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靖敏公主传》 第一章,宣城虞氏 【序引】蝶恋花 千古花开难算数。春尽春来,青史红颜圃。时日狂风年月雨,众芳陨落谁仍舞? 消散尘烟驱俗雾。蔡琰婕妤,清照香如故。莫道须眉能独步,帝花一放神州慕。 文房四宝之名,自南北朝已有。宋朝以后,指的是湖笔,徽墨,宣纸,端砚。四宝之中,安徽占两宝。安徽有一处名楼,即与黄鹤楼c岳阳楼c滕王阁并称江南四大名楼的谢眺楼。唐诗人李白有诗名《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写的便是此楼。谢眺楼下三里远,有户虞家。宣城之地,胡梅两姓算做大姓,这户虞氏虽是从外地迁来,但也在此居住了好几代。 虞家几代为官,算是官宦世家。虞太爷有两子两女,长子虞镛,幼子虞铨,字正衡。太爷官至鸿胪寺少卿,长子读书刻苦但资质不高,考了三次科举勉强上榜,做了个知县。次子虞铨天赋颇高,七岁能作诗,二十岁博览经史。二十七岁参加会试,第二甲第十五名,现在翰林院。 虞铨向来喜与隐士高人打交道,凡到一处,先打听此地有何高人隐士,只要听说便不辞劳苦前往拜访。未考功名时,虞太爷唯恐他因此误了科举正路,每每劝诫,虞铨口头答应而已。直到考中科举,太爷便不再管他。 虞铨到京城会试结交了一个朋友,此人姓曾名毅,与虞铨同年生。并不是寻常所说之山中隐士,也是读书人。曾毅谈论,不只诗书经义,还懂得许多阴阳医药术数。虞铨对他博学深为敬佩,常常一起讨论。曾毅有一门绝活,能治各种心疾。即使从小患病,曾毅也能有效医治。他这人还有一怪处,虽满腹经纶,却不参加科考。虞铨问过缘故,他只道自己要做逍遥之士,不受浮名羁绊。虞铨感叹自己不能相随之时,更多一分景仰之情。二人交情甚笃,谈论甚欢。 康熙二十九年中秋,虞铨邀曾毅一同过中秋。杜氏夫人在房间里照顾刚满月的小女儿,大儿子虞赫此时正在宣城老家跟他祖父母一起。因此独个和曾毅对月畅饮,十分痛快。初秋庭院,凉意薄薄。丹桂飘香,清酒微醉。几杯过后,曾毅忽然神色凝重。虞铨知道此非曾毅作风,但碍他自己不言,便也不好相问,仍旧喝酒。又喝了一会,月已当空明亮。曾毅置下酒杯,好似要说什么。 “正衡兄家中孩儿几个?”曾毅问。虞铨见他脸上微红,当是他醉了,笑道:“孟刚兄醉了。”曾毅摇了摇头:“我是真正的千杯不醉。”说罢大笑起来。那日曾毅不似往常喝得大醉才回,只脸上泛红就走了。虞铨虽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放心上。 康熙二十九年既望,紫禁城某妃子宫内。 中秋刚过,宫里热闹劲还没消。一位封号婉嫔的妃子此时正面临着分娩的剧痛,羊水已经流出,早做好准备的稳婆正在引导生产。宫中负责接生的稳婆系宫中征召的有经验及技术的接生婆,进宫前要接受太医院的考核方能为妃嫔接生。妃嫔生产本不是奇事,奇就奇在这位婉嫔生产竟像在做秘密之事,并不马上通知太医院。因为宫缩,妃子疼得几乎昏死过去。这位妃子曾患有心疾,知道情况的贴身宫女玲珑见她如此辛苦,只怕她性命不保。好在这是位极有经验的稳婆,边接生边安慰她必定能够顺产。 酉时一刻,孩子出生。“是个公主,主子。”玲珑告诉妃子。妃子听了,胸口一口闷气喘不上来,看也不愿再看一眼。“他呢?”妃子问宫女。宫女摇了摇头:“先生不见来。”妃子一听,一时目光慌乱,眼看心疾又要发作。 另一宫女将一盆血水端出去,一个太监打扮的人提着个箱子进来了。妃子一见他,慌乱的目光顿时稍稍平静下来。屋里只有一个宫女和一个稳婆,妃子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那人瞧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妃子,将箱子轻轻放下,从里头抱出一个正沉睡的男婴。稳婆是他找来的,早知道要干这事,将还未洗身只是擦拭的婴儿交到男人手上。宫女接过男婴,男人将刚出生的孩子放如箱子,在她嘴唇上滴了一滴药水。男人再看了妃子一眼便起身准备离开,妃子泪眼盈盈。“让我看一眼”妃子伸手向箱子,纤细白皙的手臂柔弱无力。男人步子犹豫,终转身打开箱子。 箱子里的婴儿安静熟睡,小小的身子小小的手脚,耳廓上一颗红痣。妃子将箱子合上,叫他快带走。玲珑瞧着那箱子,再看主子不舍的神情,抱着男婴跪着向箱子叩头。男子提起箱子往外走,行了两步,那妃子叫到:“不要委屈她”随即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男子前脚刚走,照例来看妹妹的德妃听见里头哭声絮絮,不像是分娩大哭之声,急着进来。等进去一看,孩子已经裹好,身上干净。再看妹妹,两眼通红,并不看孩子。又想到刚才过来时碰到的那个提着箱子的太监,心里疑起几分,但因为是自家妹子,现在只能当做没看见。向各部通知后,由保姆进来将皇子抱出。每位皇子落地都有保姆乳母等抚养,不由生母亲自操劳。 将婴儿抱出宫的男子,正是曾毅。他精通阴阳医术,早算准妃子是几时几刻生产,因此不早不晚来到。若换了别人,断不能将这等偷梁换柱的事情做得天衣无缝,但他有许多本事,早将一些关节打通,才能顺利从禁中将个婴儿带进带出。要问起他为何要如此帮忙,其中原因又一时难说,待后头再讲。 曾毅携着婴儿回到草庐,将她裹紧放在床上,自己拿出酒独自斟酌。闷酒易醉,曾毅却越喝越清醒。药劲未过,婴儿仍酣睡。曾毅放下酒杯过去,襁褓中的孩儿胎毛稀疏,小嘴儿紧紧抿着。曾毅抱起来仔细端详一番,这孩子印堂饱满,三停皆是富足高贵之相,竟没有半点潦倒落魄意思。曾毅酒意全无,既知她的生辰八字,何不替她算一算。曾毅心想着就动手算开,一算下来,不觉大吃一惊。真是个八月闹海的龙女。“此女生得金贵,天资聪颖堪比男儿,将来也是闹上龙庭的人物。” 第二章,虞三小姐 曾毅年已二十九,尚无家室,终日漂泊度日,心思不能让这孩子跟着他,需要给她找一户好人家。。。想起昨日赏月喝酒时与虞铨说的话,曾毅抚掌感叹,真乃天意也。于是带着婴儿到虞府拜访。 杜氏夫人正抱着幼女在厅上逗玩,看见曾毅怀抱个布团进来。因他与虞铨最熟,因此进门不需通报杜氏也不回避。“嫂夫人!”曾毅欠身向杜夫人行礼,杜夫人忙回了个万福。“老爷这会正在书房。”“是。”曾毅抱着孩子匆匆来到书房见虞铨,见虞铨正在那练字。他的墨都从安徽带来,写的字圆润流畅,那股淡淡墨香更把书房衬得气息非常。 “正衡兄!”曾毅转进仪门就喊,虞铨听见声音从窗户一望,见他手里抱着什么急急过来,连忙搁下笔。曾毅刚跨进门,怀里的婴儿就啼哭起来。虞铨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忙请他坐下。曾毅尚未成家,怎么就抱出个婴儿。婴儿哭得大声,曾毅未为人父,不知呵哄,只是轻声叫不哭。婴儿非但不停,反哭得更大声,哭得脸色涨红,丝毫没有止息意思。“会不会是饿了?”虞铨说。曾毅已被这小祖宗一阵一阵哭声弄得六神无主,凭你什么超凡隐士,世外高人此刻也招架不住。“想必是了,落地到现在一口东西也没吃。”虞铨一惊:“孩子的母亲呢?”“毅此来正是要同正衡兄说这件事”婴孩继续大声啼哭,此时已是晚上戌时,整个虞府只听得她洪亮哭声。虞铨见孩子哭得厉害,曾毅又手忙脚乱不知事情从哪说起,于是将孩子接过来。“先将孩子交给贱内,孟刚兄再慢慢说如何。”“甚好甚好。” 说来也奇,孩子一换了手到虞铨怀中,停了一会不哭。粉嫩的嘴唇不停蠕动,这小小生命也知为了生而哭要吃的。虞铨让曾毅在书房等候,他将孩子抱给杜夫人。 虞铨把孩子交给杜夫人时只是让她先给孩子喂点奶照顾一下。杜夫人这才知道曾毅方才抱进来的是个孩子。杜氏将孩子抱在怀中,见这小小粉嫩身体上胎毛尚新,心中母性滋长。她此时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见孩子哭得厉害,忙给她喂奶。 虞铨回来书房,曾毅松了一口气。“这孩子”虞铨想问孩子哪来的,又怕唐突。曾毅摇了摇头:“我与正衡兄说,还望正衡兄不要惊讶。”接着曾毅就将他如何将男婴带入宫又如何将女婴带出宫的事情说给虞铨听。听得虞铨目瞪口呆,连说该死。“这等事你如何做得!”虞铨小声责备,“我本以你是不入世俗之人,谁料你竟做这种事!”曾毅羞愧难当,连答应死。“现如今你将这孩子带出来,准备做何处置?”曾毅起身向虞铨深深做了个揖:“毅正为此事来烦兄长。”“你这是何意?”虞铨猝不及防。曾毅:“毅少年漂泊,居无定处。自身生计已是问题,此婴儿若随我流荡,真是朝不保夕。又想起兄长仁厚慈爱,嫂夫人贤淑明理,所以才敢冒昧造访。此女自禁中出,无人知觉,决不牵连兄长。”“你这是什么话!”虞铨面色严肃。曾毅连称该死:“曾毅向知兄长为人,方敢造次来到。”虞铨对曾毅做这事又气又急,气的是他太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敢紫禁城里偷天换日,急的是这孩儿怎么办。诚如曾毅所言,他孤身一人漂泊惯了,这样一个刚出世的婴儿怎能跟他四处流荡,想来也真可怜。 “罢了!”虞铨叹了口气,他与曾毅的交情不是一日两日,也是他知道自己为人才来这。反正目前膝下也只有一子一女,再多一个也是养。只是这事要同夫人说清楚,还要曾毅一同过去。 丫头已经把杜夫人女儿抱进去睡了,杜氏怀里抱着曾毅带来的婴儿,还在厅上坐着。已经入秋,夜里凉意袭人,杜氏怕孩子着凉又让丫头拿来条毯子裹上。孩子吃饱,已经睡着。杜氏心里正为这孩子来历疑惑时,虞铨与曾毅过来了。 虞铨屏退家中下人,叫曾毅将事情说出。曾毅只得又将告诉虞铨的事再说一遍给杜氏听。杜氏听罢,心知丈夫和曾毅绝不会将这种事拿来开玩笑,当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看看怀里的婴孩,她竟是皇帝的女儿,皇家的公主。杜氏觉得两手发麻,只怕孩子掉下去,愈发抱得紧。这事她拿不了主意,丈夫做什么决定就是什么决定。 曾毅做了回偷天换日的事情,独身仍是独身,游荡仍旧游荡。虞家却因此多了一个女儿。 江蓠,古书上说的一种香草,又,“蓠”与“离”同音,因此取名做子蓠,虞子蓠。 十年后。 康熙南巡,三月的时候到达杭州。杭州织造局主事及杭州知府虞铨,负责具体接待事宜。这次南巡与以往的南巡不同,随驾的皇亲众多。除了皇太后外,还有皇长子胤褆,皇三子胤祉,皇五子胤祺等。 皇帝的銮驾将到达时,江南众官员早早已经准备接驾。 虞铨的妻子杜氏,膝下三个孩子。大儿子虞赫,二女儿虞妙语,三女儿虞子蓠。大儿子如今十六岁,二女儿十一,三女儿十岁,都跟母亲在家里准备。 杜氏穿着整齐朝服,好不端庄隆重。虞赫也收拾齐整,虞妙语此时已颇识打扮,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刚做好的新衣。小女儿虞子蓠生得精致可爱,扎着丫角辫。保姆将换好衣服的子蓠带到夫人身边,夫人仔细瞧了她的衣服,说到:“这件太土气了点,换粉色那件,把个银项圈也戴上。”子蓠:“娘,今儿要见皇上么?”小子蓠听父母亲这段日子都在说这话,今天真的听到皇上要来了,她心里还不信了。夫人蹲下身来,理了理她额前的刘海:“今儿皇上真的要来了,我的小蓠儿可要懂礼了。”小子蓠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母亲,高兴地点了点头便跟着保姆去换衣服了。 第三章,驻跸杭州 杜夫人看着小子蓠的背影,站在那里出神许久。|纯文字||虞妙语换好衣服走出来,夫人拉住她:“怎么不戴项圈?”妙语:“沉甸甸的,戴着脖子酸。”夫人也不强求,放她先往别地去玩。 江南各地官员在杭州城外几十里地将皇帝迎进城,一路上皆是护卫警戒,民众难见天子容颜。 将要到行宫时,早有官员前来通报。銮驾到处,戒备森严,场面盛大。别说虞赫三个从没见过这般盛况,就是杜氏也是头一回。早多时就已有专责官员来教导礼节,于何处鸣乐何处行礼,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江南一地,遭逢天子巡幸,自是动静排场非常。放眼而去,皆是文武大臣镂花朝冠并补服。只听得远远导迎乐声传来,侍卫两边开道。戏竹c管c篴c笙c云锣等交相作响,令人如入仙境,误以为冲撞了天帝銮驾。御仗四,吾仗四,立瓜c卧瓜c星c钺各四经过,又五色金龙小旗十,五色龙纛十过去,仍旧不见銮驾。众接驾官员只是心里焦躁但不敢抬头犯礼。十顶双龙团扇过去,又十顶黄龙伞过去,一九龙曲柄黄华盖缓缓威严而来。前引佩刀大臣,后扈佩刀大臣,皇帝銮驾于其中。又不知后头侍卫几人,配仪刀者c配弓矢者几人。凡亲眼所见之人,方才晓得天子之尊究竟如何。后头又有皇太后仪驾,皇子骑驾等,费了许多时间,真是苦了接驾之人。 杜氏身边的三个孩子听到大动静都想要抬头看看,但是又不敢。他们哪里能看得见什么,只是黑压压人头而已。小子蓠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夫人又急忙按下她的头。 妙语稍稍抬头,远远望见前面骑在马上的皇子。小子蓠心中紧张,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父亲和母亲早在几个月前就说皇上要来这里,她从父母语气里能知道皇上是个像神样的人物,人人都怕他。如今皇上真正来到,小子蓠按捺不住稍稍抬头,远看着销金九龙伞飘摇而过。整个过程人人肃穆,她膝盖跪得生疼,但一动不敢动。 皇上进了行宫,夫人才带着孩子回家吃晚饭。 吃过晚饭,夫人正拿着药油给小女儿擦膝盖。虞赫和妙语也在一旁,虞赫拿了块小糕点到小妹前面:“小妹吃一块这个。”子蓠摇了摇头,夫人:“刚吃晚饭不要撑着了,你也不许吃。”妙语:“娘,我今天看到一个阿哥了。”夫人停下来笑了笑:“你晓得那个是阿哥?不要胡说。”子蓠:“我看到皇上的马车了,真漂亮。”夫人摸了摸她的脸,意味深长地:“应该看看。” 老妈正要来带两位小姐去休息时,在行宫里侍奉的人来了。“夫人,皇太后传命要见虞府尊的家眷,命来带去。”夫人一听,顿时又高兴又紧张,赶紧粗略给三个孩子整理了衣裳就跟着来人去了。 到了皇太后的寝宫外,侍奉的太监进去通报。夫人紧紧拉着子蓠的手,子蓠感觉母亲的手有些抖,笑着说到:“娘害怕了。”在家一向话多的妙语现在大气不敢出,虞赫也规矩地站在母亲旁边。 太监出来了:“夫人进来吧。” 夫人便带着三个孩子小心翼翼地跟着公公进去了,手里紧紧拉着小女儿的手。 杜氏一路不敢抬头。进去才看到坐在正中的是身穿龙袍的皇上,原来皇帝来给太后请安,正好杜氏来觐见。杜氏赶忙拉着儿女跪下行礼叩头。三个孩子也跟着母亲跪下,按制,觐见皇帝须得跪着答话。 小子蓠的膝盖今天跪得生疼,方才擦的药还没作用现在又跪,小孩子不懂克制,自然跪得不安分。皇太后见状,问到:“这孩子的脚怎么了?”杜氏不敢抬头:“走路磕着了,不碍事。”太后:“既孩子的脚不好,皇上就赐她们平身吧。”皇上:“照皇额娘的意思。” 杜氏:“谢皇上太后。”子蓠紧挨着母亲站着,虞赫和妙语木愣愣站在一边。子蓠听到皇上太后的声音都温和,于是抬起头来,正看着皇上。皇上看着这孩子的眼睛,只觉得滴溜溜真机灵。太后见子蓠生得伶俐非常,两只眼睛水汪汪,心里喜欢,便问到:“这个孩子叫什么名字?”夫人答:“叫子蓠。”“子蓠?好奇特的名字。”太后示意让小子蓠到自己身边来,杜氏:“蓠儿,皇太后叫你,到皇太后跟前去。”小子蓠也不害怕,看了一下母亲就往太后那边去。皇帝看着这孩子,真是机灵。 小子蓠走到太后跟前,太后将她揽到怀里问到:“为什么叫子蓠呀?”杜氏心里一震,她记起十年前曾毅将这孩子带过来时的情景。现在上面坐着的就是她的亲生父亲,她的皇父,她的身体里流着他的血。 “‘蓠’指的是‘江蓠’,是书上说的一种香草。”太后摸了摸她粉嫩的脸颊,笑着对皇上说到:“这孩子真是伶俐。”杜氏听后赶紧谢到:“谢皇太后夸奖。”子蓠也学着母亲笑着说:“谢皇太后夸奖。”说完,她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皇帝。父亲都怕的皇上就在旁边,一点儿也不可怕。 皇太后越看这丫头越喜欢,于是唤来伺候的太监:“到内务府总管那里挑一个金镶玉锁儿给她。”杜氏连忙又出来跪谢:“谢皇太后赏赐。”皇太后又随意问了些话,杜氏才跪安出来了。 杜氏手里捧着太后赏赐的金镶玉锁,这金镶玉锁比桃核略大些,玉底镶金莲,上面还镂着个“福”字。妙语看见,一脸羡慕地上前来:“真漂亮!”杜氏:“这是太后赏给你小妹的,可不能乱动。”三人正随引路的回去路上,正巧遇到一个皇子模样穿着的人往这边走。引路的太监连忙向那少年行礼:“奴才给十四爷请安。”杜氏连忙跟着行礼,妙语一眼就认出这是她下午看到的那个骑在马上的阿哥,两人的目光正好撞在一处。十四阿哥不说什么就走了,妙语心里一阵乐开花。 第四章,云泽园 晚上,虞铨回到家里。。。临睡前,夫人将太后赏给子蓠的金镶玉锁拿给他看:“到底是前生的缘,我瞥见皇上也看着蓠儿。”虞铨拿着锁儿,借着烛光看了看,果然是个十分精致的东西。虞铨叹了口气:“都是冥冥中注定好了的”夫人将锁儿收好,吹灭蜡烛。虞铨:“明天起给蓠儿戴着,也是她家里给的福气。”夫人有些嗔怪:“瞧你说得多叫人难受,她家她家的,这不是她家么?我可把她当我亲生的女儿一般,你别说你不疼”“疼,谁不疼呢” 第二天,跟随皇上一同出巡考察地理的钦天监官员白晋造访了虞家的园林。这一处园林乃是一个杭州富人建造的,因他犯了法,园林也充公了,此园名为云泽园。刚一入园就能见两边翠竹掩映,长廊迂回。廊上栏杆细致雕刻着云纹,绿池上一座白玉石拱桥。桥下芙蕖新绿,游鱼攒动。太湖假山前遮后掩,园里景色不能一目而尽,更多雾里看花之美。移一步换一景,江南暮春景色尽在云泽园。法国来的白晋虽然不只一次领略过江南园林之美,但仍不免赞叹不已。 虞铨与这位西洋教士早于几年前在京城时相识,两人颇有私交。忙完行宫接待事宜,虞铨带这位朋友造访了自己的府上。白晋看着正在花期的辛夷花赞叹道:“真是太漂亮了!虞大人,你这个园子真是太漂亮了!”虞铨谦虚地笑了笑:“哪里哪里。”白晋:“如果虞大人不介意,我倒是愿意搬到这里来住几天。”“不胜荣幸,只要大人不嫌弃。”白晋于是就叫来自己的仆人:“去把我的行李搬过来,我在这里住几天。”白晋说话还不忘自己的本职:“虞大人,我要好好看看你这园子。让画师画下来带回宫里,再建一个一模一样的。”虞铨笑道:“大人要是能把这园子搬走也无不可。”说着引他到客厅来。 正值杜夫人带着小女儿在庭前院子坐着,见是客人来到,夫人起身做了个万福。白晋:“夫人太客气了。”虞铨:“大人请进客厅上座。”白晋笑着:“就在这坐着也好,风清气爽。”虞铨随即让丫环沏茶过来。 白晋看着子蓠问到:“这是那个出过天花的小姐?”早在虞铨在京城任职时,四岁的子蓠就出过天花。当时虞家上下陷入慌乱,除了小孩的哭声,无一点别的生气。虞铨甚至因为这事,整整一个月不能到衙门。唯有这位传教士在这时到访了虞家,说了些治天花的事例。因此白晋最记得这个小姑娘。虞铨让子蓠上前来行礼,子蓠看着白晋一头卷曲的头发,笑了起来。虞铨责怪道:“恁没礼节,快向大人赔罪。”白晋看她一笑,反倒也笑了起来:“虞大人不要动怒。”子蓠才上前行礼:“子蓠见过大人。” 接下来的几天,果然有画师到云泽园来描摹,白晋拿着仪器和图纸在园里走走看看记记。子蓠自在亭子见过白晋便一点不怕,看见白晋在园里看看写写,自己远远地跟在后面看个究竟。 白晋正在看栏杆上的刻画时瞥见了躲在假山后的子蓠,招呼她道:“小小姐,过来告诉我这上面画的什么。”子蓠听到招呼,迟疑一阵,方才过来。 白晋指着栏杆上的刻画问她:“这是什么?”子蓠:“云。”白晋又问:“为什么要画云?”子蓠:“因为云漂亮,还吉祥。”白晋听了笑道:“吉祥?”子蓠点了点头:“年画上的老寿星就是站在云上的。”白晋点了点头,又指着测量角度的水平仪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子蓠看着那水平仪很久才摇了摇头。白晋将仪器拿起,伸到她面前:“摸摸看。”子蓠看着白晋,伸手摸了摸。“你学过算术吗?”子蓠仔细看着白晋手里的仪器,说到:“我学过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白晋皱着眉头摇了摇头:“学生没有跟你说过算术?你们的《九章算术》。”子蓠想了想,点了点头:“先生没有教过,不过我知道。先生有个侄儿,他教过我。”白晋见她说得有板有眼不像假话,心里又有疑惑,于是接着问到:“为什么是先生的侄儿?先生怎么不教?”子蓠答道:“我问过先生怎么算,但是先生答不出来,他说以后我就会自己懂,我知道他不会。”白晋听到这里大笑起来:“那你那位先生的侄儿又是跟谁学的?”“他跟他从祖父学的,我爹说他祖父名声很大。”“他祖父是谁?”子蓠想想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他姓梅,跟我们是一个地方人。”“安徽宣城人?”白晋有些吃惊。子蓠点了点头。安徽宣城梅氏,名声极大的算术家,除了他,恐怕也没有别人了。 “你父亲就懂得《九章算术》,你叫他教就行。”白晋悄悄告诉她。子蓠半信半疑地看着这个卷发的洋人说到:“我爹才不会。”白晋大笑起来:“等忙完这阵你去问问他。”子蓠忽然怅然若失地看着白晋手上的水平仪:“那这个你要带走吗?”水平仪乃是钦天监的公家之物,即使不是,送给这小女孩又有何用。白晋点了点头:“这是要带走的。”子蓠听了好不失望,方才见他摆弄这家伙真好玩,要是能留下来摸摸就好了。白晋见她不高兴,转头招呼自己的仆人过来,让他去拿一本书。 仆人将书拿来,白晋:“我这有一本好书,一般人家是看不到的。现在把它送给你,你爹爹也教得。”白晋说着将一本《几何原本》赠送给她,子蓠得了这样东西,如获珍宝。将书端端正正放在抽屉中,只等皇上回宫就教父亲教她。 第五章,任性丫头 圣驾临发前一晚,白晋打发一个仆人到云泽园来,将一个水平仪交给虞铨说是白晋大人烦劳转交给虞家二小姐的。>?虞铨怕是自己听错,又和来人核对一遍。来人说白晋大人确实是这么说,说将这水平仪送给虞家二小姐。虞铨想要问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来的也不清楚,只是照话说话。杜氏进来看见桌上的水平仪,和一般见的不同,奇奇怪怪,问到:“哪来的这东西?”“钦天监白晋送给咱家二小姐的。”“谁?”杜氏一下没反应过来。虞铨看着桌上的东西,似有所想。他将丫环叫来:“把这东西给二小姐送去。”“是。” 丫环将水平仪送到子蓠房间,她见了从床上跳下来接过。丫环见她高兴不得了,问她这是做什么用的这么高兴。“我也不知道怎么用,不过我爹知道。”边说边将那仪器抱在身上,小心摸着。妙语正在床上侧身躺着,一只手支着脑袋问她:“你别将这劳什子抱上来,当心我将它踢坏。”子蓠听了撅着嘴向姐姐:“这是白大人给的,你敢踢?”“我不管什么白大人黑大人,反正你别抱上来!”妙语说着转身平躺闭眼。子蓠也不舍得将它抱上去,叫丫环小心翼翼放到柜子上头。自己爬到床上,一个劲瞧着柜子上的仪器。妙语见她又犯痴傻毛病,一下将灯吹了。“明天还怕你看不够?快睡了!” 三月二十九,圣驾自杭州回鸾。北上之时,皇上又到江宁谒明孝陵,并为孝陵树碑,题了“治隆唐宋”四个大字。在黄运交汇的清口,皇帝又乘小船视察了河务,然后沿运河北上直至通州回京。结束第三次南巡。 虞家姐妹性情差别较大,妙语喜静不喜动,喜女红不喜读书。虞铨原本担心妙语埋怨父母待遇不公,因此在请先生给子蓠教书时让她想学也一起去学。妙语学了几堂课就再也不去了。子蓠虽女红不好,但读书却是极优。虞铨给她请的老师给她教些四书五经,她却总是拿白晋送的《几何原本》来问。问得先生目瞪口呆,十分生气。 虞铨随她任意,心想只要这阵过了她自然会消停。除此之外,她还热衷骑马射箭,虞赫的武教习一来她便闲不住。虞铨夫妇也不和一般人家教女相同,任她喜欢什么,只要不犯法就随她学。虞铨虽是出身官宦家族,但并非奉儒守官之腐儒,他年轻时也爱好广博,虞太爷想管管不着,到了自己儿女这代便放松很多要求。杜氏夫人同样出自官宦人家,但思想却与丈夫大有不同。她恪守妇道,处处注意礼节,认为女儿家学些女红礼仪才是正事,诗书虽要但是其次。她对小女儿子蓠的放纵源于她的身份,每想到她是当今皇帝的女儿,正宗的龙女,杜氏就不敢多管。正由于这些原因,虞子蓠在家中真如太岁一般,跟别人家的姑娘差别极大。别家女孩至十岁时,母亲早教了妇人之道,女红也学了。她至十岁时,母亲零零碎碎讲些列女传故事,却从来不听,让她同姐姐妙语一处做女红,从来不碰。 子蓠见父亲闲暇,拿着白晋给的《几何原本》到书房来。虞铨正在看《资治通鉴》,虞子蓠将手背在身后探脑袋进去。虞铨一心一意都在书上,没瞥见门口的丫头。子蓠见父亲毫不察觉,有些扫兴,大摇大摆就进去了。 “爹。”她喊了一声,站在书桌旁边,比桌子高不了多少。虞铨正看到西晋八王之乱准备感叹一番,听见一声清脆的“爹”,思绪顿时从纷乱中回来。扭头一看,虞子蓠靠书桌站着,撅着嘴有些不高兴的意思。“先生走了?今儿都学了什么?”虞子蓠见父亲终于注意到自己,随即笑逐颜开,答到:“先生教了几首诗。”“什么诗,背了没有?”“那有何难!早背了!”虞子蓠颇为得意地答,虞铨也知她天资聪颖,虞赫尚不及她一半机灵。若她是个男儿家岂不是好,只可惜是个女儿身。虞铨正想着,虞子蓠已将背后的书抽出来放到桌上。“这是白大人给我的,我问先生,先生答不出反怪我用心别事。”虞铨拿起桌上的书一看,难怪老师要责怪她,人家先生是读儒经出身的,拿这三边形四边形的东西问他,他如何能答。学生只是十岁孩童,若是说不懂,岂不是颜面扫地,当然要怪她不用心读书。这本书虞铨确实看过,此书乃是由明末徐光启翻译完成,是西洋传入中国的数学书籍。它与《九章算术》编撰体例不同,徐光启只翻译至第六卷,余九卷。若要说起书中知识,也不算难懂,只要有老师教导,学来也容易。 “往后多留心先生教的就是,这个现在不必学。”虞铨说。“白大人说爹能教我,爹为何不教?”虞子蓠这话,将做父亲的问倒。好学诚然是好事,学些经史子集,明些做人道理也就可以。这几何算术,别说女儿家学了没用处,就是虞赫学了也不能考科举。既然如此,费时费力学这些做什么呢。虞子蓠自然不明白父亲的想法,自小自己向父亲问什么父亲知道的必答,今日父亲想什么呢?“明日再让先生教我。”子蓠赌气说到,她明知这先生不会还要这么做,分明是说给父亲听的。虞铨见她一点讲不得,一边怨自己平日太过娇惯一边生气,脸色一下严肃起来。虞子蓠看到父亲脸色忽然变了,非但不收敛,反再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爹不教我,我明日就叫先生教。”虞铨听了这话,一下火气上来,拍案呵斥:“太没大小了!都是让你娘惯的!”子蓠被这声拍案惊吓,只是瞪着大眼看着发怒的父亲。“一个女儿家,哥哥学骑马也要骑马,哥哥学射箭也要学射箭,今日我看你还准备反了不成?!”他又向窗外将丫环喊来。 丫环听见声音不对,三步两步赶紧过来。看见老爷坐在椅子上,气得胡子都竖起来,二小姐竖立一旁,咬着嘴唇一脸委屈就要掉泪。“你把她带到夫人那里,让她好好管教管教!”虞铨又说了句“没大没小”。虞子蓠从没见父亲发过这么大的火,眼见就要哭出来但硬硬咬着嘴唇。丫环连忙带着她出去,子蓠抿着嘴巴转身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抓起桌子上的《几何原本》。虞铨又好气又好笑,这个丫头,真是倔得可以,走前还不忘拿她的书。 刚出书房虞子蓠的眼泪就掉下来,边哭边跟着丫环去找母亲。 第六章,算术公主 杜氏正在绣鞋面,妙语坐在一边学着,听见哭声一路过来,她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出门去看。。。只见小女儿一手拿着本书,一手抹着眼泪跟着丫环过来,两只眼睛哭得红通通。“这是怎么了?”夫人赶紧上前询问。“奴才也不知道,正在浇花的时候听见老爷叫唤。过去一看,小姐正立在那里不说话,老爷让奴才带来给夫人。”杜氏听了有些疑惑,虞铨向来最疼她,怎么会好好的骂起来。看子蓠哭成这样,八成骂得厉害,因问到:“你做什么惹你爹不高兴了?打了么?”子蓠边哭边摇头,妙语在一边幸灾乐祸地:“肯定是跑去乱动爹的书了。”杜氏见她只是越哭越大不说话,先将她拉进屋来。 妙语继续捣鼓她的绣花,杜氏先打发丫环去告诉虞铨:“你去告诉老爷,就说我这边已经教训过了,她再也不敢了。”丫环领命出去,杜氏拿着手绢给她擦眼泪。“你爹向来疼你,你到底做了什么让他不高兴,把你骂成这样?”妙语抬眼看了她一下。子蓠嗅了嗅鼻涕:“我让爹教我这个,爹不高兴。”她手里的书展开,一滴鼻涕落到上面,她赶紧用袖子擦干净。“原来是这事,我以为什么大事呢。你爹每天忙着外头,哪里还有时间教你这个。”“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书,不然爹不会这么不高兴。”妙语不忘插上一句。“你又知道这不是好书,这是白大人给我的!”子蓠争起来。“都是那个白大人惹的祸,送了个劳什子让她当成宝贝放在柜上,现在又出来什么书,我看他就没安好心”“不要乱说!”杜氏喝止妙语,“你知道什么就乱说话。”妙语顿觉委屈:“我说什么都不招人看好,爹娘就是偏爱小妹!”她自己说着又低下头继续玩弄针线。 丫环照着夫人的话回给虞铨。她教训过了?这话谁相信。恐怕一看到这丫头委屈的样子,恨不得来把我说一通。虞铨靠在椅背上,忽忆起十年前自己就是在书房里,曾毅把这个孩子抱来。她才刚出生,饿得哇哇大哭。一转眼,已经长这么大了。那时只知道啼哭的婴儿,如今生得伶伶俐俐,活像个山间小鹿。她越长大,越显出那与众不同的天分。不知是家中娇惯原因还是天生的,性格中隐约有一股不羁的野气。对些算术测量仪器竟这样感兴趣,据虞铨所知,当今皇帝就十分喜欢算术。他叹了口气,难道这就是父子天性? 因为这事,虞子蓠不同父亲说话好几天。先生因为她总问些离奇问题,终于决定不来了。每天不必读书,虞子蓠闲得无聊,将那架宝贝水平仪拿下来到院子里学着白晋的样子东看西看。杜夫人见她确比以前收敛许多,还以为是因为被父亲责骂一顿决心改过的缘故,却不知她这仍是表示不满。虞铨更知道她性子,因此看见也当没看见。她见父亲不理,又偷偷拿了他的许多宣纸并两支毛笔到房间,照着《几何原本》上的图形画。虞铨发现自己最喜欢的那支湖笔不见,以为是虞赫拿去用了,把虞赫找来准备教训一顿。虞赫一脸无辜,虞铨这才想到是她在捣鬼。 妙语见她伏在桌上画了几天,问到:“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你每天关在这里面。你几天没跟爹说话了,也就是咱家这样,别家哪有女儿见了爹不叫的”妙语絮絮叨叨说了一串,子蓠觉得她越来越像娘亲。虞赫从父亲那里过来,看到果然是她在用父亲的湖笔。“小妹,爹正找笔呢,你也不说一声就拿来用了。”虞赫边说边瞧纸上画的,还真有那么点意思。虞子蓠头也没扭,也不跟哥哥说话。“这可是爹最喜欢的毛笔,他平时还舍不得用呢,你快放回去。”“不放。”子蓠说着画得更起劲。“看吧,都是你们平日疼的,这下好了,谁也说不动。”妙语冷笑着说一句。虞赫拿她没办法,只提醒她:“爹已经知道了,当心挨骂。” 虞铨没再骂她,而是去给她又找了个先生。这位先生虽不能讲《几何原本》,教她《九章算术》还绰绰有余。杜夫人知道后,笑到:“她虽不是你生的,也比你亲生的还亲。”人常说缘分,这便是缘分。她出生在宫城,谁料到会做了自己的女儿,不是缘分是什么。 虞子蓠知道父亲替她找了个先生能教《九章算术》,喜得拿着笔奔出去。虞铨和夫人正在亭上坐着,见她冒冒失失过来。“你女儿来了。”杜夫人笑着说。虞铨收敛神色,作出严肃样子。虞子蓠走上亭,先向父母行了礼,颇为庄重。杜夫人见她正经样子反而受不了,再看虞铨,也忍不住笑起来。“你这个丫头!要不遂你意还不把笔还我了是不是?”子蓠连忙笑吟吟将湖笔恭敬奉上:“请父亲大人原谅。”虞铨:“我既把先生请来,你得仔细学习,对先生需恭敬有礼,不得再胡闹。这笔你既用了便拿去用,若是学得不好就要收回来。你可记住了?” 她点了点头,父女遂和好如初。 云泽园里有个书房,那是虞赫和小妹学习的地方,虞铨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翰墨斋”。 夏日的云泽园,绿树葱茏。廊里挂的学舌八哥在唧唧喳喳地叫着,一会叫“老爷”,一会叫“夫人”,一会又叫虞赫兄妹三个的乳名。子蓠第一次听先生讲《九章》,她听得仔细。这先生比以前的先生有趣,见她喜欢听《九章》便多给她讲这个。至于其他课目,也会多少讲一些。 先生刚刚讲解完“卷第一”的“方田”便想出个问题来考查她的学习能力。于是先生问到:“若欲知这翰墨斋几何当怎么做?”子蓠:“当要知道广有几何,从有几何。”先生又问:“若广六步,从八步,问为田几何?”子蓠立即答到:“四十八步!”先生对她回答的速度有些惊讶,遂又问道:“小姐原来可曾学过九九口诀?”子蓠点了点头:“梅谨均告诉过我,一一如一,六八如四十八。” 第七章,省亲 眼见炎炎夏日来到,云泽园中绿树葱茏,蝉躁得厉害。先生拿着本书摇头晃脑念得入神,子蓠不由得听着那蝉声犯困,用手托着下巴昏昏欲睡。先生浑然不觉,还以为她今日一改本性,只认真听他读书。等到一篇中庸快下来,先生抬头一看,她已经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先生边念叨边将戒尺拍在桌上,子蓠惊醒,揉揉眼睛,看到老先生两撇八字胡翘得老高。“此乃乐府长歌行句也。”子蓠灵机一动对先生说。先生看着她好一会才慢吞吞的:“将全诗背来。”子蓠于是抖擞精神,站起来学着先生读书的样子摇头晃脑起来:“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日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先生记得他没教过这首诗,这丫头是哪里学来的。但是她既背出来,惩罚也只好作罢,于是先生继续摇头晃脑念书。子蓠自知,即使是刚才没背出来,先生也不会真拿戒尺打她的手掌。 杜夫人见夏日一到,子蓠学业也怠慢许多,总是慵懒的样子。心想她到底是个女儿家,也不必用男儿那样的要求责备她,识得多不多倒也不太要紧。又想到很久不回娘家,自古嫁出去的女儿有回家消暑的习俗,因此准备带三个儿女回娘家住一段时间,他们也很久没见过表家兄弟。 杜氏夫人是江苏省镇江府人士,家有两位兄弟,兄长是苏州府知府,一个弟弟自幼不爱读书最喜经商一类事情。杜老太爷从小教训到大,不希望他能像兄长那样能通过科考做官,至少不要整日这样跟那些不务正业的市井之徒到处晃荡。老太爷不常说还好,他还会时不时回家一趟,说得愈加频繁,索性个把月不回。老太爷今年快七十,也渐渐没精力再管他,说得少了,他又时不时回来了。 虞铨这段时间因公务繁忙,顾家不得,听到夫人说要带三个孩子回娘家消暑,正好可以少让这三个小子折腾,尤其是最小的那个,不管父亲累不累回来就让去看她射箭。 听说要到外祖父家,虞赫和子蓠都高兴,妙语不太好走动,没什么所谓。收拾好细软,杜夫人带着三个孩子北上回镇江府娘家。 从杭州府北上,到太湖苏州府,杜夫人本想顺路去见当苏州知府的兄长,但是杜老太爷那边来信催得紧。杜夫人不在途中停留,一路望镇江府赶。一路上乐坏了虞赫跟子蓠,见山说山见水笑水,好不快活。每在一个地方停留,杜夫人便让妙语也跟哥哥妹妹一起出去看看,但是妙语只是不喜欢。 “哥哥,你说外祖父家有云泽园大吗?”子蓠仰着脑袋问哥哥。虞赫想了想:“应该没有,云泽园可是皇上来过的地方。”虞赫拱手向北说。“那有什么好玩的?”“大舅有一个表哥三个表姐妹,小舅也有个表兄弟,不知道你俩个谁的年纪大。三表妹该还没出阁,你们可以一处玩,听娘说她也很伶俐的。倒是那个小舅的表兄弟,因为他母亲的事情,性情有些怪。”虞赫这些也是从母亲那里知道的。“他娘亲怎么了?”子蓠接着问,她一旦心里有疑问,最要寻根问底。“我也是听娘跟一个姑婆说的,好像说小舅母生了他后就走了。”子蓠还想再问的时候,杜夫人过来招呼他们回去。 又颠簸了几天,终于到了镇江府地界。杜夫人让一个家奴先行至家中报平安,自己带着儿女后面走着。 太夫人听说他们已经到了郊外,高兴得立即打发几个家奴到城外迎接。 “二姑奶奶的房间收拾干净了吗。”太夫人问正在院里忙着洒扫的丫头。“早收拾好了,老夫人您就放心吧!房间里的东西都照前回来的时候摆着呢。”“让人买的冰糖和银耳都备了吗,妙语和子蓠儿最爱吃这个。”“都备上了,够吃半年呢!”丫头见老太太一听说女儿带着外孙马上就到,里外坐不住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老太爷本来在城中茶馆与友人喝茶,奉命出去接夫人的家奴看见便向他说了。老太爷的反应没有太夫人那么大,只是说了声知道就让他们去接人。 等家奴走后,他招呼跑堂的把钱付了。“这人不是才刚去接吗。”老友不解地说,刚才他还一脸不着急呢。“家里的下人都懒惰惯了,贱内使唤都不听,我这外孙有几年没来了,我得亲自回去让他们仔细点。”老友笑起来:“敢情你这外孙给你带了什么好宝贝来了。”杜太爷笑了笑:“改日一定登门拜访。” 太爷急匆匆赶到家时,见院里极热闹,太夫人正指挥下人打扫的打扫,杀鸡的杀鸡。见太爷回来,太夫人高兴地迎上去:“二丫头跟三个孩子马上就到了!”老太爷一脸平静:“她又不是第一次回娘家,看你还这么闹腾。我们好歹也是官宦人家,事事要注意些礼节。”“我可不管你那套,一想到我那三个外孙儿我就坐不住。”太夫人激动得手都有些抖,“老爷你还记得那三丫头吗,那模样,真真是疼煞人。都三四年了,不知长成什么样了?” “老爷夫人!姑奶奶到了!”一个下人风风火火地先飞进院子来。太夫人一听,急急走出去。没出第一道门,杜夫人就带着三个儿女到了。两下一见面,老太太一时竟不知所措。杜夫人热泪盈眶,但是看到父亲在旁边,只好极力控制。 “快叫外祖父外祖母。”杜夫人对他们说。“外祖父,外祖母。”三人规规矩矩地叫了两声。老太爷点头答应,让家奴帮他们拿行李到房间。“这是赫儿?大丫头?二丫头?”太夫人过去摸着三个孩子的头,三人笑了笑。在虞赫的印象里,外祖母最是慈爱,外祖父最严肃。 第八章,振声秋儿 晚上的家宴很是丰盛,一同吃饭的还有杜夫人的大嫂并一个侄儿一个侄女。侄女是大哥的小女儿,家里叫四丫头,有个名叫杜秋儿,跟子蓠一个年纪。侄子是弟弟的儿子,虞赫说的性情古怪的表弟就是他,学名叫杜振声,比妙语还大一岁。因为有杜老太爷在场,大家吃饭都很拘谨。老太爷也有自知之明,先吃完到书房去看书了。他走后,气氛才活起来。 “这赫儿真像风灌的,才几年就长这么高了。”太夫人乐呵呵地说,“这两丫头也都出落得这般可人。”“二妹到底是给她们吃了什么,两个都这么妙,我这秋儿小时看着也水灵,这两年愈发不如了。”大嫂摸摸杜秋儿的头说,杜秋儿抿着嘴不说话,她平时也是个说话伶俐的丫头。听到母亲这么说,虽然有些不高兴,但客人面前也不敢开口。“让大嫂见笑了,咱秋儿哪里不好?天生的好胚子。”杜夫人不免也奉承一下。子蓠朝杜秋儿看去,正见她抿着嘴有些委屈的样子。杜秋儿也看着她,子蓠笑了笑,她仍旧抿着嘴。妙语看到杜秋儿这个样子,拉了拉小妹的衣襟。子蓠又朝那位小表哥杜振声看去,整个晚宴他没开口说一句话,只是埋头吃饭。 晚饭过后没多久,太夫人又让人送来冰糖银耳汤。因为快到睡觉时间,杜夫人只让她们每人喝两口,虞赫跟杜振声表弟一起睡。 “娘,刚才坐在大舅母旁边的是表姐还是表妹?”子蓠问。“你们同岁,可能她月份比你大些。”杜夫人边整理床铺边说。“她叫秋儿?”子蓠又问。“嗯。”“小妹,刚才她都不理你还对她笑。”妙语坐到床上端着银耳汤边吃边说。“妙语,你还吃,都要睡觉了。”杜夫人转身把碗拿过来放在桌上。“娘,小舅母去哪里了?”子蓠接着问,杜夫人被她问得有点烦,催促她脱鞋子爬到床上不要再说话。子蓠脱下鞋子,一下滚到床上咯咯笑起来。“你轻点!”妙语嗔怪。“娘,小舅母去哪里了?”子蓠将一只脚搭在墙壁上又问。杜夫人指着她的脚:“女儿家要规矩点。”子蓠见母亲一直不答,撅着嘴有些生气,歪头朝里假装睡着。 妙语知道她是生气,脱了鞋爬到她身边,咯吱她的腋下。“娘!大姐咯吱我!”子蓠转身生气地说。“妙语不要闹了,要是让外边下人听到多不好。还有,你们两个都不许问小舅母的事情,尤其是当着你们二表哥的面。好好睡觉。”杜夫人将灯吹灭,两个女儿往里又挤了挤给母亲腾位置。杜夫人侧身往她们那边,将手臂放在妙语身上,妙语又挤着子蓠。 虞赫到快天亮才睡着,这位振声表弟,整晚没跟他说一句话。本来换个地方就不好入睡,再加上这位表弟这么奇怪,虞赫动都不敢乱动。 外祖父家远远没有云泽园大,也没什么好玩的,才待了几天子蓠就觉得没有意思。母亲又时时告诫他们在外祖父面前要有规矩,弄得她不能像在家那样随意。她央求虞赫带她出去玩,虞赫说他也不知道哪里有可玩的地方。“问二表哥,他肯定知道,我看见他悄悄拿个钓竿出去了,肯定是钓鱼去了。”子蓠认真地对哥哥说。“他?他就算知道也未必会告诉我们。”“我想去钓鱼。”“嘘,别叫外祖父听见了。你还以为在家呢,你干什么爹娘都不管。”子蓠见虞赫也不答应,于是打起外祖母的主意。 太夫人正在亭子上做针线活,她从在家当姑娘起就勤劳节俭,老太爷听说她的美德后就派人上门提亲,十五岁做了杜家媳妇。杜秋儿也在旁边,她在帮奶奶穿线。她母亲生了三个女儿,前面两个姐姐都出嫁了,还有一个大哥进京考试去了。当时天气正是最热的时候,院里蝉噪的声音弄得人心烦,不过外祖母看起来一点没有受影响,总是心平气和。子蓠见只有杜秋儿一个陪着,壮着胆子走过来。 杜秋儿早看见她,穿着粉色带花圆领上衣,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着院里转来转去。 “外祖母!”她晃到亭上来,大声地对外祖母叫,杜秋儿看了她一眼。太夫人听到这娇嫩的声音抬头看到是子蓠,顿时放下手里的活将她揽到怀里。“好个丫头。你哥哥姐姐呢。”“姐姐在房里陪娘亲,哥哥不知道去哪里了。”“哦,是不是在家里待得太闷?”太夫人刮着她的小鼻头问。子蓠笑起来,那眼睛水灵灵看着老夫人,把老太太疼得直抱着不放下来。“外祖母,这里有钓鱼的地方吗?”她说,杜秋儿又看了她一眼。“钓鱼?这个外祖母就不知道了。”“二表哥知道。”“嗯?”“我看到他拿着钓竿出去了,外祖母,我想跟二表哥一块去。”子蓠嘻嘻笑着说,老夫人真是拿这个丫头没办法,看到她的脸就不管她说什么都不忍拒绝。“祖父不许他去钓鱼的。”杜秋儿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在自诩家教严格的杜家,钓鱼自然是不被允许的,男孩应该做的事情只有读书,女孩应该做的事情只有女红。但是因为杜老太爷看不上这个孙子母亲的出身,自然对他也不太管教。 “不叫他知道就行,子蓠难得来住一段时间,这又没什么好玩的,出去转转也是好的。但是让两个下人一起过去。”太夫人说着又慈爱地摸了摸子蓠的头,杜秋儿一脸不高兴。“等声哥儿回来我就跟他说这事,明儿让他带你去,不过你得先跟你娘说过,不然我是不许的。”“嗯!”子蓠回头向杜秋儿,“秋儿你去吗?”“不去!”杜秋儿不高兴地说。 子蓠满心兴奋地跑回房告诉母亲,杜夫人听后先怪她不懂事,后又同意她去,但是要让虞赫一起去,还要听振声的指挥。 杜振声刚钓鱼回来就被祖母找过去,劈头就是一顿骂。“你祖父眼巴巴看着你们长大,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考取功名为杜家争光,你看你,跟你爹一个模样,整天到处晃荡。”老夫人骂起人来也口气也厉害,把他父亲母亲一并捎上。杜振声只是低头听着,一肚子委屈不敢吭声。“要叫你祖父知道,非打断你的腿!都是我这么惯着你们才让你们变成这幅德行。”她又喋喋不休地说了好多才讲到明天带子蓠去钓鱼的事情。“明日你带妹妹去的时候切不可让她近水,只让她一旁看着就行。”杜振声点了点头。太夫人又嘱咐了几句“小心看护”后才放他走。 第九章,离家出走 在祖母那里挨了一顿训后,杜振声还要到大娘那里请安。。因为自小母亲就跑了,所以太爷将他交给大儿媳养。