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异闻》 第1章 第1章 “藏好了没?” “还没!” “藏好了没?” “还没!” “藏——好了没?” “藏好啦!” 丰采转身,果见她们散得干干净净,池边一人不剩。园子虽不甚大,可山石嶙峋,花廊曲折,却也不乏匿身之所。她左右顾盼,过了鲤鱼池,来至桂花树下,恰见石墩背后一片花花绿绿衣角露在外边,心中窃喜,蹑足潜近,欲逮个出其不意。 就在这当口,她浑身激灵灵打个寒噤,脸色刹那大变。只见不远的墙根底下,立着一人来高雾蒙蒙的大黑影子,似真似幻,似虚似实。那东西面向壁角,背向丰采。她掩了唇,身子发僵,不由自主一步步向后退却,心中念道:又是这些怪东西。别过来,别过来呵…… 黑影呼吸浊重,以额触石,发出“咚、咚、咚”的闷响。丰采本想装作瞧不见它,可眼睛却像着魔一般,视线不能移开。那黑影如有所察,后背猛的张开百来只眼睛,齐刷刷盯住了她。 “呀啊!” 一声尖叫尚未出口,身后十指冷冰冰,往她后脖领内探去。她只顾防着眼前的怪物,哪里留神背后还有一个?脖颈冰凉,骇怕之下向前冲出,不慎踩到自己裙角,绊倒在地,骨碌碌滚入锦鲤池中。 所幸池水甚浅,没膝而已。等她好容易站起身时,一身新衣裳弄得污渍狼藉,算是毁了。树梢传来一阵肆无忌惮的清朗大笑,那赤脚的高个男孩子笑不可抑,向她道:“吓到你了!” 原本同丰采一起捉迷藏的女孩子纷纷责他恶作剧得太过分。他听了不以为意,掏着耳朵,耸肩道:“女人就是麻烦。” 乐丰采拎着裙摆爬上岸,既担心弄脏衣物要被责骂,又心疼自己新衣裳才上身便穿不得了。生气难过之下,不禁憋红了脸,向那可恶的小子大声怒道:“北堂蛮,我永远永远不要理你了!” 男孩一怔,继而嘻嘻一笑。 “北堂蛮,你混蛋!” “北堂蛮,你讨厌!” “北堂蛮,我不要和你一起玩,你去找别人玩呀!” “北堂蛮,我要再跟你说话,我就是小狗!” 赌咒发誓不知发过多少回,回回都被爹娘给逼着破誓。丰采实在想不通,这么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生就狗熊一般性情的讨厌鬼,爹娘如何这样喜欢?用伯父的话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平素一同玩耍的小姐妹们,都被他给捉弄了个遍,没一人不嫌着他的。偏偏他家正与自家乃世交。伯父时时带他上门做客,真如瘟神,躲都躲不掉。 这些也都罢了。可是爹娘为什么要把自己嫁给他?! 两人所议的娃娃亲,是乡邻一早便知之事,且指腹为婚。乐家娘子同北堂家娘子又是手帕挚交。所以两家往来频繁,早就互将对方当做未来的亲家看待。连丰采平素玩伴都会取笑他们,“丰采,你家郎君来瞧你啦。” 啊呸! 她入内室换了干净衣裳,重新洗梳完毕,满满一肚子全是不高兴。晚饭桌上故意拉着小脸,瞧也不向他瞧上一眼。伯父得知儿子调皮捣蛋,自是代为致歉。爹爹自是又搬出小孩子家感情好才会如此,亲家何必介怀? 可是我很介怀! 她一面这般想,一面不情不愿接受他不怀好意的道歉。只见他作了一揖,居然还冲她飞了个媚眼?!道:“吓着你了是我不对,以后再也不会对你无礼。请你别见怪。” 丰采真想装作看不到,奈何爹爹在旁不住暗推她后背,便只好硬生生答道:“哪里,是丰采一时不慎跌落池中。兄长不必多礼,哼。” 她忍了再忍,可那个哼字实在忍不住从鼻中溜出。长辈见他们如此情态,都抚掌大笑不止。 丰采匆匆吃罢晚饭,推故说困倦,回房歇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眼前净是白昼里一幕幕叫人沮丧的画面。一时想到那浑身长满眼睛的妖怪,一时想到北堂蛮可恶的笑脸。相较起来,愤怒大于恐惧,倒把起先的害怕给丢到脑后去了。 她想着想着,感到左脚脚踝发痒,不禁伸手抓了抓。可全不解痒,暗忖:莫不是被园里蜂子给叮了?忙起身掌灯来瞧,当下大为诧异。 脚脖子上如何会有根红线呢? 那线细如发丝,韧如牛筋,一端打结,另一端委坠在地望不到头,不知连向哪里。乐丰采自幼便知自己双眼能通阴阳两界,常见现世不存之物。如白天看到的鬼影。刻下这线绳想必亦非寻常事物。 她好奇不已,当即着了鞋袜跳下床,沿着丝线寻去。穿堂过室,来到客房门前。拿手指戳开窗纸偷窥,房内只有那可恶小子一人酣睡,伯父尚在前边与爹爹把酒言欢。她稍作踌躇,轻轻推门,斜身潜入。 他睡得甚为沉稳,四仰八叉的,当真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丰采撇撇小嘴,嗤之以鼻,果见红线另外一端系在他右边脚踝之上。这线说来也怪,尺寸长短仿佛可以任意伸缩,两人离得近就变短,离得远就变长。 丰采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该不会是传说中月老的红线吧? 那岂不是说…… 我一辈子就要同这只狗熊栓在一起了? 她想到这里,急怒攻心,不成,我可不要。对了,我将它弄断就是。当下慌忙去床前屉内翻剪刀。铰了数下,红线纹丝未损,再看刀口,居然崩出几个缺口。丰采愕然,又使小刀去切,仍无尺寸之功。那丝线不知什么做的,如此结实。 它越是结实,丰采越觉惶恐。想想要被这混蛋欺负一辈子就觉可怕!一不做,二不休,她转身摘下壁上佩剑,拔之在手。 雪芒浸室,双锋彻寒。 就在此时,本在熟睡的北堂蛮猛地打个喷嚏。丰采吓了一跳,险没将剑抛丢出去。他揉揉眼睛,大感刺目,惺忪中皱眉开目。 二人刹那对视,甫交睫,他脱口喊道:“来人哪!” “谋杀亲夫啊——” 若说乐丰采一生之中有什么最希望忘得一干二净之事,这件绝对当属第一。 (未完待续)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2章 第2章 白驹过隙,乐家闺女转眼已至及笈之年,出落得姿质娟好,亭亭玉立。