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倦》 第1章 婚嫁 ☆ 阳春三月,万里云海间,磅礴如山海、清脆如明珠落玉盘的婚乐声飘荡了足足一月。上万名小童子随行,或抬轿,或奏乐,或抬嫁妆,均着红衣,绵延成万里红妆,手笔之大堪比九重天帝姬出嫁。 沿途有无数小仙有幸见了这等世面,抖了个机灵,佯装拦路,以讨些彩头。那新郎官毫不吝啬,又生得俊美风流,端的是君子气派,惹来许多女仙青眼。有几个自恃貌美,一路尾随,愿做个不问名分的红袖为公子添香。 怎料那新娘子却不是个好惹的。她忍无可忍,掀开轿帘,精致的眉眼蒙上飞扬跋扈似的煞气,扬声吼道:“休来勾缠我夫君!” 那新郎官低笑了一声。 新娘子俏丽的面容便透出薄红,娇哼一声,纤细的手指一转,甩下轿帘。 倒也不怪新娘子这般警惕。她是魔族小殿下谢玉离,郎君却是神域钟塘山钟塘帝君长子。恰逢神魔关系紧张,二人的婚事磋磨了上千年才敲定。 神域有钟塘帝后出面,魔域则由长帝姬谢玉棠与魔君夫人游青曦负责交涉。从婚宴选址探讨到婚服布料,从聘礼议论到嫁妆…… 而诸事宜中耗时最久的便是这宾客名单,虽说亲疏有别,这也算得上一桩联姻。神魔对峙数千年,难得有小儿女成眷属,故避世上万年的诸帝君都被惊动,纷纷赶来钟塘山,于饕餮宴上推杯换盏好不快哉,提起混沌时代的刀光剑影更是心潮澎湃。 年轻一辈的女仙们则聚成一堆,品鉴这场婚典的用度,继而畅想自己的婚典又该是何等盛况。这话题兜兜转转,总算绕到了主人公身上。 “不知这魔族小殿下是什么模样,可是长着角和尾巴的?” “这新人立时便要入堂了,我等便可开开眼了。” “众所周知,这钟塘帝君的长子也是个有名望的才俊,怎偏偏青睐于这魔女呢?” “不瞒诸位仙友,我曾听说,这魔族很有些诡秘的法术,或许可以迷人心智……” 这时,两名女子自东面款款来到殿前。一个着碧衫,不苟言笑,眉目间却隐约可见温柔之色。另一个则着紫裳,眸若秋水,唇边带笑,偶尔与碧衫女子耳语几句,只得那女子颔首回应也不见气恼。 女仙们见这二人面生,又隐隐猜测到二人的身份,便撺掇出一个蓝衣仙子来印证:“二位仙友瞧着有些面生,不知幽居何处?” 紫裳女子一笑,露出浅浅的梨涡,柔声道:“仙子认错了,我是魔君夫人游青曦,这位是长姐玉棠。” 蓝衣仙子未曾料到这魔族不仅未多出器官,还可如此温柔漂亮,不禁呆了片刻,才赶忙赔罪:“让两位见笑了。我是祜园的小仙,见识浅陋,还请二位不要怪罪。” 游青曦又是一番劝慰。 不远处的女仙们见状也纷纷上前自我介绍。 “我也是祜园的……” “小仙来自诛兰虚……” 游青曦礼节周全,不住地点头示意,却忽然一顿。 人群外围站着一个小姑娘,眉眼娇媚,眼神清透,已初初长成,在一堆容貌不俗的仙子中也极为扎眼。 那小姑娘见游青曦目光灼灼,怔了一瞬,便行礼道:“在下华澜渊般凝,见过魔君夫人,见过长帝姬。” 游青曦虽不曾与仙族打过交道,却将仙族谱谙熟于心。她略略一回想,便知道这是华澜渊小帝姬,九重天三殿下君华殷与华澜渊太子般城的独女,天帝唯一的外孙女。 在九重天四位帝姬中,君华殷虽容貌不敌妹妹,但手段狠厉,在长兄战死沙场后奉命出手,精准用兵,运筹帷幄,逼得魔族步步败退。若非因她是个女儿身,太子之位怎么轮得到二殿下君麟玉? 她挑选夫婿的眼光比起用兵手段可是差多了。华澜渊太子软弱无能,因上面几位兄长早逝才捡了这么个太子之位,与君华殷成婚更是惊呆了九方十六泽。成婚生女后,君华殷的手段比起当年更是不遑多让,几次出手打压旁系,与民休息,使早已没落的华澜渊一时间风头无俩。 这夫妇二人一向深居简出,不喜热络,收到不容推脱的请帖,只好派女儿出面贺喜。 只是这般凝,同相貌普通的父母真是不同。 游青曦从容穿过人群,在般凝面前站定,杏眼中盛的是满满的柔情,拉起般凝的手,道:“原来是小帝姬,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俗,倒是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 言罢,这温柔的魔君夫人眼中又溢出些水光,问:“小帝姬可有三万岁了?在宗学读书,还是在外求学?” 般凝老老实实答:“明年就满三万岁了,在外念书。” 三万岁啊,距那人死日,也有三万年了罢。 游青曦将思绪拉回,摸摸般凝的长发,道:“我一见小帝姬便觉得亲切,像是前世认识似的,不如从此便像朋友般相处,可好?” 般凝还未开口,便有乐声响起。四只斛屠兽踩着叮叮咚咚的乐音,抬着一顶花轿,往殿前来。 待花轿停下,新娘子以纤指勾起珠帘,冲新郎官明媚一笑,扶着夫君的手,款款走入大殿。 司礼官递了婚书上来,二人各执一份,挥笔誊写。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夫:钟玄令 妻:谢玉离 (婚书引自网络) ☆ 婚宴被安排成三日的流水宴席,故宾客们可以留宿钟塘山。 般凝昨日莫名其妙地加入了女仙们的圈子,今日便被约出来一起游钟塘。她选了一身鹅黄色的春衫,噔噔噔出了门。 她拐了个弯去敲了敲隔壁的门,道:“师父,宴席快开始了。” 里头隐约有人回应:“唔……知道了。” 般凝也是奇怪,昨日她本想拉着师父一起去看婚典,怎料他推三阻四,不是要去采花,便是要去拜访老友。待她回来敲门,他又过了好半晌才开门。她随口问他在忙什么,他又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屋里又传出低沉而清晰的声音:“阿凝,你先去罢,不用等我。” 般凝只好先走,她与昨日结识的祜园小仙一同参加宴席,吃饱喝足后随大家在山里游逛,戏水赏花,玩笑打闹,相当惬意。 直到天空被泼了重重的墨,她才乘兴而归,看到隔壁亮着灯,随意地决定去看望一下师父。 “阿凝今天玩得很开心?”荆策靠在床头,就着灯光看书,长发披在肩头,语气不咸不淡。 般凝一时揣摩不出师父的想法,尴尬地转移话题:“还行。师父觉得今天的宴席如何?” 荆策这才抬了抬眼,语气依旧不咸不淡:“没去,不知道。” 般凝默了默,道:“师父今日下厨了?” 荆策摇摇头。 也是,他应该有这个自知之明。 荆策的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了。般凝认命地起身:“师父想吃点什么?阿凝去做。” 荆策幽幽地叹了口气,合上书放在床头,微微阖眼,道:“天色已晚,你玩了一天也累了,我饿着就饿着罢,无妨。” 般凝挤出一个笑,道:“我不累,师父想吃点什么?这院里有间小厨房,食材用具一应俱全,很方便的。” 荆策思索片刻,道:“做碗粥好了。” 般凝厨艺一般,但在书院里排得上名号。她自小身子骨弱,她母妃便学着做些温和滋补的粥给她养身体。她黏在母妃身边看她细致地处理食材、精准把握火候和用时,久而久之也就学会了几样。 后来入了书院,在师兄们的衬托下,她心灵手巧的美名在书院里传了个遍。 般凝端着粥碗回来,发现荆策已经睡着了,便将粥放在他床头。她吹灭灯,压了被角,便悄悄掩上门,离开了。 ☆ 第三日荆策便觉得参加这婚宴实在是索然无味,令般凝代他去向钟塘帝君辞行。 般凝犹疑地站在原地。 荆策见状,砰得一声倒在床上,眉头紧蹙,颤声道:“阿凝,自师父来到钟塘山后就觉得水土不服,已经足足两日水米未进了。” “我倒是未曾听说,天后幼弟——荆策上神身子骨虚弱至此呢。”话音刚落,一道水红色身影翩然而至。 般凝侧身一望。那日人群拥挤,她并未看清新娘子的容貌。但此刻,她立即觉察到,来人便是魔族小帝姬、钟塘太子妃,谢玉离。 谢玉离生了一双凤眼,纵然五官精巧可人,也平添了几分清冷。她冷睨着荆策,见他一言不发,又嗤笑道:“上神好大的架子。天帝尚且亲自恭贺送上重礼,上神反倒避于一隅,还要早早告辞。这是自视甚高呢,还是偏偏看轻魔族与钟塘?” 荆策面色白了三分。 谢玉离弯了弯唇,道:“方才听您说,您已足足两日水米未进。今日才开宴不久,我请您去上座,免得落下个待客不周的恶名。您是自己动身呢,还是我派人来请?” 这时,钟玄令急匆匆地赶来,见屋内气氛冷凝,抓住谢玉离的手,沉声道:“玉离年纪尚轻,不知分寸,冒犯了上神,还请莫怪。” 一室默然。 他紧了紧嗓子,又道:“上神若有不适,玄令立刻安排车马,尽快送您回府。” 谢玉离气极,转身欲走,却不慎撞上般凝。她怔了一瞬,飞快离开。 钟玄令见状也欲告辞。 “这是新婚贺礼。”荆策嗓音喑哑,摸出一个锦盒递给他,“托你转交了。多谢。”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2章 徒弟 ☆ 荆策是个闲散的性子,说要在寒琨丘上修座书院时,众仙家只当他一时兴起。怎料他费了百年心力,从九方十六泽掠来许多珍奇玉石,累起这么一丘雕梁画栋,亲自挥毫题了牌匾——无涯书屋,取“学海无涯”之意,直白得很。 众仙家知晓他是天帝小舅子,却不好拿自家孩子的前途来捧他。荆策拉下老脸,许了许多好处,总算收了几个徒弟。 从钟塘回寒琨丘这一路山高水远,师徒二人舟车劳顿,早已筋疲力尽。恰逢无涯书屋立学一年,荆策特地开了一坛老酒,吩咐仙仆做了一桌菜,叫来几个徒弟一同庆祝,顺便犒劳一下自己。 酒宴定在寒琨丘那棵老斛屠树下的尽晚亭中。晚霞斜卧在天边,在少年人的面庞上撒下柔柔的光芒。 小徒弟们忙着置菜斟酒。老师父荆策望着孩子们忙碌的身影,笑得和蔼可亲。 老大是华谰渊太子表弟的姑姑的次子,唤作姜九澍。这孩子相貌堂堂,稳重老实,任劳任怨,是块做大师兄的好料子。 美中不足的一点,就是不大聪明。荆策听说宗学里的夫子们不眠不休地传授他宝贵的知识,最后认清现实,明白这不过徒劳,空前团结一致地为他罢工了,不然他爹娘也不会不远万里送到荆策这儿。当然,管吃管住也是重要原因。 荆策喝了一杯。 老二是诛兰虚少主堂妹的舅妈的表侄,姓付,名仲徽。孩子爱干净,做事也勤快利落,修房顶最为拿手。 只是荆策听说,他是拆家里房顶练出来的。更让荆策手脚发凉的是,付仲徽听闻无涯书院的房顶特别牢固,打算来挑战一下,才拎着包袱来了。 荆策又喝了一杯。 老三是鸣梧山鸣梧帝君表姐的二叔的小舅舅,叫苏烬,是三人中最英俊的一个。 他降生那日家中着火,烧成一片灰烬,因此他爹大手一挥命了他的名讳。 因为脸蛋漂亮,他俘获了无数女仙女妖女鬼的芳心。又因名讳来历说不出口,他自己编了另一套:所到之处,心火燎原,化为灰烬。 荆策听了他这套说辞后,神情一言难尽。因为他觉着,单论脸蛋,苏烬确实得拜他为师。苏烬在貌美如花的师父面前班门弄斧,让师父不太高兴。 荆策不太高兴地斟酒,发现酒壶空了。 嗯,该老小了。老小般凝,天帝的外孙女,君华殷的小女儿,华谰渊的小帝姬——身份高贵自不必多说。 论个人资质,她比老大聪明伶俐,比老二安分守己,比老三漂亮懂事。 这么好的小姑娘,是怎么到了他门下的呢? “师父,我来汇报一下这几天的情况。”姜九澍正襟危坐道,“按您的安排,这几日我们习了您的独创剑法,进步很大。其他方面也有所涉猎。” 荆策摇摇晃晃地起身,执剑而立,笑道:“好,那就让我看看你们的长进。” 苏烬积极举手,露出一口齐整白牙,字正腔圆道:“师父,大师兄应该先做个表率。” 荆策爽朗一笑,挥袖掌剑:“好,付仲徽你来!” 付仲徽:???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韩愈《师说》)付仲徽在修房顶一术上取得的成就可谓空前绝后,其中三字箴言更是凝练精确。 快,稳,准。 付仲徽的剑法也贯彻了这三个字。 荆策用四成力试他。 荆策因醉酒而脸颊微红,唇边噙笑,袖藏斜阳,身形飘转间一招一式干净利落。 付仲徽应对自如,滴水不漏。 不知过了多少招,二人方才罢手。 荆策将剑横置于案上,仰头饮尽杯中酒,望着付仲徽,笑道:“你下功夫了!不过你只守不攻,又失了力道,故而少了胜算。” 付仲徽抱剑倚栏,露出浅浅虎牙,道:“我既不求胜,自然不会输。” 荆策微讶,道:“你想得通透,可是人若犯你,又该当何如呢?” 付仲徽蹙起浅浅眉峰。 荆策握着酒杯的手一寸寸放松。 是他错了,怎么能向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索求答案。 这厢苏烬醉酒,满脸通红,又不安分地嚷嚷起来:“师父!师父!大师兄也老大不小了,我觉着,该给他介绍几位贤良淑德的仙子了……” 两人比试途中,另外几个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付仲徽是滴酒不沾的。苏烬后来问他是什么缘故,付仲徽一本正经答:“酒喝多了,是要手抖的。对修葺房顶之人而言,是万万不可的。弄不好,饭碗可就丢了。” 过去一年来,姜九澍和苏烬常常偷偷摸摸喝酒。荆策看他们练功辛苦,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今日明着准许了,两人便一发不可收拾了。姜九澍原本趴在案上闭目养神,听到他小师弟对他的情感生活如此热心甚至主动请缨,乐得笑起来,震得案几微颤。 般凝不同他们闹,就坐在一边,乖乖巧巧地挑着小食吃。今日厨房做的这几样大都是她爱吃的,她又好奇地试了师父的老酒,此时已经快乐得飘飘欲仙了。 付仲徽见她还算清醒,就凑过去问她:“阿凝,你方才看了没有?我的剑术如何?” 般凝就慢慢抬头,默默鼓掌。 付仲徽才知道她也醉了。 另一边的苏烬已经开始跟姜九澍扳着手指头数九方十六泽待字闺中的女仙女妖女鬼了。 他问:“大师兄有什么要求吗?” 姜九澍吃吃一笑,拄着下颌,凝望着酒盏中泛起的涟漪,喃喃道:“温柔,聪慧,待人接物都有自己的一套,永远不慌不张,好像什么事都难不倒她、都能被她妥善处理一样。”跟她在一起,我倒像个傻瓜似的。 苏烬瞬间明白了,拍案大叫:“大师兄,你这是心里有个人啊!” 姜九澍脸红了,不是醉酒的脸红。他摇摇头,低声道:“我配不上人家。” 苏烬啧了一声,反驳道:“大师兄你长得好,人也好,平时对我们师弟妹都照顾得很周全。读书练功更不必说了,你勤奋刻苦,坚持不懈……” 糟了他舌头打结了。 一旁偷听已久的付仲徽及时接上话茬:“脚踏实地,聪明能干。” 轮到般凝了,她脑子卡壳,只好说:“大师兄你可别妄自菲薄,指不定人家对你也有意思呢。” 姜九澍有点感动,也有点心酸。但望着师弟师妹们亮晶晶的眼神,他只能笑笑:“怎么会,她已经嫁人了,郎君名声赫赫,我远不能及,便早早放下了。我同你们随意聊聊而已,切莫当真。” 于是大家都一起沉默下来。 半晌,才有人打破沉默。是苏烬,他清了清嗓子,问:“师父,这酒的滋味不错,叫什么名字?” 荆策倚着梁柱,轻声道:“玉棠醉。” 很多年后,他们回想起在无涯书屋的日子,最感怀的还是这一日。相识一年,一起读书、练功、偷喝酒。知道你有个窈窕淑女求之不得,知道他万花丛中翩然而过从不失手,也知道他和她从不识情字愁滋味。知道有人愚笨又肯学,知道有人天资过人而沾沾自喜。 对彼此的了解恰似陷入了夜雾中,仅仅感受到你的存在。但大家又是这样天真而热忱,愿意携手去到不知道属于哪里的黎明。 “再不回房,就要黎明了。”荆策淡淡地睨着七倒八歪的弟子们,见他们一个个缓缓起身回房,才转身步入将至的黎明。 ☆ 又是一个夜晚。 荆策卧榻读一卷兵书,正入迷时,灯火飘摇。 他一抬眸才发觉,殿门未掩,外头风雨欲来。 不对,似乎还有别的声响。 他凝神静听,原来是脚步声。 来人步伐匆忙,内力虚浮,当是在躲雨。又闯进他的寝殿,应当是—— “师父。”姜九澍的长发淋了雨,黏在脸侧,有些狼狈,不知该不该入殿,“徒儿有事要报。” 荆策请他进来,又捏了个诀,煮了一壶姜茶帮他驱寒。 姜九澍落座时还打着哆嗦,眼神飘忽,手中的茶盏几乎要撒出水来。 “师父,外头有怪物!我方才出门,看到天上盘桓着一个巨物,青黑色,有脚有尾,长相可怖,不知是什么怪物!” 天族神兽不少,便是姜九澍也见过几只。有的虎头虎脑,有的高贵凌然。可怖的兽,只能是妖兽和魔兽了。而妖兽和魔兽,又怎么会出现在神域寒琨丘? “师父,您觉得,会不会是妖族或魔族派来……” 砰。 荆策不轻不重地搁下茶壶,云淡风轻。他眼帘低垂,不慌不忙地饮茶。 “派来寒琨丘?要真是,也该去九重天。” 姜九澍怔住。 荆策起身,嗓音柔和了几分,道:“你且宽心,先回去歇息。我自会留意。” 姜九澍拱手行礼,退下了。 荆策已然无眠,缓步出殿。 寒琨丘的天,挂着漆黑的夜幕,宁静安谧得宛然一潭静水。而这大幕拉开之时,便是诸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码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3章 不遇 ☆ 这九重天上有六位殿下。打头的那位曾身居太子之位,久负盛名,可惜万年以前在神魔之战中陨了。听说那位太子俊美风流,手腕狠厉。君华殷三殿下自幼跟在长兄身边,耳濡目染,铁血手腕学了个十成十。 说到二殿下君麟玉,不过中人之姿,没什么头脑,但温吞老实,规规矩矩,很听天帝的教导。天帝对这个继承人不甚满意,但也无法指摘,只能多多提点。 至于三殿下君华殷,前文有叙,便不再赘述。 再讲四殿下君玉纾。这位帝姬长着双月牙似的笑眼,鼻子、嘴巴、脸蛋和身材都是小巧玲珑的。她性子最温柔,不争不抢,说话总是细声细气,安抚人也很有一套,所以深得天后怜爱。