大儿媳自己有四个孩子,再加上这个不是亲生的,她对杜振声态度并不好。但有人管总比没人管强,用老太爷自己的话来说,杜家也是个官宦人家,事实要注意。因此大儿媳虽然不喜欢甚至是讨厌这个侄子,但是也不敢太过分。 杜振声本对读书不反感,但是在这种情景下却很难静下心学习。反正祖父不管也不遭大娘喜欢,不如就这么混日子,混得一日是一日。 第二天子蓠很早就醒了,整个早上都在等表哥来叫她去钓鱼。但是到中午杜振声还没有来找她,子蓠坐不住到他房间来找他跟虞赫。“哥!”她叫虞赫,没人答应,于是左看看右看看就进去了。她以为没人,于是大摇大摆地进去,却忽然看见杜振声坐在地上。他见子蓠进来,登时站起来拍拍屁股。他倒不是怕在表妹面前丢脸,而是怕她告诉祖母。 “表哥,我们什么时候去钓鱼?”子蓠问。杜振声有些拘谨,好像也不太想说话。“过一会。”“我要自己去砍竹子吗?”杜振声摇了摇头。“你帮我弄好钓竿了?”杜振声点点头。子蓠见他不想说话,自己就出去了。 她不知不觉中,似乎得罪了两个人。 下午外祖父出门后,杜振声才敢来叫她。“声哥儿,你们别去太晚。”杜夫人嘱咐说,“让虞赫跟你们一起去。”却没看见虞赫的影子。“还有人跟我们一起。”杜振声对姑母说。“不等他了,我们走了。”子蓠等不及催促表哥快走。杜夫人又说了两句才放走。 到门口一看,两个家奴和杜秋儿已经在等。杜秋儿头上扣着一个大斗笠,差不多把她整个脸都遮住了。“这是你的。”杜振声不知从哪变出个斗笠伸给她。“好了没,快走了。”杜秋儿催他们。“好了!”子蓠把斗笠往头上一放,跟着表哥和秋儿做贼似的出门。 出城不远就是一条小河,两边绿草惹人。杜振声帮她穿好鱼饵放下水,让她坐着别动就行。两个家奴坐在边上看着。杜振声子蓠秋儿三个一排坐着,三个斗笠尖尖立在河边。子蓠不住往河里探头,杜振声让她不要太靠近。第一条鱼上的是杜振声的钩,第二条上的是秋儿的钩。子蓠愈发着急,等了好久也没动静。她没了耐心,索性将钓竿就放在那里,自己光着脚丫在杜振声秋儿后面晃来晃去看他们怎么钓。 如果她没有被抱出紫禁城,现在应该在公主殿中不知是学诗书还是礼仪。光着脚丫在河边跳来跳去的事情,绝不可能有。 她在后面晃了一会,杜振声和秋儿也不怎么注意她了。正是太阳下山时候,子蓠跑到河边上看水里的影子。斗笠从她的小脑袋上脱下来,掉到水里。她抬头见表哥和秋儿正在用心钓鱼,于是自己伸手想去拿斗笠。夏日河边草长得茂盛,好些伸出岸去,子蓠以为那也是岸,一脚踩空,“扑通”一声落到水里。正在拽鱼上岸的杜振声听到这声,吓得立即丢下钓竿跑过去。两个家奴见状也赶忙过去。 杜振声纵身入水拽住她的手,一个家奴下水帮忙托住她,另外一个把她提上岸。从水里出来的子蓠,浑身湿漉漉,还喝了好多水。“没事吧?”杜振声见她傻在那里,有些惶恐地问。子蓠只觉得肚子鼓鼓的都是水,还有点凉快的感觉。“她吓傻了吧。”秋儿说。这可把杜振声吓到了,要是这事让祖父母知道了,一定会把他打死的。 “要赶紧回去换衣服别着凉了。”家奴说,杜振声又急又怕。子蓠觉得脑袋嗡嗡,只是跟在表哥后面走。秋儿扛着钓竿。 走在大街上,杜振声一直挡在她前面。这些人怎么看一点不要紧,最主要是不能让祖父知道。杜振声央求两位家奴不要将此事告诉祖母,又央求秋儿进去看看姑母在不在。子蓠见他着急又可怜的样,刚才丢掉的魂又回来了。她打包票不会告诉母亲这件事。 也许是杜振声的命运一直不好,他们经过茶楼的时候被喝茶的祖父看到了。祖父一看湿漉漉的子蓠,秋儿手上的钓竿,还有杜振声头上的三顶斗笠,什么都明白了。他是个好面子的人,在大街上没有发作,只是叫他们赶快回去。 “外祖父没有生气。”子蓠笑着对表哥说。秋儿瞪了她一眼,杜振声只是低头不说话。 那天晚上,杜夫人把子蓠说了一顿,让她留在房中哪也不准去。子蓠自知惹祸,只好乖乖留在房里。她注意听府里的动静,一直到睡着都没有听到外祖父骂人的声音,她才放心。 第二天子蓠是被院子里的喧闹声吵醒的。起床一看,妙语正在梳头发。“姐,外面在干什么这么吵?”她睡眼惺忪地问。妙语瞟了她一眼:“你那个钓鱼表哥不见了。”子蓠一惊,滚下床来穿衣服鞋子。“你要去哪?娘说你不许出去!”妙语拦在门口。“他不是跟哥一起睡吗,怎么会不见呢?”“哥说昨天外祖父骂完他后就没见他回房,给他开着门,早上也没见人。”“你骗人!我昨天没听见外祖父骂人。”妙语撮了她的额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外祖父骂人会让你听见么。”子蓠懵了,外祖父骂他了,而且一定骂得很凶。 那天,杜家上上下下闹腾到深夜才停息。外祖父从早上在大厅坐到晚上,外祖母从早上哭到晚上,大舅母从早上一直悲戚到晚上。没有人来指责她,但是她知道祸是她闯的。 出了这样的事情,杜夫人没有在杜家久待,只过了两天就带他们回杭州去。临行前,外祖母又哭哭啼啼,叫杜夫人不要因为这件事怪子蓠,是他自己心太窄。子蓠看到大舅母旁边的秋儿,她的表情比那天晚上吃饭时的还难看。这次省亲对她的触动很大。 第十章,桂花林隐士 从外祖父家回来,虞子蓠一直闷闷不乐。|纯文字||那表哥真是可怜,打小没有娘亲,连父亲也见不到。虞铨知道事情原委后,也感叹不已。把她叫来说一顿,这次她倒是乖乖受了。虞铨知道这事虽因她而起,却并非完全怪她。杜家自诩家教最严,本来一个晃荡儿子已经够觉丢人,再来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老太爷厌恶之情可窥而知。他若是没有孙子也许这孩子还好过些,偏偏他已经有个老实的长孙,两个一比起来,更加厌烦。本来是这家孙子,却整日过得如寄人篱下一般,这孩子着实可怜。虞铨见女儿不吭声,说到:“你切记这事,往后做事不可任性而为,凡事三思然后行,以免害人误己。”虞子蓠只是点头。 过了约半个月,中秋将至,桂花香气弥漫满城。云泽园中金风习习,阵阵桂香。虞子蓠仍然不能释怀杜振声之事,坐在亭子上发呆。低头见石山脚下草色微黄,抬头又见一字大雁飞过。心中郁郁难欢,随口吟起西汉武帝《秋风辞》中的两句诗,“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天气转凉,鸿雁尚且知道向南过冬,杜振声不回家能去哪呢? 妙语同虞赫见她痴痴坐在那里望着天上,一齐往这边过来。“小妹!你又呆呆看什么呢?”妙语走过来,她穿着月白色上衣,粉色石榴裙,同秋日半萧瑟的景象竟有些吻合。有一番高洁淡雅气息。虞子蓠看了他们一眼,不答话。“还想着那事呢?外祖母不是都说了怪他自己心太窄么?你还内疚什么呢。”妙语边说边走上来。虞赫示意妙语不要再提那事,转口说到:“我知道城外有片桂花林,这时肯定美极了。咱们三个一起去瞧瞧怎么样?”妙语当即摇了摇手:“我不会骑马,你们两个去就行。”说着又向子蓠:“你不是最爱骑马么?趁这舒服时候跟哥一块出去溜达岂不是好。”虞赫也说是。虞子蓠懒懒的不太想动,虞赫将她拉起来:“离春天还早着呢,你就犯春困了。” 虞赫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兄妹两个驰出城外。当时秋风送爽,道边庭前的桂花轻摇身姿,落英纷纷。马蹄过处,带起一阵花雨。虞子蓠当日着一身鹅黄色衣服,头别辛夷花,于道中驰过,恍如司秋仙子飘过。虞赫则是红色长衫,月白色镶明黄色马褂,马上配着剑。城中有见者,皆指问这是谁家儿女。 纵马至城外桂花林,未见花林,已闻花香。浓郁香气扑鼻而至,令人陶醉。兄妹二人下马行入桂花林,夹在树中,碰落许多花。有许多妇女正在摇桂花,地下筛子接着,将要用来同面粉和糖一起做成桂花糕。花林中人语不断,笑声时传。 虞赫神清气朗,回顾小妹说到:“怎么样,心里舒服多了吧?”虞子蓠看着山脚大片桂花,心气和顺,焉有不舒服之理。到了中间,虞赫往一处更密地方过去,虞子蓠自己转到别处,于林中乱晃。桂花香气浓郁,金黄小小开了大片。虞赫膘肥大马经过处,擦落许多花瓣。虞子蓠正行着,渐渐听得一阵清雅琴声随桂花风飘来。那琴音清脆舒缓,于此天净风清时听起来甚是美妙,虞子蓠情不自禁循声过去。 穿过重重桂树,一间草庐出现眼前。庐后一片绿竹,其间一涧山泉淌出,缓缓清冽。院前几株桂树桃树,风吹过来,竹摇花落,真如神仙住地。院前石桌上一架七弦琴,一人正在入神弹奏。那人仙风道骨,一袭白衫。颧骨高起,两眼闭着,眉间脸上颇有陶醉之色。虞子蓠看得呆住,只听那人忽然开口吟到: “玉衡指酉风起兮,习习吹乱花雨。天净飞云雁过兮,噪噪禽戏秋浦。” 虞子蓠听罢前后看看,这里哪有什么秋浦,禽就更不见影子了。她见弹琴的人好生奇怪,只怕就是爹爹常说的世外高人,生怕自己冲撞,准备悄悄回去寻哥哥。 才转身欲走时,那人忽开口道:“是何人到访!”虞子蓠吃了一惊,乖乖回过身去。“我非故意,还请上人见谅。”说着深深道了个万福。那人按住琴弦:“你是谁家孩子?”“家父名讳虞铨,乃是现任杭州知府。”虞子蓠边答边猜这人是做什么的。那人听了,站起身走下石阶。“你可是叫虞子蓠?”那人说着已走到跟前。虞子蓠一惊,抬头来看,正瞧见这人的正脸。浓眉深目高颧骨,瘦得骨头在衫里凸起。听见他说出自己的名字,虞子蓠心里奇怪,只记得点了点头。“我是你父亲朋友。”“敢问叔叔名字。”虞子蓠不信,她从未听过父亲说他在城外草庐有朋友。“松鸣鹤。他难道不曾对你们说起?”虞子蓠摇了摇头,从未听过这个名字。松鸣鹤笑起来:“也是了,我们有多年不见,他并不知我到这来了。你兄长没跟你一起过来?”“来了,正在林里赏花。”“你们约好在哪会合?”“不曾约好。”“这桂花林甚大,只怕你再进去更加难找,不如就先在这等他,我让书童去告诉他。”松鸣鹤说着转身走上石阶,虞子蓠并不跟上去。他将书童招呼出来:“你到林里去找一位骑马的公子,就说他妹妹在这里等他。”书童领命出门。 第十一章,松鸣鹤 松鸣鹤见虞子蓠仍旧站在那里,知道她仍旧不信自己的话,于是坐下继续抚琴。。“玉衡指酉风起兮,习习吹乱花雨。天净飞云雁过兮,噪噪禽戏秋浦”虞子蓠慢慢走过去,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松鸣鹤吟来吟去只是这四句,虞子蓠听得滚瓜烂熟,却不懂得第一句意思。 “玉衡指酉是什么意思?”虞子蓠终于忍不住问。“玉衡乃是天上北斗七星柄上一颗星,斗柄指酉,则是仲秋之月。仲秋月到,商风吹起,岂不是习习吹乱花雨。”说着又接着抚琴唱歌,虞子蓠则坐着等虞赫过来。 “晚上能见到北斗星么?”她歪着脑袋问松鸣鹤。松鸣鹤按住琴弦,看着这眼珠儿乌黑明亮的女孩答:“现在便有。”虞子蓠不觉抬头朝天上望去,光亮得只有云影。“现在是白日,那有星的影子?”虞子蓠以为这人是欺负她年纪小戏弄她,因此有些不高兴,嘴巴撅起来。“不在天上,在纸上。”松鸣鹤说着便起身招呼她往屋里走,“我指与你看。”虞子蓠不动身,松鸣鹤心里不禁感慨这孩子的机警,防人之心竟这样深。松鸣鹤走到她面前,虞子蓠起身垂手站立。 “看来你在虞家生活无忧。”松鸣鹤古里古怪忽然说这句话。“再过五日便是你生辰,对也不对?”松鸣鹤笑着对她说。虞子蓠惊讶抬头一看,这人看来当真是认得爹爹。“上人如何知道?”松鸣鹤笑起来:“我方才已经说过,我是你爹朋友。你才叫过我叔叔,这回又叫我上人,看来是不信我的话。罢了,我便再多说些,叫你放心。”松鸣鹤接着又将虞铨杜氏的家世背景详细说来,一点不差。虞子蓠这才相信此人真是父亲朋友,上前深深欠身再做了个万福:“子蓠见过叔叔。”“好个机灵的丫头!”松鸣鹤大笑转身朝屋里走,“那还看不看北斗星了?”“请叔叔指教。”虞子蓠脸露笑容尾随进去,她却不知此次松鸣鹤给她看的天文图,将她一生命运就此改变。 心里好奇的虞子蓠跟着松鸣鹤进到屋中,照面过来的墙上就挂着一幅大画。这画与平日里见的画丝毫不同,平展展铺在墙上。上面或者三星一连,或者五星一分,如旗子错落棋盘。“看出这是什么么?”松鸣鹤问。“星星。”松鸣鹤点了点头:“这是天文图,这上头画的便是天上的星象。”“玉衡在何处?”虞子蓠不忘问。松鸣鹤指着天文图上北方七星斗柄一星告诉她:“这便是玉衡了。”她仰着脑袋看得仔细,偌大一幅天文图,看起来真是壮观。“天上之象,三垣二十九宿,于周天之上运转不息。日月星辰皆有轨道,何时星见,何时何星见,只要用心皆可掌握手中。”松鸣鹤看着她说。虞子蓠扭头瞥见桌上放着一本《几何原本》,他高兴地走过去拿起来,“叔叔也有这书!”松鸣鹤见她忽然高兴笑开,也笑起来:“这是给书童看的。”“叔叔教他么?”“自然是的。”“叔叔何处得来这书?”她愈发兴奋,正希望有人能教她,况且这人还是父亲的朋友。“这有什么,我这比这好的东西多了去。”“我能看看么?”虞子蓠正兴起时,屋外传来一声叫唤,虞赫与书童一并进来了。 “小妹我找了你好久。”虞赫肩上还落了几朵小小桂花。“哥,这是松叔叔。爹的朋友。”虞子蓠说到。虞赫一听,连忙上前作揖施礼:“虞赫见过叔叔。”松鸣鹤只点了点头,并不多问,也不留他们喝口茶。虞赫心里奇怪,这是哪门子叔叔,从来没听父亲说过。本想借坐下喝杯茶的功夫问清楚,但见他不留,也不好意思不走。于是叫上妹妹:“我们得在爹回来前回去,不然要挨骂的。”子蓠还没见到松鸣鹤说的好东西,心里不舍,但也不得不走。兄妹两个向松鸣鹤告辞后出了竹庐,虞赫将妹妹抱上马,牵着出了桂花林。 望着他们进入桂花林,书童疑惑问:“先生为何叫我看那女孩不在院外才带她哥哥过来?”松鸣鹤笑道:“不把这世间翻滚一通,岂不白来一遭。”书童丝毫没听懂他的话,还当先生脑子坏了,驴唇不对马嘴。 “那个人是爹的什么朋友?”回城路上虞赫问妹妹。“他没讲,只是他讲得出爹娘好多事。还知道我的生日。”“真是怪人,既是爹的朋友,也不叫我们吃杯茶再走。他叫什么名字?”“松鸣鹤。”“听着真像个隐士名,隐士的名就多是什么‘松’,赤松子不就是么。”“赤松子不是个神仙么?”“神仙?隐士不都是冲着成仙去的么,那有什么分别。”“也有不想做官跑到山里做隐士的。”虞子蓠驳到。虞赫冷笑一声:“你还小,那都是终南捷径,哥告诉你个故事你就明白了。唐朝有个进士叫卢藏用没有官做,但他又很想做官,于是想了个办法。他就在长安附近的终南山隐居,靠隐居博得大名,后来朝廷派人来请他出山,他就出山做官了。你说这人到底是真想隐居还是借隐居之名做官,我看那些个有名气的隐士都是这样的。别人隐居都是为了不让人打扰,他们反而越隐名气越大,这可笑不可笑?”虞赫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虞子蓠不知如何回答,只安静坐在马背上,不由得想起松鸣鹤屋里那些东西。 兄妹俩回到家,虞赫将马带去拴,虞子蓠望内院走。虞铨还没回来,杜夫人一觉醒来不见她人影,妙语说去城外看桂花,夫人看看天色正要让人去找他们回来。 第十二章,天之文 妙语正倚着百叶窗看院里渐渐颓败的秋景,忽见虞子蓠一脸喜色回来了。|纯文字||她转身对娘亲说到:“你心肝儿宝贝回来了。”杜氏听了笑着搓了一下妙语的额头:“你这嘴真真锋利!”夫人说着就往门外走,正遇着子蓠迎面过来。“又去哪晃了这么久!”夫人嗔怪到。“我和哥哥到城外看桂花去了,真大一片桂花林,姐不去可惜了。”妙语听了转过身:“这有什么可惜的,不就是片花么,看不看它也开不了多久。”“你要是见了就不会这么说,娘,真的好大”“你哥呢?我要教训他一顿,竟然骑马还带着妹妹,就他那三脚猫功夫,要是两个人都让马掀下来怎么办!”夫人说着就将家奴唤来让他去把少爷叫过来。“娘,还有件事,我们今日碰到个叔叔,他说是爹的朋友来着。”“你爹的朋友?叫什么知道么?”“叫松鸣鹤。”“这人我没听过”“娘!”虞赫从外头神清气爽地进来。杜氏见他笑嘻嘻样子一点没有悔过之意,故作厉声道:“你怎么骑马带着妹妹呢,这么大还不懂事,再过两年都到讨媳妇年纪了!”杜夫人这话把妙语弄得“噗嗤”笑出声来。“姐姐笑什么?”三人都看着她,不知她是何意。妙语顺了顺气,缓缓说到:“我在想哥要是娶个像娘一样贤惠的嫂子也就罢了,要是娶个母大虫,还能像今天这样骑马溜达?只怕是天天跪床头。”她说着又忍不住笑起来。“你这是哪听来的胡言乱语,越发不正经了!”杜氏人阴脸训斥,妙语只得止笑。虞赫倒无所谓:“大妹才要操心自己,你这张嘴以后哪个敢娶你?”杜氏见他们兄妹越说越离谱,说到:“不想挨你父亲骂就别在他前面说这话!”两人见母亲脸色不对都赶紧闭了嘴。虞子蓠:“那人知道咱家好多事,连我生日都知道。”“你父亲的朋友我知道也不多,等他回来问问他就知道。虞赫妙语两个,往后说话要懂规矩些,家里说也就罢了,要是让外人听见多不好,你父亲好歹是戴官帽的人。”“谨遵母亲大人教诲。”虞赫恭敬做了个揖,妙语只是吐了吐舌头。 虽然杜夫人家教甚严,但毕竟不是一家之主,虞铨虽也是生于官宦人家,思想却较为开明不太受繁文缛节拘谨。因此虞家饭桌上气氛并不紧张,儿女说话也不忌讳。虞赫先向父亲认过错,再将白天在桂花林见到松鸣鹤的事情讲给他听。虞铨听了心里纳闷,他从来不认识一个叫松鸣鹤的人。但是听子蓠描述,那人知道自家许多事,确像极熟悉的人。他当时也不说不认识,只说明天亲自去看看。“我也想跟爹一块去。”虞子蓠实是放心不下松鸣鹤说的那些好东西,“我记得路。” 第二天正好虞铨休假日,便乘了轿子带着虞子蓠一同出城去寻松鸣鹤。“那上人连祖父家住谢眺楼下都知道。”虞子蓠打小跟着父亲任职挪动,因此将老家总叫做祖父家。“也许是爹好久不见的朋友。”虞铨若有所思。“大伯父是不是有个妹妹?”她忽想起问到。“她与你一年出生,你是八月她是九月。”“秋儿也与我一年生的。”虞子蓠又想起杜家的事,又觉对不起杜振声。经她这么一提,虞铨才知道,康熙二十九年,虞杜两家一齐添了三个女孩。 到了桂花林,轿夫将轿子压下,父女两人便入林子来。昨夜一阵大风,把桂花吹落许多。桂花林中的小道被人踏得结结实实,虞子蓠走在前面带路,虞铨穿着便服,边走边猜想是哪位故友住在这种逍遥地方。 从桂花林中走出来,一处竹庐显现眼前。绿竹掩映,涧水潺流,别有一番清静幽雅味道。虞子蓠见书童正拿着本书在竹间石上摇头晃脑读着,她快步跑过去。“你家先生在家么!”书童被她喊声一惊,放下书从石头上跳下来,“上山采药去了!一会才能回来!”虞铨这时也已步上台阶,把目光在这四周扫视,丹桂花香,清风袭人,果真不错的好地方,看来此人必是隐逸之士。 书童抱着书过来,见着虞铨先作揖行了个礼,然后请他进屋里坐。“昨日有位老太来为他儿子求医,先生可怜她一把年纪还为儿女操心,一早就上山去给她采药去了。先生平时早上出门,中午便能回来,请客人稍坐一坐。”童子说着就沏上茶来。虞铨见这童子举止口气,也不与一般侍童相同,自仆人看主人,虞铨越发想见这竹庐隐士。给虞铨沏过茶,童子仍旧拿着书到外头去看了。 虞铨边喝茶边环视屋内,这屋内摆设稀奇。进门照面就是一张大天文图,上面星宿三垣标画清清楚楚。靠右边墙竖着一个大书橱,虞铨仔细一看,皆是些与天文历算医学有关的书籍。又见旁边摆着些测量仪器,算筹等等。“看来这是个能人哪。”虞铨不禁发出感慨。旁边的虞子蓠早看傻了眼,蹲到地上拨弄那些仪器和算筹。想必这就是那人说的好东西。 他们在那等了一个时辰还不见松鸣鹤回来,虞子蓠跑出去看见书童仍旧拿着书看。“你家先生今日还回不回了?”虞子蓠冲他问。“先生出门没带干粮,今日定会回来。若是客人有事不能耽误,等先生回来我再告诉他便是。”虞子蓠转进屋来:“爹,咱还等吗?”虞铨倒是不急,从书架上取下一手抄稿,上面写着《淮南子天文训》。虞铨拿了书坐下细细看起来,虞子蓠坐到父亲旁边,歪着脑袋问:“这是讲什么?爹看得这么有味?”“天文。”“什么是天文?”虞铨放下书,借屋内的笔纸一用,在纸上写下个“文”字。“《说文》上说,‘文,错画也’。你看这文字下面相交两画,正是交错之意。本意指的是线条交错形成之纹路纹理,后引申为文字文辞等意思。地有地之纹理,天亦有天之纹理,你看这墙上的天文图,天上的繁星就是天之纹理。故而将关于天象之学,称作天文学。”虞子蓠听了父亲的解释,又问:“学这东西有什么用呢?”“天文学于农事是最实用的,你若懂得观天文,就能据天象知道哪一日要下雨,哪一日该播种,对百姓最是有用。书上说的‘观天象,授民时’就是这样意思。”虞铨只挑了天文学中一用处告诉她,其余卜吉凶讽时政的一概不说。父女两正说着话,外边书童的声音飘进来:“先生,有客人在屋里。”“知道了,你将这药材送到张老太家,叫她分作六份,一日早晚煎两次。”“嗯。” 虞铨听见说话声,放下书朝门口看去。 第十三章,妙语心事 只见一人瘦瘦高高出现在门口,一袭石褐色长衫,颇有仙风道骨气质。|纯文字||光亮由门口射入,虞铨一下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此人脸上骨架突出,极是瘦削。松鸣鹤缓步进来,见虞铨脸上茫然,笑到:“十年不见,正衡兄别来无恙。”等他走近,又听见声音,虞铨才猛然间记起来,一时激动非常。“孟刚!”两人相拥大笑起来,虞子蓠一旁看得奇怪。原来这松鸣鹤就是当年将虞子蓠抱出宫交给虞铨的曾毅。 “子蓠昨日回来说有个叔叔叫松鸣鹤,我正纳闷是哪个鹤,真没想到竟然是你!怎么改了个隐士名字?”松鸣鹤连连作揖:“愚弟这些年拜访了不少深山高人,觉得做个隐士逍遥快活甚好,因此不再要那俗世之名,改作松鸣鹤。”“那从今往后要改口叫你鸣鹤上人了?哈哈哈”虞子蓠见两人一点不拘,猜想他们肯定极熟,托着下巴在一旁看着。虞铨:“子蓠,快快见过你鸣鹤叔叔。”虞子蓠从凳子上下来,向松鸣鹤深深道了个万福。“这便是那孩子。”虞铨意味深长对松鸣鹤说。松鸣鹤昨日见了她时就已感慨许多,好在她没有遗传她母亲的心疾。 虞铨跟松鸣鹤叙了许多话,虞铨才知道他这些年学了许多东西。又想到自己青年时也和他一样爱好,只是后来因为有了家室做了官便不再有时间想其他,因此感慨连连。 离开竹庐回城路上,虞铨仍忍不住感慨。听见父亲叹声连连,虞子蓠很是不解。父亲刚刚见松鸣鹤时还十分高兴,怎么这会一直叹气。 虞铨回去将这事告诉夫人时,把夫人吓一跳。“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子蓠出去看个桂花就碰上他了?别是有别的用心吧?”“哪会有什么用心,这事说出来对他有什么好处?再说,我看他现在心境清淡,比十年前更潇洒自在。我倒是很羡慕啊” 自打松鸣鹤那里回来,虞子蓠总想着那些仪器跟父亲说的“天文”。每日晴朗晚上,她都要拿个板凳到院里坐着看星。杜氏开始没注意,只当是她想睡前在外面透透气,只叫保姆拿件披风给她,也不多管。一连几日见她都是这样,杜氏心里便觉得奇怪,问她每晚在院子里看什么,她也不说。又过了一段时间,夫人见她还是这样,妙语又告诉说她晚上回房还要在窗前站好久,像傻了一样。夫人心里着急不知道原因,把这件事跟虞铨说了。 这天晚上,虞子蓠又照例搬个板凳到院里,这时已经入九月,晚上天气寒凉。杜氏将虞铨拉来,看着院里仰着脑袋的女儿说:“你看,她又搬个凳子坐那了。”“你问过她什么事了么?”“怎么没问,她什么也不说,妙语也问她也不讲你说这孩子是不是”“是什么,你倒是把话说完。”杜氏有些不好意思说,“不过这年纪也不像想这事的”“你想哪去了!”虞铨喝斥她,“孩子不知心里憋着什么事我们做父母的不知就去瞎想,等我去问清楚就知道。”虞铨说着就往子蓠处走去。 “子蓠,你看什么?”虞子蓠听见父亲声音才将目光从天上收回来,水汪汪的机灵眼睛看着虞铨,“我在瞧天上星星,爹,那北斗七星在哪呢?”“现在是季秋时节,不是看北斗星的好时候,要到春夏季才看得最清楚。”虞铨这才清楚她原来是在观星,这孩子说来真是与众不同,哪家的女孩深秋还搬着凳子到院里透着冷风看星。“你要看星等来年夏天到了再仔细看,现在先回房去睡觉。”“明年夏天日子还长着呢。”虞子蓠只想现在就看到北斗七星,坐在那就是不动。虞铨只怕女儿夜里受凉生病,几次催促她回房去。 杜氏在廊下看这爷俩,虞铨也不知说了什么,虞子蓠只是坐着不动。她叹了口气:“这个倔脾气,将来怎么办啊。”边说边回房去给女儿拿披风。到妙语房间时看到妙语也站在窗口看着天上,夫人急了。“你们姐妹两个都是魔附身了么?这天上究竟有什么好看的,一个搬着凳子到外面吹冷风,一个跟傻子似的站在这里。”妙语本来正出神,听见母亲的话吓了一跳。杜氏走到窗户边照着妙语子蓠的样子朝天看去,除了零零星星几颗昏星,什么也没有。“还在操心小的,大的又傻了,我这命生来就是还儿女债的”杜氏边碎碎念边往柜里给子蓠翻披风,“你那妹妹性子比牛还犟,也不知像哪个” 妙语没听清母亲在说什么,她心里正想着在行宫碰见的十四阿哥。皇家的阿哥气度果然是不凡,穿着打扮都与一般人不同。她因想得烦闷才开窗看天,不巧正被母亲看到,让她又念了一回。妙语已经十二岁,住在云泽园旁边那个姐姐十五岁就嫁人了呢。她嫁了个进士,众人都羡慕,妙语却不屑,她觉得自己将来会嫁得比她有脸面得多。就这么想着想着,想到了那个阿哥。她用手支着窗沿,想得痴了。她是个早熟的女孩,女儿家的心思越发细腻敏感。 杜夫人翻出一件披风正准备拿去给外面那个,虞铨已经领着她回到门口。夫人将她拉进屋来:“也就是你爹能说动你,看这手冷的,快上床去暖暖!”虞铨见妙语还靠在窗边,说到:“妙语,你站窗那看什么,把窗关了。”妙语不大情愿地伸手将窗户关上。 虞子蓠因在外面坐了一会,手脚凉凉,妙语钻进去碰到大叫起来。“把你脚放一边去!”她便将脚挪下地方。妙语又碰到她的手,又叫起来:“把你手放一边去!”虞子蓠因看不到北斗星心里正郁闷,妙语又总是找事,她一下将被子掀起来。妙语:“哟!你还耍脾气了?!”虞子蓠索性将冷冷的双手从妙语脖子处伸进她衣服里,凉得妙语跳起来。“就你厉害!看我今天怎么教训你!”妙语说着就揪住妹妹的衣服,虞子蓠个头跟姐姐差不多,也不甘示弱揪住妙语的衣服。两个人就在床上翻滚打起来,妙语抓得妹妹头发乱蓬蓬,子蓠抓得姐姐衣衫褴褛,都是不省油的灯。不知揪打了多久,妙语先没了力气,子蓠仍旧精神旺盛。“再打娘就来了!”妙语先停手说。子蓠见她停手也停了下来:“娘来就说你先打的我!”“你就知道仗着娘宠你!有本事的谁也别把这事说出去,这才是好样的!”妙语大喘着气。“不说就不说!”子蓠顶着乱蓬蓬头发昂着头说,她知道自己这架打赢了。“说好了不说出去,你要是说就是王八!”妙语将被子扯过来盖上。“你才是王八!”子蓠赌气也躺下来,两个人又抢了好一会被子才消停。 第十四章,拜师 子蓠看了松鸣鹤的东西后,对先生教的东西再也不上心,总觉得他教得不好。>?因天气冷,先生也不再来。虞子蓠闲得发慌,这日吃过早饭就裹着披风出门去找伙伴溜达。云泽园附近的人家皆知这是虞知府幼女,皆好生相待,伙伴也绝无欺负的道理。 “二小姐吃早点了没?来尝点桂花糕。”街上茶楼一掌柜笑嘻嘻从店里伸头出来问她,这掌柜一向以吝啬出门,对虞家二小姐却是例外。若说她是看在虞铨面子上,那也想得太多,在这么个十岁女孩身上做文章岂不是太傻。因此议论之人只得出一个看法,那就是这虞府尊的幼女实在生得机灵招人喜欢。 虞子蓠本是吃饱了才出来,但是一时不知去哪晃荡,索性进了茶楼。掌柜忙让小二端一小盘桂花糕来给她。“二小姐这是要哪去?”掌柜颜色亲切问她。虞子蓠披着件青绿色披风,情绪低迷摇摇头。“哟,今天是怎么了?谁惹不高兴了?”小二端上桂花糕,虞子蓠独自坐一桌开吃。有新到杭州的客人见这女孩独自在茶楼吃点心,多嘴问了小二一句,“这是谁家孩子,挺有派头。”小二笑到:“爷,您可不知,这是咱杭州虞府尊家二小姐,最是机灵可爱的。”小二说着努嘴向掌柜对客人小声说到,“咱掌柜的可不轻易大方,就这例外。”客人听了笑起来,吓得小二连忙让他们小声些。客人朝那女孩看去,果然脸蛋眉目都是极标致的。“黄金窝里出凤凰,这话我看不错。” 客人们看见她将盘中糕点尽吃光,从身上掏出两个钱放在桌上便出去了。小二过来看见钱放桌上,正想追出去还,掌柜的低头袅袅说到:“她走远就算了。”小二心中嗤笑,将钱交到掌柜处。几个客人又笑起来。“这做生意就是做生意的,哪有把到手的钱再送出去的理。” 虞子蓠正在街上晃荡,兜里揣了些碎钱,一心想找看有没有卖像松鸣鹤那种仪器的。她哪里知道,按清律例,是不许民间私学天文及藏有天文仪器的。虽说民间有许多私学天文的也没人管,有的还学成大家,像宣城的梅文鼎,但是公然在集市上卖天文器材的人还是没有的。她这年纪自然不知道,因此在街上晃了很久。 “嘿!”忽然背后一人拍了她一下。虞子蓠转身一看,是松鸣鹤的书童,他后面还站着松鸣鹤。“鸣鹤叔叔!”她高兴地叫到。 松鸣鹤要去给人治病,因此才进城来。虞子蓠要跟着一起去,松鸣鹤也不阻拦,带上她一起去了。他们经过杏花桥,拐过烟雨巷,来到一户人家门前。这户人家看来十分寻常,打开大门进去就是三间正房。没有管家和仆人,他们到时已经有一个老太等候在门口。看到松鸣鹤过来,老太很高兴,连忙迎进院内。 “多亏了先生,他才能救一条命回来。”老太边引他们进去边千恩万谢对松鸣鹤说。“大孙!快给客人端茶拿糕点出来!”老太向屋里喊,一个十几岁男孩从屋里出来。“先看病人。”松鸣鹤让书童和子蓠在外面等着,两人就在院里的石桌旁坐下,老太的孙子端茶水和糕点出来。“请喝茶。”老太孙子说。书童不客气就吃起来,虞子蓠因已经饱得不行便坐在一边看着。书童胃口大好,直往嘴里塞着。“你叫什么名?”虞子蓠问书童。“孟离疏。”书童边吃边答,他进城的时候还没吃早点。“孟离疏?我只听过支离疏。”“他是谁?”“是《庄子》里讲的一个怪人,肩膀比头高。”“那是什么人!”孟离疏大呼。“这名字谁给你取的?”“是先生取的。”虞子蓠不信:“叔叔怎么给你取这种怪名字。”“我的名字怪,你的也好不到哪。”“你知道我叫什么名?”“虞子蓠!蓠字,多不好!”“你知道什么!蓠是书上说的一种香草,《楚辞》里头都有。”两人正为名字的事情要争起来,老太孙子见孟离疏将糕点吃完又端了一盘上来。孟离疏只管着吃,才不说名字的事情。 过了一会,松鸣鹤和老太出来了。松鸣鹤嘱咐了两句,老太又是千恩万谢,还叫孙子上来给松鸣鹤磕头。松鸣鹤连忙制止:“老夫人这是要折煞鸣鹤,万万不敢当。”老太又留他们吃饭,松鸣鹤不好推辞,只得留下来。老太让孙子从鸡笼仅有两只鸡中抓出一只来杀,饭桌上老太又问起虞子蓠,得知是虞知府的千金时,倍感荣光。虞子蓠桌上吃了两口就不想吃,一则因为早上吃的还没下去,二则因为饭菜实在不合口味。孟离疏见状在耳边悄悄说了两句,虞子蓠又拿起筷子勉强吃了些。 从老太家出来,松鸣鹤准备就回竹庐,虞子蓠欲言又止。“叔叔。”虞子蓠叫到,“你会教《几何原本》么?”松鸣鹤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问这个做什么?”“我想学。”“让你爹给你找个先生就是。”“我还想学看星星。”“为什么?”“我想知道明天会不会下雨。”松鸣鹤笑起来,这原因是他听过最简单的。虞子蓠见松鸣鹤只是笑,也不知他是答应还是不答应,瞪大眼睛看着他。笑过之后,松鸣鹤道:“我可以教给你,只是你要答应过一件事。”虞子蓠想也没想就点头了。“你不能告诉你爹你在我这学东西。”“我自然不告诉他,他若是不让我学岂不是坏了。”松鸣鹤见她古灵精怪的样子,一时不由得想起她生母来。她生母年轻时也是这般机灵可爱。“既然如此,你从今往后便要改口称我为先生,我们便是师徒关系。我将学业传授与你,你要用心学习。”“我知道了。” 第十五章,别云泽园往京师 自此之后,虞子蓠悄悄在家中藏了许多虞铨不曾见过的书。。。跟着松鸣鹤先学算术再学天文,把虞铨的纸一点点偷来演算,惹得虞铨总是怪罪虞赫。刚开始背诵《步天歌》时,她常常站着或坐着就口中念念有词,吓得杜夫人以为她是被污秽之物附体。找来个三流道士帮她驱鬼,正作法时她突然开口问道士“庚辰辛巳白蜡金”后面一句是什么,弄得道士不知所以。“庚辰辛巳白蜡金”乃是《纳音五行》中的一句,《纳音五行》是最难背诵的,她每日没事想起一句念一句。道士给她作法时,她正想到“庚辰辛巳白蜡金”这句,却想了好久记不起下一句,因此向道士发问。屋内烟雾缭绕,黄纸符贴得到处都是,道士正举着把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时,忽逢她这么一问,一下把自己要念的也忘了。只得仗着杜氏听不懂又胡乱念了一通,草草收场。道士来过之后,杜氏见她嘴里念念有词的毛病并没改变。只是看她眼睛,仍是极清澈的,说话其他的也没异样,习惯了也不再管。 只是虞铨越发奇怪自己的纸笔都无缘无故不见。杜氏和妙语是决不碰这些的,剩下的便是虞赫和子蓠。子蓠只是跟着先生念些书,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东西,思来想去,仍是算到虞赫头上。虞赫平白无故挨了几次教训,心里不舒服,总想找出这个偷纸笔的贼。但是想来想去也不知道会是谁拿走这些东西。 开始教观星象时,松鸣鹤会入城在云泽园附近找个地方住下。黄昏时分,虞子蓠借口出去溜达来找他,松鸣鹤便教她看天上星宿运行。好几次虞府下人出门来找她,回去后又被父母说一顿,她仍旧不改,只要松鸣鹤要教授观星时她又会溜出去。也曾有不少人来找过松鸣鹤要他传授天文历算知识,只是这些人都坚持不长,悟性也不高,学了不久就走了。他后来也不再收学生,直到答应虞子蓠将所知传授给她。这女学生的勤学让他欣慰,聪敏叫他赞赏,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喜爱天文历算的学生。 时间一长,事情容易败露。主要原因是给她上课的先生向虞铨告状说她上课时总是睡觉,读书也不用功。老先生哪里知道,她夜里为了观星,等妙语熟睡后又悄悄爬起来到院里看星。若不是真心喜爱一门学问,别说一个十来岁女孩,就是大人也不能够如此。松鸣鹤考查她学习时,发现她学得飞快,一问之下才知道内情。开始她要到竹庐去时,是孟离疏骑马来接,后来为了方便,她自己骑着虞赫的马出去。 杜氏只发觉她一下瘦了许多,人也沉静许多。她终日沉浸其中,自得其乐。 韶光易逝,岁月蹉跎。子蓠跟着松鸣鹤一学六载,翰墨斋里留下她许多回忆。虞赫已发现她的秘密,虞铨也有所察觉。她有时看着星象便能说出明日天气,说话谈吐也越发不一般。虞铨知道却没说,仍旧让她跟着松鸣鹤学,他信得过松鸣鹤,他不会害她。直至十七岁这年,父亲因任上出色,得了刑部侍郎的官职,举家将往京师搬迁。 此时的虞子蓠,已出落得窈窕俊俏。既有江南女子之别致闺秀,又有一股大胆沉稳之气。虞赫两年前进了翰林院做了翰林院待诏。虞赫的书画技艺极高,本来选入如意馆绰绰有余,但当时人都知读书人只有入了翰林才是仕途光明开始。虞赫虽中了进士,但名次靠后,虞铨用了不少法子才把他留在了翰林。虽说只是个九品官,但到底是翰林官。他娶了浙江巡抚高越的长女,夫妻两个现在都在京城。 向松鸣鹤告别时,虞子蓠很是不舍。这位先生六年悉心传授,将她从个北斗星何时能见都不知的女孩教到现在这个份上。孟离疏长大了居然和松鸣鹤有些像,也是高高瘦瘦。他跟虞子蓠一起学习,天分不及,勤奋也不及,只学了个半桶水程度。松鸣鹤时常会感慨,两人同出一师差别却极大,不是老师不同,缘故也在学生自己。告别之时,虞子蓠很少话,不舍尽皆表现脸上,倒是孟离疏,一直在旁边说个不停。松鸣鹤看出她心情,笑道:“你们上京不久,为师也将过去。”虞子蓠只当这是宽慰话,向老师敬了茶磕了头才从竹庐出来。 松鸣鹤望着她骑马而去背影,出神许久。母女两人,竟如此相像。时隔十七年,从京城出来的又回京城去了。 虞家收拾妥当,只留几个老奴同往京城伺候,其余都遣散了。早三个月前,虞赫的家书上说妻子生了个男孩,夫人便整日嚷着要去看孙子。这回巴不得立刻到京城,回头不见子蓠的身影,夫人唤来老管家:“二小姐还做什么呢?”妙语:“她呀,早早说要算咱们云泽园多大,这回就是在忙这事。”夫人一听,立即让家奴去将她找回来。 子蓠果然在测算云泽园的广从,这是她曾经答应过第一个算术先生的事。家奴见她正伏在石桌上写着,忙过来:“二小姐,夫人让您赶紧回去,马车就要来了。”子蓠头也不抬:“就好。”家奴见她不起身,也不敢独自回去,便站在一边看她写算。家奴好奇地:“小姐,咱云泽园多大?”“二千四百步,十亩。”“真大,咱走后谁来住?”子蓠收起纸笔往回走:“肯定是新来府尊。” 虞铨见她回来,问到:“算好了?”子蓠点了点头:“二千四百步,十亩。”虞铨听罢笑道:“还要不还差人往刘先生那报?”夫人听这爷俩的话,也笑到:“刘先生恐怕早把这事忘了。”妙语:“小妹,瞧你弄的一身脏,去换身衣服吧。”子蓠一看身上,确实弄得脏乎乎。马车已到门外,夫人:“马车到了,晚上休息的时候再换也没事。”妙语一听,一副羡慕的口气:“往日我要弄脏了一些,娘总要说我不顾姑娘形象。今天小妹也这样,娘就说没事。人家说得真是,头生的是金,尾生的是银,中间的是苦瓜藤。”夫人听罢,笑着捏了妙语的腮帮一下:“这名字真没取错,好个伶俐的嘴巴!”子蓠:“姐这话是说娘最疼的是哥,恨不得马上到京城抱我那侄儿。”妙语扑哧笑了:“还说我是伶俐嘴巴,娘不见这个比我还能说。” 虞铨正指挥家奴将行李装上马车,虞家一行就此离开杭州,往京师行去。 放下虞家一家往京师上任不说,且看紫禁城后庭蕙香馆故事。 第十六章,蕙香馆疯人 自皇上孝懿仁皇后离世后,后宫事几乎皆为德妃打理。>?这日德妃带着宫女往婉妃的蕙香馆来,婉妃正坐在地上伏着床上睡着了。 婉妃的贴身宫女唤作玲珑,见德妃过来,急忙上前行礼。德妃听到里面没有动静,轻声问到:“你主子这会可是睡了?”玲珑点了点头:“刚刚才睡了。”“太医今天来看了吗?”“今早太医来过了。”“还不见好一点吗?”玲珑摇了摇头。 德妃叹了口气,刚要转身离开,突然蕙香馆里面大闹起来。德妃赶紧转身进去,玲珑跑在前头进去了。 只见婉妃头发凌乱,旗袍上的扣子脱了两个。两个宫女拉着她,她坐在地上不停地大叫。德妃急走过去扶着她:“婉儿,婉儿”她叫着婉妃的小名,婉妃突然停了下来,看着德妃。德妃让宫女们先退出去,留下她和婉妃两个独自。德妃捋了捋婉妃凌乱不堪的刘海:“婉儿,我是阿姐。”婉妃似乎认出了她,眼眶突然红了,抓住她的手臂:“我的胤袡他在哪里?”婉妃口中的胤袡正是十六年前换进宫的那个男孩。也许命里注定那个孩子没有这福气,只长到六岁就夭折了。自从这孩子夭折后,婉妃滴水未进足有五天,精神也从此出现了问题。她总是在宫里大喊大叫,说是见到两个孩子来找她,他们都哭得凄惨。往日芳草萋萋的蕙香馆也从那个孩子死后便得寂静冷清,死气沉沉。宫里的宫女都到了别的妃子那里伺候,只剩下这一个忠心耿耿的玲珑。除了太医隔十几天来这里看看外就是德妃会经常到这来。 婉妃看着德妃,眼里满是泪水:“他们又来找我了胤袡还有另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德妃看到她神情憔悴不堪,又哀伤过度,自己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婉儿,胤袡是跟着他父皇到木兰围猎去了”婉妃突然眼神变得尖刻:“你骗我!他明明在这里,你没有看到吗!在那个柱子那里”婉妃说着就从地上爬起来往柱子那里跑去,德妃拉她不及,头已经重重撞在柱子上,鲜血直流。“快传太医!” 有内务府的人向皇上说了这事,皇上就从乾清宫往蕙香馆过来了。 太医正在急救止血,德妃一直守在床边。“皇上驾到!”蕙香馆已经好几年未来过皇上。德妃与太医见皇上来到,连忙起身行礼。康熙:“救人要紧。”太医正在救治,康熙随即斥责宫女玲珑:“命你在宫里伺候主子竟然让主子出这种事情!”德妃连忙说到:“皇上息怒,也不能全怪这宫女。这蕙香馆就剩她一人忠心伺候,也是难得了。”康熙听后,看了看这蕙香馆,帘子陈旧,摆设也老旧,猛然才想到自己忽略这里有多久了。 康熙走近床边,德妃让到一边。病榻上的婉妃已无当年的青春,但仍然可以看出当年动人容颜的痕迹。康熙看着憔悴不堪的婉妃,问太医道:“婉妃怎么样?”“回皇上的话,幸而发现及时,现在性命无忧,只是需要调养。”康熙听罢,吩咐身边的太监:“让内务府给再派几个宫女来伺候。”然后又向玲珑:“你等当谨慎伺候,若有疏忽,朕当重治!”玲珑连忙答是。 婉妃尚在昏迷,康熙不好久留,离开蕙香馆去了。德妃又在病榻前坐了一会,嘱咐宫女们注意照顾之类的话后才离开。 虞家一行人已经抵达京师,先行到虞赫府上暂住,等庭院整理出来再搬出去。 虞赫收到父亲的家书,早在几日前就准备好了一切用度。虞家车马一到虞赫府上,虞赫已在门外迎接。杜夫人一下车见到儿媳抱着孙子,不由分说先上前抱过孙子,“心肝”c“宝贝”地叫。虞赫上前见过父亲,虞铨:“我还以为得日斜才能到,谁知道这城外的路何时整修得这般平坦。”妙语和子蓠上前叫了哥哥,虞赫笑道:“大妹没变样,小妹高了些。”两姐妹又一同来见过嫂嫂。虞赫的这位夫人姓高名云霭乃是出身书香世家的名门闺秀,知书达理。虽在成亲的时候见过两个妹妹,但终究没有相处。婚后听丈夫说起她们,总说大妹嘴巴伶俐善女红,小妹聪敏不拘束。眼下看到她们,都是俊俏可人,心里十分喜爱。虞赫:“父亲母亲一路劳顿,儿子已经给二老准备了接风宴。”说着,一家人都进去了。 虞子蓠刚到京城,既想念杭州的鸣鹤先生又挂心云泽园的朋友,百无聊赖中只是一味钻研历算。虞铨只知她整日伏在桌上算术,不知她学到什么程度,因此准备试她一试。 因她舍不得杭州,所以还将现在的书房命名作翰墨斋。刚吃过午饭,高氏抱着儿子与婆婆杜氏并小姑子妙语都在院中谈笑消遣,独子蓠一个还关在书房中。只是丫环芳音时时陪着她。虞铨正想找时间考考她,于是往翰墨斋过来。 只见书桌上已经堆了一叠算纸,上面密密麻麻爬满算数,有几张还飘到了门口。她丝毫不察觉父亲到来,正皱眉思索。虞铨将门槛边几张捡起来,“你娘让你出去跟嫂子说话。”虞子蓠被父亲声音惊吓,抬起头来,“算完就去。”“你鸣鹤叔叔都教了你什么?”虞铨将捡起来的算纸放到桌上。虞子蓠垂下笔,“算术,几何,观星,历算。”她颇有成就。虞铨知道这天文历算向来是难懂学问,正因其奥妙难懂又不在科考范围,因此极少有人去碰。他见小女样子得意,心中半信半疑,当即问了几个问题。虞铨对天文学本就一知半解,虽然竭尽所能想要难为,但终究难不倒。反而她嘴里说的那些“同宫同宿同度”,虞铨竟是一个也不明白。但凡是有头脸人家的姑娘都会叫她识些文断些字,这样才与普通人家的女儿有所区别,可虞铨却不知像子蓠这样认识太过,是否是好事。说来说去,终究只因一个“女”字。中国历史几千年,能留得下名姓的女子不过几个。班婕妤,蔡文姬,谢道韫,李清照这样的,毕竟是少中之少。 虞铨还是较开明之人,既然家中富足她又十分喜爱,反正不害着人,何不就随她去呢,说不准虞家真能出个名留青史的女天算家。 杜氏虽然不喜她碰这些东西,但虞铨不发话她也就没说什么,只是劝她有时要出来走动走动,不要老闷在一个地方,将来要是嫁出去恐怕妯娌之间都不知怎么相处。 第十七章,邂逅姐妹花 这日上午,虞府忽然有客到访来找虞赫。虞赫正在翰墨斋,杜夫人外出烧香,云霭在房里给孩子喂奶,子蓠出去溜达,唯独妙语在院中亭上纳凉。老管家恭恭敬敬地将客人迎了进来,正巧路过妙语所坐的亭子。她正奇怪这公子是谁,老管家上前来说到:“大小姐,这位是当今十四阿哥,来找少爷。”妙语早看见这位公子浑身绫罗,气派不凡,听到老管家的话才知道这竟然是在江南时见过的十四阿哥。 妙语心里紧张万分,连忙上前道了深深三个万福。她低着头说到:“哥哥正在书房。”且不说妙语早已心仪这位阿哥,单说十四阿哥见了妙语,真如见了西子一般。登时多看了两眼,妙语瞥见,脸上红晕泛起。 胤祯得了皇帝赏赐的一首诗,便思忖将这诗画出来。宫里如意馆虽有许多画师,但他并不想去用,听人说起虞赫书画一绝,于是就往虞府来。这正是可以表示对皇父尊敬时候,所以他十分上心,但也不是专程来找虞赫。他是出宫溜达,顺路办这件事。 管家将胤祯引到翰墨斋,虞赫甚是吃惊,连忙下跪行礼。胤祯没有叙话兴致,只想交代虞赫要用心便了。虞赫自然恭敬答应下来,胤祯就打算走了。虞赫送他出去,不巧正遇见从外面回来的子蓠。她带着丫头芳音一脸高兴从门口进来,神清气爽。 虞赫与胤祯刚从书房出来,虞子蓠不提防这是位什么客人,开口便喊“哥”。胤祯抬头一看,一个姑娘俊俏机站在不远处,青丝笼起,上面别着朵辛夷花头饰,两眼如含春水碧波,白肤粉唇。上身一件嫩黄色衣服,下身一件同色石榴裙,这个才真是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浣纱西施。阿哥不觉惊呆了眼,虞赫连忙说到:“这是当今十四阿哥,快见过。”子蓠一时不想见皇子该是什么礼节,只是作了个万福:“见过十四阿哥。”十四阿哥反欠身回了礼:“有礼了。”虞赫生怕她还像平时一样不懂规矩冲撞了皇子,忙说:“还不快给阿哥让路。”虞子蓠这才想起挡了路,一闪身让到一边。虞赫连忙请皇子先行,胤祯忽然生起不想走的意思,但又找不到留下理由。