乡里乡亲皆夸赞乐家家翁好福气,得了这么个乖顺可人,伶俐无比的女儿。只乡族中皆知乐家那段娃娃亲,因此夸归夸,实则无与论婚者。 乐家有女初长成,可叹鲜花插牛粪。 这话亦是耳熟能详,街头巷尾连讨饭过活的花子都知道哩。 丰采斜斜倚在窗边,女儿家大了,难免许多心事。她将身微微探出窗口,瞧着底下人来人往。这宅子一面临街,入目贩夫走卒,行色匆匆。对街饭铺蒸饼白烟袅袅,负货商贾叫卖声径达门庭,好一派百姓安居的热闹光景。 她手中持卷摆出诵读模样,其实哪里读了半个字?丫鬟鹂儿沏过香茗来,口中抱怨道:“娘子你瞧了一上午,还在瞧那一章,我看……” 丰采忽起身,疾疾摆手,道:“别吵,来了来了!” 鹂儿慌得放下茶盏,凑近前,探头探脑问道:“是白家公子么?” “可不是他?喏,就在楼下。” 果见一名二十出头,布衣洒落,蕴藉风雅的翩翩少年人,迎面徒步行来。丰采凝眸而视,脸热心跳,有种说不出的欣喜之意。这人姓白名沐,乃这条街上有名的美少年。许多姑娘暗自倾慕的对象。并非本地生人,年前才自外地举家迁到这里。甫露面,便声名大噪,媒妁盈门,可抢手得很。 丰采与他偶遇乃去年岁末一次出外,归途中匆匆一面。因之前父辈颇通往来,所以得以隔着大车车帘交言数句。两人皆喜谈玄论道,聊得甚为投机。 那次之后,念念难忘。虽闺阁礼教约束,鱼雁难达,然芳心已颇有三分暗许。后也凑巧,不想两家里论起来,祖辈竟有渊源。所以往来渐渐频仍,丰采再见他,以平辈相称,以朋友论交。实际却比朋友略亲近,又比青梅竹马要略避嫌疑。白家家翁早逝,白沐如今奉养寡母,且依舅舅过活。幸舅舅待他颇殷勤,再过两年便打算送他赴试,门中皆望他连捷南宫,光宗耀祖。所以远近有女在室的小家小户,都愿与之论婚便不足为怪了。 丰采喜欢虽喜欢,碍于男女大妨,终不能腆着脸去问他真实心意。何况自己还有桩父母做主的亲事在身。两相纠结,多少次话到唇边都吞忍下去。 可随着年龄慢慢大了,再不说,恐怕就没有机会说出来。 尤其近年,爹爹话里话外,都捎带着要替她与“那小子”完姻的意思。 这可叫她不能不着忙。 乐丰采这天早晨见白家公子穿街过巷,恰自自家窗台下经过,眉头一动,计上心来。抬手将窗往起里轻掀,那支窗横木便坠下去。原本指望假作失手不慎,借故攀谈。哪想运气不好,打了个空。 鹂儿登时可惜道,“哟,没丢中。” 丰采“啧”了一声,暗恨自己准头太差。眼看他渐行渐远,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便要从眼皮下溜走。情急之下,顾不得多想,顺手操起桌上一枚镇纸照准他后脑撒手掷去。这下瞄得奇准,不偏不倚。白沐吭也没吭一下,应声便倒,当即头破血流。丰采不料失手伤人,脑中“嗡”的一下炸开了花,吓得呆若木鸡。 鹂儿忙闭上窗户,拉她蹲下,由不得责道:“娘子呀,你怎么照着人家脑瓜子扔?这要砸出个三长两短来可怎么好?” 丰采结结巴巴道:“我我……我没想,我哪知道他那么不经砸?” 楼下早有随他左右的书童破口大骂,怒斥道:“楼上哪个缺德王八蛋,乱丢东西?!不知道会死人的吗?有种扔,你他娘的有种承认呀!出来呀!” 丰采哪里还敢露面?只默祷这下万万不要伤得太重。 翌日,白家公子头缠白锦登门造访。乐家家翁尚且不明缘故,瞧他颅上带伤,诧道:“贤侄你这头……?” 白沐本将那方镇纸笼在袖中,早认出这事物为丰采所有。因此特意替她隐瞒,用言语遮饰道:“小侄昨日不慎失足跌伤的,不妨事。” 家翁亦不深究,呵呵一笑,道:“来得正好,多天不见你,就在这里用饭吧。你陪老夫喝上两盅。你这孩子很好,懂礼数也孝顺。明年该入闱了,功课备得如何?” 白沐忙谦辞致谢,又叙母舅如何为他打点,儒师如何谆谆教诲,等等等等。推拒几个来回,乐家翁留饭之意甚坚,也就只得允了。白沐本是想将镇纸璧还,可来来去去,这话不大好出口。如何跟人解释闺阁之物落到他手里呢?怕有损人家姑娘清誉,只得按捺,故做轻描淡写,询道:“妹妹刻下也在么?” “在后房内,我去叫她出来。” 其实丰采听说他来,人早就到了屏风后头,只因自己是女儿家,不便抛头露面,所以一直在旁听着不做声。一面想着怎么讨还镇纸,一面想着怎么跟他开口道歉?瞧他和悦的模样,并不像负气前来问罪的架势,心中才稍舒一口气。 她爹爹转去后边吩咐下人造饭买浆,中午宴客。暂留白公子一人在前头。白沐将那方玲珑可爱的青石条镇纸握在手中,感它凉冰冰的,想起乐家娘子的倩影,语笑嫣然,暗地亦不乏一丝甜蜜。可随即想到人家玉洁冰清,且家翁待己殊为亲厚,怎可绮念亵渎?急忙正襟危坐,不敢再涉遐想。 丰采隐在屏后,沉吟良久,屡屡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或许女儿家天性羞怯使然,或许心虚愧疚使然,或许不擅言辞使然,到底脑中一团乱麻。两者默然相对,一时气氛尴尬。 好容易终于鼓足勇气,正要开口。陡听外边一人朗声道:“乐丰采,我瞧你来了。这些天没见面,你想我不想?” 白沐一听,立时大皱眉头,心说:哪里来的狂徒?怎么把女儿家闺名挂在嘴边乱喊?太过无礼。 只见外边进来一人,身形高大,行止豪纵,任侠不拘。年纪比之白沐亦大不了两岁。两人一文一武,一雅一俗,一个静如处子,一个动似狸猫,当真是鲜明的好对照。 丰采一见他,头便开始大痛不止。暗忖,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坏事? 那人见到白沐也是一怔,问道:“你是谁?” 白沐虽不满他礼节粗疏,但涵养上佳,还是不慌不忙答言道:“在下白沐,今日前来拜访世翁。请问兄台贵姓?” 他却不答话,目光扫向白沐手中所持镇纸,神色一动,道:“这镇纸,你从哪拿的?” 白沐不便说这是乐家娘子险些将我脑袋开了瓢的凶器,更不明他这样问意图为何,便敷衍道:“友人相赠。” 那人一把夺过,道:“胡扯!这是我亲手做来送她的定情信物。她怎么可能转送给你?老实讲明白,到底怎么来的?” 听到“定情信物”四个字,丰采再不能任他胡诌下去,大声斥道:“北堂蛮,你不要胡说八道风言风语!