她负责照料九重天的花卉,很清闲,又乐在其中。 五殿下君辞宁,肤色偏白,眉眼干净,唇若朱砂,清清冷冷的神色让仙娥不大敢接近她。她平日负责打理九重天的亭台楼阁,为人处世十分爽利公正,让仙仆又有些敬她。 小殿下君见菱,是几位殿下中模样最好的一个。她额间有一株兰花样的胎记,为她娇美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妖媚。因年纪尚小,她并无职责,读书练功之余,就在九重天四处游逛,骑神兽,摘仙草,逗逗仙娥,每日都玩得不亦乐乎。 二殿下早已立了仙府,迎娶了钟塘帝君的长女拂离和祜园曲欢上仙,膝下已有三子承欢。三殿下亦成婚生女。五殿下与诛兰虚少主不打不相识,早就定了下来,不过她乐意多陪母后几年,婚事就且搁置下来。小殿下年纪小,暂且不论。 天后唯一操心的便是君玉纾。她知道这丫头乖顺,只做分内事,明明到了该出嫁的年纪,偏偏一点影儿都没有。 所以两年前,她听闻鸣梧山有妖族作乱,便让君玉纾跟着君麟玉一同去镇压。 她摸着女儿细细软软的长发,柔声道:“阿纾啊,你这趟出去了,看看众仙中有没有你喜欢的,回来说与母后听。另外,母后也想看看阿纾法术精进了没有。” ☆ 鸣梧山一战,自然大获全胜。 妖族数万年前便臣服于神族,作为妖域之一的鸣梧山也被派遣了神族驻守。久而久之,神族与妖族共同在此地繁衍生息,相处还算和谐。所谓有妖族作乱,不过是在争夺一头小兽罢了。只不过九重天一听有妖族参与,便大动干戈,以备后患。 那作乱的妖族听闻九重天派了兵,立刻做低伏小地求饶,好好招待了众仙一番,求他们在天帝面前多多美言。 “可以是可以,不过空口无凭,你们得派个人同我们一道去才妥当。”君麟玉坐上座,斜睨着妖族首领,“怎么样?” “当然可以!太子殿下所言必是万全之策!”妖族首领紧张得流汗,“不知您以为派谁去最为合适?” 君麟玉扫视了一圈。 今日同妖族首领前来的都是族中强者,到了他君麟玉面前,却个个抬不起头来。 他满意地笑了笑,抬起手,随意指了一个:“喏,就你身边那个。” 妖族首领扭头看了那人一眼,有些为难,又不敢回绝。 “怎么,你们不乐意?”君麟玉蹙眉冷道。 首领咽了咽口水,努力措辞,道:“这小子愚笨,怕会冲撞了九重天上的仙家。” “愚笨无妨,只要老实,我不会滥杀无辜。”君麟玉压了声线,盯着座下的首领,“就这小子罢,把头抬起来让我看看。” 那人甫一抬头,众人便微微惊呼。 剑眉蕴着三分凌厉,却衬着一双烂漫多情的桃花眼,平白多了三分春色。唇红齿白,又添三分清爽。 剩下一分,倒让人捉摸不透。 “瞧上去,也不像个愚笨之人啊。”君麟玉晃着酒盏,眯着眼问,“不知姓甚名谁啊。” “卫不遇。” ☆ 天后年纪大了,怕有疏漏,便叫来君华殷与她共同操办君玉纾的婚事。适逢无涯书屋放了假,君华殷便带着般凝一道入了九重天。 般凝自幼长在华澜渊,不常来九重天,但同几个姨姨关系很好,特别是君见菱。两人年纪相仿,又合得来,甫一见面就闹在了一处。 “玉纾怎么会中意一个妖族?”见女儿玩得正欢,君华殷放下心来,转身低声问天后。 天后揉了揉穴,疲惫道:“我也看走眼了。以为这丫头最乖巧,谁知道性子这样倔。” 她又叹了口气,道:“这也怪我,当初就不该催她去鸣梧山,否则也不会遇上那个卫不遇。这卫不遇是作为妖族人质来九重天的,却管了闲事,让你二哥觉得他是个可用之才,就安排了职位给他。他人生地不熟的,又是个妖族,难免被排挤、被轻视。阿纾是个心软的,帮了他几次。他倒好,趁机缠上你妹妹了,给她迷得心神都乱了。” “父皇他怎么说?” “自然也不同意了。” 两人走到一处小亭,便走进去歇息。君华殷拎起茶壶,为两人斟茶。 “真不知道这卫不遇给阿纾灌什么迷魂汤了。你父皇向来疼她,也真动了怒。你想,你们四个丫头,都是九重天帝姬,最为尊贵的身份。你嫁了华澜渊太子,阿宁许给了诛兰虚少主,阿纾呢?偏偏看上一个……若他是个普通的仙族也就罢了,偏偏是个妖族……这丫头以后跟着他,肯定得受苦。” “那您怎么同意了?”君华殷又问。 “唉。禁足也禁了,刑也动了一点。这丫头可真倔,绝不服软,连绝食的法子都用上了。”天后无奈一笑,又似乎有些隐秘的骄傲。 “您肯定是觉得,这卫不遇会对玉纾好,才松的口罢?”君华殷猜测。 “还是你看得最明白。”天后饮茶,望着远处,怅然道,“这做爹娘的,最想看到的,还是自己的孩子过得幸福。般城宠你,阿宁也是如此。九重天帝姬,和一个普普通通的妖族,真要结了婚过起日子来,也不一定比你们差罢?阿纾跟我讲了很多,讲卫不遇对她如何如何地好。我渐渐松动了。” “她自小听话,做出这样离经叛道的事,还真是不可思议。”君华殷笑了笑。 “是啊。她自小听话,真真乖到我心里去了。你大哥二哥都是男子,说不上贴心不贴心。你性子刚强,也从不说软话给我。阿宁呢,又不善言辞。阿菱更不必说了,从小调皮捣蛋,不惹我生气就算好的了,怎么敢求她说体己话?”天后无意识地摸了摸茶盏,也笑了,“她答应我,婚后仍住在这儿,随时可以来见我,陪我解闷儿,同以前无甚么差别。” “真好。”君华殷喟道。 “是啊。只要他卫不遇对阿纾好,以后能帮他的我绝不吝啬。如果他辜负了阿纾,”天后神色瞬间漠然,捏紧了茶盏,一字一顿道,“碎尸万段都无法解我心头之恨。” 君华殷立刻握住天后的手,安抚道:“您放心,他们俩肯定会幸福的。” 天后松了力道,望着茶盏,咬了咬唇,道:“但愿罢。” 两人原路返回去看般凝和君见菱。沿途,天后突然想起:“你小舅舅这次也来了。他在这儿没什么友人,你记得让阿凝多陪陪他。” 君华殷应了。她略略一想,难怪无涯书屋放了假,原来是荆策要来九重天赴宴。 ☆ 荆策在九重天确实没什么友人,但他擅长自娱自乐。 他许多年没来九重天了,今日一看仍然是个灵气盎然的好地方。 这地方溪水环绕,潺潺淌过亭台楼阁,赫然是一派凌然出尘的仙境。比起寒琨丘用玉石累起的无涯书屋,九重天也不输。光滑润泽的玉石铺成一条条甬道,砌成一道道栏杆。凭栏远眺,只见雕花精致的檐角矗立在云雾缭绕间。 他俯身,看到一汪小池塘,里头有些锦鲤,游得正欢。于是他摸出一些小食,抛入池塘。那些锦鲤迅速游来,又好像不太满意,摇摇尾巴分散开了。 “这些锦鲤比大多数神仙都吃得好,胃口已经养刁了。” 荆策闻声望去,只见那人眉眼间有烂漫的柔情,唇却抿得紧紧的,有些冷淡的样子。 与此同时,那人也在打量着荆策,不得不承认荆策的容貌和气度都是极为少见的。 “我不常来九重天,不知您是哪位仙友?”荆策率先问道。 “您认错了。我不是仙友。”他垂眸拱手,“妖族,卫不遇。不知您如何称呼?” “按资排辈,你该称我一声舅舅。”荆策略略一想,就知道这是君玉纾的郎君。见他神色冷淡,就忍不住逗了一句。 卫不遇微微皱眉,这号人他真没听说过。 荆策见他半晌不语,摆摆手道:“同你开个玩笑。我姓荆,名策。你叫我荆策就好。” 卫不遇想起天后本姓荆,才知道他所言非虚。 卫不遇又行礼道:“在下来九重天不过两年,又生性愚笨,冲撞了您,还请莫怪。” 他喉头哽了哽,生硬地吐出两个字。 “舅舅。”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4章 生辰 ☆ 夜深了,星辰点点,抹煞了流云,照亮了飞鸽的前路。 般凝已经上榻了,听到有飞鸽在她窗外扑棱翅膀,就窸窸窣窣地下去看。 竟然是荆策,飞鸽传书,叫她去桥上走一走。 般凝:…… 师命不可违。她挑了件萝兰紫的长衫披上,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轻轻推门,生怕吵醒君华殷。 刚出宫门,就看到荆策站在桥上。高高瘦瘦,身形挺拔,长发被风温柔吹散。般凝一时有些恍惚,想起初初拜师时。 ☆ 一年前,她本要入华澜渊的宗学,不知怎么的,君华殷忽然改了主意,叫她到寒琨丘去求学,甚至开始为她打点行装。 “寒琨丘上有座无涯书屋,是我的小舅舅,你的舅公修建的。他初初办学,我们理应帮他才是。”君华殷眼睛也不抬,“何况外出求学,心性会更加坚韧,阿凝你会受益匪浅的。” 话虽如此,般凝仍是不情不愿地到了寒琨丘。 那日阳光明媚,微风不燥,整座无涯书屋光芒耀眼,刺得般凝眼睛疼。 她有些咋舌,千百年来,朴素精简在华澜渊蔚然成风。用玉石造屋这类骄奢淫逸的作风,便是宗族之中,也是极为少见的。 般凝跟着君华殷步入大殿,看到远处有道高挑的墨色身影。 君华殷叫了声“舅舅”,又道:“这是小女般凝,天资愚钝,以后还要麻烦舅舅多多费心了。” 荆策低笑,道:“小丫头,抬头让师父看看。” 般凝依言。 她有点吃惊。荆策辈分大,模样却比君华殷还年轻许多,眉目英挺,清俊卓然,是她所见最好看的人。 与此同时,荆策也在打量着般凝。 “上次见,好像还是这孩子刚出生的时候。”荆策冲君华殷一笑,“一晃竟然已经这么大了。” ☆ 荆策站在桥上,冲她招手。 “师父。”般凝揉揉眼睛,叫了一声。 荆策见她神色惺忪,有些抱歉:“把你吵醒了啊。” “明天是你的生辰。三万岁了,是个大姑娘了。你明日应该要同你母亲一起庆祝。师父今晚叫你出来,是要送你个惊喜。”荆策一挥袖,天上便绽开几朵烟花。 噗嗤噗嗤。 五彩斑斓。 远处传来喧嚣声。原来有仙娥发现烟花,正在叽叽喳喳地讨论是谁燃放的。 般凝忽然有些担心母亲会醒过来。 两个人干脆席地而坐,望着天上的烟花,一时有些寂静。 烟花将尽的时候,般凝歪头看向荆策。 “谢谢师父。您怎么想到放烟花给阿凝?” “唔,我听说小姑娘都喜欢这些。” “嗯?” “是一个很久以前待在我身边的小姑娘。” “那她现在在哪儿呢?” “不知道。但我知道她快回来了。” “是我的师娘吗?”般凝狡黠一笑,戳了戳荆策。 “你这丫头。”荆策笑了笑,没有回答。 ☆ 第二日,般凝收到了许多贺礼,大多都是华裳配饰。她一一微笑道谢,仔细收拾好后,她前去赴约。 这个局是君见菱攒的。她听说了般凝的生辰,就准备了压箱底的好酒,又吩咐厨房做了精致的糕点和菜品。 除了君玉纾、君辞宁和般凝,她还邀请了君华殷。但君华殷为了君玉纾的婚事忙得团团转,就作罢了。 君辞宁慢条斯理地尝着糕点,忽然想起什么,随口问:“你们昨晚可曾听到有人放烟花?” 君见菱摇摇头。 君辞宁瞥她一眼:“你一向睡得沉,不足为怪。” 君玉纾也摇头。 君辞宁幽幽一叹:“四姐与未来郎君浓情蜜意,当然不会觉察。” 君见菱嫌弃地看她一眼:“难怪订婚这么久,温书虞还不乐意娶你过门,肯定是发现了你的真实面孔。” 君辞宁瞪她一眼。 君玉纾望着一旁沉默不语的般凝,柔声道:“阿凝怎么不说话?” 般凝一脸懵懂:“啊?什么烟花?” 真不是她故意隐瞒,只是这事儿说出来似乎有些奇怪。本来打算装死,怎料突然被点名。 君辞宁疑惑道:“我可听说,那烟花是在三姐那边放的啊。这你还没听见,不应该啊。” 般凝垂眸去拿糕点,假装轻松:“啊,是吗?我真没听见。” 幸好这个话题被一笔带过。 “四姐,你和卫不遇才认识多久啊,就要成婚。”君见菱娇哼,拉住君玉纾的手晃啊晃,“以后你走了,我跟君辞宁这个人面兽心……” 在君辞宁犀利凶狠的眼神注视下,君见菱咽了咽口水,道:“……这个貌美如花的仙女在一起,压力多大呀。” 君玉纾笑而不语。 君辞宁灵光乍现:“四姐,你不会有孕了罢?” 君玉纾脸红了。 君见菱差点被糕点呛住,接过般凝递来的茶盏,一饮而尽,大惊:“不是罢!” 君玉纾脸更红了。 君辞宁已经开始鼓掌了,啧啧道:“这个卫不遇,手段了得啊!” 般凝也乐了,尝了尝酒,面上便浮上了浅浅的粉。 君玉纾讷讷道:“你们可别说出去啊。” 君见菱拍着胸脯保证:“绝对守口如瓶。”又赶紧端走她面前的酒盏:“四姐,你可真没口福。既然怀了孕,这好酒是没办法一品了。” 她乌溜溜的眼睛转了转,撞了撞君辞宁:“哎,你们家温书虞要是有这速度,那你现在……” 君辞宁又是凶狠一瞪。 “温书虞到底什么样儿啊。”般凝好奇道。 “阿凝,你有所不知。”君见菱又转身开始给般凝普及,神神叨叨,“这个温书虞,可是真正的仙风道骨。什么荆策、卫不遇,在他面前一比,那都是凡人。” “啊,这么厉害啊。” “什么叫仙风道骨,他就是真实写照,七情六欲完全不放在眼里。这样的人物早早定亲,也确实神奇。” 般凝瞪大眼睛。 君见菱眨眨眼:“你想不想知道他们俩是怎么认识的?” 君辞宁清清嗓子,威胁道:“君见菱,你适可而止啊。” 君见菱嘿嘿一笑,意有所指道:“五姐,我今日带来的酒,味道可还熟悉?” 君见菱自豪道:“说起来,我还是你们俩的媒人呢。” 君辞宁咬牙切齿,手中无声幻化出一柄剑。 君玉纾赶忙调和:“阿宁,这次我成婚,温书虞作为诛兰虚少主也来了。你们见过了吗?” 君辞宁若无其事道:“没有啊。” 君见菱热心道:“你们都一年没见了罢。再不见面,感情都要淡了。” 君辞宁面无表情道:“君见菱,你很闲吗?” 话音刚落,几人突然面面相觑。 君辞宁有种不好的预感,僵硬地转身。 “打扰了。请问,绊月宫怎么走?” 那人面容白皙,唇色是很淡的粉,眼睛漆黑。他着一袭白衣,神色淡淡。 当真是仙风道骨。 不知是哪个但掐指一算绝对是君见菱这个鬼丫头,狠狠推了她一把。君辞宁踉跄两步,堪堪稳住。 那人应声看过来。 “我知道,我带你去。”君辞宁耳根红透了,只顾埋头疾走。 那人拱手行礼,唇角微微牵起:“先走一步。多谢了。” 三人依旧是面面相觑,反应了好半天。 多谢了? 多谢了! ☆ 没过多久,卫不遇也来了。君玉纾与他相携而去。 君见菱与般凝碰杯,喟叹道:“我们俩可真是凄凄惨惨戚戚啊。” 般凝微笑,一饮而尽。 君见菱喂了两声:“悠着点罢,我看你酒量可不太好。” 君见菱歪头问她:“哎,你也说说话啊。我听说你去荆策的书院求学了,怎么样啊。” 般凝想了想:“我有三个师兄,每天鸡飞狗跳的,但有所得。” 君见菱点点头,道:“我真没想到三姐会送你去寒琨丘。荆策他,这些年精进了不少,但毕竟半路出家……” 般凝皱眉:“什么叫‘半路出家’?” 君见菱眨眨眼,有些不可置信:“你不知道?算了算了,那我就不多说了。” 般凝换了个问题:“你对他,怎么直呼其名?” 君见菱咬咬牙,斟词酌句道:“他,长那么年轻,我怎么叫‘舅舅’啊,叫不出口嘛。” 般凝知道她有所保留,但又不好再问。 君见菱苦思冥想,努力拉回来:“三姐送你去寒琨丘,肯定是有理由的。你好好跟着荆……他学。” 般凝笑笑:“会的。” “明日,就是四姐的婚宴了。”君见菱捋了捋长发,怅然若失,“大哥早逝,二哥又早早立了仙府,三姐呢。说出来怕你笑话,我小时候特别怕她。她又早早出嫁,生下了你。我和四姐、五姐,从小到大,我和五姐闹,四姐就在边上看着我们笑。闹过了,她就拉着我们的手,带我们一块去玩。” 般凝握住她的手。 “哈哈,我平日可没有这么多愁善感。”君见菱低头间,眉眼温柔,“我看方才温书虞那样,估计离五姐出嫁也不远了。到时候,我得多无聊呀。” 般凝道:“这一路山高水远的,能相伴一程烟雨,有温暖的回忆,也就足够了。” 君见菱叹:“是啊,足够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5章 有难 ☆ 这场婚宴终究是没能办成。 婚宴前一日,有人夜闯九重天,自称鸣梧山神官怀璟,有要事上报天帝,如有虚言,还请重罚。 “不知这要事为何?”荆策一大早被君华殷吵醒,听她说了两句,如玉的脸庞微微沉凝。 “这……听说鸣梧山近来有异动。”君华殷顿了顿,“我今日来,是来请舅舅将阿凝带回寒琨丘。一早,卫不遇主动请缨,回鸣梧山镇压异动。这婚宴必定要搁置下来。”自然,为婚宴而来的诸位宾客也可归家了。 “异动?不知是何等情状?”荆策一袭水绿长袍,抬手支颐,沉声道。 见他神色微动,君华殷有些奇怪。荆策向来懒散,九方十六泽统统无挂于心。按他的性子,一听婚宴搁置,应该二话不说拎着包袱就走了。对鸣梧山异动如此关心,倒显得十分怪异。 她本不乐意多言,但见他端坐,眼神一动不动地胶着在她面上,大有她不说他不走的气势,只好大致描述了一番。 “那鸣梧山神官说,夜里常有巨物盘桓于天,伴有长啸,掀起风暴,毁了诸多房屋与庄稼。那怪物呈紫黑色,有长角,极为可怖,吓破了众人的胆子不说,还吞食了几人,闹得鸣梧山眼下是人心惶惶,是故匆忙赶来求援。” 荆策扣了扣桌,拄额垂眸,倏然想到那夜与姜九澍所见之物。他心中本有猜测,联想鸣梧山异动,才惊觉他想错了。幸好,他趁卫君二人婚宴给无涯书屋放了假,遣诸人回家。眼下,无涯书屋空无一人,被那怪物倾覆,也无不可。 荆策扯唇一笑,嗓音清淡:“神族兵力泰半布在神魔边境;余下也都散布在九方十六泽各处,一时难以调遣;九重天又必须留兵驻守。天帝,不会单单派了卫不遇一人前去清剿罢?” 荆策鸦羽似的长睫忽闪忽闪,不怀好意地一笑。 君华殷忽而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拈起一颗酸甜可口的果子,盯着果子上细小的绒毛,随手一抛入口,闲适地嚼了嚼,语气随意得像是戏耍:“我作为神族的一份子,有难当前,理应出一份力。” ☆ 从九重天到鸣梧山,即便是日夜兼程,也需用时三天三夜。 君华殷没有告诉荆策的是,那日卫不遇请缨后,君麟玉被天帝授印挂帅,率三百兵士,又拜温书虞与卫不遇为将。甫一受命,君麟玉便率军启程,讨伐怪物。 荆策随军前往鸣梧山,因一路颠簸,他已经困得哈欠连天,恨不得一头栽到软榻上。对面的温书虞仍然正襟危坐,闭目养神,波澜不惊。 荆策小睡了一会儿,迷蒙间看到温书虞仍保持身姿一动不动。这副准备随时冲锋陷阵的姿态,让荆策不禁自惭形秽。 “温兄,你对鸣梧山异动,所知多少?” “这鸣梧山原归妖族,那怪物应是妖兽。