又看了虞子蓠一眼,见她伶伶俐俐站在一边,毫无拘束意思,心中喜爱又多了几分。 虞赫将胤祯送出家门,反身回书房就看见虞子蓠又在那算来算去。他将她笔夺过来:“你真该学点规矩了,整日就知道跟这些东西打交道做什么用呢。刚才见了阿哥也不知收敛”“我不是给他道万福了么?他又不在皇宫,要我三跪九叩头呢。”虞赫听了是气也不能爱也不能,瞧她这气势,比阿哥还威风多了。虞赫将笔还给她:“你要闲得发慌就到大伯父家走动走动,去看看舜英堂妹。”“她怎么了?”虞赫叹了口气:“她自小身体不好,现在听说越发严重,娘前几天才去看过。”虞子蓠听了放下笔:“她不是与我同年生的么?才这样的年纪会有什么病呢?”“只听说是怕风,热天也要穿许多。她现在正是一个人在家,你要闲得无聊就去跟她玩玩,说不定有人跟她谈心病就好多了。”虞子蓠想了想:“等我有空再说,她这病可真是怪呢。” 虞赫口中所说的舜英堂妹,乃是虞铨长兄虞镛幼女,和虞子蓠同年生,虞子蓠生于八月她生九月。虞舜英从娘胎出来就身体虚弱,五岁时得了次感冒就患上了个怕风的病。时常觉得身上冰冷,炎热季节别人只要穿一件衣服她还要穿三四件才觉得好些。父母为她访了许多医生吃了许多药也不见什么效果,身体越来越虚,十二岁那年还差点丧命。她房间的门窗,一向关得严实,她自己也很少出房门,出来一次定要裹得臃肿才行。因为病体从小具来,虞舜英长到这时十七岁,一天不曾离开药罐。哥哥姐姐还在家中时她还算有人说话,目前哥哥外出任职姐姐也都嫁了人,只剩她一人独居闺中。此身此景,将她性情养得多愁善感抑郁烦闷。虞镛夫妇因心疼她自小身体不好,也不舍太早将她嫁人,只想着等她病好些再让她出阁。虞舜英虽身体多病,但心智聪慧,能文会诗,平时也是靠写些诗词来派遣时间。这与虞子蓠情况比起来,相差真是十万八千里。一个柔弱多愁,一个活泼开朗;一个紧锁深闺为病身,一个伏桌书房为兴致。 再说胤祯从虞府出来,本是想顺路去找虞赫嘱咐两句就是,不料竟在虞家碰见两个倾城佳人。尤其是后见到的那个,那模样气度,直叫人时时思念。 当日晚上,妙语与胤祯都未眠。妙语是自打云泽园见了模糊一面就时不时会想起这位皇子,这事在情窦初开少女那里极隐蔽敏感。她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到他,没有想到天意如此,时隔六年,在这里竟然再次见到了他。他现在是一个俊朗的公子了,想到白天见到他的模样,妙语就翻来覆去睡不着。胤祯亦是辗转反侧,稍闭眼就能看见那个照面而来的姑娘。那双眼睛春水清澈,脸蛋儿俊俏无双。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他又会想到妙语,这也是个秀美的女子,没曾想到这一个虞家竟有两朵如此美丽的花朵。但她们又是两种不同的美,大的有娴熟之美,小的通身灵气。 自在虞府见过两朵姐妹花后,胤祯到虞府走动次数频繁起来。他每次总是以找虞赫的名义到虞府,但是他们总没有那么多正事。妙语时常在院里,胤祯来都可见到。一来二去,妙语也不拘谨了,有时客人来到也不回避。只是胤祯巴不得见到的那个却几乎没有看见,他总是心有失落。 第十八章,芍药美人 这日胤祯又来找虞赫,因他到访较勤,管家也不需先通报什么就引他进来。>?虞赫刚刚出去,杜氏才要出来院子坐坐,知道阿哥来了便了止了步子。当时正是初夏,妙语犯了困,在院里打了小盹。雪白的手臂支着脑袋,乌黑秀发如瀑布流泻从肩头滑下来,那半睡的朦胧姿态配着院中绿草芍药,宛如画中人。管家告诉她十四阿哥来了,妙语这才恍然醒来上前道了个万福。胤祯见她身姿婀娜再加半睡半醒状态,正如那婉约芍药,竟是十分动人。他也不再想到客厅去等仆人叫虞赫回来,只说在院子里坐坐就好。 妙语正要退下回避,胤祯:“坐坐无妨。”妙语哪里敢和当今阿哥平坐,胤祯就说些不在宫内又和虞赫很熟不用拘礼等客气话,妙语才诚惶诚恐地坐下,却始终不敢抬头。“我与虞赫兄因时常一处谈些书画诗词,兴趣相投,因此常常到府上叨扰。若是因此给姑娘造成不便,胤祯实在愧疚。”胤祯摆出斯文骚客姿态,妙语心里又喜欢又不好意思。胤祯见她脸上飞起红晕只是不说话,心想总得让她开口才可交谈,好不容易碰上个虞赫不在的时间。 “我听虞赫兄说起他有两个妹妹,不知姑娘是大的还是小的?”其实胤祯问出的这些他早已打听清楚,不过是为找话而已。“我还有个小妹。”妙语轻轻答。胤祯点了点头,又道:“不知我与姑娘是否在哪见过,竟有些眼熟的道理。”妙语一下微咬嘴唇,深处闺中的姑娘何曾听过这般问话。胤祯这个年纪虽然不大,但也在风月场上逛过多次,对付那些个妓女都绰绰有余,更何况妙语这样单纯不知世事的。“其实妙语早在皇上南巡的时候就见过阿哥。”胤祯一听,放下茶杯:“哦?何时得见?”妙语答:“当时我与母亲奉命到行宫给皇太后请安,出来的时候正遇见阿哥,想必阿哥不记得这等小事了。”胤祯确实不记得有这事,不过却说:“隐约记得。”他说这话的时候又看了妙语几眼,到底是江南出美女,不知不觉,他竟走了神。 虞赫回来时他还是未见到那个二姑娘,失落之余却越发肯定,这位虞家大小姐确是对他有意。 往后,胤祯曾经旁敲侧击在虞赫那里问过两位小姐情况。虞赫开始并不察觉,后来阿哥问得多了就渐渐明白。胤祯因虞家姐妹原因,和虞赫交往不同其他人,总显得亲近许多。因此说话也不同别人,两人一起出去时和一般朋友没甚区别。夏季时候,天气热人也易烦躁。胤祯便出来找虞赫一起喝茶消遣。胤祯:“不知道虞兄的妹妹可曾配人否?”虞赫从阿哥近来的行为也能够察觉到一些事情,不过他以为说的是妙语。“大妹妙语虽已到适人年龄,但仍待字闺中。至于小妹子蓠,不怕阿哥笑话,家父家母对小妹溺爱,一时未有适人之意。”胤祯听了不免又是一番失落,同时一个想法浮上心头。他虽是皇子,却也不能强娶,何不先娶了大的,这样两家有了关系,自然少不了和小的见面机会。出于这种想法,胤祯试探着跟虞赫说了自己想娶妙语的意思。虞赫不是心窍不通之人,他早已看出胤祯的意思,今日既然他已讲破,这事自己不能做主,只说回去问父母的意思。 虞赫回家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父母。虽说婚姻要商量,但皇子亲口说了这个意思,拒婚总是不好的。况且夫人问过妙语的意思,她并不说什么。妙语已经十八,也到了该出阁的年纪。当时律例上虽没有明令禁止满汉通婚,但旗民间都极少通婚,满人的正室一律不是汉女。皇子正侧福晋都要经过册封受礼,妙语若是嫁过去只能做个庶福晋,连侧福晋也不是。但庶福晋只要生下儿子便可以由丈夫奏报礼部,封为庶福晋。虞铨夫妇不大愿意将妙语嫁过去便是考虑到她要做庶福晋的事,庶福晋名曰福晋,实则与奴仆身份无甚差别。胤祯在跟虞赫说这事时也考虑到这里,便信誓旦旦说只要妙语生下孩子他就上报礼部请其为妙语册封。以虞铨的官职,让妙语嫁个好人家做正室绰绰有余,但杜氏又考虑这是皇亲不好拒绝。 虞铨夫妇不十分愿意也不反对,妙语的意思成了关键。她既然不说什么,父母也就没什么可说的,倒是小妹子蓠不愿意。“姐姐蕙质美丽,这样好的人为什么嫁给人家做偏房?”这话正说到了虞铨杜氏心坎里,这么好的女儿嫁给人家做偏房,虽说是皇子,心里也不舒坦。妙语心里早已许了十四阿哥,听到小妹这么说,不但不以为好意,反而认为她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但嘴上不好明说。于是杜夫人又问了问妙语:“我原也是和你妹妹一样想的,你是怎么想?”妙语只顾低头:“凭父亲母亲做主就是,何必问儿。”夫人是个过来人,但凡说这话的女子就是心属那人了。一来这亲事不好推脱,二来妙语心甘情愿,一拍三合。 周礼规定,士人婚礼有六项程序:纳彩c问名c纳吉c纳征c请期c亲迎。清朝婚礼亦遵循古礼,皇子大婚则更是隆重。福晋由皇帝指定,无需纳彩问名程序,指婚后便要照着纳吉c纳征c请期c亲迎程序来。只是为他请期的改为钦天监,操办婚礼的改为内务府。只是名号有变,实质上仍是古礼规则。这是说的皇子迎娶正福晋之礼,至于庶福晋,礼节便省去许多。既不是皇帝指婚,也没有册封,只是略走些形式罢了。但考虑到妙语娘家身份较高,这礼已比一般人娶侧室多了许多。 杜氏将女儿养到这么大,本想看着她风风光光出嫁,却只换来个侧室之礼。心里未免不痛快,但有想到毕竟是女儿的大喜日子,虽有不高兴也藏在心中。和早两年虞赫成婚的情况不同,虞赫成婚家里是多了个媳妇,妙语成婚则家中少个女儿。虞铨嘴上不言,心里也舍不得。虞子蓠更不用说,知道姐姐就要离家,心中压抑难受,做什么也无心。 第十九章,妙语出阁 临出阁前一天,子蓠到姐姐房来,姐妹两个再一起说说话。。。看着放在一边的嫁妆,子蓠突然感到姐姐这是要长离这个家了。她们虽然没有心有灵通的默契,但也极少红脸相向。现在有一个就要到别人家去了,子蓠心里突然觉得难受起来。妙语看到小妹神情沮丧的样子,突然为那天那样想她觉得愧疚。“小妹,坐这。”妙语招呼子蓠坐到自己旁边,子蓠便过去了。 妙语搂着她:“我这就要走了,你在家可不要常常淘气了。”子蓠从来没听过姐姐这么说过话,她平时在家里都是个利嘴。“姐”她还是想说为什么要嫁给那人做偏房,但她看到已经摆在房间里的嫁妆就改口了,“我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做嫁妆,就这个。”子蓠脱下脖子上挂的金镶玉锁,放到妙语手里:“这个看起来还能入眼。”妙语拿起那锁儿,心里直后悔以前为什么老是要嫉妒她得母亲的宠爱,她毕竟是最小的一个。“皇太后把这锁儿赏给你的时候我觉得漂亮想拿来看看,但是娘说,‘这是太后赏给你小妹的,可不能乱动’。这是太后赏给你的,你戴着它,准能有好福气。”妙语又将锁儿戴回子蓠的脖子上。感到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压抑,妙语笑了笑说到:“以后你又多了一个玩的地方,记得常来来找我说话。阿哥府上应该也有新鲜的东西让你这淘气鬼玩的。”说到这里,两姐妹都笑了起来。 妙语出阁那天,阿哥府中喜气逼人。十四阿哥看着府里上下喜气逼人,他其实最希望今天穿着新人妆的是妙语的妹妹子蓠。 因为是庶福晋,当日婚宴简单,这还是看在虞铨刑部侍郎的面子上。胤祯生母德妃忽然来到,府上没有准备,上下惊动。原来这妙语虽是汉人,又只是嫁给胤祯为妾,但毕竟是刑部侍郎的女儿,德妃知道后不免觉得委屈了她。因此过来撑撑场面,保不定什么时候这位岳丈就能帮到胤祯。她是个极会做人的,要不然不能后宫常青这么多年。德妃贤德有名,虽贵为皇妃也是平易近人。一通大礼之后,她到虞家女眷这边宴席来。杜氏带着与宴女眷向皇妃行跪拜礼,德妃独自开了一桌于旁边坐下。虞子蓠心里痒痒想到新房去看姐姐,桌上东张西望心不在焉。 “娘,新房在哪?”虞子蓠悄悄在杜氏耳边问。“不要胡闹,就在这坐着。”“我想去看我姐。”“这阿哥府你又不熟,别出错让人笑话。”虞子蓠只得又坐下。德妃这才看见杜氏身边坐的姑娘,看见她正脸那一刹那,乌雅氏似乎见到了一个极熟悉的人,从那位姑娘身上。她的脸,身段,跟某个人那么相像,但这个人德妃一时间竟想不起来了。德妃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停留,杜夫人以为是子蓠造次,连忙让她安分些。两桌隔得不远,德妃越看她一举一动越觉得和某人极像。她对侍监说了两句,侍监便来传子蓠。杜氏听了心里着急,小声嘱咐子蓠要记得请罪。虞子蓠并不觉自己有何罪,起身跟着太监来到德妃桌前。 “德妃娘娘万福。”子蓠上前道了个万福。德妃细细将她打量一番,只见她眉目清秀,灵气逼人,真是个难得人物,心里已有几分喜欢。“不必拘礼,坐。”侍监给她搬来椅子,虞子蓠道谢后便入座。杜氏时不时往这边看来,见德妃赐她座才稍放心些。在这宴会之人中,众女眷皆是诚惶诚恐奴仆颜色,唯独这个姑娘一股傲气,泰然自若。德妃出身算得清寒,她深知见到皇家人物是何等心情。诚惶诚恐正常不过,因为身份不如。但要超然自若就实在难得了,不是有高上的身份,则是有高上的心气。在座之人,皆是碌碌庸俗之辈,只有这个气质不同。她没有少女见生羞涩之色,也没有诚惶诚恐下人神态,举止有礼又不拘礼。德妃禁不得心里好奇,她有什么可做到这样呢? “你是福晋妹妹?”德妃问。“是。”“二姑娘叫什么名儿?”“虞子蓠。”德妃听了这名字,虽不知确切是哪个字,但是听着就觉奇特。子蓠,子蓠,这家父母还真是与人不同,自己的孩子取这样的名字。“年纪几何?”“十七了。”德妃见她生得伶俐,谈吐又得体,心理颇为喜欢。她在宫中见多了胭脂浓粉,听多了媚词奉承话,难得见一个这样清新不俗的,当时就赏了个簪子给她。虞子蓠谢过赏赐,德妃又问了些闲话才放她回去。 族中女眷见她得了赏赐回来,又是一番称赞。大伯母林氏见这侄女生得标致又健康,不禁想到自己抱病家中的舜英,心情顿时大坏。杜氏见她脸色不对,以为她是身上不舒服,林氏不想扫大家兴致,只得强颜欢笑。 新房中红烛摇曳,妙语端坐床上。门开处,胤祯进来。妙语心到嗓子,只是两手紧扣。胤祯掀开盖头,一惊艳美人出现眼前。今日之妙语红妆艳服,宛如天仙下凡。妙语娇羞低下头,胤祯看着这美人,竟看着看着看成了子蓠。她那清水般的目光盈盈目前,胤祯伸手去抚摸她的脸蛋,细腻光滑。妙语也不躲避,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便是妙语心愿。那晚胤祯与妙语圆房时,就将她当做了子蓠。 妙语出嫁后,虞家除了虞赫刚出生的儿子就是子蓠这两个无产业的。这两个杜夫人都疼得像心肝,任凭子蓠学什么夫人都不加干涉,比起那一般人家的母亲教女真是天差地别。这才真叫家中太岁,任她为所欲为。但女儿毕竟日渐长大,女大当嫁,杜夫人便寻思再过一年便托媒人物色东床快婿。 第二十章,造访阿哥府 自妙语嫁后,家里比平日到底清静许多。。子蓠学习之余便是和丫头芳音外出走动,芳音是从她十二岁开始便跟着她的丫头,比她小一岁,是虞铨从街上带回来的。虞铨见她小小年纪就知卖身葬父的孝道,便出钱给她葬父,并不要她做丫环。但她执意要报恩,葬父后便找到虞府来。杜夫人问她还有哪里可去,她道亲戚俱无。夫人见她可怜,虞府也不少这碗饭,便让她留下来。开始只是让她在厨房帮老妈妈的忙,后来子蓠不知怎么就跟她玩上,硬要她跟着。杜夫人正发愁没人监管她,既她自己提出要丫头,自然是最好不过。杜夫人不知,子蓠喜欢这丫头还有个原因,这也是个疯癫女孩。在杭州她跟着松鸣鹤学东西时,也多亏了她从中布迷魂阵瞒过虞铨虞赫。子蓠要做些出乎人意料的事情,总是父母哥嫂一齐出来劝诫,唯独这个丫头跟她一条心。因此去哪谁不要跟,只这个丫头可以。她刚到虞府的时候叫五丫,杜夫人嫌这名字和“乌鸦”谐音,因此改作芳音。她来京城不到一年,周围景色几乎被她走遍。夜里有时观星要一整夜,芳音也陪着。 刚过门时妙语回家省过亲,后来只是偶尔让人送点糕点小物件过来,也没带的话。子蓠因为终日埋头在书房,也慢慢把要去看姐姐的事情忘在了脑后 时光匆匆,一晃来京城已一年又过去。这日中午吃过午饭,嫂子云霭正抱着侄儿在前院逗玩,子蓠了过去。云霭见她过来,抓着儿子的小手像她招道:“小姑过来。”子蓠笑了笑:“澄寂吃饱了?”云霭将儿子放下地来:“到小姑那去。”这时候的澄寂还只会踉踉跄跄地走几步,子蓠不等他迈开步子就迎上去将他抱起来。 云霭:“小妹,我听娘说好像大妹有了身孕。”“真的?我怎么没听娘说起。”子蓠脸上露出微笑。“也是前两天阿哥府那边来人了才说的,只是说像是。”嫂子这么一说起,子蓠才想到姐姐自出嫁到现在快一年都没有去看过她,她出阁前还答应了她的。云霭又说:“上次大妹特意让人带了口信来说想见你,让你没事到她那里走一走。”子蓠点了点头:“我也是只记着自己的事,忘了去看她,明天我就去。”云霭过了一会又试探性地问了问:“小妹你也别怪嫂子多嘴,你心里可有些想法”子蓠知道嫂子向来知道她不想这事,这样问无非是要问她想不想嫁人罢了。她答到:“我就中意那些个算筹。”说着她笑了起来,接着说到:“我在这给澄寂和嫂子作伴岂不好?”云霭知道家里宠爱这个妹子不是一天两天,只要她有一点不舒服,全家上下都坐立不好,尤其是两个老人家。没人会逼迫她做什么,她不点头,什么事情都白说。云霭遂说到:“你这大丫头,几时长成大姑娘。”子蓠也只是笑了笑。 第二天子蓠果然带着些母亲准备好的吃的用的跟芳音到了妙语那里。阿哥府上典卫向正福晋通报后引着她转过前院,又拐了两条长廊,还没到妙语的房间。子蓠于是问家奴道:“我姐怎么住得这样里面?”家奴只当妙语是这里的庶福晋,她的娘家妹子也不是什么有身份人,因此说话的口气也不十分恭敬,只答:“大福晋安排的。”子蓠听得出这家奴的口气有些不对,但一时也没说什么,只是脸色有些变了。跟着过来的芳音也老大不高兴,我家大小姐在家也是千金,怎么到了你们这里地位低了这么多。 “庶福晋就住在这。”家奴将子蓠引到后就转身离开了。子蓠抬头看那屋子,倒不小,上面的匾额写着“兰静香幽”四个字。房门紧闭,子蓠觉得有些奇怪,这大热天的闭着门岂不是难受么。她走上前去,敲了敲门。“来了。”里面有人答应了一声就来开口,子蓠听到不是姐姐的声音,心里有点奇怪。 来开门的是一个丫环,见了子蓠问到:“你找谁?”子蓠道:“找我姐。”丫环一下明白过来了,“原来是二小姐。”里面的妙语一听到是小妹的声音,连忙吩咐丫环:“别让她进来。”子蓠听了这话觉得莫名其妙,向里面说到:“姐,是我,小妹。”丫环这时悄悄在子蓠耳边说到:“庶福晋怕是生了天花,小姐还是不要进来。”子蓠这才明白了,让芳音留在外面等着,自己不由分说走了进去,丫环拦她不住。 妙语正躺在床上,脸上长了好些水泡。见到小妹进来,她立即将被子掩住自己的脸。子蓠走到她床边:“姐,我长过天花的。”妙语正是知道她小时长过天花,这才万般无奈之下希望她能过来。 这时胤祯回府了,换了身衣服喝了茶,然后问家奴:“庶福晋今天怎么样?”“大夫还没来。刚才庶福晋家的二姑娘来了。”“二姑娘?”胤祯一听,心里一阵兴奋,接着又问:“现在在哪?”“在庶福晋房里。”他一听,有些发怒:“这出天花人的房子是随便可进的吗,你也不向人说明白。”家奴对十四阿哥的反应有些不解,但是又说不出什么理由来为自己辩解。 第二十一章,出天花妙语遭冷遇 子蓠只是随便扫视了妙语的房间一下便能大概知道妙语在这里的处境,一股怒火不由得打心里生出来。|纯文字||妙语见她脸色难看,料她是心里有火,自己心里又喜又悲。喜的是这时候有个妹子知道心疼自己,悲的是自己当初执意要嫁过来作人家的偏房,还把小妹的一番好意当做妒忌。妙语安慰反而要忍着难受安慰小妹:“瞧你这生气的脸儿,像个卖苦瓜的老婆子。”子蓠虽然心里憋火,但是还是硬在姐姐面前装出笑脸:“我不生我姐的气。”妙语听了这话,眼泪就滚了下来。子蓠转向丫环:“你胆倒挺大的,我看别人都怕得很。”丫环这才说原因:“府里下人就我一个生过天花”子蓠又问:“我姐躺在这里,可有人曾来看过。”她说话一点不客气,只差没直接把阿哥和福晋点出来。丫环看着妙语支支吾吾,妙语向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说。子蓠抓住丫环的手臂,放缓了口气:“你有一就说一,是二就说二。”丫环有些惧怕子蓠,还是说了实话:“大福晋没来过,阿哥每天都要过问。”子蓠这下都明白了。她是个真性情且大胆的人,照理心里有把火就要发出来,但现在看到姐姐这样,只怕她又多操心,因此才暂时隐忍下来。 她先拉开妙语的袖子,没有看见水泡。“姐,还有那些地方长了?”“脸上和脖子上,腿上也有些。”子蓠安慰她说到:“我听娘说过,这天花是长全身的,不是天花也可能。”子蓠这次来,妙语突然发现她变了很多。不知道是自己变得脆弱了还是真的是她长大了,一言一行都显得成熟了。看到姐姐在这里无人照顾,子蓠决意要来这里照顾她。但这还要先跟她那姐夫和他大福晋说明,刚才进来时没有拜见,这见面看来是少不了。 妙语不同意,子蓠说到:“姐,小时候你和哥事事让着我,照顾我。如今你身上不好,我岂能让你一人在这孤苦凄凉。你只管放心,我回去会向爹娘交代清楚,不会让他们挂心。”妙语听到“孤苦凄凉”四字,眼泪不住又流了下来。 子蓠从“兰静香幽”里出来,正巧遇见过来的胤祯。胤祯一见她便停在了那,一年未见,越发出落得亭亭玉立。子蓠上前身体僵硬做了个万福:“姐夫。”阿哥听到她的口气生冷,知道必是因为看到她姐姐的情况而心生不满。“我来看看妙语。”胤祯显得有些尴尬。“难得姐夫对我姐这份心意,子蓠正有一事要向姐夫禀告。”“请说。”“我看姐姐病里也没个说贴心话的人,她想见家里人,我是生过天花的,想到这来照顾姐姐一阵,不知姐夫肯也不肯?”胤祯听她说来过来,心里自然高兴。他听说生过天花之人不会再得这病,所以原先顾虑也消了,当即答应她过来。“子蓠谢过姐夫,既姐夫答应,我便不再往福晋那里去。也许明日就过来。”“小姨子请便。”子蓠说完便走,胤祯只瞧她那张脸就知她生了气。非但不生气,还觉得可人。这正应了那句老话,“情人眼里出西施”。 从阿哥府出来,子蓠憋了一肚火没发,芳音先发牢骚。“小姐,我说句话您别不爱听。我听说这庶福晋在正福晋眼里跟那下人差不多,我看咱家大小姐在那太不受待见。”“我可不让谁欺负我姐!任她是什么亲王郡王之女!”“小姐又能怎么办呢?谁叫她家世大呢”芳音小声嘀咕一句。 子蓠回到家里就收拾自己的几套衣服,然后才去向父母禀告。 子蓠:“父亲母亲,女儿有事要向二老说。”虞铨见她从妙语那里回来便脸色有些奇怪,于是问到:“什么事?”子蓠便把姐姐在阿哥府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这一番话把个杜夫人说得泣涕俱下:“我这苦命的儿,早知道嫁过去叫人欺负,不如嫁个老实人也就罢了”虞铨听了心里也不免难受,但是事情既出,娘家也不能不闻不问。子蓠这时便说了自己的想法:“我出过天花,就算姐真是出天花于我也无事,因此我去照顾最妥。”夫妇两个想找别的办法,却都不如这个最好。子蓠又说:“我听人说有个土方,说是找什么草药烧水洗身就能少痒。娘得空去问问,找好草药送过来,这样姐也能舒服点。”夫妇两人见她在处理这事上井井有条,全然不像平日在家里不知事的样子,这才意识她已长大。并且身上还有某个人的影子,这是夫妇两想不到的。 子蓠当日就又回了妙语那里。家奴上前通报时,胤祯和大福晋正在前院纳凉。胤祯听了,连忙让人请进来。大福晋见他喜形于色,心里颇有些纳闷。 奴才将子蓠领进来,大福晋原先看都未看一眼,但是见到十四阿哥眼睛直看过去,便瞥了一眼。不看不打紧,一看便惊住了。原来世上还真有这等女子,超然若天上仙人。她这才明白刚才胤祯喜形于色的意思。子蓠先问过十四阿哥和大福晋好,然后说明来意。胤祯已经知道,大福晋这时也说不了什么,只是讲些场面话。“妙语妹子身上不舒服,我心里也跟着难受。但这病也不是一般病,所以才要这么小心,二妹子不要见怪才是。”子蓠见这妇人话虽好听,脸上却是假惺惺,心里已经不快。既她要做场面,考虑到姐姐仍要在这里与她相处,自己也说些场面话。“子蓠不懂事前来叨扰姐夫福晋,心里正过意不去,哪有见怪之说。还要谢过福晋对姐姐的照顾才是。”子蓠说着起身微微道了个万福。福晋本以为妙语娘家之人也是些土货色,见了她妹子这般模样举止才知错了。 第二十二章,怒斥细娟 别过胤祯与大福晋,子蓠来到“兰静香幽”。。 大福晋对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很没好感,一来是因为她是妙语的妹子,二来是因为察觉到阿哥看她的眼神不对。女人天性敏感,心眼小的女人尤甚。但有些事情她们感觉确实极准,她只从胤祯十分喜色的眼睛中便能看出。 妙语没想到子蓠将事情办妥得这样快。接下来的一段时日便是子蓠在十四阿哥府上照顾姐姐的时间。子蓠将家里送来的草药煮了水给妙语洗澡,这种药水极苦,但洗完澡后能止痒,因此妙语晚上可以好睡。为了不让妙语的饭菜沾到油水,子蓠亲自在厨房中监看厨子做菜。她在阿哥府上时常出入,偶尔见到十四阿哥和大福晋也只是行个问候礼,并无别的话说。一来二去,府里的人也见怪不怪了。 大福晋的贴身丫环名唤细娟,大福晋有什么事都是与她商量。大福晋见子蓠天天在府里走动,十四阿哥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心里憋着无名怒火。细娟最能察觉主子的心情,这日独主仆二人在房间的时候,细娟便大胆问:“福晋这几日吃得少,难道身上不舒服吗?”福晋听罢叹了口气:“哪里是身上不好”细娟便明白了,试探性地问到:“什么事,若细娟能给福晋消愁,细娟就是赴汤蹈火也会去做。”福晋听了这话,就说:“你打我做小姐时就伺候我,我们还有什么话不能说。也不为别的是,只这个庶福晋的妹子常常在府里走动,阿哥瞧他的样子甚不对劲”细娟边替她捶肩捏背边小声说到:“要不让奴才给她提个醒,也让她收敛些,知道自己身份”福晋:“也是,瞧她那个姐姐不懂事的样,也该让她明白自己的身份。”细娟答应了这事。 妙语得了妹子无微不至的照顾,又天天有她说些宽慰的话,身体一日一日渐好了起来。子蓠一面差人回家说些好消息宽慰父母心,一面更加费神照顾。 这天她正拿了草药往厨房去要煮水,路过假山的时候让细娟拦住了路。细娟瞅了四下无人,便上前来。细娟:“二小姐又要煮水?”子蓠知道她是明知故问,不过也应了。细娟又阴阳怪调地说了别的话:“眼见这庶福晋一天天好起来,小姐还打算在这住到几时才是休?”子蓠听她的口气,猜她一个下人断然不敢说这样的话,必是主子指使才敢这么大胆。子蓠到这好些时日,亲眼见姐姐在这的处境,有夫无人问,病来自生死。若是她也显得软弱可欺,这府里上下必定认为姐姐娘家无人,因此须要给些厉害给这些人看。这细娟正是自己撞上火枪口的猎物,子蓠岂可放过。 “姐夫尚未下逐客令,你这奴才好胆子问这话!”子蓠的脸色骤变,吓了细娟一跳。细娟支支吾吾又说到:“我是看庶福晋身体渐好”“‘我?’在我面前你竟敢自称‘我’?我到底是你主子的妹子,也算你半个主子,你说话也忒放肆了点!”这话更把细娟原来那嚣张气焰吓得缩了回去,来前她怎么也料不到这二小姐竟这般硬。细娟这回早无话可说,子蓠却抓住机会不放,继续说:“一个奴才也竟敢这么放肆地跟主子说话,想必是瞒着大福晋做了不少勾当。我今天必要揪着你到大福晋那里,替大福晋抓出你这仓鼠。”子蓠说着也不管草药要煮水,揪着细娟就往大福晋的房间过来。细娟听她好厉害的嘴巴,原来是给大福晋来教训来的,却反被她揪着。 大福晋从窗里见子蓠揪着细娟往这边过来便急忙出来。子蓠先行了礼,大福晋:“这是怎么回事?大胆的奴才!”她厉声呵斥细娟,细娟这下人只得受着。子蓠:“方才这奴才问我几时离府,我心想这话她问的太无礼,胆也太大。想必她早就干了些吃里扒外的事也说不一定,所以拉她到福晋面前来,交由福晋审问。”福晋听完,心里确实憋着十分的怒火,但不是因为细娟,而是这位喧宾夺主的子蓠。“狗奴才!”福晋气得只骂出了这句话。子蓠也不再说别的,只要把细娟揪到福晋面前,当着她的面将细娟数落一通就达到目的了。 子蓠也没把这事告诉姐姐。福晋当然不会把这事跟胤祯说,她再见到子蓠时虽有怒火,但只能忍着。子蓠再见到福晋时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她在家里就是当太岁养的,脾气一旦练成便很难再改。再加上她跟着松鸣鹤学的六年中见了不少世面,有时好些大官要员都要好言请松鸣鹤。无形之中,师父那种不拘权贵洒脱之气影响了她。因此她见阿哥也好德妃也罢,总是平时姿态,并不觉自不如人。大福晋向来贯用家世压人,本以为对付这个也一样又用,却不料碰上个不入风气的硬石头。她并不怕你,你又不能真将她如何,那便只有干气发火的分。 妙语和子蓠两姐妹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亲近。妙语在家时总认为妹子是个木讷不知事的人,因为父母对她的过分疼爱而心有不满。家里人都说妙语的名字取得合她的人,长着一张利嘴。她经常把自己的利嘴用在妹子身上,出了家门就不敢说了。倒是妹子,小时候总显得有点木讷憨傻,谁知长大了出了家门反而沉稳精灵。想到两人小时一张床上打架的情况,妙语总是感到羞愧,说到底疼自己的还是自家妹子。 这一年是康熙四十五年,康熙皇帝五十三岁,子蓠未满十七。皇太子胤礽已立三十二年,然而愈加骄横跋扈。因而朝中诸阿哥似乎都能察觉到一股废储的风,都积极各自活动。 第二十三章,钦天监官面前小试身手 十四阿哥将钦天监的教士白晋请到自己府上,以示友好。。。因为他知道皇上对这些钦天监的教士很亲近,当年的顺治帝在立储时就是因为听从了钦天监汤若望的意见而立了皇三子为储君。因此十四阿哥对这位传教士甚是恭敬,好不容易将他请到自己的府上。但他对自己能够立储并不抱希望,他这么做全是为了八阿哥在网络党羽。只要八阿哥登极,他至少也是个亲王。 白晋是个传教士,也是个识趣的人。皇帝器重他们是因为他们懂得西洋天文算术,若是他们要卷入立储事情中,下场和其他人没有区别。胤祯既已经准备支持八皇子立储,但凡他认为有利之事都愿意一试。他几次请白晋来府上,白晋实在推辞不过,只好过来一次。 胤祯本来对天文算术并无兴趣,但为了跟传教士们套近乎也学了些皮毛。他将白晋找来美其名曰探讨算术,实质性说不出什么,所以白晋一到府上就避开学术只是请他吃吃喝喝在府上逛逛。胤祯一开始没说立储的事情,白晋在阿哥府上待了一会,不见他提算术事情,觉得没意思,想离开。 胤祯心想第一次只是让他认个地方,将来还有机会细谈,所以先把白晋送出去。府里有个自作聪明的下人知道白晋来了,想帮主子讨好,想了个馊主意。不知从哪找来两个假冒文士立了根杆在院里想要测杆长。当时正是正午,太阳当空。 白晋从客厅出来,果然被这群人正在做的事情吸引。因为小厮事先并没知会过胤祯,他心里也很是纳闷。两人走过去一看,两个穿着长衫文人模样的人正围着长杆转。当时正是仲夏季节,又是正午,长杆影子极短。除了两个长衫主角,典卫连礼仪也不要并几个下人围着观看。白晋:“他们在做什么?”胤祯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还是去找人的那个小厮邀功似地回答,“我们正测这杆长多少呢。”白晋心里暗笑,在一边准备看他们用什么神通的办法在这个时候将杆长测出来。 去找人的小厮因为时间紧急,出了赏银找学过几何的人。两个生计潦倒的大胆书生一听说有银子,仗着自己道听途说一些关于几何事情便敢收了钱跟着小厮过来糊弄。他们本来是想也不过是糊弄,人家说立杆测影能测杆长,所以装作内行竖了根杆子在院里故作玄虚。杆子立起来,影子极短就罢,真正难办的是他们一点不懂。人家说用影子测长度他就立杆,没有影子测不出能说出个所以然也好,但他们愣是绕着杆子转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子蓠恰巧刚服侍姐姐休息,见这情况也站在那里看着。听到小厮回答说测杆长,不禁哑然失笑。白晋见她暗自发笑,问道:“这位小姐,你在笑什么?”隔了六年,她认不出子蓠,子蓠却认得他,但一时没有叫开。子蓠走上前去:“我倒有一个办法测这杆长有几何。”白晋抬头看这杆高有两楼,她断然是不能爬上去测的。胤祯也心里纳闷,她怎么对这个还有兴趣。子蓠看众人皆是不解的目光,继续说到:“只要将这长杆放下来测不就完事了吗?”众人还当她有什么好计策,听她这么说,顿时一片嗤笑声。白晋听了也大笑了起来:“若要测山之高,也要把山放倒吗?”又是一阵笑声。只见子蓠不紧不慢又说:“只要有日影,高山何须放倒。只是大人也能看见,现时日照当空,哪里投下影来。这位公子要现在测杆长,恐怕才是比放倒高山更可笑。”子蓠这一席话全然不顾阿哥面子,然而这十四阿哥心里不仅没有一点嗔怪,反而愈加喜欢。白晋又问:“若有日影,当如何做?”子蓠便将那位公子放在一边的短杆立在长杆旁边:“若有日影,只需测这短杆日影之长与长杆日影之长。再将短杆之长乘长杆日影之长,再比之短杆日影之长,便可得出长杆之长。” 听到子蓠的回答,白晋不禁大吃一惊,这是用了相似三角形的原理。自他到本朝来,能知几何的人为数极少,更不谈一个女子。于是白晋问胤祯:“这位小姐是”胤祯恭敬答到:“此乃庶福晋之妹,当今刑部侍郎虞铨大人之令爱是也。”白晋大惊:“莫不是子蓠小姐?” 子蓠这才恭恭敬敬上前道了个万福:“子蓠见过大人。”胤祯叫这情况弄得云里雾里,他们一个是钦天监传教士一个是刑部侍郎之女,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会认识?白晋稍解释一下他才清楚,真是看不出这虞子蓠不仅相貌出众,才学也是一流。 本想就走的白晋碰上虞子蓠后又在阿哥府坐了许久,跟虞子蓠一番谈话后才知道她真是将自己送给她的《几何原本》学了,而且又学了其他好多东西。白晋惊叹连连,当年他以为她只是一时好奇,没料到她竟是真的学到现在。虞子蓠只是有问才答,松鸣鹤教的好多东西她并没讲出。但已足够让白晋佩服。一直到日斜,子蓠要去照顾姐姐白晋才不得不离开。 这事在阿哥府传开,都说庶福晋的妹妹懂得许多知识,连钦天监的白大人都佩服。传到大福晋耳朵里,自然不是好消息。她本就对庶福晋这个妹子不畏惧自己感到不快,现在听说她还认识钦天监的传教士,这就了不得了,阿哥还要拉拢那帮洋人,自己总不能拿他们开刀吧。也该是妙语命中得此妹妹之福,只因她的才学际遇,让自己在阿哥府里总算有点脸面,不至于像先前连个老奴都不如。 白晋回钦天监后忍不住将这事说给其他人听,其他人多是持半信半疑态度。 妙语脸上的水泡已经结痂,子蓠前后在十四阿哥府上将近待了半个月。她知道这里毕竟不是自己家,不能待久,否则对姐姐也不好。因此子蓠向姐姐提出辞行。 妙语让子蓠坐到床边来,拉着她的手:“小妹,姐真不知该说什么”子蓠觉得姐姐自从出嫁就如变了个人,变得柔弱,似乎总需要人保护。“你要说什么就见外了,什么也别说。我要有空经常来看你,绝不叫你冷清。”妙语点了点头,眼眶就红了。她将子蓠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悄悄说到:“快三个月了。”子蓠一惊,问:“跟姐夫说了没?”妙语惨淡地摇了摇头:“刚知道怀了胎就出了这事,他再没来过这里,所以一直没说。”子蓠这时也不好再说什么激愤的话,毕竟姐姐还要和他过下去。于是子蓠说到:“现在都好了,你安心养胎,我指着看这孩子生出来有没有点像我这小姨呢。”妙语点了点头,又嘱咐了两句在家要孝敬爹妈的事,子蓠就离开了十四阿哥府。 第二十四章,笼翠观道士 临离开之前,出于礼节,子蓠去向十四阿哥和他的大福晋辞行。十四阿哥一听她要走,心里若有所失:“你姐身子才刚见好,要是家里没什么事也可在这里多住些日子,陪伴妙语。”坐在旁边的大福晋心里十分清楚阿哥的意思,但又不好公然和阿哥说反话,于是说到:“再多留点日子也是好的。”子蓠也清楚这是福晋的反话,但表面上也客套了一番:“因为姐姐生病,不得已在府上叨扰许久。蒙姐夫和福晋包容,又多加照顾,子蓠甚是感激。现今姐姐病体渐好,若还在府上打搅,实在过意不去。”胤祯还想再说什么时,福晋先一步说到:“既你去意已决,想必也是挂心家里。等你有了空闲,再来这玩。”子蓠于是起身谢道:“谢姐夫福晋多日照顾,子蓠就回去了。” 知道妙语身体恢复又保住胎,虞家人都很高兴,子蓠自然成了大功臣,愈加在家里没人敢管。 子蓠到阿哥府去照顾妙语,芳音没有跟去,无聊了好长时间。见子蓠回家,早想把搜罗的新奇事告诉她。但碍于老爷夫人在场就憋住不说。 杜夫人见她瘦了些,直心疼到骨髓里。摸着变尖的脸颊,一边嗔怪她不知道爱惜自己一边让老妈多做些滋补身体的羹汤。“小妹不在家时,娘总念叨。”嫂子高云霭笑着说。“她跟那牛犊一样,健康得很。”虞赫也忍不住插上话,母亲实在是太宠她了,一点不像平常人家的孩子,竟是比皇宫里的公主娘娘还好命。“你们不注意看,去前这手腕骨头哪有这么凸,现在一摸,一点肉也没有。”“我们哪有娘细心,小妹少了根头发都知道。”虞赫笑着说,子蓠也笑了,眉目明亮,皓齿微露。 从父母哥嫂那里解脱出来,芳音将她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小姐,我探到一件奇事。”“什么奇事?你夸大了些吧?”子蓠见她眼含玄机语带神秘样子。芳音摇了摇头:“真是奇事。城外有个道观,叫做什么笼翠观。观前有棵老杏树。原先到观里求签的都说不灵验。因此观前冷清。但是近来竟热闹起来,发明了一个往老杏树上挂心愿条的法子,去的人都说有求必应”“哪里听来这些无稽之谈,难不成老杏树一夜修炼成精了。”子蓠只是不信。芳音惊愕地看她:“小姐怎么知道?观里新来一位天师,人都说是这位天师将老杏树点化成精。小姐可别不信,若想要心愿条应验,还要这位天师亲自在上面加红才行。没有红印的都不成。”芳音越说越玄乎,子蓠不想搭理她,转身要回房看书。芳音拉住她:“是真是假,小姐去看看不就知道?反正先生现在也不要检查功课。”被芳音又拉又说,子蓠终忍不住好奇心驱使,让她到后院拉马。 两人纵马出城往笼翠观去。 “小姐,公子要知道我骑他的马非重罚我。”芳音骑在马上忐忑不安说。“就说我指使的。”子蓠的马毛色黑亮,四蹄生风,比芳音骑的虞赫的马强不知多少。子蓠说得轻松,虞赫本就溺爱她顶多说她两句,但是芳音一介下人,真被发现免不得一顿罚。 两人女扮男装,穿着马褂出来。子蓠策马狂奔,不觉心胸开阔,酣畅淋漓。芳音在后头一个劲叫她慢些,一来跟不上,二来怕她不小心有闪失。 子蓠远远看见山脚下的道观,背靠着淙淙山间,绿树掩映。此处人烟稀少,道观孤零零处在山水绿树间,倒很有几分超然逸凡的感觉。芳音气喘吁吁赶上来,指着观前的杏树告诉她:“那上面红红的便是心愿条,都是灵验的。”“我倒想瞧瞧这位天师有什么本事,把老杏树点成精。”子蓠下来牵马朝道观走去。“这可不行,天师不见人的。凡是要点红的条子都要先交供敬天尊的香火钱,交了钱的还要看机缘才能点上。”“这还成了赚钱的事了?”子蓠不听芳音的话,铁定心要见这个天师。 “这位天师还会吟诗作对,城里有好些风雅的达官公子也会到这来。天师与他们谈诗词时,小道们会在中间放个屏风,也只能听见声音见不到面。”芳音说。“一个道士能做什么诗?就怕他糊弄人从魏晋人那里抄些人所不知的游仙诗。”子蓠边说边将马缰递给芳音让她去拴马。芳音本怀着虔敬之心来,却听见小姐如此不屑一顾,有些不高兴,怏怏地拉马去拴。 道观现在人并不太多,只几个妇女在前面的香炉上香。子蓠来到那棵老杏树下面,现在六月时节,正是杏子熟透的时候。子蓠看那上面垂下来的心愿条,写甚的都有。一枝熟透黄红色的杏子正垂在她头上,一路骑马奔过来,子蓠有些口渴,便伸手摘了两个往嘴里塞。“小姐!”拴马过来的芳音见她摘神树上的果子,想要制止,却已经被她咬烂了。“神树的果子怎么能吃呢?”芳音小声地说,正在上香的几个妇女看得清楚,站在那里怨气冲天地看着子蓠。 子蓠并不理会,径自上台阶往殿里去寻芳音说的那位天师。子蓠一进大殿,看见两个道士,一个正在给香客解签,另外一个在做些擦拭工作。殿上供奉着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三清尊神。芳音跟着她进来,向着三清尊神恭敬地拜了三拜。 “敢问道长,天师这会在哪?”芳音唯恐子蓠出言冲撞,于是抢在前头问。“静虚师父正在无为殿会客。”道士告诉她。“可是谈诗的?”子蓠问。道士见她气势颇盛,又出言无敬,不大情愿地说了声是。“那正好,我们也是来听天师高教的,能否引我们过去?”道士极勉强地引导她们过去。 第二十五章,不期遇故人 这观里红墙绿树,凉意袭人,是个惬意的地方。。。子蓠跟着道士只转过一条长廊便到了无为殿外,道士引着她们进去,已有一位公子带着仆人在那里。一道屏风隔在中间,里头是静虚道人,外头是客人。道士给她们搬了两个椅子,拿来两个茶杯,与早来的公子一张桌子坐下。 子蓠坐下,芳音侍立。子蓠瞧了一眼那公子,面如桃花,眉目清朗,白灰色长衫,蓝绿色马褂。正应了白居易的那句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见子蓠坐下,他有礼貌地向她微微一点头表示见过。子蓠也一笑点头,两人便听起静虚道人的高谈。 “自古作诗,不过两派。没落尘世者,或超凡脱俗者。尘世之人往往被欲望所役,囿于情欲或拘于俗事,其诗多俗气。超逸之人则身在尘世而心游天外,其诗多超然于物外,不拘于人情也。”听他这番话,子蓠忍不住就想开口,却被旁边的公子先说。 “依道长所言,超逸之人不拘于人情,则是太白酒仙也算不得超逸之人。”只听他明明是反驳道士的话,却出言徐徐,容貌和常。子蓠暗思,这人的脾气应当不错。“太白酒仙如何不算超逸之人?观其诗作,恍如天外来客。”道士驳他。“如何能算超逸之人,云想衣裳花想容,这诗照道长刚才的说法怎能算天外来客?”子蓠紧接着道。且不说旁边的公子见她生得清秀目光机灵,单说屏风后面的道士听到她这犀利的话,不觉有些心里不安。此人口齿伶俐又气势强盛,看来并非来讨教之人。于是故作谦虚:“此是贫道之愚见耳。”“道长过谦,小生听闻贵观心愿条要有道长加红方能灵验,而这加红又需交香火钱。既已超凡脱俗,何必再食人间烟火?”子蓠这话一出,四下皆惊愕不已。芳音一个劲拉扯她的衣襟,那公子也惊讶地看着她。屏风后面无声,芳音猜想道士是被她气死过去了。接着,子蓠看见屏风上刚才盘坐的影子站了起来,来的这个伶牙俐齿的人惹不得。这口气这态度,俨然是个太岁爷。 “贫道还有些事,请贵客随意。”道士要走,子蓠哪里肯放过,一下转到屏风后面,跟那人照了个正面。这道士看起来年纪尚轻,瘦削的脸,高颧骨,跟自己大约差不多年纪。子蓠一下愣在那里,好面熟的脸。道士匆匆走了,子蓠还要紧追不放。芳音怕她生事,赶紧跟过去。 殿里留下这对主仆。“刚才那人真是伶俐,一点都不客气。”仆人对少爷说。那少爷笑了笑:“好个机灵的人物。我本以为这道士能说出什么与常人不同的见解,谁料是这个样子。”“还不知道刚才那位追过去要搅出什么乱子来呢,看样子也是哪个大官家的公子,不然谁敢把道观掀了。”仆人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那公子只是淡淡一笑,虽然也是高官之子,却和一般的纨绔子弟不同。 子蓠溜出去找了半天也没见到道士的影子。“小姐,天师你也惹了,不要再追了吧?”芳音环顾四周,静悄悄只有树影在动,偌大一个院子哪里见到人影。“我看他好眼熟。”子蓠自言自语地说。“咱们快回去吧,别等城门关了,在这外头给狼叼走。”芳音一个劲催促,子蓠又在道观里转了两圈才心有不甘地回去了。 话说子蓠走后,静虚道士才从柴房里出来。他倒不是怕子蓠打他,而是担心她认出他。 骑在马背上子蓠一路摇摇晃晃,落日霞晖披在她身上,镀了一层金。芳音见她从道观出来一直神魂不定,以为是中邪了,不停地跟她说话,她就是不理。一直到进了城门往家去的路上她才猛然一呼:“我知道他像谁了!”“像谁?”芳音好奇地问。“像杜振声!” 静虚道士确实是杜振声。自从六年前因为子蓠落水的事情被祖父母痛骂一气之下离开家后,他一路乞讨,想去找那位不负责任的父亲。父亲没有找到,自己却被人贩子抓住。好运的是,人贩子将他卖给了一户家境较殷实的人家。这户人家生了九个女儿,一直想要个儿子一直没要到。四处打探有没有人愿意把儿子过继给他,偏偏那地方最盛产女子,道士说那原是女儿妖的地盘,水土专养女儿。没法子,只得暗地里托人和人贩子联系,只要一个儿子。人贩子把杜振声带到他家时,他觉得杜振声已经这个年纪必然记得家里许多事,因此没有收做儿子。但又见他实在可怜,便从人贩子手里买下来,也当做儿子养着,没让他改姓。老爷夫人对他都极好,姐姐妹妹们也不欺负。杜振声从小受白眼惯了,得到这些人的疼爱,自愿认那老爷夫人为父母,改名作徐振玉。后来当地连年天灾,本来殷实的家境也变得不景气。再加上老父老母体弱多病,家里渐渐贫困。要说杜振声的读书天分,确是极高。到新家的第三年便一考中了举人,全县惊动,这个女儿县出个男孩都难,更别说出了举人。养父母很高兴,当地群众县官给他凑了第二年进京参加会试的钱。但正好碰到养父病重,没有考成。过了两年,再次准备进京参加科考。因为盘缠问题,杜振声很早五月就来到京城想边读书边做点事凑够考试的钱。刚来时寄居在笼翠观,后来观主厌烦又生活困窘,才想出给心愿条加红的办法。刚刚情况好了些,虞子蓠就来捣乱了。 虽说女大十八变,但是杜振声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好不容易找到份谋生的差事,这姑奶奶来这一捣乱,估计又有变卦。