什么定情信物不定情信物……难听死了。” 他微微一哂,大步越过屏风,两人撞个对脸。他将镇纸交还予她,便道:“你爹爹都将你许给我多少年了,咱们可算得上老夫老妻,这有什么难听的?” 白沐听罢,大吃一惊,失声问道:“当真?” 丰采不能说是,亦不能说不是,一时无法向他解释,又急又气,恨得将那镇纸向北堂蛮丢去,愠道:“这下你高兴了?满意了?我才不要嫁你,天底下男人死光了我也不嫁你!” 说完转身便走。他见她目中似有泪光闪烁,不禁愣在当堂,不及追赶,心道:她当真这样讨厌我? 等终于回过神,俯身拣起地下石头,脑中许多念头翻涌不已。想两人自幼玩在一处,尽管也有打打闹闹的时候,可也有些快乐亲密的时光。他向来从不将她当做外人,只不过他个性略木讷,不将心事宣之于口罢了。从来未曾想过,丰采所说的“讨厌”,是真心的“讨厌”。 他一双大手,来回抚摩那镇纸石脊。此物石材乃他亲自寻觅,又自己造型打磨得光可鉴人。因着他喜刀剑武技一道,所以摹着自己随身佩刀的形制做了个一模一样的。时常想她读书写字时看到它,便如瞧见自己一般。 可现在想来,只怕她看到它就一肚子的“讨厌”也说不定。 (未完待续)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3章 第3章 丰采得知白沐辞归后,为避北堂蛮推倦不出。鹂儿来问了数次,见她容色恹恹,卧在榻上,面内背外,无精打采的模样。便连鹂儿都晓得,每次准姑爷上门后,一准要叫娘子不高兴上两三天。因此也就不去扰她,让她自去清净。 莲漏更深,丰采白日思虑过甚,且体质本就敏感,极易浅眠。前半夜噩梦连连,心悸恍惚中赫然惊醒,透体冰凉。不由翻个身,屋内黑洞洞的,今晚桂宫见晦,一丝风声皆无。她睡不着,双眼睁得大大的,那等诡谲奇异之感便即直涌上来。她暗暗害怕,十指抓住锦被,直拉至下巴。 只听“吱——呀——”一下轻响。 对面大柜自开一指来宽一条缝隙。她心跳几停,噤若寒蝉。可静静瞄了会子,却并没什么异状。那缝隙内黑漆漆的,瞧不出藏有何物。 一只眼睛…… 两只眼睛…… 三只眼睛…… 狭缝内许多眼睛一一张开,闪闪烁烁,暗中观来,令人头皮发麻。 丰采将被子往头上一蒙,背转身去,喃喃自语道:“又长大了些。” 自那次后,白沐多天不来。乐丰采自不能开口询问,又不能向人倾诉烦恼,还得在父母双亲跟前小心掩饰。然而郁郁寡欢之态,溢于言表。 乐夫人见她如此,还道她是为出阁之事忧心,软语安慰道:“采采别着急,前日逢着亲家母时还提到你们两人的婚事。说北堂家这小子这两年倒出息了,不似先前那般顽皮。文虽不成,武倒也将就。瞧他的意思,是颇有上进。我就说上进不上进的也不图他功名富贵,只别叫咱们采采这么乖巧可爱的女儿,给耽误成了老姑娘。趁着两人年纪还轻,先将婚事给办了,以后……” 丰采听到这里,听不下去,立时打断道:“娘你别说了。你真是哪壶不开便提哪壶。” 说着扔下夫人自回房内,夫人不由笑道:“哟,还害羞哪?女儿家大了要出嫁,乃是天经地义,有什么说不得的?” 她捂住双耳,巴不得自己生下来便聋了才好。 丰采瞅着脚脖子上绑的红线,要多烦恼便有多烦恼。烦乱之下乱拽乱扯一通。她自小到大想了不下百十种的办法,想将这碍人的红线斩断,次次都无功而返。她非但不曾遂愿,反把自己脚踝勒出道道红痕,沮丧下方才作罢。 却在此时,鹂儿掀珠帘,进来便道:“娘子,我方才瞧见白公子从咱们家后门路过。” 白沐自听说丰采与北堂家独子早有婚约,回家后好生忧闷。初时还拿话安慰自己,暗想乐家妹子有了好归宿,该当为她高兴才是。可转念想到,那天那人言辞傲慢,举动粗疏,全然是个莽夫。那乐家妹子知书达理,如花似玉,这般文静雅致的姑娘,若嫁了给他,当真便平安喜乐么?想到这里,立时强迫自己打住。白沐啊白沐,你也是诗礼之家出来的人,如何便以这般恶意揣度他人呢?既是世翁所订的亲事,自是门当户对,知道根底的,你高攀不上人家便罢了,如此胡思乱想,岂是君子所为? 计议既定,强自定下心神,翻开书卷来读。然而读着读着脑中便浮现丰采珠围翠绕,披着嫁衣的情形。又想到她被揍得鼻青脸肿,泪水涟涟,神色哀怨望着自己,怨怼道:“为何我嫁的人是他不是你?” 这么想着,彻夜无眠。第二天自塾中归家,刻意自乐家门前经过。还刻意在茜纱窗下傻不愣登的等了等。哪想到这一回,无论窗撑子还是石头镇纸,哪个都没光顾他的天灵盖。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他愀然不悦,转至后巷长墙底下,正低头走着,忽听头上飘来一个声音,唤道:“白公子……留步……我……” 他抬头一看,只见丰采立在秋千上,那秋千一下一下打得老高,正好略略高出围墙。他心中一喜,忙道:“你留神!” 鹂儿一面推她,一面抱怨道:“娘子,你别顾着说话,这秋千是小时候老爷让人给你做的。现在经不住啦!” 丰采一心只想跟白沐解释明白,哪里理会这些?因她荡起来时上时下,所以声音也时大时小,“我……有话跟……说。那天……那个蛮子……不是……他……我……” 白沐听不清她底下的话,便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 后边半句尚未出口,那绳索风吹雨淋内中早已霉烂,骤然断裂。正巧她荡了出去,“呀!”的一声,身子便腾空疾起。鹂儿娇怯怯一个小丫鬟,如何抓得住她?就在丰采将堕未堕刹那,身下有股柔和力道将她拖住,轻轻巧巧越过长墙。 那满身眼睛的黑色妖物本一直蹲在墙角底下,看她遇险,立时跳起接过,又顺手将她往白沐怀中一扔。两人抱个满怀,齐齐摔倒在地。他鼻端嗅到栀子花香,胸口压着个软软的身子,实是希望永远不起来才好。倒是丰采忍痛起身,扶着额红了脸,道:“白公子,伤着不曾?” 白沐即道:“无妨,乐家妹妹你这样太犯险了。” 丰采方才一时情急失手,这时面对他难免不好意思,忙退开两步,扭头目光瞧向别处,低声道:“可别同我爹爹说,不然他又要责备我啦。” 白沐道声“不敢”,张了张嘴,终于欲言又止。