我等斩杀了它便是。” “这鸣梧山何时改入神域的?” “上万年了。” “奇怪。这妖兽沉睡多年,怎么会忽然醒来?” “这我不知。不过,我猜想,是有人包藏祸心,暗中诱引,企图借上古妖兽之力,行不轨之事。” “这上古妖兽,我等真能斩杀吗?” “你不知,太子殿下雄心勃勃,在天帝面前立下重誓,想必是万无一失了。” “原来如此。” ☆ 鸣梧山本是溪水潺潺、百草丰茂之地。千百年来,神族与妖族在此安居乐业,倒也和谐。眼下怪物吃人,有人溃逃,有人闭门不出。门市破败,尘埃遍地,时有微风扫落叶,已是一派肃杀阴冷之态。 鸣梧山神官怀璟将一行人迎入宫殿,兵士则暂时在客栈落脚休整。 夜幕将至,怀璟已置了一席饕餮宴,又嘱咐送了好酒给众兵士。他拱手举杯,高声道:“鸣梧山此番遭怪物入侵,不得已去请九重天。诸位上神远道而来,卫鸣梧山之太平,在下不胜感激,先干为敬!” 君麟玉立时一饮而尽,扫视一周,脸颊泛红,高昂道:“鸣梧山既入我九方十六泽,既已逢乱,九重天理当伸以援手。神官又何必言谢!大家好生享用此宴,再合力斩杀妖物为酬!” 一时间觥筹交错,喧哗声不绝于耳。荆策没什么胃口,夹了两筷子就抱了酒壶,歪头一看,卫不遇不见了踪影,温书虞则闭目养神中。 “温兄,你前几日休息得不好吗?”荆策瞥他一眼,信口道。 温书虞面上泛起一抹红晕,匆忙斟酒,含糊道:“很好。很好。” 荆策暗自喟叹。难怪君辞宁拖了这么多年都没嫁出去。 一个时辰后,那鸣梧山神官已经微醺,神色却有些异样的紧张,紧握着拳,凑到君麟玉身旁,咽了咽口水,道:“太子殿下,按往日,那妖物再有半个时辰就要出现了,不如先撤了酒宴,稍事休整。” 君麟玉正在兴头上,转身,不耐道:“杞人忧天!你可知今日来的都是何等的人物?一个妖物而已,何须担忧。”又转过身招了招几个将士,兴致高昂:“来来来,继续!” 见状,怀璟面色不禁白了白,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个怪好看的神仙正笑着冲他招手,忙不迭过去。 他斟了酒递给神官,见这神官惴惴接过,才笑道:“这位仙友,这妖物的底细,你可是清楚了?” “这个……” “我听说鸣梧山封印着上古妖兽,可是这一只?” “在下也不甚清楚……” “不甚清楚……”他笑意更深,摩挲着酒盏,“你怎么敢向九重天求援呢?” “唉……” “万一出了什么事,”他瞥了眼谈笑风生的太子殿下,意有所指,“届时惩你个办事不力的罪名,你怎么承担得起呢?” 怀璟额角已然布了汗珠,斟词酌句:“这妖物与那上古妖兽有些相似。但毕竟年代久远,在下实在难以确认,更不可能谎报了。” “这妖物为何出世,你也有些眉目了罢。” “这妖物来自鸣梧山东面,昼伏夜出,凶残至极。其余的,恕在下愚昧,一律不知。” “唔,这样啊。”他垂眸望向桌角的雕花,缄默下来。 “对了,还未曾请教您的尊名呢。”神官微微俯身,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么,荆策。” ☆ 果真,半个时辰后,忽然刮起阵阵阴风。起初只是叶子飘零;不过一柱香的时间,便有沙尘石子遍地走;饮过一盏茶后,忽听得一声巨响,原来是一座屋顶被掀翻在地。 君麟玉酒醒了大半,怔了怔,带着一行人往外走。刚走到宫殿口,便听到一声振聋发聩的吟啸。他心中一震,一抬头,这方天已然被那妖物遮蔽,只剩下烛火点点幽幽。 他定下心神,侧身道:“怀璟,你熟悉地形,先率一队前去追踪,我随后就到。” 荆策正望着天,突觉身边有人,这才看到卫不遇,随口问:“卫兄很忙吗?” 卫不遇抿唇,略略答:“去会了会老友而已。” 温书虞也侧身望过来,语气凝重:“这妖物内力深厚,恐怕已修行上万年。务必小心。” 三百兵士已列队布阵。许久不战,此时听得骇人长啸,无人不胆战心惊。妖物盘桓掀起大风,使众人几乎站立不住,暗自悲怆,恐怕有去无回了。 君麟玉按剑,心知已无路可退,势必要斩杀之。他深深吸了口气,扬声道:“荆策,卫不遇,温书虞分三路行进,我从后包抄,务必速战速决。” ☆ 荆策从东面包抄,不觉已到了一处残垣断壁。 他幻化出一粒明珠,照出四方,看到一截断尾,瞬间明白了。那妖物断尾以破除封印,看来召唤之人力不能逮。 他纵身一跃,看到九重天三百兵士发动阵法控制妖物,君麟玉等挥剑砍杀。鸣梧山神族与妖族多为黎庶,避祸不出。他幻化出剑刺出,才知道这妖物至少百万年的修行。 纵然这几个实力不俗,到这上古妖兽面前,还是不值一提。这阵法倒是很罕见,恰好觉察并制了这妖兽的弱点。 忽然,阵法灵力趋弱,妖物几乎要挣扎出来。荆策一看,三百兵士摇摇晃晃,面上泛白。 君麟玉神色一紧,叫道:“加固阵法!” 话音刚落,阵法被破,妖物呼啸而归。三百兵士倒地不起,蜷缩着身体,似乎极为痛苦。 君麟玉在阵法中注入了灵力,此刻阵法被强行攻破,他遭到反噬,喉间涌上浓浓的血腥味。 卫不遇上前出手稳住他,正要替他疗伤之时,君麟玉握住他的手腕,勉强道:“你是妖族,不大方便。” 温书虞见状,点了他几处大穴,又注入些许灵力,才堪堪稳住。 怀璟也匆忙赶来,拱手道:“太子殿下。” 君麟玉此番得不偿失,心中怒火滔天,面上阴鸷之色亦不加遮掩,咬牙切齿道:“怎么可能失败?!查!给我查!到底是谁在捣鬼!我要将他碎尸万段!”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6章 失神 ☆ 时隔一旬,荆策回到无涯书屋。 他查过上古典籍,知道这四头上古妖兽分别被诸神封印在九方十六泽四处。鸣梧山东爻出世作乱,另三只也不会安分太久。据说,寒琨丘封印的妖兽唤作西鄱,比起鸣梧山那头东爻,西鄱凶性稍弱,但这无涯书屋又怎么逃得过。 他在神域这么些年,没什么知己,独自行走倒也自在逍遥。好容易有个念想,劳心劳力修了这么一座无涯书屋,亲手植下一花一木,躬自累起一砖一瓦。纵然只是座默然无语的死物,体会不到他任何心事,又何尝无留恋之情。 这样一想,他倒有些感伤。 不知这地方被夷为平地后,他又该当何如。 “师父!” 般凝三步并作两步跳下长阶,不慎撞到荆策怀里。 她今日着一袭蜜黄色长裙,在日光晕染下更显暖意。她兀自一笑,荆策才注意到她有浅浅的梨涡。 在暖阳包围中,他有些恍惚,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师父!”小姑娘摇了摇他的胳膊。 他这才回过神来,道:“你怎么回来了?” 他给诸人放了三旬假,叫他们好好休息。 般凝拉着他走进去,随口道:“我也无事可做啊!师父,三旬一过,大家回来,无涯书屋岂不是落满了灰?我就想着先回来收拾收拾。” 荆策目光一扫,果然一尘不染。 “是师父疏忽了,未曾传授过你这类法术,让你劳累了。” 般凝斟了茶给他,一双眼睛笑成月牙。 “我小时候也缠着我母亲教授我些方便的小法术,可我母亲不应,说要锻炼我老实做事。师父教我许多,阿凝感激。” 荆策摸出一包糖给她:“我不过偶尔指点一二,你们师兄妹勤勉,自然卓有成效。这个,是我在鸣梧山得到的。我记得你嗜甜,这糖味道不错,你也许会喜欢。” “谢谢师父挂心!”般凝立刻剥开一粒,细品,“师父,鸣梧山的妖物……” “不好对付。不过天帝正在调兵遣将,不必忧心。”他顿了顿,有些小心翼翼,“阿凝,你回来有几日了?” “我昨日才回来。怎么了,师父?” “没什么异状罢?” “嗯……昨夜有奇怪的劲风,将我屋门撞开了。我出门一看,倒是什么都没有。” 荆策的心沉了下去。 确实不能留了。 “师父,前几日风似乎挺大的,我看到檐角缺了好几片琉璃瓦。” 荆策的心更沉了几分。 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喧哗声。其中,苏烬的声音格外高亢得意:“二位师兄,不是师弟我自夸,这套剑法,你们谁都比不过我!不服就来比试!” 付仲徽笑道:“那一会儿就让我会会你!” 姜九澍也道:“看来这几日你们都很用功啊。” 怎么扎堆回来了。荆策揉揉额角,苦恼得很。 三人从容迈入大殿。 姜九澍一身深蓝色长袍,眉宇间全然盛了温柔之色。荆策还记得他初初拜师那日,束手束脚,差点撒了茶水,闹了个大红脸。他的功底比不过两师弟,总是半夜偷偷爬起来练剑,白日却常常犯困。 荆策看他面色不佳,嘱咐他须劳逸结合。他挠了挠头,不太好意思道:“我从小反应就慢,大家都不乐意和我一道,夫子们从来都是疾言厉色。久而久之,我也就懈怠下来,安于现状了。来到无涯书屋,大家都很和善,我不能愧对。” 付仲徽着一袭黑色长衫,面如冠玉,乌发以红绳高束,恰是个风华正茂的翩翩少年。他天资不如苏烬,却远比苏烬有耐性、有悟性。 那日尽晚亭外,他凭栏而立,说他既不求胜,自然不会输。敛眸淡笑,眉宇间的凉薄无谓像极了当年的谢重洹。 苏烬则着紫衫,衬得他更是唇红齿白。 寒琨丘本是荒凉之地,苏烬住在这儿一年,除了小师妹,一个女仙女妖女鬼都没碰上,大半心力都用在了剑道上。这小孩虽然自恋得过头,但是个热忱的少年。 般凝,至于般凝…… 她的三万岁生辰已过,但该来的劫数还未来。 他原本打算助她渡劫,但眼下西鄱蛰伏,他怎么能留她。 般凝。 般凝。 ☆ “师父!”三人见荆策,微讶,又拱手行礼。 “怎么不在家多留几日?”荆策挥袖示意他们落座。 “我们约好来比试的!”苏烬眼神明亮,“事不宜迟。师父和小师妹也一起来看罢,做个裁决。” 荆策目光一掠,看到姜九澍和付仲徽面上也难得闪烁着求表现求表扬的喜色。他喉头一哽,只得淡淡点头。 比试场设在尽晚亭外,荆策又提了玉棠醉来。四坛酒被整整齐齐地摆好放在石桌上。 苏烬一骨碌窜过来,笑着打趣:“师父是把所有的存货都提出来了吗?” 荆策扯下封条,点头。 “这也喝不完啊。留着以后呗,机会多的是。” “以后还有新酒。今朝有酒,囫囵结果了它罢。” 苏烬还想问什么,却被荆策推了一把:“你师兄等着你呢,快去罢。让我看看你们长进几何。” 他张扬一笑,飞身掠过,嗓音清朗:“您就等着瞧罢!” 天空不知何时晕染开温柔的颜色,好像小轩窗里的姑娘薄施了脂粉,盼望着有人来赏,然后赠她一朵柔软小花。 记忆里好像有这么个人,可是已然太远太远了。 忽然,近处有人道:“师父,依您所见,谁更胜一筹?” 原来是般凝,她端着几碟小食,眼里光芒点点,好像是晚霞。 苏烬攻势凌厉,姜九澍力道重,付仲徽则出手迅疾。无形之中,苏烬被另外两人合力对付,攻势也弱了几分。 荆策哑然一笑,道:“阿凝,你去帮帮你小师兄。” 般凝摆好小食,提剑加入比试。 荆策乐得清闲,抱酒倚桌而望。有风习习,缠过他雪白的衣角,又缱绻地勾住他的长发,倏然远去了。 尽晚亭中风柔,亭外已是杀意波动。 ☆ 愈演愈烈之时,荆策喊了停。 “一年来,你们都大有长进,为师很欣慰。往后出了师,也要勤勉,不可废了剑道。”荆策将四坛玉棠醉分发给四人,“今日我们就不醉不归。” “师父,这是何意……”般凝眨了眨眼。 “这酒底有好物件,是我从故乡带来的,算是给你们留个念想。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往后山高水远,师父就不能长伴左右了。”荆策不轻不重地落了酒盏,“无涯书屋立学一年,也足够了。以后各奔前程罢。” “这是为何!” “你们大抵听说了鸣梧山的事罢。”荆策垂眸,“混沌时代,上古妖兽被封印于九方十六泽四处,分别是华澜渊北鲮、鸣梧山东爻、钟塘山南郇,以及寒琨丘西鄱。眼下东爻出世,其他三地亦求不来安宁。” 他抬眸望向姜九澍:“你们大师兄也曾见过那头妖兽。只是当时,我尚未想到是西鄱。” 他目光一转,又看向苏烬:“苏烬你此番回到鸣梧山,应该也了解不少了罢。九重天太子殿下亲自带兵,雄心勃勃欲斩杀东爻,也败北而归了。这无涯书屋琉璃瓦已碎,想来离覆灭也不远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荆策亲自起身,斟酒五盏,道:“我会遣散所有仙仆。九重天还在商量对策,眼下九方十六泽不太平,你们行事都要小心,保全自己才是首要。来,饮下这杯酒,明日就各寻去处罢。” 几人都不一动不动。荆策笑,一饮而尽。 “你们都还太小,所以一时难以接受。以后告别的时候很多,可不能再这般失神了。” “师父,你去哪儿啊。”般凝喂了颗果子,慢慢地嚼,低声问。 “我啊,这天地这么大,总是有地方去的。你放心,我会护送你去九重天,你母亲在那儿。眼下,华澜渊恐怕也不安全。” 苏烬突然开口:“师父,我不回去。我想留在这儿,斩杀妖兽。” 付仲徽也附和道:“我们也想护好无涯书屋。” 荆策摇头:“胜算很小,可别白白送了性命。你们也不必担心,上古四大妖兽出世,已经惊动了早已避世的诸神。要是九重天够快,指不定我们还能重聚在无涯书屋。” “你们喝了酒,就回去歇息罢。明日,我就不送了。各自珍重。” 言罢,他起身,踉跄两步,渐渐走远了。 ☆ 天边泛起鱼肚白,几个醉在尽晚亭的人才慢吞吞地醒来。 四坛酒底各有一枚玉,清透明亮。 一枚上雕了一个醉卧的美人,朱唇轻启,似乎在喃喃自语;一枚上雕了一个仙姿卓然的神仙,正弯弓待射;一枚上雕刻着重重山峦;还有一枚,刻上了粼粼水纹。 付仲徽沉吟,道:“不如,我们将这些玉璧埋在这儿,待妖兽被斩之后,再来取回。” 四人摘了些老斛屠树的棕叶放入酒坛,将玉璧放入同一坛中,又仔细封好,才埋入地底。 天已经放晴,是个好天气。昨日的浓墨重彩已然消逝在午夜的长河中,湛湛的唯有长空。 “有缘再会了。各位。”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7章 少歆 ☆ 因上古妖兽出世作乱,早已避世的诸神推出应祜作为代表与九重天交涉。 一来是应祜在混沌时代战功赫赫,威望极高;二来,有资格在混沌时代封神的诸位,未有比这位言辞直白简练的。 混沌时代呼啸而过,天帝上任主持大局,诸神乐得逍遥,纷纷避世于山野之间。应祜也在九方十六泽中划了块地方,侍弄起花花草草,又收留许多孤儿,久而久之,竟也声名远播。旁人提起,尊称之为“祜园”。 唯一遗憾的便是应祜上神常年抱恙,是个病秧子。除了常备灵药外,还恪守许多规矩。比如,为给应祜接风洗尘,天帝特地开宴,怎料这位上神慢吞吞道:“我晌午不用膳的,多谢美意。” 天帝的脸,登时就绿了。 君麟玉款款一笑,道:“上神的身子这些年有见好吗?欢欢整日为您祈福,便是有孕在身也不敢懈怠。” 欢欢?曲欢?有孕在身? 应祜素来不管闲事,但知道君麟玉膝下三子,两个是钟拂离所出,还有一个为侍妾所生。曲欢从祜园嫁到九重天后,一直未有所出。她那些祜园的小姐妹常常叽叽喳喳地操心,让他不得已知道了许多八卦,扰他清净。 “还是老样子。”他眸色淡淡,眼神也淡。他是上古的老神仙了,却不见老。旁人都说,这是因为他遗世而独立,七情六欲一概不沾染,这才没被那十丈软红尘拖了去。说白了,便是性子寡淡无趣,除了侍弄他那些花花草草,什么也不乐意干。 不待君麟玉继续客套,应祜微微不耐地蹙眉:“上古妖兽出世,你们打算如何应对?” 天帝沉吟许久,捋了捋胡须,道:“前不久,麟玉亲自带兵摸清了那妖兽的底细,想来斩杀它们不是什么难事。之前毫无准备,才会有些措手不及。待我们详细布局筹划一番,定能一举成功。让诸神忧心,是我的不是!这杯酒敬您,还请您捎个话,叫诸神放心,不日便有捷报传回!” 应祜莫名一笑,嗓音清冽间着风流:“我不能饮酒。就静等捷报了。” 天帝哈哈哈:“好!好!” 应祜当即告辞,挥袖离开。 君麟玉目送着那道瘦削羸弱的身影飘飘荡荡地远去,温文一笑:“父皇,我听说应祜上神曾以一人之力斩杀妖兽,孤身闯入妖帝宫殿与之决斗。不料做出如此神勇之举的上神,竟是这般……” 天帝阖了阖眼,冷道:“当年他也是这副瘦弱模样,但在战场上比谁都凶猛狠绝,差点被推举为天帝呢。” 君麟玉默然。 天帝转过身看向君麟玉,道:“妖兽缘何出世,并不重要,不需要大动作去查。眼下最急迫的是斩杀之。你说你有个极佳的法子,说来听听。” “父皇,这四头妖兽被镇压多年,凶性不减反增。上次我大胆使用了上古阵法,可有人在酒里下药,导致士兵灵力有所不能逮,所以阵法失灵,这才让那妖物侥幸逃脱。”君麟玉顿了顿,“我曾听说,混沌时代巨兽横行,四处作恶,有神大义凛然,以血肉锻造神剑,神力无穷,才换来一方太平。” 天帝冷睨了他一眼,道:“我以为你有什么万全的法子,才对应祜夸下了海口,无需诸神插手。你现在告诉我,要神生祭?” 君麟玉咬了咬牙,道:“父皇,眼下已经不是一头凶兽作乱了。四头凶兽一齐出世,调兵遣将成了大问题。选神生祭,大可以秘密进行,不会走露风声的。” 天帝嗤笑:“怎么,你已经有了人选?” 君麟玉咽了咽口水,道:“荆策。旁人或许不清楚,但之前在鸣梧山一战中,我发觉荆策在短短万年间修炼出了深厚的灵力……” 天帝点到为止:“你知道他的身份。我不会动他。你也不要再动这个念头。”见君麟玉不语,他问道:“鸣梧山酒中下药一事,可查出眉目了?” 君麟玉轻描淡写道:“当日送酒之人是鸣梧山神官的亲信,却是个妖族,妄想借妖兽损伤九重天,已经认罪伏诛了。” ☆ 荆策在九重天也有落脚处,送了般凝就遁了。 君华殷这几日忙着调兵遣将,暂时稳住情况以保护黎庶安全。般凝怕让她分心,就一直待在几个姨身旁。 君玉纾大婚被耽误,这妖兽也非一朝一夕可斩杀的,她只好专心养胎。眼看着她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卫不遇又被派往鸣梧山驻守,君辞宁和君见菱这两个灵力不济撑不了场子的就日日陪她逗乐解闷。 “四姐,你想好孩子的名讳了吗?”君辞宁随口问。 “我同他商量过了,不论男女,唤作卫少歆。年少的少,歆羡的歆。”君玉纾温柔地摸了摸肚子,好像在同孩子讲。 “这名字……”君见菱思索起来。 “少歆,可不就是年少的喜欢吗?”般凝恍然一笑。 三个人登时促狭地笑作一团,留君玉纾一个人红了脸颊。 君见菱熟练地调转矛头:“五姐你呢?你同温书虞这么多年了,肯定想过未来孩子的名讳罢?” 君辞宁沉吟,道:“不怕笑话,叫温文尔雅。” 这次轮到君玉纾同另两个笑作一团了。 般凝问:“那要是有第二个呢?不能输给第一个罢。” 君辞宁干脆破罐子破摔了:“温情脉脉。” 君见菱追问:“第三个呢?” 面对这些戏谑的目光,君辞宁云淡风轻了,超然物外了:“温润如玉。” “第四……” “君见菱你够了啊。” “好好好。”君见菱乌溜溜的眼睛一转,拄着下颌,真诚地换了个问题,“不过,你之所以起这些个名字,是不是因为你家温书虞在你心里就是温文尔雅、温情脉脉、温润如玉的典范啊?” 君辞宁一反掀桌佯怒的常态,可疑地脸红了,磕磕绊绊道:“是,是啊。怎么了,你,有意见?” 君见菱忙摆手窃笑:“我没意见,我很赞同。” ☆ 荆策回到九重天没多久,就有神官来请:“上仙,天帝听闻您回来,特地摆宴,吩咐下官来请您。” 荆策苦恼地揉揉眼睛,心知肚明,铁定没好事。 “还有谁受邀了?” “这,下官不知。” 他换了身水蓝色的长衫,翩翩然而来。天帝正同人说笑,一听有动静,立刻转身招手:“快来,阿策!” 荆策定睛一看,天帝身边的男子剑眉星目,不怒自威,惊得他趔趄了两步。 天帝笑眯眯:“重漩啊,我一听你来了,怕你拘束,立刻请了阿策过来。” 荆策:呵呵。 谢重漩作为魔君好些年,客套的功夫自然不差:“天帝有心了。我此次前来拜访,是为了上古妖兽出世作乱一事。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您尽管开口。” 天帝内心:我连诸神都拒绝了,再求你一个魔君帮忙,我这张老脸往哪搁。 他清咳两声,呵呵笑起来:“让你费心了。区区四头妖兽,根本不在话下,我早已安排好了。你好容易来一趟,就别急着走了。我吩咐人带你好好玩几天……”说着,就转向荆策…… 好在谢重漩反应快:“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魔族琐事多,您不必留我了。” 天帝喉头一哽,只得道:“吃菜,吃菜。” 一桌珍馐美味,荆策却食之无味。 良久,天帝才叫荆策去送谢重漩。 两个人慢慢地走。谢重漩带来的几个亲兵就远远地跟在后头。 “你很厉害。”谢重漩难得温和地赞扬,“短短万年,灵力已甚为深厚。” 荆策笑笑:“你也很厉害。魔族重建,想必很难。” 谢重漩默然许久,才道:“我听玉离说,你收了个徒儿,叫般凝。这个姑娘,同应姑娘很像。” 荆策点头,坦然道:“是很像。不过,她是君华殷的女儿。” 谢重漩又道:“应姑娘的母亲,身子渐好了。我一直派人妥帖照料着,你大可放心。” 荆策扯唇一笑:“谢谢。” 谢重漩喟叹道:“玉离婚典后,我原本打算去找你,你怎么先走了?” 荆策胡乱找了个借口:“我看不惯谢玉离那丫头铺张浪费,心里来气。” 谢重漩几乎是用气声,笑道:“你呀。” 荆策揉揉眼睛,问:“钟塘山什么情况?” 谢重漩明白他想问什么,道:“我来九重天的途中,特地去了一趟钟塘山,南郇凶性较弱,何况还有帝君在。玉离很安全。” 荆策没忍住,发了句牢骚:“要是天帝允许各地练兵,至于这样左支右绌吗?!这么些天了,还拿不出个办法来。” 谢重漩立刻转身,盯着他道:“这样的话,不许再说了。” 荆策见他板起脸,无奈道:“我都这么大人了,知道的。” 尽管走得很慢,终点仍然不可避免地来了。 “我就送到这儿了。”荆策从容道,“一路平安。” “好。”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8章 夜探 ☆ 隔日,荆策便接到调令,前去寒琨丘驻扎。因无涯书屋地方小,兵士们干脆统一在外安营扎寨了。 无涯书屋的仙仆已经被遣散,阳光照亮了浅浅淡淡的浮灰。 他蓦然想起那日,他从鸣梧山风尘仆仆归来,般凝蹦蹦跳跳地从长阶上扑到他怀里。 他突然也不想使个小法术清理无涯书屋了,打了盆水慢吞吞地擦洗起来,费了很长时间。 同徒弟们分别那日,他做了个屏障护着无涯书屋。不过几日,这屏障已经被攻击成不堪一击的虚壳了。 与此同时,卫不遇率队驻扎鸣梧山,君华殷也回了华澜渊镇压妖兽,钟塘山有帝君也不必过忧。 只是,蛰伏数万年的妖兽出世,必须斩杀以绝后患。九方十六泽众人都默默等待着九重天的诏令。 终于,三日以后,九重天邀荆、卫、君、钟四人来取上古神剑,获得封印之力以斩杀妖兽。 只是在这三日内,九重天上却有一传闻甚嚣尘上,说是天帝无能,对妖兽束手无策,却好大喜功,在应祜上神面前夸夸其谈。但因他久不作为,应祜上神即将亲自带领诸神平定四方。 君麟玉偶尔听到仙仆们的窃窃私语,虽传言大多属实罢,但他当即禀报了天帝以惩治其人。 天帝闻言,捏紧了袖子,眼神凌厉如刀,冷声问:“应祜当真纠集了诸神?” 君麟玉模棱两可道:“只听说有几位上神去了祜园,其他的倒不清楚。正在查。” 天帝不语,抬手干脆利落地摔了茶盏。 君麟玉则将目光移到碎盏上,盯了一会儿斑驳错杂的裂纹,发觉这竟有一种美感。 半晌,这场漫长无言的角力才结束。 “说说罢。你怎么想的。” 君麟玉有些恍惚,这句话,他往常总听天帝对君华殷说。他垂眸,微微一笑,打散了不合时宜的回忆,款款道:“愚以为,应从锻造神剑开始。” ☆ 这一个月来,荆策几乎没有安宁过。先是去九重天赴卫君二人的婚宴,婚宴不成;接着去鸣梧山清剿妖兽,刹羽而归;再回到寒琨丘请了顿散伙饭;又送般凝回九重天;没待几天就奉命回寒琨丘驻扎;眼下又被召去九重天。 君麟玉步履匆匆,亲自来迎他。 荆策见他神色疲倦,随口问:“太子殿下很忙啊。” 君麟玉难以启齿似的,苦恼道:“这些天九重天乱得很,又有人乱嚼舌根,我这才处理好。” 荆策敛眸,淡笑:“若能想出好法子,也不枉多日疲累。”他暗示君麟玉透露点口风给他,君麟玉却浑然不觉似的连连点头附和:“是啊,我生性愚笨,还得仰仗各位啊!” 荆策摆摆手:“我听说应祜上神等上古诸神有意出手,又何须我等小辈班门弄斧?我今日,也就是观摩学习来的。” 君麟玉苦哈哈。 二人说话间,卫不遇也款款走来。他今日着一身青灰色衣衫,神情是一贯的阴冷。大抵是因一路舟车劳顿,他面色更冷,不苟言笑。 君麟玉问他是否见过了君玉纾。卫不遇低声道:“未曾。先行拜见天帝。” 君麟玉请他二人先行休息,待钟塘帝君与君华殷抵达后再行商议。他则离开处理他事。 往寝宫去的路上,荆策见卫不遇神色冷凝,问:“鸣梧山情况如何?” 卫不遇音质冷冽:“所有活人都藏好了。外头已经毁完了。” 荆策叹道:“不知召唤妖兽出世的到底是谁,真是丧尽天良。多少无辜者白白葬送了性命。” 卫不遇扯唇,笑意凉凉:“这世间丧尽天良的人可多了去了。荆策上神,万年以前神魔之战,横尸遍野,血流成河。心怀不轨、发号施令的人往往平安无事,那些被迫出征、灵力甚微的兵士却再也回不来。” 荆策心中一动,未曾料到他竟敢在九重天坦然道出这番话。 卫不遇歪头,眼帘闪了闪,幽幽道:“说到底,无能之人,只能受人操控,指不定还会遗臭万年。” 他抬眸看向荆策,眼里迸射出冷光,道:“荆策上神,可还记得鸣梧山一战?” “当然。” “你可知为何失利?” “愿闻其详。” “想来您也发觉到了,太子殿下所用的阵法,正是上古诸神为封印东爻而创的阵法,其玄妙自不必多说;又有您与诛兰虚少主加持。那一战,本该万无一失的。”卫不遇倏然一笑,“可偏偏有人捣乱,在怀璟神官送给兵士的酒中下了药,兵士们灵力不济,所以阵法失灵了。” 见荆策半晌不语,他低声问:“这下药之人是谁,您可知道?” “不知。” “是怀璟神官很信任的妖族,他受命送酒,却偷偷下药。因为神族俘虏了妖族,在鸣梧山作威作福,他倍感耻辱,忍气吞声多年,终于忍不住下手阻挠神族了。” 荆策抿唇半晌,开口:“可,东爻不灭,鸣梧山妖族也难逃啊。” 卫不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啧,荆策上神,您真是,心怀大义啊。我听说过您的往事,当时还不可置信,因为对您的印象就是洒脱随性,今日才知旁人所言非虚。世上大多数人自私自利,比不得您。自己快活就好了,为什么要顾及他人?” 荆策忽然盯住他的眼睛,缓缓道:“那你呢?” 卫不遇一怔,感觉好笑:“我?当然也是凡夫俗子了。” 那下药的妖族会有什么下场,荆策很清楚了。他不知道卫不遇这突如其来的一席话究竟隐含着什么深意,但他不愿趟这趟浑水。 他这么多年来到底要做什么事,他明白得很。所以他只是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君玉纾这些日子应当心绪不定,忧心忡忡。你好容易回来一趟,就好好陪她罢。” 卫不遇停顿了。 两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见欢宫。卫不遇还记得有一次他在见欢宫门口被一个神官为难,是君玉纾给他解了围。君玉纾还细声细气地开解他一番,叫他不要因妖族身份而自卑。 他永远记得那天,君玉纾穿了一袭烟粉色长裙,每一个动作和神情都完美得不可思议,连光影都恰到好处。他从没见过这样温柔又娇美的人,也不相信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存在。 ☆ 荆策燃了烛火,倚在床头看书。 忽然,风动,影动。有人急急叩门。 “上神!上神!” 荆策秉烛开门一瞧,原来是个小仙仆,低声道:“二殿下有要事请您过去密商,还请您速速前去。” 天很黑了,荆策手中的烛仅仅映出了仙仆的面孔,是一张年轻普通的面孔。 他垂眸,纤长的眼睫在烛火跳跃中铺就成清寂的阴影,平静又肆意。 “好。” 他也不束冠了,直接跟着仙仆走,装似不经意地问:“可有人去请帝君与三殿下了?” 那人哑声道:“二殿下吩咐说,不必惊动了。” 荆策若有若无地一笑。 这一路似乎很长,途中路过见欢宫。般凝暂时与她几个姨住在此处。他与卫不遇路过此处时,不愿打扰他夫妻俩,就先行离开了。 最终还是要来一趟。 他忽然停步,道:“你且先停下,我有事同我徒儿讲两句。” 仙仆伸手阻止。 荆策极快地抓住他手臂,暗暗用力,盯着他眼睛,沉声道:“几句话,很快的,不会误事。” 仙仆只好退下。 荆策未曾来过见欢宫,但他想般凝该是一个人住在偏殿。所幸他很快就找到了,窗上映着她的侧影。 她好像在读书。 他忽然想起,在无涯书屋时他总看书。般凝见过几次,就说要效仿他,增长见识。 其实他并不是想增长见识,博览群书也只是想为她找一些应急方法。 他轻声道:“阿凝。” 般凝很快开门,疑惑道:“师父?快进来。” 荆策摸摸她的头发,道:“师父不进来了。如果你明日见不到我,就将我书案上的那册书交予你母亲,炙烤后字迹方可显露。她看了就明白该如何护你周全了。” 般凝喃喃道:“那师父呢?” 荆策竟然笑了:“师父要去斩杀妖兽啦。” 看着般凝安静的样子,他顿了顿,道:“怎么了?” 般凝细声细气,好像在撒娇:“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可不能抛下阿凝啊。” 荆策眼底笑意更深:“我可不乐意做你父亲。你回去罢,师父也要走了。” 般凝却一下子抓住他的手。他不防,手中的烛晃荡两下险些灭了。 荆策轻轻挣脱,叹道:“有人在等师父,必须走了。” 般凝忽有所感,问:“是谁?” 荆策含糊道:“你睡罢,太晚了。” 言罢,他转身离开。 般凝的手擦过他的长袖,只感觉到夜晚的无尽凉意。 她坐立不安良久,想出门去看看。 却已被荆策设了结界。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9章 神魔 ☆ 不过一刻钟便到了。 荆策甫一入殿,便有人轻手轻脚地落了锁。随着殿门开合,风吹熄了他手中的烛火,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在捣乱。他此刻眼前一片漆黑,未知滋生出别样的情绪。 荆策立在原地,听到前方有水流声。在落针可闻的殿中,这水流声清脆如玉石相击。 他的嗓音依旧从容,只是握紧拳头:“二殿下,怎么不掌灯?” 君麟玉似乎斟好了茶,摸出一颗夜明珠,将之升到空中,照亮了一室精巧雅致的物件。他又冲一动不动的荆策招手道:“过来坐啊。” 荆策迈步至他对面落座,沉静道:“二殿下有何要事?不妨直说。” 他神情端凝,眉目俊逸如画,身形挺拔如松,好像不染纤尘似的。君麟玉这样看着他,有些妒忌。但转念一想,这样品貌出身皆上乘的人物,不照样落到他手中、性命不保了吗? 他舔舔唇,一反白日温吞敦厚的神情,哼笑道:“你既直爽,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要以你仙体锻造神剑,斩杀妖兽。” 荆策心里一动,面上仍是不显山不露水,问:“为何是我?” 想他人之将死,重重把守之下翻不出什么水花,君麟玉乐于为他解惑:“你灵力深厚,炼出来的剑当然更好。且你在九重天无亲无故,便是捐躯也不会有人为你鸣不平,那多好办啊。” 荆策凝眸冷道:“你清楚我的身份。虽然在九重天无亲无故,但……” 君麟玉摆摆手,嗤笑道:“我说你是自愿的,心怀大义的事,你该做得顺手啊。纵然他们再不信,能奈我何?能来我九重天作乱吗?为你一个人,值得吗?我也可以交出我的孩子去做人质,叫他们相信我愿意保山河太平。你的存在,还有何意义呢?” 见荆策默然,他更加得意,道:“你也不必做困兽之斗了,我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你孤身一人,逃不出去的。” 室内长久地陷入了寂静。 君麟玉终于按捺不住,起身准备打开密室。炼剑炉正放在密室中。钟塘帝君与君华殷今日也来了九重天,他必须加快炼剑来交付给几人。 而荆策呆滞了一般,连眼睫都静止了。他并不畏死,只是有事尚未完成,他不甘心。 君麟玉施施然起身,走入密室。 荆策面无表情地目送他走远,手中无声幻化出剑,喃喃道:“你所言极是,我孤身一人,可我未必逃不出去。” 他摸出一截紫黑色的断尾,那日鸣梧山之战中,他随手拾了去,以备不时之需,不料竟在这时派上用场。他默默运气,那断尾竟没入剑中,游龙似的在剑柄上盘成一圈紫黑色的纹路。 他灵力剑术本就不弱于君麟玉,何况借了东爻之力,瞬间起身冲入密室,凌厉一刺便挑了君麟玉发冠。 君麟玉大惊:“你!” 他怒极反笑,高声道:“好啊,看来你连身后美名都不想要了。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来人!荆策行刺!立刻擒拿!” 荆策手腕一翻,藏青色的长袖里飞出长剑,一尾紫黑色的长鞭也从剑中幻形窜出直逼君麟玉。君麟玉大骇,被灵气冲天的长鞭抽中又生生逼退几步,胸前的布料也渗出了血迹。 “原来是我低估你了。荆策,你藏拙还真藏得彻底啊。”君麟玉唇角带血,惨然一笑,面上狠厉之色更甚。 君麟玉布下的兵士已经声势浩大地闯入殿中。听着脚步声,荆策歪头一顿,心中估摸时间正好。 密室之中,四枚夜明珠高悬于空中。温润的玉色光芒毫不吝啬地洒落在荆策面上,蒙上一层纱衣似的光晕,衬得他容色更佳,好像泼墨山水画里隐居山野、终日品茗抚琴的隐士,命悬一线的恐惧慌乱却是半点也无。 他略施灵力,甩出的长鞭迅疾缠上君麟玉脖颈,将君麟玉瞬间挟至他身前。与此同时,兵士也闯入了密室。 君麟玉几番挣扎无果,怒道:“荆策!你别以为这些雕虫小技就能降伏我!这是九重天!你可别忘了你我都是什么身份!” 荆策望一眼手忙脚乱、面面相觑的兵士们,又垂眸盯着不安分的君麟玉,冷嘲道:“我自然清楚。这不是要请九重天太子殿下放我一条生路么?” 君麟玉勉强镇定下来,盯着自己颈间的长鞭,意有所指道:“眼下这情状,恐怕不是我要放你一条生路啊。” 荆策扯唇,睨他一眼:“太子殿下怎如此健忘?方才不是才警告我了么?这是九重天,你是太子殿下,我则孤身一人。眼下虽是我占了上风,可一旦天帝怪罪下来,我哪里还有命活?” 君麟玉额上冷汗密布,颤颤巍巍道:“你想怎么样?” 荆策恢复了平日里云淡风轻的样子,道:“我么,只想为自己讨一张护身符喽。今晚的事,我想太子殿下也不愿意闹得人尽皆知罢。不如派人请来天帝,好好谈谈。” 君麟玉咬牙,森森道:“天色已晚,天帝恐怕早就休息了。再去吵他,怕是不太合适。” 荆策见他惺惺作态更是不喜,啧一声:“太子殿下可别忽悠我了。取人性命、生祭神剑这种事,我可不信你敢擅作主张,恐怕天帝还在等着你的好消息罢。” 说着,他紧了紧手中的长鞭。长鞭受力,鞭上花纹更显狰狞,撕扯摩擦之声仿若东爻的低吼。君麟玉一阵吃痛,大汗淋漓,忙冲兵士吼道:“还不快去请!” 荆策满意了,拍拍他肩膀:“早这么干,你也不用再受那么一次嘛。” ☆ 般凝惴惴不安了一夜,天蒙蒙亮时才困得睡了过去。结界已经自动解开了。 她去找过荆策几回,却始终碰不到面。问他宫中的仙仆,因这些仙仆只是九重天的,对他的行踪也不清楚,倒是知道天帝身边的神官来找过他。 她心中不安,去寻她母亲。她母亲却是也不见人影。