成了这个样子。 “你一直说西军没什么战力,我却没想到这么弱。” 唐芊芊道:“献贼一生不打防御战、攻坚战,他打法就是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死守一隅,没有固定的据点和战略目标,从不死攻一城,只打防守薄弱的空虚地带,打不过就接受招抚……这样的兵马,你指望他们攻打子午关这样的险隘,还是面对建虏,大溃败也是……”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摇了摇头,叹道:“我现在说这些也是马后炮,两万人这么快就被三千人杀败,我也是没想到的。” 王笑许久没有说话。 “怎么了?”唐芊芊拉了拉他的手。 两人对视一眼,她忽然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些不自信,这是他们进入关中以来还从未有过的。 “你说……瑞军的战力,能值得信任吗?”王笑道:“我只带三千人过来,觉得瑞军在我的指挥下会不一样……但,真的会不一样吗?” 他望向大散关外博洛的大营,明白自己的底气来自于麾下的楚军将士,那些将士衣食住行有保障,为保家卫国不惜抛头颅洒热血。 他们才是自己的保障。 但自己现在似乎也是有些飘了,觉得凭自己就能号令天下吗? 第955章 斜峪关 同一时间,博洛也在看着战报,眼神渐渐自信起来。 “是啊,摄政王说的没错,王笑不过是孤身远来,瑞军还是瑞军,残兵败将而已。这次大清进入陕,击败了唐中元,赶得唐节如丧家之犬,难道换一个人指挥,泥腿子还会变成强军不成?” 褒斜道,斜峪关往南五十里的山谷中。 一个名叫肖保田的瑞军士卒找了半天找到了一块石头,拿山涧里的水沾了一沾,磨起刀来。 他闷不吭声地磨了一会,有个同袍过来,把他的磨刀石借了过去,两人便低声说起话来。 “你说……陛下也驾崩了,太子也不登基,往后该咋办呀?” 肖保田瞥了四周一眼,低声道:“这些事俺们管不了……俺就关心说好的那事,真能给俺们的粮饷涨到和亲兵、老卒一样?” “太子殿下不都答应了吗?还分田、分宅子。” “朝廷不是没钱吗?”肖保田低声嘟囔道:“那些老卒可美滴很,以前抢了不少银子,俺们这些晚入伍的可是啥都没滴,还欠俺三个月粮饷哩……” 另一名士卒眼睛一瞥,似在鄙夷他的蠢笨。 “咋?你看俺干啥?” “你真以为这粮饷是太子殿下拿出来的?朝廷没钱了,东边来的那位驸马爷可有得是银子……你没听上次造饭的时候那几个楚兵说的?” 说到上次造饭,肖保田口水就流下来,喃喃道:“那饭可真香。” “出息……人家楚兵说了,带来的口粮吃完了,只能吃些不入流的东西,啧啧。” “你说,他们那些人,顿顿有肉?” “嘁。”另一名士卒抬手指了指远处,低声道:“那人看见了没,是那个庄将军的兵,俺跟他聊得不错,你知道他过啥样的日子不?” 肖保田问道:“啥样的?” “他家里六十亩地,自己不种,雇人种。他每个月的饷粮是这个数……” 肖保田看着那四根手指头在眼前一晃,瞪大了眼,惊道:“这么多?” “这就不说了,他们那们还包娶媳妇,包娃儿读书,家人病了包治哩……” “真的?” 肖保田再看那楚兵,觉得对方看起来也不怎么凶悍能打,怎么就那么好的待遇。 他不由喃喃道:“人家可好哩,打起仗拿个东西突突突砰砰砰的,唉。” 另一名士卒拿肩膀撞了他一下,道:“羡慕啥?太子不都说了,打回西安,给俺们和他们一样的待遇。” “俺不是怕太子骗俺吗?心里没底……” “太子骗你干啥,还不明白吗?太子怕是认命喽,打回西安,为陛下报了仇,这天下他还争什么……” 一席话说到这里,肖保田忽然有些悲伤起来,悲伤中又带着憧憬。 过了一会,又一个士卒过来,二话不说,拿过他们的磨刀石就走到一边哼哧哼哧磨刀。 “嘿,这小子……” 肖保田拉了拉同袍,低声道:“别去,那是虎威营的小栓,他是华阴人,他家里被屠了知道吧?” “唉,俺家在临洮,也不知咋样了……” 肖保田这夜入睡时把磨好的刀枕在头下,脑中想到了许多。 一会想到在延安府的家人,心中满是担忧,一会想到有一天能有楚军那样的粮饷自己也算出息了。 想着想着,这次出发前将军说过的那些话又在脑中回荡开来。 他记得不多,但有些话却在脑海中深深的印刻下来。 ——打回去,保护自己的家乡。 次日醒来,肖保田走到队伍里站好。 今天他们没有再被要求保持隐匿,有战鼓声咚咚咚的响起…… “弟兄们,杀回西安去!” “杀回西安!” 肖保田大喊着,提着刀向峡谷那一边冲了上去。 一路狂奔,他猛得听到“轰”的一声巨响。 那是楚军又在扔手雷了。 如今他们剩的手雷已不多,但这东西的威力还是让肖保田很兴奋。 哪怕只有楚军所剩不多的火力作为支援,也给了他莫大的信心…… “杀啊!” 肖保田握紧自己的单刀,奔向斜峪关,他知道,哪怕眼前的关城再高,他一步都不打算退…… “轰!” 又是一声手雷声响,有楚军向庄小运大喊道:“将军!手雷用完了!”网首发 “配合攻城!此战有进无退!” 庄小运大喝着,亲自向云梯跑去…… 驻守斜峪关的清军比他想像中要多得多。 但没办法,这座关城必须打下,这关系到关中一战的胜负。 战火持续了将近一整天,斜峪关还没被攻下。 庄小运还能听到关城上的清兵大喊着“今天就要守住了,马上会有援军来”。 他意识到别的两路兵马也许出了问题,今天攻不下斜峪关,很可能就再要打不下了。 “所有楚军,随我上关城!” 庄小运把刀咬在嘴里,背着火铳亲自向云梯,往上攀去。 楚军本来站在下面时不时用火铳射击冒头的清兵,眼看主将上了,纷纷跟着上云梯。 庄小运手在城墙上一攀,跃上城头。 接着,他整个人都愣了一下,只见眼前一排清兵已执着鸟铳对着这里。 他连忙就地一滚,拿下咬在嘴里的刀砍清兵的腿,再拿起火铳“砰”地打了两枪,试图稳住战线…… 然而城头上清军太多,厮杀了一会之后,又是一队清兵架着长矛并排冲杀过来。 庄小运抬头看了看天色,感到有些气馁。 下一刻,忽然听到有喊杀声从前面传来。 他愣了愣,瞪着眼看去,只见有瑞军从关城对面攀上城头! 他隐隐还听到有女人的大喊声。 “杀啊……” 一个时辰后,庄小运一屁股坐在满是血的关城上大口喘气,招头一看,见到艾胜楠正把一个清兵踢下关城。 “喂,你怎么来了?” “七殿下让我来支援你们,不行吗?” 庄小运道:“我是问你,从哪过来的?” “你不知道从陈仓道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向太白县、再绕到斜峪关后面吗?” “我不知道。” 艾胜楠冷笑不已,又傲然道:“你跟了王笑那么久,不知道他打仗喜欢多留一手吗?” 庄小运有些无语。 ——你傲个什么劲啊?我家靖安王老谋深算,跟你有关系吗…… 第956章 五丈原 “良时恐作他年恨,大散关头又一秋。” 宋孝宗乾道八年,陆游到达汉中任职,观察山川形胜,认为这时正是收复中原的大好时机,唯恐错失良机,酿成千载遗恨。 到了宋孝宗淳熙十三年,陆游六十一岁,罢官已六年,挂着空衔在故乡蛰居。见山河破碎,中原未复,郁愤之情便喷薄而出,又写下另一句诗。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 王笑置身大散关,忽然能真切地感受到那种悲愤。 他不要重演历史的旧事,不要什么报国欲死无战场。 既来了,战场便在眼前,战便是了。 计划未必尽如人愿,三路出兵,子午道的西军败了,褒斜道遇到的情况比想像中严峻。 哪怕派艾胜楠带了一支兵马穿过山林小路支援的瑞军,唐苙与李鸿基也很可能不能按时赶来。 而且,王笑携带的粮草已经告罄。 但不论另两路输赢如何,陈仓道这一路,他决定亲自与博洛决一死战。 “把我的旗帜展开……” 吹角连营,一列列兵士走出大散关。 王笑眯着眼看向战场,当士卒们的军容气势落入他眼里,他的目光又一点点自信起来。 这一仗哪怕没有奇兵,他依然相信自己可以击败博洛。 对手的底气虚不虚,他已经能够从排兵布阵中感受到。 博洛站上战台,放眼看去,见到对面的帅旗上“大楚靖安王”几个大字,心里莫名地蒙上一层不安。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他一直知道陈仓道这支敌军是王笑统领的,但心里又带着一点小侥幸。 ——也许王笑真的在济南养病呢?也许王笑亲自攻打太原去了呢? 毕竟没亮明旗号之前,这小子有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 但现在看来,王笑真的是‘暗度陈仓’了,偏偏是自己跟他一对阵。 本来,大散关上的这支兵马给博洛的感觉就是一支强一点的瑞军。但今天王笑的旗号一亮出来,他们的阵容气势似乎忽然间有了变化,成了楚军。 这种变化博洛不明白如何表述,就是觉得……对方的精神气不一样了。 就像是有人许诺给一个山贼许多银子,要求他去打架,山贼本来半信半疑,但这旗号一亮出来,他就决定拼命去干架了…… 博洛甩了甩头,把脑子里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挥散。 打就打吧,眼下清军分明是势力更强盛的一方。 一万余人在陈仓城外的效野排开阵线,擂起战鼓,等着楚军逼近。 旌旗摇摆,杀喊声动…… 战场上,双方士兵已经杀在一起,一开始彼此的伤亡都差不多。 这对于王笑是可以接受的结果,这一次他麾下的士卒毕竟不是磨砺好的精兵。 博洛却觉得出忽意料,虽然他还是兵力占优的一方,但以往每次与王笑交手,对方从来都藏着什么别的阴谋诡计。这让他感到有些不安…… 子午道,李鸿基率着西军中的老卒们一路逃了百余里终于稳住阵脚,收拢残军,竟还剩一万余人。 他很有溃败的经验,不论是跟着唐中元还是现在跟着张献忠的时候,一溃败就只剩数十人在身边的情况多了。 但这次也是多亏了子午道的地势,丢盔卸甲的西军也没地方跑,所以让他留下了这么多人。 整理好残军,李鸿基大刀金刀地坐在地上,对这次的失败根本不以为意。 若是这点意志力都没有,他早回家种田了。 主要也是家里没田。 他的副将冯化龙凑上前问道:“将军,要不回去吧?” “回哪去?” 冯化龙眼珠子一转,低声道:“汉中?” “批嘴给你扇扯!”李鸿基骂道,“这种不讲道义的事老子能干吗?说好的我们攻下子午关,唐苙把汉中让出来。现在去抢汉中算个球,你把亏人当摔包子!” “可这种地势,再打下去就危险了。” “老子怕危险吗?”李鸿基道:“你当唐苙是傻的?他为啥和我们谈?因为他要带兵打回西安,我们要是不进子午道,趁他一走就能攻汉中了。但现在,我们要敢退,他派人把子午道出口一堵,我们就完球了。” 冯化龙不由眼一瞪,惊道:“那我们不是中计了、被堵在这子午道里?!” “怕什么?唐家还是讲道义的,不然我们当年能跟着他们这么久?现在要想好过,就得把子午关打下来,让建虏也看看我们的厉害。” 冯化龙又问道:“但子午关是险隘,如何攻下?” “说好了等唐苙出了褒斜道,会前后包夹子午关,等等看。” “将军信他?” “大丈夫一诺千金。” 李鸿基说着话,那张长长的黄脸显出些坚毅沉稳之色。 冯化龙见他颇有英雄气概,不觉由得自家将军这次若真能要来汉中,当个汉中王才叫不屈才…… 忽有探子快步跑过来。 “报!报……将军,子午关上有杀喊声……” 陈仓战场。 两军交锋,已鏖战了大半日,王笑已经又押了一个方阵的兵力上来,这是要决战的态度,十分坚决而强硬。 博洛本来以为王笑只会用奇兵,如今才发现他在正面战场上的指挥能力竟然也十分老道。 正想着要不要再把中军押上去……忽然,远远有快马奔过来。 “报!褒斜道出现一支瑞军,打着唐苙旗号……斜峪关已被攻破,如今瑞军残部正在攻打子午关,子午关请端重郡王速派兵支援……” 博洛详细问了战况,眼里阴晴不定,倒也不如何惊讶。 他早就知道王笑另有布置,果然如此。 但他还是敏锐的意识到,王笑这次的布置似乎是有问题的。 本来,子午关面对两万西军,当时本想把斜峪关的守军调一部分过去。但西军一败,就并未牵动斜峪关守军了。 因此,如今唐苙虽然打下了斜峪关,瑞军伤亡却十分惨重。 然后唐苙再偷袭子午关时,西军并没有同时攻城,所以子午关还在清军手上。 若不是如此,只怕现在和王笑激战之际,来的就不是求援的消息,而是瑞军与西军包夹过来了…… “这就是你的伎俩吗?出了纰漏了是吧?”博洛喃喃自语着。 此时摆在他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一是击败面前的王笑,只要王笑一败,他根本就不把什么瑞军、西军放在眼里; 二是迅速东进,击败唐苙部,守住子午关,到时关中境内就只有王笑的这一小支兵马,让其孤立无援。 多年为将的直觉告诉博洛,应该趁现在迅速击败王笑,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然而,但他再次看向战场,见到楚军那一往无前的攻势,忍不住又犹豫了起来。 与王笑决战,败了怎么办? 这毕竟还是不稳妥,先保住兵力更妥当。 如今潼关战场清军还有优势,只要这边不败,等摄政王击败潼关的楚瑞盟军,关中之战还是赢的…… “端重郡王?端重郡王?” 身边的副将唤了几句。 博洛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张了张嘴,最后下令鸣金收兵。 ——嗯,稳一点打…… 清军抛下满地的尸体,井然有序地向东面撤离。 博洛打算先撤到郿县,他本以为自己一撤退,王笑会顺势进入陈仓休整。 他知道楚军的粮草已经不多了,眼下进城补给才是王笑最稳妥的出路。 但没想到,王笑居然是挥军一路追上来。 像疯狗一样死死咬上来。 这严重拖慢了清军撤退的步伐。 双方打打停停,本该一日就能到的郿县,整整两天都还未走完半程…… 子午关又传来信报,关城危在旦夕。网首发 博洛压力更大,有心想要抛下粮食辎重。 但他知道楚军必然已经开始饿肚子,撑不了两天,此时抛下粮草未必是上策。 这又是一个需要他作出选择的时候,但博洛思来想去,始终难以取舍。 他开始后悔没在陈仓与王笑决战,或者一开始就该丢下辎重疾驰去子午关的。 博洛骑在马上深思熟虑之际,又听得前方一阵杀喊。 “端重郡王!楚军又攻上来了!” “该死……全军听令,停止行军,原地列阵,迎战!” …… 渭水河畔,又是一战鏖战。 王笑和他的将士越打越像疯狗,明明也是一路狂奔,还饿着肚子,冲杀起来却愈发凶猛。 博洛和清军士卒却渐渐不能全心厮杀。 主将担心着后方的情况,士卒不明白自己走走停停到底是为什么…… 博洛一边看着战场,一边不时回头看向东方。 他担心子午关已经丢了…… 怕什么来什么,半日之后,烟尘滚滚从地平线上腾起。 一条黑色的线出现在天地之间,南至秦岭,北抵渭水,把清军的退路堵得死死的…… 两旗帜渐渐出现在博洛的千里镜中。 一面旗帜上是“大西兴国公右军督都李”字样,另一面则是“大瑞太子天下兵马元帅唐”,往日里显得可笑的泥腿子旗号,在这一刻像是在给博洛招魂。 前方的楚军又是一阵欢呼。 “靖安王万胜!” 呼声远远传来,博洛终于感到心惊胆裂…… ——败了?败了! 他不明白,自己的每一个决择似乎都是最稳当的,为何会陷到这样的境地? 到底是为何? 不该如此的…… “端重郡王!快!退到那边的塬上……快下令吧!”副将焦急地大喊道:“快下令吧……” 博洛转头看去,只见秦岭北麓有一黄土台塬,塬上地势平坦,南靠秦岭,东西皆深沟,形势险要。 “快退到塬上啊,依地形而守,整顿兵马……” 副将还在大喊,博洛却不说话。 “端重郡王!快啊……等我们整顿兵马,攻其薄弱之处,西军不擅硬战,此战还有转机……” 博洛道:“那是……五丈原?” “是,快撤去五丈原……” 博洛也看过皇太极发的《三国演义》,知道那里是大概就是“诸葛武侯长星坠处”,心中蒙起一种极不好的预感。 他张了张嘴,吐出一个字。 “不……” “端重郡王?” “传令下去。”博洛下令道:“全军调转马头,攻打西军。” “端重郡王,不可啊!眼下腹背受敌,仓促调转,必然大败啊……” “传令!”博洛疯了一般地大喊,声音里似带了哭腔。 他当然知道这样会大败。 他是如今大清朝除多尔衮之外最具将才的宗室大将,岂会看不明白? 但唯有如此,才有突围逃生的希望…… 战场另一边,王笑极目看去,似乎感到有些诧异。 但他根本就不用去想,仅凭为将者的直觉,他就感受到战机在哪里。 没有犹豫,他迅速扬刀大喝道:“击溃建虏的时机到了!右翼向前,阻击敌军逃入秦岭,其余人,全军冲杀!” “杀啊!” 疯狗一样的楚军迅速向前扑去,毫不拖泥带水…… 秋风吹起五丈原上的落叶,天地肃杀。 三支汉家军队合围而上,杀向清军,也如秋风横扫落叶…… 第957章 单刀会 夜风吹来还带着腥气。 庄小运快步走到王笑面前。 “靖安王,博洛突破了西军的防线,带着数十人从郿县渭河桥逃了,因他毁了桥,末将没能追上……” “又跑了?”王笑皱了皱眉。 “是。末将派人沿着渭河追了一段,没发现他往东跑,不知去了哪里。” 王笑点点头,不再理会这一茬,道:“没受伤就准备一下,跟我去潼关。” “是。” 王笑又转向唐苙,道:“大哥,我们兵分两路。我连夜去潼关攻击多尔衮,你休整一天,等我吸引了西安守军再带人收复西安,城中还有心朝瑞朝之人,你不难攻下。” 话到这里,他拉了唐苙一把,凑近了些,低声道:“打完了建虏,李鸿基已不可信任,你必等他离开再攻西安。承诺给他的汉中可以给……趁他回师之际,你派人在子午道设伏,除掉他。” “这……不好吧?” 王笑道:“我说这人的名字耳熟,前年京城之战,我在大兴城外的树林见过他一面,当时他弃唐节而走,可见不是个甘于屈居人下的。这种人收服不了就杀了,省得以后多桩事做。” 唐苙道:“这也太不讲信义了。” “你现在又知道讲信义了?你们被招抚了又造反,什么时候讲信义了?” “那是对朝廷,这是道上的人……” “我的太子殿下,现在你才是朝廷的人。” “好吧。” 王笑又盯着唐苙看了一会,眼神里的意味让人说不清道不明。 唐苙叹息一声,道:“我答应你了。” “嗯。” 换成是王笑自己出面的话,不至于做这种事。 但现在,坏的是唐苙的信义……其中却有另一层意味。 两人也不再说这些,唐苙问道:“你只带五千人去潼关够吗?” “没事,只要用在关键时候,足以决定战局。” 王笑说罢,翻身上马。 “将士们,赶在建虏的溃兵到达潼关之前,给多尔衮送个惊喜!” 身后的士卒们轰然应诺…… 潼关以东。 苏克萨哈已屯兵在关城之外。 他让周衍叫开函谷关,进行的很顺利。 有楚朝天子叫门,守函谷关的楚军果然开了城门。 关城本有守军一千六百人,除了三百人,其余守军却是在守将开门投降之际从西面关城逃走,投奔潼关。 苏克萨哈明白,那一千三百余人是忠于王笑的,唯有这三百楚军效忠的是楚帝周衍。 但他依然不放心,解了这些楚军的武器,派人将他们看管起来。 到了潼关之后,苏克萨哈故计重施,又押着周衍去叫门。 但这一次,楚军却并不肯开门投降。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潼关内还有唐节,楚军也多是忠于王笑,这里又不像函谷关还有退路。 攻城战每天都在继续,但苏克萨哈每把周衍押到战场上,楚军就停下炮火,这也让他觉得颇为有趣。 但堂堂一个皇帝,只做挡箭牌来用,未免太过大才小用。 很快,多尔衮给了苏克萨哈指令,要他马上把周衍送到清军在潼关以西的大营,指令隐隐还带着怒气。 苏克萨哈有些犹豫要不要先杀掉周衍。 布木布泰交给了他两个任务,一是确保多尔衮赢下关中之战,至少不能让他输得太快,理由没有说;二是楚帝周衍必须死。 苏克萨哈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把周衍交了出去。 ——太后娘娘一定要杀周衍的话,以后再找机会便是…… 那边多尔衮接到周衍,却是派人到关城下传话,以周衍的名义邀请秦山湖、蔡悟真出城一叙。 关云长单刀赴会的故事谁都听过,但这种事再发生的可能性却不大。 秦山湖、蔡悟真肯不肯来,清军这边也不确定。 但多尔衮为表诚意,这日却还是下令暂不攻城,在帐中备下酒宴,等秦山湖与蔡悟真前来。 楚帝都被捉了,他们若不来,这不忠的名头他们未免能担得下; 若是来了,杀掉便是…… 蔡家祯坐在席间,看着帐门,眼中泛起一些沉思之色。 前些日子,他给他儿子蔡悟真写了一封信。 这信,是布木布泰让他写的…… 很早以前,蔡家祯与清军打仗总也打不赢,那时大清的势力如日中天。 为了家族,他不得以选择了投降。 他却没想到,投降之后的形势急转直下。短短几年间,一个楚朝驸马横空出世,入辽东,守山东,几次逼退大清……到如今,攻守之势已然易转。 再反观他自己,唯一的儿子反目成仇,父子身处敌国,清廷也不再信任他。 想像中的裂土封王越来越远了…… 去年,王笑甚至还给他的女儿追封了一个诰命……这件事对于蔡家祯可谓十分尴尬,一方面,清廷越来越不信任他了;另一方面,他也会想到,当年若是作出另一个选择,如何该有多好? ——但当年,鬼知道会是这样,那小子是个驸马啊…… 近来白发渐多,蔡家祯感受到自己在一天一天老去,也越来越迷茫。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告诉他,有些事是可以坐下来谈的,太后娘娘和王笑是一家人。 这事听来匪夷所思,但这个“一家人”瞬间就可以成为天下间最强大的势力,在翻手之间平定天下。 这个“一家人”还愿意给蔡家祯一个机会…… “你们父子之间有什么仇呢?秦小箩是多尔衮逼死的。只要除掉多尔衮,你们父子还不能尽弃前嫌吗?” “王笑对你有什么偏见呢?你的女儿是他挚爱之人,这不还给她追了个身份吗?” “你是投降过,但只要两家成了一家,你当降臣这件事又算什么污点?这反而是你的资历。” “此事若成,你蔡家父子既能和好如初,又有位高权重,共享荣华,有何不好?” 那人一番话之后,蔡悟真很快就做了决定。 对他而言,多尔衮暂时还不能败。 只有让多尔衮顺利拿下关中,北楚才有和太后娘娘谈的可能,才能争取到最有利的条件。 等把条件谈完……有苏克萨哈这招棋放在多尔衮身边,多尔衮早晚都可以杀。 蔡家祯知道,济南城那边,太后娘娘布置的人手正在紧锣密鼓的准备着,离那一步已经很快了…… 想到这里,帐外传来一声通传。 “报!蔡悟真出了潼关,向大营来了……” “只有他一个人来的?秦山湖呢?” “禀摄政王,只有蔡悟真一人。” 蔡家祯转头看去,感受到多尔衮眼中的杀意。 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向多尔衮跪下,问道:“摄政王,可否让奴才先见一见他,必能招降他。” “真的吗?”多尔衮有些冷笑。 蔡家祯埋着头,再次想到在山海关的那天夜里,多尔衮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压迫感。 他声音带着些颤抖,应道:“奴才了解自己的儿子,楚帝是在他手上丢的,他必然愧疚……只要以楚帝的性命相逼,奴才再劝他一番,必能让他回去除掉秦山湖。” “除掉秦山湖?” “是。” 蔡家祯头埋得更低。 他知道自己必须去见一见自己的儿子,把道理和眼下的情形与他说透,避免父子相残的局面。 而以后,父子要在北楚效力,秦家必须除掉…… 第958章 各算计 蔡家祯迎着多尔衮冷冽的目光,感觉头皮都凉凉的。 他把姿态放得很低,继续说道:“奴才可以告诉蔡悟真,明天夜里,奴才会把楚帝救出来,送往潼关西面的关西沟,他可让秦山湖来迎,再让唐节领兵从十二连城绕开苏克萨哈的防线接应……到时,摄政王可设一支伏兵,击杀秦山湖、唐节。” 多尔衮道:“你儿子能信你吗?” “奴才有把握说服他……” 多尔衮似乎冷笑了一下,站起身走到帐门处,随手指了指。 “也好,你们父子俩可到对面那个营帐……单独聊聊。” “谢摄政王。” 蔡家祯感激不已,起身走出大帐。 多尔衮重新坐回自己的大位,盯着他的背影,眼神中凶气渐露,显出狼一样的目光。 …… “阿图,你带人去听听那对父子说了什么。”多尔衮忽然说了一句。 “喳。” 阿图招了招手,几个侍卫掀起帐中的地毯,露出一条通道,鱼贯走了下去。 多尔衮看着那通道的路口,再次想到上次那场刺杀,北楚锦衣卫几乎都已经冲到了自己前面,火铳乱射…… 远远的,蔡家祯接到了蔡悟真,父子俩进了对面的营帐。 等了许久,阿图才从地道里出来。 “摄政王,奴才听得差不多了。” “你们都下去,到帐外守着。”多尔衮向帐中侍卫吩咐了一句,看向阿图道:“说吧。” 阿图道:“喳,蔡家祯果然也投靠了那个蒙古女人。” 多尔衮眼睛一眯,眼中迸出狂怒之态。 阿图有些害怕,低声汇报起来。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他们父子之前就通过信。蔡家祯告诉他儿子,那个蒙古女人和王笑生了个儿子,已经在计划出卖大清、与王笑联盟。这一战,他不愿父子相残。 他还说眼下实机未到,还是该让摄政王你拿下关中,让蒙古女人争取到更多的谈判筹码和更大的利益。 然后他才说出了除掉秦山湖和唐节的计划。他儿子果然是不信,但他又说他想要投靠北楚,秦家绝对不可能放过他的,唯有先下手为强。至于唐节,是那个蒙古女人吩咐他一定要除掉的。 最后他说,等谈判断完成,他会……会除掉摄政王你,亲手为儿媳报仇。摄政王,苏克萨哈果然是叛徒,早被那蒙古女人收买了……之后蔡家祯一直在求着他儿子原谅他,哭哭啼啼说了好久……” 阿图说到这里,多尔衮问道:“蔡悟真答应了吗?” “只说是要先见一见楚朝皇帝再说。” 多尔衮阴沉着脸,许久才恢复了平静,让人带蔡家祯进来。 …… 蔡家祯老脸上还挂着泪痕,哭哭啼啼了一番,只说自己好言相劝,蔡悟真想要见一见周衍,之后一定会答应除掉秦山湖、唐节。 多尔衮心里什么都明白,面上却是不显,淡淡道:“你那儿子一心想杀本王,本王也懒得见他。省得他既想杀本王又杀不掉,太难堪。” 蔡家祯面露尴尬,喃喃道:“谢摄政王宽弘大量。” 多尔衮又招过一名将领上前,道:“辉兰,你带他们去见周衍,见过之后,蔡悟真若是答应这些条件就放他回去。” 他没说如果蔡悟真不答应要怎么样,但辉兰已经明白要怎么做了。 “喳……” 等蔡家祯又退下去,阿图不由问道:“摄政王,这就放过他们?” 多尔衮冷笑道:“本王知道布木布泰想做什么,她和王笑生了个小杂种……一个下贱寡妇,妄想把爱新觉罗的江山送给她的相好。” 话说到这里,多尔衮眼神再次爆出怒火。 他缓了好一会才平静怒气,又道:“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布木布泰别的不会,就会用利益驱使这些人。但她自己有什么实力吗?没有。她现在只能让本王赢了关中这场仗,才有和王笑谈判的筹码。” 阿图低声道:“摄政王的意思是……利用蔡家祯父子,先灭了秦山湖、唐节等人?” “不错,等赢下这一仗,本王要把这些胆敢背叛本王的人,蔡家祯、苏古萨哈……一个一个……剁成肉酱……” 最后几个字多尔衮咬着牙一字一句说的。 他也是最近才察觉到布木布泰的野心,京城那边已有几封秘信传过来。 一开始多尔衮确实很生气,但再想想,布木布泰其实不足为虑。 她所依靠的只是别人的势,就她做的事,已有足够的罪名让自己诛杀她。 只要再忍一忍,等稳住关中局势,便可率大军回京,诛杀其党羽,再把福临从皇位上拉下来…… 想到这里,多尔衮忽然感到心脏微微一颤。 ——李爱淑马上就要给本王生一个儿子,他可以继承皇位…… “摄政王,蔡悟真答应了。”辉兰回来禀报道。 “答应了?” “是,他在周衍面前跪下大哭,之后就答应了。” “知道了,下去吧……” 多尔衮皱了皱眉,感到有些疑惑。 有一件事他一直未能想通——王笑本该能保护好周衍,为何会让其落入自己手中呢? 如果说王笑是为了借自己之手除掉周衍,也说不通,他这么做没有意义,要除掉周衍办法多得是,不可能借自己之手。 多尔衮很确定,周衍对王笑还很有用。 因为他和王笑的地位一样,只有他最了解这个情况。一个活着的听话的傀儡,比一个落入敌人手中的皇帝要好用太多了…… 那么,最合理地推断应该是,王笑想让蔡悟真保护好周衍,但蔡悟真故意疏忽了。 为什么呢? 蔡悟真早就收到了蔡家祯的信,其忠诚都是装出来的假象,有其父必有其子。他根本不在乎周衍的死话,他想要让王笑称帝,想要王笑赦免他的父亲…… “不,不止这些。真正的让蔡悟真这么做的原因,是布木布泰说的那个条件——杀掉本王……那个废物做梦都想让本王死,他自己做不到,只能寄望于借他人之手,呵,没用的东西……” 多尔衮低声自语着,神色愈发不屑。 “这父子俩都投靠了布木布泰,他们不能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击败本王,跟着那女人玩些阴谋诡计……可笑……” 这天夜里,几盏孔明灯从潼关升起。 其后,潼关南面的秦岭、北面的峡石崖、相继升起孔明灯。 接着是更远处的华山、函谷关…… 潼关东面,一条‘望远岭’自北向南延伸,隔绝着道路,只留下一条河滩作为东西的道路。 苏克萨哈的清军大营设在河滩上,堵死了潼关。 而望远沟以西,便是十二连城,也叫禁沟,可以绕过望远岭。 十二连城以西,是潼水。 潼水以西,是沟西关。 秦山湖会去沟西关接周衍,然后渡过潼水,抵达十二连城。唐节会在这里接应他,绕过望远沟突围…… 蔡家祯的计划是,借多尔衮之手,除掉秦山湖与唐节,之后由蔡悟真固守潼关,等消息传回济南,北楚惊恐之下答应布木布泰的条件。再由苏克萨哈除掉多尔衮。 多尔衮的计划是,除掉秦山湖与唐节,再除掉蔡家祯父子、苏克萨哈…… 局势稍明朗了一点点。 布木布泰想利用多尔衮在关中的胜势与逼王笑与她合作,多尔衮则想利用布木布泰的布置为战事添一层胜算。 似乎只有王笑,落在他们的算计之中,要输掉关中之战。 第959章 战潼关 次日,潼关内外,许多人依着自己的计划紧锣密鼓地安排着…… 蔡家祯命人剥下周衍的衣袍,由军中锐士套上,送往潼关西南方向的关西沟作饵。 多尔衮命阿图、辉兰各带五千人埋伏在山谷当中,等着秦山湖上钩; 同时,也传令苏克萨哈在潼关东南方向的望远岭设伏,准备歼灭唐节。 终于,夜幕降临…… 瞭望塔上的清兵拿着千里镜望了一会,跑到多尔衮面前。 “报!有五千楚军偷偷从潼关西面城门出关,向关西沟进发。有万余兵马从东面城门出关,向禁沟进发……” 多尔衮笃定地点点头,目光看向坐在对面那个畏畏缩缩的年轻人。 他目光不屑,语气中却对北楚皇帝倒还有几分客气,笑道:“建武皇帝,你属下还是有几位忠臣的,秦山湖今夜要冒死救你啊。” 年轻人面对多尔衮这样浑身杀气的人物,吓得连头都不敢抬。 “放心吧,我是不会杀你的。”多尔衮笑道,“你对我来说,很有用……” 与此同时,黄河对岸的峡石崖上。 刘一口的大手掌在地图上重重按下。 “张光耀,你攻风陵渡,隔绝潼关的东面、西面两股建虏间的联络!” “是!” “耿当,你带人抢占蒲坂津,给我死死守住,绝不能让建虏渡过黄河逃出关中……” “是!” “本将会居中策应,随时支援。关中之战胜负在此一举……” 函谷关。 三百余个因为周衍叫门而投降了苏克萨哈的楚军一个个翻身而起,扼死了看守他们的清军,冲向粮库。 他们把一袋袋粮草搬开,掀开地面。 那下面是一个武备库。 他们端起火铳,背上单刀,把手雷挂在腰间。 “动手……” 禁沟,唐节率军走了一段路之后,忽然高高扬起手。 “停,前军作后军,攻河滩上的建虏大营……” “喏!” 山谷中的火龙忽然转向,掉了个头,加快行军速度,从望远岭的西北方向冲向河滩上的清军大营。 望远岭上,苏克萨哈举着千里镜望见这一幕,脸色猛得一变。 “快!不要再埋伏了,回援大营,回援大营……” 唐节的兵马如长槊一般刺向清军大营。 厮杀声起,苏克萨哈马不停蹄赶向大营回援,而在东面,一小支来自函谷关的楚军也在全速赶来,准备在苏克萨哈的腹背予以致命一击…… 关西沟。 秦山湖也是高高扬起手,喝道:“停止前进!” 前方的清军设下的埋伏如同一个袋子。 五千楚军却在进入袋口之前突然转向,攻向了潼关正西方的清军大营。 与此同时,潼关的关门再次打开,蔡悟真领着所有兵马向多尔衮的大营杀来。 …… 多尔衮还在帐中对着那年轻人描绘他是打算如何利用他楚朝皇帝的身份。 “本王不像王笑那样假惺惺,本王拿下山东之后就会给你一个痛快,这对你而言也会是一个解脱。” 话说到这里,值夜的守卫冲进帐中。 “摄政王,楚军杀来了……” 多尔衮一愣,接着露出一个意外又好笑的表情。 蔡悟真这是怎么想的?真以为能在战场上打败木王不成? 他与布木布泰合作的话,勉强还有机会,只要行事再隐秘一点。 现如今这样,放弃潼关天险杀出来,与取死何异? 也罢,不知死活的废物,送送他…… “我不是陛下。”坐在对面的年轻人忽然开口道,他还是一副畏缩的样子,眼神却带着兴奋。 “我是假的啊,狗奴。” 骂了一句之话,年轻人似感到巨大的快意,眼神渐渐疯狂,忽然扑起来去扼多尔衮的脖子。 “我杀了你……” “嘭”的一声响,没等多尔衮动手,一名侍卫一脚把年轻人踹在地上。 “你想骗本王?”多尔衮坐在那动都没动一下,道:“你就是周衍。” “你就是个蠢货……哈哈哈……” 年轻人狂笑起来,这阵子装成周衍让他感到有些压抑,此时忽然释放开来,整个人都显得躁动,不停在侍卫的脚下挣扎着。 “狗奴,你当年入塞,在望都县荆庄村的血债,今日该偿了!” 他狂吼着,嘴里的话越说越快,最后各种污言秽语也喊出来。 多尔衮却只是很平静地打断他的话。 “本王不记得什么望都县荆庄村了。” 年轻人滞愣了一下,涌起巨大的愤怒,脸色也因愤火而变得通红。 “不记得”三个字让他感受到极强烈的羞辱与藐视,仿佛自己在多尔衮眼中连一只蝼蚁也不如。 他想要再骂些什么。 然而多尔衮已向侍卫丢了一个眼神。 ——这个人确实不是周衍,没用了。 侍卫利落的提刀,割断了年轻人的喉咙。 那年轻人眼中生机尽去……他知道自己原本还是有活命的机会,只要继续扮成皇帝,如今楚军等够破营,未必不能救出他…… 但他不怕死,他更愿意把恐惧带给多尔衮。于是在断死的关头,他还是死死地瞪眼,努力张嘴说些什么。 喉头里血泡往外冒,“咯咯”的声音有些骇人。 多尔衮却听得出来,这个年轻人想说的是“血债血偿,就在今夜……” “愚蠢。”多尔衮冷笑了一声,挥挥手让人把尸体拖出去。 他反而更疑惑了,这是一个假皇帝,但为何楚军要配合着演?有什么意义呢? “为了把那些人都钓上钩。这一战,我们不仅要击败多尔衮,还要把朝廷里那些被布木布泰控制的人都引出来,一个一个翦除掉。这比打败多尔衮还重要,只有杜绝了内部的投降主义,我们的将士们才能一往无前。 记住,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倘若前方的将士浴血杀敌,后方的高官显贵们却一心想要谈判、想要和谈,那这样的朝廷,与苟且偷安的南宋有何异? 我们要表明一个态度——我们舍身救亡,非是为谁人一家之天下。为的是什么?往大了说是民族公义,往小了说是保护你们自己的家园。唯有家国利益与你们每个人的利益相同,这样的家国才值得你们舍生忘死。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我们不是来给某个高官显贵门阀士族挣富贵的!我们面对敌人,面对胆敢拖后腿的人该是什么样的态度? ‘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 …… 蔡悟真脑中不断回忆着王笑说的这些话。 他父亲的面容再次在脑海中模糊起来。 “门户私计”何等贴切的四个字? 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这门户私计,他付出的是怎样的代价…… 又带着些不屑、又带着些悲凉,他把脑海中父亲的样貌彻底挥散,眼神愈发变得坚毅而狠厉。 他已然冲进了多尔衮的营帐,浑身散发着必胜的决心。 对面火光大亮,蔡悟真忍不住大声喊道:“将士们,你们为何而战?”网首发 楚军纷纷应喝。 “为天下公理,为父母妻儿。” “好儿郎!”蔡悟真长矛一指,又喝道:“杀……” 兖州,某个山城之中,周衍忽从睡梦中惊醒。 月光从透过窗纸洒下,屋子的陈设很简陋,他依旧有些不习惯。 他推开门走到院里。 王现正坐在院中喝酒,披着头发,很惬意的样子。 “陛下睡不着?喝一杯吗?” “我不喝酒。”周衍在石凳上坐下,定定看着王现,问道:“你何时送我回去?” “陛下想回哪?济南?还是开封?” 王现比王珍多了些洒脱,比王珠多了份亲和,另还有一份男子少有的柔美,虽是在问话,却不显得咄咄逼人。 他揣着酒杯子,沉吟了一会,缓缓道:“靖安王的意思,等打完这一仗,就送陛下回开封,等到明年,也许就能回京城了。” 周衍点点头,道:“也好。” “我们相处了这些日子,交情颇深了。”王现忽然说道,“一起喝一杯吧?” 他这次没有用尊称,但眼神却更诚挚了一些。 周衍不好拒绝,拿起酒杯抿了一口。 “有些话我或许不该说,但为了我们的交情,我冒昧一说。若是觉得不能入耳,今夜过后就忘了吧。”王现又说道。 他依然不用尊称。 “什么?” “我认为,眼下是你改变命运的机会,这样的机会往后未必会有。” “什么意思?” 王现道:“你该知道的,笑哥儿永远不会还政于你。” 周衍一愣,手里的酒洒在手上。 “我前段时候见了大哥一面,深谈了一次。”王现缓缓说道:“笑哥儿的意思恐怕是一辈子都把陛下你当成一个傀儡。他也没有夺位的意思,只打算等下去,说是要等天下人改变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他说的改变是什么,但四十年、五十年、六十年……他会等下去,并且让所有人谈忘掉你这个皇帝……” 周衍脸色更白,喃喃道:“你到底在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你应该知道,你已经无力改变了。难道凭宋信、宋礼兄弟,能为你夺回权柄吗?” 周衍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只有无力感。 “我曾经被拘留在南京城两年九个月二十一天,我知道那种日子是什么感觉。”王现缓缓说道:“你若是终其一生当个没有实权的皇帝,也许会比被夺位还煎熬。你才十八岁,往后人生漫漫,真的要一辈子成为一个摆件吗?” “那你……想让我怎么做?” “不是我想让你怎么做,而是你想做什么。” 王现叹息了一声,道:“我不可能替你争的,任何一点权力我都不会替你去争。我能做的,只能是出于私谊,多给你一个选择。” “选择?” “是。”王现道:“你若想走,换一个身份,从此随心所欲地过日子,我可以让你走。” “走?走去哪?” “你自己决定,我可以给你银子、替你隐瞒身份。” 王现的目光很坦诚,眼神中却还带着些许怜悯之意。 周衍低下头,良久都没有说话。 他自己有怎样的能耐自己清楚……如果真如王现所言,王笑是那样的打算,他知道自己翻不出什么浪来。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反过来,离开这里,他知道自己可以活得很洒脱自在。 院子里,两个人良久都没有说话。 直到一壶酒喝完,周衍才开了口。 “你放我走,自己也要承担不小的罪名吧?” “你不觉得我是在包藏祸心就好。” 周衍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今日所言,全是因我们之间的私谊……” 王现点点头,问道:“你可以考虑两天,最多两天。” 周衍摇了摇头。 “不用考虑了,我不走。我继承的是祖宗的江山社稷,无论如何,都没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哪怕一生没有实权?” “那也没有一走了之的道理。” 王现注目看着周衍,好一会之后,点了点头。 “好,这是陛下自己的选择?” “君无戏言。” …… 王现回到屋里,在书案下坐下来,沉吟了一会,提笔给王笑写信。 他为周衍感到有些难过,因为这里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提起……昨日是皇帝陛下的诞辰。 反而只有王笑早早派人传来书信告诉了他一句话。 “等陛下过了十八岁生辰,堂兄给他做一个选择吧,是去是留,全凭他自己决定……” 王现不太明白,王笑这么做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 但现在,周衍的决定已经做出来了。 却不知楚朝还有几个人关心着这位皇帝陛下…… 王现一封信写罢,正要封起来之时,他忽然犹豫了一下,又重新放回屉里。 ——关中之战大概就这几天会有结果,到时再寄吧。 他这般想着,喃喃道:“这才是你我之间的私谊……” 潼关以西,清军大营。 某个小小的营帐之中,侯恂、侯方夏父子正被看押在这里。 两人被已熟睡,忽然被远处的杀喊声惊醒,连忙翻身而起。 过了一会,外面忽然有脚步声逼近。 “带这两人去见摄政王……” 侯恂与侯方夏对视一眼。 ——完了!那个假冒的陛下暴露了…… 父子两人这一眼之间,心中已有了定计,老老实实地跟着这队清兵走出营帐。 因二人都是文人,一直以来又有投降的态度,倒也没有配戴镣铐。来领他们的只有四个清兵,腰刀也没拨出来。 走了小一会,听着远处杀喊声越来越近,动静颇大。 侯恂忽然咳嗽起来。 “怎么了?!快走……摄政王还在等……” 侯恂忽然肩膀一顶,重重撞在那清兵肚子上。 侯方夏迅速抽出一名清兵的腰刀,在空气中一挥,并没有劈到人。 “走!” 父子二人撒开腿就跑…… 侯恂在徐州见过周衍,当然知道那个皇帝是假的。 为什么当时不揭穿? 他看得明明白白,山西一战,清军不能胜,反而绕道陕西,其势与楚朝相比,已处在弱势。 连掳到的皇帝都是假的,岂有能胜的道理? 墙倒众人推,他不在意跟着推一把…… ——可恨的是那个假冒陛下的臭小子,竟不能演到最后,这是要害死我们父子…… “快跑啊!” “快趴下!” “轰!”有手雷在营帐中炸开,父子里在轰鸣声中跳跃着,胆颤心惊…… 第960章 汉家郎 “不要跑!再跑我打你啊!”清兵一边追着侯恂一边大喊着。 因多尔衮要见侯家父子,这些清兵一开始也不打算杀掉他们,只想着把人拿回去。 没想到这两个文人这么倔强,且还挺能跑的。 双方你追我看,绕过几个营帐,只见前面一列列战兵迎向营外与楚军厮杀,营地里已是乱成一锅粥了。 “再跑真的崩了你们!” 清兵点燃火绳,举起鸟铳。 “砰!” 侯方夏痛叫一声,倒在地上,抱着腿痛呼不已。 “爹,我中弹了……你快跑!孩儿不孝,不能侍奉你膝下了……” 侯恂年迈,一把拉住儿子就拖着他走。 侯恂以前任兵部侍郎时,有次在黄花镇巡边之时遇到火灾,军中火炮爆炸,将其炸成重伤;他也曾总督七省军务,与唐中元、吴阎王于开封对垒,当时虽未能解开封之围……但总之,有这些军旅经历,此时也是临危不乱。 “走啊!” “爹,你快走吧……” 侯方夏的大喊声中,侯恂依然不逃,捡起地上的单刀,转身迎向清兵。 这老头子在这一刻竟也显得颇有胆色。 “拿下他们!” 对面的清兵大喊着,招呼战兵围过来。 下一刻,一颗手雷在不远处炸开,楚军已冲杀过来…… 当楚军迈着坚实的脚步冲过侯恂父子身旁,那一声声踏步声、火铳声,给人带来强大的安全感。 侯恂于是感觉到,自己这次的选择做对了。 …… “把伤兵送后面去!右翼去把那股建虏击退……你们几个别栓在那,拦开!哪来的老头?往后退!往后退……” 大呼小叫声不停。 侯恂父子转头看去,只见刚才自己跑过的地方成了最激烈的战场,血肉不停地溅散开来。 惨烈的搏斗落入眼帘,他们看得有些呆愣住。 楚军不停向前,把战线一点一点往前推进。 父子俩向后走去,好一会儿才到潼关城下楚军的后勤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文官接见了他们,确保过他们的身份后,让医官给侯方夏包扎。 “南阳知府?”魏几悦低声念叨了一句。 一旁的余从容正在核算功劳,闻言抬起头看了侯恂一眼,拱了拱手。 “原来是侯老大人当面,老大人一生不畏权阉、清廉刚正,晚辈崇敬已久……” 此时战场上不便多聊,略略寒暄之后,余从容请侯恂在一旁稍坐,自己低声对魏几悦耳语道:“大人想怎么处置?” “南阳城不战而降,这侯恂该押下去等战后治罪才是。” “侯老大人是当朝宿老,门生旧吏遍布天下,别的不说,坐镇湖广的孟世威就是他的旧部,我听说当年孟世威为报侯恂之恩,曾三过商丘,秋毫无犯……” 魏几悦非常不悦,道:“你听听自己说的是什么话?官兵过境,只有商丘城他秋毫无犯?!楚朝就是亡在这些人手上!” 他亳不顾忌不远处侯恂的脸面,这句话声音颇大。 余从容低声道:“但这次,一则侯老大人没有出卖陛下,二则从建虏营中逃出,可见其气节。靖安王能起复他,想必还是要磨砺一般……回头攻打南朝怕是还有大用……” 魏几悦这才点点头,道:“逃出来?未必不是建虏派来刺探军情的,看押起来。” 余从容道:“当是此理,但切莫怠慢才是。” 二人还有许多事要做,侯恂之事就这样暂时处置了…… 侯恂对余从容这样通事理的士人十分欣赏,也不拿架子,以长者的礼数道了谢。 接着,他四下看了一眼,不由又问道:“为何我观此战事,似只有武将指挥,没有朝廷重臣督战。” 余从容尚来不及回话,魏几悦已喝道:“这不是你该管的!来人,带下去……” 侯恂虽觉丢脸,但也知道,这次是暂逃过了一劫,功过却还不好说…… 但若非那妓子构陷,自己本该是新朝名臣,如何能被贬谪到南阳遭此一劫? “哼,那妓子对靖安王谄媚阿谀,得了一点权柄便行报复之事,狐媚成奸、豺狼成性,真真如宫中权阉……” 远处火光更亮,秦山湖的兵马也从侧面杀入了多尔衮的大营。 选择这样的方式决战,楚军虽是放弃了潼关天险,却比清军有更充足的准备。整套战术执行地有条不紊。 楚军士兵们并不急着杀敌,而是凭借有备攻无备的优势,迅速地分割清军,不让其形成有效的指挥。 楚军有武器优势,士气又旺。如果换个人指挥清军,这时就己经乱了阵脚了。 但多尔衮的应对也很快,他迅速聚集起兵力,又派人以篝火吸引楚军,调动楚军的进攻方向。 他则趁机整备兵马,再派小股部分偷袭楚军。 战场几个地方,不时有楚军攻向有营火之处,赶到半路却被清军从侧面冲杀…… 归根结底,多尔衮用兵的水平远胜于秦山湖、蔡悟真。 甚至于在战争开始、清军还处在劣势之时,多尔衮就已断定自己能击败秦、蔡二人。 “此二人若借潼关与本王对阵尚能守一段时日。冒然出战,其火器弹药难以补充,其后勤难以为继。而我八旗勇士单兵战力远胜楚军。他们以短处攻我长处,又不能久战,必败!” 如此断言之后,多尔衮又命骑兵上马出营,做好随时包围楚军的准备,誓要把他们歼灭在今夜。 然后他就听说那对骗了自己的侯家父子跑了。虽只是一桩小事,却莫名让他感到恼火。 “你们觉得本王会输是吗?等打败楚军,本王让你们悔青肠子……” 这个夜晚,潼关以北的蒲坂津与风陵渡也分别展开了厮杀。 潼关以东,唐节与苏克萨哈两部兵马的战事也到了最酣之处。 唐节依然是身先士卒,浑身气势却比往常又多了几分凶狠。 因为他的爹死了…… 刚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唐节没有太大的反应,连哭都没哭。当时他要操心的事很多,他麾下还有那么多人要他带着找出路。 唯有今夜上了战场,他只管不停地杀人,终于可以放空心神,好好地沉溺在对他爹怀念里。 用仇恨来怀念。 唐节每一次劈出长槊都不再刻意省力,把每一个敌兵都当作自己的仇人,长槊挥下,触者即死。 他在战场上越来越像一个魔鬼。 这种气焰也影响着他身后每一个士卒。 甚至连跟着他一路而来的闻香教圣姑徐慧儿,那张本有两分漂亮的大方脸上也显出狰狞之态…… 一力降十会,当勇猛发挥到极致,许多战术就不足以应对了。 苏克萨哈跨在马上指挥着,鏖战良久,渐渐被唐节这样的打法激怒。 他能多尔衮看重,其本身也是勇冠三军的猛将,他只是功劳不显,否则当年那‘第一巴图鲁’的名号也可与鳌拜一争。 眼看唐节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身后跟着个方脸姑娘也敢砍杀八旗勇士,苏克萨哈赶马上前,张弓搭箭,“咻”地一箭就向唐节射去。 一箭如流星,他迅速又是一箭拉开,连射三箭。 那边唐节执槊一挡,“当”的一声星火四渐,另一支箭带着劲风从他身旁略过,贯进徐慧儿肩上,把她整个人都掀翻马下。 “吁……” 战马受惊,仰起前蹄,瑞军稍有些混乱。 “带她下去!”唐节喝了一声,目光向箭来的方向望去,与苏克萨哈望了个对眼。 两人的战意同时高涨,拍马就向对方冲上去。 “来啊!” “去死!” 长槊斩下,苏克萨哈猛得俯下身子,他身后两名清兵举起火铳对着唐节、扣下扳机。 那是一杆燧发火铳。 “砰……” 潼关西战场。 一支两百余人的清兵穿过大营外,向南面赶去。 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握着火铳。 去年清兵也有缴获到几支楚军的火器,能燧发,且打出子射后只需用手转动弹匣、重新上膛,六发之后才需要再装填。 多尔衮命人仿制,却一直不太成功,只能打磨出少许,无法做到大量配装,到如今也只有他的侍卫营有三百余杆。 前段时间高兴生投降过来,却又带来了两百余支北楚支持瑞军的火铳,以及两箱弹药。 因此多尔衮的侍卫营有五百余支这样的火铳。但两种火铳的弹药却是不匹配的,这两百余支缴获的火铳也能打一两轮。 于是,多尔衮将这两百清兵作为第一支奇兵,从大营侧面绕过去,突击秦山湖的中军。 他们避开篝火,在黑暗中进行了一会,杀向秦山湖大旗所在的方向。 “砰砰砰……” 楚军猝不及防,许多人在清军的射击下倒地,但慌张之中,却也有楚军拿起手雷就丢过去。 “轰……” 战事又陷入胶着,双方都在不停地死人。 秦山湖虽然能敌得过这一小股兵军,兵力却被分割开来,无法及时支援蔡悟真。 他这时才意识到,跑来突袭多尔衮的大营,使楚军的优势发挥不出来,自己的指挥能力又不如多尔衮,确是以己方短板打对方的长板。 他向西面望去,心想孔明灯都放了,靖安王怎么还不来…… 西安城。 守备西安的清军将领发现有一支兵马试图从城池南面绕道,似要去攻多尔衮的主力。 虽然不知道这支兵马是从哪冒出来的,守将也没有犹豫,马上点齐兵力,打算给对方的腹背致命一击…… 这支清兵走了之后,西安城清军兵力就已十分薄弱。 但关中都在多尔衮掌控,西安城也被屠得七零八落,又能有什么乱子? 这夜,高兴生正躲在宅子里看着舞姬歌舞。 眼前佳人挥动着香袖,他不禁觉得……活着真好。若不是自己明哲保身,只怕如今已经像是那些人一样被清兵当成猪屠宰了。 他知道,自己这种背主之臣往后要得到重用也难,能去到京城那繁华之地享一辈子清福也就是了。 ——当初跟着唐中元造反,为的不就是那样的日子吗? 他最近还是做了不少好事的,庇保了二十几个难民,希望这样的善行能让上苍保佑自己,以后免遭清算…… 忽然,有护卫冲进来,惊喊道:“大人!不好了!太……唐苙打打打……打回西安了……” 高兴生正搂着一个舞姬上下其手,闻言只觉如在梦中。 “这……这怎么可能?” …… 府门外传来“嘭”的巨响声,惨叫声不停。 等高兴生再想跑,才发现整个府邸已经被瑞军包围起来。 但就算他能跑出去,西安城都易手了,又还有何处可去? 唐苙与李柏帛一步一步走向高兴生,手中的长剑上不断有血往下滴着。 “殿下、李大人……你们……怎还亲自来了……还一起来了……” 高兴生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恐惧让他整个人都颤抖得厉害。 他想要跑,他武艺还是很高的。 才转身,一支箭“咻”地射来,贯穿他的大腿。 他摔在地上,转过身,看到的是唐苙那怒火喷张的眼,以及带血的剑锋…… “啊!” 潼关东战场。 唐节看到火铳对着自己,电光火石之间弃了马,在地上一滚,十数名清兵迅速把他和他身后的瑞兵分割开。 苏克萨哈脸露狰狞,提刀而上。 “当!” 唐节仰卧在地上,手中长槊一挡,火光四渐。 “去死吧!”苏克萨哈又是一刀斩下。 有人突然跃上来,手一扬,漫天的白色粉末散下。 苏克萨哈觉得这气味好香,接着就感到有些头晕。 他屏住呼吸,掉转长刀,刀柄重重一击,把跃过来的那方脸女人打得飞了出去…… “什么破妖术……杀唐节!” 夜风把香味吹散,周围的清兵晃了晃脑袋,很快清醒了些,再次举刀向唐节杀去…… 正是在这时候,从函谷关赶来的三百楚军终于冲到了战场。 火铳声响个不停。 苏克萨哈大惊失措,转头望去,只见清军一片大乱。 就在这一瞬间,一柄长槊如闪电般贯出,“咔嚓”一声,硬生生刺穿了他的脖颈。 他手中的长刀掉在地上,残留的意识还在想着“可以退一退了……娘娘说的不错,这一仗是要输的……” 下一刻,一颗头颅高高飞起…… 唐节扬槊挑起苏克萨哈的头颅,浑身气势凛然,恍如杀神…… 潼关西战场。 蔡家祯率兵从关西沟赶回来,正遇到秦山湖陷入清兵突袭。 机会难得,他迅速下令攻打秦山湖部。 那边楚军才稳住阵脚,火雷也已用尽,遭遇这样的攻击登时不支。 蔡家祯望着那边的秦字帅旗,眼中杀意尽显。 ——无论如何,除掉秦山湖再说。 两家曾有多年情谊,恰是如此,一旦分道扬镳,更是你死我活。 厮杀声振天,火光中,秦山湖终于跃马而出,执刀向蔡家祯这边杀过来。 “你他娘的!” 秦山湖也是被打得火气颇旺,对蔡家祯也没别的好说,大骂着便提刀冲杀过来。 蔡家祯面露冷笑,愈发看不起他。 秦家当年就只是草莽出身,也就是攀上了蔡家才得以成为军门大族,可惜,三代人了,成材的也没几个。 时至今日,秦山湖打仗的水平也就这样了。 野鸡就是野鸡,变不成凤凰。 偏这野鸡,却想霸占蔡家所栖的梧桐树…… “那就去死吧!”蔡家祯大吼一声,挥下令旗,身后将士问秦山湖冲杀上去。 猛地,只见西两山林中亮起大火。 伴随着冲天的火光,是振天的杀喊声响起。 一杆大旗渐渐出现在蔡家祯的视线里。 “王笑……他还是来了?” 蔡家祯一瞬间乱了心神。 他希望这一次的关中之战王笑能被博洛挡在外面。 以后等太后和他谈好了条件,自己归降了,是可以让苏克萨哈刺杀多尔衮,那时,这天大的功业会是自己的…… 本就该是自己的啊,那滔天大功。 拨乱反正,青史留名,世代王侯。 脑子里还在想着这些,王笑的兵马已经冲上来了。 蔡家祯也没什么不敢与王笑对阵的。相反,打败了王笑,他更能证明自己的价值,于是这一仗他决定全力以赴。 但当他还在考虑着这些,楚军竟已杀穿了他的阵线…… 王笑已经在秦岭埋伏了半天。 他并不急着出兵,而是等待着一个最好的时机与切入点。 在他看来,蔡家祯就是一个最好的切入点。 战场形势往往瞬息万变,很多时候需要当机立断,顾忌越多,打起仗就越束手束脚,而蔡家祯就是顾忌最多的这一个。 果不其然,楚军出现之时,蔡家祯并没能在迅速稳住军心,那他阵线的溃败就已成为必然。 楚军很快杀穿其中军,杀到了蔡家祯面前。 王笑跨在战马上,不停指挥着士卒,引导溃兵逃窜的方向。 他要利用溃兵冲散多尔衮的布局。 队伍如洪流向前,他看到远处蔡家祯正领着亲卫负隅顽抗。 蔡家祯感受到王笑的目光望来,徒然放下刀,显出一种悲凉的姿态……于他而言,此时投降能得到的太少,他有些不甘。 但他可以和王笑聊一聊自己的儿子女儿,想必是不能留下一条命以待将来…… 然而王笑已转过头去,往向别处,同时还向身边的将领吩咐了一句什么。 蔡家祯看着他的嘴型,试图判断出他说的是什么。 那是简促有力的三个字,似乎是……“杀掉他。” 有一员骁将策马驰来,赶到蔡家祯面前,没有多说一句话,径直挥刀斩下…… 血喷洒而出。 “蔡家祯已死!” 楚军大喊着,驱使着溃兵冲向营帐。 对王笑而言这就是解决掉一个小麻烦,让秦家和蔡悟真从此都不必再为这个人平添烦恼。 至于留下蔡家祯有什么用处?不需要的,他知道自己的实力来源于麾下每一个战士,凭此足以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赢。 嗯,堂堂正正?倒也不用堂堂正正…… 总之,不需那些人带着一肚子算计投靠过来,凭楚军战力,足以在战争场上赢。 王笑没有再往蔡家祯的尸体上看一眼,他还有很多的事要做,首先就是接管了秦山湖的指挥权,并将自己的旗号展开。 相信多尔衮很快就会知道,这一夜是在和谁对阵…… 蔡悟真已经领兵冲到到清军大营的中间地带。 多尔衮是故意放他进来的,同时还派了清兵从两侧包围过去。要利用蔡悟真对自己的仇恨,把这一支楚军分割包围起来。 这让多尔衮有一种大汉戏耍小孩子的感觉,又像是把一只暴怒的熊瞎子关在笼子里,任凭它嘶吼,然后一刀一刀刺死它。 蔡悟真实在是不足以成为他的对手。 侍卫营的三百火铳兵已端起火铳,只等楚军冲杀过来就要以弹雨倾射过去,将其射成筛子。 正在这个时候,西面有快马来,博洛麾下的溃兵此时才赶回来,向多尔衮汇报了博洛战败的情况。 “你说什么?博洛败了?” 多尔衮感到勃然大怒…… 下一刻,一群溃兵已从冲向他的侧翼防线,瞬间打乱了多尔衮的布置。 “怎么回事?!” 回答他的是远处呐喊的楚军。 “靖安王万胜!万胜……” 多尔衮目光一凝,看向那个从博洛军中跑回来的溃兵。 ——你的消息送得够快啊! 盛怒之下,他又是一刀挥下。 而王笑的旗帜很快已到了他的面前,点燃了所有楚军,使其气势变得极为狂热。 这里有一万余楚军,皆是参加过德州之战、在临清围剿过多铎、在徐州击败过江北军阀……是楚军中的精锐之士。 这里还有一万余瑞军,是唐中元的旧部,经历了渭水畔的大败,依然不愿受俘,奔逃山林被重编为振勇军,心中还有“义军不降”的信念,身上却有楚军的装备。 还有五千人是随王笑而来,他们经历过亡国的危机,跋涉崇山峻岭,再次杀回来,千里奔波,击杀了一支一支清军,一步一步见证了什么叫反败为胜。 当这些兵马汇聚在一起,彼此似乎有了一个共同的称谓……他们都是汉家儿郎。 就是这样一支汉人的军队,踏破了清军的防线,杀到了多尔衮的面前…… …… 篝火、呐喊、血光。 多尔衮呆立了好一会,渐渐意识到,自己想要躲避的那场决战还是来了。 它本该在山东爆发,或该在山西爆发,他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于是远赴关中,想要占据更大的优势。 但王笑已经追过来了,以一种绝决的姿态,一副很自信一定能赢的样子…… “你还没赢呢!”多尔衮很突然地嘶吼了一声,像一只被关进笼子里的暴怒的熊瞎子。 “八旗的勇士们!击败南蛮子就在今夜!杀光他们……” 双方的士卒就这样狠狠撞在一起…… 直到天光渐亮,杀喊声依然未歇。 晨光洒在两杆大旗上,一杆是王笑的旗帜,另一杆是唐芊芊的旗帜,“大瑞东征军副元帅”听起来虽不如“靖安王”那样威风,却能让所有来自瑞朝的士卒心安。 而旗帜下,王笑与唐芊芊并肩坐在马上,成了楚瑞联军同心杀敌的写照。 王笑有时会闭上眼,避免因为只看到战场上的一隅而产生错误的判断,唐芊芊则是在旁边对他的指挥拾遗补拙。 “建虏把骑兵往北聚集了……” “让唐伯望从右翼调两千人,装作要烧掉渭水的浮桥,逼他们的骑兵近战……” “多尔衮又押了一营兵力上来,似乎不是想撤……” “他就是想撤,把秦山湖的兵马撤下来,庄小运顶上去。让士卒马上吃东西休整……” “建虏的亲兵营都押上战场了,我们没有还可以调动的兵马了……” “我知道了,没事,就快赢了,准备追击多尔衮,绝不能让他跑了……” 王笑睁开眼,眼中满是自信。 下一刻他又闭上,似乎要再确认一遍。 这一战他有信心胜,双方兵力相当,但不论从士气、装备、指挥的优势,他知道自己都一点一点占据了上风。 现在,只差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这根稻草,必然会出现的,因为楚朝有更完备的后勤体系,且没有那么多的门户私计。 果然。 “嘭”的一声响,清军的亲兵营阵中突然出现了小小的混乱,那是一柄清军仿制的燧发火铳炸了膛……网首发 潼关上,一杆大旗摇摇晃晃,楚军这边再次响起了欢呼声,那是唐节已完全击败了潼关东面的清兵,向这边赶来…… 远远的有信马赶来,带给多尔衮风陵渡失守,楚军正在急攻蒲坂津的消息…… 多尔衮张了张嘴,本打算下发的指令忽然梗在了喉咙里。 已经输了? 输给了王笑吗? 他不这么认为,双方的指挥也就只在伯仲之间,甚至他觉得自己还稍胜一筹。 这一仗若说输,一是输在博洛、二是输在蔡家祯、三是输在苏克萨哈……若有多铎、阿济格与自己配合,绝不会至此地步…… 输了就输了吧,这辈子早做好了死在沙场上的准备。从阿玛十三副铠甲起兵,到如今自己入主燕清,早已不枉此生。 这般想着,多尔衮拨出佩刀,跨上战马。 下一刻,脑中有男婴的啼哭声响起,多尔衮猛得一激灵。 他在这一瞬间改了注意。 …… 帅旗缓缓倒下,清军的溃散终于形成。 多尔衮终于领着残骑奔到了渭水河边,然而举目望去,只见渭水滔滔东流,河上已没了桥,只有楚军正在河岸上追杀清军。 王笑没有亲自去追杀多尔衮,而是开始追击其它的溃兵,收拢俘虏……他知道多尔衮已经跑不掉了。 蔡悟真从南面直直追向多尔衮。 秦山湖从西面绕道包抄。 北面,渭水河南岸唐伯望正严阵以待,渭水北岸耿当已带着兵马从蒲坂津杀下来。 东面,唐节的兵马在河滩上依次摆开。 哪怕渭水河下游,张光耀已在风陵渡布置好,一具浮尸都不让其冲下黄河…… 如同天罗地网罩下来,多尔衮环目四望,有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凉。 他掉转马头,看到蔡悟真执着长矛走向自己。 于是他横刀立马走到军前,昂然问道:“你要与本王单打独斗吗?本王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 这是他赴死前的气概。 忽有一名楚军大步而出,走到蔡悟真身旁,大喝了一声。 “蓟镇灵山村许六,全家九口人命死于延光五年建虏入塞,想要一个报仇的机会!” “抚宁西桃村苏承恩,全家七口人命,想要这个报仇的机会……” “北直隶高阳县史畅,全族三十六口人命,该有这个机会……” “陕西凤阳唐节,杀父之仇,灭国这恨,这机会归我……” “……” “……” 不一会儿,多尔衮面前已站了数不清的人,他跨下战马被面前的杀气所慑,哀鸣一声,前蹄一软,将他摔在马下…… 多尔衮从地上爬起,现次握紧了自己的刀柄,眼神满是狂悖。 “那你们来啊!一起上啊……” 第961章 文明人 王笑听到了求饶声,伸手扶起一个清兵的俘虏。 “你会说汉话,叫什么名字?” “那……那丹珠。”这清兵嚅嚅着应道,他的衣甲武器都被解了,只穿着单衣在秋风里瑟瑟发抖,像一只被拔了牙齿和爪子的猎狗。 “那丹珠,是七十的意思?”王笑问道。 “是,小……小的出生那年,祖母正好七十岁……” 王笑道:“你家在哪?” “小的是乌拉部人,家在乌拉城。” “松花江?” “是。”那丹珠听到家乡的河,语气了些变化。 王笑问道:“你知道你们的摄政王现在如何了吗?” “多……多尔衮一定是……授首伏诛了……” 王笑道:“那你们还有谁来和我打仗?” 那丹珠愣了愣,偷偷抬眼瞥了王笑一眼,见其神色很平静,看不出有什么敌意。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背上一阵凉意,身子一颤。 “没,没有了。” “被打趴了、打服了?”王笑又问道。 这个问题他似乎很关心,因为这是他必须要亲手击败多尔衮的理由之一。 他不需要由布木布泰动手,下毒、或在多尔衮围猎的时候放冷箭、或策反其亲卫在北后捅上一刀,都不需要。 只有这样杀败其麾下雄兵,才是王笑要的。 他要把大清朝的这个摄政王打败,像是打断一个人的脊梁骨,让他们再也掀不起一点胆敢反抗的意志。 正面对决,成王败寇…… 渭河之畔。 追随多尔衮逃到这里的亲卫们感受到了愤怒……摄政王愿意给那南蛮一个单打独斗的机会,那些懦夫却要围杀摄政王。 于是他们冲上前去,试图护卫多尔衮。 残骑裂甲之兵在绝境中的反抗并不能起到任何作用,他们只能是在表达满腔的忠诚之后倒在血泊之中。 渭河边的唐伯望想到唐中元的死,也想要冲杀上去,但转过头看到渭河北岸耿当的人马依然一动不动地守着河岸,唐伯望忽然明白了什么,停下了脚步。 这是军令,守卫渭河,绝不让多尔衮逃脱,只要这人还有一口气,他们就不会离开防线…… 战场上,只有多尔衮还在全力拼杀,支撑着身体让自己不倒下,如负伤的猛兽般厮杀着。 而围着他的人已是在一刀一刀地泄愤。 每有一刀劈在他身上,都有人大喊着他们死去的亲人报仇。 多尔衮的眼神却愈发坚定。 “本王!没!有!错!”他大吼了一声,眼睛里血丝密布…… 他知道,世道就是这样的,这天下就如同一片荒原,荒原上有豺狼虎豹,也有鸡兔猪羊。 虎豹叼食,天经地义!岂须愧疚? 他祖辈从白山黑水之间走出来,经历磨难,他多尔衮,天生就该是这荒野里的虎豹,掳夺那样弱小的猎物。 这是天地的规矩,何错之有?! 多尔衮手中的长刀挥下,已经砍不到任何人,而敌人却是一刀一刀砍在他身上。 但他心里的傲气却分毫不减。 “你们这一群猪羊……猪羊!不知天地间的真……理……” “小的趴!小的趴!” 那丹珠趴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 王笑没有拦他,却是问道:“你杀过多少人?抢过多少奴才?掳过多少财物?” 那丹珠闻言,骇得魂飞魄散,整个身子都在抖,越抖越厉害。 不仅是他,周围的俘虏们也都是如此。 这几个问题,那丹珠真的不敢回答。 好长一段时间的沉寂之后,王笑叹息了一声,像是在问他,又像是自言自语。 “知道吗?我们是一个大民族,可以文明地、融洽地生活,这也是我的愿望。但,你看,你们习惯了抢,习惯了把我们当作奴才作威作福,习惯了当主子……往后要自己劳作,要身体力行地创造美好新生活的日子,你们这批人怕是过不来……” “小的过得来!”那丹珠吓得大哭不已,“小的过得来啊,什么样的苦日子都过得来……求靖安王饶过小的……” 他的哭声感染着周围的俘虏,给他们带去极大的恐慌。 王笑任由他们恐慌,开口道:“我不信。由俭入奢易,由奢入易难。你们需要一次审判、赎罪……之后必然有人心有不甘,需要一场大清洗,剩下来的人,我们才可以成为一家人。到时候,我希望你还在其中,是吧?七十。” “小的……那……那丹珠……小的就叫七十,愿意在那什么中……” “不要说,做给我看……” 王笑不再与这个俘虏多说什么,转身走开。 如他说言,这些俘虏如何筛查、惩治、派去作劳役也都是很麻烦的事,这些人习惯了抢掠,必然会生出不安定……全坑杀了是最方便的。 但,人就是人,不是荒野上的动物,数千年以降,能从刀耕火种传承至今,创造出这样的文明,不是像豺狼虎豹那样只靠牙齿。 人有教化、有法度、有文明,王笑愿为此多做一点麻烦事…… 与此同时,天下各地都还不知道关中之战已落下了帷幕。 在京城,苏茉儿正向布木布泰汇报道:“太后娘娘,最近是不是做得……太过了些?冷僧机、刚林、冯伯衡等多尔衮的心腹都在暗中查小阿哥的身世……” “让他们去探,就让多尔衮知道了又有何妨?我只怕他在关中撑不住。”布木布泰冷笑道:“他若真能大胜凯旋,准备回来置我们母子于死地,那才叫好事。” “这……” “我只担心他败得太快,我没有筹码与王笑谈。” “是。济南那边的消息回来了,王笑很可能不在济南。”苏茉儿道:“汇总各方面的情报,他极可能是去了关中……” 布木布泰皱了皱眉,指甲套在轻轻划着她的手背。 “王笑若在济南,那多尔衮在关中该能胜,一切就好谈了。但若他去了关中……尽快安排下去!” “是。” “让济南那边马上动作,告诉周眉,王笑已落在多尔衮手上,本宫的人正在全力营救,让她答应本宫的条件。” “她能相信吗?” “重要的不是她相不相信,而是要让她认输。” 布木布泰又显出一切尽在掌控的自若表情来,站起身,双手摊开,任由心腹侍婢给自己整理了一下袖子,这才走到榻边,从枕头下拿出一个玉佩,见了一会,递在苏茉儿手里。 “这是王笑随身的东西,派人送去给周眉,她会明白的。” 苏茉儿接过玉佩,从侧面看了看,只见里面的纹路仿佛是‘良缘’二字。 她知道这是当年王笑在雍和院时,布木布泰从他身上拿走的。 “娘娘,王笑这玉佩丢了这么久了,现在再拿出来有用吗?” “王笑能和她说这种细节吗?你别忘了,她正在临盆待产……” 几天后,济南。 何良远与左经纶坐在一块聊天。 “今年是大丰收啊。” “是啊,若不是鲁南、鲁西境内有些战乱,这年景还能更好些。” 左经纶抚着长须,表情有些欣慰。 他早年就想要分田改革,却一直没能施,没想到却是如今到了山东之后一展抱负…… 两人说了一会话之后,何良远试探地提出想要把左明静接回何家。 左经纶脸上的笑意微凝,一瞬间又恢复如常。 嫁出去的孙女泼出去的水,夫家的家长既然提出了这个意思,他也不能说什么,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接下来他们的对话也就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何良远起身告辞。 他走到公房外,转头又看了左经纶一眼,眼神中透出打量之意。 ——老家伙绝口不提陛下被掳之事啊,像完全不知情一样,呵…… 左经纶资历更老、地位更重、也更得王笑信任,有资格不去争不去抢,只要坐在这里,这朝堂任何一桩事都有其功劳。 但他何良远不同,他比左经纶年轻十二岁,还有抱负未能施展,这辈子并不能就此停步…… 这次姚文华的主张,何良远是有心试一试的。成了,何家便可成跻身新朝最大的功臣行列。 但当年在京城受过的挫折也给他带来了许多教训,没有绝对的把握,他不愿轻易冒险。 今日之所以来提出要接回左明静,何良远另有一层意思。 左明静作为何家的孙媳妇,生是何家人,死是何家鬼。她若不愿回来,与世俗礼教不合。 但她定然不愿回来,齐氏是怎样一个恶婆婆何良远心知肚明,何家是怎样一个让人压抑难熬的气氛他也心知肚明。 只要左明静提出来,他也可以答应她,他要的是她欠何家一份人情。 他知道,这个孙媳妇与左家、秦家,甚至公主殿下都处得极好,甚至与王笑之间也有一些耐人琢磨的东西…… 如此一来,万一事败,只要她肯求情,至少能保全何家…… 这只是一个小退路,何良远依然感到不安心,于是决定再去试探钱承运的口风。 论明哲保身,这朝堂里他唯一佩服的也就只有钱承运了。 …… “何大人出使朝鲜立下大功,我出使了瑞朝一趟,却未能与唐中元缔结盟约,是我无能啊。” 两人稍做寒暄之后,钱承运这般叹喟了一句。 但他神色之间毫无懊恼之态,反而显得十分从容。 何良远谦逊了几句,问道:“听说钱大人最近在想办法把令郎从福建接回来?” “是啊,年纪大了,就盼着这儿孙绕堂。” 何良远要能信这话才叫怪了,心说无非是这老狐狸看明白了往后天下格局。把押在两头的赌注都移到一头……不要脸。 “多亏有靖安王擎天挽柱,保住了江山社稷。”何良远应道:“往后天下太平,儿孙绕堂享清福的日子不远喽。” 本以为钱承运会应一句“百废待兴,还须何大人费心,享清福怕是难”之类的话,便可把话题一点一点引到想谈的问题上。 钱承运却不搭他这一茬,绕来绕去谈了许多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何良远就明白钱承运是故意的。 这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对了,我与南朝的福建左布政使交情匪浅,泉州同知亦是我门生,或可去几封书信,请他们在令郎回归之事上出一份力?”何良远道。 钱承运眼睛一抬,脸上露出些笑意来。 “那就有劳何大人了。”他推了推案前的笔墨。 何良远也笑了笑,当场就写下书信,盖上私章。 钱承运招了心腹下属,把信递了,让屏退左右,让人守好门窗,嘱咐勿要让人进来。 何良远知道,这是承了自己的情,愿意交几句真心话了。 他捻着胡须,缓缓说道:“钱大人的儿子流落南方,父子分离,让人感慨啊,好在很快就能团圆了……” 钱承运心说我儿子是去福建当官的,有什么好感慨。 他笑了笑,挑明了问道:“何大人是想说……靖安王的公子流落北方之事?” 何良远眼皮一跳,心中惊疑不定。 ——老狐狸果然什么都知道! 两人对视了一会。 “此事……钱大人怎么看?” “那我就多嘴说一句,只敢说一句啊。” 何良远心里暗骂了一声,苦笑道:“好。” “前次我出使西安与瑞朝议盟,没能做成。”钱承运面露遗憾,道:“但往后,我亦愿出使建虏,使其归顺……” 这天夜里,何良远回到家中依旧沉思不已。 钱承运什么意思呢? 那说辞……意思分明和姚文华是一样的。 钱承运作为王笑的心腹,甚至不要脸地把女儿都送到王笑身边,最是能洞察其心思。如今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王笑对那个主张是不抵触的。 再者,他连王笑与清朝太后有私生子这样的隐秘之事都知道,没可能不知道陛下被建虏俘虏了,偏却绝口不提,这是一点想解救陛下的意思都没有。 而建虏两个月内就灭了瑞朝,朝中并无可以调拔去关中的兵马,王笑偷偷离开济南,最多也只能调动在河南的万余兵力,正是如此,才使陛下被捉。 王笑也是知道,只有与那位清朝太后合作是最好的办法。 由此观之,他确实有称帝之心、有与清朝太后联手之意,只是需要有人提出此事。 “他是故意离开济南,给姚文华机会筹备……钱承运也是这么认为的,等着抢姚文华一半的功劳?” 何良远想到这里,总算是下了决心,连夜又去见了姚文华。 等步入姚文华的书房,却见他正对着案上的一块玉佩和一封信发呆。 “何大人来得正好,看看这封信吧。” …… 这信,又是布木布泰写给淳宁的。 内容是说王笑在关中被多尔衮俘虏了,布木布泰正在派人尽力营救。 但,布木布泰又说了,她若救出王笑,只怕这层关系就再也隐藏不住了,她孤儿寡母的,不知该往何处安生? 何良远看完之后,瞥了姚文华一眼,心道这老家伙这次是真拼。 “若说靖安王能被捉,我是不信的。” “有这玉佩为证。” “那我也不信。” “何大人认为……公主殿下信不信?” 何良远捻须沉吟了一会,道:“信不信不重要了,只要我们把这封信交在公主殿下面前,那就是在表明,局势对公主殿下很不利了。 它想说的并非是靖安王有没有被捉,而是另个几层意思。 第一,陛下确实已落入建虏之手;第二,朝中重臣皆已有接纳布木布泰之意;第三,靖安王正在回避这个问题,故意纵容布木布泰逼迫殿下…… 这样的情况下,公主殿下不管是从哪个角度考虑,只能表态,让出一个位置给布木布泰……” 姚文华又问道:“这位置要如何让?” “我们想一想,总是有办法的。”何良远道:“南北朝时,周宣帝便立了五位皇后,分别称‘天元’‘天大’‘天中’‘天左’‘天右’皇后。我看这布木布泰想当的便是新皇的天元大皇后……” “老夫担心的事,公主殿下能答应吗?” “你站在殿下的立场上想一想,快要生孩子了、丈夫在战场上生死未卜、弟弟被敌人捉了……而这种时候,只有布木布泰能稳住局势,大臣们也是这个意思,该怎么选呢?” 姚文华道:“不会把殿下气死吗?” “她是皇女,岂能如此轻易就气死?她会下一封诏令的,承认布木布泰的地位,这样一来,布木布泰就必须‘救出靖安王’并除掉多尔衮,否则诏令传开,布木布泰也不好过。” “这才正是那位娘娘想要的啊,有了这个名义,皆下来一切就顺了。” “关键是,我们能得到什么?” 姚文华道:“这等危急之际,是我等力挽狂澜、分化建虏、收复京师,足以青史留名了。” 他都这个年纪了,要个青史留名足矣。 何良远想要的却更多,好一会儿不说话。 果然,姚文华又问道:“对了,听说何大人家中第五子今年生了个女儿?这是那位娘娘派人问的……” 何良远笑了笑,叹道:“这位娘娘确有几分手段啊,她也是为我们考虑。给了这样一个理由,我们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要说得到消息,陛下被捉、靖安王被捉,忧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总不能就因为我们得到消息,及时禀报就治我们的罪吧?” “成则有功,败则无罪?”姚文华沉吟着,也是眉头渐展。 何良远又道:“禀报给谁,这也是一门学问。” “哦?愿闻何大人高见。” “直接报给公主殿下毕竟不妥,不如请王家老大人拿个主意吧?” 姚文华不由一拍膝盖,赞叹了一声…… 第962章 鱼上钩 北楚建武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山东,东昌府,甄城县。 这里是如今黄河进入山东的第二个县城,在过去的一年多里,北楚组织劳力把河道固定下来,大力治理水利,使得许多人口涌到黄河岸边。 随之而来的是许多的摊贩、行商,因此甄城县反而比黄河水患前更繁荣热闹几分。 这日下了大雨,天气又冷,县城外的官道上行人也少。 苗得福却还在冒着雨押送货物,他曾是河北难民,逃难到山东之后在白家商行当了小伙计。 前次天佑军攻打山东,苗得福冒死为官兵传递消息,受到了朝廷嘉奖,得了一百两银子。 他本有一个资格进讲武堂读书,偏因他立了这个大功,不少白家商行的掌柜请他花天酒地,再有两个胡姬相伴,结结实实放纵了许多天,终于因酒醉错过了入学的考试。 苗得福经此一事,痛定思痛,决心做出一番事业。 好在他身上有银钱,又有了些人脉,于是也做起了生意。 他知道如今朝廷在大力兴复河南,偏偏如今河南战乱,许多本来计划到河南行商的人不敢再去。 他却敢去,因为他见过楚军打仗,心里有十足的信心。 于是苗得福盘下了三车货物,顾了几个脚夫,就往开封行路。 此时雨越下越大,走着走着,脚夫们忽然大叫起来。 “别往那边走,我们得走右边……” 苗得福转头看去,却见是因为雨太大看不清路,自己带来的两个胡姬走着走着偏到道路另一边去了,朝廷可是有规定的,官道行路,一律靠右。 他忙用这两个胡姬的家乡话喊她们的名字,他还会说些简单的词句叫她们回来。 下一刻,却前方十几骑快马狂奔而来,速度快得惊人…… 苗得福毫不犹豫冲上去拉他的两个胡姬。 “吁……” 这十几个骑士急忙控马避让。 苗得福与其中一骑擦身而过,摔倒在地,半个身子在地上磨过去,脸花了一片,手折成奇异的形状。 “吁……” 马匹被突然勒住,高扬前蹄,有东西摔在地上。 十几骑在前面停下,又掉头回来。 一个年轻的声音喝道:“伤了人没有?” “公子,多……那人掉地上了……请治罪。” “没事,捡起来。去看看路人伤了没有。” 苗得福转头看去,见地上有个摔破的木盒子,目光再往前,看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他眯了眯眼,忽然整个人吓了一大跳。 地上那分明是一个人头,本是用石灰裹着的,石灰现在被雨水冲刷更显恐怖。 而且,苗得福发誓,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凶的人,那眼睛圆瞪着,死了还杀气冲天。 “这人死之前肯定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心想道。 下一刻,那头颅被人捡起来,抱紧怀里小心擦拭着…… “你没事吧?”忽有人过来问道。 “没……没事。” 那边那位领头的公子已然策马走近苗得福,翻身下马,打量了一眼,问道:“你受伤了?” “没……没有……”苗得福不敢承认。 “你们带他去县里治伤。” 年轻人似乎很匆忙,大略看了一眼,重新翻身上马。 那两个胡姬却听不懂这些,只看到这场面以为这些人要把苗得福捉走,大喊大叫着冲上来。还想去扯那年轻公子,被两个侍卫一把捉着领子提起来。 叽哩咕噜的话语到是吸引了年轻公子的注意。 “嗯?外国人?CanyouspeakEnglish?” 官道上安静了一会,苗得福抬头看去,也是愣了一下。 只见那年轻公子虽也在雨中淋成落汤鸡,却还是仪表气度不凡,如神仙般的人物。 往日里觉得白公子不凡,与这人相比却成了草鸡一样。 那两个胡姬也是呆愣着。 直到周围侍卫又提醒了一句,她们才又是叽里咕噜一通。 “公子,我真没事……就就就……不劳你们带去医治了……我我还要赶路。”苗得福连忙说道,“那个,能不能放了他们?” 年轻公子点点头,拉了拉勒绳,显然也是着急赶路。 “也好,你是做生意的?这样吧,你若有到济南,到大明湖晏公庙对面的‘从心书铺’,把今日之事说了,自有人赔你银钱。若是身子残了或有什么难处,也只管说。” “是……谢过公子。” 就这样匆匆几句话,侍卫把胡姬放下,又留了两瓶创伤药,这队骑士又飞马往前赶去。 苗得福此时才注意到,他们竟是一人双马或三马,赶路速度极快。 他长舒一口气,知道对方必定是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从心书铺?”他低声念叨一句,心想这也许会是自己这辈子一个不一般的机会…… 雨滴迎面拍打在王笑脸上,打得人又疼又冰,他却丝毫没有减慢速度的意思。 从关中到济南近两千里,他决心要在三天之内赶到。 倒不是为了回家过年,而是淳宁的预产期就在这几天了。 这一年来,打山西、打关中,奔波了几千里路,却没能陪在淳宁身边。 王笑在子午道的时候,曾以为可能要留在汉中或关中过年,幸而如今这一仗竟还能抢在淳宁生产前打完,那不论如何他都要赶回去。 马蹄踏过泥泞,前方的雨渐渐小下来,等跑到郓城县境内,天气已晴朗起来。 济南城又近了一点…… 与靖安王府隔着一堵高墙的知事院里,顾横波与刘偀正并肩坐在院中,一边看着通向王府的小门,一边低声说着什么。 顾横波并着腿坐着,模样秀丽,比院里的风景还漂亮些。 刘偀虽不如她漂亮,却也不因外貌而有丝毫自卑,还保持着官位高几层的气势。 顾横波很有交朋友的本事,刘偀以前不太喜欢她,最近两人也渐渐走得近了些。 因近来在知事院里,顾横波每日喜欢研究清朝的后宫之事,还常与刘偀讲述。每每说着说着,刘偀就被顾横波主导了谈话,脸色变得惊讶、恐惧起来。 那表情仿佛是个刚听了鬼故事的孩子。 比如昨日就说了一桩传闻,皇太极以前曾与海兰珠有过一个儿子,这孩子一出生,皇太极就在大政殿举行了隆重的庆典,并颁发了清朝开国以来的第一道大赦令,这是只有太子才有殊荣。他诸子之中,也只有这一个儿子有这样的对待。 “但就是这一个孩子,在出生半年以后,忽然夭折了。” “夭折了?”刘偀低声道,“那恶毒女人干的?” “刘大人觉得呢?而且,那孩子夭折后不久,小奴酋就出生了,皇太极认为这个孩子是上天降下来告慰他的,故尔起名‘福临’。第三年,奴酋出征在外,海兰珠也忽然病逝了……” 当时刘偀听到这里,悚然而惊。 “奴酋就不怀疑吗?” “怀疑又怎样?”顾横波说:“建虏需要一个和科尔沁生的孩子,奴酋再挚爱海兰珠又如何?能与科尔沁产生破裂、影响到他的皇位稳固吗?那女人算计好的……” 刘偀更觉骇然。 她是小门小户家的女儿,与夏向维成亲后虽有些小磕小碰,家里却一个妾室也没有。哪听说过这样的宫闱秘事。 她昨夜甚至都没能睡好,半夜起来掐着夏向维的脖子,逼他发誓以后绝不纳妾…… 偏等再来了知事院,下衙之后,刘偀又与顾横波坐在这里说起来。 