况且杜振声并不想再跟杜家有瓜葛,因此当天晚上就卷着包袱逃走了。 子蓠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向母亲询问关于当年那位表哥失踪的事情。“也要怪你二舅太狠得下心,到底是自己的骨肉,就这么放任不管怎么行呢。”子蓠没有把在道观中看到的事情告诉母亲,只等着第二天再到那里弄个明白。但是第二日再去的时候,人已经走了。她越发断定那个就是当年失踪的表哥。 第二十六章,花落愁伤病女子 虞铨有个长兄名虞镛,考了三次科举才谋了个知县的职位。。干了七八年,父亲虞绍儒的旧下有发达的想报答虞绍儒的提携之恩,因此帮忙给虞镛找了个京差,做了顺天府治中,是个正五品的官职。虞镛为人读书资质不高,也不善官场交通,能得这么职位完全靠父亲的关系。他为人倒是老实憨厚,极重孝道。他夫人是林氏,生有两男三女。一个儿子考了举人就到吏部报到去了,另一个儿子不喜读书在江浙一带漫游。大的两个女儿皆已出嫁,剩下一个最小的女儿叫舜英,仍待字闺中。 虞舜英与虞子蓠杜秋儿同生于康熙二十九年,三个人连着三个月份。杜秋儿生于七月,虞子蓠生于八月,虞舜英生于九月。虞舜英自娘胎出来就身体羸弱,时常有些小病。五岁那年得了场感冒,从那时起就落下了个怕风的毛病。时常虚汗冒出,炎热天气也觉得冷。风一吹就要打喷嚏,常常觉得疲乏无力。十二岁那年又得了场重咳嗽,治了一个月不见效果,眼看不行,虞镛托人访来个名医才治好。因此她住的地方,总是门窗紧锁,一丝风也不放进来。 虞舜英自知自己身体虚弱,总有朝夕不保的感觉。因此性情多愁敏感,常常锁在房里,一日到晚不与人说一句话也是正常。林夫人看在眼里,只有叹气,也没有别的法子。那日在妙语婚宴上见到侄女子蓠生龙活虎,心里更加羡慕。 暮春时节,因风凉且柳絮飘飞,虞舜英又是将自己锁在房内。院里草绿花开,似与她一点不相干。这样生机勃勃日子里,连笼里的鸟儿都不如。才十八岁的年纪,虞舜英常常想到生死的事情。她有时觉得了无生趣活着真不如一下闭眼就魂飞到那不知的世界里,但人总有恋生之情,她每日就在这种惆怅忧闷中过。 一日下午,虞舜英方才小憩醒来,丫头正在房中纳鞋底。屋内香炉香气氤氲,舜英穿起衣服下床来。虞舜英问丫头:“春天可是要到了?”丫头只当她是开玩笑,答道:“这会立夏都过了,小姐才问春天。”虞舜英听了不信,就要开窗去看。丫环连忙将一件厚厚披风拿来披在她身上:“这会还凉得很得,小姐要仔细些。”虞舜英难得将窗子打开,窗开处,一阵风吹入,她顿时觉得冷得发颤。丫环连忙上来要掩窗,舜英摆摆手,“我想瞧瞧外面。”向窗外看去便是后园,园中有个小池。池中水色青绿,荷叶平铺其上。池边草儿青青,尽显茂密向上之状。园中桃花已落,叶子发得满枝都是。另有两株茶花,往年大朵红花开满枝头时,甚是美丽。此时枝头也只剩几朵残黄的,落地的都烂入泥中。 舜英见此景象,不禁想到自己。自己这身病痛,恐怕不久自己也要像这些花一般凋落,身陨黄泥。丫环见她呆立窗前,眼睛红红,知道她又伤感。“小姐还是关上吧,风吹着对身体不好。”舜英便移了步子,丫环上前将窗关紧。她轻移莲步走到书桌前,丫环知道她要写字,忙给她研好墨。虞舜英刚才见了那暮春残败之景,触景伤情,提笔写下一首绝句: 小窗偶启日黄昏,病体依轩向小园。花死方知春已过,黄泥烂处是香魂。 写罢搁笔,已是满脸泪痕。丫头不知怎么宽慰,急得也哭起来。夫人林氏过来看她,在门口听到哭声,以为是出了事边问边疾步进来。进来一看,主仆二人抱在一起痛哭。 “这又是怎么了?”林氏心里沉重过来,看见桌上的绝句,不觉心惊肉跳。尤其看到“花死方知春已过,黄泥烂处是香魂”一句。这可怜的孩子,竟然有这样想法。 虞铨夫人有时会过来这边看看,林氏就将那绝句的事情告诉她。杜夫人听了也唏嘘不已,她连嫁人都还没有,若是真这么小年纪就有不好的事,别说做父母的肝肠寸断,就是她这做婶婶的也要心疼死。林氏但凡说起此女便泪如雨下,每日看她虚弱忧闷,真是心如刀割。说起女儿,林氏忍不住羡慕杜夫人。“我家舜英要像子蓠那样生龙活虎,叫我们夫妇倆舍掉这家业也无不可。”杜氏也有三个儿女,自然知道做母亲的心情,宽慰她道:“舜英的病这么多年不好,只是没遇见好医生。要是遇上医术高明的,吃几剂药也就好了。”“自她有病,我们不知找了几个医生,有名没名的都来过。都说是太阳病,却总也治不好。”林氏说着眼泪又下来了。杜夫人小声道:“那有没有去问过半仙?会不会什么不干净东西缠着她不放?”“怎么没问?每回去说的都不同,她房里光挂的辟邪平安符都不知有多少。我这些年是逢庙便拜,只求她能够好起来。”“就是这样也急不得,你多让她放宽心,别总想着这事。这身子有时就是奇怪,有时你越想着它有毛病它就是没病也要有。”“我说也是这个理,不止我和她父亲劝她,她哥哥姐姐回来也是这样说。只是这孩子本来心眼就紧,自己总待在一处就更要乱想。”“既是这样,你让她来跟子蓠一块。子蓠最是闲不住的人,没事也要找事来做。让她们待一起,舜英有伴说话心也宽些。”林氏不大好意思:“这不是麻烦你和二叔么”“这是什么话!都是一家人有什么麻烦不麻烦,妙语出嫁,家里忽然少个人还不适应。云霭在家带孩子也觉得无聊,舜英过去正合适。”杜夫人一起这个想法就认定,让林氏跟舜英说好就直接过去。林氏杜氏都出身书香人家,两妯娌关系也一直不错。杜氏说这想法林氏也觉得可行,但这还要跟舜英说过看她的意思才行。 舜英听完母亲的话犹豫不决。“婶婶自然是好意,只是我去要给他们添麻烦。”林氏笑到:“你叔叔婶婶都是极好说话的人,我既和你婶婶说好你又不去,这要叫他们多想的。”舜英坐于床头,思索一番,仍是不能决定。“不知那堂姐”林氏只听这半句就知道她犹豫的意思,笑起来:“你是怕子蓠不好相处?只管放心,你虽称呼上叫她堂姐,其实她只比你大一个月。你们一样年龄,应该最谈得来。况且她性格开朗,我听你婶婶说她还懂得许多东西,说是什么算术?我不知道,想来也读了不少书。你到那里闲了还可以跟她作诗写词什么,我不懂你们这些文雅消遣。她家还有个嫂子,也是知书达礼的。”舜英听母亲把这堂姐夸得这么好,不禁想见其人。 第二十七章,柳丝姑娘进虞府 临去虞府前,林氏里里外外替她收拾了很久。虽然两家都在京城隔得不远,但出行还是十分隆重。虞镛亲自送女儿到弟弟家,夫人林氏嘱咐了许多话。装了许多衣服,将常吃的药方交给随行丫环。虞舜英出行那天正是仲夏,空气闷热,她还穿了三件衣服。 “到叔叔婶婶家一定要懂规矩,见了长辈要有礼,姐妹相处也要和睦。也不要像家里一样懒散,小事不要麻烦叔叔婶婶,要是身体不舒服就让雨燕回来报信”出门时林氏又唠唠叨叨说了一堆,舜英频频答应。虞镛见夫人说着眼眶含泪,不耐烦道:“舜英又不是出远门,只隔着几条街,你想看她时也没有不方便。二弟是自家人,你嘱咐这么多做什么。”说着让舜英上了马车。林氏又嘱咐随行丫环雨燕:“你要仔细照顾小姐。”“我知道的,夫人放心吧。” 马车起行,林氏在门口泪眼汪汪望着。可怜父母心,只不在身边就要百般挂念千般嘱咐。 杜夫人这边早让人将妙语住的房间收拾出来给舜英留着,也跟子蓠高云霭说过,两人都很高兴。两家相隔不远,一会虞镛就到。 “老爷夫人,大老爷和舜英小姐到了。”家奴进来通报。虞铨杜氏边让人将客人接进来边迎出来。芳音知道消息兴冲冲跑到翰墨斋来叫子蓠,高云霭闻讯也抱着孩子出来相迎。 虞镛舜英已进仪门。虞镛已是知天命年龄,身体微胖,穿一身青绿色长袍。身后的舜英则里面穿一件青白色窄袖衣服,外套一件黄色白边坎肩,身上还披着件夹毛粉色披风。 “兄长别来无恙!”虞铨夫妇出来相迎。“正衡别来无恙!”两兄弟拱手作礼,杜氏高云霭也向虞镛道了个万福。“弟妹侄媳别来无恙。”虞镛欠身答礼,随即将身后的舜英唤上前,“快见过叔叔婶婶和嫂子。”舜英遂上前恭敬一一行过礼。虞铨杜氏都见过舜英,高氏是第一次。 几人准备进客厅时,虞子蓠赶出来了。 她今日上身穿的是件红边白底蓝花大袍,下身淡黄色裙子。脸上神气清爽,兴冲冲与芳音一同出来。她一眼瞧见虞镛身旁站的女孩,那女孩脸蛋尖尖,柳眉杏眼。只是脸上没什么血色,再看她虽穿得多,却仍看得出是极瘦的。杜氏正要叫她上来见过伯父堂妹,虞子蓠已经笑吟吟上前。“子蓠见过伯父。”她恭恭敬敬向虞镛道了个万福,又转向舜英,“见过妹妹。”舜英已偷偷看了她一会,母亲说的果真没错,这堂姐真是长得好机灵。见子蓠向她问好,舜英忙回了个万福。虞镛笑道:“这就是子蓠了?几年没见,长这么大了!”子蓠只是笑笑,对父母说到:“我先带舜英去看看房间。”杜氏心想舜英刚到也必是累了,就答应由子蓠带她过去。 虞铨夫妇同虞镛到客厅说话,高云霭同子蓠和舜英到房间来。 舜英常年少出门见生,这时到虞府见了子蓠等,只是拘谨无话。芳音帮着雨燕提行李,问到:“你叫什么名?”雨燕跟舜英一样少见生,听到芳音问话,只是小声答了句“雨燕”。芳音不满足,接着问,“是哪两个字?”雨燕红了脸:“‘雨水’的雨,‘燕子’的燕。”“哦,我叫芳音,‘芳草’的芳,‘音韵’的音,是我家夫人取的。”雨燕点了点头,两人就算认识了。子蓠知道舜英拘谨,借着芳音雨燕的话笑着说到,“你们知道芳音原来的叫什么名?”舜英微笑着看了看芳音,那苍白的脸色上终究是有了些容光。“我也忘了呢。”高云霭笑到。“叫‘五丫’,我娘说这名不好,五丫五丫,叫起来像叫乌鸦。才把她这好名改作芳音了!”说得几个人都笑起来。 舜英来到叔叔家,开始有些不适应。虞铨夫妇知道她身体有病,特意在她房间加了两床被子。杜氏又特别嘱咐子蓠多跟她说些话,偶尔带她出去散散心。在叔父家待了几天,舜英渐渐和子蓠云霭等人熟悉起来,虞赫有空时也会过来问候。 舜英从家里带来药方,隔几天就要煎一次药。这天晚上戌正一刻,雨燕从厨房端来药,虞子蓠知道后跟雨燕一起过来。 舜英体发虚汗,手脚冰冷,裹着被子正在床上躺着。头发松散,发髻落在枕头上,面无血色。她听见子蓠的声音,唯恐这样失礼,挣扎着要起床梳头发,子蓠雨燕已经进来。 “小姐要找什么呢?”雨燕见她坐起来便放下手中之药问。舜英见子蓠已经进来,不好意思说到:“这样子让姐姐见笑了。”子蓠打小就不太注意这些,要不是舜英说起,她还真不知她挣扎起来是为什么。“这有什么,在家里谁管这些呢。”她边说边坐到床边,看到舜英面色苍白,又碰到她的手凉得像冰,不觉大吃一惊。“这可怎么办好?我去找大夫来。”她说着就起身要出去,舜英叫住她。“姐姐莫急。我这是老毛病了,今夜犯明日好,吃过药就行。”雨燕也说一向是这样,见了许多医生也是这个结果。子蓠遂返回坐下。 她握着舜英的手,瘦得尽是骨头,不觉一丝心疼。“咱们年纪差不多,往后你叫我子蓠就行。叫姐姐倒显得隔阂。”子蓠略带感伤说。舜英见她进门时脸上还高兴,看到自己这模样后就惆怅起来,知道她是同情自己,心里很受感动。“你这病可有什么确切说法吗?常常吃药对身体不好。”子蓠正说着,雨燕就把药端过来了。舜英接过药:“来看的大夫多说是太阳病,也有的说是阴阳失调。开的方子也差不多,桂枝附子两味药是必有的。吃了好多年,有时见效有时没有,总之是吃一日算一日。”舜英说完便用汤匙趁热喝药。子蓠听了这话,心里颇为难受,看她瘦成这样,不知受过多少罪。“你别总想着这事,人只要心情开朗身体就会好起来。我看今夜满天星,明日必是个晴朗天气,我们出去逛逛如何?”舜英心里不知自己的病明日会不会好转,但是子蓠盛情又难以退却,故而脸上有些犯难。雨燕察知她的意思,对子蓠说到:“子蓠小姐,我家小姐这病有些怕风。”子蓠笑到:“穿多些就是,出去散散心心境会开阔些。”舜英雨燕两人听她这么说,只得答应下来。 第二十八章,什刹海观莲节 第二日一大早子蓠就将芳音唤来,叽里咕噜说了一阵,芳音直高兴点头着出去了。>? 舜英平日在家起得较晚,来到叔父家后生怕遭人笑话,也早早起来了。雨燕正端水往舜英房里去的时候正看到芳音兴冲冲从子蓠房间出来。“芳音!”雨燕叫她,“早啊!”“早!问舜英小姐安!”她说着就飞也似的出去了。雨燕不禁纳闷,这主仆两人都这样风风火火。 “小姐,我准备了件厚些的披风。”雨燕说。舜英昨晚吃了药,现在觉得舒服许多。“不要那披风了,夏天还披这个出门恐怕要惹人笑。”“身子才是要紧的,人家笑就让人家笑去。”舜英直摇头:“今日觉得舒服很多,不披它了。”雨燕见她执意不要,只得又收起来。“小姐你说这子蓠小姐要带咱们去哪?”雨燕问。“我也不知,她是个热心肠的人。你昨晚不该提我的病才是。”舜英边说边下床来,雨燕忙将衣服递上去。 舜英确实极瘦,只穿里面单件薄衫时,身上骨头突兀,整个人细如柳丝。雨燕见她不要披风,特意找了件秋袍给她。人是极瘦,头发也不浓密,梳起高髻来不见很多。雨燕挑了一枝晶莹剔透的木槿花簪子插在高髻上,病态中的舜英别有一番柔弱不胜之美。因她身体不好,从小也不用铅粉胭脂,素面干净也自风流。 吃过早点,子蓠便来邀舜英出门,杜氏不免又嘱咐一番。子蓠连连答应着出来,舜英已经出了房门,雨燕仍是备了一件披风。“轿子在门口等了。”子蓠过来挽舜英的手。雨燕没有看见芳音,问到:“芳音不去么?”子蓠诡异一笑:“我让她办正事去了。”雨燕舜英心里一阵纳闷。 三人出门,两顶轿子已经等在门口。子蓠上了前一顶,舜英和雨燕在后面一顶。“到什刹海去。”子蓠对轿夫说。轿子行起,舜英身体摇晃,她挑起轿帘向外看去。路边垂柳浓绿,道上人来人往。行商坐贾,贩夫走卒,叫唤的叫唤,摇鼓的摇鼓。口念歌谣童子三两个摇头晃脑从桥边过,附庸风雅文士茶楼上随口哼两句诗文。偶尔一骑绝尘飞过,马蹄声散入人声。雨燕好久没见这么热闹景象,满心兴奋。 “终日锁在家里,竟不知城里这般热闹。”舜英感慨说到。“这么好的景色,真是要出来看看呢。”雨燕附和说到。 “小姐可是要去什刹海赏荷?”轿夫边走边问轿中的子蓠。“正是,不知那里今日有什么看头。”“除了荷花就是些书生骚客,从未凑过这等热闹,也不知有什么看头。”轿夫憨笑着答。虞子蓠也不怕那没热闹,没热闹她今日也要造出热闹给舜英解解闷。 什刹海在紫禁城北,因周围有十座古刹得名。元代时称作海子,明初缩小,成了前海c后海c西海三块。夏日时湖面平波如镜,垂柳婀娜,最美的是满湖荷花竟风华。 这日正是六月二十四,吴越一带将这日当做荷花生日,称作观莲节。观莲节当天,湖边满是赏荷之人,饮酒赋诗文客不在少数。虞子蓠在杭州住了多年,每年观莲节必要去凑热闹。搬到京城后第一年没过这节,今年本来还想不起,因想带舜英出去逛逛才记得。 将近什刹海,风里已能闻到一阵淡淡荷香。子蓠让轿夫在前海停下,舜英雨燕下轿来。只见垂柳掩映着高门绿瓦,这里多住着王公宗室。湖水碧绿,放眼看去皆是绿荷红莲。早有些公子带着书童三三两两在柳下拈韵填词,另有一些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在画舫上置酒游湖。舜英刚下轿时觉得风吹得有些难受,直到见此清丽景色,顿时舒服许多。三人就于堤岸上信步行走,子蓠见此情此景,不禁暗暗感慨苏东坡那两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真是写绝了。这让后来人还怎么敢再动笔咏荷。 三人正走着,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放肆笑声。子蓠舜英循声望去,四五个穿着丝绸马褂的公子哥不知说什么边说边笑往这边过来,毫无顾忌。舜英连忙回身闪避,子蓠冷笑一声才转过头。 芳音这时不知从哪溜了出来,笑嘻嘻把舜英雨燕吓了一跳。“让你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子蓠问。“都办好了,画舫就在前面。”芳音往前一指,三人看到一艘两层画舫靠在岸边。“那还等什么,舜英,咱们过去吧。”舜英奇怪:“这么大画舫是哪来的?”“舜英小姐有所不知,这画舫乃是专门租给人游湖的。”“谁人都能租么?”舜英边走边问。“也不是,这里有个不明说的规矩。其他小画舫交了钱就能上,独有几条要问身份。”芳音语带神秘。雨燕:“问身份?”芳音点了点头:“非是官宦则是富户。我报的是老爷的名号,他敢不让咱上去?”舜英一惊:“这恐怕不妥,咱们几个女流要是”“小姐只管放心,上了画舫的人互不过问来历,都只借着这画舫赏半日荷花。画舫上有咱们一处位置,互不干涉。况且有我家小姐在,都不要担心。”芳音说着笑嘻嘻看了子蓠一眼。子蓠笑道:“她说的是,咱们只借他的画舫赏荷半日,与他人互不干涉。”舜英虽心里不安,但出了门只得听子蓠安排。 四人到画舫前,船家正在招呼客人上船。芳音过去先跟他说明,船家往子蓠这边看了看,点了点头,芳音便过来了。“离船开还有一会,小姐们先上去,我买些吃的回来。”“雨燕,你同芳音一起去,莫叫芳音一个人付钱。”“舜英真是跟我见外了。”子蓠道。“这是要的,我来这本就是叨扰,再让你们这样破费我实在心里不安。”她说着就让雨燕和芳音快去快回,两人领命出去。子蓠知她性情敏感,也就不争,两人携手先上了画舫。 第二十九章,荷花仙作荷花诗 船夫偷眼这两位小姐,都是白雪堆肤。。。一个机灵敏健,有大方之气;一个柔弱不胜,有婉约之韵。船夫不禁暗自思量,这官宦人家的小姐,果真是一眼就能望出。她俩人上船,船上等候的一个侍童将她们迎入船中。 芳音办事伶俐,先挑了个好席位,就在船头。船家惯做这票生意,知道来游湖的人都有些雅兴,早将几案笔墨摆置好。船头有两个席位,另一位置还是空空,想必是那位客人还没到。子蓠舜英携手坐下,看到陆续又有几个公子哥模样的人上船。子蓠方才拉着舜英的手时不觉得她的手没有昨晚那么凉,心里放心了些。“我们在杭州时每年今日都要过观莲节,很是热闹,不想这里也有许多人来赏花。”子蓠笑到。舜英亦笑:“这样美的景色舜英已有多年未见,真要谢谢姐姐费心了。”“不是说好叫子蓠了么,怎么又叫姐姐了?”子蓠故作生气状。舜英连说忘了要她原谅,子蓠怕她真当真,扑哧笑出声来。两人心情大好,望着满湖娉婷红莲,不禁感慨到底是做人胜做神仙。 两人正说得高兴,侍童又引着两人过来了。舜英见有人过来便停了话,子蓠这才看过去。一位穿着白色长袍蓝白色马褂的公子入席,身边的小厮侍奉在身后。舜英常年处在闺中,人都少见,更不说男子。此时要她与陌生男子同在一处赏荷,只是羞怯而已。子蓠与她不同,常年外跑,见了生人不论男女老少皆是一样。这次见的却不同,她一眼认出是在笼翠观见过的那个公子。见他文质彬彬,一举一动皆斯文有礼,不禁多看了两眼。那少爷见了两个姑娘,只是隔着中间道欠身问候,并不多话,不像其他登徒子。子蓠见舜英不说话,自己也觉没意思,干坐着等芳音雨燕回来。 过了一会,船要开动,芳音雨燕两人才急急抱着东西跑回来。 “你俩个买了什么这么久?”子蓠问,两人忙把身上的东西放在桌上。子蓠打开一看,一处裹着些糕点,一处裹着几个烙饼。“就这些?”子蓠问芳音。芳音这才笑嘻嘻从身后变出一坛酒来:“找了好一会才看见一家酒肆卖这绍兴酒。”子蓠脸上这才显出高兴颜色:“就说你不能把这忘了。”舜英见她还要喝酒,生怕出事,但又不敢劝她。真不知这堂姐在家是怎么养的,行事竟跟个公子哥儿差不多。 画舫开动。船行碧波上,两边尽是盛开莲。堤岸上清楚听见有人吟诗作赋,也有不少少女今日出来观莲,行行走走皆半掩其面。画舫中忽响起管弦笙箫声,雅兴顿增。芳音知子蓠兴起要喝酒,便去找船家要酒杯。子蓠叫住她:“再沏一壶云雾茶来。”芳音半懂不懂答应着去了。旁边的公子也倒酒上杯,小厮将宣纸展开桌上,开始研磨。看来这人还是个雅客,子蓠看过去。 芳音一手抓着一串酒杯一手提着壶茶过来,雨燕忙上前帮衬。舜英自知自己身体不能喝酒,但又怕子蓠劝酒不得不喝。芳音将酒杯摆在桌上就要倒酒。子蓠:“舜英不宜喝酒,今日这酒合我独酌,你给舜英倒茶。”舜英见她如此善解人意,倒不好意思不与她喝两杯,于是让芳音也给自己倒酒。子蓠笑到:“等你身体好了咱们再痛喝几坛,现在在外头咱两人都喝倒了可不行。”舜英也正担心这点,于是任芳音倒茶。 子蓠举杯斟酌,望着湖中芙蕖菱芡生机灿烂,心里着实欢喜。舜英听着笙箫歌声,看着满目夏景,也心情舒畅。芳音拿了一块糕点立在子蓠身后吃起来,雨燕只是看着。芳音跟着子蓠放肆习惯,雨燕向来规矩。舜英见她一连喝了几杯,怕她醉倒,想劝又不敢便朝芳音看去。芳音知道她的意思,笑道:“我家小姐是海量,鸣鹤先生都喝不过。”子蓠怕她担心,顺着芳音的话说到:“宁波绍兴之人每餐前必要先饮酒,我在那住了段时间,不知不觉把酒量练出来。这一壶酒喝完也不妨事,堂妹不必担心。”舜英听了才放心下来。 荷香淡雅,笙箫悦耳。旁边那公子已开始挥毫泼墨,小厮侍立他身后静静看着。子蓠瞥见那纸上已是荷花雏形,再看那公子,沉静专注,举手间尽是大方气质。她不禁想起杜甫《饮中八仙歌》里一句诗,“宗之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小姐,咱何不也应景作诗?”芳音说到。“咏荷之诗,前人已经写绝,我们岂不是丢人么?”舜英不好意思。“前人是前人,咱们不过是应景讨个高兴,写来自己看着也高兴。”子蓠脸上微红,正是诗兴起来之时,当即让芳音雨燕笔墨伺候。 那边小厮瞧见她们摆开笔墨,心里暗自思想她们是哪家的姑娘。按说能上这画舫来的不是官宦就是大富,官宦人家家教甚严,姑娘家这样跑出来的也不多。可要说她们是大富人家的女孩呢,那气质又是书香的。小厮捉摸不透,向公子的画看去时,画已快作好。 只见那画中荷梗直立,托着傲放莲花。墨入水时水是墨,水入墨时墨是水。留白处白云袅袅,意蕴无穷。子蓠这头,芳音雨燕已将宣纸铺上,因舜英是客人,遂请她先下笔。 舜英闻着淡淡荷香,见湖上风荷婉约,略加思索,提笔写了一首五言绝句。诗曰: “风轻荷气淡,碧色绕兰舟。六月水仙子,绰约尘世游。” 子蓠称道:“甚是合你脾气,婉约秀丽。”“让姐姐见笑了。”舜英将笔递给她。子蓠脸色虽微红,却十分清醒。望着湖中尽是繁盛花色,又得那公子画作启发,借着兴许酒气,挥笔落墨。 旁边公子的画已作好,看到这边的姑娘正在作诗便坐下仔细听起来。 “十里芙蕖画,风拂水墨馨。乾坤竟何色?朗朗一池青。”芳音话音刚落,舜英便忍不住赞了个妙。“姐姐真是豪气,这等气势的诗,只有姐姐能作得。”子蓠只是笑笑,让芳音去换茶。 旁边的公子听了子蓠的诗,心里也暗暗称好。方才怕失礼没有看两位姑娘,这时忍不住要瞧那作诗的。失礼一瞥,看得那女子高髻玉簪,雪肤花容。一身素色长袍将她衬得有仙子飘逸之姿,她将这花景比作画,不知她已婉然入画。 她们游了约两个时辰才从画舫上下来,舜英已是心满意足。 第三十章,最美烟火属人间 船上那对主仆最后上岸,船家恭恭敬敬将公子请出来,公子欠身答礼。|纯文字||小厮忍不住指着走不太远的子蓠舜英问船家:“那两位姑娘是谁家的小姐?”船家笑到:“本不该泄露客人身份,既是司马公子说倒也无妨。刚才两位姑娘里,有一位是当今刑部侍郎大人家的千金。”公子不禁再朝她们背影看去,只是人已隐入柳色中。 “公子,你猜哪个是侍郎大人家的姑娘?”小厮笑嘻嘻地问。公子将手中香扇轻敲一下仆人的脑瓜:“这事不到咱们说。”“谁说不到咱们说!夫人已经张罗着要给公子说亲了,今日看上个自己称心的岂不是强过媒人拉来的?她是侍郎家的姑娘,咱还是大学士府的公子,哪里亏了她了?”小厮嘴利说了一大串。公子并不搭理他,自顾自往前走。小厮连忙追上去:“我可没说假话,夫人真是在张罗这事呢。” 子蓠并未提回府之事,而是将舜英带到饭馆中要吃晚饭。几人出了内城,在宣武门外一处人工湖边饭馆中坐下。舜英见时辰不早怕回去晚了让长辈担心,对子蓠说到:“今日已玩得尽兴,只是不知为何还不回去?”子蓠一面让芳音去叫菜一面答舜英道:“妹妹不知,这里晚上还有好玩的,玩过这遭才回去。轿子我已让芳音叫好,不耽误回去的功夫。”“叔叔婶婶要见我们这么晚还不会去只怕要着急。”“出来前我告诉嫂嫂会晚些回去,嫂嫂会禀告爹娘。”舜英见她又将事情都打点清楚,心里不禁佩服。 芳音叫了四碗刀削面并一盘烤鸭,四人坐下动筷。芳音:“方才伙计告诉我说这新添了道粤菜,叫什么‘龙虎斗’,问咱们要不要尝尝鲜。”“你幸好没自作主张答应下来,否则咱们这饭怕是吃得也不新鲜。”三人都不知子蓠的话是何意思,皆大眼看她。“我同先生学习时,有个广东人来拜访他。那人是个十足怪人,生生从广东带了两只狸猫和几条毒蛇来。先生说这些东西这边山上也有,那人说味道不正。我起初还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明白,原来他将狸猫肉与毒蛇一块烹调,做成一道菜就叫龙虎斗。先生让我吃几块,说是有补气健脾功效。我不好拂逆先生意思,尝了两块。味道确是不错,只是想来让人恶心。”子蓠说完,三人着实觉得有些恶心。毒蛇何其生猛,想着它的样就难以下口。他们旁边一桌,正好有人点了这道菜。四人伸头去看,蛇皮翻开,烹得色彩浓重。四人不觉胃口大失。 四人在饭馆待了好一会,子蓠不时朝外头天上看看。明日二十五,是大暑节气。今天白天已觉得有些闷热,现在快到戌时才凉快起来。雨燕将带来的披风给舜英披上,子蓠不禁夸她心细。舜英见子蓠不觉又看看外面天上,疑惑地问到:“这天上有什么么?”不等子蓠回答芳音就接过话:“舜英小姐不知,我家小姐一到晴朗晚上就习惯看天观星。”舜英这才想起母亲说的她懂得什么天文算术,心里着实佩服。子蓠看天上已有星现,招呼三人就出去。 她往南中天看去,心宿二星正明亮现于正空,东方苍龙七宿横贯天上。“明日大暑,看来天气极热。”子蓠自嘀咕一声。芳音每见她观星,总是佩服投地,天上密密麻麻都是星,能看出什么呢?“子蓠小姐,我们现在要做什么去呢?”雨燕问。“去放莲灯。”“放莲灯?咱们哪来的莲灯?”“咱们到那就有。”说着四人就复往湖边走去,芳音脚快先溜得没影了。 观莲节这天晚上吴越地区有放莲灯习惯,自家手札的莲灯,将中心红烛点亮放入水中,灿灿一湖,十分耀眼。舜英从未这么晚还待在外头,心里有些害怕,但见子蓠从容不迫又放下心来。家家灯火红亮,柳树掩映中高楼矮舍更是灯火通明。雨燕紧挽着舜英手臂,跟着子蓠穿街过巷。 转过道口,忽而大片灯光闪烁眼前。只见满湖灯光灿然,朵朵莲灯袅袅娜娜轻移。岸边聚了许多人,仍在放莲灯。南中天上苍龙七宿明亮璀璨,人间湖面亦是星光灿烂。置身期间,只觉得如仙恍惚。子蓠不禁随口叹出两句:“莫怪神仙思凡多,最美烟火属人间”。舜英望着满湖莲灯,两眼盈盈,果真是“最美烟火属人间”。一时雨燕也看呆在那里,人生一世,若是错过这等好景,真是可惜死人。 杨柳依依,灯光迷迷。 芳音从柳条下钻出来,手里提着四个莲灯。“放莲灯了!”她一人递过去一个。每人拿着自己的来到湖边,附近住的许多少女也正挤在边上放灯。芳音将四个莲灯都点亮,红灿灿的映着各人脸蛋。子蓠双手捧着花灯说到:“荷花娘娘保护咱舜英身体好好,我们姐妹年年给您放莲灯。”说罢轻轻将莲灯放入湖中。舜英也捧着莲灯说到:“荷花娘娘保佑子蓠觅得个如意郎君,白头不相离。”芳音笑起来:“正理正理!”子蓠催着芳音雨燕也放下去,芳音什么也没说,雨燕嘀嘀咕咕说了一通谁也没听见。 四人看着莲灯随波慢慢漾出去,汇入众灯。放了莲灯,四人心情极好。时间不早,四人准备回去。“轿子已在前面等着,咱们过去就是。”芳音说。“原来子蓠小姐早安排好了!”雨燕笑嘻嘻说。 行不几步,果然有两顶轿子在那候着,边上还站着几个护卫模样的人。舜英雨燕过去一看,才认出那是虞府的家丁,不禁又感慨子蓠大胆谨慎一番。准备上轿的时候,柳树后闪出一人。“哥?”子蓠一惊。虞赫本想先责怪一顿,但看见她们玩得尽兴怕扫了堂妹的兴致,暂时隐忍未发。“时辰晚了,上轿回家吧。”四人方才上轿。“三公子来了,这下不怕了!”雨燕笑着说。算上虞镛的两个儿子,虞赫在家中排行老三。 第三十一章,放莲灯子蓠受家法 “看来老爷饶不了咱们了。|纯文字||”芳音小声对主子说,“少爷肯定是得了老爷命令过来的。”子蓠出门前只告诉母亲说跟舜英去看荷花,杜夫人自然以为是最多下午就能回来。她自知带着舜英出来到这么晚必是要挨骂,但还是不顾。“这事还不能舜英知道,不然不是白费了我的心思。”芳音点了点头:“这还要少爷帮忙。”子蓠于是掀开轿帘向外头骑马护花的虞赫:“哥!”虞赫也为她办的这事生气,本不想搭理她,但耐不过她再三叫着,骑马过来。“亏得是没出事,不然怎么跟伯父交代!”虞赫小声训斥。虞子蓠连连点头:“这事确实不该。我也是见舜英闷得慌才想了这个办法,哥看她是不是神气好了许多?”“鬼话连篇。”“小妹请哥哥帮个忙,千万别让她知道爹生气的事。不然依她的性情,必然心里内疚,那我不是白费功夫让她宽心。”子蓠小声道。虞赫虽心里生气,但她说得在理,舜英是不能让她知道的。“回去你就等收拾吧。”虞赫说着复骑马上前。芳音:“少爷这是答应没答应?”子蓠笑到:“出不了事。” 亥正时分,几人才回到府中。虞赫让雨燕先扶舜英回房休息,自己带着子蓠到客厅来。舜英白天劳累,回到房中没多久就睡了。 虞铨杜氏正在客厅他们。“一会先认错。”进去前虞赫对妹妹说,子蓠点了点头。芳音悻悻地跟着她一起进去。 虞子蓠进去看见父母脸色难看,尤其是父亲,脸色铁青,心里才有些不安。芳音跟在她后面,大气不敢出。“跪下!”还没等子蓠认错虞铨劈头就是一喝,把杜氏都吓了一跳。虞赫在门外都捏着把汗,这回情形实在不妙。子蓠见父亲发大火,连忙识趣地跪下来。“不孝女!放肆惯了!”虞铨举起桌上茶杯重重按在案上,茶水洒满桌面。杜氏见老爷气得声音发抖,连忙插上话:“你平时自顾自放肆也就算了,怎么带着舜英一起去呢!万一”“都是你惯的!”虞铨向夫人也大喝一声,杜夫人不敢再说。“虞赫!”虞铨朝门外喊,虞赫连忙进去。“把家法拿来!”杜氏一惊,虞赫犹豫不决。虞铨:“没听到吗!”“是。” 芳音听了吓得不轻,子蓠才知父亲这次是真生气,但又嘴硬不求饶,只是看着母亲希望她替自己求情。杜氏想求情又不敢,这个时候谁再多说一句都会更糟。 虞赫将一条长长约三个手指粗的棍子拿上堂来,这家法棍放着多年没用过了。杜氏一见了那棍子就不知所措,这头求情不行,那边趴在地上等着挨打。虞铨这次是铁下心要教训这女儿,向虞赫道:“给我结结实实打十棍!让她长长记性!”虞赫:“爹”“你要是打轻了再加!”芳音听了扑到子蓠身上:“老爷,是我犯的,轿子是我找的,莲灯是我买的”“两个一起打!”子蓠见芳音哭得泪水涟涟,转过身对她说到:“咱去的时候就知道要挨打,打就打了。”虞铨听她嘴硬,向虞赫:“你还杵在那做什么!”芳音见子蓠不求饶,抹了眼泪就在她旁边趴下。杜氏见真的要开打,也不顾什么就跪下来向虞铨求情:“孩子也是好心要带舜英出去散心,十板子不少,她一个女儿家怎么受得起”“虞赫,打!”虞赫料她今天是跑不过,咬咬牙举起棍子就往子蓠芳音屁股上打。 房外的雨燕看得清楚,心里阵阵难受,抹着眼泪回房去了。 打到七八棍时虞铨就拂袖而去,虞赫连忙停了手。这棍子是上好结实木料,又因刚才虞赫下手不敢轻,虽只是八九棍,子蓠芳音已经疼得难起。杜氏边骂边扶她起来,虞子蓠只觉得屁股一阵又疼又麻。“再惹你爹生气,谁也救不了你!”杜氏拉着她说,谁知子蓠忽然嘿嘿笑起来,把几个人吓一跳。“我当板子多不好挨,也就这样!”芳音揉了揉屁股:“不疼么?”她摇了摇头:“再打十棍也受得。”说着一拐一拐走出客厅,芳音连忙跟上去。杜氏知道她嘴硬,让虞赫叫云霭去看看她。 回到房里,虞子蓠抱着床柱站着。芳音:“小姐别装了,老爷夫人都不在这。”她这才哼哼两声:“没想到哥还真舍得下手。”芳音被她这样子逗笑起来:“刚才哪个说‘再打十棍也受得’?”子蓠:“挨棍子也是值得的。你看舜英出去一次高兴的样子,她在家时肯定没这么玩过。”芳音点了点头:“这倒是,我看雨燕也是。”两人正说着,有人来敲门。“子蓠小姐在么?”“是雨燕!”芳音一惊,把撅着的屁股收敛回来,一瘸一拐去开门。 “这么晚还没睡呢?”芳音说,雨燕脸带泪痕地进来,芳音正奇怪,她已朝子蓠跪下。“这是怎么回事?”子蓠大惊。“小姐受罚的事情我都看见了。”“啊呀,你没告诉舜英吧?”子蓠顾不得屁股疼就蹲下来。雨燕摇了摇头,子蓠才放心下来。“为我们去玩让小姐受罚,雨燕该死!”“这怎么又扯上谁该死了,不过是打了几棍,你看我们现在也没事。”子蓠让她起来,芳音一边也连连点头。“我们常常该骂,皮都厚了,不妨事。倒是你,千万别把这事告诉舜英。她要知道不得难过死。”雨燕点点头,她伺候舜英不是一天两天,主子的性情还是清楚的。这边才跟雨燕说好,高云霭进来了。 她手里拿着瓶药水,看到雨燕也在这里,不知该不该说。“嫂嫂,这么晚还劳送药。”子蓠笑着对高云霭说。高云霭见她还笑嘻嘻,自己本来难过的心都宽了许多。“下回可要长记性了。”高云霭边说边拔开塞子要给她擦药,子蓠连忙止住嫂嫂:“子蓠怎敢让嫂嫂擦药。”高云霭不好执意,将药放在桌上给她。雨燕见时辰也晚怕打扰她们休息,也退了出去。 第三十二章,欲觅佳婿杜夫人托媒 房间里只剩主仆两人,芳音因是下人,挨了打也要先给小姐擦药。|纯文字||子蓠趴在床上若有所思:“你记得先生说过他要来京城么?他何时会来呢?”“现在还管先生呢,我看先生是个仙人,来往不定。他当时也只是说说,不定会不会来。”“他要是跟爹说说也许管用。”“说什么?”芳音使劲擦着药油,子蓠皮肤都快冒火。“让爹别管我这么严。”“这还严呢?别家的小姐哪能您这样。”芳音小声嘀咕,子蓠一下坐起来,屁股按在床上,疼得她从床上跳下来。 第二天两人因怕走路姿势不对让舜英看出来,索性一早就跑出去。虞铨本以为昨天挨了一顿打她会收敛些,从衙门回来问家里的下人,下人们都说她和芳音两个早早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看到回来。虞铨又气又无可奈何,直后悔小时夫妻两个太过溺爱。 当日是大暑节气,天气闷热。子蓠芳音两个在湖边凉快了一天,小船停在柳树下,风闷闷的催得人直想睡觉。她们外出多是男子装扮,主要为了省去多余麻烦。昨日打的屁股现在还有些疼,她侧身在船中睡下,芳音警惕守在旁边。 等到一觉醒来,日已西斜。余晖金灿灿穿过柳条射入船中,虞子蓠精神十足,将帽子拿来戴上准备回家。 刚到家门外,一卖酸梅汤的小贩恰好经过。虞子蓠叫住小贩:“你且住脚,我要买些。”一边又吩咐芳音进去将一个青花瓷小瓮搬来,买了一瓮酸梅汤。 “给舜英盛一盅过去,这天气实在热得人躁。”子蓠边说边往书房走,手里的香扇一直不停。“这瓮好大,剩下的怎么办?”“哥哥嫂嫂那边也送一盅过去,剩下的拿到翰墨斋来。”她说着就转过了墙角往后面的书房去了。 芳音照着她的吩咐给两处都送了酸梅汤过去,剩下好多全端到翰墨斋来。 芳音过来时看到她正站在桌前挥动狼毫,于是将剩下一大盅酸梅汤放在旁边凑过去看。芳音初到虞府时并不识字,跟了子蓠后渐渐懂了许多,能读些简单容易的。“风轻荷气淡,碧色绕兰舟。六月水仙子,绰约尘世游。”芳音笑到,“这不是昨天舜英小姐作的诗么?”子蓠点了点头,问:“都送过了?”“都照吩咐送过了,还剩下这一大盅,要怎么处置?”子蓠望着那一大盅酸梅汤,想着这热天给二老送去解解暑,但想到昨天父亲生气样子又不大愿意。“今天喝不完明日恐怕不能喝了。”芳音说。子蓠将手中之笔搁下,拿起那酸梅汤往父母房间过去。 正碰到杜夫人出房门要往厨房去,看到她手里抱着盅东西过来,问:“手里拿的什么东西呢?”“刚才有小贩从门口经过,买了些酸梅汤。”杜氏便知她是想来向她爹认罪,笑到:“这倒巧了,你爹正想吃些下火东西你就来了,拿进去吧。”虞铨在房里听见,正想叫她不要进来,虞子蓠已经端着东西到门口了。 虞铨没瞧她,子蓠收敛表情上前老实跪下。“是女儿不孝,惹爹生气。”虞铨不说话,神情严肃。“昨日子蓠也挨了罚,从此记住爹的教诲,决不再犯。”虞铨向来知道她这种话不能听,但火气还是不禁下去。这孩子虽不是他亲生,但比两个亲生的都疼,若不是缘分要怎么说呢。子蓠见父亲还是不吭声,识趣地将酸梅汤放在桌上就出去了。 杜氏盛出一碗来:“你这姑娘机灵得很,昨儿犯错今日出去溜达了一天才来请罪,她是算准了你气消了。”虞铨叹了口气:“谁说她不机灵,就怕太机灵。女儿家将来要嫁人,还是老实些好。”“我原也是这么想,但妙语那事出了后我就不这么认为。妙语要有子蓠那种性格也不至让人欺负成这样。”杜夫人说着又难过起来。“妙语那也只能算她的命。”虞铨边说边接过酸梅汤,杜氏:“但愿菩萨保佑,将来让她生个哥儿,膝下也有个伴。” 舜英到这来后,子蓠时常同她玩闹。又因先生不在旁边督促,子蓠渐渐懒散下来,好久没再到书房去。正如杜氏前所说,舜英有人一处说话玩耍,心情舒畅身体也比先前强不知多少。杜夫人见小女现也快满十八,虽说夫妇都舍不得但也到了该嫁的时候,于是私下开始托媒人物色人选。 她请的媒人是这带颇有口碑的,据说这媒人凑成的夫妇都十分和睦,杜氏这才找到她。这位媒人也帮过不少大户人家牵过线,很懂其中道理。杜氏未先跟子蓠提过,想先等这事有眉目再告诉她。 “就咱家小姐这相貌身份,定要好好找个配得上的。”媒人对杜氏说,杜氏频频点头。“身份自然不能低,只是人品也是关键。女人一生命运,就在嫁人身上。我们夫妇自是希望她嫁个疼她的。”“哪个做父母的都是这种心思,咱既有这么高身份,也不愿下就不是?”“那自然是,她在家里我和她爹都娇惯坏了,苦也吃不得。”媒人听多了这话,但凡第一次择婿的恨不得将女儿嫁给个亲王贝勒做嫡福晋,等时间长了女儿眼见成大姑娘时哪还管得了这么许多。当年妙语嫁时杜氏没仔细,总是悔恨不已,这回子蓠婚事她打定主意要好好挑个好女婿。媒人满口答应下来:“只要看见合适的老身马上告诉夫人。”“劳烦劳烦,家世自然要的,人品也要好。”“老身都记着了,夫人无虑。”杜氏这才松了口气,每日只盼媒人那边来好消息,子蓠浑然不觉。 中元节刚过,虞铨收到松鸣鹤的信。信上说他不日将到京城,虞铨知这信明着给自己实是给女儿子蓠的。子蓠知道消息,高兴坏了,在院里来回走了几圈。 舜英见她高兴不已,私下问芳音:“这位松鸣鹤先生是何人?子蓠竟高兴成这样?”芳音笑答:“是小姐的先生,鸣鹤先生真如神人一般,没有他不懂的。”舜英听了很是吃惊:“天下还有这样的人,难怪堂姐懂得许多别人没听过的。”“他也懂得医术,说不准开一剂药让舜英小姐永远断了那病根。”芳音这话本是好意,舜英听了却有些不高兴。她当是自己在这里住了一月让人烦了,芳音也是个没心没肺的,不知舜英的心思,往翰墨斋找子蓠去了。 第三十三章,先生来京 子蓠听说先生马上要到京城,心思学业荒废已久,又赶紧重拾起来,这会正在翰墨斋用功。。 “小姐!”芳音跑进来,气喘吁吁。“现别来烦我!”子蓠头也不抬说。“先生先生来了!在客厅!”子蓠听了放下笔就出去:“你个嘴慢的,不早点说!”一路小跑着到前堂来。 只见松鸣鹤和虞铨夫妇正在厅上饮茶。虞子蓠一脸高兴过去就深深道了个万福:“先生!”松鸣鹤不及反应她已站在跟前,还是那样机灵不拘。虞铨:“没规矩的东西!见了先生也这样没大小。”子蓠只是笑嘻嘻在杜氏旁边坐下。杜氏见她还是小孩般淘气,想起托媒人为她寻亲的事情,要是马上找到合适人家,这乖女也要嫁出去了。眼下她还不知道,只是为先生远道而来高兴。 松鸣鹤其实早到了京城,不过是在寻觅一处好住所。他是个闲人,不愿与众人杂居,只希望与山水相伴。孟离疏虽从小跟着老师放浪形骸于山间,此时却已颇识世务。进京后住所的事情松鸣鹤一律交给他操办,自己寄住在城外的白云观中。不消几天功夫,孟离疏已觅得一处好地,就在白云观边上不远。那本来是个失意文人逃避世俗的住处,两间茅屋。后来那文人远走,将这住处赠给一进京赶考的穷困举子居住。这举子虽喜得住所,但无奈此地离城中较远,要谋生不易。因此想要出租,只是这地方偏远,几个月了也没找到租客。孟离疏得知信息便找到他,也没有趁机压价,给足了两年的租金。那举子万分感谢,只道他明年春闱若中了进士便不需此宅,如不中进士也要返回山东老家,因此这住宅是不需了,任凭松鸣鹤住到原来主人回来。 松鸣鹤搬到茅庐,将原先围着院子的篱笆全去了,将这两间屋子命名为“飞云庄”。因它依着白云观,松鸣鹤本想命名做“白云庄”,但又思索光作“白云庄”并不够超逸,于云上飞越才是畅快,因此叫“飞云庄”。自古命名作“庄”的,至少也得有百十间房舍,光两间茅屋如何能命名作“庄”。松鸣鹤却自有一番解释,将篱笆去了,地界便也去了,飞云庄界限何处,只有松鸣鹤自己知道。 话说妙语已经怀胎五月,胤祯心里到底比较喜欢她,因此虽然嫡福晋虽时常不高兴还是常去看她。妙语刚嫁来时地位卑下,现因怀了胎又阿哥偏爱情况才好了些。天气炎热,胤祯特意让人买了乌梅甘草等回来煮酸梅汤给她喝。妙语虽受嫡福晋气,但见丈夫这般有心,到底不辜负当时自己一心随他。 妙语正一边喝着酸梅汤一边轻轻抚着隆起的腹部,丫环旁边轻轻扇着风。肚里胎儿稍稍一动她便能有所感知,母子天性正是这十月之间养成。此时的妙语已与在家时不同,在家那时是女孩,现在是母亲。她愈加能体会母亲的心思,只要自己孩子安好,做什么也不计较。她现在就是这样想法,只要孩子平安出世长依膝下,便是再受些苦也能忍下来。这样想着,妙语轻轻笑起来,胤祯进来了。 丫环上前深深道了礼。妙语正欲放下汤匙起来行礼,胤祯已坐到她身边。“三伏未过,要仔细些身体。”胤祯说着轻轻摩挲妙语的腹部,“今日孩儿淘气没有?”妙语摇了摇头,见他脸上是汗,将手帕细细替他擦掉。胤祯将她搂在怀里,心里蓦然有些感慨。去年在虞家见到了两朵姐妹花,如今一朵已在怀里,另一朵不知在做什么。“这几日岳母大人来过吗?”妙语:“娘极少出门。”“你总一人在这待着,我怕你闷得慌。我记得你们姐妹关系不错,为何小姨也不来走动?”“你是不知,我这妹妹和一般姑娘不同,最爱待在书房算术。即使不在书房也要外出玩耍,哪有闲时间常来这,况且她不是才来没多久么。”妙语将头靠在胤祯肩上,胤祯轻轻抚摸她细腻的脸蛋,神情有些失落。 自从松鸣鹤到京城之后,子蓠心思又回到算术天文上。到飞云庄第一次拜访先生的时候她就说了舜英的病,松鸣鹤不稍捻须,当即写下个药方叫她带回去。只见那药方上写着桂枝c大枣c白芍c党参c生姜c炙甘草等药材,比舜英原来吃的多出好几味新药。舜英照着那药方煎服,吃了三剂身体便觉得舒畅许多。松鸣鹤又加一味附子,服了四五剂后,舜英已好了八九分。虞铨杜氏自然十分高兴,虞镛林氏得知信息更是开心万分。没想到治了这么许多年都不见效的病竟得了贵人相助短短半月就有这样的起色,众人都说舜英命中该有此福。子蓠自然功不可没,虞镛夫妇几次想请松鸣鹤到府上赴宴都没请到。松鸣鹤托子蓠带话说这是缘分,缘来缘去,不必挂心上。虞镛夫妇见舜英身体好得差不多,本想就把她接回去,无奈虞铨夫妇跟子蓠苦苦相留,说是等她好完全再说。虞镛只好让女儿再留在那里接着吃药。 子蓠见舜英身体渐渐好起来,心情大好自不必说,更是万分感谢恩师。这天正在飞云庄中看天文图时,她又不禁说此这事。子蓠:“先生真乃神人,只听了我说的就下对了药,舜英这病看了几年也没效果呢。”孟离疏也在旁边,听到这话笑道:“先生不知医过多少顽症,这算什么。”“用心做你的事。”松鸣鹤对他说。松鸣鹤并非从没见过舜英,他在虞府见过那姑娘一眼,当时已经一惊。子蓠过来又把她的病症细细描述一番,想起当时看见她时的神色血气,松鸣鹤已知她患的乃是虚冷之症。因张仲景《伤寒论》中就太阳病有过这样描述,“太阳病,发汗,遂漏不止,其人恶风。小便难,四肢微急,难以屈伸者,桂枝加附子汤主之”,舜英又有发汗恶风两样症状符合,那些找不出病结所在的医生便断为太阳病。但又因她症状并非完全相符,因此各个大夫又在自己理解上在桂枝附子两味药上再加其他药材,但都不对病症,所以总没什么效果。 松鸣鹤将这层缘故告诉虞子蓠,她虽听不太明白,但高兴就是。松鸣鹤见她满脸高兴,就将本想再接着说的话收了回去。子蓠不觉,孟离疏却看得清楚。 第三十四章,一张禀帖捅出天文案 子蓠回去后,孟离疏忍不住好奇问起先生刚才的表情是为何。。。松鸣鹤望着屋外飞动白云,若有所思说到:“人各有命。”孟离疏听了更加好奇:“先生这话从何说起?”松鸣鹤回过头来:“我在虞家见过子蓠那堂妹,其人印堂窄小暗黑,地阁瘦亏,通身死气,恐怕不能长寿矣。”孟离疏听了一惊:“刚才先生为何不告诉她?”“这是天定人命,她知道又有何用,徒增伤感罢了。”孟离疏心里发毛,连忙请先生替自己也看看。松鸣鹤大笑起来:“你跟着我逍遥便是。”孟离疏心里着急,松鸣鹤只是不说。 过了两天,顺天府收到一张禀帖。旧时百姓若要向官府报告皆可通过此种禀帖形式,这也是种告密的好途径。禀帖进了顺天府,顺天府丞一看,此人告的事还真有点难算。告密者署名郑孟,告的是有人私学天文。自唐代以来律法便有禁止民间私学天文一条,天学为官家掌握,不能叫民间之人对天象历法指指点点。既是法律有条文规定,府衙收到禀帖就派人去查便是,府丞有何疑虑呢。这又牵扯到律法与实际情况关系,虽然自唐代开始就有禁止学天文的条文,但管得并不严格。钦天监人才短缺之时还要向民间征召善于历算之人,若是真禁得这么严,哪能征召得出来。当时名气盛大的算术家梅文鼎亦是在民间学的算学,还因学得好得过康熙帝的召见。