她问了人,才知君华殷已返回华澜渊。 般凝: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这云里雾里的日子过了四五天,终于到了尽头。她一个人在屋里看书,君辞宁忽而闯了进来。 君辞宁说,天帝派人来请她。 ☆ 这是第一日。 般凝问荆策:“师父,我们去哪儿?” “魔域。” 又问:“做什么?” “打怪兽。” “师父!” “哦,打妖兽。” “去魔族,打妖兽?” “打魔兽总行了罢。” 良久无话。 荆策服软:“好了好了。真的是去打魔兽。” 第二日。 般凝掀开车帘,看到漫山遍野的花草,和一片清澈水泊。偶尔还有神兽嬉闹。 忽有所感似的,牵着缰绳的荆策在帘外道:“这里是祜园。主人应祜是上古战神,避世后建了祜园。” 般凝淡淡的:“哦。挺好看的。” 荆策紧了紧手中的缰绳。 第三日。 荆策主动塞给般凝一个黑漆漆的盒子,示意她打开。 里面有三条尾巴。 “其实还缺一条东爻的尾巴,不过三条也够用了。我用这三条妖兽之尾吸引妖兽来魔域。届时我将妖尾放在魔兽洞穴外,两者互斗,神族与魔族的祸患就都结束了。” “魔兽?” “嗯,妖兽出世,也引起了魔兽异动。” “师父怎么知道?” “魔君来过九重天,明着是关心妖兽之事,暗地里也谈了魔兽一事。” 般凝灵机一动:“我母亲前几日不见,是回华澜渊取尾了?” “嗯。这事,他们几个做得还挺利索。” “那东爻之尾呢?” “在君麟玉那儿。” “嗯?” “在他颈上。” “嗯??” “我放的。” “……” “换个问题。” “为何是师父去?还有,带我干嘛?” “我法力无边,当仁不让啊。至于你,专程来给我端茶送水的。” 般凝踹他一脚。 荆策佯瞪她一眼:“唉,般凝,你怎么回事?你从前尊师重道的乖巧模样都是装出来的?” 一路的压抑感觉突然消失,般凝挑衅道:“师父,是你先为老不尊的。” 荆策见她雀跃,才松了口气,幽幽道:“你翅膀硬了,不把师父放眼里了。” 第四日。 天气突然转阴。黑云密布,暗无天日。甚至有低吼声,遥远而狠厉。 荆策摸了几颗夜明珠出来,镶嵌在车上,眼前的路才清晰可辨。他云淡风轻:“不怕,它们追不上我们。” 般凝叹气:“师父,我觉得我很傻。一无所知,就跟你走了。” 荆策假装听不懂她的暗示,反驳道:“瞎说,你知道信任师父,怎么能算一无所知呢。” 般凝无话可说。 第五日。 两人进入魔域。 般凝偷偷掀起车帘看。 她本以为魔域是暗黑系,黑雾笼罩,阴森森得骇人。今日一看,同神域区别不大。建筑大处气势磅礴,小处落笔则精巧雅致。扑面而来的奢侈之风让她有点眼熟。 有人来迎他们,嗓音骄矜柔媚。 “哟,这不是神族荆策上神吗?鸣梧山一别,已是多日不见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0章 神似 ☆ 这人着一身暗红色绣金线长裙,裙摆更是布满繁复妖娆的花朵。她眼尾上翘,眉眼间是一贯的傲气,赫然是钟塘太子妃谢玉离。 荆策一顿,淡道:“你怎么来了?” 谢玉离看他被一身白色长袍衬得面如冠玉,神色坦然,对引妖兽一事无丝毫忐忑之情,好像不必费吹灰之力似的。于是她走近两步,反诘:“这话,不是该我问你的吗?” 荆策不搭理她了,伸手牵过般凝下车。 般凝行了个礼,嗓音很柔:“见过钟塘太子妃。” 谢玉离看看她,又看看荆策,神色奇怪,竟然一言不发地走了。 般凝疑惑地看向荆策。 荆策无奈摊手,谢玉离这丫头从前就爱闹小脾气,没想到这么多年来一点长进没有。他都习惯了,也懒得哄她。方才她一见般凝就转身走掉是何缘故,他大概知道,但怎么能对般凝明说呢。 荆策摸摸她的头,道:“跟着她去见魔君罢。明日师父就要去引妖兽了。” ☆ 般凝从未见过魔君,今日一看真是不怒自威。他着一身墨蓝色长袍,戴高冠,肤色不甚白皙,下颌线条流畅,鹰眸挺鼻更显英武。 魔君谢重洹年纪虽轻,但众所周知,他的手腕就算与当年的君华殷、谢玉棠相比也不落下风。 谢玉棠也特地赶来为此事出谋划策。她列位在右,举手投足矜持合礼,只面无表情地吃了些茶点。谢玉离入殿后径直落座到她身边,姐妹俩说了些话。 “钟玄令没同你一道回来?” “钟塘山也不太平,他得留下。但他派了得力的人保护我回来,姐姐不用担心我。” 谢玉棠点点头,一双瑞凤眼微垂。她拉住谢玉离的手,仔细嘱咐道:“那就好。你既出嫁为妇,还是做了神族的媳妇,以后万事都要自己用心,勿轻信旁人,也别过分猜忌,平白惹自己不快。这些天,钟家的庶子没找你麻烦罢?” 谢玉离捏捏她的手,皱着鼻子,凑近了宽慰她:“没有没有,谁敢惹我呀。我可是魔族小殿下,哥哥姐姐都很厉害的,都为我撑腰呢。” 谢玉棠难得开玩笑,伸出长指点点她的额头,鲜红色豆蔻极为惹眼,声音带笑:“你这么一说,我倒担心你仗着太子妃的身份欺负人家了。” 谢玉离立马怂了:“我怎么敢呀。强龙尚且不压地头蛇呢,何况我这么弱。往常在家里,不过是背靠大树好乘凉罢了,也不敢仗势欺人啊。” 谢玉棠想到什么,神色微冷,意有所指道:“那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谢玉离松了手,眼神乱飞,讪讪道:“也没有什么呀。” 谢玉棠叹道:“你婚典后去找他麻烦,我不愿在你结婚时扫你的兴,就没有多说。难不成你真以为我同你二哥不清楚你做了什么吗?眼下魔兽作乱,你竟还有这样的心思。我真是……” 谢玉离别开眼,生闷气。 姐妹俩说话间,荆策与般凝也入殿了。两人行了礼后便落座在左。 谢玉棠望着对面男子俊秀安静的面容,轻声道:“当年的事,我早同你说清楚了,他又无可指摘,你还生什么气呢?” 谢玉离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戳戳她:“姐姐,我其实也没做什么,不过心里不舒服,气他两句罢了。你快瞧瞧他边上那个仙子,听说是君华殷三殿下的女儿,可我看她同君华殷半点也不像,倒有点神似……” 谢玉棠抬眸望过去。 其实一个人故去多年后,其容貌很难被清晰记得。但一看般凝,便觉得柔软眉眼、亲和气质和窈窕纤瘦的身段都与那人恰到好处地相似着。 般凝虽然也是个帝姬,但毕竟年纪小,阅历尚浅。与魔族几位殿下同处一室,只觉得他们周身的气派十分迫人。她又不敢动筷子,只得默默啜饮着茶水。 见状,荆策有意无意地为她布菜,嗓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另外几人听得清楚。他道:“车上颠簸几日,吃得不好,还不赶紧多吃点。这是魔族很出名的菜品,原料都是费了百年心力精心培育出来的。辅料有老斛屠树叶,同寒琨丘那棵是一样的品种,不过年份小些,也不错了。这菜偏甜辣,合该是你喜欢的口味。” 般凝乖乖吃下。 谢重漩也十分给面子,亲切道:“我听说这是华澜渊小帝姬,想来也尝过九方十六泽的珍馐美味了。今日我吩咐厨子根据你们那边的口味改良了菜品,还请不啬赏光啊。” 般凝见他这副反常模样,好像见到她母亲喜笑颜开似的,倍感惶恐,忙道:“多谢魔君,般凝很喜欢。” 对面的谢玉离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偷偷翻了个白眼,低声道:“难怪我觉得味道不似往日。不过是个华澜渊帝姬罢了,二哥和那个谁,至于这么殷勤吗?!” 谢玉棠瞥她一眼,毫不客气道:“你二哥只改了般凝一个人的菜品。你桌上这几道,还是我亲自安排的,都是你向来最爱吃的。怎么,你觉得味道不对?” 谢玉离立马狗腿了:“没有没有,好吃得很,好吃得不得了。” 谢玉棠怒其不争,不轻不重道:“你贵为魔族帝姬,又是钟塘太子妃,身份之尊贵不言而喻,竟然在这样的宴席上胡乱说话,叫旁人怎么想?” 谢玉离不服,低声顶嘴:“这里也没外人嘛。” 谢玉棠不再搭理她,只在心里担心她这副口无遮拦的孩子心性,在钟塘山无亲无故可怎么待下去。万一她不慎得罪了谁,被记恨、被设计,恐怕她都不知道她求助的人究竟是敌是友! 她心里烦闷,眼神不经意掠过般凝,见她依旧乖顺的模样,叫她想起那人。在很多年前,那人跟在游青曦身后默默做事,而游青曦则在魔族长袖善舞,处处逢源。 等等,游青曦去哪儿了?这样的场合,她怎么会缺席。 谢玉棠招了个谢重漩座下的侍女问话。这侍女说魔君夫人前几日就外出了,听说是回了母家。谢玉棠略略一想便知,魔兽被封印在陨泽,游青曦母家便是陨泽的名门望族。她回母家,必然是想在魔兽一事上占个功劳。 宴席吃得差不多,就开始谈正事了。荆策率先表态:“我得先去勘察一下,明日正式招引。” 谢重漩颔首,道:“届时我会助你一臂之力,也请了几位长老出山,定会一举成功。魔兽被封印在陨泽,我们一道去,估摸得用一个时辰。你二人长途跋涉而来,我吩咐人收拾了房间,你们且先修整修整,待戌时整再出发。” ☆ 般凝由侍女引路,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小院。这院中植有垂柳,洒落一地阴凉;又培植了不少名贵花卉,争奇斗艳,般凝也不免有些雀跃。 “帝姬便先下榻此处罢。若有什么需要添置的,还请吩咐。” 般凝正想婉拒道谢,忽然听得一阵飘飘荡荡的琴声。忽远忽近,曲调凄冷,勾人心魄。 她犹疑了一瞬,问侍女:“是何人在弹琴?” 侍女们面面相觑,还是领头的那位站出来回应:“是位年长的夫人,借住在此地。帝姬若觉不便,我叫她莫奏了,或是给您换个居所。” 般凝忙道:“不必麻烦了,也不用去叨扰那位夫人了。她的琴声很好听。” 侍女们这才告退。 大概是认床,般凝翻来覆去也没睡着。既然睡不着,好奇心作祟下,般凝坐不住,就循着琴声找去了。 ☆ 没走多远,般凝便找到了那位夫人。她独自在院中弹琴,垂柳随风飘动,缠绕着她的发丝。她着白衣,妆容素净,模样更是一等一的好。虽已上了年纪,却能看出她年轻时是何等的风华绝代。 般凝静静看她演奏完一曲,曲终才觉自己已沉浸其中难以脱身。那夫人这才缓缓抬眸看过来,嗓音轻灵:“何人?” 般凝行礼,道:“叨扰了,在下神族华澜渊般凝。借住在此,听得琴声才找过来的。” 那夫人只盯着她,一言不发。她神色冷淡,只是眼眶红了。 般凝以为她这是在无声地下逐客令,局促道:“对不住,打扰您的清净了,我这就走。” 那夫人急道:“哎!不是!”见般凝诧异回眸,她清咳两声,斟词酌句,道:“我只是觉得你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这才怔愣了。你既来到这儿,便是我的有缘人,不妨饮杯茶再走。” 般凝想她客居在此,又受魔君礼遇,应当不是坏人。她答应下来,在这夫人的牵引下落座。 这夫人轻叹道:“哎,我竟忘了介绍自己。我是魔族陨泽人氏,姓柳,单名一个蔚字。你唤我柳姨就好。” 般凝乖乖答:“柳姨。” 柳蔚登时笑了:“你这孩子真是乖巧可人。你方才说你是华澜渊人氏,不知是何等的父母才养得出你这样的女儿?” 般凝简略答:“我父亲是华澜渊太子般城,母亲是九重天三殿下君华殷。我比起父母,资质可是差多了,承蒙您的谬赞了。” 竟是这样显赫的家世。柳蔚捏紧了袖口。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1章 阀门 ☆ 柳蔚虽不理世事,但关于君华殷的传说还是略有耳闻的。这九重天三殿下巾帼不让须眉,在魔族女子中名声赫赫,不少年轻女子都想效仿君华殷做个运筹帷幄的大军师,可到头来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比如,魔君夫人游青曦。 柳蔚暗自发笑,面上仍是笑意盈盈,亲自斟茶递过去,思索着问:“你一个神族帝姬,怎么会跑来魔域?” 般凝含糊道:“是我师父带我来的。柳姨呢?一个人客居在此吗?” 柳蔚幽叹一声,半真半假道:“我是个孑然一身的可怜人,丈夫孩子都去了。魔君心善,见我可怜,便收留了我。我平素就弹弹琴、泡泡茶,或是动笔写诗作画,不过一个废人罢了,全仰魔君。” 般凝虽不知真假,仍宽慰她道:“我见您风采卓然,又修身养性,倒好像避世的上古神仙似的逍遥自在,让阿凝歆羡。” 柳蔚牵过她的手,亲切地问:“你年纪这样小,正是求知的好时候,不知在哪里念书啊。” 这便是在旁敲侧击地打听她方才话里的“师父”了。般凝垂眸,答:“为避妖兽之祸,书院也歇了。我随师父荆策而来。” 荆策。竟然是荆策。 柳蔚笑意浅了,打趣道:“你这位师父我曾有耳闻,因逍遥闲散的性子而名声在外,他怎么甘愿抛下山水去教书育人了?何况他……也敢收神族帝姬做弟子?!” 般凝老实摇头:“我不知。” 柳蔚拉着她进了屋子,怜爱道:“你这丫头这样乖巧,真是让我喜欢。虽是萍水相逢,但我想赠你些首饰,留个纪念。” “这怎么好意思……” 柳蔚听到门外极轻的脚步声,松了手,轻轻拍拍她的肩膀,道:“你先在这儿挑,我一会回来。外头有客人来了,我去会会。” “好。” 柳蔚轻掩房门,从容看过去。 许久不见这人,花与影之间,他依旧是逍遥不羁好颜色。年少的那些幼稚脾气,都蜕变成静水流深的优雅从容了。 在柳蔚毫不遮掩的审视下,荆策恭敬地行礼,道:“应夫人,晚辈叨扰了。” 柳蔚缓缓下阶,冷道:“既知叨扰,又何必来讨人嫌?” 荆策也不恼,只颔首道:“晚辈这些年游历各处,为您搜集了些灵物,对身子大有裨益,还请您收下。” 柳蔚身子骨一直不好,扫一眼也知道他带来的都是不俗之物,必然是费了一番心思。但想得她青眼,确实不太可能。于是她嗤笑一声,道:“你可真有闲情逸致啊。魔域不够闯了,就在神域九方十六泽游历了个遍。” 荆策不语。两人僵持了一会儿,还是柳蔚松口道:“先坐下罢。” “是。” 荆策听到了房内发出了些细微声响,道:“应夫人有客人?” 柳蔚睨他一眼,嫌弃道:“与你无关。你喝了这杯茶,就走罢。” 荆策笑了:“这么多年来,应夫人的性子真是一点没变。其实晚辈这次前来,还有一事。当年的事,晚辈找到了补救的法子。虽不能弥补您受过的伤害,但希望能聊表安慰。” 柳蔚心里咯噔一下,隐约猜到什么。她的手缓缓收紧,期许又紧张道:“什么法子?” 荆策沉吟许久,才道:“让惜微起死回生。” 柳蔚浑身一僵,眼里涌出泪,颤声道:“起死回生?真的?” 荆策点头,道:“具体的,恕我还不能多说。您再等等,我会带惜微回来的。” 他望一眼轻掩的房门,笑道:“您还是先招待客人罢,我就不再打扰了。” 他走后,柳蔚战栗半晌,才勉强稳下心神,擦干眼泪走进房,努力冲般凝笑了一下:“挑好了?喜欢哪个?” 般凝看她眼眶红着,也不好多问,就指了一对玉色耳坠,道:“就这个罢。” 这耳坠做工精细,雕成藤蔓状,仿佛正肆意生长着。应惜微小时候也喜欢这个。她性子乖巧,寄人篱下时更拘束。可柳蔚知道,应惜微骨子里更像她父亲,向往自由。 她一瞬间有些不舍,但转念一想,应惜微人都要回来了,又何必在意这么一个小物件。她释怀道:“你喜欢就好。还要什么?” 般凝摇头,似乎有些低落。但心潮涌动的柳蔚并未注意到她的反常,只听到她低道:“夫人,般凝还有事,恐怕不能久留了。” ☆ 般凝回房后没多久,荆策就来找她。般凝默默望着他,他依然是一袭白衣,真像一位浊世翩翩贵公子。可她又清楚地知道,他也染上浊世的无数情仇了。 比如,谢玉离对他,和她奇怪的态度。 又比如,君见菱说他是半路出家,奇怪她母亲怎么会让她拜在他门下。 再比如,那晚见欢宫中,他忽然夜访,说留了一册书给她母亲。那时,他分明是带着赴死的决心走的。 还有,她一无所知地被天帝要求跟他走。路上两人的对话莫名其妙的。他说在君麟玉脖颈上放了东爻之尾,又不肯和盘托出。她想知道为何要远走魔域,他胡乱搪塞她。 她已经很累地坦白,她觉得自己很傻,一无所知,就跟他走了。其实,用“跟”也不大妥当,她根本不是自愿的,只是因为没有反抗的机会和能力,才始终被他牵着鼻子走。 可他还是故意模糊重点,说她知道信任他,并不能算作一无所知。 甚至,在方才,在柳蔚处,她在房中模糊地听到了个大概,知道他有个惜微要起死回生。这个惜微,大概同柳蔚、同魔族有些瓜葛。她是如何死的,荆策又缘何担上重任要去救她…… 她真的一无所知啊。 然而在此刻,他仍然一副淡淡的神色,冲她道:“一柱香后出发去陨泽,你准备好。” 般凝突然有些疲惫,清清嗓子,盯着他眼睛问:“师父,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荆策愣了一瞬,才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般凝突然想哭,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哭出来太丢人,就转过身假装去看窗外的风景。 但只有单调的绿色。 荆策似乎在踱步,很不安似的。 其实般凝一直将疑问压在心底,等着他主动开口解释。但一个惜微,好像将阀门打开了似的。所有委屈倾泻而出,所有的矛盾都叫嚣着要被注意、被解决。 她是华澜渊无忧无虑的小帝姬啊,就算到了无涯书屋,也是所有人宠着的那个天资过人的小师妹。凭什么,被人糊弄到这等地步。 于是她大声地重复:“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荆策心慌了,上前拉住她,问:“怎么了?阿凝,你怎么了?” 般凝反而冷静下来,转身望着他问:“我在问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对她忽然的情绪转变,荆策很奇怪,但他只能尽力安抚:“阿凝,师父绝对没存半点害你的心思。