今日说的则是小奴酋是怎么从奴酋十一个儿子当中脱颖而出夺了皇位的…… 横顾波对布木布泰忌惮之余,也实在是佩服其手段,一个出身于草原的女人,十三岁到异国他乡,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步,身上让她学习的东西也很多。 横顾波自己倒是不怕的,她才算什么人呀,又是躲在淳宁和唐芊芊这两位的羽翼下。 像是躲在老虎背后的小狐狸,探出头来盯着对面的猛兽,还有心思惊叹两声“你们都好凶猛啊……” 刘偀却是受不了这些,觉得换作是自己被布木布泰盯上,只怕骨头都要给磨没了。 在她眼里,布木布泰与那个把戚夫人做成了人彘的吕后也没太大不同。 她把自己这样的感受与横顾波说了。 横顾波反而笑了一下,道:“吕后?你若这般比较,岂非是把我们靖安王比作匈奴单于冒顿?” 她说的这个典故刘偀当然知道。 刘邦死后不久,冒顿就写给吕后一封求爱信,《史记》里太史公描述书信的内容只用了“妄言”两字,《汉书》里倒是简略记载了,大意是我们两个作为君主,都单独居住,孤独寂寞,没有什么快乐的事,不如一起乐一乐……更新最快的网 横顾波引用这典故时似乎是带着些对布木布泰的调侃与讥嘲。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刘偀却愈发担忧起来。 最近济南城内的暗流涌动她早已感觉到,淳宁又是临盆待产,怎么叫她不担心…… 说来,靖安王府上上下下对女主人将要生产之事也都是十分在意,也多得是命妇、嬷嬷跑来,自告奋勇地想来操持此事。 秦小竺却把这些人都轰走了,只留下陶文君在王府帮衬…… 刘偀思来想去,把这几天听到的那些秘事在脑中整理了一下。 古来那么多人为了帝位杀妻弃子,相比起来,皇太极对海兰珠竟是难得的深情了。但就算如此,又如何呢? ——靖安王对公主殿下却还没独宠到那个地步…… 她想到这里,忙起身向靖安王府走去。 走到回廊处,正见陶文君从内院转出来。 刘偀停下脚步,远远目送着陶文君离开,心下更加不安。如今别说是陶文君,就连缨儿、钱朵朵她也有些提防之意。 她连忙又去求见了秦小竺,低声问道:“王家大少奶奶真的值得信任吗?” 秦小竺却是应道:“放心吧,大嫂当然是可以相信的。” “可是……” “放心放心,淳宁是有分寸的。” 秦小竺大咧咧地拍了拍刘偀的肩,不以为意的样子…… 那边陶文君回到王家,马上有侍婢跑过来。 “大少奶奶,老爷在大堂上,有急事要找你。” “知道了。”陶文君轻轻叹了口气,却是又问道:“今日是谁来府里见过爹了?” “回大少奶奶话,是一位老大人,年岁可大了,胡子花白的……” 是夜,姚府。 何良远整理了一下袍子,在姚文华的书房坐下。 “如何?” 姚文华笑了笑,道:“王老大人的反应如我们所料。” “你是如何说的?” “此事对我们来说,是了不起的国事。对他而言,却只是一件小家事嘛。”姚文华道:“靖安王那块玉本就是被选为驸马时宫中赐下的,王老大人自然认得,儿子被捉了,当父亲的当然着急……” 何良远点点头,也不打断,让姚文华继续说。 “对王老大人也不用说得太复杂,无非是,靖安王在外面位红颜知己,曾在辽东救下了靖安王,还生下了一个长子。这位红颜愿尽全力把靖安王求回来,还想助楚家收复京城……但这孤儿寡母的在外面没有依靠,想求淳宁公主松个口,给她个名份。 王老大人也觉得这要求不过份,王家的孩子嘛,哪能放在外面,当然是该接回来的。” 何良远抬了抬手,问道:“你可有让他感受到……时局已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候,却因淳宁公主气量狭小,置大局于不顾,使得此事进展缓慢,我等不敢擅专,只好去请他定夺?” “你说呢?” 姚文华抚着长须,一脸傲然。 他好歹是在朝堂混了一辈子的人,对比何良远是显得有些糊涂,但论那份表演的能力也早已是炉火纯青,对付王康这种市井商贾,还不是三言两语的事。 何良远于是点点头,谨慎地确认了一遍。 “王老大人是怎么说的?” “他说,王家的孩子,必然要接回来,公主是该给这孩子一个名份。” “好!” …… 两人低声计议了一会之后,姚文华道:“只怕如此做还是不够的。” “自然是还要后招的。” 何良远昨天还敢在姚文华面前对布木布泰直呼其名,今天却开始收敛起来,沉吟了片刻,用‘那位’二字代称。 “我们替那位争到了名分,接下来就该借助她的实力在朝堂上实现我们的主张了。如今朝中有许多顽固之徒,如宋氏兄弟者;或某些狭隘之人,不知招抚女真,只想着赶尽杀绝。若放任这些人,等靖安王回来,他们只怕又要影响其主张……” 姚文华明白了何良远的意思。 ——趁着布木布泰逼淳宁下诏之际,借势拢络群臣,结党、排除异己,在王笑回来之前,形成朝堂中一股新的势力。 眼下虽还不清晰,何良远却对这支势力有很明确的构想。 它可以叫世子系,以后也可以叫太子系,在幕后有布木布泰为靠山,在前面有何良远、姚文华为首,接下来还将吸纳范文程这样的降臣。 更重要的是,它将拥有布木布泰带来的军队实力。 它有一个高大的政治主张,即尽力完整地吸纳满洲,从而天下一家,四海统一。 它有天然的身份优势,可以从‘世子’的身世与姻亲延伸,招附更多的贵族与士大夫。 一旦形成,它很容易就能成为朝堂上实力最强劲的一支力量,连王笑都不能轻易动它。 这是大家玩了几十年的党争路数,姚文华也十分得心应手,一听便知,不由又对何良远多了些叹服。 “但如今吏部掌握在左经纶手里……” “他斗不过我的。”何良远道。 姚文华低声道:“我只怕关中之战打不了不久,靖安王要是回来得太早就来不及办这些。不如我们想想更方便的办法……” 何良远忽然盯着姚文华看了一会,问道:“你想做什么?” “没想做什么,这不是在问你吗?” 何良远背微微躬起,问道:“你先如实告诉我,那位在济南是否还有安插人手?她派来的人是如何与你联络的?” “不过是些小鱼小虾而已,递个信、传个消息。” “真的?”何良远道:“我已决心与你办此事,你万不得瞒我。” “你这是何意?” “就目前我们所做所为,哪怕出了变故,靖安王也没有直接的罪证来动我们。但若是那位再派人闹出别的乱子来,可是会牵连死我们的。” “我们是在一条船上,你不要疑神疑鬼……” 这天夜里,何良远悄然离开姚府之后,一个家丁打扮的青年默默地看着轿子远去,进到了姚文华的书房…… “呵,他胆子真小。” “没时间给他慢慢折腾了,关中怕是打不了太久,我来办吧……” 秦小竺每天早上都要去一趟城外军营,因她负责新兵的训练。 这天早上,她把军务都安排好之后,躲了懒,自己又爬到草垛上,站在那向西眺望。 其实这草垛不高,最远也只能看到前面的营寨。 过了一会,却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将军,有关中紧急军情……” 秦小竺转头看去,却是愣了一下,张了张嘴。 良久,她笑了一下,眼睛里满是喜意。 “你怎么穿成这样就回来?也不先说一声,等会啊,我下去。” “我上来吧。” 王笑说着,往草垛上爬去,还让秦小竺拉了他一把。 “不算太高,还好……” 秦小竺捧着脸看着他,喜不自胜的样子,接着她头一歪,仰倒在王笑怀里。 她也快二十岁了,比起当年刚认识的时候那种假小子模样,如今清丽了许多。 “你回得还算早,淳宁还没生呢……你眼圈怎么这么黑啊?几天没睡了。” “那就好,我在汉中被熊猫咬了,所以眼圈黑。” “熊猫是什么?” …… “一会我偷偷跟你回府啊,别让人认出来了。” “为什么?” “我要是现身了,那些人又都蜇伏起来了。与其让他们藏在暗处伺机动手,哪天真弄出什么事来,不如现在一网打尽了。” “好啊,你本来就说你在府里养病,所有人都不信,回头我们吓他们一跳。到时候他们一看,咦,真是在养病。” 秦小竺说着,自己又是大乐,在王笑怀里倒来倒去…… “鱼上钩了吗?” “有几条在明处的上钩了,但藏在暗处的还没上钩。”秦小竺有些遗憾的样子。 王笑道:“布木布泰派到济南来的人必然不简单。但没关系,钩鱼嘛,最重要的就是耐性了。” “能有什么不简单的?对了,朵朵她爹说何老头本来不想上钩的,哈哈……你干嘛非把他钓上来?” “他哪是不想上钩?他只是异常谨慎,还不是一有机会就蠢蠢欲动了。” “但我觉得你就是故意针对他,对别人你就没这样撒饵。” 王笑想了想,微叹了一口气,承认下来。 “好吧,我就是针对他……” 第963章 好轮回 这天傍晚,李香君见到巷子里站在许多健妇与嬷嬷的时候觉得有些疑惑。 看着排场,像是来找麻烦的。 但这边的一排院舍就在靖安王府背后,与知事府隔着小巷子,哪有人敢来闹事。 她再定眼一看,只见这些人都围在左明静的住处前,心想着她们若是来寻左大人麻烦的、自己也该去帮衬一下,于是举步过去。 却是被一个板着脸的嬷嬷拦下了。 李香君也不觑她们,问道:“你们可知这里住的是谁?” “我们大夫人来接少奶奶回府,这位女大人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那嬷嬷嘴角一撇,带着不屑的表情,又道:“你也管不起。” 李香君愣了愣。 平时不说她都忘了,此时才想起来,左明静其实还是何家的孙媳妇。 她以往也听说过何良远这位天下文坛宿老的大名,却没想到其家中仆从是这般跋扈嘴脸,一时也不知怎么办。 李香君本就娇小,站在这一排粗胖嬷嬷面前都没人家其中一个的一半大,只好再跑回知事院再去找顾横波与董小宛。 待三人匆匆赶过来,却见那些人已经走了。 进了院里一看,只见左明静的两个丫环正蹲在院子里抹眼泪。 三人吃了一惊,忙问:“左大人呢?” 说话间左明静已走了出来,神色如常的样子,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惆怅。 “瞧你们,哭什么?先下去吧。”她淡淡笑着,向两个丫头吩咐了一句,这才转向三人,问道:“你们怎么过来了?” 董小宛便应道:“听香君姐说,有群恶婆子找上门来了……” “未有什么恶婆子,是我婆家母亲过来见我……” 那边两个丫环还在往外退,听了这话又哭起来。 左明静不愿让下属多看这样的笑话,寒暄了几句,把董小宛与李香君打发回去,却以公务为由留下了顾横波…… 这院子虽小,布置的却十分雅致,颇有些奇怪的西墙边上摆了向个破碎的酒坛子,被拿来当成花盆种了些花草。南墙的门边上停了一辆板车,摆着几株盆景。 顾横波见了不由在想,也不知左大人哪找来的这些便宜物件,竟也能摆得这般协调。 “下官猜今日齐氏是来逼大人回何府,又是何良远派人来劝她回去了?” “是……” “他是在提醒大人还是何家媳妇,还想卖个人情给大人?” 左明静“嗯”了一声,道:“此次事了之后……罢官罚银也就是了,饶了何家人的性命吧。” 顾横波听了,心中有些小小的得意。 因王笑与唐芊芊去了关中,淳宁又将临盆,这边许多事都是交给左明静作主的。但王笑心知左明静心软,暗中又多布置一道,为的就是给何良远下套。这事却只有顾横波知道。 她拱了拱手,应道:“是。” 那边,齐氏正坐在轿子里转回何家,因今日狠狠地臭骂了左明静一顿而洋洋得意。 她却没有想到,正是今日站在自己前面低眉顺目、骂不还口的柔柔弱弱的女子,手里早已掌握着对何家的生杀大权…… 等齐氏回到何家,细表了左明静的反应,何良远稍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以左明静的为人,只要自己不做得太过火,至少不会有灭门之祸、性命之忧。 布好了退路,接下来,只等淳宁向布木布泰的退让的诏令一下,何良远就打算在朝堂上发难,排除异己。 思来想去,他觉得酿造一场大案,攻讦楚朝的帝党,再宣布陛下被捉了,制作混乱趁机揽权就很好…… 罗德元就是一个不错的靶子…… 与此同时,姚文华也在与别人议事。 “何良远的办法太温吞了,不等他办成,王笑很可能就会回来,接下来按我的办法来。” 姚文华问道:“你要怎么办?” “济南城北面、黄河岸边的劳力营里有数万俘虏,是上次天佑军、昌胜军败后被押去修河的,把他们救出来,制作恐慌。” “这……这也搞得太大了……” “怕什么?你我不说,谁知道背后是谁指使的?有可能是多尔衮的人,也有可能是郑元化的人。” 姚文华有些骇然,摇了摇头,道:“这不太好吧?” “你没有退路了。” 姚文华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抬起头看向对坐之人…… 坐在他对面的年轻人一身姚府家丁打扮,长了一张国字脸,方直忠正的模样,开口却始终带着狠辣果决之态。 他名叫‘马佳·图海’,不是什么满洲贵族出身,只是一介白身,初任笔贴式。 笔贴式这个官职主要是翻译满、汉章奏文字之事,算不得什么大官。但却是满人中才华不俗者任担,与那些靠身世而当上侍卫的人不同。 图海却还是能在一众笔贴式当中脱颖而出。 两年前,范文程把他的宗卷摆在布木布泰面前。布木布秦认为此人才略出众,破格优擢他为都统,秘密南下蜇伏于济南城。 图海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已天翻地覆,不知道按照他原本的轨迹,本该在以后为大清出将入相,平定察哈尔、平定三藩,成为有清一朝十二个配享太庙西殿的大功臣之一。 两年来,一个一个暗探被锦衣卫挖出来,图海却还深藏不露。 他有蛰伏的耐心,也有拼死一搏的勇气。 “从你见到我却没有告发我的时候开始,你就没退路了。”图海缓缓说道,“闲话少说,我们的时间很紧。让城外的俘虏生乱,这只是第一步,真的动作该是在城内。” “做……做什么?” “当然是帮你们一把了。左经纶、傅青主、苏明轩……把这些尚在济南的楚朝重臣除掉,你们才有在楚朝朝堂上出头的机会。” 姚文华大惊,压着声音喊道:“这不可能的!” “马上要过年了。上个月,济南北面大营的兵力刚刚换防,老卒们都回家过年了不是吗?” 图海很认真,又缓缓说道:“现在王笑不在,王珍、王珠也不在,连锦衣卫指挥使小柴禾都不在,济南城是防备最松驰的时候。这两年,我陆续安排了一百人过来,皆是军中精锐,差得只有武器,你、宁完我、高延,需要帮我……” 图海其实不明白,对于王笑而言,明明接受太后娘娘的条件是最好的办法。为什么就不肯回应? 想来,是王笑还不知道痛,这几年他太顺了,志得意满,心比天高。 自己需要狠狠地把王笑抽几下,让他老老实实地向太后娘娘低头…… 十二月二十六日,小年。 忙了一年的北楚诸臣也渐渐停下手中的公务,准备着年节事宜。 虽还是在乱世之中,济南城却一场欢腾景象,比以前的盛世光景还要热闹几分。 一辆马车从王家驶向靖安王府,马车里坐着的是陶文君。 车轮滚滚,暗中有许许多多双眼睛都盯着它…… “陶文君去靖安王府了,今天日是王康亲自送她出门的,还在府门站了很久。” “快去禀报大人……” 一条条消息在暗中传递出去,送往各个地方。 何良远也得到了消息,再也无心处理别的事情,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等待着接下来的进展。 他只恨始终没能在靖安王府里安排眼线。 又过了良久,终于有一个心腹下人飞一般地跑进来,在门槛上绊了个踉跄。 “老……老爷……” “快说!” “靖安王府,连请了三个大夫。” “什么?!” 何良远又惊,又觉在意外之中,道:“再去探。” “是……” 看来是陶文君把那位送来的玉佩与交出去了,也不知道表明了王家的意思了没有…… 算来算去,淳宁公主除了向那位退让,已没有更好的破局之法了,但只怕她熬不住,没下诏就死了…… 这诏令是何良远所有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 皇帝不在,靖安王也不在,但北楚朝政还能正常运转,就是因为淳宁公主在暗中主持政务。 何良远知道,除了议院到知事院这个批红票拟的单程,王笑每次离开济南,都把印信留给淳宁,换言之,她既可以皇帝的名义下诏,又可以靖安王的名义下诏。 “诏令啊诏令,快来啊。”他低声自语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渐暗。 就在何良远担心自己这次是不是真把淳宁气死的时候,府门外终于有人动静。 “何大人,靖安王急召大人去议院,有诏令下达,请诸位大人共领。” 何良远眼皮一跳,心中狂喜。 ——靖安王?别以为老夫不知道靖安王不在济南……必是那女娃子受不住,向那位退步了。 就这两个女子,谁强谁弱,谁才能母仪天下,一眼便知。 而这个新王朝之中,谁将功劳卓著,统率群臣,很快也就要知晓了…… 延光八年,蒙古林丹汗死后,其遗孀‘窦土门福晋’踏着大漠的风沙,从察哈尔到沈阳,改嫁到了满族皇宫里,成为了皇太极的淑妃。 次年,林丹汗的正室大福晋、察哈尔的囊囊太后,带着汗丹汗的儿子率众归附皇太极,也嫁给皇太极,成为西宫大福晋。她还献上了历代传国玉玺,于是皇太极改元称帝,正式建立清王朝。 天道好轮回! 你皇太极连着纳人家两个遗孀、收其子嗣。而十数年之后,将有一个新的王朝,收你的遗孀子嗣,成为真正的胜利者…… 何良远想着这段往事,知道等诏令一下,必会会有一场争辩。一群食固不化的人又要叫嚣“怎么可能让靖安王娶建虏的太后?!” 到时,他就要用这段故事给他们顶回去“是让家国强盛重要,还是你们的礼法陈规重要……” 他想想都觉得意气纷发。 这样的大好事,淳宁公主居然不愿接受,幸而有自己这样的能臣,一力促成。 可惜,暂时还不能让人知道是自己在暗中推波助澜,但终有一日,许多人都要感激自己。 他上了轿子,向议院急急赶去,再次想起在朝鲜时崔迟川那一句话——“老夫有生之年若能见到华夏中兴,死而无憾……” 冬夜的冷风吹进轿中,他却觉得扑面而来的是天下赞誉的盛名。 议院。 来的不仅有议院大臣,还有几个正在济南的北楚重臣。 左经纶、钱承运、姚文华、苏明轩、夏向维。 另外,王康竟也来了…… 何良远与姚文华对视了一眼,不露声色地转过头,看向堂中那位老太监。 说来如今北楚的太监不多,都是在皇宫里侍侯许太后,这位老太监便是许太后身边的老人。 今夜让他来传诏,莫名地就多了些以往没有的郑重。 但老太监摊开手中的诏书看了一眼,却不愿意念,只交给诸臣传阅。 发到何良远手里的时候,他感到手都有些颤抖。 这诏书果然是以皇帝的名义下发的……何良远心想明明皇帝都丢了,整个朝廷所有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 诏书里先是又说了一遍靖安王的大功,要封他为‘晋王’。 正常而言,秦、晋、齐、楚这四个封号最为尊贵,晋王已是仅次于‘秦王’的封号了,何良远却觉得淳宁还是过于小家子气了。 继续往下看,果然是简略地说了‘博尔济吉特氏’当年营救王笑,为其生子一事,封其为晋王妃,为晋王平妻…… 何良远看完,又递给钱承运。 钱承运只是扫了一眼…… 老太监却显得非常不高兴,他是许太后的人,向着淳宁公主,这平白无故多了个女人来和公主争宠,能给好脸色才是怪了。 那尖细的嗓子冷冰冰又说道:“这诏书诸位也看到了,由哪个送去给这位新的晋王妃,就拿去吧。” 何良远面容平静,心里却微微一惊。 淳宁公主这小女娃不简单啊,这意思是在说“你们谁向着布木布泰,我看着呢”,看来这次是往死里得罪她了,女娃子往后要报复起来也是麻烦。 他稍一转头,瞥见钱承运把诏书递在了王康手里。不由暗暗庆幸,还好这次足够警觉,没有亲自出面。 由王康来担当这事是最妥当的,毕竟淳宁公主也不至于报复他。 这对王康来说只是家事,对自己这些臣子而言却是冒着大风险,不论王康这人怎么样,这一点担当还是该有的,肯定不能当众揭破,等私下里再交给姚文华传递。 朝廷规矩就是如此,我们替你着想,你替我们兜着…… 没想到的是,那边王康接了诏书,看了看,却是递到了姚文华手里。 “姚大人,你的消息怎么来的,就怎么传回去吧。” 姚文华:“……” ——这王康老儿,一点规矩都不懂,一点担当都没有! 一瞬间,堂中所有人都看向姚文华。 “原来这位晋王妃把是联络了姚大人,这才这此危急之时,把事情告诉给了公主殿下。”老太监冷笑道。 他那张苍白的脸如白无常一般,阴恻恻又道:“老奴替殿下谢谢姚老大人了。” “这……老臣也是无意中看到锦衣卫的情报……” 老太监非常嚣张,对着姚文华的老脸重重“哼”了一声,又从托盘上拿了一道诏书,转向钱承运。 “这是谕礼部的诏书……钱大人你分管礼部,晋王妃之事,应行礼仪,尔部开列具奏。” “臣领旨……” 等那老太监走了,王康则是拍了拍夏向维的肩,嘱咐他想办法把老王家的孩子带回来,然后也走了,跟个没事人一样。 堂中几个大臣则各自在位置上坐下,就接下来要做的事展开商议。 姚文华觉得有些尴尬,但事情揭破了就也揭破了,把接下来的功业拿到手才是正事。 “老夫想办法尽快联络晋王妃,设法让如今正在攻打德州的阿巴泰退兵。如此,我们便可抽调德州兵马去关中……夏大人觉得如何?” “正该如此。”夏向维拱手道:“还请姚大人费心。” “此事老夫颇有把握,你们军机处已可以列个章程出来。” “如此,就算今年建虏打下关中,我们也不必太担心明年他们攻打河南了。” “或可从山西绕道,断多尔衮退路……” 这对于楚朝而言确实是个好事,姚文华四下一瞥,见诸人都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心中隐有些得意。 刚才诸人还以看细作的目光看他,此时却有隐隐以姚文华为首的姿态。 连左经纶、傅青主,在面对姚文华时气势都弱了许多。 这就是布木布泰的势了,借着她的势,轻易就能让姚文华成为群臣之首。 姚文华享受着这种权力带来的感觉,又转向钱承运,带着吩咐的口吻道:“钱大人,礼部这边也该尽快把晋王妃、晋王长公子徽称、礼仪诸事操备妥当。” 钱承运道:“是该如此,但今日是小年,群臣皆已沐休,不如待开了年……” “胡闹!”姚文华喝道:“你该知这是何等重要之事,礼部将晋王妃母子的名份定下来,关系到他们能否尽快归降,关系到天下战局。你却还在计较沐休?” 放在往日里,姚文华哪敢这样和钱承运说话。 此时钱承运被他颐指气使了一顿,果然不敢发作,好声好气道:“但若是太快公知于众,万一传入建虏当中的死硬派耳中,恐危及晋王妃母子……” “无妨,晋王妃早有布置,且在京城有许多人支持她,不须你操心这些,只管尽快做好你该做的便是。” “好吧,我尽力。” “务必在年节前召告天下……” 这夜从议院出来,姚文华似乎有话要与何良远说,上马车前派人低声与他招呼了一声。 何良远却不想现在就与姚文华走得太近,在布木布泰正式进入北楚朝堂之前,他并不想成为淳宁公主的靶子。 “老爷,姓何的不肯过来见你。” “呵,不来就算了。”姚文华冷哼一声,在心里想道:“等老夫独自替晋王妃把差事都妥协了,别来与老夫争功……” 他一路回到家里,在书房坐下。 不多时,图海果然又走了进来。 “诏令给我吧。” 姚文华讶然,问道:“你怎么知道诏令在我手上?” “不该你知道的就别问。”图海接过诏令,摊开看了一眼,道:“你们做得很好。我会把诏书传回京城,两日便可到,之后太后娘娘会派人刺杀多尔衮,京城那边她能镇得住。楚朝这边也必须给娘娘予以声势上的支援……” “你该称晋王妃了。” “等一切办妥再说。明夜,我会派人动手除掉左经纶、傅青主、苏明轩,对外就说是多尔衮派人做的,你和何良远要趁机掌握朝堂,尤其是礼部与军机处,此二部,关乎娘娘的名份、也关乎能否尽快稳定京城,明白吗?” 姚文华道:“真要派人行刺?我看何良远的意思,是想把左经纶斗下来……” “没时间了,我预感到王笑快要回济南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图海对此嗤之以鼻。 何良远是怕死,他却只要事成。 两人又低声商议了一会。 末了,姚文华道:“淳宁公主已知道是我在与晋王妃联络,你千万要小心,别把行迹暴露了。” 图海淡淡道:“无妨,他们轻易找不到我……” 他说完这一句话,离开姚文华的书房,不紧不慢地一路走出了忠勤伯府,在巷子里站了一会。 不多时,一个人影也不知是从哪窜了出来,低声唤道:“马百户。” “盯紧一点,今夜姚文华必定会想办法和京城那边联络。”图海说着,低声咒骂了一句:“他娘的,明知道就是这姓姚的在搞鬼,偏就没办法把那个藏在暗处的建虏细作揪出来……” “谁说不是呢?锦衣卫的名头都因这事丢干净了。” 图海道:“我刚才盯着姚文华,没看到他把诏令传出去。此时诏令还在他手上。你去再调一点人手过来。” “那这里……” “我给你盯着。” “是。” 图海盯着那锦衣卫番子越跑越远的身影,眯了眯眼,又往巷子另边走了几步,遇到一个更夫。更新最快的网 两人擦肩而过之际,他把怀里的诏书递了过去。 “尽快送回京城……” 次日。 “还没捉到那条暗鱼?” “是。” “布木布泰还是有本事的啊。”王笑低声念叨了一句。 顾横波眼眸一转,柔声道:“是啊,若不是靖安王你心里向着我们,我们可斗不过她……” 王笑懒得理她这样的调戏,想了想,道:“你把派去姚家的锦衣卫名单和履历给我。” “是……” 王笑站到窗前站了一会,向窗外看去,有些向往窗外的风景。 但他现在还不能出门,他还在‘养病’,或者有人以为他还在关中。 这种被‘隔离’般的感受实在是不爽,倒是每天有这个那个小姑娘喜欢偷偷跑来看他…… 过了一会,顾横波把卷宗拿来,王笑接过来仔仔细细地看了老半晌。 良久,他手指在名单上一划,指向一个名字。 “马海图……” 与此同时,图海已甩脱了锦衣卫的同袍们。 他穿过大半个济南城,进到一间工坊,在十数个精大汉面前站定。 “兄弟们,两年蜇伏,终于到了动手的时候,就在今夜。” “你们几个依计划去把城外的俘虏都放出来,动静越大越好……” “你们几个,扮成舞狮队,在他们下衙还家的路上动手……” PS:6500字,求月票求订阅。 第964章 定名份 “你说什么?!” “这……钱大人说,昨日过完小年,礼部官员都休沐还家了,他实在是派不出人手来操备晋王妃与晋王大公子的礼仪徽称,也无法布告天下,推托着说是过完年节再办。” 何良远怒气上涌,又道:“昨夜都说好了,他为何又反复?” 这种事,一个传话的小官如何能有答案? 满腔怒火顶上来,却没有解答。何良远踱了几步,心中思考钱承运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想要姚文华分润功劳?还是淳宁公主反悔了?甚至是……王笑的意思? 他再也顾不得别的,忙上了轿子往姚家赶去,与姚文华进了书房,急促问道:“听说了吗?礼部今日未把诏令颁发下去。” “我也刚得到消息,钱老狐狸仗着礼部那一亩三分地想与我们卡好处。”姚文华恼怒不已,吹胡子瞪眼。 “若真是如此就好了,只怕事情有变……” “怕什么,诏令已下,岂能朝令夕改。”姚文华拉着何良远走了两步,低声道:“诏书我已递去京城。殿下再想反复来不及了。早一天晚一天公之于众也没太大差别。” “你说什么?送去京城了?”何良远皱了皱眉,道:“我本想着礼部不办,我们自己办,此次过来就是想让你把诏书拿出来,当着百官的面宣布。” “不是……诏书到了晋王妃手中才可派上大用场。昨夜那么多重臣都亲眼见了,还能否认不成?” “糊涂!钱承运最知风向,此事必有玄机……” 话才到这里,远远的,似有什么喧闹声传过来。 书房中的两人停下话头,往窗外看去,品读着那隐隐的呼喊声。 姚文华招过一名下人,吩咐他去探探怎么回事…… 不多时,那下人回来,禀报了几句之后,姚文华与何良远对视一眼,面色瞬间变得惨白。 “不可能!不可能!” 何良远当先向长街上跑去。 他身后的护卫跟着他,眼见长街上人山人海,只好拼逼的护着何良远向前挤。 “怎么回事?” “大胜仗!大胜仗!官兵在关中击败建虏……快!快!多尔衮的人头来啦……” “来啦来啦!快看……” 一片嘈杂的呼喊声中,何良远与别人一样,踮着脚转头看去,只见一队骑士从太平寺街西边缓缓行来。 当先一骑持着一支长杆,上杆上挂着一颗人头,远远地虽看不清容貌,只有一条小小的辫子晃啊晃。 “大捷!关中大捷……我朝王师长驱关中,建虏就歼,群酋宵遁,今将多尔衮传首天下,永垂凶逆之鉴戒,大泄神人之愤心……” “万胜!万胜……” 何良远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只觉脑中一片空白。 多尔衮,你不该就这么死的,老夫还在运筹帷幄,怎么可以这么快就死了?你不是号称‘攻城必克,野战必胜’吗…… 他心里想着这些,被护卫们一路拉出人群,又随姚文华重新进到书房。 “怎么办?多尔衮战败身亡了……” 姚文华却道:“那又如何?淳宁公主的诏令已经下了。晋王妃产下长子,且拥有足够的实力,又是真心归顺。这都是不争的事实,与多尔衮死不死的何干?此事只能说明晋王妃眼光远长。” “多尔衮一死,晋王妃就少了个筹码。” “我说了,诏令都下了,还能改吗?” 何良远道:“你别忘了,礼部今天什么都没做,钱承运必是早早知道了风向……” 他说到这里,四下一看,又道:“万一靖安王已经回来了……” “不可能。”姚文华整个人都从椅子上跳了一下,慌了慌神,道:“靖安……不是,晋王不可能回来了,快马才把捷报传回来,战事最多也是在几天前才结束的,晋王还要善后,必不可能这么快回来……” 话虽这么说,他也有点害怕,忙又道:“只要我们动作够快,把晋王妃的名份确定下来,把她的势力引入朝堂,她会是我们的靠山……不怕的……这也是淳宁公主下的诏令……” 何良远却是捂着头,露出一脸痛苦的表情。 “姚老大人,我有些不适,这便告辞了……” “何良远,你什么意思!” “往后再谈吧,我年岁大了,实在是近况欠佳。” 何良远仿佛连路都看不清,支起身来,摇摇晃晃走了几步,眼神里半天精气神也无,似要随时摔倒在地。 姚文华大怒,站起身来一把就扯住何良远,道:“事到如今,你休想退缩,我告诉你,没退路了。” 何良远心想,目前为止所做的无非就是向淳宁公主逼宫,只要她这次没事,总归是没多少罪责。 下一刻,却听姚文华道:“事到如今,只有把钱承运也一起干掉,由你我主持朝局……” “你说什么?一起干掉?你还要干掉谁?” 何良远忽然头又不痛了,抬起头盯着姚文华,眼中满是惊怒。 “慌什么?晋王妃都已布置妥当了……” 看着何良远那一张一合的嘴,何良远只觉遍体生寒、如坠深渊…… 图海走上高楼,拿起千里镜望上长街。 过了一会,一颗头颅出现在千里镜中,虎目圆睁,似要择人而噬…… “皇叔父摄政王。”图海在心里默念了一声,眼睛微微一眯,“看皮表的状态,死了不到六天,但关中到济南,最快三天就能到……” 他手里的千里镜往下压了一点,对着那队骑士跨下的战马。 “马腚上没有太多泥水的痕迹……这队人不是今日才刚从关中回来的,应该是在济南城已呆了一两天……” 想到这里,图海确定了一件事——王笑已回到了济南。 他迅速离开所在的高楼,候在外面等着的锦衣卫就拱手道:“大人,那边升了令旗,旗语是让城中所有待命的探子回署衙。” 图海点点头,道:“好。但我刚才在那楼上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痕迹,你随我来一下。” “是。” 过了一会,图海在楼梯上用力掐那名锦衣卫。从后窗翻了出去,快步走过一条小巷进到一间院里。 院中有个麻风病人迎了他,低声问道:“怎么了?” “王笑回济南了,我的身份怕是已经败露了……你传个消息回告诉主子,就说奴才已经尽力,只能再为她办完最后一件事。” 图海说着,已开始换衣服。 那麻风病人道:“你的身份未必就败露了。两年,好不容易才混进锦衣卫……” “不,既然王笑回来了,昨夜那就是他撒下的大饵,没钩上鱼,他必定排查监视姚文华的番子,我的覆历瞒不住他。” “那今日的刺杀计划呢?” “依原计划办,我已把何良远也拖下水。有他相助,未必就不能成……” 过了一会,一个满脸麻子的老妇人从这个院子里走出来,佝偻着身子,向长街走去,混入四下看热闹的人群…… 济南城北,黄河岸边。 一队队短头发的劳力在忙碌了一整天之后终于可以休息。他们是天佑军的战俘,负责的是黄河水利中最重也最危险的活。 相比在辽东那些包衣奴才而言,他们的待遇其实已经很好了。 但这种被俘成为劳力的日子自然是没有人愿意过的。尤其在这样快过年的时候,看着别人喜喜庆庆地谁过节,他们心中自然也十分不甘…… 不远处的树林里,高延的目光穿过枝桠落在那片战俘营里。 他心想这些天佑军的俘虏是因为自己才落到这种地步的,然而今天自己还要再利用他们一次吗? 未泯的良心让他有些不安,但这时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身后的十数个汉子正按着刀,随着他走向战俘营。 高延曾几次来过这里,对此处的布置也十分了解,哪片营地里关押的天佑军最不安分,哪片营地的天佑军战力最强,他都很清楚。 借助了姚文华的关系,他们已拿到了城门的通行令牌,打听清楚了城中武备库的位置,只要放出部分战俘,必能使济南陷入混乱。 图海的话语在高延耳边回响着。 “你知道兵谏吗?你当然知道,当年就是你向孙仲德兵谏,让他背叛楚朝。但这一次不同,这次兵谏,你为的是天下一统。为的是楚朝不再与清朝开战。别忘了,在北方还有许许多多辽人,他们都是你的同乡……” 他认为图海说的有道理,自己是为了尽快使天下平定…… “不。”脑海中有另一个声音响起,那是孙仲德的声音,“你和我一样,你说你背叛我是为了大义,其实你是嫌我给你的前程富贵不够,你看,有机会摆在你面前,你会和我作一样的选择……”网首发 高延停下脚步。 有一瞬间他想掉头回去。 但有个汉子凑近过来,道:“高大人,都走到这一步了。” “我知道。”高延又嚼了一片烟叶,眼神有些自嘲,举步向前走去…… 秦玄策坐在大树枝上,看着这一幕摇了摇头。 他觉得自己可以再给高延一个机会的,在他走出这一步之前。 可惜,这个人这辈子得到太多次机会了,以至于不懂得珍惜…… 不喜欢用火铳的秦玄策于是握起长枪,向树下掠下。 “动手!” 如同飞鸟掠林,长枪倏然贯出,刺进一个大汉的喉咙。 血溅在秦玄策手上,他转过头,与高延对视了一眼。 高延显然愣了一下,开口问了一句:“你不是在德州吗……” “砰!” 有人开了一铳,击在高延胸口,将他打倒在地。 秦玄策偏了偏头,对在地上的尸体应道:“那是为了麻痹你们啊,我回来杀鸡儆猴了……” “我们一直盯着高延,他在兵马司领取武器三十七件去往城北战俘营,现已被秦将军击杀……” 王笑不置可否,问道:“马海图的行踪查出来没有?” “还在查,目前知道他今早巳时一刻离开姚府,去了城东黑虎泉旁的一家琉璃工坊,叫‘鞠光坊’,巳时三刻离开,之后鞠光坊的雇工全都不见了……目前正在核实秦将军击杀的细作是否是这个工坊的雇工……” “太慢了。”王笑批评了一句。 那锦衣卫番子忙一拱手:“卑职知错。” 王笑身边的左明静、顾横波连忙道:“是下官的错,没有及早意识到马海图有问题。” “接着说。” “是。午时四刻,马海图出现在珍池边的海岱楼,并在那里掐死了一名锦衣卫,然后,失去了踪迹……” “鞠光坊的雇工去向尽快落实。” 王笑低下头,翻开济南城的地图,提笔在几个地方标注了一下,交在那锦衣卫番子手里,道:“去把这几个地方封堵起来。” “是……” 看着那锦衣卫退下去,顾横波向王笑低声道:“靖安王,是我疏忽……不会有事吧?” “放心吧,这边由明静坐镇,我出去一趟。” 王笑站起身走出了屋子,然后伸了个懒腰。从关中狂奔回济南之后躲在这屋子里连着歇了两天,带回来的疲乏尽去。 终于可以‘病愈’现身了…… 在大明湖南岸是济南行宫,也就是如今北楚皇宫的位置。 说是皇宫,比某些藩王的府邸还要小上许多,显得非常寒酸。 但它再寒酸,也不影响它渐渐成为天下权力的中枢。 此时宫门前,越来越多的官员汇聚过来,一开始还只有何良远、姚文华的门生故吏以及属僚。但慢慢的,官员越来越多,渐渐聚起了两百余人。 何良远掀开轿帘看了一眼,对这样的情况感到满意。 当他知道姚文华与图海的计划后,就明白自己这次是逃不掉了。 就像是上了船,这艘船要是沉了,他就得一起沉下去。也就只能拼了命把这船划到对岸去…… 钱承运不肯把昨天的诏书颁布下去是吧?那就让百官去请命,借着这次的大胜为靖安王请功,请朝廷封其为亲王,逼着钱承运把昨夜的诏书拿出来。 果然,拿出这样的名头来,城中官吏个个不甘人后,唯恐自己慢了一步,成为‘不识实务’之人。 宫门处声势渐大。 姚文华匆匆赶来,跑到百官之前,高扬起双手主持局势。 “诸位同僚不必激动,昨夜陛下的旨意已传了回来,晋封靖安王为晋王!” 他大喊着,马上又把自己真正想说的话抛出来。 “还有一件更大的好事!诸同僚可知当年,林丹汗之遗孀曾改嫁奴酋并献上历代传国玉玺,此玉玺乃先秦传至元朝,流落于大漠,恰是因奴酋得此国之重器,方使建虏入关占占据燕京……可喜可贺的是,如今有博尔济吉特氏贵女,心慕我们晋王,愿携玉玺归附,此乃天佑神州……” 人群中登时响起一片惊呼,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有。 有许多人不信,大声向姚文华问道:“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就在昨夜,陛下的旨意除了封靖安王为晋王,还封了博尔济吉特氏为晋王平妻,与公主殿下同为晋王大妃,从此天下一家……那诏令已连夜传至燕京,宫中自有一份备案,礼部也得到诏谕……此事,我们几位老臣都是知道的……” “钱大人呢?快让钱大人来与我等宣诏。借着大捷之际,年节佳期,与满城同庆!” “……” 这并非多高明的计划,市井上的骗子多以这样一唱一和的办法蛊惑人心。 但往往越简单的办法越有用。 远处,何良远从轿上望去,马上又让人唤徐完我到百官前面宣讲那位新的晋王妃是何样圣明贤良之人。 他知道,这种时候必然会有人来唱反调,到时便是他出面率百官群起而攻之,借以巩固他在朝野中的声望。 果然,那边是一群官员勿勿奔来,跑在前头的罗德元、方以智等人嘴里大喊着“尔等聚众逼宫法度何在”之类的蠢话冲向宫门。 何良远掸了掸衣袍,并不急着下轿,而是向心腹问道:“钱承运、夏向维到哪了?” “他们才从衙署出来,正在赶来的路上……” 何良远点点头,心想这两人是晋王妃的计划里有用的,暂时可以留着。 “左经纶、傅青主、苏明轩他们呢?” “左经纶在议院南门附近,傅、苏二人在后宰门附近,皆已被看热闹的百姓堵住。” “派人去把他们拖在长街上,配合图海的人动手……” 何良远吩咐完,心里忽觉有些好笑。他听说当年卢正初遇刺,左经纶还认为建虏刺卢正初是忌惮,恨自己为何不足以让建虏忌惮。 ——那今日就成全了他…… “报,今日申时一刻,何良远以守备皇宫的名义,从武备库调走火铳四十九支……我等顺着这条线牵追查,于酉时发现十二名鞠光坊雇工,从百花洲往议院方向行进……” 左明静听得禀报,停下了翻看卷宗的动作,缓道:“消息已报给柴指挥使了吗?” “是。柴指挥使让卑职问一句,这些人怕是要刺杀左老大人,情势紧迫,是否允他便宜行事,随时击杀叛逆、不论其身处何职?” 左明静抬起头。 她脸蛋皎好,始终带着温婉气质,看起来依旧像是个逆来顺受的乖巧仕女。 这时候王笑不在,有些决定就还是要让她做了。 “告诉柴指挥使……那些人选了最挺而走险的路,那就不必再留情了。” “是……” 若是在燕京城或南京城,皇宫外的道路皆有一百余步宽,为的就是防止刺客。 而济南皇宫不同,这里本来就是大明湖畔的一个小小行宫,如今北楚把行都设在济南,大量的官衙署围绕着皇宫,显得十分逼仄狭窄。 议院的位置在皇宫西南方向的百花洲东面,邻着书香胡同。 这里以前是一个富户宅院,从书香胡同出来,就是热闹的城西大街。 从城西大街向北行一段,才是皇宫。 议院在这个位置自然不算好,但大家想着在济南也呆不了两年了,也就将就下来。 城西大街的一间酒楼之上,几杆火铳从窗子边缓缓探了出来,瞄准了书香胡同。 “为何城北还没起乱子?” “许是出了变故,高延不可靠……我们自己动手。” “好,我们足可杀掉左经纶……” …… 过了一会,左经纶的轿子出现在胡同里,前后各有十名护卫。 酒楼上的汉子没有马上开统,他们耐心等了一会,见到果然有几名官员从西大街拐进胡同,大嚷大叫地冲散了左经纶的护卫。 接着,轿帘缓缓掀开…… 酒楼上的杀手扣动板动,“砰”的一声响…… 后宰门。 听到“砰”的一声响,傅青主吓了一跳,连忙拉着苏明轩趴倒。 “大人!”周围的侍卫惊慌喊道。 苏明轩却是拉着傅青主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他衣袍上的尘土,笑道:“傅大人勿惊,下官既分管军需,当不会让人轻易从武备库拿到火器。” 傅青主稍稍愕然之后,苦笑了一声。 他转头向道旁的高楼看去,问道:“那是?” “空包弹。”苏明轩应道:“今日怕是又要清洗一拨人了……” 左经纶抬起头看去,见书香胡同尽头的酒楼上有尸体从窗口摔出来。 长街上的百姓尖叫起来,而周围已响起番子们的大喊声。 “锦衣卫拿人!反抗者格杀勿论……” 左经纶微不可觉地叹息了一声,低声自语道:“年节前又要大扫除了啊……这位行事还真是……” 他面前的官吏脸色已然是一片惨白,喃喃道:“左……左大人,下官……没想到……” “你怎么能没想到呢?这是在济南城,靖安王闭着眼都能掌握局面……” “靖……靖安王回来了?” “你们想要谋反吗?!” 皇宫门前,何良远大喝一声,走到群臣面前,指着罗德元等人厉声质问道:“晋王东征西讨、勘定祸乱,大功于国,受封亲王,你们认为有何不妥?!晋王妃想要献玺归附,投戈散遣,使万民从此安生,亦是大功于国,你们却要阻挠此事,包藏了何等祸心?!” “何良远!