因此律法规定是律法规定,执行又是另一码事,几十年也极少见有谁来举报私学天文的事情。所以府丞见了禀帖,也不知这事到底是管还是随它过去。 他将这事报给府尹。这位顺天府尹是正儿八经通过科举考试上台的,脑筋死板,一看是犯了条文的事情,当即签了文书让捕快去拿人。 这天上午子蓠与芳音两个驰马从西便门出照例到飞云庄去找松鸣鹤,松鸣鹤这次来京带了不少天文仪器,子蓠最是喜欢。两人刚过白云观看到飞云庄就看到一群捕快围在屋外,子蓠当是恩师出了什么事,连忙滚下马来往茅屋跑。她两人今天穿的是男装。 捕快见两匹快马来到,正高兴等到人了。子蓠慌慌张张跑过去要看出了什么事,芳音跟在后头。“你们是何人?”捕头指着子蓠问。“我老师住这里,出了什么事?”她忐忑不安问。捕头一听,是了,没抓住老师抓住学生也一样,当即招呼捕快过来将她们带回衙门。“你们做什么!”子蓠喝到。上来的捕快恼了:“你们犯了私学天文的条还这么横!拉进衙门打上一百大棍看你还横!”芳音赶过来一脸茫然,其他捕快已从屋内搜出些天文仪器并推背图c雷公式等天文学书籍。捕头瞅了一眼那些东西,吩咐捕快:“这些都带回衙门做物证。”一面让捕快将子蓠芳音两个押解回去。芳音不知犯了什么法,一路嘀嘀咕咕骂着。子蓠心里却是清楚,她早知大清律上有禁止私学天文这条。但当时私学算学天文的人多了,从没听过谁被举报抓进衙门的。况且她学天文之事,也没几人知道,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是谁去告的密。庆幸的是老师和孟离疏都没被抓到,回衙门路上,芳音一直按住头上帽子,生怕帽子掉了。 当时的监狱,关押的多是未决犯。下了判决书的犯人,流放的流放,砍头的砍头,杖责的杖责。捕快押解两人入狱,将她们关入一间男监,里头已有两个男囚。虽是热天,牢房中还是湿气侵人,尿骚味颇重。两人哪里来过这种地方,当时就忍不住一阵恶心。牢里两个见他们穿着滑面长袍褂子,怎么看都是富家公子,纳闷她们怎么会进这种地方。当中一男囚向着子蓠问到:“兄弟犯了哪条?”子蓠瞥眼看去,那人面黄枯瘦,一脸贼相。“不知哪条。”两囚犯听罢大笑起来:“这就惨了,知道自己犯了哪条是真犯,也许还有得救。不知道嘛,那就死矣!”芳音“嗤”了一声,将子蓠拉到一边。 虽从没亲自进过大牢,但从说书人那也听过不少。说书人讲到明朝宦官时,总不免将东西两厂渲染一通,把那些个没入过监牢的人吓得不敢犯法。也算替朝廷治安做了好事。当下芳音身处牢中,看到牢里环境恶劣,每每听见牢门打开的声音就头皮发麻。“到底什么多事的人告的事?”子蓠实在想不透,不过这会想这事也晚了。说来也要算她们运气不佳,她的大伯父,舜英的父亲虞镛,就在这顺天府里做治中。要是禀帖先让他看见,或许他知道是举报的松鸣鹤,兴许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但偏偏让府丞看了,又偏偏摊上个死脑筋府尹,事情也就这么办了。 当时眼见天黑,舜英寻思子蓠该回来便过来找她,却没看见。当时府上之人也不太在意,她常常出门,兴许今日回来得晚些罢了。直到吃晚饭时,还没见她影子,虞铨脸上不高兴。这会城门已关,要出城去寻人也不行了。杜氏连忙吩咐几个家奴到附近找找,夫人近来身体不好,也疏忽了管教。 司狱将子蓠芳音两人提出来审问。司狱是顺天府中从九品官,专管狱事。当时把这两人提出来时,上下将二人打量一番。衣着打扮上看,倒像富贵人家出来的。再看她们犯的案子,并不算什么刑事案件。考虑到若是这两人真是出身非常,那为这点小案是得罪不起的。因此司狱缓缓脸上神色,让她们报上姓名籍贯,家庭身世。不问不要紧,这一问,把司狱听得面如土色。二话不说,让人将她们转进女监,不得用刑。 将两人收进女监,司狱一刻不敢耽误将此事直接报到府尹那里。 府尹大人已在家中吃晚饭,忽闻衙门来人。他知道非是要紧之事,衙门之人不会这时来到,一面让人将来人请到客厅,一面放下碗筷过去。 “大人!”司狱匆匆行过礼后说到,“咱今天拘的那个私学天文的公子,她,她竟是当今刑部侍郎家的千金!”府尹吃了一惊,但却不大相信。司狱信誓旦旦地:“千真万确!”府尹不及吃饭又赶到衙门去核实情况。 第三十五章,顺天府尹见侍郎千金 芳音小时吃过不少苦,比这糟的地方也待过,开始虽有些不适,慢慢也忍了下来。>?子蓠不同,她从小不说锦衣玉食,但也是吃好穿好住好,在这样的地方过夜,她是从未有过的。不过此时也顾不上管这些,想到父母这时在家不知急成什么样,虞子蓠焦躁不安。牢里的犯人关得无聊,新关进来的还有兴致,时不时吼两声。摘下帽子,一串长长辫子垂到子蓠腰际。闻着牢里湿臭味道,她突然巴不得有人来提审。 晚饭已经吃完好一会还不见她们回来,派出去找的家奴一个回来又一个出去,只说把这带都找遍了还是没看见。“往什刹海那也看看,说不准在那。”夫人急得坐立不安,只要有人从外面回来就迎出去。舜英也让雨燕到附近帮忙找找,自己跟高云霭和杜夫人在院里等信。虞铨本以为她是贪玩,眼看时辰已经这么晚了心里不免着急。况且自从观莲节那次教训之后,子蓠也再未晚上才回过家。“老爷,你说这丫头能去哪呢?会不会在曾大夫那里?”夫人问。“曾毅绝不会让她留在那的,就是真留在那,也会让她捎信回来说。必是这丫头不知自己跑哪玩去了!”院里正说着,往虞镛处询问的家奴也回来了。杜氏:“大老爷那里有么?”“没有。大老爷听说这事,也叫了家丁出来帮忙。”杜氏一听,眼泪就落下来。她本来身体不舒服,现在被这事一激,气喘不止。高云霭连忙扶她进屋:“娘且宽宽心,澄寂父亲已经去找,很快就能找回来的。”杜夫人只是不肯,一定要在外面等消息。“现在叫我怎么睡得下,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是要我的命”舜英本是个敏感多情的人,看到婶婶这样伤心,不觉也泪落沾衣。虞铨看见她们三个悲悲戚戚,心情也叫她们弄得极糟。说到底,子蓠一个女孩家这么晚还不回来,作父母的怎么能不担心。 刚说虞赫,虞赫就回来到。众人都盼着他能将小妹带回,但也是没看见。起初院里还吵吵闹闹,随着时辰渐晚,大家都觉得无希望,叫喊也不愿叫喊了。 顺天府这边,府尹大人正连夜核查囚者身份。虞子蓠正累得枕着芳音的腿刚睡着,一阵闹声将她吵醒。芳音轻声地:“小姐,有人来了。”子蓠睡眼惺忪地立起来,府尹府丞已经打开牢门进来了。 府尹一看,大吃一惊,果然是两个姑娘。府丞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到:“右边那个是侍郎千金。”府尹遂朝子蓠看去,垂肩一条辫子,面容清秀。虽面色疲惫,但丝毫不掩灵动之气。府尹:“你说你是当今刑部侍郎之女,何以证明?”子蓠觉得有些好笑,这还要怎么证明,到刑部侍郎那里去问问不就清楚了。但人在牢狱,还是要收敛些,于是她答到:“大人要我如何证明?”府尹一时语塞,还是旁边府丞提醒他:“可问她虞治中名讳。”府尹这才想起,遂问到:“当今刑部侍郎有兄长就在顺天府中任职,你可能说出他名讳?”“大老爷?”芳音一下反应过来。虞子蓠缓缓答道:“大人说的是,乃是子蓠大伯父,伯父讳镛。”府尹:“果然是了。”芳音颇有些得意,以为马上就有轿子将她们送回府。 府尹府丞问完话也没别的表示就出了监牢,气得芳音小声骂了两句:“知道我家小姐身份还不放人!” 府丞见他问完话也以为他要防人了事,谁知他反而下命仔细看护。府丞颇为纳闷:“这大人准备”府尹捻了捻须:“纵她是亲王的女儿,这案子也要办下去,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况她只是刑部侍郎的女儿。”府丞听了汗都出来,早听说新上任的这位府尹死脑筋,今日才知名不虚传。他是顺天府尹,正三品官阶,虞子蓠父亲是刑部侍郎,从二品官阶。人家官阶上就比你大,管刑狱更是你上司。现在关了他女儿,不知道就算了,知道还有意不放人?府丞只当他是不知厉害,苦口劝道:“刑部是总理天下刑名之地,咱还是不跟虞侍郎过不去吧?况且这回犯的只是小事,又是个女子”府丞言外之意,说白就是告诉府尹,刑部管的是天下刑名,谁也难保什么时候进去,何苦跟刑部二当家过不去。他以为这番话下来,府尹只要不是傻子就会将牢里那位小姐放出来。可这位府尹越听这话越没得商量,此人自读书起就将明朝海瑞当做楷模,立志要做第二个海青天。嘉靖四十五年,海瑞向嘉靖皇帝上了一封奏疏,奏疏中将嘉靖皇帝所犯之错不留情面指出,自己在家已将棺材备好。此事最让顺天府尹佩服,但当今皇帝没有嘉靖皇帝那些毛病,他只好寄希望于治理公务。上任顺天府尹两个月都没遇上什么能显示能力之事,正在惆怅之余,忽来了一个刑部侍郎女儿犯事,决不能草草了断。 打定主意将此事办到底,他让人去通知犯人家属。府丞见他真要办这件事,只道他是疯了,一面派人将此事告知虞镛。 虞铨比虞镛先知道消息,本来死气沉沉的虞府一下炸开锅。一家人半夜坐在厅堂上,虞铨脸色铁青,其余人皆不敢说话,独杜夫人在哭。过了许久,杜氏才胆敢第一个开口。她对虞铨说到:“现在再怪谁也没用,想个法子把孩子弄出来才是道理。”虞赫见母亲开口也才说:“娘说得对,监牢那样的地方小妹怎么能待。”高云霭也点了点头。舜英:“我爹就在顺天府做事,该帮得上忙。”“舜英说的不无道理,大哥好歹在里面做事,应该清楚些关节。”虞铨忽然大声一句:“私学天文,砍不了她的头!”满堂皆静。他就是刑部长官,律法条文,何处关节,他比谁都清楚。“私学天文,杖责一百,罚银十两,有什么至于哭哭啼啼!”杜氏一听“杖责一百”,当即害怕起来。虞赫知道父亲那是气话,别说一百棍,就是十棍,父亲也没舍得让他打够。 第三十六章,胡青天开审天文案 消停了一会,舜英的父亲来了。。。他一知道消息就匆匆赶了过来,正碰上虞铨这边局面僵硬。两兄弟见面粗略行了个礼就坐下来开谈正事。虞铨:“子蓠不懂事犯了法还劳动兄长,实在愧对。”“自家兄弟何必说这话,当下是让子蓠回家要紧。”虞铨点了点头:“这事本不至招来牢狱之灾,也不知是何人递的禀帖。罢了,这时说这也没用。不知府尹那边是何态度?”“愚兄正要告诉此事。现任府尹刚到任两月,这位府尹大人与一般人不同,常以前朝海青天作则,恐怕不过堂不行。”虞镛一说,虞铨就明白了些,难怪来人明知是刑部侍郎家的小姐还不放回。“如此怎么办?”杜氏问。虞镛:“弟妹不必着急,子蓠犯的事其实也算不上事,不知是什么人闲着无事才告的密,无非为了那十两银子赏钱。就是正经过堂审理,也就是杖责一百再罚银十两”“杖责一百,子蓠怎么能受那种苦。”虞铨:“妇道人家就是眼底浅,妇人犯法可用收赎。谁个真打她!”话到此处,众人才放心下来,原来不过是多费点钱的事情。商量一会,计策定下。虞镛先到顺天府尹那看他能不能卖个人情把人直接放回来,如果不行再正经走章程。 商量好时,夜已两更,虞镛还得匆匆赶回住所。当天夜里,杜氏一点没睡,想着子蓠身处牢狱就心疼不已。翻身看到虞铨睡得正熟,暗自骂他没心没肺。其实虞铨也一宿没睡着。 话说子蓠芳音两人虽是在牢里过了一夜,府丞到底不敢怠慢,悄悄让人给她们送了两床干净被褥,天亮又收了回去。虞镛本人不善官场沟通,即使善于沟通此府尹也不吃这套。故而谈话未果,仍要过堂审理。因此案只涉及杖刑,可以在本衙门审理判案,只过了两天就升堂。听说顺天府尹要审刑部侍郎女儿,且刑部侍郎之女还犯的是从没听说过的明目,许多没事的都来凑热闹。府尹青天将所获物证拿出,本想细细审问一番,虞子蓠已将事情承认。弄得府尹青天大人甚是没趣,传人证即告密者郑孟时,郑孟又不知所踪。这一件案子起因虽稀里糊涂,但审理结果却十分清楚,杖责一百,罚银十两。因虞子蓠乃系女流,可以用收赎之例,即用钱赎罪,因此用钱抵罪。这条不稀奇,稀奇的是,府尹青天大人说另外十两银子是用来赏给举报人郑孟的。郑孟既然已经失踪,那么这十两银子也就可以不必交了。后一条一出来,多半人说此人是个傻子,少数人说此人是个真真正正清官。 事情至此,侍郎大人的女儿监狱待了,钱也罚了,该结束了吧?并非如此。府尹青天道,人可以领回去,但不能乱跑,要在家等钦天监的消息。这就让人不知所云了,既然牢也蹲了钱也罚了,钦天监还有什么事呢?原来,对于犯了私学天文的人还有一条规矩。如果私学天文没有成就,那便打完罚完就行;若是私学天文已成,那便要到钦天监充当天文生。不过此条一向是就男子而言,难道女子私学天文已成也要到钦天监充当天文生吗?府尹青天道他也不能决定,要看钦天监那边的决定。 虞铨领教了这位一根筋府尹的死板,区区这等小事也要闹成这样,要让他当了宰相,天下岂不是要乱套。这件事闹出去,“虞侍郎家有个学天文的小姐”也就在京城不胫而走。尤其终日在家闲着无事的妇女姑娘,听说这种消息,每日打发时间时就拿来当奇闻讲。 某大户家。小姐正待出阁,母亲并几个老妈在给她绣鸳鸯枕头。老妈子嘴闲不住,才坐下一小会,已经把昨日今日知道的点小事都说完了。但妇女聚头岂有无话之理,还要寻些话题来说,说着说着又说到前几日轰动顺天府的侍郎千金案。按说虞子蓠犯的只是蝇头小事,因这些人从没听过,只知外间老爷子们讲说什么天学,觉得很是神秘。当下几个妇女老妈并姑娘又讲开这事,话头先从顺天府尹胡青天说起。“这真是咱们百姓幸事,这样的青天实在南找。”“正是!官大一阶压死人,虽说侍郎比府尹只大这么半阶,但总归是上头的。要换了别人,早八台轿子倒贴金钱把人送回去了,哪里还有什么开堂审理。”一老妈自以为懂得颇多,面带得意地说起来。其余人听了都点头称是,又把胡青天大夸一番,话题才转向当事者子蓠。“那天我拼了老命挤上去,可算瞧见那虞姑娘了!”那老妈子说到兴奋处将手里的活都停下来,“那姑奶奶真个画中出来的一般,模样身段,真真是个大美人儿”话到此处,老妈子冲她家姑娘笑起来:“跟咱家姑娘一个样!”众人都笑起来,独姑娘不好意思。夫人纳闷地问:“外间老爷们都道虞姑娘学的是什么天学,到底什么是天学?怎么就犯法了?”这下众人都不知了,只有那自作聪明的老妈答话。“听说这天学是极难学的,天上哪颗星亮了暗了,他们就能知道咱地上要有什么事。还听说连洋人那套叫什么算术的书也要学的。”老妈子讲得一脸正经,众人听得一脸模糊,只道这虞姑娘是学了老爷们也学不得的东西。 这是佩服的,也有嗤笑的。嗤笑人中,更多是男人。自古女人主内绣花做家务便是,上学读书是男子之事,妇道人家来凑什么热闹。不过也有赞叹不如的,想她一个女子都能如此勤学,自己身为男子之身反而不如,所以感觉羞愧。 自子蓠事情一出,虞铨到衙署办公,总觉有人背后议论。好在他也不在意,说来也不算不光彩之事,随他们去。只是有一事他至今仍不明白,究竟是何人告密?那人告了密若是为赏银还好说,但他也不要钱,这就叫人不明白了,难道是冲他来的不成? 第三十七章,千步廊钦天监 虞子蓠在家里只盼着先生不要回来被抓住,监牢里待了两天的事她倒不太放心上。自她出了这事,杜氏又往媒人那里走了两趟,赶紧找个人家将她嫁出去是正理。舜英见她这几天只是待在家里哪也不去,知道她闷得慌,特意摆了副象棋来跟她解闷。子蓠下棋心不在焉,将棋局上的小卒一个劲往前走,舜英让了她几回。“这卒子怎么就知道进不知道退!”她一恼,将棋子按下不动。舜英也停下来,笑道:“卒子退后要斩的。”“斩便斩了!”她生气扭头向一边。舜英知她刚才那话是冲前些天顺天府的事情说的,宽慰道:“谁道须眉能独步,咱家就有一枝秀。”子蓠了解她的用心,不想她才病好的身体又添堵,勉强笑起来。 两人正说着话,门上有报说钦天监衙署来了人。两人正纳闷,来人已经进来了。“白大人?”子蓠惊呼。白晋见了她,笑嘻嘻走过来,两姐妹连忙行过礼。虞赫当时正在家,白晋便把来意向他说了。 原来钦天监接到相关文书,得知虞子蓠所犯之事。先看到文书的人只一看是个女子就要回复不需考查,但其中有个听过白晋讲子蓠事情的博士却让先按下此事,并来向白晋通告。白晋一看是她,当即就决定要对她进行考试。钦天监中顿时热闹起来,传教士们自然不太介意,但其他满蒙汉人大都激烈反对此事。一位年纪颇长的时宪科博士为此还不顾形象破口说到:“若使女子为天官,视我等男子何?”当时监正为传教士闵明我,白晋并不理会众人议论,竭力说服监正。虽然监正闵明我最终答应准许进行考核,但那时还有一位满洲监正,不过好在此人向来不太管事还喜欢看热闹。 自古以来天学知识多是世袭家传,在钦天监任职的官员一般而言升迁也在衙门内部。但这样的办法对收集人才并无好处,钦天监时常出现人员不足现象。因此又需要向民间招聘,但律法又明令禁止私学天文,于是导致一种奇妙现象。律法禁止私学天文,但官服打击力度并不严格,虞子蓠事件实属有人别有用心。元代时每三年对民间举荐的方士进行考试,通过考试者再加学习,合格者可以在司天监任职。对于这次特别考核,闵明我准备也采用此种笔试方法。白晋因与当事者有私交,被排除在出题者范围外。监正定了一名西洋副监正与一名汉人博士为出题官,两人合出了五道题。为表示公平公正,还特意找了一名翰林来做监考官。 白晋亲自到虞府通知此事,虞府措手不及。谁都料子蓠这事就这么过了,不想还有这桩。听见要到钦天监考试,子蓠本来懒散样子顿时又活蹦乱跳起来,众人不解。白晋:“若是过了这次考试,往后我带你上观象台去看观象。”子蓠早听松鸣鹤说过,钦天监的观象台上有许多仪器。现在听白晋又怎么说,只想尽力过了这场考试。以前总听人说科考前举子们如何如何紧张,总不能体会,现在隐约有了同感。白晋还怕她兴致不高,见她欢欣样子才放心。 子蓠考试前,虞镛来接舜英回家了。他说已经给舜英找好了人家,日子也已选定,不多时舜英就要出嫁。虞铨杜氏听了都为她高兴,以前因为她这病一直没想嫁人之事,好在病好了。子蓠听说她要出嫁,怅然若失,就如妙语要嫁时那般。舜英知道要嫁人,也是又喜又悲。自幼母亲便说女儿将来要嫁人,从前因为有病不嫁,现在选了夫婿要出嫁,这是喜。想到要离家,又不知夫婿为人如何,这就是悲。 回家之前,两人长谈至夜半。比起刚到时,舜英脸蛋上已长了些肉,面色也光泽许多,整个人不再似先前萎靡。子蓠却瘦了些,想到不久前两人一同去观莲情景,心里十分不舍。舜英拉着她的手,这时倒像她的姐姐。“你是个不同的人,我们尽是些俗人。在俗世里爬滚一遭也就了了,你才是真活过的。”子蓠本以为她也和一般姑娘一样只懂得女工妇德,不想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她心里是极通透的。子蓠笑笑:“你们都嫁了,剩我一个真是没趣。”舜英也笑起来:“你这话说得像你不嫁一般,你知道婶婶不在替你找夫婿?”“我才不急,不嫁也行的。”“才说你不是个俗人,你就当真了?再过一年我看你急是不急。”两人轻笑起来,雨燕睡醒又来剪了剪灯芯。 舜英回去两天,子蓠就准备到钦天监参加考试。因考试系临时,所以考场也临时定在钦天监廨署。 钦天监在正阳门内皇城千步廊东侧,兵部街以东,御河以西。在礼部之后,太医院之北。虞子蓠同白晋一齐乘轿至钦天监衙署前。虞子蓠当日穿着黄白色长袍,领口绣百花,缓步下轿。这便是先生多次说起的钦天监,果然庄重。大门三开,上面正中挂着“钦天监”匾额。考试时间从上午巳时至下午未时,子蓠打发芳音先回去到时间再来接。自古以来,就是此衙门囊括天学知识。这样想着,她不觉心动起来。能以女子之身进入此门考试者,她系第一人。杭州六年所学,今日要在这测一测真假。 随着白晋跨入钦天监大门,入眼的先是一墙影壁,再往前是仪门。过了仪门到大堂院落,正堂五间工字厅一字贯之。监正闵明我正在大堂处理公务,子蓠需先去拜见他。白晋:“是监正大人批准你的考核,不必紧张。”子蓠点了点头,跟着白晋往里走。早有院里其他值班人员看见白晋带她进来,个个眼带不屑却又都偷看过去。这女子高髻玉钗,长袍缓步,自是有一番气度。当中几个年轻的天文生见了,不觉出了神,早把原先附和说的什么女子不能入钦天监之类的话跑诸脑后。两个年逾花甲的博士见他们看得眼睛发直,恨铁不成钢道:“真是不成器的小子!” 第三十八章,钦天监从容应考 白晋将她引进大堂,闵明我与时宪科五官正正在商量着什么。|纯文字||看到白晋引着位姑娘进来,料是来考试的虞子蓠,于是放下正忙的事。白晋先上前拜见,子蓠接着上前行礼。闵明我与那蒙古的五官正见她举止得体,都颇有好感。见过监正,白晋领着她往旁边院落中临时定的考场过去。 季秋时节,院里颇见萧条之象。廊下细草颤颤巍巍,小石板道上已见片片落叶。细细品味,似还能闻见淡淡桂花香气。一阵凉风袭过庭院,她不禁想起六年前在杭州桂花林时听见松鸣鹤吟的那几句诗。“玉衡指酉风起兮,习习吹乱花雨。天净飞云雁过兮,噪噪禽戏秋浦”。先生总是这样出没不定,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 随白晋穿过院门来到旁院的属官廨署,院里属官们正在办公,外面几个看见他们过来看了一眼就回身进屋去通知。一群人像看稀兽一般。年老的几个不屑一顾仍端坐堂内,中年几个蠢蠢欲动又碍于脸面没出去,年轻的阴阳生及天文生也不好太过明目,借着些借口出去偷看两眼。若换了其他未出阁女子,想必这时已满脸红晕。只是她时常外出磕碰,见的人多了也就自然习惯,因此泰然处之。倒是那些后生不如她大方,连正脸也不敢看。白晋领她过去,后生们回来就说开来。因怕遭老头们呵斥,因此声音很低。正埋头办公的老博士们眼看着纸上,耳朵却竖得很高。这些老头,有的年已花甲,竟能有这样好听力,不得不佩服。 “那女子看来不过十七八岁光景,这样年纪就学天文了?”一天文生道。“照我说,虞侍郎真和一般人不同,竟让自己女儿学这个。”“这就是闲得慌不是,反正家道富足,干什么也容易。”一夏官插上话来:“也不是这么说,富足人家多了去,怎么不见其他人家也出这样的事。”“有理有理。”这时,一博士实在忍不住大声说到:“学是一码事,懂是一码事!”几个年轻后生都识相闭了嘴。 虞子蓠在临时考场外头,两个监考官在旁边堂里休息,一个是礼部官,一个是翰林官。看着这深墙高院,她禁不住有些空落落感觉。不知要做的是什么题目,若是碰着自己不会的,岂不是要被外头那些人取笑。她这时才这么想,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白晋见她脸色紧绷,笑道:“能到这来的女子,你已是第一个。”子蓠勉强笑笑。 开考时辰将至,两名监考官从堂中出来。一人着白鹇补服官袍,顶水晶朝冠;另一人穿鸂鶒补服官袍,顶素金朝冠。穿白鹇补服的翰林,子蓠一眼便认出他是曾在笼翠观和画舫上见到过的那位公子。翰林公子当时未注意,双方见过礼时才猛然发现两人曾见过。那日船家所说的侍郎家的千金,果真是她。两人心里都有些惊喜,猛然相视两无话。 进入考场,子蓠坐定,一张桌子一叠算纸。礼部官将卷子发下。出门前一天,虞铨已将科考答卷时规格规范告诉她,其实很以女儿为荣。清代科举缮写试卷有相关规格,试卷题字错落,夹杂空页,有涂抹污染及行文不避庙讳c御名等都算违反规格。犯规格的考生要上贡院蓝榜,受到取消下一场考试资格处罚。子蓠将父亲之话都记心里,不过她这类考试犯讳机会不多,只是多涉及演算推步。 她在钦天监考试,杜氏在家烧香拜佛。往者家中有人参加考试,家长必是烧香乞求高中,唯独杜夫人不同。她只要女儿不中。“既天意让她出紫禁城,让她安安分分做个寻常人就是,何苦再进那高墙之内。”杜氏诚心祈祷。另一头,松鸣鹤正在山水亭上品酌香茗。亭子背靠高山,下临溪水。叮咚水鸣声伴着古琴声齐飞,云淡天高远。孟离疏如痴如醉躺在大石上,金秋飒爽,好不惬意。 只听得松鸣鹤琴声悠悠,山中细草晃晃,秋虫欢噪。一只绿蓑鹭长脚立在溪边,时而戏水时而梳毛,累累秋实味道自山外飘来,仿佛可见收割繁忙景象。孟离疏闭眼闻着谷香,听师父琴声之意。 “四时忽其代序兮,万物纷以回薄。览花莳之时育兮,察盛衰之所托。感冬索而春敷兮,嗟夏茂而秋落。虽末士之荣悴兮,伊人情之美恶庭树槭以洒落兮,劲风戾而吹帷。蝉恢恢而寒吟兮,雁飘飘而南飞。天晃朗以弥高兮,日悠阳而浸微泉涌湍于石间兮,菊扬芳于崖筮。澡秋水之涓涓兮,玩游攸之澼澼。逍遥乎山川之阿,放旷乎人间之世。悠哉游哉,聊以卒岁。”松鸣鹤边弹边吟起潘岳的《秋兴赋》,孟离疏摇头晃脑听着,只觉得飘然如天上俯视人间。 一曲弹罢,松鸣鹤琴音稍变。悠远转为激越,孟离疏一下从天上回到人间。睁眼一看,那绿蓑鹭仍立在水中。再看师父,弹得如痴如醉。他仿佛可见虞子蓠钦天监答卷情景,不觉一丝笑意浮上嘴角,果然是个极聪敏的徒弟。兴到头上,松鸣鹤忽而睁眼,放声吟出一首《蝶恋花》: 千古花开难算数。春尽春来,青史红颜圃。时日狂风年月雨,众芳陨落谁仍舞? 消散尘烟驱俗雾。蔡琰婕妤,清照香如故。莫道须眉能独步,帝花一放神州慕! 青史长河,繁花难数,能最终留名者不过几人。谁说男子就能独步天下,帝女花一放九州仰慕。 “既是闹海的命,那便尽情闹去。”松鸣鹤道。 出题官给虞子蓠出了五道题:第一道,假令依宣明历推步康熙四十七年恒气经朔。第二道,将“勾三股四弦五”用割补术说明。第三道,假令问十月内阴阳不将有几日。第四道,假令问大定己巳人七月十五日酉时生,禄命如何?依三命术推之。第五道,已知康熙四十五年五星合聚天象,推步康熙四十六年九月后五星合聚天象。 这五道题中,最后一道尤为艰难,系西洋出题官所出,已超出普通天文生所能知范围。第二道题出自《九章算术》。《九章算术》中提过用割补术说明“勾三股四弦五”,但相关证明已经遗失。若不是往日做过思考,恐怕此题一时半日也难以答出。此题系汉博士所出,整一套题目甚为不易做。 虞子蓠浏览一遍题目,已知前四道确切可以做出,只是第五道需要斟酌,其实此题,出题人也不太了解。 第三十九章,杜夫人相中胡姑爷 两位监考官虽不太清楚其中道理,但也略微清楚这门学问不易。>?这位年轻的翰林复姓司马名沉璧,是现时武英殿大学士司马明镜之子。为人博学多才,十九岁中进士馆选入翰林院,今年二十二岁。礼部官只当这是场形式考试,无论这考生答得中或不中,她是必定不能入钦天监的。因此将卷子发下去自己就打起瞌睡来。司马沉璧见她通览一遍卷子就提笔开答,心里已有几分佩服。想起观莲节那天她作的诗,不觉又多看了两眼,真是个难得的女子。 第四道题涉及命理之学,虞子蓠这门功课虽学得不大用心,但糊弄阅卷官也已足够。唯有第五道题最难,若不是对五星运行规律有过心得,推步五星合聚实在不敢想。还剩过半时间,她开始推算最后一题。桌上算纸已经用光,礼部官睡还没醒。她只好将目光投降翰林官。司马沉璧方才见她演算厉害,料得她的算纸不够用,已将一叠准备好。虞子蓠才看过去,他就拿着算纸过来了。她正算得满头是汗,接过算纸不及谢过就接着演算。司马沉璧见她算纸落了一地,不惊动她自己俯身拾起。子蓠看过去,两人目光正撞到一处,一时都匆匆回避。 过了一会,虞子蓠已将卷子填好,考试不过一个半时辰。将卷子交上时,礼部官刚醒。子蓠把卷子交给司马沉璧,向他道了个万福致谢,沉璧欠身回了礼。 白晋正在值班房值班,见她出来,不觉惊讶:“怎么这么快?”子蓠笑答:“题都做完了还在里面坐着干什么。”白晋不大相信,总怕她是没做完就交了卷子。“大人若是不信,待阅卷过后可将卷子拿来看。”里头两位考官已将卷子封好拿了出来。白晋也不知她的话是真是假,先叫了轿子将她送回去。 坐轿子回家路上,虞子蓠不禁想到刚才那位翰林官。那人真是温文尔雅,脾气想来也是极好的。这样想着,不觉笑起来。她一到家,杜氏云霭都急切过来问她情况。“不过是推步算术而已。”她答。高云霭见她笑得轻松,心里也高兴。杜夫人见了,心里却不大舒服,暗怪出题官不用心。芳音殷勤端出些应时水果给她,子蓠就同澄寂在院里吃起来。 正吃着,杜氏忽然过来说要告诉她件事,子蓠笑嘻嘻给母亲让座。杜夫人将孙子抱在怀里,看她一点不正经样子,又嗔怪又没办法。“娘要说什么,这么正经?”说着又吃了颗葡萄。杜夫人临说时又有些说不出口,她这个脾气真让人有些怕,但事关她终身,容不得一直这样下去。“子蓠哪,你年纪也不小了,你看你姐姐都嫁了一年”夫人正苦口婆心说着,她仍旧吃她的。气得杜氏将水果放到一边,脸色严肃地:“娘正同你说话呢,用心听着!”子蓠拿了澄寂手里一串葡萄点了点头:“正听着。”澄寂因被抢了葡萄正要哭,杜氏连忙又往他手里塞了一串。夫人叹了口气:“舜英马上也要嫁了,你还比她大一个月呢。”听到这里,虞子蓠明白了母亲的话,直说道:“要是娘能找个我看得上的我便嫁,不叫娘天天操心。”夫人听她这么一说,总算放心下来,连连说道:“怎么看不上呢,那家公子家世人才品德都是没挑的。”子蓠听说母亲已经张罗过这事,心里便有些不高兴,“娘难道亲眼见过那人,说得这样好。”杜氏察觉她的脸色,笑道:“娘虽没亲见过,但也问过许多人。都这么说,总错不了吧。”子蓠冷笑一声:“人都道媒人的嘴巴不可信,若非我亲见,决不相信。”这下夫人犯难了,你个姑娘家怎么去见?子蓠却有她一套办法:“这事不要娘操心,我与芳音两个作男子打扮去会他一会。若是真如媒人所言,女儿但凭母亲做主。若是没那般好呢,娘自然也不要我嫁给那种人。”“简直是胡闹!自古婚姻父母做主,怎么你就特殊。”夫人不高兴。子蓠忽而笑嘻嘻起身挽着母亲手臂:“娘不是想我嫁得好才这么费心么,我亲自瞧瞧也是为娘心安。不然像姐姐那样遭人欺负,娘岂舍得?”一提起妙语杜氏就心疼,这话真说到软肋上,一个女儿已经嫁错,这个确是要谨慎些。但又怕她叫人认出来,那不是将家族脸面扫尽么。子蓠看出母亲担心,信誓旦旦说到:“这事决不出差错。”杜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答应了,只是嘱咐千万不能让她父亲知道。 子蓠得令后,派虞赫的小厮前去查那人日行。虞赫小厮唤作柳歌,办事得力,将那公子常去之处及爱好都打听出来。“二小姐,我跟了那公子几天,他最常去的不过是个茶楼,跟一群文人交道。看来夫人讲得没错,这公子人品确实不错。”芳音听了笑嘻嘻问到:“那公子模样如何?”小厮答:“也是不错。”芳音便偷笑起来,子蓠任他们怎么说,只是要自己亲眼去看。虞赫知道妹妹这事,让自己小厮都跟着她出去以免她吃亏。 带两个小厮太惹眼,子蓠将芳音留下,只带了柳歌出去。芳音粗略又跟柳歌交代了些虞子蓠爱吃东西爱去地方才让他走。 媒人跟杜夫人说的公子姓胡,说来还真有点缘分,他还是顺天府尹胡青天的侄子,中了举人,准备参加后年的顺天府会试。读的书不少,只是有些死脑筋,也许同胡家家传血缘有关。他有个爱好,闲暇时跟几个文友聚在绿花楼品茗吟诗。柳歌还找来两首他们作的诗,虞子蓠看罢,一点好感没有。“一点生气没有,连作诗也是子曰诗云。”子蓠将那诗扔了,与柳歌上楼来。这绿花楼的名字来源还有个典故,唐代郑愚做过一首《茶诗》,诗曰,“嫩芽香且灵,吾谓草中英。夜臼和烟捣,寒炉对雪烹。惟忧碧粉散,尝见绿花生”。其中“绿花”指的便是茶叶,店家附庸风雅用了这个名。 第四十章,柳歌算计江南道 当时虞子蓠丰神潇洒同柳歌一起上了绿花楼,捡胡公子旁边座位坐下。要了一壶杭州龙井,主仆两人坐下小品。虞子蓠略闻茶香便知这是明前的龙井,很是喜欢。柳歌见小姐端着茶杯闻了两下,自己也学着样闻了闻,然后一口将茶水灌尽,还道痛快。子蓠见他像喝酒一般,不禁笑起来,两靥生花。柳歌不解,问到:“公子为何发笑,大公子喝酒都是这样,一杯尽。”虞子蓠:“茶要慢品,这品字三口,一杯茶分三口品才是品茶。”柳歌笑起来:“听是听过,只是难记。这么小一杯水要喝三口,没有兴致。”虞子蓠朝那几个书生看去,小声问柳歌:“这里哪个是海公子?”“不是海公子,是胡公子。”子蓠:“哪个是海公子?”柳歌摇了摇头,朝中间坐着那个:“坐在中间那个就是。” 子蓠看去,那人脸形四方,浓眉小眼,穿着灰色长袍,肤色倒是极白。他们六个人,正在谈论宋诗理性问题,有拿严羽《沧浪诗话》说事的,也有空发议论的。虞子蓠置下茶杯,起身朝他们过去。她冲六人拱了拱手道:“在下虞七郎,刚才听见诸兄台正谈论宋诗理性之题,不知可否加入?”胡公子巴不得多两个人来听他大发理论,当即请她入座。柳歌见她一句话就忙完,暗忖,“这读书人也够豪迈,报个名字就入伙了。”胡公子虽然书背得多,却只知道说死理,丝毫不知变通。虞子蓠只听他不住在说,“《诗话》有云,《诗话》又有云”,全然没有自己见解,想要谈论的兴致都一扫而光。她本人即是机灵变通之人,自然对这样死板货色看不上眼。心里不禁暗道,不怪你到现在还是个举人。她这话是比那位司马翰林说的,那位公子看来年纪比他还轻,现在都是个翰林五品官了。越这么想,越瞧不上眼。才坐了一会就推说自己有事,喊芳音走了。胡公子听说她要走,又啰嗦问了府上何处说了改日再聚之类的话,虞子蓠胡扯乱扯一通遮掩了过去。 从绿花楼出来,虞子蓠脸色不快。柳歌看出来,说到:“胡公子如何?”虞子蓠看了柳歌一眼,答也不愿答的神色:“看似博学,实则书囊而已。”柳歌挠了挠头:“您直说是看中也不中吧,小人揣度不对这文绉绉的意思。”虞子蓠摇了摇头。柳歌笑到:“那要怎么是好?夫人要问小姐怎么就看不上,小姐要怎样答?”“我就瞧不上他明明什么也不知却要装作什么都知的样子。”“那可难了,这算不得大毛病。夫人只要这公子人品绝佳就是。”“这样的人人品能绝佳到哪里去?不过是徒有虚名。”柳歌见她堵着气的样子,又笑道:“小姐要这么说,小人愿意替您试试去。”子蓠一听来了兴头:“怎么个试法?”柳歌附在她耳边唧唧喳喳说了一通,虞子蓠频频点头。“他若真是这样的人,不怕夫人不答应。” 柳歌得令而去,返回绿花楼,胡公子还在那风雅。他凑过去,小声道:“我家公子十分敬仰胡公子才学,适才有事匆忙离去深感遗憾。特让小人前来相邀,酉正时在仙人楼小聚,好向公子讨教问题。”胡公子听了十分乐意,这虞公子当真是慧眼识英雄,当即拍板应允。 到了黄昏时,柳歌携了虞子蓠给的钱便出门去。柳歌乐得卖力,一来他自己可以从中受益,二来也讨好讨好主子。当下拿了钱乐呵呵奔仙人楼来。 胡公子已在座上,柳歌走过去道虞子蓠找了处更好地方,请他移步。胡公子起身,柳歌带他转了两个胡同,最终进了一条深巷。深秋时节天色暗得快,巷口挂着一盏红灯笼,上书“江南道”三字。胡公子随柳歌过来时已觉不对劲,直到看到这三字,才知到了什么地方,但又不好说出来。柳歌看他神色,料得他是知道这地方的人。巷道两边墙上挂着两排红灯笼,红光烁烁,使人恍如进了江南某小巷中。柳歌在前头带路,胡公子明知其意却作无辜地跟在后头。巷里琴乐声分明,丝竹清晰入耳。隐约能听见男人女人笑声,胡公子故意问柳歌:“这是什么地方?”柳歌笑道:“公子只不要管,包得公子喜欢。”柳歌至一户人家门前停下,门上匾额大书“碧丝町”三字。门首两个红艳艳灯笼也写着这三字,红扑扑灯光已撩得柳歌心痒痒的。他上前敲了敲门,守门将客人迎进来。 胡公子随柳歌进去,听得里面男人女人笑声皆放肆不堪。“不知虞公子在何处?”他问。柳歌就当他是真傻,指着楼上道:“公子就在上面清茶相待。”柳歌话音才落,从房中跑出几个衣衫不整的姑娘将他们东拉西扯一番拽进屋里去。胡公子:“这是怎么情况?虞公子何在?”柳歌笑嘻嘻左搂一个右抱一个答到:“又不是鸿门宴,公子何必慌张。”胡公子就任凭两个女人生拉硬扯着进去了。 进去一看,和一般青楼到底又有些不同。堂上几个浓妆艳抹女子正在抚琴跳舞,堂下客人一桌一处皆用帘布隔着,只闻戏谑声看不清容貌。胡公子有些放心下来,跟着柳歌到楼上来。柳歌边上楼边于妓女耳边轻语两句,那女子点了点头。 酒桌上坐下,四个妓女来伺候斟酒。柳歌向身女子问道:“虞公子这会何在?”妓女笑答:“正和累珠姐姐歇息呢。”胡公子四肢僵硬不敢乱动,还欲起身离开。旁边一妓女拉住他,另一个顺势坐到他怀里亲了他一口。柳歌瞧他明明老到却故作清高样子,不禁冷笑一声。柳歌:“既然公子歇息,咱们便先开怀畅饮!姑娘们招呼好客人,爷都有赏!”姑娘一听,更加殷勤。起初胡公子还推推搡搡一下,后来索性大喝起来。酒到浓处还念些淫词艳曲出来,逗得姑娘放荡笑个不停。柳歌眼见他如狼似虎在姑娘身上摸来摸去,只想吐口唾沫,真个是衣冠禽兽没错。这样的人还不如我等光明磊落。酒过几巡,胡公子已开始稀里糊涂,两只手不住在姑娘身上摩来摩去。柳歌不愿看他这丑样,叫姑娘拉他进房。 房门才合上,胡公子已将姑娘按在地上,嘴里还不住道:“都说状元红袍好,不如姑娘裹胸布。”门外柳歌听了,真是啐了一口:“还是小姐眼力高。” 柳歌也得了一夜风流,尽兴而出。留着胡公子在里头,也不给他付钱。 第四十一章,验推步诸天官惊叹 回到虞府,柳歌第一件事是向小姐通报。子蓠得了消息,也不大惊讶,似早已料得,只是要紧不禁说了一句:“他要敢明着进那地方,还算有些豪气。只是嘴上哼着‘戒之在色’却做不到,这才真叫人恶心。”再看柳歌昨夜没回来,知他也在那风流一晚,不过没说什么。她往夫人房中过去,要说这件事。 夫人正不知何时回复媒人,子蓠跟柳歌进来了。夫人:“你主仆二人一齐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子蓠先给母亲请安,然后说到:“前两日娘说的那位胡公子,女儿已亲去见过。正是来告诉这件事。”“我就让你这么胡来,既你去看过了,做什么想法?”子蓠:“恐怕娘要怪女儿眼界高了。”夫人一惊:“怎么?你瞧不上?”她点了点头:“娘亲知道,女儿向来不喜表里不一之人。这位胡公子,看似木讷老实,实则不然。”“怎么见得?”子蓠招呼柳歌上前:“有些话女儿不好当着娘的面说,还是叫柳歌告诉您吧。”柳歌知道小姐不喜这人,把昨晚情况又添了许多荒唐讲了一遍,杜氏听不到一半就喝斥他不要再讲。“亏得媒人把他说得这么好,若非我亲去看了,岂不是要被她骗了。”子蓠生气道。夫人听了他们描述,本来高兴的心情一下惆怅起来。这世间的男子,要找一个不逛烟花柳巷的实在太难。虽明明知道男人没有不偷腥,但既现在还未订婚,自然想要更好的。因此杜氏回了议亲之事,要媒人再留心。 再说钦天监阅卷官阅虞子蓠试卷之事,一共两人轮番审阅。这两位阅卷官中有一位属不同意虞子蓠参加考试的,另一位是西洋监副,白晋全程不与。阅卷官打开卷子,只见其上字迹秀正,答题条理井然。从第一道推步题到第四道名相题,答得无缝插针。推步过程严丝合缝,证明题叙述清晰,三命术亦学习娴熟,通览一卷,一气呵成。西洋阅卷官不禁啧啧称赞,另一位天文科的五官灵台郎也无话可说。即使是个女子,只要才学足够,也可使男子由衷佩服。真重学术之人,重在学术,而非其人。前四道题目两位阅卷官都一致认为通过,只是最后一道推测天象题,两人所持看法不同。西洋阅卷官认为她推步结果基本吻合,汉人阅卷官则以为五星聚合天象自古就不在推步范围之内,此题无解。两人都互不退让,闹到两位监正那里。两位监正看过题目,也持不同看法,只好将出题官找来。谁知这出题官也说得稀里糊涂没个定论,三方争执不下,罚了两位出题官半年俸禄。这两位出题官本也是想这事没人在意,谁知那考生居然做出自己一套看来合理答案来,连阅卷官也较真。结果没把别人撂倒,自己反被罚了半年俸禄。可见这做学问之人仍是要以严谨为本,做人更要以厚道为基。 既然试题已出,总的判出个等次来。最终还是监正闵明我说了个中肯可行的办法。虞子蓠考试时间在八月底,题目让她推测的是九月后的五星合聚天象。天象就在天上,只需等到她推测出的时间,看看是否出现五星合聚天象,便知她的推测正确与否。她的推测结果是,“九月庚申,火金水聚于寿星。十月壬午,聚于大火;癸未,聚于亢;壬辰,聚于氐;甲午,火金同躔氐三度。十一月乙卯,火金水聚于析木”。 九月庚申,即是九月十一,重阳节后第二天。重阳节有吃重阳糕及登高眺远等习俗,汉代《西京杂记》就记有这项习俗,曰:“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九乃是老阳之数,重九则是一年中阳气最旺之时。都人有提壶携榼出郭登高赋诗习俗,虞子蓠自然少不得也出去游了一遭。回来时带了许多重阳花糕给二老,又说了些祝父亲母亲身体康健之类的话。 皇宫之中也兴吃重阳糕。唐代大诗人王维曾有一首《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诗曰:“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可见唐时已有重阳节登高习俗。宫中之人,虽不能亲自外出登高插茱萸,但也有一套应节办法。在重阳糕上插五色小旗,则视为插茱萸。 蕙香馆中,德妃正与妹子婉妃一同过节。玲珑端来菊花酒,德妃亲自把盏与婉妃倒上。婉妃只是两眼木愣,呆呆坐着。有时半天不说一句话,有时嚎喊整天。宫里太监婢女都知这地有个疯娘娘,若不是看在德妃面子上,只怕这里日常用度也供不上。德妃见她容颜憔悴,想起当年她水灵灵样子,不禁心痛不已。她长叹一声,搂着妹妹说到:“人都道这皇宫好,谁知其中艰辛。”玲珑服侍婉妃将近二十年,现在也容颜渐老。岁月不饶人,白头宫女遍地都是。 婉妃忽而嘻嘻笑起来,德妃将一块花糕递到她嘴前。“尝尝这花糕。”婉妃接过花糕,看着只是发笑。德妃玲珑都见惯了她这样,也不放在心上。谁知她忽然说话起来。“阿姐。”她叫德妃。德妃猛然一惊,自她犯病以来,几乎不曾听过她这样叫,因此很是高兴。“我告诉你件事,我会弹琴。”她边说边把花糕扔到一边,两只手一前一后做弹琴状。德妃见她记起这事,只当是她的病有了起色,连忙叫玲珑将她的琴拿出来。玲珑得令连忙到柜子里去翻,这把琴跟着婉妃进宫,从那短命的男孩夭折后就一直锁在柜子里不曾动过。玲珑将琴抱出来,上面落满了灰尘。她边过来边用袖子去拂琴面,拨得琴弦紧绷绷地响。 玲珑将琴置于婉妃面前。“婉儿要弹琴么?”德妃笑着说。她看着那琴发呆,手也不敢伸出去,眼里却充满了哀伤。德妃玲珑见她只是坐着不动,不知她又想到什么,也不敢说话激她。过了许久,婉妃才颤颤巍巍伸手去碰那琴弦,泪水从干枯眼里滚了下来。德妃也不知她到底想到什么,那个民间男孩抑或是那个货真价实的公主?忽然,她抱着琴大声哭起来,弄得德妃玲珑都慌张起来。“婉儿不怕,阿姐在这呢。”德妃劝她不住,她抱着琴在宫内发狂一般跑来跑去。盆底鞋崴到一边,只是大哭大叫乱跑,两名太监拦在门口几乎挡不住。德妃见她这样,一时也哭出声来。难道竟要让她从十八岁在这里关到老死么? 第四十二章,舜英出嫁子蓠戏傧相 重阳一过,监正及两名阅卷官开始留意外署观象台记录的天象,因为虞子蓠推测的最近五星合聚天象在九月十一庚申日。。监中其他人员一直不闻阅卷结果,只当是那女子果然不行,却不知监里几个重要天官正等实际天象的核实。九月初十,火金水三星已初见合聚天象。白晋也不知他们在做什么,为何这么久还不出成绩。西洋阅卷官越发肯定自己结论,她推测的时间与实际天象出现时间当是吻合的。汉人阅卷官暗自思忖,难道这女子真能算出时间? 九月十一日,观象台观测记录传回。九月庚申,火金水聚于寿星位置。观测记录证明,虞子蓠的推算准确无误。两名监正并两名阅卷官一时无话,五星运行规律自古难以捉摸,她竟能如此准确推算出时间,必有家传才是。 虞子蓠因曾犯过私学天文案,现在家中一律不藏天文书。想要算时,还要偷偷摸摸做贼一般。昨日夜里她在院中坐了一宿,也亲见火金水三星聚于寿星位置。卷中推算已经应验,却不见钦天监那边有动静。以往她不觉自己是个女儿身有甚么妨碍,现在却有些惆怅起来。若她是个男儿身,也不会遭人嚼舌,进钦天监也可大大方方。她不禁感慨:“为何这世上有男有女,却如此不同。偏得只有男子可读书学业,女子就不能。” 监中有生员问起考试结果之试,阅卷官本不愿透露,终究忍不住说了。“九月天象已中。”天文阴阳生听罢半信半疑:“她算中了?”“中了。”生员们面面相觑:“竟有这等事?为何不见公开?”“在等十月天象。”“哪几日?”“壬午聚于大火,癸未聚于亢宿,壬辰聚于氐宿,甲午,火金同躔氐三度。”“算得这样清楚?”诸生只是不信,这五星运行虽一直有人推算,但却极少有人算中。阅卷官阅卷前总爱说“女子何能入钦天监”,自阅卷后却不见他再说过。又加上九月天象应验,再嚼舌根人少了许多,只剩几个顽固不化的。 钦天监无音讯,家中又不许藏天文书,虞子蓠闲得慌时幸而来了舜英成婚消息。 舜英嫁的是一个户部给事中,姓姚名兰城。此人是家中独子,虞镛夫妇也是考虑她嫁过去也不必为妯娌间相处为难。姚家虽算不上显赫之族,但三代人也做些小官,家里总算得上殷实。姚兰城先时已经纳了一个妾,因她身份低又无子所以一直没扶正。娶舜英时,姚兰城二十五岁,比舜英大有七岁多。媒人倒是老实说了姚兰城已有一妾之事,但却夸大其人品德。她说这姚兰城人才难得,品性又好,只有一个妾却从来不沾花惹草。做官也是有口碑的等等。林氏因与媒人有些私交,也就信了,夫妇两人直为女儿终有个好归宿高兴。 当日妙语出嫁时,林氏羡慕杜氏有子蓠这样健康活泼女儿。到舜英出嫁,杜氏又满脸羡慕。想到前几日好不容易说了个胡公子,她非要试得人家进了烟花柳巷。热闹之地总少不了虞子蓠,舜英成婚她做的女傧相。当时妙语结婚因是侧室,傧相也省了,这回舜英成婚,虞子蓠头一回做了傧相。 