见他十分矛盾的神情,丰采立时便道:“方才我想同你说的是,我……我同北堂蛮虽说自幼便认识,可……我并未喜欢过他。我从来只拿他当兄长和朋友来着。而且这桩婚事原本就是爹爹自作主张。” “说来爹爹起初原是为了报答北堂伯父的恩情。爹爹有年出外游玩,归途之中遇到山贼,银两被抢劫一空,两名仆人都被杀死。他们还要杀死爹爹灭口,就在这时候,伯父偶然经过,出手搭救,将山贼赶走,还一路护送,临行又赠予路费。后来北堂伯父调任到这里,两人重叙旧情,就订下了这桩婚事。” 白沐听了,疑云得释,郑重点头道:“原来如此。世翁重情重义,令人敬佩。” 丰采却不同意他的说法,紧咬嘴唇,蹙眉说道:“世上确有父债子偿这回事,可没有父婚女代这个说法吧?我曾对爹爹说过,伯父于咱们全家的恩情,咱们的确报偿不清。便有座金山奉上也不能抵偿万一。但报答恩情的方法有很多,为什么一定就要我去嫁他儿子呢?若是世伯爱重,觉得丰采为人还算入得法眼,我便给世伯和伯母做一世婢女也很甘愿的。然而爹爹却笑我孩子气……” “其实我才没有孩子气。这些话乃是我深思熟虑过后才说出来的。我宁做一世婢女,也……不要嫁一个不是真心相爱之人。” 她话语轻微,其中语气却十分坚定决绝。白沐喉头发堵,有句话不吐不快,冲动之下不禁道:“阿采,我对你也是……很喜欢的。” 他这般直白,全不同以往的含蓄。丰采羞不可抑,且喜且忧,背过身子,低低道:“那……你会不会去向我爹爹说……咱们的事?” “只望世翁不会恼我太过冒昧。” 鹂儿悄悄开了后园园门,向她招手道:“娘子,快进来吧。可别叫人发现了。” 丰采嫣然一笑,走得两步,又转回头道:“我自然也会去向北堂蛮说明自己心意。若能让他向伯父提退亲那就最好不过啦。” (未完待续)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4章 第4章 才过正午时分,便落起微雨来。艳阳却又未收,晴空落雨,实乃难得的奇景。 北堂两父子各持雕弓立在檐下,命家下人就在当庭摆下箭牌,互较箭术。北堂雍先发一支,正中靶心,展颜笑道:“哪个输了,今天饭后罚洗全家杯箸。” 北堂蛮拉开步子,一字齐肩,不慌不忙按弦矢发。“夺”的一声,亦中。他补上一句,道:“除了洗碗,还有被褥,敢不敢赌?” 北堂雍更不答话,接着双箭连发,均都中的。他这连珠箭术,百步穿杨的神技,于当年演武场内力压群雄,一举夺魁。刻下小露一手,不过是与儿子戏耍戏耍罢了。北堂蛮心下暗自赞叹,倒也未露怯意,挽弓凝神,第一支,竟透牌而过,射个对穿。北堂雍当即拍手,赞个“好!”字。第二箭,就在将发未发之际,骤听有人报道,“老爷,乐家夫人娘子来了。” 他心中一慌,手指一滑,劲矢脱靶而出,嗖的径奔旁侧弯腰修剪花枝的苍头而去。那人吓得急忙缩臀,幸好未中,骇出一身冷汗。北堂雍哈哈大笑,临走不忘揶揄儿子,道:“记得洗碗。” 他随父亲来至厅上,果见乐家夫人正同他娘拉手寒暄。丰采悄立身畔,脂粉未施,一身极素的衣裙,头上也未簪花带朵,便似莲开静室,别有种娴雅恬淡。他心中虽越瞧越觉得好看,然转念一想那天她俏脸生愠,口中三分嗔怒三分怨怼的说“天底下男人死光了我也不嫁你!”,便五味杂陈,很不好受。他却并不知自己是在吃醋,只道因为被伤了面子,所以不忿。忽见她目光向自己这边投来,无措中反故作骄傲,公然不理。 丰采先时瞄他一眼,见他不理,只当他眼神差没瞧见。于是又再连使眼色,哪想这混蛋得了便宜就卖起乖来。眼睛直盯着墙上一只结网的蜘蛛,瞧得动也不动。她本是为寻他而来,今天若错过时机,以后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上一面。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厚着脸皮低头轻嗽两声。她声音尽管轻,然而三位亲家哪个不将这些情态瞧在眼里?两位夫人都暗笑不已。 北堂雍忍住笑意,便道:“侄女想是方才着了风寒,不如先至后边稍歇片刻。让这小子领你过去。” 这下正合丰采心意,立时福了一福,道:“谢世伯疼爱,那就麻烦兄长啦。” 北堂蛮淡淡道:“知道麻烦还找麻烦。” 北堂雍脸色登时一沉,“你小子嘟囔什么?” “没有嘟囔,请跟我来吧。” 他这话三分讥诮,三分骄矜,还有三分欲盖弥彰的醋味。丰采白他一眼,暗道:你酸不酸呢!成日家就这副德性,将来会有姑娘喜欢你才是天大的怪事。 两人各怀心事。来到廊上,丰采将他袍袖轻轻一拉,悄声道:“我有两句话要跟你说。” 北堂蛮冷哼一声,双手抱胸,转过头来,“说。” 丰采暗骂:你老人家还真够大爷的啊!这架势倒像我欠了你多少钱一般。她毕竟有求于人,只好暂且忍耐,平心静气道:“我想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她小心翼翼道:“可不可以请你去向世伯把咱们的婚约给……退了?” 北堂蛮目瞪口呆,半晌未曾回过神来。他与这丫头口角归口角,然再怎样不愉,亲事乃双方父母做主,且自小一直念叨到大,在他心中便是天经地义一般。突听她要退婚,能不似当头棒喝? 他愕然道,“弄了半天你不是来给我道歉的啊?” 丰采莫名其妙,道:“道歉?我为何要向你道歉?别将话头岔开。你若觉不便,那我去说也是一样。” 北堂蛮听了这话,方才明白她并非开玩笑,乃是讲真的,胸口登时一片冰凉。仍还不肯死心,傻傻试探道:“你可想清楚了?这事可开不得玩笑!” 她颔首,神色少有的郑重,字斟句酌说道:“嗯,我想得十分清楚明白。咱们自幼虽一同长大,一处玩耍,你这人脾气有些不好,可我知晓你为人是不错的。你时时照顾我,只嘴上不承认罢了。不过咱们之间,素来只有兄妹之情朋友之谊,却没有过男……那个……男女之情。我很是敬重你,也不想少了你这个兄长和朋友来着。可婚姻之事是一生一世的,终不能勉强。正因我想得明白,所以才会提出这等唐突之请。” 说着,她又深施一礼,“请成全。” 他脸色难看到极点,手背青筋直暴。他不吭声,丰采便也不起身,两人僵持,一时廊下寂静。 