你休要一口一个晋王、晋王妃。”罗德元也是上前两步,指着何良远的鼻子就骂道:“礼部尚未召谕,一应仪礼未全。你聚众生事,乱礼法章程。包藏了何等祸心?” “谁说礼部尚未召谕?”何良远一甩袖子,转身向不远处看了一眼。道:“你自听听钱大人怎么说吧。” …… “钱大人来了,钱大人来了……” “钱大人,姚大人所言是否都是真的?” 迎着诸臣的目光,钱承运下了轿子,缓缓走上前。 他双手拢在袖子里,一副很怕冷的样子,脸上则是泛起歉意的笑容。 “劳诸位同僚跑一趟,本官也是没想到大家如此关心靖安王晋封一事。昨夜礼部确实收到了诏谕,只是今日是沐休……” 没人想听钱承运在那里叨叨着什么沐休不沐休。 只要知道果然有诏书,淳宁公主接受了‘晋王妃’的归附就够了。 一时间场面哗然。 这边多是与何良远、姚文华通过气的官员,不趁着现在马上表明立场,支持晋王、晋王妃……以后就一直沐休下去吧! 何良远就等着这一刻杀鸡儆猴、建立自己的威望,手一指罗德元等人便大喝道:“尔等阻挠此事,意欲何为?来人,拿下他们!” “你凭什么拿我们?!” 何良远只是冷笑,看也不再看罗德元。 ——凭什么?凭不你敬晋王啊,今日老夫就教你们何谓‘因势利导’…… 那边姚文华身为忠勤伯,亦有百余亲卫,迅速扑上前按住罗德元几人。 群臣见状,那些还有疑虑的也是心下一凛,不敢再对所谓‘晋王妃归附’之事有所反对。 姚文华眼看时机差不多了,心知今日最要紧的就是把晋王妃的名份完全确定下来,不再给王笑出尔反尔的机会。 “钱大人,不如当着大家的面宣诏吧……” “好。”钱承运昂了昂头,从袖子缓缓拿出一卷诏书。 “大楚靖安王、驸马王笑,神传将略,天付忠贞,数岁栉风沐雨……自破虏于关中,既兹平荡,论此大功,定其赏爵,特封晋王……今谕礼部,通于天地,布告尔众,咸使闻之。” 场面安静了一会。 姚文华张了张嘴,问道:“然后呢?” 钱承运合上手中的诏书,问道:“然后什么?” “诏书后面呢?” “后面没有了……” “……” 第965章 公与私 “没有了?!”姚文华怒不可遏,老胳膊老腿快步抢下,抢下钱承运手中的诏书。 他耄耋之年,动作却比一般年轻人还灵活几分。 “怎么可能没有!老夫昨夜……” 说到这里,姚文华嘴里的话戛然而止。 只见那诏书上果然只有晋封王笑为晋王的话,后面那些竟真的统统没有了。 晋王妃母子想要的名分、她有了名分之后将会带来的权势……忽然在眼前消失了一般。 姚文华愣了好一会,忍不住大吼道:“钱承运!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你竟敢篡改诏书……” 钱承运一脸茫然,问道:“姚老大人在说什么?篡改诏书?这又是何等冤枉?我岂有那样的胆子?” “我在说什么……我在说什么……你别给我装……” 姚文华语伦次起来,浑身下上抖个不停。 他才真觉得无比冤枉,费了那么多心思,担了那么大风险,好不容易才拿到的诏书,你钱承运说没有了就没有了? “钱承运!你今天不把诏书拿出来,老夫……和你拼命……” 下一刻,何良远从姚华文手中接过那封诏书,扫了两眼,脸上的表情瞬间如此冻住一般。 他本还寄望于是钱承运在私自阻挠,此时却也看明白了,一切都是一个陷阱。 ——完了!这是淳宁公主布的局?甚至是王笑……要被姚文华这老蠢货害死了 一时间……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 那边姚文华完全乱了阵脚,叫嚷着要去礼部核对诏令真伪,一会又说要找左经纶等人作证。 他不提还好,他一提,何良远只觉一股寒意直冲头顶。 ——左经纶已经被我们刺杀了啊!混蛋! …… “来人!钱承运为一己私利,篡改诏书、意图阻挠晋王妃归附,速将这乱臣贼子押下去!”何良远大喝一声。 莫说旁人,连姚文华都是大吃一惊,他还没想过要当众与钱承运撕破脸。 何良远却是不做则已、要做就做绝。 他知道今时今地要想活命,唯有趁着王笑没回来之前把事做成,再逃到京城求布木布泰庇护。 这一喝就是要先声夺人,把谁是谁非的问题坐实。 他调不动官兵,唯有让姚文华的私兵拿下钱承运,一会再把城内的刺杀嫁祸到他头上。 “钱承运,原来就是你在暗中破坏朝廷北复大计!”姚文华终于反应过来,抬手一指,下令道:“拿下!” 这片刻之间,他已四下看了一会,许是因为年节将至,今日这边的侍卫颇少,还都是聚在宫门处防止百官冲进皇宫,钱承运身边只有寥寥数人护卫。更新最快的网 “你们敢?!” 又方剑拔弩张。 姚府私兵为了镇住场面,终于拔出刀,逼向钱承运。 才起冲突,一名钱家护卫忽然惨叫一声,肩上似挨了一刀,血淋淋一片。 随着这声惨叫,竟有一柄长枪破风而来,“噗”的一声扎进当先那名姚府私兵胸口,力透而出。 长街上有快马狂奔,势若奔雷…… “何人敢在宫门前生事?!来人,将这些叛逆拿下!” 随着这一声大吼,一员骁将已策马奔至百官面前,执起尸体上的长枪,横扫而出,一连放倒好几个私兵。 一列列骑兵冲至,气势振天…… 这边都是文官,平素甚少见到这样杀伐场面,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场面一片混乱。 混乱中偏有人大喊道:“秦将军来得正好,姚文华、何良远谋逆了!” …… 秦玄策等得就是这一刻。 以姚文华督抚辽东、营救先帝、镇守山东诸多大功,平常的罪证还真办不了他。 这老家伙虽是勾结外敌,却始终没有留下把柄。 姚文华真正做的事无非两件,一是示意姚容把布木布泰的信件转交给淳宁公主,二是亲自交了一封信给王家老爷子。 这两件事实在是没有一点违背国法之处。 今日姚府私兵拔刀之前,姚文华若立刻收手,纵是王笑亲来也没办法名正言顺地杀他。 他所做所为,如果非要说是“出一片公心”,百官必要为他求情,王笑若一心孤行非要杀他,则乱了自己亲口定下的法规,引起诸多非议,以后恶果无穷。 要“杀鸡儆猴”,也唯有逼着他当着百官的面叛乱…… 秦玄策已埋伏许久,不愿放过这个机会,哪怕姚府私兵想要放下刀兵投降,他依然亳不留情杀入阵中,长枪挥舞,大开杀戒。 他这般冲杀,姚家私兵只好奋起反抗。 血溅宫门前…… 姚文华转头看去,呆若木鸡。 他不明白秦玄策为何会来,还来得那么巧,自己这点护卫,哪里用这样的骁勇将士来杀? 他很想解释一番,再说道说道晋王妃归附过来会是何等有利…… 这满腔的忠诚、为国事操劳的苦心,需让秦玄策知道才好。 眼看秦玄策拍马冲至面前,姚文华忙道:“秦将军,快停下,老夫……” 然而,秦玄策却是忽然在马上晃了晃,控着马匹挡在姚文华与群臣之间,接着大喊了一声。 “姚老大人,你安敢刺我?!啊!好痛!” “……老夫没有想……” “噗!” 姚文华话音未落,长枪已贯入他的胸口…… 秦玄策松开手,故意摔下马来,贴着他的身体,用很轻的声音说道:“岳武穆浴血杀敌,秦桧却阴与虏结……你说,该不该杀?” “你……才是……秦……” 姚文华眼一瞪,怒气上涌,登时气尽,苍老的身躯缓缓倒了下去…… “秦玄策!你安敢在宫门前杀当朝重臣?!本官要弹劾你!” 变乱一起,押着罗德元的私兵也乱了分寸,任这家伙挣扎开来,罗德元重新冲回来,正见到姚文华倒地的场面,一直怒发冲冠。 “你没看我也受伤了吗?满身都是血……是姚文华先对我动手的。” 秦玄策随口应着,转过头四下寻找何良远的踪迹。 “禁止任何人离开!” 就这些姚家私兵实在是不能打,眼看动乱马上就要被平定了,他必须尽快把何良远也宰了。 只见那边百官早已是一团大乱,有人想跑,却被兵士包围着。如罗德元这样不怕死的,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还有一群人在拉他们…… 一个个都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气派,与市井之徒无二。 秦玄策目光梭巡,见一个个身着官服乱窜,补子上飞禽走兽让人眼花缭乱,一时竟找不到何良远。 ——这老小子见机好快…… “将军,全都拿下了。”有校将向秦玄策禀报道。 “这就拿下了?”秦玄策不悦,回过身来,见姚府私兵已全都丢下武器,抱头缩在一起。 一场“叛乱”已经迅速被平定了。 在罗德元的带领下,一群官员迅速围住秦玄策,大声质问他如何敢擅杀朝延大员。 “秦玄策!你太过份了,我们文官议事,岂要你一个武将大开杀戒……” “……” “让开!再叨叨赖赖,老子连你们也杀了!” “本官维护的是法度,身死何惧……” “……” 争吵声中,钱承运以事不关己的姿态立在一旁,似乎还觉得有些好笑。他注目着长街尽头,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袖子,一副要去迎接什么人的样子。 “靖安王来了。”忽有人低呼了一声。 百官转头望去,果见那边王笑缓缓地策马而来,身旁是左经纶、傅青主等老臣。 他还年轻得不像话,但他一出现,所有人都下意识的闭上嘴,整理着衣袍,自觉列好队,恭恭敬敬地候在宫门前。 一场闹剧就此谢幕…… “本王前段子旧伤发作,深居养病,还要指挥关中战事。竟不知有人想暗中叛乱,都说说吧,怎么回事?”王笑开口道。 钱承运当先而出,道:“禀晋王,姚文华、何良远等人勾结建虏,欲意假传诏书,阴谋……” “下官有罪!请晋王重惩!”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钱承运的话。 群臣纷纷向两侧让开,露出跪在地上的何良远。 王笑目光一瞥,脸上波澜不惊。 秦玄策却感觉到王笑飞快瞪了他一眼,让他呼吸都停了一下。似乎是在质问他“何良远为何还活着?!” ——我能怎么办呀?老东西动作那么快…… 那边王笑已向何良远道:“你何罪之有啊?” …… 何良远见到左经纶、傅青主陪在王笑身边,就知道这些人绝对不会承认昨夜那道诏书……简直是不要脸! 他已经完全看明白了,这一切都是王笑布的局,为了要对自己赶尽杀绝。 就因为这小子觊觎自己家的孙媳妇,如此肆意妄为,岂有人君之像? 强忍着心中的委屈与愤怒,何良远俯在地上,缓缓说起来。 “姚文华蛊惑下官,他听说了博尔济吉特氏之事,欲为晋王迎回流落子嗣……昨夜的诏书实未提及晋王妃之事,姚文华妄图篡改诏书……” 何良远心思急转,知道自己眼下唯一的活路就是配合王笑坐实姚文华的罪证。下狱抄家那是难免的,只盼着那些门生故吏能为自己活动一番,保得一条性命。 最重要的是,要告诉王笑——老夫是有用的。 他说了良久,但凡是瞒不过的罪都一一认下来,又不停说是受姚文华蒙蔽。至于其他事则言“实是为晋王考虑”,末了,他抬起眼,深深看向王笑。 “晋王的心思,下官如今明白了……愿全力配合。” 何良远说到这里,又道:“下官本想弹劾姚文华,还有一封奏折放在书房里……” 王笑的眼神里终于泛起一丝丝的笑意,他明白何良远在说什么……何家终于愿意放过左明静了。 何良远自以为礼法是自己管不到的地方,妄图捏着左明静,利用自己对她的情意当保命符、当晋身之阶。 王笑的目光中有些讥讽——你一生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为前途铺路,走到穷途末路也不肯改变分毫…… 他挥了挥手,让人把何良远押下去,目光看向百官,斟酌着开口说起来。 “因为本王的一点私事,劳诸位大人操心了。” “本王确实有个儿子沦落故京,这不假,布木布泰也确有归附之意,这也不假……但她的归附不是真心归附,她只是想带着她的权力,凌驾到你们所有人的头上。” “上至你们这些兢兢业业的官员、奋勇杀敌的将士,下至翘首以盼一个盛世的黎民百姓……她想要的,是维持她的权柄。但我问你们,凭什么?!你们经历磨难,披荆斩棘才,为的就是再迎一群主子摆在头上吗?” “她有传国玉玺不假,但我大楚立国,凭的是那个物件吗?凭的是‘驱除胡虏,恢复神州,立纲陈纪,救济斯民’的鼎盛功业。得国之正,岂是皇太极纳林丹汗之遗霜、夺传国玉玺可比?” “我们要收复旧京,凭的是每一个人的付出。将士征战沙场、百姓缴纳粮草,穿棱在官道上推车的民夫、在工坊里打造武器的工匠……每一个人都为此付出了心血。而今日姚文华、何良远所做所为是什么?是卖了他们!背着所有人把战果出卖,换他们的富贵前程……” “本王告诉你们,我们要平定天下,不靠与人谈判。就在关中战场歼灭多尔衮部之时,德州战场上,我军已击退阿巴泰……如此大捷之际,后方却有高官意欲出卖战果,就问你们痛心不痛心?” …… 罗德元“哇”的一声痛哭出来。 “胜了?胜了!” 他今日听闻关中大捷就已欣喜若狂,消息尚没来得及消化,又听说宫门外有人要迎什么‘晋王妃’,登时就觉得哪里不妥。 但他一个书呆子也说不上哪里不妥,只能以礼法来反对,被押下之后由狂喜转往狂怒。 此时听得德州捷报,一颗忽上忽下的心喜得几乎要跳出来。 “天佑大楚,天佑大楚!光复故京指日可待……王师北定中原日……王师北定中原日……” 国事如此,数年忧心,这一刻罗德元满腔激昂不知如何表达,也唯有不停念着这一句诗,感受着诗中的无穷遗恨,更觉楚朝当前势形是何其幸运……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 良久。 王笑等了良久,见场面渐渐平复下来,才再次开口。 “你们若真关心我的我私事,我不妨告诉你们,我流落在外的孩子我会接回来,寄在淳宁膝下抚养,宗人府要造册登记就登记,其余的就不劳你们多管闲事。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楚朝不是谁的家天下。再有敢以私乱公之人,姚文华便是他的前车之鉴,我不管他为的是谁的‘私’。这大楚是暂时南避了,但没有一个如宋高宗一样的皇帝……” 夏向维看着王笑离开的背景,恍然明白了什么。 ——自己本来想和老师学的是什么叫公天下……却是什么时候开始,只崇拜于老师,却忘了许多东西。 或许老师这次的布局为的不仅是对付朝堂里几个人,或给布木布泰一个教训。 这似乎是‘教化世人’这个漫长过程中的第一步…… “这楚朝没有一个如宋高宗一样的皇帝啊……” 他心中自语着,回过头看向群臣,又想到今天没有一个人问陛下如何了呢……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王笑回到靖安王府,大概安排了一下事情的收尾。 “留宁完我一命,这个人涉事不深,先贬为庶人……” “我再次强调一遍,不要连株,对姚家、何家也是如此……” 这些都是小事,交待了自然有人去办。 过了一会,小柴禾进到大堂,禀报道:“靖……晋王,那些建虏暗探的尸体都辨认过了,但……” 王笑皱了皱眉,问道:“但没有马海图?” “是。” “他是靠什么渠道把诏书递到京城的知道了吗?” “还在查。” “封锁城门,全城搜捕,把他揪出来。” 小柴禾拱了拱手,又问道:“但马上要过年了,此时大张旗鼓搜一个细作,是否太惊扰百姓?” “此人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隐藏两年,不可小觑,不论如何,全力找到他。” “是。”小柴禾抬头瞥了王笑一眼,又低声道:“何良远书房里的‘奏折’找到了。” “给我吧。” 那并不是什么奏折,却是一个信封,上面写着“尊祖父台启”,小柴禾还很贴心地拿了一本诗集放在桌案上。 王笑看到那本诗集,从屉里摸出五两银子递过去。 “晋王,这是?” “给你的封口费。” …… 王笑折开信封,有一封信,还有一封休书。 信是以何良远的长孙何康明的口吻写的,王笑此时才想起来左明静这位所谓的‘亡夫’的名字。 何康明先是说了与左家千金联姻不胜惶恐,但他病入膏肓,自知命理已绝,不愿连累她,可惜退婚已晚,只好在临终前留下绝笔以及休书一张…… 王笑又翻开桌案上的诗集,这是何康明生前亲笔抄录的。 他把信上的字迹和诗集上的核对了一遍,又看了看上面的私章、纸质。 ——这做旧的功力……何良远找的人不会是……和上次自己找来伪造王宝的信骗爹的是同一家吧? 此事的关键却不在于信和休书,在于何良远的表态。 “太懂事了啊……可惜,还是钱承运更懂事一点……” …… 小柴禾揣摩着手里的银子,低声问道:“何良远如何处置?” “等把这些事办完,流放南阳。” 王笑说着,把手里的信递还给小柴禾,让他安排何良远再去演一段‘藏着长孙的绝笔信、如今才幡然悔悟’的戏码。 小柴禾接过,心想何良远是真厉害啊,换作别的人,都要在晋王手底下死一百回了,他却还能千方百计地求活…… 然而,接着便听王笑感慨般地说道:“他把罪责都推到姚文华头上,是觉得我们没有‘明面上’杀他的理由了啊。” 小柴禾眼睛一眯,低声应道:“卑职明白了……” ——何必呢?任你费尽心量,最后却落得客死异乡、尸骨无存,还不如姚文华死得体面呢…… 第966章 不后悔 王笑处理完公事,忽然偏了偏头,眼神中露出些与他的地位并不相符的表情,有些孩子气、有些百无聊赖,又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他就是忽然想去亲口把消息告诉左明静,虽然此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他换了一套衣服,从靖安王府前门出去。路上每有侍卫仆婢见了他,才想要打招呼,王笑都是做了个“嘘”的动作。 绕了一圈,一路绕到府衙后门,到了知事院与后面的一排屋舍之间的巷子口,遇到一队值夜的守卫。 因这边都是女官,秦小竺特意安排了女壮士做护卫,据说原本都是女镖师、女屠户之类的,个个看起来比王笑的亲卫还要壮硕。 王笑也是没来过这里,与这些守卫也不熟,又不想拿出信令来。只好重新回了靖安王府,从后门出去,穿过知事院。 左明静的院门关着,但院中有些烛光透出来。 王笑站在巷子,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傻气。 他抬起头看着那道院墙,想到自己刚重生时还是很喜欢爬墙的。 要是今天爬左明静的墙头,结果被护卫扒下来揍一顿的话,未免有损自己这个一字并肩王的颜面……那还是老老实实敲门吧。 他伸手握住门环,还没来得及敲,“吱呀”一声响,门被打开。左明静与钱朵朵正站门内。 两人似乎在说着什么话,左明静手里提着灯笼要送钱朵朵出门,忽然见到王笑,她们吓了一跳。 接着,钱朵朵的一只小手就塞到王笑的手里。 “笑郎怎么在这里?” “唔,来接你的。” 钱朵朵由他握着手,听了这话,脸颊微红。 王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应了这一句,前一刻还是‘为谁风露立中宵’的相思情境,下一刻就感到自己花心得厉害。 他转头看了左明静一眼,又道:“对了,以后你与何家就没关系了。” 他将事情说了。 左明静却也没有显得很惊喜,只是用她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王笑,过了一会,如同蒙上了一片细雾。 “晋王能答应我不株连何家,我本就与何家两不相欠,再无瓜葛。”她低声应了一句。 “你能更开心自由些便好。”王笑道,“对了,我这次在关中遇到献贼的兵马,打听了一下,你父亲如今在成都,回头我会派人接他回来……” 他已经连着两次说“对了”,似乎有点紧。嗯,本来有许多话想说,但开口也只有这些正经的事。 左明静始终温文尔雅地应着,恬静却不木讷。 她不像秦小竺那般灵动有趣,因此以前王笑更早就喜欢上秦小竺。 但她蕴秀于心,相处愈久愈让王笑觉得喜欢,此时虽只是平平淡淡地说着话,眼中却还藏着波澜…… 这天夜里,等王笑与钱朵朵离开,左明静扣上门,背着倚在那,表情却是渐渐苦恼起来。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对于王笑而言,如今更重要的事自然还是陪着淳宁待产。 淳宁的状态始终让他觉得不太放心,虽然王笑已是全力稳住局势,但过去这近一年战乱不止、国事繁重,依旧还是让淳宁过于忧劳。 她不像布木布泰与唐芊芊,她们生产时虽然也四处奔波,但一个弓马娴熟一个武艺高强,身子骨比较好。 淳宁是从小就在皇宫里娇生惯养的,营养也不太好……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没吃过。 王笑最是知道她的,力气小得可怜…… 因此他才早早研究剖腹产的办法。 从只剖不缝或切除子宫到正确的缝合方式,从竖向剖开子宫到改为横向切个口子……他研究的剖产之术在经历了许多血淋淋的实验之后,总算在理论上得以完善。 如今廖行良已经给二十三个难产的妇人做过剖产,其中有三人没能成功缝合于是被切除了子宫,一人死于伤口感染…… 廖行良倒是被称为神医,王笑却对这个概率不算满意,然而时代所限,他似乎已没有更好的办法。 总之这也只是多一道保险,王笑当然还是更希望淳宁能够顺顺利利地顺产。 他不再让淳宁操心别的事,但凡有公务都自己揽过来处理。钱朵朵于是说“怪不得笑郎昨夜去找明静姐呢,原来是为了笼络明静姐做事”,也不知这丫头是真单纯还是心思玲珑…… 王笑打算把周衍接回济南,他要做的官制改革已布局完成了,接下来要准备的是明年送帝还京…… 另外,王笑还想起一件事,自己答应过张嫂要随她去见布木布泰一面,于是派人接回周衍的同时也给王珰带了一封口信,让他去把张嫂找来,随便押运些物资、书籍给孙知新……就不用急着回来过年了。 过去这些年,周衍已证明了他不是一个昏庸无道的皇帝,王笑没有要废掉他的理由;他却也同时证明了他不是一个开拓之主,没有从王笑手中夺走权柄的能力。 王笑希望他能成为一个过渡,一个从皇权走向没有皇帝的过渡。他不知道这个过渡的过程要多久,数十年或上百年……也许等到周衍垂垂老矣,也能有一个成为‘公民’的机会,也许是在无人问津中度过一生。 作为姐夫、朋友,王笑在周衍十八岁生日那天给了他一个选择,之所以是十八岁生日,算是王笑心里的一点小小的恶趣味,或说是仪式感吧…… 这也是让多尔衮掳走一个假皇帝的理由之一,若周衍选择自由,那‘楚帝’就会驾崩于关中。 但周衍选择了责任。 王笑再次摊开王现的来信看了一会,低声喃喃道:“希望你不会后悔,也希望我们能一生相处愉快……” “记住,机会只有一次。”图海低声吩咐道,“周衍从开封方向回济南,必然经过此处……” 他手指在地图上轻轻一点。 黄河改道之后,从济南城北流过,而泰山山脉横绝在黄河南面。 于是,济南的东南方向的官道就被挤压在黄河与泰山山脉之间。 “这里是一个绝佳的设伏地点。”图海又道:“我们只要在蒙山上居高临下杀过去,周衍逃无可逃。” “我不明白刺杀周衍有什么用。” 说话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子,名叫‘吉布楚和’。 吉布楚和也是很早就扮成流民来了济南,她的上峰叫‘海拉苏·其其格’,当时她们的任务是要把王笑掳回去见太后娘娘。 但吉布楚和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反而被安排到工坊里舂米,因为实在太忙,与其其格也失去了联络。 她的差事是每天把稻谷放在风谷车里去壳,不得不说,她确实十分能干。 也不知为这楚朝舂了多少石军粮,一年多以后,她成为了工坊的女管事,也得到了户籍文书,自由了许多。 但这时其其格已不见了踪迹…… 之后又过了许多,图海联络到她,并带来了太后娘娘新的指示。 吉布楚和再次感觉到太后娘娘的英明,以北楚如今之势,合并北楚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吉布楚很喜欢济南的生活,开始是辛苦了点,但如今越来越富足安定,比在关外赶羊的日子舒服许多……连整个人都变白了。 等合并了楚朝,她就能以蒙古女人的身份更好地在中原生活了…… 她对这个差事很尽力,却对图海的办法感到不解,于是一再提出自己的主张。 “不如我们把王笑捉回去,让娘娘说服他?” “你若有本事捉到王笑,也不会两年多以来一事无成。” 吉布楚和道:“那我们去刺杀周眉,我听说她就要生了,我们为娘娘扫清障碍。” 图海摇了摇头,对这女人的提议感到不屑。 “若王笑愿意向娘娘低头,娘娘要除掉周眉轻而易举。但王笑不肯低头,刺杀周眉还有何用?” 他说到这里,又道:“何况这夫妇二人居于城中,有护卫时刻保护。尤其是现在济南城戒严,对付他们难如登天。周衍却不同,王笑不会想到我们会刺杀周衍……” “当然想不到。”吉布楚和冷笑道:“因为刺杀一个傀儡皇帝亳无用处。” “周衍一死,王笑要么自己称帝,要么另立新君。一则,会使他与楚朝宗室更加疏远;二则,他权势越大,小阿哥的地位也越高,大清反对议和的声浪也越小;三则,新君一立,南楚必然声讨,则北楚的名分就也弱了;四则,楚帝一死,可在声势上扭转一部分大清的败势……这才是对娘娘的计划有利而无害之事。” “但我们人手不足……” “足够了。” 图海说着,扫视了部下们一眼,为了安他们的心,又缓缓道:“你们可知‘张良刺秦’之事?秦始皇二十九年,张良找到一个大力士,为他打制一只大铁椎,在博浪沙狙杀秦始皇,当时那力士掷出铁椎,正中秦始皇副驾,只差一点就刺死了秦始皇。 我们的刺杀却有更多的优势。一则,如今年节将近,楚军松懈,锦衣卫还傻傻在济南城搜捕我们;二则,博浪沙之地势如何?北为黄河,南为官渡。而我们北为黄河,南为蒙山,地势更利;三则,楚帝比秦始皇如何?北楚还有几人在乎他安危,我们二十精锐,比一个力士又如何?” 这席话之后,一群勇士果然信心大增。 图海见士气可用,稍松了口气,开始布置刺杀行动…… 他洞察得很清楚,周衍身为北楚皇帝,却亳无权柄。 所以楚军心底里都把成为天子护卫视作贬谪,在锦衣卫中,往往都是能力一般者才会被调任过去。 这样的情况下,他对这次刺杀有七成把握…… 王珠最近办了一件私事。 也许是因为不满王笑把他关起来,也许是想独善其身不掺合王笑的事,也许是因为王珠心里就想这么做……总之他带着宋兰儿去了一趟开封。 当然,也不光只有私事,给关中楚军提供物资、安排假楚帝被清军俘虏之事,皆出于他的手笔。 但这些公事对他而言十分轻松,让他花了更多精力的是——他向宋礼提亲,表示要娶宋兰儿为妻…… 宋礼看着快二十岁还没嫁出去的女儿,一时也难以决断。 两年多以前,他曾经也想过联姻王家,利用王家的权钱为天子谋划。 转眼两年过去,杜正和已死,王笑的势力越来越大,官制改革也完成,如今北楚接连大胜却无天子参与,朝臣只知有靖安王而不知陛下…… 反观帝党这边,形势每次都在变差。 宋礼也渐渐明白了,王笑从来没有对付过帝党,因为他根本就没把帝党放在眼里过…… 就这一群人,先帝在世时、江山还稳固时都没能守住国,难道等风雨飘摇了还能翻盘不成? 一直以来,就像一群跳梁小丑,徒然抱着幻想。 宋礼也愈发失望,联姻王家为陛下争取权势也不再想了。 但他也不愿巴结王笑。 他有心想学荀彧,及至霸业既隆,然后亡身殉节,以申忠贞,全大义于当世,布诚心于百代。 “我宋家是不会与王家联姻的!”他很想如此喝退王珠。 但,闺女二十岁了啊,这辈子就这一个独女…… 当时犹豫来犹豫去,宋礼也不知怎么办才好,于是指着宋兰儿大骂一声“孽女!”然后拂袖而去。 王珠也不在乎宋礼的态度,他来,那是对宋礼的尊重。尊重了,该娶还是娶,管他同意还是反对。 一个逆子,一个孽女在开封逛了御街逛禹王台,吃了灌汤包又吃了套四宝,游山玩水了好一阵子,直到收到王笑的指令,才摆开仪驾到兖州接了周衍,护送其回济南。 王珰就没那么开心了,到徐州抄家,又陪驾河南,到了开封又被王珠管着,好不容易别人回家过年了,他却要出发去找张嫂。 …… 十二月二十九,天子车驾行至平阴县。 因赶着回济南过年,周衍这一行人并未大张旗鼓,既未通知官员,也未进入平阴县城。 话虽如此,但新任的平阴县令陆元深竟然也没出城迎驾,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事实上,这么一大队人马来自己治下,陆元深不可能不知道。 恰恰是他知道的太多了,才不敢去迎。 他知道自己的前任县令是怎么死的,并不愿意多惹麻烦…… 平阴县以东北方向,蒙山之上。 “周衍的车队来了,整个仪驾只有八百余人,护卫不到三百。” 图海问道:“加上地方守军呢?” “平阴县并未加派兵马护卫,甚至没有出城迎接,不知为何?” “曹操来了可以迎一迎,汉献帝有什么好迎的。”图海随口说了一句,吩咐道:“准备动手……” 去年黄河改道之后,河水一直泛滥到蒙山的山脚下,冲毁了原有的官道。如今虽在治理,但蒙山之一段路还十分狭窄,只容得下两辆马车并行。 御驾至此停了一停,整理队列才继续以一字长蛇的队形继续行进。 周衍坐在车上,似乎有些心事。 他并非因为平阴县令未来迎驾而不快,这种事一路而来已习惯了。 这次在兖州山城中藏身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个姑娘。 那姑娘名叫小野,长得说不上多好看,宫中许多宫女都比她白净,但周衍却觉得与小野在一起很开心。 她父亲是一个制琴师,带着她上山采木的时候遇到的周衍。更新最快的网 当时周衍穿着便服正在看风景,与父女二人聊了音律,便也算相识。他没说的身份,只说是旅居于此的书生。 次日他问王现能不能让自己去他们家里拜访,王现同意了…… 之后一来二去,周衍也与小野越发熟稔,她会告诉他许多事,比如有次在山上遇到了野猪啊。 “周公子你知道吗?野猪其实也怕人,但只怕离它远的人。要是离得近了,它好像又不怕你了,好奇怪啊……” “周公子你知道吗?我当时啊就靠在那棵树上,野猪冲过来我就躲开,它牙都插到树里去。我跑到另一棵树上喊我爹,那野猪就一直拱树,拱啊拱、拱啊拱,把树给拱倒了……” 不知道为什么,周衍就很喜欢听她说这些,想要一直听下去。 后来,王现让周衍做一个选择的时候,周衍满脑子里都想到她。 但最后,周衍还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这一路东行,他想到先帝,想到祖宗社稷,想到自己的朝鲜贵妃……告诉自己这些是能把那个姑娘比下去的。 ——我不会……朕不会后悔…… “轰!” 忽然有巨响声传来,惊马长嘶,御驾摇摇晃晃。 周衍掀开车帘看去,只见一颗巨石砸在前面不远处,石头下的官员半个身子被砸的血肉模糊,高声惨叫不停。 “轰……” 又有巨石往下落。 周衍抬头看去,只见山上还有落石,同时也有杀喊声传来。 “杀啊!” “杀楚帝啊……” “护驾!保护陛下!保护陛下……” 混乱中传来王珠的一声大吼:“都慌什么?!侍卫迎敌,其余人躲到石头后面……” 然而王珠一边发号施令一边跑着,却并非迎向周衍。 他目光所向,想要寻找的始终是被巨石隔在另一边的宋兰儿。 他就那样脚步匆匆地从周衍身边穿过,决绝,不带一丝犹豫…… 第967章 家中事 当蒙山脚下的刺杀发生之时,济南城内,小柴禾才刚刚得到线索并向王笑汇报。 “禀晋王,我们查到他在西辕门附近有个藏身处,捕获一个扮成麻风病人的细作,据他招供,马海图真名叫‘马佳·图海’,在封城之前就已出了济南城……据线索来看,他很可能是往南逃了,准备借道南楚回京。” 小柴禾说的时候很惶恐。 这件事他办得并不好,深怕受到王笑的斥责。 但王笑似乎有些走神,并不太认真听的样子,支着头漫不经心道:“线索显示他往南逃,那他必不是往南逃。” 小柴禾心中一凛,忙应道:“晋王高见,卑职这就换个方向追查……此人在锦衣卫蛰伏了这么久,得到不少情报,是卑职之罪,请晋王治罪。” “你能力不如他,情有可原。”王笑随口道,“全力追查便是。” …… 处理了些事情,王笑则是匆匆赶到后院陪淳宁。 淳宁的情况并不太好,平时大着肚子很吃力的样子,连头发都有些黄了。 王笑回屋时她和秦小竺刚刚才醒来,费力地撑起身子,笑道:“夫君要是公务繁忙,不必总是跑回来陪我。” “马上要过年了,本也没什么公务。”王笑扶着她起来,低着头给她套上袜子,又替她把软鞋穿好。 虽是老夫老妻,淳宁却也觉得这样让他伺候有些不妥,只是拗不过他…… 一起用了早午饭之后,王笑剥着核桃,一粒粒塞到淳宁嘴里。 “我找了几个民间的妇科大夫,再让他们瞧一瞧吧?” 淳宁有些疑惑,道:“宫中的御医都瞧过许多遍了,夫君何必再费心寻民间大夫?” “那几个御医不诚,我看得出来。” “夫君莫这般说,这罪名让人听到,他们又要担心被治罪了。” “随口一说,哪就成什么罪名了。” 秦小竺道:“御医连男娃女娃都诊不出来,嘁,要么医术不精……” 王笑其实也认识好几个大夫,宋文华、李士材、廖行良,但他们擅长伤寒杂病、内经、外科,妇科方面其实都不太厉害。 这次王笑是一连找了三个大夫,一个一个过来给淳宁把脉。 第一个大夫把完脉,老半天不说话,眼珠往上微微一转,打量了一眼王笑的神色,接着眼珠又往下一转,思量起来。 王笑很客气,道:“先生但说无妨。” “脉洪而涩,洪则为气,涩则为血,气动丹田,其形即温,涩在于下,胎若冰……” “何意?” “殿下阳气不盛,阳水不足……” 王笑于是紧张起来,心知阳水便是羊水……那问题就很大。 “要紧吗?” “可否看看御医开的方子?” “在此。” 那大夫看过之后点点头,道:“这位御医也是知道的,虽无明言,开的却也是补气血的方子……” 说到这里,他转头稍瞥了淳宁的方向一眼,道:“还是要悉心调养才是。” 淳宁却是问道:“老先生可知孤怀的是男是女?” 她最关心这个,遇到大夫都要问。 “殿下左脉疾促,怀的当是男孩。” “请先生到前院稍待……” 这大夫下去之后,秦小竺道:“看吧,御医就是不诚。” 王笑则是眉头紧锁,淳宁却有些开心,低声道:“夫君,我怀的是男娃呢。” 小会儿之后,第二个大夫一搭脉,眉头就深深皱起来,捻着稀疏的长须,很有经验地瞥了一眼王笑的脸色,给了王笑一个私下再说的眼神,缓缓道:“老夫开两副安胎的药。” 淳宁又问:“老先生可知孤怀的是男是女?” 这大夫更慎重些,重新把了一次脉,喃喃道:“欲知男女法,左疾为男,右疾为女,俱疾为生二子……原来如此……” 他说着摇了摇头,再瞥了王笑一眼,默默去前院候着…… 第三个大夫把完脉,盯着王笑衣袍上的纹龙刺绣,斟酌着道:“这脉象,十之六七是双胎……当然,也许是老夫学艺不精,晋王勿怪。” “双胎吗?”秦小竺与淳宁对视一眼,道:“我上次就说了吧,我娘怀胎的时候就是这样呢,说对了吧?” 那老大夫听闻秦小竺是双胎子,却又给她也把了一次脉,问了几个问题,又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不说话。 直到王笑送他往外走,他才低声道:“晋王,秦侧妃只怕是……不能生孕。” 王笑一愣,问道:“可有诊治的办法?” “先天不足,怕是难……” 那大夫云山雾绕的说了一堆,又举了唐玄宗的王皇后为例,说王皇后就是龙凤胎,长期无子。 在王笑的理解看来,该是这时代条件有限,双胎儿营养供给不足。 他心情自然是很差,但到了这个地位,喜怒也不敢表露在脸上,免得吓得人家什么都不敢说。 到了前院,三个大夫商量起来,胡须揪了一地,争论不休,云里雾里地又说了一大堆,渐渐达成几个共识,淳宁怀的很可能是龙凤胎。 但这绝非好事。 这年头,双胎难产几率极高,以至于有人视之为不祥之兆,说其‘克父母’。 王笑也听懂了,按他分析,淳宁的情况是孕妇体弱,加上是双胎,导致羊水不足,羊水不足就容易在生产的时候使胎儿缺氧。 眼下的医疗条件下,以淳宁的情况,要是运气好,第一胎能生出来,但也可能像王笑这样是痴呆,要么像秦小竺那样不孕;而第二胎……三个大夫都断言“必定难产”。 要是运气不好,一胎也下不来,大人小孩一起救不活…… 那边淳宁和秦小竺坐在一起,低声问道:“夫君为何要避着我与大夫们谈?” 秦小竺大咧咧不假,又不傻,应道:“他们男人家说话方便。” 淳宁脸上却浮起些忧虑。 以前唐芊芊和秦小竺说她话的是龙凤胎,她听了高兴,心里其实只是当成喜庆话,觉得那必然会有一个儿子,并没去深思。 但如今一语成谶,她才想到一些实际的问题,觉得自己是没有能力一连生两个的。 这点自知之明淳宁又岂会没有…… “小竺的母亲是怎样的人呢?” 秦小竺支着头叹了口气,道:“不知道哎,小时候就不在了。” 淳宁道:“你之前说,她以前是很厉害的女将军吧?” “也没有很厉害吧。” 秦小竺现在又不肯说,但淳宁却还分明记得她以前说的“我娘啊,那是力能搏虎,战场上取敌首级二十八……” 这般想着,她看着自己削瘦的小胳膊,心头愈发忧虑…… 王笑送走三个大夫,独自踱了几步。 淳宁的预产期大概在好几天后,而前阵子德州之战刚刚结束,伤员又多,廖行良去了德州传授开刀与缝合之术。 毕竟新的手术方法是可以救活许多人的,总不能让廖行良一直呆在济南等着。 原本是约好正月初六之前让廖行良回来,今日王笑却是思来想去,私心终于还是战胜了公心,决定提前把他接回来准备。 他招过几个亲卫,吩咐道:“你们去一趟德州,带最快的马,正月初二之前把廖医官带回来。” “是。” “辛苦了,大过年的……” 王笑揉了揉脸,整理好情绪,才再次去见淳宁,笑着告诉她不必担心。 这天夜里,缨儿、朵朵也过来,一家人聚在一起给淳宁打气。 不论如何,因为有王笑在家,家里的几个女子就有了主心骨,总归还是维持着这一方天地里的安宁平静…… 那边小柴禾对王笑所说的‘你能力不如图海’的评语并不服气,在心里发了狠要去把图海揪出来。 他放弃南面的线索,从头梳理了图海混入锦衣卫之后经营的人脉,发现了新的线索…… 次日,小柴禾终于找到图海的一个秘密据点,踹开门进去,翻开一封封情报,忽然吃了一惊。 “他一直在打探陛下的行踪……不会吧?快!快出城……” 小柴禾飞马出城,沿着官道狂奔不已。 忽然,只见前方有一队人马仓皇,迎面赶来…… “怎么回事?!” “让开道路!陛下遇刺了……” …… 等见到那残破的御驾,小柴禾脑子里“嗡”的一下,感觉像是被人一拍掌摔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该死,还是让这狗细作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干出了这天大的事…… 他目光扫过一具具尸体,扫过脸色惨白的护卫,最后落在那个被五花大绑、浑身是伤的年轻人身上。 小柴禾见过对方一次……马海图……马佳·图海。 他还亲口夸赞过这个百户,拍着对方的肩叫他好好干。 这一切一切回想起来,都让小柴禾感到巨大的愤怒。 “干你娘!” 他快步冲上前,一巴掌重重摔在图海脸上,“啪”的一声巨响,图海的牙都从嘴里摔出来,嘴里塞的布也掉出来。 小柴禾却觉得自己的脸也在疼…… “哈哈哈,锦衣卫指挥使?小柴禾,你就这一点本事?锦衣卫如此利器在你这个废物手上,岂不惜哉?!哈哈哈……岂不惜哉?王珠!你疯了,你拦我?王珠……” “狗东西!你会后悔你还活着!你落在老子手上,老子让你生不如死!” “敢带我去见王笑吗?他能明白的,你不如我……你远不如我,我以区区百户之职,便能耍得你这指挥使团团转……哈哈哈哈,指挥使大人,你不敢带我去见王笑……我告诉你,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王笑……” “啪”又是一声重响,小柴禾用尽全力又是一巴掌,胳膊都脱了力…… 济南皇宫。 王笑掀开周衍身上的金丝帛布,只见他膝盖处已完全被砸碎,两条小腿软绵绵的,如折断的筷子般变了形。 周衍还没醒来,闭着眼陷在昏迷中,脸色惨白。 他与淳宁长得相像,王笑只见他这张脸,心头就有说不清的痛惜之感…… 等王笑出了宫,一路只听到处都是哭哭啼啼的声音。 到了宫门处,又见到百官聚在那里大哭。 “怎么回事?” “晋王,下官要弹刻王珠……” “我问你们怎么回事?!” “咚咚咚。”小柴禾第一时间跪在王笑面前磕了几个头,道:“卑职无能,未能及时捉住细作,请晋王治罪……” “都闭嘴!” 这样乱糟糟的场面也问不了话,王笑向王珠说了一声“二哥,你跟我来”,径直走到无人处。 “说吧,怎么回事?” 王珠说了一会,王笑便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图海带人攻击御驾,以巨石堵住了官道…… 王珠没有第一时间保护周衍,反而跑去救了宋兰儿…… 巨石砸倒了车架,压断了周衍的双腿…… 宋信为了救驾死了,宋礼也受了伤…… 也就是王珠救完宋兰儿还懂得回过头来护驾,这才保了周衍一命…… 图海嘴里含了毒,眼见事败,本来打算自尽的。王珠有经验,一把拧掉了他的下巴…… 王珠平平淡淡地说完,转身就走掉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弹劾不弹劾,大罪不大罪的,他还真就不在乎。 王笑又招来宋礼问话。 宋礼身上挨了两刀,也是很狼狈的样子,所说的与王珠差不多。 “我问你,若我二哥第一时间护驾,陛下可会负伤?宋信大人可会牺牲?”网首发 宋礼有气无力的样子,低着头应道:“当是不会。” “宋兰儿呢?” 这问题对于宋礼而言似乎有些为难,好半晌才回答道:“当时的情况……兰儿摔倒在地,若非王珠,恐会被踩踏而亡……” 王笑又问道:“若无我二哥在场,你等能保得陛下性命吗?” 宋礼:“……” 他沉默了良久,道:“凭心而论……若非王珠指挥得力,又让身旁力士救下陛下……只怕,御驾周围无一人能保得性命……” “宋大人你怪我二哥吗?” “……” 宋礼一双眼里尽是苍凉与茫然。 