马上要出发了,我们先放下这个问题。师父保证,会交代得清清楚楚。只是现在,我们先和好好不好?师父明天要去陨泽引妖兽了,真的,你先不要生气好不好?” 般凝长吁一口气,眼底冷冽,笑容却很暖:“说真的,我很好奇,大家都说你是散仙,这么多年逍遥自在的,怎么突然间,又要引妖兽,又要灭魔兽了?难道是心怀大义?你可别再糊弄我了,真的,我也不是小孩儿了。你一时逗逗我还行,我不想计较,乐意陪你演。但逗多了,可就不好笑了。” 荆策垂眸,心里犹如山海呼啸,浑身僵劲不能动。他张了张口,却无法为自己辩解一句。 般凝摊手,笑道:“好,不说是罢。一柱香燃尽了,走罢。” 荆策几乎是用诧异的神情看着她擦肩往外走。 般凝若有所感,回头看他,依旧是方才的笑,道:“很奇怪我还愿意跟你走?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只有一个你愿意保护我,也不会让我去冲锋陷阵。我当然跟着你走啊。这样一想,是不是不奇怪了?” 荆策迈步准备走。般凝又是一个回头,又是一个笑,刺他道:“有人愿意主动给你解惑的感觉好吗?我可是很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呢。” …… 荆策已经丧失思考能力了。 ☆ 同行的还有谢重漩、谢玉棠,不过不同车。谢玉棠本来也嚷嚷着要跟来,但被谢重漩二人果断拒绝了。谢玉棠甚至毫不客气地讽刺她一个法力低下的任性帝姬是要赶去送死吗。虽然口吻很凶,但明显是赤.裸裸的偏爱。 看着这一幕,一旁整装待发的般凝唇角带笑。 荆策似乎已经读懂了她眼底的内容:看到了吗?谢玉离被劝阻不要去危险的地方。你倒好,哪里危险把我往哪儿带。呵呵,这也是一种赤.裸裸的“偏爱”呢。我真的太谢谢你了。 荆策僵立在原地,有点恍惚。般凝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以前那个软萌乖巧可爱贴心懂事的般凝,一去不返了。 ☆ 现在的般凝,是钮祜禄般凝。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2章 担心 ☆ 混沌时代,魔族始祖为诸神所不容,为避围剿潜入一片阴冷的水泊。因他修炼引起水泊几次异动,岸边的渔民以为其中有神明,不时上贡。始祖出世后,为表感谢,赠送了些魔器给几户渔民。其中居功至伟的,是游氏先祖。 为纪念魔族始祖这一段经历,这水泊被命名为“陨泽”——陨落的是魔族仓皇的过往。以游氏为首的渔民们世代守卫着陨泽。谢氏在陨泽行祭祀大典时,游氏更是忙前忙后,殷勤极了。久而久之,便与谢氏攀上了关系。这一辈的游青曦,更是扶摇直上,做了魔君夫人。 游青曦模样温柔典雅,性子更大气端庄。魔君身边的老人都说,这魔君夫人看上去好说话,其实不比长帝姬软弱。得知九重天要派人来剿魔兽后,她请缨回陨泽先行打点。 那日魔域天气甚佳,万里无云。魔君夫妇在用午膳,她微探身子,诚道:“毕竟陨泽有我母族在,我提前打点,希望能为阿漩分忧。” 谢重漩颔首,道:“那就有劳夫人了。夫人切记保重身体。” 游青曦神色一柔,摸了摸小腹,道:“阿漩放心罢。我会好好保重身体的,也会好好保护阿熠的。” 游青曦与谢重漩成婚多年,好容易有了这么一个孩子。谢重漩探知天命,知道这胎是个男孩。两人为这孩子起名谢熠之,希望这孩子往后的路一片光明坦荡。 而陨泽山清水秀,风景宜人,是个养胎的好地方。两人早已商定去陨泽养胎,魔兽之事也不过是将这个计划提前罢了。 “你夫人怀孕是好事啊,怎么不肯透露一点?”谢玉棠久坐车内,浑身酸疼,不得不调息缓解,她闻言睨他一眼,“难不成你怕我害她?” 谢重漩知道长姐与夫人素来不睦,但也不能让两人生出大误会,忙解释道:“姐,你误会了。夫人她才怀上不久,自然要等胎儿稳定后再禀明,免得空欢喜一场。” 谢玉棠看他严肃神色,叹道:“我逗你玩儿呢。毕竟是谢家头一个孩子,自然要重视。陨泽虽山水宜人,但吃穿用度怕是比不得魔宫。她若真下决心要回陨泽去,恐怕你得费不少力气和精力。” 谢重漩笑叹:“为了孩子,总归是值得的。” 谢玉棠看他这副老成的神态,又想起出嫁不久的小妹,心里唏嘘不已,又莫名郁结凝滞。所以她掀起车帘,看到一片广袤草场,草长莺飞,肆意明媚。还有远处已经模糊到快被野草掩盖的一口枯井,风吹草动,才露出那么一点灰色。 “阿漩!你还记不记得这儿?” 谢重漩应声看过去,也难得笑到露齿,眼角的细纹也大肆宣扬着开心:“当然!以前父皇在这儿圈养魔兽,我们几个总偷偷地从魔宫里溜出来玩。有一次阿离偷了把钥匙,把一扇门给开了。那魔兽被放出来,吓得阿离连滚带爬地往我们跟前逃。幸亏……” 他突然语塞,与谢玉棠静静对视一瞬。 这个名字是数万年的禁忌,却突然捧着一汪皓皓清泉堵在心头。你不动它,是散不尽的凉意;你去探它,便从指尖开始一寸寸地疼。 谢玉棠缓缓转身望向窗外,难得笑意柔和地接道:“幸亏阿洹反应快,出手击退了魔兽,为我们争取了逃跑的时间。那会儿他才多大呀,只长到我脖子这儿,真是少年意气、挥斥方遒。” 谢重漩无声一叹,笑着接下去:“是啊。更早的时候,那会儿姐姐你不在,我们仨跑去玩了。一不留神天就黑了,我们还迷路了,阿离吓得嗷嗷直哭。她一哭,那些魔兽叫得更大声了,一直在咣咣撞门,阿离就哭得更大声了。然后父皇就循着哭声找到我们了,把我们狠狠骂了一顿,当然,一顿毒打也是逃不过的。” 谢玉棠看向弟弟,歪头思索着道:“我记得以前都是阿洹带头去闹腾,阿离胆子小,还屁颠屁颠地跟着。你最老实,还得跟着收拾烂摊子。” 谢重漩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这厢姐弟二人追忆往昔和乐融融,那厢的气氛则剑拔弩张。 谢玉棠人虽冷了些,却极为体贴,特地备了吃食给她。般凝一路就抱着吃,有甜丝丝的糖果,还有辣食。般凝闲得无聊,从中挑了些斛屠树叶吃。 荆策观察良久,才尴尬搭话:“干嚼树叶啊。” 般凝微笑:“对啊。” 荆策更尴尬了,般凝吃得更开心了。 ☆ 一个时辰后,车在游氏门口停下,游家家主与夫人亲自接驾。 “有劳岳父母了。”谢重漩恭敬行礼。 游戈笑眯眯的模样很是和蔼可亲,忙回礼道:“魔君太客气了。我们两个没费多大力气,倒是曦儿,显怀了还闲不住,说要为您打点打点。我只盼她不给您添乱,哪曾想这丫头……” 游青曦也迎上前来,梨涡里藏着糖,不急不缓道:“不过是些小事,父亲夸张了。夫君、长姐,还有两位上仙旅途劳累,不如稍事休息。半个时辰后再出发,可好?” 休整过后,几人乘车前往封印魔兽之地。般凝、游青曦则留在游家等候。 不过一盏茶功夫,陨泽的天已经乌云密布,黑压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般凝立于檐下静望,看到妖兽掠起的旋风,听到它们低沉而放肆的怒吼。般凝一时有些担心她师父,只是面上维持着一贯的冷静,就在心里默默祈祷。 暴雨忽至,阴风怒号。瓢泼雨声湮灭了其他声响,却无限放大她的喃喃自语。 平安。平安。 “般凝帝姬。” 来人打着一柄烟蓝色油纸伞,笑语盈盈,脚步轻快,丝毫不见慌张之意,正是游青曦。 般凝微诧,颔首回道:“夫人。” 游青曦收伞,身姿极雅,笑意更深:“帝姬可还记得我?我们曾在阿离的婚典上见过一面。不曾想竟会在此情此景下重逢。” 般凝四两拨千斤,只是笑:“般凝当然记得夫人。” 游青曦也不恼,牵着般凝进屋,亲切道:“这雨一时半会歇不得,帝姬何故在檐下淋雨?屋子里备了炉子,暖暖身子罢。” 其实在檐下也淋不得多少雨,只是风吹雨飘,打湿了衣衫。但游青曦此言既出,她只好跟着进屋,跟游青曦一道烤火。 两人挨着坐在炉边,只听到木炭噗嗤噗嗤地燃烧。良久的安静后,游青曦忽道:“般凝帝姬,你们神族应当有许多小法术罢,譬如烘干衣物?” 般凝回:“夫人唤我般凝就好。这类小法术是有的,但我通常不使。” “哦,这是为何?” “我母亲不乐意我学,说要锻炼我老实做事。”般凝说着,就倏然想起前一阵子在无涯书屋,师父怕她劳累,要传授给她些小法术。这记忆仍清晰得好像在昨日。可在无涯书屋的日子,她却觉得已恍若隔世了。还有她的三个师兄,眼下又在何处呢。 “君三殿下教女有方啊。” 般凝若有所思道:“其实,神仙日子也并不好过。捏个诀可以解决许多日常小事,久而久之,倒觉得索然无味了。” 游青曦惊讶,望向她,火光在般凝粉面上跳跃着,仍是极好的颜色。 她失笑道:“你真是生来高贵的帝姬。旁人举步维艰之时,你反而觉着这些事情毫无挑战性。” 闻言,般凝讪讪道:“让夫人见笑了。夫人和善,我却失言了。” 真是个小姑娘啊。游青曦心下感慨,又道:“你怎么会来这里?置身于这般危险境地,你母亲可还放心?” 母亲。 般凝一怔,连她母亲都催着她来此地。那日天帝甫一下令,她便向母亲求援。可母亲却道:“你随你师父去罢。他不会害你。” 她并不是觉得她母亲、她师父要害她。只是委屈。前路如何,她半点不知。缘何来,她更是摸不着头脑。偏生这些人催着她投向着迷雾之中。 游青曦见她哑然半晌,主动道:“我方才来时,看你神态,似乎很担心你师父。” 般凝还生着闷气,不太乐意提起荆策,只低声道:“自然。夫人也一样担心魔君罢。” 游青曦听她这样类比,一怔,拿她的话回应她:“自然。不过,我不在面上表露。而且,我也不是一个人在担心。” 般凝不解。 游青曦摸摸小腹,垂眸,笑得更温柔:“还有我们的孩子。名字都想好了,叫阿熠,谢熠之,熠熠发光。我们盼他,已经许多年了。” 般凝看着她,觉得所有的母亲都很温柔。游青曦也忽然抬头看她,两人对视几秒,游青曦先躲开。 “我从前有一个妹妹。在我们都还很小——大概在你这么大的时候罢,曾幻想过未来的孩子该叫什么名字。当时我想的名字,就是熠之。” 木炭噗嗤声中,般凝忽道:“那她呢?” 游青曦一顿,缓缓道:“遥之。逍遥的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3章 血色 ☆ 自万年前神魔一战后,谢玉棠身子骨便不大好了。她干脆不再理事,将之一概交与谢重漩处理,偶尔才提几句。她夫君门楣自然不及她,但二人琴瑟和鸣,日子倒也从容清闲。她过往的那些手腕,全化作一腔柔情用以打理小家了,尤其是教养独生子。 她此刻倚在车壁上,烦闷地揉了揉额角,道:“我前几日才训了鱼祸一顿。这孩子调皮过头,竟然在他祖父极为珍视的茶盏里养鱼……他祖父偶然拿起茶盏把玩,一掀开盖子就吓了一大跳,差点晕过去。” 谢重漩也无奈一笑,道:“前一阵子,这孩子说要送我一柄剑,催着我打开剑匣。怎料这剑匣里装了些腐烂的小魔兽,极为可怖。我一打开,他便逃命似的奔走了。” 谢玉棠冷哼一声:“竟还有这桩事,原来我不该与他说道,该直接动手才是。” 两人说话间,同车的荆策正垂眸擦拭他的剑,神态沉凝。 忽然,谢玉棠拍拍他,嗓音带着点漠漠风雪下的半晌静谧:“过两日,这件事解决了。我叫鱼祸来魔宫一趟,你们见一见。” 荆策漂泊多年,纵然贪恋这点静谧,孤独也在血肉里叫嚣着霸占领地。他微一颔首,只是掀起车帘极目远眺,望着遮天蔽日的墨色,盯着瓢泼豆大的雨滴,喃喃道:“妖兽快追上来了。” 谢玉棠慨然,也只好顺着他的话,问:“我到底不清楚,这妖兽是如何出世的?” 荆策摇头,沉声道:“其中缘由,恐怕须得斩杀之后,九重天才能有精力彻查。但必定是有人刻意招引。” 三人一路向北,默然半晌,各有所思。 忽而,谢玉棠轻笑一声,道:“我忽然想起一桩往事,说与你二人,权当无聊消遣了。” 见二人望过来,她娓娓道来:“混沌时代,我族始祖尚未扬名之时,此地归神族管辖。这三只上古魔兽,是由神兽变异而来。当年,是由神族战神应祜负责镇压的。后来,始祖立名,此地划归魔族。然而,这魔兽偶有骚动时,应祜上神便有所感应,不避神魔之嫌,独身来此助我魔族平定祸乱。倒是个与众不同的妙人。” 连荆策这样冷情冷性的人,心中都难得泛起点感动的酸意。往前推几万年,依谢玉棠高傲清冷的性子,怎么会主动挑起话茬来活跃气氛?不过是想叫他放宽心罢了。 ☆ 与此同时,游家。 灯火飘摇。游青曦与般凝捧了热茶来暖身。 “夫人与妹妹,已经分开了吗?” 游青曦点头,又柔道:“你可还记得,在玉离婚典那日我同你说的话?我说一见你便觉得亲切,像是前世认识似的。便是觉得你像极了我这个妹妹。我这妹妹已经走了多年,逝者不可追,我只能替她好生供养她的母亲。” 般凝忽有所感,道:“是柳夫人?” 游青曦一怔,道:“正是。你,怎么知道?” 般凝一猜便知魔君夫人口中的“妹妹”是那位“惜微”。游青曦想着逝者不可追,柳夫人和荆策却想她起死回生。 她哑声道:“偶然见过柳夫人一面,随口猜测罢了。” 游青曦摸摸她的茶盏,大约是觉得茶凉了,便起身去取茶壶。般凝见状,局促地起身接过茶壶。 魔君夫人素来体贴入微,又吩咐人取了茶点。这一番动作过后两人方落座。 “柳夫人失去独女,日夜流泪,心力交瘁,渐渐落了病。纵然我能好生招待她,但她的心病药石无医,人也冷淡了许多。她若是有什么不恰当的言行,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柳夫人待我和善,没有不恰当的。” “那就好。” 一室默然。般凝侧耳听雨打屋檐声,愈发急促,愈发刺耳。 好像心跳。 ☆ 三人的心跳愈发急促刺耳。车驾正停在密林外,密林深处藏有地下洞穴,地下洞穴中伏有魔兽。 “我去到地下洞穴,将妖兽之尾送至魔兽身边。”荆策甫一下车,便被倾盆大雨淋了个彻彻底底。 大抵是因雨滴织成茫茫水雾,谢重漩听他嗓音很是飘渺。这一愣神,荆策便要抬步没入黑暗。谢重漩下意识抬手一抓,扬声道:“我同你一道,姐姐在此莫动。” 荆策侧眸,似乎轻笑了一声:“魔兽警惕,二人进入洞穴难免会打草惊蛇。你们先在此留守罢。” 语罢,他提剑闯入茫茫夜雨。 很奇怪的是,在这一刻,豆大的雨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的这一刻,他懊悔怎么没学避雨的小法术。过去的几万年里,他自废修为,重锻根骨,几乎片刻不在修炼灵力和法术。急功近利,反而将自己逼到这等地步——怀揣着一腔孤勇,几乎是在独赴黄泉了。 更奇怪的是,在这一刻,他自我检讨的这一刻,他又忽然想起般凝。想起她说不学这些小法术是为了“老实做事”。 神思一顿,他拨开重重野草往前迈。雨水横冲直撞,裹挟着泥土奔流。妖兽的怒吼,洪流的奔腾,魔兽的蠢蠢欲动——所有压抑着的、亟待释放的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 他找到了洞口。 这洞口很窄,往前数十步仍然仅可供一人通行。洞中湿热,荆策额角渗出灼热的汗水,它们拖拽着冰凉的雨水一道没入尘埃,催着新生的野草掩盖一切。 又过了一柱香时辰,洞中愈发寂静,只有滴答声不轻不重地敲着他。渐渐地,荆策莫名疲累,昏昏沉沉,步伐愈慢。 一声清脆女声突然自平地起。 “哎,你怎么了!” 荆策茫然睁眼,看到一道粉紫色的身影,活蹦乱跳,年轻明媚,恰似一抹春光投身于无边黑夜。眼前豁然开朗,这姑娘也走到他面前。 她凑近他,狐疑地打量着他,自言自语道:“怎么呆呆的?” 荆策的目光滑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然后落至她的薄纱裙摆,颤声道:“惜微……” ☆ 般凝好像听到有人在唤她。 她努力睁开眼。 烛火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游青曦起身去掌灯,又回身推推般凝。 “你快去榻上睡,小心着凉。”她一顿,款款道,“雨势太大,我在你屋里歇下可好?” 今夜斩杀魔兽,陨泽必然不会太平。魔君夫人体谅侍女,允她们寻处地方避祸。她一人来,又怀有身孕,本就没有打算回去。因为她有个大胆的猜测,想来瞧瞧是否有破绽。 一个潇洒成性的人,怎么会甘愿自囚于一座小小书屋,终日供几个弟子执经问难? 暗笑着,她望向般凝。这丫头似乎困极了,和衣睡在榻上,眉微微皱起。她伸手欲抚平褶皱,却被吓到心中一跳。 因为般凝忽然睁眼。她的眼底聚拢起一团黑雾弥漫的血色,喉间正压抑地挣扎地低吼着。 ☆ 般凝好像置身于云雾之间,飘飘然不得立。困顿之间,有人推她:“阿凝!阿凝!” 这是一道清朗男声。 般凝愣了一瞬,试图驱散眼前的迷雾,看清他的面容。 竟然是付仲徽。 他抱着剑,唇畔带笑。一旁的苏烬斜倚在墙上,玩味地笑,嘻嘻道:“小师妹啊,你怎么回事,困成这样!” 般凝的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语塞了。 她觉得这一幕很奇怪,所以有很多话想问,但她理不出个头绪,只是愣愣地盯着他们。 “来了来了!”姜九澍拎着一个油纸包,气喘吁吁地跑到三人面前,将油纸包往前一推,“给!” 苏烬笑眯眯地接过,三下五除二拆开油纸包。里头的烧饼刚出炉,热得烫手,他哎呦哎呦地捏着一个角将烧饼拎起来开始咬。 “饿死鬼。”付仲徽依然抱着剑,瞥他一眼,不冷不热道。 “你这人……”苏烬使劲咽下一口烧饼,恶狠狠地瞪过去,“一路上那么多小姑娘红着脸塞东西给你吃,你当然不饿了!” 付仲徽掩盖不住面上的得意之色,乘胜追击:“怎么没人给你塞呢?” 姜九澍慢悠悠地补刀:“分给苏烬的干粮全被他送给那些小姑娘了。