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心怀蜜谋》 第1章 第一章 岁行云上辈子是戍守边关的前哨营先锋小将,因故殒命于国境北门的雪山巅后,神魂溯游到上古时代,在某位以死拒婚的岁家小祖宗身上续命复生了。 那个傍晚她“来”时,正赶上原主悬梁魂断的瞬间。 怕被人察觉这躯体换了芯子,之后她谨言慎行三个多月,不动声色从旁人口中探知许多必要讯息,知晓自己成了“蔡国望族希夷岁氏的十三姑娘”,即将嫁给在蔡国为质的异国公子李恪昭。 上辈子岁行云受教于后世大一统时代举国最顶尖的武科讲堂,虽习兵为主,正经官史也要学的。 年少初读这段上古史,她心中激昂感佩。 史书记载了她当下所在这列国争霸的大争之世是如何风云激荡、名将辈出;记载了诸如“此时已隐约出现谋求女子与男子权利等同的开先河者”这类石破天惊的重大进程。 凡此种种,使人热血沸腾,心向往之。 可惜史书没提,此时女子地位竟低下到连婚姻之事都无权自主。 总之,等岁行云终于凭上辈子那点微薄的史学积累捋清形势,送亲仪仗已在通往蔡国王城仪梁的路上。 喜轿内,她蔫头耷脑看着自己的小细胳膊,咬牙自语:“这什么狗屎般的开局。” ***** 二月初的仪梁城冬寒尚未尽去。丑时,远山隐现熹光,如黛穹隆下万物渐次苏醒。 喜房内红烛燃尽,烛芯软塌塌垂进铜盏中的烛油里,发出“滋”一声轻响。 岁行云应声醒转,觑着喜帐顶的金线缠枝并蒂莲纹绣迷糊了片刻,才缓缓坐起。 陪嫁婢女容茵正坐在床前地垫上,额角靠着床沿打盹儿。 被喜帐内的动静惊醒,容茵麻利站起,躬身掀开半片喜帐。“天还早,姑娘不再睡了?” “饿。”岁行云木然直视前方,嗓音惫懒。 昨日正婚典仪,她这新嫁娘从早起就被禁食禁饮,捱到黄昏被送入洞房后,容茵才躲着人给她一小杯参茶解渴。 就那么小杯参茶撑了一日一夜,此时她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哪里还睡得着。 容茵瓮声道:“那您是先……” “我都没哭,你哭个什么劲?”岁行云出声打断,疑惑瞥向容茵那略微浮肿的双眼。 是说,到底谁才是那个被按进喜轿盲婚哑嫁的可怜苦主? 容茵吸了吸鼻子,小声哽咽:“替您委屈。” 昨夜宾客散去后,新郎未进喜房,只派随侍飞星前来带话,说是“有急务连夜处理,请夫人安置歇息”,连盖头都没来掀。 这托词蹩脚且敷衍,连小婢女都糊弄不过。一个身在异国的质子,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需连夜处理?! 到底是主人新婚翌日,容茵心知自己在喜帐前落泪不吉利,赶忙以掌遮住泪眼。 “这事若传出去,旁人会讥笑您不得夫君喜爱。往后您可怎么过?” “车到山前必有路。”岁行云安抚地笑笑。 容茵抹去眼中泪,热切提议:“若不,奴婢先替您梳洗打扮好,再去厨房做些吃食请人送去给六公子,就说是您亲手做的。如此六公子或许就来了!您看成不成?” “不成。”岁行云想翻白眼。不是对容茵,而是对这狗屎般的世道。 ***** 岁行云上辈子活在两千多年后,那时律法、民风已根深蒂固认可“男女责权利等同”,女家主、女勋爵、女官、女将甚至女帝都不稀奇。 可眼下这时,习俗、法理、规制全不将姑娘与男儿同等看待。 后世女子习以为常的求学受教、承袭家业、考官从戎等自然而然之事,当世许多姑娘怕是做梦都不敢想。 因无甚前途出路可言,此时大多数女子即便出身名门望族,也只能一生附庸他人,活得好不好全看父族或夫家是否爱重。 想要过得好些,出嫁前就需顺从宗亲长老、父亲兄弟,出嫁后更得使尽浑身解数讨夫君欢心。 这在岁行云看来实在卑微到令人发指。 想她上辈子虽称不上多显赫,至少也是个“跃马能长刀斩敌,卸甲能对酒当歌”的敞亮人物。 叫她柔媚顺从、以色侍人去讨生活?! 那还不如让她去坊间市集撂地摆摊,吐血搏命演“心口碎大石”挣饭吃。 当然,这想法对容茵来说大约过于惊世骇俗,没法讲。 岁行云只能换个说辞:“忘了族长为何将你拨给我的?之前我做过什么你不是不知,怎还妄想起我能得夫君宠爱了?” 原主是由宗族抚养大的岁氏孤女,从前并无单独的贴身侍婢。 几个月前出了“以死拒婚”的茬子后,无人知晓这躯体已换了位心性截然不同的主,岁氏族长便拨了容茵来随嫁跟到仪梁城,既照应衣食起居,也防她再度自尽。 容茵闻言惊白了脸:“可、可族中已将消息压下。那件事,不、不至于传到六公子这里吧?若他已知晓,为何还如期成婚?” “婚事是我蔡国王君美意牵线,自‘问名纳吉’之礼后就天下皆知。他若突兀中止婚约,岂不落万民话柄?”岁行云叹息,有些羡慕容茵那份心怀侥幸的天真。 早在确认要嫁的是“缙国六公子李恪昭”时,她就很清楚自己是接了个烫手的烂摊子。 与后世不同,此时“公子”还是对“公侯之子”的专有敬称。 也就是说,虽“缙六公子李恪昭”眼下只是身在异国的质子,那也货真价实是一国国君之子。 他与希夷岁氏女的婚姻,微妙牵涉着缙、蔡两国的邦交盟约。原主“以死拒婚”,首先就挑衅了缙蔡两国的颜面威仪。 更让岁行云不安的是,她比当世任何人都清楚李恪昭将来会是何等人物。 这可是当今世上万不该得罪的一条潜龙。 即便岁氏捂住“岁十三曾以死拒婚”的消息,即便两国国君都未留心这点小动静,可事关李恪昭本人,他岂会轻忽? 无论他“求娶岁氏女”是自愿还是迫于无奈的暂时妥协,毕竟要将人娶来身边放着,他定会早早派人摸清岁十三的底细动向。 瞒不过他的。 岁行云扶额:“好了容茵,去帮我寻些吃的吧。” 得不得夫君宠爱、会不会因此被人讥笑,这些破事算哪块小点心? 若无法将“以死拒婚”的事圆周全,不能向李恪昭阐明自己并无藐视、轻看他的意思,就等于她岁行云刚刚续命复生没几月,面前已摆好新棺材! 那才真叫糟了个大糕。 ***** 简单梳洗后回到内间,岁行云在铺着祥纹织金红锦的雕花圆桌旁坐下,将几碟子点心拖到面前。 新婚夜摆在喜房内的点心只为讨好彩,分量不大。可怜她从昨日饿到今早,这些点心只够塞牙缝。 接连灌了大半壶参茶,她总算有了短暂虚妄的饱腹感,这才定心琢磨事。 她想,李恪昭堂堂一国公子,得知曾被人“以死拒婚”,就算忍得一时,也不会忍一世。昨夜不进喜房只怕就是初步敲打,想来那纸休书不过早晚的事。 若只冷落一阵就丢来休书,这对岁行云而言倒还算个善果。若李恪昭记仇,要使些手段磋磨她泄恨…… 那她也走不得。 一来,这身躯柔弱,岁行云初“来”时几乎走百步就得喘半柱香。之前三个多月里她虽有意加强体力,但身边随时有族中婶娘、堂妹跟着,她不敢做得太过,是以目前并不具备逃跑的首要前提; 二来,当今世道,女子想要堂堂正正靠自己讨生活,艰难不是一星半点,若无万全准备就贸然出逃,那是在找死。 最重要的是,岁行云有个必须留在李恪昭身边的隐情。 若她想靠自己闯出条活路,惟有投奔“那个人”才有机会。 没记错的话,“那个人”正是李恪昭麾下重要的臂膀人物,只不知那人眼下就在李恪昭身边,抑或要在他结束质子生涯回缙国后才会出现。 要是主动认错求休书下堂,再交个投名状卖乖,请求以下属身份留在他身边,会不会冒进了些? 恍惚踌躇中,岁行云以指腹沾起碟底的点心渣子送进口中。 屏风处传来浅轻足音,岁行云猛地回神,抬头的同时伸手就想取随身长刀—— 上辈子戍守国门近四年,“枕戈待旦”的习惯早已刻进骨血。以往她但凡坐下进食,长刀定在桌上右手侧。 可惜如今她是“希夷岁氏十三姑娘”,况且还在新婚翌日的喜房,哪来的长刀? 那手落空,皙白纤细的五指讪讪按在祥纹织金红锦上,染了朱红蔻丹的指甲尖沿着锦纹尴尬游移。 片刻后她才回过味。 自己这连串动作在来人眼里大概就是“可怜兮兮拿指尖沾了点心渣吮着充饥,发觉有人进来就偷偷在桌面喜锦上擦指尖口水”。 极不雅观,还蠢。 她忙将右手背到身后,佯装无事,硬着头皮看向屏风处。 昨日各项仪程繁琐累人,又有薄纱盖头遮挡,她并未看清李恪昭的模样。但下喜轿时曾被他背过,对他的身形有点印象,是以迅速认准了来人身份。 李恪昭眉心略蹙,眼神复杂地审视她。 岁行云略抿唇,谨慎回视。 他进来时大约未掩门,此刻有风自后拂过他的重碧锦衣,使衣自侧贴合,隐隐显出身形轮廓。 身形瘦薄颀长却不羸弱,有种让人望之却步的凛然。长相也非温润矜贵的王孙公子样,更偏于少年气的英朗凌厉。 一看就知是个“好看,但绝不好惹的硬茬”。 那头的李恪昭淡垂眼帘,单方面结束了这场怪异的相互审视,转身离去。 ***** 李恪昭再回来时,竟端了一盅鸡汤放在岁行云面前。但他并未多言,径自去往窗前花几旁的圈椅处落坐,疏冷从容。 “多谢……您。”岁行云猝不及防的磕巴了。 虽早就心中有数,但此刻他活生生就在近前,岁行云总算后知后觉地激动起来。 能不激动么? 这可是将来会一统各国的天下新主,名动青史的“缙王李恪昭”。活的! 李恪昭淡淡觑她:“不是饿狠了?先喝汤垫着,边吃边谈。” “好。”岁行云极力克制满心的汹涌波涛,捏住小银匙柄的手指还是没出息地轻颤。 “据闻你本不愿嫁,曾不惜以死拒婚?” 李恪昭平静的语调如一记正面直拳,砸得岁行云眼冒金花,半口鸡汤顿时呛进气道。这般利落地开门见山,明显是“秋后算账”的架势。 正所谓人杰能屈能伸,该狗腿时绝不能作死嘴硬。这道理岁行云很懂。 “咳咳咳,失礼。并非,咳,并非不愿,”她挺直腰背,庄严正色,“而是不配。” 稳住,小场面,不慌。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2章 第二章 希夷岁氏乃蔡国望族,在鄀城一带铺路造桥、建善堂施粥穷苦从不吝啬;逢蔡有外战,更主动解囊向朝廷敬献珍宝钱粮。 最难得的是,岁氏在朝野有口皆碑,却始终安居鄀城外的希夷山,族中子弟无一出仕,使宗族不涉庙堂权力纷争。 如此岁氏,自以“超然清正”的美名得数代蔡王青眼。故虽非王室宗亲,也无封爵贵荫,却从不乏王孙贵胄、名门子弟登门求亲。 岁氏女嫁王孙公子素有先例,岁行云所言“不配”,当然不是指门第悬殊。 “公子神通广大,”她小心试探,“有些事,想必您早已知晓了吧?” 李恪昭眉梢淡挑,不答反问:“何事?” 此时他年岁不过十七八,却极沉得住气,情绪半点不外显,叫人不敢妄断其深浅。 岁行云飞快盘算:要留在他身边,就需得他信任;要得他信任,则须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这才最为稳妥。 稍作思量后,她决定赌一赌这位青史英主的人品、气度。 “去年夏末,我王钦使奉命前往希夷山为您求亲时,族中打算许给您的人原不是岁十三。” 李恪昭毫无意外之色:“那又如何?” “随钦使前往的卜官测出,我族中与您八字相合的适婚姑娘是另两位堂妹。但其中一位年方十一。” 岁行云以求证的目光直视他:“钦使说,缙国婚俗不齿‘童婚’,您必会拒绝迎娶稚龄童女。请问六公子,此事可确实?” “确实。”李恪昭颔首。 其实这一点后世史书上有载,岁行云是知道的。 后世男女皆以十五岁为成年,成婚时若有一方年岁小于十五,这桩婚姻便是违法犯禁的“童婚”。按后世《戚姻律》,童婚是重罪,一旦查获,除婚事要被判定无效,双方家主还得按律受重刑。 而这上古之时,以男十五、女十四为成年,原本也是天下共识的适婚准线。 但因百余年来战事频繁,各国对人口都求之若渴,多数诸侯国索性漠视“童婚”对稚龄孩童的摧残,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被嫁为人妇之事常见。 唯独缙国,不但君主、重臣屡屡强调“童婚不仁”,缙宗室子弟更身体力行,为百姓做出抵制童婚之表率。 虽看似细节小事,却说明缙国在观念、风气上走在列国之前。 这让岁行云更坚定了信念,无论如何都要取得李恪昭信任,跟他回缙国去。 “钦使与我族长协商后,决定许另一位适龄堂妹予您为妻,”岁行云歉意苦笑,“彼时岁十三正将与国相之孙议亲,对方随尊长在希夷山做客,欲行‘请期礼’。” “请期”是上古婚前礼之一,意即两家家族尊长会面,正式协定婚期。此礼完成,婚事才算确实落定,从此男女双方就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 原主也是个点背的,好端端一桩喜事却栽在临门这脚上。 “您是缙国公子,早晚会回国的。那位堂妹深恐将来要随您归缙,怕是至死不得再返蔡国故土,就赶在钦使回仪梁城来复命前耍了些手段,夺去了那门婚约。”岁行云叹了口气。 那位堂妹出于私心夺婚,害原主上吊自尽,岁行云虽有气,却也不愿在外人面前多提她那不入流的手段。 她深深吐纳几回长息,平复心中火气后,才又道:“出了这事,族中一时寻不出适龄又与您八字相合的姑娘。而‘蔡王遣使往希夷山,为缙六公子求娶岁氏女’的消息早已广为人知,若钦使空手而归,我王与您都下不来台。” “损了蔡王颜面,使两国邦交蒙生龃龉的希夷岁氏,也落不到好。”李恪昭终于不再惜言如金。 “岁氏族长急中生智,向钦使与王前卜官谎报你的生辰八字,推你出来救场。” “正是。岁十三知这样不对,惊闻族长已允婚,吓得六神无主,不知将来该如何自处。一时急火攻心,才做出了‘以死拒婚’的糊涂之举。” 岁行云垂首,执了深深的歉礼。 “实在对不住您。” 她这致歉倒不是虚情假意,是代原主、代希夷岁氏全族向李恪昭说的。 原主确有苦楚与难处,岁氏也有岁氏的不得已,但那并不是李恪昭造成的,此事他实属无辜。 蔡王做主替他向岁氏求亲,打算以此对缙国示好,巩固两国友盟;而他身为质子,有义务维系两国邦交,自得承蔡王这情。 他中规中矩求个亲,一应礼数并无疏漏轻慢,可前有岁氏妄图瞒天过海欺哄于他,后有原主岁十三以死拒之驳他脸面…… 怎么算都是岁氏对他不厚道。 李恪昭打量她片刻,不轻不重道:“你亲口认下这些,就不怕我借此在蔡王面前生事,致你岁氏遭灭顶之灾?” 所谓听话要听音。 岁行云顿悟,他是在明示,他早知真相,却未将此事告知蔡王。 若真有挟怨报复之心,他只需在蔡王面前揭破此事,将“岁氏以八字不合者欺瞒蔡王、骗婚于缙公子”的事摆上台面,届时王必定大怒,岁氏全族浩劫难逃。 这世道,君王一怒,那是要流血漂橹的。 “希夷岁氏有愧于公子,多谢公子谅我族人乱世自保不易。如此雅量胸襟,令人敬佩也汗颜。” 岁行云诚心诚意地再执大礼。 “错已铸成,幸得公子宽宏,岁氏该有人站出来偿您恩义。岁氏行云,拜谢,恳请。” “你欲如何偿还?”李恪昭轻蹙眉心,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岁行云举步走到他面前,摊开掌心,坦然望进他的眼底。“公子可否借随身匕首一用?” 李恪昭略偏头睨她,淡声道:“弑夫?” 口中这么说着,却已从袖袋中取出随身匕首,放进她的掌心。 岁行云发自肺腑地笑弯了眼。 服气,真的服气。 一个意图不明的人,站在他身前半步处问他要随身兵刃,他不但敢给,还敢面无表情地随口打趣。 果然啊,名垂青史的一代英主,即便身在相对落魄的质子生涯,其胆识与气魄也非常人可比。 “我无颜妄霸‘缙六公子妻’的尊荣。愿领一纸休书,从今后为公子马前卒。诚心可鉴于日月之下,请公子信我。” 岁行云将匕首出鞘过半,左手食指指腹抹过锋利刀刃,然后将这手高举于面侧。 “若遇暗箭,则捐躯为盾;若遭敌阻,必洒血开路。此生无论刀山火海,不负不叛。” ***** 惊讶瞪了她良久,李恪昭深吸一口长气,紧咬着牙根缓缓闭目。 早前从鄀城传回到他手中那些关于岁十三姑娘的种种,怕不是几个混小子闭眼瞎编的吧? “新婚翌日就将‘夫君’变‘主君’,还歃血为盟?你可真是敢想又敢做。” 他确实需要得到这位新婚妻子绝对的忠诚承诺,方才一步步引她坦陈真相,本意是打算恩威并施,让她明白自己该站在哪边。 可这家伙投诚之坚决迅速,仿佛就算他什么都不说,她也心如明镜,绝不会站错队。 “那次悬梁后,原本的岁十三已同过往光阴一道死去,”岁行云仿佛看穿他疑虑,按住沁血的食指笑道,“重获新生,自该活得不同。” “蔡国女子若被休离,父族不会容留。如你执意讨要休书,之后再从长计议吧,”李恪昭淡淡白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终指了指斗柜,“有止血药膏,自己取。” “小伤,不急的,”岁行云显然留心到他那短暂的犹豫,“公子可是有事要吩咐我?” 李恪昭未再强令她先上药,敞亮直言:“有些事本该昨夜提前与你沟通,但突生变故,不得已去处理了些绝不能走漏风声的急务,并非有意轻慢,还望见谅。” 岁行云忙道:“公子言重了。” 李恪昭正要再开口,却有一人冒冒失失闯了进来。 ***** 来者是个武袍青年,身形魁伟英武,却违和地生了张络腮胡都遮不住嫩气的脸,叫人不好断定他年岁。 他一副火烧房子的架势,什么都顾不得了:“公子,大事不妙!” 李恪昭冷冷甩出一记眼刀。 “飞星无状,请公子息怒,”大胡子飞星咽了咽口水,“事情十万火急,可否移步外间说话?” “无妨,说吧,”李恪昭冷静发问,“是王宫派出的‘验喜钦使’提前来了?” 飞星瞥了岁行云一眼,又看看李恪昭。 确认他并无回避岁行云的意思,飞星才重重点头:“没料到会来得这么早,已在前头街口了。” 李恪昭处变不惊,只对岁行云道:“这就是我需你协助之事,晚些再向你解释。待会儿无论谁问,都要说昨夜我与你同在喜房内。倘若漏了口风,这府中所有人都性命堪忧。懂吗?” “懂。”岁行云懊恼握拳。险些忘了还有“验喜”这种乌糟烂俗! 出嫁前,族中婶娘曾半遮半掩向她提点过此事。 所谓“验喜”,就是洞房翌日由专人验看喜帕上的新娘落红,以此确认其婚前为“贞洁之躯”。 此风俗对女子极不友好,亦不公平,后世经历几次思潮变革后已将此糟粕旧俗彻底消弭。 可在这上古时,新郎出身越贵重,“验喜”就越不可避免。 如李恪昭这般出身,在异国为质,“验喜”之事就需所在国君王谕令王后亲自过问。 按规制,新婚翌日晨间,会有九人组成的“验喜钦使”队伍自中宫而来,以表王室对质子的亲善重视。 “验喜钦使”猝不及防提前登门,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飞星急道:“公子,领头的蔡王后中宫女御官,是上将军卓啸的亲姑母!” “上将军,卓啸?!” 岁行云觉得自己复生后的整体运势,用一个草书狂写的“衰”字就能总结。 《缙史》载:天命十七年,缙公第六子李恪昭及妻质于蔡。秋,上将军卓啸弑其君,窃蔡,欲撕友盟攻缙。 谋士齐文周谏曰:可斩缙质子夫妇祭旗,以振三军。 这不是验喜,这是板上钉钉的找茬索命!李恪昭质子生涯里最要命的死敌,即将派人杀上门来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3章 第三章 此时是天命十六年二月,距离史载的“卓啸窃国”尚有一年半。 有蔡王弹压,目前卓啸还不会师出无名地针对缙质子府。但他意图从李恪昭身上抓到把柄借机生事,以游说朝中支持攻缙的小动作频频。 主责今日验喜事宜的蔡王后中宫女御官卓氏虽礼仪周到、笑容得体,却行径强硬地率众直抵后院喜房门口。 做为李恪昭的亲信随护,飞星很清楚,卓氏这份跋扈并非来自蔡王后,而是源自她那力主攻缙的侄儿。 今日若与她正面冲突,难免给自家公子招来祸端—— 毕竟,李恪昭昨夜才带他去做了件“绝不能被卓啸逮到蛛丝马迹”的事。 不便硬碰硬地拦阻卓氏,飞星又不太确定喜房中的李恪昭与岁行云是否已做好万全准备,只得一路忍气赔小心,试图为喜房内的二人多拖出些“查漏补缺”的时间。 “万没料到钦使今日来得这样早,多有怠慢。方才已差人禀过,还请钦使前厅用茶稍待,我家公子与夫人……” “无须多礼。”卓氏扬笑打断他的话,定在喜房门前的双脚好似生了根。 “素闻缙公子喜清静,府中后院不留近侍婢女也不留。王后念及公子首次娶亲,夫人又是初来乍到,只怕二位贵人今晨会有需人照应之处,这才特命我等提早到来,以供缙公子夫妇临时差遣一二。” 这话无可驳,飞星一时再想不出该如何支走她,急得背后冒汗。 好在喜房的门被从内打开,飞星抬眼见李恪昭昂藏立于门扉前的光影之中,暗松一口大气。 别看卓氏在飞星面前横,面对李恪昭时却立刻收了气焰。 她旋身捋整裙裾,毕恭毕敬以单膝触地,口中问安:“蔡中宫女御卓氏,请缙六公子安。公子万年。” 她身后八名随行宫女也跟着同礼,齐齐道:“缙六公子安。公子万年。” 李恪昭淡淡颔首,长腿迈过门槛后,侧身让出进房通路:“有劳钦使。” ***** 看过喜帕后,验喜钦使们便帮着更换府中各处的灯笼、喜烛等物,其中两人更是进了厨房,当场熬煮起蔡王后赐予缙公子夫妇的补汤。 而卓氏则以“王后关怀”为由,单独与岁行云留在喜房,窃窃声询问些极其私密之事,说是“以便回宫覆命时有所禀报”。 卓氏笑得眼角起了鱼尾纹,略凑近岁行云耳畔,低声道:“夫人觉得昨夜……如何?可有不适之处?” 岁行云虽活两世而未经人事,但在后世时有不少成过亲的军中同袍。“帏中浑话”听太多,少女心思几近麻木,与人谈及此类话题时甚少羞涩慌乱。 此刻闻听卓氏之言,她只是浑身乍起恶寒,同时心中又火气熊熊。 当世的婚俗风气究竟怎么回事?!窥私癖如此严重,实在丧心病狂。 新婚夫妇洞房感受是美妙还是苦楚,与外人有何相干? 若答“感受不良、极度不适”,蔡王后还能帮忙另找人来“代打”是怎么的?! 不过,这时形势不允她发脾气,只能老实缩做鹌鹑状,垂首屏息,尽力使脸上泛起应有的红晕。 “初时疼了一阵,之后就好许多。此刻只身上乏些,略有酸疼,并无旁的不适。” 这么说应当没什么纰漏……吧? “是了,世间女子都要经此一遭。夫人莫羞莫惧,往后会更入佳境的,”卓氏轻笑出声,又问,“昨夜公子与夫人入眠时,喜烛燃去几何?” 这问题几个意思?岁行云暗暗皱眉,望着自己的鞋尖,脑中飞快转动。 对了,方才李恪昭说过,卓氏既来帮侄儿来寻破绽,最想知道的应当是李恪昭昨夜有无“趁新娘入睡后,半夜离开喜房”的举动。 如此,卓氏大约就是打算通过喜烛,来推断李恪昭昨夜待在喜房内的真正时长。 想明白对方意图后,岁行云谨慎遵照早前“紧急串供”的方案,给出个含糊说辞。 “这说不好。一整夜醒醒睡睡,折腾来折腾去,我也没太留心喜烛。只记得近丑时睡沉前,似乎听到烛芯落到灯油中熄灭的声音。” 卓氏捂住嘴闷笑:“看来缙公子勇武非凡,竟折腾到快天亮。夫人受累了。” 这就算证明李恪昭整夜都在喜房,不曾趁夜外出过了吧?好,使命达成。 岁行云暗暗松了半口气,这才抬起头来。 就在此时,卓氏却望向帐内已新换过的被褥,眸心微湛。 “王后听闻贵府后院少留人手,夫人您又只带了一名婢女随嫁,特令我等今日提早来,便是为帮手打点此类琐事。夫人如此,可衬得我等拖沓来迟,大大失职了。” 她顿了顿,笑里藏刀:“莫非夫人出嫁前,族中女尊长们竟不曾提点过,今晨更换喜夜被褥之事,不该您亲自动手?” 那是李恪昭让换的,有本事你出去捶他,别冲我放冷箭。 岁行云扯扯唇角做羞赧状:“承蒙王后关爱。族中婶娘提过的。只是我瞧着污糟,怕钦使们看见要笑话。” “夫人倒是个羞怯性子,”卓氏噙笑点头,状似随口,“春寒清晨,夫人怎的才起身就开窗?也不怕被风扑贵体。诶?既开着窗,怎又点香呢?” 墙角处两个琉璃罩金盏中都新点了馥郁的“甜梨香”,这卓氏分明在方才一进来就闻到的。 大清早才起身就点突兀浓香,却又窗户大开,是个人都会觉得古怪。 可卓氏却不动声色将这最大疑点留到最后,在岁行云以为事情已了、心神松懈时,突然来个回马一枪。 一个常居深宫的妇人都能如此老辣,姓卓的人果然不能轻忽。 卓氏如此做法,多半是对她先前所说的什么事仍有疑虑。岁行云定定神,再度垂首,嗫嚅道:“有气味,羞人。” “原来如此。”卓氏果然忍俊不禁地笑开,疑虑尽散。 目送卓氏离去后,岁行云站在喜房正中,骄傲地扬起下颌,得意叉腰。 说真的,李恪昭该大礼谢她。幸亏方才她灵光一闪点了这香,否则就穿帮了。 ***** 卓氏自喜房出来,见李恪昭负手等在廊下,赶忙上前行礼。 “恭喜缙公子,贺喜缙公子。夫人冰清玉洁,柔怯贞静,与您佳偶天成。” 李恪昭回身颔首:“嗯,辛苦钦使。”语毕,递过去一个沉甸甸的大红锦袋。 等到另八位完成差使的随行宫女聚拢,卓氏领着她们向李恪昭再拜道喜,又谢过赏赐,这才回王宫复命去。 前院小僮将这行人送出府门的同时,飞星急匆匆跟上李恪昭的脚步进了喜房。 ***** “她方才问了你什……”李恪昭倏地皱眉,“谁换的‘甜梨香’?!” 他平淡的嗓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让岁行云疑惑地瞥向他:“我。” 李恪昭面色隐隐沉凝,似觉此事不妥。 他身后的飞星更是络腮胡根根炸毛,颇有点恨铁不成钢地急恼低吼:“糟糕了,昨夜喜房内点的可是蔡王君与王后钦赐的‘玉棠欢’!这好端端的,夫人做什么想起换‘甜梨香’来?!” 那玉棠欢雅致清淡,此刻全被甜梨香的浓郁气味盖过。 若卓啸加油添醋将这事捅到蔡王跟前去,“缙质子藐视蔡国王君所赐之物”的帽子虽扣不死,但搞风搞雨折腾出点风波怕是难免了。 “我料想,蔡王再是喜怒无常,也不至因我私自换了香就要谁人头落地吧?公子方才叮嘱过,若被卓啸发觉他昨夜不在喜房,才是真正性命攸关之事。我也是在卓氏进来前才突然想起尚有一处疏漏,来不及请公子示下,只得自作主张。事急从权,两害之间取其轻罢。” 岁行云无奈撇撇嘴,为自己分辩的同时,捂住两耳揉了揉。飞星中气十足,沉声一串急喝震得她两耳嗡嗡响。 这副身躯还是娇气了些,必须得想法子尽快提升体力。 她叹气,又道:“方才公子出去后,我忽然想到,既要说公子‘折腾到天亮’,那房中似乎就该有另一种气味。卓氏是已婚妇人,‘折腾通夜’的房中该是什么气味,她岂会不懂?” 这番解释让李恪昭与飞星双双愣住。 “什么气味?”飞星茫然脱口。 “一种很像石楠花的气味吧?”岁行云侧头觑向他俩,不解地眯了眯眼,“这时节寻不到石楠花。况且卓氏都堵在门口了,来不及去找相似的闻香,我就自作主张换了甜梨香。方才她问起,我便哄她是我因那气味害臊,特地点了浓香盖住,看起来是信了。” “哦,哦哦。如此,卓啸应当会相信昨夜公子并未外出。至少,暂时不会追查了。呵,呵,幸亏夫人机灵补救。” 飞星络腮胡遮了大半脸,本不易让人看清脸色。可此刻他耳根尽红,每一根胡须都仿佛起火了,尴尬之色无所遁形。 “方才是我冒犯,没明白夫人良苦用心,请夫人海涵。您饿了吧?我去、我去请容茵为您备早膳!” 气氛诡异到令人窒息,飞星顶不住了,转身开溜。 可惜李恪昭不能像他那般没出息地落荒而逃,只得佯装无事地撇头看向墙角,握拳抵唇轻咳一声。 “是我疏忽,多谢你及时找补。你……” “哦,我以往听人扎堆闲聊浑话时提过,”岁行云坦荡作答后,闷笑低言,“说来也怪,公子是男儿,理当比我更熟知此事才对吧?” “只是一时没想起,有什么奇怪的?”李恪昭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恼羞成怒的时候,“我又没成过亲!” “我也没成过亲啊,”岁行云看他别扭得很,一时好奇,忍不住大着胆子多嘴一句,“公子平常不与人聊些……唔,年轻人间的混账话?” 她发现,此时李恪昭面对她,似乎已隐约有些不同于初见时那般紧绷防备。 “你觉得我有多闲?”李恪昭眼神不善地横她一眼,没好气地冷声道,“又以为飞星多大狗胆?” 岁行云摸摸鼻子,识趣地换了话题:“哦,那公子您看,需不需我请见王后,当面再解释一遍换香的缘由,以免有人借此生事?” “不必特地请见。三日后你随我进宫赴宴,届时再寻机会向王后解释。”李恪昭举步走在前头,出了喜房。 “好的。”岁行云规规矩矩跟在他身后半步,这是下属身份与主君并行时该有的距离。 走了一小段路后,她到底决定试试心中揣测是否确实。 “公子啊,其实‘那种事’是人之常情。咱们今日也算情势所迫,心无杂念地就事论事而已,不必面红耳赤尴尬这样久吧?” “岁行云!”李恪昭头也不回,咬牙切齿唤她的名。 “在!”岁行云抬头挺胸应得利落,心中巨石落地。 她只在早前歃血盟志时自报过一次“岁氏行云”之名。此刻他唤的是“岁行云”而非“岁十三”,这算默许了她的下属同盟身份吧? 李恪昭硬声硬气道:“首先,我并未面红耳赤。其次,姑娘家不要如此热衷与人闲磕浑话,晚些来书房详谈正事。最后,闭嘴,吃你的早膳去!” “得令。”岁行云憋笑,迈着雀跃步伐往膳厅而去。 会被她三言两语就惹急眼,怎么看都像是将她划归“自己人”的苗头。 看来,经过清早的“歃血为盟”,再加上这半日的跌宕起伏,她算是初步得到李恪昭信任了。 唔,待三日后进宫赴宴回来,应当就可与他细谈休书之事。 接着,得琢磨琢磨如何快速提升体力、掌握李恪昭目下处境、详细了解当前天下大势、摸清主流军阵与战法…… 对了,还得找人教教她识字。这时的字对她来说是深奥神秘的“上古雅言”,她跟个睁眼瞎没两样,这问题亟需解决。 这么想想,事情还真不老少。 罢了,明日愁来明日愁。总体形势大好,待会儿多吃一碗饭聊表庆贺吧。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4章 第四章 “清早那时您让我寻吃的,可我才走到廊下就被六公子跟前那个大胡子飞星带走,说是六公子命我先在府中认认路,也认认人,今后做起事来才方便。” 膳厅内,婢女容茵一边为岁行云布置餐食用具,一边红着眼眶小小声声告状。 “之后他将我领去交给一个脸黑黑的大个子,自己却走了。那人凶神恶煞的,押着我四下胡乱逛,到巳时初刻才放我进厨房为您准备吃食。我瞧着这事根本不像六公子的主意,只怕是他们欺生。” “咱俩初来乍到,若是闹不清这府中谁是谁,着实哪儿哪儿都不便,先认认人也不是坏事,”岁行云拍拍她手背,安抚地笑道,“欺生不至于,或许有什么误会吧?” 她也觉这不像李恪昭的主意,但她能明白飞星为何会这么做。 昨夜容茵一直在喜房陪着她直到天亮,自是清楚李恪昭根本未进喜房的事。 飞星大约是怕容茵在验喜钦使面前多嘴,又不便对她解释利害缘由,索性让人带她在府中兜圈子,直到卓氏一行离去才放。 事有轻重缓急,若换了岁行云,她的做法只会比飞星更加简单粗暴。 那万一兜圈子时与验喜钦使撞上了呢?若要她来说,最稳妥的该是将人堵嘴绑了,关到哪个不引人注目的犄角旮旯里去。 不过容茵到底无辜。她不过才十五,以往在希夷山中也没见过多少外人,又是个只管听命而行的家生小奴婢,胆子小,见识短,遇事易惊慌,也很难有什么主张。 这大早上莫名其妙被迫在府中鬼打墙似地走冤枉路,身边跟个凶神恶煞的黑脸大汉盯着,当时不知吓成什么样,事后也没人给她个说法,可不委屈到眼眶通红么? 岁行云不大看得弱小者委屈巴巴,便温声顺毛:“晚些我找飞星说道说道,定叫他领那黑脸大个子一同向你赔礼。” 容茵连连摆手:“姑娘万万不可!谁都瞧得出飞星极得六公子看重,若为这点小事惹来六公子迁怒姑娘,那就不好了。都是奴婢嘴碎,请姑娘……” 她也是真急,说着就要跪下。 岁行云赶忙拉住她的手臂:“多大点事就跪来跪去?折腾一早上,想必你也没吃。多拿副碗筷来,坐下一起吃。” 容茵更急了:“这不合规矩,被人瞧见要笑话姑娘不会约束下人的!姑娘有什么话尽管吩咐,奴婢站在这里好好听着。” 这丫头倒是真的贴心,句句都在为自家姑娘想。 岁行云笑叹一口气:“你也知我是‘死’过一遭的人,死都不怕,还会怕谁笑话么?如今在这府里也就你我算是同出岁氏家门,共桌用个饭而已,多大个事?快坐。” 她将面前的碗筷餐盘挪到案几对面,容茵拗不过,只得又取了一套新的来替她摆上,依言在她对面坐下。 ***** 饭毕,岁行云正打算去书房见李恪昭,却有小僮前来告知:“公子有要事去了西院,请夫人未时再往书房相见。” “唔,西院?我能直接去那边等候公子么?”岁行云语带试探。 小僮惊恐摇头,险些甩个头掉:“夫人万万使不得!西院是府中禁地,若无公子允准,谁都不得私自近到西院院墙十步处的!早上两名验喜钦使向府中众人分发王后所赐喜食时,到了西院都只能在院门小径前等候西院主事。公子曾有明令,凡近前窥视、偷听者,杖毙厚葬。” “多谢提点,我记下了。”岁行云啧啧舌,心中满是嘀咕。 如此严防死守,不是摆明告诉旁人“西院藏着天大秘密”?如此欲盖弥彰的傻把戏,不该是李恪昭所为啊。 这事也没法向个小僮打听,岁行云只得按在心中暂且不提。 如此,一时便无事可做,岁行云就叫容茵领着自己在府中四下认认路。 “顺道瞧瞧能不能揪住飞星和早上那黑脸大块头,叫他们向你赔礼。”岁行云笑着地挽住容茵的胳臂。 容茵懊悔地猛摇头:“姑娘,还是别了吧?都怪奴婢一时嘴碎!您快快忘了这事,奴婢没委屈什么,犯不着您亲自出面得罪公子跟前的人。” 边任意闲逛说着话,居然就那么巧地与飞星碰上了。 容茵赶紧拽住岁行云,拼命使眼色制止,岁行云却不为所动:“你就在这儿等着,我过去与他说。” 岁行云抬了抬下颌,示意飞星随自己到不远处的树下。 “这位朋友,有个事你好不好配合一二?”岁行云回头以目光指指那焦虑到绞手指的容茵。 “早上你和你黑脸同伴将我的容茵惊着了。当然,我知你们也是权宜之计,没什么错处。只是容茵什么也不了解,到底无辜受惊。往后就是‘自己人’了,你给我个面子,带上那黑脸同伴向她赔几句软话稍作安抚。如此,大家都有台阶下,成不?” 岁行云上辈子在军中与同袍们混惯,每逢换防休整时又多在酒肆、戏院、赌坊、斗马场之类龙蛇混杂的地方消遣纾怀,便养成了个“见人自带三分熟”的脾性。 她这话说得痛快,在情在理,飞星毫不犹豫地点了头,但提了个折中方案。 “夫人您看,只我一个去向她赔礼成不成?叶冉那厮只有公子镇得住,跟谁面前都不肯服软的。” “成,”岁行云单手叉腰,以指尖轻挠眉骨,“对了,叶冉是什么人?” 飞星答:“回夫人,叶冉原是咱们缙国王君跟前的近卫武卒。公子当年离缙质蔡前,王遣亲卫十二人随护左右,由叶冉统辖。” “你是说,这偌大质子府,安防之事全靠叶冉率十二人卫队?”岁行云有些惊讶。 质子为维系两国邦交,常年客居异国,说直白些就是人质,当然不会有哪国允许一个质子随身带万人大军。 可好歹是贵胄公子,飘零异国,生死靠时运,明面上连几十百把个府兵都无?也忒惨了点。 “那倒不是。府外四围巡防由仪梁城中卫派兵轮值。叶冉及他的手下只管咱们府门之内,通常守……呃,守府内。”飞星急急收口。 西院。叶冉率十二亲卫守的一定是西院。 见飞星似不便多提,岁行云识趣地笑笑,不着痕迹换了话题:“你也属十二亲卫之一?” “非也。属下原是公子母族的家生奴,七岁那年被送给公子。公子做主替属下摘了奴籍,让识字习武,之后便一直留在公子近前了。” “这么说来,你在公子面前,定然比那叶冉更得看重?”岁行云状似随意与他闲话起来。 飞星轻恼地哼了一声:“这可不好说。” “哟,朋友,你这一哼听着可有些酸味,”她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挑眉,“未请教,你与那叶冉,谁更能打?” “倒是从未与他切磋过。待我找茬同他干一架分个胜负,届时请夫人来观战!” 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勇武少年最是激不得,争胜之心霎时就沸腾起来。 “那就这么说定了啊,可别只会空口放大话。”岁行云眯眼笑着,心中迷雾重重。 西院对李恪昭来说显然很重要,那叶冉在李恪昭身边的地位就不言而喻。 可是,如此重要的一个人物,还有面前这七岁起就跟在李恪昭身边的绝对亲信飞星,为何她上辈子竟闻所未闻?! “对了飞星,除了你与叶冉之外,公子手下还有谁能打?” “十二亲卫个个都不是善茬,一个能顶别家八个,没有不能打的。哦,但他们比起我与叶冉,那就还差点。”飞星自吹自擂。 岁行云若有所思地笑了。 得找机会认认这十二亲卫,说不定里头就有她要找的“那个人”。 ***** 未时日央,天暖气清,有黄蜂课蜜,有紫燕衔泥。 岁行云跽身坐在李恪昭的书房内,止不住好奇地左顾右盼。 上古造纸技艺尚不成熟,书籍卷册多以竹简、绢帛或羊皮之类为载体,通常三五万字著述就需费十卷竹简,是以这时的人读书,不但费时费钱还费地—— 若家贫,连个藏书的地方都挪不出来。 岁行云忽然想到,根据《缙史.天命十七年》那段记载来看,李恪昭离开蔡国应当就是因卓啸弑君窃位,并欲杀他祭旗。 那般性命攸关的形势下,李恪昭自不可能是从容离去的,能逃命就不错了,这屋子书只怕是顾不上。 怔忪间,她不无唏嘘地脱口而出:“若公子将来归国,这些书卷就真可惜了,带不走。” “为何带不走?” 岁行云心中一惊,凝神对上李恪昭疑惑的眼神,尴尬笑:“呃,我瞧着这么多,估摸着得要几十辆车才装得下,公子……有这么多车?” “虽质子拮据些,几十辆车还是买得起的,”李恪昭面无表情道,“若实在凑不够,拿你敲诈希夷岁氏几颗火齐珠即可。” 后世《博物集》有载:出东境四百里有山曰夷,山阳出奇石曰“火齐”。状如云母,色如紫金,有光燿。别之,则薄如蝉翼;积之,则如纱縠之重沓也。至暗则其光愈盛,如长明薪火,终夜不绝。 当今之世无人确知火齐珠原产矿脉何处,所现世的全出自希夷岁氏,王宫贵胄趋之如骛,小儿拳头大小的一颗火齐珠,在市面上能值百金之数。 听出他只是玩笑吓唬人,岁行云乐呵呵道:“拿我换火齐珠?那公子可该三思再慎。说出来您可能不信,火齐珠有价,而行云无价。” 不是她自抬身价,只要给机会,岁小将军敢给他带出攻无不克、守无不坚的百万精锐! 真到那时,只怕有人想拿整座山的火齐珠矿脉与他换岁小将军,他也未必舍得。 啧,等着吧,定帮你将这天下收入囊中。他年岁小将军功成身退时,你可别嗷嗷大哭着坐地拖住我腿恳留良将! 李恪昭古怪地瞥了她一眼,直入正题:“你今早歃血盟誓之言,可当真?” “绝对真,”岁行云敛神正色,挺直腰板严肃道,“真金不怕火炼那般真!我既将攸关全族生死之事告知公子,便是绝对忠诚的投名状。不给自己留半点退路,正是想让公子信我。” “你行事倒是果断狠绝,与传言不太相同,”李恪昭轻哂,“这桩婚事,你我皆有不得已,既你不愿,我不会勉强。但婚事乃蔡王所主,目下还不宜伤他颜面。休书之事,需耐心静候合适时机。” “我懂我懂。多谢公子!” 李恪昭发誓,他从这家伙突然乍放光亮的双眼里看到了难以名状的喜悦。 恕他年岁轻见识短,真没见过如此欢快的“准下堂妇”。愿做他下属,却不愿为他妻子,这到底是尊敬他,还是蔑视他? 这家伙可真是个谜,真想扒开她脑子看看她到底在想什么。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5章 第五章 与李恪昭达成“口头共识”后,岁行云自认为身份已有定准,整个人倍显轻松。 不过,她是个大事有分寸的,心知人分远近亲疏,“信任”这件事通常不会一蹴而就,眼下李恪昭对她的信任薄弱得好比蝉翼,不会就此将所有事全盘告知。 是以她并未轻率询问西院或叶冉相关之事,而是谨守下属本分,尽职尽责地委婉提醒:“早前公子提过,三日后我将随公子进王宫赴宴。除当面向王后解释今晨换香之事外,我是否还需提前做什么‘功课’?” 前世戎马戍边四年,使她养成了“生死攸关之事上绝不心怀侥幸”的好习惯。 蔡王设宴,必不会只请他们二人,宴上也定不是“吃饭喝酒聊大天”,有些事若不提前告知她,完全指望临场应变,只怕一个不留神就要出纰漏。 “午宴。苴、薛两国质子皆在受邀之列,另有蔡王亲、重臣及其家眷陪宴。期间我会寻机与苴公子素循单独谈事,若有必要,你设法与他的夫人任意寒暄,绊住她片刻就好。”李恪昭倒也不同她客套。 岁行云点头应诺。 见她不多嘴深问,李恪昭反倒主动开口解释:“我与素循要谈的事,便是我昨夜未进喜房的缘由。” “公子这意思是,此事我可以问?”岁行云向来很会听人弦外之音的。 李恪昭似乎对她的机敏很满意:“昨日傍晚,飞星带人救下一名被卓啸追杀的苴国匠人。” 那人目前虽只是寂寂无名的铸冶匠人,但周游列国十余年,在许多有名的铸冶工坊内做小工徒,偷偷学了不少本事。 三年前到了这仪梁城就止步旅居,潜心总结钻研一番后,最终集列国铸冶工艺之大成,竟打出一把绝世罕见的锋锐宝剑。 他辗转列国偷师学艺十余年,如今大有所成,自欲返回故国报效家邦,便将那剑拿到仪梁城的黑市卖了换盘缠。 哪知此剑连同他本人,很快就一起落到了蔡国上将军卓啸手中。 卓啸威逼利诱双管齐下,欲延揽他为自己效力。但此人不为所动,铁了心只愿回故国一展长才。 可卓啸岂是良善之辈?此人不肯为他所用,他自也不会任其为苴国军队铸造神兵利器,如此便起了杀心。 “飞星救下他后,不知该将其藏匿何处,便趁婚宴人多时带进府中。” 入夜后,李恪昭得禀此事,险些当场捶爆飞星那自作主张的狗头。 府外有仪梁城中卫的兵卒巡防,这人就成了带进来容易带出去难的烫手山芋。 “为策万全,我只得亲自将人送去到稳妥处。一来一去,便到近丑时才回。” 他说得很详细,想必也是想让她明白,昨夜未进喜房确实是十万火急、生死攸关,并非刻意轻慢于她。 其实以他的身份,以及目前两人之间的实力、境况对比,他本可不必如此。但他选择了以足够的尊重和适度的坦诚,来回应岁行云的“热切投诚”。 岁行云想,这大约就是真正王者的教养与气度了。 “公子放心,我知轻重缓急的。若无公子昨夜亲身涉险将那位匠人送去别处,只怕今日府中已血流成河,”岁行云笑叹,“说起来,这飞星怎是个莽的?顾头不顾尾。” 她能将飞星的心思猜个大概,毕竟她上辈子投军之初,也曾有过“要干一票大的,让主帅对我刮目相看”的愣头青时期。 想必飞星是觉得,此人既有本事锻造绝世神兵,又不愿为卓啸、为蔡国所用,若能说服他前往缙国效力,那李恪昭在缙国王君那里便能记大功一件。 虽是这么个理,但飞星到底嫩着点,远不及李恪昭看得深、看得远。 他没想明白,就算蔡王与卓啸眼下已隐隐不对盘,但在这位工匠的事上,蔡王必然只会站在卓啸这一边,岂会容那工匠成为别国助力? 哪怕缙国目前是蔡王极力主张要维护的友盟之国,也万万不能。 若无李恪昭昨夜的当机立断,真被逮个人赃并获,都不必卓啸使太大力煽风点火,蔡王必会下令血洗缙质子府。 “如此看来,今晨那位卓氏背后,未必只有她侄子卓啸。想来蔡王也默许了由她前来府中刺探一二,”岁行云吐出长长浊气,又笑,“公子明日是打算将这烫手山芋还给苴国,既卖个顺水人情给苴公子,还成全了那位工匠自己的心意。一箭三雕?” 李恪昭看她的眼神莫测变幻好几回,忽地勾唇:“你资质比飞星强。可曾识字读书?” “呃……” 她上辈子出身于国子学辖下的武科讲堂,那个是个讲究文武兼修的学府。嚣张点说,她的所学所识,在当今这文盲白丁占各国总人口八成的上古之时,那完全可称为鹤立鸡群。 可,这时通行各国的那种字在后世叫做“上古雅言”。后世还能将之认得全的活人,加起来都没五个。岁行云当然不会是那五位绝顶渊博者之一。 所以,这个问题就真的很为难她了。她到底该答识字,还是不识字? 尴尬垂脸,以食指频频轻挠眉梢好半晌,岁行云才憋出个说法:“我在族中家塾的窗户外偷听过夫子讲书,道理都懂,也能背得些,但不认字。” 这解释倒合乎情理,没太大破绽。 “原来如此,”李恪昭颔首,“既你有心上进,往后每日下午来书房也时辰,我教你认字。” “多谢公子!”岁行云大喜过望,搓搓手道,“公子可真是个大大的好人呐。” 什么叫瞌睡遇到枕头?这不就是?!早上还在愁该怎么不启人疑窦地找谁教自己认字呢,这就迎刃而解了。 世间万事果真“衰极必兴”,她复生以来衰到令人薅头发的运势,大概就要逆风上扬了! ***** 之后李恪昭暂居南院,让岁行云仍旧住在主院寝房。除了容茵时常为此发愁嘀咕外,府中倒无谁对此事多嘴异议。 虽李恪昭每日只能拨出一个时辰教岁行云认字,但她除吃饭睡觉外,大多时候都在书房内待着。 每当李恪昭去忙他的事时,她便自己用功,如此自然进展喜人,三日下来已勉强认得二三十字。 这日午后,李恪昭验收岁行云功课时,冷面点评:“字真丑。” 只口头说了还没过瘾,更当场舔磨挥毫,笔走游龙,写下个霸气雄浑的“丑”字相赠。 惨遭羞辱的岁行云敢怒不敢言,从牙缝中挤出不情不愿的赞美:“公子出手不凡。力透纸背,如铁画银钩!” 呸!炫耀个屁,幼稚。 看穿她的言不由衷,李恪昭弯了弯唇,未再多言。 李恪昭是个无紧要事就惜言如金的人,见她知耻后勇地开始研磨练字,便不再理会,手执书简卧在窗前坐榻上安静研读。 半个时辰后飞星进来禀事,忍不住对这“你写字来我读书,晴光默默,相对无语”的场面诧异片刻。 “怎么?”李恪昭抬眼看向飞星。 岁行云还在咬牙挥毫,连个眼神也没给。 “禀公子,王宫遣使带了话来,”飞星忙道,“蔡王忽生兴致,传令明日宴后设‘活人战搏’棋局,请各家质子府自带六人为棋。公子您看,咱们带哪些人合适?” “让叶冉自行斟酌。”李恪昭淡淡道。 “是。” 岁行云倏地抬头插嘴:“那是什么样的棋局?听起来有些瘆人。” “解释。” 李恪昭向飞星丢下冷漠的二字箴言后,便不太感兴趣地继续看向手中书简。 “是‘战棋’的变种。在演武场上划出带有城池的棋盘格,活人为棋子对垒,以抢占城池多寡判定胜负。点到即止,不伤性命的。” 飞星眉飞色舞地为岁行云讲解。 “这玩法原是仪梁城内几家大的茶楼酒肆开赌盘揽客用的,盛行好些年了。想是蔡王近日才从哪里听到,毕竟一国之君,不好随意去往龙蛇混杂的坊间市井,便叫大家带人进王城陪他玩个新鲜。” 岁行云兴致勃勃地追问:“那,蔡王会不会也开赌盘让众人猜胜负?若开,咱们要下注吗?” “届时你在女眷席观战,下些小注取乐无不可,但切勿出风头。”李恪昭盯着手中简牍,不咸不淡丢来叮嘱。 岁行云笑道:“公子可是怕我一掷千金?且安心罢,我就那点微薄嫁妆,什么时候都不敢任意挥霍的。” 李恪昭淡哼一声,没再说话。 倒是飞星迟疑半晌,清了好几回嗓,才低声对岁行云道:“还有一事。你听了指定笑不出来。” “何事?”岁行云不解地眨眨眼,被他话中悬念钓住了。 “或许,明日你会同时见到你想见和不想见的两个人。”飞星谨慎地看了李恪昭一眼。 