北堂蛮低喝一声,一拳砸在柱上,指节上立时渗血。丰采心下歉疚,叹道:“你别这样……” 他理也不理,转头大步流星径自去了。丢下丰采一个,思忖:这意思是应了还是没应呢?唉,此事果然阻碍重重哪。 乐丰采心绪低落。就连那时时在她跟前晃荡的黑影妖怪似也对她倍加嘲讽。丰采自幼年时于园中遇见它后,那怪物便似跟定她了。初时她尚觉害怕,夜里不敢独眠。后那妖物只立在旁侧,并没如何作怪。然想赶却是赶它不走,设坛做法符水下咒,皆无尺寸之功。渐渐时候长了,她便也习惯这怪物倏忽即来,倏忽即去。不知是她错觉还是怎的,近些时候眼中所见,它体形在变大。先时不过一人来高,近来长到直与屋顶横梁看齐,手臂亦长了许多。 丰采自有记忆时候起,已常与许多奇形怪物打交道。因事涉神怪,不便与同龄孩子去讲,有次说漏了嘴,被父亲知晓。本道父亲会责怪自己胡言乱语,不想他却反将她带到房内,自木屉底下抽出一卷画轴。 她心说,这什么图?秘得这般好?铺展开来,则大失所望。既不是什么倾国美人,更不是什么河图洛书。画上所绘不过是个额头略凸,三绺长髯,颇有几分道骨仙风的老头儿。 乐家翁和声问,“可认得他么?” 丰采看了一回,摇头照实答道:“不认得。” “他便是咱们这一宗族久远以前的先代祖师爷。汉时从壶公入山学仙的汝南费长房。” 丰采双目一亮,立道:“啊?《后汉书方术列传》确有载过这么个人。据传妙手回春,有驱策神鬼之能,日行千里之术。后因涉葛水时杖符丢失为众鬼所杀。这些不过巫祀之言,哪会真有其人?” “倒不是为父胡乱附会,你太爷爷在生时亦乃游历五湖四海,世外仙山的方外人。医术通神,更能断人休咎,颇擅风鉴一道。我小时候他便给我瞧过相,说我禄命薄而福泽厚,有子孙运。还说我血脉中并没习仙术的天分,不过我若有后,则天纵奇才。看来此话应在你的身上。你太爷爷他毕生所学,皆得自祖传,追根溯源,咱们先祖在汉代便已拜在这位费祖师爷的门下啦。” 丰采听他说的严肃,不似玩笑模样,不禁道:“这么说,我能瞧见那些东西,也并不奇怪了?太爷爷既说我有些天分,那我岂非也能驱役小鬼?太爷爷所学的秘传典籍爹爹放在哪里?我想瞧瞧。” 家翁面露难色,吞吐半晌,方才尴尬道:“呃……这个嘛,不巧得很。早年家中尚潦倒时,有回夜半我忽然闹起肚子,出来如厕,慌张中却未取纸。叫你娘去取时,她摸黑不曾瞧明白,便将书册撕下泰半,给我……给我拿去……” “爹爹!你可真成!”丰采哭笑不得,“那剩下的哪?总还有那么点儿没遭你们荼毒的吧?” “有是有,不过那册子本来就薄,便剩也不曾剩下多少。” 他翻来翻去,翻了半天光景,才翻出几页发黄的残纸,上边写了些小儿涂鸦般鬼画符的蚯蚓文。丰采不知为何,见了这几页纸,就很有熟悉之感。后时时带在身边,自去找些古籍钻研琢磨。虽学出来不过是些没人引导,三脚猫的左道方术。可也已远远胜过那游方的僧道骗徒。尽管没本事驱神拘鬼,趋吉避凶的小伎俩倒也会些。 加之她目力敏锐,上下观阴阳两界。因此平素愈发喜爱论些玄怪诡秘的事情。夫人总说女孩子家的,少说这些为妙,莫要五迷三道才好。丰采怕将真相说出,反叫家慈忧心,索性瞒过不提。乐家翁见她自得其乐,亦在这上边不加约束了。 (未完待续)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5章 第5章 鹂儿岁数小,性子不大沉稳,时犯一惊一乍的毛病。外头听了三两句消息,就赶忙来报,“娘子不好了,准姑爷闯祸了!” “不要左一个准姑爷,右一个准姑爷。听到这三字,我头便痛得很。出了什么事?” 鹂儿就将刚才听来的学说一遍。原来这天亲家二老正在用饭,突然准姑爷走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下。 丰采听得心中一紧,忙问:“那他怎么说?” “咱们这姑爷不晓得吃错什么药了,忽然说要请命上松州去打仗。哎呀,娘子你是听过的,北边上的战事紧得很,蛮子那般凶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听说要戍边,哪个不是躲着走?咱们这姑爷倒好,不单不知绕开些,还上赶着凑趣,不是找死么?话才出口,当场炸了锅,世伯勃然大怒,说本说好今年替你们完姻,你要走了,人家侄女难道还等你三年?像话么!准姑爷牛性上来,拔了刀扔在世伯跟前,说要么我走,要么你一刀把我砍了,反正只要没死,我非走不可。世伯那个气呀,当真要砍。伯母吓得晕过去,醒过来大哭不止,上下闹得不可开交。” 乐丰采不想因着自己一句话,竟演变至此,赫然起身,暗忖:这却是我的罪过了。忙去到爹爹那边,劈面便道:“爹,北堂蛮这傻瓜说的话,其实……” 他才刚将亲家送出门,转头见到自家闺女,难免负疚,叹道:“唉,方才你世伯来说,这孩子脾气执拗,拗他不过。我是觉得……难得他有这等雄心壮志,都说虎父无犬子,果然将门之后。只不过你的婚事一拖再拖,叫你平白受了许多委屈。” 丰采何曾听不出他话里的言不由衷,急忙解释道:“爹爹你误会他了。这事原本由我而起。” 于是便将心仪白沐,后向北堂蛮摊牌的事叙了一遍。家翁越听脸色越沉重。他虽心疼这个宝贝独生女儿,可两相比较,终是恩义为大。况且丰采虽不属意于北堂家小子,可自己两夫妇对他却早以半子之礼相待。就不说北堂家与己一个世袭武职,一个世承令名,真正门当户对。就说那个白沐,虽然也不错,然到底是外人,两家哪里有这许多深厚渊源?兼寡母弱子,早年丧父,将来入仕前途未卜。将女儿嫁了过去,必然清贫,做爹爹的于心何忍? 他正色道:“父母之命,自有做父母的道理。我再如何疼你,也不能坏了对人家的信诺。这些话,以后不要再提。” 此话斩钉截铁,没半点转圜余地。丰采一颗心直沉到底。 与白沐事不成,大为苦恼。北堂蛮出这意外之举,又添许多歉疚。只恨自己不是个男子汉,那两位不是姑娘家。要不然一概囫囵都娶了,一做大一做小,既不负海誓山盟之情,也不负亲家恩重之义,该多好哇。这般孩子气的负气念头,只好白日胡乱想想罢了。 