一出来就跟没见过女性生物一样往上扑,把人家小姑娘都吓跑了,谁还给他塞东西啊。真给我们无涯书屋丢脸。” 付仲徽摆摆手,摆出一副为苏烬“开脱”的友好模样,道:“哎哎哎,真不是,苏烬在书屋里不是天天……” “闭嘴!”苏烬脸颊通红地跳起,将烧饼扔回油纸包,“我不吃了!走!” “咳咳。”付仲徽也不看苏烬,就清清嗓子。 苏烬脸颊更红了,慢慢蹲下捡起油纸包揣到怀里,径直往外走。姜九澍与付仲徽相视而笑,就要跟着走,却一回头。 姜九澍疑惑道:“小师妹怎么不走?” 般凝默默望了一圈,这是个街角,一方热闹街景卡在她师兄们之间的缝隙中。倒是判断不出具体位置。 她不动声色地起身,跟着他们走。 苏烬恢复得很快,又开始唠叨:“小师妹,你好好提神,一会儿咱们可要给师父长脸啊!” 般凝:??? 苏烬继续唠叨:“咱们几个跟着师父也有一两年了罢。怎么就没发现他有这情况呢?藏得可真够深的。唉,真是人不可貌相。我一直以为直到小师妹成婚之时,师父还是孤身来贺喜的呢。” 般凝:???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4章 迷雾 ☆ 不多时,四人便抵达了目的地。 般凝抬头一看,这宅子上标了应府的字样,风格既有古意,又不落窠臼。整座宅子张灯结彩,里里外外人流熙攘,面上都带着喜色,为明日的婚典奔波忙碌着。 姜九澍向仆人禀明来历后,几人被引至正厅。厅内摆了许多精巧古件,香炉中余烟袅袅,端的是风雅韵致的气派。 应夫人早已坐定主位,戴了玉镯的皓腕虚虚扣在古木桌面上,见几人迈进厅门,绽开笑容:“我腿脚不便,有失远迎了。我家女婿的几位高徒,当真是风采不凡啊。” “哪里哪里。” “夫人谬赞了。” “该是夫人风采不凡。” 而般凝一望见那夫人的面容,心中霎时一惊,说不出话来。 这应夫人,竟然是她曾在魔宫偶遇过的柳蔚柳夫人。此时她着锦衣华服,雍容华贵,满面春风,为送女出阁上下打点处处逢源。那日在小院中孤身弹琴、黯然神伤的模样,竟是半点也瞧不到了。 而应夫人微转目光,看向一旁垂眸的小姑娘。这姑娘着水蓝色长裙,乌发柔顺地贴在脖颈和衣料上,只露出一截白皙漂亮的下颌。 “这姑娘便是华澜渊小帝姬罢,生得当真水灵。怎奈今日才得见。”她盈盈笑道,“你们几个难得来一趟魔域,可魔宫律法森严,你们难免会拘束。故而你们师父把你们托付给我了。虽说明日阿惜才正式过门,但我与你们师父之间的关系早就情同母子,你们也不必拘谨。” 她朝侍女使了个眼色,见侍女会意后离开,又道:“阿惜作为你们师母,本该亲自来迎。怎奈婚前准备事项过于繁重,她实在抽不开身。因而她托我送上小小薄礼,还请不要嫌弃。” 侍女适时取来四个锦盒,分发给四人。 般凝慢慢打开一瞧,心头一跳。锦盒里竟然摆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璧,雕刻着粼粼水纹。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玉是荆策解散无涯书屋时的送别之礼,该在寒琨丘尽晚亭老斛屠树下的酒坛中,而不是在魔域应府被柳蔚送出。 “谢过夫人。”三人齐声道。 般凝闻声去看,他们三人手中正捧着另外三枚——美人自语、神仙弯弓和重重山峦。而他们面上丝毫不见讶异疑惑之色,反而露出惊喜又礼貌的微笑。这就显得般凝很不配合了。 应夫人自然也注意到了。她款款起身,袖摆微摇,莲步轻移。不过几步便走到般凝面前,拉过她的手,柔道:“帝姬可是不喜欢?我房中还有好物件,你不妨亲自去挑一挑。” 般凝莫名想起那日魔宫小院中,柳蔚说要赠她些首饰留作纪念。她在房中听到荆策与柳蔚一席话,僵立了半晌,直到柳蔚红着眼进房,她才随手指了一副耳坠。 那耳坠样式普通,光泽暗淡,却摆在极为显眼的地方。此刻她转念一想,才猜到这耳坠于柳蔚而言有特别的意义。 特别的意义,她只能想到应惜微。 她一愣神,便被柳蔚拉到了她房中。重重帷幔掩映着一炉袅袅余烟,香气较正厅更加馥郁。应夫人吩咐侍女将十几个木匣整齐摆放在梳妆镜前,又取出一长串钥匙挨个开锁,倚叠如山的珠宝便显露出冰山一角。 而那副藤蔓状的玉色耳坠,断然不在其中。 般凝兴致缺缺,略扫了一眼,婉拒道:“夫人太客气了。玉璧我很喜欢,不必再……” “夫人,小姐和姑爷回来了,在正厅等您。” 应夫人瞥了眼侍女,又冲般凝无奈一笑:“这两人回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走罢,去正厅。” 她亲亲热热地拉上般凝,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偏过头看般凝,和蔼道:“帝姬还未曾见过小女惜微罢?她嫁了你师父,你们以后就要长久地相处了。她辈分虽大,却是个孩子心性。要是她做得不对,你尽管向我告状,我来教训她。” 般凝扯唇一笑,自进入这似梦非梦的地带后忽然感到疲倦,只道:“怎么会。师,师母很好。” 踏过游廊回到正厅,仆人已经手脚麻利地摆好了午膳。三位师兄挺拔地立在原地,接受着师母热情似火的关怀。 “你们师父是不是很严厉啊?” “要是他欺负你们,尽管告诉我,我来收拾他。” “书院里有没有漂亮的侍女啊?” 应夫人立在门槛外,浅浅皱眉,嗔怪道:“阿惜,太聒噪了。” 应惜微一见母亲便蹦蹦跳跳地扑过来,撒娇道:“我作为师母,又是主人家,当然要好好关心他们呀。” 应夫人佯推她,她便抱得更紧。应夫人也没脾气了,只点点她的额头,笑道:“你夫君和徒弟都在此处,只怕在笑你呢。明日就要嫁作人妇了,怎还这样不稳重?” 应惜微这才注意到般凝,朝她走了两步,笑眯眯问:“这就是小般凝罢。模样真好。玉璧可收到了?喜欢吗?” 般凝默然点头。见她这样冷淡,应惜微一转身黏到荆策身边,不时摸摸他的脸、碰碰他的耳朵、勾勾他的手。荆策讪讪地阻止她,她便嘻嘻笑着变本加厉地逗弄他。 般凝想起荆策在魔宫小院中对柳蔚的承诺。 他要让应惜微起死回生。 所以,这是成功了? 即便她的神智渐渐清晰,仍然觉得缺失了什么。她明明在游家与魔君夫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怎么会忽然在街角醒过来,与师兄们共赴婚宴? 暴雨倾盆被风和日丽取代,妖兽与魔兽引发的动乱在言笑晏晏中翻过了篇,荆策如愿以偿——甚至要成婚了。 一切好像都在变好。所以中间缺失的过程,就不必在意了罢。 “快过来!” 苏烬偷偷拽她一把,付仲徽推她到位,姜九澍把她摁到位子上。般凝吓一跳,一抬眸才发现众人早已落座,正笑吟吟地望着她。般凝赧然,立刻坐正。 原来是要用午膳了。 ☆ 午膳过后,应夫人安排了小院给师兄妹四个,让他们养足精力以待明日的婚典。苏烬坐不住,就要冲出去围观婚典的准备过程。姜九澍和付仲徽怕他看见漂亮的侍女姐姐后控制不住自己给无涯书屋丢人,也就“勉为其难”地跟着去了。 般凝身心俱疲,一口拒绝了师兄们一起玩的邀约。房门一关,她窝在榻上休息了一会儿。但礼乐师傅们在隔壁为明日的演出废寝忘食地练习着,一通吹拉弹唱实在搅得她无法安寝。她只好重新穿戴整齐,无聊地自斟自饮起来。 “般凝帝姬。” 来人嗓音温柔含笑,脚步轻快。可怕的强烈的熟悉感瞬间攫取了般凝。她手中的茶壶停留在半空,茶水满溢出盏,又顺着桌角淌至地面,无声无息地浸湿了地毯,留下一片水渍。 她强忍住颤意,起身道:“夫人。” 游青曦望着她,笑意盈盈道:“帝姬可还记得我?我们曾在阿离的婚典上见过一面。不曾想竟会在此情此景下重逢。” 这段话分明是二人在游家重逢时游青曦的开场白!般凝大骇,仿佛置身于无边的迷雾中,环顾四周却找不到蛛丝马迹,只强笑道:“般凝当然记得夫人。” 在街角苏醒之前,她与游青曦同处一室。见她忽然出现,般凝本以为可以由她寻找到症结所在,熟料她也是迷局中的一环。 “我本是来帮惜微打理婚事的,一听帝姬也在此,便赶忙来拜访。一时疏忽忘却了礼数,还请帝姬见谅。”见般凝摇头,她笑意更深,“按理说,以帝姬的身份,在魔宫小住也不为过。虽然我姨母为人热情好客,心思又细,但惜微明日成婚,她忙里忙外总有些顾及不到的。不如这样,我吩咐人收拾帝姬的行李,连带帝姬的三位师兄,一道去魔宫罢。” 般凝婉拒道:“太麻烦夫人了。不过一晚罢了,我们几个就在院子里好生待着,不会给应夫人添麻烦的。” 此言一出,她就后悔了。她的三个师兄早早地冲出小院在应府找乐子(添麻烦)去了,她这话实在缺少说服力。 好在游青曦不细究,只是遗憾道:“那太可惜了。我一见小帝姬便觉得亲切,像是前世认识似的,不如从此便像朋友般相处,可好?” 般凝闻言松了口气,又瞬间毛骨悚然。在谢玉离婚典上,二人初遇,游青曦所说的一番话与之一字不差! 般凝还未开口,便有乐声响起。这与谢玉离婚典上的一幕也极为相似。不过这一次没有四只斛屠兽,只有叮叮咚咚的乐音。 原来是隔壁的礼乐师傅们又开始练习了。 游青曦显然也听到了,揉揉额角,苦恼喟道:“这奏的乐声像什么样子?平白让人看了笑话。我早就说了由我来负责礼乐,惜微这丫头偏偏要自己找人。不行,我得去同姨母说道说道。如若帝姬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我就先走了。” 般凝松了口气,礼节周到地送她出门。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5章 抱歉 ☆ 是夜,风清月明。礼乐师傅被游青曦“指点”了一番后更加发奋图强,于是般凝的左耳被狂轰滥炸得更严重了。三个师兄诓了好酒在房中闹腾,将先前谨小慎微的态度抛之脑后,于是般凝的右耳也不得安宁了。 她溜出门去喘口气,悠悠闲闲地晃到了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月影铺了一地碎金,风缱绻地缠绕着竹叶。在黑夜中偷得一瞬安宁,般凝瞬间神清气爽,仿佛忘记了所有困惑。 她漫步其中,脚下落叶咯吱咯吱地作响。不经意间,她瞥到一道瘦削身影。 是荆策。他听到声响,也回眸。 四目相对间,般凝淡淡一唤:“师父。” 荆策颔首。 半晌寂静。 般凝没话找话:“师母,就是那个小姑娘吗?” 荆策一顿,疑惑道:“什么?” 般凝笑笑,别过眼去看风吹竹叶:“就是放烟花那天啊。师母就是那个很久以前待在你身边、尽管眼下去向不明、师傅却知道她很快就会回来的小姑娘罢。” 荆策沉默。般凝将之理解为默认。 般凝没头没脑道:“其实师母说错了,并不是所有小姑娘都喜欢烟花。” “啊?” “比如我,我就不喜欢。这东西纵然一时美丽炫目,可转瞬即逝。短暂的相聚,只能留下长久的遗憾啊。” 荆策看着她白皙漂亮的侧脸,无声地笑了。 真的是,一如既往啊, 很久很久以前,她,或者是她,总吵着去看烟花,但又不仔细看,反而一个劲儿闹他。被他无奈质问,她振振有词道:“烟花这东西转瞬即逝,再漂亮又能如何。与其看它,不如看你呀。因为你不仅比它漂亮,还会一直陪着我。” 他被气笑了,扶额道:“这就是你驱使我跑这么远给你放烟花的理由?” 她皱皱鼻子,慢吞吞道:“好罢好罢。主要是因为魔宫规矩太多,我不喜欢。出了魔宫,无拘无束,多快活。” 所以后来,她真的离开了,彻底无拘无束了。 思及此,荆策敛了笑容,沉吟,才道:“没关系。以后你生辰想看什么,告诉师父就好。” 般凝扯唇一笑,回:“那多不好。太麻烦师父了,师母也会不高兴的。” 荆策觉得她语气有点怪。般凝也发觉了,清咳两声,道:“明日师父大婚,今晚不需要早点休息吗?” 言下之意就是,你闲得发慌吗?你明天就要结婚了你不忙吗?你没事儿干跑这儿来干嘛?你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荆策什么情况,般凝的记忆停留在两人争执那天。面对荆策,她只能表面平静。呵呵,不是说什么“师父保证,会交代得清清楚楚。只是现在,我们先和好好不好?师父明天要去陨泽引妖兽了,真的,你先不要生气好不好?” 引妖兽,竟然能无缝衔接到结婚,真是厉害呢。 荆策看她神情忽冷,嘴角一抽就要远离她,又被一声客客气气的“师父”吓得一趔趄。 般凝甜美的笑容让他觉得陌生又刺眼。 她的口吻更是客气礼貌,质疑恼火的心情被藏得分毫不露:“您怎么不回答?” 荆策一哽,脚已经急不可耐地迈出去:“嗯,我这就走。” 般凝皮笑肉不笑,若有所思似的:“看来师父对结婚真的是急不可耐呢。” 荆策的脚只好默默收回来。急不可耐?他一头雾水还差不多。山洞中恍然见到应惜微,他愣怔间就被她牵着走,莫名其妙地入了应府。 般凝试图拨开迷雾,决定诈他,就掂量着问:“我还挺好奇,以师父的身份,怎么会去神域办书院啊。” 她是知道了?荆策一慌,开始瞎编乱造:“教书育人,一视同仁嘛。” 般凝心中有猜测了,也开始瞎编乱造、顺藤摸瓜道:“师父很累罢,为了撒播知识的种子,抛下了魔族的一切……” 荆策摆摆手,道:“唉,也不能这么说……”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不对了。怎奈般凝早有准备,反应极快地下了判决:“好了!别想翻供!我知道了!你……” 等等!荆策脑中灵光乍现。 今日般凝随应夫人去房中时,三个徒弟同应惜微客套,提到了他的真实身份。如果般凝同他们一样是幻化出来的,那她理当清楚,而不是步步为营去给他铺设陷阱以试探他。 这恰恰说明,她也是陷入幻境的。 但问题随之而来,她缘何进入幻境?他尚且有山洞一行,着了道也未可知。可她呢?谢重漩为了游青曦在游家布下重兵,她留守游家该是极为安全的,怎么会…… 明明他只是想保护她,但似乎他带给她的全是麻烦。 其实最先出世的妖兽并不是鸣梧山东爻,而是华澜渊北鲮。君华殷以为事小,又不愿引起恐慌,便决定不上报九重天,自己解决。君华殷为了不让般凝受扰,又恰逢无涯书屋立学,这精明谨慎的九重天三殿下就顺理成章地送了他个顺水人情。他这才把般凝收入门下。若不是查明了是上古妖兽出世,动乱难平,恐怕此时君华殷早就寻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将般凝接去宗学读书了。 他侥幸收了般凝为徒,无涯书屋正式开学。可他也知道没人看好他,甚至有人暗讽他一个半路出家的所谓“上神”误人子弟。他不愿计较,毕竟他办学的理由并不高尚,并且教书经验全无。但他对徒弟费心费力,问心无愧了。 但没想到这段师徒缘分这样短暂。老实本分的姜九澍、坚定无畏的付仲徽、热忱善良的苏烬……短短一年的相处,荆策已经完全忘记了旁人对他们的刻版印象:蠢笨、顽劣、自恋。他慢慢觉得,他们都是求上进的少年。 可是对于般凝,他好像只有抱歉了。 抱歉将她卷入麻烦之中。 抱歉总是瞒她,让她不明所以地苦恼。 抱歉…… 抱歉,阿凝。可是和盘托出,真的不可以。我不能毁你第二次。 般凝看他红了眼眶,愣了愣,嘟囔道:“师父,是你骗我被我拆穿,又不是我欺负了你,你倒委屈起来了。” 话音刚落,她就被荆策摁进怀里。般凝一惊,听着他沉重的呼吸声,也慢慢安静下来。 风好像也安静了。 良久,荆策松开她,沉静道:“我们此时处于幻境之中,只有找到并杀死幻境的创设者才能逃离。明日婚典后我会动手,你就待在房间不要外出。不要轻信你的三个师兄。他们也受幻境操控,可能会伤你。” 般凝懵着点头,又疑惑他怎么知道她不受幻境操控。 荆策看她神情一变,就知道该解释了。但要他再提一遍他刚才内心的推理吗?再被般凝冷冽的眼神鞭挞一遍吗? 他咳了两声,道:“时间不早了,我得回魔宫了。” 这算间接承认罢!是罢! 般凝勉强满意了,惜字如金地“嗯”了一声。 ☆ 般凝回到小院,师兄们依然聚在一处喝酒打闹。门轻掩,她就推门而入,看他们一个个脸颊通红、情绪高涨的样子,无奈道:“不是说不能给无涯书屋丢人吗?你们一个个的……” 苏烬歪歪扭扭地躺在榻上,冲她招手道:“哎,阿凝,快过来尝尝!这酒可不输给师父的玉棠醉!” 玉棠醉。 谢玉棠。 原来如此。 般凝恍然回到了无涯书屋,柔柔一笑,道:“那我倒要比比看了。” 她席地而坐,姜九澍适时递来酒盏,付仲徽为她斟了满满一杯。般凝一饮而尽,这酒滋味清醇,又不失回甘,真是上品。 她迟疑了一瞬,问:“这不会是应府为明日婚宴准备的喜酒罢?” 三人齐齐鼓掌,摇头晃脑,放声赞美道:“小师妹果然聪颖过人!这都能猜出来!” 她沉默着起身,抱了一坛酒放到面前,将坛身一扭,便看到一张红纸上浓墨重彩的大大的“喜”字。 她又扫了一眼地上,许多酒坛乱七八糟地被堆在一起。这些家伙是把应府的酒窖搬空了吗?! 苏烬倒得意得很,自矜道:“真不是我说,应府的仆人确实差点儿。我不过撒了个小谎儿,他们就把明日的喜酒交给我了。这么轻松,完全显示不出我的实力嘛。而且我顺带着把他们准备的食材都解决掉了。明天宾客们恐怕只能对着空盘子了!” 姜九澍满脸通红,附和道:“小师妹,真的不夸张。要不是我们拦着,他们就要帮我们把酒搬过来了!这怎么行呢?我们也是有良知的!” 付仲徽看了眼面沉如水的般凝,开解道:“阿凝,你也不必担忧。我们搬酒倒菜之前,已经向应夫人请辞了。等到明日他们反应过来,我们早就不见踪影了。” 般凝强行镇定:“你们为什么要搞这一出?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逼着你们搞砸人家的婚宴?” 三人的目光惊讶地交汇了一瞬,异口同声道:“阿凝,不是你让我们使点阴谋诡计,搞砸人家的婚宴吗?!”