几个有福的老妈子正为舜英梳头穿衣,虞子蓠穿得一身喜庆进来了。“好漂亮的新娘子!”她才进来就喊到。老妈子见进来了个机灵姑娘,都笑了起来。“这么个机灵傧相,新娘子决不吃不了亏了!”舜英只听得她的声音就高兴起来:“快歇会!”子蓠朝着窗外一瞧,天色不早,差不多该是时辰了。今日舜英出阁,她要全程相陪,若是遇上闹新娘的她还要替她挡着。 约黄昏时,迎亲轿子来到。婚礼,迎亲轿一律用双顶,新郎乘一顶,另一顶由全福小男孩乘坐“压轿”。虞府门外鞭炮声连连,新郎已到,男傧相已闹进来要抢新娘。舜英红妆正坐房中,听得外头一阵闹声,不觉双手紧扣,很是紧张。林夫人想着女儿就要出阁,不觉眼泪打转,舜英生性敏感,听见声音也垂泪下来。子蓠只怕她哭花了脸,连忙插上来打趣道:“外头那些小子,待我一会一个个收拾,叫咱舜英顺风顺水到他姚家。伯母无虑!”林氏看见她那机灵模样,心头惆怅一时消散许多。外边傧相只道新娘子要再不出来就要进来抢人,弄得舜英只是紧张。子蓠握着舜英手笑道:“瞧我怎么出去回他们。”说罢手绢也不拿就出去了。 里头舜英林氏只听见她伶俐声音高喊:“姑奶奶叫你们背一通《训蒙文》才放人!”弄得那几个傧相不知所云,忙求教道:“敢问姑奶奶何是《训蒙文》?”子蓠便笑道:“这你们都不知还敢从姑奶奶手里要人?罢了罢了,看你们见识不多份上,饶你们一回,每人罚酒一坛!”这边舜英林氏听了都笑起来。林氏:“也就她能想出这整人的招!” 吉时已到,新娘出阁,由“好命人”搀扶新娘上轿。林氏眼见女儿上轿,猛然若心肉分离,强忍住眼中泪水。姑娘养了十几年,就这么一上轿就成了别人家的人,可不让人哀伤么。虞子蓠看见亲来的新郎,个子高挑,模样斯文,二十五的年纪看起来如二十一二的。一路上鞭炮声不止,两边看热闹的夹出一条道来。 至姚府,新妇下轿,祭拜过天地便将新娘子送至新房等候。直到洞房,新娘子的脚才能着地。为了防止新娘出现三急不雅情况,新妇出门前只吃几个水煮蛋垫底。虞子蓠当时伴着新娘在新房等候,也有些饿了。把芳音招呼过来,让她悄悄拿些糕点进来。芳音得令而去。 还不等芳音将吃的拿来,新房外一伙人簇拥着新郎过来了。舜英听见声音很是紧张,忙叫子蓠:“人来了么?”“在外头呢。”这时听见房外几个人哄叫着要看新娘子,新郎应酬他们在外面。这帮人闹洞房当真厉害,闹了许久也不见走,弄得舜英时时紧张。子蓠听说若是过了吉时,则新人当晚不得同房,新娘子还要这么坐一天。她怕外头这帮人不依不饶误了吉时叫舜英吃亏,眼珠儿一转便开门往外头走。舜英:“你去哪呢?”子蓠笑道:“去救妹夫。”随即出门来。 第四十三章,虞美人婚宴斗酒 闹新房的看见门开处一个姑娘出来,料得她是傧相,便要为难她。。。“我们要见新娘子,好姐姐行行好!”子蓠先转头向姚兰城:“还不去看新娘?”姚兰城长揖一笑便转入房中。众人见新郎进去便欲抢进门去,子蓠拦在门外,笑道:“今日好日子,咱们赌一局如何?”诸生见她好豪气派头,当即爽快应允下来。“你们挑一个能喝的出来,咱就比比喝酒如何,谁先喝倒算谁输。输的要送百句吉言给新郎新娘。”诸生一听,都哄笑起来,她竟要比试喝酒。“姐姐好豪气!咱今日就比这遭!”当中一富家公子模样的人站出来应了,其他人都笑起来。一群人便闹哄哄往前院走。 宾客们听了他们的局,都乐得从旁看热闹。这两人也真有趣,颇有江湖侠士味道,酒上桌前还要互通名姓。男子道:“小生沧州李寅。”虞子蓠:“宣城虞子蓠。”两家年长的见他们憨得可爱,都笑得起来。虞铨夫妇尚在席间,早有人来报知。虞铨:“这个不规矩的丫头,能喝几斤几两还学人比酒。”当即叫虞赫去看着,不让她出丑。 芳音柳歌虞氏宗族几个年轻人一边助阵,李寅一帮朋友也嚎呼壮势。几坛酒摆上,两下端了碗就开始痛饮。李寅见她是个姑娘还不愿占她便宜,喝得快了点。虞子蓠也不叫他让,一碗一碗也喝下去。两边亲朋又是喊又是叫,这桌好不热闹。芳音恨不得把自己的肚子借给小姐,也喊得起劲。虞赫一旁观战,不禁暗暗吃惊,这小妹何时这么能喝?只见他两人一碗接一碗,李寅满脸通红,渐渐不支。虞子蓠也是两颊泛红,只是看着还清醒。虞赫生怕她喝坏了,连忙叫停。看热闹哪肯放过,定要他们其中一个喝倒了才罢手。李寅手中碗都要拿不稳了还满嘴“倒酒倒酒”,柳歌笑道:“这人也是怂人!”李寅酒劲上来,听了这话更不服气,直叫“倒酒倒酒”,还骂出两句脏话来。众人又起哄,虞子蓠这边也不依不饶定要让他喝倒才了事。虞赫看这两酒疯子,索性再也不劝,就在旁边坐下看他们要喝到几时才休。李寅眼看倒下,还不忘骂两句沧州话,“嘛玩意儿!娘儿们!”子蓠虽是半醉半醒,却听得十分清楚。酒劲上头,也骂了句听来的,“糟死人地!”众人听了都哄笑起来,虞赫连连摇头。酒这东西确实不能多喝,喝醉了人不由己控制。他当虞子蓠是喝醉了胡说,虞子蓠却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还是要说。又勉强灌了一碗,李寅终于瘫倒地上,大口呕吐起来。一个公子闪躲不及,让他吐了一鞋面。虞子蓠大笑着晃晃悠悠站起来,芳音连忙扶住她,柳歌将她背走。 才到房中,虞子蓠让芳音将痰盂端来,将大半盆酒吐了出来。原来松鸣鹤早教过她喝酒不下肚方法,只留在腔中,及时吐出则不会醉。虞赫向父母禀报过后,虞铨杜氏都过来瞧她。本以为她正卧床吐个不止,谁知进去一看,她还坐在桌边喝醒酒茶。 婚宴结束,那帮公子扛着李寅回家,一路上李寅吐个不止。左边高个的捏着鼻子嫌弃说道:“真羞死个人!连个姑娘都喝不过!”右边矮个的插上话:“我瞧那人是真有海量,喝了那么几坛还能站起来,李寅不如。”“那是谁家小姐,能喝成这样!模样也甚是可人。要是能娶这么一位,每日对饮销魂,岂不是胜过神仙?”那人说着淫笑起来。“呸!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那姑娘是你想娶就能娶的?笑话!”后面一个插上话来。“怎么不能!老子夜夜精神,亏待她了?!”几人放声大笑起来。当中一个又纳闷问起来:“照你说那女子是什么来头?连咱方爷也娶不得?”后头的才款款道来:“你没听见她说自己名姓?宣城虞子蓠。”“谁记得这些!快说快说!”耐不过几人催促,那人只得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前两月顺天府不是审了件趣案么?犯的是私学天文案,就是这位宣城虞子蓠犯的。才学且不论,单说她父亲是当今刑部侍郎,这门第咱就攀不起。”“这么说来,当真娶不得。”这边话音才落,那号作方爷的又大笑起来:“明媒正娶咱攀不上,不如找人将她掳了,睡她一晚。生米煮成熟饭,看她嫁也不嫁!”众人皆知他最是淫的人,从他嘴里说的话只会一句比一句粗俗,都不说话搭理他。 虞子蓠这边给舜英当傧相,钦天监那边十月的有关天象已经在阅。实际天象记录证明她的推算是吻合的,精确程度钦天监中无人能及。这样的人才若是放任民间,实在是天大可惜。只是这事确实特殊,说来说去仍是那个“女”字。这样的事情,除了请示皇帝,谁也不能做主。 内阁收到上奏却不知如何票拟,将这事原封不动上报到康熙皇帝处。皇帝阅过奏章,甚为吃惊。想大清开国近百年,这样的事情还是头一回碰见。惊讶之余,也感觉欣慰,若非国势强盛,怎会出现这样的人才。钦天监的奏章中对虞子蓠极多赞美之词,说她博学多识,推步严谨,所推算近期五星聚合天象完全吻合。皇帝览过奏章,不免觉得其中有夸大之嫌。想她一个这么年轻的女子,又没天学家传,怎么就能学到这种地步?莫非是天才不成。但转念一想,奏章所言应是多数属实,不然也不会大胆递上奏章。皇帝想起早年南巡之时曾在船上见过梅文鼎之事,那时梅文鼎已是名声在外。今天情况却不同,可能也是与这女子身份年龄有关。科举考试最后一考称为殿试,即由皇帝亲自策问钦点进士。钦天监这次何不也仿此例,亲自策问此人。若是她真如奏章上所言博学多知,再视情况而定。 于是诏谕下钦天监,令钦天监监正闵明我领民女虞子蓠入宫面圣。 第四十四章,乾清宫面圣 按下虞家这边忙乱不提,先说德妃乌雅氏将婉妃宫女玲珑唤到自己宫内之事。>?因婉妃最近情况反常,似乎有愈演愈恶倾向,她心里放了多年之事也实在忍不住要问。玲珑诚惶诚恐来到她宫内,行了礼。 “你伺候你主子几年了?”德妃问。“打娘娘进宫就跟着,十八年了。”德妃只留了个贴身的宫女,其余服侍下人都遣了出去。“你倒是忠心耿耿,不像其他人,要是主子不得宠就急急忙忙另寻高枝。”玲珑越发猜不到她的目的,只是唯唯答着:“伺候主子是奴才该做的。”“嗯。”德妃呷了口茶,“婉妃这病本是她在家做姑娘时就有了,遇上了好大夫治好了。谁知又遇上了小皇子的事,病又犯了起来。到现在十年过去,没有丝毫起色,我做姐姐的心里只是着急。让人暗地里去访当年那大夫,却是一点音讯也没有。”德妃自顾自说了好些陈年旧事,玲珑只是听着,半句话也不知怎么回。德妃见玲珑拘谨站在一旁,口气缓和下来,对她说到:“你主子的病,实是心病。要是找着了症结,病自然就好了。”说到这时,她停下来。玲珑:“我们也时常劝娘娘看开些,只是这时说什么娘娘也听不见去,总是要找小皇子。”德妃叹了口气:“小皇子夭折了十年,她也疯了十年。人一生能有几个十年?我不愿见她这样疯疯癫癫到老,你是她最信得过的宫女,你可要帮帮我。”玲珑听了连忙扑通跪下:“娘娘这话折煞奴才了。只要能让主子好起来,玲珑做什么都甘愿。”“既然这样,你就将那小公主的事细细告诉我罢。” 玲珑听罢,如一声闷雷轰顶,惶恐说到:“奴才不知娘娘问的是哪个公主?”德妃上前将她搀起来,和声说:“你不必这样害怕,我这里没有外人。我知道那小皇子并非婉妃所生,婉妃生的当是个小公主。以前不说,是因为我是她姐姐。现在要你说,还是因为我是她姐姐。”玲珑还是不敢轻易将真相说出,仍旧否认。德妃又叹了口气:“这就是我让你帮帮我的道理。咱们心里都知道,婉妃的病是由这两个孩子引起,养的那个没了,自己生的也看不到。这让做母亲的如何不疯?现今的情况,小皇子夭折不能复生,能指望的只有那个出去的。若是能将那孩子找回来让她看见,兴许病就此好了。可我对这事知之甚少,想找也不知从哪里开始。我想来想去,心思知道这事情的人现在也只有你一个。你若是不说,真就没人能帮得上她了。”德妃说着便落下泪来。玲珑受她感染,心想她说的也确实在理。现在知情的只剩她一个,若是连她也不说,十七年前出宫的公主当真是再也不能回来了。反正自己也无所牵挂,与其看着主子终日疯疯癫癫,不如胆大将事情讲出来。要是德妃真能把那小公主找到,别说主子能看看,就是自己也想知道她现在长成什么模样了。心中主意已定,玲珑就将所知道内情和盘托出。把婉妃如何事先跟曾毅约定,生产当日曾毅怎样将孩子换出宫之事都说了。德妃听了不禁冷汗上身,这个妹子当真是胆大过天,这种掉脑袋的事情她也敢做。“这么说来,那曾毅也是个有胆的人。他们当真是不要命”玲珑见德妃神色惶遽,忙将话题扯到小公主身上。“那时只说好把小公主送出去,却没说好送到哪家养。”“公主身上可有什么胎记识别没有?”玲珑点了点头:“那时虽然紧急,奴才也心存有朝一日能相认的希望,所以记得清楚。小公主耳廓上有颗红痣,哪知耳朵却记不清楚了。” 德妃:“这样还总算有些希望,但也渺茫。谁家姑娘会到大街上让你看耳朵。”说着又丧气起来。“这个曾大夫可有什么身世来头没有?”德妃复问。玲珑摇了摇头:“这个奴才丝毫不知。”德妃思索片刻:“当下的办法,只能还是从这个大夫身上查起。查到了他,小公主的下落自然也就清楚了。” 闵明我引虞子蓠进宫面圣,奏事处太监出来传旨,“宣闵明我!”两人跟着太监进乾清宫,一应相关礼仪闵明我白晋已事先交代过。毕竟是面圣这等大事,虞子蓠也不得不比日常谨慎。好在有闵明我引见,心里总算安稳一些。进入殿中,闵明我先给皇帝请安,她只需跟着做不需开口。天子之颜不可窥,两人都不能抬头直视,闵明我:“臣闵明我恭请圣安。”请安过后,两人起立走到皇帝座位前预设的白毡垫上下跪,等待策问。 虞子蓠这才知道禁城中规矩如此森严,进殿到现在不能抬头,也未开口说一句话。她不禁心想,这皇宫中的奴才干久了也许走路都不朝前看,可见还是外头自在。皇帝只见侍监领着钦天监监正及一位女子进殿,知道她便是那位“博学多识”的虞子蓠。皇帝:“下面跪的可是虞铨之女?”虞子蓠这才能开口答话:“民女正是虞子蓠。”皇帝看她年纪尚轻,不过十七八岁光景。“朕看过钦天监呈上来的奏章,奏章上说你博学多识,推步严谨且推算天象准确。朕心甚慰,这说明我大清人才济济。”虞子蓠连忙叩头答:“诸位大人抬爱,子蓠不敢当。”康熙笑起来:“若说诸位大人一齐抬爱,这话朕是不信。但是否言过其实,朕还要亲自策问。”“民女领教。”虞子蓠始终看着地板只是不舒服,却也没有办法。康熙见她并不像别人第一次面圣那样慌张,已有几分欣赏。当时便出了两道关于推步方法及算术的问题。虞子蓠一一有条不紊作答,皇帝边捻须边听。只听她将推步前提,推步过程并算术解答运用方法一齐说了,一步一条,循序渐进。闵明我也听得仔细,心里不由得也称赞起来。虞子蓠:“以往所用四分历算法,加入修正值后仍可以十分接近现今所使用历法。”皇帝本人对历算有所研究,她又说得条理十分清楚,因此听得很明白。只是这些知识绝非她凭一人之力自学可得,这须得长年累月代代相传积累才可得到的精密算术方法。 第四十五章,康熙钦点首例女天文生 康熙:“你师从何人?是你父亲教与你的?”“并非家父所传。>?乃是先生松鸣鹤所授。”“松鸣鹤?”皇帝沉吟一阵,“这是个能人。”闵明我:“启禀皇上,据观象台传回天象记录,虞子蓠推算十月五星聚合天象与实际天象全部吻合。”皇帝知道他的意思,他想留这人才到钦天监。虞子蓠跪得膝盖有些疼,她这回总算明白为何听父亲说那些七老八十的大臣每天还要在家中练跪,面圣是件辛苦差事。皇帝又问:“你先生松鸣鹤现在何处?”虞子蓠答:“先生行踪不定,不知现在何处。”“你先生又是师承何人?”皇帝若是不问,虞子蓠还真没想过这问题,她只当松鸣鹤是自学成才。只好老老实实答:“未听先生说起。”皇帝不禁有些纳闷起来,这对师徒真是奇怪。徒弟不知先生去处,也不知先生师承,难道这学问竟是从天降下的不成? 策问结束,诏命让她暂且留在钦天监充当食禄天文生。即在钦天监时期,可以按时领取食禄。此命一下,不止钦天监闹腾。钦天监衙署旁边的户部礼部鸿胪寺等衙门得知讯息,都不得安宁。她虽没有正经官衔,但已是大清开国来一个奇女子。这等新鲜之事,坊间自然风传。一时间上虞府来提亲多得不胜数,媒人光念名字就要花一炷香功夫。杜氏当然高兴,左选右选总选不定。虞子蓠瞧见这些名帖就心烦,趁着母亲不注意,跟芳音两个放一把火全烧了。芳音边烧边问:“这么多没有一个看上的?”“要是我是叫花时有哪一位肯娶我,那才是要嫁的。”“那可难了,小姐这辈子也别想找着这种人,因为您这辈子也落不到当叫花子。”才把名帖烧光,又有一位媒人上门来了。虞府本来清静的宅院这些日子全叫这些老妈子唧唧喳喳闹得让人心烦,她当下带了芳音往前厅过来,准备叫这媒人下不了台。 她们到时,媒人正在跟杜夫人讲话。“这位公子论相貌才学人品,都是这京城再也找不出来的。十九岁中了进士,现在才二十二就进了翰林院,他爹又是当朝大学士,您说这前景不可光明?”杜氏听得频频点头,虞子蓠一听这话就想起那位胡公子,当时媒人也说他是要相貌有相貌要才学有才学要人品有人品,结果不就是那个德行。她恐怕媒人现在说的这位公子也是这样。“妈妈万福。”子蓠上前朝那媒人道了声万福。媒人忙不迭站起来还了礼:“不敢劳姑娘大驾。”杜夫人让她坐到自己旁边,也听媒人细细讲讲。虞子蓠这番出来不抱好意,只是想来拆台,因此登时便问那媒人:“刚才妈妈说那公子已经二十二岁,又是这等家世,不知先置了妾没?”媒人笑嘻嘻答:“别说置妾,丫头也没要一个。”“那就奇怪了,这样的家世人品,竟到现在也是独身?”杜氏见她说话直接,只怕她丢了大家闺秀身份,连忙使眼色叫她住口。媒人自恃自己这回所代之人绝无半点不好可挑,因此始终笑颜逐开,巴不得虞子蓠多问些。当时答虞子蓠问题道:“小姐有所不知,这位公子自是专情,只要觅得一个佳妻,并不要再娶别的小妾。无奈眼光太高,寻到现在才遇着小姐这样的人物。”虞子蓠心中冷笑,这媒人果然是好会说话,一下将两个人都夸了。杜氏听了十分满意,又多问两句:“不知这位司马公子可还有什么兄弟姐妹没有?”媒人笑答:“没有了,就一根独苗,姑娘要是嫁过去只有清福好享。”“司马公子?这位公子复姓司马?”虞子蓠心中一惊,不由得想起那日在钦天监监考的那位翰林官。细细一想,刚才媒人所说的情况正和他相符。“小姐刚才来晚了两步,老身忘了多嘴再说一遍。这位公子复姓司马名沉璧,是当今司马大学士之子,现在翰林院做官呢。”虞子蓠心中一下喜气上来,早知是他,不消刚才多问了。 杜氏见她突然不说话又脸带红晕,心中窃喜。这个丫头,从来没有过这样羞涩的样子,大概不知从哪里听来这个公子的大名。“夫人看怎么样?”杜氏:“这是大事,我须得同她父亲商榷,要过两日才能回。”“那自然是的,夫人且同老爷细细商量,老身这边随时后候着信儿。”“烦劳妈妈了。” 芳音将媒人送走,杜氏这才盘问女儿:“刚才你一听那公子名字便脸红,可是见过?”虞子蓠摇了摇头:“谁曾见过他。”“那你后来怎么不说话了?我看你不像来好好说话的,那些名帖不就是你跟芳音两个烧的么。”虞子蓠笑到:“那些纸又不能拿来算术,留着做什么用呢。不如烧了取暖,这会天气正冷。”杜氏便将手里这张司马沉璧的名帖也递给她:“这也不能算术,一起拿去烧了取暖吧。”虞子蓠明白母亲心思,就欲接过去。夫人连忙将手缩回来,嗔怪道:“你当真要做老姑娘一辈子么!好容易看到个你不骂的,可不能叫你又毁了。我跟你爹盼了多久才到这天,这个女婿不能放了。”“他是谁家女婿呢,我可没说答应。”虞子蓠起身正经说到。“要你答应做什么,我跟你爹答应了就成。平时让你胡闹,这回决不再纵容。”“那娘再生个女儿嫁给他算了,反正我乐得多个妹妹。”夫人一听,忍不住笑出来:“你这个丫头!要是人家公子斯文秀气,不得叫你欺负!”虞子蓠听不下母亲左一个公子右一个女婿,唤了芳音就走了。 芳音也看出了刚才她不对劲,笑嘻嘻问到:“小姐哪里见过那位司马公子呢?”子蓠见她也来编派,当即撮了一下她的鼻头:“叫你嘴多!”才刚撮完,又想起件事。“你还记得观莲节咱们画舫上见的那个公子么?”芳音挠了挠头,一时想不起来。“就是那个画画儿的。”芳音恍然大悟:“那个就是司马公子!”“也不知到底是也不是,你替我看看去。”虞子蓠说着又不大好意思起来。芳音鬼机灵,一听就懂她意思,当即打了包票:“我为小姐走一趟,亲自瞧瞧这位未来姑爷模样。”“你也说什么未来姑爷!好像这府里都巴不得我嫁出去一样。”说着便自己往书房去了,晚上她还要跟着博士到观象台值夜。芳音见她满脸桃花,贼笑着出门去了。 第四十六章,宣武门命案 再说学士府司马家状况。。。公子司马沉璧并不知道家里替他到虞府提了亲,这事是福晋同司马明镜商量后做的主。他家是名门家族,又只有一个儿子,自然希望儿子娶的儿媳妇不要与一般人家相同。知书达礼自然是必不可少的,但能够有所美誉就更好了。尽管有些人还是暗地里嚼舌根说女流之辈太出风头并不好,但赞誉的人毕竟占多数。司马明镜身在朝中,也听了不少钦天监官员对她的称赞。再加上皇帝亲自策问过,并且是钦点的天文生,试问这样的女子一朝能出几个?因此一得知她尚未适人,就跟夫人商量着让人上虞府提亲。一桩亲事要定下来,需要走纳彩c问名c纳吉c纳征c请期c亲迎六道程序,少了哪一道都不能算完整婚礼。纳彩是议婚第一道程序,男方通过媒人口头向女方求婚,即是媒人上虞府同杜氏商量环节。等女方同意议婚后再备礼正式向女方求婚,因此媒人须得等杜夫人答复才知道能否正式备礼求婚。 司马沉璧刚从翰林院回来,小跟班笑嘻嘻迎上前去:“给公子请安。”沉璧见他比往日殷勤又一脸笑嘻嘻,疑惑问道:“今日又做了甚么错事是不是?”小厮无辜地摇了摇头:“小人一向规矩,哪里会犯甚么错误。”“那你为什么一回来就嬉皮笑脸?”公子边说边往厅堂上走。小厮连忙泡茶端过来:“是因为小人听说了一件喜事,为公子高兴。”司马更加疑惑,把手上的茶杯放下:“有什么秘密就快说。”小厮哈腰道:“是。小人听说老爷夫人给公子提亲啦。”司马听了,猛地惊愕起来:“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不知道?”“小人也是才听夫人身边的丫头说的,名帖已经收下了。”“提的是哪家姑娘?”他又急又略带气问到。“这个小人没听见,听说是老爷亲自关照的,肯定是个不错的姑娘。公子您放心吧,差不了。”司马哪里高兴得起来,他正想跟父母亲说那位侍郎家的姑娘,不想居然慢了一步。这样的大事虽说是父母做主,也不能一点消息也不先透啊。小厮见他脸上不高兴,猜想莫非是公子有了心上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他笑起来:“公子该不是还想着那天见到的那个侍郎家的千金吧?”司马心事被他说中,一时脸上略红,斥了小厮一句:“不许乱讲,坏了人家姑娘名声怎么担待得起。”小厮偷笑着闭了嘴。 初十,宣武门外出了一桩命案,一家三口人全被杀害。户主名窦九,是这一带出了名的赌徒。此人常在耗子城混迹,城中赌徒没有一个不认识他,都称他作九爷。窦九系出身赌博世家,自他上去三代都是赌徒。他精通赌博道理,其中暗手黑幕没有他不知道的。凭着祖父父亲在耗子城中的根底,他一来就是大头。二十岁的时候,他干倒了赌城城主,从此接手耗子城大当家位置,到如今已经十五年。窦九虽是个赌徒出身,却与不少达官贵人暗中都有联系,他的婆娘还是京师巡捕营里小头目的女儿。两人生有一个儿子已经十岁,也死在这桩命案里。说到此处,不得不说耗子城的来历。顾名思义,“耗子城”即是“耗子之城”。耗子一般生活在暗无天日阴湿之地,这座赌城与耗子住的地方相似,也在地下不见天日。建起这座地下赌城的本来是位土财主,家大业大。三十岁时,土财主死了正室,又娶了个貌美如花的继室。这位继室夫人出身官宦,因父母之命不得不嫁给这财主,所以常常不高兴。土财主实在喜爱她的美貌,总是处处遵照夫人的意思不敢有丝毫违背。土财主有个从小的爱好,喜欢赌博,这家业多半还是靠他赌钱赢回来的。偏偏这夫人最讨厌男人赌钱,见一次骂一次。财主怕老婆,但又忍不住,最终想到一个办法。他家钱多地多,当即决定建一个地下赌城,一来解了自己的困难,再者为其他怕老婆不能赌的也开了救护之门。财主最早将赌城命名作寻欢城,后来年代日远,这样文绉绉的名字没有让后人记住,耗子城的名号却越来越响。从开始的私人赌城经过上百年时间,现在已成了赌博,嫖娼等混杂不堪之地。 北京外城鱼龙混杂,耗子城则是混中之混。此城入口在城中一座寺庙旁的茶馆里,一边是木鱼佛经,一边是吃喝嫖赌。有些老人因此笑说这是佛祖对出家人定力考验,在这座庙里修行的和尚,若是一点不沾耗子城的东西,那就算他修行到家了。因是地下城,耗子城终日亮着烛光。从入口进去行不多时就能听见嘈杂声音,为解决地下室空气闷慌情况,后人特意修了三条通向外面的空气道。若是遇上紧急情况,这三条空气道也可作逃生用。 眼下耗子城一把手全家被杀,立即引来许多看热闹之人。窦九的名声在外城谁人不知,再加上他暗地里又有那么多关系。他这个人要说起来,对邻里还是不错,尤其是对年长者。知道他家遭了灭门,暗自高兴的多是赌徒,感慨唏嘘的多是受过他恩惠的邻居。 这是桩大案,九门提督负责京城九门治安,这会已经亲自赶到凶案现场。窦九家被看热闹的人围了几圈,提督一到,人群纷纷开路。一个瘦骨嶙峋老汉一手护着一个孙儿,两个孩子看见官差进进出出,怔怔看着不敢出声。 验尸官已初步验尸过,向提督道:“女人小孩都系一剑毙命,男子身中多剑,一剑穿心而死。”一家三口都倒在血泊中,院里满是腥味。提督寻思:“窦九经营赌城十几年,交上什么仇家也不稀奇。只是这杀人的确实歹毒,连女人小孩也不放过。”搜索里外的官差出来交代:“屋内没有打斗痕迹。”“旁边住的昨晚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人出现在附近?”衙役一通询问下来,别人都说没有看见,只有一个老汉说晚上戌时见到一个戴着斗笠罩着黑纱的人从门前经过。当差的让老汉细细描述那黑纱人,老汉只说月色不明,只看了个大概。“那人身材高瘦,比这位官爷还要高一个头。一身长衫,戴着斗笠,斗笠上还罩着黑纱。小人着实看不清楚。”小老头恭敬地答。“没提剑?”“提了提了,小人老了,竟把这要紧的忘了说。”当差的哼了一声:“看你也是老了。”小老头不知自己哪里说错话,思来想去,该是那句“比这位官爷还要高一个头”。是了,怎么能拿匪人跟官爷并提,因此不敢再轻易开口说话。 提督在那里忙了一会收了证据,将三具尸体都拖了回去。尸体出门时,大人遮住小孩眼睛,叫他们不许看。提督向人群中看了一眼,希望从中发现可疑的人。他听得有人在哭,便挥手让衙役停下来。刚才还有的哭声停了下来,想必是看见提督铁青脸色。他向人群大声问:“刚才是谁在哭?!”人群中静无一点声音。“是谁在哭!”他又大声问了句,声音大了许多,当即有两个孩子吓得哇哇哭出声。“回禀提督大人,是小人。”护着两个孙子的老汉走上前来跪下回话,枯涩眼里分明含着老泪。提督下马,将他扶起:“老人家,你可是和死者有什么亲缘?”老汉答:“老汉和窦九并无亲缘关系,只是平日多受他的照顾。我这双孙儿幼年失怙,老汉没本事养他们,让他们寒无衣裹饥无食用。多亏窦九时常救济,才不至让我们祖孙露尸街头。他今日遭灭门之灾,想起往日恩惠,也只能洒两滴老泪送他夫妇。”听老汉这么一说,往日受过窦九好处的也都止不住落泪。这人虽是个粗鲁赌徒,也并非一无是处,人总是要记得别人恩德才好。 提督听罢,心思:“看来这个窦九也有些人缘,不知是得罪了哪路鬼神,落得这样的下场。”众人望着架上那未满十岁少年的尸体,都是惋惜不已。 九门提督府衙门设在崇文门内,离事发宣武门不远。当时的九门提督为托合齐,出身卑微,因为是皇十二子胤裪舅舅才受到康熙皇帝的重视。他这人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小出身卑微,得了大官之后就喜欢人前显排场。仗着皇帝的信任,也暗地里做了些不光彩的事情。但又正因为他曾出身贫贱,所以对那些贫困苦命之人又抱有深切的同情心。窦九自然算不上贫贱之人,只是听那老汉说了他对穷人的恩惠之后才略生起感慨。 第二天一早,托合齐就接到上报。说昨天目击疑犯的老汉被人砍了一刀,行凶之人被当场抓住,已经关在衙门里。提督听了大喜,没想到这毫无头绪的案子竟然这么快就有了线索,急急忙忙往监牢去提审犯人。 第四十七章,提督府不速之客 边往衙门去的路上边问下属情况。>?下属道:“今日早上衙门有人报案,说是昨天晚上那目击疑犯的老汉被人砍了一刀,砍人的被众人抓着,一并扭送过来了。”“哼,这人很嚣张哪!居然敢接二连三犯案!是怎么把他抓着的?”因步子很大,托合齐官袍的下摆不停摆动。“这里正是奇怪的地方!砍人的不是那个罩黑纱的,他反而是救人的。若不是他出手相救,恐怕那老汉现在早到奈何桥了。”提督听了大惊,停下脚步。“这是怎么回事?罩黑纱的不是疑犯么?怎么反倒帮起指证自己的人来?”“众人都奇怪。属下问他们当时的情况,他们只道是那个罩黑纱的将砍人的打倒,他们就冲上去将人绑了。因是夜里,宣武门关了,便寻思到早上再送到衙门来。”“那老汉怎么样?”托合齐这时才记得问起。下属答:“背上划了一刀,不怎么要紧。”“那就好,我看这老人也不易。”提督说着健步如飞进了衙门:“我倒要看看这是号什么人物,长了几个狗胆!” 托合齐来到监牢,衙役将行凶的提了出来。那人脸面干净,穿着绸子,看起来是个富足之人。与托合齐头脑中想象的地痞流氓形象差别甚远,看起来挺体面的人怎么连个穷苦老人都不放过。若是说他妨害了你升官发财还说得过去,人家说的也是罩黑纱,与你何干。托合齐清了清嗓子,摆出官架,面色冷峻,向跪着的凶犯道:“行凶者何人!”那人听了提督问话,冷笑一声,懒洋洋答道:“纪成有。”托合齐见他神情蔑视,毫无畏惧悔过之意,顿觉权威受犯,重拍一下惊堂木,喝道:“大胆纪成有!你行凶伤人居然还这般蛮横!老实交代为何行凶,受何人指使!”纪成有见提督大人发火,还是无半点畏惧,心想:“待我将指使人说出来,只怕吓得你给爷爷磕头舔鞋。”但他当时并没胆将这话说出来,毕竟身在监牢,吃提督府一顿刑还是可能的。想到这里,纪成有稍微收敛神色道:“小人本是老实生意人,可恨那老头穷疯了打我银子的主意,我也是不得已才出的手。而且他不是没死么。”托合齐冷笑道:“你是说你一个年轻力壮的还被那瘦弱老头图财了?”纪成有当即冲托合齐叩了几个头:“大人明鉴!那老头看起来一把枯朽骨头,实则暗藏功夫,十分了得。可不能小觑!我虽然拿着刀,但也被他打成重伤,现在浑身还疼着”“你这歹徒快闭嘴!”托合齐又重重拍了惊堂木,“休要狡辩!我问你,那个罩黑纱的怎么跟你打起来的?”纪成有哼了一声,想起那人他就一肚子火,暗暗骂了一句:“吃里扒外的东西!”随即向托合齐道:“那个人跟老头是一伙的!他们合起来要骗我的钱,当然帮着老头打我。大人明鉴,小人才是受害者。” 托合齐见他只是编造故事,全然没把他放在眼里,大怒道:“你杀了窦九一家又砍伤无辜老汉,现在还胡编乱造故事,看来不给你用刑你是不会招供了!”说着就让衙役先结结实实打他三十棍下去。纪成有一听要用刑,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在监牢里。救人的一时半会来不了,自己要是不想点办法,恐怕得吃不少刑才能出去。差役将他按倒在地上,拿来棍子就准备开打。临刑之际,纪成有终于觉得暗示一下提督自己的身份。但纪成有嚣张习惯,平时只有人向他低头的份,因此说话起来总是不由自主口气放肆。托合齐以为他要招供,便让差役暂停。纪成有抖抖身上的灰尘:“俗话说得好,打狗要看主人,小人只怕大人这刑下去,后悔不及。”托合齐听了非但不再追问,当即让人开打。纪成有不知所以,慌忙大叫:“大人今日打我,日后必定后悔!”他不说还好,说了托合齐气狠狠让差役使劲打。托合齐不是傻子,当然听出纪成有刚才话里的意思,而且看这人嚣张的样也知道来头不小。只是他自有自己的打算,听到纪成有叫苦不迭的声音,托合齐心里痛快,心想:“老子堂堂九门提督还受你这狗奴才威胁?你主子是哪个老子也不怕,到时就说你自己不说,打死你也白死。”这样说着,托合齐嘴带笑意出了监牢。 早上抓的人,中午果然就有人来保。来人穿着灰色绸子长袍蓝色马褂,看样子很有来头。他一来就要找提督大人,衙门中人一开始并不搭理他。后来不知他出示了什么东西,弄得衙门里三品官都要恭恭敬敬接待。 有来人向托合齐通报,附在他耳边说两句,吓得托合齐连忙让人请他进来。人很快来到,只见这人也是一身丝绸长袍马褂,看起来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他先上前给托合齐行了礼:“给提督大人请安。”托合齐有些不敢当,稍一拱手便请他坐下。“下官向亦循。”向亦循说着向托合齐亮出自己的腰牌。托合齐见了连连拱手:“疏忽疏忽。”向亦循收起腰牌笑道:“主子的府上丢了个下人,四处打听才知道在提督大人这里做客。这下人有些不安分之处,还望大人宽容。带回府里,让主子好好教训他。”托合齐知道他嘴里的主子指的是谁,这个人他万万惹不起。他好不容易靠着外戚身份爬到这个位置,可不能逞一时英雄拿鸡蛋跟石头碰。不消向亦循多说,托合齐答应马上就放纪成有出去。向亦循比起纪成有要识趣知礼多,他见提督答应放人,立刻让人备了份厚礼来答谢。 纪成有只在监牢待了半天不到就挨了三十板,心里甚是厌恶托合齐。向亦循见他一路上骂个不停,说道:“纪兄在提督这里只是挨了三十板,要是落到顺天府胡青天那里,恐怕一百为民请命棍也不稀奇。”纪成有歪着身子坐在轿子里,向亦循骑马跟在旁边。纪成有没有骂够,接着骂:“天杀的托合齐!我已经明白告诉不能给我用刑,他居然还有胆!”向亦循笑笑:“你告诉他咱主子的身份没?”“这倒没有,我哪知道爷同不同意我说?要是我这边说了,你们那边用别的明目救我,岂不是暴露爷的身份么。”“那就是了。怪不得托合齐敢打你。”“这话怎么说?他难道没听出我话里的意思么?他又不是傻子!”纪成有忿忿地骂。向亦循:“你只说你有后台,又没说后台是谁。就算到时有人来救你,他也可以说以为你是撒谎,反正你没说出来。”纪成有这才醒悟过来:“真是只老狐狸!早知道这样就把爷的名号报上去了,我倒想瞧瞧他那屁滚尿流的样!”向亦循不答。 纪成有忽然记起一人,对向亦循问道:“那个黑纱客抓着了吗?”向亦循摇了摇头:“这人确实有些功夫,派了两个高手去也没见到踪迹。”“呸!吃里扒外的家伙!”纪成有一激动,屁股碰着坐垫,一下哼哼起来。“正经说来,他这也算不得吃里扒外,毕竟他没认爷做主子,也不知道爷的身份,只是一桩交易罢了。”纪成有一想到昨天被他打了一顿就来气,暗自悔恨自己技不如人。好在向亦循来得及时,不然连皮剥掉一层死也不知道在哪。这么想着,纪成有十分感激向亦循起来。他向轿子外说道:“向兄,今日兄弟脱难,咱们去吃一顿去晦气怎么样。”向亦循答:“可不敢,爷还等着我回话,把你带回去才算了事。”纪成有老大不高兴。 虞铨杜氏已经答应同司马家议婚,问名时问女方姓名及生辰八字。他两人一个是金命一个是水命,生辰八字也相合,两家都高兴。芳音回来确定司马沉璧确实是当日画舫上见的那位公子,因此虞子蓠也不抵触这桩婚事。 这日虞子蓠正在钦天监衙署值班,忽然从门外进来个男子。那人看起来三十几岁,穿着丝绸衣服,披着紫貂披风。虞子蓠正在算历,并不提防有人到访,堂中只有她和另外两个天文生。那男子向堂内走来,有一天文生看见,问道:“你找谁?”那男子答也不答,虞子蓠和另一天文生这才抬起头来。“虞姑娘,你认得这人么?”旁边的天文生小声问她,她摇了摇头。“那为什么总瞧着你?”经他这么一说,虞子蓠这才晓得那人似乎确是在打量自己。于是上前问道:“请问您是找谁?”那男子也没答虞子蓠的话,自己寻了座位坐下来。他腰间挂着精致玉器,走动起来穗子摇动。三人只觉此人傲慢,他能这么大摇大摆进钦天监,看来也是有来头的人物,但谁也不知他是哪路神仙。虞子蓠见问他不答,也懒得再理,接着坐下来算数。另两个天文生看她不理,自己也接着干自己的事。 第四十八章,探美人皇子造访钦天监 那男子还是看着虞子蓠。。只见她模样灵动,举手投足皆有超然之意,越看心越动。虞子蓠往后一瞥,正撞着那人的目光。她心想:“这人肯定来头不小,不然也不能在钦天监中乱晃。他总瞧着我是什么意思,真是纨绔子弟!”虞子蓠这样想着,略微不高兴起来,置下笔就站起身来。“虞姑娘算好了?”“出去瞧瞧天象再回来。”两天文生惊愕:“这会子大白天,怎么看天象?”“听风。”她说着便出去了,正遇上向亦循进来。向亦循知道这钦天监中能看到的女子肯定只是虞子蓠,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里面的男子听了她的话后不禁笑出声来,真是个不同的姑娘。 向亦循进了厅堂,先给那男子行礼请安。向亦循:“爷,纪成有回来了。”男子听罢站起来,他神情上总是带着傲慢不屑,好像比谁都要高出几等。“他还有脸了。现在在哪?”“在绿花楼。”“哼,叫他滚回来!”他这句话声音有些大,堂中两位天文生都听见了。他们不禁暗思:“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竟敢在钦天监衙门里大呼小叫。”他们虽心里都有意见,但也不敢冒然发难。那男子脸带愠色朝外面走去,向亦循跟在后面。 男子和向亦循刚跨出门槛,天文科的一老博士过来了。他见了走在前面的男子,脸色忽而大变,急急忙忙就要下跪行礼。那男子看见虞子蓠尚在院内,挥挥手示意他不用行礼。那老博士岂有这胆,还是要行礼。向亦循见他不识趣,说道:“爷说什么你照做就是!”老博士见向亦循这主仆两人脸色都不好,才悻悻地半屈膝行了个便礼。男子只往虞子蓠那里看了一眼,瞧也不瞧老博士就走了。老博士心里不禁感叹:“没想到这么难伺候。” 虞子蓠看他们离开才回到堂内,两天文生已经悄悄议论开了。 那男子出了钦天监大门,骑上高头大马大摇大摆走了。向亦循正想跟他说纪成有的事情,男子却还沉浸在虞子蓠娇俏俏的容貌中。他问向亦循道:“你看刚才那姑娘怎么样?”向亦循不说刚才也碰上了虞子蓠,就是单拿城中对她的评价也可以回复主子的话。“连耗子城里都能听见人说她的事。可真火。”男子笑起来:“评她的多了,有说才学顶高的,也有说是北京城中第一个美人的。你听到的是哪一个?”向亦循也多次听过主子提起她,知道主子对她的意思,当时答道:“小人也听说有说书的把她列作北京城第一个美人,原先曾说过的哪家小姐哪家少奶奶,拿她一比,都不过是衬底的。”男子仰天大笑起来,仿佛向亦循在夸的是他的东西。“百闻不如一见,今日专程到钦天监看了看这美人,果真是当得起京城第一美人称号。”男子说到兴起,于马背上手舞足蹈起来,一点不顾及形象。向亦循只是唯唯点头。 那男子又说道:“你可仔细瞧她的模样,不施粉黛,天然风流。尤其是那股那股率性气度,真是那些庸脂俗粉不能比的!”向亦循:“爷说得是,确实和一般女子不同。汉人女子像她这样的尤为难得。”男子抚掌叹道:“这样的美人,哪个才配娶她啊?”向亦循知道他的意思,只是勉强一笑。他又忽然问了句似乎不相干的话:“你听过唐伯虎戏秋香故事么?”向亦循点了点头:“《唐解元一笑姻缘》里讲的。”“就是这个,我倒也想效仿唐寅戏一戏这朵芙蓉花。”向亦循当即在马背上长揖说道:“爷这可不能,您万金之躯”“下面送上来的都太听话,实在没趣。你们只看怎么独占这花魁就行,千万不可泄露我的身份,否则饶不了你们!”向亦循万般无奈,要是这事被人知道,自己脖子上的脑袋难保不被砍下来。 蕙香馆内,德妃看着妹子终日抱着那把琴傻乎乎的样子,只是心痛不已。派出去寻曾毅踪迹的人一点消息也没有,她心中忧闷,不禁想道:“照这情形下去,只怕婉儿挨不到把公主找回来就彻底崩溃了。”当时十二月的天气,北京已是极寒冷,鹅毛大雪在殿外纷纷飘飞。玲珑拿来张厚斗篷披在婉妃身上,又替她理了理蓬乱的头发,样子整齐多了。玲珑将镜子拿到她眼前一照,婉妃笑起来,德妃也笑了。“娘娘,您瞧这里边的美人儿,是谁?”婉妃指了指德妃又指了指自己。德妃起身走过去拉着她的手往梳妆台走:“阿姐带婉儿去看个大美人儿。”婉妃乖乖跟着她过去,德妃让她坐下,自己亲自动手帮她打扮起来。婉妃对着铜镜,只见一双手往一张脸上涂着铅粉。她始终抱着古琴,难得安静地坐着。 紫禁城中西六宫大雪覆盖,天地白茫茫。有宫女太监正在扫雪,红艳艳丹漆映着白晃晃雪色,煞是刺眼。 德妃已将婉妃装扮好,婉妃十九岁生虞子蓠,现在已经三十七岁。一番细致妆扮后,看起来年轻了十来岁,竟像二十几岁的。她看着镜子里那张明艳的脸发了呆,不禁伸手去摸镜面。玲珑恍如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的婉妃就是这样美。虽然年岁与疾病将她折磨,但仔细妆扮过后还可看到当年的美人。德妃不禁由衷感叹她的天生丽质,在家的时候她就是个标准的美女。婉妃从镜中看到若有所思的阿姐,随即转过头来笑着看她。德妃猛然间似乎见到了一张年轻充满灵气的脸孔,她不由得呼出声来:“虞姑娘”她终于想起,当初看到那个姑娘时的熟悉感。“真是太像了,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喃喃自语。玲珑只看见她忽然之间脸色大变,不知道原因也不敢多问。婉妃仍旧对着她嘻嘻笑,那眉目间的机灵之状,根本就是一个人。德妃心中大喜,这忽然而来的灵光,难道是天意? 回到自己住所,德妃仍是不住地想这事。她寻思:“要是天下有相像之人我信,但这样眉目神态都相像的,恐怕不至于这么巧合。我当时见着那姑娘时怎么就没想起她是像婉儿?玲珑说小公主耳廓上有颗红痣,这就可以辨认了。若她真是,那真是老天开眼了。”德妃抑制不住兴奋,急急忙忙让人出宫去传十四阿哥。“她是妙语的妹妹,让十四带她进来再合适不过。” 第四十九章,虞子蓠再进紫禁城 胤祯听了额莫传的话,不禁满脑子疑惑。问了来人两三遍,来人只说:“娘娘听说子蓠姑娘新进了钦天监,还没向她道喜,这会又有些想念,因此让奴才给十四爷传话挑个时间领姑娘进宫去。”“额莫真是这话?”胤祯仍是不信。“奴才怎敢乱传,德妃娘娘真是这话没错。十四爷要不先回个日子?”虞子蓠好长时间没来,他正找不着借口见她。十四阿哥想了想,说道:“日子先不回,虞姑娘现在在钦天监做事,还不知她甚么时候空闲。我还得先去问问。”太监笑道:“这也是。不过现在已经是腊月中旬,也快到各衙门放假的日子,爷也别让娘娘等久了。”胤祯点了点头:“你回娘娘就说不消几日就将虞姑娘领进宫去瞧她。”“奴才得令,就这么回娘娘了?”“就这么回就行。” 十二月中下旬,各理事衙门开始放假准备过年。虞子蓠所在钦天监,除了几个留下值班观象的,其余人都得了假。官员们忙活了一年,终于盼得这个长假。各各相辞,约定节后再见。虞子蓠辞了白晋,有些不舍。在钦天监中,白晋对她最是照顾,上观象台观象时都是他亲自带着。跟着白晋,虞子蓠又学了不少关于西洋仪器知识。她常常感慨自己实在幸运,有松鸣鹤和白晋这样好的老师。 杜氏见她终于得了长假,吩咐厨娘每日变着花样给她做菜,将杭州那些特色菜一道一道做上来。休假第二天,胤祯就来了。他先向岳父岳母禀明来意,虞铨杜氏听说是皇妃要见女儿,自然答应了。杜氏去跟女儿说了这事,虞子蓠也是不信。“那德妃娘娘,我不过见了一次,隔了大半年,她哪里还记得起我?姐夫听错了吧。”杜氏心里也不信,但料想一个阿哥不会拿这事来开玩笑,还是劝虞子蓠进宫一趟。“你姐夫应该不会拿这事说笑,也许德妃娘娘听说你是皇上钦点的天文生想见见你也不一定。总之,你得去一趟。”虞子蓠想起妙语受的委屈,见了胤祯就心里不高兴。要不是杜夫人苦口婆心劝了好久,她还真不去了。 她没出来见姐夫,只说定了日子让母亲去回了他。 进宫那天,胤祯派了轿子来接她,两人在宫门会面。他把这事事先告诉了妙语,妙语心里也奇怪得很。 小雪刚停。地上薄薄一层玉屑,胤祯带着小厮在宫门等她。等了约一炷香的时间还不见轿子的影子,小厮有些不耐烦,暗自嘀咕:“这虞姑娘架子真大,竟叫我们爷等她这么久。”那时雪停风刺骨,幸好胤祯里面穿了毛袄,在雪地里待了许久才没冻僵。本来十分想见她,冻了这么久后也有些生气起来。“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了!”主仆两人正在抱怨的时候,一顶轿子缓缓过来。小厮指着轿子叫道:“虞姑娘来了。”胤祯往轿子看去,轿子边随行的是虞子蓠的丫头没错。刚才火气一下降了下去,不由得高兴起来。 轿子行至跟前压下,芳音将轿帘挑开,虞子蓠缓缓下轿来。她外面罩着件雪青色斗篷,里面是粉色旗袍。斗篷罩在头上,只露出前面如云青丝。胤祯刚才那点抱怨全没了,小厮只仓惶看了一眼便低下头。这么尊贵的小姐,怎么是自己这种下人能看的。“子蓠见过姐夫。”她上前向胤祯屈身行礼,令胤祯一时不知所措,忙说她拘谨了。虞子蓠自然记得与他约定的时间,只是想起他对姐姐不好,便故意拖延了时间让他在这里等。 胤祯领着她往德妃的住所去。一路上胤祯时不时投眼去瞧她,自虞府一见,再也不能忘怀这个女子。胤祯常常也会笑自己没出息,他贵为皇子,想找个女人何其容易,为何偏偏就对这个放心不下。小厮早听福晋的丫头们私下议论说阿哥喜欢侧福晋的妹妹,今日亲眼看见主子看这姑娘的眼神,才知传言不虚。不过小厮又想,阿哥喜欢她也是常理,这么漂亮又有才的美人谁不喜欢。虞子蓠并不知道,只是认为这姐夫辜负了姐姐,对他没有好感,路上一句话也不多说。胤祯也不要她开口,只要能这样看着她就行。 行至德妃寝宫,临近宫殿,有其他妃子的宫女太监看到十四阿哥领着个美人儿过来都偷偷趴在墙根瞧着。在宫里待得久了,好不容易能见个生人,还是位这样的姑娘,一时间都小声议论她的来处。有的妃子听了也出殿来看一眼,看完后或者摸着自己的脸蛋暗自嗟叹,或者小声咒骂,唯恐她是皇帝的新宠。 德妃正在宫中抱着暖炉取暖,为了打发时间想了许多往事。把她少年时在草原上同妹妹一起玩的事情,受命进宫选秀的事情,妹妹生产的事情,都想了起来。想到那个小阿哥之死时,不觉猝然一阵心慌惊痛。那个男孩虽说不是皇帝的亲生血脉,但也毕竟是条活生生的命,就这么被扼杀了想到这里,德妃怀里的暖炉差点掉到地上,旁边侍奉的宫女连忙将暖炉扶稳。 “娘娘,十四爷领着虞姑娘到了。”德妃这才从惊梦中缓过来,连忙让人请他们进来。 虞子蓠进入殿内就要下跪给皇妃行大礼,德妃见了她和婉妃一样的模子,没等她行礼就过去拉着她的手说道:“真是个好姑娘,快快坐下,菱儿快给姑娘拿个暖炉过来。”虞子蓠自思与德妃并不很熟,上次见皇帝时她就知道宫内规矩严格,因此德妃虽然赐坐她也不敢废礼,还是跪下行了一跪三叩首礼。