李恪昭专注书册,并没有参与这话题的意思。 岁行云眉头疑惑拧起:“谁?” “蔡王临时起意,今日补邀了蔡国相之孙明日赴宴,这人,你大约是想见的。” 许是心有不忍,飞星垂下眼帘,嗓音略缓:“不过,夺你婚约的那位必然也会列席,毕竟是他夫人。” 蔡国相之孙?哦,原主那位无缘的“前准未婚夫”。 岁行云不以为意地笑“呿”一声:“这俩人我都不想见。但若是见了,我也不至于寻死觅活、哭天抢地,更不会因私怨莽撞地与他夫妇二人冲突。放心,绝不会给公子惹麻烦的。” ***** 岁行云是与飞星一道退出书房的。 飞星心中仍有不安,追着她的步子再三确认:“你方才,是死要面子才那么说,还是当真不在意了?公子绝非铁石心肠之人,你别硬撑,若心中过不去那道坎,这便回头去求求公子,他定有法子不让你去的。” “多谢关怀,我当真无妨的。”岁行云知他是好意,便和气笑应着多解释两句。 “事情早都过去了,眼下大家各活各的。只要他们别来招惹我,井水不犯河水则罢。明日毕竟是在王前,想来他们也不至于疯到刻意来招惹我,不必替我忧心。” “这女人心,如此变幻莫测的吗?若你明日当真能无动于衷,那我敬你是个狠人。” 飞星不可思议地连连啧舌,笑着摇头,迈开大步边走边嘀咕:“几个月前还为着不能嫁那齐文周悬梁呢……” “等等!”岁行云瞪着飞星的背影,“你说……齐文周?!” 飞星诧异驻足,回眸点头:“啊。” 上将军卓啸弑其君,窃蔡,欲撕友盟攻缙。 谋士齐文周谏曰:可斩缙质子夫妇祭旗,以振三军。 岁行云之前只从别人口中探听到原主那无缘的“前准未婚夫”是蔡国相之孙,却不早知其姓名。 她并非原主,此人对她无关紧要,所以当时也懒得费心再多问下去。 万没想到,这混账竟就是史书上那个撺掇卓啸斩缙质子夫妇祭旗的狗贼谋士齐文周! 堂堂蔡国国相之孙,最后竟混成了卓啸的狗腿子?合该这蔡国要完。 岁行云扭头看了看书房的方向。若此刻专程回去提醒李恪昭小心齐文周,会不会很突兀且多此一举? 算了,明日毕竟是在王宫内院,谅那齐文周也不敢真对李恪昭做什么,不提也罢。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6章 第六章 翌日晴好,春暖渐来。 虽蔡王宫宴定于午时,但各路宾客大都提前进王城等候,以示尊敬。 趁着等候的间隙,岁行云于偏殿单独觐见蔡王后,郑重解释了自己在洞房次日清晨,私自将喜房中蔡王与王后所赐“玉堂欢”更换为缙国所产“甜梨香”之事。 她尽量做出羞怯与悔恨交加的乖顺状,将之前在验喜钦使面前的说辞原样复述,告罪再三。 其实此事本就可大可小,之所以要到蔡王后面前再说一遍,无非就是防止那卓氏在王后面前添油加醋而已。 她所言合情合理,告罪又诚恳,蔡王后倒也没在明面上与她为难。 “罢了罢了。左不过就是新嫁娘羞怯面薄,也算不得天大罪过。本宫并未将此事禀于王前,往后也不会再提,你与缙公子不必再为此忐忑挂怀。” 待岁行云称谢再拜既毕,蔡王后笑意慈和道:“你离乡远嫁,在仪梁城无亲无故,也不容易。既这桩婚事乃我王所主,若你婚后有甚委屈,权当本宫是你族中长辈,只管诉来就是。” 这种客套话,岁行云自然不会当真往心里去,谢过王后懿德庇护便罢了。 蔡王后语带关切,又道:“这几日,你与缙公子相处如何啊?” 这架势,似乎岁行云不诉两句苦出来,蔡王后便不知该何如将这场会面收尾。 岁行云绞尽脑汁,总算有一点“苦”可诉:“他自己要教我认字,却又嫌弃我字丑。还特地当面写个‘丑’字来笑话于我。” “你这也叫苦啊?本宫就只听出一股子蜂糖的味儿来!”蔡王后被逗得掩唇笑出声,“也难怪缙公子已数日足不出户。你们这对小冤家,私底下倒关在府中倒有趣得很,叫人好生羡慕。” 岁行云心知这就是当真没事了,便也跟着笑笑。 ***** 其实,蔡王宫宴上的各路宾客,大都曾在前几日亲临缙质子府参与婚宴。但这种场合素来不怕谁多礼,席间祝酒恭贺缙公子夫妇新婚燕尔者颇多。 因席间始终有人寒暄劝饮,李恪昭不便轻举妄动,直到宴散随蔡王向演武场去的途中,才寻机会单独去与苴公子素循谈话。 岁行云接到李恪昭的眼神,立刻配合无间地凑到素循夫人身旁攀谈,不着痕迹地拖慢了她的步子。 岁行云是个见人自带三分熟的,可素循夫人却不是。虽未拒人千里之外,但也只是问一句答一句,这天聊得真是尴尬而艰难。 可怜岁行云“肩负使命”不能临阵脱逃,自己主动来攀的话,硬着头皮也得说满一路。 “……敢问夫人故国祖籍何处?父族尊姓?未请教芳名是?”岁行云是真想不出还能问什么了。 素循夫人诧异睇她。 岁行云如梦初醒,忙道:“失礼。我父族乃希夷岁氏,在族中姐妹里排行十三,闺名行云。” “故国已为缙所灭十余年,父族屏城卫氏,卫令悦。幸会。” 岁行云心中一梗,半个字也再憋不出,场面顿时陷入极度的尴尬。 身旁这位苴国公子夫人卫令悦,故国正是被李氏缙所灭,她却顶着“缙六公子妻”的名号凑过来与人攀谈!实在过于刺激。 岁行云幽幽望向前头某个着墨锦火焰纹春袍的颀长背影,满心腹诽—— 前面那位公子。姓李名恪昭的大兄弟。求你做个人吧! ***** 众人鱼贯进入演武场时,李恪昭与素循的“密谈”也已结束。 今日为女眷单立了几座观战席棚,与男子们横隔着整个场地,各家夫妇们便要在此各走各的。 李恪昭回身站定,等着岁行云近前。 卫令悦远远瞥见李恪昭等在前头,便对岁行云道:“我先进去了。” 语毕绕了点路,几乎是贴着墙根进的演武场,避李恪昭如瘟疫。 待岁行云到了跟前,李恪昭递给她一个鼓鼓坠沉的小锦囊。 她将锦囊拉开一道缝,大致瞧见里头装的全是金瓜子,不免愣怔。“我自己有带的。” 为着能在待会儿的“活人战搏”棋局时别显得不合群,她今早特地叫容茵替她准备了一枚银元宝来着。 当然,比起缙六公子这把奢侈豪阔的金瓜子,是寒酸了些。 李恪昭道:“今日共开三盘棋局。你赌运很好?” 言下之意是怕她不够输,这袋金瓜子任她挥霍。 “我谢谢您咧。”就不能盼她点好吗?啧。 “你一路丧眉耷眼的,”李恪昭略凑近她半步,低声道,“可是王后那头出岔子了?” “没,”岁行云谨慎顾盼一番,见无人留心此处,这才压着嗓飞快道,“苴公子夫人故国为缙所灭,这事你为何不肯提前告诉我?” 都忘了用“您”来敬称,多少是有些生气了。方才与卫令悦并肩同行的后半程,真是谁尴尬谁知道。 李恪昭略略皱眉:“我都不知的事,如何提前告诉你?” “好的吧。当我没说。”我谢您全家。 ***** 挥别李恪昭后,岁行云刻意放缓了步子,慢慢走向通往女眷席的九曲回廊。 方才席间听到有人提过,今日为女眷设的观战席锦棚共有三座。此次前来赴宴的各家身份地位上差距不大,按理是先到先入座,前一个锦棚坐满,后面的人自就会被领进下一棚。 她打算拖得迟些坐最后一棚,这样大概就能避免与卫令悦再度尴尬共处。 列国争霸至今已持续百余年,大小战事多如繁星,小国被大国所灭,甚至大国被大国所灭都不算太新鲜。 岁行云的神魂来自后世,心中关于“天下大一统”的观念是深根蒂固的,再加上兵家有言,“争霸无义战,弱肉强食尔”,她身为兵家弟子,本无需从道义上去衡量孰是孰非。 但卫令悦不是战史、书册上一个轻飘飘的姓名,岁行云很难不去将心比心。 如今她在外毕竟顶的是“缙六公子妻”的名头,往卫令悦眼前戳,无疑是照别人伤口上撒盐,那也太残忍了。 慢吞吞进了廊下,有一宫女迎来领路。 岁行云跟着宫女的步子,望着空荡荡的回廊,随口问:“我来得最迟吗?” “夫人确是女眷席最后一位了。”宫女柔声笑答。 岁行云总算心安,这才悠哉哉将双手背在身后,捏着绞丝绳将那装着金瓜子的锦囊甩来甩去。 她虽没数过,但光凭这沉甸甸的手感都知李恪昭是当真不小气。 正美着呢,走在前头引路的宫女却突然停下脚步。 岁行云随之止步,瞧见不知从哪里冒出个文秀白面的男子,正正挡在回廊中间。 宫女屈膝行礼,尚不及开口问安,那人便吩咐道:“你且自去,我有事要同缙夫人商谈。” 语毕,塞了什么东西到宫女手中。 虽对方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样儿,说话腔调也称得上柔和,但岁行云听着却总觉不太舒服。 莫名其妙的倨傲,仿佛谁都该理所当然顺着他来。 她沉默打量着这个略显讨嫌的陌生人,心中暗自腹诽:请问你是哪块小点心?我认识你吗你就有事和我商谈? 蔡国民风强调男女有别,两个无血脉亲缘的陌生男女无缘无故单独避人交谈?这种要求一般人都说不出口。 宫女果然也吓到,嗓音不安地轻颤:“齐大人,这……不妥吧?” “我与缙夫人乃故旧,今日前来相见之事,已提前知会过王后那方。” 那人此言一出,岁行云直觉他就是那杀千刀的齐文周! 故意将话说得含糊不明,仿佛他是与她约好的;再添一句“知会过王后那方”,让小宫女误以为知会的是王后本人。 这般说话之道,实在很有狗贼谋士的风范。 “谁跟你在故旧?谁跟你在提前知会?”岁行云真想替原主砸他满脸血,“屎,你可以乱吃;但话,你不能乱说。” 这猝不及防的粗鲁让齐文周愣在当场。 “宴前我曾单独觐见王后,王后可没说要我见什么人。而且,我与公子数日未出府门,此事连王后都听说了,我怎么可能私下与他约好?”岁行云径自拉了宫女的手,迈开大步边走边道,“附近应当有护卫的吧?这人私闯女眷列席之处,是不是该绑去王前问罪?” 眼下的她还比不得上辈子,即便齐文周看起来文弱,她也知自己多半打不过。 此处空空荡荡,也瞧不见王宫护卫们藏身何处,岁行云不敢托大,牢牢将小宫女拖在身旁以防万一,也顺道让小宫女做个旁证。 她可没招谁惹谁,是这狗贼自己凭空缠上来发癫的。 回过神来的齐文周举步追了上来:“十三妹,我知你心中对我有怨,今日正是特意来向你解释当初那件事的原委。” “这可是王宫内院,劝你不要胡搅蛮缠,”再度被挡了去路,岁行云止步,攥紧了手中装满金瓜子的锦囊,冷冷看着他,“你的‘十三妹’早被你气得悬梁自尽了。若你当真有诚意要对她解释当初原委,那就赶紧去死一死,如此她才听得到。” 齐文周怔怔望着她,眼底浮起哀伤的笑意:“由爱故生怨,由怨才起怒。你还会对我生气,这就说明你其实……” “我是你祖宗的棺材板……呃?”岁行云吼到一半,傻眼了,“卫令悦?” 卫令悦从回廊长椅上站起来,蹿过去照着齐文周的正脸就是一拳。 齐文周捂住鼻子,痛苦地弯腰低嚎了一声。 卫令悦打完就迅速回身来,拉了岁行云就跑,边跑还边恨铁不成钢地吼道:“这种时候你还废什么话?鬼鬼祟祟私闯女眷席的无耻宵小,一看就知不是来做人事的,打他还需挑场地摆阵么?!” “我这不是……打不过么……”岁行云边跑边喘,“你习武?” “嗯!往后要不要跟我学着点?” 快要累断气的岁行云心道,这位姐妹,我是想说,你的路子大概练岔了,不如往后跟我学吧。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7章 第七章 岁行云被卫令悦拖着,一路跑到能瞧见女眷席观锦棚前执戈的王宫护卫,才放缓步子。 “你们蔡国女子,还真是……”卫令悦稳住气息,目光里分明有担忧,口中却轻嘲,“富庶出娇贵,中看不中用。” 岁行云单手撑在腰侧,呼吸急促紊乱,满眼金星四溅。 有两位引路宫女趋步迎来,分别将她二人搀住。其中一人轻询:“二位夫人何故狂奔?” “我们……” “多有失、失礼,呼。” 岁行云急急抢断话头,喘声笑道:“我在回廊处见着条长、长虫,吓得扯了苴夫人就跑,她还不知、不知出了何事呢。” 此事蹊跷,最好静观其变,暂不宜贸然声张。 卫令悦以余光瞥她,若有所悟地抿了抿唇。 “惊蛰一过,长虫鼠蚁全醒了来,让二位夫人受惊了,”宫女搀扶着岁行云步上阶梯,宽慰道,“请安心入席,奴婢这就去禀中宫卓姑姑,待她派人前往驱赶,诸位夫人、姑娘晚些出去时也免再受惊扰。” 岁行云极力平气,状似随口道:“说的可是中宫女御官,卓姑姑?前几日她才奉命领人往我家府中,做过验喜钦使。” “正是。” “此处并非中宫,竟也归卓姑姑掌事?”岁行云略诧异。 宫女温声应道:“这演武场周边多处殿院宫室平素少人来,但也缺不得打理。卓姑姑稳妥,王后命她能者多劳,将这边诸事也担着。” “诸事都管?”岁行云顿了顿,“护卫巡防之事也管?” “可不?按理,中宫女官本管不上护卫巡防这样大的事,”宫女低声笑笑,“不过,左近三殿院的护卫小统领乃上将军的表弟,也就是卓姑姑次子。如此,她说话的分量自也不同。” 所谓“有人的地方即有江湖”。宫人们明面上不显,暗地里却也要各自抱团的。 这位宫女显然不属于卓氏阵营,想是平日总被压着一头,此时话赶话说到痛处,便意有所指地偷偷抱怨两句。 “原来如此。”岁行云颔首。 难怪这一路跑来,沿途不见别的护卫、宫女。想必齐文周说“提前知会过王后那头”,实指知会过卓氏。 这事不简单。 ***** 岁行云与卫令悦来得最晚,自是进最末座锦棚。 此处视野在女眷席三座锦棚中为最差,先来的人自多愿往前两棚去挤,这棚内便只坐了薛国质子及三位蔡国大臣的夫人。 这四人已入席好半晌,围坐在圆桌旁就着茶果,正聊胭脂水粉之类。 岁行云与卫令悦同她们相互行了礼,她们便又接着先前话题。被冷落的两名后来者也没心思加入其中,索性同往前头近围栏处的茶几旁。 “站片刻缓缓。方才跑太急,先别坐,”岁行云指指心口,“对这里不好。” 卫令悦本要落座,闻言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随她站到朱漆雕栏前。 “我以为,你并不乐意与我结交。”岁行云苦笑。 卫令悦哼道:“是不乐意。” 屏城卫氏与李氏缙之间的恩恩怨怨,实在是剪不断、理还乱。在今日之前,她从未想过要与缙公子夫人打交道。 岁行云好奇:“那你为何帮我?” “我出嫁五年来,你是头一个问我父族姓氏的人,”卫令悦百感交集自嘲轻嗤,“方才在回廊乍见是我,你脱口唤了‘卫令悦’。若那时你唤‘苴夫人’,看我理不理你死活。” 当世女子成亲谓之“出嫁”,意即从此便是别家人。可大多时候,夫家又只将她们视作外来者。 本与父族男儿血脉同源,为人之初也曾被冠以相同姓氏,可一旦成亲,过往十余年的种种便就此模糊,成了无根漂萍。 何其残忍,何其伤人。 已经许久无人唤过她“卫令悦”了。她是真欢喜。她想要这么个朋友。 ***** 卫令悦回眸看看圆桌旁相谈甚欢的那四位,压低声音道:“你方才,为何不让我将回廊之事说与人知?” 齐文周擅闯女眷席,言行无状,唐突滋扰质子夫人,若禀于王前,他绝讨不了好,主责左近殿院事务的卓氏也难辞其咎。 岁行云懂她所指,但当下不便解释过多。“三言两语说不清。事发突然,处处古怪,怕背后有我没想到的圈套,少说少错。” 她轻捏着自己的下颌,总觉先前似乎忘了什么事。 “要瞒着……你夫君?” 岁行云讪讪轻笑:“不瞒,回去就同他说。我是担心有人想借我生事,逼得他在王前出什么错漏。” “也是。质子不易,时时如履薄冰,”卫令悦感慨苦叹,又看向她的侧脸,“你方才说什么‘气到悬梁自尽’,不是真的吧?” “说来吓唬人的,其实……”话说半截,岁行云懊恼一拍脑门,“糟,那小宫女!” ***** 回廊旁侧的树影下,站着齐文周,卓氏的次子、左近三殿小统领田鹰,还有卓氏。 齐文周以绢捂鼻,俯视着伏跪在地的小宫女:“说说,方才都看到什么、听到什么?” 小宫女以额触地,颤声低泣:“奴婢什么也不知。” 卓氏双手拢于袖中,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她的发顶:“还算懂事。往后只管多做少说,听话些,那你福气就在后头。反之,你可别忘了家中还有年迈双亲与幼弟。明白吗?” “明白!奴婢明白!” “起来吧,到廊柱那头候着去。”卓氏抬了抬下颌。 “多谢卓姑姑!”小宫女忍着哭腔,叩地再拜,“多谢齐大人!多谢田将军!” 待她依令去了廊柱前垂首站好,卓氏才收回目光,重重一叹。 “若非齐大人方才信誓旦旦,说缙夫人定会念着与您的三分旧情,今日断不会如此仓促行事!” 齐文周面上挂不住,却也只能忍气赔笑。 “方才见她落单,想着机不可失,这才急求姑姑安排。确是我考虑不周,更没料到会半道杀出个苴夫人。” “好在宫中还有老身与犬子来善后。她俩若要闹开,老身自有说法可保齐大人全身而退。只是,若再不能探得那匠人去向,恐上将军要生怒了。” 卓氏愁眉苦脸地抱怨一通,却也拿不出好主意,只能巴巴看向自家儿子。 田鹰单臂环胸,一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抬眼望天:“齐大人您说,那匠人会不会是落在苴公子手中了?” 齐文周缓缓摇头:“素循身边无能人,苴国朝中也无谁会冒着得罪我蔡国的风险来策应于他。如此,他便是拿着人也绝送不出仪梁。况且他怯懦怕事,就算那匠人逃到他跟前求救,他也没胆子沾手。” 田鹰咂咂嘴:“若那人确实不在李恪昭手中,怕就得惊动上将军出面设法,命人搜城了。” “搜城乃最下策。动静太大,各国暗伏在仪梁的眼线不知也知了,到时再想抓住那匠人就更难。” 齐文周以绢帕轻揉鼻梁,左右看看卓氏母子,又道:“事到如今,我仍觉那人该是在李恪昭手里。盘点满城人物,就他最看不透底。且容我再试一次,还从岁十三着手,如何?” ***** 岁行云心头悬着事,忐忑踌躇着该不该返身去探看,免那小宫女被卓氏灭口,便没顾得上场中棋局。 开局鸣金锣响过没多久,卓氏倒带着两位手捧托盘的小宫女进了锦棚来。 她身后左侧低头不敢看人的,正是岁行云担心会被灭口的那个小宫女。 瞧这架势,岁行云心知她已被卓氏收服,小命暂时算保住,便松了一口气。 “首局已开,是薛公子与齐大人两方人马对垒博弈,”卓氏若无其事地笑道,“各位夫人可要下注?” 薛国质子夫人正坐在圆桌旁,与她畅聊许久的三位夫人自要给面,纷纷押薛公子人马胜。 岁行云与卫令悦不约而同道:“我再看看。” 卓氏正要什么,锦棚门帘就被人撩起。一位绯衣少妇款步入内,身后同样跟了个手捧托盘的宫女。 不过,这托盘中盛的是个白玉茶盏。 绯衣少妇向众人福礼后,轻移莲步来到岁行云面前,双目含泪,盈盈下拜。 “姐姐,十四不恭在先,今日特来请罪。” 岁行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 “十四与姐姐皆已嫁为人妇,各自深居后院,素日里难以相见。今日特请了王后允准,当面奉上一盏亲手熬煮的求和茶。” “能为族亲姐妹,血脉同源,又远嫁于同一城,这般缘分,有今生没来世的。求姐姐宽宏,满饮此盏后,原谅十四当初的轻狂冒犯吧!” 恳切陈辞后,她在满室众人心思各异的瞩目下,竟当场磕了三个扎扎实实的响头。 卓氏貌似中立地劝和:“虽不知二位夫人过往有何龃龉,但到底自家姐妹,是吧?” “可不是这理儿?缙夫人您瞧,她也诚心诚意悔过认错了……” “唉,缙夫人您既是姐姐,便让着小的些,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两位不知内情的蔡国大臣夫人也跟着和稀泥。 卫令悦冷声道:“站着说话不腰疼。” “岁敏,”岁行云唤了岁十四闺名,“若我实在小气,喝不下你这求和茶,你待如何?” “那我只能在此长跪不起,恳求姐姐宽恕了!” 岁行云笑笑,探手略掀了那白玉盏盖轻嗅。参茶清苦中混着若有似无的淡甜,近似半熟橘果与侧叶望月兰混合的气味。 她就知道,如此狗里狗气地当众做小伏低,没安好心。 在岁敏饱含期盼的泪眼注视下,岁行云又将茶盏原样盖好。 “你愿跪便跪,爱起不起。” 齐文周抠破头都不会想到岁行云对参茶里掺的“提线香”有多熟悉。她明白他们打的什么主意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8章 第八章 “提线香”,顾名思义,中之者如提线木偶,言行皆受旁人指令摆布。 此物能在一定时限内掌控人的神智,于性命倒无大碍。饮下至多只需一炷香的功夫,其效用便会彻底发作;若中招者意志薄弱,则发作会更快些。 自发作起,它的效用将持续近半个时辰,期间就任你意志如铁也基本管不住手脚、藏不住话。 最最难缠之处在于,待半个时辰的效用过去,当事者不会清楚记得自己究竟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想补救都不知该从何谈起。 这“提线香”遇热水溶而无色,又因其主调为花果淡香,混入参茶中便成了浑然天成的花果参饮,若饮者对此物一无所知,断不会想到要有所防备,寻常人极易中招。 可巧的是,岁行云偏就不是个“寻常人”。 她上辈子身在戍守国门的精锐之师,常年隔山对峙的那宿敌异国吐谷契,祖传擅使各类诡药制敌,这“提线香”最初就是对方的杀手锏。所以,她对混蛋玩意儿的气味可太熟悉了。 她料到岁敏绝不会忽然转性悔悟,再加上先前齐文周才闹过那么一出,便警醒着心眼,本也没指望这盏茶会是什么好东西。 可当盅盖一揭开,让人熟悉又暴躁的气味扑鼻而来,她险些没忍住当场翻白眼的冲动。 这诡谲而混蛋的玩意儿,竟历经两千多年传承而配方未大改,说来倒是后人不思进取了。 ***** 既知这茶喝不得,岁行云自就清楚对方打的什么算盘。 从前几日卓氏验喜时的问话,到方才齐文周试图对她“动之以情”,再到此刻岁敏做小伏低奉上掺了“提线香”的求和茶,想必都是为了那苴国匠人的事。 这事若被证实,不但李恪昭本人要有天大的麻烦,卓啸也多了个说服蔡国朝堂撕盟攻缙的关键筹码。 眼下岁敏跪在地上进退不得,看似岁行云占上风,实则她也同样被架在火上的,只能硬着头皮与岁敏僵持在这棚内,暂时寸步难行。 毕竟如今她无力自保,这里至少还有卫令悦、薛公子夫人及三位蔡国大臣夫人在,卓氏与岁敏不至于胆大到当着这些人的面灌她喝那盏茶。 若作死跑出去寻李恪昭,天知道锦棚之外哪些是卓氏的人。 岁行云告诫自己务必沉住气,最好是能撑到三局棋结束,随众人一起退出演武场再与李恪昭汇合。 良久的沉默相持后,到底还是岁敏先稳不住,抬起泪涟涟的面庞,泣不成声地哭喊:“当初是我莽撞,让姐姐受了委屈。如今十四已深彻悔过,今日当真是诚心来求和的!” “哦,行吧。我不渴,喝茶倒不必,”岁行云咧嘴扯出个灿烂的笑,“咱们就一笑泯恩仇吧?” 她不按路数来,岁敏仿佛被打了一闷棍,泪眼懵然,张口结舌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姐姐果真恨我入骨,无论如何也不肯原谅?” “我原谅啊,只是眼下不想喝茶而已。” 岁行云并不擅长这种说不出滋味的无聊拉锯,可她眼下也没想出别的法子,只能虚与委蛇地同她耗着。 “若姐姐实在不想喝我这茶,十四也不能勉强,”岁敏强软声软气退了一步,“那可否请姐姐随我出去,咱们姐妹俩寻个僻静处单独谈谈?” 她本就生得娇柔可人,此刻这副低到尘埃的模样很易博得旁人心软同情。 可惜岁行云不吃她这套:“就在这儿谈吧。” 招招不灵、接连碰壁,岁敏急得回头看向卓氏。 在旁侧沉默杵了半晌的卓氏轻咳两声,避开了岁敏的目光。 默了默后,卓氏再度以貌似中立的态度和蔼帮腔:“缙夫人还是去吧。到底是你姐妹间的私事,当着各位夫人的面说,恐怕也不合适。若您从前着实受过天大委屈,今日当面锣对面鼓地说开来,也好了一桩心结,这不是挺好么?” 锦棚中那几位夫人也跟着劝。 “纵使出嫁前确有过节,可两个都小姑娘家家的,又是族亲姐妹,总不至于是什么老死不相往来的血海深仇。事情说开就皆大欢喜呀。” “可不就是?瞧瞧齐夫人可怜见的,额头都磕肿了。” 卫令悦克制隐怒:“诸位夫人都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哪儿来这么急公好义?” 她虽有心帮着岁行云,奈何自己也同样只是个尴尬的质子夫人,不好太得罪人。 除卫令悦稍稍帮着岁行云还嘴这句外,场面竟成一面倒,棚内的几位夫人明显站在岁敏那头。 这也是齐文周特地让卓氏安排这时让岁敏挑进来,当着几位夫人的面做小伏低向岁行云下跪磕头的原因。 在他的预判中,岁十三弱质纤纤又柔善可欺,如今做了李恪昭这位异国质子的夫人,自会更加谨言慎行,也就该更好拿捏。 面对一群不知情者的说和劝谏,她再含恨气恼,按理在面上也会稍作让步,即算不肯当场喝那杯茶,至少也会硬着头皮跟着岁敏出去。 要说他也算有几分头脑,这法子没用错,只可惜岁行云不是原主。 任众人说破嘴皮,岁行云也丝毫不为所动。 这下连卓氏都急了:“齐夫人来前已将来求和之事禀过王后,缙公子夫人如此固执,莫不是有对王后不敬之心?” 这帽子扣得够大,对一位理当处处谨小慎微的质子夫人来说可谓泰山压顶,总该成事了吧? 她觉局面已尽在掌握,便以眼神示意岁敏。 岁敏一骨碌站起身,从宫女手中接了茶盏就往岁行云手中强塞,嘴里还要做好人:“卓姑姑切莫误会!姐姐方才已声言有心谅解,绝无不敬王后之心,您瞧,这不是……” 半强着灌可还行?!岁行云暗暗磨牙,被迫接过茶盏时“手一滑”,茶水立刻沿着岁敏的衣裙蜿蜒滴答。 棚内众妇都被这忽然生变的局面惊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连卫令悦都不安地瞪大了眼。 卓氏最先回过神,迅速抓到新的契机:“哎呀呀,缙夫人哟,您可闯了大祸!此乃王后钦赐!若惊动王后尊驾,莫说是您,便是缙公子也替您兜不住!还是快快随我……” “是是是,我无心之过,该立即去王后面前请罪!”岁行云的灵活机变又岂会慢她半步? 她做手足无措状,可怜兮兮道:“请诸位夫人行行好,与我同去做个佐证吧……” “缙夫人且安心,在场诸位自是全都要同去,”卫令悦旋即跟进,堵死了卓氏的后手招数,“质子夫人冲撞王后钦赐茶饮这样的事,便是咱们不去,王后也定会传召在场之人前去问询的。” ***** 事情非但闹到蔡王后跟前,连蔡王都被惊动,亲自带着李恪昭前来过问究竟。 面对蔡王与王后,卓氏自不敢造次,只言简意赅、稍有删减地秉明事情来龙去脉,不着痕迹地模糊了些许对她及岁敏不利的细节。 “先前的确有人来禀,说齐大人的夫人与缙公子夫人乃堂亲姐妹,出嫁前有些误会,今日想去当面与缙夫人奉茶告罪,本宫是传令允其自便,却未赐茶呀!” 王后蹙眉,疑惑的目光在座下众妇面上来回逡巡:“怎的姐妹俩和解未成,倒还像是更僵了?你俩好生说说,究竟怎么一回事。” 王后指名让岁氏姐妹二人说话,旁人自不能轻易插嘴。 岁敏没见过这样大场面,当下已说不出囫囵话来。 于是岁行云道:“她一进来就跪下叩头请罪,也没提旁的,我云里雾里,便没接那盏茶,哪知她就声言要长跪不起了。后来我醒过神,也说了不计较,就这么一笑泯恩仇则罢,可她却像听不懂似的,跪地直哭。我实在不懂为何非得喝了那盏茶才算原谅,当时也置了点气,就没去扶她起身……” 她将事情娓娓道来,条理分明、在情在理,既无刻意抹黑岁敏之言,也未推诿自己在其间稍有置气的小过失,蔡王与王后听得频频点头。 待她说完,王后又让当时在场的卫令悦等人逐一证实,来龙去脉便都十分清晰了。 “照此说来,还是你没拿捏好言语分寸惹出的事端!”王后不豫地睨着卓氏,斥道,“好生生的,怎会说出缙夫人对本宫有不敬之心这样重的话来?你是宫中老人了,本宫钦赐茶饮该是何礼数仪程,你不清楚的吗?!” 当时在场者此刻都在,卓氏自也无法随意颠倒黑白,只得俯身叩首。 “王后恕罪!是老奴糊涂。只因瞧着是中宫的白玉盏,便误以为茶饮乃王后钦赐,见缙夫人坚持推拒,这才……” “事情既已清晰明了,也不必再找补诿过,”蔡王不耐烦地打断她,对王后道,“王后即刻定夺处置,当面给缙公子个交代。” 岁行云心下略怄,幽幽抬眸,偷瞪李恪昭。 明明她才是当事苦主,末了竟是“给缙公子个交代”,这破世道!不讲理。 李恪昭坐在蔡王下手座,自落座起就始终凝肃垂睫,一言未发。此刻却福至心灵般抬眸,恰巧与她四目相对。 她这一眼抛过去原是怀了淡淡迁怒腹诽的,想来他也看得分明,讶异之下稍显愣怔,徐缓眨眼的模样莫名无辜。 不知为何,岁行云竟觉他这样像极忽然被人怒搓狗头的毛茸茸大犬,便没忍住弯了眉眼。 “中宫女御官卓氏对缙夫人言行失当,杖责五,扣俸禄一旬,”蔡王后道出个不轻不重的惩处,转而看向李恪昭,“缙公子以为如何?” 其实她这也就是场面上的客套。 质子再是公子王孙,终究也是孤身在异国,许多事不得不见好就收。 卓氏毕竟是王后的中宫女御官,打狗总得看主人,哪会真容他讨价还价下重手。 李恪昭迅速敛神,执礼称谢,并无半句多余的异议强争。 如此知进退的质子自让蔡王与王后都觉舒心。二人相视一笑,蔡王向王后递了个眼色。 王后心领神会,再度转向李恪昭,语带关切道:“那依公子的意思,缙夫人与我国相这位孙媳妇之间的姐妹恩怨,该当如何?” 这是极大的示好,等同是将岁敏交由他来发落。 就在众人皆以为他会回些诸如“但凭蔡王、王后做主”之类的客气话时,他凝肃看向岁敏,寒声掷出叫满殿众人眼珠子落一地的话—— “既说‘要长跪不起,恳求原谅’,那我府门前空地任跪任叩,我每日携夫人在府中恭候便是。” 缙公子有成人之美,且有护短之心,不来算欺君,自己看着办吧。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9章 第九章 李恪昭自天命十二年冬入蔡为质,至今已三年有余。 质子生存不易,时时如履薄冰。稍有差池,不但自己粉身碎骨,还可能给自家国邦带来难以估量的恶果。 而李恪昭能始终安然无恙,并在卓啸一党的种种处心积虑下仍不辱使命,艰难维系着缙蔡同盟不破,这绝非运气。 今日在蔡王宫中那场小风波,在寻常人看来不过是妇人之间的琐事龃龉,既事已在当时有了裁断,便不值再提。 可在李恪昭这里,事无巨细,一旦超出预判,定要复盘所有细节以策万全。 酉时,缙质子府书房内,李恪昭、岁行云与飞星各据一边,围坐在桌案旁,复盘今日种种。 因飞星今日只是候在宫外,并不知事情的起因经过,所以他有太多不解之处。 听岁行云大致讲完今日遭遇后,飞星皱眉,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自己的络腮胡。 “夫人的意思是,齐夫人今日这一出是受齐文周指使,最终是冲着公子来的?可齐文周与公子为难,他图什么?” 岁行云觉得他这话问得莫名其妙:“他是卓啸的人,你说他能图什么?” 话音才落,就见李恪昭与飞星双双以极其古怪的眼神瞥了过来。 “看我做什么?”岁行云没明白自己这句话哪里不对,单手握起茶盏浅啜一口,强做镇定地掩饰心中惴惴。 飞星清清嗓子,眼神略为闪烁:“齐文周是卓啸的人,此事……夫人是如何知晓的?” 岁行云立刻顿悟自己错在何处。 《缙史.天命十七年.公子昭质于蔡》是后世各文武书院史学科目夫子们出考题时最喜涉及的篇目之一,“齐文周是卓啸的狗贼谋士”这件事在其间记得明明白白,只要进书院受过教的人就不会不知。 可这时才天命十六年二月中旬。 心惊于自己露出个不好解释的大破绽,岁行云咽到一半的那口茶水顿时呛进气道,使得她不得不捂嘴扭头,咳个撕心裂肺。 李恪昭端起茶盏,淡声微冷:“蔡国相齐林与卓啸有旧怨,齐氏子弟素来不与卓姓为伍。” “去年是有几件事露出点蛛丝马迹,公子怀疑齐文周‘可、能’暗投了卓党,”飞星以重音突出要点后,语气又转为小心翼翼,“但查证近一年,咱们也未拿到切实把柄。” 而方才岁行云证实了这件事,且语气极为笃定。 这其中的微妙之处…… 飞星将手肘支在桌面,以挠鬓角的动作为遮挡,余光偷觑李恪昭,总觉细思极恐。 “齐夫人今日举动确有怪异之处,我也疑心她是受齐文周指使。但并无确凿迹象可判断齐文周是否受卓啸指使,”李恪昭放下茶盏,目光凛凛直视岁行云,“所以,是齐文周亲口向你表明他投了卓啸,还是你另有神通?” “他没告诉过我,我也无神通,”岁行云稳住心绪,笑笑,“我只是观大局,思细处,推而断之。” ***** “齐文周先我一步等在九曲回廊,那里沿途宫女、侍卫又全被撤干净,这事他自己绝做不到,由此断定是卓氏与她儿子提前齐文周安排好的,可对?”岁行云以指轻点桌面。 “对。”李恪昭公允颔首。 “我是因与公子多说了几句话才落单,最后一个往女眷席去。而我与公子多说那几句话,此事是临时发生,连我们自己也不曾预料,旁人更不可能未卜先知。你们想想,从我与公子在演武场门口分头走,到我进九曲回廊,前后才多会儿功夫?” 岁行云左右看看李恪昭与飞星。 “从发现我落单,到安排好一切,让齐文周毫无顾忌地在回廊堵我,就这么小会儿功夫。这说明他们沟通顺畅不费时、相互信任甚笃、行动配合无间,不是同党还能作何解释?” “有道理,”飞星点头,却还有一处疑问,“可,即便他们是同党,也不排除只是齐文周自己想单独见您,卓氏母子卖他人情才帮忙呢?您又如何笃定这是为替卓啸办事,并是冲公子来的?” 岁行云深吸一口气,心累至极。 闹不好连李恪昭与飞星都不知世间有提线香这么混蛋的玩意儿,原主一个娇养深闺的姑娘是如何了如指掌的呢?这又是说不得的事。 “若整件事只因齐文周一己私欲想单独见我,就算卓氏和她儿子能看在同党之情的份上帮忙,可岁十四能吗?她在我面前又跪又叩,就为帮她新婚才两个月的夫君勾搭曾经差点成为他未婚妻的女子,换了是你,你肯?”岁行云向飞星抬了抬下巴。 飞星使劲摇头:“那自然不肯的。” 岁行云哼了哼:“所以啊,前后不过几个时辰,他们一帮子人在王宫里重地动作频频,显然是为卓啸办事。虽貌似全冲着我来,可我对卓啸来说算哪块小点心?那定然是冲着我背后的公子啊!” 她也是急中生智,越说越顺畅,竟就将事情圆回来了。 “这下我算洗脱嫌疑了吧?我没有与齐文周过从甚密,也无什么神通,只是单纯头脑聪明而已。” 李恪昭难得尴尬到红了耳尖:“抱歉。是我多心了。” “公子无需自责,更无须致歉,”岁行云不以为意地笑笑,“我才来短短不过数日,又常在公子近前,你们谨慎些是理所应当。你们见我有异常之处,肯当面问出来,这是将我算作了自己人,我明白道理的。” 道理都明白,可心中还是难免有一丝孤寂轻伤。 ***** 入夜后,岁行云独自抱着小酒坛子缩在中庭长廊的角落,背靠廊柱,双腿舒展交叠在长椅上,仰头望着玄黑天幕。 她心性更偏于洒脱疏阔,“来”这里已有小半年,甚少有伤春悲秋、软弱彷徨时。 也曾长夜梦中偶见故人,但都是痛快饮、欢喜笑,一如从前。 梦醒后也并不会含泪牵念,只会义无反顾、极尽全力去活在当下,绝不去为无法改变的事实徒然自苦。 可今日,或许是因那熟悉又混蛋的“提线香”勾出太多上辈子在军中的回忆,又或许还有别的什么缘故吧,她忽然觉得有些孤单,有些疲惫。 其实道理都明白。 李恪昭的质子生涯不易,风光皆假象,实际危机四伏。是以他凡事需谨慎,宜广结善缘,不该轻易见罪于人。 今日他当众护短,可算将岁敏夫家齐氏得罪狠了,这足以说明他真心将她以“自己人”待之。 他不知“提线香”,所以根本不会懂她为何宁愿闹到惊动王驾,也不肯喝下那盏茶。但他并无犹豫迟疑,只因知岁敏与她有“夺婚之仇”,便就帮着“痛下杀手”。 且不论是为人主君还是为人夫君,他今日此举足够义气,她感念,也开怀。 可黄昏时在书房,那短短片刻的不信任,虽无恶意,也在情在理,到底还是让她心中略有轻伤。 她明白李恪昭于此事上并无错处。 虽她在初见时就以至诚至恳歃血明誓,但说破天去,她到他跟前也才不到一旬,他能对她报以有限度的薄弱信任,已极其难得。 黄昏时她大意脱口“齐文周是卓啸的人”这种话,站在李恪昭与飞星的立场来看,着实是很古怪,追根究底来问也是该的。 道理都懂。 说穿了,此刻她心底抑制不住的落寞心酸,根本与李恪昭他们无关。 戎马之人最看重、最渴望的,便是被同伴接纳与信任,这是并肩浴血、彼此交付生死的基石。 而这样的同伴,她曾有许多。 初春夜的户外有寒风料峭,有薄露沾衣。但那穹顶那轮皎皎圆月能让她觉着暖。 曾经属于岁行云的兄长、挚友、同窗们、同袍们,还有曾经被岁行云以血肉之躯与无上勇气守护过的家国山河,定也与她同沐此月华吧? 岁行云眼前逐渐迷蒙潋滟。 她笑意柔软地抱起小酒坛子,以濡润嗓音对月轻道:“我想念你们。” 认真而诚挚,虽轻声,却字字清晰,气正腔圆。 她没醉。她知道“他们”听不见。可是,月亮听得见。 **** 到李恪昭提灯寻来时,那坛子酒已被岁行云喝空大半。 她正闭目背靠廊柱,长发如瀑披散,怀中抱着小酒坛,静静横坐在长椅上双腿交叠舒展。 看模样并未醉到睡着,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挑,指尖频频轻叩酒坛。 大约是察觉近旁多了人,她倏地睁开双眼,目射寒江。 李恪昭有些诧异于她这警醒凌厉的异样气势:“酒后气势真惊人,失敬。” “哦,是你啊,”岁行云徐徐敛起周身凛冽,扭头看看天上月,“我没醉。” “看得出来。”李恪昭随手将琉璃灯挂起,倚着长椅另一头的廊柱坐下,遥遥睨她。 “傍晚在书房那件事,虽抱歉,但我应当也无太大过错。” “是,你没错的。我烦闷伤怀,只因自己心中有事,与旁人无尤。” 岁行云点头,紧接着却又笑道:“但你若过意不去,坚持要再度向我致以崇高歉意,那我坦然受之。” “既我没错,为何要再度向你致以崇高歉意?你不觉你的话道理不通?”李恪昭眉梢轻扬。 岁行云抬手挠挠右颊,以一种看傻子似地眼神看他:“醉酒之人,哪有道理可讲?” 李恪昭瞪她,噎得半晌说不出话。这会儿你又醉了? “这样吧,若是你替我,嗝,”岁行云打了个小小酒嗝,笑指银月,“替我将那月亮拿来,那就还是好兄弟。” “你个姑娘家,跟谁称兄道弟?” “那就姐弟?名头不重要,小事。”岁行云爽朗地摆摆手。 李恪昭再度瞠目:“我比你年长三岁,你与谁姐弟?” “不不不,”岁行云竖起食指在面前摇了摇,笑得神秘而狡黠,“其实我十八了。反倒比你年长三月。” “你到今年秋才满十六,如何年长的三月?”李恪昭好气又好笑,总算领悟“她醉了”这个事实。 虽说岁氏在合婚帖上将她的八字做了手脚,但他曾命人查过她底细,岂会不知她年岁。 不过话又说回来,醉酒后如她这般口齿清晰、能与人对话无碍的,倒很少见。 李恪昭甚觉有趣,难得起了玩心,站起身对她招招手:“随我来。不是要那月亮?我拿给你。” 岁行云眼前一亮,果然跟着站起,抱着酒坛子向他走来。 她走每一步都要小心踏实了才迈另一腿,瞧着动作比平日稍迟滞些,但醉态并不明显。 两人步下廊前石阶,站在没了房檐遮蔽的夜空下。李恪昭伸手掀去她怀中酒坛口的红裹泥封:“给。” “噫,月亮。” 岁行云满意地盯着看了半晌后,捧起坛子又饮一口,咂咂嘴看向他,疑惑道:“你怎还不回家?” 这什么酒品?将人用完就丢?李恪昭好气又好笑:“我正在自家府中。” 岁行云眯起眼觑他:“不就喝了你家一坛酒?你总在这儿盯着,是等我结账?” 李恪昭实在不懂自己今夜究竟怎么一回事,竟有闲心陪个醉鬼玩这半晌。 “赶紧回房歇下。酒坛子给我。” 岁行云将酒坛子抱紧,退了半步后,缓慢而坚定地摇头:“不给。” “不是认我做主君?不从主君之命,要你何用?”李恪昭试图以威严气势压制一个醉鬼。 “请恕末将不能从命。” 醉鬼缓缓转头,指了指两人先前所在的回廊,又回脸来与他四目相对,再指指此刻两人头顶无半片屋瓦遮蔽的浩渺苍穹。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0章 第十章 岁行云上辈子常在终年积雪的苦寒山巅巡防,豪饮烈酒暖身必不可少,数年下来自练就惊人酒量,不知醉为何事。 可惜如今这副体魄是在深闺娇养长大的,这如何比得?她近乎独饮整坛,不醉才是稀奇。 庆幸的是,上辈子于军中曾受过诸多淬炼意志的严苛训练,即便醉酒后神智松散,也本能地清楚何话不该说,何事不可做。 除絮叨些让李恪昭无言以对、额穴发疼的道理拒不交出酒坛,固执坚称要留在中庭“晒月亮”外,岁行云总体算是表现出了良好酒品。 翌日酒醒,尴尬与耻感在所难免。 她神情木然靠坐床头,脑中浮现诸多无法连贯的零碎画面,其中最为清晰的,便是耐心告罄的李恪昭拎着她后衣领,提溜猫崽似地将她揪回来交给容茵。 那蠢气四溢的一幕,无疑是岁小将军累计为人两世以来的最大耻辱。 待到容茵捧着衣衫进来时,正瞧见岁行云那满脸的生无可恋。 “外头飘雨呢 ,昨夜备下的衣衫怕是不经寒,您今日改穿这身烟霞锦,可好?” “你怎么说怎么是吧。”岁行云于衣饰妆扮之事素来不太上心,此刻更是兴致缺缺。 见她揉着额穴,容茵急忙替她倒了温热蜜水奉上:“姑娘可是头疼?还是旁的哪里难受?” “心里。”岁行云幽幽一叹,捧杯啜饮。 润嗓后,她没精打采地瞥向容茵:“昨夜好端端的,怎会惊动了公子?” “哪里‘好端端’?”容茵立时苦了脸,委屈嘟囔,“奴婢出去替您备个衣衫的功夫,回来您就没影了。主院四处遍寻不着,急得人眼泪都出来了,就这还‘好端端’呢?” 自知理亏的岁行云摸摸鼻子,将杯子递还给她,笑道:“入夜宵禁,府外有城中卫巡防,想也知我不会出府门的嘛。” “不出府门就不叫人担心了么?知道您昨日在宫中遇见了……那两位。便是心中烦闷想要躲着人喝两口酒消愁,总该叫上奴婢陪在旁呀。” 说着说着,容茵眼里就包起了泪花。 “你以为我……?” 岁行云稍愣,旋即恍然大悟。笑轻轻捏了捏容茵的脸颊,又以拇指替她拭去眼中泪。 “你十三姑娘已今非昔比,再不会为那种人、那种事去寻死觅活。如今我是白眼都懒得给他们一个,且安心吧。” “您与在家时,是有些不同了。”容茵眨巴着泪眼,神色稍霁,“是公子教您认字读书的缘故么?听说书上有许多道理,人读了书就会聪明,遇事不惊,心也宽。” 岁行云顺着她的话点头:“可不?圣贤说了,读书使人明智。转头我也教你认字,叫你也能遇事不惊。” “这、这不成吧?”容茵惊疑不定,瞪圆了眼,“认字读书那是贵人们的事,哪有,哪有奴婢……” 岁行云笑笑:“都是人,谁就学不得了?你瞧飞星,公子让他识字习武,遇有大事他便能帮着担待,多威风。” 莫怪容茵惊骇。 当此上古时,读书识字是公子贵胄们独享,就连世家望族的姑娘们都不是个个能得此厚待,就更莫说奴仆婢女。 这般想来,李恪昭可当真是敢为天下先。 “可,飞星是男子……”容茵嗫嚅道。 岁行云不便说得太过,只能笑道:“既大家同样两个眼睛一双耳,男子能读书识字,女子怎就不能?就这么说了,回头咱俩一起认字。” ***** 吃过早饭,岁行云照例要去书房继续识字,得知李恪昭也在书房,她顿时又尴尬得头皮发紧,却也只能厚着脸皮佯装无事发生了。 到书房门口,正巧遇飞星从里头出来。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络腮胡都遮不住满脸的笑。 岁行云正好奇,飞星却主动来分享喜悦了:“嘿嘿,那位齐夫人还真来了!门口跪着呢。您要不要去当面受拜,出口心中恶气啊?” 李恪昭昨日当着蔡王与王后的面撂了话,王夫妇并无异议,岁敏今日自是不得不来。 “我又没死,大清早受人跪拜多晦气,不去,”岁行云扭头看了看漫天飞舞的雨丝,“她也是够衰的,赶上这天气。齐氏或国相府竟无人去王前说情?” 她倒不是心软,只觉不合常理。 “岁十四到底是齐文周明媒正娶才两月的新婚妻,蔡国相的孙媳,在外顶的可是齐氏及国相府的脸面。她就这么在别家府门口罚跪,夫家竟不管不问?” 飞星惊讶又赞叹地竖了大拇指:“嚯,您这脑筋可够活络的。公子也这么说,正叫我设法探探底呢。” “那你先忙,我也老实认字去,”岁行云笑道,“若有需用我帮着敲边鼓的时候,你叫人来书房唤我就是。” 挥别飞星后,岁行云站在门口又尴尬了片刻,这才叩门而入。 李恪昭见她进来,便将手中狼毫搁到砚台边,淡淡乜她一眼:“酒醒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没个眼力见儿。岁行云心内腹诽,口中却只能好声好气应道:“昨夜多有失态,请公子雅量。” “这会儿‘将不在外’,”李恪昭单手握住起面茶盏,指了指房顶横梁,“主君之命当可号令于你吧?” 主君就该有主君的样子!有事说事不好吗?这般挤兑人,显得很欠揍。 岁行云趁他喝茶垂眸的瞬间,忿忿剜他一眼。 “请公子示下。” “齐夫人就在门外,但恐其中有诈,”李恪昭放下茶盏抿了抿唇,“我得看看他们究竟图谋何事。若你心中有怨有气,今日也得委屈着,且先放一放。这算主君之令,若有违抗……” 岁行云听得发笑,壮着胆子歪头挑衅:“就地打残?” “打残还不得我养?”李恪昭面无表情地同她斗起嘴来,“揍哭就行。” **** 两人说好岁敏之事后,李恪昭又波澜不惊地看过来:“那休书,你还要不要?” “自是要的,”岁行云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这个,怕他以为自己是要出尔反尔,忙道,“请公子放心,我这人痛快,说过的话就如吐出去的唾沫,断没有再舔了吞回来的道理!” 岁行云上辈子长于市井,后又从戎,有时一激动,不自觉地开口就是粗鲁江湖气。 李恪昭被她这话呛得猛烈咳嗽起来,满面通红。 “呃,我只是打个比方。就那么个意思,公子您别顺着那画面去想啊!”岁行云尴尬笑着,不无狗腿地上前替他拍背顺气。 半晌后,李恪昭才横她一眼,艰难从牙缝中挤出:“闭嘴,我没想!往后打比方,请你谨慎言辞。至少,用干净些的比喻。” “公子教训的是,”岁行云退后两步,低头垂首,强忍笑意,“公子方才突然提起休书之事……” “眼下还不是时候,”李恪昭这才道,“我且问你,若我将来归缙,你是走是留?” “自是随公子归缙。” “若届时你拿了休书,也随我走?” “是。”岁行云越听他这话越心惊胆战,总觉自己昨夜是不是说过什么了不得的话,或做过什么了不得的事。 想了想,她赶忙再补一句表忠心:“您是我歃血盟誓认定的主君,我自是生随君侧,死在君前。” “昨夜你说,想去同苴夫人习武,”李恪昭忽地话锋一转,“此事无法应你。眼下那匠人尚未脱手给素循,无法让你如愿;即便将人脱手了,你与苴夫人也不宜太近。能想明白吗?” 岁行云虽有些失望,却也想通了其中利害:“明白了。昨夜是我醉后胡话,我自己都不记得,也请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再怎么说,她在外人眼里总归是“缙六公子夫人”。 