说不怪吧,兄长护驾身死、陛下重伤残疾,皆因王珠因私废公;说怪吧,陛下和自己父女也皆因王珠才保得性命…… “晋王是希望我为王珠脱罪吗?”宋礼问道。 “护驾不利的罪名是免不了的,我会罢了二哥的官职。”王笑道,“但我希望事情到此为止,往后不得再有人借此攻讦他。” 宋礼没说话,愈发显得疲惫。 王笑淡淡道:“何必那么执着呢?” 宋礼长叹一口气,道:“下官明白了……王珠并非故意不先救陛下,只是护卫不周……” 他话到这里,算是向王笑作了妥协,却又道:“也请晋王罢了下官的官职吧。” “宋大人决定好了?”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 宋礼没有再说下去,惨然摇了摇头,步履蹒跚地向宫外走去。 他的背影显得很是失落。 若没有这次的刺杀,他也许会一直陪着周衍,等着重回京城,看天下太平那天……直到某天周衍失去那个位置。 但恰是这一次刺杀,王珠的所作所为……堂堂天子在其眼中竟已卑贱到那样的地步! 更何谈王珠背后的王笑…… 而宋礼反观自己以及兄长宋信,却显得那样无能为力。 他觉得,也许自己、这个陛下身边无能的愚忠之辈离开了,对陛下才是好事吧。 ——何必那么执着呢?弱者的执着总是那样可笑…… 宋礼一边踉踉跄跄地走着,一边摘下官帽,松开手,任它落在地上。 他不过四十余岁,却已满头白发。 破旧的宫墙上红漆斑驳,他绕过宫墙而去。 “徒为风尘苦,一官已白须……留侯将绮里,出处未云殊。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 王笑负着手,看着宋礼的背影许久。 事到如今,谁都可以抽身离开,唯独王笑自己不能。 他仿佛感受到什么叫‘人各有命’……王珠为亡妻悔恨半年,这次终于能保护住他所爱之人;宋信一生忠君终得以护驾身亡; 周衍呢?他从未做错过什么,在皇权争斗的诡谲环境里也始终努力保持着善意、宽以待人。 但这世间总是有无数的恶意向他涌过去,许多人希望他死。 为什么呢? 因为他是皇帝,面对这些伤害也是其责任之一。 “皇帝。”王笑低声念了这两个字,口吻愈发轻蔑…… 等王笑忙了大半天,处理完后续事宜,小柴禾终于找到机会凑在王笑身边,嘴里请罪个不停。 “够了!”王笑叱骂了一句。 “卑职……” “这世上总会有人想要害怕我们保护的人,郑元化掘黄河是如此,图海刺杀陛下也是如此,你能永远顾得到每个人吗?有人杀过来,就给我狠狠的杀回去,一天到晚请罪请罪有何用?怎么治你的罪是我的事,你给我做好你该做的!” “是。”小柴禾心下一凛,终于可以好好说话了。 “第一,先确定图海的人是不是尽数擒获了,有没有人趁乱逃脱,有的话立刻捉捕。第二,去把图海审了,把他背后的情报网整个挖出来……” 小柴禾犹豫片刻,还是低声汇报道:“图海想要见你。” 他意识到……自己的能力确实不如图海,但还有‘忠心’才是他的强处,因此也不敢瞒着王笑。 “他的对手是你,不是我。”王笑道:“知道他在做什么吗?他觉得……我也希望周衍死。” 说到这里,王笑眼神一冷,瞥了小柴禾一眼,缓缓又道:“他在展现他的能力,告诉我这也是布木布泰实力的一部分。他还在痴心妄想让我和布木布泰合作,痴心妄想有朝一日取代你的位置……这人是个疯子。你知道要怎么对付疯子吗?” 小柴禾注意到王笑没有称‘陛下’,而是直呼其名,偏是这直呼其名,是带着些对弟弟的亲切感在内的…… 他连忙应道:“比疯子更疯。” “嗯,我二哥替你把人捉了,你若是连用刑拷问这种事都办不好,你也就真没用了。” “晋王放心,没有人能在卑职手底下扛得住。” “他可是硬骨头。” “卑职能磨碎他的骨头……” “嗯,他敢砸碎周衍的骨头,那你就磨碎他的骨头。”王笑心里念叨了一句。 他看着小柴禾下了马车,知道小柴禾会极尽酷刑逼供,图海这个人活不成了。 等马车缓缓停在府门前,王笑又对门房交代了一遍,如果宫里许太后派人来见淳宁,就打发回去,不见。 然而回到屋里,王笑发现,淳宁还是知道了周衍遇刺之事。 这样的大事,满城都是哭声,瞒也是瞒不住的。 淳宁却没哭,只是抚着肚子坐在榻上,低声向王笑道:“夫君放心,我不会难过的……不会影响肚子里的孩子……” 话虽这么说,人哪能管得住自己的情绪。 王笑抱着她,道:“难过就哭出来,没事的。” “夫君……我们姐弟是不是好没用?总是拖累你……” “没有的事。”王笑轻轻拍着她的背。 好一会,淳宁还是红着眼哭了出来。 “我现在就想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是不是……是不是我该接纳那个女人?她是喜欢夫君你的……如果我接纳她了……她是不是就能不再害我们了……” 十月怀胎的辛苦、战乱之中繁杂的事务、步步紧逼而来的阴谋、亲人的遇刺重伤……这些东西压在这个小女子身上,终于还是压垮了她的神经。 她不再像以前那端重模样,说着说着,泣噎不止…… 王笑没有说太多道理去劝淳宁,就那么抱着她温柔地安慰着,直到她平复心绪。 她的情绪就很奇怪,等收了眼泪又温婉地笑了笑,问道:“夫君,我是不是好傻?总是胡思乱想,以前不是这样的……” “等生完孩子就好了,你要相信我研究出来的剖腹方法,到时候我们抱着龙凤胎,一人抱一个……” 安慰完淳宁,王笑让秦小竺先照看她。 他自己又穿回前堂,再次招过几个亲卫。 “你们速去一趟德州,看廖医官启程回来没有,一刻都不要拖,立刻把人带回来……” 第968章 双生子 齐河县外,吉布楚和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官道边。 当蒙山脚下的刺杀发生时,她没有选择像图海那样冒死去冲杀周衍。 王珠一调动兵马围杀,她就掉进了黄河里,奋力向北岸游。 她顺着黄河被冲了六十里才爬上岸。 两年前,她的上峰其其格……或者说是张嫂,就是在这附近假装溺水,但张嫂当时只在春汛中扑腾了几下。吉布楚和遇到的却是冬日的黄河水。 她显然是病了,头晕脑胀,觉得自己随时都要死掉。 走啊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她眼前一黑,头往地上一栽人就昏迷过去。更新最快的网 黑暗中她梦到自己又开始了新的一天,早上来一碗五香甜沫,配上一笼济南锅贴,到了工坊里看着人们踩着风谷机……有两个汉子很喜欢她,每日里变着花样的献殷勤…… 吉布楚和的意识一点点恢复过来,睡梦中那风谷机的声音却还在响着,她凝神一听,原来是马车的车轮滚动的声音啊。 见她醒来,有个楚军医官打扮的小姑娘便“咦”了一声,道:“你醒了?你染了风寒,还要再服几副药……” “谢谢姑娘……我叫楚吉祥……有户籍文书……” “我叫黄小花,你难受就歇着,不要紧的……” 那黄小花拍了拍她的肩,又转头和别人叽叽喳喳说起话来。 吉布楚和目光看去,见这马车很宽阔,前头拉车的马就有四匹,车内坐了有八个人,左边五个男的,其中一个老医官显然是地位最高的,手里捧着一本书在看。 右边是三个医官小姑娘,说起话来没完没了…… “看这样子,今天就能赶到济南吧?” “是呀,大年初一就能到。也是晋王体恤将士,让师父在德州多呆一阵子,但哪有殿下生产重要……” “咳咳。”老医官咳了几声。 三个小姑娘于是不敢就着这话题继续聊,一人又问道:“小花这次可是又立了许多大功。” “哪有。”黄小花道:“我手是最笨的……” “你以前手是笨,可自从黄将军和谷将军调过来,每日里捉了俘虏就划上一刀给你练习缝合。” 说到这里,另一人道:“谷将军倒是殷勤,可就是太丑了。” “可不是吗?我们小花可是见过晋王的……” “嘘,别瞎说,撕烂你的嘴……” “诶,黄将军的长相可就端正许多,又是讲武堂出来的,往后肯定比谷将军有前程……他也到年纪了,婚配了吗?” 黄小花脸色就黯淡下来,低声道:“本来我娘是要给小木说亲的……” “好了好了,咋又这样了?小花你没听懂她的意思……这妮子是看上你家小木了。” “啊?”黄小花忽然换了个话题,问道:“你们给产妇做过剖产吗?” “没有,但我看师父剖过一次,前两个月在仙人湖,一个妇人大着肚子还跑来给军营送鸡蛋,听到炮响,摔了一跤……” “嗯,我也见了,师父真是神了。” 黄小花道:“我见过好几次,还缝过,但没从里面掏过娃儿……” 老医官终于开口了,眼睛也不从书上移开,淡淡道:“一理通百理通,你勤加练习,没什么难的。” “是……” 马车里终于安静了。 吉布楚和心想,说是楚军军律严明,这几个小姑娘却也太放肆了,当着尊长的面啥都敢聊。 但她却也对那什么‘剖产’‘晋王’‘殿下’等内容留意起来。 偏是过了一会,一个小姑娘又道:“可惜谷将军是男的,不然一定划开肚子让小花试着缝一缝。” “你偏要胡说……” 吉布楚和支着耳朵还想要再听,忽然前面“吁”的一声,有人喊道:“可是廖医官的马车?” 老医官掀开车帘出去,道:“正是卑职,卑职得晋王急召,当可在初二前赶回济南。” “情况有变,还请廖医官加快行程……” “怎么?殿下如何了?” “……” 吉布楚和闭着眼躺在马车上听着,心中渐渐明白了什么。 这是天意吧……她心想,主子待自己一片深恩,自己却没能报答,还想窝在这济南城享清福。 但长生天不容许自己不忠心,把一个为主子尽忠的机会送到了面前。 她把手缓缓摸到了小腿边,那边匕首还在,这些人没有搜自己的身。 没有人注意到她,所有人都在关心着那位‘殿下’的情况…… 当那廖医官转过身来,吉布楚和突然暴起,手里的匕首猛得向他扎下去。 她看着眼前那张惊诧的脸,心里却蓦然感到些歉意。 匕首终还是偏了偏,避开廖医官的心脏,刺进他的肩胛,顺着他的胳膊用力一划…… 吉布楚和闭上眼,摊开手。 “噗”几杆长矛瞬间刺穿了她。 ——长生天,我已经报答了主子…… 济南城,靖安王府的牌匾依然还没换成晋王府。 虽然今天是大年初一,新的一年换一个牌匾就很有寓意。但王笑根本就不理会这种事。 他一整天都窝在家里陪淳宁。 因此济南城这个年过得就很奇怪……小家小户家都很喜庆,官宦大户就都冷冷清清。 却有一桩小事打破了这一天王府的平静……御医并没有按时来给淳宁诊脉。 王笑差人去问了之后,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你说什么?御医跑了?” “是,该是昨天就逃了……晋王,是否派人追捕?” “算了。”王笑摇了摇头,感到有些无语——跑什么跑,又没想过要杀他…… 淳宁却是低声问道:“御医是认定了我会难产么?” 王笑拍了拍她的手,道:“别多想,他是听说我请了几个民间大夫,揭破了他学艺不精的事实,这才逃跑了。” “嗯,夫君说得对,他学艺不精呢。”淳宁笑了一笑…… 这天王笑决定亲自包些饺子,于是秦小竺负责擀面,缨儿负责按饺子皮,钱朵朵与王笑一起捏饺子,淳宁坐在一旁看着。 几人忙活着正开心,淳宁还在笑着说“夫君包的饺子不如朵朵包的好看……” 下一刻,王笑低头一看,忽然愣了一下。 他看到淳宁脚下的小白鞋上有一条血迹,一滴一滴从软鞋侧面流淌到鞋底,在地面上汇积…… “此处严禁放爆竹!敢放爆竹者通通捉起来……” “你们几个!鬼鬼祟祟地干什么?!走开……” 一队队侍卫围着晋王府,附近的几条巷子上行人都被赶跑,烟花爆竹全部被收了起来。 “吁吁!” 一辆马车停在王府前。 黄小花被人簇拥穿过大门,又穿过前院。 整个王府都是灯火通明,不停有人跑来跑去,端着各式各样的东西,脸盆、布条、剪子…… 黄小花的脑子还是嗡嗡的,廖行良晕迷前说的话还在她脑子里不停回想。 “小花的手是……最稳的……学生当中,她是最稳的……” 最稳的……最稳的…… 周围不停有人催促着“快!快!” 黄小花脚步匆匆,突然撞在一个人身上,她抬头一看,一个老大夫“哎哟”一声摔在地上。 “哎哟!小姑娘,你撞伤老夫了……起不来了,起不来了……” 忽然又是有人喝道:“刘大夫,你什么意思?!前日还夸口若廖医官不在你可剖产……” “老夫……老夫……” 那老大夫手抖得厉害。 这几个月来,他眼看廖行良替产妇剖产,十能成八,也学了一手操刀之术,果然被晋王看重,许了银钱官职。 今日之前,他也是信心满满,盼着廖行良没回来,由自己替殿下剖产。 但今天,连御医都跑了,眼看那王府外那些侍卫杀气腾腾……他心里莫名地就恐惧起来。 到了这一刻,他才猛地想起来,给殿下动刀,一个不好,只怕晋王把自己全家都杀尽了…… 来之前想得好好的,但真到这一刻,突然真就扛不住了,打了退堂鼓…… “这小姑娘撞伤老夫了……哎哟……” 黄小花看着眼前颤抖不停的老大夫,眼睛一酸,几乎要哭出来。 “怎么回事?!” 黄小花转头一看,只见王笑从屋里出来。 她在莱州见过他一次,那时候是黄小木刚救了宋文华,王笑很温和。但这一次,他脸上却满是威严。 “刘大夫被撞倒摔伤了……” “……” 黄小花连忙低下头,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 “听说你的手是最稳的,剖过人吗?”忽然,王笑向她问了一句。 “剖……剖过……有……有人炮弹卡……卡肚子里……我我我取出来。” “剖过几次?” “数数不清……但没没剖产过,只只缝……缝过……” 王笑道:“说话别哆嗦,做得到吗?” 黄小花深吸一口气,道:“做得到。” “很好,你来。” “我来?” “嗯。”王笑把手里的一本册子递在身边人手上,边走边说道:“迄今为止,你为我楚朝将士七百六十四人缝合伤口,宋文华说你‘布线细密’,廖行良说你手最稳,我信你。” 黄小花整个人还是懵懵的,已经被王笑带着进了一间屋子。 她抬头一看,心肝都颤个不停。 这可是龙子龙孙……自己一个铁匠的女儿,要给她剖出来吗…… 黄小花想要转身逃出去。 然而下一刻,她抬头看去,看到有人拿着麻药过来递在晋王手上,然后躺在榻上在公主殿下拉着晋王的手交代了几句话。 那话语有气无力的,还带着些痛苦的气音。 “若是母子只能留一边……保我们的孩子好不好?是生是死……皆是我的命……我要是走了……夫君也别怪罪旁人……” “放心,不会有事的,成功率很高的,这大夫手是最稳的……” 黄小花脑子里‘嗡嗡’的,忽然只剩下‘大夫’这两个字。 她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大夫。 什么《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她都没有读过,看到人有什么病症也不知道,平时宋大夫廖大夫谈话她也听不懂。 她只会给人把伤口消毒再缝起来,最多就是把皮肉割开把里面的炮弹碎片、箭矢什么的取出来。 这样的小杂役,也是大夫吗? ——但晋王说自己是大夫呢……那可是晋王……宋大夫说过医者首重仁心呢…… 黄小花走上前两步,看到王笑亲手给淳宁用了麻药。 她眼中的淳宁忽然又不是龙子龙孙,不是权势滔天的晋王妃了,忽然就成了一个等待自己去救的产妇…… 她渐渐忘掉了成败之后的‘功劳’‘惩罚’,心里想着帮一个产妇产下她的孩子。 然后,黄小花伸出手,握住了那柄小小的刀…… 当黄小花缝完最后一针,剪断羊肠线。终于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手止不住的颤头起来…… 两声清亮的啼哭声响起,王笑过去握住淳宁的手。 然后是巨大的喜意从这个屋子里散出去,整个晋王府一片欢腾…… “生了!生了!殿下生了一对龙凤胎……” “恭喜晋王!贺喜晋王……” “……” 黄小花与几个医官走出庭院,解下罩在脸上的口罩和帽子,发现领子都被冷汗湿透了。 有婢子捧着干净的衣裳迎上来。 “黄大夫,我带你们下去歇息……” 等黄小花坐在晋王府的客房,这才懂于晃过神来,周围两个同伴也拍着胸脯,叽叽喳喳又说起来。网首发 “小花,你可是立了大功呢……” “就是就是,就凭你这功劳。往后啊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踏破你家的门槛向你提亲呢……” “诶,谷将军那么丑,依小花现在的功劳,咱们别理他了吧?” “哪能啊,没有谷将军献殷勤,小花哪能有这一手开刀缝合的本事……” 黄小花却没想什么功劳不功劳的,应道:“明明就是很简单的事,没有我,你们每一个人都做得到……” 她捏着自己的手指说着,转头看着这间朴素的屋子,发现晋王府并没有想象中的富丽堂皇。 她又想到自己一家人从家乡逃难到山东的这几年,深受晋王大恩。 而如自己这样的人有成千上万,有人能来为晋王报恩,这本是命里应有之数…… “嘭”的一声,烟花在济南城上空绽开。 原本巡弋在王府周围禁止百姓放爆竹的士兵把收缴来的烟火爆竹尽数点开。给这个大年初一的夜里添上欢腾与喜庆…… 王笑默默陪在淳宁身边,等麻药过去,她痛哼一声醒过来。 “夫君……孩子……我们的孩子……” “好吧,抱过来给你看看?” 淳宁没有说话,只有眼神里的无尽期盼。 王笑低声道:“一切都好,一切都好,我们最难的时候都过去了……” 淳宁无力地哼唧了一声,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缨儿和秦小竺抱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小的孩子过来。 淳宁努力转过头看去,心里不由想道……自己和夫君都那么好看,怎么生出来的孩子这样皱巴巴、丑丑的呢? 但那种骨血相连的感觉,还是让她蓦名地哭出了出来…… 她这时候的状态很奇怪,既有种“我现在的样子会不会很狼狈很丑”的小女儿家的担忧,又有种成为母亲后的坚强与刚硬。 以瘦弱之躯身怀双胎,整整十月,其中的辛苦只有她自己能体会。 无数次她恨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没用。 但在这一天,王笑低声告诉她:“在这年头,怀双胎能活下来的十不存一,我家眉儿是好样的……” 淳宁无力开口说话,心中却也感到骄傲。 这比皇室血脉的身份还要让她骄傲。 她虽力不能博虏,上战场也不能斩首二十八级,却可在布木布泰这等人虎视眈眈之下,把她的两个孩子平安保护下来。 而且她知道,王笑始终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身后…… 她盯着王笑的眼,唯有一句话迫不及待想告诉他——“夫君,我好幸运……” 淳宁身上必然是有些变化的。 但最先感觉到淳宁这种变化的却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的布木布泰。 对大清朝而言,这一年的形势显然是非常不好,多尔衮在关中兵败身死,德州战场上阿巴泰也是兵败如山倒。 谁都看得明白,等开了年,许是春耕之后、许是夏收之后,北楚必然要北伐,到时候这大清朝还有谁能阻挡? 这个年过得自然是不安生的,一直到正月十五,有消息传来,北楚皇帝被刺客行刺,压断了双腿,清朝宗贵与百官才觉得……颜面上好看了些。 而这一天,布木布泰也收到了淳宁寄来的信。 信是直接出现在萨仁嬷嬷的屋外,它出现的同时,被困在王家旧宅里假名‘麦芽’的北楚细作失踪了。 这一天,与他一起不见的还有多尔衮府中的侧福晋淑侪。 萨仁知道,必然是图海这整条线被锦衣卫连根拔起。 趁着这个年节,趁着多尔衮大败的消息回来京中人心惶惶之际,北楚的暗探引着图海招供的线索重新渗透进京城。 北楚的反扑已经开始了…… “嘭!”的一声响,布木布泰把整个案子掀翻。 “要是本宫昨夜没把小阿哥接进宫,是不是小阿哥也要丢了?!” “奴婢有罪!奴婢有罪……” 布木布泰抚着额头,目光落在萨仁递过来的那封信上。 缓缓摊开来,信上的字迹娟秀,却也大气,笔划很细,似并非毛笔写成。 淳宁没有用任何晦涩的字眼,甚至满篇都是白话。 像王笑。 这让布木布泰感到了巨大的愤怒,愤怒让她身子都不觉得颤抖起来…… …… “过去的这些时日,你以兵戈伤害我的臣民,伤害我的皇弟,还想要伤害我的孩子……我曾打算把这一切伤害都归还于你。 但,这也许并非你一个人的过错。我感受过你的处境,你成长在莽荒之地,十三岁离家远嫁,独自在尔虞我诈中求活,也许正是这些,造就了你的凶残与自利。 如今我作为母亲,能够怜悯你想要给你的孩子一切的心情,但我绝不会再纵容你。 我会再给你一个机会,因为上天赋予了我你从未拥有过的一切。我有幸得之,你不幸失之,我若以我之幸运去惩戒你之不幸,则是我的失德。 我是楚朝的长公主,笑郎的正宫王妃,无法如小女子一样只会恨。这对你,也将是一种幸运。 真心地向我投诚、为你的罪孽悔过吧,而不是妄图篡夺权力、带着你的阴谋,一心蚕食笑郎的心血。 抛掉你的自私与狂妄,以赤诚之心跪在我的前面,你可以得到我的宽恕……” …… 布木布泰没有再看下去,她忽然把手中的信撕成碎片。 比愤怒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她觉得在某些方面自己已经远远地输给了淳宁…… 第969章 新一年 京城,翠花胡同。 铜火锅烧得正旺,滚着满锅的羊肉片。 名叫淑侪和彩烟的两个女人见了,不由咽了咽口水。 那边几个糙汉子却还在大咧咧地喝酒。 “谢柴指挥使亲自来救我,这一碗酒我先干为敬。” 劳召举碗饮了,他是酿酒人家的下仆出身,酒量颇好,连干了好几碗脸色也不变。 或是说那张被石灰烧得满目苍夷的脸,也看不出脸色变不变。 “自家兄弟,不说这些谢不谢的。”小柴禾大声嚷了一句。 劳召再次谢过,又叹息了一声:“可惜这次没能把小公子带出来。” “总有机会的。”羊倌贼溜溜地眼珠一转,道:“有我老羊在,早晚为晋王把小公子带回去。” 崔老三向门外看了一眼,问道:“我们这样在躲在京城里吃吃喝喝不打紧吧?别让人一窝端了。” 小柴禾道:“无妨,我这次敢来,就是摸清了建奴探子的底细。前阵子有个狗贼叫图海的……” 此事说来小柴禾依旧有些郁闷,末了也不得不叹息一声。 “论本事,那狗贼确实比老子强一些。” “嘿,那有啥打紧的。”羊倌在小柴禾肩上一拍,大咧咧道:“老柴你为人仗义,兄弟们哪个不真心服你。就这份肝胆,那小贼子有吗?” “羊将军说得好……” “叮”的一声,几人又碰了一碗。 羊倌是真把淑侪当闺女,给她夹了一大筷子羊肉,笑道:“自己夹,莫要扭扭捏捏的,在座都是你叔伯兄弟……” 话到这里,他头一转,又向众人道:“说来也是怪了。昨夜老子去摄政王府接闺女,遇上一人,黑衣蒙面,鬼鬼祟祟。” 一句话就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什么人?” “不知道,老子和他交了一手,好家伙,他身手可了不得,把他爷爷震了这么远……嘿,你猜咋的?他自己转身跑了。” “跑了?”劳召沉吟道:“此人莫不是也是细作?” “许是多尔衮府里哪个女人偷汉子。”崔老三笑道。 羊倌举着筷子点了点,一脸会心的表情,道:“该是,那满府,一百多个如饥似渴的姬妾……” “哈哈,胡说什么呢。”小柴禾觉得当着淑侪的面说这些不妥,打断道。 淑侪却是道:“那人……该是博洛吧?来见福晋的……” “咦,你怎么知道?” “多尔博说的,他们以为他不知道,但那孩子都知道……福晋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其实是博洛的……” “……” 小柴禾喝了一口酒,转头看向羊倌,喃喃道:“你这闺女,情报够灵通的……” 济南。 到了元宵节,淳宁的身体状态也渐渐稳定下来。 王笑事后想来,当时也是过于紧张了,这个剖产手术本身就是自己提出的理论,十数个最开始的案例也是全程参与了的。 廖行良能做到十之八九的成功率,在这晋安王府、准备充分的条件下,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手术,还能出什么大问题? 所缺的不过是个操刀稳当的人,军中那么多医官擅长开刀、缝合,没有黄小花也有红小花、蓝小花。 感激还是要感激的,他让缨儿拿了一大笔银子给黄小花。 但黄小花经此一事,收获的远不止这个,而是王笑淳宁夫妇的情谊…… 这日淳宁已能下床行走,王笑和钱朵朵一人一边扶着她在庭院里慢悠悠逛着,缨儿与秦小竺抱着一双孩子。 淳宁依然没忘掉黄小花,说是等过些日子要设宴款待她一遭。 秦小竺道:“你还不知道吧?就年节这段时间,许多高官家里都向她提亲呢,有左家、钱家、白家,哦,还有王家的远亲、我们秦家的小子,还有皇亲国戚呢。” “想必她也是该苦恼了。” “还有那刘老大夫,每天在街上借酒浇愁,逢人便说‘那剖产之术分明是很简单之事,那丫头为了争功,撞倒了老夫啊!’笑死我了。” 几人都是笑着,其乐融融模样。 也就是淳宁治家有方,婢子们不爱多嘴。不然这些话传出去,哪怕她们无心惩治谁,却也会让那老大夫吃点苦头。 过了一会,淳宁在石凳上坐下,环目一看,低声道:“说来我因夫君体谅,生产时也没挨太多苦,芊芊当时却是在外独自生产……夫君还是早些将她接回来吧,一家人好好团聚。” 一句话正说到王笑心里。 事实上击败多尔衮之后,关中许多事还没收尾,他就急忙忙跑回来。说耽误确实是有耽误不少事的。 “嗯,今年或是春耕后或是夏收后就要北伐,这之前我打算再去一趟关中……” 王笑说到这里,停下话头,微有些沉吟。 淳宁道:“我明白,唐家但凡有条件,夫君可以酌情答应下来,不必顾忌我。” 她有些吃力地抬手抚了抚自己的孩子。 小家伙们这时候就已好看起来,一个睁着明亮的眼珠子四下好奇地打理,一个闭着眼睡得正香。 淳宁的手指触到孩子的脸蛋,不由地笑了笑,十分知足的样子。 她既知足,有些东西就懒得争了。 她确实比之前有了些不同,首先便是一份从容自信……‘该是她的,谁也夺不走’的自信。 若说淳宁是王笑这棵大树庇护下的小花小草,布木布泰则如一场风雨,风雨过后,她终于茁壮了些。 …… “我今天要去趟皇宫。放心吧,衍弟那边我会开导他的。” 王笑说着,在四个女子和两个孩子的额头上各亲了一下。 他觉得,等以后再加上唐芊芊母子和左明静,这也是蛮花时间的一件事…… 北楚已经很久没有早朝了。 大家习惯了以后,发现不早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种情况下,济南皇宫一直很冷清。 王笑今日并非是独自来的,而是让人把图海也押了过来。 图海本来叫嚣着要见王笑,有重要的话要说之类。但挨了酷刑,该招的都招了,他整个人的心气也没了,只是如烂泥般瘫在那。 在大殿上等了一会,一群大监抬着周衍进来…… 周衍也已清醒过来有一阵子了,王笑让人给他打造了一张可以抬也可以推的龙椅。 看起来还是很威风的。 周衍目光先是在地上那个血肉模糊的图海身上一扫,转头向坐在一旁的王笑问道:“这是?” “就是他主谋行刺御驾,锦衣卫已用十三种酷刑惩戒于他。” 王笑没说是哪十三种酷刑,但图海浑身上下早已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 世人多觉得自己能扛得住酷刑,但唯有真碰到肉了才知道能扛住的是凤毛麟角。 而锦衣卫,能让这凤毛麟角也扛不住。 图海绝对是一个硬汉,因此也越加惨不忍睹。 王笑见周行没有回答,又道:“是这样,我准备废除凌迟、连株等刑罚。但……此人刺君,可作为最后一个凌迟处死的。” 周衍看着图海,似乎愣了一会,摇了摇头,道:“给他一个痛快吧。” 等王笑挥了挥手,图海才被拖了下去…… 周衍摸着自己的膝盖,道:“姐夫不必来试探朕,朕真的不恨谁。不恨你,也不恨图海。作出选择的时候就知道了,坐在这个位置上,总有人要冲朕来。下毒、刺杀、逼宫。古往今来,那么多死于非命的末代帝王,皆是朕的前车之鉴……朕以后,反正都是像囚犯一样活着,有腿没腿又有什么不同呢?” 王笑道:“我不是在试探你。” 周衍问道:“那若是朕真要凌迟他,姐夫会怎么做?” “一刀杀了他,然后告诉你,我们已经凌迟了他。”王笑道:“废除极刑的法令已经颁布了。图海会怎么处置,大家都看着,法令的威严更重要。” “既如此,何必来问朕?” “想让你出一口气,解一解心结。” 周衍苦笑道:“哪怕是骗朕的?” “嗯。” “你这是欺君罔上知道吗?” “我就没把你当成皇帝。”王笑道:“不然你早死了。” 周衍也没什么反应,只是低下头。 王笑叹了口气,道:“我把你当我弟弟,比王宝亲近。” 周衍好一会没说话,然后避过王笑的目光,低声说了一句:“前任平阴县令杨启丰是我的人。” “我知道。” 周衍道:“我问他要银子,害死了他……” 王笑道:“你不仅害死了他,还害死了忠于百姓的能吏、坏了一县的法度。” “我只是想试一试,我有什么能耐……果然,我太没用了……” “过完年你才十九岁,还怎么要有用?” “你也只比我大一岁。” “我是妖孽。” 周衍苦笑,道:“我不是一个好皇帝……” “你是一个好皇帝,比大多数皇帝都好,但这没用。我不需要皇帝,我要杀了皇帝,不只杀一个皇帝,我要杀的是天下所有的皇帝,把这个肮脏的东西从世上抹去。” 周衍瞳孔一张。 “你疯了?” 王笑叹道:“为何疯的不是一整个天下?” 周衍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说什么好。在他看来,王笑就是疯了。 “所以,你要做什么?” “不着急。”王笑道:“这都是后话,大一统才是一切的前提。大一统之前,谁想打破权力的平衡,我就视谁为利益熏心。” “然后呢?” “然后,我熬都能熬死世上大多数人。且看三十年、四十年后,是否还觉得我是疯的。” 周衍问道:“那我呢?三十年,四十年,看你慢慢‘杀皇帝’是吗?” “你不是已经做了选择吗?” 周衍点点头。 腿也断了,宋氏兄弟或死或走,他知道自己已经做不了任何事了。 “嗯,祖宗传下来的基业,我可以陪它殉葬,但不能逃。” “祖宗是死的,你才是活的。” 周衍也不知想到什么,低着头不说话。 王笑道:“我今天来,就是作为姐夫来看看受伤的小舅子……嗯,你可以找些兴趣爱好做。” “知道了。”周衍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句,又道:“我知道,你一直待我蛮好的,没想过害我。” 王笑点点头,转身再大殿外走去。 走了几步,他忽然感受到什么,回过头,见周衍看着自己,样子有些可怜。 王笑于是道:“我最近在试着写一些杂谈,我也不是这方面的高手,当然是不怎么好的。但你要有兴趣的话,我下次带给你看着解闷?” 龙椅上的周衍一愣,愣愣地点了点头。 “好……” 王笑出了宫,早有侍卫等在宫门外,上前道:“晋王,贺都督已经在等你了。” “嗯,去水师衙门……” 贺琬这几年一下子胖了很多,膝盖也不太好,大概是有些严重的关节炎,总在海上呆着晃来晃去造成了挫伤,腰疼脚扭。 他身上的病远不仅这些,他如今喜欢吸食烟叶,酒也喝得多,列海诸国的姬妾搜罗了个遍,也就是如今才三十多岁的壮年还能扛得住,宋文华断言他活到五十岁。 贺琬却依旧我行我素,一副人生得意须尽欢的作风。 却也有人说这是他自保的手段。毕竟这些年王笑清洗了一波又一波人,唯他贺大都督始终掌着水师、海贸大权未遭怀疑。 王笑若觉得,若真是如此那也是大可不必。 事实上,贺琬可以说是最懂王笑有多可怕的人之一,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之大,随手在地图上一划就划出万里之外的一片金山银山…… 贺琬有这种畏惧,才是王笑始终放心他的原因。 至于其放浪行骸……自己作就自己作,扯什么自保。 事实上王笑也叮嘱过贺琬注意身体,出海的时候多带些蔬菜水果罐头之类的。但人家公事上不出差错,私生活如何却真是天高皇帝远,管也管不到。 “臣见过晋王。”贺琬行了一礼。 他前几天特意送了几件礼物到晋王府给两个孩子,什么曼丁戈帝国的国王皇冠、权杖之类。 之前唐芊芊产子,他也给王笑送了件差不多的礼物,王笑也没怎么在意,反正是不会回礼的。 “你腿脚不好,坐下说吧。”王笑目光看去,果然又看到贺琬嘴角烂了一大片,这是因为长期缺乏维生素。 贺琬却不坐,引着王笑到了地图前。 这此的地图上引住的却是从登莱出发去攻打琉球的路线。 今年那位荷兰东印度公司所谓的“琉球总督”揆一带着战船来进犯山东的事,王笑并没有忘记。 他确实没想到自己没先去找这群荷兰人,对方居然敢先跑到挑衅自己。 想来是北楚的海贸活动与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利益产生了冲突……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北面和西面的战事告一段落,北楚已经可以抽的出兵力把对方从琉球驱除出去。 王笑以前觉得打仗是先是把清朝灭了、再把瑞朝灭了、再把南楚灭了……这样一家一家收拾过去。 但这样的设想未免太过于理想了。 事实上瑞朝与南楚没有趁他与清朝开战时全面进犯已经是仁至义尽,山东的地理位置就决定他容易陷入多线战争,谁都不是傻子,不会给他完整吃掉一方势力的时间…… “年节这段时间,许多大臣都来与我说这个时候不宜枝外生枝、不宜穷兵黩武。”王笑道:“但我不这么认为。” 一句话,贺琬挺了挺身子,堂中几名水师将领齐坚成、栾志勇等也是目露精光。 他们本是海商海盗出身,追随王笑也好些年了,苦劳不少,却未立过什么大功业。 如今山东百姓谁都知道秦山河等人的大名,却哪有谁认识他们? “此仗有几个目的,一则驱除这些荷兰人、收复琉球;二则,这是一个表态,犯我者虽远必诛;三则,这对南楚将是一个牵扯,今岁我们就要北伐了,我们不能让南楚再一次扯我们的后腿。四则,这是为我们往后平定南楚做准备,不能让南楚有撤往琉球的机会……故而,这一仗必须打,还得尽快打、打出声势来!” “是!揍那些红毛鬼……” 栾志勇不合时宜地嚷了一声,发现自己打断了王笑的话,连忙又闭上嘴。 王笑瞥了他一眼——嗯,没每看到他,都会想到他给自己送了个秋田特产…… “抵抗鞑虏是我们以前的第一战略目的。但接下来的形势不同了,接下来,‘大一统’成了我们的最高战略,但凡有人妄图阻碍我们的脚步,你们懂得怎么做吗?” “杀!” “杀!”栾志勇这次又喊得慢了半拍,颇为懊恼。 王笑也懒得管他,先定了基调,向水师将领们表示了自己打这一仗的决心,让他们不必瞻前顾后,这才与贺琬商议起具体的布置…… “荷兰人的总兵力大概只有不到三千人,问题是,他们的火器、舰队十分厉害……” “揆一驻守在琉珠南部的平古堡,还有一个他们的官员叫‘猫难实叮’驻扎在红毛堡……” “平古堡与红毛堡互为犄角,两城之间有个内港,有两条航线可以驶入,一是北侧为鹿耳门港,但水浅道窄,只能通过小舟;二是南面的大员港,港口有敌舰防守,陆上有重炮瞰制……” 贺琬说到这里,道:“末将认为,我们可以派一队兵马从琉球北面登陆,两面夹击荷兰人。” 王笑摇了摇头,道:“冒然从北面登陆,要穿过整个琉球岛,孤军深入、粮草不济、地势不熟,一旦荷兰人得知情报,必要坚壁清野,太危险了。” 这一战他心里早有定数,准备好了要抄作业,于是指了指地图,道:“先占下澎湖列岛,此为海运要冲之地,占下此处,这一仗就赢了一半……” “按潮汛规律,每月初一、十六海水大潮时,鹿耳门港的水位要比平时高,大船可以驶入,我们只要驶入鹿耳门港,切断了平古堡与红毛堡两城之间荷军的联系,此仗便又胜一筹……” 贺琬闻言,心下骇然。 他认为王笑必定还有一支心腹在打探海外情报……或者,是在自己身边安插了人…… 很快,贺琬把这种恐惧感收起来,专心分析战略部署。 “末将担心的是,巴达维亚那边会派兵支援揆一。” 简单来说……巴达维亚就是在印尼那边,是如今荷兰殖民东南亚的大本营。 “放心,不会的。”王笑道。 他语气十分笃定,因为他虽然记不清具体会是哪一年,却知道英国已快结束内战,克伦威尔这种重商主义者以及他那个新兴的资本主义国家,必定不能容易荷兰垄断全球贸易。 接下来,英荷战争必将爆发。 想到自己这边还没能完成统一,这让二十岁的王笑忽然有种时不待我的感觉…… 总之,年节就这么过去了,开了年,又是忙碌的一年…… 第970章 再出征 果然,满朝文武都对收复琉球的这个‘时机’表示反对。 但王笑始终坚持认为,若不如此,今年北伐之时郑元化必定会在背后使绊子,明年南征时也难保南楚不会退守琉球,再出一个‘延平王’。 嗯,郑克爽他还是知道的…… 王笑力排众议,文臣大武反对也没有用,只能“保留反对意见”。 贺琬也感到了很大的压力,他知道这场晋王一意孤行定下来要打的仗如果败了,对晋王的声望会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但光复疆土是这时代每个男儿至高的功业,他好不容易得到这个机会,不容退缩。 于是他心中决意,此仗若不胜、那就绝不活着回来。 二月初一,楚军于登州誓师。 水师总督贺琬挂帅,统领水军八千人;贲锐军总兵耿叔白为副帅,率兵将七千人共同出征。 是日,海面上一百四十余艘大小战船停泊,旌旗蔽空。 楚军有大炮船二十艘,其中两艘配有硕大的蒸机器。另有大鸟船六十艘,赶缯、双帆等各式战船一百艘。 另外,随军出征的还有讲堂武学员七十名,皆是十六七岁的少年。 贺琬不明白为何要带着这些孩子去打仗,私下也曾问过王笑。 当时王笑似乎也不知道怎么说,只是念叨了一句“让他们去看看吧。” 贺琬依然不明白——红毛鬼有什么好看的…… “登船!” 海风很大,随着号角声响起,一列列楚军整齐有序地开始登船。 “李平,李平……” 张光第与王颙顺着队列跑过,不停挥着手向讲武堂学员的队列大喊。 他们两个年纪小,都还没满十六,所以没能随军出征,但一直与他们交好的李平这次又被选中了。 李平回过头看了一眼,眼中神彩羿羿,脚步却没有动。 直到有将领笑道:“去吧,见见同窗,你们是最后一批登船的。” 李平这才咧嘴一笑,迈开脚向两个同窗跑过去。 “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跟着晋王一起来的。”张光第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卷轴递在李平手里,道:“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李平说着,接过来摊开一看,却见是一副地图,不由愣了一下。 “这是晋王以前绘制世界地图时的原稿。”张光第又盯着地图看了一眼,有些舍不得的样子,又低声又强调了一遍。 “是晋王的亲笔原稿噢。” “你送我了?”李平也不客气,往后撤了一步,端详起来。 他以往倒也看过晋王新制的世界地图,只是对那些乱七八糟的名字印象不深。今日随军出征前再看却有些完全不同的感觉。 “琉球在这里……巴达维亚在……” “在这。”张光第手一指,道:“在爪哇岛上,也没有很大,但旁边这个奥洲就很大了。” “我记得荷兰在这一带,怎么找不到了……” “只有这么一点点大,但这一片都是它的殖民地……” 三个少年头抵在一起说了好一会,李平的语气忽然郑重起来。 “此次先光复琉球,下次我们一起打到爪哇岛去。” “嗯,打到爪哇岛去!” 悠长的号角声又一次响起,李平卷好地图收进行囊,小大人般向两个伙伴一拱手,往大步向队伍里跑去。 张光第与王颙站在海岸边目送着他登船,然后抬头看向高台。 晋王的旗帜晃了晃了,炮船轰鸣,三军雷动…… “好想快点长大啊。”张光第低声喃喃道…… 舰队在海面上越驶越远,终于消失不见。 王笑亲自到登州誓师送行之后,又在登莱视查了几天,启程返回济南。 回去的路上,他特意让张光第、王颙,以及几个讲武堂的几个小少年和自己同车。 马车上,海贸衙门过去一年从海外各处带回来的情报放了整整两箱。 “晋王,要不要我们来帮你整理啊?” 王笑正拿着一封情报随意看着。 其实说是情报,不如说是风土人情。他自己也不知道要怎么整理,于是摇了摇头。 “没什么好整理的,这些船员办事不仔细,记录的信息不全面。” 王颙问道:“都这么一大箱了,哪里还不全面呀?” 王笑道:“比如这封信报提及我们的船长受到了瑞典女王的召见,对瑞典的记录却少得可怜。” “瑞典女王?那是个女皇帝吗?”王颙问道。 “嗯,克里斯蒂娜。”王笑也不懂,随手把情报丢到一边。 王颙十分好奇,捡起情报一看,“哇”了一声。 “三叔啊,人家明明记录了很多啊,瑞典女王芳龄二十余许,皮白如雪,金发卷卷,容颜貌美,未曾婚配,向船长打你的事迹、索要了你的画像呢。三叔让她也当我的三嫂吗?” “闭嘴吧你,年纪小小,整天就知道八卦。” “但是这个女王真有这么漂亮吗?” “也许吧。”王笑随口道。 他以前倒也看过葛丽泰·嘉宝演的瑞典女王,记忆里那确实是很漂亮的…… 张光第不由问道:“晋王,为何说这情报记得不全面呢?” “比如这里,听说女王邀请笛卡尔到瑞典,他特意去了解了笛卡尔是谁,却没把笛卡尔的著作一起带回来。” 张光第也不知道谁是笛卡尔,只好乖乖点点头,问道:“笛卡尔很厉害吗?” “嗯,挺厉害的。”王笑其实也不了解,只知道这个人创立了解析几何,奠定了西方现代哲学之类。 他想了想,道:“希望方以智以后专心学术,也有这么厉害吧。” 张光第也听方以智讲过课,点点头道:“方先生肯定更厉害。” “也许吧。” 王笑一封封情报随意看着,一边给这些小少年说些有的没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过了一会,他自己又愣了一下。 这却是前年出发去美洲带物产的船只带回来的记录,记录了很多东西,其中却有些他认识的东西…… “嗯?哈佛大学都成立了十多年了?” 王笑摇了摇头,就觉得挺有割裂感的…… “哈佛大学?这又是什么?”