德妃见了她,高兴得一时忘了耳廓红痣之事,让她坐到自己旁边嘘寒问暖。胤祯满腹疑惑,他实在不明白额莫为什么对她这么热情?难道这人长得美在哪都受用吗?他进殿到现在还不及请安,这会虞子蓠已经坐下他才行了个旗人请安礼,嘴里说道:“儿臣给额莫请安。”德妃这边拉着子蓠的手,哪里顾得上他,只让他随意到别处走动别来打搅她与子蓠说话就行。胤祯一个亲生的儿子,在这里竟还比不上一个侧室的妹妹。他不禁又想,难道这虞子蓠懂得什么迷人的法术,为何每个见了她的人都神魂颠倒?芳音侍立在虞子蓠侧,也和胤祯一样纳闷。她第一次到皇宫来,不免新鲜,眼睛四处乱瞄。 第五十章,德妃惊知皇女身份 “听说你是皇上钦点的天文生,说实话,这钦天监的事我是一点也不清楚。。不过想你一个女子能让皇上钦点,那必是很了不起的。真心为你高兴。”德妃说话时总抓着虞子蓠的手,好像生怕她走了似的。虞子蓠受宠若惊,起身回道:“让娘娘见笑了,子蓠不过识得两个字。”德妃见她这般得体,心里真是高兴,说道:“你也太谦虚。是怎么样我就怎么说。不知你在钦天监里可习惯?”“衙里前辈都十分照顾。”德妃点了点头:“那是最好,要是受了什么委屈也不要怕,告诉我我想法子给你出头。”这话就叫虞子蓠受不得了,她们才见了几面德妃就这样关照,真是比江湖豪杰还爽快。她连忙答:“前辈们只有包容的,就是子蓠犯了错也是耐心教导。”德妃笑道:“除了地痞无赖,谁舍得跟你过不去呢。我看地痞无赖也有怜香惜玉之心。”芳音听她一直不住夸奖,心里很是痛快。 德妃说到这里才记起看她耳朵上有无红痣,但是耳朵大半让鬓发遮住了。“妙语快生了吧?”德妃问。虞子蓠点了点头:“快了,这些日子娘去看了几趟。”“我让十四阿哥一定要仔细照顾,女人生产是件大事。”虞子蓠只是笑笑,她没生过孩子,这话不敢乱接。德妃见她笑靥生花,不禁想起那日婉妃对她嘻嘻笑的情景,真是太像了。她不禁伸手去将子蓠覆耳的乌发挽到耳后。 右耳廓上一颗红痣分明入眼。 德妃眼泪盈眶,殿中之人都看出了不对。“看把这小脸儿冻的。”她打圆场说道,一面吩咐菱儿再拿个暖炉过来。虞子蓠笑答:“怀里这个就够了,不冷。”芳音也是在家没规矩惯了,登时插上话来:“小姐最不怕冷的。”德妃也不责怪,问子蓠:“虞姑娘今年可有十八岁了?”“满了十七。”德妃点了点头:“姑娘生辰是什么时候?我想咱们也算投缘,等姑娘生辰时寻思给姑娘挑了小礼儿。”虞子蓠起身道:“子蓠惶恐,劳娘娘惦记。”“你且不必拘礼,别说有你姐姐这层关系,就是一般来这的客人我也不让她拘谨的。你就当替我寻个节,说说无妨。”虞子蓠推辞不过,只得将自己生日说了。听得德妃背上出汗,康熙二十九年,八月十六日,正是那个日子。 芳音看这娘娘一会一惊的样子,满腹疑虑,心思:“这娘娘和小姐难道有甚么关联?怎么一问三惊,真是奇怪,难道宫里的人都这样?”德妃当时心里也是繁丝牵绕:“这真是天意要救婉儿。这孩子长得着实像她额莫,母女天性,谁也骗不了。”虞子蓠自进殿就一头雾水,这皇妃好生神秘,一点也猜不透她到底什么意思。德妃又说了些闲话,然后起身说要带她去个地方。虞子蓠迷迷糊糊推辞不了,只得跟着她走。 她们从德妃寝宫出来,往西六宫妃嫔住的地方来。太监们已将一条道扫出来,从暖阁出来一下觉得有些冷。往蕙香馆去的一路,德妃浑身微抖,时不时又回头看看虞子蓠。虞子蓠满腹疑惑,毫无头绪。 德妃停在蕙香馆前,她看着那宫殿,子蓠能从她的目光中感觉到一股压抑的气氛。德妃眼睛看着蕙香馆对子蓠说到:“子蓠,你知道里面住的是谁吗?”子蓠顺着德妃的目光看过去,她当然不知道那里面住的是谁,于是摇了摇头。德妃:“里头住的是婉妃,因为她的孩子不见了,所以病了。”子蓠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但她听得出她的声音低沉。“婉妃娘娘?”子蓠这样说。德妃转过头来看着她,越看越像。 “她是我妹妹,我们进去看看她。”德妃拉着子蓠的手往蕙香馆走进。宫里面突然传出女人的大叫声,子蓠的脚步停了下来,怅然若失。德妃:“怎么了?”子蓠恍恍惚惚地摇了摇头,德妃拉着她继续往里面走。 玲珑正抱着婉妃不让她乱动,德妃走过去:“婉儿。”子蓠怔怔地站在旁边看着,好一会儿才记得上前行礼。她看着婉妃憔悴的神情,心里好像有东西堵住一般。德妃叫她婉儿的时候她就安静了,婉妃看到站着的子蓠,忽然又激动起来。人家说,精神失常的人最能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婉妃虽然精神失常,但她心里却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孩子就在自己身边。婉妃指着子蓠,子蓠有些害怕。德妃看到婉妃指着子蓠,知道这血浓于水的感觉错不了,便唤子蓠上前来。德妃抱着婉妃说:“婉儿,你看看她像谁?”子蓠全被德妃弄得晕头转向,丝毫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婉妃也只是看着子蓠,不敢上前,子蓠也不敢上前。 德妃伏在婉妃耳边小声说到:“她回来了,你的公主回来了。”婉妃一下挣脱德妃的手,向子蓠跑去,子蓠吓得后退两步。婉妃看着她,忽就眼里流出眼泪来。德妃见这情景,心里不禁一阵酸。子蓠慢慢走过去扶住婉妃,婉妃只是痴痴地看着她。扶住婉妃的时候,子蓠突然没有了刚才的害怕。她只当这是个失去孩子的母亲,见到她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可怜可爱。德妃:“子蓠,她没了自己的孩子。”子蓠看着婉妃的眼睛,那眼睛和自己的真像。子蓠拒绝不了这凄惨的眼神,她扶着婉妃坐到床上。婉妃靠在她怀里,不再吵闹,静静地坐着。德妃再也忍不住眼泪,宫女们都觉得奇怪了,独玲珑察觉到些什么。 子蓠轻轻抚着婉妃的后背,她的心里也突然变得祥和。婉妃像一只倦鸟,以前一直用尽力量飞离挣扎,现在终于找到一个人的手让她感到安全无畏。子蓠看到婉妃蜷缩在自己怀里,那神情真是叫人哀怜。渐渐地,婉妃就睡着了。玲珑上前来轻轻服侍她躺下,子蓠才从蕙香馆里出来。 第五十一章,什刹海又遇跋扈公子 出蕙香馆的时候,子蓠回头又看了婉妃一眼,德妃看着她。。。子蓠心绪凝重地走下蕙香馆的台阶,她觉得自己是让婉妃那期望哀凉的眼神牵动了。德妃看着子蓠,口气慈和地说到:“婉妃的孩子若还在,当跟你一般大。她是见了你,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德妃不说,子蓠也是这样想的,而且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婉妃失去的是个女孩。 晚上回到家里,子蓠一夜未眠。她总是想起那个在蕙香馆里的妃子,她看着自己的眼神,那泪水,好像她是认识自己的。子蓠翻了个身,思绪越来越清醒。她想到那个妃子靠在自己怀里样子,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鸟儿找到安全的枝干。 自从进宫见过德妃婉妃后,虞子蓠心里总有些事不能释怀。昨天一场小雪,今日太阳明艳。虞子蓠一早醒来还在想昨日见到婉妃之事,她只觉得心里堵得难受,便在架子上把以前写过的诗取下来看。芳音来伺候她洗漱,边给她梳头发边说昨天的事情。“小姐可觉得有甚么奇怪么?”芳音问。虞子蓠:“哪里怪了?”芳音握着她长长的乌发答道:“昨儿进宫的事情,我总觉得德妃娘娘有些怪怪的。”“怎么怪了?”“她见了小姐似乎很是高兴,为什么高兴我却说不上来。”芳音边说边给她编辫子。虞子蓠点了点头:“我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咱们在蕙香馆看到的那个妃子可真可怜。”“宫里边那么多太医,竟也治不好她的病,可见这病多难治。”“若是先生,也许治得。”一提起松鸣鹤,虞子蓠不禁又想念起来。从案子发到现在也没见他露过面,他倒是清心寡欲,虞子蓠却很是想念。 芳音瞥见桌上放的诗,说道:“这不是观莲节的时候舜英小姐作的诗么?”虞子蓠伸手把诗笺拿来一看,不禁想起舜英来。“她嫁了有一个多月,不知现在过得怎么样了?”“肯定不错!瞧那位姑爷也是个极好的人,必不会亏待舜英小姐的。”虞子蓠那时也见过妹夫姚兰城,人看起来倒还老实。她好不容易得了长假,心又野了起来。芳音又在一边撺掇说:“小姐的婚期马上订下,等嫁了人可就得安安分分做少奶奶了。再想到外头闲逛可不许了。”子蓠正为这事心烦,但是要说这辈子不嫁也不能。现在议亲的这个公子还是自己看得上的,要是晚了连这也不能够岂不是更让人难过。芳音见她叹气,随即又说道:“这会子什刹海上都结了冰,我听说最近来了些走江湖卖艺的在那里耍呢。小姐要不要去看看?”虞子蓠自然兴致高,不敢明目张胆以女儿身份出去,还是换了男装。 两人不经禀告父母就溜了出去。她们前脚才出门就被藏在虞府附近两人看见,他们尾随而去。见她们到了什刹海,知道是去看杂耍,一个继续盯着,另一个回去向主子报告。 子蓠芳音两个来到什刹海,看见果然是热闹非凡。锣鼓声叮叮当当响着,刺耳声音从人群中传来。结实的冰面上围了几圈看客,连旁边茶楼上的茶客也忍不住凭栏而望。芳音听得锣鼓声急促,料是到了精彩之处,又听见人群中有人叫好,越发着急。她打头挤出一个缝来,虞子蓠也钻了进来。 冰面上十几个十几岁的孩子穿着冰鞋急速溜动,边滑边做些花样。凛冽寒风吹得人不由得裹紧斗篷,看客们都将手笼在袖子里。那十几个孩子赤着手在冰上飞快跑着,敲锣的是个约四五十岁的男人。看客们看得高兴,孩子们边滑还边唱,唱的是些自编的歌儿,通俗明了。那些歌儿里又有些吉祥话,看客听了更喜欢。“好!”芳音随看客们一齐鼓掌喝彩起来,虞子蓠心思:“这些孩子也怪可怜的,这么冷的天还要赤手在外面赚钱。” “年关就到!”那敲锣的敲一声锣喊一句,孩子们也边滑边跟着念。“可怜娃儿没新衣!”“可怜娃儿没新衣!”他又敲了下锣。“老爷太太心肠好!赏个过节钱儿!”“老爷太太心肠好!赏个过节钱儿!”话罢,那男人将锣面一反,开始向看客们讨钱。看客多是白看,赏钱的毕竟少数,有几个确实富足的紧巴巴掏出一点扔过去也是为了讨两句吉祥话。那男人行至虞子蓠跟前,芳音把身上大半的钱都放了进去,那人连连称谢,后头的孩子们也跟着连连说谢。虞子蓠正欲走时,听见人群中一阵哗声。原来是有个人往那破锣上放了一锭银子。 虞子蓠往那看去,看到那天在钦天监见到的那个男人。想起那日他在钦天监看自己的样子,虞子蓠扭身就要走。那人却将她叫住:“公子留步!”虞子蓠只当没听见,仍旧往前走,芳音拉着她道:“小姐有人叫你。”“别理他。”说着又往前走了两步,前面却有个人把她去路拦住了,那人是向亦循。向亦循向她做了个揖:“公子请留步,我家爷有请。”后头那男子赶了上来,向虞子蓠拱了拱手:“虞大人好兴致,这么冷的天还出来走动。”虞子蓠生硬地一拱手:“敢问公子是哪位?”芳音听那人叫虞子蓠“虞大人”,这分明是认识的,怎么小姐还问他是谁呢。男子笑道:“在下姓尹。”“恕在下失礼,不知哪里见过尹公子。”尹公子答:“虞公子不认得在下,在下却久闻公子名声。今日难得这么巧合,在这里遇上,斗胆想请公子茶楼一座,喝杯热茶,如何?”虞子蓠心中冷笑,拱拱手向他道:“虞某人才疏学浅,恐怕让尹公子见笑。适逢有事在身,实在抱歉之极。”说罢她就要走,后头却转出一个人一手把去路拦住,那人正是纪成有。虞子蓠瞪了纪成有一眼,心想:“好狗才不挡道,这条狗真不识趣!”想着就要从旁边拐过去,那位尹公子发话了:“虞公子有甚么要紧的事连喝杯茶的时间都不赏?在下确实诚心诚意想与公子交个朋友。”芳音不知是该不该停,看着虞子蓠等她拿主意。虞子蓠冷笑一声,心想:“你明明知道我是女儿身却还说什么交朋友,安的什么心思不是昭然若揭么。”但是纪成有向亦循两人拦在前面,似乎她要不答应去喝茶就不放她走。好在现在光天化日,虞子蓠料想他们也不敢放肆,于是转身向那尹公子拱了拱手:“承蒙公子错爱。”尹公子笑起来,请她往楼上移步。 两人捡了一处桌子坐下,向亦循:“茶博士,将两杯热茶来!”茶博士便将两个瓷碗摆在桌上,提一长壶从约一尺高处将茶水倒入碗中,一滴也不溅出来。芳音立在虞子蓠身后,向亦循纪成有也不敢坐,侍立在尹公子两边。纪成有还记着刚才虞子蓠瞪他的事,一脸不满地看着她。瓷碗里的茶蹭蹭冒着热气,尹公子只是看着虞子蓠,并不喝茶。虞子蓠端起茶碗,碗中冒的热气升腾起来将她的脸遮住。尹公子:“虞公子大名鼎鼎,这京城里男男女女我看没有不知的。”虞子蓠喝了两口茶,将茶碗放下,笑道:“尹公子抬举,认得几个人字而已。”纪成有听了脸色互变,她这话似乎在说尹公子不认得人字。虞子蓠看出纪成有脸色有变,向他道:“这位公子可是要来碗安神茶?”纪成有见她满脸不屑,言语轻人,不觉心中大怒,要不是向亦循一边给他使眼色他早就暴跳起来。虞子蓠又转头对向亦循说道:“这位公子倒是知礼些,只可惜也要喝碗择木茶。”纪成有终于忍不住,对虞子蓠大声说道:“你叫他喝择木茶,可是说他跟错了主子?!”虞子蓠:“良禽择木而栖,这话你也没听过么。”向亦循听了这话也有些恼怒,她竟这么直白把自己比作“禽”,真是太无礼了。不过他比纪成有稳重能忍,受了虞子蓠这番开涮也不吱声。 对面坐的尹公子一言不发,脸色却不大好看。他心想:“这个虞子蓠真是胆大包天,把我两个侍卫轮番数落。要是换了别人,哼,早教她老子爬着向我求饶!”虞子蓠知道他不高兴,也懒得再说,起身向他拱了拱手:“若是尹公子没有别的事,在下告辞。”纪成有伸出剑横在虞子蓠跟前:“爷还没发话,你不能走!”茶馆中正在吃茶之人都向这桌看过来,馆中正拉着二胡弹着琵琶的卖艺父女也停了下来。虞子蓠正不知怎么脱身时,猛然从对面两桌茶客中看到个似曾相识面孔。 “杜振声!”她冲那人喊,那人听见拨头就走,茶博士见他没付钱就追了上去。店中二胡琵琶声又响起来,他们正拉弹《春江花月夜》,茶客们又复各谈各的。虞子蓠这时再也顾不得什么纪成有尹公子,拨了纪成有的剑就向那人追去。纪成有也只是吓唬她,岂敢真对她动手。也没料到她敢拨剑而走,眼看她急急而去。尹公子头也不回看,他实在生气,虞子蓠太不将他放在眼里了! 第五十二章,变身成贼杜振声喊冤 幸好茶博士追出去要茶钱,要不虞子蓠还真追他不上。>?杜振声本来因天冷来喝杯热茶,也不知虞子蓠在这里。纪成有横剑一喝,众茶客都朝那里看过去,他也仍没看出那是虞子蓠。虞子蓠当时只想脱身,匆匆朝茶客中看过去,不想正瞥见了穿着灰白长衫的杜振声。他旁边的茶客都穿着绫罗绸缎,个个脸上发热。独他一个大冷天穿着单薄衣衫,面色不济,在那些茶客中甚是扎眼,故虞子蓠一眼看到。自从半年前在城外的笼翠观中见过,虞子蓠因小时候的事觉得愧对于他,因此常常想起他,把他的脸记得清楚。这回一看见就认出来了。杜振声当时听见有人叫自己原来名字还没回过神来,等知道是虞子蓠时,调头就走。这位姑奶奶不是省油的灯,快走快走,他就这样想着就朝楼下疾走,连茶钱也忘了给。茶博士只记得他还没给钱,看他急匆匆朝楼下走,一边追过去一边叫楼下的人拦他。杜振声只想着不被虞子蓠抓住,急急从身上掏出一串钱也顾不上拆就扔给了前面拦着的茶博士。就这掏钱耽误的一会功夫,虞子蓠已经站在楼梯口。杜振声可怜那串钱还没解开,但也不要了,朝茶馆外就走。虞子蓠本来还不确定他真是杜振声,看见他慌张跑了才确实。七年过去,一直没有他的音讯,这会好不容易撞上,一心决不让他走掉。她当即边自己追过去边对芳音说道:“他是我表哥,一定别叫他跑了!”芳音听她说过小时候这段事,听说这就是杜振声,命也不要,铆劲就追过去。 杜振声小时候不受家里待见,本就身体比一般人弱些。再加上这几年家乡闹灾,更是常常挨饿受冻,因此面黄肌瘦体力不好。他只不想被表妹逮到,拼命往前跑,才跑了不远就走不动了。芳音子蓠却都是蹦跳的好手,追了一路丝毫不累。前面杜振声气喘吁吁,后面芳音一面追一面喊不要跑。道上看见的都以为是在追贼,几个老大爷们都撩起袖子问芳音:“小少爷怎么回事?”后头追上来的子蓠灵机一动,向几个老爷们拱手道:“那人偷了我的钱!”两三个老爷们听了,啥也不说,冲着杜振声就追。 “小偷!别跑!”大老爷们边追边喊。杜振声本来跑不动,听到后面这粗壮声音,心里惊怕,拔腿又跑。“小偷!”“小偷!”“小偷!”后面喊打声不断,杜振声暗暗叫苦:“这虞子蓠不知又乱说了什么,要被这些老爷们逮住,只怕要打个半死。还是先跑再说。”杜振声想找个地方藏身,后面喊打喊杀声越来越近,他不敢停下,拼命往前跑。街上人群看见一个在前面跑,几个在后面边追边喊打,登时又有闲来无事的少年加入。他们指着前面的杜振声学着老爷们的腔调大喊:“小偷!别跑!”杜振声听见声音又大了许多,心里更加害怕,顾不上跑断腿接着跑。本来甚寒的天气,杜振声跑出一身汗。他绕着皇城不知跑了多久,心想大不了就去跳了护城河。 后面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虞子蓠本只想叫两三个老爷们帮忙抓住他就是。谁知杜振声不要命跑了这么久,一路上又加上些游手好闲的少年,连巡城的官兵也惊动一起追起来。一时间十分热闹,一群人绕城追贼。虞子蓠这时也怕那些人抓住他真把当做贼一顿痛打,这些人不是身材粗壮的就是凑打人热闹的,说来都不是省油的灯。杜振声要是真被他们抓住,恐怕要被打死。她这时也跑得没力气了,追杜振声的人却越来越多,好多人根本是凑热闹来的。 杜振声准备跳护城河,跑到河边一看才猛然记起这时是十二月寒冬,护城河早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跳河无望,他也没力再跑,跪在河面上进退维谷。后面一群人已经追上来,急得杜振声悲怆大呼:“呜呼!天亡我也!”话才刚喊完,身子已被一个大汗拽起来,那大汗大吼一声:“臭小子!看你还跑!”唾沫喷了杜振声一脸。随即几个二流子上来揪住他就踹,边踹还边骂:“一看你小子就不是好人!样子倒挺斯文,还偷钱!老子叫你偷钱!叫你不学好!”靠后站的几个少年听到这声音早就手脚痒痒,却怎么也挤不过前面几个大汗。杜振声只得抱头大声分辨说没偷钱,但这时谁还管你真偷假偷,先痛打一顿再说。 就在后面几个少年也要来几脚时,一阵急促马蹄声从后面传来。马上之人大叫:“别打了!抓错了!”虞子蓠连忙从马鞍上滚下来边喊边朝人群中挤,杜振声早被打得鼻血飞出。几个二流子早听见她的话,只是还没踢够,因此并不停手。虞子蓠见杜振声蹲在地上挨踢的样子,又见那踢人的几个明明听见她的话还不住手,一下大怒喝道:“还不停手!想去提督衙门么!”几个二流子听了“提督衙门”四个字才不舍地停下来。手脚虽停,嘴上仍旧在骂。“这人真不知好歹,辛辛苦苦替他追贼还被他骂!活该被偷!”几个老爷们知道抓错人后就散了,虞子蓠向他们拱手道了谢,另外几个二流少年骂骂咧咧好一会才走。走的时候还不忘骂一句:“拿老子寻开心呢!” 杜振声被打得鼻青脸肿,身上仅有的那串小钱也都给了茶博士。他坐在地上一言不发,鼻血滴滴落到冰上。虞子蓠心里万分愧疚,一时也想不到说什么,只是不住道歉。芳音后面赶来看见他们一个坐在地上一个蹲着,过来一看,杜振声鼻血止不住流着。她赶紧将手帕递上去:“公子擦擦鼻血吧。”杜振声瞧也不瞧一眼。虞子蓠接过手帕想给他擦鼻血,杜振声陡然一震身站了起来。虞子蓠也连忙起身跟在他后头。芳音小声问道:“表少爷怎么啦?”虞子蓠不答,向杜振声喊道:“表哥。”杜振声不应,仍旧往前走,鲜红之血落到白衫上,怕是以后都难洗掉了。 第五十三章,怨气发表兄妹如此相遇 “表哥,我也是想”“回去。”虞子蓠话还没说完,杜振声就头也不回冷冷说了这句。虞子蓠自知这次做的事闹得厉害了,因此也不再说话,只是跟在杜振声后面走着。杜振声见她一直跟着,猛然回头冷眼看着她道:“我叫你回去。”虞子蓠抬头看着他,只见杜振声满眼忿怒无奈。芳音被他冷冷眼神吓住,只在一旁干看着。“我不回去。”她半晌才答这句话。杜振声气得拂袖转身快走。虞子蓠:“你这些年去哪了?外祖父他们都找你呢。”“哼。”杜振声走得更快。他想起小时候在家时的情景,祖父母因为看不上他的母亲而不许她进门,他从小跟着大伯母生活。大伯母人前对他总是很好,私下却常常打骂。就一个亲生父亲还不成器,把他一个人丢在家不管不顾。这样的祖父巴不得他离开杜家,又怎么会找他?虞子蓠见他不说话,又说道:“害你遭外祖父的骂是我不好,可你也不至于见了我就跑。上回在笼翠观就是这样,咱们好歹是表兄妹,何必像仇人见面一样。”杜振声这时停下来,转身看着表妹说道:“因你自己不小心跌到河里,反害我被罚骂。我在笼翠观好不容易找了谋生的事,你一来又是责问又是挑衅,害我不得不从那里搬出来。现在更好,我因天气冷到茶馆想喝碗热茶,谁知道你忽然大喊一声,我好好一个茶客就成了贼。被一群人追到这里,想跳河都跳不得,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不知是上辈子欠了你什么债,这辈子见了你就倒霉!”杜振声越说越有火,他还没把那串钱都给茶博士的事说出来,要是加上这条就更倒霉了。他说得气愤,虞子蓠听了却扑哧笑出声来。“你还笑?”杜振声气得拂袖就走,两竖鼻血都硬了。 子蓠原来不知道他们间还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听杜振声一讲,她确实觉得自己对他不住。芳音一边听了,也觉得太巧,难道表少爷真是上辈子欠了小姐的债?虞子蓠笑过之后,上前对杜振声说道:“都是表妹不对,这里给表哥赔礼了。”说着朝杜振声深深一揖。杜振声却不停下受礼,仍旧气哄哄朝前走。虞子蓠也不管他真气假气,今日是打定主意弄清楚他的事。杜振声被她跟不过,终于无奈地问:“你到底要干什么?”虞子蓠笑着:“我们是亲戚,你来了京城都没去见过我爹娘。我看你也不会自己去,我得弄清楚你住在哪,回去告诉我娘才找得到你。”“亲戚?哼,咱们早不是什么亲戚了,我现在姓徐不姓杜,跟杜家再也没什么瓜葛了!”虞子蓠大惊:“你什么时候改了姓?为什么不姓杜了?”杜振声不答,往宣武门走去。 虞子蓠却容不得心里有疑惑,紧跟着他说道:“我说你为什么总不跟家里联系,原来是投到别家改名换姓了。”杜振声听了这话很是生气,向虞子蓠大声说道:“我投到哪家门下关你们何事?他们也不见得将我当做杜家一份子,我想姓什么便姓什么,轮不到你说!”虞子蓠也气了:“你这是忘恩负义!你要姓什么自然轮不到我说,我叫我娘来说说。”虞子蓠说着就吩咐芳音:“你现在回家告诉夫人,就说杜振声找到了,让她过来这里。”“这里?”“就这里。我把他堵在这里,你快回去告诉夫人!”杜振声一听要叫杜夫人,当即急起来。“虞子蓠,你欺人太甚!”芳音就要动身,杜振声上去拽住她,虞子蓠又拽住杜振声。芳音抬脚就要回去,杜振声到底斗不过虞子蓠,丧气说道:“你只不要告诉姑母,我都告诉你。”虞子蓠立即应下来,叫芳音不用回去。杜振声见她答应得快,心里不大信得过,又说道:“需要立字据作证。”虞子蓠心思:“这表哥真憨,一张字据做什么用,写了我也不守。”于是答应写字据。杜振声这才放心把自己的住处告诉她。“早先有个举人将他城外的草庐送与我,我闲那里太远不方便。但自己身上又没钱租房,只好暂时住到山东会馆里。” 杜振声说的山东会馆在宣武门外不远,他们很快就到。因年关将到,街道上买卖的极多。出了九门就是外城,外城是汉族人及少数民族群众杂居之地,情况较内城要复杂混乱许多。虞子蓠见了这番热闹无章的景象,不厌烦反而一脸高兴。杜振声刚才跑的热劲过去,这会发冷起来。商贩夹道叫卖,马车驴车骆驼车,挤了一路。芳音看见几个人穿着奇怪,男女都用青布裹头,身上挂着许多璎珞装饰,一处坐着吹芦笙。那芦笙吹出来的音调欢快愉人,虞子蓠不禁驻足旁听。“那是彝族人。”杜振声揉了揉被踢疼的骨头。“他们吹得真好听。”芳音说道。他们正听着,其中一个彝族女子朝他们看了过来,举着自己的芦笙向他们大声说了两句听不懂的话。杜振声:“她问你们是不是要买芦笙?快走吧,一会旁边几个男的围过来你想走也走不掉了。”虞子蓠向那女子摇了摇头,那女子又说了一句,似乎在确定她是不是真不要。虞子蓠又摇了摇头,女子就丧气地继续吹起芦笙,音调依旧欢快愉人。 子蓠芳音跟着杜振声来到山东会馆前。会馆坐北朝南,由东西两院组成,均为硬山灰筒瓦,西院正门为垂花门带影壁。有东西院正房,东西配房,东西耳房。会馆中有“乐善好施”碑,碑上刻着捐资修建会馆的商号名及个人名字。 西厢房已经住满,杜振声只好暂在耳房西厢耳房住下。三人至会馆门前,门上的见杜振声鼻青脸肿,身上又有血迹,慌忙过来询问:“徐爷这是怎么回事?”杜振声看了虞子蓠一眼,自认倒霉,说道:“碰上几个无赖。”那下人看见杜振声旁边虞子蓠芳音两个穿着齐整,连忙弓腰做了个揖:“给两位爷请安。”杜振声冷笑一声,请虞子蓠进去。 第五十四章,杜举人寒屈山东会馆 虞子蓠当下进了会馆,见这会馆虽不是很大,但也比外边清静许多。往西厢房去的路上,又遇上两个山东举子,都是提早到京城准备后年春闱的。他们见杜振声一身伤痕,也是十分惊讶,都以为是虞子蓠这公子哥仗势欺人干的。“徐兄,要是有哪路流氓欺侮你直管说出来。咱山东会馆里也是藏龙卧虎的。”杜振声知道他们这话是向着虞子蓠说的,不免要澄清一番:“茶馆遇上几个无赖,受了点拳脚,也没别的。这位是舍弟”“虞七郎。”虞子蓠先向两人拱手道礼。那两人听说她是杜振声亲戚才客气起来,不免也是拱手作礼。“徐兄这样老实的人都有人欺负,真是天理不容。”一人颇为气愤说。“这世道就是欺负老实人,徐兄下次再遇上这种人一定不要客气。”另一个接着说。杜振声只得连连称谢,两人又愤慨一会才走了。 两人随杜振声到了他住的西厢房耳房。这耳房向来是个下人住的地方,偏小憋屈。虞子蓠进去一看,地方小不说,里面还堆了好些东西。桌上整齐摆着一摞书,一支残烛,一个茶壶一个杯子。这么冷的天,那床上只叠着薄薄一床棉被,底下还没垫褥子。三人进来,这房子已经满了。外面出太阳,这房里却只零星透了几丝光线。杜振声想请她们坐却不知教她们坐在哪里,连请喝杯水都不够茶杯。虞子蓠一言不发,眼里噙着泪。芳音看了一圈,不禁说道:“这地方连咱们府上堆柴火的地方都不如。”杜振声并不觉难堪,自己在床上坐下,让虞子蓠坐椅子上。虞子蓠坐下,自己倒了杯水喝。那水冷透心扉,牙都冷疼了。在家里她喝的都是热茶,还要对茶叶挑三拣四。虞子蓠扭头看见坐在床上鼻青脸肿的杜振声,心里从未有过的内疚。 “表哥,你随我回去吧,我娘她也很惦记你。”虞子蓠说。杜振声疲惫地坐着,早上发生的事仿佛还没过去。他看看自己现在这副狼狈样,又想起过去二十年受过的艰苦,一时间百感交集。听见虞子蓠这么说,他只有一股无名之火蹭上心头,但又想她也是出于好意,才把要发出来的火压下去。杜振声淡淡回了一句:“咱们立过字据的,你不能毁约。”虞子蓠很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为什么好好的姑姑家不去要待在这个寒酸地方。她问道:“你到底为什么不想回家?”杜振声思绪回到七年前那个漂流的秋日,仲秋时节,他被人贩子带到徐老爷家中。他们准备将他卖给徐家作继嗣,那时他已经好几天没吃饭,身上尽是被人贩子打的伤痕。徐老爷觉得他年纪已大,便没有收下。人贩子见卖不出去,当着徐老爷的面又是一顿狠打。徐老爷见他实在可怜,还是买下他做了家中下人。他在徐家却没有受到下人待遇,徐老爷徐夫人及九个姐姐对他都极好。他活了十二年,从不知道的亲情在徐家懂得了。因此他自愿改姓徐,改名作徐振玉,原来杜振声的名字只留了中间一个“振”字。虞子蓠听了这些事,愣着很久不说话。难怪他改了名姓,要是自己也许也是一样。芳音听了,眼泪簌簌流下。杜振声的事教她想起自己的经历,她也曾跟着父亲四处漂泊,受尽白眼。最后父亲撒手西去,死时衣不蔽体,六日滴水未进。想到这里,她放声哭出来。杜振声向她看去,见她哭得极其悲切,猜想她必是也有一段别人不知的伤心事。他不禁感叹一声:“这世间有几人真正幸福无忧,到底还是伤心人多!”虞子蓠没经过这等艰苦往事,无法切身体会杜振声和芳音的伤痛,但听了杜振声的话也感伤起来:“世间幸福无忧的人不多,我已是其中一个。若是将来碰上你们一样的伤心事,不知能不能像你们一样受得住。”刚才还想着不守字据上的约定回去告诉母亲,但现在却完全没了这种心思。杜振声宁愿吃这么多苦都不回家,可见对他而言,生活的困苦远远不如在家受的伤害难捱。 “徐老爷现在身体无恙吧?”虞子蓠问。杜振声本以为这大小姐又要说他一通忘恩负义,听见她这么问很是吃惊,懵懂答道:“上个月家书上说已经无大碍。”“那就好。”她点了点头,忽然接着说道,“徐振玉,你住的这里哪里是读书的地方。这么冷的天儿连床褥子也没有,人要是冻病了还怎么看书。依我的意思,你最好换个好点住的地方吧。”杜振声听她叫自己“徐振玉”,很是吃惊。但至于她说的换个住的地方,那就是凭口乱说了。自己身上难得的一串钱早上都在避她时没了,现在剩下的钱只够在这里住两个月的租金。虽说会馆是家乡政商两界得意之人捐资修建的,本意是给在京的家乡人供一个落脚处。但初衷是初衷,执行起来未免有变。徐振玉来投这里时,本来西厢房还有一间,但管事的硬要说有人先订了。就连现在住的这间耳房也是说了很久才得的,也是交租金的,只不过比起租别的房子来说又便宜许多。虞子蓠提到住房的事情,徐振玉不得不想起那串命苦的钱,自己郁闷,不答虞子蓠的话。 虞子蓠并非傻子,就眼下能看见的这些都提示她杜振声生活何等艰难。只凭着杜振声来京过着这么贫困生活也不去找官至刑部侍郎的姑父就知道他这人极有骨气,是断然不会开口向表妹叫穷的。虞子蓠最欣赏这样的人,小时候本来以为这表哥只是古怪木讷,今日才知他是这样有情有气的人。因此打定主意要帮他。虞子蓠起身要走,杜振声只嘱咐她不要告诉姑母,其余的话也没有。虞子蓠连连答应下来,信誓旦旦说绝不会告诉母亲。“只是表哥要换地方住时定要告诉我一声,若是我找不着了,那就只能告诉我爹来找了。若是连我爹也找不着,那表妹只好等春闱时到贡院外等了。”虞子蓠这话明着是劝说,实际是要挟。杜振声心里不满,也不送她出会馆门口。他心思:“这表妹小时候看着人是挺好的,怎么长大了竟成了这么蛮不讲理的。” 第五十五章,换厢房虞表妹一番心意 芳音见虞子蓠只是潇洒从里面出来,也不帮杜振声,心里很有些不满,心想:“你身上随意放下些钱也够他开支许久,待那些不认识的卖艺的你就热心,到自己的表哥这里反而这么吝啬。|纯文字||难怪人家见你就跑。”芳音心里还没嘀咕完,虞子蓠已跟门上的搭上话。她问:“你们这里是谁在管住宿的事?”那人恭敬答道:“是东院的张爷,他是咱会馆专管收留住宿的。”“你们这里厢房还有没有空出的?”“有有有。东厢房有三间,西厢房有两间。敢问爷是不是要在这住下?”“不是,西厢耳房那位徐爷是我表兄。早些时候来京时盘缠半道叫人劫了,他这人心气又高,不肯来向我开口。我今日也是偶然遇上,才知他到京城多时,是我的过失。现在想给他换间宽敞点的房间,所以问问有没有空房。”“有有有!原来是这样,那位徐爷是最好的人,会馆里的没有不知的。早知他是这样的情况,哪还等爷来操心,我们换一间给徐爷就是”“是我疏忽,劳烦带我去见见张爷。”“好的好的,您这边请。” 引路的将他们带到东院第三间正房,房门掩着。门上的上前敲了敲说道:“张爷,有位爷想给西厢耳房的徐爷换间厢房。” 芳音这才知道误会了她,两人在门外等着。昨日一场雪已经全化了,只有些零星的白屑藏在缝中阴处。空气中十分干冷,两人不禁跺脚取暖。 姓张的瞧了一眼外面,让带路的请她们进去。带路的答应一声就来请她们,两人便进去了。 张管事向虞子蓠拱了拱手道:“在下张吉,敢问公子是山东哪的人?”虞子蓠也拱手作礼:“在下姓虞,安徽宣城人,与西厢的徐表兄是亲戚关系。打扰张管事是为给表兄换房间的事。”张吉点了点头,刚才在门中他早已将虞子蓠粗略打量了一通,看她们像富足人家的才放了进来。这位张管事性情直快,他只要虞子蓠出得起租金就行,其他的缘由全不过问也懒得多问。虞子蓠当时身上大半的钱都赏给了什刹海卖艺的,这会所剩不多,只好先把有的都交了,又跟张吉约定了交款的日子才从会馆出来。 “小姐刚才怎么不先跟徐公子商量再换?”芳音问。虞子蓠:“他是个有骨气的人,来京城这么久都没去找我爹,可见自尊之心何其高。我要是先跟他商量,他是断然不会接受的。那还不如我自己做主算了。”“可是这样叫他换他会换么?”“反正都在这会馆里面,他虽要强但也不是死脑筋的。只要让人硬把东西搬进去,他要搬回去就再搬出来,几次下来他自然没劲了。”芳音听了不禁佩服,想自己刚才还误会她是个没良心的,不觉暗自羞愧。 虞子蓠身上平时只带些小钱,钦天监发的俸禄不算在内,这些钱多是虞赫给的,也有问杜夫人要的。要替杜振声支一年的租金,单靠平日剩下的还有些不够。思来想去,虞子蓠还是准备去问虞赫要。但是转来转去也想不出什么好借口,上次才刚拿了钱不久。无奈之下,她只好把事情都告诉了他,并且央求他一定不要泄露出去。虞赫本来答应给钱但不答应保密,虞子蓠情急之下,只好把撒泼闹事的本领使出来。弄得虞赫招架不住,只好答应她的话。虞子蓠照着杜振声的方法,逼得虞赫立了字据。虞赫本来俸禄不多,有时急用时还要硬着头皮问父母要。虞子蓠一来就狮子大开口,把虞赫半年的俸禄都要了,还说了许多使用的明目。虞赫不是小气之人,又听她说了杜振声的情况,拿钱倒也慷慨。平白没了半年俸禄,幸好高云霭不太计算家里开支,也不知道具体财政。 虞子蓠得了钱就赶着去交给张吉。另外带去的两个小厮一拥而进杜振声住的耳房,把他的书笔都一股脑往厢房里搬。杜振声正在读书,看到这情况还以为自己又惹到什么歹人。一手拿着书追出房门,却看见虞子蓠得意洋洋地站在院外。他大声质问道:“你又要干什么?”虞子蓠答:“表弟私自做主给你换了间房!”杜振声气呼呼把书放下就去拦搬东西的,但是哪里拦得住。搬东西的得了虞子蓠命令,将东西搬进去放好就能领工钱。他们将挡路的杜振声拨到一边,自顾自接着搬。杜振声的东西不多,来回两趟就搬了个精光。一小厮从耳房中探头出来问虞子蓠:“公子,床下的木板搬不搬?”虞子蓠摇了摇头,两个搬运的就出来领钱走了。 杜振声又气又无可奈何,跑到虞子蓠面前,想骂又骂不出口。虞子蓠淡淡说道:“立的字据上只说不把你的事告诉我娘,可没说不能给你换房间。我不能算毁约,要是你不守约从这搬走的话,那可怪不了我了。”说罢招呼芳音扬长而去。杜振声知道她是好意,但心里老大不情愿接受。他只怕虞子蓠自此无止无休来打扰,自己堂堂男子,岂能受她施舍。但又不敢搬走,就怕这姑奶奶说得出做得到。她要是把这件事跟姑父一说,这北京城说大不大,找到他总是不难的事。因此也不敢搬,要搬回原来的耳房,张吉却说那房子已经租给别人了。杜振声只好日日盼着虞子蓠不要过来。 虞子蓠办好了这件事,心里很是舒畅。芳音趁着她高兴,试探着问道:“咱们要不替徐公子置些用的?”虞子蓠瞥了她一眼,她知道芳音跟杜振声经历相似,很希望自己能多帮他。但她摇了摇头:“帮他这遭就可以了。”芳音撅着嘴:“怎么不多帮些?”虞子蓠笑道:“我要事事都帮他,那他岂不是成了靠表妹吃饭的人。你想想照他的性子,能答应么?”芳音仔细一想也是,杜振声要想靠早就靠了,虞子蓠父亲是刑部侍郎,这可是二品大员。她佩服地笑起来:“还是小姐看得远,了解徐爷心思。”虞子蓠:“有的人好相处,品性都写在脸上,你容易捉摸。要是换了表里不一的,我可不知道了。” 第五十六章,虞子蓠三进蕙香馆 两人有说有笑地往虞府回去。门上的柳歌看见她们,撒腿就奔了出来。“小姐!”芳音大叫一声:“不好,叫老爷发现了!”情急之下就抓着虞子蓠的手想掉头走,柳歌已经拦在两人前面。芳音:“老爷知道啦?”柳歌摇了摇头,急急地:“宫里来了人,正等着小姐呢。”虞子蓠纳闷:“宫里来人?”柳歌狠劲点了点头:“正在前厅等着,小姐快去吧!”芳音:“那也得先换了这身家伙,叫老爷发现又是一顿教训。”“不妨不妨,小姐快去。”虞子蓠还想问是什么事,芳音已经推着她往屋里去了。 匆匆换过衣服,虞子蓠便往前厅过去。“我不认识宫里头什么人呀?谁这时候也不让人清静。”她边说边走,芳音一路替她整着衣服。 两人到前厅,虞铨杜氏正跟个太监在堂上坐着。那太监一见虞子蓠进来就从位置上滚下来朝虞子蓠请了个安:“奴才给虞姑娘请安。”虞子蓠欠身答了礼,随即给父母问过安。虞铨:“这是德妃娘娘身边的安公公,德妃娘娘让你随安公公进宫住几天。”杜夫人:“现在去收拾两件衣服吧,芳音,你去替小姐收拾一下。”芳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懵懵懂懂答应一声就去替虞子蓠收拾了。虞子蓠一点不知道缘由,看着父母,父母也不说别的。那太监重复一遍虞铨的意思,也没说原因。虞子蓠立在堂中,一脸茫然。眼看元旦就到,这会子谁不在家准备过年,这德妃娘娘也不知怎么想到,这档子让人进宫去住两天。 事情还没想透,芳音就收拾好过来了。安公公:“姑娘这就随奴才进宫去吧。”虞子蓠望着父母,虞铨自己也是一头雾水,但是德妃娘娘已经亲自派人来请,只有去了再说。虞铨:“既然娘娘派人来请,那便是天大的福气,你放心去就是。”杜氏也一旁附和:“不要挂心家里,我跟你父亲都知道照顾自己。”虞子蓠见也得不到什么说法,只得随着安公公去了。 一路上纳闷还没过,已经到了德妃寝宫永和宫。安公公进去通报,发现德妃不在宫内。两边宫女告诉他德妃早上去了蕙香馆还没回来,安公公一下大悟,急急忙忙带着虞子蓠往蕙香馆赶。虞子蓠见他形色匆忙,终于忍不住问道:“现在这是往哪里去呢?”“姑娘,咱们正往蕙香馆过去。婉妃娘娘这两日犯病可了不得,德妃娘娘本来吩咐直接带姑娘去那的,是奴才忘了。该死该死!”虞子蓠更纳闷了,婉妃犯病厉害与她何关,她又不是太医。 几人步履匆匆赶到蕙香馆,果然有个宫女在门外焦急等候。宫女见虞子蓠来到,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急急赶上来。“奴才给姑娘请安,姑娘里边请。”虞子蓠让他们这阵势弄蒙了,似乎这些人真把自己当做了太医。 她才跨进蕙香馆仪门,已经听见里面的狂叫声。婉妃大呼大叫的声音尖锐刺耳,她衣衫不整地在殿中疯跑。两个宫女一人一边拽着她,德妃想要帮忙却不知所措。婉妃挣脱两个宫女,发狂地挠着自己的头发,长长的指甲上尽是血迹。玲珑跪下苦求她,她非但没好转还用力咬了玲珑的胳膊。玲珑也哭起来,宫女太监又跪求她松口。德妃痛哭不止,安公公见状连忙带着虞子蓠进去。 “奴才给两位主子请安,虞姑娘来了。”虞子蓠见了刚才婉妃发狂的景象,心里有几分不安。德妃抹了抹眼泪,红着眼看着她。这样的场景已不劳多说,虞子蓠都看见了。她愣了一会才上前行礼:“给德妃娘娘婉妃娘娘请安。”婉妃还咬着玲珑的胳膊,听见她的声音便松开嘴回过头看她。忽然挣扎起来向虞子蓠撞去,虞子蓠不及防备被她一下撞倒在地上,吓得宫女太监连忙去扶。“主子,这是虞姑娘哪!”玲珑哭着说。另一边宫女急急忙忙要把虞子蓠扶起来,但是婉妃像只红眼的母狼看见猎物,死死抓着她就是不放。德妃生怕这个阵势把虞子蓠吓到,也不顾什么形象过来同宫女太监一起去拉婉妃。虞子蓠开始确被婉妃突如其来的阵势吓了一跳,一下不防被她撞倒,但好在她没咬自己,渐渐地也就缓了过来。一时间蕙香馆鸡飞狗跳,一点没有禁宫严肃的样。旁边住的妃子有的出来骂两句吵死了也就过了,跟个疯子做邻居有什么办法。 大约是叫喊累了,婉妃终于消停了一些,但是手上还是拽着虞子蓠不放。太监宫女个个都被她折腾得大汗淋漓,有的太监心里不禁暗骂,“这疯婆娘力气真大!”虞子蓠跟婉妃两个都坐在地上,她忽然一副认真仔细的样子端详起虞子蓠来。终于让她看见了虞子蓠耳廓上的那颗红痣,她像个孩子一般新鲜地伸手去摸虞子蓠的耳朵。虞子蓠本能地一晃脑袋,她便不高兴地撅起嘴来。虞子蓠见她像个孩子,竟笑了笑随她摸耳朵了。殿内见了的都觉得好怪,疯子的心思真难琢磨,只有德妃玲珑知道缘故。摸过耳朵,婉妃笑嘻嘻地看着虞子蓠说道:“回来了回来了。”虞子蓠上次听德妃说婉妃的孩子要是活着约跟自己一样大,也只当做她把自己看做了她的孩子。她不禁心思:“那孩子要是还活着肯定幸福,有这么疼她的母亲。” 德妃趁势让人去将她们扶起来。虞子蓠衣服上沾了好些尘土,宫女要上去给她擦拭,被婉妃一喝,都不敢乱动。虞子蓠不知她又想到了什么,也不敢乱动。只见婉妃自己拿出手帕,一点一点给她擦掉上面的灰尘。那全神贯注的模样,是宫女太监们都没见过的。虞子蓠一点也想不到原因,任凭她细细地收拾。德妃见状,掩面而泣。 婉妃日夜大闹了两天到现在才停了一会,早已是疲困不堪。帮虞子蓠擦了衣服后就拉着她进了寝宫,虞子蓠看了看德妃,德妃示意她先照着婉妃的意思做。玲珑跟在她们后面服侍,虞子蓠见婉妃打了个哈欠,以为她要睡觉,心里正有些高兴。谁知到了床前,她却让虞子蓠睡到上面去,自己搬了个椅子来放在床头。虞子蓠不解,玲珑也不知道她的意思。婉妃见虞子蓠迟迟不上床去,又不高兴起来。虞子蓠婉妃无奈,只好照着她的意思脱了鞋子上去躺着。婉妃立即笑起来,自己坐在床头看着她。虞子蓠一点也不习惯,除了小时候母亲会这么看着自己睡觉外,还没有哪个人这样过。她又有些生气,原来德妃把自己召进宫是将自己当做一味药来使唤。看看坐在床头这痴痴傻傻的妃子,她觉得一种羞辱感袭上心头。她心思:“我好歹在家也是爹疼娘爱的,凭什么到这来受这疯子摆布。就凭你是皇妃就能这么使唤人么。”她越想气越不顺,又看了一眼婉妃。只见她两眼温情地看着自己,全然没有刚才母狼的样子。婉妃很是困了,但还硬睁着眼睛看着她。看见虞子蓠看过来,她忽然伸手去摸了摸她的额头,口中轻轻细语道:“乖啊,额莫在这里。”虞子蓠蓦然间眼泪含眶,倒不是因为婉妃的语气,而是这话让她想起小时候母亲也曾经这么呵护过她睡觉。母亲也会说:“乖啊,娘在这里。”“娘是这世上最疼我的人。”虞子蓠不禁这样想,这样想着,她越发生了回家的念头。 婉妃看着她好一会才睡着,虞子蓠连忙从床上下来,玲珑小心翼翼地服侍主子上床睡觉去了。德妃也累得够呛,正在殿中坐着休息。她看见虞子蓠出来,又没听到里面有见喊声,知道妹子休息了。德妃很是感激,若是她不来,恐怕这回婉妃得精疲力竭而死。虞子蓠上去端端正正又道了个万福,说道:“子蓠谢过娘娘好意,但是母亲近两日身体不适,子蓠十分挂心。还乞娘娘恩准子蓠回家照顾母亲。”德妃知道她是受了刚才的吓,听她口口声声管养母叫母亲,又这般孝顺,心里不禁感慨万分。她真想把整件事都告诉她,让她知道里面睡着的那个才是她的生身母亲,但是又还不能。德妃心想:“这个孩子看起来也是心气高的,她若知道自己母亲那样对她,恐怕也不会相认。况且婉儿现在疯疯癫癫,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还要等等再说。眼下明摆着,婉儿一见这孩子疯病就有好转,须得想办法留她下来才行。”德妃先将不相干的宫女遣出去,然后对她说道:“蓠姑娘,上回我也略跟你提了下婉妃的病。婉妃本有个孩子,六岁上就没了。她因思念孩子成了这疯病,这两日最为厉害。早晚不眠,只是作践自己。我怕她在这样下去,恐怕不能长久”德妃说到这,不禁落下泪来。子蓠也是有姐妹的人,德妃这种心疼的心情她也能多少体会一些,尤其是想到上次在阿哥府见到妙语受委屈的情形时。她静静听着,德妃接着说:“婉妃的孩子若还在,现在该跟你一样的年纪。她见了你情绪便好,大概就是这个缘故。以往太医来看过多次,都对这病束手无策。我本也没指望有人能把她治好,心病还须心药医,那孩子不能复生,因此她的病也好不了。但见她对你的样子,显然将你当做她的孩子,病一下就好多了。所以才冒昧请蓠姑娘帮这个忙,在这里住上几天。” 第五十七章,错将女儿认为母 德妃是个心细聪明的人,她知道虞子蓠是不能用权势压迫的人,只能晓之以情。。虽然是出于这样的想法,但这也确是她想说的。她身为婉妃的姐姐,一面是出于姐妹之情,一面是想为当年所做之事赎罪。虞子蓠见她说得声泪俱下,又想到刚才婉妃那深情呵护,不觉也动了情。她到底是个刚满十七岁的少女,这个年龄最易动情也最是善良。她想了想,家里还有哥哥嫂嫂照顾母亲,这个妃子膝下却一个孩子也没有。德妃见她动摇,又说道:“至于你母亲那边,我会让人去探望,让你知道消息。”虞子蓠尚在踌躇,玲珑已向她跪下,“姑娘,求你可怜可怜小主”玲珑本想接着说“她实在太想公主”,但又不敢,因为知情的都知道婉妃没的是个小阿哥,既然如此,怎么会想的是公主呢。因此玲珑话到这里没有说出来。虞子蓠受不了德妃玲珑轮番眼泪洗刷,一咬牙答应在这里住几日,但最多待到二十六。德妃见她答应住下已经喜出望外,这会离二十六又还有七八天的日子,因此就让玲珑赶快在蕙香馆内收拾一间干净的房子出来。 玲珑就在婉妃寝宫旁边收拾了一间房子,把虞子蓠带来了两套衣服放了进去。