若她与卫令悦公开走太近,旁人会觉是缙质子府与苴质子府之间突然来往紧密。 落在蔡王眼里,更是缙国与苴国结盟的信号。解释若再有卓啸煽风点火,那李恪昭与素循都危险了。 “苴夫人那里去不得,但有别的法子让你如愿,”李恪昭稍顿,忽地笑了笑,“往后,每日丑时过半便自去西院,听叶冉指教。” 岁行云与他四目相交,难掩震惊:“公子这意思,西院是……” “是我将来生死存亡之际,最后的退路。”李恪昭定定直视她。 这一刻,岁行云不可抑制地烫了眼眶。 多日前刚知道西院及叶冉这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时,岁行云就猜过,西院和叶冉对李恪昭必定至关重要。 她断定那是李恪昭底线,所以她从未贸然刺探这个秘密。 如今他主动替她敞开西院的门,这意味着何等的信任,不言而喻。 “昨夜你说,后宅狭囿,若许你习武,你执戈能护天地。我便与叶冉打了个赌,”李恪昭眼底淡淡笑意,“让你进西院,等同我以性命下注。岁行云,命给你了。可别害我输。” “公子是想看看,行云心中的天地方寸,到底几何?”岁行云抬头挺胸,笑得豪迈舒张,“虽不知公子为何忽然全力信我,但公子信得对,我定能不负所望!” “为何忽然信你?”李恪昭重新端起茶盏,以氤氲茶香热雾掩去眼底的风起云涌。 “因为你昨夜狗胆包天拍着我的头说,‘你别怕,往后我护你。信我,若护不下来,我跟你姓’。” 岁行云呆若木鸡,满腔豪情顿凝成冰:“我醉酒后,竟有点狂啊……”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1章 第十一章 按照李恪昭所言之意,西院那些人是要用在他生死关头保命的,那是他将来从蔡国全身而退的关键,也是他质子生涯最大的秘密。 岁行云明白,他忽然交付彻底的信任,允许自己进入西院随叶冉习武,绝不会只因她醉后说了两句好笑的狂妄胡言。 定然还有别的原因。 但她也知,李恪昭既拿她不记得的酒后胡话来做托词,她若再往深了问也无意义,他不会告诉她真正原因。至少目前不会。 于是她从善如流地装傻,欢欢喜喜接受了李恪昭的安排。 岁行云想起一事,忙问:“公子,我今日需出门一趟。可否请公子指派随行之人?” 当世民风对女子言行有诸多约束,父族或夫家门第越高,女子所受钳制越严重。 若无家中主事者允准并指派专人随行,女子独自出门会被视为教养不足的粗野之举,非但要受到讥笑指摘,还可能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来”此已有半年,大面上的规矩岁行云都懂了。对于许多糟粕陈腐,她虽心中不屑且厌,却碍于目下无法凭借一己之力改天换地,只能照规矩来。 李恪昭自手边书箧中拿起另一卷书简,口中漫应:“你要做什么?” “您看,我自明日起就得上午习武、下午识字,想必之后不会有太多闲暇时,”岁行云道,“虽说要避嫌,可苴夫人昨日在宫中到底帮了我,我今日理当登门致谢吧?” 李恪昭稍作沉吟,颔首道:“只此一回。看得出你与苴夫人投缘,但你若时常过府与她走动,素循必成惊弓之鸟。” “是,”岁行云打量着他似乎心情不错,便又多问一句,“那匠人,可脱手了?” 提起此事,李恪昭脸色顿时沉凝,摊开竹简时手上略微使力,振出哗啦响。“素循枉为一国公子,果敢决断还不如你。” 他这番评价用词可谓极尽克制,但对苴公子素循的失望之情还是溢于言表。 若经素循之手将那匠人送回苴国,那于苴国可是大功一件,届时苴国君臣必定对这位质蔡数年的公子另眼相看,设法用别的公子换他归苴都不是没可能。 这对素循显而易见是大大利好,昨日在宫中他却含糊其辞,既未让李恪昭着手安排将人暗中交给他去安置,却也未一口推拒,连累得李恪昭也是个进退两难。 岁行云垂眸沉思片刻后,开口道:“公子勿恼。此事我虽帮不上忙,但正所谓旁观者清,我有些看法,若说得不对,公子权当我酒还没醒。可好?” 李恪昭抬头看向她,平静眸底隐有兴味:“愿闻其详。” “民谚说,一样米养百样人。素循虽胆小,但我想,苴国总不能只素循一位公子吧?”岁行云以舌尖轻抵腮帮,稍稍踌躇后,还是选择了直言。 “说白了,您只要将那匠人脱手给苴国,困境立解。那交给谁不是交?此时无论苴国哪位公子将那匠人带回国,其在苴国朝堂的地位都将扶摇直上,只要苴公子们得了消息,自有胆大者愿富贵险中求。” “苴国只素循一位公子在这仪梁城,”李恪昭面无表情道,“出仪梁北门,到最近的苴国边境城池杜雍,来回也要近三月。” 等别的苴公子们得了消息,再做好周密部署,暗中派人潜入蔡国王城来接人,说不得半年都过去了。 而眼下卓啸对那匠人极其重视,若再三五日寻不到人,想必就要撺掇蔡王下令搜城。半年?那时恐怕李恪昭坟头的野草都已丈把高。 “呃,那您当我没说,”岁行云摸摸鼻子,“不早了,您看指派谁随我出门去苴公子府?” “你打算两手空空去致谢?”李恪昭淡淡瞥她。 岁行云面上顿时讪讪,她习惯了“与人相交贵在诚心”,上辈子甚少在意这类繁文缛节的细部。甩着空手登门致谢,这种事……别说,她还真干过。 李恪昭没好气地轻嗤。“让飞星随你去。叫他从府库中取两匹霰花缎、一砖雪顶茶做致谢礼。” “您不是派飞星出门探底去了么?”岁行云不解。 她进书房前遇到飞星,飞星说李恪昭让他去探齐氏与国相府对岁敏不闻不问的缘由,按理不会这么快回来吧? “他手底下有人,不必亲自出去,”李恪昭低头展开案上书简,“他在影壁旁的树上盯梢,你自去寻吧。” ***** 岁行云离去后,李恪昭目光落在书简上,口中却道:“出来吧。” 斜后方的屏风处应声出来位高壮魁梧的中年男子,目光如炬,肤色黝黑,简朴的粗布短褐也掩不去他通身那股肃杀之气。 “叶冉,你知我素来用人不疑。今日此举,下不为例。”李恪昭头也不抬地冷声警告。 叶冉抱拳应诺。 李恪昭又问:“听也听了,你对她做何评判?” “她很古怪。虽面对您时态度恭谨,却并非唯唯诺诺,既敢想,也敢说,光凭这点,就不像希夷岁氏养得出的姑娘。” 叶冉以舌尖抵了抵腮,神情复杂。 “确如公子所言,她与咱们这几年见过的蔡国女子都有不同。” 当世女子大都遵循“在家从父、出嫁从父”之道,尤其以蔡国等中原几大国为最。 这些女子们总是被他人决定一生,甚少有自己拿主意的时候,她们甚至习惯了,根本没有“这是我的事,我来做主是理所应当”的观念。 诸如“我决定我要做什么”这类的话,很多女子是不敢轻易说的。 “就像她方才说要出门,脱口便是请您指派随行之人,而非询问您是否同意允准,”叶冉若有所思,“这就说明她很惯于决断自己要做什么、该怎么做,且并未觉有逾矩之处。如此风范,当世女子之中,属下只十七年前在天子王姬身上见过。” “这不就是咱们想要看到的?”李恪昭提笔蘸墨,“看来,你对她观感还不错。” 叶冉摇头:“有些事切莫片面武断,日久才能见人心。她今日穿了烟霞锦,也不知是刻意还是无心。若是前者,那她眼界、心胸也不过如此。” 李恪昭愣了愣:“嗯?她穿的烟霞锦?” 叶冉的大黑脸上立刻布满了嘲笑:“合着您与人面对面说了那么久的话,却连人家穿的是什么都不知?也是,您到了慕少艾的年岁,只顾盯着人家姑娘的脸看也算人之常情。” 李恪昭浑身嗖嗖冒起冰寒杀气:“胡说八道。我哪里只顾盯着她脸看了?敬你年岁长我一轮,免你死罪。滚去领十杖以儆效尤!” 他只是觉得她眼睛会说话,只要骨碌碌一转,就有许多出人意料的想法与见解。 还挺有意思。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2章 第十二章 人与人之间有时很妙。 岁行云与卫令悦是昨日在蔡王宫中才初见初识,可在卫令悦打了齐文周一拳再带着岁行云跑走后,两人就算是共过患难,今日再相见,情分自是不同。 得知岁行云到访,卫令悦难掩欢喜地命人在花阁备下茶果,再亲自出门相迎。 有道是“大恩不言谢”,感激的话若说多了反显生分,倒不如记情在心,他日涌泉相报。 岁行云未与她虚礼客套,诚心施礼谢她昨日相助后便不赘言,只如熟稔老友般聊些亲热闲话。 卫令悦很是受用。她本不是健谈性子,今日却很有兴致地频频发问,对岁行云的大小问题也答得细致,恨不能立时与这位新朋友相互了解个透彻。 “说起来,我尚不知你闺名。” 岁行云接过她递来的茶盏,扬睫笑道:“悦姐唤我行云即可。” “好名字,”卫令悦点头记下,又问,“对了行云,那齐氏夫妇昨日究竟唱哪出?旁人都说齐夫人是诚心向你悔过,我瞧着却像刻意作态,欲裹挟众意迫你和解。若真有诚意,私下让她夫君递了帖子往缙质子府求见讲和,你总不至于见也不见就将她扫地出门。” 这卫令悦看人看事倒很有几分通透眼光,就这么凭空一推断,虽未全中,与事实却也相去不远。 “还是悦姐眼明心亮,可不就是这理儿?”岁行云点头笑应,“你也瞧见的,开先有齐文周无故出现,半哄半挟想将我带走;跟着岁敏又来那般做小伏低,我不知他俩葫芦里卖什么药,哪敢跟着走。” “说到底,你与那齐夫人出嫁前究竟有何龃龉?” 虽说“朋友之交贵在坦诚”,但有些事并非只关乎自己一人。 尤其是“岁氏族长以八字不合的岁十三蒙混允婚”,这事李恪昭本人虽不计较,蔡王却不会不计较。若走漏了风声,希夷山下怕是要血流成河,岁行云自是不能全说。 于是只能捡能说的来讲,避开八字之事不谈。 “什么?!岁氏原要以她允婚缙公子?而你是要与齐文周议婚的?”卫令悦既惊且怒,“她夺婚在前,竟还敢凑到你跟前来?!那齐文周也是个没脸皮的,既如此,为何还要对你纠缠不休?真是莫名其妙。不过也幸得她夺婚,你才免于遭遇齐文周那下作小人。” “如此想来,还正要谢岁敏‘义气夺婚’,也谢齐文周毁约之恩啊!”岁行云说完,两人相视而笑。 聊过昨日之事后,卫令悦握着茶盏好奇睨来。 “咦,你岁氏同辈姑娘起名,究竟是依单字名还是双字?你称齐夫人‘岁敏’,可你名却又是‘行云’。” 对这个问题,岁行云是早有准备的。只是她以为最先对此疑惑发问的人该是李恪昭。 “我原也是单字名。不过那名略显柔弱小意,身不由己,”岁行云笑笑,将盏中清茶一饮而尽,“经了夺婚那事,我算脱胎换骨,再不像活得如从前那般,便自以‘行云’为名,望自己活得豁达疏阔,存些高远之志罢。” 卫令悦拍案赞赏,却又追问:“那你本名为何?” “不提也罢。”岁行云尴尬挠了挠脸,避而不答。 ***** “对了,悦姐,你习武师从何人?眼下可有谁在旁指点?”岁行云转了话题。 卫令悦道:“出嫁前偷看父兄习武,私自学的。如今无人指点。” “难怪。你练得不太对路,”岁行云认真道。 卫令悦蹙眉:“你从哪里看出来不对路?” “昨日你情急之下挥向齐文周那一拳,本来是想打他颧骨的,出拳后才发觉打偏了,砸到他鼻梁其实是失手,可对?”岁行云反问。 卫令悦惊讶:“对。” “你并非力大无穷的壮硕之人,又较他矮小,挥拳时自下而上斜冲,击出力道就被自然消减近半,远达不到重拳直击的效果。” 岁行云抿茶润喉,从容又道:“如此,你打在他的脸不会造成太大伤害,反可能无端激怒他而被反制。若你练得对路,出拳时就不会想着打他脸颊。” “那我该打他哪里?”卫令悦双目圆睁,虚心求教。 “当时那情况,你手中无可助力的兵器、物事,赤手空拳的话,首选是戳他双眼,活退而求其次重砸鼻梁也行。总之,出手时率先要考虑的,是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务必使他在一击之下短时丧失反扑你的能力,如此才能留出足够时间,保证你逃离到安全的地方。” 岁行云想了想,又补充道:“当然,大多数女子在身长、力量上与男子天生有差,若不经长年累月极其严苛的训练,赤手空拳对阵时女子很难占上风。若有机会,你或可尝试练一种可随身隐蔽携带的兵器。借助器物弥补力量上的不足,是短时间内提升女子战力的捷径。” 卫令悦听得频频瞠目点头,大受震动。“行云,你怎会知道这些?” 这个问题,岁行云也是早早预备过答案腹稿的。 “我父族靠山吃山,农、猎都是族中大事。秋猎时恰逢农忙,不好从佃户、农奴中抽调青壮劳力耽误收成,便会挑壮实些的妇人到猎队补数,是以族中这些妇人平素同样要练箭、习武。我从旁看多了,便也略懂些皮毛。” ***** 叙话近半时辰,卫令悦这才打开岁行云带来的伴手礼看。 当她瞧见那些伴手礼中的霰花缎与雪顶茶时,心下微悸,神情怔忪起来。“行云,这是你挑的,还是……缙公子的意思?” 岁行云有些不安地凑上去打量两眼:“怎么了这是?” “回去替我多谢他,有心了,”卫令悦百感交集地笑笑,“两样都是屏城所产。想是他念我卫氏飘零异邦多年,送这两样供我解乡愁。” 卫氏祖籍故地屏城原属陈国。 陈国是小国,夹在缙国与苴国这两大国之间,隔山又有游牧蛮邦嘉戎时常滋扰杀掠,世代艰难求存。 十七年前缙灭陈,屏城自也纳入了缙国版图。 “……当年我高祖父乃陈国大上造,祖父为陈三军统帅。当初与缙鏖战近一年,打得民不聊生。高祖父于心不忍,便命祖父止戈。之后陈亡于李氏缙,卫氏无颜面对故国臣民,只得举族远走苴国。十七年了,卫氏族人从不敢返屏城故土,只能千方百计搜罗祖籍所产之物聊解思乡之苦。” 如此说来,屏城卫氏对故陈国王室来说是千古罪人,于李氏缙却是无名功臣。 岁行云原以为李恪昭让飞星准备这两样,只是随口任意点的。待到此时瞧着卫令悦的神情,她才明白了李恪昭的城府与手段。 李恪昭急欲脱手那苴国匠人给素循,奈何素循优柔寡断,大约是担心自己接下那烫手山芋后,又被李恪昭反手卖给蔡国,所以迟迟下不了决心。 今日岁行云提出要来见卫令悦,李恪昭在那短短瞬间就看到了契机,且不露痕迹地做出了最准确有效应对。 霰花缎与雪顶茶,这两样都是精工细作之物,耗时费力,价值不菲但绝非日常必须之物。 若百姓不能安居乐业、衣食无忧,是万没心思做这两样东西的。 李恪昭是在告诉卫令悦,虽她故国为缙所灭,但她祖籍故地在缙国治下依旧欣欣向荣。 同时也在暗示,即便看在屏城卫氏的面上,他也不会在背后捅素循刀子。 好个李恪昭,心机了得。 岁行云拍拍心口,冲卫令悦笑笑:“吓我一跳。还以为礼物出了什么茬子。” “行云,我们两府公子皆是异国来蔡为质,若明面上走太近,只怕要引蔡王忌惮,往后只怕是不好在明面上走动的。”卫令悦重展笑颜。 岁行云遗憾点头:“是啊。公子也这样说。” “昨日在宫中被闹得,咱俩都没好好看过那活人棋局,你觉亏不亏?”卫令悦一挑眉梢,笑得慧黠。 岁行云以拳捶掌:“血亏啊!听说那棋局颇有玄机,我还想着好好揣摩一番,全被搅和了。” 岁行云记得飞星曾提过,这种棋局是“战棋”的变种。她觉从这活人棋局的对弈中多少能看出当今主流的战法与兵家方略,于她来说很有观摩的必要。 “咱俩难得投契,若一年半载逢宫宴才见面,那也没趣儿,”卫令悦提议,“仪梁城中有几家大的茶楼、酒肆每旬都会开这活人棋局,听说比王宫里那种玩法更有看头。后天下午城中‘听香居’就要开大局,若不,你随我同去?” 岁行云想了想:“我怕得先回去问过公子。他的处境你也懂的,若我无端往外跑,怕给他惹麻烦。也不知他会不会同意。” 卫令悦笑得颇有深意:“你邀上他一道,他定会同意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3章 第十三章 因卫令悦留了岁行云一道用午饭,她回到缙质子府已是未时近尾。 飘了大半日的如丝春雨已然停歇,府门前的路面有些积水泥泞。 岁行云一路都想着事,下车时没留神,足底重重落地,泥点子在裙摆上溅得四处开花。 容茵“哎呀”一声,忙要上前去擦。 岁行云却不以为意地挥挥手,只是淡垂眼帘觑了两眼,口中嘀咕:“唔,这也是个问题。” 早上出门前,李恪昭已令她明早进西院随叶冉习武。可眼下她现有的衣衫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华服衣裙,束手束脚,这可是个大问题。 “您在说什么?”容茵不解。 岁行云站在原地没动:“容茵,你道仪梁城中有没有哪家布庄会售卖成衣?就寻常粗布短褐那样的。” 她“来”此小半年,前头近四个月都困在希夷山,到仪梁城才不足一旬,对外间许多事的了解仅限上辈子在史书中读过的那些。 后世史书通常只记大人物、大事件,并不会在寻常市井风烟、红尘喜乐这种事上墨过多。 所以她只依稀知道这时也有布庄,但不确定是否有成衣可买。 容茵惊讶摇头:“听说大些的布庄偶尔会制成衣售卖,那也只会挑金贵布料呀。粗布短褐贵人们又用不着,都是寻常庶民方便做事,或者粗鲁武夫日常练拳时穿的,在自家织布裁制就行,谁肯花钱去买现成?” “哦,也是,”岁行云遗憾点点头,“那,你会裁衣吗?” 容茵点头:“若是裁制粗布短褐,那会的。但手艺不精。” “能穿就行,没那么多讲究,”岁行云拎了裙摆步上府门前石阶,又问,“若此时给你一匹布,明早能帮我做一身出来应急么?” “那、那怕是不能够,”容茵为难地咬了咬下唇,“就算通夜不睡,再快也要到明晚才交得出。” 岁行云沉吟片刻,再问:“若给你一套现成的男子短褐,你帮着改改小,这需多少时间?” 可怜她上辈子对兵法远熟过针法,能补个衣衫破洞就已不得了,裁衣改衫这类细活,她实在是力有不逮。 “若只是改小,”容茵抬头看看天色,肯定作答,“入夜之前定能成了。可您要短褐做什么用?” “先别问。总之这事就拜托给你了,”岁行云拍拍她的肩,“我要去与公子说个要紧事,你且备些针线,回头我拿衣衫来你替我改,到时再同你细说。” ***** 去见李恪昭之前,岁行云先叫住了飞星。 “大胡子兄弟,江湖救个急呗?公子让我明早就进西院随叶冉习武,”岁行云无奈笑指身上衣裙,“我的衣衫都是这般,委实不便。想说让容茵替我新裁,这一晚上也赶不及了。能否将你的旧衫短褐先借我一套改改?我从希夷山带的有天水碧织金锦,过些日子裁身新武袍还你,包管你不亏。成交么?” 她态度坦荡,无丝毫忸怩,飞星一时没多想,倒也不觉哪里不对。 “成交!我这就去拿。嘿嘿嘿,回头还我一身天水碧织金锦武袍,这可是你说的啊!” 解决了明日需用的衣衫,岁行云如释重负,这才进书房向李恪昭回禀苴质子府之行的收获。 绕过书架,就见李恪昭端坐在桌案前,专注审视着桌上摊开的一张羊皮图纸,远远看着像是城防图。 岁行云见状,心知该当避嫌,立刻在距离桌案三步处就站定。 李恪昭抬头道:“站那么远做什……你去苴公子府,被人抡地上了?” 他眉头轻锁,盯着她裙摆那片匪夷所思的泥渍。 “咱们府门口有积水淤泥,方才下车时没留神,踩坑里了。”岁行云小步趋近时半垂眼帘,极尽克制才没甩他对白眼。 她得是多不干人事,才会在登门做客时被主家抡地上?呿。 李恪昭颔首:“有事要说?” 岁行云便将卫令悦让她转达的事如实回禀。 “素循在蔡为质数年,几次紧要关头化险为夷,原来是苴夫人的缘故,”李恪昭听完后,似是某些猜想得到印证,坐姿松弛稍许,“她说哪日去听香居?” 见他对卫令悦的“听香居之邀”毫不意外,岁行云便确定他挑那两样礼物果真是有预先谋算的。 “后天,二月廿日午后。她说,未时过半最为合宜。届时我也是能同去的吧?” “嗯,”李恪昭瞥她一眼,“但你明早开始就要进西院随叶冉习武。既要习武,便没有偷奸耍滑的道理。” 岁行云心领神会:“公子放心,我身无长物,惟有勇、毅二字,绝不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后日清早也会按时进西院受训的。” 李恪昭双臂环胸,淡淡睨她:“被叶冉连训两日,只怕到时你去听香居的一路不容易。当真去得了?” 岁行云哪会不知他这是在等看笑话的意思? 她如今这副躯体肉眼可见的柔弱,初初受训两日,就算叶冉手下留情,必也少不得腰酸背疼、四肢发软。那景况再出门去,想也知姿态会有多心酸。 “去得了!便是用爬,那也要去。”岁行云忿忿咬牙。 李恪昭站起身掸掸衣上褶皱:“随你。跟我走一趟西院,领你先见见叶冉,以免明早仓促。” ***** 路上,李恪昭对岁行云简单讲解了西院的人员构成。 “……质子不能带兵卒随行,连近身护卫也不得超过十二人。为策万全,入蔡那年我舅父便替我准备了西院这三十人。其中乐工、乐师共八名,另二十二名则是舞姬。” 对李恪昭舅父那份老谋深算的预见,岁行云佩服得五体投地:“公子离国为质,随身带些乐工、舞姬乃情理中事。旁人见其中多是柔弱女子,便也不会放在心上。” 在此时,乐师、乐工、舞姬属“贱籍”,被认为是供主人消遣取乐的,常年不出门露面外间也不会觉得古怪。 好一招瞒天过海。 不过,岁行云很快又有了新的疑问。 质子身在别国王城,为防其在某些关头做出铤而走险之举,所在国必会在他初来时就将他随行之人细细盘查过。 “习武之人很易被看出与旁人不同。当初蔡王就不曾起疑?” 对她的举一反三,李恪昭欣慰点头:“舅父心知蔡国会在最初时当面验人,是以他们被交到我手中时,全都是当真不曾习武的。” “妙啊。混过了当面点验,之后才开始习武受训,如此公子就万无一失了。”岁行云啧啧称叹。 李恪昭又道:“他们素来不出西院,只知新夫人出自‘希夷岁氏’,但不知你长相。我命叶冉传达,就说你得罪卓啸为飞星搭救,无处可去,愿投奔我麾下报答,这才进西院与他们一同受训。往后你与他们以名相称,勿言姓氏。可有异议?” “公子思虑周全,行云领命。” 岁行云想了想:“对了,说起这个,我既不是‘夫人’,便不该久居主院,却叫公子委屈南院。公子看我搬到何处合宜?只是我还有容茵,若带她住进西院怕是不好解释。要不,飞星、叶冉住哪里?我与他们凑合一院挤挤可还行?” 李恪昭蹙眉:“飞星、叶冉与十二卫同住一院,两个姑娘家和一群大男人挤一院,你觉得合适?” 还行吧?又不同住一间房。岁行云心中嘀咕,却没敢说出口。 上辈子行军打仗,虽男女兵卒各有军帐,可若遇非常之时,大家一起打大通铺也是有的。 所谓同袍,自是坦荡共生的关系。生死都能相互托付,那亲得,比血亲还亲,谁会轻易有什么苟且龌蹉之举。 但此时民风不同,岁行云知道没法讲这道理:“那,公子搬回主院,我住南院?” “可以,”李恪昭总算松了眉心,“你的衣裙怕都不便习武时穿吧?” 岁行云点头笑答:“这等小事公子不必挂心,我已另做准备了。” “我早上才告知你明日进西院,你几时备的新衫?”李恪昭挑眉。 “哦,不是不是。并非新衫,”岁行云赶忙解释,“我也是方才回府时才到这层,便与飞星讲好,请他先……” 正说着,就见飞星臂上挂着一套短褐旧衫飞奔而来。 向李恪昭见礼后,飞星将那套短褐递给岁行云:“喏。咱俩可说好的啊!你得裁一套新的天水碧织金锦武袍还我。” “瞧你这人,我说话……公子?”岁行云呆呆看着李恪昭当面“打劫”的举动,一头雾水。 飞星亦是不解:“公子,您这是做什么?” 李恪昭冷冷道:“天水碧织金锦武袍,我也想要。” “……所以?”岁行云还在发懵。 李恪昭将那套短褐掷回飞星怀中,淡声嘱咐:“我拿一套没穿过的新衫同你换,等着。” 语毕招手唤了远处一名小僮来,吩咐去南院取一套自己的短褐来。 飞星气得想喷他一脸血,追在他背后叨咕叨咕地念:“公子,您这就不义气了吧?我难得有机会……” “闭嘴,”李恪昭回头就是一记眼刀,又瞟向怔在旁侧的岁行云,“她一个小姑娘,穿男子旧衣,你觉得合适?” “您堂堂一个公子,又不缺好衣裳,为什么非得同我争?”飞星挠头,不甘不愿地嘀嘀咕咕。心中疯狂顶嘴,那穿你的就合适?你不是男子? 李恪昭冷面正色:“我堂堂一个公子,想争就争了,还需向你细禀缘由吗?” 为什么要争?这可真是个好问题。他自己都不知为什么。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4章 第十四章 世人常有误解,以为戎马者多鲁勇、头脑憨直,不善察言观色,遇事往宁折不弯。 可事实上,越出色的将帅之才越擅于无声处听惊雷。更擅迅捷反思并承认错处,果断调整自身言行以求与环境大势相融。 若无过人敏锐与圆滑机变,如何在风云瞬变的激战中带领部属同袍们胜而求生? 岁行云上辈子虽远未到一军统帅的地位,但她是有实战经验的精锐之师先锋小将,毫无疑问是个擅于求生之人。 接过李恪昭的衣衫,岁行云拘礼道:“问飞星借衣衫,是行云考虑欠妥,请公子宽宥。初时只顾着事急从权,又自觉与他同为公子下属,便是同袍伙伴,坦荡荡借个衣物来穿不算大事。” 可她忘了,当下民风与后世大不同,非血亲又非伴侣的男女之间,私相借、赠衣物,哪怕初衷坦荡也易被人诛心,闹不好要落个“轻浮浪荡”的名声。 但若是主君赏赐,便没了这层隐忧。 “多谢公子赏赐。”岁行云想,李恪昭拦下飞星,改拿自己的衣物给她,也算是一种保护与不动声色的提点吧。 “赏什么赐?”李恪昭冷脸隐隐泛青,似有些怄火,“借给你的。记得拿天水碧织金锦武袍来还。” 岁行云将衣服转交给容茵拿去改动后,便随李恪昭往西院去。 途中,她又问:“不知府中管事是哪一位?请公子示下,往后若再遇这等琐事,我也好先请管事帮忙斟酌。” “府中琐事无专人掌管,这几年都是我与叶冉、飞星胡乱分担。往后若衣食用度上有需,可……”李恪昭卡顿一瞬,才接着道,“可说与叶冉。叶冉在我们三人中年岁最长,又是我公父跟前出来的人,考虑事情会较周全稳妥。” “是。”岁行云应下,规规矩矩跟在李恪昭身后半步。 路上见李恪昭仍是冷面不豫,岁行云有些忐忑:“公子似有薄怒,是不是我想岔什么了?莫非,公子本意并非想提醒我,不可私自问别的男子借……” 李恪昭回眸淡睨,打断她的自说自话:“你遇事头一个想到寻飞星帮忙,为何?” 岁行云老老实实答:“我既认公子为主君,便当有为人下属的自觉本分。不为主君分忧,反倒拿衣物这等细小之事叨扰,岂不是上赶着找骂?” 按她上辈子习惯的人际准则来类比,飞星等同与她级差不大的同袍,而李恪昭则不啻于主帅地位—— 她好端端一个人,又不是生来欠揍缺骂,吃饱了撑的才会拿这种私下小事去烦主帅。 李恪昭举目望天,嗤之以鼻:“如此说来,你与飞星倒是颇不见外。” “哦,”岁行云恍然大悟,“原来公子只是不甘遭受伙伴冷落。” “闭嘴。若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揍你。” 他恼羞成怒的威胁并未使岁行云惊恐,反倒惹得她哈哈笑出声。 此时此刻,他在岁行云眼里终于不再只是史册上那个功业煊赫、千古流芳,却无具象的“缙王李恪昭”。 是个前途可期,却有血有肉、喜怒生动的十九岁少年。 是她决心浴血跟随的主君,也是与她并肩的伙伴之一。 红尘有幸,如此甚好。 **** 翌日天不亮岁行云就进了西院。 西院原有受训者中,女子二十二名,男子八名,皆由叶冉调度指点。飞星与十二卫无事时也会来加入,大多做为喂招的陪练。 因不能为外间人察觉西院所行之事,质子府也不能私藏大量兵器,这些人的日常作训只能便宜行事、因陋就简,更偏于单一的力量提升与简单阵型配合。 魁梧黑面的叶冉是个严格却不刻薄的教头,知岁行云这身骨没底子,便只让她先单独做些基本功。 无非就是扎马步、卷腹、举石、短距急速折返之类。 这些事,上辈子的岁行云打从记事起就开始练的,如今虽做得勉强又狼狈,但谁都看得出她尽了全力,叶冉每每下达指令并做过示范后便便不再格外苛求,由得她一点点慢慢来。 于是她一边认真而艰难地依令行事,一边悄悄将所有人都打量过。 休息间隙,她也主动与人攀谈、熟悉,到午时出西院之前,已将这些人的姓名全都问过一遍。 其中并无她要寻的“那个人”,她有些失望,进而生出不可名状的茫然。 上辈子所学所长都在脑中,只需假以时日,在西院按部就班恢复体力与武艺,她很快就能成为岁小将军该有的模样。 可有什么用?“那个人”并不在此。 她甚至怀疑,“那个人”究竟是真的存在过,还是后世史书讹传杜撰。 下午在书房识字时,岁行云恍兮惚兮想着心事,言语少了,神情也木然许多。 李恪昭与飞星、叶冉在旁就着那卷羊皮上的城防图商议着什么,她是半个字也没听见。 忽然,一册竹简横飞而来,砸落在她右手边的桌面上,惊得她一个激灵,神魂归位。 抬眸正对上李恪昭的冷漠脸:“新教的十五字都认得了?” 她向来一点就通,又甚为自律,前些日子都是李恪昭教过以后,她便埋头反复书写以强化记忆。 今日却一反常态,频频提笔呆怔,李恪昭早察觉她不对劲,已忍了她将近半个时辰了。 岁行云木木摇头。 “既不认得,还敢当着公子的面发呆?找揍呢?”飞星幸灾乐祸地起哄。 “这就写。”岁行云没精打采地重新提起笔。 她自然不想找揍。她想找的,是一个叫“卫朔望”的人。 ***** 因战乱、国难等缘故,之后的两千多年里有大量史料陆续散佚,再加之此时的“上古雅言”这种字体在传承中出现断层,后世保存完好的可信正史中关于李恪昭的记载其实并不多,也就《缙史》中关于开国主的部分里详细记载了一些与他有关的重大事件。 至于他在质子时期具体处境如何、最终怎样躲过卓啸追杀平安归缙、哪年相王、何时一统天下等等,连后世史家各派之间都因缺乏明确正史记载而无法达成共识。 是以,“缙王李恪昭”这位对后世进程有重大影响的君王,流传于世的许多生平事迹,多来自史料旁证、野史传说、话本戏文。 在岁行云的记忆里,后世所知李恪昭身边最重要的人物,并非叶冉,更不是飞星,而该是那位写下《朔望兵阵》的兵家大能卫朔望。 此人在后世史学界褒贬不一,但甚得兵家推崇,所著《朔望兵阵》更是后世兵家学子入门必读,算起来也可谓是岁行云上辈子的启蒙先师之一。 《朔望兵阵》对后世的意义并不在于其中阵法与计谋有多玄妙,而是它首开先河,提出“兵者诡道、兵种详分、情报先行”的治军用兵方略。 在卫朔望提出这观念之前,列国作战皆以“用计用间”为耻,不屑使用斥候刺探敌军情报,对战多是粗暴的大兵团正面对垒强攻,纯粹力量与人数的比拼互耗,而兵种细化分类更是无从谈起。 而这些,恰是岁行云真正的强项。 更重要的是,卫朔望首开先河启用了成建制的女兵女卒。 据史载,有了卫朔望先行,之后才有各国纷纷效仿,募兵对象不再只限男子,女子才逐渐有了光明正大凭军功争取赏赐与爵位的机会。 随之便一步步有了与男子同等的读书受教、承袭家业、出将入相,甚至问鼎天下的可能。 岁行云铁了心要留在李恪昭身边,为的就是寻机会效命于卫朔望麾下。 可眼下这局面让她忐忑。 她心中是当真有些没底了。世间到底有无卫朔望这人? 若这世间并无此人,或尚需再等许多年他才会出现在李恪昭身边,那李恪昭能否真正重视她的价值,早早给她机会一展所长? 想着想着,岁行云又停了笔,偷偷朝李恪昭投去幽幽一眼。 却不幸被对方逮个正着。“看什么看?我脸上有字?” 不知怎的,她总觉李恪昭语气隐隐有点气急败坏的狼狈感。 “字倒没有。只是公子脸上泛红,”岁行云随口敷衍,低头继续写字,恹恹提醒,“或许还是打开窗透透气为好。” 然后,她就听到飞星起身开窗的动静,以及叶冉中气十足又仿佛洞悉天机的爽朗笑音。 ***** 二月廿日,午时近尾,听香居。 因今日听香居的“活人战博棋”赌盘开得极大,自是宾客络绎。 听香居后院有一处开阔的演武场,正是为这棋局而辟。为方便客人们观战,四围都起了以跑马回廊相连的高台雅阁。 每间雅阁皆以金红纱幔遮蔽,如此,不愿当众露面的客人便无后顾之忧。 李恪昭早早订下三间相连的雅阁,最外一间留了自己的人望风,中间空置,他与岁行云则在最里间等候卫令悦的到来。 接连练了两个上午的基本功,岁行云自是浑身酸疼、四肢发软,被人领进来时僵手僵脚又颤巍巍,时不时难受得险些将五官拧到一处。 今日李恪昭将与卫令悦密谈那位匠人的交接之事,岁行云知自己插不上话,纯粹就是来做陪客的。 如此倒顺遂她意,正好专注观摩活人棋局。 卫令悦还未到,她便径自搬了椅子坐在雅阁最前,顺手捞了金红纱幔遮去大半脸,再将双臂交叠在栏杆上,下颌懒洋洋杵在臂上,俯视着场中战局。 听着伙计站在棋盘正中大声说明规则。 每局三队人混战攻防,每队分别六人为子,另有一人为“执棋者”。场中有预先画好的棋盘,却非寻常棋盘。 纵横交错的走线中,分别有表示“城池”的五个大空格。 对战时,各方“执棋者”先掷箸,确定各自此次可行棋步数,再以旗语指令棋子前进方向。 若有两队甚至三队人进到同一落子点,便可就地展开对攻或混战,将对方的人推出棋盘边沿即算“吃下此子”。 最终胜负,以哪队“占领城池”及场中剩余棋子更多来做判定。 第一局开,三方“棋子”登场。 十八名“棋子”皆覆了面具,并分别着金、银、铜三色铠甲做两队区别。 三方“执棋者”同样覆了面具,以一红一黑两支三角小旗在场面打旗语落子。 开场锣响,三方皆摆开了横蛇阵。 果然是正面对垒的粗糙打法,毫无战术可言,就看哪边“棋子”更能扛住对方的重拳猛攻罢了。 岁行云失望地撇撇嘴,侧过头靠在手臂上,只以余光懒散挂着场下局势。 “不是心心念念了好几日?来了却又打瞌睡。” 背后突然响起李恪昭冷淡轻嗤。 岁行云轻扯唇角,头也不回道:“村头打群架都比这有看头。” 李恪昭上前半步,面无表情凝了她片刻,倏地侧身背靠墙面,隔着金红纱幔发出一串急促鸟鸣。 岁行云正疑惑,余光不经意往场下一瞥,立刻惊得站了起来。 铜方“执棋者”快速挥出一串让她熟悉而震撼的旗语—— 甲组定。乙组正一。丙组进右二。 “这是……”岁行云激动得眼泛水光。 “回雁破军阵,”李恪昭轻抬下颌,不咸不淡道,“瞧你这两日没什么精神,赏你看个热闹。” 岁行云泪眼朦胧地看看场中阵型变幻,又回头觑了他半晌,忽道:“你站过来些。” “嗯?”李恪昭皱眉,却还是依言近前。 岁行云照着他肩头就是一拳,含泪笑骂:“李恪昭你是不是闲的!” 吃饱了撑的,杜撰个“卫朔望”出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5章 第十五章 当李恪昭眉头一皱,岁行云立刻惊觉糟了个大糕。 她竟在激动之下动手殴打主君、出言不逊并直呼其名。 更紧要的一点是,虽后世对《朔望兵阵》的成书年代存疑,但此书明显是对海量实际战例的复盘、总结与经验提炼,光凭这点,此书就绝无可能在李恪昭质子时期著成。 既世间尚无此书,那此时只怕也没有“卫朔望”这回事。 况且,李恪昭熟知“回雁破军阵”,只能说明他与卫朔望有紧密关联,并不能确凿证明他就是卫朔望啊! 岁行云因着卫朔望的事忐忑生愁,神思恍惚已有两日。适才忽见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便激动得方寸大乱,言行全不过脑,如此纰漏还是复生以来头一回。 她懊悔地咬住舌尖,整个人讪讪僵住。 眼下最紧要的并非“如何证明李恪昭与卫朔望究竟是否同一人”,而是此情此景到底该如何收场。 李恪昭沉默垂睫,无言睨着还抵在自己肩前的拳头。 岁行云立刻变拳为掌,假模假样以指尖在他才挨了一拳的肩头拂两下:“我是想说,公子近来有许多事要费神,却还留意到我没精神……我受宠若惊,一时语无伦次、口不择言……” 她将手收回去背在身后,略掀眼皮觑他:“若不,我让您打回来?” 李恪昭这才抬眸,冷冷淡淡瞥她一记。 他板着脸冷眼沉默时最难断喜怒深浅,什么都不必做就能释出让人无所适从的威压。 岁行云咬牙闭目,昂首直腰:“来吧。一拳泯恩仇!” ***** 李恪昭无声打量着面前这双目紧闭,如壮士断腕般的小姑娘。 他岂会看不出,她方才泪中带笑的一拳,以及脱口而出的那句“李恪昭你是不是闲的”绝非受宠若惊之故,反倒更像“如释重负”。 很显然,她藏着一桩隐秘心事。 但他不打算刨根问底。因为知道就算问了她也不会吐实,否则她不会用这看似胡搅蛮缠的泼皮路数搅和场面。 这家伙从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就诸多古怪与破绽,不差这桩。 旁的不说,单初见那日清晨她突如其来的歃血盟誓,就比眼前这事古怪得多。 他虽有把握她对自己无恶意,却也一直坚信她留在自己身边必定另有图谋,是以这些日子没少留心她。 他也真是闲的,就想看看她到底所谋何事。 “没事瞎闭什么眼?”他伸手在她额角弹了一记。 岁行云捂住额头随意揉了揉,一副贼眼溜溜的模样:“这就算了?公子真不打回来?” “就你这样儿的?我一拳能将你捶飞到底下棋格子里躺平,”李恪昭转身走向阁中圆桌,“看你的热闹去。” ***** 未时过半,场中棋局战至酣处,四围雅阁中的看客们纷纷拥至栏杆前,助威与喝彩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就在满场大多数人都全神贯注于棋局时,帷帽遮面的卫令悦如约而至。 出乎意料的是,她并非独自前来,随行的还有面上涂了蜡黄易容粉,扮作随护的苴公子素循。 之前在蔡王宫宴上,因男女宾客不同席,岁行云并未仔细看清过素循长相,只远远瞧过他身形轮廓。 今日这般近距再瞧,虽有简单易容,却也瞧得出五官该是俊秀的,举止做派也是矜贵风雅的公子气。 可那性子却优柔寡断到叫人叹为观止,岁行云窥一斑而见全豹,多少能想得到卫令悦成婚五年来有多不易。 今日说穿了不过就是三两句话的事。 若素循下定决心要接手那匠人,与李恪昭商议好交接地点与方式就算完;若他反复衡量后仍觉接受那匠人的风险大过将之送回苴国能谋的利益,那婉言谢绝便是,李恪昭自会另行安排。 可素循既不说要人,却也没说不要,虽言辞无不得体之处,但翻来覆去就是在表达他在此事上有许多难处。 话说丑些,李恪昭打算将那人交给他,无非就是个双方互利互惠的顺水人情,他那些难处与李恪昭有什么干系? 李恪昭终于耐心尽失,冷硬打断素循翻来覆去许多遍的顾虑与踌躇:“苴夫人,贤伉俪今日来之前究竟做何打算?给句准话即可。” 虽说李恪昭与素循各为一国公子,如此强横打断对方的话实在失礼,但岁行云完全能理解李恪昭内心有多暴躁。 莫说打断,她甚至有点想打人。 时局变幻莫测的大争之世,素循如此优柔寡断、夹缠不清,能在异国为质多年而安然无恙,实在可称人间奇迹。 卫令悦深吸一口气,歉意笑笑:“人,我们要。但有一事需缙公子好人做到底。” “请讲。”李恪昭索性彻底无视素循,只专注与卫令悦谈条件。 卫令悦道:“蔡王与蔡国上将军显然对那人志在必得,我夫妇在此无可靠人手,想将他送出仪梁都难,更别说千里迢迢送回苴国。缙公子既给这人情,不如就给彻底,将人护送到苴国边境的杜雍。” 她痛快,李恪昭更不拖泥带水:“送到杜雍,交给谁?” “持我玉佩,交予杜雍城守军主将周正。” “此人可靠?” “卫氏门客出身,老母妻儿皆在我兄长封地,”卫令悦轻吐一口气,浅声道,“缙公子大可安心。” 李恪昭颔首:“我冒险替你们将人护送千里,有何好处?” 卫令悦将手摊到素循面前,以眼神催促。 素循犹豫片刻,从怀中拿出一张折叠好的绢帛,轻轻放在桌面。卫令悦也将一枚中空镂刻“卫”字的玉佩并排放在绢帛旁侧。 李恪昭去过绢帛展开扫了两眼,立刻将之捏在掌心,神情无波无澜收了那玉佩:“成交。” 岁行云端起茶杯,心中叹息:痛快人办痛快事。 再看看素循,顿觉真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 正事敲定,李恪昭与素循便先后各自离去,留下岁行云与卫令悦两人安心观棋局。 可惜两人各怀心事,看着棋局都有些心不在焉。 “悦姐,你那夫君……”岁行云欲言又止,最终不忍,还是换了个说法,“眼下大势,诸侯间今日友明日敌都是常事,质子们从来都是朝不保夕的。苴公子这般优柔寡断没个定准,若局势生变,你们可有预备退路?” 素循看着就是个没主意的,真的很让人担心。 “你别瞧他那般模样,也不是全无准备,”卫令悦自嘲笑笑,“若然局势有变,当年入蔡时带的那几人,可全是要以死护素玚归苴的。” “素玚是谁?”岁行云以指挠脸,“你们的孩子?” “妾生子。到底唤我一声嫡母,就也算这孩子有我一份吧。”卫令悦认命笑叹。 虽说以素循的出身,即便拥有十个八个美妾在当今都不算惊世骇俗,但岁行云仍觉不可思议:“他还有个妾?” 那素循也太没轻重了吧?身在异国为质,性命都朝不保夕,还有闲心思纳妾?! “不是‘有个妾’,”卫令悦竖起三指,“三个。” 岁行云以掌按住额头,脑仁儿疼:“还三个?!悦姐啊悦姐,这你也能忍?!” “不忍又能如何?自来王孙贵胄不都如此?或许少少有几个例外吧,可惜没落到我头上,”卫令悦端起茶杯,苦涩一哂,“成婚五年无所出,也算我有愧于他。罢了,不说这些,还是谈点高兴的吧。你道,这场下三队谁会赢?我还没下注呢。” 到底是卫令悦的家务事,说破天去外人也没法当真帮上什么,见她不欲再深谈,岁行云只得蔫头搭脑收了义愤。 “铜色盔甲那队。你尽管押这队,输了我赔给……哦,我没钱。哎呀,总之这队指定赢,悦姐你信我就是。” ***** 申时过半,听香居的棋局也全都结束。今日先后共战三盘,铜盔甲那队出战两盘皆大获全胜,卫令悦自也赢得个盆满钵满。 她只当岁行云是福星高照,将赢来的银钱分了些给岁行云,又笑吟吟相约月底大局一同再来。 岁行云应下,目送她戴好帷帽离去后,才愁眉苦脸慢吞吞下了楼。 飞星正百无聊赖地环臂倚在楼下廊柱旁,口中衔着一支细嫩草芯。见岁行云拧着五官艰难迈着酸疼双腿下楼,他乐不可支地拍起了柱子。 岁行云慢慢挪下来,摸出一粒碎银就往他头上砸去。 飞星眼明手快,凌空接下这飞来横财:“哟?这个好。再来再来!” “想得倒挺美,”岁行云笑瞪他一记,边走边道,“你怎么在这儿?” 中午她跟着李恪昭来时虽带了几个人随行,飞星并不在其中。 “公子有事先回府了,吩咐我留在此处等你,”飞星谨慎地左右看看,放低了音量,“你哪儿来的钱?” 岁行云满脑门子事,便也没细想为何会是他在这里等着护送自己回去。 “悦姐……哦,就是苴夫人,她赌棋局赢的,分了我一些。” 飞星大惑不解:“别人赢了钱分给你,这不是好事么?你怎的一副咬牙切齿状?总觉你此刻张嘴就能喷出火来。” ***** 听香居毕竟人来人往,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岁行云憋了一路,回到缙质子府中,才扯了飞星站在中庭回廊下倾诉满腔义愤。 “你知那素循有多王八蛋吗?他府中居然有三名小妾!” “啊,这事我知道,仪梁城内八成的人都知道,”飞星不太懂她怒从何来,“也不算十分……王八蛋,吧?薛国质子府上不单五个小妾,还有两位无名分的呢。” 岁行云听得肝儿疼:“他们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薛公子那头我说不好。反正素循曾亲口对人说过,是因苴夫人成婚五年无所出,为了后嗣才不得已纳妾的。”飞星也知岁行云与卫令悦投契,语气里便多了几分宽慰之意。 可这说法完全没能平息岁行云的怒气:“可去他祖宗的棺材板儿吧!他有一位夫人、三名小妾,却拢共就得了一个孩子,这不明白着是他不能生么?!我悦姐还没嫌弃他呢,他倒一顶帽子将人扣死了!” 飞星愣了愣,目瞪口呆:“不是,你等等。素循一个大男人,他怎么生?” 这话将岁行云也问得愣住了。 与飞星面面相觑片刻后,她才回过神,明白是自己这是气得词不达意了。 于是两人一起捧腹笑得东倒西歪。 “大兄弟,你别钻字眼啊!哈哈哈哈,”岁行云笑得躬身捂在腰间,我又不是说要他亲自生……” “生什么?”李恪昭冷淡嗓音隔空飘来。 岁行云与飞星双双一凛,同时站直敛神,庄重面向李恪昭。 李恪昭大步流星迈过来:“哑巴了?” 飞星被他盯得心中发毛,赶忙笑答:“呃,我俩说生孩子的事呢。” 岁行云忽觉后勃颈一阵凉风倒灌,总觉哪里怪怪的。 李恪昭目如寒冰在她与飞星之间来回扫了两次,眼尾夹出锐利锋芒:“恕我耳背。你俩,说什么的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6章 第十六章 岁行云终于明白哪里不对劲,赶忙解释:“咳,公子莫误会,飞星他嘴瘸,说的是‘素循府上生孩子’的事!” “对对对,就说这呢。她才来仪梁不足月,”飞星指了指岁行云,“方才从苴夫人那里得知素循府上有三名小妾的事,正替苴夫人抱不平。” 岁行云猛点头,又朝李恪昭找起了认同:“公子您看,素循他有一妻三妾,却只得一个孩子。这子嗣稀少的事,分明也可能是因他自己不中用,对不对?!他竟有脸在外说嘴,怪我悦姐……呃,苴夫人。道貌岸然地说是因苴夫人无所出,他才被、迫纳妾。呸!他个色令智昏的伪君子!” “你俩倒是什么都敢聊。还越说越来劲?”李恪昭眸底稍霁,耳尖微红,板着脸严肃道,“妄议别国质子床帏私事,成何体统?往后慎言。” “得令!”岁行云迅速收了火气,笑眯眯望向李恪昭,“公子即便在自家地盘也不在背后说人,这才真君子。” 飞星鄙视地棱她一眼,嗓动唇不动地嗤笑:“见风使舵的马屁精。” “滚。我这是言为心声。你个嘴瘸的木脑壳懂个……啊。”岁行云也从牙缝里挤出反击。 “还让你们太闲了,”李恪昭冷眼扫过二人,“跟我进书房。” 岁行云跟上,歪着脑袋好奇觑着他追问:“公子要吩咐我差事?” “你的差事简单,今日的十五字还没认,”李恪昭回眸向飞星甩出一记冷笑眼刀,“至于你,事就多了。” 飞星惊得一蹦三尺高:“还来?!我有多忙公子您能不清楚?又不给我添人手,这是要逼得我薅一把头发吹出八十个我么?” “吹出八十个你,你就不忙了?不会的,”李恪昭嗤之以鼻,“须知你缺的并非人手,是脑子。” 岁行云乐得都忘了身上酸疼,哈哈笑得惊了树上飞鸟。 而惨遭羞辱的飞星敢怒不敢言,只得以一招平地空翻表达心中郁郁。 ***** 接连两日早起在西院练武,岁行云此时是提笔就抖,写出的字宛如鬼画符。 好在旁桌的李恪昭专注与飞星说正事,并未腾出空来监督催促,她便趁机搁笔,一边揉着酸疼的胳膊,一边支着耳朵听他俩说什么。 “……前三日她都是大清早就跪在府门口,最多一个时辰就走。您说按兵不动,我便只是让人在影壁旁的树梢上盯着。今晨她没再来,我便立刻安排了人往齐文周府邸周围打探动向,据说是她病了。” 飞星这番话让岁行云蹙眉。听起来,是在说岁敏? 李恪昭冷哼:“说你缺脑子,你还不服气。我叫你派人盯她,仅仅是为确认她每日来不来跪?” “糟!”飞星如梦初醒,懊恼抱头,“您的意思是,齐文周今日出门了?!” “方才蔡王遣使来传,让我明日进王宫赴宴。