王颙依旧好奇,问道:“很了不起吗?” “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王笑摇了摇头,道:“我们也有很多厉害的书院,嗯……比如我们山东就有……尼山书院……吧?” 张光第道:“讲武堂也很厉害。” “那不一样的。” 王笑拍了拍张光第和王颙的头,道:“怎么说呢……世界之大变革,就在这往后的百年间,仅仅百年,大洋彼岸就将从新大陆变成一个独立自主的国家,可见这变革之快。而我们若还是处在一个……” 他想说“若还是处在一个所谓的‘康乾盛世’里,那就实在太落后了”。 但不知怎么说。 他本来以为一切都来得及,但在这一天,看着从列洋收集回来的风土人情,他忽然发现所有人的脚步都很快。 短短几年间,因为看到了全球殖民地的巨大利益,英兰格海军扩张了三倍有余,列海诸国竞相仿效,紧锣密鼓地准备划地圈民,如饿虎扑食。 远洋之上已经风起云涌…… 王笑不由觉得,若自己的野心只想要一个‘康乾盛世’,那不如别重活这一遭…… 张光第很懂事,虽然不知道王笑想说什么,却还是挺直了腰板,道:“晋王放心,我们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们会像世人证明,讲武堂才是四海诸国最厉害的学府。” 王笑听了,不由笑了笑,道:“好,我等着看那一天……” 济南,知事院。 刘偀正一本正经地向女官们交代事务。 “水师总算出征了,近来各位整理后勤文书辛苦。但接下来也不得松懈,晋王马上要去关中,所有须他过目的重要文书,今日之前必须准理好。” “是。” “此次晋王为收服瑞朝,接下来礼部、户部、吏部折奏必定墙多,皆优选筛选,不得延误……” 倒也有胆大的女官莞尔应道:“今岁既是要准备北伐、迁民河南,户部、工部的相关折子岂非也要急着整理,到底是哪份折子不急?” “恰是都急,捉紧些分门别类、整理好了递上去给殿下,莫耽误了。” 左明静笑着打了句圆场,向门外看了一眼,便有几个婢子捧着匣子过来给堂中的女官们发了。 “知道你们辛苦,算是我先谢你们……” 左明静素来得众人敬重,却也不是因为这一点小恩小惠,而是她往日行事就是不偏不倚的同时又善待下属。 说别人辛苦,左明静自己其实是最辛苦的,这日却是揽过那些要交给王笑亲自过目的公文,一直整理到夜里。 案头上哪些是可以简单回复的、哪些是交由淳宁过目的、哪些是要王笑亲自批阅的,她一本一本整理好。 接着,她抬头一看,却见顾横波竟也还没走…… 其实论办事勤勉,刘偀、董小宛、李香君谁都不输顾横波,只是她们更听话一些,让下衙就下衙,唯顾横波这丫头,有事没事都要磨磨蹭蹭地陪在左明静身边。 因为她知道……他大概今日便能从登莱回来,也许是会过来的。 左明静想到这里,心里又有些迷惘。 她越来越能感受到王笑的心意,移风易俗、对付何家、准备接回她父亲,那天夜里还忽然跑到她院门外…… 王笑所做所为,在一步一步地扫清与她之间的障碍。 到如今,似乎是越来越没有什么人和事能阻挡他了。 连淳宁在生产之后,也私下向左明静表示愿意接纳她。 但她就是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知道怎么去回应,又怕自己是的身份给他带来麻烦…… 忽然,外面果然传来了动静。 顾横波支着耳朵听着,如小老鼠般警觉起来,迅速捋了捋头发。 很快,王笑提着灯笼走了进来,身后还有个婢子提着一个小食盒。 “晋王回来了……” “嗯,下午便到济南了,事情许多,现在才过来。” 王笑应着,看向左明静,目光有些心疼,带着些歉意的口吻说道:“文书整理好了差人送过来便是,你们好早些歇息。” “不碍事的,也是刚整理好。”左明静应道,桌案下脚尖不自觉得并在一起。 算来有三五天没见了,她偷瞥了王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顾横波却是低声嘟囔了一句:“口是心非,分明是巴不得左大人等你。” 她近来胆子十分大,颇有一种‘我要为左大人吐露心声’的感觉。 因左明静不敢单独于王笑相处,王笑也知道有顾横波在不至于给左明静太大的压迫感,于是年节这段时间之后三人之间就形成了这种微妙的相处模式…… 王笑挥退婢子,把小食盒摆在桌案上,道:“我顺道带了酥锅,吃些吧?” “方才既叫人早些歇着,偏却带了吃食。”顾横波眼看王笑拿出三副筷子,再次壮起胆子嗔了一句。 “好吧,我口是心非。”王笑也不恼她,道:“这酥锅是特意从汇泉楼带回来的,你们可知这菜也是有典故的?” 顾横波知道分寸,此时便不敢喧兵夺主,替王笑把氅子解了收好,美目一转,看向左明静。 “苏东坡任山东诸城太守时,苏小妹想用砂锅制菜让兄长品尝。她把白菜、猪肉、鱼、豆腐等菜样按层摆放,在锅盖压了块石头以免香气外漏。结果看火时睡着了,砂锅被火烤裂,幸而菜压得实,完好无损。苏东坡品尝后赞不绝口,把这道菜命名为‘苏锅’,又因其酥烂可口,改称作‘酥锅’。” “唔,我方才问眉儿,她却说你必是知晓的,果然如此。”王笑道:“下次一起吃才好,让她们也听听这故事。” 他话里似乎带着些别的意思。 左明静显然是听懂了,白皙如玉的脸颊上泛起些红晕,迅速低下头不回答。 顾横波坐在一旁,恨不能以身替之,搂住王笑的脖子应下来…… 她本来觉得淳宁怀孕时会是自己的大好机会,结果那些讨厌的建虏偏偏打过来,一仗打完,哪还有什么机会? 如今眼看王笑又要离开济南,她心里其实急得不行,有时夜深了又后悔当时在漱玉园没下副药与王笑把好事成了。 但另一方面,她隐隐又觉看到了些希望,感觉把握到了一些‘勾引’王笑的技巧,却未能完全想明白。 此时眼见左明静有些窘迫,就又到了她打圆场的时候。 “晋王,你去关中,带我也去好不好?” “嗯?你这双小脚,若上了那边的栈道,只怕风一吹就要掉下来。”更新最快的网 “栈道很高吗……” 王笑看得很明白,左明静需要一个类似‘宋兰儿’这样咋咋呼呼的角色在旁边,才敢和自己说说笑笑,果不其然,聊了一会之后,话题打开,气氛就好了许多。 但也没有多少时间给王笑在这陪女孩子玩,一柱香的时间之后,他起身送她们回去。 这段路很短,从知事院穿过巷子也就到了。 顾横波忽然向王笑问了一句:“晋王你能记得我的劳苦吗?” 王笑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已经轻巧地跑回了她的院子,在院门处又回头望了王笑一眼…… 巷子里就剩下左明静与王笑两个人,她低着头捏着手指,低声问道:“你上次去关中,很危险吧?这次……” 王笑忽然伸手把她拥入怀里。 左明静吓了一跳,惊慌失措的样子,推了推王笑。 “不……不行的……” “就抱一下。” 夜更安静了些。 王笑贴在左明静的耳朵低声说道:“别再躲了,和我在一起吧。” 左明静红着脸,小兔子般跳了两步逃开。 她像是在努力的找回平时的端庄姿态,手调整了好一会却忽然不知道怎么摆姿势了,最后抬头看了王笑一眼,眼眸如水。 “我……我……等你回来。” 王笑知道,她虽还没有马上答应,这个回答却也是鼓气了莫大的勇气…… ——“嗯,这次再去关中接回芊芊,再把明静也娶进门。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顾横波贴着门缝看了好一会,其实什么也看不到。 但她脑子里却编排了一出大戏…… ——“偏是渴的渴死,涝的涝死,何时才能到我呢?” 次日一早,晋王摆开车驾,驶离济南,出使瑞朝。 王笑这次去关中与上次不同。 这次是去说服唐苙投降的。 以瑞朝如今的实力,以前彼此前间的关系,王笑有六成把握。 总之是不能像上次那样偷偷摸摸地过去,他带了许多官员,也带了一万将士。 对于北楚官员而言,也算是习惯了王笑这样回来布置下各种事务,然后跑出去打仗。 这一年又一年的,打了北方打南方,打了西方打东方,确实是有些穷兵黩武的样子。 ——只希望这一次能与瑞朝顺利和谈吧。 他们都知道,只要王笑此行成功,北伐时楚军就可以从德州、大同两路逼向燕京,留给清王朝应对的时间似乎已经不多了…… 第971章 谈判前 这次去关中,王笑把王康也带上了。 一路行来,王康看着王笑每天要么就是习武,要么就是坐在马车上看书看公文,感到十分不得劲。 他觉得这孩子以前也没这么好学啊,印象里还是个流着口水一天到晚傻笑的憨娃,一转眼成了这样,派头大得很。 父子同坐一辆马车,也没什么好聊的。 王康能聊什么呢?总不能跟人家堂堂亲王说“你要好好上进”。 或者说“你要注意身体”之类的话……王笑非常注重身体,每天煅练不缀,反过来督促他“爹你好歹也下车活动活动啊。”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至于“再添几个孙子”这样的话,王康也是不敢说了,他觉得三儿子这边生太多也麻烦。 实在是太无聊,王康忽然说了一句:“你越来越不像老夫的儿子了。” 王笑漫不经心道:“我明明是越来越像爹的儿子。” “本来就是老夫的儿子,什么越来越像。”王康气恼道,“老夫是说,你怎么就敢支使老夫,陪你去那劳什子西安……” “去见见孙子吧,入夏前接了这个孙子,过年前回京城还有一个孙子。” 王康一时也无言以对,揪着胡子,心想孙子带回来看也就是了,千里迢迢跑去看有什么好看的? 他拿起一封王笑放在那的公文看一眼。 “岳乐驻守雁门关,我军久未攻下……” 才扫到这一句话,王笑从他手里把公文拿了回去。 “爹你别动我东西。” “看一眼怎么了?老夫还不爱看。” 王笑终于有功夫搭理他,从案牍间抬起头来,道:“芊芊会和眉儿一样,成为我名正言顺的王妃。这次去西安,爹你要拿出一个对待儿媳妇的态度来,对唐家一定要亲切和蔼,但姿态又不能太低。” “老夫知道。” 王笑沉吟了一会,又道:“两家的子女需要更多的联姻,我虽然不喜欢这种事,但这次可以妥协。到了开封以后会有一份唐家适婚男女的名单递上来,爹你看着安排。” “联姻?”王康来了兴趣,道:“家中适合婚配的可不多了。” “二叔那边,远亲那边,能算上的都算上吧。按我的芊芊的辈份来排。” “我听说这儿媳妇还有两个妹妹……老二如今那……” “爹。”王笑打断道:“二哥既然喜欢宋兰儿,你由着他去便是。何苦跟他拗,你又拗不过他。” “哼,我拗不过他,你一个堂堂亲王还不能说服他吗?!” “我不能,也不会去管这种事,死了这条心吧。” “逆……”王康大怒。 “这么说吧,等我们再回济南,二哥与宋兰儿必已成了亲。你再骂我逆子也没用,晚了。” 王康一惊,转头向马车后面看去,只见队伍绵延不绝,济南城已是山高水远…… 当时王笑在击败多尔衮之后很快就离开关中,战后的收尾事宜就交给了唐芊芊来做,至于楚军,王笑则是命令秦山湖立刻进发太原、蔡悟真则北上攻打忻州。 在他眼里,暂时而言山西比陕西的战略位置更重要。 稳固山西,他可以对燕京形成包围。 而陕西,王笑希望能够尽可能的和平收复。 在这种情况下,关中之战后,楚军除了潼关和蒲坂津这两个地方,并未占据瑞朝太多的城池。 这就像是两个相邻的宅院,邻居家把中间的院墙都拆下来了,只是还没进到屋里。 唐中元战死之后,唐苙一直没有登基称帝。 在逃亡汉中的那段时间,李柏帛还称他为“陛下”,反倒是收复西安之后,不经意间又悄然改回了“殿下”。 局势已不利于称帝,原因有很多。 比如唐节已经回来了……唐中元的大败,导致瑞朝丧失了大部分劲旅,因此唐节麾下的东征军已成了瑞朝最强大的兵力。 这种时候若是唐苙登基,而唐节心生不满,原本就飘摇破碎的瑞朝极可能在内乱中破碎。 再比如,唐苙心里很清楚自己已经失去了和王笑争夺天下的本钱,且有招降的心思…… 话虽如此,但往后何去何从,唐苙也感到有些茫然,他需要与唐节商议。 但他屡次邀唐节商议,唐节却始终不肯入宫。 直到二月初五,唐芊芊忙完关中战场的善后事宜返回西安,兄妹三人才聚在一起详谈。更新最快的网 有唐芊芊在,唐节才敢入宫,这大概也是唐芊芊如今在瑞朝地位的一种体现。 没什么绕来绕去的话,开口见山就步入正题。 唐苙先开口道:“父皇已然驾崩、关中天险不在,我们与王笑的国力……也没什么好比的,父皇留下的基业怎么办,你们是何意见?” “大哥的意思是想投降王笑?”唐节道。 想是这么想,话明白说出来,唐苙脸色还是有些悲伤,无声地叹息了一声。 唐节往椅子上一仰,看着屋顶,道:“以前人家说我是李世民,如今连刘禅都不如,娘的。” 他不是会一直伤春悲秋的人,感慨了一句也就是了,转而就直接说道:“要投降也可以,反正国力不如人家。但条件得谈好……就按上次王珍过来提的那个条件蛮好。” 唐苙道:“当时未答应,到了现在,只怕王笑未必肯再给那样的条件了。” “谁让你当时不答应?”唐节冷笑道:“当时王珍提出这条件,只求你们出兵山西。若是答应了,父皇能兵败身死吗?唐苙,你给我记住,基业就是毁在你手里的。” “当时还可与王笑争一争天下,我与父皇难道能不争吗?”唐苙道:“成王败寇,如今输掉了本钱,还有什么好争的?” “我是为自己争吗?老七跟了王笑那么久,儿子给他生了,天下也拱手让他了。以后他当皇帝,老七当皇后,我们小外甥一个太子还当不得吗?” “事情不是你想得这么……” 唐节道:“不然呢?皇父辛苦半生创下的基业,我们拱手让人,传出去脸面何在?我们当儿子的没用,没给皇父保下江山,要是连个皇位都不能给这外孙子,还谈个鸟!” 唐苙对此并不感兴趣,他已是心灰意冷,想要的也只是避免战乱,尽早结束这一切,把身上的担子卸下来。 “这些都是后话,就算强悍如卫青,也没能保刘据顺利即位。那般遥远之事,如今多谈何益,现在我只问你同不同意接受招降。” “我说的很明白,王笑能答应这条件,我就同意。” “他若不答应呢?” “真当我打不过他吗?” 唐苙道:“你打得过吗?” “大不了鱼死网破,他想要灭我,也不是简单的事。”唐节拍案喝了一句,倒也颇有气概。 他蛮鄙夷地瞥了唐苙一眼,又道:“你自己想想,像你这边窝窝囊囊地降了,我们死后有什么脸面见皇父?到时候皇父问‘谁坐了天下啊?是不是老子的外孙啊?’ 你说‘不是,王笑把皇位传给了哪个小妖精生的儿子,我们唐家让了半壁江山,给个外人坐了’,你说得出口吗?” 不等唐苙回答,唐节又继续说道:“你没了心气,说得出口。我不行。” 唐苙只好转头看向唐芊芊,问道:“七妹怎么说?” 唐芊芊一直冷着脸坐在那,终于开口道:“你们打算替你们的小外甥争一争?好啊。但我只问大哥,小呆瓜人呢?” “算时间,也该从汉中回来了。” 他一直等到关中之战结束,又肃清了关中的清军余部,这才派人去汉中接宗室家眷。 唐芊芊脸色愈发不悦,又问道:“笑郎叮嘱大哥派兵把李鸿基那支兵西堵死在子午道,大哥做了吗?” 唐苙微微一愣,应道:“此事毕竟太不守信义,而且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大哥果然没听。”唐芊芊脸上霜意愈浓。 “你是说……李鸿基会扣我们的人?”唐苙摇了摇头,笃定道:“李鸿基绝不敢如此。” 唐芊芊道:“瑞朝百官,唐家亲眷皆在队伍中,这我就不说了。要是我儿子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且看笑郎这次来是不是和你们和谈的吧。” 说话这一句话,她瞪了唐苙一眼,径直转身出了大堂。 唐苙起身踱了几步,看向唐节,道:“三弟,你是了解李鸿基的,此人又不蠢,失心疯了才敢动我们的人……” “那狗叛将,你跟他讲个鬼的信义……” 汉中。 “你说什么?”李鸿基听到禀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冯化龙于是拱手又说了一遍:“刘大将军率军去埋伏瑞朝归还西安的那支队伍了……” “他怎么敢?!”李鸿基勃然大怒,吼道:“老子都跟他说了,老子不同意。” 事情还要从前阵子说起…… 帮楚瑞联盟击破博洛那支清军以后,李鸿基就担心王笑与唐苙会出尔反尔。他私下找到唐苙,深谈过一次。 李鸿基也是聪明人,担心自己率军回汉中的路上会被埋伏。 这种情况下,他用一个很聪明的办法说服唐苙兑现了割让关中的承诺, 他先是坦诚地把自己的野心告诉唐苙…… 李鸿基也看得出来张献忠不能平定天下,顶多也就是割据四川。他不愿久居张献忠之下,此次若得关中,就打算划地称王。 以后不管是北楚得天下还是瑞朝得天下,他便可凭‘汉中王’的身份归顺,地位自然是水涨船高。 接着,他给唐苙剖析了把汉中给自己的好处。 “瑞朝遭受重创,必然是无力再守汉中的。殿下若不把汉中给我,哪怕张献忠再派人来抢。而我守汉中,则无力北伐西安,又可为殿下抵御南面的攻势……” 当时唐苙深思熟虑之后,也只能答应李鸿基。 一则,这本是双方说好的;二则,李鸿基既然已经在防备瑞军于子午道埋伏,再动手就很难了;三则,当时还有一万西军就在关中,若突然翻脸,唐苙也无力防守,还会影响关中之战。 …… 李鸿基得了汉中之后,他麾下却有一个名叫刘宗敏的大将劝他扣下唐苙留在汉中的百官和家眷,一举削弱瑞朝之势。 这刘宗敏与李鸿基算是同乡,当年在唐节军中时两人就义气相投。 但早年间,某次唐节被楚军围困,刘宗敏为表示与义军共存亡,亲手杀掉了自己两个妻子。 他本以为唐节会因此全力信任他。 没想到,此举却引起唐节极度的嫌恶,把他贬为小卒。 李鸿基也因此受到牵连,直到唐中元称帝依然只是东征军中的小将领。 等到刘宗敏追随李鸿基投靠大西,二人都得到了张献忠的重用,他回想过往,渐渐极怨恨唐节,觉得……若非那小子刻意打压,自己何至于出不了头。 如今占下汉中,李鸿基自立为汉中王,封刘宗敏为大将军,并有节制文武官员之权。 刘宗敏便认为英雄就是英雄,任谁都压不住英雄崭露头角。 按他的想法,既据汉中称王,早晚当招兵买马,北征西安,东征济南,何必放过瑞朝那些人? 李鸿基却不这么想,而是认为以如今的形势,再想异军突起取天下已太晚了,王笑早晚平定四海……据汉中,为的是提高自己的身家。 他知道,王笑急着收复燕京,自己还有一两年的时候稳固汉中,等到王笑想西取四川时,就是自己为子孙后代谋一个大好前程之机。 空手套白狼捡了一个地盘,可比楚军中那些拼死拼活混军功的将领要舒服得多…… 但李鸿基没想到刘宗敏跋扈至此,在自己坚决反对的情况下,竟敢擅自去埋伏瑞朝的那批人…… 此时听得冯化龙的禀报,李鸿基脑中“嗡”的一下,就感到大事不妙。 “快……快去拦住他……” “汉中王,只怕来不及了……” 洋县。 刘宗敏站在城墙上,眯着眼看着城外官道上缓缓而过的马车。 隔得有点远,他没看到陈圆圆的身影。 但没关系,他知道只要再等上一两天,那个国香天色的女人就会是自己的了。 他很早以前就在义军中见过陈圆圆两次,但那年他只是一个被唐节刻意打压的小卒,没办法将她据为己有。 但如今不同了,如今他是汉中大将军,而她却在随着败落的瑞朝惶惶逃命…… 刘宗敏已经打听清楚了,这支人马会走子午道返回西安,他已经在子午道路口设下埋伏。 等对方的车马过了洋县,他挥了挥手,脸上浮起残忍地笑意,领着士卒们缓缓跟了上去。 前后包夹,对付一支满是老弱妇孺的队伍,他们逃不掉的…… 两日后,子午镇。 陈圆圆怀里的小呆瓜头一偏,奶声奶声道:“不好吃……” “乖,吃这个。”陈圆圆又把泡软的馒头递过去,柔声道:“等回到家就给小呆瓜吃好吃的好不好呀?” 小呆瓜吮了吮手指头,盯着花枝手里的鸡爪看个不停。 “这个又麻又辣,你不能吃的哦……” 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还在盯着鸡爪看。 花枝只好把鸡爪递过去,嘴里不爽道:“都是王笑,上次什么东西都乱喂……” 此时他们正在返程的队伍中。 因这次不是逃难,不必每天急着赶路,因此惬意得多。 忽然,前方有杀喊声传来。 陈圆圆与花枝都吃了一惊,站起身向前面看去,只见子午道路口出一支兵马忽然杀将出来…… 那似乎是一支西军,看人数竟有千余人之多,扬着刀毫不留情地劈下。 虽还隔得远,陈圆圆与花枝却能感觉到这支西军身上有一股狠辣而贪婪的气息,像是在寻找食物的黄鼠狼…… 护卫们没有防备,登时一片混乱。 与此同时,队伍后方也传来了杀喊声…… 正慌张,却又听得“砰砰砰”的声音大作,从子午镇中又杀出一队仅有八十余人的人马。 八十余人径直冲向千余人,却有股一往无前的气势。 护卫士气大振,随他们杀向西军。 其战果也是让人瞠目结舌……西军大溃…… …… “往前走!别走子午道,从东走去南阳,靖安王与七殿下已派人接应!” “往东走……” 庄小运一边跑一边喊,一转头,忽然整个人愣了一下。 他看到花枝正站在那看着自己。 “你怎么来啦?” “我……” 庄小运话到一半,有人一把扯住他的衣领拖着他就往前冲。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后面的追兵干掉吗?”艾胜楠问了一句,喊道:“将士们,不要慌,随我们冲溃那些追兵……” 洛阳。 一骑飞马狂奔,赶到晋王的行辕所在,把一封信递在王笑手里。 王笑看罢,眼神中泛起怒气。 他其实料想到了唐苙不会出手歼灭李鸿基,李鸿基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歼灭在子午道。 当时叮嘱唐苙那一句,也只是在随手下一步棋,为的是在接下来收服瑞朝的过程中多一些筹码。 简单来说,就是类似一个让关羽在华容道放过曹操的小伎俩。 王笑打算把瑞朝的亲眷都接到洛阳,并伪造成是李鸿基派人劫持他们、被自己救下。 然后他可以质问唐苙“为什么不听我的?”,借此在谈判时建立心理优势……“你看,唐苙你就是这么笨,幸好我早有准备,别废话了,投降算了。” 因此,王笑早早就派庄小运去汉中接应。 他也考虑过李鸿基真敢动这批人,也做了以防万一的准备。不过心里还是认为,只要对方没疯,绝对不敢这么做…… 但,假戏差一点就真做了,对方竟然真敢派人动自己的儿子。 王笑盯着情报上那个有些眼熟的名字,心中杀气渐浓。 “刘宗敏,时隔两世,你还是这样又蠢又坏……” 第972章 汉中王 “刘宗敏?这王八蛋是哪窜出来的,敢动老夫的孙子!敢动老夫的孙子……你快派人去把他捉起来啊!” “爹你好烦啊,别动我的文书。” “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捉他?是不是兵马不够?去西安让亲家派兵去啊。” “知道了知道了,爹你先走开,我要想事情……” 好不容易打发了王康,王笑看着地图继续沉思起来。 但因为王康一打岔,他的思绪也有些走神。 记得小时候看鹿鼎记,一直以为是李自成抢了陈圆圆,于是有了吴三桂冲冠一怒什么的……说起来,韦小宝有七个老婆……唔,想远了…… 后来,读了些书,才知道这事还真是冤枉人家李自成了,若要说真有这事,各种记载都说是刘宗敏抢的。 以当时的情况看,刘宗敏有多么跋扈、多么不顾全大局,也是可见一斑。 说起来,如果自己是李自成,那真是十分郁闷了,这边在辛苦招降吴三桂,那边被麾下的二号人物坏了这等大事,结果一口黑锅还一直背到后世…… 王笑收回心神,不由有些感慨,觉得刘宗敏一定是很能打架的,哪怕时代变迁,他竟然还能崭露头角、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 这个居然还敢盯上陈圆圆,倒像是命里注定一样。 但,自己就是来破世间命数的…… 至于如今这个李鸿基?倒是很聪明,懂得自己急着伐清、暂时没有取汉中的意思。 嗯,让他镇守汉中一两年,防止张献忠北扩,回头卖个好价钱……本来呢,也不是不行。 ——但很遗憾,你的队友惹到我了,像爹说的把你们“捉起来”?那远远不够……我爹还是太仁慈了。 王笑想了想,下令让仪驾停止前进,就留在洛阳,同时命人去把史工召来。 要镇守汉中,除了你李鸿基,又不是没人可用。更新最快的网 接着,他提笔给唐苙、唐节写了一封信。 信的意思也简单……包括我儿子在内,有人动到你们家人头上了。二十天内,李鸿基和刘宗敏的头你们能不能拿来?不能的话,我亲自去拿…… 洋县。 “那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脸上有条疤,手里拿着一把火铳,打得很准,一出手就干掉了我五个弟兄,娘的,我吃不准他有多少人,只好先退了……他说他是王笑手下的人,还说……” “还说什么?” “大意是说,梁子结死了,他跟我们没完。” “梁子结死了?”李鸿基喃喃了一句。 他急急忙忙从汉中赶到洋县,才进城就见到了刘宗敏,又听到这样一个回答,一时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辛辛苦苦谋来了一个汉中,自己这边还在小心翼翼地维持四方关系,一转头你就捅了这么大一个篓子? “大哥你拉长一张脸做什么?我们怕他们吗?”刘宗敏漫不在乎道,依然在遗憾没能抢到陈圆圆。 “怕他们吗?你是把北楚和瑞朝一起得罪了知不知道?!” “那又怎么样?汉中这地方,让他们来打啊。”刘宗敏道:“难不成只等着以后被招抚不成?那要这样,当初你为何带着弟兄们离开唐节?不是你说的吗,要带我们干一番大事。” 李鸿基当初离开唐节,是因为认为唐节已经死定了,谁知道那年京城一战竟又有了转机…… 这话不好直说,他也只有默然不应。 刘宗敏又道:“依我看,招抚也没什么好的,张献忠那等人都能称帝,大哥哪里差他了?” “现在天下局势已定,哪还有机会?” “我看未必,建虏可还没灭。”刘宗敏冷笑。 李鸿基摇了摇头,道:“那日五丈原一战你也看到了,楚军实力雄厚。” “我只看到他们和一群蛮子僵持不下,是我们一万大军及时赶到,击溃了建虏……” “你不懂的,王笑此人绝不容小觑。” “大哥你也是汉中王了,他也就只是个靖安王,大家都是王,凭什么怕他?” 刘宗敏打心眼里不赞同据守汉中等着抚招的想法——你李鸿基自封汉中王,以后或许能卖个世袭罔替的爵位,那我能得到什么? “大哥你就放心吧,瑞朝如今是什么实力?我们根本不怕他们。那王笑也远在天边,只能派几十人来。赶走了就是,能有多大麻烦?” 李鸿基听得心烦意乱,却也知道眼下还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砍了刘宗敏的头颅送去西安,与唐苙和解。 但他确实做不到。 多年的义气深重不谈,刘宗敏骁勇善战,又是自己麾下第一大将,除掉他就像是自断臂膀,更何况眼下初进汉中,立足未稳。 只能寄望于北楚鞭长莫及、瑞朝自顾不暇,暂时管不到汉中来了…… 李鸿基站在城墙上默立一会,却听城中一片哭嚎之声。 他转头望去,一列士卒用夹棍铐着几十个商绅,把人家打得血肉淋淋,远处还有一队女子被押着,送往东门。 似因见到汉中王旗号,那列士卒停了停,连忙又带着哭哭啼啼的女人们掉头回去…… “怎么回事?” 刘宗敏不然为然道:“那是些劣绅,我向他们要些捐饷。大哥你的汉中王府废荒了那么久,不得修缮一番吗?再添些服侍的下人,嘿嘿。” 李鸿基眯了眯眼,心下了然。 他的‘汉中王府’其实是占了褒王府,占地广阔,富丽堂皇,还要怎么修缮?倒是汉中城没什么‘大将军府’,刘宗敏自是要搜刮一番。 他脸拉得更长,带着不悦之态叱道:“你就不能支持我当好这个汉中王?我才说的秋毫无犯!” “大哥,我们才一万兵马,叛了张献忠自立为王,他打来又怎么办?不快点招兵买马能行吗?招兵买马不用银子吗?” 李鸿基怒气未敛,重重哼了一声。 他却也没有处置刘宗敏的意思,丢下一句“随我回汉中”,转身就走,身后的洋县一片哀嚎…… 让他们没想到的是,短短十日之后,唐节就领兵五千出现在了褒斜道。 唐节是真的暴怒如雷了。 这种暴怒是一层一层叠加起来的。 麾下的将领背叛自己投奔了张献忠,就这个叛徒还敢和自己的兄长谈判,趁火打劫取了汉中,自立为王。 这还不算,这个叛徒竟还敢偷袭自己的家小……自己的全家,兄弟姐妹、七姑八婶、花枝,全都在那队伍里…… 而这消息还是先由在洛阳的王笑得知的,当时自己还在西安等着和王笑和谈。结果王笑就停在了洛阳,派人问自己“尔能取其首级乎?” 鄙视之意力透纸背。 王笑虽不明言,其中的意思却是“你们唐家兄弟若这么没用,要我亲自去汉中,那我还招降你们做什么?” 唐节本来就因为死了爹心情不爽,一封信看罢,浑身气血冲上脑门,气得失明了足足数息,等眼睛能视物了,身子还是抖个不停…… 他当夜就点齐兵马,直奔汉中。 褒斜道虽然要在关中平原多走一段,却可以直抵汉中,他一刻都等不及要把刘宗敏剁碎。 消息传到汉中时,唐节已走完大半褒斜道。 李鸿基闻言大惊,即令刘宗敏率军迎战。 刘宗敏却是心中生疑,担心李鸿基要卖了自己向唐节赔罪,反问了一句。 “我与大哥同生共死,如今大敌当前,为何大哥在城中享福,要我去卖命?” “……” 纵是多年义气,李鸿基也是心中大恨。 但他是汉中王,出了乱子也只能他担起来。 他知道如果是唐苙来还好说,眼下来的是唐节,就那凶神的脾性,自己就算杀了刘宗敏,唐节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时已绝非惩治刘宗敏的良机,李鸿基也只好点齐兵马亲自出征,刘宗敏这才率部跟随。 幸而褒斜道地势狭长,西军兵力又胜于瑞军,双方鏖战两日,唐节未能速胜。 李鸿基这才长舒一口气,他知道唐节行军太急,必定未带太多粮草,守住了前几日,等唐节粮草告急,只能退兵…… 刘宗敏他还是很怕火铳的,那日楚军又是突然冲杀出来,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只好退兵。 但这次是正面交锋,观察着唐节军中并无火器,瑞军又是疲师远来,被堵在山谷里施展不开,刘宗敏信心倍增。 他战到酣时,拍马上前便与唐节叫阵单挑。 义军多是如此,败时一溃千里,有时却很有勇武之气。 刘宗敏确是当世猛将,他是锻工出身,力气极大,又喜武艺,并不惧怕唐节。 “岁怂玩样!老子当年瞎了眼跟你,耽误了大好前程……来啊!真当老子打不过年?以前练手,老子让着你个瓜马……” “去死!” “岁怂,老子管你娘叫桂花……” “去死!去死!” 双方兵器舞得虎虎生威,直杀到天地变色。 李鸿基眼看唐节凶狠,拍马赶上齐攻唐节,嘴里却是不停喊道:“大帅,饶了额们这次吧?!铁娃一时糊涂,毕竟没造成大错……” 他越喊,唐节越怒,手中长槊翻舞不停,却是露了破绽。 刘宗敏大喜,一刀劈在唐节胸甲上,震得他一口老血喷出来。 “哈哈哈……就你这样,老子能跟你?!”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唐节负伤不退,不停猛攻二人。 直到他亲卫眼见不妙,冲杀上来硬是将他拖回阵中…… 战事就此陷入僵局…… 小呆瓜伸出手在空中一捉。 “辣辣的……吃辣辣的……” 陈圆圆就很无语,隐隐还有些生气。 这孩子本来一直都很乖,就是王笑到了汉中以后,各种面皮、豆水面乱喂,花辣菜、花椒、茴香这些东西也不避讳,给人家改了口味…… 还“这样吃才正宗”,正宗个屁。 她很想找唐芊芊告上一状,或者当面骂王笑一顿。 但到了南阳之后,来接应的人却让这队人在南阳停下来休息。 “怎么不去洛阳?” “现在说了也无妨,晋王并不在洛阳,他会来南阳。” 却又有一名楚军小将领急急赶过来,道:“晋王等不及,昨夜已离开南阳了,他让末将转告陈姑娘,他为小公子找了一位先生,就在新野一带,请陈姑娘将小公子交……” 陈圆圆登时如临大敌,抱着孩子就退了几步。 “你们给我走开。这么小先生什么先生……花枝,你快去西安找芊芊……” “唐节要是有条不紊地好好打,肯定是能打过李鸿基的。但我故意激怒他,这一战他仓促奔袭,要赢就很难了。” “晋王为何要这么做?” “为了能顺利收服瑞朝。”王笑道:“李鸿基、刘宗敏只有死在我手里,关中、汉中的人们才会迅速地服我。” 他看了一眼庄小运身后的士兵,又道:“别看你们几十人就杀退了西军,那是因为西军当时正与瑞军护卫厮杀,你们突然冲出,以火器吓了他们一跳。正面对决的话,万不可小觑敌人。” 庄小运道:“正面对决,晋王必定也能胜。” “是,但没必要。我就喜欢等人家打到一半,忽然偷袭,以最小的代价换最大的胜利。” 艾胜楠问道:“你不觉得自己很卑鄙无耻吗?” “你要这么说,兵法不就是卑鄙吗?你不就是跟我学着怎么卑鄙吗?” “……” 说着这些话,他们跨下的战马却还在疾驰,已绕过西乡,逼近汉中。 李鸿基低估了唐家兄弟的愤怒。 唐节的兵粮是用尽了不假,但唐苙却在派人不断的运送粮草物资过来。 战事从李鸿基预估的“几天之后唐节就会退兵”,演变成了一场持久战。 他终于感到焦头烂额。 毕竟是才到汉中不久,立足未稳,他根本就没有实力与瑞军消耗下去。 思来想去,他心生一计。 因看出唐节心浮气躁,他决定佯败,吸引唐节追击,再派一支伏兵夹击。 这日,刘宗敏与唐节搦战半日,当刘宗敏引兵退走,唐节果然引兵直追。 李鸿基亲自领兵埋伏于汉玉山,等唐节兵马过半,突然摇旗杀出,将瑞军截断。 唐节只有两千兵马还在狂追刘宗敏,那边一半瑞军被堵在褒斜道中,不能而出。 刘宗敏哈哈大笑,领兵掉头回来,与李鸿基一起包围唐节,终于奠定了胜机。 …… “岁怂,你不过如此嘛,以前要不是我们兄弟助你,你算个屁啊!” 刘宗敏眼看胜券在握,指使士兵不停大喊着讥讽唐节,心中很是得意。 往日屈身在唐节这个小崽子帐下,帮他成就了赫赫威名,自己却是一个无名小卒。憋屈不憋屈? 还有那李鸿基,前怕狼后怕虎,这次要不是多亏自己,必不敢与瑞朝为敌,岂不是要错过这个击杀唐节,名扬四海的大好机会? 今日终于要歼灭唐节,把该属于自己的威名拿回来,然后招兵买马攻入西安…… “大哥,我说的没错吧!怕他们个怂?就该杀他们的……” 忽然,有马蹄声传来。 刘宗敏心想“大哥还安排了一支伏兵不成?” 转头看去,只见东南方向赫然出现了一支兵马,那旗帜……大楚晋王? 并不认识什么晋王。 然而那支兵马速度很快,不等刘宗敏调整好战线应对它就已然撞了上来。 火铳声一响,刘宗敏就认识这个“晋王”是谁了…… 李鸿基才收到快马报信。 “报!东面西乡方向,出向一支兵马,人数有两千余众,人人有马,看旗号……” 话音未了,他已经看到了旗帜。 他设想过,面对王笑的兵马要怎么打。 从兵力配置而言,王笑喜欢用骑兵,配有火铳、手雷。若以堡垒应对,或可正面交锋。或以来去如风的游战之术,拉长其补给,断其后勤,使其火药不能补给,也可胜之。 问题是,王笑分明是强军,却偏喜欢奔袭游战之术,让人防不胜防。每次都给对手一种“要不是你偷袭我,这一仗我绝不会输”的感觉…… 总之,此次汉中一战,西军与瑞军已经战到疲惫,突然遇到楚军偷袭,必然是打不过的。 李鸿基只看一眼就明白了这点。 那摆在他面前的选择有两个,一是迅速放弃汉中,重新作回流寇,转头去湖广也好,再投张献忠请罪也好;二是趁早投降,毕竟没有伤到王笑的儿子,这人比唐节理智,也许能放过自己…… 然而,不等他作决定,那两千楚军竟然没有向大西军发起冲锋,而是一字排开,作出包围之状。 以两千人包围万余人,却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架势。 这片战场西临褒水,南临汉水,北面是秦岭只有一条褒斜道已被瑞军堵住。现在楚军从东面包围过来,西军竟是无路可逃…… 当楚军的手雷投掷到西军阵中,西军阵中一片大乱,若是平时他们大概就已经要溃败。 但这次是背水一战,刘宗敏眼见退无可退,只好奋起余勇,向楚军那看似薄弱的阵线杀过去…… 唐节抬头看去,只见李鸿基已经摇起了投降的旗帜。 然而楚军的呐喊声传来,却是“必诛恶首李鸿基、刘宗敏”。 有绝望的西军兵卒放下武器跪倒在地,也有李、刘二人的亲兵还在负隅顽抗。 唐节能感受到李鸿基郁闷的心情,另外,唐节自己的心情也并不好。 他知道这一战自己打得太急躁了,结果,又一次被王笑救了。 一身傲骨如同被人打碎了一般,一口恶气憋在嗓子眼里,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挥舞着长槊,策马不停往前杀,想要亲手砍下刘宗敏的人头…… “砰!” “砰……” 前方有火铳声传来。 唐节听了,拍马向着王笑大旗所在的方向奔去。 他知道刘宗敏武艺高强,心想也许刘宗敏冲到王笑面前,自己可以去救那小子一次…… 刘宗敏确实冲到了王笑前面。 “吁!” 楚军的长矛整齐地刺出,将刘宗敏击落马下,子弹打在他的大腿和肩上。 “岁怂!老子杀了你……” “生瓜蛋子……老子……” “……” 王笑驻马立在那,仿佛没听到刘宗敏骂骂咧咧,目光只盯着远处。 直到看着唐节向这边冲过来,王笑才翻身下马,手一抬,自有亲卫递了一根长矛给他。 王笑拿着长矛,走上前,一脚将刘宗敏踹倒。 刘宗敏痛哼一起,努力想要跑起来,王笑已重重踩在他的背上,手里的长矛直接横架在他脖子上,用力往后勒。 “呃……呃……” 刘宗敏就像一头负伤的疯牛,脸涨得紫青,拼了命地想要拉开脖子上的矛杆,脖子上青筋爆起,肩上鲜血直流,硕大的臂膀高高隆起。 王笑没有看他,目光只盯着唐节…… 唐节勒住缰绳,默默坐在马上看着王笑。 他看到王笑就那样踩着刘宗敏,双手持矛,勒着刘宗敏的粗壮的脖子,一点一点往里死命地勒…… 唐节的目光往上移,与王笑对视着。 两人都没有说话,但他已完全感受到了王笑想对自己说的话…… “呃……呃……” 刘宗敏的脚刨着地面,似乎要把靴底磨破,但终于缓缓停了下来。 他满是狂暴与杀气的眼睛死死瞪着前方,终于成了一片空洞。 王笑就这样当着唐节的面,亲手把这个不可一世的猛将活活勒死…… 唐节看着刘宗敏的尸体,不知该说什么。 良久,他拍马上过去,道:“你不是来与我们谈判的吗?怎么来……” “等一下。”王笑打断他的话,翻身上马,策马离开。 唐节不知道他要自己等什么……直到半个时辰后,王笑把两个头颅抛在他面前。 除了刘宗敏,另一个是李鸿基…… 唐节没看到李鸿基是怎么死的,却能看到那双眼睛里还带着不甘、不信、哀求以及愤怒。 仿佛还在狂吼“为什么?!我都认输了为什么还要杀我?!” …… 褒水还在流淌,带着血。 “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投降的,这人运气不太好。”王笑低声念叨了一句,这才转向唐节,笑问道:“对了,刚才你想说什么?” 他的笑容落在唐节眼里,依然显得好看而亲善。 但,唐节本来想说的那些话却已经说不出来了…… 第973章 国势强 北楚建武二年,三月二十七日,王笑在西安接受了唐苙的投降。 楚朝正式收复了河南、陕西,以及大半个山西。 至此,唐中元从延光三年杀官造反为始,近二十年间转战四方建立的政权走向了灭亡。 …… “惟建武二年,三月庚寅,封唐苙为安定公,君公恢崇德度,深秉大正,降心回虑,不惮屈身委质,以爱民全国为贵,岂不懿欤?嘉与公长飨显禄,期公祗服天命,克广德心,以终乃显烈,永为社稷良辅……” 随着这一封诏书被唐苙接过,受封的典礼开始,而大瑞朝也就此落幕。 唐苙被封为安定公,唐节被封为武定侯。 这两人的封爵,相比起原本瑞朝文武百官的期盼,实在是不算高。这个基调定下之后,绝大多数人是感到失望的。 但唐苙与唐节却没了再去争一争的心思。 因为,汉中的一场小仗把唐节的骄傲都打没了。这两年来,他打王笑没打过,打多尔衮没打过,现在打李鸿基这样一个小人物竟也受挫…… 怎么说呢,虽然当时是被激怒了,只带了少量的兵马贸然轻进,但唐节实在无法忍受自己败在昔日的部将手中。 而王笑杀李鸿基就和杀鸡一样,称其“不过是一场小小的叛乱”而已,随军的文书也只记了一笔“二月末,晋王破贼于汉中”,连名字都懒得给人家写上…… 唐节没了心气,虽然唐苙告诉他——“这都是王笑故意的,先写信激怒你,利用你正面牵制李鸿基主力,他再一举歼敌。一切都是王笑算计你的。” 那就算看明白这些,心气没了就没心了。 “要是没有老七,王笑杀我们与杀李鸿其、刘宗敏有何不同?” 兄弟二人也只好接受了安定公、武宁侯的封号…… “呵,连个封地都没有……” 另外,这场谈判过程中,一个关系两朝、至关重要的人物也始终没有露面。 这人就是……小呆瓜。 作为原瑞朝七殿下与楚朝晋王的骨肉,他本该成为一个枢纽,成为文武百官在新的朝堂上争取势力的名义。 但传回来的消息说,这位小公子在被刘宗敏追杀的途中不慎摔伤了,需要在南阳养伤。 据说王笑因此大怒,曾私下里斥责唐苙没能护住自己的儿子。 但王笑平时看起来却是宽厚大度的样子。 这既让人惶恐,又让人庆幸。 因此,整个和谈的过程中十分顺利…… 倒有包括李柏帛在内的少数人看出来,这又是王笑的一招攻心计,但大势已定,却也不能再说什么。 …… 三月二十八日,王笑与唐芊芊在曲江畔的宅邸里举行了一场宴席。 虽然没明说,但这场宴席他们是当成婚礼来补办。 不论出于哪方面考虑,唐芊芊携瑞朝归降,名份上是低不了的。 她成为了晋王妃,与淳宁平起平坐。 她向来自负,在最初心里其实是不愿与人分享王笑正妻的名份,一直以来留在瑞朝其实也有想过往后要压淳宁一头。 但终究还是成了这样不赢又不输的局面。 好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她心里那点儿执念也消散了,上次到济南,也找到了与淳宁相处的方式。 她知道至少往后能和王笑长相厮守,至少她还是最懂他的。 宴席到最后,王笑与唐芊芊向宾客共敬了一杯酒,在一声声“举案齐眉”的恭祝词中完成了这繁琐的仪式。 这次没有挑盖头。 夫妻俩也没有穿礼服,不过是比往常隆重几分。 回了屋里,唐芊芊坐在梳妆台前摘首饰,王笑见这大美人如今成了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又伸手搂着她的腰。 “你以前就最漂亮,怎么还能越来越漂亮?” 王笑虽是晋王之尊,其实也说不出多有水准的情话来。网首发 幸好他长得俊,不显得油腻。 唐芊芊由他搂着,道:“你以前就怠惰,怎还是这般怠惰模样?快去把衣裳换了洗漱。” 王笑懒得去,随口应道:“以前天天调戏我,如今成了你丈夫了,惯会支使我。” “知道花枝怎么说我们吗?”唐芊芊道:“她说‘你们两个就这样当爹娘的?孩子丢在外面受苦,自个天天窝在屋里享乐’,你还不肯反省。” “她说什么也没用,我是不会让儿子再给她们带的。” 唐芊芊让人打了水进来,拧了面巾给王笑擦脸。 她知道王笑把儿子送到新野去了,新野那边有王珍在,还有两个叫孙知新与胡敬事的书生在那边又建了个什么社。 那地方如今必然是没有济南、西安过得舒服,换作别的母亲大概要不依不饶逼王笑把儿子送回来。 当她却明白王笑的心思,对此并不说什么。 但自己的夫君该教训还得教训,她白了王笑一眼,嗔道:“你带就好吗?什么又辣又麻的东西都乱喂。” “花苋菜的辣算什么辣,回头整点辣椒,才叫真的辣。没有油泼辣子的川蜀之地能叫川蜀之地吗?” 王笑握了握唐芊芊的手,自己洗漱了,道:“这两年忙,让我大哥他们先带孩子带两年,回头我自己带……嗯,我大哥教育人还是不错的,他以前在学堂当先生你知道吧……” “总之圆圆姐很生气,下次见了又得数落我们一顿……” 夫妻俩说了些家常闲话,王笑洗漱过后,拉着唐芊芊在桌案前坐下来。 这次他来西安,唐芊芊特意又让人打造了一把新椅子。 这椅子容得下他们两人一起半躺着,一边处理公文一边腻歪十分方便…… “我爹这人也真是搞笑,你知道他问我‘儿媳妇这宅子真不错,房契可齐全?’” 唐芊芊笑了笑,道:“房契是没有的,这里本是秦王一系的别院。爹想知道这宅子是谁的,也可以说是他另一个儿媳妇周眉的。” “哈。” 王笑拿起一份名单,适时停止了这个话题。 唐芊芊道:“爹既然喜欢这宅子,你就给他留下吧?” “我们不是来圈地的。”王笑道:“帐上没有银子,等以后回了济南,回了京城,这些豪宅大院,该发卖的就发卖,包括瑞朝原本封赏的那些王公勋贵。” 他把唐芊芊抱在腿上,叹道:“你看你们这架构,短短几年,功臣勋戚的数量比济南都多,个个坐拥良田美宅,把关中划分了一个干干净净……” “爹当年攻下西安,第一件事就是大封功臣,之后登基称帝,攻占京城,又封赏了一遍。等我与大哥再想整治,已经尾大不掉了。” “所以啊,要洗清,我们该先从自己做起。” 王笑拿起笔,在名单上划过一个名字。 “麻四喜……文不成、武不就,不过是五年前在战场上救过你父王,封了个伯爵……真是……” 他摇了摇头,接着又划了一个名字。 唐芊芊笑了笑,道:“你干脆把要留下任用的挑出来,这样一个个划要划的什么时候?” “唔,也是,一百个也挑不出二十个……” “剩下的八十个你打算什么做?” “分而化之。”王笑道:“有些人培养磨砺一下还是能用的,有些也可以放回乡当个小富家翁,但要大富大贵就难了,我不养闲人。” “有人不满怎么办?这些人可都是造过反、见过血的。” “杀掉咯。”王笑满不在乎道,“我不是唐苙,或者说用他那一套办法的话,给我十年我也难以把陕西治理好。” 唐芊芊仰着头,倚在王笑肩上,把身子缩成一团,有些犯懒。 这两年她很努力想要把陕西治理好,每每觉得力不从心,如今王笑一来,却是从根上就把一切推翻重新梳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她知道,治下这块地方与山东连成一片之后,贯彻新政,互动商贸,很快就不再像原来那样贫脊。 过程想必不会简单,总有被触动了利益而反对新政的人,但大势浩浩袭卷而来,该是没人能阻挡了。 “老大和老三,你打算怎么安排?” 王笑道:“大哥眼下有些灰心,以他的身份,暂时是不好做什么的,歇上一年两年吧,等京城收复了,他也就可以出来任事了,他的才干,分管一部衙门还是绰绰有余的。” “嗯。” 王笑又道:“老三打仗很厉害,赋闲就太可惜了,但他那套打法实在不适合这边,先送到讲武堂学习半年吧,也练练枪法……之后统领一军也可以,但不能再带他以前那些兵了,打散了重新整编。” 王笑揉了揉额头,感到在西安要忙的事还有很多。 “你让唐老三去讲武堂学习?”唐芊芊苦笑了一下,倒也没说什么,又与王笑商量起陕西、山西各个州府的任官人选。 她本以为归顺之后会一切照旧,但看王笑的意思是要彻底贯彻新政。那不少地方就要重新选派官员,事情就麻烦起来。 看样子,夫妻二人得要在关中多呆上一段时日。 她却也喜欢这样,王笑只陪着她…… “目前确定的只有汉中,我打算让史工镇守此处,这人能文能武,本来镇守西安是个不错的人选,但张献忠也不能不防……我本觉得李帛柏可以留守西安,他了解关中情况,只是对新政并不熟悉,另外也怕是镇不住史工。” “简单,把你二哥王珠调到陕西任布政使。” “唔,倒也可以,我先磨砺李柏帛一阵子,等我离开了再把二哥调过来。” “嗯?你现在可了不起了,动不动就磨砺人,男人你就磨砺……要是女人,你就‘磨’……” “不想聊正事了……” “突突突。”蒸汽器响个不停。 这是安在船舱底部一台硕大的机器。 原理倒也简单,王笑几年前就把图纸画出来了,无非是水蒸汽推动活塞,活塞推动滑动阀,再带动飞轮。 难的是制作过程。 但其实也没有比制作火炮难多少,去年也做出来了,如今已安在北楚水师的战舰上。 “这玩意转的……有两个人的力气那么大吗?” “怕是差不多。” “那你说晋王做这玩意干啥?有这工夫,多雇两个人不就行了?” “不对,人要休息,这玩意可是日夜不停地转,可比得上四个人咧。” “俺们大楚水师,差这四个人吗?” “……” 煤铲在锅炉下烧着,船舱里闷热不已,飞轮上装了个浆,缓缓转动。 但大船的行进,依靠的其实还是另外的数十名船工划浆,以及挂满帆的风力。 月光下,巨大的战舰破开风浪,逼向鹿耳门港。 在它后面的宽阔海面上,一艘又一艘的大船压过海浪,汇聚成一支强大的舰队…… 黑夜过去,太阳在前方的海面上缓缓升起。 这是建武二年,四月初一。 大海之水,朝生为潮,夕生为汐…… 四月初一,鹿耳门港潮水大涨,楚军战舰顺着潮水冲向港湾。 “轰!” 炮响声打破了这个清晨的安静,北楚与荷兰殖民者的战争突然打响…… 去年揆一率舰队偷袭登州,在登州海域与贺琬交火过一次。 揆一败退之后,派船向巴达维亚总督报告了此事,认为北楚的商队严重影响了荷兰在亚洲的利益,请求派兵支援。 今年三月,巴达维亚总督派遣的舰队抵达琉球,舰队司令官名叫范德兰。 范德兰认为,要维持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利益、弥补损失,当攻打澳门。 揆一告诉范德兰,那是南楚的领地,而目前荷兰东印度公司面对的敌人是北楚…… 范德兰不知道什么南楚北楚的有什么区别,双方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等到三月中旬,北楚舰队抵达澎湖群岛,揆一与范德兰大吃一惊,停止了要不要打澳门的议题,连忙布置防事。 他们认为,北面的鹿耳门港水浅道窄,大船难以进入,楚军要攻打琉球,只能从南面的大员港进攻,于是安排了大炮与战舰拦截。 然而,四月初一的炮响声突然打乱了揆一的布置,等他再回过神来,楚军舰队已浩浩荡杀进了鹿耳门港…… 军议上,揆一坚守琉球的态度很坚决。 他绝不愿放弃琉球,于是召集军官围在地图前,点明贺琬的战略意图,并作出反攻的计划。 “都不要慌,我告诉你们,二十五个楚军合在一起,也比不上一个荷兰士兵!” “我们与楚人交过手,只要放一阵排枪,打中其中几个人,他们便会吓得四散逃跑,全部瓦解……” 琉球的战火延绵开来之时,远在南京的郑元化已得到了北楚水师攻占澎湖群岛的消息。 同时,王笑招降唐苙的消息也相继送过来,这给他廷蒙上了一层阴影。 从很早以前开始,郑元化就已经意识到那个痴儿迟早会成为心腹大患。 两年前他试图压住王笑崛起的势头,于是决定水淹黄河,当时温容信还对此提出过异意,认为是否过于重视王笑了。 然而,眼下的情况说明……不是太重视王笑,还是低估了他。 过去这一年里,王笑修黄河、守山西,接连击败了博洛、阿巴泰、孙仲德、方明辅,最后在关中击杀多尔衮,前前后后加在一起,五六十万的兵力都败了。 如今他收服瑞朝、攻打琉球,迫不及待想要统一四海的野心已经展露无疑。 要怎么遏制他,成了南楚眼下最迫切的问题。 公房中,几个重臣的争论越来越激烈…… “下官认为,当派南安侯率水师横渡海峡,击破伪朝水军。” “不妥吧?伪朝攻打红毛鬼,我们去派人偷袭其后,恐遭天下话柄啊。” “琉球沃野数千里,若让伪朝得此地,则其进可攻、退可守,足与我沿海五省之地抗衡。如今若不加阻止,往后遗祸无穷。” “不错,王笑先攻琉球,足可见其图谋不小,今若放任,往后他必定南下。” “朝廷调派得动南安侯吗?让他出征,银粮又要筹措。” “可加封他为国公……” “尾大不掉啊尾大不掉……” “……” 郑元化老眼微垂,始终是兴趣缺缺的样子,到最后他挥了挥手,道:“散了吧,有了章程再谈。” 诸臣退下,他把温容信单独留了下来。 “今日所议的这些,已不足对付了那痴儿了。”郑元化缓缓开口道,“那痴儿从不打没把握的战,郑芝龙肯不肯去琉球不提,就算肯去也晚了,佛郎机人撑不到那时候。” “是,下官也是如此认为。”温容信道:“朝廷固疾未除,战场交锋、比拼国力,怕是……” 他话到这里摇了摇头,又道:“依下官之见,王笑先不守规矩,派人刺杀老大人。我们又何必再与他讲规矩?” 郑元化又何尝没想过派人刺杀王笑。 但太平司不如锦衣卫,也唯有王笑刚从辽东回山东的时候是个时机,如今再想行刺却是难以下手。 那小子一会出现在山西,一会出现在济南,没等消息传回来,人又到了关中…… “你可有把握?” “据坊中传言,王笑曾把三个秦淮歌妓收入府中,传闻虽有不实之处,这三名歌妓确实能近王笑的身,其中有一个名叫顾横波的,下官寻访一年,已找到了她的家人……” 郑元化微微叹了一口气,老眼中满是苦意。 这一世人,他自问也是多谋善断,到头来却只能用这种下下策去对付王笑了…… 温容信也感受到郑元化的无奈,又道:“有时候,最简单的办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王笑一死,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只要王笑一死,大清的难题也就解决了。” 雁门关,岳乐望着远处楚朝的营帐,心知等过了夏收,楚朝的攻势必然还要加强。 他必须尽快找到办法阻止楚军北伐。 这样简单的办法,多尔衮怎么就不懂得用呢…… 第974章 收失地 战争对有些人而言,关乎理想志向、关乎前程富贵。 但对另一些人而言,关乎的是不能不能活下去…… 自荷兰东印度公司进驻琉球起,不仅带来了欧洲流行的天花病、使大量的高山族原著民死于瘟疫,还带来了血腥的杀戮。 楚延光十年春,荷兰人对小琉球群岛发动了灭族的屠杀,千余居民死于战火近半,其余被分批卖到东南亚做奴隶,部落的所有女人,则分配给士兵为礼物。 延光十年自延光十五年,他们多次扫荡各个部落,每次都特意选在秋收后动手,烧毁粮食、房屋,要的就是让这些村民在入冬时节吃不上饭、没地方住,以强迫签订契约。 就此,荷兰东印度公司征服了这片殖民地。 他们终于可以得意洋洋地说上一句—— “这些华人终于明白,拒绝文明开化的后果……” 然而,在枪炮口下暂时低下头的琉球百姓,依然没有忘记反抗。 当楚军的舰队驶入鹿耳门港,炮声响在琉球的土地上,高山族百姓接踵而至,争先恐后地帮助楚军登陆…… 李平站在甲板上,目光望去,见到的一群群衣不遮体的人们,向海岸边涌来,有人推着板车,有人只拿着麻绳。 一开始他是吓了一跳,以为是敌军。 等到哭声响彻,他才身子一颤,明白这些人是他的同胞手足。 “登陆!” 随着旗号下达,李平排在队伍中下了甲板,耳畔是震天的哭声,他转头看去,见到一个黝黑的老汉扛着一个门板,拼了命想把门板驾在船舷上。 “大爷,没事,我们跳下来就好。”李平连忙喊了一声,跃到岸上。 那老汉嘴里咿咿呀呀地喊着什么,李平听不懂,却能感受到巨大的热情。 这让他有些吓到,看着对方的老眼,心颤得厉害。 那老汉见他不应,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个饭团,小心翼翼捧起来,一双老眼盯着李平,又咿呀了两声。 ——你吃吧。 李平眼睛一酸。 等到耿叔白下了船,李平连忙跟上去,只见耿叔白在人群中找了几个青年人说话。 …… “你们到了澎湖群岛后,荷兰人怕我们帮助你们,把头人都软禁在平古堡里,田间没来得及收的稻谷全都被烧了哇!” 随着这一句话,场面登时乱起来。 “我家的粮也被烧了……” “逼我们种甘蔗,不许卖,只能卖给他们造糖,两里尔……呜呜……这么大一捆才卖两个里尔……” “买盐要交税,买蜡烛也要交税……” “我们想帮官军打仗,没有武器……不让带武器,我大哥拿了一把柴刀出门,砰的一声就被打死了……” 李平站在耿叔白身后,听着这些激动到语无伦次的诉苦,眼睛一酸。 他抹了抹眼,转头看去,见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穿着荷兰人的衣服,被父母牵着,却是恐惧地看着自己,一个劲地往后缩。 他于是走过去,轻声问道:“怎么了?你怕我吗?” 小男孩又往后一缩,大哭着喊了一句。 周围几个琉球人脸色大变,有人怒吼一声“阿宽你胡说什么!快闭嘴。” 李平连忙摆手,道:“没事……没事。” 他转向通译问道:“这孩子说了什么?” 那通译是个懂荷兰话的,闻言瞥了耿叔白一眼,见耿叔白点头,这才答道:“他说……汉人来了,汉人是卑鄙无耻下流的强盗,请上帝保护他。” “不是的。”那孩子的父亲吓得脸色发白,忙不迭道:“不是的……我……传教士教他……要不学就罚我劳役,孩子不会说荷兰话,要罚我鹿皮的……打不到鹿皮了……” 耿叔白没有说什么,摆了摆手,迈着坚定的步伐往前走去。 耿叔白是北方人,不会坐船,这次过来晕船晕得厉害,上吐下泻,到现在脸色都惨白得厉害。 但这一刻,他的精神气似乎又回来了。 他谢绝了老乡送上来的瘦驴子,一边走,一边大喊道:“将士们,你们不是担心人生地熟吗?但现在,乡亲们来接我们了!” 他转头看了看,又喊道:“乡亲们来接我们了……走!跟着乡亲们去把红毛堡打下来!” …… 这一天,自发来迎接楚军的琉球父老有三万余人,这些人在面对数百荷军的枪炮时没有抵抗之力,他们也曾接受了十余年的奴化教育。 但家国犹在,并没有忘掉他们。 于是这些手无寸铁的人就推着板车、挥舞着甘蔗、捧着仅剩的饭团,随着楚军浩浩荡荡杀向红毛堡。 年轻的少年李平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 他忽然明白,这一场战争与以往的战争不同,以往是社稷正统之争,对百姓而言是换一个皇帝。 这一战输了……这一战不能输。 李平也渐渐明白了晋王所言的“殖民”是为何意。 四月初二,楚军切断了红毛堡与平古堡之间的联系。 耿叔白于陆地进攻红毛堡。 贺琬于海、陆两路进军,逼攻平古堡。 揆一亲自镇守平古堡,命范德兰率战舰阻击贺琬的水师。 楚师水师有二十艘战舰,六十艘大船,其余皆是小船。 荷兰有揆一的四艘三级战舰、六艘四级战舰。有范德兰的一艘三级战舰、五艘四级战舰。数量上虽然略少,但炮火更为精良,装配的是大口径的四十二磅炮。 范德兰亲自在罗南号上指挥。 赫克托号、白鹭号、格拉弗兰号、伯玛丽亚号率领舰群破浪驶来。 如猛虎与群豺对峙…… “轰!” 在楚舰的射程之外,赫克托号就率先开火,炮弹猛击在楚舰群中。 贺琬大怒,令所有战舰、船只冒着被击沉的风险,全速向荷兰战舰驶进。 炮火轰鸣,楚舰相继有六艘被击沉,大小船只被击毁十余艘。 好不容易,楚舰驶到了射程之内,与荷兰战舰相互开火。 荷兰舰却裹有铁皮,不易被击毁,且炮火更强,楚舰往往中上几炮就被击沉。 但海战持续了一天之后,终于,楚舰拼着在被击毁了十艘之后,奋力击沉了赫克托号。 楚军大船逼近白鹭号、格拉弗兰号,以铁链扣住其船头斜桅,展开接舷战,放火焚烧。 范德兰急令罗南号调头逃离,领着小舰驶离琉球海域。伯玛丽亚号见状,也是连忙逃窜。 一场海战,以楚军的惨胜告终…… 四月初三,耿叔白兵临红毛堡城下。 该城周围四十五丈,高三丈六尺,城墙上有四座炮楼,强攻不易。 耿叔白不愿折损将士,围住红毛堡,寻找破城机会。 是日,有三百荷兰兵士从平古堡乘小船,沿台江而上,在江边登陆,意图支援红毛堡。 耿叔白大怒。 “老子率军三千围困红毛堡,荷兰人却以区区三百人偷袭,瞧不起老子吗?!” 他亦只领三百将士迎击,其余人继续包围红毛堡。 双方列阵,却见荷军有条不紊依次排开,高举火铳,一边放铳一边逼近。 耿叔白见其火器精良,射程比自己想像中远得多,连忙下令后撤。 荷军步步逼近之际,却有数百楚军从侧面突进而来,也是举着火铳不停射击。 一时间铳军如雨,正面的楚军亦是奋勇杀来,全歼这支荷军。 耿叔白冷笑不已。 “叫你狂……” 楚军兵围红毛堡三日,琉球父老倾力相助,掘断了红毛堡水源。 四月初九,红毛堡守将猫难实叮派人向耿叔白请降。 “城内还有华人,还有部落的头人,希望将军能替他们着想,保持绅士的礼仪,只要答应不会加害荷兰人,并允许我们带走自己的财产,我们可以投除,并去平古堡劝降揆一总督……” 耿叔白点了点头,嗯嗯呀呀了几声。 四月十日,红毛堡城门打开之际,楚军突然杀入,歼灭猫难实叮所部…… “该死的混蛋!你们不守信用,上帝会惩罚你们……” 猫难实叮愤怒地大吼着。 耿叔白却懒得让通译告诉自己他在说什么,直接吩咐了一句。 “你告诉这个红毛,其实你根本不懂他们的鸟语,那天谈判我根本没听懂他们说啥……” 四月十二日,楚军兵围平古堡。 平古堡城周长两百余丈,高三丈有余,分三下层。 城四隅向外突出,置炮数十尊。荷军炮火密集,射程远,封锁了周围每条通道。 其城墙以糖水调灰垒砖,比石头还硬,且深入地下一丈余多,无法挖掘地道穿过城门。 贺琬强攻数日,死伤惨重,只好命令士兵立栅栏,包围平古堡,做好长期包围的准备。 他出征前得了王笑的吩咐,首重保境安境、归化百姓,于是开始派士卒往各处屯垦,又派文官往琉球各处安抚百姓。 …… 这一场仗,让李平每天都有新的感受。 他向通译学习荷兰语,且时常向俘虏了解海外的情况。 贺琬却告诉他“少和那些人打交道,万一染了天花很麻烦。” 李平年少不知畏惧,道:“种痘就好了。” “种痘万一你死掉。” “晋王说,有一种牛痘可以防天花,他以后钻研一下。” “你别等晋王钻研出来就染上天花死掉了。” 李平反问道:“贺都督长年出海,就不怕天花吗?” 贺琬吸了一口烟叶,道:“我跟你不一样,我是搏命的人,你是楚朝的将来。” 见李平还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贺琬又道:“听说过吗?他们把得天花病人用过的毯子给新大陆的人,百年间弄死了很多很多人……出海,是很危险的事。” 他还是不明白,晋王为什么要让自己带着这些年轻人出来。 李平却没在听他说这些有的没的,目光转向一个俘虏,忽然愣住,喃喃道:“这人也太黑了吧。” “没见过吗?那是黑奴。”贺琬喃喃道:“也是银子……” …… 两天后。 李平神秘兮兮地找到贺琬。 “贺都督,学生想到一个办法攻下平古堡。” 贺琬道:“我不急着攻下平古堡,揆一困守孤城,在我眼里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但是我们早些打赢不好吗?” “我怕出问题,这一仗我一定要赢,不能冒一点风险。” “那贺都督要听听我的计划吗?” “那你说也行。” 李平道:“贝拉克说,平古堡里有很多他的同族……” “贝拉克是谁?” “那个俘虏,黑黑的那个。” 贺琬“哦”了一声。 “贝拉克愿意想办法进城,他可以救出几个荷兰俘虏,让荷军把他们吊进城里,然后他说服他的族人,夜里打开城门放我们攻进去……” “这人信得过吗?” “嗯!”李平用力点头,道:“他不想再当奴隶了,想要成为我们大楚的子民……” “放屁,他也配当大楚的子民?” 李平道:“有何不可?有朝一日,我们要率军收服列海诸国,始天下皆为我们的疆域,正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呵。”贺琬冷笑,“幼稚。” 李平奇道:“那贺都督觉得呢?” “开疆拓土,还要费工夫教化这些蛮夷,所得远高于所费。不如驱使他们劳役,刮干净他们的钱财供我大楚百姓。” “那我们与那些荷兰人有何不同?” “有何不同?我们高他们不止一等。” “学生说句不敬之言,贺都督你没有理想。” “你懂个屁……算了,我懒得跟你一个孩子一般见识……” 揆一虽然被围困在平古堡,依然显得十分傲慢。 海战虽然输了,但罗南号与伯玛丽亚号已逃往巴达维亚,想必巴达维亚一定会再派舰队来支援。 他还可以凭借坚城与火炮之利,守住平古堡,等待援军。 然而,五月七日夜里,在平古堡内的三百黑奴突然叛乱,打开城门。 楚军掘地道直通城门前,趁黑奴叛际之际杀入城中…… 火铳声与厮杀声响了整整一夜,天亮时分,平古堡已被鲜红铺成一座血红之城。 “停下!快停下!我们投降了……快告诉他们,投降了啊,该死……” 揆一疯狂的摇动着白旗,一脚踹在通译的屁股上。 “混蛋!快告诉他们,战争已经结束了,让他们和我谈判!我可以释放他们的俘虏,交出货品和财产……快,该死的……” “砰!” 子弹如暴雨打来。 “你们怎么敢?科恩总督会给你们好看的……” 子弹穿透了揆一的张大的嘴,楚军踏过他的尸体,将旗帜插在平古堡之上。 至此,沦陷了二十八年的琉球,重归楚朝疆域。 五月初八。 李平抬头看去,见到贺琬派人在平古堡坚硬的城墙上凿了四个大字。 ——永不分割。 “贺都督,这是何意?” “不知道,出征前晋王交代的。他还说这一仗只是刚刚开始,往后十年教化,才可磨灭侵略者给此地留下的痕迹……” 李平凝望着城墙上的大字,愣愣出神。 “这一仗才刚刚开始……贺都督,有朝一日,我要像你今日这样,我要亲手把大旗插在巴达维亚的城头!” “你皮肉太嫩了。” 李平有些生气,转过头瞪着贺琬,郑重其事道:“海风激荡,云帆入洋,英雄叱咤,开疆辟境,此乃学生之志。” 贺琬笑了笑,拍了拍李平的肩。 他心想自己一开始哪有什么志向,被兄弟族人迫害,出海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幼稚……” 两个并肩走着,李平忽然又问道:“那个荷兰总督临时前说的什么啊?” “不知道,管他说什么……” 五月十二日。 经过了三十多天的航行,罗南号抵达了巴达维亚,范德兰将战败的消息上报给荷兰东印度公司总督科恩…… 荷兰东印度公司迄今已成立了近五十年。 这是世界上第一个股份有限公司,政府持有股份,公司每年给荷兰联省共和国五分之一的分红。 它拥有自组佣兵、发行货币、与其他国家签应正式条约、并对该地实行殖民与统治的权力。 五十多年间,荷兰人相继打败了葡萄牙、西班牙、英国,建立起了牢固的全世界商业霸权,贸易额占到世界总额的一半。 如今,世上一共有两万余艘船只,荷兰拥有其中的一万五千余艘。 悬挂着三色旗的商船游弋在五大洋之上,‘海上马车夫’名不虚传,这是荷兰的黄金时代…… 荷兰东印度东司董事会由七十多人组成,真正握有实权的只有十七人,被称为‘十七绅士’。 三十年前,‘简·皮特斯佐恩·科恩’被十七绅士指定为公司总督,来到爪哇岛建立了巴达维亚城,作为荷兰东印度在亚洲的总部。 之后的三十多间,科恩展示了他的强大的野心与强硬的手腕。他以作风以严酷著称,对下属严苛,对敌人更是丝毫不仁慈,人们称他“铁腕”科恩。 他建立起了荷兰在东印度地区自给自足的贸易网。 他以恐怖政统治东印度地区,砍掉英国商人的头颅,逼迫英国势力暂时退出了东印度、为了独占了香料贸易,将班达岛的土著屠杀殆尽。 他从非洲东岸、印度和钖兰运来了大量的奴隶,进行高压统治下的剥削…… 但他更瞩意的还是来自楚朝的苦力,声称“没有什么人比华人能够更好地为我们服务……” 科恩上任之初,想要打通对楚朝通商的门户,这个企图遭到了楚朝的严重抵制。于是他派舰队在澎湖群岛占领据点,被楚朝将领驱逐。 当时葡萄牙人从楚朝租借了濠境,为楚朝制炮,科恩又派舰队进攻濠境,又被葡萄牙打败。 但科恩终于还是派舰队占下了琉球,驱逐了葡萄牙人,把琉球作为据点。 这是他与楚朝的第一次交流。 二十年前,科恩患了痢疾,本已濒死。但来自楚朝文家商船的大夫用一剂‘不换金正气散’救了他一命……这是他与楚朝的又一次重要交流。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科恩并不感激,他更想要在海贸上打败楚朝。 但不管他怎么做,大量的白银还是流入楚朝,这个神秘而古老的国度,像是一个巨大的吞银怪物…… 思来想去,科恩认为,这是因为楚朝的银本位制度,以及其强大的工艺实力远超欧洲。 楚朝的‘老爷们’总喜欢把银子藏起来,银子一进楚朝就再也不出来。 要战胜楚朝,简直就是在与整个银本位制度对抗…… 科恩甚至想过,以金本位代替银本位,以彻底摧毁楚朝的贸易体系,但这根本就不是百年时间可以完成的。 他只好寄望于共和国海军能支持自己武力占据濠境。 可惜在多佛海峡,荷兰商船与英国人的摩擦不断加剧,荷兰需要组织舰队护送商船。 这次揆一请求支援,科恩派出范德兰的同时也命令他想办法攻打濠境…… 然而,这一天消息传回来,不仅没有攻占濠境,连琉球也快丢了。 科恩勃然大怒,决心给北楚水师一点颜色瞧瞧…… 六月初,王笑也得到了收复琉球的消息。网首发 他很高兴,还表扬了郑元化一句。 “嗯,老狐狸这次不错,没有联合西方殖民者对付国内的敌人……” 表扬完了,王笑也就没再把荷兰人当一回事。 他的固有印象里,荷兰人赶走了也就赶走了,还能反扑过来吗? 但王笑不知道的是,哪怕是原本的历史上,‘清统一琉球之战’依然有荷兰舰队活动的身影。 不是‘清朝水师’收复了琉球,而是‘清荷联军’一起收复了琉球。 之后,荷兰占据基隆。 也就是当时荷兰已经输掉了第一次英荷战争,正准备第二次英荷战争。加上清廷海禁,贸易所得甚微,东印度公司在基隆无利可图,维持费用却十分庞大,因此自行放弃撤出。 …… 而眼下,一切已然改变。 北楚的海贸活动已严重损害了荷兰的利益。 北楚水师毫无绅士礼仪、残忍地杀害了东印度公司的琉球总督。 这个时空里,科恩没有死于那场痢疾,已然在准备着凶狠的报复…… 王笑自然不会知道这些。 什么铁腕科恩,听都没听说过…… 第975章 进修堂 讲武堂。 唐节看着眼前的试题,皱了皱眉。 “依条例规定,单独驻防的作战部队应依据哪些情况制定作息?” “一、季节;二、作战任务;三、驻地环境;四、将官个人习惯;五、人员变化。” 唐节想了想,见这是一道多选题,于是提笔把五个选择都勾上。 做完选择题,目光移到后面的填空题,他又犯了难。 “点卯后,士卒整理号舍、洗漱的时间不得超过___刻。” “将官有权对部署下达命令,通常逐级下达,___的情况下可以越级下达。” “……” “娘的!”唐节低声骂了一句。 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自己哪里懂的。 ——呵,教出一群纸上谈兵的赵括。 要考也该考些真正有用的东西才对。 他又看向后面的题。 “宋雍熙三年,宋太宗举兵北伐,兵分三路进取燕云,试论,若你是东路主帅曹彬,将如何取得岐沟关之战的胜利?并如何攻克幽州?” 唐节冷哼一声,提笔写下一句。 “赵光义蠢材一个,也配指挥老子?!” 转头看了看,隔着一个位置,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正在奋笔疾书。 唐节眯了眯眼。 他目光极佳,能瞄到那年轻人的部分答卷。 “……粮草不济,则须在月旬内击败耶律休哥,此人乃辽国宗室……” “咳咳。” 才看到这里,监考官在唐节的桌案上敲了一下。 唐节微微冷笑,也不再偷瞄。 他搁下笔,懒得再做这份试卷。 ——娘的,跟科举有什么两样?老子要是会科考,还造个屁的反。 他又看向自己的几个熟人…… 耿当挠头抓耳,明明答不出来还要苦思冥想,蠢材一个。 自己几个旧将也一样……艾胜楠居然也在写?她能懂个屁,一定是乱写。 咦,那是牛老二吧? 只见牛老二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唐节以前就认得这家伙,当时都没发现这家伙这么对自己胃口…… 好不容易结束了这场无聊的考试,唐节出了大堂,感到有些烦躁。 三月末,他和唐苙投降受封之后,王笑还在西安施政,唐家则被先送来济南。 唐节在四月中旬到达济南,安置好之后就进入讲武堂。 和别的小屁孩学员不同,唐节进的是将官进修堂。 每个月都会有三次考试,文考、武考,以及一次演习,关系到进修结束之后能在军中担任什么职位。 唐节也知道王笑今年就要北伐,这等大功业怎么能少了自己呢? 如今已到了六月,入学也一个月多了,今天这第一次文考看来是搞砸了。 ——实在不行,到时候再去求求老七吧…… 这般想着,他举步往食堂走去。不得不说,这边的菜式确实很不错,这也是唐节愿意留在讲武堂的原因之一。网首发 一路上有些小学员见了唐节,低声说着什么。 “看到了吗,那便是武定侯,昨日将官堂的武试魁首……” “果然威风凛凛,不愧是天下知名的猛将……” “有朝一日,我等或许就在他麾下任职……” “……” 唐节蛮喜欢这些孩子的,也享受被他们崇拜。 ——可惜,你们不知道老子今天文试考了个倒数第一。 他领了自己的饭菜找地方坐下来。 往日这时候食堂都是安静有序,今日却有些不同,有几群学员围在一起议论着什么。 唐节也听了一会,却是二月初随水师出征琉球的学员回来了,正在说着自己的见闻…… “那些荷兰人穿着紧紧的裤子,难看死了。” “我听说,朝中有大臣认为,治理琉球花费不小,主张弃守呢。” “不可能的,晋王连委派的官员都选好了……” “……” 唐节对红毛鬼的事没有丝毫兴趣,走过去在王颙肩上一拍,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王笑什么时候回来知道吗?” “见过武定侯。”王颙和几个小伙伴都很有礼貌地行了一礼。 至于王笑什么时候回来,他却是不知道的,应道:“想必是快了,武定侯从西安过来不知道吗?” 李平却是道:“九月便要北伐,晋王必在七月前归济南的。” 唐节点点头,心里想着到时该如何叫王笑让自己统兵…… 李平见他不回答自己的话,又道:“学生很快便可完成学业入营,今岁或可与武定侯同赴疆场……” 唐节心想那可不一定,老子文试考得太差了。 他脸色一沉,依旧不回答李平的话,目光在张光第脸上一扫,又想到万一找人求情这条路走不通,不然让这小子教一教自己? 真是太烦了…… 等唐节走开,王颙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道:“他也太狂了吧,你跟他说话,他都不应人的,脸色又难看。” “人家是当世名将,有点架势也很正常嘛……” 知事院。 顾横波把一撂文书放好,打量了一眼左明静的脸色,低声道:“要调派到陕西、山西等地的官员名单理好了,这该是最后一批吧?” “嗯。”左明静淡淡应了一声,头也不抬,道:“这些天你们也辛苦了。” 顾横波却不走开,脚尖在地上轻轻点着,似还想问些什么。 “嗯?怎么了?” “晋王也快回来了吧?” 左明静似有些脸红,抬手想整理一下发丝,发现官帽把头发压得严严实实。 “嗯,想必该是的。”平平静静地应了一句。 “我见缨儿她们在准备呢。” “准备……什么?” “还能有什么呀?”顾横波瞄了左明静一眼,眼神中有五分羡艳,五分幽怨。 左明静被她看得不好意思,重新低下头做事,但却难以像刚才那样集中精神。 顾横波两指食指抵在一起,不停转着,虽不说话,但也还不走开。 左明静只好苦笑道:“能帮你的我都帮你了,你求我也没用……” “我不敢为难左大人,我就是想多陪陪你,沾些你的气息。” “……” 左明静无言以对,岔开话题,道:“对了,香君这两天怎么回事?无精打彩的。” “那侯恂老头不是到济南了吗?他献了南阳城,竟还想着起复。侯方域也来了,纠缠着香君不放。” “我说你们……她们年纪也渐大了,是时候成家了。香君若还放不下侯方域,你也别阻着她。” “哪是我阻着她?是她自己看得明白……” 傍晚时分,济南城东,运署街旁的巷子里有两个士绅正站在轿子边闲话。 “许老爷,你那别院卖了?” “是啊,这个价……”其中一个士绅用手指比了比。 “啊,这个价可不错,到明年朝廷迁回燕京,只怕卖不到这个价喽。” “谁说不是呢。” “也不知道哪个冤大头买的。” “可不是吗,那家伙是个大官……” 那许老爷话到一半,正见到冤大头的儿子回来,吓了一跳,连忙过去赔笑解释。 “侯公子,我这朋友瞎说的,令尊当时就看中……” 侯方域眼神空洞,脚步虚浮地走过去,神魂不属的模样,应也不应。 巷口的两个士绅对视了一眼,纷纷摇头。 “嘿,这人,一点礼数没有……” 侯方域回了家,用双手擦了擦脸,强打起精神。 转过回廊,只见前庭中侯恂正在与一个满头白发、落魄书生模样的中年人下棋。 “爹、世伯。” 侯恂淡淡应道:“回来了就去准备下月的官吏考试,一定要拔得头筹。” “是。” 等侯方域退下去,侯恂摇了摇了头,向对坐的白发书生道:“这孩子没点心气,让匡台见笑了。” 正在下棋之人名叫徐维,字匡台,早年间曾是楚朝御史,因上书弹劾阉党,被罢官流放,与侯恂也是旧识。 前阵子徐维流落商丘,到侯家拜访,当时侯恂并不在商丘,不好请在白云寺带发修行的侯方域出面招待,徐维便在侯家寄寓。 之后侯恂传信让侯方域到济南赴考,徐维也是动了心思,一同前来。 当时故人相见,侯恂见比自己还年轻十岁的昔日同僚如今如此沧桑,老泪纵横。 至于徐维要来参加考试,侯恂天天拉着他下棋、又叮嘱儿子“一定要拔得头筹”,则是不经意间流露的居高临下之态了。 “在商丘时我也听说了。”徐维叹道:“侯兄何必为难朝宗呢?儿大不由爷,他心喜李香君,不如由……” “匡台不必替这孽障说话。”侯恂道:“若非他招惹那些妓子……” 想到痛处,侯恂重重“哼”了一声,方才继续说道:“这朝中局势如何说呢,万事决于晋王,晋王不喜用太监,以女子代替,知事院便如司礼监……” 提到‘司礼监’,徐维神色一黯。 侯恂道:“可叹啊,匡台当年不畏艰险,上疏抗言。时过境迁,朝堂当中还是有阉党。只是换了个名字,旁人不明白…… 那李香君以妓子出身,接近晋王,说来何等可笑?更可恶者,这些妓子朋比为奸,其中那顾横波更是以色幸恩,献媚晋王,窃弄国事。只因老夫不许朝宗纳李香君,她便挟私恨而贬老夫至南阳。” 徐维讶道:“竟有此事?” “说来确是不可置信,堂堂尚书郎,被妓子贬谪,老夫都难已启齿,顾横波此人,既如商之妲己,又如汉之十常侍。祸水、权阉……” 徐维却不像年轻时那样,听得三言两言就激愤不已、仗义直言,然后害得自己祸及全家。 他再听着这些,显得很沉默。 侯恂微微笑了笑,放下一枚棋子,道:“看来,匡台变了啊。” 徐维拿着棋子在手上,看着棋盘琢磨着,缓缓应道:“至少知事院还不是当年的司礼监,没有对侯家抄家灭族不是吗?” “哈……” 之后的棋局变得没意思起来。 徐维回到屋中,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检查了一下封口,耳边响起那人的话。 “这是触之即死的毒药,让他碰一下就可以,看,事情很简单的……” 第976章 王家媳 王家。 一个嬷嬷慌慌张张冲进崔氏屋里。 “夫人,不好了,二少奶奶和四少奶奶吵起来了……” 崔氏闻言站起身来。 “又吵起来了?我的乖孙子在哪?没惊到他吧?” “小少爷奶妈带着,在四少爷院里。四少奶奶是跑到二少爷院子里吵的。” “那就好那就好。”崔氏拍着心口,想了想,问道:“还在吵?” “是,四少奶奶想让二少爷托些关系办生意上的事……” 崔氏根本不关心她们为什么吵,反正两个儿媳妇她都不喜欢。 那宋兰儿她爹都没在当官了,老二也是瞎了眼,续弦这么一个没落户。那丫头也是嚣张得很,入门两个月,没给自己请安过几次。 至于钱怡,虽说是亲儿子的媳妇,却也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爱慕的还不是王家的势。还不肯把乖孙子放到自己院里养,也让人恨得牙痒痒…… 嬷嬷见崔氏一副漫不关心的样子,不由问道:“夫人,是否派人去请大少奶奶回来?” “不,我们去宝儿院里瞧孙子……” …… 半个时辰之后,王珠回到家,一个丫环匆匆跑过来。 “二少爷,不好了,夫人和二少奶奶、四少奶奶吵起来了……” “怎么回事?” “二少奶奶和四少奶奶先吵起来,夫人趁机想把小少爷抱走,于是四少奶奶和夫人又吵起来……” “够了。” 王珠打断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举步往前走去,绕过回廊,便听到前面崔氏哭喊道:“瞧瞧,瞧瞧,你们就是这么当王家的儿媳……” 他迈步而上,正见三个女人叉着腰互不相让。 崔氏正骂着,忽感到一阵凛冽的寒风吹来,抬头一见到是王珠回来了,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忙不迭转身就跑…… 宋兰儿和王珠回了屋,马上又变回了小贤妻模样。 “我就是想劝劝母亲,别太溺爱孩子……” 王珠从来不爱理会后宅这些事,换别人敢跟他妻子吵架,他必然要人家完蛋,但崔氏是他名义上的母亲、钱怡是亡弟的遗孀,又都不是什么值得放在眼里的人物,他也懒得多管,提起了正事。 “我的任命已经下来了,陕西布政使,你也可以调到西安负责那边的宣抚之事,过两天就起行。” 宋兰儿也得到了消息,闻言并不诧异,问道:“那思思呢?” “留在家里吧,这次去陕西也就一两年的事,稳住了局面,往后再调遣别的官员就方便了。” “好吧。”宋兰儿有些担心,问道:“这次过去……公爹会不会生气,我们成亲他都没在,实在是不妥……” “三弟信上说他们已启程回济南,我们从黄河北岸走,看看风景,见不到爹。” “啊?” 王珠道:“放心吧,爹那人没什么长性,就算生气很快就过去了,等过一两年,他会说‘多亏老夫当初去宋家提亲,老二娶了这么个好媳妇’……” 这王珠平时不显,偶尔却也能把宋兰儿哄得十分高兴。 夫妻俩又说了一会闲话,末了,宋兰儿才想起来,要把王笑快回来的消息告诉左明静才行…… “当王家的媳妇就是那样,大嫂也好相处,几个姨娘也好相处,殿下她们就更不必说了,就是这个钱怡,真讨厌,我竟然跟她成了妯娌……” “公爹就没怎么相处了,至于崔氏婆婆,王臭脸叫我不要理她,她平常也不怎么露面……” “我之前和王臭脸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想到我能和殿下当妯娌呢,想起来和做梦一样……” …… 宋兰儿叽叽喳喳说了一通之后,左明静愈发有些苦恼。 她近来总有心事。 想必是王笑临走前交代过,缨儿最近就在操办让她过门的事,自这开始,时不时就有人跑来告诉她“晋王快回来了呢”。 其实不用她们说,左明静自己也知道。 时间每过一天,她的不安就愈多一些,有时觉得自己是个寡妇,实不宜入她的门;有时担心祖父会反对此事;有时又怕唐芊芊会对此不满…… 她于是有些后悔,那夜不该答应王笑的。 另一方面,她经常抬头向外面看去,又期待听到动静,期待有人喊一句“晋王回来了……” 当看到窗外一片平静,心里又莫名地失落。 “快了。”她心想,偏感到这“快了”是最磨人的。 这天,左明静正在处理事务,忽然见到甘棠快步小跑过来。 “左大人,殿下让你过府一趟。” “怎么了?” “晋王回来了……” 左明静脑子里嗡的一下,看着甘棠的嘴,后面的话都没听进去,只见得脸烫得厉害,心跳得厉害。 她放下笔,跟着甘棠走到门外,被门槛绊了一下。 下一刻,她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转身就跑掉了…… “左大人,你听我说……” 甘棠提着裙子追了几步,眼看着左明静如受惊地兔子一般转过月亮门,不由挠了挠头,嘟囔道:“话还没说完呢。” 一路跑回左府,她穿过并不熟悉的庭院,躲进左经纶的书房,在角落里缩起来,才觉得安心了些。 等到晚间,左经纶下衙回府,看到躲在那的左明静,老头子吓了一跳,接着哑然失笑。 “你怎么回来了?” “祖父……”左明静忽然哭了出来。 当年左经纶逼她嫁入何家时她没哭;新婚之夜丈夫暴毙时她也没哭;齐氏百般苛责她也没哭;京城被攻破,她跟着残兵一路逃亡经历艰险也没哭…… 每到这些时候,她告诉自己要坚强要扛过去。 唯独王笑小心翼翼地如珍宝待她,她突然间害怕起来。 “祖父,他想让孩儿当他的侧妃……你答应吗?” “孩子啊,当年祖父给你指婚,耽误了你,这次你可以自己选。”左经纶叹道,“对了,晋王派人把你爹娘从成都救出来了,安置在汉中,这消息才要告诉你,你怎么跑了……” 左明静一愣,脸烫得厉害。 她以为淳宁叫自己过去见王笑是要说入门的事,却没想到竟是这样,一时更是羞愧,抱着膝盖哭得愈发厉害…… 第二天傍晚,王笑到左家拜访。 路过庭院时,他看着门边的扫帚笑了一笑,问道:“老大人可记得当年一扫帚把我敲倒在地上?” “年纪大了,不记得了。”左经纶矢口否认。 两人都笑了笑,进了堂中落座。 