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6章 婚典 ☆ 般凝足足反应了一柱香时辰,才挣扎着开口。 “……是我,指使你们这么干的?” 回应她的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般凝认命地叹了口气,打算把这几个家伙拖到榻上。试了几次也拖不动,她只好静心,捏了个瞬移的诀。可三人丝毫不受控制,反而是般凝遭到了反噬,踉跄几步才勉强稳住。 她若有所思,上前两步,将苏烬微颤的手腕一翻,才发现他腕侧的黑色印记——是一头被简略几笔勾勒出的咆哮凶兽。此刻这印记正在隐隐发红发烫,凶兽似乎目露凶光、獠牙微动。 她又看了另二人的手腕,果然也有相同的印记。 果然是幻境啊。所以他们才会认不出曾经收到过的玉璧,才会捏造出她指使三人破坏婚宴的情节,才会在她用诀的时候瞬间无意识反击。 真正的师兄们,此刻又在哪儿呢?自寒琨丘一别,再也没有见过了。 相遇的机缘总是来之不易,而分别过后,山高水远,踽踽独行。纵然可驿寄梅花、鱼传尺素,却抵不过相逢时捧过的一盏热茶。 可眼下,茶凉了。 ☆ “小姐!小姐!” 般凝昨晚收拾残局费了好些力气,累得一沾床就沉沉睡去了。谁知一大清早就被人吵起来,她咕哝着抱怨:“吵死了吵死了,又不是我结婚……” 一道尖利的女声穿透她的睡梦:“小姐,今日正是您的出阁之日啊!” 般凝微微睁眼,看到陌生的深红色帷幔。层层叠叠的深红如海水般时涨时落,簇拥着她,禁锢着她。她好像回到了那个街角,回到了游家那个烛火幽幽的夜晚,或者,她仍然沉浮在碌碌的往日里。 她好像始终被掌控着,从来没有找过自己的方向。 “小姐!您快起床梳妆罢!可别误了吉时!” 那侍女力气很大,或许只是般凝过于虚弱无力。她不知怎么就轻易地被拖到铜镜前,又被摁在椅子上。 侍女开始为她梳妆打扮。 般凝费力睁开眼,看到铜镜中那张漂亮又陌生的脸。她无声一叹。 一觉醒来,她竟然变成了应惜微。 “小姐,真不是奴婢多嘴。”那侍女絮絮叨叨起来,“姑爷那几个徒弟真是不识大体。您可知他们犯了多大的错?” 般凝自然清楚,但一言不发。 她的默然助长了侍女的气焰。她心下一喜,口吻更不客气了:“那几个徒弟真是丢尽了姑爷的脸面!偷喝喜酒就算了,还把为婚宴准备的食材给扔了!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遇上这几个狼心狗肺的!小姐处处礼让,他们倒好,蹬鼻子上脸了!幸亏夫人临危不乱,让人重新置办,不然今日可真是让人看笑话了!” 般凝漠然地望着满桌的金银珠翠,哑声道:“那四个徒弟呢?” 侍女冷嗤道:“跑了!连夜逃跑了!犯下这么大的错,当然连滚带爬地逃了!奴婢斗胆劝您一句,您嫁了姑爷,就是他们的师母了。可真得好好收拾他们一顿立威。尤其是那个最小的般凝……” 般凝蜷缩在袖中的手指轻颤一下,低声问:“般凝怎么了?” 侍女大惊失色,失手扯疼了般凝,扬声道:“您竟然还不知道吗?” 几个侍女进来做后续准备。那侍女指点了她们几句,又回到铜镜前,几乎是同情地看了镜中苍白秀丽的面容一眼:“呵,瞒得可真够紧的。亏她还是个帝姬呢,神族的脸都被她丢尽了。师父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竟然,竟然……” 嫌恶之色赤.裸裸地写在侍女面上。她张口几次都说不出口,见般凝不耐,才咬牙切齿道:“她竟然企图勾引她师父!姑爷烦她烦得紧,又碍于她的身份,不好明着处理。这回叫她来参加婚典,也是想让她彻底死心。姑爷嘱咐她几个师兄看好她。谁知道她本事这么大,那几个师兄耳根子也软,竟然被她给策反了!偷酒、偷菜,搅黄婚宴,她就是想给您心里添堵呢!” 般凝气得浑身发抖,冷道:“你怎么知道是般凝指使的?!”她说不出口的是,你怎么知道般凝……企图勾引她师父? 她好像一头失声的困兽,在无边的囚牢里无声地呼救。这到底怎么回事?! 那侍女浑然不觉她的异样,拍拍她的背帮她顺气,安慰道:“您也别动怒了。今天是您大喜的日子,别为这些跳梁小丑分神。姑爷可一个眼神都没给那小丫头呢。” “你还没回答我呢。”般凝忽道。 侍女被她话中的冷冽惊到,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瞟了眼镜中人敛眸低眉的冷色,紧张道:“这……他们逃跑的时候,留了封信。他们也知道自己成不了气候,干脆在信里都交代清楚了。” “信呢?”般凝平静道。 “这……奴婢也是听人说的……” 见般凝面沉如水,那侍女也慌张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几个候在一旁的侍女见状,也大气不敢出,僵立着。 约莫一柱香时辰后,才有人打破死寂。 “怎么了这是。”应夫人款款迈入房中,见状眼神一凛,唇角却牵起笑容,“是这几个丫头伺候得不好?惜微,你也是要出嫁的人了,别耍小孩子脾气。” 她一瞧那几个侍女,她们便会意地忙不迭出去了。她又轻飘飘地瞟了一眼跪地颤抖着的侍女,眉头一皱,冲身边人吩咐道:“惜微大喜的日子,真是晦气!把她带去后院,家法处置。” 这一番动作过后,房中只剩母女两个了。 应夫人无声地走到般凝身后,轻柔地替她整理发冠。 良久,她替女儿梳妆完毕,望着镜中雍容华贵的美人,满足地轻道:“惜微,你瞧,你多美。” 般凝仍然是垂眸,一动不动。 她也垂下眼帘,无奈一笑,宽慰道:“你又何必动气呢?般凝不过是个小丫头罢了。她毕竟是神族的帝姬,又是天帝的外孙女,母亲不好做太过。” 见般凝眼帘轻颤,她又拉过女儿的手,柔声道:“母亲也不会拿你的终身大事开玩笑。昨日那几个徒弟找我来请辞,那做贼心虚的模样,母亲一瞧便知,早早地就吩咐人重新置办了。他们畏罪潜逃,今日的婚宴定会顺顺利利的。这不好吗?” 她重了声,劝诫道:“惜微,你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难道想前功尽弃吗?般凝搞这么一出,你宽宏大量不与她计较,反而在他心里拿了筹码。” “旁人都不重要,你真正想把握住的人,只有你夫君啊。” 般凝缓缓抬眸,看到镜中的漂亮眸子也正静静地黯淡地望着她。 真的是雍容华贵的美人啊。这样的人,他怎么会愿意伤她。 她再度垂眸,目光幽幽地滑至正红色长袖中露出的一截皓腕上,失神了。 ☆ 般凝始终静坐在铜镜前。 来往的侍女都屏气凝神,轻手轻脚,生怕惹她再发火。但向来温柔活泼的小姐发火,不也是被不知廉耻地神族帝姬气着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喜婆为她披上深红色的盖头,扶着她出门。 她重新没进了深红色的海洋,耳畔的鼎沸人声、鞭炮声都倏然远去,仿佛隔着山海在呼啸。 临行前,应夫人啜泣着摩挲着她的手,例行嘱咐:“惜微,嫁了人,就要好好相夫教子……” “嗯,知道了。”她低低地挤出一句。 喜婆哎呦哎呦地拖着长调,嗔怪道:“哎呀!又不是往后都不见了,夫人可把眼泪收收。今儿个是小姐大喜的日子,大家都得开开心心的。” 喜婆一使劲,就搀着般凝走出应府。 忽然,有人用力握住她的手腕,淡道:“看台阶。” 般凝一恍神,他已经松手了。 那句“师父”就卡在喉咙里。 送般凝入花轿后,荆策翻身上马,领着一路礼乐,向魔宫而去。 不急,不急,到了魔宫,总有机会再吐露真相。 即便指甲陷入皮肉,般凝也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了。 然而自下轿后,喜婆始终紧紧搀扶着她走进魔宫,荆策在她不远不近的几步外。两人并行,身后礼乐喧天。 他应该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罢。既然他说是在婚典后,那应当是…… 洞房。 ☆ 一对龙凤双烛几乎要燃尽的时候,荆策还留在前厅招待宾客。般凝撑不住,掀了盖头就倚靠在榻上,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咯吱。 门忽然开了,月光一点一点地匍匐着。一道瘦削身影轻快走近,压垮了月光。 般凝迷蒙着眼要起身,而那人宛若一阵疾风,一瞬冲至床前,手腕一翻,干净利落地将剑刺入她胸口。 他着黑底红纹的婚服,面如冠玉,眼神如鹰,漠然道:“别耍花样。放我们走。” ☆ 梦中的穿心之痛让般凝冷汗不断。她挣扎着起身,看到荆策正倚着门框。 他穿着同梦里一模一样的黑底红纹的婚服,眼底淬了冰,紧抿着唇,直直地盯着她。酒意染红了他的耳朵,但他仍然稳稳当当地握着剑。 般凝忙表明身份:“师父。” 荆策眼底掠过嘲意,冷道:“这是新花样?” 般凝心下了然。果然,他早就清楚了,幻境创设者托身于应惜微。只是,他为何不早些动手,偏偏要在婚典结束后再…… 是了。即便是一场幻境,他也想全了和应惜微的婚典。 她解释道:“师父,我是般凝。我一早醒来就变成了……” 戛然而止。 她垂眸看向胸口的剑。 血没入婚服,化为虚无。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7章 心魔 ☆ 般凝好像做了一场大梦。她在梦中被人捅了心口,心如死灰之时被走马观花一般地“关照”了。 先是君华殷,她的母亲,似乎刚处理完公务,神情倦怠,不耐烦地瞟她一眼,道:“阿凝,这点小伤,不足挂齿。你要是抗不过来,便不配做我的女儿。” 见她恨铁不成钢,般城走过来安慰了妻子一番,又清咳两声,假装威严地看过来:“阿凝,别让我们失望。” 又是师兄们。他们在尽晚亭中有说有笑,衣袂飞扬,推杯换盏好不快哉。忽而,他们转头冲她招手,异口同声道:“阿凝!还愣着干嘛!快来比试!” 最后是荆策。他仍然是那身黑底红纹的婚服,右手执剑,剑上还有血滴滴答答地砸落在地。 他淡漠地盯着沾染了宝剑的血色,身姿卓然,云淡风轻道:“至于吗?阿凝,那只是个幻境。那一剑,并没有真的伤到你。” 可是她好像五脏六腑都在痛。 ☆ 荆策从山洞中出来时,天色早已大明。 谢重漩与谢玉棠守在洞外许久,担心不已。两人闯进过山洞,但一无所获,只好回到洞外等候。好容易见荆策出现,两人忙赶上前去照看。 “你……”见荆策面容苍白冷峻,被雨淋过的长发怏怏地黏在侧脸,谢玉棠喉咙发紧,“先上车罢。” 谢重漩蹙眉,伸手去搀他。荆策摆摆手示意不用,为让两人安心,他一跃而上车,从容落座。 三人驱车返回游家。荆策靠在车壁上,沉默着休息了会儿,才开口道:“魔兽设下了幻境,我将它附身的人击杀,才破除幻境,找到了魔兽的藏身之所。妖兽之尾也放好了。眼下只需等妖兽和魔兽鹬蚌相争,我们渔翁得利即可。” 谢重漩随身带了些灵药,挑了些递给他。因为两人一神一魔,谢重漩也不便为他疗伤,懊恼地别过眼,紧紧握拳。 荆策拍拍他的肩,淡淡望他一眼,叫他不必多虑:“无妨,我歇会儿就好了。” 他偏头看向谢玉棠,轻轻摩挲着手指,道:“姐,来的时候你讲了个关于魔兽的事儿,我觉得挺有趣的,能再讲点吗?” 荆策可从来不在意这些趣闻轶事,定然是别有意图。谢玉棠疑惑地发问:“怎么了?” 荆策垂眸盯着剑,避重就轻道:“魔兽创设的幻境里好像还有点东西,我想多了解一点。” 谢玉棠想了一想,道:“关于应祜的那件事,我也是偶然听父王提起过,其他的不清楚。回到魔宫以后,我找找古文典籍,也许有记载。” 谢玉棠素来擅长掩饰,此时也心疼地喟道:“你也别总往自己身上揽事,太危险了。姐姐只盼着你平安。魔兽的事算是个机会,我让阿漩同……” “不急。”他忽然咳起来,苍白的面色都红润了些,“我还有事要在神域处理。” 他用的是“神域”,而非“九重天”。 谢重漩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荆策,点到为止:“你有需要的时候,尽管开口。” 荆策点头,也不道谢了。 他紧握着剑,心里惴惴。风吹起车帘,他看见远方的草地碧连天。 ☆ 荆策甫一回游家,就马不停蹄地去寻般凝。但临入房门时,他忽然迟疑地顿了下脚步,久违地感到畏惧与慌乱的情绪在心头乱窜。 “怎么不进来?” 杏色裙摆层层叠叠,随着女子脚步缓缓映入荆策眼帘。 游青曦一挥手召来侍女,将余有残渣的药碗交给她,才疲倦地揉了揉额角,冲荆策凝重道:“你进去看看罢,般凝帝姬她……” 荆策一时恍惚,手里的剑晃了一晃。 他想起了红帐下的那个小姑娘,想起了小姑娘着急的辩白,想起了那句辩白里的无措。 “师父,我是般凝。我一早醒来就变成了……” 不可能。 他下意识握紧了剑,像在求一个肯定。 般凝闯入幻境已经够离奇了,怎么可能再附身于应惜微?既然般凝与应惜微同时出现,就不可能再为一体。那句辩白,分明就是魔兽的垂死挣扎。 魔兽为了阻他,窥到他心底隐秘的渴望,量身设下幻境。而他见到般凝时,瞬间清醒过来,冷静地观察、分析、动手。 对,是这样。 游青曦见他愣神半晌,忍不住出言解释:“从昨晚开始,她就不太好了。” 荆策沉默着迈入房中,却不去看榻上的般凝,目光虚虚落在桌面上。 游青曦亲自斟茶递过来,又担心地望了一眼陷入沉睡的般凝,道:“我探了她的脉,灵气溃散,灵脉溃乱。医者也来过一趟了,说般凝帝姬像是陷入了梦靥。” 她又道:“我昨晚与般凝帝姬围炉饮茶,聊了几句。她困极了,就和衣睡到现在。但我观她梦中神色奇怪,想来是不太.安宁。今早我唤她,见她捂着胸口唤痛,才知道不妙,忙去请了医者。” 捂着胸口唤痛。 荆策咬了咬牙,转身朝榻走去。 重重帷幔掩映下,那团身影格外幼小纤细,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他去探她的脉象,心下立时一沉,不假思索地凝神屏气,驱动灵力向般凝体内源源不断地输入,以修复她的筋脉。 过了大半个时辰,荆策才力竭停下,唇色近乎惨白。 可是般凝仍然昏睡着。 闻讯而来的谢重漩与谢玉棠一头雾水,面面相觑。 谢玉棠虽不明所以,但看到荆策面色苍白,忍不住不满道:“你才从幻境中出来,灵力本就受损,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 荆策累得说不出话来。 谢重漩蹙眉,吩咐侍从取了些补气养血的灵药给荆策服下,才沉声道:“你若是不想说,我们也不会逼迫你。可是你真能以一己之力扛下一切吗?像三万年前一样?我们都是你最亲的人,只希望你好。可你看你现在的样子,我们能放心让你去九重天吗?” 谢玉棠接道:“干脆你就在魔宫住下。你的宫殿还是老样子,每日都有侍女洒扫。如今魔族也可与神族抗衡,你便是永不回九重天,他天帝也不能奈何。” 荆策的目光静静地落在般凝身上。 谢玉棠知道他重情义,尽管不清楚事情始末,仍当即表示:“般凝眼下需要什么,我们都会竭力供养。等她身子恢复了,我们再安排车驾送她回去。你也不欠她什么……” “不。”荆策静道,“是我害了她。” 两人交换视线,均是不解,沉吟了半晌。 谢重漩眉头皱得更深,背手道:“如此说来,你心意已决,势必是要回九重天了。” 谢玉棠向来懂得察言观色,知道荆策态度强硬,只好放柔语气,无奈道:“我才飞书回去,鱼祸不日就抵达魔宫了。我讲了许多关于你的事迹,他一直盼望着见你。可惜……不知道何时才能再会了。” 荆策目光软了几分。 尽管他清楚这是谢玉棠的惯用招数之一,他的心仍然无可避免地沉重下来。 真的,不知道何时才能再会了。 这次请缨引妖兽,他也有私心,想趁机与谢玉棠二人见一面。另一份私心么…… 他望着般凝,心中忽定,甚至笑着打趣:“我记得从前被父皇罚的时候,姐姐也是这样辩解的。” 谢玉棠一怔,听着荆策戏谑地模仿她:“父皇,我才看到犀途兽长什么样子呢,还怪可爱的。弟弟妹妹们知道可以溜出去看魔兽,已经期待了好多天了。父皇要罚我们也无妨。只是不知道下一次出去玩是什么时候了……” 谢玉棠哑然一笑,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她摇摇头,低声道:“看来我多说无益了。罢了,罢了。你从心罢。至于般凝……该当何如?” 荆策的目光悄然落在脚尖,寥落若孤云。方才嗓音中那刻意的戏谑被束手无策的疲倦取代。他颓然,却不得不强打精神:“这是心魔,她须凭心神闯过,我自当全力助她。” ☆ 半夜,般凝忽然醒来。 荆策倚着榻,原本昏昏欲睡,忽有所感地睁眼,瞥到她漆黑的眼睛。 四目相对间,般凝扯唇哑声道:“师父,我渴。” 荆策脊背一僵,不可置信地、又惊又喜地、眼睛不眨一下地盯着她看。在般凝看来,他的神色未免有些好笑。她忍俊不禁,就牵动了胸口的内伤,又是一痛。 “你,你别动。”荆策猛地起身,下意识地朝她走两步,又大梦初醒似的转过身去给她斟茶润嗓,“茶凉了,要不我……” 般凝摇头,道:“不必了。” 她就着冷茶一饮而尽,嗓子稍稍舒服了些。荆策束手束脚地立在榻前,像是想孝顺老母亲又无从下手的蠢笨儿子。 般凝莫名想到这个比喻,转念一想这可有些大逆不道,笑容就僵硬地挂在小脸上。 荆策心头一跳,知道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主动交代说不定还能被酌情处理。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般凝的神情,开始斟词酌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