如此,你说齐文周今日是否出门?”李恪昭寒声不豫。 飞星低声哀嚎:“完了完了。那他今日就是去见了卓啸,还是他祖父齐林?” 弄清楚齐文周今日向谁求助,使之说动蔡王命李恪昭进宫,这直接关系着对明日事态走势的预判。 李恪昭被他问得来了气,一巴掌削在他头顶上:“命你主责探事,你问我?!” 飞星自知有过,不敢还嘴更不敢还手,抱着头叫苦不迭,连连自责。 岁行云忧心忡忡地看向李恪昭的侧脸:“明日就这么两眼一抹黑地进宫去,公子您不会有危险吧?” 飞星只安排了人盯岁敏行踪,却未留心齐文周今日去见过谁,这让李恪昭陷入被动,甚至不能确定明日真正的对手是谁,届时只能全靠随机应变,形势不妙啊。 “这些事我自会应对,不必你分心发愁。你不专心写你那鬼画符,”李恪昭倏地扭头瞪来,“总看我做什么?” 岁行云尴尬地动了动肩,扯出笑脸:“我手酸,就歇一小会儿。没看您,没看您,我正和您同仇敌忾,帮着瞪飞星呢!” “我自己没眼睛?要你帮?”李恪昭语气不善,唇角却隐隐上扬,“老实写字。” “是。”岁行云不懂他在高兴什么,但也没多问,乖乖听命执笔。 别说她不懂,李恪昭自己都不懂自己在高兴什么。 ***** 次日清早,岁行云进西院之前,李恪昭已整装进宫。 她心中七上八下地迈入西院,惊见飞星居然也在,立刻急了:“你怎未随公子进宫?!” 飞星还未答话,叶冉神出鬼没地从他背后冒头,提溜着他的后衣领,咧嘴笑得凶残。“因为他得挨老子一顿揍!” 看来叶冉气得不轻,都自己给自己抬辈分了。岁行云啧舌:“他……又做了什么?” “这混球昨日从我这儿偷人!” “你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也嘴瘸?”飞星反手与叶冉缠斗起来,边打边悲愤申辩,“偷你大爷的人!那是公子让我将他们几个带去的!有本事你去揍他!” “这不就是因为不敢揍他,这才只能加倍揍你么?”叶冉咬牙切齿,拳来脚往间周身如挟风雷隐隐,“人你偷就偷了吧,竟是带去赌棋用的?!老子精心训出的一颗颗好苗子,就做这般没出息的玩乐?!” 其实岁行云第一次见叶冉就看出,他与李恪昭、飞星虽然都有习武根底,但他与李恪昭和飞星有明显不同。 除了因年长一轮而更多几分成熟稳重外,他身上有种“一脚踩在死字上”的肃杀血气。 那是有过真刀真枪临敌经验的战士才会有的气质,岁行云不会错辨。 此刻再见他与飞星动手的场面,她更能确定自己的判断了。 无一招一式是花哨赘余,全是力求一击毙命的刚猛杀招,却又很有分寸地不会真正伤害到同伴。游刃有余,收放自如。 飞星被叶冉死死压制并非技不如人之故,是因实战经验欠缺之故。 “叶大哥,昨日其实也不算玩乐,”岁行云扬声笑喊,不偏不倚道,“如今我们缺临敌实战的机会,昨日那种棋局,在这短处上很有补益的。” 叶冉突然中道撤拳,负手侧身,飞星预判迟了半步来不及收势,侧踢出去的长腿扑空,当场劈了个扎扎实实的一字马。 陆续赶来围观的西院众人捂嘴闷笑。 叶冉拍拍手,指着痛到快要泪流满面的飞星,一本正经地环视众人:“瞧见了吧?基本功扎实,关键时刻能救命。” “叶冉你不是人!”飞星倒地躬身,痛得憋红了脸,络腮胡根根颤抖,“这时还拿我来‘教学相长’,禽兽不如啊……” ***** 众人开始今日的训练后,叶冉将岁行云带到场边,让她蹲着马步顶水缸,自己则大马金刀跨坐在一旁大石头上。 “昨日的棋局,如何有补益?说来听听,”叶冉目光如炬地盯着她颤抖的双腿,“气沉丹田,下盘扎稳些。” 你让我答话,又叫我气沉丹田?!岁行云很想瞪他,奈何头顶着水缸不能乱动,只好目视前方暗暗调息。 “叶大哥未曾亲临过那棋局吧?”岁行云气若游丝地小声发问。 叶冉随手从旁抽了支草芯叼在口中:“不曾。那不是玩物丧志的游戏么?” “公子是否玩物丧志之人,叶大哥应当比我更了解。月底还有大局,到时你可亲自去看看,”岁行云咬牙,艰难承受着头顶水缸的重压,小腿肚隐有抽搐之感,“这时我怕讲不清……” 叶冉笑出一口大白牙:“我看你是怕说多了话要站不稳了吧?” 知道你还问?!果然禽兽。岁行云心底腹诽,却并知他用意何在,对他就此多了几分亲切感。 从前军中训新兵,老油子教头们都爱这么做。 偏要在别人艰难苦撑时在旁问些不着四六的话,看起来是刻意作怪,实则在帮助新丁稍稍分散心神,如此不知不觉就能撑得久些。 “方才你进来时,见飞星未随公子进宫,是替公子担心呢?”叶冉将草芯尾端咬得扁扁的。 “是。”岁行云从牙缝中迸出一字真言。 “为什么?” 勉力支撑好半晌的岁行云已开始两眼起雾了,但上辈子四年军旅生涯养成的习惯已刻进骨血,只要主训教头未下达停歇指令,抵死也得扛下去。 见她不答话,叶冉催促:“问你话呢。为何担心公子?” 这还能为何?若李恪昭有什么差池,她在这世道就很难寻到机会,而后世的进程也可能大乱啊! 当然,这话没法说。 岁行云一口银牙险些咬碎,分神挤出个答案:“他若有差池,我也活不成了。” 叶冉点点头,总算将她头上水缸取走。 “我说你这小姑娘,好好的夫人不做,却偏要做下属,原来竟是欲擒故纵?” 精疲力尽的岁行云跌坐在地,目光涣散地仰头看向他的大黑脸:“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叶冉摸着下巴打量她:“那是,投其所好?” “你在说什么?”岁行云脑子有些跟不上趟了。 “我没别的意思,”叶冉蹲在她面前,认真看进她眼底,“公子活得不易。若你当真心仪他,待他好些才是正经。不必为了让他另眼相看就自己找这么多罪受。” 岁行云总算明白他的意思,一张嘴艰难开合半晌:“这误会可大了。我并非……我没……呃,我不喜欢他那样的。” “公子哪儿不好了?你还瞧不上?”叶冉惊讶中带着护短怒色。 “他很好,将来必成大器,我也会誓死追随,”岁行云急促喘了片刻,咽了咽口水,“可我喜欢会‘嘤嘤嘤’的那种。” 话音一落,叶冉猛地跌坐在地:“啥玩意儿?!你喜欢……姑娘?!” 岁行云噎得险些背过气去。哦豁,这误会就更大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7章 第十七章 某些观念历经两千年传续演进,在后世已是无需解释的天公地道,可惜此时才是“最初”与“从前”。 哪怕后世人人皆知,李恪昭与他的左膀右臂们是推动“女子与男子生而等同”的先行者,但这个造福千秋万代的观念在眼下还只是混沌萌芽,连先行者们自己都尚在矛盾与困惑中艰难探索。 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 面对叶冉不可思议的眼神,岁行云才算真真切切地明白,许多对后世姑娘们理所当然的事,需经过先辈前人们多么艰难而漫长的努力才一步步变成那样好的将来。 岁行云坐在地上喘半晌后,姿态豪迈地一把抹去面上汗水,笑道:“会‘嘤嘤嘤’的怎么就一定是女子了?” 叶冉眉心皱出几道深深褶痕:“男子‘嘤嘤嘤’像什么话?只有姑娘家才那样。” “叶大哥此言差矣。各家一样米还养得出百样人呢,天下这样大,怎么就没有‘嘤嘤嘤’的男子了?又没哪家王法说‘若男子嘤嘤嘤要被抓起来问罪砍头’。”岁行云有理有据怼了回去。 对面的叶冉也坐在地上,双手反撑,上身略微后仰,眯起眼睛歪头打量她,讪讪哽了半晌。“倒确是没哪家王法这样说。” “” “你这小姑娘,脑子里偷长些什么稀奇古怪的蘑菇?”他以拳头轻敲自己额角,似是在帮助打通脑中关窍。 岁行云笑弯了眼,盘腿坐正:“叶大哥可成亲了?” 叶冉摇摇头:“尚未。” 她说这些话时的语气、姿态太过自然,仿佛一个调皮小兄弟没大没小寻老大哥扯淡闲谈,让叶冉数度恍惚疑心,这他娘根本就是个男扮女装的“假姑娘”! “那咱们假设啊,假设,将来你出人头地、威震天下了,到时世间各式各样姑娘都排在你跟前任选,但只许你挑一个。仔细想想,你会选什么样的?”岁行云搓手笑望着他,以眼神催促他速速决定。 “若只能挑一个的话,”叶冉摸着下巴稍作沉吟,诚实道,“我喜欢长得好看的。天下男子都喜欢长得好看的。” “废话,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便是女子挑伴侣,也不至于专捡长得不好看的选啊!我是说性情,性情!”岁行云捏着拳头强调。 “你想想,家中有个端和娴静、温柔体贴、知冷知热的可心人,那滋味美不美?” “甚美。”叶冉仰头看天,被她说得忍不住向往起来。 “你再想想,一场鏖战后从尸山血海中爬起来,风尘仆仆回到家中时,你既疲惫又沉重,那可心人就扑将上来抱住你‘嘤嘤嘤’,又娇又软又甜,你是不是就多少能开怀些?” 叶冉抠了抠脑门:“那是自然。” “是吧?”岁行云两手一摊,笑着结论道,“你看,你也喜欢这样的啊!这不人之常情么?” “不对不对,我是男子,想娶个这样的妻子合情合理。你小姑娘能一样么?”叶冉满眼写着荒唐,“世间女子不都想寻个可依靠的夫君?一个男子若不能威武刚强、顶天立地,势必无能照护妻儿,无法让人依靠。这种男子你倒瞧得上?!” “那我再问你,我每日老老实实这般受训,你觉我将来有可能像你一样厉害么?”岁行云换了个角度。 叶冉骄傲一抬下巴:“你根骨虽差,好在自律又肯吃苦。只要我尽心教,你认真学,假以时日必能成器。” “所以啊!威武刚强、顶天立地、给人依靠,这种事我自己就可以,”岁行云理直气壮,“既我将来也能同你一样厉害,那凭什么只许你喜欢又娇又软又甜的小娘子,却不许我喜欢这样的小郎君?讲讲道理啊大哥。” 叶冉被她的观点搅和得满脑子浆糊。隐隐觉得古怪极了,却又挑不出她这番道理中的错处,难受得抓心挠肝。 末了只能轻恼沉声,粗着嗓子喝道:“到底是谁不讲道理啊?我看你同我扯淡半晌,就是为了歇气!赶紧爬起来去给我折返跑二十趟!” “道理讲不过就摆教头威严,”岁行云站起来,摇头晃脑地笑着摆摆手,“罢了,我大度,敬你长我一轮,不同你计较。” ***** 未时近尾,李恪昭匆匆回府,火急火燎地召了飞星与叶冉进书房。 彼时岁行云正自觉在书房中写字,见他们三人进来那架势,虽什么也不知,却也免不了跟着焦躁几分。 “出什么事了?总不会是那卓啸带兵杀上门来了?!” 李恪昭没好气地瞪她,撩起衣摆坐下时带起一阵风。 “不管怎么说,咱们关起门来总是一家人,”叶冉也忍不住冲她挥了挥拳头,哭笑不得地轻斥,“你就不能盼家里点好?” 岁行云摸摸鼻子,尴尬笑:“失言。你们说,你们说。” “长话短说,”李恪昭端起茶盏一饮而尽,“今日宫宴是齐文周寻了他祖父齐林出面求蔡王说和。我只能下了这台阶,明面上与齐文周夫妇握手言和。不曾想齐文周还有后手,又借齐林之口,当着蔡王的面说要送两名美姬做为给我的赔礼之一,待会儿就送过来,蔡王钦使也会随行登门做和解见证。” 齐文周的祖父齐林是蔡国国相,在蔡王面前说话的分量自是不轻。 眼下明面上是齐林的孙子孙媳得罪了缙公子夫人,他老人家出面,又请了蔡王做中劝和,李恪昭若是拒绝,那就拂了蔡王脸面,只能硬着头皮先应下。 “那两名女子定是卓啸的人!”飞星如临大敌,“卓啸惯使这般手段,薛国质子府上有个小妾就差不多是这么来的。名为小妾,实是探子,随时将薛公子在府中一应行迹通报给卓啸那头。” 岁行云不解,小声插嘴:“薛公子不知道那小妾的所作所为?” “知道,可人是他自己沾染上的。他本就贪好美色,当初去卓啸一位同党大臣府上做客,许是着了道,半推半就把人家府上的舞姬给……嗷!” 飞星捂住额头看向李恪昭。 李恪昭面有不豫地轻斥:“她是个小姑娘,你说话注意分寸。” 岁行云清了清嗓子,不知该怎么接这话。 “公子息怒,不怪飞星,行云这家伙分明就是长得像个小姑娘。别瞧着漂漂亮亮、柔柔弱弱的样儿,骨子里野得跟什么似的,她敢说的话公子还未必敢说呢。”叶冉笑呵呵帮腔。 李恪昭看看叶冉与飞星,再看看岁行云,忽然头疼:“我就出去大半日,怎就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了?” “小事小事,往后再同公子细说,”岁行云赶忙将话题正回来,“眼下公子急的是,今日若让那两名女子入府,或恐将来请神容易送神难,可对?” 那边三人齐齐点头。 “咱们公子向来洁身自好,这几年卓啸都没寻着机会往咱们府上安插眼线,”飞星揉着额角,愁眉苦脸道,“若公子当着王君钦使的面将那两名女子拒之门外,到时钦使回去一禀,蔡王定以为公子阳奉阴违,实则并不肯看在他的面上与齐文周和解。这麻烦可就大了!” 难怪之前岁敏忍辱负重,日日都来门口跪叩,就为将事情闹大,如此,国相齐林为着齐氏颜面名声就不得不管。他老人家到蔡王面前一说,蔡王自不会袖手旁观,而蔡王一掺和,李恪昭就骑虎难下。 好个齐文周!好个卓啸!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这事公子出面办不成,”岁行云放下笔,捋捋袖子,“我出面却可以。” 李恪昭觑向她:“你?” “没错,这事还真就非我不可了,”岁行云站起身来,认真道,“公子出面拒绝,那事情的性质就会被人歪曲成‘缙质子藐视蔡国王君’,可若是我出面,这就能大事化小。” 李恪昭与叶冉交换了一个眼神。 飞星没明白,急躁躁追问:“你出面如何就大事化小?” “齐府送赔礼绝不会单只两名女子,定还有别的物事。只要公子收下旁的赔礼,这便算给了蔡王与齐林面子,与齐文周夫妇达成明面和解……” 叶冉摆摆手,眉头紧皱打断岁行云:“说是这么说,可收赔礼没有挑着一部分收的。若真这么做,只怕全仪梁城的人都要说公子目中无人、傲慢失礼,这不是正好趁了卓啸的意,活生生授人以柄?” “可若公子有礼有节,却不幸有个不识大体的善妒悍妻,旁的赔礼都无二话,偏就撒泼撕闹不准公子收那两名女子,”岁行云歪着脑袋嘿嘿一笑,“那仪梁城的人会怎么说?蔡王又怎么说?” 叶冉眼前一亮,连飞星都想明白了,连连拍手叫好。 “妙啊!如此就从‘缙质子藐视蔡国王君’这等伤害邦交的国之大事,变成了‘缙质子有妻悍妒’的家事了!” 惟有李恪昭眉心深锁:“你名声还要不要了?” “这都关乎公子今后在蔡国的处境,更可能影响两国邦交了,我的名声算哪块小点心?”岁行云豪气干云地振袖负手,笑望李恪昭,“若我连在这等小事上都不敢站出来维护公子,您拿我这属下有何用?” “若你这么做了,眼前死局可解,”李恪昭抿了抿唇,“可各方势必关切后续,届时我若对你无任何惩处,那也会下不来台。” “那便惩处!”岁行云目光坚定地直视他,虎虎气势宛如阵前请战。 李恪昭腮帮鼓了鼓,似是咬紧了牙根:“你打算怎么做?” “公子只管去前头迎客,一切交给我,”岁行云威风凛凛地挺直腰身,掷地有声道,“今日府门之后便算作需我守护的家邦,若让别人的探子进来半步,那就是我城池失守,当提头来见!” 时间紧迫,眼看着齐府的人就要在王君钦使陪同下登门,李恪昭只能按下满腹的话不表,带着叶冉与飞星匆匆往前厅去布置迎客之事。 岁行云一路小跑着回到南院,随意寻了身衣裙出来,又将容茵唤来。“容茵你赶紧替我找只鸡,再给我把菜刀。” “您要做什么?”容茵惊骇后退半步。 “别问那么多,赶紧!”岁行云一边快速更衣,一边急声催促。 她上辈子长于市井之间,不管善妒悍妇还是善妒悍夫那都是见过不少的。今日且看她来博采世间男女两者之长,悍出风范,妒出水平! 岁小将军攻必克、守必坚,卓啸与齐文周想送探子进门来?做什么春秋大梦。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8章 第十八章 毕竟事情明面上是“齐文周夫妇因私事琐务见罪于缙公子府”,既登门奉送讲和赔礼,他夫妇自该到场。 随行而来的还有奉蔡王之命从旁见证两家和解的钦使,王前内竖卢柏。 虽天子式微多年,包括蔡王在内的大国诸侯早不将其放在眼里,但蔡王宫内仍旧遵循天子制,由“内竖”掌管王君内外之通令。 意即蔡王于朝堂之外,若有不涉国政及军务的小事需传达命令至王宫六院或外卿重臣府邸,便由内竖执行。 因故卢柏虽年仅十四五岁,又是品级不高的内宦,可仪梁城中凡有眼力者皆不会轻慢视之。 李恪昭率叶冉、飞星于前厅大礼相迎,齐文周心知如此排场脸面是给内竖卢柏这位钦使的,倒也不曾多言。 齐文周安分,岁敏更不敢造次,夫妇二人规规矩矩落于客座,挂着笑脸看主座上的卢柏与李恪昭言来语往。 别看卢柏年岁不大,资历却不浅。他七八岁起就侍奉君前做“童竖子”,见过的大场面多,言行分寸自有少年老成的稳重圆滑。 他并未急于三言两语就将事情了断,先娓娓叙礼寒暄,接着神态谦卑、言辞得体地向李恪昭转达了蔡王的关切,以及国相齐林约束孙辈不力的自责,还有对缙质子府的歉意。 李恪昭颔首,淡声平和:“卢内竖辛苦。原是两府夫人宗亲姐妹,为从前龃龉置气才生出的事端。小妇人不识大体,我亦稍有放纵,惊动蔡王及国相,实在汗颜。” “缙公子为护新婚妻子能冲冠一怒,却又肯克制到适如其分,如此进退有度,实是大国公子教养过人。” 卢柏笑容满面,起身执礼:“既今日上午您与齐大人已于王前解开芥蒂,眼下齐大人夫妇奉送和礼而来,小侍这便斗胆,请您移步,按礼单点验核对。不知缙公子意下如何?” 语毕,他向客座的齐文周夫妇递去眼色。 夫妇二人即刻起身,执礼告罪再三。 “自不负蔡王与国相美意说和。”李恪昭也站起回礼,心中却小小打起鼓。 虽他还不至无能到被两名探子就彻底困死,但若府中进了卓啸的眼线,难免后患无穷。 况且那两位女子的事又在蔡王跟前过了明路,一旦放进来,将来无论作何处置都会棘手。 眼看都到了点验礼单之际,岁行云却不知何故还未现身,他怎能不急?须知点验的下一步就是接收,收下可就没得退了。 齐府的随行侍者鱼贯而入,捧上珠宝玉帛,并领进两位妙龄少女。 齐文周双手呈上绢帛礼单,李恪昭目不斜视接过,回手交给叶冉。 叶冉手执绢帛礼单,步履缓慢地走上前,与齐府侍者所捧托盘内的物品一一对照,拖声拖气唱起物名。 “羊脂——玉如意,一对。” “珍珠——两斛。” “轻烟罗——五匹。” 他每唱一件,飞星就上前慢悠悠点一遍数,再回头向李恪昭轻声秉过。三人配合无间,拖沓得有礼有节。 毕竟李恪昭是堂堂大国公子,接收礼物时多些繁缛讲究也是符合身份的做派。卢柏不催,饶是齐文周心中起急不耐,那也只能忍着。 齐文周急,殊不知李恪昭更急三分。但他只是在心中飞快思量别的对策,神情动作无任何异状。 就那么不言不语负手立在厅中,威严冷肃,气势迫人,使近前观者无不自觉规整姿仪。 礼物最末端的两名少女螓首低垂,悄悄轻捋裙摆好几回,时不时含羞带怯以余光偷觑他两眼。 但这“拖”字诀终究只能缓得一时,叶冉与飞星到底还是一步步数到了那两名少女跟前。 岁行云仍未出现,飞星面上不敢显出什么,掌中里却已全是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 叶冉深吸一口气:“美人——两……” “夫君与钦使面唔,我贸然前来搅扰,失礼了。” 李恪昭还是头一回听见岁行云的语气沉凝如斯,颇有种“山雨欲来,黑云压城”的气势。 但在此时落进他耳中,却仿佛云中天籁。 他第一次发觉,这家伙的声音还挺好听。 如明珠脆生生跌落玉盘,再滚过满盘糖霜。字字清晰有力毫不怯场,却又圆润无棱,琅琅悦耳,微甜。 ***** 岁行云左手拎鸡,右手提刀,一袭华丽内敛的花青色雨丝锦裙,于大步流星的行走间摆荡出飒飒风华。 齐文周见状莫名愣怔,喉间动了几回,却未发出声音。 岁敏急声道:“姐姐这是做什么?!王君钦使在此,万不可……” “这府中主事者姓李,凡事可与不可,还轮不到齐夫人指教!” 岁行云一记眼刀隔空飞去,当即将岁敏惊得后退半步,噤若寒蝉。 这样气势凛冽的岁十三,她从未见过,甚至想都没想过。 岁行云不再理她,先向卢柏见礼,再对李恪昭随意福了福身,神态举止毫不遮掩地释出“我很气愤”的强烈讯息。 卢柏见这架势,多少有几分通达了然,却不急着开口劝,只是沉默静观。 “此事无需夫人前来。夫人这是做什么?”李恪昭挑眉,讶异之情格外真实。 他是当真没想到岁行云会以这般架势出场,忍得很辛苦才未笑出来。 岁行云冷冷道:“府中大事自有夫君做主,本没我说话的份。但听闻今日恐有新姐妹入府,若然成真,这总归是后院事务,属我本分,是以特为此前来相迎。” “夫人且息怒火,”叶冉装腔作势上前去劝,“您所言之事尚未敲定,若有所异议,可与公子再行磋商,不必如此啊。” “夫君在前厅迎客接人,却独瞒我一个,这不是明摆着事已定局了吗?”岁行云怒冲冲喝完,转身行至离那两名少女最近的花几前,将那只鸡按在几上。 “我岁氏山野刁民,迎新人的仪式稍显粗鲁,让诸位见笑了!” 话音尚在半空,她已手起刀落,将那只鸡剁得个身首分离。 她上辈子战将出身,对“白进红出”之事本司空见惯。此时不过菜刀斩鸡头,那更是小事一桩,眼睛都不带眨的。 倒是自小养尊处优的岁敏,及那两名女子皆齐齐惊呼倒退,其中有一位更是当场腿软,跌坐在地。 鸡血霎时四溅,花青雨丝锦上也溅了数滴,还有一粒血珠子如朱砂新点在岁行云额间。 她恍若无觉,将那鸡身与菜刀一并扔将在地,仿佛刚自万军之中取敌酋首级凯旋的战士。 李恪昭岿然不动,目光无波无澜一直随她身移影动,心中却有圈圈涟漪接连不止荡向心湖最边沿。 想是这些日子习武曝晒的缘故,她原本细腻瓷白的脸肤多了层淡淡蜜色。 再加上她此刻那种“老娘就豁出去了,谁都别想好过”的泼辣嚣张,那粒缓缓下滑的眉间深红并不显丝毫突兀,反倒平添几许恰如其分的冶艳英飒。 眼前的她身姿轮廓虽依然是初入府时纤弱娇娇,却蓦地有了种焕然一新的张扬生机。 绝非无所依附便不知去从的菟丝子,是早春时节在万丈悬崖间攀着峭壁蜿蜒向上的野蔷薇。 娇美夺目却柔而不弱,分明是旷野山河、风霜雨露才能滋养出的惊艳恣意。 李恪昭力持镇定冷淡,问得不疾不徐,嗓音却无可克制掺入几许沉哑。“敢问夫人,此举用意可是杀鸡儆猴?” 他说不上来此刻是何滋味。 或许就像有谁抓了一把粗粝糖砂,五指大张使劲在他心上反复挲摩,再一路往上将那把糖砂从心底抹向喉间。 岁行云抬起下巴,以目光逡巡全场,似一头气势凶悍、寸土不让的小母虎正在检阅自家领地。 “夫君所言有误,为妻此举绝不为‘杀鸡儆猴’,就为明确表个决心,以便大家心中都有些数。” “什么,决心?”李恪昭莫名咽了咽口水。 这在旁人看来他应当是被吓到了。但他自己知道,不是的。 “新婚才不足一月,府中后院便要再添新人。如此双喜临门,我这一府主母自是喜不自胜,若不以隆重仪式直抒胸臆,怎对得起这份泼天的喜庆?” 她狠狠瞪了那两名女子,又转向李恪昭,目光灼灼望进他的眼底,笑意凶残,掷地有声—— “活够的便尽管大步迈进来。反正话撂这儿了,我疯起来连猴都敢杀!”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19章 第十九章 当世女子一生看人脸色过活,若遇夫君纳妾进新这类事,通常都是忍气吞声者居多。 但天下毕竟这么大,偶尔倒也能听闻有那么几例悍妒事迹。可闹破天也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阵仗,说穿了不过拿自己的生死去赌别人是否在意罢了。 因此之故,岁行云那股手起刀落不眨眼的决绝狠劲才格外震慑人心。厅中众人全都看得一清二楚,谁敢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 她的意思很明确,“你们是否在意我的死活无所谓,但我确定你们定然在意自己死活,若逼急了,我剁几个算几个”,这谁不忌惮天知道她疯起来会先从谁剁起。 两位美人吓得面无血色,频频看向齐文周,美眸落泪时皆死死咬唇,不敢发出啜泣碎音。 而岁敏更是揪着齐文周衣角瑟瑟发抖,躲在他背后再不露头。 到这份上,她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当初那被她逼得悬梁自缢,却侥幸死里逃生的岁十三,如今是脱胎换骨成她惹不得的人了。 岁行云不再看谁,唤容茵带人进来收拾,又顾自取出随身丝绢擦擦脸,便向钦使卢柏执了辞礼。 “让钦使无辜受惊,还请见谅。” 卢柏久在蔡王后宫,争风吃醋、嫉妒生事的场面与手段见识得可不少,却也从未遇过如此血呼刺啦的架势。 他闭目缓了有一会儿,这才挤出笑脸与声音“缙夫人慢走。” 岁行云临走前向李恪昭投去一瞥,见李恪昭垂下脸去,握拳抵唇轻咳一声,似是遮笑,便料他已想好收场对策,便安了心,施施然离去。 正当她走到屏风处时,齐文周忽然冲着她的背影道“今日两府讲和乃我王做中,缙夫人只顾着一时冲动,就不怕伤及我王美意” 李恪昭冷眼剜向他的侧面“齐大人就别火上浇油了。” “别吓我,我胆小,”岁行云驻足,头也不回地道,“两府议和之事自有夫君斟酌,妇道人家眼界心胸不过自家后院这点儿事而已。” 她顿了顿,冷笑嗤鼻。 “要说我与夫君这婚事,当初也是我王遣使往希夷山代为求亲来的。如今新婚不足一月齐大人就敢向我府后院送人,这真要论罔顾我王美意,齐大人之胆气显然远胜于我。我王宽宏,被齐大人冒犯至此都不曾动怒,想来更不至与个无知小妇人计较。” 啧,虚张声势扣帽子吓唬人谁不会上辈子两军阵前对着刀光剑影喊话都没输过场子,区区齐文周算个啊。 以卓啸对李恪昭的“重视”,想也知那两名女子绝不会是在外头随意找来的。 必是卓啸精挑细选、确保可控,且多少对她们做过些训练。 这年头训练可靠得用的女探子并非易事,若一不留神折了,绝非三两日就能补上,那损失不小。 岁行云当众撂下那般杀气腾腾的话,齐文周自也不敢太过冒险。 原本蔡王也希望促成“两府和解”的结果,至于赔礼中有无两名美人,与他而言根本没所谓。 卢柏是惯会揣摩上意之人,便言笑得体地打了圆场。 最终李恪昭只收下其余赔礼,让他将那两名女子带回去,便算正式达成和解。 待李恪昭在前厅“善后”完毕将人送走,再与叶冉、飞星一道回到书房,却不见岁行云踪影。 唤了位小竹僮来一问,得知她竟跟着容茵去了厨房,三人面面相觑。 飞星扯着自己的耳垂,茫茫然追问“好端端的,她去厨房做什么” “她说她有一鸡多吃的家传秘技,需得亲自动手,”小竹僮说话间没憋住,垂脸笑得两肩直抖,“还一直嘀嘀咕咕,后悔先时没端碗淡盐水进厅接住鸡血,又抱怨容茵姐后来去收拾时,忘记将鸡头一并捡回来” “这他娘的,还真是个八风吹不动的大将之才,”叶冉按着脑门哭笑不得,“你们瞧瞧她这做派,我说得没错吧也就是长得像个漂亮小姑娘寻常小子都没她虎,仿佛生来就不知怕事为何物。” “你少在背后胡乱编排人,”李恪昭扶额,唇角隐隐上扬,“罢了,先由她折腾吧。” 当世女子一生看人脸色过活,若遇夫君纳妾进新这类事,通常是忍气吞声者居多。 话虽如此,天下这么大,偶尔也能听闻几例悍妒事迹。可也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阵仗,说穿了不过拿自己的生死去赌别人是否在意罢了。 因此之故,岁行云那股手起刀落不眨眼的决绝狠劲才格外震慑人心。 厅中众人全都看得一清二楚,谁敢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 她的意思很明确,“你们是否在意我的死活无所谓,但你们不可能不在意自己死活。若逼急了,我剁几个算几个”,这谁不忌惮 天知道她疯起来会先从谁剁起。 两位美人吓得面无血色,频频看向齐文周,美眸落泪时皆死死咬唇,不敢发出啜泣碎音。 而岁敏更是揪着齐文周衣角瑟瑟发抖,躲在他背后再不露头。 到这份上,她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当初那被她逼得悬梁自缢,却侥幸死里逃生的岁十三,如今是脱胎换骨成她惹不得的人了。 岁行云不再看谁,唤容茵带人进来收拾,又顾自取出随身丝绢擦擦脸,便向钦使卢柏执了辞礼。 “让钦使无辜受惊,还请见谅。” 卢柏久在蔡王后宫,争风吃醋、嫉妒生事的场面与手段都见识不少,却从未遇过如此血呼刺啦的架势。 他闭目缓了有一会儿,才挤出笑脸与声音“缙夫人慢走。” 岁行云临走前向李恪昭投去一瞥,见他垂脸握拳抵唇似是遮笑,便料他已想好收场对策,便安了心,施施然离去。 正当她走到屏风处时,齐文周忽地扬声道“今日两府讲和乃我王做中,缙夫人只顾着一时冲动,就不怕伤及王上美意” 李恪昭冷眼剜向他的侧面“齐大人适可而止,勿再火上浇油。” “别吓我,我胆小,”岁行云驻足,头也不回地道,“两府议和之事自有夫君斟酌,妇道人家眼界心胸不过自家后院这点儿事而已。” 她顿了顿,冷笑嗤鼻。 “要说我与夫君这婚事,当初也是我王遣使往希夷山代为求亲来的。如今新婚不足一月齐大人就敢向我府后院送人,若真要论罔顾王上美意,齐大人之胆气显然远胜于我。我王宽宏,被齐大人冒犯至此都不曾动怒,想来更不至与个无知小妇人计较。” 啧,虚张声势扣大帽谁不会上辈子两军阵前对着刀光剑影喊话都没输过场子,区区齐文周算个蛋啊。 以卓啸对李恪昭的“重视”,想也知那两名女子绝不会是在外头随意找来,必是精挑细选、确保可控,且多少做过些训练。 这年头训练可靠得用的女探子并非易事,若一不留神折了,绝非三两日就能补上,那损失可不小。 岁行云当众撂下那般杀气腾腾的话,齐文周自也不敢太过冒险强行塞人。 蔡王也不过是想促成“两府和解”的结果,至于赔礼中有无两名美人,于他而言没所谓。 卢柏惯会揣摩上意,自是言笑得体地打了圆场。 最终李恪昭只收下其余赔礼,让齐府将那两名女子自行回去,如此便算正式达成和解。 待李恪昭“善后”完毕将人送走,再与叶冉、飞星一道回到书房,却不见岁行云踪影。 唤了位小竹僮来问,得知她竟跟着容茵去了厨房,三人面面相觑。 飞星茫茫然追问“好端端的,她去厨房做什么” “她说有一鸡多吃的家传秘技,需得亲自动手,”小竹僮说话间没憋住,低头笑得两肩直抖,“还一直嘀咕,后悔先时没端碗淡盐水进厅接住鸡血,又抱怨容茵姐后来去收拾时,忘记将鸡头一并捡回来” “这他娘的,还真是个八风吹不动的大将之才,”叶冉按着脑门哭笑不得,“你们瞧瞧这做派,我说得没错吧也就是长得像个漂亮小姑娘寻常小子都没她虎,仿佛生来就不知怕事为何物。” “你少在背后胡乱编排她,”李恪昭扶额,唇角隐隐上扬,“罢了,先由她折腾吧。” 既岁行云在忙她的“一鸡多吃”,李恪昭便与叶冉、飞星说旁的事。 昨日李恪昭从听香居回府不久,就接到蔡王通传今日进宫的消息。 那时他不知齐文周意欲何为,旋即通夜与叶冉及飞星推敲、预判今日事态走向,便将与素循夫妇见面达成的交易暂行搁置,此时正好趁空做出安排。 “昨日与素循夫妇密谈,他们要求由我派人直接将那匠人送到苴国边境杜雍,交给城守周正。做为交换,苴夫人给了我这个,”李恪昭拿出卫令悦给的那张绢帛递给飞星,“速命稳妥之人送回宜阳,面呈于我舅父,请他寻匠按图铸造成品。” 宜阳是李恪昭舅父公仲廉的封地。 飞星将绢帛展开,叶冉也倾身凑过来看,两人同时眼放精光,如天降至宝。 “随身弩的匠作图”飞星惊喜呼道,“叶冉你可要美死了啊” 苴国自古就精工巧匠传续辈出,其军中所装备的强弩、重剑等向来为天下各国艳羡。 而这种经数代工匠集思广益反复改良、仅供苴国王室傍身的随身弩,更是让叶冉眼红到滴血的好东西。 这随身弩不但机关巧妙、便于隐蔽携带,还无需使用者有过人臂力。 即便素循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娇贵公子,凭此利器也可拼死杀出一线生机;若用于装备西院那三十名精心训练数年的预备武卒,对叶冉而言不啻于猛虎添翼。 叶冉喜形于色,猛搓着脸颊连声啧啧“这笔买卖划算素循怎的突然灵光,竟肯不惜血本了” “素循呵,”李恪昭摇摇头,“由昨日之事窥斑见豹,苴夫人若不是被困囿于小小后宅,绝非池中之物,可惜素循有眼不识金镶玉。我猜,这几年若无苴夫人的眼界胆识,只怕素循早被装棺材里抬回去了。” 听他简单讲了昨日在听香居所见素循与卫令悦的差距,叶冉与飞星皆是挠头。 “以往不曾过于留意苴夫人,听公子这么一说,那素循可真配不上,”飞星撇嘴,“蔡国大军征伐雍国已近尾声,待拿下雍国全境,最多一两年,这矛头转向不是对着苴国,就是对着咱们缙国。眼见就要火烧眉毛,公子又将天赐良机送上门,素循都还不急着设法让立功挣名声,好让苴国将他迎回去,这是真不怕横死他乡啊。” 叶冉讽笑一哼“我早说过,素循就是个拎不清的浆糊脑袋。如今看来简直了,既怕死又怕事,还瞎。那几个探子小妾他倒是捧得跟眼珠子似的。” 大争之世群雄逐鹿,五大国无不存着一统天下的野心。谁都明白,边界之地鸡犬相闻的缙、苴两国迟早会有一场倾尽家底的灭国之战。 抛开将来胜负暂不提,此刻三人皆替卫令悦感到惋惜。 “可惜她是苴夫人。若是寻常女子,说不得还能劝服她投效公子麾下呢。”飞星揪着满脸大胡子猛叹气。 将送苴国匠人去杜雍城、送匠作图回宜阳的事分别做好周详部署,就到了日暮时分。 李恪昭才迈出书房,候在外头廊下的小竹僮便疾步趋近,执礼道“行云请公子移步饭厅,她已备好饭菜等候。” 自从确定要让岁行云进西院后,李恪昭便接受了叶冉建议,下令府中众人皆改口,对内不再唤岁行云为“夫人”,与叶冉、飞星一样称名。 李恪昭微怔“她,等我用饭” 他也不知怎么的,说这话时心中莫名漏跳一记,唇齿间竟泛起诡异回甘。 回想她进府已大半月,之前还从未与他同桌而食过。 “是,”小竹僮抬头望望跟在他身后出来叶冉与飞星,又道,“她说,等公子、叶冉与飞星同去。” 李恪昭还未成形的笑容立刻消散与无形,抿口以舌尖轻舐下唇。 哦,方才果然是错觉,哪有什么甜味回甘 “诶嘿,一鸡多吃是吧”飞星乐得一蹦三尺,“公子快快快,让人等急了多不好” 说着就胆大包天拽着李恪昭的胳臂往饭厅冲。 叶冉笑得颇有深意,边走边对着李恪昭那明显别扭的背影感慨。 “哎呀,不枉我当了她这几日教头,没看错她。是个一视同仁讲义气的好小子” 三人一进饭厅,就见岁行云正毛躁躁握着筷箸敲碗。 “讨饭才敲碗。”李恪昭郁郁瞪她一眼,落座。 岁行云不以为意,眉开眼笑地招呼“公子教训的是。快坐快坐不是吹牛,这只鸡遇上我啊,可算死得其所了。若不是容茵忘记捡回鸡头,就更圆满。” 那只鸡被她炖了小半,另一部分酱焖,还有一小部分干煸,另将鸡杂也用腌菜炒了,简直丁点都不浪费。 “你倒心大,”叶冉冲她笑出一口白牙,“公子身在异国,家务事本可自行处置。但今日你这动静吓人,又是当着钦使的面,蔡王后定要派人来协助公子整肃后院风气的。那两位美人是被齐府领回去了,可你明日就要惨了啊” 飞星二话不说,坐下就抓稳了筷子,待李恪昭示意开动,便立刻如猛虎出匣般呈风卷残云之势。 “能有多惨”岁行云奋力与飞星夺食,一边分神觑向叶冉与李恪昭。 李恪昭板着脸伸筷,“不凑巧”与飞星的筷架在一处,堪堪替岁行云挡住了一轮强劲争夺。 岁行云感激地笑眯了眼,迅速夹走汤中仅有的一条鸡腿,埋头啃得个两腮鼓鼓。 她吃得太过心无旁骛,眼里除了那鸡腿再容不下其他。这让李恪昭由内而外不痛快。他还不如一条鸡腿 “按常理,至少是连续五日每日跪上两三个时辰,将妇德书背一遍。” 岁行云的目光总算从鸡腿上挪开,如临大敌地抬头环视在座三人“等等我有个非常迫切、极其严峻的问题” 她嗓音里有一丝紧绷导致的轻颤,这让三人皆是一惊,停下手中动作齐齐看向她。 “怕了”李恪昭不自知地缓了语气。 方才说她会被罚连续跪五日确是常理惯例,但也有故意恐吓她的意思。 他自会设法周旋折中,争取只明日走一次过场应付了事。 “不是,我是想请问,”岁行云咽下满口鸡腿肉,小心翼翼发问,“连续五日都跪两三个时辰,中间是会给我管饭的吧” 为主君赴汤蹈火义不容辞,但挨饿不行。这是岁小将军做人的底线。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二20章 第二十章 翌日,蔡王后按惯例派人前来缙质子府。此次来的中宫女官是个生面孔,夫家姓邱,宫人们便都称她为邱姑姑。 很显然,经岁行云昨日那么一闹,被人强行安插眼线进府的危机消弭于无形,并将拒绝之举从“缙质子藐视蔡王”化小到“缙夫人悍妒失态”,卓啸一党短时内再寻不出旁的由头派人接近李恪昭,明面上多少会偃旗息鼓一段时日。 这位邱姑姑本就是个局外人,自不会像之前卓氏那般拿着鸡毛当令箭,刻意刁难人。 既李恪昭维护求情,她便也只对岁行云耳提面命做了一番“妇德教诲”,又口宣王后令罚跪两个时辰,让她跟着一句句诵过妇德书中的规矩教条,再无旁的。 妇德书原是天子后宫传出的女诫教条,如今多由各国王后执典。当世各国皆无意普及教化,识字者多为王室或勋贵子弟,女子与寻常百姓大都不识字。是以逢重要场合或节庆典仪时,王后会指派女官向贵族妇女宣讲一二,没机会出席这等场合的小姑娘们就只能从家中女尊长们哪里听个口述大概。 今日蔡王后也算给了缙质子府天大体面,这位女官将妇德书完完整整口授给了岁行云。 蔡王后想提点约束她德言容功,敦促她成为“好妻子”的心意可见殷切。 巳时近尾,送走中宫女官后,李恪昭一行三人立刻关切地将岁行云围住。 “你还成不成了”飞星歪着脑袋,同情地端详她微微发白的脸色。 李恪昭抿唇不言,侧脸线条蓦地凌厉三分。 “别的没什么,就是腿有些麻,口渴,耳朵还嗡嗡的。妇德书这破玩意儿未免也太毒了,教的都是些什么鬼道理呸呸呸。” 岁行云抱怨着,拍拍膝上尘灰,踢踢腿活络筋骨,才转头对李恪昭可怜一笑。 “公子,今日午饭能否提前跪两个时辰,着实是很消耗体力” 见她确无伤损迹象,大家都松了口气。 叶冉乐了“若我没记错,女官是辰时初刻来的。在此前你可是喝了一海碗小米粥。那碗比你脸都大还吃了俩馒头呢。这就顶两个时辰” 李恪昭眸底薄冰稍融,淡淡瞥她一眼“多半是饭桶成精的吧。” 那你试试去跪两个时辰不饿到舔碗底算我输。岁行云低头做怪相,心中腹诽。 李恪昭话说得虽难听,却早就吩咐厨房提前备好了午饭。 四人落座后,岁行云是真的饿慌了,哪顾得上什么优美吃相再加上有飞星那个一上桌就两眼发绿的强劲对手,这便又夺起食来。 一餐既毕,夺食败北的飞星拍着桌嗷嗷叫“谁家姑娘会这般不顾忌脸面地狂野夺食” “要脸就没肉吃。这还分什么男女” 岁行云以绢抹嘴,不以为耻地炫耀加挑衅“你数着的吧方才那盘酱肉,我整整比你多吃十片。肉羹我也比你多八勺。你很气吧气着气着觉得又有点饿了吧哈哈哈。” 上辈子军中同袍们共食就是如此,仿佛非要抢着吃才更香。 “你闭嘴有本事出来打一架”飞星指着她喊道。 岁行云摇头晃脑笑嘻嘻“去去去,饭桌事饭桌毕。谁跟你似的那么闲我下午要进书房认字的,忙着呢。” 叶冉笑道“早前公子还担心你那身板受不住,想说叫你下午索性回房躺着歇半日呢。我发觉你有时真比寻常小子更虎更莽,能吃能扛事,不会叫苦不会叫累。啧啧,实不相瞒,我愈发怀疑你是个男扮女装的假姑娘了。” “呿,姑娘小子总角童稚时原本并无太大差别,是有人经年累月不停告诉你们,姑娘家是矜持温柔的,小子才能粗糙皮实,你们听多就当真罢了。”岁行云笑着摇头。 又转向李恪昭执了辞礼。“公子,您消消食,慢慢来。我先进书房去磨墨等您。” 跪两个时辰背书的惩处已算轻的,但岁行云这副身躯从前毕竟养得娇些,她进西院也才没几日,哪能如上辈子那般扛得住事 两个时辰跪下来,缓了方才那顿午饭的功夫,她的双膝便慢慢有了灼烧感,继而逐渐肿疼。 她先前一直笑闹,就是怕李恪昭发现不对劲会强令她回房躺着。 早上半日的习武已被罚跪耽误,若下午的识字也泡汤,今日一整日都浪费了,这可不行。 她并非逞强,实是急迫。她没有太多光阴可虚掷了。 缙史上那段写得很明白,到明年秋,卓啸就会弑君篡国,并对李恪昭下手、撕毁缙蔡友盟宣战。那时李恪昭势必离开蔡国归缙。 回到缙国的李恪昭会面临什么,岁行云并不知道。 但她明白,归去后便是“缙王李恪昭”励精图治、壮大实力的潜龙阶段。 届时若她还是如今这般文不成武不就,只凭着质子时期这点小打小闹的“护主之功”,无论李恪昭是不是“卫朔望”,都不可能重用她。 所以现在的每一天对她来说都很金贵。 进书房写了约莫有半个时辰的字,岁行云便觉出眼皮开始发沉发烫,眼神也隐隐有些聚不拢。 意志与信念高呼“我可以”,身体却表示“别闹了”。 她咬牙定神,又咕噜噜灌下半盏茶,感觉喉间那股往上冲的热气暂被压下去些,便继续提笔。 只有一年半了,要快些变强啊。 这些日子岁行云认字读书一向在窗边小桌案,在李恪昭书桌的右手侧。 因她素来自律无需如何督促,李恪昭通常教过新字后便不太管,顾自忙事或看书,她若有疑惑或难处自会开口。 今日李恪昭照旧在琢磨羊皮卷上的仪梁城防图,却因不明缘由而无法全然专注,眼神总向往窗下溜。 他与自己较劲许久,硬生生将眼神定在图上,末了还是没抵过那阵心浮气躁,放任自己扭头看去。 静谧春阳斜斜透窗,自背后温柔拥住跽身而坐的小姑娘,这让她仿佛肩披淡金蝉翼纱披风。 十五六岁的年纪,又是自小娇养闺中,身形轮廓瞧着就弱质纤纤,好似稍一用力就能捏碎。 可昨日大家都见识过了,这姑娘娇美细弱的躯壳里藏着惊人的胆色与杀气,绝非寻常女子能比。 此刻她正垂首执笔,瞧不着正脸神情,只见一笔一划明显缓慢而笨拙,但无丝毫浮躁不耐。 又全然不同于昨日那般气势汹汹。 李恪昭唇角无声上扬,可眼底笑意尚未凝起,就见她明显晃了晃。 她伸出左手按住桌案边沿稳住身形,下巴不经意抬了些,李恪昭这才瞧见她双颊有明显病态的红晕。 他心中一惊,赶忙起身大步走过去,探出手背想触试她的额温。“你” 面前冷不丁多了人,岁行云本能地后仰闪躲,下一瞬才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他,笑道“公子有事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公子无事,有事的是你。坐着都在打晃了,自己没觉得”李恪昭凶巴巴瞪她,以掌按住她头顶不让动,另一手轻贴上她的额头。 “我觉得还行,”岁行云心虚地抿了抿笑唇,“不严重。” 他眸色立时有了些许阴翳,冷声硬气“回房躺着,我叫人去请大夫。” 这语气显然是命令,没有商量的余地。岁行云遗憾轻叹,搁笔,开始慢吞吞收拾自己的小桌案。 “这里不必管,”李恪昭道,“自己能站起来么” 岁行云二度叹气,双手扶着桌案边沿慢慢起身“可以的,公子。”只是动作慢些,脑子糊些而已。 她扶着墙慢慢迈过书房门槛,就觉脚下仿若千斤重,眼皮愈发沉了。 “罢了,你别动。” 李恪昭长腿一迈就从后到了她身旁,弯腰将她打横抱起,目不斜视往她所住的南院去。 岁行云僵身愣在他怀里许久,只觉脑中那团浆糊更黏了。 “公子,这么抱法不合适吧”好半晌,她才从干涩嗓间挤出这句话来,“即便同袍伙伴互帮互助,也不是这种抱法。” 她只是脑子有些沉,反应比平常慢些,却并没有失智。饶是后世早已没了当今世道这般严苛的男女大防,却也不是全无界限分寸的。 “哦。”李恪昭点点头,似乎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于是放她双足落地。 她站稳后,扬笑正要说话,却猝不及防再度双脚离地 李恪昭将她像抗麻袋一般扛在了肩头。 “公子”她难受得说话声音都颤巍巍了。 “又怎么了”李恪昭边走边理直气壮道,“同袍伙伴互帮互助就是这般,不信你问叶冉。他年少时打过仗的。” “不是。叶大哥难道没有没有跟你说过” 岁行云本就晕乎乎,被他扛在肩头这么一折腾自是更难受,说话也不太过脑了。 “他难道没说,这种姿势,通常是,扛阵亡者的”她断断续续艰难道,“没谁这么扛活人的。” 李恪昭脚下稍稍滞了滞,嗓音格外温和“战场上不这么扛活人为何” “因为,大活人被这么扛,”岁行云屏息强忍过胃部那阵急促痉挛,才气若游丝道,“会呕。” 这场面,真是尴尬到让人绝望啊。 岁行云急火攻心,眼前顿时一片白茫茫。 在神识坠入黑甜虚空的瞬间,她在心中歉意又惭愧地轻道这下公子您就能明白,为什么不能轻易用这种姿势扛活人了吧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岁行云是因身骨底子娇了些,近来在西院习武本就负荷不小,这再跪上两个时辰,双膝淤肿后便引发高热,又加上胃部痉挛、急火攻心,这才晕厥的。 府医探过脉象大致趋稳,判断并无大碍,便将她交给自己的徒弟明秀照料。 明秀是个与岁行云同龄的小姑娘,以往只帮着师父为西院那些习武的女子们处理简单外伤。 岁行云发着高热昏睡不醒,容茵本就惊忧无措,再见换成了稚气未褪的小大夫,心中忐忑更甚,急得险些没哭出来。 但府医是当年随李恪昭由缙入蔡的,李恪昭一向对这位老人家敬重礼遇。既他老人家发话由明秀接手,容茵再说什么也换不了人。 好在明秀年岁虽轻,又是首次独当一面接手病患,却出人意料地沉稳干练。 到入夜时分,岁行云的高热就明秀降下,到子时迷迷瞪瞪,容茵将她扶坐起,还喂进了吃食与汤药。 次日丑时近尾,岁行云醒来时已不似昨日那般难受,人也清醒许多。除觉双膝灼烫肿疼、满嘴苦味、身上有些乏力外,再无旁的不适了。 想到昨日既耽误了上午的习武,又耽误了下午识字,她心中略起急,今日自不愿再因这点小小不适而虚度。 掀被咬牙正要下榻,惊见容茵又在床前打了地铺守夜,岁行云苦笑一叹。“咱们不是说好,入夜后你便自行回房去睡,不许再这样” 容茵守了她整夜,怕高热会有反复,时时留心着探她额温,中间只断断续续打盹几次,此刻双眼里全是血丝。 “并非奴婢自作主张,是明秀小大夫让守着的,”容茵吸了吸鼻子,浓重哭腔里有松了一口气的欣喜,“姑娘这是渴了么您躺好别动,我这就去拿水” “吓坏了”岁行云笑着捏捏她的脸,“往后遇事胆子还是放大些为好。我这才哪儿跟哪儿” 她的嗓音有些沙哑,又因乏力而中气不足,说起话来有种与平日不同的慵懒酥绵。 容茵眼圈一红,转瞬就落下泪来“都怪前日奴婢没拦着您。若不去钦使面前闹那场事,您昨日也不会被王后罚跪。” 容茵是岁氏家生奴,自小服侍族中姑娘、夫人们,所见所闻不过就是后院之事,也只知世间女子出嫁后,若不得夫君宠爱,将来日子就会越过越难。 