那北堂蛮挨了好一顿暴揍,扔在家中面壁思过。他这次执意甚坚,旁的话一概不理。丰采因愧疚,隔三差五便差人打听,都说父子两个谁也不让谁。僵持半个来月,那边没了动静。她心下稍安,暗道:果然不过一时之气而已,伯父哪里就舍得叫独生儿子上那鸟不拉屎的蛮荒之地冲锋陷阵。正这么想着,听鹂儿进来,说亲家翁领着姑爷上门辞行。 辞行?……辞行?! 啊呀,不妙。 丰采心中大乱,果见他们父子两个一坐一站。世伯与爹爹正在交言,他面无表情立在身侧。爹爹神色实是有些不好,碍于情面,仍还说些勉励话语。他却似有些心不在焉。两人目光相碰,北堂蛮眼中一亮,继而却又黯淡。丰采一指点在自己唇上,做个“嘘”的手势,又往后院指了指,示意他来。 他微微颔首,待她先走,自己相随而来。便见楼上楼下来往婢仆,都拿眼光偷觑,耳内听有人低声说着“这就是咱们那呆姑爷……”此时此际,听到“姑爷”这两个字,实在不是滋味,立时便觉脸上有些发烧。 丰采就在假山背后,一见他面,立时急道:“你这个笨蛋!我不过是说了句退婚的话,你若愿意自然好,你若不愿意你倒跟我实说啊?这个事,且又不是不能商量着办的。松州那是什么地方?山穷水险不说,北边蛮人彪悍狠勇,若去了必然会有恶战。这是说着玩的事么?这是性命攸关……” 她情急之下,顾不得仪态,噼里啪啦便滔滔不绝数落起来。话语未尽,北堂蛮骤然探手将她双臂用力一抓,直勾勾盯着她,沉声说道:“你觉得打仗不是说着玩的,在我心里,咱们的婚事也不是说着玩的!” 丰采当场怔忪,突如其来这等直白言语,教人从头顶一直红到了脚丫。一向以来,她便知这青梅竹马的玩伴最是要强好面子。两人只要见面,要么互相抬杠,要么互相陷害,要么斗嘴掐架。这人是什么难听拣什么说,什么气人便干什么。她对他朋友之谊那是有的,可是……男女之情么…… 本以为他视自己,也就是个泛泛的游伴罢了。哪里想到在他心里,原是这样想法。 丰采恍然回神,忙别过头,小声说道:“你……抓疼我了……” 他方才惊觉自己手劲使得过大,即刻松手。两人皆脸热心跳,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来。北堂蛮干咳两声,退开半步,自悔失言,叫这丫头知晓自己心思,她刻下心里准是得意得要死呢!立刻没好气补道:“刚才那句话,都是放屁。” 丰采愕然,不解他如何这样快就变脸。他不等她还嘴,继道:“像你这种成天只知道跳大神,不守妇道,在外边招蜂引蝶的女人,我怎么可能会放在心上?就不说你既没胸,又没屁股,也就那种豆芽菜似的男人才瞧得上啦。女人模样不好没关系的啊,要是性子也糟糕那就麻烦了。你瞧你从小长到这么大,除了我如此好心愿意做你老公以免你荼毒别的男人。还有哪家愿意上门提亲?没有吧?没有就证明,你的行情本就不看涨啊。人,贵在要有自知之明。” 乐丰采气得脸色发白,本还想跟他好说两句,不料这人故态复萌,当真无药可救了。她一只手指着他鼻子,指尖由不得直发颤,口中愤然道:“北堂蛮你……你是生下来就五行缺德么你!” 他见着这春葱也似水灵灵的手指在跟前晃来晃去,忍不住张口就咬。骇得丰采赶忙缩手,恨得跺了跺脚。论损人,她向来性子较温和,不及他那般下得去嘴,因此口头上实难有赢的时候。可不知为什么,这人每每得寸进尺,好像不激得人家翻脸就不够快意似的。 丰采正色道:“我吵不过你,不和你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就是想告诉你,你还不知道呢。你刻下黑气入晦纹,那是死劫之相!而且你的生辰八字我有算过,你命中无功名,只合于乡野终老。若定要逆此而行,只怕凶多吉少。”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提这些话,北堂蛮立时怒道:“你一个女人家,张口闭口就是这些神神叨叨的事,像话么?就不说我向来不信这个,便说你,没点儿做女人的样子。” “做女人什么样子?” “你倒也是学学慕容家的姑娘,不然,学学巷子口麻油西施的闺女也成啊!人家一个卖麻油的,也晓得学学绣花,学学女红。你呢?我每回来你家,你不是在扶乩,就是在解批。” 丰采最厌他这套言辞,花容立变,“我便是这样的人,我便是不喜欢那些东西,我就偏偏喜爱谈玄论道!你不喜欢有人喜欢啊!白沐便肯与我说这些,他也不会板着脸教训我这个教训我那个。正如你喜欢弓马刀枪,不喜欢念书一样。我就不喜欢绣花不喜欢那些女人家的事情。你喜欢那样子的便娶那样子的不就完了?” 两人说着说着便说崩了。北堂蛮被她一番抢白,两相对视,都气得七窍生烟。丰采俏脸发红,蹙眉伸出手道:“把刀给我。” “做什么?又要谋杀亲夫吗?” “少废话,拿来!” 北堂蛮尚在迟疑,丰采早抢上夺过。他那柄宝刀乃世代相传之物,与众不同。刀身比寻常的刀略狭,然锋刃却长了半尺上下。使起来流光溢彩,如蓝关拥雪,六出狂飘,也有个响亮的名字叫做“雪骨昙光”。 丰采惧它锐利,不敢全出,只略略一抖手,自鞘中出它一指来长。看了看,不禁赞叹:“好兵器。” 她说着,伸手在刃上轻轻一拉,立时割破。北堂蛮皱眉,不解她这个举动什么意思? 丰采将手指按在刀身,歪歪扭扭画了几笔蚯蚓文。红色文字立时沉入刀芒,刹那消失。她还刀入鞘递到他手中说道:“这刀本身便是珍品,可比得干将莫邪之流。遭遇邪祟便会自出数寸,长吟示警。以你的品行,带它倒也不妨,只是从今天起,你的身家性命便与它系在一处啦。” 北堂蛮接过道:“将士佩刀,自然便如生死相依的战友一般。” 她瞧着他,一字一字道:“玩笑归玩笑。不过此回出征在外,前途多难。你好自珍重。” 他喉头忽而梗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谁都不曾注意,彼时一直偷偷匿在角落的黑色妖物,见那宝刀出鞘,身上千百只眼睛赫然齐开,射出澄黄光芒。 (未完待续)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6章 第6章 乐丰采向来当他是个损友,从不拿他当做什么大男人。