王笑捧着茶,沉默了一会,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 左经纶先开口道:“谢晋王救出伯宗夫妇。” “伯父是有大才的,又了解四川的情况,故而让他暂留汉中,以免我们北伐时献贼反扑……” 左伯宗便是左明静的父亲,原在四川任官,张献忠攻破四川后,左伯宗拒不投顺,本来是要被杀掉的。 但张献忠见他仪表堂堂,又颇有才略,起了招揽之心,一直将他押着。 王笑很早就派人过去营救,一直不太顺利,也就是这次俘虏了李鸿基军中的副将,这才顺利把人接出来…… 打开了话头,左经纶又问道:“不知晋王在陕西之事可还顺利?” “依照在山东的经验办的,自然顺手些。” “马上要北伐了,朝堂上下,群情振奋,将士秣兵厉马,士气可用啊……” 王笑道:“我这次登门拜访,是来提亲的,我想求娶明静。” 左经纶道:“我这个孙女嫁过人。” “我不在乎。” “人家会把我当成钱承运之流。”左经纶叹道:“老夫行就将木之年,晋王何不能保全老夫一世名节?” 他把茶水放下,缓缓道:“等收复燕京、平定江南,老夫打算致仁归乡。” 王笑听得明白左经纶是什么意思。 到时候青史昭昭,谈及左经纶,只会有力挽狂澜,挽求社稷的功业。至于往后,有怎么样的权力之争,都将与他无关。 王笑想起多年前与左明静在钱家别院里谈三国的往事……左经纶想当荀彧,哪怕作为曹操的心腹谋臣,也要劝曹操“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不要倾覆汉祚。 “老大人,你也说了,你是行将就木之年。那又何必为了你的行将就木之年,耽误明静的青春年华?”更新最快的网 王笑道:“你是忠是奸,不是做给世人看的,不如问自己的本心。” “晋王喜欢明静?”左经纶问道。 这倒不是一句废话。 ——晋王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一心要娶明静,不是为了和我左家联姻是什么? 王笑道:“我真心喜欢她,很喜欢……” 院子里,左明静坐在秋千上,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她登时有些慌,想要逃。 但王笑已经走了进来。 她今天穿的不是官服,而是一身襦裙,头发也没像妇人般盘起来,而是恢复了少女时的样式,很漂亮。 王笑见了,感到有些馋她…… 他走过去,也在秋千上坐下来。 左明静反而不再逃了,低着头。 王笑隐隐能听到她心跳的声音……这时代是真的安静啊。 “宋兰儿也走了,说起来,我们许久没有像以前一样玩玩闹闹了。” 一句话没提过门的事,也没提昨天的糗事,左明静放松了些,道:“你这两年忙。” “很快就忙完了,等收复京城,我们可以再去温泉山庄玩……” 王笑觉得自己真是太聪明了,说了让左明静放松的话题。 但下一刻,他发现,“温泉山庄”四个字入耳,左明静的脸腾得一下红了起来…… 第977章 养老虎 秋千晃着,坐在秋千上的两个人聊着聊着,渐渐放松下来。 左明静偶尔红着脸偏过头,又忍不住回头偷瞥王笑一眼。 “明静其实是贪玩的吧?” “嗯?为何这么说?” “以前便这么觉得了,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们在积雪巷的小院里玩游戏,你眼神里就是又觉得那样不妥,又觉得好玩。” “你那时候就注意到我了吗?” “是啊,但那时候更担心的是朵朵把我认出来,因为我跑去打劫了钱家……” 左明静于是有些好奇,偏过头认真听着王笑讲故事。 等王笑说完,要她说些小时候的故事,她想了想,有些泄气地说道:“我小时候就比较闷,学女红、学针线。” 说完之后,又低声补了一句。 “遇到你以后,才觉得日子有趣起来……” 于是王笑也觉得开心。 下一刻,秋千的绳索因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断掉了。 两人都摔了一跤,却没有因为这点狼狈的小事而影响到开心的心情,反而又亲近了不少。 等天彻底暗下来,左经纶过来很有礼数地请王笑离开。 王笑于是和他约定好三天后来迎左明静过门。 娶侧王妃这种事虽不好大操大办,却也颇为正式。 …… 待出了左府,王笑跨上马回府,一路上心情也颇好。 他觉得今年十分顺遂,添了一对儿女,接回了芊芊,公事上收服唐家、整治陕西、收复琉球,都是顺顺利利……至于干掉李鸿基这种小事就不值得拿出来提啦。 接下来迎娶明静……想想真是三年来运气最好的一年。 等等,这两天总觉得哪里不对…… ——王笑啊王笑,你要保持警惕,切忌乐极生悲。 他皱了皱眉,在马上调整了一下坐姿,告诫自己上位者绝不容许有这样心态放松的时候。 周围的侍卫很快就感觉到晋王的气场,也一个个挺直了腰板。 快到晋王府时,王笑隐隐感到什么,转过头看了一眼,见到一个身影转进了巷子里。 一个汉子在巷子里越走越快,不时回头张望几眼。 见后面没有人跟来,他放心了些,又绕了一段路,走进了客栈。 客院中,几个汉子向外探了几眼,关上门,低声问道:“可有机会?” “这小子太警觉了,惊了我一身冷汗,看,衣服都湿透了。” 那汉子手往头上一摸,头发竟被他摘了下来,露出留了一个月的短发来。 “走到晋王府前,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侍卫马上就要掏铳,不敢再跟了。” “没事,依兰还守在那附近,知道他下次什么时候出门就行。快把头发戴起来,在客栈里也要小心。” “昨日我跟着他进城,他没这么警觉。” “这事不好办,武器一件也带不进来,我们的户籍文书也是假的,早晚要被查出来。” “今日我问了店小二,每七天便有官差来审查户籍文书。” “菜刀买了吗?” “买了两把。” “怎么就两把?” “我说买十把,那铁匠看我的眼神就不对……” “今天王笑出门时只带了六个护卫,人数虽不多,但人人配有火铳,看起来都是功夫不弱……” “总不能赤手空拳去刺杀他……” “有什么不能的?”忽然有人开口说道。 那是盘腿坐在椅子上的一个中年男人。 他中等身材,看起来平平无奇,手里拿着一串佛珠在盘着,给人一种稳重如磐石的感觉。 他叫桑扎,不是什么名将,但一身武艺却十分高超。 桑扎听了几个大汉说的情报,很平静地开口说了一句。 “贝勒爷既然派我来,王笑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网首发 次日,王笑睡了个大懒觉,起来后他一边吃饭一边看着家里的美人们,愈发感到自己过于风流了。 这次回来,淳宁倒也问过一次,既要迎左明静入门,是不是把顾横波也纳了,说是“我看她是个不肯死心的。” 王笑想到那倾世容颜,本有些许意动,但每次见到家里五个女孩子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就罢了这心思。 ——想进我的后院,门都没有…… 这晋王府现在越发显得有些小。 这宅子以前是济南商绅的庭院,占地不算小,王笑划了前院作为公房,淳宁划了后院的一部分作为知事院,如今添了两个孩子,唐芊芊也回来了,又要准备左明静的房间,就有些住不下的样子。 王笑就不明白了……三千多平的房子,怎么就不够住了呢? 他今天也忙,内政上许多事推给淳宁和唐芊芊处理,等到晚间他再与她们对一遍。他如今最关心的则是北伐前的准备工作。 粮草、兵器、马匹、衣盔等等物资的筹备;新军的训练;出征将军的名单;情报的收集;战略的计划……如是总总,他都要亲自过问。 眼看淳宁和唐芊芊这两日相处得融洽,王笑也就放下心来,领着秦小竺出门。 他得先去议院露个面,把一些悬而未决的问题解决了;再到军机处去一趟,要是时间还来得及,还得去一趟城外的兵营。 …… 秦小竺坐在马上打了个哈欠,接着,王笑也翻身上了她的马,环手抱着她的腰。 “在外面啊,让人看到像什么话。”秦小竺用手肘轻轻顶了顶王笑。 “那有什么关系。” 两个说说笑笑的,策马慢慢走过街角,秦小竺脸上笑着,却是低声道:“是有人在跟踪你。” 王笑低声道:“他们很警觉,不必打惊蛇,试试看,卖个破绽给他们……” “嗯。”秦小竺低声应了一声,又放大了声音,道:“我不管,我就要买把子肉吃。” “别买了,等下午出城,带你去汇泉楼吃。” “说好了啊,你们两个,先去汇泉楼订个位置……” “汇泉楼?” “是,从汇泉楼出南城门这段路人多,是个设伏的好地点。” “不错,王笑出门,既不表明身份也不肃清道路,大街上人多眼杂,侍卫们不好开铳。” “那就走吧。”桑扎站起身来。 他知道这两年刺杀王笑的人很多,无一都是以失败告终。 在桑扎看来,他们的计划太周密了。 刺杀一个人,根本不需要计划,愈是临时起意,对方越没防备。 使用计谋布局,那是王笑那等人的的战场。 杀人,才是自己的战场,这个战场上,谁武艺高,谁就赢…… 唐节拧紧了眉头,盯着地图上那个一圈又一圈的图案,眼神茫然而空洞。 “算出来了吗?这山有多高?”张光第问道。 唐节道:“这怎么可能算出来?” “算等高线,这一圈代表十丈,那这座山有多高呢?” 唐节数了数,有些不确定地问道:“百五十丈?” “对了。”张高第很高兴,指着地图上另一处,又问道:“那这里呢?” 唐节自信了一些,道:“二十丈。” “不对,这里是洼地哦。” “为什么又是洼地?”唐节彻底迷糊了。 “你看……这条线是‘壹’,这条是‘贰’,贰大于壹,所以这里是山,这里则是洼地……” 唐节转头看向张光第,见这少年嘴里吧啦吧啦的,说的话让人一个字都听不懂。 “……” “武宁侯,你明白了吗?” “学这些毫无用处。”唐节拍了拍膝盖,道:“我打仗,讲究的是动如雷震,学这些……会影响我为将者的判断。” “怎么会影响判断呢?”张光第道:“学会以后,我们一看这个地图,山川河泊一目了然,为将者对地形成竹在胸不是最基本的吗?” “我喜欢实地看。” “可是,武宁侯你前日演习输给了艾将军。学生算了一下,以你的名次,三个月后是不能……” “闭嘴!” 唐节喝止了张光第,转头看向一旁的王颙,道:“王笑回济南了?” “是啊,官报上写了呀。”王颙脆生生道:“其实我也没有特别的消息渠道,武宁侯可以多看看报哦,不用总是问我……” 唐节转身向外走去。 “武宁侯,你要去哪呀?”张光第连忙跑上前去拦他,“今天要考核火铳……” “你不用管。”唐节傲然道:“以我的武艺,从没把火铳放在眼里。” “可是,你要是去……” 唐节不等张光第说完,纵身一跃,翻过阑干,从一层楼高的号舍跳了下去,大步而走。 王颙瞪大眼,“哇”了一声。 张光第却是拉着他就跑。 “怎么了怎么了?” “我们得要去把武宁侯追回来才行……” 唐节策马迎风,觉得脚底板一阵发麻,从脚底板刺痛进来。 ——该死,刚才不该在两个孩子面前逞强的。 他马术极佳,一个时辰不到就从讲武堂奔到了济南城。 进了南城,唐节见街上人多,下马牵着缰绳走着,只觉脚疼得厉害,不治是不行了…… 他转头四下张望了一眼,随手拎起一个行人就问道:“哪有医馆?” “那……那里……” 走进巷子,绕了好一会,唐节也没找到什么医馆,又问了一个行人。 “那边走到底就是郝郎中的家,嘿,郝郎中今天生意好,就这一会工夫两拨人来找……” 这是一条十分僻静的小巷,巷尾的宅子大门紧锁着,唐节叩动门环,好一会都没人开门。 唐节本打算离开,才转身,突然吸了吸鼻子,皱了皱眉,又开始拿门环叩个不停。 “谁啊?!” “看病的。” “大夫不在。” “我自己找点药就行。” “你什么病?” “我从高处跳下来,脚伤了。”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大汉猛得举起菜刀就向唐节劈下! “干你娘!爷信你才怪……” 接着便是满语的一声大喝。 “被发现了!动手哇……” 唐节早闻到了血腥味,有所准备,侧身一避,顺势一脚就将那大汉踹飞出去。 他呲了一下嘴,只觉脚更痛了…… 桑扎也是临时起意,打算多做一手准备,带人找了这个偏僻的郎中家买点毒药。 没想到那赦大夫似乎有所察觉,桑扎只好先杀光了这户人家。 这边还在紧锣密鼓地忙着,忽然传来了敲门声,门外的汉子赶都赶不走,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什么“从高处跳下来”,又不是傻子,为何要从高处跳下来? 看来是被锦衣卫发现了…… 那就动手吧! 桑扎并不畏惧,他凭这一身武艺,吃了爱新觉罗氏十余年的恩典,此次南下,乐岳是将重任付托给他。 临行前,乐岳还说了一个荆轲和燕太子丹的故事。 桑扎能明白荆轲那“士为知己者死”的气概,乐岳就是他的太子丹。 今日,赤手空拳迎战王笑那些佩戴火器的爪牙,让他们知道什么是高手,这是何等豪气…… ——等等……对方居然只有一个人? 唐节提起两个人的头发,想把他们的头敲在一起敲碎。 手一抬,竟是两个发套被他提了起来。 下一刻,一个大汉重重一拳击在他的小腹上。 唐节勃然大怒。 他本以为这院子里是进了几个小贼,没想到对方个个武艺高强,还是建虏的探子…… 这让他有一种喝凉水都塞牙的感觉。 这两年也是有够晦气的,从堂堂瑞朝三皇子、东征大将军沦落到这个地步,打仗不行、考试不行,唯一还值得骄傲的就是这一身武艺了。 要是今日死在这几个江湖小贼手上,真就是活成了一个笑话。 “去死啊!” “嘭!” “嘭!” …… 满院都是拳拳到肉的撞击声。 桑扎终于站起身,摘掉自己的头套,露出一个亮堂堂的光头。 他缓缓走向唐节。 “来啊!” “嘭!” 两人的拳头撞在一起,如山崩地裂。 一交手,双方都意识到,这是遇到了平生罕见的对手…… 济南城南门附近的大街依然热闹。 张光第与王颙马术都不错,但还是落后了唐节许久才到城里。 “怕是来不及了吧?” “嗯,武宁侯骑术真好……” “那我们回去吧。” “好。”张光第有些遗憾。 忽然,远远的有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杀人啦……” 张光第与王颙心下好奇,跟着几个大胆的行人向那个方向跑去。 路过一个巷口,张光第忽然一拉王颙,拐了一个弯。 “怎么了?” “马粪……” 两人走了一会,只见一匹马站在巷子里,唐节坐在地上不停喘气,整个人很难受的样子。 “武定侯,你怎么了?” “你们……怎么来了?” 张光第道:“学生想告诉你,你要是去请人找晋王说情,允你统兵,只怕会适得其反。” “为什么?” “学生认为,晋王让你进讲武堂,只是想看看你是否服从军令。而且,秦大帅从德州回来了,今日会来讲武堂授课呢,他这时候来,必是与晋王商议北伐将领名单……” 唐节一愣,喘着气道:“你们怎么知道的?” “校报上说的呀。” “你为什么……不早说?” “你跳走了啊。” “该死……扶我起来……我们回去。” “哦。”王颙又问道:“那边发生了什么啊?谁杀人了?” “闭嘴!今天的事要是传出去一个字,老子拧了你们两个的脑袋……” 王笑和秦小竺走进了郝家大院。 几个锦衣卫番子正在查看地上的尸体,起身道:“晋王。” “说具体情况。” “很厉害……两边都很厉害。”那番子先是感慨了一句,道:“死的六人都是建虏的细作,看得出来,每个都是一顶一的好手,杀他们的却只有一个人。” 秦小竺四下一看,点点头,道:“确实都是高手,娘希匹,这个人、还有杀人者,武艺都比我高。” 王笑看向她指的那个人,只见那人光头一张脸都被人砸的血肉模糊。 “这是用什么砸的?凶器呢?” “拳头。” 秦小竺道:“他这样,一把拎住他,一拳一拳,硬生生把这光头打死了。这光头也是厉害……你看这里,他一脚把杀人者踹在这石桌上,你看石桌都倒了……” “会是谁杀了他们?” “好奇怪啊,要是我们的人杀的,这时候应该汇报了才是。”秦小竺苦思冥想,不得其解,颇为担忧地道:“该不会是南楚那边派了高手来吧……” 他们在凶案现场感慨了一会,又有锦衣卫番子快步过来,低声汇报道:“晋王,查到了,杀人的是……” 王笑听了,有些诧异。 “他这么快就被你们查到了?” “这……此事并不难查……” 王笑挥了挥手,低声吩咐道:“就当作你们还不知道凶手是谁。” “是……” 这天回去的路上,秦小竺问道:“是谁杀的那些建虏啊。” “你觉得,这人的武艺比玄策怎么样?” “比秦玄策可要厉害得多。” 王笑道:“是吗?是唐节杀的,但我看他之前和玄策也就打成平手啊。” “怎么可能,就秦玄策那两下子,今天面对这六个人肯定要被打死的。” 秦小竺说着,忽然“咦”了一声,问道:“是唐节杀的?那他怎么不说呀,还跑掉了。” 王笑喃喃道:“他怕翘课被发现了吧……有畏惧就是好事……” 秦小竺不明白。 “我让唐节去讲武堂,不是为了他能学到了什么,他打仗靠得从来都是天赋……嗯……这就像养老虎,讲武堂就是唐节的笼子……” 第978章 克夫命 王家。 袅袅琴音响起。 王康盘腿坐在矮案间,斟了一杯清茶,闭眼听着琴声,品味着茶的回甘。 “还是家中舒适啊。”他微微感慨了一声,抖了抖袖子,拿起案几上的报纸看起来。 等到那中年琴师一曲弹完,起身在案几对面坐下来。 他是王康供奉的清客,每天早上为主家抚琴,再一起品茗聊上几句,颇有几分文雅之风。 “想必老爷在西安喝不到这么好的茶。” “哦?先生何以知晓?” “好茶须有好水,所谓‘齐多甘泉,冠于天下’,他处没有好水,岂有好茶?” 王康抚须而悦,笑道:“不错,老夫这次去关中,虽是开阔了眼界,唯有三桩不好,一是听不到先生的琴、二是品不到济南的水、三则,看不到每日的报纸,哈哈……” 他把手中的报纸递给琴师,自己又拿起另一份。 “如今我家三郎秣兵厉马,誓要收复燕京,等老夫回了京城,只怕这泉水是再难喝到了。” 王康又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道:“老夫早料到这一天,故而在京城置了许多宅院良田,这不过是商场沉浮多年、随手为之而已。往后再富,少了这甘泉之水,也是遗憾呐,正是万钟于我何加焉?” 琴师于是感慨赞叹了几句,两人便谈起报纸上的实事…… 昨日城内最大的事,便是城南那边发生了凶案。六个凶悍建虏混入城中杀了一户人家,又有不知名的高手击杀了这六个建虏。 两人猜测着这江湖高手会是何人。 那琴师也是博闻强识,说起当今天下的绿林高手也是头头是道,什么“天都侠少”项元池、“渔阳铁剑”赵燕、“铁枪秀士”吴殳…… 王康听得正高兴,那琴师又话锋一转,问道:“老爷可觉得近日这报纸不如先前有趣了?” “咦,你这么说来……似乎确是如此,用句呆板,不似原来灵动。” “据坊间传闻,是因负责此事的官员近来有了调动。” 王康道:“先生有所不知,这报纸,原是老夫的二儿媳妇在办,随那逆子去往西安了。” “竟是如此?原是二少奶奶在办……可惜,若未调动,二少奶奶往后任一部部堂大员也是使得吧?” 王康听了,与有荣焉,抚着长须微微一笑。心说部堂大员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入了王家门还不是得嫁狗随狗。 聊着天,外间有下人过来通传道:“老爷,有客来访……” 王康接过拜帖,见是位姓侯的老尚书。 这等体面人物前来拜会,让他心中大悦。 这个时间点正好,他刚结束了听琴、品茗、清谈,见见客,再去处理事务……看来对方也是个有心的。 王康向外堂走去,走着走着忽然想到什么,不由自言自语骂了一句。 ——哼,现在才回味过来,必是老二收买了老夫的清客,替那宋兰儿说好话,逆子又算计老夫…… 如今北楚治下的疆域翻了一番,官吏自然有些不够用,这次的官吏考试便有了大量的名额。 这种考试对于那些白首穷经钻研八股的读书人感到很难,算术、农学、地理等杂学让他们透不过气来。 同时,也有大量八股水平不那么拔尖,却触旁通类、擅于实事的‘二流文士’感到手到擒来。 楚朝开国到如今,如陈惟中、方以智这样精通文章,又通实务的顶尖才子多如星辰;但有更多更多仕途上不顺的文人,把精力转到研究济世之术上,致力于科技的研究,勤奋著述。 这不仅是西方科学飞跃的时代,也是东方学术日渐革新的时代。 王笑自然不会去禁锢这种学术氛围,不会去学清朝的皇帝。 这个时代,已有了如香山社这样倡导民主的思想,如《明夷待访录》就比卢梭的《社会契约论》早了一百年。 为何反而是到了两三百年后,人们越发愚昧? 武英殿前日夜不熄的炉火,把所有宣扬民贵君轻的书、开启民智的书焚烧殆尽。 汉人的书只留下三千卷编为《四库全书》,像是被完成了一场思想阉割。 七十余万卷著作化为尘烟,一个万马齐喑的时代随之而来。 “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 繁华绮丽的江南,权贵把持一切、窃据要津。书生畏惧文字狱,著作只为谋食保安宁,田横壮士今在何处?都已封官拜爵、归顺朝廷? 从来都不是什么“国人不能接受先进的制度、时代不允许”,这个时代的人远非王笑一开始所认为的那样愚昧,甚至比王笑开明的也大有人在。 他要做的,就是把枷锁打开。 改革科举选官是第一步…… 随着北楚在战场上的屡次胜利、天下的形势渐渐清晰,越来越多曾在楚朝名落孙山,却有经世之才的落魄士人纷至沓来。 这一次的官选比以前任何一次都热闹。 王笑虽不敢有“天下英才入吾彀中”的感慨,却知道自己一力推行的科举改革终于要初见成效,在人才方面势必要胜过清朝与南楚…… 左明静对这个情况却感到忧虑,她很早就觉得,这个节骨眼上,大量的江南士人涌进济南,必然会对城内的秩序造成破坏。 尤其是在昨日城南的那场凶案过后,她敏锐地感觉到,那死掉的六个建虏是来刺杀王笑的。 左明静这两天还是呆在左家,因为她在……待嫁,本来一门心思地准备着各式各样地东西,听说了凶案之后就有些神魂不属。 这日午间,左经纶回了府中小憩,左明静想着自己很快又要离开家里,给他沏了茶水。 祖孙二人说话间,有下人过来禀道:“老大人,晋王去贡院了,问老大人是否一同视查。”网首发 “还真有些往年春闱的样子……” 左经纶喃喃了一句,起身出去。 左明静回到屋里,婢子迎上来问道:“大小姐,你到时是要带这支凤钗还是这一……” 她看着那尖尖的叉头,莫名地心悸起来,转身向外跑去。 贡院。 “《齐民要术》啊,官选必备,最后五本啊……” “《河防通议》《缀术》《几何原本》看了必定登榜……” 吆喝声中不绝于耳,济南贡院附近十分热闹。 官选考试方兴未艾,不像科举考试那样有些士族掌握着决窍要领。朝廷也没给出具体的书目范围,因此周围的街道上卖什么书的都有。 王笑见过左经纶,就着考题等事务商议了一会。 等左经纶离开,他却在贡院又逛了一圈,不厌其烦地把一些小事也顺手安排了。 先是站在高处看了一会,抬手指了指,对身边的官员道:“管理得太混乱了,那条街道可以规划出一个书市出来,茶楼集中到对面……” “是,只是济南城如今实在是太小了。” “那边的两排官舍看到了吗?到时候也要迁到外城去。”王笑道。 说着说着又涉及到如今济南扩建的事情,王笑招过另一名官员,道:“记下来,朝廷各部的官衙先迁到城外,房屋不用建得太好,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了。官员先迁出城了,百姓才敢放心大胆地搬出去……” 一路说着,王笑绕过楼台,走到另一边,依然是嘴里说个不停。 “这次的考生比以往每次都多,一定要安排好。不要像以前科举那样,担心人家作弊,吃喝撒喝都关在里面。我们还会有一轮面试,不怕他们作弊……那边规划一个食堂……” “晋王,如今报名的诸多考生中,有许多来自南北各地,其底细来不及调查,是否把开考的时间再往后推一推?” “不必了,不要总担心人家是什么细作、探子。这叫什么?因噎废食,国家取材是大事……” 王笑说到一半,目光落在长街上,愣了一下。 他看到有一群考生正在贡院外逛着,似乎正在熟悉环境,其中有一人十分特别。 “对了,我有规定参考的年龄吗?” “禀晋王,没有。” “哦。”王笑想了想,目光收了回来,心想:那人都白发苍苍了还来考,下次要把年龄限制一下。 …… 说了一通,他也是口干舌燥,终于回到厅里,歇一口气。 陪同的官员们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安排人送上茶水。 王笑才伸手捧过茶杯,还没来得及喝,只听门外有人唤了一句“左大人”。 本以为是左经纶又去而复返,没想到眼前一亮,却是一道靓丽的身影急急忙忙跑进来,却是左明静。 他笑了笑,问道:“你怎么来了?” 手里的茶杯已被左明静接过放了回去。 她像是舒一口气,然后抬头一看王笑,这才发现自己这样未免也太不守规矩了,一时十分窘迫。 王笑摒退周围人,拉过左明静的手,道:“过两日你就要嫁我了,这时候本不该见面的。” “我……” “但见到你,我很高兴。” 左明静任她拉着手,低着头,道:“昨日那些人是来刺杀你的吗?为何还总是这样到处走动……” 她虽温婉,偶尔也能摆出姿态教训左明心与钱朵朵,此时却是想摆那样的架势,但又不敢。 王笑看了好笑,道:“没事的,带了侍卫的。” 左明静似乎有些不开心,把手从他手里抽回来…… “怎么了?你在担心什么?” 良久,左明静道:“我怕……怕我是克夫的命……” 徐维在贡院绕了一圈,终于见到一群官员从贡院离开。 他心想,王笑就在那些人里吧。 但远远地望了一会,并没能看清楚哪个是王笑…… 他有耐心,也并不遗憾,心想着今日见不着,等考上了官选考试、认了女儿,总能见着的。 徐维于是安步当车地绕回贡院前街,在书铺前挑挑捡捡了一会,买了几本书,这才慢腾腾地往侯家走去。 走到街角,他却被人轻轻碰了一下肩膀。转头看去,见是一个衣着普通的少年郎正牵着一个少女的手走着,说说笑笑中无意撞到了自己。 “啊,不好意思。”少年很有礼貌地道了一句,他二十来岁的样子,身姿颀长,面容英俊,脖子上挂着一条面巾,遮住了下巴,手里还拿着一串糖葫芦。 “不要紧的。”徐维笑应道。 那少年看了一眼徐维手里的书,道:“那祝你逢考必过啊。” 说着,他挥了挥手,牵着那少女走开…… 徐维觉得这人有趣,洒然笑了笑,向长街另一边拐去…… 第979章 侧王妃 到了左明静嫁给王笑的日子。 这场婚事,左家是坚持不要大操大办。 但其规格却极有讲究。 左明静嫁过去是侧王妃而不是正妃,必是不敢太张扬的;而王笑又不是要纳她为妾,也不能一顶轿子抬进门了事。 好在左家也是久经考验的人家,操办起来,分寸拿捏得极好。 一大早上开始,喜鹊就叫个不停。 府中原本没有这么多喜鹊,是左明德特意让人去搬了许多鹊巢安在家里。 左家讲究的就是这种细节,每一处都尽力做到喜庆温馨,又不给人张扬之感。 …… 左明静一整夜没有睡好,醒来后对着云镜一瞧,见自己眼眶有些发肿,心就乱了。 丫环们只好在旁边一个劲的安慰。 “大小姐放心,哪有怎么肿?根本看不出来的,你万不能再落泪了,婢子给你敷些胭脂盖上好不好?” 说话间,妆娘已过来替左明静梳妆,钗环拨下,满头的青丝如瀑…… 左明静看着嫁衣,只觉心里砰砰跳个不停,竟是少有的忐忑。 她渐渐也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了,其实单独和王笑在一起的时候就很开心,但每听别人说“你要嫁给晋王了”她就慌。 她只是想和他在一起,但害怕别人会对他说三道四,害怕给他带去灾祸。 就像前两天,她跑到贡院去找王笑,去之前满心的担忧,但见到他之后又很快平静下来。 当时王笑抱住她,拍着她的背轻声道:“你每次都是这样,察觉到我有危险就跑来。在徐州也是,在京城也是。你救过我一次又一次,怎么会是克夫命呢?我们都不相这些的……” 左明静还是第一次那样被王笑抱,既认为与礼不合,又感到心安。 然后……王笑竟然带着她丢下随从的官员,从后门偷溜了出去,在街上买了小零食,到大明湖上游船。 虽然也只在外面逛了半个时辰,她却觉得那是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一直到现在,当时的情景还在她脑海里不时浮现。 “我听说明静十岁便能作诗了,簪花初欲罢,柳外正莺声。” “你又这样了……”网首发 “嗯?我怎样?” “其实你是不喜欢诗词的吧?为了让我放松,故意找我感兴趣的话题。” “为什么这么说?” “能信手拈来那样的词句,诗词对你而言便成了小道,平时也是毫不在意的样子。” “因为我不会作诗啊,都是抄来的。” “我才不信……” “好吧,此情此景,我便赋诗一首,展示一下我真正的技术。” “好啊。” “听好了啊……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达。” “扑哧……” “其实就连这首诗我也是抄的。” “是是是,你最会抄……” “明静,你笑起来好漂亮……” …… 才想到这里,耳边传来婢子的笑语声。 “大小姐脸好红,害羞了呢。” 左明静没来得及否认,忽听到外面有说话声,是左明心、刘偀、顾横波等人来了,她忙低下头,免得让她们见到自己脸红的样子,遭人笑话。 今天的事情是很多的。 比如王笑不可能再要左明静的通房丫环,陪嫁过去的丫环就要慎重挑选;比如淳宁和唐芊芊特意交代了不用她敬茶,左家这边依然让左明静一定要想办法敬茶…… 左明心如今已很有几分主妇风范,替姐姐安排地井井有条。 顾横波在一旁认认真真看着,一副认真学习的模样。 左明静旁的事可以由她操持,有一桩心事却是郑重交代了。 “帮我告诉大哥,左家到晋王府这一段路一定要安排人看好,眼下这关口,难保南北两面都想要派人刺杀他……” “知道啦知道啦,一大早锦衣卫就在清路呢。” “万不能轻忽了,今日不比平时,平时他出门别人探不到他的行程,今日……” “今日你是新娘子,不用再杞人忧天。”左明心笑着,拿起红盖头给她盖上。 左明静只看到眼前红彤彤一片,反倒安心了些。 她手里被塞了一个苹果,于是就紧紧握着它。 她其实不喜欢这个婚礼的过程,只盼着能早点见到王笑。 终于,远远地听到了王笑的声音,似在念催妆诗…… 她被送上了花轿,往晋王府而去。 竟还真是她杞人忧天了,一路上风平浪静,并没人前来刺杀王笑。 晋王府中没有大摆宴席,只摆了两桌酒菜招待送亲的左家人。 左明静被送到房中坐下,攥着那苹果的手都有些抖。 也不知过了多久,开门声响起。 眼前的红布被掀开……一瞬间左明静惊了一下,眼中蓦然有了泪花,直到抬头看到王笑,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不开心吗?” “其实,嗯,很开心。”左明静瞥了王笑一眼,垂下头,道:“只是,我不该得你这般厚爱……” 王笑没说边的,却是从她手里把那个苹果拿了,咬了一口,又递给她。 “饿了吗?吃吧。” 左明静一愣,看着苹果上的缺了的那一块,忽然笑了一下。 这苹果是个吉利物,王笑如果不咬这一口,她肯定是不会吃的,但反正它已经被咬了……那就吃了吧。 就像是束缚在她身上的许多规矩,都是被王笑这样一点一点打破的。 她捧着苹果就着王笑咬过的地方吃起来,渐渐不那么饿了。 吃完苹果,左明静问道:“我先给两位王妃端茶可以吗?” “不用,就是不想讲究这些规矩,她们才不过来的。” “可是祖父交代……” “才不用管他交代了什么呢,日子是我们自己过的。”王笑揽过左明静的肩,结果脸被她头上的凤钗扎了一下,只好给她摘首饰。 “我……自己来吧。” 左明静摘下头上的沉重的首饰,却坐在梳妆台前不动,直到被王笑抱回榻上。 这般被抱起来,她又有些慌,两手紧紧攥着衣带,很紧张地样子。 “我……我们说会话好吗?” “那你先叫我一声夫君吧。” “……” 欲言又止的模样。 “好吧,不着急。”王笑搂着她,道:“我觉得好庆幸啊,能娶到你。” 他心时想的其实是好庆幸啊,能娶到这么多个漂亮的媳妇…… “是我庆幸才对,我知道你为我做了许多。” “也没有做许多……记得我们在徐州的时候吗?你说不愿和我在一起。”王笑道:“现在想来,我蛮后怕的。” “后怕什么?” “如果我不是手上有权势,这一年来在山东移风易俗、解决掉何家、稳固地位……是否就无法消除你的顾虑?” 王笑似乎回忆着什么,目光看着远处,低声道:“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这些都做不到,只怕是不能娶到你了。” 左明静不明白王笑为何会说这些,却感受得出来他好像真的有些后怕。 她于是也伸出手揽住他的腰,道:“若你是普通人,我便不担心会妨害你,一定早早嫁给你。” “那你家里是不会同意的。” “那我们就私奔,浪迹天涯……” 这样的离经叛道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本该是十分难得,但这时却极为坚定。 王笑深深看着她的眼,亲了上去。 …… 烛光把两人的剪影映在帷幔上,渐渐成了一个剪影。 良久,左明静的眼睛迷离起来。 但等王笑伸出手碰到她的腰带,她却是缩了一下,按住王笑的手。 “唔……” 终于,按在王笑手上的纤纤玉手又移到他的背上…… …… 迷迷糊糊中,左明静魂游天外之际,忽然意识到什么,起身想要去拿什么东西。 “笑郎……等一下,我的布……” 痛哼声响起,伸向枕头下的一只手无力地垂下…… 左明静又将手捂在自己嘴边,眉头深深皱起…… 她闭上眼,纤细的足挺得笔直,脚趾都紧缩在一起……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唔……” 心慌枕上颦西子,体倦床中洗禄儿。 …… 待到左明静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眼中的爱意更深。 她是温柔如水般的女子,一边轻喘着,咬碎了牙般地吃力,却还抬手温柔地替王笑擦他脸上的汗珠…… 梦笑开娇靥,眼鬟压落花,簟纹生玉腕,香汗浸红纱…… 第980章 越疯狂 “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 自左明静成为王笑新妇的这一天起,王笑就有种人生圆满的感觉,他确实爱煞了左明静……嗯,是爱煞了身边每一个女子。 他本以为左明静这样的仕女会有些木讷,但她有时也颇有情调,成婚后也会吐露心事,比如她以前在温泉山庄撞见王笑和唐芊芊偷在衣柜里的事…… 总之是如胶似漆。 王笑又不能厚此薄彼,一时间颇为忙碌。 偶尔他也想过放下手上的事,携美同游之类的,换言之就是不想工作。 但如他成亲时所言,没有权势,他大概是娶不到左明静的,哪怕她愿意同他私奔到天涯海角,左家也能追杀他到天涯海角。 而到王笑如今这一步,失去权力早不是娶不娶的到左明静这一个问题了。 那只能……不想工作也得工作。 幸而他家中六位妻室都颇为得力,淳宁、唐芊芊、左明静、秦小竺有文有武,能分担不少公务,缨儿、钱朵朵治家得力。 淳宁与唐芊芊虽无正式官职,却可分享王笑的权力。 当然,如此势力使北楚朝堂上分为两个派系,这和她们俩人关系好不好无关,而是旧楚与旧瑞的文武官员会天然的划分开。 世子之位不定下来,双方会争。世子之位若定下来,双方还会争…… 但王笑无所谓这些。 再先进的政体都会有派系,北楚朝堂上也不止这两派,还有新派和旧派;还有山东派、燕京派;清流派、实务派;科举派、官选派…… 人以群分嘛。 只要王笑还活着,一切都不是问题。 前提是他活着。 王笑当然知道现在已经把清朝和南楚逼得狗急跳墙了,会不停派人来刺杀自己。 他其实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漫不经心。 随性而走的时候他不喜欢带太多护卫;但若是有既定行程,必然是做了充分的准备。 比如,事先定下八月三号去德州演兵,他提早一个月多余就开始准备护卫事宜;但临时起意带左明静上街乱逛,他也敢一个护卫不带。 从去年开始,许多人都知道王笑喜欢青巾蒙面、微服私巡,那又怎样? 上行下效,济南城内效仿王笑青巾蒙面的男子多了,有本事派人把俊俏少年都杀光啊。 ……真有人这么干。 六月十四日,新任北楚刑部主事魏几悦坐在轮椅上,被推进了一家酒楼。 “死者于向文,男,十九岁,济南府历城人……伤在胸口,凶器是剪刀,一刀毙命。” “凶手杀人之后,又杀了店中两名食客,伤四人,被赶来的巡捕击杀……” “这是两天以来第三次凶案,前两次死的是来济南赴考的书生,死者的相同点是,相貌英俊,年纪在二十岁上下……” “大人你看……” 魏几悦目光看去,见捕快捉住凶手的头发,一拉,没拉下来。 “这个凶手的头发是真的,是否与前两桩凶案并案?” “户籍文书呢?”魏几悦问道。 “假的,凶手自称是从山西来投军的。” “给我看看他的牙口……” 魏几悦仔细看过之后,道:“并案吧,这还是冲着晋王来的。” “是。” 这些案子并不难查,甚至凶手都已经追到了。 难的是接下来怎么防范。 魏几悦推动轮椅,到了一个锦衣卫小旗面前。 “贵司可有线索?” “前几天,在城南有六名建虏被杀,我们马上拿住了追踪晋王的两名细作,严刑拷打,招供说是他们的贝勒岳乐派来的……最近的情报说,岳乐已被封为安郡王。” “还有吗?” “这些人之间并无联络,不知岳乐派了多少人来。” 魏几悦道:“这样的力士,派上百人来都有可能。” “我们已让北边各县收拢流民,禁止流民走动,仔细检查头发……” “拦不住的,今日这人就是从山西绕道河南过来的。如今地盘大了,比以前不同了。” 魏几悦转头看向门外的长街,只见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他不由喃喃道:“眼下这个时候,禁止流民走动不是长久之计。”网首发 …… 出了酒楼,魏几悦想了想,对身后的随员道:“去一趟官校。” 余从容如今在官校进修,他是被特批进锦衣卫的,只需在官校通过考试便可授官,这对他是轻而易举的事。 魏几悦已经习惯了遇事都与他商量。 听着城中这三桩凶案,余从容始终拿着一卷书看着,淡淡道:“岳乐这是疯了不成?他不是一惯主张仁治吗?呵,天欲其亡,必令其狂。” “一开始我还小看他了,以为他只是派几个武艺高强者来行刺晋王,这是杀一拨来一群啊……” “你看我像多大的?”余从容忽然问道。 魏几悦一愣,道:“二十七八?” “嗯……我往后出门还是该小心点。” “这……你倒是不必。” “岳乐会越来越疯的,他接下来不会只刺杀晋王,他会没有目的地派人来胡乱行刺。因为他会发现,既定一个目标难以成功,远不如随意在街上刺杀官员来的简单。” 魏几悦问道:“我们要如何防?” “只有千日作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余从容道:“怎么防?封锁济南城?流民不接收了?粮草物资不运送了?官选考试不办了?街上遇到一个人你就推着这椅子上去盘问?” “你又是何意?” “该做什么做什么,要是北伐前他能在济南杀掉一百人,余某佩服他。” 魏几悦一愣。 余从容道:“我说了,这还只是开始,岳乐会越来越狂的,晋王若因此被激得仓促出兵,那才叫着了他的道。” “可是……” 余从容侧目道:“今日这案子,三个普通百姓换他一个精锐勇士,这买卖我们还亏了不成?” “余从容!” 魏几悦重重在扶手上一拍,瞪了余从容一眼,艰苦地转过轮椅,往外而去。 “你去哪?” “不用你管!” “这案子你们刑部的职责已经完成了,按下来交给锦衣卫与济南守军便可,你不必掺合。” “我与你这士族,道不同不相为谋……” 京城。 “安郡王,奴才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把身边的好手都派出去,谁还能护卫你的安全?” 岳乐道:“若等到了战场上,需要用到这些侍卫了,那我大清在关内的江山就已经亡了……” 他近来颇有感触,多尔衮败亡之后,皇帝与郑亲王力主由岳乐与博洛辅政,可谓是‘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 岳乐分析了诸多情况,认为北楚施政并非依旧制,而新政,没有三五十年之功如何能稳固,北楚如今的稳定局势全系于王笑一人之身。 除掉王笑,则北楚分崩离析。 这并非一件容易的事,需要运气。 岳乐愿意赌一赌,且越赌越疯狂。 他把他所有能派的死士派去济南。 他告诉他们,算没能刺杀王笑也不要紧,只要遇到北楚官员,有机会就杀掉,或者在人多的地方,尽可能地杀掉更多的人…… 岳乐并不觉得这有悖自己的仁心。 他曾在大同放走了数万百姓,此为仁治爱民。 今日派人杀数十人、数百人,此为伐罪安民。 二者,皆是为大清江山稳固,为万万人开创太平盛世。 他要在北楚上下士气振奋之际,以恐惧向他们泼一盆冷水。 他要在北楚官选考试之际,告诉那些秀民“还没到你们作出选择的时候。” 他要激怒王笑,让其在没做好充分的准备前就动兵。而不是等到收了田里的粮食,安顿好陕西、山西、琉球,兵出德州、雁门关,再以水师从天津进军。 王笑若仓促北伐,等待他的将是早已枕戈待旦的大清将士…… 另一方面,岳乐也明白南楚必不会坐视王笑收复中原,郑元化只要不傻,也会派人去刺杀王笑,对方的机会比自己高,可以制造混乱配合他们…… 心想着这些,岳乐走到自己的侍卫们面前,目光看去,每个人眼中都有狂热。 他们武艺高强、精通汉话,更难得的是还有一腔忠勇。 多尔衮训练不出这样的死士,因为多尔衮这种只知道杀烧抢掳的人,没有大志向。 “摄政王战死关中、十万大军折戟沉沙,大清已在风雨摇飘之际,唯有你们,可执挺身以卫社稷…… 那奸诈之徒曾经掘我祖坟、杀我百姓,而你们将把这一切还给他,让他知道大清不可轻辱…… 你们将不带刀枪、赤手空拳南下,你们将给他们带去恐惧……” “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