李恪昭新婚夜未入喜房,之后岁行云更是带着她从主院搬到这南院,她本就很为岁行云担忧。那日惊闻齐府要送两名美人来,她头一件想到的自是“若那两个女子进府,姑娘更要被冷落”,便就半句也没拦阻,还帮着去抓鸡拿刀。 从昨日下午,神色不善的李恪昭将晕厥中的岁行云送回来交给她照料起,她便在惊忧与自责交织中悔到此时,总觉得前天她若劝着些,岁行云便不会挨了这顿罚。 “我这就去拿水和吃食物,吃好了您再好生躺着,”容茵吸着鼻子啜泣道,“小大夫说,您膝上的伤至少要卧床静养半个月,不让下床走动的。” 岁行云倏地瞠目,一把握住她手腕“这什么庸医只是膝上淤伤卧什么半个月” 因小大夫明秀的坚持,岁行云被迫卧床静养两日。 岁行云心急如焚,让容茵去求救于李恪昭,得到的答复是“遵医嘱”,给她气够呛。 既李恪昭明显认同小大夫的决定,岁行云再气也只能闷着脸嘟嘟囔囔。 “不就那日吐了他一背么怎么还记仇了。是他自己要那么扛我的,我还没怪他呢。” 到了第四日早上,岁行云实在忍无可忍,终于还是爆发了。 她上辈子大大小小的伤受过不少,但凡不是缺胳膊少腿或三刀六洞的那种爬不起来的伤,通常不过喝药敷膏睡一夜,醒来该干嘛干嘛。若还有什么不适,自己忍忍也就过了。 军旅之人多如此,世间除死无大事。 “只是淤肿,连皮都没破丁点。这也连歇两日了,喝药施针我都很配合,对不”岁行云强行按下满心急躁,尽量好声好气,“小大夫你听我说,这伤势我自己心中有数的,真不至于这样娇气。” 从受罚那日算起,至今已是第五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真的经不起这般浪费。 可医家对待大小病症都是慎之又慎的。明秀以往跟着师父进过西院,多少知道叶冉训人是个什么强度。 “你也听我说。你膝上的淤伤虽不至于要生要死,但接连用药施针三日都未消肿,那就轻忽不得。若这时急着去承受那般重负,将来老了怕是腿脚要落病根的” 两个姑娘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倔气。一番言语纠缠下来,谁都无法说服对方,竟就杠上了。 岁行云掀被旋身就要穿鞋,明秀急恼之下冲过去,抬手几针就扎得她动弹不得,只剩眼珠子和嘴能动。 可怜岁小将军为人两世,这还是头回被人一招制服,瞠目结舌被扶着躺下后,怒从心中起,自只能发动言语攻击了。 明秀见她都动不得了嘴还嚣张,当下没忍住也就顶了回去。 两人吵得个浑然外我,旁边的容茵几次插嘴想劝都没人理她,情急之下只得跑出去寻救兵。 跑到中庭正巧遇见李恪昭与飞星要出门,容茵也顾不得许多,焦急上前禀了。 飞星听得直乐,死活巴着李恪昭要一道去看热闹。 到了南院卧房外,容茵推门请李恪昭入内,飞星倒是有分寸地止步于门外,支着耳朵乐呵呵听里头的动静。 小大夫明秀毕竟还未出师,以往在府中毫不起眼,飞星都不太记得这号人。不曾想她竟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正在里头同岁行云杠得个个天雷动地火。 “我是大夫,你是伤患,那就得听我的躺足半个月,少一日都不行” 此时的明秀已然放弃和颜悦色讲道理,吼得快要破音了。 偏生岁行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接连耽误三日,她是真的急到要喷火了。 虽嗓子还哑着,气势却半点不输人“我说行就这么点伤,你非要我躺半个月,是让我在床上孵蛋啊” 明秀先时那“扎针定身”管不了多久,此刻岁行云已能坐起来了,便气呼呼掀被旋身就要穿鞋。 明秀被这一意孤行的患者气到火冒三丈,赶忙上前拦她“你你你冥顽不灵既这腿你不想要,信不信惹急了我能帮你打断” “你动我一下试试” “你动她一下试试” 岁行云毛炸炸的哑声怒吼,与李恪昭清冷冷的不疾不徐同时出口,无端交融出一种让人心跳怦然的诡异暧昧。 明秀倒退两步,垂首执礼,不卑不亢道“公子万年。” 岁行云也有些尴尬了,挠挠脸就想起身“公子” “躺回去,”李恪昭公正地淡声道,“听大夫的。” 岁行云顿时傻眼。连对面的明秀都诧异看过来。 毕竟方才李恪昭进来时那句话,维护之意昭然若揭。谁都以为他这是要纵着岁行云的。 “她危言耸听,小题大做,”岁行云不可思议地大张明眸,“这也要听” “要听。医家自有医家的道理,总不至于害你。”李恪昭抿了抿唇,面无表情地做出最后仲裁。 说不上来怎么回事,岁行云莫名有些委屈,落寞扯扯唇角“哦”了一声,转回去坐在床上,自己慢妥妥扯了被来盖。 “她让我躺床上孵蛋半个月,这也有道理” 她每每晨起时嗓音本就不似平日那般清亮,先前又与明秀闹这半晌,自是更加沙哑。 再掺入那股仿佛被突然被伙伴撇开落单的孤寂,这句话说得是有气无力、低低幽幽,个中情绪如泣如诉,简直让人闻之心碎。 可惜李恪昭此次并不打算纵她任性,铁石心肠般还她一句“躺半个月孵不出蛋的。毕竟人是胎生。” 岁行云僵了片刻,坐在那里扯被盖住头脸,咬牙切齿送出一个“滚”字。 房中安静良久,岁行云以为无人了,这才将盖在头上的被扯下来。 却猝不及防撞进一对乌湛清冷的眸底。 李恪昭负手立在床位望着她,眉梢轻扬,轻声嗤笑。 其实岁行云只是未着外衫,于她来说眼下情形并不值得窘迫。 但此刻她还对李恪昭先前站到小大夫那头而耿耿于怀,于是冷冷淡淡道“男女有别,公子此举于礼不合。还是请” “我有个问题请教。”李恪昭打断她的话,波澜不惊道。 岁行云懒搭搭看他一眼“答了就能让我下床若不是,那请恕我驽钝,什么也不知。” “过谦了,你分明知道很多。比如,战场上只有对阵亡同袍才用扛的,”李恪昭不急不恼,神色平和地直视着她,“这种事,你从何得知” 岁行云正伸手拿外衫,闻言当即僵住,脑中仿佛有一座七层冰雕高楼轰然倒塌,又冷又乱。 不知小大夫那里有无后悔药她真是吃饱了撑得和小大夫吵这架,瞧瞧招来了什么送命题。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电光火石间, 岁行云总算模糊记起数日前晕厥在李恪昭肩头时的某些片段。 大意了。那会儿难受至极,脑子跟不上趟, 竟无意间露出了小尾巴而不自知。 话又说回来, 这李恪昭未免也太让人看不透了。 既在她说话当时就已察觉异样, 却偏等到今日,因突发状况不得不到她面前来, 这才忽然发问。为何 岁行云心中惴惴,无法确定当下时机是否合适坦诚自己的秘密。 死后续命复生, 从两千多年后来。此事着实玄乎其玄,若非亲身经历,她自己都不敢信。 迄今为止, 她与李恪昭真正相处不过短短一个月,她尚不敢妄自托大地揣测李恪昭会作何反应。 万一将她当做妖邪绑去烧了,那她可未必能有机会再次复生。 唔,不能说不能说。至少,在成为他不可或缺的左右手之前,绝不能说。 他既开诚布公问出来, 至少说明, 他虽觉她有古怪, 却并未怀疑她对他有叵测居心, 否则就该直接将她捉去刑讯严审,不是么 心念一定, 岁行云才继续动作, 若无其事拿过外衫披上, 慢悠悠将目光投向立在床尾的李恪昭。 李恪昭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编好了” “公子说笑呢,”岁行云咬牙道,“这问题我不是不能答,却不想如此轻易就答。” “何意”李恪昭以舌抵腮,若有所思。 岁行云坐得腰身笔直,抬着下巴与他目光对峙“若公子倒戈帮我说服小大夫,那我就告诉您。” 李恪昭凝视她片刻,微微颔首“稍等。”语毕转身绕过屏风出去了。 岁行云长吁一口气,下床穿鞋,整理好衣衫。 隐约听见他在门外与明秀有来有往说了几句话,很快便又回来了。 李恪昭道“之后十日,读书识字为主,习武只能做最简单的训练。无论你在何处都不得离开小大夫眼前,若她绝对禁止的事,你便不能做。如此可行否” “可行,太可行了”岁行云猛点头,“公子英明小大夫” “说吧。”李恪昭满脸写着“收起你的狗腿溢美”。 岁行云立刻笑吟吟道“战场之事,当然是叶大哥讲给我听的啊”整个府中无人比叶冉更适合背这口黑锅,就他了。 李恪昭神色狐疑“叶冉他何为与你说这个” “闲聊么,大家都满嘴跑马,话赶话就说到那里了,”岁行云斩钉截铁道,“若公子不信,我这就随您一同去找他当面对质” 朔望兵阵始篇兵者诡道,其诡在计、在谋、在言、在行、在间、在阵。凡此六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者殆。若两将皆知,则上善此六道者胜。 “卫朔望”在著作中明确指出,“言”乃“兵者诡道六要”之一,其意用大白话来讲就是,凡优秀将领,定要懂得胡说八道。 若对峙中的两位将领都懂此道,那就得比拼“谁更能满嘴跑马”了。 叶冉看着面无表情的李恪昭,再瞧瞧神色笃定的岁行云,当即疑惑地眯起左眼,挠头道“我同你说的” 岁行云瞪大眼,使劲点头“那可不就前些日子,我随公子去听香居回来的次日。你让我顶水缸蹲马步,还记得么就在这儿,大石头跟前这里” 说着还缓步挪过去,煞有介事地指着大石头跟前那小块空地。 “啊,是顶水缸蹲马步了,过后也确是在这里磕了会儿闲牙,”叶冉被她弄得开始怀疑自己的记性,“可那时,咱俩不是在说别的事么无缘无故,我怎会与你说起战场的事” 岁行云顺畅接口“那不是最终你说不过我,恼羞成怒叫我折返跑二十次来着我跑到腿软跌地上不愿起,你说我挡着旁人了,便叫金枝来将我挪去别处。金枝打算扛我走,你就说战场上这姿势是扛阵亡同袍的。” 她的话里虚虚实实,指东打西,说词中有细节有地点有人物,态度又格外肯定,句句掷地有声,半点磕巴都不打,叶冉是真懵。“我说了” “叶大哥你怎么回事才三十呢,忘性就这么大不信问金枝,”岁行云对正在折返中的高挑少女喊道,“金枝,你快来公子有事问你” 李恪昭扭头瞪她一眼。明明话都是她在说,这倒成“公子要问”了 金枝不疑有他,立刻擦着汗小跑过来“公子、公子万年。公子有何吩咐” “公子想知道一件事,叶大哥破记性,可要冤杀我了。请你帮忙给我做个人证。我一句句问你,你细细想了再答,可好”岁行云恳切求道。 金枝一听顿觉人命关天,生怕自己答错或没想起什么,害岁行云丢了性命,使劲咽了咽口水,点点头严阵以待。 “你想想,就飞星与叶大哥打起来那日,他还在这院子里当众劈了个叉,记得吗”岁行云问。 “那自然记得,”金枝赶忙道,“公子,行云没说假话,那日西院的人全瞧见飞星劈了个一字马,疼得嗷嗷叫。是真的” 李恪昭微微颔首,耐着性子深吸一口气“嗯。然后呢” “公子别急,我这不是要同金枝明确日期么,”岁行云一本正经又问,“那,后来我折返跑跌地上了,叶大哥是不是唤你来将我挪到旁边去来着” 金枝点头如捣蒜“是呀。大伙儿都瞧见的啊” “看吧,我没说假话吧”岁行云双手一摊,“公子这下可信我了” 李恪昭看向叶冉,叶冉用力挠着后脑勺,迟疑道“这么一说吧,我似乎也有点想起来了。” 岁行云一把握住金枝的手晃来晃去“好姐妹救命之恩如同再造” 金枝茫然地眨了眨眼,憨厚笑道“我也就照实说而已,没做什么。” 岁行云这通虚实相间、避重就轻地搅浑水下来,就将所有事都理得像真的一般,连她自个儿都快信以为真,李恪昭似乎也指不出什么漏洞。 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西院时,忽听得背后叶冉对岁行云嘀咕。 “我怎么觉着你在绕我我当真说过那句话我就记得那日咱俩聊了嘤嘤小郎君的事而已” 李恪昭倏地止步,回眸看向交头接耳的两人。 岁行云激动地摆着手臂强调“叶大哥叶大爷你怎么还没捋明白咱俩先聊的嘤嘤小郎君,接着你让我去折返跑,我跌倒了,金枝来扛,你便笑话说战场上扛阵亡同袍才这样你再捋捋,就是这顺序,半点毛病都没有的。” “哦。”叶冉呆滞点头,勉强算是与她达成共识。 诡计得逞的岁行云一颗心落定,整个人身轻如燕,笑容也明快起来,嘴角都快咧上天。 抬眸见李恪昭驻足回眸,眼神里带着强烈疑问,那颗才得意忘形到飘飘然的心立刻急速下坠。 “公、公子”她胸腔里七上八下的,“还有吩咐” 李恪昭的以目光在她与叶冉之间来回逡巡,到她快要紧张到窒息时,才冷冷开口“嘤嘤小郎君是什么” 叶冉顿时忘记满脑门子糊涂官司,嘿嘿挥开岁行云,上前半步抢答“要不我怎会说起这家伙是男扮女装的假姑娘呢她竟喜欢又娇又软又甜还得会嘤嘤嘤的小郎君” 李恪昭一言不发,抿唇盯着岁行云,眉梢微微上扬,似是在确认叶冉所言真伪。 在岁行云心中,李恪昭是她以血盟誓要效忠的主君,即便李恪昭待人没有太大架子,她也不太好在他面前过于放肆,至少不合适聊这种较为私人的闲话。 而诸如叶冉、飞星甚至金枝他们,才真正是她平日一起训练、将来要并肩浴血的军中同袍,插科打诨、荤素不忌全不需顾忌的。 叶冉忽然对李恪昭说破她喜好“嘤嘤小郎君”的事,她多少有些尴尬。可李恪昭一副非要得她亲口确认的模样,不吭声显然收不住场。 于是拘谨低头,挠了挠脸,干笑道“这,世间万紫千红嘛。什么样的人都会有人喜欢不是叶大哥不也说,男子们多偏爱娇软甜,会嘤嘤嘤的小娘子那,你们会喜爱这样的女子,我喜爱这样的男子那也不奇怪,是吧” “我不爱。”李恪昭面无表情丢下冷冷三字,转身走了。 岁行云大惑不解地瞧着他的背影,不太确定地转头询问叶冉“公子看起来像是怄气了” 叶冉点头“少侠好眼力。” “我说得挺有道理啊,”岁行云蹙眉挠头,“他为何突然生气” “问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他,”叶冉幸灾乐祸般拍拍她的肩,“少侠眼力虽好,脑子里却似乎少根弦啊。” 岁行云想起这人先前被自己绕得一败涂地,顿时就不服地冷笑“谁才是脑子里少根弦的那位,这可不好说哟。” “阴阳怪气,我怎么觉着你在骂我”叶冉危险地眯起眼,开始撸袖子。 岁行云立刻右腿后退呈弓步,双拳一前一后摆开防御架势。 场面立刻传来小大夫明秀的娇声喝止“行云你站直了说话” “哦,是。”岁行云讪讪收势,双腿笔直并拢。 离开西院后,李恪昭与飞星同车出门,往仪梁城东门行去。 途中,飞星见李恪昭一直神思恍惚,似悒悒不乐,又似被什么重大难题困扰,便积极为主上分忧。 “公子何事发愁” 李恪昭如梦初醒,坐直身,握拳抵在唇间轻咳一声“飞星,你” 飞星屏气凝神,等半晌也没等来下文,顿时被他这少见的吞吐迟疑惊得不轻,忙斜身凑得近些“公子有何吩咐” 李恪昭飞快看了他一眼,似太过于难为情,猛地闭上眼,破罐子破摔般小声问“你,会嘤嘤嘤吗” 飞星目眦尽裂,猛地从车厢侧边长椅跌落于地,并一把揪住了自己的衣襟。 “公子飞星生死尽付于您,但身子,不、不行”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有小大夫明秀从旁严格监督, 今日岁行云只能进行简单的臂力训练,叶冉便丢给她一对共达四十斤的实心石锤。 明秀令她双腿并拢伸直, 背靠廊柱坐在长椅上, 如此便可减少膝盖所受承力与磨损。 如此已算得是明秀看在李恪昭面上做出的最大让步, 岁行云也并非不识好歹的性子,两人相视笑笑, 双双没好气地“啧”了一声,就此和解。 明秀踌躇片刻, 小心翼翼问“大伙儿都说你遭人追杀被飞星救回,为报恩义才投效公子。可我怎么觉着其实你是夫人” 当初李恪昭决定让岁行云进西院时,叶冉顾及西院受训众人皆为奴籍、贱籍, 恐她的身份会造成旁人诸多不便,就与李恪昭商定,口径一致向外院众人宣称她是因家中事被卓啸追杀的庶民,飞星出外办密差时顺手救下,无处可去,再加感激之情, 便投效了李恪昭麾下。 婚礼时府中家奴们虽也曾得赐喜食, 但并未亲眼见过“夫人”样貌, 只知出自那名声清贵的希夷岁氏。 当世望族姑娘向来是以足不出户为矜贵的, “夫人”常居主院不露面倒也在情理中。 而主院所在的内院素由十二卫负责,府中除了飞星、叶冉外, 也就一干竹僮、仆妇被准予出入。这些人常在李恪昭近前, 口风紧, 地位也较府中大多数人高出几分,寻常无人敢随意向他们打听内院中事。 而另一个知情者容茵也被岁行云下达封口令,如此,岁行云的身份竟安然藏足一月。 眼下被明秀突如其来一问,岁行云怔了片刻,立时笑道“可不敢瞎说。若我是夫人,何须忍着伤也要来习武不就是怕一事无成,在公子跟前无声大用,会被赶出去流落街头么” 明秀虽觉她这话中道理是通的,但仍有疑惑“那你膝伤如何来的我可听说,数日前夫人当着钦使的面怒斩鸡头,吓退两位别家要赠给公子的美人,被蔡王后罚了跪。这么巧,你也腿上淤伤” 岁行云停下动作,示意她附耳过来“莫外传啊。公子心疼夫人,派我代跪的。蔡王后所派的那位邱姑姑没见过夫人,就瞒天过海了。” “原来如此,”明秀恍然大悟,“我说公子怎会那般纵着你。你替夫人受了罪,这是大功,该当的。” 岁行云生怕她再谈与“夫人”相关之事,吃力地开始握举那俩石锤后,顺势改了话题。 “习武贵在持之以恒,我才起头,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便难有出息。早上心急太过,没能与你说好好说,对不住啊。” 明秀也赧然轻笑“不瞒你说,这还是师父首次让我单独接手病患,其实我也急。想着若没能将你照料周全,往后府中谁还肯信我医术” 当世对医家的经验极为看重,像明秀这般年岁的小大夫,即便真得师父首肯出师了,也会因年纪太轻而难得病患信赖。 病患不信赖,她则会少许多医案的实践与积累,自就难以进益。 “哎,大争乱世,谁都不易,”岁行云感慨一句,又道,“你比旁人还好些。到底是医者,即便在府中不能大展身手,最差还能出外行医、云游天下,总有出路不是” “我是奴籍,哪能离府出外”明秀瞠目,猛地摇头。 “啊抱歉,我不知此事,”岁行云停下手上动作缓了口气,诚挚歉然,“见你师从府医,性情气派也与西院这些伙伴不同,我就自作聪明,以为众人唤你明秀,是因你在府中久,与大家相熟的缘故。” 奴籍者无姓氏,如容茵、金枝她们那般能有正经像样的名,就算奴中很有体面的。 像飞星,原也是李恪昭舅父公仲廉府中家生奴,幼年遇险为李恪昭所救,公仲廉便将他赠予李恪昭。 李恪昭见他资质上佳,就做主替他摘除奴籍,允他习武识字,从此带在身旁栽培成得力帮手,也当小兄弟一般待。如今飞星若独自走出去,寻常人看在缙六公子的份上也会对他多加礼遇。可饶是如此,他仍旧没有姓氏。 早上岁行云瞧着明秀与自己杠起来那倔强气势,再加之又得知她是府医弟子,便误以为至少该是庶民出身,约莫是被家中送到老大夫名下拜师之类。 “你有何歉一个人生来是奴是民还是世族、王公,那是各自命里定好的,”明秀走到长椅另一端坐下,噙笑与她遥遥相望,“我当年幸遇师父与公子两位贵人。师父挑中我传授衣钵,公子又宽仁允准,这就活得比寻常的奴好得多。师父无后嗣,又只收了我一个弟子,便宽纵些。我沾着师父的光多有放肆,倒是得罪姑娘了。” 岁行云心疼一叹,继续握举石锤“什么就命定的呸甭管是谁这么教你,都别信你既习医,想来也读书识字。别懈怠,多谢,待往后机会来了,咱凭自己本事活他个开山立户” 叶冉忙里偷闲,溜到廊下来关切岁行云进展,恰巧听见她这番惊世高论,当即伸手在她额角弹了个爆栗子。 岁行云本就练得双臂酸软,突遭这一袭,登时手滑,右手那支石锤便脱手落地。 幸亏叶冉这练家子够敏捷,移步闪躲间脚下竟快得出了残影,将明秀看得目瞪口呆。 岁行云憋笑吹捧道“叶大哥这般大个块头,身法竟是如此轻盈,实在” “少油腔滑调成日数你话最多,仿佛这院中几十号人就你一个长着嘴。”叶冉打断她,扭头对明秀投去一瞥。 明秀得他眼神示意,知这是有话要与岁行云单独讲,便识趣起身走远些。 “我说你这鬼脑子,哪儿来这样多稀奇古怪的念头”叶冉双手叉腰,躬身俯视她,压着嗓训道,“虽你缙六公子夫人的名头是虚,但你到底还是希夷岁氏的十三姑娘。再如何离经叛道,只要公子能容,便没谁真会拿你怎样。可你好生品品,方才那般鼓动家奴造反的话,合适吗” 岁行云反手挠挠后颈“这如何就成鼓动造反了家奴也是人啊她年纪轻轻,又是医者,也识字读书,本就前途无量。我见她像个有志气的,便激励几句,也是共勉之意。” 她上辈子在军中多与人扎堆相处,深知人与人之间以善言相互鼓舞的重要,也是习惯成自然。 叶冉在她身旁坐下,着恼地轻横她一眼“若这府中家奴都给你激励得开山立户去了,谁来效忠公子” “叶大哥,你这观念实在是”岁行云皱脸词穷半晌,急得猛抓发顶,“人,是要有盼头有希望,才会更有斗志的。我这么说,你能理解些了么” 她并未妄想心高地以为凭自己就能立刻将这世道去芜存菁,但许多事总该有人做。 能做一次是一次,能变一点是一点。若人人如此,则光不远。 “不理解,”叶冉没好气地翻个白眼,捡起先前掉落的那支石锤塞回她手中,“有本事你同公子说去。” 岁行云继续臂力训练,却不忘忿忿切齿“说就说。公子不像你这般老顽固,他定能懂我说的道理。” “你夸公子就好生夸你的,非踩我一嘴老是何用意”叶冉挥舞起小钵盂般的拳头,凶神恶煞地呲牙,“老子才二十八” “哦,”岁行云抬眼望天,宛如杠精附体,“若你像外间人那般十二三岁就成亲,孩子都有我这般大。” “你个小混球,杠人不戳心,懂不懂”叶冉猛地起身,向着院中怒吼,“金枝把老子那对八十斤重的紫金锤拿来” 岁行云大惊“你,不会是打算让我” “没错就打算累死你个戳心玩意儿。”叶冉冷酷无情地从牙缝中挤出肺腑之言。 申时近尾,岁行云独自认完上回晕厥时学了还没记全的十五字后,问过小僮,得知李恪昭与飞星还未回府,便将书房收拾整齐,慢吞吞回南院去了。 前脚才进院门,容茵后脚也欢欢喜喜捧着叠新衫回来。 “姑娘,这几套天水碧织金锦武袍都浆洗过,也晒好了。瞧着还行吧这两套我可全是照您吩咐做的,勾边花俏些,腰带也更长,如此便能打花结了。” 早前岁行云借了李恪昭的簇新短褐改小应急时,承诺会做一件新的天水碧织金锦武袍还给人家。 她本着“一只羊是赶,一群羊是放”的想法,索性叫容茵也顺手多做两套小些的给自己。 这些日子容茵忙着裁制新衫,昨日浆洗晒好,总算能彻底交工。 岁行云从中取出件小些的,抖开端详一番后,满意地笑弯了眼,美滋滋点头如小鸡啄米。“你还说自己手不巧,这可比我强到天边儿去了得亏有你,要不我可没辙了。” “若要姑娘亲自操烦这些琐事,拿我有何用”得了夸奖的容茵也很开怀,又道,“这件是照公子给的尺寸做的,您要不拿去给他试试” 岁行云随口道“公子与飞星出门了,没回呢。” “回了。方才我在中庭遇见飞星,正去寻叶冉一道往书房与公子议事呢,”容茵说着,捂嘴吃吃笑,“鼻青脸肿的,说是祸从口出挨了揍。” “诶哟,这该得去关怀关怀”岁行云一听来了劲,抱起要给李恪昭的那件武袍,笑着拔腿就跑。 才跑没几步,迎面被亲自送药来的明秀逮个正着“行云好好走,不许跑” “好咧。”她应声止步,抢过明秀手中的药碗,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完了以手背一抹唇,又对明秀道“快跟我去看笑话,听说飞星被人打肿了脸” 明秀身为奴籍,哪怕是府医唯一的弟子,在府中也并非随处可去,仅能行经主人允许的路线与范围。 府中旁的家奴也是同样规矩。 眼下就只容茵一个特列,因南院只她独自近身照料岁行云,许多事需跑前跑后,这才得了特许,能去的地方多些。 明秀不敢擅近书房,岁行云只得遗憾独往。 慢吞吞进得书房门,只有李恪昭一人在,看样子正准备离开。 “要一道用晚饭么今日在东城门附近顺道买了那边坊间特有的蜜烧鹅,”李恪昭平淡发出邀请,“叶冉与飞星已先去膳厅了。” “好啊多谢公子,”岁行云两眼倏地放光,笑眯眯奉上那件新袍,“这是之前答应还您的。我不擅女红,是请容茵做的。手艺或许比不上您用惯的裁缝,但我瞧着也不算粗糙。这就清账了哦” 李恪昭点头接过,随意将它搭在臂上“嗯。走吧。” 进了膳厅,岁行云一瞧着飞星那脸就忍不住捧腹“满脸大胡子都能看出肿来,这可是真肿啊” 她见过飞星与叶冉交手,对这两人的身手都有数。能照脸将飞星打得如此狼狈,可想对方出手只迅猛、凶悍、凌厉。 但若仔细瞧,又能发现这些伤处全避开了要害,更像是同伴间的打闹。 年轻同伴间打闹通常临时起意,一言不合激恼了便出手。若再一味快速猛攻,分寸稍失在所难免。 可与飞星动手这位显然不可低估,既能达到警告惩戒之意,又点到为止,非顶尖高手不能为之。 飞星闷声怒哼“闭嘴你等着罢,往后有我笑回来的时候。” “你这也忒惨了,”岁行云坐在他下手座,好奇地左右端详,“谁这么厉害你就算打不过,至少也记着护头啊” 肉搏对战,首要就是护住头脸。 若这部位被人重击,很易导致瞬时眩晕乏力,之后极大概率会被对手压着打。 “护个屁。公子要教训人,躲了也没用,”飞星小声叽咕,“公子出手有多凶残,你是没见过” 李恪昭终于忍无可忍,凌空抛来一道杀气腾腾的冷凝目光,也打断了他对岁行云“告状”。 “公子出手,能有多凶残今日又为何打你”岁行云是在问飞星,却难掩好奇地歪头看向李恪昭。 她尚未见过他与人交手,后世正史上也只记载着“缙王李恪昭”的丰功伟业,从未提过他个人战力如何。如此看来,竟不在叶冉之下。 莫非,李恪昭当真就是“卫朔望” 李恪昭板着脸冷哼“像他这般满嘴跑马、胡说八道的,我一顿能打死好几个。就这么凶残,不许再问。” 满嘴跑马、胡说八道,就会被打成这样岁行云心虚地挤出僵笑“公子威武。不问,不问。” 饭毕,李恪昭与叶冉出去散步消食,顺道说事。 无事的岁行云正要回南院,飞星匆匆追上来“对了,今日买烧鹅遇见苴夫人。她托我转告你,莫忘月底之约。” “哦对对对,上回她说过,月底听香居还有赌棋大局,”岁行云一拍脑门,“行,我记着了。” “若届时你不愿有人跟着,打扰你与苴夫人玩乐,那自做男子装束去就成,左右苴夫人定会带随护的,倒也安全无虞,”飞星又道,“公子说了,若有需要,你再问他借衣衫改着穿。” 岁行云抱拳“多谢。” 待目送岁行云远去后,飞星摸着痛疼的脸准备回自己与叶冉、十二卫共居的院落。 半道与消食回来的李恪昭遇见,瞧他臂上还搭着那件锦袍,便主动伸手去接过。他今日在车上说错话惹来顿揍,可不得多狗腿着些以缓和关系么 “我帮您拿吧这叶冉也是不像话,竟让公子亲自拿着新袍,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他没有,你有”李恪昭送他一对冷眼,“之前你不是很想要新衫这件瞧着可中意” “那还能有不中意的”飞星开怀至极,“公子,若再揍我一顿,是否就能多给一件” “倒会得寸进尺,”李恪昭顿了顿,语气冷硬,“记得找老大夫讨些外伤药膏。” 飞星望着他的背影,爱惜地摸摸怀中新衫,笑得眼眶泛酸。 自被赠到李恪昭名下后,飞星才确定自己是人而不是个物件。所以他是心甘情愿尽付生死,随他刀山火海,这绝非讨好的违心话。 二月卅日午后,岁行云为赴与卫令悦的观棋之约,特地换上容茵给做的崭新天水碧织金锦武袍,用镶嵌了一颗米粒大小“火齐珠”的白玉环束了简洁马尾髻。 不施粉黛,无赘繁首饰,昂首阔步间神采飞扬,瞧着竟似个男生女相的澄澈少年。 彼时李恪昭正与飞星、十二卫在门前影壁处挑选新的树上哨位。 飞星被树干挡住,岁行云远远只瞧见李恪昭与十二卫,便琅琅声笑道“公子,各位大兄弟,你们忙着,我今日休课,出门浪荡去啦” 她本就提前得过李恪昭准许,此刻不必虚礼再辞,喊完这嗓子就高高兴兴走了。 李恪昭愣在原地,目光紧紧攫着她那身着天水碧织金锦武袍的背影。 直到那抹恣意之色彻底消失,他才缓缓回头,眸色微寒地看向茫然从树干后走出来的飞星。 天水碧织金锦武袍,除滚边素简些,腰带长度不够结花外,瞧着就与岁行云身上那件如出一辙。越看越碍眼。 飞星被李恪昭那诡异冷眼盯得要炸毛,咽了咽口水“公子,我哪里不对么” “袍子还我,”李恪昭冷声道,“另给你件新的。不,两件。” “可这件,是我、我穿过的。” 李恪昭以老虎护食般的气势道“那就洗干净还我。” 飞星紧张到头皮发麻。就说,您要我穿过的衣衫,居心何在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上回来听香居, 岁行云是与李恪昭一道的。 因那次要避人耳目与素循、卫令悦见面,需提前做些准备, 两人便急匆匆直奔后头观棋演武场。 今日岁行云来得早, 加之膝上淤伤未痊愈, 惦记着小大夫明秀的叮嘱,便慢悠悠缓步踱过前厅与中堂。 沿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 将不长不短一截路走完后,她倒是有了些意外收获。 听香居既卖酒食, 也供人品茗清谈,还时不时开些盲棋或“活人棋”赌局,甚至每月会有一场供宾客们畅所欲言的“时局纵览”对谈。 因此故, 它在仪梁城算极有排面的酒楼,几乎每日皆是宾客盈门。 一路走来,岁行云不动声色扫过目之所及处,零碎听见旁人交谈间的只言片语,心中对此地便多少有数了。 无论何年何月,大凡这种人多口杂的公开场合, 都会成为当地消息集散处。对寻常人来说只是个消遣玩乐、谈天说地的好去处, 而对探子们来说则是搜集、交换情报的风水宝地。 寻常人很难想象, 有时自己无意间的几句闲聊吹嘘落在有心人耳中, 或许会成为价值连城的重要线索。 “这还能有假我姑父家隔壁的酒坊有位常客是屠档帮工,他东家屠档向仪梁城中许多高门大户供货, 上将军府的门客们日常所食猪羊都由他送, 亲耳听见的” “照此说来, 只怕那雍国太子是当真逃到了薛国” “难怪薛国质子会做出那样的事,嘿嘿嘿。” 岁行云每日下午在书房识字读书,多少会听见李恪昭与飞星提及时局,月余下来对当世情形已小有头绪。 蔡国征伐弱小的雍国已两年有余,许是初期轻敌之故,又或者弱小雍国在生死存亡之际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抵抗,反正这两年蔡国在伐雍之战中被拖得兵疲马惫,国力耗损不小。 如此,蔡国就不单要对雍国灭之而后快,上将军卓啸与蔡王在此事上更难得有志一同,誓将雍国王室血脉诛杀殆尽。 否则,即便占领雍国全境,倘若雍王室有人站出来振臂一呼,抵抗力量又将复燃,那对蔡国必是无穷后患。 岁行云心中感慨,假使雍国太子当真流亡至薛国,在仪梁城中的那位薛国质子可就要水深火热了。 “行云。” 岁行云闻声回神,抬眸就见同样扮作男子装束的卫令悦笑迎上来。于是步幅稍快,上前握住她的手。“悦令悦近来可好” 此地人来人往,既卫令悦也做男子打扮,她也不合适称对方为“悦姐”了。 “我嘛,一如往常,”卫令悦挽住她的小臂领着往后院观棋场走,口中笑道,“倒是你,听说不太好” 岁行云这些日子因膝上淤伤的缘故,多做臂力训练,小臂自是酸疼得格外厉害。被卫令悦亲昵一搀,她顿时难受得倒吸一口长长凉气。 卫令悦大惊,赶忙松开,又改去揽她的肩安抚轻拍“这手怎么了不是说蔡,那谁,只罚了跪” “嘶。手、手下留情,”岁行云再度嘶痛,苦着脸摆摆手,憋气忍半晌才咬紧牙根道,“肩背也碰不得,腰也不对,近来我是哪儿哪儿都碰不得,求您怜惜着些。求您了。” 那叶冉是个绝不会怜香惜玉的严格教头,岁行云整个上半身都快练成瓷做的,稍稍使力碰一下就酸胀苦疼,近来夜里她躺平后都不敢翻身。 如此滋味,于她来说可当真是久违了。只有上辈子孩提时初学武艺那会儿,才有过这般弱小、可怜、狼狈的感受。 岁行云不便透露府中西院之事,只能言辞闪烁地说“身上哪儿哪儿都苦疼”,卫令悦这位成婚五年的美娇娘理所当然就想歪了。 两人进了卫令悦提前订好的二楼雅阁,无闲杂人在旁,说话自在许多。 “我之前就奇怪,你闹那样大动静,为何却只被罚跪一上午。原来是因那位对你爱不释手之故。” 卫令悦拎了小瓷壶斟茶,唇角勾起坏笑,嗓音倒是温雅低柔的“不过话说回来,虽新婚月余尚在兴头上,可这也未免爱得太过深了些吧瞧你都快成碰不得的瓷娃娃了。回去与他说说,怜惜着些。” 岁行云是接过茶杯才明白她言下之意的。 “悦姐你可别瞎说啊,我和他清清白白。”说着捏住自己无端发烫的耳垂,略别扭地揉了两下。 卫令悦笑嗔“我信了你的清清白白哟” 这事岁行云没法解释,只能窘迫认栽,赶紧换个话题。“你怎知我被罚跪的事是前几日飞星告诉你的么” “飞星你是说我买蜜烧鹅时遇见的那位大胡子小兄弟”卫令悦见她颔首,便笑着摇摇头,“怎么会自缙六公子质蔡以来,贵府一向被称作铁桶,谁能从你家府上的人口中探到消息才有鬼了。” 一则李恪昭为人洁身自好,从不在外拈三惹四,这就避免了如素循与薛国公子那般,因风流债而被人抓住把柄送些女探子进府。 二则他治下有方,府中人全都向着他,口风紧,警惕高,府中事从不外传半句。 听了卫令悦所言,岁行云半是惭愧半是讶然“我对府中细事的了解,竟还不如悦姐你。” “你才到缙质子府月余,诸事生疏也在情理中,”卫令悦娓娓道,“我是婚后次年随夫至仪梁的。我们来时是当年春末,入冬时节缙六公子便也来了。共居一城四年,我又时常如今日这般悄悄出来在人多处走动,多少能听到些消息。” 从前缙质子府没谁留意卫令悦这位本该深居后宅的苴公子夫人,她却对缙质子府颇为关注。 不,确切地说,她对仪梁城中各大重要门第的消息都很关注。 她这也是被迫无奈,夫君靠不住,甚至在危难时极有可能弃她不顾,自己若不费心警醒些,真不敢说最终会落得何等下场。 “悦姐还没说,你是从何得知我被蔡王后罚跪之事呢。”岁行云追问。 卫令悦浅啜一口杯中香茗,笑吟吟道“你平日不出府走动,自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缙夫人岁姬悍妒的事迹,在仪梁街头巷尾可是被狠狠热议好些日子了。” 当世女子嫁为人妇后,外人提到她们时通常只冠之以夫家姓氏或门第,称为“某夫人”。 若坊间在传话时特地加上这位夫人的父族姓氏,那通常是为强调这位夫人的所作所为出人意料,甚至惊世骇俗。 缙夫人岁姬悍妒。 从这说法,就隐约可窥仪梁人对“缙夫人当着钦使的面怒斩鸡头退美人”之举是何观感了。 “仪梁人这么闲呢还热议好几日”岁行云抱头哀嚎,旋即抬头蹙眉,“噫,不对。这消息怎么传至坊间的” “是啊,怎么传出去的呢”卫令悦颇有深意地挑了挑眉,“贵府向来规矩严,蔡王后跟前的人也未必敢如此放肆。你回去记得提醒那位留个心眼,只要查清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无论对方目的何在,总好有个事先防备。” 岁行云自也意识到问题不简单,感激笑道“多谢悦姐提点那,近来坊间还在传我的事吗” “没。前几日薛公子府出了桩天大丑闻,闲人们转头去谈那个,就将你那事的风头盖了下去。”卫令悦唏嘘一声长叹。 “薛公子府什么丑闻”岁行云想起先前在中堂听食客谈起的那番话。 卫令悦面上笑意转为悲悯“如今质于仪梁的这位薛国公子,原有一大一小两位夫人。” 王孙公子们“三妻四妾”在当世是被礼、法许可之事,那位二房夫人是平民良家子出身,明媒正娶进的薛公子府门,虽居侧妻位,那也是上得台面的正经夫人。 “薛公子不知为着何故,竟将自家这位二房夫人送到卓啸府上去讨好于人哎。” 岁行云听得目瞪口呆“这位薛国公子,是他娘的个什么杂碎玩意儿变的如此禽兽不如的事都做得出” 提及此事,卫令悦也浑身是气,半点未计较岁行云言词中的粗鄙用语,反与她一道将那薛国质子痛骂个狗血喷头。 此事着实丧尽天良,背后骂一顿不解气,却又谁都束手无策。 岁行云与卫令悦分享了先时听到的风声“据说,去年冬日里蔡国大军攻破雍国王城时,雍太子出逃,疑似流亡至薛国境内,被薛国秘密容留。我估计,那薛国质子怕的就是这消息坐实。” “原来如此,我就说他必有所图,”卫令悦眉目凛寒,“此事一旦坐实,蔡国对薛国必定翻脸。他怕祸及自身,设法自保不是不行,拿自家夫人去这算什么啊” 岁行云吐出胸中浊气,问道“悦姐可知薛公子那位可怜的二房夫人眼下处境” “死了。薛公子将她推进火坑任人糟蹋后,又嫌她脏,”卫令悦凄楚苦笑,“寻了个借口,无凭无据之下,红口白牙咬定她给正房夫人送的补汤里下了滑胎之物,以谋害夫君子嗣为由,命人将她打杀了。事后草席一裹,叫人拖去城外乱葬岗扔掉。” 岁行云闭眼,反复深深吸气,才强行按捺下掀桌大骂的冲动。 “这等惊人秘闻,按理薛公子会将府中上下全都封口才对,外间如何知道得这样详细” “打杀得过于残忍,据说两条腿上的如都打成血泥剥脱了骨,连同她的两位近身丫鬟也被打得只剩半条命,丢出府门自生自灭。” 卫令悦吐气缓了缓,才接着道“其中一个丫鬟被丢出来两日后就死在街头,另一个半死不活,还吓疯了,当街将所知之事全抖落了出来。待到薛公子府与卓啸府上得知消息去灭口时,全仪梁城内早传开了。” 卫令悦是苴国质子的夫人。正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对于薛国质子的二夫人饱受折辱又死无葬身之地的凄惨下场,她难免有物伤其类的悲愤。 岁行云心中也是堵得厉害“再是二夫人,再是小家小户出身,那不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么遭此惨无人道的戕害,竟就无谁为她伸冤仪梁官府也不过问” 若在后世,如此丧尽天良的恶劣命案,哪怕就是发生在偏远边城,都定要惊动京中大理寺亲自过问了。 “有谁会去喊这声冤世间女子苦,自己的生死荣辱自己都做不成主,旁人又有谁愿为陌生人沾染是非”卫令悦以掌捂住双眼,微微哽咽,“况且她只是个女子,被夫君家法处置,律法允的。官府哪里会管” “女子怎么了这与男女有何关系什么破律法那是好端端一个人,活生生一条命啊。”岁行云满心恶气即将冲破胸腔,却无处发泄。 “来”到这世上大半年,这是她头一回真切感受到跗骨悲凉。 有些想哭。更想将什么东西砸碎打烂。 她前所未有地渴盼着,这天地能变成她所熟悉的那般美好与光明。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君”字拆开解, 上“尹”下“口”。尹为治理,口为号令。 故凡被尊之为“君”者, 地位势必高人一等, 决策可定人兴衰荣辱, 言行能断人生死祸福。 是以,两千多年后的女子们从不称伴侣为“夫君”。 她们不将“觅得良人”视为“归宿”, 所谓“缔婚姻之约,结两姓之好”, 于她们是新一段征程。 对她们而言,那纸婚书赋予夫婿与她们携手余生、同舟共济的权利,从此二人富贵同享、生死共担, 誓言彼此宠爱、守望相助,共同尽力撑起一家乃至一族。 但那纸婚书赋予对方的所有权利中,绝不包含“从今后此人高我一等,尽付余生,任凭主宰”。 因为她们并非“靠他活下去”,而是“与他一道活下去”。 当世女子苦而无助, 盖因从出生之时起, 她们就注定只能以依附的姿态生存。 稚龄时所得庇护来自父族, 婚后源于夫婿。如此她们确是拥有一种好, 后世女子偶尔也会羡慕乃至向往 不必寒窗苦读,不必闻鸡起舞;玉盘珍馐, 锦衣华服;十指不沾阳春, 终老不知红尘。 但要想拥有这般闲逸的人生, 首先就要完全交付出自己的人生。 生死、荣辱、“我”,全属他人掌中物。 没错,是“物”。 夫君喜之,便捧如至宝,珍重收藏;厌之,则弃如敝履,潦草处置。 这是“不必四体劳苦”的代价。 那个下午,岁行云与卫令悦谈了许多。 关于那位薛公子二房夫人的遭遇,她们有着同样激烈的怜悯、痛心与愤怒,却也有着同样的无计可施。 想要暗中帮着设灵祭奠超度,却无人知她原本姓名。 岁行云与卫令悦都相信,那位夫人若在天有灵,绝不会愿继续被人冠以“薛国公子二夫人”这样的称谓。 她们又想到去城郊乱葬岗寻一遭,或许可以帮着让可怜人入土为安。最终却发现根本做不到 那位二房夫人恭谨顺柔,多年足不出后院。质子夫人能出席的场合也甚少露面,想是为避免与大房夫人积怨。 因为这个缘故,仪梁城中见过她面貌的外人极少,只听说是“身娇貌美,性情柔嘉”。 有此前情,就算容颜未腐,外人也很难从乱葬岗上寻对人。 还求告无门,无处能帮她伸冤。 这口恶气实在憋屈。但二人总不能私自去将那薛公子剁了帮她报仇,也就只能憋着闷肝火了。 “就这么没了。被人当笑话议论数月后,再无几人能记起世间曾有过这样一个人,”卫令悦以绢拭泪,“女子苦如斯者不独她,也不会至她为止。” “女子要想不苦,需得活成人。”岁行云双臂交叠,俯身趴在雅阁栏杆上,怔怔望着场中棋盘上激战中的棋子们。 这已是今日最后一场。 前两场她都凭上辈子丰富的实战经验成功押对胜方,带着卫令悦一道赢了不少,这场看起来也不会输。 可她非但无法欢喜开怀,胸中郁气反倒更重。 “是啊。可生就了这女儿躯,要如何才能活成人”卫令悦也以同样姿态与她抵肩,困惑感慨。 “我常想起小时。依稀记得也曾有那么几年光阴,我与兄长、弟弟们差不太多,长辈还会夸我伶俐出众、胆气过人。后来也不知怎的,我慢慢就比不上他们了。我不明白究竟从何时开始比不上的。” 岁行云偏头看了她一眼“悦姐,你屏城卫氏这般大族,定有族学家塾吧” “自是有的,”卫令悦不明她为何突然问起此事,但还是耐心作答,“分为开蒙识字的小塾与精进学业的族学。” “男女都能进吗”岁行云又问。 “族中姑娘也能进小塾,但不是个个都行,”卫令悦指了指自己,“就说我吧,我家由我父亲掌事,他开明些,允许我识字,我祖父生前在族中又有几分威望,这才得族中长老们首肯进了小塾的内院。” 岁行云挑眉“内院开蒙小塾还分开授课内外院夫子不同” “对,小姑娘在内院,由女夫子教导,每日授课两三个时辰,课业轻松许多。小小子们在外院,夫子皆是饱读诗书、见识广博之人,故从开蒙起就得经年累月寒窗苦读。” 所谓“族中女夫子”,无非也就是识得些字,那小姑娘们自也仅止于“识得些字”。 如此,更高一等可精进学业的族学,自然而然就与姑娘们完全无关了,去也学不明白。 “悦姐你方才说,不知何时开始比不上兄长、弟弟。不就从这时若我没猜错,你卫氏武艺也传男不传女,可对”岁行云涩然勾唇。 卫令悦点头,恍然大悟“当世女子从何时起落人一头竟自教化始。” 小小子们经年累月“寒窗苦读、闻鸡起舞”时,小姑娘们还欢喜庆幸自己课业轻松,这如何不落人后 并非小姑娘天生怠懒、不求上进。是大人会讲,你是姑娘,自当被如珠如宝宠着护着,不必去吃那样的苦头。只需娇娇美美,长大觅得好儿郎做夫君,便能此生无忧。 “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香顺风来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兄长、弟弟是人,我们同样也是人,为何偏就我们如珠如宝”岁行云一语点破迷障。 “可去它祖宗的如珠如宝吧。话说难听些,那就是物件。” 申时日铺,古称“夕食”,天是秋香色。 岁行云回到府中,小僮迎上来道“公子今日吩咐了提早开饭,与飞星、叶冉正吃到一半。怕是要行云自回南院开小灶啦” “好,”岁行云没精打采地笑笑,搂了搂怀中的盒子,“可我受人之托,有事要说与飞星,怕明日忙起来忘了。劳烦你帮我唤他出来,我在饭厅外的院中等他,多谢。” 小僮忙道“客气了。我这就去。” 岁行云慢吞吞走到饭厅外的院子里,抱着手中盒子立在院中小径旁的一株垂丝海棠下。 此时花期尚未真正来临,绿叶葱茏的枝头仅见零星花苞,三三两两露出一点娇丽色。 风乍起时,枝摇动,叶翻飞,便将那零碎星点的娇丽遮掩得严严实实,更有生而不稳的小花苞被摧折跌落。 像极这世间女子,一生被男子遮蔽光彩,不知哪日为着何故就猝然谢世。 岁行云一动不动,仰头看着眼前这孤植树景。 垂丝海棠,在后世又被称作“有肠花”、“思乡草”,更有渊博大儒不吝笔墨,以华章长歌盛赞它为“解语美人”。 那位渊博大儒名唤段无虑,平民出身,曾官至鸿胪大行治,一生先后共有过三段婚姻,诗酒化风流、文章耀千古。 后世凡识字者,无不熟知其名、其文、其生平。 遇人不淑、婚姻不顺没能伤及她璀璨玲珑心;仕途坎坷、三起三落无法催垮她冲天凌云志;甚至国破家亡时,异族铁蹄迎面而来,也没能踏碎她铮铮脊梁骨。 对,是个女子。是个青山长河、天地日月亘古不忘其名的女子。 原本大家是一样的啊。 自鸿蒙初开,天生男女,两者本无孰优孰劣。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才能成世间大美。 就像这棵垂丝海棠,花不盛时不成景,叶不繁时不成活。 岁行云愈加挺直了腰身。眼下这世道,有些事当真不对。 思绪翩飞间,她察觉头顶多了一抹若有似无的温热,急忙敛神旋身 “公子怎么是您” 她来寻飞星说事,李恪昭出来做什么 李恪昭收回挡在头顶的手掌,握拳虚虚抵唇,轻咳一声“今夜有事,便提前开饭没等你。眼下飞星还在吃,若有要紧事,同我说。” “哦,也不是太要紧,我只是怕明日忙忘了,”岁行云将怀中的盒子勉强扣在腋下,单手去解腰间一个锦囊,“苴夫人说前几日买蜜烧鹅时没有碎钱,是飞星帮她付的。今日赌棋连赢三局,她便连本添利还来,让我转达,多谢飞星当日解囊援手。” 李恪昭“嗯”了一声,见她单手笨拙,就鬼使神差伸手去,长指轻轻拨开她的手,慢条斯理地接替了解锦囊的活儿。 岁行云明眸大瞠地瞪着他的动作,抿唇不发一言。 他低首垂眸,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动作也从容不迫,自头发丝到鞋头尖儿都表现出极其自然的平淡。 待他将那锦囊解下拿在手上,抬起头来,岁行云才板着脸轻嗤“公子既要帮忙,为何不是帮我接着这盒子” 这问题直白犀利,她的神情语气又过于不善,使李恪昭不得不淡淡撇开目光,清了清嗓子。 “抱歉,唐突了。才吃完饭,人有些迷糊,一时没转过弯。” “嗯,道理是通的,且公子也是出于好心,”岁行云严肃点头,“但不表示这样做就对。” 她今日火气大,可不会惯他的坏毛病。 “所以”李恪昭被她的道理训得晕头转向,不知所谓地接过她猛力塞过来的那盒子。 岁行云将盒子塞给他,腾出手后,毫无预警地伸出食指,在他腰间不轻不重地连戳三下,惊得李恪昭不由自主倒退半步。 “莫名其妙被个女子这样碰了腰间,公子作何感想是不是很尴尬是不是很恼火是不是很想打人我也一样。就是这个道理。公子能明白么” 这番胆大包天“言传身教”后,岁行云见李恪昭满脸写着受教,便接回盒子,换了歉然的脸色福礼。 “因怕公子不能明白我为何不豫,以为我大惊小怪、胡乱矫情,这才冒犯。请公子责罚。” 后头传来飞星的声音“公子,时辰差不多了” 李恪昭便向岁行云摆摆手“无妨,是我唐突在先。你自去吧。” 说完一转身,倏地握掌成拳,耳尖与两颊霎时滚烫,腰上也仿佛有几处酥酥麻麻的热源涌动升温。 她方才问他作何感想时,他险些就脱口而出 不敢想。想多怕腿软。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今日听了那位薛国公子二夫人的凄惨境遇, 岁行云整个人恹恹的,连带着记性也不大好了。 待回到南院居所, 她才想起有件要事忘记告知李恪昭, 于是放下怀中抱着的盒子, 立刻转身又往外跑。 一路奔至中庭,从小僮口中得知李恪昭与飞星、叶冉已在门口, 便又气喘吁吁往府门外追去。 飞星正要进车厢,余光瞥见岁行云追出门来, 先是周身一僵,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进了车厢内。 奔跑间的岁行云瞧不见他正脸,就见他硕大个块头竟无需借力助跑就“弹”了进去, 惊讶之余甚至想给他这惊人的下盘力量喝声彩。 不过,她没明白这人为何一副很怕被自己看到的模样,纳闷眨了眨眼,跑到车窗下驻足。 车窗帘子被撩起,露出李恪昭的脸。 酉时将至,日暮沉沉。 穹顶天光渐变为花青色, 万物皆如在画中。 晚春夕时的这般天色最为写意, 如笔触疏阔悠远的名家绘卷, 挥洒自如间, 将天地上下四方浸润出深邃气韵。 被掀起大半片帘的车窗方寸中,写意天光如绘笔蘸莹, 将李恪昭那冷峻硬朗的侧脸线条勾勒得愈发清晰。 剑眉如一笔浓墨斜飞, 乌眸如玄黑墨玉湛湛。 无需工笔再细描, 五官处处皆可见克制的锐意力量。与他身上的浅云色银丝暗纹锦相得益彰。 简洁内敛,却自有使人无法忽视的凛冽气势。 岁行云略仰头,望着他的脸暗自欣赏片刻。虽她自来不好这口,但并不妨碍她认可“此人长相出色”这个事实。 瞧瞧这五官,这气质 若是马踏飞花、御风穿城,包管只需惊鸿一瞥了去,当晚就能成为一些小姑娘的春闺梦中人 岁行云抿了抿唇,按住因奔跑而急促起伏的心口,极力调整紊乱的气息。嗯,只是方才跑太急之故,绝非为他“美色”所惑。 平复好气息与心音,她才稍稍踮起脚凑近他,小声道“苴夫人说,前些日子仪梁城中许多人在传缙公子夫人岁姬悍妒之事” 虽此刻府门口并无闲杂路人来往,但岁行云还是谨慎地压低了音量。 见李恪昭自车窗中倾出半身,低头试图更靠近些,她疑心自己的音量还是大了,便也将脚踮得更高,并伸手虚虚拢在他耳畔。 “我与悦姐细细琢磨了一番,总觉该是有谁在背后推波助澜,否则这消息不该传至坊间。虽不知对方图谋何事,但无疑是冲着咱们府中来的。公子或可稍加留意,若能探查出散布此消息的主谋,无论对方目的为何,多少能有个防备。” “嗯,此事你不必担忧,我已让飞星着人在查,”李恪昭耳廓已是透骨红,却一本正经地绷住脸,“可还有旁的话要说” 岁行云想了想“还有一桩事,但三言两语说不清,不急于此时。我今日对西院的训练有些想法,且容我先打个腹稿,明日下午进书房再请公子与叶大哥定夺。” “好。还有么” “没了。”岁行云觑见叶冉就坐在对面,便随意冲他挥挥手算是打过招呼。 又顺嘴关切一句“公子,你们这是要去何处,不是太阳落山就宵禁么” 她问这话时没过脑,说完才惊觉自己身为下属,唐突过问李恪昭行踪并不妥当。 于是小心翼翼又道“这事我能问吗若不方便,您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李恪昭长睫微垂凝视着她,沉吟片刻后才道“每逢双月月末,最后两日都有盛大夜集。为方便交易,宵禁会延迟至子时。” “哦,明白了,多谢公子答疑。”岁行云本想与他就此作别,可他一直看着她,目光中隐有期待,仿佛在等她再说点什么。 她忍下疑惑蹙眉的冲动,弯了弯眉眼“原来如此。仪梁到底是一国王都,热闹花样真不少。那四月底我抽空也去逛逛,说不得还能买些得用的小玩意儿回来。” 李恪昭依然如果地凝视着她,不言不动,只眸底湛了湛。 这下岁行云真是茫然得想挠头了。他究竟想听她说什么 她读不懂他的眼神,只能硬着头皮憋出新话题“咦,怎没看到飞星方才我明明瞧见他猴似地蹿进来” 李恪昭闻言脸色微变,立刻伸手食指在她头顶轻按,要将她压下去站实。 可还是晚了一步。 他身后倏地冒出个面带淤伤的俊秀少年,面红耳赤冲岁行云瞪眼呲牙“走开闭嘴你才猴似的” 这熟悉的声音,不是飞星还能是谁 失去了络腮胡的掩护,飞星的秘密大白于天下。 平日里旁人与他正面相对时,通常只会瞩目他满脸的络腮胡,或惊叹他壮硕高大的身量,不太留意旁的。 原来络腮胡之下竟藏着奶汤般的脸肤,五官俊秀,面部轮廓柔和,双瞳迎光呈半透浅褐,倍显澄澈,也平添干净稚气。 即便他此刻怒冲冲龇牙咧嘴,也无端有种面团子似的糯软感,让人十指蠢蠢欲动,很想捧着他的脸捏来揉去。 岁行云惊呆了,怔怔目送着马车远去,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兴奋尖叫 那长相,未免也太适合“嘤嘤嘤”了吧 仪梁城的宵禁通常从日落城门下钥那刻起,但每月初一、十五会有热闹的夜集,要到戌时近尾方散,于是宵禁就会延至亥时初刻。 而李恪昭、叶冉与飞星今日奔赴的是更为不同的“双月夜集”,仅在双数月份最后两日才会有。 这种夜集与每月初一、十五不同,正酉时开市,子时之前散,子时初刻才正式宵禁。集 上并无旁的新鲜玩意儿可买,交易的货品仅有一种,奴隶。 所以,“双月末夜集”又称“易奴夜集”。 这并非蔡王都仪梁独有的习俗,各诸侯国稍有规模的城镇皆沿此惯例。 而“希夷岁氏”虽聚居于希夷山下,但距蔡国鄀城不足二十里。 “鄀城虽比不上王都繁华,在蔡国也算中等城池,城中及城郊乡野间不乏有头有脸的地方望族,城中易奴夜集自来兴盛。” 叶冉侧头笑望李恪昭,见他无动于衷,索性便将话挑明了。“岁氏那般大宗族,理当是鄀城易奴夜集的常客才对吧岁氏十三姑娘对此一无所知,这似乎不太合常理。” “嗯。”李恪昭半垂眼帘,修长手指轻拈着腰间佩玉上黑红相间的穗子。 叶冉挑眉笑嗤“既公子也觉不对劲,方才为何不问” “先办正事要紧,”李恪昭抬眼,冷冷扫过他面庞,“得空我自会问,你别多事。” 飞星原本闷在一旁烦躁搓脸,听这二人言来语往,多少也咂摸出点味来,便赶忙抬起头,怒瞪叶冉。 “叶冉,你这疑心病怎么反反复复的前几日你不才说了她是个心正有志的可造之材” 无辜被飞星指责为两面派的叶冉连连喊冤“她确是个心正有志的可造之材,可方才也确实不对劲。这是两回事啊” 说话间,车轮稳稳停止。 三人立刻收敛各自闲杂思绪,翻出早已备好的面具戴上,下车步入人潮涌动的“易奴夜集”。 蔡国繁华,王都仪梁的市面上向来不乏各国商旅往来,汇通天下奇珍名产。 这“易奴夜集”与寻常市集所售之物不同,规律却相同。 被插标售卖的奴隶们男女皆有,想寻哪个诸侯国的都有“货”,甚至偶有来自外海或蛮荒远山的异族奴。 易奴夜集惯例有遮面的规矩,买家与卖家皆是衣着华丽的体面人,但双方都得躲在面具后完成交易。 李恪昭一行今夜前来,自不是当真来买奴。 进了市集后,叶冉跟在李恪昭身旁,而飞星则与他们分头而走。 李恪昭看似随意地挨个摊位走马观花般地“看货”,最终在一位身形纤细的摊主跟前停下。 那位摊主腰间挂着枚不算昂贵的元宝形青玉佩,佩玉所坠的穗子与李恪昭佩玉上一样,红黑相间。 透过面具四目相接,二人眼底都噙淡淡笑意,又都隐约湿润了些许。 “若贵人瞧不上摊前这几个,我在后头棚中还有好货。”那人说话温温和和,嗓音竟是雌雄莫辨。 李恪昭颔首“有劳。” 子时近尾,回府沐浴后的李恪昭了无睡意,心事重重地在府中闲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岁行云所居的南院外。 暗中巡夜的十二卫自是瞧见的。 可李恪昭甚少如此反常,十二卫料想今夜市集上必有大事惹他心思郁浮,便个个装瞎扮哑,生怕惹火烧身。 李恪昭在南院拱门外站了片刻才如梦初醒。 好在今夜无月,黑暗正好藏住他满面狼狈的赧然之色。 正当他要尴尬离去之际,拱门左侧却蓦地冒出个鬼鬼祟祟猫着腰的身影。 电光火石间,李恪昭眉目一凛,倏地出手扭住对方胳膊,将那人背对自己定在身前。 有浓郁果酒香味扑鼻而来,下一瞬,李恪昭就听到岁行云的声音。 “公子,是我诶诶诶,松手松手” 也不知她喝的是种什么酒,李恪昭觉是因那酒的气味惹得自己瞬间微醺,言行皆不受控地较平日冲动了三分。 他不但未闻声放人,反倒在松开她的手后,长臂立时又如桎梏,自后缠住她脖颈,稍使两分力迫她退后,就这样将人困在了自己怀中。 她的后背贴在他的身前,仿佛挡去了无月春夜的沁寒,使他刺疼、冰冷的胸臆间渐生微暖。 岁行云整个僵住,并未回头,只疑惑轻唤“公子” 李恪昭悄悄清了清嗓,强行压下微扬的唇角,冷声严厉“大半夜不睡,鬼鬼祟祟在我院门口做什么” “缙六公子,李姓恪昭公子,”岁行云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右手,“请睁大您睿智的双眼瞧一瞧,这是谁的院门口” 到底是谁鬼鬼祟祟再不松手,岁小将军可要翻脸了啊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将人松开后, 李恪昭并未解释什么,只沉沉轻询“你喝的什么酒” 黑暗使人目力消减, 却使其余感官陡然敏锐。 岁行云意外听出他嗓音里隐藏的郁结与痛楚, 心中跟着一拧, 回话的语气便也温和下来。 “公子可还记得傍晚我抱的盒子就那个,悦姐所赠的春朝酿。共饮否” 她心中闷着事, 入夜躺下后辗转反侧将近一个时辰都没睡着,索性又爬起来, 躲到院墙根下独饮浇愁。 才喝没几口,模糊间瞥见院门口似乎有道人影,这才过去探看究竟的。 “好, 承情。”李恪昭倒也痛快,说着便跟上她的脚步。 本是摸黑喝闷酒,岁行云也没挑剔环境,先前就在孤植丹桂下的添景奇石旁凑活蹲着而已。 那小酒坛子被随意杵在地上,周围也没个能供人斯文落座处,先时她独自一人还没觉如何粗鲁, 此刻多了李恪昭, 这才生出几许尴尬来。 岁行云回头, 讪讪笑道“公子介意席地而坐么” “无妨。”李恪昭掀了衣摆席地盘腿, 与她面向而坐。 岁行云原是为解闷,自不会闲心风雅地备上杯盏。 况且那酒坛子不算太大, 拢共也就装一斤左右, 先时她粗鲁鲁抱着坛子喝的。 “呃, 公子不会嫌弃吧” 李恪昭稍顿,旋即接过她递来的小酒坛子,仰脖灌了一口,闭目沉默片刻,才将那酒坛子递还给她。 “怎不在房中喝” 经了佳酿浸润,他的嗓音反倒愈显低沉。沙沙落进暗夜风中,掠过岁行云的耳旁。 那种沉沉沙沙的音质扫过耳廓,仿佛带有薄茧的指腹轻揉慢拈,撩起一阵叫人不得不屏息凝气的酥麻。 岁行云将小酒坛子紧紧搂在怀中,耳廓无端滚烫。她疑心是这酒过于上头之故。 抿唇憋气缓了好一阵子,她才清清嗓,佯装无事地低声笑道“这酒似是果粮混酿来的。据悦姐那说法,又是将近五年的珍藏,香味较寻常的酒要醇厚浓郁得多。若在房中喝,只怕到明早都还散不去味。” “将近五年的春朝酿”李恪昭略略垂首,以两指按住睛明穴,嗤声浅笑,“难怪” 岁行云听得云山雾罩,满脑顿时只剩个懵字“难怪什么这酒另有玄机” “春朝酿仅对苴国王族特供,偶尔赏赐大臣,并不流于市面,”李恪昭解释道,“既为五年陈酿,想必是苴夫人随素循质蔡那时带来的。” 岁行云“哦”了一声,举起坛子小心啜饮后,无声咂咂嘴,若有所悟地追问“公子方才说难怪,似是意有所指” “照此看来,她也在谋划归苴了。”李恪昭声调云淡风轻,却极为肯定。 前些日子他与飞星前往仪梁东城门,是为实地勘察东城门的环境、通路,同时观察城门卫轮换时的规律与漏洞。 此举是为必要时刻逃离仪梁城做准备。 也恰是那日,飞星就在东城门附近的蜜烧鹅店偶遇卫令悦。 当时李恪昭与飞星都未多想,以为她不过闲来无事,才从苴质子府所在的城西穿城往城东去买蜜烧鹅解馋。 李恪昭轻道“这春朝酿,她既珍藏四五年也没舍得喝,今日却大方送你一坛,再回想她前几日出现在东城门的举动,就觉不会仅是巧合。” 仪梁东门附近多是平民聚居,出城后地形又是四门之外最复杂,是混乱中逃离仪梁的最佳路线。 岁行云这才豁然开朗。见李恪昭又伸手来,赶忙将酒坛子再度奉上。 李恪昭接过,豪饮了一大口,才又道“蔡国吞并雍国已成定局,剩下的事不过就是追剿雍太子及幸存王嗣,只需派出几队刺客、武士足矣。” 近来李恪昭表面看似一切如常,实则心弦一日比一日紧绷。看来卫令悦也感受到了同样危机。 近来的时局在平常人看来好似无甚大事,可对身在仪梁的缙、苴、薛三国质子来说,无疑如有利斧悬在头顶。 谁也没法笃定预判,那巨斧落下之日,会最先砍向他们三人中的哪个倒霉碎催。 既雍国已灭,蔡国号称百万之众的铁血大军必将回师。 多年来,蔡国这支大军可谓十战九胜,莫说上将军卓啸还需靠持续的军功来扩张自身实力与威望,屡屡尝到甜头的蔡王也不会让这百万大军止戈。 虽说以往蔡国征伐、吞并的多是小国,可“积少成多”,再加之去年攻占雍国全境,这便一跃成为五大国中幅员最辽阔者。 如此大好形势,不单蔡国上层,连蔡国普通百姓都将信心高涨,接下来势必上下一心,要从同为五大国的另四国里挑个够分量的对手。 毕竟,连普通百姓都能想透这简单道理若蔡国灭了个与它同在五大国之列的邦国,其余诸国都将胆寒畏怯。 如此,往后的蔡国更会势如破竹,问鼎天下指日可待。 而缙、薛、苴三国皆与蔡国有所接壤,又同为五大国之列,接来从这三国中挑选倒霉苦主,那是顺理成章之事。 时局已到即将图穷匕见之际,身在仪梁的三国质子如闻丧钟,谁能当真坐得住 所谓质子,无非就是国与国之间的人质,性命全系于两国邦交走势。 两国交好时质子或可富贵闲逸、浮生安乐;一旦交恶乃至开战,不但有客死异乡之虞,甚至会死无全尸,还没个葬身之地。 酒至微醺时,最易打开人的话匣子。 李恪昭平常不惯敞开心扉,甚少口若悬河与人闲聊。可今夜却一反常态,大大方方将藏在心中的许多秘辛分享给岁行云。 连岁行云提到薛公子府二夫人那件事,他也耐心替她拨开迷雾,道出了此事中她所不知的更深层真相。 待他说到口渴,拿了酒坛子去喝,震撼不已的岁行云才抱头猛抠脑壳。 她并非遇着事就大惊小怪之人,实在是李恪昭所揭开的另一层真相,远比她白日里以为的更加残忍。 她太过不可思议,都忘记对李恪昭使用敬称了“你是说,薛公子府那位二夫人的事,消息之所以外泄,并非百密一疏的缘故,而是薛公子刻意为之,甚至推波助澜” “你只需脑子多转两道弯,显而易见,不是么” 李恪昭左肘支在膝头,右手食指轻点自己额角“他对自家二夫人都舍得痛下杀手,为何不对那两名婢女斩草除根” 薛国公子留那两名婢女一口气,将她们丢出府,不过就为借她们之口将风声放出去。 陷入混乱的岁行云将头发薅得乱糟糟“不对不对。事情传出去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他这么做没道理啊况且,他怎能确保那两名婢女定会当众说出真相倘若她俩不说,或两个都伤重不支,来不及说什么就死了,那” “若是那样,他自会再用别的法子放出风声去,”李恪昭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此事传出,他在仪梁的名声尽毁。各国都有密探在此,这消息很快就会传到薛国国君那里,为着国之颜面也必定会与蔡国斡旋,以求火速用别的公子换他回去。” 大争之世,列国间的邦交关系宛如朝晖夕阴,气象变幻常在瞬息,国君们在决定质子人选时,通常都做好了“舍弃这个儿子”的准备。 但若似薛国公子此次这桩事,虽是起于后宅的丑闻,但他在此地毕竟代表着薛国脸面,单凭这点,薛国国君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接回去。 至于他回薛国后是何处境都不打紧,再难也能再行谋划出路,左右他亲爹总不至因后宅丑闻就处死他。 人,只有活着,才会有机会翻身。这是大多质子所奉行的生存之道。 “孤身远质异邦,归期渺茫,时时一脚踩在死字上。人在这种日子里久了,不但心眼多,还脏。”李恪昭低低的嗓音里有苦涩自嘲,甚至自厌。 岁行云听得心中一惊,关切地歪头端详他神色。奈何夜色幽暗,只能模糊看到他的轮廓。 “公子,请恕我大胆,之前那缙公子妻岁姬悍妒之事,不会是” “不是我传的”李恪昭倏地抬头,语气有七分急切三分懊恼。 不知为何,他这反应莫名取悦了岁行云。 她闷声轻笑“我只是突然福至心灵,感觉你似乎早已得到风声。却并未疑心是你传的啊。” 在她心中,李恪昭行事无论如何都自有其底线在,即便在必要时刻动些手段,也绝不至于像薛公子下作。 话都说到这份上,李恪昭便也招认了“坊间才有些许苗头时,飞星就已接到眼线禀报。查过了,这话最初是由齐文周府中之人散布出去的。我本静想待坊间舆论继续发酵一阵,再借机发难,与他正面冲突。却不料” “却不料,那薛国公子竟与你想到类似一招,但比你更下得狠心,活生生押上三条人命,就此抢去了先机。” 对于李恪昭的小小利用,岁行云半点不觉得委屈,反而将所有事都捋顺了。 且不管齐文周出于什么目的,他命人在外败坏“缙公子妻”的名声,李恪昭为护新婚妻子冲冠一怒,整件事就合情合理了。 届时李恪昭只需保证不将他打死打残,后续的事情一通百通。 毕竟齐文周是蔡国国相之孙,若李恪昭与他爆发正面冲突,往后再继续留在仪梁的话,双方抬头不见低头见,谁知矛盾会否进一步激化 所以,缙国国君若收到这消息,为防李恪昭将来惹出更大祸事,就不得不用别的公子来换走他。 这招可谓高明又不露痕迹,对当下处境的李恪昭来说,无疑是绝佳的自救之法。 对于她的平静接受,李恪昭颇为意外“你竟半点不恼不觉我很” 她使劲摇头,动静大到将后脑勺上用簪子随意挽起的发髻都松了些。 “公子不必自责,我怎会因此恼恨于你当初是我主动请缨要去吓退齐府安插来的两位美人。还记得那时你曾问过我一句,名声还要不要了,我亲口答过不要。” 岁行云是当真不恼,甚至还很佩服。 在她看来,李恪昭能在一连串突发小事中迅速窥见机会,并顺势而为,不动声色做出利于自己的部署,这番智计与城府,当真不负青史盛名。 “我懂道理的。欲成大事必有牺牲,况且此事中受损的只不过是我一点虚名,这连牺牲都称不上。可惜被那薛公子抢先一步,咱们只能另谋出路了。” 话又说回来,质子实在不易,保个命也要机关算尽。 比起薛国公子那般肮脏而残忍的手段,李恪昭的做法已称得上十分干净温和了。 “公子,你心不脏,和他不一样,”岁行云双手捧起酒坛子举高,笑吟吟道,“能有公子得用之处,我荣幸之至。敬你” 暗夜影幢幢,李恪昭黑如曜石的双眸晶亮闪烁,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看着她仰脖饮下一口酒,又缓缓伸手接过她递来的酒坛。 但他只是将酒坛子放在两人中间,再度抬手,却是伸向她的后脑勺。在她茫然的呆滞中,他缓缓抽去她的发簪,让那已乱成鸡窝的发髻如瀑散下。 岁行云总算找回了神魂与舌头“欸公子,你这就不” “行云,”李恪昭沉声带笑,轻唤她的名,“蔡国名门众多,前些年蔡王早已有意牵线,我却从不曾松口,直到他提及希夷岁氏我才应允。你可好奇这其中缘由” 岁行云两耳嗡嗡嗡,心跳咚咚咚,直觉这个话题对自己不利,于是一口回绝“不、不好奇” 李恪昭并未勉强,噙笑又问“那,你想不想知道我今夜去了何处见了何人” 他的话音里藏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如通透春阳晒过春风,使人熏熏然,红了双颊,乱了方寸。 “这和你拆、拆我发髻,有何关联”岁行云梗着脖子,磕磕巴巴道。 “这些日子我一直看着你,疑惑你为何处处与人不同,直到今夜才有确凿答案。” 李恪昭轻轻握住她一缕发尾,噙笑呢喃“行云,有人说,你见过我梦寐以求的盛世。”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章 “希夷岁氏”聚居在蔡国北面鄀城郊外的希夷山下, 以垦荒农耕、傍山狩猎为主,同时还盛产世人不知其来处的珍宝“火齐珠”, 故富甲一方。 岁氏子弟世代不出仕, 成年后被族中长老允许出外周游天下者, 也只为增广见闻,不得沾染庙堂是非, 更不得以岁氏名义搅动时局风云。 如有岁氏女与王公贵族联姻者,也与别家贵妇无二致, 侍奉尊长、生儿育女,终老后宅。 在寻常百姓眼中,岁氏就是个“仓禀殷实、坐拥奇珍、家风淡然”的寻常望族, 若非要说与别家有何区别,大概也就多那几分遁世超脱而已。 然,包括蔡王室在内的各国王公贵族对岁氏皆青眼高看,这其中真正缘由,就是寻常百姓无法轻易窥知的了。 希夷岁氏其实分两宗山下“世俗岁氏”,以及长居雪山半腰的“侍神庙岁氏”。 “侍神庙岁氏”又被族人称作“神巫一脉”, 据说是“神明留在世间的仆”。 这一脉的人长居于雪山半腰侍神庙, 可替人向神明祈福泽庇佑、了未尽心愿、卜吉凶祸福、问成败得失。 甚至有传言, “若机缘恰当, 可助亡者续命复生”。 当今世上,“国之大事, 在祀与戎”, 在朝神官、在野巫祝, 于王室贵族心中都有颇高地位。 希夷神巫既有此神通,各国贵人自闻风趋之,慕名捧重金暗往希夷山者并不少见。 因此,靠着侍神庙这一脉的通神之能,整个岁氏在乱世中求得了浮生静好。 各国王室间似存无言默契,别国与蔡交战时,都会尽量避开离希夷山不远的鄀城,连带鄀城百姓都沾光受惠,多次免遭战火波及。 但神巫一脉在族中地位超然,世代只管修行侍神,由山下族人供养衣食,再时不时替外间来的贵人们行些祈福完愿、卜问吉凶之类巫祀。 岁氏两宗就以这种方式达成互利共生。 神巫那宗通常不干涉世俗岁氏的族务琐事,甚少下山露面,替人问神的对象又多是王公贵族,故外间百姓并不太清楚他们的存在。 在李恪昭入蔡为质那年,就有人秘密前往希夷山侍神庙,替他请神巫向神明求问今后吉凶前程。 岁氏神巫给出了不知所谓的“神谕”云至名显,马到功成。 之后并未详解这八个字,端让那人另带一根黄绸密裹的竹简转呈李恪昭。上书公子姻缘在我岁氏,且候之。 “那根竹简背面,还用细雕刀沾朱砂刻了一行蝇头小字。”李恪昭的声音隐隐带笑。 岁行云听得两眼发直“刻的什么” “本座很少这么说人话,你最好相信。” 李恪昭自小对“鬼神巫祝”等事敬而远之,也说不好是信或不信。那次“问神”的结果实难令他当真,最终一笑则过。 说到底,质子生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客死异乡,婚姻之事哪有活命迫切。 直到去年,多次欲为他牵线保媒未果的蔡王明确提及“希夷岁氏”,他才又忆起这桩陈年旧事。 往年蔡王意欲牵线,他尚能以“年岁尚轻,不急一时”为由勉强周旋,眼见到了十,再出此言便是明目张胆拂蔡王颜面了。 形势如此,同时也好奇岁氏神巫当年所言的“注定姻缘”,遂松口应下蔡王美意,任其遣钦使代往希夷山求亲。 岁氏族长允婚后不久,飞星派往鄀城查探的眼线得到消息,知岁氏暗中换了允婚人选,火速回报。 彼时李恪昭深觉好笑,原来那所谓“注定出自岁氏的姻缘”,不过装神弄鬼罢了。 他体谅当世女子身不由己,无意迁怒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岁氏女,只望对方安分且忠诚于婚姻誓约。 若能如此,他自也愿尽夫君之责,与其相敬如宾。 怀着这般心情,却出乎意料地等来个讨要休书、歃血盟誓认他做主君的岁行云。 他拿不准这休书该不该放,于是又传讯,请当年那人再往希夷山。 等消息的这些日子里,李恪昭一直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岁行云。 过往十九年,他甚少对血亲家人之外的哪个女子投注这样多精力,但也大致明白寻常女子该是如何活法。 这位可真是与谁都不同。 分寸、胆识、主见样样不输男儿,正事自律过人,闲事豁达非常。 紧要关头急智也惊人,满嘴跑起马来花言巧语从不打磕巴,什么瞎话都能编圆;诚挚时却又至情至性,让人毫不怀疑她是个心正有志者。 很矛盾,让他总想离她更近,了解更多。 苦等月余至今夜,他总算在易奴夜集上得了确凿回话。二上侍神庙归来的那人告诉他 神巫说,放与不放,但凭公子定夺。只请转达公子一句,她见过你梦寐以求的盛世。 “行云,此话可真”李恪昭问。 “我、我哪知道我并不知你梦寐何事,见没见过的,这要怎么讲” 岁行云心乱如麻,一时竟不敢吐实,甚至开始前言不搭后语。 “你怕不是被人给骗了吧。谁说的叫他来与我对质” 听她似生出慌乱防备,李恪昭未再步步紧逼“可惜此次是见不着了,天一亮他便会离开仪梁城。” 那人身份特殊,对他的意义也格外重大,他本没想好此次是否该带岁行云去见。 黄昏时她追出府门,站在车窗下与他说话时,他便想,若她开口说要同去,那便带她去见。 可惜他等了又等,暗示了又暗示,这姑娘却半点听不见他的心声。 或许也是天意如此,还不到时候吧。 岁行云心烦意乱,兀自又饮了两口酒,豁出去似地与他打起商量“这事吧,诡异,荒唐,莫名其妙。我需得好生捋捋,待我捋清楚我们再谈,可好” “好。在你捋清之前,我不会再提,一切诸事如常。”李恪昭也不为难她。 岁行云忙道“那,击掌为誓” “依你。” 掌击到第三下时,岁行云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与他掌心相贴竟忘了撤回。 “有件事定要说清楚公子切勿胡乱揣测啊” 掌心里温热柔嫩的触感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李恪昭心跳蘧然加快,鬼使神差地也保持着手势不动。做若无其事状,疑惑询问“何事” “我可是活生生的人”她不管不顾拉了李恪昭的手按在自己脸上,“看,是活的,对吧” 不知是因她微醺后面热,还是别的缘故,他觉自己贴在她颊边的那手急剧升温。 李恪昭喉头发紧“嗯。所以呢” “所以,请公子定要相信,我绝非妖邪鬼祟可莫要命人将我拖去烧了啊”岁行云焦灼叮嘱。 “放心,不会的。此事只你我,及替我上侍神庙的那人知,连叶冉与飞星都不清楚。” 李恪昭倏地收回手,起身就走。 他不会让人将她当妖邪烧了。可他若再不走,只怕反要被她“点燃”烧了 若论血缘传承,上辈子的岁行云该算“侍神庙一脉”后裔。 可那时岁氏早已在亡国之祸中被人灭族,连侍神庙都只剩断壁残垣。 从那场滔天惨祸中侥幸逃脱的岁氏族人寥寥无几,她母亲是其中一名幸存者,而她则在平凡市井中与母亲兄长相守长大,与寻常人并无两样。 对于自家先祖的事,她也只零碎从母亲口中听过些,半信半疑听得如过耳东风,从没记全乎。 所以,她对自家先祖的了解并不比李恪昭多多少。 但她根本不信那“命定姻缘”之说。 她记得上辈子曾听母亲提过,侍神庙先祖所侍并非“桃花神”,压根儿管不着世间姻缘事。 直到回了房中躺下,岁行云依然没想明白,当今那位神巫究竟想借她玩什么把戏。 按族中规矩,山下世俗岁氏除族长外,谁也不能擅自接近侍神庙。 当初既让她复生在世俗岁氏十三姑娘身上,显而易见是神巫无意与她相见,按常理推断,这就是不打算过问她的事。 可为何又对李恪昭的人抖落她底细 复生以来,她一直小心翼翼藏着自己的秘密,就怕被人当做妖邪拖去烧了。这不靠谱的祖宗倒好,半点不顾她死活 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虽说李恪昭今夜看起来似无对她恐惧、忌惮的迹象,可人性无外如此,当事情含糊不明时,人们通常能平和以待,可若丁是丁卯是卯讲开了,有时人的想法就会不同。 天知道李恪昭听了她续命复生的秘密后,会不会在毛骨悚然之下对她做出可怕处置。 到底怎么说才不会吓到他呢哎。 翌日清早,岁行云顶着乌青眼圈进西院,下午在书房时也不敢直视李恪昭的正脸。 好在李恪昭当真信守诺言,半句未再提那夜之事,一切如常。 如此一连数日,她渐渐从最初的混乱冲击中缓过来,精气神回笼,脑子也好使多了。 斟酌再三,她仍觉该循序渐进。 若一下竹筒倒豆子全说完,而李恪昭震惊之下将她当个怪物看待,那她可就没退路了。 出于稳妥起见,需得给李恪昭个适应与接受的缓冲过程才行。 三月初五的午后,岁行云照例在书房认字读书,叶冉与飞星先后进来,向李恪昭回禀各项事务的进展。 当叶冉说起西院众人数月来训练成效无明显进益时,飞星笑着向窗边的岁行云努努嘴。 “我瞧着这事她有一半责任。前几日好似会动的人偶皮囊,做什么事都没魂儿,大家总看着她那恹恹无神的模样,可不就沾染了几分怠惰丧气么” 叶冉摸着下巴嘿嘿笑“有道理。” 岁行云本在专心写字,只是挂着耳听几句,到最后才明白这是在往自己头上扣黑锅。 她搁笔抬头冷笑“我敢打赌,前几年到这时节,他们定也有同样的问题。对不” 叶冉闻言一凛,收了笑闹神色看向李恪昭。 李恪昭淡垂眼帘“嗯,我说的。” 心知他这是在为自己打圆场补漏,岁行云心中一暖,丢开顾虑起身走过去,跽坐在他的大桌案前。 “春困秋乏,这是天道规律,寻常人很难抗衡,”她认真环视三人,见都在正色聆听,便接着道,“这事我上月底就在琢磨,若说得不合时宜,你们就权当没听见,成不成” 李恪昭神情无波无澜,颔首道“讲。” “西院伙伴们均为奴籍,无缘受书本教化,生来只懂依令行事,并无信念可言。而想在短时内使整队人训练进益大增,要务之一恰是强化信念、提振士气,”岁行云看了看叶冉,坦诚道,“叶大哥你别嫌我说话难听,这事你当真从未留意过。” 当今世道,出身阶层几乎是伴随每个人一生的烙印,很多人并未察觉自己受这件事的影响有多深重。 叶冉乃缙国王前卫出身,用脚趾头想都知是贵族之后。 虽他为人稳重爽朗,从无轻辱于人的骄横恶习,但以他的出身,根本不会想到,西院一众奴籍者其实与常人无异,也是会有各自心情与感受的。 这倒怪不着叶冉什么。 毕竟在他的出身能接触到的观念认知中,除非主人抬爱的特例,大部分奴籍者甚至不能算“人”,只是主人名下之物。 主人发话,你们要习武,要练军阵,要成为关键时刻保卫主人的利刃,所以你们听我号令去练即可。 这就是叶冉在西院练兵的主旨思路,也是西院练了数年,成效却不如预期的根源之一。 岁行云这番剖析可谓鞭辟入里,李恪昭与叶冉听完后,各自低眉垂眸,两人都似有所触动。 叶冉以舌抵腮反思片刻,虚心请教“那,你所言强化信念、提振士气,需我如何为之” “还记得你说我鼓动小大夫造反那回么”岁行云轻舐下唇,又道,“那时我就说了,人活着,是需要有希望、有盼头的。你得给他们这个。” “赏赐金银”叶冉想出一个激励之法。 “他们连西院门都不得出,抱着金山银山有何用”岁行云摇头,笃定道,“此事当分两步走。第一,若在规定时限内能达到训练目标者,公子赐他们姓氏作为奖励。第二,明令,若将来护主有功,除奴籍,生者有赏、亡者厚葬。” 被当人看,这才是他们目前最隐秘、也最真切的渴求。 李恪昭看看若有所思的叶冉,对岁行云道“你今日的字认完了” “是,公子。”岁行云赶忙答。 他从旁取来一册书简地给她“回去看看这个。若有不识得的字,明日来问。” “是。”岁行云接过,起身整理衣摆。 李恪昭又道“飞星,你也出去。” 于是岁行云与飞星双双执了辞礼,一同出了书房。 两人慢吞吞经过窗前,飞星不住扼腕,对岁行云嘀咕道“若公子与叶冉当真采纳了你的建议,连我都想进西院受训了。” 可惜他自七岁起就被李恪昭送去经由名师指点,如今是断无机会进西院的。 岁行云嫌弃地看看他又生青色胡茬的脸,啧了两声,坏笑着逗他“你不就想要个姓氏么这简单,我指条明路给你。” 飞星猛地止步,双眼倏然灿亮“求指教” “往后别蓄大胡子了,你都不知你这长相有多适合嘤嘤嘤”岁行云轻眨眼尾,轻抬下颌,冲他飞个调侃媚眼儿。 “待将来公子放了休书给我,你若肯嘤嘤嘤,我可以考虑让你姓岁啊如” “何”字还在唇齿之间,窗户猛地被推开。 李恪昭面色沉凝立于窗前,看着一窗之隔的两人,不豫冷哼“没事嘤什么嘤食铁兽幼崽成精了吗”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章 西院训练之事上的变革, 说来简单细小,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个下午, 李恪昭与叶冉就此事谈到至夜方歇。 李恪昭并非刚愎自用的上位者, 对西院的一应训练向来都尊重叶冉的意思。毕竟在他当下可调动的所有人里, 惟叶冉是真正有沙场临敌经验的。 质蔡这几年,陆续有不明身份的宵小之辈试图潜入府中打探, 全被飞星与十二卫无声无息斩于刀下,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足证他们绝非等闲之辈。 但若将来局势生变,导致李恪昭不得不以非常方式逃离蔡国,他们这群人所要面临的, 将是数倍甚至十数倍于己方的追兵。 那必是以少对多、绝地求生的突围战,厮杀之残酷惨烈可以想见,对领头人的应变能力与经验要求之高,远超飞星与十二卫目前的能力范畴。 所以西院那帮人只有交到叶冉手中才最合适。 一直以来,李恪昭有他的革新锐意与宏大抱负,叶冉也有经验使然的谨慎坚持, 双方格局与着眼点各有不同, 观念上始终无法完全一致。 若他俩能在短短几个时辰的交谈后就达成共识, 那西院事务早不是如今这般模样。 其实岁行云所言“以赐姓氏、摘奴籍为激励条件来提振士气”的建议, 李恪昭在质蔡的第一年就有类似设想,只是未想到“赐姓氏”这条而已。 但当初叶冉表示坚决反对, 此议便搁置下来。 时隔数年, 当类似建议再次经由岁行云之口提出, 叶冉反对的态度虽不似当初那般激烈,但对此路疑虑犹存。 叶冉最怕的是,西院众人在得知有望脱离奴籍后,非但未能与如预期那样被激起斗志,反而心思浮动,不如过往这般驯顺受控,那就得不偿失了。 他这番顾虑倒也不算多余,毕竟在当世观念大势下,李恪昭作为主人,却要许以优厚条件去换取名下奴隶尽心尽力,这事前所未有,自然后果难料。 好在两人都通达,只是意见相左,谁也没能完全说服谁,倒不会因此相互置气。 他们都明白,此事需试过才能定论成败对错,眼下空谈谁对谁错都为时尚早。 “我知你顾虑什么,”李恪昭神情郑重,“但如今时局风云色变,我们已无时间再一点一点去尝试,惟有大破大立。” 彻底打破西院训练中的观念瓶颈,放手一搏,以求短时速成一队单兵精锐,此事已迫在眉睫,他不会再让步。 “不单要出激励之法提振士气,还有上回苴夫人给的随身弩图样,你需尽快摸透这东西的关窍,提前规划应对训练。入秋之前舅父那头将成品送来时,他们需得迅速上手。”李恪昭提出了进一步的要求。 叶冉听出他主意已定,虽内心并不完全认同如此冒进的彻底变革,却还是松口领命。 正事定下后,叶冉歪头觑他,颇有深意地轻声哂笑“恕我妄自揣测,公子此次如此坚决,是否多少有讨行云欢心之故若有,还请公子三思再慎。” 李恪昭眉目凛然,断然否认“我素来志在革新,已反复斟酌数年,这你清楚。此次只因她的建议与我不谋而合罢了。” 叶冉隐约松了口气“公子息怒。西院之事关乎公子,也关乎这府中所有人将来的安危存亡。我恐您是一时感情用事,这才多嘴。” 事实上叶冉对岁行云并无偏见,甚至对她的资质与上进之心颇为欣赏。之所以多这嘴,当真是为李恪昭着想,甚至也为岁行云着想。 缙国国君当初既选中李恪昭为质子,自是做了随时舍弃他的准备,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管他死活,数年来的一切也证明了这事实。 这些年李恪昭所依凭的后盾,实际是他的舅舅公仲廉。而公仲廉在许多事上与叶冉观念趋同,偏于保守谨慎。 而叶冉点到为止,暗暗提醒的也正是此事。 此次西院革新可以算作起于岁行云的谏言,若今后训练成效良好,还则罢了;若达不到预期成效,或因这种贸然的改变出现惨痛结果,那真是不堪设想。 没人会明着指责李恪昭,却定会将失败的根源归因于“岁行云惑主,导致李恪昭轻率做出错误决策”。 倘若届时再走了天大背运,李恪昭有个三长两短,公仲廉不将岁行云挫骨扬灰才怪。 李恪昭深吸一口气道“她既认我为主君,对我来说就如同飞星与你,我不会拿这种事讨谁欢心。” 待到翌日清早,西院众人列队完毕后,叶冉并未如从前那般直接下令开始训练,而是先宣告了最新的激励之法。 “在入秋之前,咱们就将得到一种新的兵器。这种兵器威力不可小觑,也无需太大臂力,但需极高的准头” 阵列中的岁行云一听,就觉他口中这样兵器近似于后世的“连发缩微弩”。 虽她上辈子更擅长刀,但连发缩微弩她也使得来。她目前的体力恢复进展不如预期,她正为此焦虑,若给她缩微弩,困境迎刃而解 于是,在别人都为着“有机会摘除奴籍”而雀跃时,她的欢喜期盼也溢于言表。 叶冉疑惑打量她好半晌,在大家开始举石练臂后,终于忍不住将她唤到了一旁。 “你又无奴籍可摘,跟着傻乐什么” 岁行云笑吟吟回话“这不是听说要有新的兵器给开开眼界了么。” “你倒是心宽得很,”叶冉双手叉腰,呼出一口浊气,没好气地瞪她,“别怪我没提醒你,此次西院革新因你而起,如今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若这些人因此心思浮动,最终成效不佳,甚至出了什么茬子,只怕你小命难保。” “这怎么会出岔子呢你瞧瞧,今日大家是不是立刻就斗志昂扬了”岁行云急了,却没法与他解释。 当世上层者认定,将奴隶的生死握在手中,不予教化开智,让他们一辈子浑浑噩噩听命于主人指令,才能保证他们绝对忠诚可控。 但后世漫长的岁月变迁已然证明,废除奴隶制、普及教化,有百利而无一害。 她当然不敢与叶冉这么讲,憋到下午与李恪昭二人单独在书房时,才急急与他分析利弊。 怕李恪昭不肯信她,她咬咬牙,真假参半地补充道“神巫不是说过么我见过公子梦寐以求的盛世。确有其事。我自小就总做一个梦,梦里仿佛过完了一生。” “梦里那一生不长,短短十八载而已。可那个梦中天地,无邦国混战内耗,无男尊女卑,山河一统,万民归心。贩夫走卒奔波能得利,山野乡民劳作能养家。文臣为国之将来呕心沥血,知为何而谋,懂为何而谏;武将为国祚安稳守万里河山,知为何而战,懂为何而死。人人生有所盼、勤有所获、智有所用、勇有所赏、老有所养、死有所葬。若这就是公子梦寐以求的盛世,我见过。您信我,那个天地里没有奴隶,却从不乏忠诚与朝气。” 话虽半真半假,可那份恳切却是十足的真诚。 岁行云说完,眼中浮起淡淡薄泪。她想念那个天地,也知再也回不去。所以更愿拼尽全力,追随李恪昭成为开启后世繁华大幕的先行者之一。 后世青史上不会有她姓名,可那并不重要。她只要自己尽力而为,尽志无悔。 她只愿俯仰无愧,不负江河万古流。 李恪昭怔怔看了她许久,最终勾了唇角,颔首道“愿你我有生之年,能亲眼见这美梦成真。” “公子,叶冉对此次革新似乎,尚有保留意见。我昨日的建议是否太过冒进了” 她开口时李恪昭正提笔挥毫,闻言只是停下动作,却并未看她。“此事是我决策,后续无论成败,都不必你来担责。” “公子误会了,我不是怕担责,”岁行云听着这话不是个滋味,索性走到他那头去,隔桌跽坐,“您信我以摘除奴籍做奖励不会动摇军心,他们从此有了盼头,清楚知道为何而战,会更忠勇的” “嗯。”李恪昭依旧没有看她,只不咸不淡应了个单音。 岁行云不懂他这到底算是信还是不信,挠了挠头“公子这是在与我置气” “我为何要与你置气”李恪昭总算抬眼,眸底有淡淡诧异。 “哦,那是我小人之心了,”岁行云尴尬地扯出个笑脸,“我还以为,昨日与飞星胡说八道闹着玩,公子气我失了分寸。” 提起此事,李恪昭轻声笑嗤“既知失了分寸,往后注意些。毕竟休书还没放,别口无遮拦。” “公子教训的是,往后我定会收敛言行。不过,既话说到这里,我斗胆问一句,那休书,公子是会放的吧”岁行云端详着他的神情,弱声弱气地问。 “你很急怕我变卦赖上你”李恪昭冷眼睨她。 “我不急,半点不急。就是问问,”岁行云立刻坐正,一本正经道,“再说了,公子岂会赖上我我知道,这婚事当初您更多是因不得已。如今场面上大致敷衍过去,您也清楚了我是个什么德行,能看上我才怪。我对公子而言绝非良配,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她的观念、做派、性情,对当世之人来说确实怪异不着调。 而李恪昭是要成大事的人物,待将来归缙,他就要面临储位权柄之争。届时各方人马会从方方面面审视他,而伴侣是否具有世人眼中的主母风范,这也是极其重要的。 到那时,一个真正端庄娴雅、温柔得体的贤内助,才符合李恪昭最大的利益。 “若我偏就瞎眼了呢”李恪昭眉梢轻扬,以一种极其抬杠的语调反问。 “公子放心,小大夫明秀于岐黄之道颇有天份,再瞎也能治”岁行云笑嘻嘻给他杠回去。 她虽两世为人,却未真正体会过两情缱绻的滋味。满心执念就盼着将来有所作为,有个一官半爵,拥个温柔懂事的小郎君相守终老,美滋滋过点安逸富贵的小日子。 以李恪昭的身份,在当世来说大概很难做到只与一人相守终老。 且他绝非温柔贤惠嘤嘤嘤的小郎君之材,更没可能随她去过什么安逸富贵的小日子。 所以,她打从一开就没敢当真将李恪昭看做伴侣人选。 “呵。听起来倒像是你很怕我看上你。”李恪昭轻飘飘白她一眼,重新低头,提笔蘸墨, 岁行云偷偷冲着他头顶做了个怪相,话却说得漂亮“不敢不敢。实在是我悍妒,绝不容三妻四妾。若公子看上我,那图什么图我将来有本事闹得家宅不宁图我一言不合就敢提刀与人对砍这不能够啊。” “与谁对砍”李恪昭半掀眼帘看向她,警惕确认。 “自是那胆敢三妻四妾的混蛋了,总不至于去砍那些无辜妻妾,”岁行云这次答得很认真,“我知道,但凡有些身份的男子都不会只有一位妻子。所以我盘算着,若有机会,将来挑个温柔贤惠的小郎君,我出生入死挣家底养他就是。” 李恪昭握笔的手紧了又紧,最终冷声发难“叫你昨夜回去看的那册书看完了字都认识想过我为何要让你看那个了么” “看是看完了,似乎是一册残卷风物志”岁行云心虚地笑笑,“半数的字都不认得。不、不是很懂公子让我看这书的深意。” 可怜她上辈子求学时就是个弱于文强于武的“瘸腿学子”,虽必要时也能自律专注地捧卷却只是走马观花看个大概。 若非如此,那她只需在李恪昭这里做个神棍军师,还不轻松混个风生水起 “一册书半数的字不认得,也不深思究竟让你看什么,还好意思守着我闲谈自己算算与我扯淡多久了” 李恪昭像个验收功课后万般失望的严厉夫子,噼里啪啦训她个满头包。 “好端端一册仪梁城周边山河民情纵览,如何看成残卷风物志的白教你认了一个多月的字,就认得嘤嘤嘤是吧” 岁行云抱头蹿回窗边的小桌案,恍惚间宛如回到上辈子年少求学最初时,被训到一个头两个大,发懵的同时夹杂点恼羞成怒,既惭愧又想作死顶嘴。 她边低头找寻昨夜那册书简,边小声嘟囔“哪能只认得嘤嘤嘤呢公子压根儿就还没教我认嘤字啊” “你想学这字”李恪昭冷笑,挑衅似地,“凭什么你想学我就要教” “没想没想,自是公子教什么我学什么。” 岁行云讪讪捧了那册竹简重往他那头去请教生字,心中咆哮腹诽看吧,就知与这人绝对做不成夫妻 如今她为人下属,再怎么样最终也会向他低头服软。 若当真做夫妻,她会低头服软才出鬼了两人都不是温柔让人的性子,只怕一天打三架都不解气,日子没法过。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30章 第三十 章 在李恪昭言简意赅的点拨下, 岁行云明白了他让自己读仪梁周边山河民情纵览的用意。搜索小说每天得最快最好的更新网 仪梁局势逐渐紧迫,缙、苴、薛三国质子府都在暗中谋求逃生之策, 李恪昭这显然是在做两手准备。 一面由叶冉训练众人, 做好逃离蔡国时殊死杀出血路的应对;另一面却在寻找代价更小的退路。 这些日子下来, 大家都察觉到,岁行云看待事情与叶冉不同, 有时甚至与李恪昭都略有殊异。 所以他想借她的思考方式另做尝试,赌赌能否寻出一条更隐蔽、能尽可能减少届时与蔡国追兵白刃相接的逃离路径。 他并未心安理得等着所有人为护他而死, 到如今依然在尽力,想将大家都活着带回去。哪怕那些人只是他名下的奴籍者。 岁行云大为震动,李恪昭却神色如常, 还如先前那样郁郁板着冷脸,指节轻叩桌面。 “哪些字不认得,还不赶紧问了去记你闲不得,一闲就话多,还不拘男女。”毕竟休书未放,他名义上的面子总还要。到处跟人说喜欢什么“嘤嘤嘤”小郎君, 将他置于何地 对, 就是这缘故, 并不为别的, 不酸。 岁行云敛神,连连认错“公子息怒, 我知错了。今后必定加倍刻苦, 稳重做人, 交朋友谨守分寸,绝不再惹公子生气。” 自那日起,岁行云愈发刻苦,非但不再与飞星笑闹些荒腔走板的闲话,连带在李恪昭面前都言行庄重,非正事不闲谈。 还在训练中协助叶冉引导、纠正众人,愈发有了得力可靠的沉稳模样。 自三月初六起,西院的训练时长显著增加,强度也愈发骇人。但大家有了盼头后果然士气高涨,非但未出现叶冉担忧的心思浮动,反更加耐得摔打。 但西院训练不再局限于力量与瞬时爆发的“傻大个”练法后,新增许多新军阵,另有手眼身法、暗夜视物、行进中快速变阵、瞬时转换攻防等。 ,毕竟上辈子曾受教于举国顶尖的武科讲堂,又有山地临敌的实战经验,这些事岁行云可谓驾轻就熟,如吃饭喝水,无需旁人多费口舌。 即算有些叶冉独创或当世特有法子,她理解起来也毫无壁垒,进展神速。 