可那天他临走大步流星,一下也没回头。丰采心道:还有点儿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的意思呢。 这等臭屁,谁要送你? 那日不欢而散,直到他真走了以后,丰采才想起来,把原来的大事倒给忘记。然而,那等情形之下,若要她硬起心肠来谈退婚事宜,她亦实在开不了这口。喔,人家都要上阵拼命了,你心心念念净惦记着自己那点小儿女的事。这还有人性么? 因此过得数日,白沐上门拜望时,丰采自感无颜,推恙躲在深闺不见。乐家世翁为着闺女上次那番话,得知她不满父母所作的姻亲,反钟情一个外人,十分不愉。所以对这世侄面上尽管仍旧客客气气,态度却冷淡许多。白沐见此情形,早猜出三分,好在他性情乖觉,受了冷待却也不以为意。 白家公子模样人品,乃至学问,于这一方乡土上算来,也是少年英杰内数一数二的出挑。加之两家里平素的关系可说不错,只不过不及与姑爷家的家世渊源深厚罢了。他态度这样谦和,世翁脸上放不下来,态度方才慢慢和缓。偶尔哪日心情好了,竟也会背地里夸奖一两句。不过对于姻亲一事,还是绝口不提。 北堂蛮这一去,如黄鹤音杳。忽忽一年光阴,又是梅子黄时雨霖铃时节。北堂雍公事已毕,回到府内,温了一壶热酒,就在檐下自酌自饮起来。耳听得后巷内,不知是谁打着木拍,声声慢,调子凄清,心情蓦地沉重起来。 门上老奴兴冲冲跑进来,手中执书,连声道:“老爷!少爷来信了!” 北堂雍心头大喜,险没把酒壶打翻在地,急忙接过展开。先时草草一掠,当堂怔忪,还道自己会错意了。细细再读,面色大变,这却不是玩笑。 那老仆人见他神色不好,不明究里,小心翼翼道:“老爷,少公子……他还好吧?” 北堂雍不答话,颓然坐下。手一松,信笺飘然而落。 乐家三口,家翁夫人并丰采,围坐一室。丰采事先将鹂儿遣出,掩上房门。家翁手中捏着那封信,眉头深锁。乐夫人倒是满心不快,却碍于情面不能出言怨责。 北堂蛮念书不灵,因此信上言语通篇都是大白话,字迹甚粗陋。写道: 爹、娘、伯父、伯母安好。我在松州和吐蕃人打了几仗,互有胜负。吐蕃人狡猾,挑动吐谷浑、党项、白兰这些羌人蛮子合伙,一齐占了松洲西境。阔州、诺州刺史都举州降了番王。牛进达将军誓要将那趾高气昂的松赞干布赶回老家。我在右将军刘兰麾下,不日就要拔营启程进击蕃军。回家的日子少说还有个一年半载。就请爹爹做主,将乐家的亲事给退了。等我得胜还乡,再另聘别家。 写到这里,戛然而止。既不说退婚的理由,也不讲对未婚妻究竟哪里不满,连半个道歉都没有。当真失礼至极。 乐夫人一把抱住丰采,由不得老泪纵横,饮泣道:“咱们采采知书达理,性子沉和,事上孝顺,不缺胳膊不少腿,好好一个姑娘家,又没犯七出。尚未过门,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给人休了!将来还怎么做人?” 世翁沉吟半晌,长叹一声,道:“分也,命也。” 唯有丰采,赶紧止住母亲数落,暗自思忖:他挑这个时候回了这桩婚事,难为一片苦心。若早两年说这话,长辈都当是孩子脾气,必然不允。拖了一年,在外征战未归,趁两边老人对婚事不再那般热衷时提出,众人就不好说什么。加之在外边居无定所,即便二老不允,想找人却都没处可找。所以不允也没法子。越想越觉歉疚,除却世翁清楚他此举用意之外。其他人只怕全都当他是个狂悖不孝的儿子。 丰采将母亲劝了一回,又将父亲软言安抚几句。翌日,北堂伯父亲自登门赔礼。两位老人家都是谦辞相让,说儿女没这福分,但世代的交情必不可冷。以后虽非亲家,仍当做亲家一般看待。北堂雍见对方如此大度,便想认丰采做个干女儿。哪想乐夫人怨气未消,连连推拒说高攀不上。北堂雍十分尴尬,只好作罢。 事后,丰采倒私下将母亲怨怪一回,道:“娘,你也真是的。伯父那般好性儿的人,今天给您弄的何等下不来台。” 夫人瞪她一眼,怪道:“傻丫头!人家退了你的亲你还替人说话哪!你不知道这外头传的话有多难听,说乐家女儿没出阁就给人退了,准定是个母老虎,将来必要辖制夫家的。听听,挺好的话么?以后还有谁敢上门提亲?可不都是他们那个好儿子给害的。” “娘,你别说啦。一篇一篇的全都不着调……” 没上数天的功夫,这小道消息便即播散开来。成了乡间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有说北堂家瞧不上乐家,打算另攀高枝的。有说乐家闺女有隐疾的。有说八字不合的,有说鬼神作祟的。可没一个清楚里边真相。 白沐闻讯,不好直接相访,瞅个机会后园相约。古有三尺童儿不入闺闼的说法。两人隔墙相望,找了个隐秘角落。她早先曾贿赂鹂儿,园子翻修时托花匠将壁上砖头撬松一块。等到要相会的时候,就把虚嵌墙缝里的砖块起下。两人相视一笑。 白沐腼然低声道:“乐家妹妹,你还好么?” 丰采面上一热,低头轻轻答个“好”字。少男少女,情窦初开,都很局促。闷然片刻,他这才正色,问道:“上次说的事,我已同我娘商量过了。我娘她说……说……” 丰采紧张,忙问:“伯母说什么?” “说乐家娘子书香世家,咱们高攀了人家,若人家姑娘愿意,她老人家自是欢喜。只怕委屈你。” 听到此话,她悬空的心放下大半,长舒一口气,摇头道:“不委屈呀。” 白沐听了,无限甜蜜,当下便道:“那我明日便去向世翁提亲,咱们的事已耽搁了一年,我是不想再耽搁下去了。” 丰采蹙眉,忙阻道:“万万不可。” “怎么?” “你想呀,北堂蛮如今在前线打仗,北堂伯父心中必然十分挂念。他们前边刚退亲,你接着便提亲,旁人会以为其中有什么情弊。我爹爹重名誉,肯定不会答应。不如……你且再耐三四个月。等这些事情凉一凉,再向我爹爹去说可好?” “还是你想的周到。” 丰采听他夸赞,不禁一笑。 (未完待续)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7章 第7章 丰采为避街坊闲言碎语,这些时日闭门不出。只在家宅内走动。