但对奴隶出身、未经教化开智的西院众人来说,他们大多活了十几二十年都未独自出过主家院门,世间许多看似平常之事,于他们而言都是难以理解的玄奥混沌。 有时叶冉解释到言尽词穷,甚至亲身示范,他们照葫芦画瓢也会在茫然中频频出错,急得叶冉直上火。 有了岁行云的协助分担,叶冉总算能少喝几副降火苦药。 如此将近一月。 到了三月廿八下午,岁行云在书房窗畔小桌上写着仪梁周边地势分析,而叶冉与飞星则在李恪昭面前,为“是否在西院中挑人演练某个新阵法”而相持不下。 “那次你偷带金枝她们去听香居试此阵,之所以胜,是因其中还夹杂几个十二卫的人若西院众人的情形能与十二卫比得,那还用得着我辛辛苦苦练他们这几年么这阵不适合列入西院演练,徒耗工夫。” “是,他们无论体力还是脑力都赶不上十二卫,但那时不是没有随身弩么待有了随身弩,力量倍增,这阵法在便于隐蔽的山间地形中大有可为”飞星难得梗了脖子,很坚持。 叶冉看了看他,再看看一旁沉静如水的李恪昭,气笑了“公子要吩咐便吩咐,借飞星之口来说与我听,不嫌麻烦这小子自个儿说不出这种话。” 被揭了老底的飞星讪讪红着脸蔫儿了。 “他总说不过你,想赢一次,”李恪昭倒是气定神闲,“这回雁破军阵若布全,为九人开合阵。散时三人一队,随身弩佯攻掩护、短刀迂回穿插、长刀主攻破阵,三队齐发但各司其职,以旗语或鸟鸣稍号令,三队职能随时灵活变换,对手摸不清路数,冲追击阵时威力不可小觑。” 叶冉边听边思索,不自知地微微颔首。 李恪昭又道“此阵更适合身形较小、行动敏捷者,训练时九人皆需上手三种武器。你觉有谁合适” 叶冉愁得眉心揪起了小包,“可西院只有八名小子,其中还有六个是五大三粗的身形” “谁说这阵只有用小子才成”李恪昭奇怪地睨他。 叶冉一愣“若九人皆需在行进中背负三种武器,那女子”” “西院女子二十多名,若连几个能负重三种武器疾行的都挑不出,你这几年在忙什么很简单,按身形、敏捷以及能负重三种武器急行为准绳去挑人,男女混编。” 从月初那回至今,岁行云沉下心来,对李恪昭也有了新的理解。 她渐渐明白,为何“缙王李恪昭”在后世史书上详细事迹并不多,却备受历朝史官溢美颂扬,也备受民间野史、传说的青睐。 例如上回,他在自身朝不保夕时,也并未漠视追随者们的生死。 又例如,西院的人都说 ,数年来公子无事从不进西院,更不曾将那些奴籍者当做轻狎、泄欲的玩物。 又例如此刻这回雁破军阵,在他心里,凡为他做事者都是下属,该如何要求、如何任用,当量才论事,无论是否奴籍,不需刻意区分男女。 许多话他不挂在嘴上,平素对手下大多数人看似漠然疏离,却尽力做到了一种沉默的真诚。 在当世观念氛围里,他走在了大多数人之前,这样的主上确实值得生死追随,也担得起后世那般颂扬追捧。 等到他们谈定了回雁破军阵之事,岁行云正色起身,走到大书桌前。 她规规矩矩执礼,眉目半垂“公子。” “讲。”李恪昭也不看她,低头翻动面前书简。 “西院训练渐强,我打算自下月起延长每日训练时间。如今认得的字也多了,我往后可以每日夜读一个时辰,遇繁难再来请教公子。公子可允准” “嗯。” “多谢公子”岁行云扬唇又道,“还有,小大夫明秀,她也有志进西院。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李恪昭看了叶冉一眼“你怎么说” 叶冉反手摸摸勃颈,有些为难地啧舌“她不好好做小大夫,来受这份罪怎么想的。” “她想要个姓氏,想搏个自主之身。她说,便是将来为护公子而死,至少能摘了奴籍得个厚葬,此生就值得了。” 岁行云又补充了自己的看法“我琢磨着,明秀是医者,混战中有她及时料理轻伤者,于整体战力只增不损。” 岁行云说的明白通透,就事论事,无半点弯弯绕,叶冉也很快回过味来“那我看行。” 既叶冉无异议,李恪昭自无多余的话,颔首允了。 岁行云犹豫稍顿“另有桩私事” 她近来说话做事从不拖泥带水,这般欲言又止倒叫人好奇起来。 叶冉与飞星皆紧紧盯着她,李恪昭也抬头望来“何事” “我上月曾应过苴夫人,说好本月底还会去听香居与她相见。那时不曾料到如今会这般忙碌” 她知自己这要求提得不太合时宜,但答应朋友的事却不做,于她来说实在百爪挠心。 李恪昭隐隐似有失望,嗓音冷淡三分“去吧。” “多谢公子” 她露出得体浅笑,回头收拾好窗畔小书桌,向在场三人分别执了辞礼,便脚步轻快地离去了。 飞星扭头看看门口,疑惑挠脸“她近来好生古怪。不与咱们一道吃饭,也不找谁闲谈,与人说话都隔着两步远,客气得叫我毛骨悚然。谁得罪她了是怎么的” “那倒没有。她与金枝、小大夫她们那些姑娘还是很亲近,只是稍稍避着小子们而已。” 这事叶冉问过她,便帮着解释“月初时她与你胡说八道,惹公子生气了。她向公子保证,在公子放休书之前都会留心分寸,不会再让公子面上挂不住。知错能改,有诺必践,倒是个有担当的好家伙。” “你俩没事就出去。”李恪昭冷声下了逐客令,将面前竹简掀得哗啦啦。 待叶冉与飞星离去,李恪昭握拳在桌上连捶三下,冷眼瞪着空无一人的窗边小桌案。 他不过就说了几句,是否当真计较,她看不出谁让她这么矫枉过正了 廿九这日,岁行云如约到了听香居。 一个月不见,卫令悦瘦得下颌都尖了,眼底满是疲惫,将岁行云看得心都揪紧。 “这是怎么了”岁行云拉着她的手,急急进了预先订好的锦棚。两人在圆桌旁抵膝而坐。 卫令悦未语泪先落,潋滟水眸里笑意苦涩。 岁行云今日是着男子装束出门,容茵没想到替她备随身绢子,她自己也没留心这茬。 此刻见卫令悦眼泪连绵而下,她急急在袖袋、腰包及怀中翻了半晌,实在没翻出什么能替人擦泪的温柔物件。 于是咬咬牙,拿袖子往卫令悦脸上抹,惹得卫令悦破涕为笑。 “你出门连张巾子也不带”卫令悦瓮声笑问。 见她止住泪,岁行云稍稍放心些,便也笑“忘了。悦姐你是遇着什么难事有无我能帮手之处” “卓啸手下三十万中军精锐,有向苴国边境集结之势。中旬时我们国中派了使臣前来蔡国问询斡旋,”卫令悦恹恹冷哼一声,垂下脸去低低道,“素循瞒着我手书一封,请使臣带回给君父。” 素循既是苴国公子,那卫令悦口中的“君父”自就是苴国国君了。 “你这气得都不称他夫君,改连名带姓了。”岁行云小心地看着她。 卫令悦一提就来气,哭腔余韵中带着毫不遮掩的恨意“他信中说,素玚病重,请求公父将素玚接回苴国安养诊治。” 听起来似乎不是坏事虽孩子并非卫令悦亲生,但到底尊她嫡母,她与素循名下又只这么一个孩子。 若苴国国君顾惜稚龄王孙,按理会派别的公子来,将素循一家换回去。 可岁行云大气不敢喘,总觉素循大概没做什么人事,否则卫令悦何以气愤憔悴如斯 “如今国中诸位公子都比他更得君父喜爱,他心知公父绝不会肯送旁的公子来换他,便在信中”卫令悦眼圈又红,哽咽到语不成句,紧紧捏着岁行云的手,仿佛溺水之人攀着浮木。 “在信中求公父怜惜素玚稚龄,出生时就飘零异国,这才落得个先天体弱,实在可怜。请公父派人来,只接素玚与其生母归苴即可。” 蔡国大军号称有百万之数。 如今卓啸手下中军精锐三十万集结苴国,这消息若是真,那便意味着他与蔡王暂时达成共识,先试着拿苴国开刀。 假使攻打苴国不顺利,三十万中军精锐也不至于赔光家底,届时再从薛国或缙国里挑选下一个倒霉催,也不耽误什么。 不管怎么说,大军集结、苴国遣使臣前来斡旋,讯息很明确了,素循与卫令悦危在旦夕。 这种时候,素循心知自己无法脱身,便求苴国国君将他的儿子接回去。如此,若他与卫令悦横死蔡国,将来这就会是素玚在苴国受人拥戴的筹码之一。 “不对不对,他脑子被锤出坑了么替子女计深远,无奈之下不惜以命帮素玚换前程,身为人父这无可厚非。可他拖着你一道死是怎么回事”岁行云炸毛了,“就算孩子小,归去后也需有母亲照拂加持,那也该是你这位嫡母随素玚归苴啊”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他已两年多未进过我的房。这期间,我俩从未单独共桌吃过一餐饭,说话的时候都少。我这个苴夫人仿佛只是府中一个物件,在他需用时能佩戴着出门就行。” 卫令悦自嘲嗤鼻,无助摇头,哽咽更重“如今到了生死绝境,却要我随他下葬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这都是些什么王八蛋啊”岁行云气得猛拍自己的头,“悦姐,你有无法子与他和离,然后回到你父兄身边” 卫令悦惨然哂笑“嫁出去的姑娘就是泼出去的水,回不去的。” 这下岁行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总不能乱夸海口说将卫令悦接回李恪昭府上养着。 毕竟她那“缙六公子妻”的身份是虚的,眼下这事微妙牵涉着邦交问题,若不谨慎,只怕要祸水东引。 李恪昭自身都是个泥菩萨,未必愿沾这是非,她可没那么大脸敢自作如此主张。 这日的会面不太愉悦,卫令悦悲伤含恨,岁行云又急又气,两人便早早散了,各自回府。 回去后,岁行云心急火燎直奔书房,想寻李恪昭问问可否帮卫令悦一把。却被小竹僮告知,叶冉请公子去了西院。 于是她赶忙转头就往西院去。 进了院门,见里头似乎正在做选拔考核,想来是为了回雁破军阵的人选。 李恪昭与叶冉背对着院门处,专注打量众人一举一动,时不时交头接耳议论几句。 这是正事,岁行云也不敢贸然过去打扰,便按捺下焦灼之心,站在进门处侧边的榕树下。 春末夏初枝叶繁茂,星星点点的阳光从上头洒下来。 有片叶子落到岁行云头上,她一抬头,就见枝叶中藏着飞星那张脸“看我今日刮胡子了” “哦。挺好挺好,厉害厉害。”岁行云抱拳致意,扯了扯嘴角,没心思理他。 被冷落的飞星“呿”了一声,自树梢纵身而下。 “见了苴夫人,你心里难受,是不”飞星绕到她面前,探身歪头打量她。 岁行云一凛“你知道苴夫人的事” “早上你出门约莫一个时辰,我这头就得了眼线传来的消息。她这遇人不淑,也是够可怜的,”飞星唏嘘着,抿唇指了指自己的脸,“大家商量了一下,知道你今日见苴夫人后回来定不开怀,公子便叫我刮了胡子。” 岁行云不解“我开怀与否,同你刮不刮胡子有什么关联” “你上回不是说我这脸不蓄胡须才好看么大家同伴,你朋友遇着性命攸关的糟心事,你也不好受。我让你瞧着高兴些呗。” 飞星说完想起什么似地横她一眼,严肃补充“但我是不会嘤嘤嘤的,你死心吧” 岁行云愣了片刻,心中暖烫一片,噗嗤便笑出声“有义气” 两人说了几句苴公子府的事。 眼下卫令悦等同命悬一线,素循摆明了拖着她共赴死,这事让人越想越不是滋味。 岁行云问“对了,既公子已知晓苴夫人的遭遇,那他愿不愿帮一把或者,若不能出面沾染是非,哪怕只帮着出出主意也足够的” 事关邦交,非她所长,她根本不敢乱说什么。急着回来,便是觉李恪昭应当有能救卫令悦一命的手段智计。 面前的飞星倏地被拨开推远,大变活人似地换成李恪昭负手立在她面前。 他板着张冷漠脸,目光越过她的头顶看向远处“主意有。” 岁行云险些忘形到一蹦三尺高。 她激动到两颊生津,偷偷咽了两回口水,才眼巴巴仰视他“那,可否斗胆,请公子明示点拨求您了” 语毕屏息以待,小心翼翼。 李恪昭淡垂眼帘,目光扫过她的脸“呵,方才不是笑得很欢,求人你倒苦瓜脸有主意也不说。” 说完转身又回去看选拔。 岁行云见势不妙,追着他的脚步小声呼唤“公子留步” 李恪昭并不理她,回到叶冉身旁该干嘛干嘛。 岁行云急得冲到他面前站定“公子,我这就给您笑一个” 李恪昭略偏头,眉梢淡挑,眼含薄薄期待。 西院众人全都停下手中事,茫然又好奇地看了过来。 岁行云双手叉腰,深吸了一口气,仰脖朝天,发出了气壮山河的“哈、哈、哈”三声大笑。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在极尽浮夸的三声假笑后, 岁行云收获了李恪昭一记冰冷眼刀的凝视, 并在众目睽睽下被他拎出了西院。 一路拎进书房, 李恪昭才止步撒手, 负手与她面向而立。 虽李恪昭年岁轻, 可每每他沉默冷脸直视着对方时,总能给人以极强的威压之感, 比黑脸叶冉挥舞拳头咆哮时更让人畏惧。 “公子息怒,我就是得意忘形,与您开个小小玩笑,”岁行云反手轻挠后脑勺, 讪讪扯了扯唇角, “飞星说, 您和叶大哥还有他,都担心我得知苴夫人的遭遇后会难受。您还特意让他刮了胡子,想哄我开怀些” 事情不大,但这意味着她已真正被接纳, 被视为他们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如若不然, 谁管她会不会因朋友的事而难过 “多谢您, 也多谢大家。”岁行云诚心诚意地执了谢礼。 李恪昭眸底冰雪稍融, 不大自在地清清嗓子“是叶冉提的。” 所谓欲盖弥彰,大约也就是他此刻这般了。 “再是叶大哥提议, 那也得是公子您发话啊否则飞星哪肯忍辱负重” 岁行云抬起头来, 姿仪挺拔, 爽朗抱拳, 笑意诚挚。“多谢。我很欢喜,真的。” 这笑靥虽只浅浅一抹,却眉目熠熠,眸底晶莹璀璨。笑中无所求,不谄媚,不浮夸,亦不敷衍。 是发自肺腑的真挚欢喜。 是清晰无伪地让对方明白,伙伴们待我的好,我知道,也记在心上了。 书房里,岁行云与李恪昭隔桌跽坐,认真地说起卫令悦之事。 “悦姐的事,我有一处不明,还请公子点拨。”这个问题,岁行云在听香居时就想到了。 但当时眼见卫令悦心寒伤怀成的模样,若再往深了问,不啻于是残忍剖开她的伤口寻找答案,于是只能忍着回来请教李恪昭了。 李恪昭接过她递来的茶盏,颔首垂眸“何事不明” 岁行云双手紧紧攀着桌案边沿,满目期待地凝望着他。 “素循既已做好赴死准备,打算以自身性命去替唯一的孩子铺路,按常理他更该保悦姐活,如此素玚将来才能得屏城卫氏助力啊为何他非得拖着悦姐一起死” 虽当世风俗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父族通常不会插手出嫁女的事。可若素循死而卫令悦活,那形势就大大不同了。 屏城卫氏原是故陈国贵族,陈国被缙吞并后,卫氏举族迁往苴国,虽不少族中子弟也得到国君任用,但在苴国地位尴尬是可想而知的。 若卫令悦以嫡母身份独自抚养稚龄王孙素玚,卫氏必定全力扶持,以求素玚将来能在苴国朝堂上有一席之地。 如此就能助力卫氏真正融入苴国,消解门楣上“外来者”的标签。 “单从素玚的长远利益考量,留下悦姐这位出身名门的嫡母,显然远比留下那个生母要好得多。素循不至于糊涂到连这都看不透吧” 这问题让岁行云头疼得直揉太阳穴,眯着眼觑着李恪昭,胡乱揣测“莫非他当真被小妾迷昏头抑或是担心悦姐苛待素玚” “素循虽沉迷声色、浑噩度日,为人处世也糊涂、懦弱、少胆气,但他毕竟是一国公子,多少还是有些眼界城府的。” 李恪昭对素循这番评价可谓中肯。 争霸乱世,素循又是大国公子,资质再是不济,也不至于当真一点脑子也无。 “若当真他死而苴夫人活,苴夫人将来就全指望素玚。如此一来,素玚的前程与苴夫人的余生都绑在一处,她只会精心呵护、全力栽培,怎会苛待素循不会担心这个。” 李恪昭浅啜一口香茗,略勾唇角,嗤之以鼻“他怕的是,若苴夫人借屏城卫氏之力扶持素玚,素玚会成卫氏傀儡。” 素玚年幼,生母又只是妾,若他得了卫氏助力,虽一开始有利无弊,但他将来年长后,却未必有能力反制卫氏。 “可是,素玚这才几岁啊待回了苴国,他指望不上生母助力,若再无卫氏扶持,他就毫无筹码。若运气不好,将来多半只能成个顶着王孙虚衔的破落户。” 岁行云瞠目啧舌,百思不得其解“素循拼着自己命不要都想着为儿子铺路,莫非就让他过这种日子这没道理啊。” “这说明,素循在苴国留有后手,也可做素玚助力,不是非苴夫人不可。”李恪昭一语点破天机。 岁行云惊得白了脸“也就是说,从素循确认自己在劫难逃那一刻起,他就根本不可能让悦姐活了” 李恪昭无声点点头。 “公子方才说有主意的,”岁行云是真急了,“帮帮她吧,求您了她是我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我” “主意事有。但即便我说了,苴夫人也未必做得到。”李恪昭长睫微垂,望着杯中圈圈涟漪,轻声浅叹。 岁行云忙道“您先说说或许她又做得到呢毕竟这都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了,她绝非任人宰割的性子。” “两条路,看她愿择哪头,”李恪昭指尖轻叩杯盏外壁,“第一,舍富贵,得安宁。” “舍富贵如何舍” “假死。舍弃当下拥有的一切,从此隐姓埋名。”李恪昭不抱希望地摇摇头。 卫令悦名门出身,又做了五年苴公子妻,素循待她再是薄情,也绝不会少了她锦衣玉食、仆婢环伺的富贵安逸。 由奢入俭难,人之常情。 岁行云想想也觉得,至少在当前,卫令悦还不至于有决心做如此壮士断腕的选择。 “那,第二条路呢” 李恪昭掀起眼帘觑她一眼,忽然换了个坐姿。 他侧在地席上,右肘撑地,长腿看似慵懒交叠,望着对面靠墙的书架,喉间滑动数回,似在踌躇斟酌。 这坐姿避开了与岁行云目光相接,使她只能瞧见他的侧脸轮廓,看不到他的神情。 岁行云被他这突兀的坐姿变换之举闹得心中七上八下,莫名忐忑到头皮发紧“公子” 李恪昭半晌不应声,气氛让人紧张到嗓子干涩。岁行云豪饮一大口茶水,两腮鼓鼓含着,一点点往喉间沁下去,极力稳住心绪,没再催促。 良久后,李恪昭握拳抵唇干咳两声,才低低道“在蔡国正式发兵攻打苴国之前,火速干掉素循,以未亡人身份,带着素玚替他扶灵归乡。” “咳,咳咳咳”这主意对岁行云来着实震撼,她真是极尽克制才没喷他一脑袋茶水。 咽下那口茶后,岁行云狼狈咳了半晌,才弱弱确认“您的意思是让她弑夫” 李恪昭斜斜瞄了她一眼,又飞快将目光挪回去继续瞪墙,语气有些冷“不然呢如今形势就是如此。她不抢先干掉素循,素循就定会让她死。” 岁行云咽了咽口水“若被苴国知道,那她不也是死路一条” 虽说素循不受苴国国君爱重,但他毕竟是公子。若当真死在自家夫人手上,必定引发苴国朝野哗然,届时卫令悦是绝无生机的。 “若素循死在这节骨眼上,只要苴夫人收拾得够干净,是个人都会认为是蔡国干的。蔡国百口莫辩,无论甘不甘心都得背下这口黑锅。届时她要替亡夫扶灵归乡,蔡国不会在明面上拦阻。她是素玚嫡母,归苴后有了卫氏助她扶持素玚,到时什么都是她说了算。” “这条路。十足稳妥吗”岁行云被震撼到眼神都有些聚不拢了。 就事论事地说,即便她上辈子戍边御敌,说起来也算“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可于战场之外,她还是习惯收敛戾气,再如何也想不出如此手段。 李恪昭直视着书架,沉声轻寒“若她运气不够好,素循所留下的后手势力大概会在半道截杀她、接走素玚。此事胜负对半,所以我才说这条路是富贵险中求。” 岁行云两眼发直,呆滞点头,慢吞吞拿起茶杯往口中灌。 李恪昭余光瞥见她好似被吓到发愣的模样,心中百味杂陈,甚至有一丝丝隐秘的委屈。“是你自己要问我的。” 岁行云咂咂嘴,又眨了好几次眼,才魂兮归来一般,盯着李恪昭冷峻侧脸,无限感慨。 “我只是突然想起上个月,在南院与公子喝酒那晚,您说过一句话。啧啧,公子诚不欺我。你们这些人耍起手段来,心眼儿着实是脏啊。” 李恪昭心中倏地一拧。 可那股难受还没来得及成形,就被一种突如其来的蜜软滋味温柔安抚 “别说,我还挺喜欢你这主意的。听着就解气真他大爷的解气” 岁行云放下茶杯,摸着下巴嘿嘿嘿直乐。 李恪昭无声舒了一口长气,低眉垂首,望着杯中叶片浮浮沉沉 ,唇角微扬,如释重负。 当然,解气归解气,这种主意也不过就是口头过过干瘾罢了。 虽与卫令悦相识数月见面却不超过十次,但岁行云与她之间算是很交心的。 以她对卫令悦的了解,卫令悦内里自有其温柔秉性,多半下不去如此狠手的。 或许,还是假死一途较为可行吧 因白日里要协助叶冉在西院的训练,晚上还要挑灯夜读,岁行云抽不出身去见卫令悦。 况且如今这局势如此敏感,她若贸然前去苴公子府被人知晓,只会给李恪昭带来天大的麻烦。 于是她只能拜托飞星设法,派探子去尝试悄悄递话给卫令悦。 但卫令悦一连十日都未出府露脸,飞星的人始终寻不到隐蔽传话的契机,只能耐心静待。 到了四月十三黄昏,西院的训练结束后,李恪昭唤了岁行云、叶冉与飞星,一道来商讨仪梁周边地形之事。 谈到一半,小僮来禀,说有“有雀归笼,十万火急”。 这是眼线们回报紧急消息时的暗语,飞星立刻离了书房,前往府门外不远处的长街。 得了眼线禀报的一个惊人消息后,飞星火速狂奔回府,直闯书房。“公子,大事不好” 正在说话的李恪昭被打断,淡淡掀起眼帘睨他,却并未生怒。 因为他很清楚,飞星如此失态,定有大事发生。 飞星平复着紊乱气息,咽了咽口水“素循死了。” “怎么死的” 岁行云、李恪昭、叶冉三人异口同声,齐齐瞪着飞星,皆是震惊脸。 飞星看了岁行云一眼,尴尬猛咳“咳,咳咳。要不,行云你先出去” 岁行云急怒攻心“凭什么要我出去公子说了,我如今与你和叶大哥一样的我可以听” 转头看向李恪昭“公子,您说对吧” “嗯。”李恪昭颔首,以眼神催促飞星。 “公子,这可是您叫我说的啊,”飞星低头,面红耳赤嗫嚅道,“马上风。” 叶冉“噗”一口茶水喷出漫天水雾。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马上风, 又称“房事猝死”。 素循再不济也是一国公子, 如此死法真真极尽风流, 却又极不光彩。 飞星话音未落, 李恪昭已眼疾手快抖开一册竹简挡在脸侧, 成功避过叶冉喷出的漫天水雾,也以这动作暂时掩饰尴尬。 叶冉狼狈一抹脸, 以袖子胡乱擦拭桌面,尴尬。 飞星面红耳赤低头看着脚尖,尴尬。 三人长久无谁吭声,似是都不知该如何向岁行云解释这是种什么死法。 然而岁行云并不需他们解释, 大致明白素循死得有多不堪。她倒没觉有多尴尬, 说到底, 事是素循自己做出来的,死得不名誉也是自找,又丢不着她的脸。 但此事关乎卫令悦,她心内犹如打翻五味瓶, 脑中思绪杂乱无章。 之前因卫令悦一连十数日未出门露面, 飞星的人寻不到机会给她带话, 若素循之死当真是卫令悦动了手脚, 那主意显然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半个月前岁行云与卫令悦在听香居谈话时,卫令悦对素循虽心寒恼恨, 却明显尚无明确的准主意, 否则岁行云也不至于火急火燎回来请教李恪昭。 虽相识以来两人来往并不频繁, 岁行云也不敢自负地说“卫令悦对她毫无保留”, 但两人之间的交心绝非作假。 她看得出来,卫令悦虽有果决刚强的一面,但骨子里却还是尽力在做当世大多数人认可的那种“好妻子、好主母”。 如今世风,“弑夫”这件事对女子来说几乎是十恶不赦之罪,一旦败露,夫族甚至有权将之碎尸万段。 这也是当初李恪昭说她“有主意她也未必做得出”的缘故。 所以,就算卫令悦被素循伤透,按常理来说最多也就咬咬牙,下定决心设法脱离素循,不至于无端冒着与他同归于尽的风险走着险招。 若素循之死当真出自卫令悦手笔,那最大可能就是,过去十余日里,素循突然将事情推进到“你死我活”的边缘,准备先下手为强,却被卫令悦察觉,为自保仓促反击。 岁行云清楚记得李恪昭曾说过,“反杀素循”这条路是富贵险中求,胜负对半。 若卫令悦真是仓促反击,那她多半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谋划后手。 这让岁行云既担忧她归苴之路的安危,又心酸于这世道对女子的桎梏。 她们连“修正自己选择伴侣时的错误”这种权利都无。这权利如今还只属于男子们。 所以在遇人不淑,被人算计着性命时,求助无门、逃走无路之下,只能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才能自保。 岁行云心疼地想,倘使在后世,一纸和离状就能让悦姐全身而退,根本不必她在心寒绝望之下脏了自己的手。 这狗屎般的世道。 “如素循那般死法,”岁行云打破沉默,心怀侥幸地向三人询问,“按理除那对当事男女,旁人是算计不准的吧鬼知那俩人几时会来了兴致,对不对” 她于男女那档子事上稀里糊涂、一知半解,无法具体想象出能在哪一环下手。 本在尴尬中的李恪昭闻言眉目倏凝,向她投以狐疑目光。 飞星亦是惊讶,扭头望向她时瞠目如铜铃。 叶冉眉心更是能夹死蚊子,脱口问出三人共同心声“你怎会知那是个什么死法” “马上风还能是个什么死法从前听人含含糊糊提过,自己再大致猜一猜就知了。”岁行云心中闷烦忧虑,答得敷衍。 她很怕卫令悦事前并未筹谋周全,无后手或没扫干净把柄。若真如此,替素循扶灵归乡恐成死路一条。 叶冉似个焦头烂额的老大哥,又惊又愁地猛一拍桌,语气有些重“你小姑娘家家的,如何听得这种污糟事希夷岁氏好歹一方望族,究竟如何教养你的简直没点好姑娘的样子” “要你管我家如何教养的这与姑娘小子有何关联”岁行云眼眶突兀微红,将他未尽之言强硬地顶了回去。 “世间有人出这样的事,自就有人说嘴,有人说自就会有人听见。姑娘小子都长了一样的耳朵,凭什么你们听了就叫增广见闻,我听了就不算个好姑娘” 进府数月来,她一惯都是油滑随和的模样,极少当面这般强硬与谁冲突。 偶有与他们三人意见相左时,甚至被质疑被训斥时,就算据理力争,也会尽量温和克制地寻求折中之道,几乎从未如此刻这般暴躁地只顾宣泄情绪。 叶冉被噎住,飞星也有些手足无措,讪讪看向李恪昭。 李恪昭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岁行云却稍敛了周身火气站起身,垂首执礼。 “是我失态,这就自去西院领罚。请公子见谅,也请叶大哥海涵。” 独自退出书房后,岁行云整个人被一种突如其来的低落与愤懑包裹,一层层密密实实缠在心上,几乎要喘不过气。 叶冉没有恶意,他年岁最长,理所当然是老大哥,愿提点着小的,也是想为她好,她懂。 可他的指斥之言无意间勾起了她记忆里的久远过往,又偏赶在她正为朋友的生死大事揪心之时,她实在忍不下心中突然蹿起的那股委屈邪火。 岁行云上辈子生于清贫的市井之家,父亲因病早逝,母亲靠在贫民聚居的街巷摆简陋小食摊,独自将她与兄长抚养成人。 那时“希夷岁氏”早已不存于世,一家三口相依为命,既无田产也无宅地,更无宗族荫庇,小时许多年的日子都过得清苦破落。 幼时所居贫巷有一落魄书生为邻,因受过她母亲赠食之恩,便教授兄妹二人开蒙识字。 奈何她的兄长极有天分,没到两年,那书生就再没什么可教。 后世的书并不算金贵,但那时母亲的小食摊所挣微薄,还要攒钱,以便兄妹二人再大些时进书院正经求学,便拿不出买书余钱。 岁行云在坊间市井瞎胡乱窜,意外发现花楼与小倌馆这两处竟时常能得些不要钱的书。 因花楼俏姐儿和小倌馆的小郎君们时常接待些风雅恩客,为投其所好,三不五时就会买些书“装点门面”,也会囫囵读一读,以便与恩客们更有话说。 但他们中的许多人并无专门书房,已读过不会再看的书没处存放,隔段时日便会清理,让人拿去扔掉或烧了,免得占地方。 岁行云是个久混坊间的小机灵鬼,没什么拉不下脸的,得空就与兄长一道在花楼、小倌馆后门溜达,瞧见有人出来烧书、扔书就凑上前去笑嘻嘻说好话讨来。 日子久了,城中好些俏姑娘与小郎君都知有这么对好学爱书的古怪小兄妹,觉得有趣,也有几分怜悯,便时不时将他们唤进去说话逗个趣儿,请吃些点心瓜果,再将不要的书给他们。 这种情形持续好几年,直到她的兄长进了官办书院,年年都因考绩优异能得书院奖赏的“膏火银”,这才不必再去问人讨书。 所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在那种地方混久了,区区“马上风”算什么更猎奇的事她都听过 但在这些场合里滚大,原本又出身清贫寒门,其后虽经三年求学及四年军旅的磨练砥砺,市井气息还是不可避免地烙进了岁行云骨子里。 吵嘴骂仗、打架斗殴,这种事撸起袖子就能上。与人言谈从来荤素不忌,什么话都敢接。气急或乐过头时爆些粗俗口癖,那就更如家常便饭了。 此时此刻,她落寞行在通往西院的路上,前所未有地想念那个此生再回不去的来处。 在那里,也有人会说她粗鲁,也有人会笑她鄙俗,甚至有人会斥她泼皮混不吝,无奈地说些“求你学学好,做个人行不”之类的话。 可她听了不会难过不会生气,最多挑衅地“略略略”做怪相,一笑则过。 因为,那时的姑娘与儿郎已甚少被人区别要求,假若有个小子也是这般德性,同样是要被人说、要被人笑的。 没谁会特地挑出来讲,“姑娘家该如何,所以你如何如就不对”。更不会有谁说,你粗鲁鄙俗混不吝,不是个好姑娘。 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那些粗鲁鄙俗确是坏习气,但与是男是女没有关系啊 岁行云握拳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心中破口大骂混蛋大黑脸叶冉枉我平日尊你一声大哥 先前书房里四个人都知“马上风”是怎么回事,凭什么光指着她一个说。 如今西院训练吃紧,若有人做错事也不再以杖责为惩处,改为罚做冲阵方,供练习各种军阵的同伴们摔打。 岁行云进西院时,明秀等九人正准备加练一次“回雁破军阵”,此阵做变阵指挥的“旗语兵”金枝正满院请求别的伙伴帮忙凑冲阵人数。 冲阵方说穿了只有挨打的份,大家苦练整日下来都很疲惫,加之叶冉又不在,许多人便都做有气无力状,苦笑着摆摆手。 岁行云自去场边兵器架上取了木制长刀,面无表情地走过来道“我来。我说错话了,领罚的。” “你自己可叶大哥说过,冲阵方至少需十二人以上,我们才能真正得到磨练。若单你一人冲阵,只怕走不过三招啊。”金枝挠头,小心翼翼地打量她那身板。 这几月的训练下来,岁行云进展神速是众人有目共睹的。但她这身骨底子到底还是被娇气养大的,再如何进展神速,也不至就变得力大无穷、皮糙肉厚。 “此阵虽是近身肉搏阵,却绝非力大者胜,否则明秀不会入选。”岁行云眼眶微微有些发烫,稳了稳喉间突如其来的哽咽,才环视众人,扯了扯唇角。 “今日给你们瞧瞧,什么叫一人能当百万兵。” 这话还真不算托大,成阵九人毫无实战经验,对此阵奥妙又尚未吃透,若当真是短兵相接的战场上,岁行云就是耗也能将他们耗死。 从黄昏到日落,将近一个时辰,岁行云几乎将上辈子所学的单兵冲阵技巧运用到了极致。 精准预判阵型变换,几乎次次抢占先机;对布阵九人中的最薄弱处洞若观火,无视另八人招呼到自己身上的重击,身移影动只追着最弱的明秀打,逼得他们手忙脚乱,合阵艰难。 虽多次因力量上的弱势被反冲,甚至有两次被三队合阵的强悍威力掀翻在地,贴地背滑近半米,大家算是平手,但她在气势上始终处于压制地位。 一次次倒下又站起,以一敌九,孤独而凌厉地冲阵劈杀,不知有伤,不觉有痛,只是视线渐渐模糊。 她本是山地战精锐,是北国门上固若金汤的钢铁之盾,是北境戍边军前哨营先锋小将岁行云 纵观两千年沧海桑田、世道变迁,她绝非完美无缺的姑娘,但她就是个好姑娘 岁行云这场全力以赴的冲阵在西院造成极大震撼,先时还懒散在旁的伙伴们全都惊讶起身,纷纷围拢过来,屏息凝气地看着。 谁也不曾留意场边是何时多了李恪昭、叶冉与飞星三人的。 叶冉脸色瞬息万变,飞星则是扶着下巴观战全程,而李恪昭就是一惯的波澜不惊。 “叶冉啊叶冉,看你给人气的,”飞星喃喃道,“这架势,若给她把真刀,恐怕她能将你这院里三十来号人全耗到半残。” “若给她把真刀,恐怕她头一件事就是找我拼命,”叶冉惴惴挠头,“我方才话说得有那么重怎就将她惹炸毛了呢。” 李恪昭望着场中那个力压全场的身影,平静道“叶冉,叫旗语兵收阵” 叶冉如梦初醒“哦,哦,对。” “然后,和我打一架。”李恪昭淡声说完,低头卷袖。 “嗯”叶冉寒毛直竖,“我为何要与你打一架” “行云明日须随我前往苴质子府吊唁,我不想看到苦瓜脸。”李恪昭神色冷漠,却理直气壮。 “她看到你被打很惨,或我被打很惨,想来心情都会好些吧。” 叶冉倒退两步,咬牙怒骂“无耻之尤” 他比李恪昭年长近十岁,可从李恪昭十三岁那年起,单打独斗他就再没赢过一次了。 摆明就是准备将他这老大哥吊起来打,好去讨小姑娘欢心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翌日清早, 岁行云路过中庭回廊时, 就见叶冉门神似地挡在过道口。 待她诧异近前, 叶冉指着大黑脸上的“精彩纷呈”的淤伤, 闷闷说了句“那什么, 恩怨两清了啊。” 且不说以叶冉的地位与资历,府中不会有谁会轻易挑战他;单就他的身手, 便是有胆挑战也胜他不得,更遑论将他揍得这样惨。 岁行云疑心他这是与外人冲突所造成,赶忙关切“叶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叶冉愣了愣, 尴尬假咳一阵“无事。就是闲的, 昨夜与公子连打两场” 岁行云松了口气, 单手叉腰,哈哈笑出声“你也有今天还与公子连打两场呢,分明是被公子连打两场吧欸,公子为何揍你” “我为何要告诉你”叶冉哼道。 “不说拉倒, ”岁行云满怀幸灾乐祸的笑意, 左右端详了他的伤势, “我那儿还有半瓶化瘀生肌散, 是我岁氏独门秘方。若不嫌弃,待会儿自去南院让容茵拿给你。” 叶冉不太自在地干咳了两声“你自个儿留着用吧。昨日瞧你冲阵, 好几次背滑出去, 想必擦伤不轻。” “我还行。对了, 你昨日瞧见我冲阵了”岁行云看了看天色, 匆匆道,“昨日冲阵发现不少破绽,我有些想法。这会儿得赶着与公子同去苴公子府吊唁,下午回来再与你商讨。走了啊” 语毕,随意挥挥手,大步越过他。 叶冉扭头,疑惑地冲她背影道“你不气我了” “气啊,”岁行云止步回首,挑衅地抬起下巴哼哼笑,“可瞧你被打成这样,我心头恶气出了大半,舒坦多了。” 她明白,叶冉对待姑娘小子的观念差异源于出身、经历及所受教化,并非他心怀恶意,也绝非她与他之间谁对谁错的问题。 当世许多人都是同样根深蒂固的观念,还需更长时间,更多人去身体力行,许多事才会得到改变。 叶冉舒了口气,咧嘴笑问“既还剩一半气,那你为何肯分药给我还有心思琢磨训练的事” “牙齿总有咬着舌的时候,还疼着就不吃不喝啦”岁行云呿了一声,“你我是自己人,大家同舟共济的。气归气,该做什么还得做什么啊。” “你这家伙,真真豪爽得不像个小姑娘,”他笑着摇摇头,走上前来将拳头递到她面前,“昨日我说话重了,对不住。” 触拳礼,在军中与武人间都是表达问候、和解与善意的。 岁行云心领神会,也握拳重重与他一碰。 口中却还不忘纠正“听你这么说话就来气世间小姑娘千千万,哪样的性情不能有豪爽的、娇羞的、外放的、内向的,那不都是小姑娘你也讲讲道理啊老大哥。” “原来你是气这个。受教了,”叶冉若有所悟地颔首,又问,“你的意思是,姑娘小子都一样,不该被分而论之” “至少在为人处事的许多要求上,不该说什么事小子做来就无伤大雅,姑娘做就罪大恶极。对就对,错就错,凭什么分着男女来论好坏” 岁行云边走边回头看着他,喋喋抱怨。 “就像你方才想夸我,直接夸不就完了就说句真是个豪爽的姑娘,那我听着得多美你偏要讲豪爽得不像个姑娘,合着只有小子才能豪爽你自个儿想想荒不荒唐。” “似乎有点道理,公子也常这么说,”叶冉站在原地,挠了挠头,“细想想,就咱们西院,原本二十二个姑娘,八个小子,这几年大家都做同样的事,是没什么区别哈” “区别,还是有点儿的。”岁行云嘀咕偷笑。 叶冉好奇追问“哪点区别” “不说,说了你又要训我。呵,我又不缺骂。”岁行云神清气爽地背着手,摇头晃脑往外走去。 虽说素循死得不名誉,但他终究还是苴国公子,出于礼数,仪梁有头有脸的各家皆有人前往吊唁,连蔡王与蔡国上将军卓啸都各派了人前往。 卫令悦身披缟素麻衣,神情肃穆,领着稚龄的素玚及两名小妾于灵前跪谢答礼。 岁行云记得卫令悦曾提过,素循是有三名小妾的。如今看来,其中某位已被处置,只不知那位是否“恰好”是素玚生母。 这般场合人来人往,自寻不到机会密谈体己话。 岁行云无从确认素循之死是巧合还是人为,更不知卫令悦是否已替自己谋划好后路。 只能在卫令悦答礼时半蹲下去,握住她的手状似寒暄“事已至此,还请节哀。不知夫人何时归苴此行路途遥远,道中必多险恶,随护人手可都得力” “明早启程,自东门出。诸事皆有打点,”卫令悦垂眸,轻拍她手背三下,“多谢缙夫人顾念。此去山高水长,我们各自珍重,他年总有相逢。” 这话在旁人听来不过空泛客套,岁行云却立时明了,眼眸倏亮“万望珍重” 回程的马车,李恪昭问“苴夫人与你是怎么说的” “她说” 满心雀跃的岁行云才起了个头,就听李恪昭道“坐过来说,别嚷。” “哦,好。”岁行云与飞星换了位置,坐到李恪昭近前。 她支着脑袋略凑近他些,极力克制激动,压着嗓细声道“旁的没提,只说明早自东门出,诸事皆有筹谋。还特地称呼我缙夫人,并说各自珍重,他年总有相逢。我猜,这意思是她就没准备归苴,而是要在出城后设法脱身,逃往缙国” 不为那份将来能否得到的富贵权势去行险路赌命赌运,而是果断选择全身而退、遁走保命,卫令悦这番进退取舍出乎常人意料,足可见她当真非池中之物。 知道朋友已谋划好最为稳妥的退路,岁行云无声笑得见牙不见眼,最后乐不可支地反手揪着车窗帘子一角,时不时还跺两脚。 “如此甚好,”李恪昭似也被她毫不遮掩的开怀感染,淡淡勾唇,“消停点,别疯。” “我疯我的,又没出声。”岁行云咬着笑唇,默默又与飞星交换了位置,换到另一边去偷乐。 李恪昭纵容轻哼,没再理她,转向飞星“对了” 他蓦地顿住,余光不着痕迹扫向岁行云。 岁行云毫无察觉,还在那儿自顾自乐得撒欢。 李恪昭抿了抿唇,嗓音更低“无咎是否留有暗桩在东门外” “是。”飞星低应。 “速去传话,明早苴夫人自东门出,望着点,该帮就帮一把。”李恪昭吩咐。 飞星领命。 “无咎是谁”岁行云忽地发问。 “往后会带你见,接着乐你的去,”李恪昭敷衍她一句,又继续问飞星,“你那头如何方才可探听到什么” 岁行云皱皱鼻子,旋即又如释重负地笑了。 不管无咎是谁,总归是李恪昭的人。有可靠的暗中人马适当帮助,卫令悦安全逃往缙国就更有把握。 虽不确定李恪昭为何愿向卫令悦伸出援手,但她很替卫令悦庆幸,对李恪昭也格外感激。 岁行云深信,到了缙国后,卫令悦定能有所作为,绝不会碌碌此生的。 在李恪昭的眼神催促下,飞星低声禀道“昨日事发后,苴夫人并未妄动,也无任何反常之举。当即命护卫守了主院,不让任何人出入,并派人火速通报专管质子事务的四方令。” 四方令得知此事自是大骇,立刻入宫面见蔡王。蔡王钦点仪梁城经验最为老道的仵作随四方令前往苴质子府。 “仵作验过无异样,四方令也同时带人查了素循当日餐食残余、房中香料等细处,这才定案非人为。就连那名小妾被打杀殉葬,都是蔡王后下的令。若素循之死并非蓄谋,而是临时反击,那苴夫人的手段城府可就相当了得。处置得干净利落,没叫人拿到一丝把柄。” 李恪昭颔首,徐徐后靠,闭目浅笑“是个人物。” 岁行云停下暗喜,诧异瞠目“飞星,你方才不是与车夫一道在院外等着么上哪儿得知这些的” 禀完正事,飞星也有了闲聊兴致,得意斜睨她“我让咱们的车夫与蔡王钦使及卓啸门客的车夫攀谈,我从旁听着,这不就抽丝剥茧了” “深藏不露啊大兄弟”岁行云贼兮兮笑开,冲他竖个大拇指。 “那是。要不公子今日为何是带我随行,而非叶冉呢”被夸奖的飞星左右晃着脑袋,笑的眼都眯成缝。 “实不相瞒,我还以为公子今日不带他,是因为他鼻青脸肿不宜见人。”想起早上叶冉那模样,岁行云忽地笑出声。 闭目养神的李恪昭长指轻捻玉佩吊穗,唇角微扬。 飞星幸灾乐祸“昨日傍晚他与公子打了两场,你是没瞧见啊,啧啧,惨。” “得了吧,他那模样分明就是挨了公子两场打而已,还是吊起来打,哈哈哈哈,”岁行云笑得东倒西歪,好奇觑向李恪昭,“诶公子为何要揍他” 李恪昭轻抬眼帘瞟她一眼,不咸不淡道“回雁破军阵被你一人就冲得七零八落,他身为西院主事者,自当站出来挨打。” “听见了吧有公子给你撑腰,往后你别忍他气。老大哥了不起啊嘿嘿,”飞星憋坏怂恿道,“若他欺人太甚,你就下死手去冲他的阵。他气你一回你就去冲阵一回。公子总见着他带人练的阵不堪一击,那不出半年他就死透了。” “那我怕不是傻眼下我是他副手,若他被公子打死,不就成了我顶上若那时阵法的破绽还是没解决,那公子岂不是要打死我了” 岁行云坐直,正经许多“昨日冲阵,我之所以占尽上风,主要还是因咱们的人和阵都有先天破绽。我正准备下午与公子和叶大哥谈这事呢。” 时值春暮夏初,已有大商队从百里外贩运了一种叫“金丸炎果”的时令果子进城售卖。 早上出门前,李恪昭吩咐了厨院仆妇出外采买了两筐,府中人人有份,都得了一些尝鲜。 据李恪昭说,此果在秋日或初冬开花,仲春春天至初夏果熟,比别的果子都早,故被称做“果木独秀,占尽四时之气”。 光听这说法,岁行云也想不出这是什么果子,待到黄昏时进了书房,瞧见桌上那盘黄澄澄鲜果,她如见故人,险些没落下泪来。 枇杷啊枇杷,原来你最初之名竟是“金丸炎果” “这果子,它贵吗”岁行云小心翼翼拿起一颗,觑向李恪昭。 李恪昭落座,随口漫应“这么一盘子,大约能换五只鸡。” “什么”岁行云捧着手里那颗果子,顿时肉疼到下不去嘴。这玩意儿在后世一枚铜角至少能买十颗 “要吃就吃,捧在手里又孵不出崽,”李恪昭见状轻笑,“若喜欢,明日再买就是。” “不买了不买了,尝过就好,”岁行云肉疼地碎碎嘀咕,“公子可真豪气啊今日竟一口气买了两筐” 败家公子李恪昭,一群鸡就这么没了。 李恪昭没理她,低头翻阅桌上书简,等待叶冉与飞星来了再一起商讨岁行云昨日在西院冲阵时发现的问题。 岁行云今日心情大好,手上剥着果子,嘴里也没闲着“公子不吃么” “懒得剥。”李恪昭头也不抬地答。 岁行云立刻将手中剥好的那颗递过去“公子请。” 李恪昭怔怔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果子,以及被金黄果色衬得愈发皙白的纤细手指。 他喉间微动,按在竹简边沿的手也一动不动。 片刻后,忽地低头,张口将那颗果子从她指尖衔走了。 岁行云脑中轰然巨响,整个人仿佛着火,只觉从头发丝到脚趾间都在冒着滚滚热气。“过、过分了吧” 李恪昭始终低头看着面前竹简,直到将果核吐出,才徐徐抬头,严肃道“圣人言,君子动口,不动手。”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岁行云觉着, 李恪昭的举动有调戏之嫌。 此事最让她感到可怕之处, 在与她居然并不气恼, 只心中砰砰乱跳。 这让她有些着慌。 他调戏我做什么 也未必是调戏。毕竟国君之子, 自小被人服侍惯的。虽为质这几年出于安危考量轻易不让人近身, 但偶尔带出点旧习惯也属常情,对吧 枉她两世为人, 还从未遇过这种事。一时间两种心音各有道理,使她陷入空前混乱。 这些日子李恪昭待她不薄,甚至隐约比对叶冉、飞星更宽纵些。可她很难自作多情地认为李恪昭会当真心仪于她。 质子生涯处境艰难,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与隐患, 这些年来离他最近的伙伴也不过就叶冉、飞星, 最多还有时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十二卫。 如今因缘巧合之下近旁多了个她, 又恰是因着一纸婚约的牵系而来,再加之数年前岁氏神巫那装神弄鬼、似是而非的话使他对她充满好奇,如此才待她稍稍不同吧。 他将来终会成“缙王李恪昭”的。 虽不知缙王后会是个怎样的女子,但岁行云有自知之明, 深知定不是她这样的。 所以她心无杂念, 只在他艰难时与他作伴, 在他需要时为他冲锋。 诚心甘愿做他通往王座途中不起眼的基石之一, 但绝不想成为他将来后宫的一员。 关于自己,她就打算凭微薄从龙之功, 以半生戎马的血汗, 堂堂正正挣下一份属于岁行云的家业。 然后, 在缙王李恪昭治下破旧立新的开阔盛世里, 拥个温柔小郎君,与知交为邻,向小辈们吹嘘过往荣光。 平静安然地笑看日曜月凛,把酒当歌敬山河锦绣,俯仰无愧度过余生。这是她心中执念。 那是上辈子就打算好,却没来得及实现的梦。 他俩终将南辕北辙,实在不宜有什么复杂牵扯。主君与下属,同袍与伙伴,已是两人之间最恰当的亲近距离。 为稳妥起见,岁行云极力平复纷乱心跳,颤颤声冒死劝谏“公子,当前局势扑朔迷离,应以正事为重。那素循尸骨未寒,前车之鉴犹在。沉迷美色,必遭灾殃啊哦,当然,这话与方才的事无关,我只是呃,当我没说。” 若眼神能化为实体,此刻李恪昭眼中那一道道冰冷小刀已将她扎成刺猬。 “不过吃了你颗果子,就咒我死” “没有没有,不敢不敢,误会误会,我就顺嘴那么一提,”岁行云脖子一缩,认怂低头,望着桌面赔好话,“公子向来清心寡欲、洁身自好,定然安康万年。” 看李恪昭这气势逼人的姿态,好似真是她想多了。 尴尬之下,她有些不知该如何收场,甚至有夺门而逃的冲动。 沉默片刻后,李恪昭长指轻叩桌面“岁行云。” “啊”岁行云猛地抬头,眼神尚未找到落点,口中就被人恶狠狠塞进一颗果子。 “若沉迷美色就必遭栽秧,那沉迷娇软小郎君也不会有好下场,”李恪昭拿抹桌的粗布巾重重擦着手,冷漠脸,“要死一起死。” 岁行云狼狈转身,不太雅观地吃掉那颗果子,却如释重负地笑了。 原来是伙伴间的无聊胡闹,如此甚好。 待叶冉与飞星来后,岁行云便直奔主题,点出“回雁破军阵”的先天破绽。 “回雁破军阵变阵机巧迅捷,最适于对手一味靠人数和蛮力猛攻时。若遇上像我这种能预判变阵、以快打快的对手,只需不惜代价压住最弱一环打,他们就等同突然损了一人,合阵有缺,阵脚大乱。” 朔望兵阵岁行云可谓倒背如流,“回雁破军阵”要如何才能臻于至善,她心中是有谱的。 但她仅指出问题所在,对解决之法却刻意避而不谈。非她藏私,而是想确认李恪昭与卫朔望究竟是否同一人。 此时若是卫朔望本人,应当很容易想到该如何弥补此阵不足。 然李恪昭对此未置一词,将难题留给了叶冉“西院由你主事,你看着办。” 叶冉一个头两个大“时限” “两日,”李恪昭不容讨价还价,“解决不了问题就挨打。” 