自“那小子”走了以后,没人时时上门聒噪,反觉清净得寡淡起来。连个可以斗嘴的对手都没有。 这天她忽然想起来件陈年旧事。昨夜里,那许多天消失无踪的多目黑影大妖怪,忽然坐在窗前,背向蟾光,不住盯着地下看。乐丰采觉得它此举蹊跷,顺它目光瞧去,原来它瞩目的乃是地下那根红红的细索。 丰采便将裙摆轻撩至膝,双钩毕现。又除去鞋袜,对着灯烛转过脚踝端详半晌。不知是错觉还是怎地,原先那根红色丝线,仿佛细了一些,不及先前那般的显。她暗自揣度:都说月老牵线,便是分定的姻缘。这丝线变细,意思会不会是,我与他缘分已不似当初那般深厚?一边转念,一边不由自主探手去摸。那根红线十分细滑,弹之如拨琴弦。她勾勾挑挑,如抚琴如鼓瑟,乱拨数下。停了会儿,彼端亦传来弦振,与她方才所弹分毫不差。 乐丰采大奇,喃喃道:“另外一边系在他脚上,既然丝线还在,想必他在那边平安无事。” 鹂儿端水推门,忽见她赤足翘着脚,手指挠来挠去的模样,由不得嗔怪道:“娘子呀,长了脚气怎不早说?明儿赶紧找个郎中来瞧瞧。” 她赶紧换了姿态,“别胡说八道,水拿来我洗脸。” 白沐果听丰采的话,又再过了三个来月,方才托人登门提亲。乐夫人本为着女儿亲事急得白了头发。听说他托人来聘,这才转嗔为喜。世翁收下白家定礼,心中多少有些过意不去。然念着既是女儿意中人,也就由得她去了。 这边备办喜事,那边儿子尚在边疆打仗,未免凄凉。这天北堂雍忽听长墙外边一阵吹唱,沸声越墙而入,转头问道:“这是哪家迎……”话到一半,猛然醒悟,后半句说不下去。 夫人暗暗难过,道:“咱们孩子没福分。今天正是侄女出嫁。” 丰采不知为何,自清晨起床便觉脑中一片混乱,全没有半点儿新娘子的喜色。她忖道:我要嫁了?我当真就要嫁了? 这……当真便是我想要的……结果? 她怔怔不言,盯着菱花镜中那姑娘剪影。心中想着白沐,嗯,他人是极好的,既和善又文雅,她多少是喜欢他的。可一想到自今天起,他便是她夫君,总觉哪里怪怪的。 究竟哪里奇怪,自己却都说不上来。 鹂儿见她发呆,忙摇了摇她肩头,“娘子,你怎么从刚才起就魂不守舍的?” 丰采忽道:“鹂儿,去,给我拿些铜钱来。” “铜……铜钱?” 鹂儿虽感莫名,可自家的娘子与别不同,稀奇古怪想法层出不穷。仓促间开床头屉笼,胡乱抓了一大把兜在裙中,皆为八分二铢的开元通宝。丰采只取北堂蛮生辰年纪,共二十一枚,虚握手里,默默祝祷:字便是生,背便是死。 念罢,哗啦啦望桌上一掷。 背。 背。 背。 背。 ……二十一枚,皆背! 乐丰采以手掩唇,花容失色。 门外婆子长声促道:“新妇子出来啦——” 贺客盈门,挤挤挨挨,争相欲睹新娘子的花容月貌。白沐立在堂上,几分期盼,几分欣然,几分忐忑。素常以来,家中从未有过这等热闹场面。老夫人双目已盲,刻下儿子终身既订,不免慰籍。想到去世多年的丈夫,由不得老泪纵横。 不多一刻功夫,果见丰采服喜装,披了盖头,手中执柄描金画扇,聘聘婷婷走进来。当真若菡萏初绽,风姿绰约。金童玉女随后抛洒五谷,二人依礼俗跨过火盆,过马鞍,却在将过米袋时,忽见她双肩轻颤,步履不稳,几没绊个大跟头。幸得白沐眼明手快,一把拉住,感她柔荑入手冰凉,没丝毫温度,掌心中冷汗浸淫,吃了一惊,忙问道:“你怎么了?” 丰采定了定神,强压下心中许多翻涌而出的念头,紧咬下唇,摇头轻声道:“没什么。” 她口中说着无妨,心头却是一阵揪紧。这样可怕的不祥预感,自小到大,早有过数次,每次没有不准的。 而这一次……这一次…… 鹂儿慌忙拾起跌落在地的扇子,送至她跟前。新娘心神不定,扇面无故堕地,众人都觉其氛颇不吉利,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丰采暗对自己道:不可再想了。任有天大变故,总要等礼成之后再说。 白沐关切,便道:“还支持得住么?” 她微微颔首,“嗯”了一声。两人十指交扣,继而向前步去。唐时尚有“三箭定乾坤”之礼,一射天,一射地,一射洞房。白沐接过弓矢,扬弓待发。就在这时,乐丰采骤感脊背一阵战栗,眼前蓦然寒芒闪现,肋下似有锐物穿身而过,呼吸登窒。 好冷—— 一声嗡吟,孰料曲殇弦绝,无奈阴阳两隔。那系在踝上的姻缘红线,就在此时此际,赫然断开弹在肤上,痛极钻心。丰采不及回神,已摔在地下,盖头当场滑落。 北堂蛮! 死……死了? 她手掩肋下,目光盯住脚边松松软垂的丝线,觉得许多热血自指缝中渗出。然而身上衣襟却都是干的,哪里见到什么血迹? 她犹不信他已经死了,脑海中空空一片,竟忘了自己身处何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不可能啊,这不可能的。 我虽说过不喜欢你,可……从来没有想过一别成永诀…… 白沐见她神色不对,俯身正要相询。不料猛地瞥见她目中隐含泪光,虽没落下,却伤心焦躁溢于言表。他这一句关切询问,忽然堵在喉中,出不了口。 听她涩声道:“对不住,我……我有件事……” 话音未落,人已跑了出去。 乐丰采关心则乱,脑子一热,顾不得其它,一路跑出来。众人惊怪,鹂儿目瞪口呆,白沐本是要追,可就在踌躇之间,已失良机。丰采一气跑到中庭,抬头见那多目妖怪倚在树下,将手放在脖颈上做个刀割的手势,仿佛在说:你猜对了,他已经死啦。 丰采心中愈加坚定一个想法,除非亲眼见到,否则我绝不相信! 北堂蛮,你若敢死,我要你好看! 她想到这里,即向后院偏门奔去。看门老奴慌道:“少夫人,你这是……?” 丰采哪里还顾得睬他,夺了他手中笤帚疾道:“借我用用,回头还你。” 说着,口中念念有词,抬手一扔,扫帚转眼化做一匹花白马,金笼雕鞍,神骏无双。老头儿眼都直了,呆若木鸡。丰采早跨马而上,一夹马腹,居然奋蹄轻轻巧巧就上了房。她回头呼道:“麻烦你向白公子说一声,多则一月,少则十天,我必回来给他一个交代。” 那人过了好一会儿功夫,方才醒悟,吓得乱嚷起来。 “不好了!少夫人她骑马飞走了——” (未完待续)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