叶冉闻言立时愁云满面,险些没将头发薅秃了。 岁行云偷偷打量着李恪昭。 他无波无澜望着叶冉,看似面无表情,实则眉梢轻扬,多半是心中偷乐。看起来与方才惹她时真差不多。 啧啧,原来有些人貌似正经,内里却暗藏了颗熊孩子的心。 翌日清晨,卫令悦领庶子素玚、两名小妾及府中护卫家奴一行三十余人,自仪梁东门出,扶素循灵柩归乡。 因怕被有心人瞧见大做文章,岁行云并未前去送行,随叶冉留在西院整日不出。 叶冉让明秀等人反复练习回雁阵,自己则拖着岁行云蹲在旁观摩,绞尽脑汁寻求解决问题之法。 从清早盯到黄昏,叶冉总算有所顿悟“金枝金枝这旗语兵还有潜力可挖。” 做为下达变阵指令的旗语兵,金枝如今只从旁观测对战形势,及时发令,调整回雁阵开合变化。 叶冉一拍脑门跳了起来“旗语兵补位若被对手察觉最弱环,甚或出现人员战损,旗语兵立即入阵补位” “这是个法子,但问题的根本没变,”岁行云赶忙道,“即便旗语兵补位,阵中最弱环依然存在。譬如现今最弱是明秀,若明秀退出阵列,金枝补位,那最弱一环就从明秀变成阿寿啦” 西院原有女子二十二位,男子八位,阿寿便是以乐工身份随李恪昭入蔡者之一,资质寻常,眼下也就比明秀好些。 叶冉被泼了冷水,恹恹撇嘴“也是。” 岁行云见他这般,只好旁敲侧击地引导“叶大哥,回雁阵最初巧思出自何人或许此人有法补漏。” “最初”叶冉蹙眉望天,迟疑道,“仿佛是公子、飞星与十二卫打着玩时想出来的” 说人人到。 忙完自己手头事务的飞星跑进来凑热闹,见他俩还在场边发愁,便溜达过来嘲笑。 “哟,两位聪明人都傻眼了” 叶冉心浮气躁,低喝一声“滚看热闹不嫌事大。” “客气着些。你们星哥我有妙计救你们于水火,还不快求”飞星洋洋得意抬着下巴,原地抖腿。 岁行云瞠目,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上下打量。 就他,卫朔望不不不,卫朔望怎么也不该长着张“嘤嘤嘤”的小郎君脸啊 叶冉抬手就在他头顶削了一巴掌“你是谁星哥” “来帮你忙还挨揍,呿。” 飞星顿时气焰全无,反手按着头顶嘟囔“往年我与无咎曾联手想出个锋矢阵,还拖了三位师兄一道与公子打过。当时我们是五人阵型打着玩,人多了或许又有不同,你们再细琢磨琢磨。” 叶冉一听来了劲,与飞星勾肩搭背,指着场中还在演练的阵型,你一言我一语就商讨起来。 “旗语兵入阵,变双簇” “可行。但这是冲锋阵,需最强者在前,否则撕不开对手防线。” “锋矢阵型,后背不就全是破绽” “正因这缘故,此阵算下策,仅能在回雁阵被破后做应急补阵” 岁行云望着他俩东一句西一句的场面,心中谜团总算解开。 飞星口中的这种锋矢阵型,在朔望兵阵中名为双簇锋矢阵。 箭状,主将当先,适宜山地作战,阵列规模可大可小。 强于短时突击,但弱于防守,故仅做回雁破军阵之后手补阵,非绝境不用。 方才飞星说,此阵最初是由他与那位目前只闻其名的“无咎”一道想出的。 如今又由他与叶冉集思广益再行完善,将来有金枝、明秀、阿寿他们去实战验证,进一步查漏补缺 岁行云笑着挠挠头顶。 卫朔望具体是哪位已然不重要了。朔望兵阵并非一人之智。 她的伙伴们真了不起,虽未能个个名显青史,却人人功在千秋。 半个月后,仪梁城中开始风传,为苴公子扶灵归乡的一众人出仪梁后,行过山下官道走水路,却惨遭水匪袭击,苴夫人落水失踪,其余人等侥幸生还归苴。 李恪昭听飞星禀完,淡淡“嗯”了一声,连眼皮也未抬,兀自执笔在一张小小绢帛上写着什么。 倒是岁行云激动不已,与飞星相互挑眉挤眼一番,不必多说什么,该懂的都懂了。 李恪昭搁笔抬头,正正撞见两人“眉来眼去”,登时凝眉冷眸“你俩舌头坏了有话不会用嘴说” “伙伴间是有默契的,看眼神就懂,尽在不言中,”岁行云乐呵呵笑脸相迎,“公子您说,您说。” 前日蔡王召了李恪昭与薛国公子入宫,不知谈了何事。 但谁都看得出,李恪昭从王宫回来后就显得有些紧绷,连日来一直很忙,与叶冉密谈数回,又调整了十二卫的部署,经飞星之手频频对在外暗线传令,想必做了许多筹谋。 “蔡王与卓啸欲往西山大营劳军,后天启程,”李恪昭正色沉肃,“邀了眼下在仪梁的各国使臣,以及我与薛国公子。只允带随护一人,叶冉跟我去。三日就返,期间府中诸事你们多长个心眼。” “是。”飞星显然已习惯这种情形,并无赘话。 岁行云眉心一跳“既有各国使节同往,想必不会是什么夺命陷阱吧” 李恪昭颔首,语带安抚“嗯。近来蔡王与卓啸正忙着互别苗头,不会在那种场合对第三方轻举妄动。” 此次多半只为造个声势,凑个“各国来贺”的风光场面,余下则还是蔡王与卓啸之间的角力暗战。 有了李恪昭这话,岁行云算是吃了定心丸。 “速速递给无咎的人。”李恪昭将那张绢帛丢给飞星。 飞星领命,收好那张绢帛就起身辞礼,大步匆匆出了书房。 书房中只剩岁行云与李恪昭。 两人大眼瞪小眼好半晌后,李恪昭才又从桌上漆雕木盒中取出一枚刻了李氏族徽图腾的羊脂佩玉。 他以食指按住那佩玉,平静地与岁行云四目相接,眉梢微扬,良久不语。 岁行云不知所措地咽了咽口水,头皮发麻“公子” 李恪昭凉凉轻哼,指尖使力一弹,它便快速滑向岁行云面前。 岁行云心肝颤颤将那佩玉接稳,不太确定地望向他“公子,您这是要我做什么” 这枚佩玉平常从不见他戴的。 刻着李氏祖徽图腾,小心收藏,多半意味着凭它可动用缙六公子名下的一切。 府库。十二卫。西院三十余人。飞星及他手下暗探眼线。及那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无咎”。大概还有些许尚未浮出水面的暗中力量。 这怕是目前李恪昭手中全部的筹码了。 他就这么将自己全部的筹码丢给她,却什么也不说,意欲何为 李恪昭不满地白她一眼,神色疲倦地起身,忍了个呵欠,举步就走。 满头雾水的岁行云握紧那枚佩玉,惴惴不安地追出去,边走边小声道“公子,您还没说要我做什么呢。” “我方才不是看你好半晌伙伴间的默契呢尽在不言中呢”李恪昭脚不停步,眼角余光懒散斜睨她。 “我能看懂飞星眼神,是因我俩说的只是小事啊”岁行云被噎得哽了哽,急急跟了数步。 李恪昭冷声哼笑“我所欲言亦是小事,你却没懂我眼神。” 几个月相处下来,岁行云多少算是摸着这位公子的脉了。 大多时候都是个严谨从容、谋定后动的可靠主事者,却会时不时地暗着皮一下。最大乐趣就是看别人急得抓耳挠腮,却又不能将他如何。 每每得逞,他便神情冷淡,心中窃喜,活似个欠揍的熊孩子。 而熊孩子作妖,多半是为引人来哄。 岁行云深吸一口气,立时宛如狗腿成精“那不能够。但凡关乎公子,绝无小事况且您在我心中先是主君,然后才是伙伴您智慧超绝、运筹帷幄,眼神之中过多深邃奥义,绝非旁人轻易就能窥破玄机的。飞星哪能跟您比” 果然,李恪昭的脚步放缓,唇角微弯。 “所以,您给我这个,是有何吩咐”岁行云看准时机,小心亮出手中佩玉,再次确认。 李恪昭总算恢复如常,利落沉声“我离开那三日,府中大小事务有飞星与十二卫分担,不需你过多分神,只需顾好西院事务。但若遇非常之事,由你见机决断。” 明白了责任之沉,岁行云郑重点头“请公子放心,我定全力以赴。” 她到底是上辈子在尸山血海中滚过的人,若真遇非常之事,虽不敢说必定处置得万无一失,却不至毫无章法。 定不辜负这份信任,好好替他守稳三日。 说话间已到回廊尽头,举目都能望见主院拱门了。 “公子,”岁行云止步,轻声道,“虽只三日,也未必真有大发生。可您当真信得过我” “嗯。” 一个毫不迟疑的沉沉单音,无任何解释与说明,这就是王者与常人不同的胆识魄力。 岁行云心中无端泛起滚烫涟漪。似热血沸腾,又仿佛掺杂了别样微悸。 李恪昭淡淡勾了唇角,默然睨她片刻,倏地在她头顶轻拍一记。 “记住,沉迷美色必遭灾殃,沉迷娇软小郎君也无好下场。” 直到回了自己南院的寝房,岁行云坐在床沿边愣怔半晌,才想起半个月前书房里那两颗果子。 一闭眼,先时李恪昭在夕阳下前行的模样就清晰到纤毫毕现。 初夏的暮光里,身着竹青锦袍的修长背影莹有光华,每一步都脚踏实地,沉默而坚定。 仿佛明知前路艰险,甚或有千万人阻挡,也会不偏不倚地走下去。 心有定见,锐勇迫人,冷肃刚硬,无畏无惧。 那绝非岁行云偏爱的温柔娇软小郎君模样。 此刻却莫名如一个扰人的梦魇,无声无息捆缚了她慌乱无措的心魂。 直到容茵捧着衣衫入内,请她更衣后用饭,她才猛地睁眼。 若无其事接过容茵手中衣衫来换,心中却暗自腹诽呸你当初还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呢,拍我头算怎么回事 而她此刻滚烫的面颊,与胡乱蹦跶的繁杂心音,又算怎么回事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3 5章 第三十五章 五月初一, 李恪昭启程随蔡王一行往仪梁城外西山大营, 叶冉随护。 岁行云并未相送, 天不亮就进了西院。毕竟叶冉不在, 西院事务需由她补位担当, 要忙的事不少。 且她这两日有了隐秘烦乱的心事,并未想好该如何面对李恪昭, 能躲就躲了。 从岁行云以一人之力将九人回雁阵挑得七零八落后,在西院的威望自是扶摇直上。 加之她的性子比叶冉易好说话,众人难免更亲近她些,由她临时接管西院事务可谓毫无阻碍。 风平浪静地训练大半日, 到了申时, 阴沉的天空忽然飘起雨丝。 大家本不为所动, 可几阵大风过后,那雨瞬成倾盆之势,岁行云便叫了停,领众人在四围廊下躲雨。 偷得这片刻闲散, 大家趁机围拢在岁行云近旁, 问些各自在训练中遭遇的细小困惑。 都不是什么深奥难题, 但他们未经教化, 也谈不上见识,有些事叶冉早已反复提点数回, 他们依然没能真正透彻。 平日怕叶冉发火, 便只能憋着, 今日正好在岁行云面前畅所欲言了。 岁行云大马金刀坐在长凳上, 双手撑在膝头,认真聆听他们的困惑,再一一作答。 如此大约半个时辰后,关于训练的疑问已不多,渐渐变成闲聊了。 “叶大哥说过,若是快的话,下个月咱们就会得到那个随身弩。到时最先能九发连中的五人就能得公子赐姓。” 金枝盘腿坐在地上,含胸垂首,有些羞怯地抿了抿笑唇。“行云你说,到时这五人会是谁” 这是近来西院众人关心的头等大事。既金枝问了出来,大家便都纷纷支起耳朵,屏息望着岁行云。 岁行云哂笑摇头,俯身以食指在她下颌轻挠两下。“旁人不好说,反正咱们小金姐定在五人之内,你该想的是到时问公子讨个什么姓不信你问大家。”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对岁行云所言深以为然。 金枝只比叶冉矮半头,天生是个骨架大气的身形,又是个温厚老实肯吃苦的性子。虽头脑不是绝顶聪明,在各项训练上却比一般人成效显著。 在岁行云来到西院之前,金枝在各项训练上不但是西院二十二位姑娘中最为出挑者,与另八名男子相比也毫不逊色。 得到一致认可的金枝有些欢喜,却又羞涩无措,背更驼,头更低,讷讷红了脸。 大家就着这个话题笑着议论开来,场面愈发热闹松弛。 明秀笑道“往常叶大哥坐镇时,大家喘气都不敢太重,生怕要挨他一顿吼。还是行云好,慈心笑面,谁都喜欢。” “那可不叶大哥真的凶。”阿寿也挠头嘟囔。 对此,在场所有人皆心有戚戚焉,除了岁行云。 岁行云叹了口气,略斜身倚靠廊柱,苦涩勾唇“你们不懂,叶大哥才是真正心慈。” 如今受限的事太多,西院的训练只能因陋就简。虽近来新增了许多能适应山地的阵法之类,却只能在凭空假想的环境中进行演练。 他们中的许多人是家生奴,不曾真正进入过那样的环境,所以之前教的许多东西他们才难以透彻理解。 “真到了短兵相接那天,你们才会明白咱们有多难。叶大哥能做的,只有在那天之前对大家更严、更凶,如此,将来或许才能少死几个。” 这是为将者真正的仁慈。 气氛渐渐沉凝下来,众人显然都有所震撼。 “你们如今说谁都喜欢与我亲近,可到了那时,你们中有些人大概会怕我,甚至”会恶心。 岁行云垂下眼睫,皮笑肉不笑。 所以啊,她真不是适合站在李恪昭身旁的姑娘。 那个晚上,岁行云梦见上辈子打过的第一仗。 她所在的前锋营进了敌军圈套,被困在峡谷中进退不得,前无出路,后无援军。 那是一场以少对多的突围。人在绝境,不是敌死就是我亡,谁心够狠够定,谁才会是最终活下来的那个。 对真正历经过生死的战士来说,战场从不只是诗人们字里行间的豪迈意象。 它很具体。 具体到血肉横飞。具体到断臂、残肢与头颅漫天飞舞,渐次坠落。 具体到同袍尸身倒在自己脚边,也只能面无表情地红着眼,如拖麻袋般干脆利落地将他们挪到不挡道处,然后,继续厮杀。 最终活下来的所有人站在尸山血海中面面相觑,残阳殷红。 明明是朝夕相处的同袍伙伴,或许不久前才一起对酒当歌,一起勾肩搭背,畅抒胸臆间幼稚单纯的少年狂言。 可那一刻,他们彼此看对方的眼神都有几分陌生,都觉对方是冷血人屠。 也都清楚记得,先前的自己与对方一样狰狞,一样手起刀落,斩敌头颅如切瓜。 九死一生凯旋的英雄人杰,谁不是“浴血不改色,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即使从前不是,经过初战之后活下来,便也是了。 醒来时才月半中宵。 岁行云披衣推窗,趴在窗棂上仰望月朗星稀的穹顶。 世人歌颂英雄、赞美胜利,是因大多数人终生不会亲眼见那场面。 寻常人若亲眼见过那一张张狠戾狰狞的脸,很难真心诚意去喜爱、亲近;若亲眼见过那一次次麻木残忍的手起刀落,很难发自肺腑歌颂、赞美。 短兵相接时的混战,真真是杀人如麻,那与诛个毛贼、斩个刺客完全不同。 上辈子四年戍边,她早已过了会对这种场面不适的阶段。 西院的伙伴们尚未见过那血腥阵仗。飞星与十二卫也没有。 李恪昭更不会见过。 岁行云想,明年此时,经历逃亡恶战后,如今整个府中所有人里,大概只有叶冉看她的眼神不会变得微妙。 这是行伍者的悲哀宿命,却也是行伍者的本分职责。 翌日天刚蒙蒙亮,岁行云坐在镜前梳头。 容茵从旁递发冠给她时,忍不住笑道“想是姑娘习武后精气神不同,虽少了以往那般的皙白娇柔,瞧着却愈发光彩照人。” 岁行云摸了摸自己被晒成浅蜜色的脸,对着镜中眨眼笑道“可不瞧给我美的。容茵啊,这就是书上讲的美人在骨不在皮啊” 小半年来,她每晚挑灯夜读时也会教容茵一道识字,如今容茵也稍稍能看些书了。 容茵替她理正发冠,口中嗔笑“我看您这位美人就很皮哪有自己夸自己是美人的,得矜持,让别人来夸才对。” 岁行云哈哈笑着站起身,摇头甩开萦绕心头数日的烦乱与异样。 她早就发现,刚“来”时这张脸与上辈子只有七成似,如今却是十足像了。 不要脸的说,她这长相是真不差。 可上辈子活到死也未曾得哪位男儿青睐示好,她也不曾真正对谁心动,究其根源,无非就是混在一处的多是军中同袍。 谁没见过对方毫无人性的一面 彼此交付生死没问题,交付缱绻柔情却是万万做不到的。 所以她才更明白,自己只适合讨个娇软甜美会嘤嘤的伴侣。 若能在她面前毫无顾忌地嘤嘤嘤,那说明对方没见过她对敌时是如何狰狞骇人,心硬手狠。 独自迈出南院,岁行云大步流星走过两株随风摇曳的如丝春柳,抬手按住心口。 “什么面红耳赤,什么小鹿乱撞,风一吹都会散的。”她小声对自己说。 在通往西院的小径上,岁行云遇见了匆匆寻来的飞星。 “你那什么脸色”岁行云狐疑蹙眉,“出事了” “昨日午后,有国都尉官差与仪梁城中卫分头出动,自仪梁东门开始挨家挨户进门搜查。” 飞星与她并肩而行,边走边道。 “理由是,近来城中有个窃财又劫色的采花大盗,已犯案数起,如今仍在城中流窜,此次全城搜查正是为缉拿此人。” 昨日清早李恪昭才随蔡王一行离城,午后就全城搜捕采花大盗 岁行云心生警惕“既说已犯案数起,之前却不见四门张贴海捕文书,毫无风声。等到王君离城才大张旗鼓挨家搜查,这很古怪。” 飞星使劲点头“更古怪的是,国都尉管仪梁民生事务,暗地里是卓啸党羽;仪梁城中卫负责王城卫戍,乃蔡王心腹。” 近来蔡王与卓啸之间的暗战日渐激烈,这会儿麾下两路人马却忽地联手,让人雾里看花,摸不透此事背后究竟有何陷阱。 岁行云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斜睨飞星“昨日已被搜的屋宅中,可包括薛国质子府四方令可曾出面” 异国质子身份微妙,如当地官差寻常查案,需例行挨家搜宅,按理该有负责质子们日常事务的四方令指派官员在场协调,以免出现不必要的误会与冲突。 “薛国质子府离东门那样近,自是被搜了。但很怪,竟是入夜宵禁后才搜到薛国质子府的。”飞星回她意有所指地一挑眉。 薛国公子数月前闹出了“将自家二夫人送进府中任人糟蹋,又将其残忍枉杀”的丑闻后,正等着他父王派的兄弟来换走他,自不会在府中搞幺蛾子,想也搜不出什么来。 “但蔡王此行西山大营,薛国公子亦在受邀之列,这几日府上临时主事的自是薛夫人。如此,官差与城中卫入夜登门搜宅,于情于理就十分唐突,四方令那头却毫无动静,今早才姗姗登门向薛夫人告罪。” “离薛国质子府最近的王室宗亲是哪家也没管”岁行云眉心凝紧。 飞星对城中布局了如指掌,脱口道“成侯田之勤家。充耳不闻,闭门未出。” 各国质子府邻近都会有一户王室宗亲,初衷是需他们替蔡王对各家质子府进行外围监控。只是寻常无大事,王室宗亲们也懒得沾染是非,通常不太将此事放在心上。 岁行云若有所思地进了西院,在飞星的协助下迅速安排完今日训练,两人又凑到廊下嘀咕。 “估计今晚就轮到咱们了,”飞星忧心忡忡道,“咱们前街的蔡王伯田之道多半也会装聋作哑。” “咱们与薛公子府不同,无论是蔡王与卓啸哪一方想搞鬼,都绝不能让人搜宅。”岁行云望着场中挥汗如雨专心训练的伙伴们,已有决断。 飞星当然知不能让人搜宅,可他有些犹豫“若对方强闯,咱们能直接上手动刀兵” 光凭飞星与十二卫,若豁出去殊死抵挡,守住这座宅邸到大后天李恪昭回城,是可以做到的。 但问题在于,若真与国都尉及城中卫正面冲突,李恪昭将很难收场。最后不但依然难逃被搜宅的命运,还会因此授卓啸以柄,同时也会失去蔡王的庇护。 “放心,无论攻防,打头阵我最擅长,”岁行云双手环胸,歪头笑觑飞星,“缙公子妻岁姬是个混不吝的泼妇,全仪梁城都知道。” 飞星瞠目,继而仰天大笑“忘了这茬了” 岁行云招招手,唤来明秀,言简意赅说明府中今夜即将面临的危机,接着便有条不紊地做出部署。 “飞星,稍后带明秀速去黑市买一整车桐油,避人耳目藏到前街蔡王伯田之道的府门附近。然后明秀就地匿迹藏身,入夜后等飞星消息。” 明秀身形较为娇小些,又灵巧,藏身容易。 且她医家弟子出身,以往常随老大夫出门采买药材,算是府中奴籍者里为数不多善于外人交流的了。 若中途被路人发觉,岁行云相信她有法子编瞎话糊弄过去。 明秀茫然道“我藏身守着桐油,要做什么” “若搜宅之人登门,蔡王伯田之道欲学成侯对薛公子府那般装聋作哑,咱们就靠这桐油逼他过来,”飞星拊掌,笑指岁行云,“你够狠。” “大兄弟不错嘛,”岁行云也回指他,笑着轻夹眼尾飞了个眼儿,“一点就透。” 飞星是“透”了,明秀却懵得个云山雾罩“如何逼他过来” 岁行云冷森森一勾唇“在他府门口泼油点火,不信他沉得住气不过来兴师问罪” 只要田之道来了,事情他不管也得管。 在明秀骇然瞠目中,岁行云忽地想起一事,赶忙收了气势,殷切叮嘱“千万注意分寸,可别当真将他家烧了啊泼门口地上就行,最多台阶上也泼点,再往上就不成了。记住了吗到时飞星会赶来帮你,不用怕。” 明秀使劲点头,猛地挺直了腰身“我不怕” 岁行云放下心,这才接着道“飞星,让十二卫暗哨布防,将院墙上所有能用的防御机括全都开启待命。届时我会先将对方拦在府门口,若对方执意强闯,十二卫听我号令,对地不对人冷箭威慑。” 飞星颔首记下,问道“若田之道被火烧府门都不来,或对方不畏冷箭威慑呢” “那我只能说对方有人占我便宜,”岁行云轻声笑道,“然后,杀一儆百。” 未必会走到这步,但兵家弟子出手前必先谋定后招,这是她的习惯。 “若连杀一儆百都挡不住他们强闯的步伐,那我与十二卫就得正式开打,等公子回来焦头烂额收拾残局了。” 飞星笑着伸出拳头。 岁行云目视前方还在刻苦训练的众人,侧手出拳与他行了触拳礼。 两人等了片刻,齐齐瞪向明秀。 明秀如梦初醒,“哦”了一声,忙不迭也将自己的拳头递上去。嘴里没防备,怔怔脱口“你俩,好配啊。” 岁行云与飞星愣愣对望一眼,各自后退半步,异口同声嫌弃道“呸。”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章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五月初二夜, 亥时人定, 万籁俱寂。 严阵以待的缙质子府尚未等来登门搜宅, 倒是先等来了三位身份不明的黑衣蒙面人。 他们实在很不走运, 也实在是低估了缙质子府的防御, 还未上墙就被十二卫分别一箭洞穿左腿,齐刷刷跌在墙外嗷嗷叫。 飞星凑到其中一人身边, 以脚尖踢了踢他腿上的箭羽,在他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蹲下,疑惑挠头“你们几个什么玩意儿干嘛来的” 岁行云也是不解,跟着蹲下, 一把扯开那人蒙面的黑布“问你话呢。” 那人痛得五官狰狞, 答话却很干脆“国都尉缉拿的采花贼, 还能是干嘛来的官府悬赏五十金呢。” 这年头,采花贼都如此嚣张的非但自报来路,还巴望着被送官 岁行云与飞星皆未料到这一出,面面相觑。 岁行云蹙眉, 看着飞星将他们的蒙面黑布一一扯开。 前两个都是生面孔, 但第三位左鼻翼处有粒苍蝇大小的痦子, 这人飞星可就面熟了。 “哟, 我可见过你。国相之孙齐文周的随护。怎的改行做起采花贼来了” 那人倏地一惊,面色惨白。 飞星眼底烁了烁, 拍拍手站起来, 凑到岁行云身边, 轻声道“我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了。” 岁行云茫然指指自己“冲我来的” “本该是蔡王与卓啸之间的角力, 齐文周大概是浑水摸鱼,对你贼心不死呢,”飞星心中已大致有数,从容许多,“还记得春日里坊间曾有缙公子妻岁姬悍妒的传言么” “有点印象。后来出了薛公子二夫人那桩事,闲人们才忘了我这茬,”岁行云单手叉腰,若有所思地皱紧了眉头,“齐文周他做什么总跟我过不去” “他哪是想跟你过不去分明是想跟你过去下,”飞星嗤之以鼻,“那时他让人推波助澜毁你名声,无非就是想让公子在众口铄金之下,因颜面有损而对你心生厌弃,盼着你被休弃赶出府呢。届时你走投无路,他再出面一番关怀,你不就成他囊中物了” 岁行云实在不明白齐文周那人在想什么。 当初他与家中长辈同上希夷山,本是要向原本的岁十三完成“请期之礼”。 却耐不住水性杨花的狗德行,被她的堂妹岁敏暗中勾搭上,还被“捉奸在床”,临到头改娶了岁敏,还逼得岁氏族长不得不以八字并不相合的岁十三来应许李恪昭这门婚约。 过后却又频频生事,想让重新将岁十三收入囊中这人什么毛病 “你的意思是,这三人是齐文周故技重施”岁行云道。 飞星点头“八成是。我估摸着,他是想趁搜宅的人上门时让这三人被生擒。如此一来,或许明日城中就会有缙夫人被污清白的消息流传了。” “呵,王八蛋齐文周,”岁行云咬牙冷笑,“那看来,今夜蔡王伯非来不可,否则我就是长了十张嘴也说不清。” “这三人先交给十二卫,搜宅之人想必很快就到,你去府门前顶一阵,”飞星自也想到了这层,急急道,“我这就去与明秀一道将蔡王伯田之道给你烧过来。” 岁行云瞥了瞥地上三人,口中没好气地冲飞星笑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什么叫给我烧过来我是升天了么” 语毕转身,匆匆往府门前去准备“迎客”。 待她走远,飞星立刻发出鸟语哨,墙角树梢上立刻有十二卫之一的伏虎蹁跹而下。 “让他们说不出话,写不了字,但得活着。”飞星交代完便大步狂奔。 伏虎对着他的背影翻出一对极其醒目的白眼“你直说毒哑、挑手筋不就完了” 飞星头也不回道“你星哥好歹也是读过点书的人,岂会说出如此残忍的话” “呸。读过点书就学会人模狗样了。”伏虎嫌弃一啐,转而对地上惊恐绝望的三人笑咧出森森白牙。 “大家各为其主,自当各安天命。对不住了啊。” 亥时过半,岁行云负手立于缙质子府门口,俯瞰着门前石阶之下。 那里乌泱泱站着城中卫武卒与国都尉官差合计约五十人,最前的两人分别是一位身着甲胄的城中卫十夫长、一位国都尉捕头。 那位城中卫十夫长执戈行了武官礼“末将田昌宗,此次协理国都尉府全程搜宅缉贼之事,还行缙夫人予个方便。” 城中卫乃蔡王心腹势力,田姓又是蔡国国姓,想来这田昌宗该是与王室沾亲的贵胄子弟。 “田将军理当知晓,我家夫君随王驾前往西山大营,近几日府中只我一介妇人,”岁行云并不给他面子,一口回绝,“诸位入夜登门,实在多有不便。” 眼见田昌宗吃了闭门羹,一旁的国都尉捕头执礼登场“缙夫人恐有所误会。此次全城搜宅实为缉贼,各家府邸皆在搜查之列。昨夜已搜过薛国质子府,薛夫人” “薛夫人之所以稀里糊涂任你们拿捏,是因她并非蔡人,吃亏在不懂蔡国官员行事是有法度纲纪要循的”岁行云扬声打断,强硬而不失理据。 “若诸位当真查案所需,请于明日天亮后,由四方令指定官员陪同,持盖有国都尉府官印的海捕文书前来,届时我必洒扫恭迎。” 她虽不清楚这些人真正的图谋,但她几乎可以笃定他们拿不出海捕文书,否则也不必非得等到入夜才登门。 “缙夫人”田昌宗怒声喝道,“那贼人已在城中犯案数起,事急从权,诸项官样文书容后自会补上,还请夫人莫要固执。搜宅虽对各家贵人们有所冒犯,却也是为确保贵人们的安全与清誉” 岁行云皮笑肉不笑的哼道“说句难听的,我这府门固若金汤,便是你们硬闯也进之不得,何况区区贼盗” 可以想见,昨夜薛夫人就是在这种环环相扣的攻势下让步的。 先搬出国姓子弟搅浑水,再由国都尉府官差敲边鼓,最后危言耸听予以恐吓,薛夫人就算心中恼怒于他们在礼仪规程上的冒犯与疏失,为了自身安危与名声也不得不忍气开门。 可惜岁行云并非薛夫人。 昨夜在薛夫人那里一切顺利的手段,此刻到缙夫人面前就不好使了,这让田昌宗有些恼羞成怒。 “缙夫人话说得倒是硬气,且让末将前来领教” 他大约以为岁行云不过虚张声势,绝不敢当真有所动作,于是执戈跃上台阶。 岁行云眸色寒凝,抬手一挥,郎朗声利落令下“放箭” 墙头箭雨应声而下,顷刻间密密匝匝射向石阶,惊得田昌宗踉跄后跃。 “敢不敢杀人不好说,反正我曾当着王君钦使的面杀过鸡,”岁行云眉目凛凛,直视着他不可思议的目光,“田将军先缓口气定定神,稍后我自会给您个说法。” 一队人踏着训练有素的齐整步伐,气势汹汹自前街而来,打破了双方一触即发的僵持。 那队人的最前,有八名府兵抬着一顶肩舆飞快渐近。 借着门口灯笼的光,岁行云模糊瞧见肩舆上坐着位须发皆白的华服老者,料想是蔡王伯田之道,心中大石落下一半。 那行人在府门口停下,肩舆并不落地,舆上那位老者本是怒气冲冲而来,此刻神色全做了疑惑。 田昌宗神色大变,立刻将手中长戈丢给下属,上前行了跪地大礼“田氏昌宗请王伯安好,王伯万年。” 肩舆上这老者可是现任蔡国王君的伯父,私下场合中,蔡王见他都需谦恭执子侄礼,旁的田氏子弟见之岂敢不跪地俯首 田之道发出几声闷浊咳嗽,苍老嗓音在夜色中透着威严“昌宗,为何你城中卫入夜不行宵禁巡防,反在缙公子府门口与人冲突滋事” “想是王伯贵人多忘事,昨日都尉府曾通禀各家,因近来城中有贼人屡屡犯案,窃财劫色数回,都尉府为策万全,请我城中卫协助都尉府捕快,进入各家宅邸搜捕贼人下落,”田昌宗的嗓音无端有些颤,“未料缙夫人闭门不允入,还令冷箭相向实属误会,惊动王伯万万不该。” “哦。”田之道眯着眼觑了他片刻,慢吞吞转头看向台阶上的岁行云。 “你又是何人官差搜宅,何故顽抗,还放箭不允入” “缙六公子妻岁氏,请蔡王伯安,”岁行云福礼后,无奈勾唇,“我家夫君随王驾前往西山大营劳军,我独在府中本就心中惶惶。深夜来了这样多生人,既无文书亦无令牌,更无四方令官员随行,身份实在可疑,故不敢大意允入。” “就你还心中惶惶你这女娃倒很敢睁眼说瞎话。” 蔡王伯气笑,颤巍巍伸出食指冲她点了点,却话锋陡转,冲田昌宗等人沉沉喝道“异国质子乃他国王嗣,事关邦交,岂能任意冒犯其府邸若需入宅搜捕,天明后带齐官文,由四方令陪同登门,不可放肆” 见田昌宗被他气势压得不敢再多言,国都尉府捕快赶忙上前“王伯或许有所不知,我等此次要缉拿的案犯乃窃财又劫色的采花大盗。如今缙夫人独在府中,若护卫稍有疏失,不察贼人潜入,恐缙夫人清白” “大人瞧瞧可是这几个家伙”岁行云抬手一挥,身后府门缓缓开启。 十二卫中的伏虎与朱雀先后抬了三人出来,送到台阶下摆放齐整。 都还活着,却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吃痛的哼唧声都很微弱。 “据说这几人赏格五十金,还请国都尉府结案后记得论功行赏。” 岁行云抬手掩唇,打了个呵欠,懒搭搭笑道“先时我不就说了区区贼盗,进不了我家府门。诸位大可安心回去歇了,缙夫人我清白如雪,比蔡王伯的胡子还白。” 此时的蔡王伯吹胡子瞪眼道“希夷岁氏怎养出你这般泼辣的女娃来既你府中护卫早已拿下贼人,方才为何不直接交予官差,平白惹出这番冲撞” 老人家眼花心不盲,多少也明白了这是个什么样的局。虽口中斥骂,看着岁行云的眼神却有几分赞许。 岁行云憋出个乖巧笑脸“这不是等着蔡王伯您老人家驾临,也好做个见证,以免明日就有人满城去谣传我被歹人污了清白么” 有蔡王伯这等分量的见证人,那三名黑衣人又口不能言手不能动,齐文周之流预先备好的下三滥谣言只能憋回肚里烂掉了。 如飞星预判,全城搜宅之事正是卓啸对蔡王的试探。之所以接连深夜冒昧强闯两家质子府,并非怕人知晓,要的就是将事情闹大。 若是白日登门,且文书、仪程齐全,许多事就试不出来了。 五月初三午后,接到密保的蔡王提前自西山大营回城,立刻命人提审城中卫十夫长田昌宗及国都尉府一应涉事官员。 风尘仆仆随王驾返城的李恪昭一回到府中,让叶冉将岁行云与飞星唤到书房。 却又将两人晾在正中站着,不紧不慢与叶冉复盘所有事。 “被蔡王视为心腹势力的仪梁城中卫里,已有像田昌宗那样的人倒向卓啸,但并非全部。因此卓啸欲借全城搜宅之事来试探,看城中卫里有哪些是他无法收归己用的。” 叶冉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捏着眉心。 “而齐文周不过是浑水摸鱼,欲借卓啸这盘棋,顺手将之前没对行云得逞的事做到底。眼下就看蔡王能否识破卓啸这番谋算,说不得双方很快就要图穷匕见。” “蔡王心中多少有数,否则不会直接让我回来安抚行云,”李恪昭冷静地轻叩桌面,“但他不至立刻与卓啸彻底撕破脸。” 攻打苴国的三十万大军还要靠卓啸运筹帷幄,蔡王不得不投鼠忌器。而卓啸也在等一个契机,只会不停试探蔡王手中筹码,不会贸然亮出杀招。” “那,依公子看来,咱们还有多少时间”叶冉替李恪昭斟了茶。 李恪昭握住面前杯盏,抿唇沉吟片刻“或许,咱们还能拖到明年秋。” 岁行云讶然抬头看向他。他怎么什么都知道还是随口吹牛不要钱 “看什么看”李恪昭凝眉瞪她,“火烧蔡王伯田之道府门,冷箭将城中卫武卒与国都尉官差拒之门外,生擒三名采花贼,还有别的壮举么” 岁行云抬眼望天,清了清嗓子,以肘撞了撞飞星。 伏虎他们对那三名黑衣人做了什么,岁行云事后已经知晓。 她觉着,以当时的情形来说,那已是最稳妥的折中之法。既未私刑杀人,将他们活着交给官差,也防止事后有人假借那三人口供污她清誉。 但她有些拿不准李恪昭这是在气什么,只好死道友不死贫道了。 飞星无奈,硬着头皮道“三人中有一个是齐文周近身护卫,另两名瞧着面生,或许是卓啸的人。那个,伏虎他,下手或许重了些,将那三人都毒哑了,还给挑了手筋” 伏虎对不住,这口黑锅还是你背较为稳妥吧。 “哦,那国都尉送来的五十金,就由十二卫分了吧,”李恪昭淡淡颔首,“处置得当,免了后患,甚好。” 飞星一口老血憋在喉头,岁行云也忍不住扼腕顿足。 那可是五十金啊 无论如何,昨夜蔡王伯田之道的出现算是替缙质子府解了围,使岁行云等人不致与城中卫及国都尉府的冲突不止恶化。 虽他也是被逼到不得不来,但台面上总是一份人情。 李恪昭吩咐叶冉备礼,又让岁行云在主院门口等着,说是换衫后要带着岁行云一道去蔡王伯府上致谢。 “既是要登门致谢,那我是不是也该换衫”岁行云看看自己身上的天水碧织金锦武袍。 李恪昭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不必。” 嘿你可真有意思啊。既要出门见人去,却光许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倒叫我这么随便 岁行云满心腹诽着冲他的后背龇牙咧嘴。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更衣过后的李恪昭迎面而来,岁行云忽地就红了脸,脑中白茫茫一片。 他也换了天水碧织金锦武袍。 两套都出自容茵之手,除了尺寸大小不同、岁行云身上这件的衣带长些能打花结之外,几乎就是一模一样的。 他甚至仿着岁行云今日的模样,束了同样少年气的简洁马尾髻,只是岁行云以锦缎束发,而他则戴了一顶镶嵌珊瑚珠的小银冠。 在她呆若木鸡的瞪视中,李恪昭走到她面前站定,面无表情“手伸出来。” “做、做什么”岁行云猛地退后,却被他长臂一展卷了回来,紧紧扣进了怀中。 她慌到发懵,四肢麻木似地僵在他的怀里“你你你做什么我我我警告你,轻浮,轻浮是君子大忌” 鬼知道她在说什么,根本语无伦次了。 “蔡王命我速速回府安抚夫人,”李恪昭双臂收紧,沉嗓隐隐带着点恼火,“王君之命不可违背,我这是奉旨轻浮” 他先前在书房故意晾她,不是与她生气,而是气自己。 虽深信她有足够的勇气与机智面对昨夜那般场面,且事情的结果也证明了这一点。 她没有辜负他的重托,与飞星等人配合无间,稳稳守住了自家府门。 可那样险峻的时刻,他本该在她身旁的。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37章 第第三十七章 李恪昭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让岁行云思绪大乱, 直到从蔡王伯府中回来都还懵着, 一脸呆滞。百度搜索quotg g d o nquot每天看最新章节 奉旨轻浮这扯的, 真是呸呸呸。 堂堂缙国六公子, 私下里又无王君钦使在旁督巡, 会将蔡王的话奉为圭臬那才见了活鬼。 岁行云低低垂着眼眸,看着自己不停交错向前的鞋尖, 被纷繁心事搅扰得神魂不宁。 绕过垂花拱门进了抄手游廊后,李恪昭止步,望着前面那个时不时同手同脚的僵硬背影,若有所思。 “岁行云。”他沉声轻唤。 岁行云一个激灵, 猛地回头“啊在” “若我说, 那只是庆幸伙伴安然无恙的拥抱, 你信吗”李恪昭眉梢轻扬,语气无波无澜。 春末夏初的戌时日晚,暮色苍茫,天地一片相思灰。 廊檐上雕花仿佛被蒙上若有似无的纱幔, 衣着发饰相仿的二人隔着步的距离静谧相望, 虽身形、面容大相径庭, 却又诡异地仿佛对镜独处。 有许多纷繁思绪如细小浮尘, 无声无息飞舞在薄薄暮光中,晦暗不明, 却又无所遁形。 岁行云勉强挤出笑来“若公子也那么抱了飞星, 那我就信。” 李恪昭淡淡颔首, 以手掩唇, 发出了一串急促啾鸣的鸟语哨。 未几,飞星循哨音飞奔而来,惊疑不定地看看岁行云,再扭头看看李恪昭。 “公子,出什么事了” 李恪昭二话不说,大步迈到他面前,一把将他抱住,并在他后背上拍了拍。 飞星霎时化作一尊面涂红漆的木雕,直挺挺杵在原地,两眼愣愣放空,嘴唇微翕却发不出声。 岁行云噗嗤笑出声,深觉自己先时大约也就是这般蠢态了。 李恪昭挑了挑眉,噙笑凝她一眼后,迈开长腿,从容离去。 待到回了主院寝房,坐在内间雕花圆桌畔,他耳廓已不受制地红透骨。缓缓松开握了一路的拳头,掌中那层无人窥见的薄薄濡湿,恰如狼狈又凌乱的少年心事。 不能急,不能再惊着她,得慢慢来。 虽李恪昭好似用行动解释了那个拥抱,岁行云内心仍有微妙,躲了他好一阵子。 每当有正事不得不与他当面说时,岁行云便不由自主地垂首低眉,半点不敢与他对视。 那心虚模样,仿佛她才是当初唐突轻浮的那方。 反观李恪昭却诸事如常,吩咐差事时对她与叶冉、飞星也不曾厚此薄彼,连出了错挨骂时的待遇也与他俩如出一辙。 衬得她既小家子气又自作多情,这让她颇有点灰溜溜的,愈发不知该如何与他恢复以往那般自若相处。 到了六月初的某个下午,李恪昭命人唤了正在西院训练的岁行云来,单独吩咐她一件差事。 “那批随身弩已提前送来,但仪梁四门查得紧,明日需你同我一道出城接货,以便掩人耳目。” “不知公子如何部署需我做些什么”岁行云佯装镇定地将双手背在身后,腰身庄重挺直,眼神却忍不住四下游离。 李恪昭嗤之以鼻,语带轻嘲“都一个月了,说话还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你上辈子是怂死的吧” 这般态度总算使岁行云稍稍自在。 其实这段日子她想了许多,也从脑中那团复杂乱麻中捋出些许头绪,早想与他好生说开。 只是李恪昭一直未再提过这茬,让她寻不到开口的契机。 她至今依旧拿不准李恪昭那个拥抱算什么,但她心中有诸多纷乱不安,总觉将话挑明才对双方都好。 此刻书房内并无旁人,岁行云以齿沿轻轻刮过唇角,略作沉吟后,还是豁出去了。 “公子,当初我歃血盟誓认您做主君,是诚心要追随,绝非以退为进引您注目的手段。” 李恪昭淡淡颔首“我知道。” 岁行云看着他那曜黑泠泠夜下泉的眼眸,痛快撇开心底淡而隐秘的异样,偷偷松了一口气。 最初的李恪昭对她来说,是史书上英名赫赫的君王,是一个被后世无数人仰慕的名字。 后来,他渐渐有血有肉。 偃武修文、谨慎自律、进退果敢,有智计有城府,令人敬服。 却又会笑会怒,会暗暗与同伴作怪胡闹,然后板着脸看别人抓耳挠腮,虽时常冷脸,却叫人很愿亲近。 毫不讳言地说,他是个足令许多姑娘怦然心动的出色少年郎。 但岁行云想,那些怦然心动里,不该多她这份,也无需她这份。 两世为人,她都只是芸芸众生中的多数一员,无论做什么都不过尽力而为罢了。 不管是当前落魄低谷的缙六公子李恪昭,还是将来名动天下的缙王李恪昭,怎么想都不像是她在情之一途上的真正同路人。 待李恪昭将来坐上天下至尊之位,在婚姻之事上只会比寻常人更无法任性。 届时无论他愿不愿意,他身旁都必有恰当的娇妻美眷们各在其位。 她们中或许有他所心之所爱,也有他利弊权衡之下的所需。 而她不合、不会,也不愿是其中之一。 她是岁行云,她有她的骄傲,有她执念两世的平淡向往。她只想寻一个独属于自己的人,温暖柔软地相守终老。 “您是位千载难逢的主君,也是位极好的伙伴。我庆幸遇到的人是您。能与您风雨同舟、喜乐共融地走这一程,我很珍惜。” 她渴望这段难得的情分始终纯粹,永远不要变得复杂古怪,更不想多年后落寞而难堪地分道扬镳。 或许幼稚,或许执拗,但她真的希望多年后,当所有事情尘埃落定,哪怕两人各自往心之所向背道而驰,还能坦荡豪迈并肩把酒,敬二人曾在这段岁月中与子同袍。 岁行云难得走了心,眼眶微热“公子,我” “闭嘴”李恪昭在她脑门响亮一拍,嫌弃笑嗤,“那只是对伙伴安然无恙的庆贺。虽是有些失了分寸,若你觉得吃亏,那我也让你抱一回如此恩怨两清,一切还如以往。成交么” “公子,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都一个月前的事了,还是让它入土为安为好。”岁行云揉着脑门,却笑了。 “抱回来就不必了。大家自己人,不斤斤计较了。咱们接着说明日的部署吧。” 初春时,李恪昭自卫令悦手中得了苴国随身弩的匠作图后,立刻命人千里加急送回缙国,秘呈他的舅父公仲廉。 公仲廉便马不停蹄替他赶制了一批成品,再避人耳目送到仪梁城东门外的一家布庄。 近来仪梁四门对进城的平民及商贾盘查极严,行李、货物全都会在城门哨卡处被打开细查。 但对城中有身份的各家车驾便查得松些,尤其若各家主人本尊在车内,通常只掀开车辆草草扫两眼就作数。 身为质子,李恪昭大摇大摆出城是需提前向四方令报备的。他给的出城理由是“入夏换季,陪同夫人选购布料,如此倒也合情合理。 这家布庄是李恪昭入蔡那年就设下的暗棋,平日只做寻常布庄营生。 数年来,为避免这步暗棋被人察觉,李恪昭甚少动用布庄人手做旁的事。 于是这帮人闲着也是闲着,竟真将这门营生做得像模像样。 明明连个商号门脸都无,就只一座外观瞧着并无多大气派的三进院,却在仪梁城各家姑娘、贵妇间混得小有名气。 布庄是座三进院,所售布料并非自家所产,全由布庄名下两队漕运船队自各诸侯国贩来,优选各地特有的奇巧品种,花样繁多且齐全,在仪梁及其周边算独一份。 李恪昭与岁行云巳时初刻抵达布庄,门口竟已停了两辆车驾,其中一驾车门上还挂着蔡国贞公主府的牌子,可见这布庄经营着实不错。 院门口立着两位引路伙计,其中一位瞥见李恪昭腰间的元宝形青玉坠,立刻笑迎上来。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里面请。” 今日天气晴好,院中一排排架子上晾晒着各色布料,有衣香鬓影穿行其中,款步徐行,柔声喁喁,显是在挑选布料的客人了。 引路伙计目不斜视,径直将李恪昭与岁行云领入最里进的内院主屋。 一关上门,那引路伙计立刻双膝落地“请六公子安好,六公子万年。” “不必虚礼,”李恪昭挥手示意他起身,“无咎未归” 原来布庄的主事者是那位神秘的“无咎” 默默站在李恪昭身后的岁行云了然眨眼,又有些遗憾。 她想,或许要等到明年秋逃离蔡国并肩作战时,才有机会见面了吧。 “回公子话,春日里苴夫人在水路上的事,惹出了点麻烦。”伙计站起,躬身垂首,低声答道。 “那回动静不小,惊动了巡城卫。许是巡城卫禀了卓啸,他察觉那段水道能避开官道哨卡,之后便派了近十艘船只每日在河中巡防。无咎猜测,卓啸这是预备将来运兵之用。” “如此一来,咱们只能放弃那条水路,改绕邺城。可邺城水路上原有一股漕帮势力。无咎说,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咱们今后要长借别家道,总需将人情功夫做在前,便亲自带人与邺城漕帮的首领混交情去了。” 李恪昭颔首“货呢” 伙计指了指脚下“都备好了。照无咎走前的安排,这批货下船后本当直接入城交到公子府上。奈何近来仪梁四门盘查极严,这才斗胆劳烦公子亲自走一趟。” 虽无咎本人不在,伙计们行事却照旧有章有法。 “咱们昨夜已试过,三十五支随身弩,至少需分别混在两车布料中才真能藏严实,”那引路伙计笑道,“正好入夏,公子府中那么多人也该裁些新的夏衫,便就两事归做一处办吧。大伙儿都恐咱们任意挑的布料不得公子欢心,公子且费神看看喜欢哪些,咱们再装车。” 李恪昭并未多说什么扫他好意的话,只是兴致缺缺地回眸瞥了岁行云一眼“你挑。” 他并非爱闲逛大街的那种人,哪里耐烦去挑选足能装满两大车的布料 但若两大车布料都明显是随意胡乱堆的,城门哨卡的卫兵多半要起疑,只能耐着性子慢慢挑了。 事实上,岁行云虽是个小姑娘,却也并不热衷闲逛。 真真要认真挑足能装够两车的布料,这过于消磨耐心,很易让她暴躁的。 好在李恪昭还算有那么两分义气,陪她并肩在满院的架子中一排排慢慢踱过去。 只是心不在焉,对岁行云的问话也只有“嗯、哦”这样敷衍的应声。 经过李恪昭将近一月的刻意冷却,昨日两人又算是将话说开,岁行云不再别扭回避,两人之间的相处又如早前那般融洽自如。 这般气氛下,李恪昭虽不耐烦挑选布料,却很愿陪在她身旁。 听她压着火气频频低声问他意见,再被他的勉强敷衍惹得毛炸炸却不得发作,他内心竟有一种诡异的喜悦。 仿佛回到童稚时,偷偷扯了这小姑娘的辫子。 “公子,这蟹壳青云雾绡,给十二卫做外衫似乎不错。您觉得呢”岁行云按捺气性,再度征询他的意见。 “嗯,”李恪昭看也不看,回头对伙计道,“买。” 岁行云早已挑得个头晕眼花,再得他三番两次的敷衍,实在也是火大了。她向来不耐烦这些细致事,若有得选,她宁愿让叶冉当沙袋抡地上摔五十次。 若两人分别选,说不得还能早些完事。可他就偏要人在魂不在地跟在她身旁出工不出力,怎么想都觉他在故意找茬。 越想越怄,岁行云忍不住忿忿嘀咕“就知道嗯嗯哦哦买买买,连瞧一眼都懒得。若买回去又觉着难看,那可别赖我,我不认的。” “你就闭着眼挑,再难看我也认,”李恪昭睨她,“反正他们总在府中各处晃荡,到时又不只瞎我一人的眼。” “哦这样啊。” 岁行云轻扯住就近的金红与翠绿两色妆花缎,皮笑肉不笑地闭上眼“小二哥,这也买了给公子的,红色裁衣,绿色做帽。” 李恪昭脸色顿时与翠绿布料交相辉映“我劝你三思。” “噫这次不嗯嗯哦哦买买买了”岁行云睁开左眼,挑衅怪笑,“不让我闭着眼挑了” 她受够了大不了打一架 李恪昭咬牙冷哼“你信不信我” 说话间,那妆花缎也被人从对面撩起。 架子另一旁,立着位明丽娇俏的燕尾髻少女,以及神色怔忪的岁敏。 岁行云并不识得那名少女,但见岁敏恭谨随在她身后半步,她又着贵同金价的鹅黄春岚纱裙,再想起来时在门口瞧见有辆马车挂着“贞公主府”的牌子,已大约能猜到她身份。 不过,为稳妥起见,岁行云还是谨慎回眸看向李恪昭。 李恪昭微侧身执礼,避过直视对方。 不等他问安的话出口,那少女也侧了身去,摆摆手,羞涩低声“今日微服出城,不必行礼。二位鹣鲽情深,好生叫人羡慕。” 岁行云与李恪昭闻言,双双愕然,面面相觑。 岁行云心中疑惑嘀咕,羡慕什么羡慕我和他差点打起来 李恪昭心中也疑惑嘀咕,羡慕什么羡慕她找茬想送我绿帽 唔,这位公主对“鹣鲽情深”怕是有什么误会。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