德妃留她住下,还要到相关衙门知会一声,因此又和她说了两句就走了。玲珑知道她身份,因此十分尊敬,对她的礼节都如公主。蕙香馆里的太监宫女比别的宫的都要辛苦许多,以为婉妃时常发病。婉妃发病起来像只母狼,太监宫女既不能让她跑到殿外发疯,又不能伤了她,被她咬打是常事。因此有些关系的下人都逃离了这里,来这的多是犯错挨罚的。蕙香馆的太监宫女换了一轮又一轮,只有一个玲珑二十年来一直守着婉妃。好些妃子见她实在忠心,都想要她过来,但玲珑只是不肯。为的只是报答二十年前婉妃的恩德,她十几岁侍奉在这里,到现在没到四十岁,两鬓已见白丝。 虞子蓠在蕙香馆住下,其他太监宫女见玲珑对她毕恭毕敬,因此也都将她公主一样对待,十分尊敬。婉妃醒来一睁眼就要找她,子蓠往往就站在梳妆台前。婉妃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都像在看着自己。子蓠回头见婉妃醒来,唤来宫女给她洗漱。婉妃就乖乖地洗漱。一次玲珑正在给婉妃梳头,虞子蓠看得出神,这妃子怎么看着看着觉得跟自己照镜子看的人有些像?她心里有些纳闷,看着玲珑灵巧的双手,她不禁想到自己长这么大还没给娘亲梳过头发。想到这里,虞子蓠心里有种空落落的感觉,她上前去接过玲珑的梳子,示意她来。玲珑一惊,笑着将梳子交给了她。伺候洗漱的宫女站在一边看子蓠给婉妃梳头,婉妃从来没有像这样安静过。冬日难得的一丝阳光照进蕙香馆,照在婉妃的梳妆台上。宫女们见婉妃这两日气色日渐渐好转,都暗暗称奇。 住在婉妃旁边的妃子两日没有听见狼嚎声,心里有些奇怪,都让人去看看住那的人是不是死了。回来的都说没有,说还听见里面有人的笑声。妃子们不信,都说那是个死地,哪里会有什么笑声,非要亲自过去看看。 腊月二十二日,两位妃子相邀一起到蕙香馆看看。她们刚进宫时就听人说起那里的事,都说那地方住着个疯妃子,她有和阿哥长到六岁就夭折了。因此都认为那是不详之地,但忍不住好奇来过一次。那时候婉妃还是二十几岁的年纪,仍是漂亮的脸蛋,那些冒险来的妃子大多都是想看看她的样子。但来过一次就再也不敢了,婉妃那时见了谁都叫那个阿哥的名字,吓的妃嫔们连忙跑出来。一传十十传百,蕙香馆就这么成了个神秘之地,有的甚至讹传说那里住着个妖怪,是妖怪附了婉妃的身体。住得远的妃子不用说,根本不会来。住在旁边的只得忍受婉妃发病时的狂叫声,不过听了许多年也就习惯了,骂两句就过去了,还能跟个疯子计较什么,疯子发起疯来是不要命的。她是疯子,不要自己的命就算了,自己说不准将来还能做皇后的,可不能白白让个疯子咬死了。 有两三天没听见婉妃的叫声,住在她旁边的两个妃子竟有些不习惯。两人聚到一处就说起这事。其中一个道:“这两日见德妃来得更勤,依我看,多半是不行了。”另一个点了点头:“她那疯病也有那么多年了,太医都不怎么来了,可还能挨多久呢。”两人本来起初还略带高兴,但一想到刚进宫那时见到她那俏丽的模样就要香消玉殒,不觉又生起同情心来。因此两人约定一起去看她最后一眼,也不枉邻居一场。 两位妃子吃过午饭就往蕙香馆走去,那时婉妃已经睡了午觉,剩下子蓠同玲珑在殿中。有太监先进殿来通报,虞子蓠才刚站起来,两妃子已经进来了。 她们听得蕙香馆内没有一点动静,都当这是死气沉沉。正准备要痛哭一场时,忽见殿中站立的虞子蓠。两妃子吓得脸色发白,“婉婉姐姐!”两人不由分说上前屈身问礼。她们刚进宫时婉妃还是二十几岁,虞子蓠水灵灵的样子可不就是当年的婉妃么。又因隔的时间太长,两妃子只记得大概样子,因此见虞子蓠立在殿中,都当她就是婉妃,慌慌忙忙就行了礼。这一礼弄得虞子蓠不知所以,连忙回了个万福。玲珑听见她们管子蓠叫“婉妃”的慌张模样,心中不禁暗笑,赶紧上来解释:“给两位小主儿请安。婉主子正在里头安歇,这位是蕙香馆的客人虞姑娘。”两妃子这才知道叫错了人,但是抬头一看,这人确实跟当年见的妃子十分相像。两人脸上很是尴尬,刚刚准备好的泪水也派不上场了。“我们听说婉姐姐进来情况大好,心里为她高兴,所以过来瞧瞧。不知不知姐姐现在怎么样了?”玲珑:“主子这几日确比以前好多,奴才替主子谢过两位娘娘,劳两位小主惦记。”两妃子又看了虞子蓠两眼才确定她不是婉妃,她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婉妃这会都要到四十了。没有看见婉妃病重的样子,两妃子仅有的一点同情心都没了,只说了这两句就匆匆走了。 通过这几日跟婉妃一处待着,虞子蓠本来就觉得自己跟她有些像,今日见这两位妃子这般反应,更是深信不疑。她问玲珑:“这两位娘娘没有见过婉妃娘娘么?怎么会认错人?”玲珑答:“这两位主子见过婉主子也不知是哪一年的事,今日不知什么风把她们吹来。又因为姑娘跟娘娘有些相像,她们才会认错吧。”虞子蓠只是点了点头。 第五十八章,花移错舜英嫁了无情郎 闲的时候,虞子蓠便在殿中画些星图,宫女们就在一旁各自做各自的。|纯文字||本来乱糟糟的蕙香馆因婉妃病情好转也宁静下来。宫女们常见她画些奇奇怪怪的图,偶尔也凑过来看,只是怕她训斥。每当这时,子蓠总是笑着举起自己的画让她们看。玲珑忍不住问道:“姑娘这画的是什么花儿?”虞子蓠置下笔:“星花。”“杏花?杏花也不是这样的呀?”虞子蓠知她听错,解释道:“这是天上的星星。”“姑娘画这个做什么?”她笑答:“想起在钦天监时看到的一副洋人画的天文图,觉得画得比原来先生给看的清楚,所以试试画下来。”“钦天监?姑娘去过钦天监?”一宫女放下手里的绣花活儿问道。虞子蓠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当即一个宫女惊喜地叫起来:“我想起来了!我听在乾清宫伺候的喜公公说过,他说咱钦天监有个女天官,还是皇上钦点的。虞姑娘就是那位女天官吧。”虞子蓠只是笑笑,蕙香馆内顿时闹起来,都说见到了钦天监的女天官。 这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后宫里奴才都知道蕙香馆来了个女天官。有的还专程绕道来看一眼,看到的心满意足,没看到的暗自嗟叹。 离蕙香馆近的是长春宫,长春宫中住着一位十公主。因下人们传得厉害,也传到了这位十公主耳里。十公主生于康熙三十年正月初六,母亲被追封为敏妃。有一位嫡亲姐姐和硕温恪公主,已经出嫁,还有一位嫡亲兄长十三阿哥胤祥。她听见太监宫女们这两日都在说什么“女天官”,心里很是好奇,便将贴身的宫女绮碧唤来询问。十公主:“你们私下里说的‘女天官’指的是谁呢?”绮碧没想到这事被她听见,也只好照知道的答了。“公主还记得住在蕙香馆里的那位婉妃吗?她那来了个客人,就是皇上钦点的钦天监女天官。”“婉妃?”十公主想了想,“记起来了,就是那位疯了的妃子吧。那女天官是她什么人哪?多大年纪了?”绮碧答:“奴才也不知那姑娘跟婉主是什么关系,听说是德主子带进宫的。那天官约是十七八岁的样子,看过的都说是个极美的人儿。”绮碧说着不禁想象起来。十公主又问:“她现在还住在蕙香馆吗?”“嗯,还在呢。原来那蕙香馆是让人也不肯去的,她来了以后就热闹起来。婉妃娘娘不是病了十来年了么,她来了以后就没犯过病了,神清目明,神智也渐渐回来了。您说这是不是奇事?”十公主暗自思忖:“有这种事?她又不是大夫,怎么就把婉妃的病治好了呢?”“谁知道呢。以前不是听人说蕙香馆里住着妖怪么,现在又有人说那妖怪让这姑娘赶跑了。她的气场太盛,妖怪招架不住。”“胡说!谁乱传这些话,被捉住要挨打的。”绮碧连忙闭了嘴,心中却十分想见虞子蓠。她从出生就在这禁宫中生活,长到现在也没见过宫外来的人,心里很好奇。 婉妃果然从虞子蓠在蕙香馆住下就没有再发狂过。五六天下来,婉妃偶尔会开口讲一句半句不知头尾的话。她若是睡觉,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找子蓠。要是慢点不见就要急得哭起来,真跟个三岁小孩一般。宫里太监宫女见她渐渐好起来,都很是高兴,唯独虞子蓠比先前郁闷。婉妃是因她在这里才好的,若是她一离开她又要发狂。她是个喜欢自在的人,在家里都待不住,何况这宫禁森严的紫禁城。 皇帝到永和宫看德妃,德妃就将婉妃见了虞子蓠病好的事情告诉他。康熙也觉得奇怪,婉妃病了那么多年,看过不知几个太医都没效果,怎么这个女子一来她就好了?再提起那姑娘,皇帝仍是印象深刻。德妃:“她是皇上钦点的天官,皇上可还记得?”皇帝点了点头,想起她应答时沉着稳重的模样。“是个难得的姑娘,难为她如此好学。”德妃见皇帝对她印象也好,心里也高兴。 腊月二十四,乾清宫安灯。在丹陛下安天灯,丹陛上安万寿灯,灯竿都很高大。万寿灯灯杆上挂有绣金字吉语灯联十六幅,这些灯从二十四开始一直要点到来年二月初三才会撤下。 话说姚家舜英这边,她嫁到姚家两个多月,姚兰城待她倒还用心。只是姚兰城这人有一点从外表看不出来,就是淫意盛,几乎每日都要舜英与他同房。舜英是个淡欲的人,心里不愿,嘴上也不好说。但她身体却吃不消,本来在虞家养好的身体,让姚兰城夜夜这样胡来,身体又变糟起来。月事过了期也不见来,姚老夫人本以为是喜脉,但大夫来看了说是阴气闭塞。舜英久病成医,自知这样下去不能长久,因此便跟姚兰城商量两人分住一段日子。姚兰城嘴上答应,心里却十分不高兴。舜英进门前,姚兰城已娶有一个妾,叫连曼。连曼家里开有一个小酒店,姚兰城那时常常到连家酒店光顾,连曼长得颇有几分姿色。一来二去,姚兰城跟她就熟悉了,两人暗地里行了那事。姚夫人嫌她是商人女儿身份低,不同意娶她做正房,姚兰城便将她纳做了小妾。这连曼生长在商人家庭,对迎来送往这一套很是在行,也十分懂得讨好。她进姚家后百般用心讨姚夫人欢心,姚夫人便跟她立了约定,要是两年内她能为姚家添个孙子就将她扶正。连曼于是拼命想生儿子,但这事有人事也有天命。她寻访了不少生儿子的偏方,但是肚子一点气色也没有。眼看约定的两年期限就到,连曼可算怀上了孩子。她又怕怀的这个不是男孩,便私下去找算命的看看。那算命的也是个害人的,偏偏告诉她怀的是个女孩,要吃他调制的转胎要才能生男孩。连曼心里也不大相信,但那算命的为了赚钱,又胡吹海吹了一番,连曼便掏钱将那药带回去了。 她见过一个妇女也是吃了那算命的药就稳稳当当生了个男孩,很是心动。姚夫人两年之约令她心急如焚,若是这次生的不是男孩,她就要看着别的女人进姚家大门做姚兰城的正室夫人。这是她万万不能忍的,她那时不顾脸面私许了姚兰城,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脱离遭人白人的商人家庭,做上官家太太。若是成不了姚家正室,做个小妾也一样地位低下,那她当初还不如嫁个商人做富太太好了。正是这样的想法,连曼决意一赌。她让自己的心腹丫头在房里伺候,自己便喝下了那药。谁知药下不到一刻的时间,连曼肚子就撕心裂肺地疼起来。她心里恐慌,再也不敢等什么转胎时间,急忙叫丫头去找医生。丫头慌慌张张把大夫找来,进门看时,地上已是一滩鲜血,连曼已经昏死过去。 那流产的是个男孩,姚夫人知道后气得差点晕死过去,姚兰城也一改往日所见斯文形象破口大骂。连曼知道流的是个男孩,疯了好一阵。在她疯的时候,姚家已经跟虞家订了亲事。不多时舜英就过门了。 连曼自知自己在姚夫人那里已经没有地位,又看这新过门的少夫人脾气甚好又得姚兰城宠爱,便转向来讨好舜英。舜英十几年除了在虞家住了两个月外再也没出过家门,见到的母亲姐姐都是实心人,并不知世间人心隔肚皮。她见连曼热情周到,便把真心相待。有时舜英见姚兰城十分冷落她,还要劝姚兰城多往她那边走走。姚兰城想起她将儿子弄流产的事就气不大一处来,因此仍是极少去她那里。连曼见她跟舜英说了那么多好话也不见姚兰城过来,就以为是舜英没帮她说话,心里暗暗恨上了她。 姚兰城有几日未到舜英那里过夜,这天晚上实在熬不住便往她房里去。雨燕那时正在服侍小姐休息,听得姑爷敲门,便向舜英小声问道:“该怎么回呢?”舜英那时身上已经极不舒服,便让雨燕回说她休息了。雨燕来开门,照着舜英说的话回了姚兰城。姚兰城听了一股怒火,向雨燕吼道:“我们夫妻之间的事,要你这下人传什么话!出去!”雨燕不敢违背,说到底自己还是个下人,回顾了小姐一眼就忧心忡忡出去了。姚兰城进屋合上门,不管舜英病得严重不严重,将她又霸占了一晚。 舜英本以为自己遇上的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却不想姚兰城跟淫贼也差不了多少。她心里忧愁,身上越来越不好,那怕风的毛病渐渐又回来了。雨燕看了也忧闷不堪,想回虞家跟林夫人说说舜英犯病的事,但又怕夫人问起犯病的缘由。这种房中之事,舜英哪有脸让外人知道。眼下之计,只好是雨燕照着原来松鸣鹤开的药方去给她抓药来吃,希望又能好回来。 第五十九章,心积郁舜英旧病复发 连曼跟了姚兰城两三年,自然知道姚兰城本性如何。她想就舜英那清高的样子,自然不会长时得夫君宠爱。才过了两个月,果然情况如她所料,姚兰城上舜英那里去的次数少了,来自己这边勤快了起来。虽然失了一个儿子,但她未必不能坐上正室位置。 这日姚兰城正在连曼房里说话。连曼:“姐姐这两日身体还没好些么?”姚兰城听见提起她就有些不高兴,冷冷答道:“她是金贵的小姐身,这病难好着呢。”连曼见他脸上不高兴的样子,心里很是高兴,又接着说道:“我见她总是不出门,想去看又怕打扰了她。我是低贱出身,不太知道大户人家规矩。”“你怎么就是低贱出身了?人就不能时时把自己放得很高,她还在家时当然是小姐,嫁了人就该知妇女规矩才是!”姚兰城越说越有火,连曼见他生气,连忙让丫头端来茶让他喝两口。姚兰城叹了口气,本以为娶了个如花美眷受用不尽,谁知竟娶了个药罐子回家。便连连感叹自己运气不好。 他们的话被外头经过的雨燕听见,雨燕刚煎好了药准备端到房里给舜英。连曼姚兰城声音都极大,不止雨燕一个,院里好几个下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见雨燕脸色铁青,都不敢讲话。雨燕手里端着药,心上烧着火,气呼呼往舜英房间过去。 舜英还在床上躺着,她现在极是恶风,房里门窗都关得紧紧的。雨燕将药重重地放在桌上,一脸气呼呼的。舜英看了看她的脸,问道:“你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雨燕不敢把听到话告诉她,但又实在憋不下去。舜英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猜到了大半,将身子支起来说道:“是不是听见别人嚼舌根了?”雨燕还是不说,将那药端过来。“小姐别多想了,先吃药养好自己的身体才是正事。”舜英接过药,对雨燕说道:“我也早知道会有人说三道四,只可恨我这身子不争气。才进姚家没两个月就天天吃药,只有自己爹娘不嫌晦气,别人哪有不说的理儿”她边流着泪边一口一口喝着药,那药味难闻,但舜英视为白水。雨燕再也忍不住,哭骂起来:“姑爷怎么能这样呢!眼见小姐身子都这样了,还,还要逼着小姐同他做那种事。他不是读过书的人么,怎么也这样!”舜英苦笑道:“只会满口念着圣贤书有什么用,不如会做圣贤事不读圣贤书的。我原也以为他是个彬彬君子,谁知是这个样子。”她喘了口气接着说道:“雨燕,从今往后,你就在我房里住着,不许他再进这门一步。”雨燕心里觉得这是极好,但是想到姚夫人那边她不敢马上答应。“小姐,这样想是极好。但是姚夫人那边不大好交代,咱们面子上还是要做些吧?”舜英冷笑一声说道:“雨燕,不瞒你说,我自己觉得我这病这回是再没救了。与其再让他糟蹋,不如让我清清静静。再也不想那些人的闲话和白眼,就想这么清清静静地待着”“您可别这样说”雨燕看她瘦得只剩骨头,心疼道,“咱们还有鸣鹤先生的药方呢,吃了就好了。”舜英:“药只能治身不能治心,心若已死,身也活不了。我倒不觉得死有何惧,那才是干干净净。”雨燕害怕她胡思乱想,便将话题转到虞子蓠身上来,“子蓠小姐入了那钦天监,这会该休假过年了吧?”舜英只是点了点头,想到虞子蓠,她又叹了口气,“愿她能一辈子这么快活下去。” 两人正说着,姚夫人过来看她了。 舜英连忙下床来要穿衣服,姚夫人已经进来,她连忙止住舜英:“就在床上躺着吧。”姚夫人今年快到五十岁,身体健朗。她生有一女一男,女儿嫁了几年。她看到别的她这个年纪的女人都抱上了孙子,也一心想要个孙子。新媳妇过门,她最盼的就是舜英能给姚家诞下一个男孙。听说媳妇有病,她最担心的便是这传续香火的事,因此带了老仆过来看看情况。 舜英这时才算刚发病没多久,但已经极瘦。姚夫人瞧她脸上没有一点血气,身体单薄得像片纸,心里已有了想法,但面上一点没显现出来。姚夫人握着她的手:“你心里要放宽些,人谁没个小病小痛,吃了药就会好。要是兰城他对你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也不要怄气,你只管告诉我,我好好教训他。只要你身体快好起来就行。”舜英自从进了姚家便觉得人情冷淡,这会听到姚夫人这样说,心里很受感动,说道:“让婆婆操心,是媳妇的不对。”姚夫人:“别说这些见外的话,只要你身体好了就好。我听雨燕说你这病怕冷,你就在这房里多放两个炉子。”姚夫人说罢就转向雨燕说道,“你到库房里再搬两个炉子出来。”雨燕答应了下来。舜英病中见有人这样关心,原来毫无生趣的心又宽了些。 姚夫人从舜英房间出来便对老仆说道:“我看这孩子气血不足,只怕也是难有孩子啊。真不知我是做了什么坏事,原先连曼好不容易怀了个哥儿,偏偏又流产了。唉!”老仆就宽慰她说道:“夫人也别太操心,少夫人还年轻,病好了孩子的事也就不愁了。”姚夫人叹道:“能这样最好,不然的话还要想别的法子才行。总不能叫姚家到了我这代就断了吧,那我有什么面目去见姚家列祖列宗。” 这边舜英生着病,那边虞子蓠在蕙香馆里闲得无聊。婉妃病好得让人吃惊,不仅不再发病,神智也渐渐清楚,都能叫出玲珑的名字来。玲珑十年没听见她这么叫过,那日高兴得涕泪俱下。子蓠见她一日比一日正常,心里也觉得太奇。看来心病只要下对了心药,好起来是极快的。 第六十章,墙角数枝梅 腊月二十五,蕙香馆墙角一株梅花枝丫上开遍了红梅。。这事可惊动了蕙香馆的太监宫女,都说这是好兆头。那梅花本来每年都开,只是以往没人注意。今年是婉妃情况好了,太监宫女们才有这种兴致注意一株梅花。那梅花红得像火,在肃杀寒冬中明艳异常。玲珑折了一枝插在殿中的花瓶里,顿时生机盎然。虞子蓠披着斗篷在宫女们簇拥下出来赏梅,这死气沉沉的宫内还有这样生机的东西,虞子蓠心里也开朗起来。 她们正在外面赏梅,忽然听见殿中传来一阵古琴声。众人都朝殿中看去,只见婉妃坐在琴前正轻轻拨动琴弦。她穿一身光鲜氅衣,头上旗帽端正典雅。脸上修饰着些胭脂,虽是快到四十的人,仍然是光艳动人。只见她纤纤细指弹拨琴弦,莺歌般流转的清脆琴声从指尖流出,轻缓如水,温润如玉。婉妃眉目低视,那细细柳眉红艳双唇,极是优雅典丽。太监宫女不禁呆立一边,原来那疯了的妃子这样明丽动人。 “墙角数枝梅”婉妃忽然开口唱起来,“凌寒独自开”。她的声音悦耳动人,旁边宫殿住的听见这阵歌声都侧耳聆听。只听得那人又唱:“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虞子蓠仿佛见到了一个温婉秀丽的江南女子,衣袂轻拂,玉指纤纤。太监宫女们如痴如醉,有的望着弹琴人,有的望着那株傲雪开放的梅花。婉妃声音温润悠远,双目含情脉脉。虞子蓠禁不住也跟着她唱起来,“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一曲唱罢,婉妃忽然站起身来。她看着虞子蓠,从她身上出来的女儿,她微微笑了。当年那个粉嫩的肉团,长成现在这样一朵倾世独立的花儿。看她的一颦一笑,都有自己的影子。“子蓠。”她轻轻唤她的名字。虞子蓠一惊,缓步走上石阶,看着婉妃。这时太监宫女们才猛然发现,她们竟然如此相似。婉妃指着琴说道:“弹琴。”虞子蓠低头看了那琴一眼,琴身已被抚摸得十分光滑。她点头答应一声便坐在琴前,伸出皓白如玉的双手开始抚琴。婉妃就伴在她旁边坐下,若不是年龄差距,两人真如双胞胎姐妹。 早在宫外听了一曲的康熙皇帝听见曲停便往殿里走。太监先行通报才到,皇帝后脚就进了院子。众人忙不迭行礼请安,皇帝看见联席而坐的子蓠和婉妃,顿时惊住。她们实在是太像了,若是叫个不知情的来看,肯定会将她们当做母女。皇帝:“朕听闻婉妃病情好转,特意过来看看。刚才在宫外听见有人弹琴唱歌,不知是谁在唱?”婉妃不答,玲珑只好上前答道:“回皇上的话,刚才是婉妃娘娘在弹琴。”皇帝看了婉妃一眼,见她收拾利落,那神态也与原先好了许多。“现在又是谁要弹。”虞子蓠答:“是民女。”皇帝便在殿中坐下,说道:“不要因为朕扫了你们的兴致,就当朕是个一般听客。”虞子蓠:“是。” 虞子蓠拨弦开弹。她想起松鸣鹤在桂花林中弹的那首调子,就将那调子借来,换上新词。陆游写过三首咏梅的绝句,虞子蓠就将这三首梅花绝句当做新词。一阵急促引子过后,虞子蓠开口唱道:“闻道梅花圻晓风, 雪堆遍满四山中”。急骤琴声正如催花之风,阵阵将花吹离花枝。漫天花瓣恍惚白雪飘飞,群山尽白。松鸣鹤这曲子本就有超脱之趣,正巧这梅花也是极高洁孤傲的,词也合调。婉妃听了这曲子开头,心里一震,好耳熟的调子。“何方可化身千亿, 一树梅花一放翁”。虞子蓠边弹边入景,恍然如见陆游置酒梅下高吟长叹的景象。谁不愿意一壶酒一树梅,放肆高吟。 皇帝听见这般有超逸意趣的琴声,不禁暗暗称奇。她正是风华正好的年纪,怎么能弹出这样的曲子。再看她用情入境的模样,似乎又确是得了此中真趣。“幽谷那堪更北枝, 年年自分着花迟”。她的声音比之婉妃更加高昂激越,就像高飞的鸿雁。也正因为这种高昂,更恰如其分将梅花孤傲气质显示出来。听见之人无不为此感叹。“高标逸韵君知否, 正是层冰积雪时”。婉妃越听这曲子越是熟悉,她不禁想起许多尘封往事,草原骏马,江南水画。皇帝只觉得这个姑娘与众不同,说她是江南地区养出来的,难以相信。 “雪虐风号愈凛然”。虞子蓠声音比刚才又高了许多,她将自己想做一株雪梅。风雪侵蚀,却颜色不改,愈加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唱到这里,她的音调低了下去。她心想:“众女子来到这世上,不正如众花生长么。更多的是待一夜春风吹醒,极少有梅花这样高洁坚韧的。为女子,当如梅。”“过时自会飘零去, 耻向东君更乞怜!” 一声鸿鸣,罢琴绝响。 开始清新超逸的调子被她弹着弹着弹得激昂高亢,听客热血沸腾,她亦思绪难平。婉妃满额是汗,不是受虞子蓠琴声感染,而是她几乎把忘记了的事情都记了回来。曾经有一人,就是弹这调子。虽然他们弹出来的味道不同,但都是一个曲子假不了。皇帝欣赏她的这种气势,同时为她是个女儿身深感可惜。 从蕙香馆出来,皇帝总是不能忘怀进院时看见虞子蓠跟婉妃坐在一起的样子。虽然一个穿着旗装一个穿着汉服,但仍是可以看出十分相像。他不禁疑惑起来,“婉妃的病这么多年连太医都治不好,这个女孩一来竟然就好到这个份上。她们如此相像,天下怎么会有这样巧合的事情。”皇帝觉得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但虞子蓠的聪颖机灵确实得他好感,想一个虞铨都能养出这样的女儿,自己的紫禁城却一个也出不了。不免又有些遗憾。 第六十一章,初见十公主 腊月二十六,紫禁城挂春联贴门神的日子。虞子蓠本欲于当日回家,德妃又将她留了一天,说是看看宫内挂春联的热闹。虞子蓠也没跟婉妃说清楚,便再留了一天,二十七出宫回家。 二十六这日,宫内各处都要挂春联贴门神,春联和门神要到来年二月初三才收下,同乾清宫天灯收起日子一样。皇宫的春联和民间的不同,民间春联一律是喜庆红色,而皇宫的春联则用白绢书写。所贴门神也与民间的不同,民间多用木板水印,贴在门板上,要经受风吹日晒,自然腐坏为止。皇宫中的门神又比民间的金贵许多,宫内的门神像用绢制作,有框架,有的还用沥粉贴金或者是泥金描画。清宫门神面目一红一白,画的是唐代名将秦叔宝与尉迟敬德。妃嫔居住的东西六宫还要挂一张宫训图,以律后庭。 蕙香馆分到的宫训图上画的是班婕妤拒同皇帝同车出游故事。班婕妤是汉成帝妃子。汉成帝出游宫苑时欲邀班婕妤同辇而行,被班婕妤所拒。婕妤道:“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意思是以往圣贤君主都有名臣在身旁,只有桀纣幽王这样的末代君主才会有宠妃在侧。汉成帝听了作罢,当时太后十分称赞她的美德。班婕妤此种做法也成了后妃典范。 虞子蓠正看着那宫训图想当年故事,太监宫女们已经将春联贴好。虞子蓠瞧着那白得扎眼的春联,很是不习惯,心想还是那红彤彤的更喜庆,这白色的东西看了就不让人高兴。她又想到往年的春联都是父亲亲手写的,不知今年的他写了没有。再想到明天就要回去,心里着实高兴,看着门上怒目圆睁的门神笑了出来。 下人们忙活了许久才将这些事都办妥,虞子蓠正准备进殿同婉妃说明日离开之事,这时有宫女来报说十公主来了。玲珑有些纳闷,蕙香馆往日都是门庭冷落,这几天倒是宾客不少。先是两位妃子,又是圣驾到来,现在连十公主也被吹来了。她正想着,一位纤细的公主已经进殿。 她外面罩着一件月白色斗篷,里面是件粉色碎花旗袍,脚下踩着高高的盆底鞋。身材瘦小,极是纤细。见她第一眼虞子蓠便想到了舜英,她跟舜英都是一个身子架的人。婉妃在房里不知忙些什么不让人靠近,玲珑虞子蓠两人出来迎接。玲珑:“十公主金安。”虞子蓠也欠身道了个万福。那十公主看起来也是个内向腼腆的,只是极快地瞧了虞子蓠一眼。 玲珑去给她沏茶,只剩虞子蓠跟十公主并她的丫环绮碧在殿中。绮碧还比十公主胆子大些,她早听说了这个虞姑娘,今天难得这么近地看到,当然不免暗暗打量一番。绮碧心里不由得称奇:“这姑娘面如温玉,肤如凝脂,气质翩然,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宫里头那么多娘娘公主,靠着穿金带玉才把脸色撑起来。她脸上不见胭脂颜色,却也这样血气滋润,浑身气派。我这辈子能见一个这样的仙人,死也值得啦。” 殿中静了一会,十公主才憋红了脸问虞子蓠道:“姑娘就是那位虞姑娘罢?”子蓠点了点头:“正是。”十公主手中紧紧攒着手帕,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弄得殿里气氛有些尴尬。虞子蓠觉得她这腼腆的样与舜英更像,就这个一个京城都有这么多相似的人。她跟婉妃,舜英跟这位十公主。子蓠心想:“要是出了京城,这天下不知有几个虞子蓠有几个虞舜英。”她这么想着,不禁又瞥了十公主一眼。十公主脸蛋儿尖尖,眼睛也算不上大,柳叶眉与舜英最像。她的皮肤比舜英的还暗些,整个人看起来不太精神,还总是略低着头。她旗帽上那明晃晃的珍珠晃得虞子蓠有点眼疼,索性不再看她了。 十公主终于想到要说什么时,玲珑沏茶过来了。十公主便向玲珑问道:“婉妃的病好多了么?”玲珑边端茶边笑答:“好多了呢。”十公主“嗯”了一声接过茶杯,又问:“太医最近来看过么?”玲珑:“昨儿才来过,说婉主子好得让人奇怪。”十公主呷了口茶,点了点头:“只要好了就好。”这位十公主原先从没来过这里,玲珑也不知怎么跟她接话,只是有问有答而已。虞子蓠本身是客,十公主又是皇帝女儿,她更不知能说什么,因此只是喝茶不说话。十公主长到现在十七岁,几乎没出过长春宫的门,也从没跟生人打过交道。再加上她的母亲敏妃在她很小时就去世,她自小跟着其他妃嫔生活,不免养成了隐忍的性格,所以总是谨慎话少。不像是做主子的公主,倒像是看人脸色的仆人。她见虞子蓠跟自己差不多年纪,又是从宫外来的,心里很想问她些关于宫外的事,但又不好意思开口。玲珑见十公主十分拘谨,心里有些不安,但还是不知要说什么。十公主又问了句婉妃现在在做什么,玲珑回说在房里不让人靠近,她便起身离开了。 虞子蓠看着她那细如柳丝的背影,心想:“人都说皇帝女儿金枝玉叶,看她这样也没什么值得羡慕的。一个父亲不知有几个妃子几个儿子几个女儿,前面的都顾不上,哪还有时间顾得上她们。穿金带玉固然耀眼,但有甚么味道,还是生在寻常人家好啊。”她这么想着,不禁又思念起在家的父母,更加想快些到明天。她可不愿再进这儿来,就是钦天监,她现在也有些厌烦了。在那里不过是花时间值班记天象,还不如在家自己算得快活。“我进钦天监本为学更多天文知识,只是那地方是个衙署。学得少,做得多。空得个女天官的名有什么意思,我本不为名。”虞子蓠这么想。 十公主回长春宫路上不禁暗自思忖:“我本以为这宫里的妃子已经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美人儿,谁知宫外也有这样的人物。她长在宫外,一定见过不少稀奇事物,可惜我们不相熟,不然可以让她细细讲给我听。”她问绮碧:“你可知道那位姑娘要在宫里住多长时间?”绮碧摇了摇头:“奴才不知。虽然进宫时姑姑已经教导不该打听的别打听,但是奴才还是想知道这姑娘跟婉小主是什么亲戚?她竟是德主子带进来的。”十公主听了也是纳闷:“该是亲戚吧。” 第六十二章,辞别婉妃喊母亲 德妃答应明日一早送她出宫,虞子蓠去同婉妃辞别。。。婉妃将自己关在房里已经一个下午,到晚上才许虞子蓠和玲珑进去。她手上拿着件旗袍上衣,旁边也不知哪里多出来许多针线。这些针线都是玲珑她们平日里做针线活用的,不知她是从哪里找出来的。两人都觉得奇怪,婉妃抱着那衣服向虞子蓠走来。她将衣服塞到虞子蓠手里,只是看着她,不说话。虞子蓠:“娘娘,这”婉妃又转身去翻柜子,再掏出一套青绿色旗袍来。虞子蓠手里拿着那件上衣,不知所以。朝玲珑看看,玲珑:“主子给姑娘的,姑娘收下吧。”虞子蓠正在踌躇之际,婉妃又将那两套旗袍拿过来塞到她怀里,玲珑示意她还是收下。虞子蓠不知怎么推辞,只好暂且收下。玲珑替她将衣服收好,虞子蓠便向婉妃道别。 她上前握着婉妃的手,说道:“娘娘,子蓠在这里打扰了多日,明日便要回家,先向娘娘道别。”她本以为婉妃并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礼节性一说。哪知婉妃听了,两眼含泪。她怀了她近十个月,翻滚转动她都能感知。想了十八年,盼了十二年,你才回到这个地方。子蓠只觉得这目光叫她受不起,她真的将自己当做她的孩子了。婉妃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在这种母性目光下共处了近十天,虞子蓠也隐隐对她生起感情,有时真有将她当做母亲的感觉。但在虞子蓠看来,这毕竟是假的,她是个替代品,并不是真的。替代时间过了,那虞子蓠还是虞子蓠,她还是虞铨的女儿。婉妃把她抱得紧紧,抽泣声由断断续续越来越大。虞子蓠心想:“反正明日我也要回家了,何不给她留个念想。看她真是极思念自己的孩儿,索性成全这母亲了。”虞子蓠四下一望,房中只有她们两个。于是她壮了壮胆子小声在婉妃耳边说道:“额莫,孩儿明日要出远门。额莫在家要按时吃药,要听玲珑姑姑的话,孩儿”“孩子!”婉妃忽然大叫出来,惹得玲珑连忙进来。看到她们拥抱而哭,玲珑默默退了出去,也不许其他人进去打扰。婉妃将她抱得越发紧了,泪如白水:“孩子!是额莫对不起你,额莫不该让你走,额莫有罪!额莫有罪!”虞子蓠全当她是讲给那个死去的孩子听的,心想好戏演到底,接着说道:“孩儿不怪额莫,孩儿在那边过得快活,好吃好穿,娘唱的歌都能听到。只是一件事让孩儿伤心,额莫太不爱惜自己身体。孩儿走后,额莫切记要听玲珑姑姑的话,按时吃药,再不要犯病了。额莫这么美丽的人,犯病要叫别人笑话的”虞子蓠本只想说两句,却说着说着说了这么好些。婉妃听罢心如碎,十七年前将她送出宫的箱子成了罪恶之徒,曾毅成了元凶。她边哭边骂曾毅:“当初你若不答应帮我,我的公主怎会离我身边十八年之久!”虞子蓠听她清清楚楚骂出这句话,心里有些奇怪,她的孩子不是跟自己一样大,六岁的时候没的么,怎么会离她十八年呢?不过虞子蓠转念一想,她的疯病没好,说的话不能当真。婉妃抱着她哭了好久才松开,虞子蓠不觉叹了口气,这做母亲的真不容易。 第二日早上,虞子蓠同婉妃一起用了早膳,德妃来送她出宫。用过早膳,玲珑已把她的东西收拾妥当,她进来的时候带的衣服并婉妃给的两套旗袍。德妃见妹子一下好到这个份上,再想想子蓠刚到蕙香馆那会她咬玲珑的情景,真是难以置信。她赠了一些首饰珠宝让她带回去,让她闲着没事时再进宫来探探。虞子蓠也不免说了两句客套话,跟婉妃又讲了两句,便准备出宫去了。婉妃只是不舍,但也不闹。蕙香馆内的宫女都觉得她来后宫里添了不少生趣,听闻她要出宫,一个个都板脸不笑。玲珑看着她出生,看着她被抱走,又看她长成现在这样好,分别时也是强忍眼泪。德妃见她不过在这里住了八九日就得了这么好的人缘,心里一面高兴一面失落。高兴的是她是妹妹的女儿,失落的是自己的公主为何不能像她这样,连皇帝不知道她是女儿都喜欢。 她将由老太监带着经御花园从神武门出宫。老太监领了腰牌,虞子蓠告别蕙香馆,一路望御花园后的神武门走。老太监多年服侍人养成的习惯,除非主子发问,否则不轻易开口说话。一路上虞子蓠就没听他说过一句话,只是到了御花园时,虞子蓠问他是否是御花园他才开口答了话。虞子蓠实在不习惯这禁宫规矩,人与人交往总似包着一层蜡,都隔得紧,不够爽快。就拿昨天那位十公主来说,虞子蓠明明觉得她有话要说,却愣是好久没说一句话。舜英虽然也内敛,但看起来也比她痛快。都是这宫里调教出来的,要是出了宫还是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岂不是要闷死么。想到舜英,虞子蓠不禁就想她了,心想不知她现在做姚家少夫人舒服成什么样子了。她这么想着,准备过了年就去舜英那看看。虞子蓠这一路上思绪飞快,一会回想在宫里那几天的生活,一会想到十公主和舜英,一会又想到马上要临盆的姐姐。御花园这一路假山池沼都让她心不在焉错过了,老太监见她一路沉思,生怕她走路不留神,一边仔细上心。 德妃的本意是让她也看看御花园的景象,毕竟一般人进宫一次也不容易。谁知虞子蓠却满脑子只想着出宫后的事情,白白把这皇家园林给消遣了。两人正要穿过御花园时,却听得旁边有几个男人的声音。老太监一惊,随即对虞子蓠说道:“不知什么来人了,姑娘一会只看奴才怎么行礼。” 第六十三章,御花园太子奚落 老太监才说完,两个皇子领着两个跟班就来到了。。。老太监在宫里待的时间长,认得的人多,只一眼看那穿着便惶恐行礼:“奴才给太子爷请安,给三爷请安。”虞子蓠知道遇上了两位皇子,照理不能抬头,只是屈身行了礼。老太监跟她都行过礼,但半晌没见那两人挪动。老太监正不知出了什么错的时候,其中一人开口道:“虞公子雅兴都到这来了。”虞子蓠一听,猛然抬起头来,正看见当日所见尹公子身着明黄色长袍傲气凛然看着自己。虞子蓠不禁脱口而出:“尹公子?”话才出口她便知错了,看他连皇帝专用的明黄色都敢用,想必尹公子就是当今的皇太子胤礽,难怪他那么嚣张。老太监见虞子蓠抬头直看太子,心里正着急,但又不能提醒她犯了礼节。胤礽直勾勾看了她好一会,虞子蓠心中极为不满,但也不敢像在什刹海时那么无礼,说到底他还是皇太子。虞子蓠:“臣那日不知是太子殿下,有所造次,请太子殿下宽恕。”老太监这才知道他们原来见过,心中不安才稍微松了些。胤礽笑起来,指着身旁的三皇子胤祉对她说道:“三爷也是善于天文的人,你们倒可以切磋切磋。三弟,这就是咱大清开国以来第一个女天官,父皇钦点的。”胤礽说的这是实话,三皇子胤祉也向来喜好算术天文。再加上他为人较为老实沉稳,皇帝对他也放心。胤礽当时这么说,虞子蓠赶紧回道:“臣万万不敢。”胤祉得知她就是虞子蓠,当时欠身示礼。胤礽见他们互相礼让,忽而大笑起来对胤祉说道:“我看哪日我去求父皇开恩,将虞大人赏给三弟好了!”他声音很高,胤祉听罢脸色变得严肃,虞子蓠强忍肚里怒火。老太监听太子开出这样天大的玩笑,心思他们不知是有过什么过节,这回故意拿虞子蓠来开涮。胤祉顾及姑娘脸面,连忙出来笑着说道:“皇兄这笑话却是说大了。”胤祉说罢又转向老太监问道:“你这会带着虞姑娘是往哪里去呢?”老太监:“回三爷的话,奴才奉德主子的意思,带虞姑娘出宫去。”“德妃?”胤礽不屑笑起来,“德妃怎么也贴上钦天监了?看来这年头变了,学算术天文的都变成女的了。三弟,你可得用功了,不然哪天就连女人都不如了。”老太监听了这话又惊又怕不知怎么回,干脆只是唯唯诺诺不住哈腰。虞子蓠眼看骂人的话到了嘴边,一看这是皇宫御花园,又硬生生忍了回去。但是心里却已在大骂:“瞧这蠢猪,还是一国太子,连人话都不会说。穿着黄袍马褂,却连市井的流氓都不如!”心里痛骂一阵,虞子蓠舒坦了许多,脸色才渐渐缓了过来。 胤礽见虞子蓠欲怒不怒的脸色,心里竟十分高兴。他最喜欢看人这种表情,明明恨不得把他吃了的样子,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忍受。胤祉见他的话句句难听,自己都觉得难看,说道:“殿下,那边正等着咱们呢。”胤礽往前两步,就站在虞子蓠跟前。虞子蓠虽没有看他的脸,但也能知道他那股不可一世的样子,心里又骂了两句。胤祉知道他是放肆惯了,生怕他又在这光天化日下做出什么丑事来,又催道:“殿下,咱们过去吧。”胤礽的脚挪动,却忽然从虞子蓠头上拔下一支簪子来。众人皆惊。胤礽:“虞大人这簪子细致,胤礽借来看看。”虞子蓠只觉莫大羞辱,再也忍不住,向转身而去的胤礽说道:“请太子殿下将簪子还给民女。”老太监心里惶恐,连忙拉了拉她的衣角。当时尚早,御花园里还没什么人。谁知胤礽头也不回说道:“一定归还,虞大人小气了!”虞子蓠气得面色发青,自她长大到现在,还未受过这等羞辱。当时只恨自己不是个功夫高强的侠士,否则先把胤礽教训一通再逃之夭夭。老太监只怕生祸,急急带着她往神武门走。 出了神武门,老太监将她送上轿子。临上轿前,老太监还为刚才的事捏了一把汗,宫里谁不知这太子爷就是半个皇帝,王公大臣他都打过,别说一个区区天文生。若是刚才太子真要把她怎么处置,他一个奴才还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幸好太子今日高兴,没有跟她计较。老太监见虞子蓠还是气呼呼的样子,好言劝道:“姑娘也别想这事了,回家跟爹妈高高兴兴过节就是。”虞子蓠哪里能一下平复,想到太子飞扬跋扈的样子,她恨不得跟他打一架,就像小时候跟妙语打那样。“老奴回去把这事跟娘娘说了,姑娘要什么簪子没有,别为这事气伤了身子。”虞子蓠不好跟他抱怨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便上轿走了。 蕙香馆传出的琴声又成了后宫一件奇事。不怪这里的人嘴巴太多,只怪这紫禁城实在没什么新鲜的事。奴才们整日除了伺候主子就是伺候主子,偶尔太监们打点架也没什么看头。又因那日皇帝也到蕙香馆听那姑娘弹琴,因此流言者才更有兴致。若是几个太监打架,两个宫女想逃这样的事,哪里比得上这件。打架的抓到慎刑司打上几十板,再扣几个月俸禄也就是了;宫女逃跑的就更容易办,将逃跑的宫女逮回来连她家里人一起处置。这些说来多是坏事,皇上也观看,听得多了也就腻了。蕙香馆这件事却不是坏事,是件好事,因此奴才们都乐得私下交谈。本来说说婉妃病好虞子蓠弹琴皇帝听琴的事也就算了,管事的太监姑姑也不会较真太多,真去查是哪个先传的。毕竟那天风缓天净,琴音传得远,谁听到的说的也不一定。但是流言难免起于平常,变于揣测,终于灾祸。 起初下人们谈的还是弹琴的事,后来不知哪个多嘴的,将虞子蓠与婉妃何等相像的事说了。两人相像也是常有的事,但事情发生转变在于这人不仅说了虞子蓠与婉妃何等相像说得神乎其神,还顺口说了句“真如亲母女一般”。只这一句话,将后来许多事引了出来。说话的人并未见过虞子蓠,也未见过婉妃。只是听人说她们长得极像,便一时兴起添油加醋大肆渲染一番。其余没听过的也照他这么传,流言最怕是人,人人如风,一阵人风吹下来,假能成真。 且不说虞子蓠回家跟父母团聚何等高兴,先说舜英抱病在姚家。 第六十四章,连姨娘大发牢骚话 当日是腊月二十八,到了发面蒸馒头的时候。>?因上次姚夫人来看她了一回,舜英心存感念,也想着做个好儿媳。因此她拖着病体从床上爬起来要到厨房去看下人们做馒头。她在家时因林夫人疼惜,从来是不近厨的。刚嫁到姚家时怕遭人闲话也下过几回厨,但后来越发不舒服后就只待在房里了。当时她听得院里忙忙碌碌声音,心想自己很久也没出门,便让雨燕服侍她穿衣服。 “这会子外面可冷了,小姐出去做什么呢。”雨燕边给她穿衣服边嗔道。舜英:“我做人家的媳妇,连过节也不去厨房瞧瞧,实在不该。”“小姐就是忒心善,一点小事也要内疚。要是那连姨娘也有这种心肠就好了。”她边说边给舜英披上斗篷。“你错过连曼了,她其实人也是挺好的。我病里她都来了两回。”雨燕只是撅着嘴不再说,心想:“你是没有听到她放给那些下人的话,说什么少夫人就是金躯生来享福她就是命贱生来遭罪。她要是个好人早就天天来看了。”舜英一直待在房里,自然没有听见这些事。又因连曼每次来看她时都姐姐长姐姐短地亲昵叫着,舜英就真把她当做妹妹一般看待。 穿好衣服,舜英出房门往厨房走去,雨燕一路搀着她。姚家下人见少夫人出门,都当是见了神仙一般——一辈子也遇不上。原本闹哄哄的院子一下静了下来,都望着舜英看去。舜英不觉低下头,两手紧紧攒着。雨燕扶着她快步拐过墙角,仆人们见她们走了,都小声议论起来。“一会看来又得变天下大雪,少夫人都出门了。”另有更夸大的惊呼:“我这辈子还能见少夫人一面,真是难得!”“依我看,今天咱们都该到耗子城去赌一把,保准赢他大把!”他们说着就笑起来。被墙根的舜英雨燕听得清楚,舜英两颊通红。雨燕听了那话,心里也觉得好笑,但却不敢表现出来。 两人到了厨房,里头一个老妈正领着几个丫头在切馒头蒸馒头,边上是两个力气大的男人在和面粉。姚夫人信佛,每年年关时都要发好多馒头派给乞丐,因此姚家的馒头要做得许多。忙碌的下人见舜英来到,都放下手里的活怔怔地看着,其中新来一个丫头从没见过舜英,也不知她是谁,只是见大家都不说话便跟着闭嘴。还是老妈子先反应过来,拍拍手上的面粉笑着对舜英说道:“少夫人可是有什么吩咐?”那新来的丫头才知道这是府上的少夫人,暗暗打量了她一通。丫头已听别人说过府上少夫人体弱常病,是一阵风就能吹走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是瘦如柳丝。“过来看看。”舜英说。丫头听她的声音有气无力,仿佛重一点口气就要拿了她的命一般。这老妈子心慈热情,见她这般病体,心里怜惜,便让丫头给她拿个椅子过来。“咱老夫人每年信佛,每年都要发许多馒头去分给乞丐,所以今日就要忙起。”老妈子边断馒头边说,丫头又拿了一笼上去蒸。舜英头上发着热,身上却冷如冰霜,当时坐下来就想找些事将注意从病痛上转到事儿上。她问:“这馒头是明天拿去派吗?”老妈子答:“明天后天都去。”“在哪派呢?”“两天都在白云观前面。”舜英点了点头,身上又一阵发冷。老妈子见她穿得不少却还在缩着身子,向雨燕道:“怎么不拿个手炉给少夫人呢。”雨燕这才想起,便往房里去取了。老妈子又让坐在火炉旁边的丫头跟她换了位置。舜英见这老妈子这么照顾自己,心里很是感动。 雨燕回房去给舜英取手炉,经过连曼住的房间时,听到她在跟她的丫头说话。雨燕对连曼厌恶,听见她们在里头絮絮叨叨,四下没看见有别人,便悄悄靠近听起来。连曼嗓门本来较大,再加上生气,声音够雨燕听得清楚。雨燕怀里捂着那手炉,竖起耳朵仔细听起来。 只听连曼极生气地说道:“他真是一刻也离不了女人了!那种是什么地方他也去!”雨燕知道连曼说的“他”指的是姚兰城,却不知道她说的“那种地方”指的是的哪种地方。雨燕心里正纳闷,连曼又说:“江南道的当真就这么合他的口味么!放着好好的干净东西不吃,偏去吃那脏兮兮有毒的,你说这人是贱也不贱!他自己吃了毒死就算了,别回来害了我!”雨燕听到这里,心思:“看来那江南道是一处饭馆,却不知姚姑爷怎么放这家里的菜不吃,要去吃那又脏又毒的东西。不过连姨娘也是奇怪,姚姑爷去哪吃东西也不关她的事,她发这么大火做什么,还说要害到她?”雨燕正想着,听见连曼的丫头支支吾吾说道:“少爷还说那江南道的只是徒有虚名,比不得比不得”“比不得什么!你要气死老娘么!”连曼厉声斥道。“比不得耗子城里花样多。”那丫头说话的声音虽越来越小,但雨燕还听得见。她一下记起早上那几个下人议论舜英时,也说去耗子城赌一把,敢情那耗子城不是饭馆。“天杀的!我当初真是瞎了眼了,还以为嫁给他将来能做个一二品诰命夫人。现在连个正名都没挣到,白白让大房那个病不死的捡了便宜。”连曼说着说着就将火从姚兰城身上牵到舜英这边。当时雨燕听了,不觉两耳冒烟,把怀里手炉抱得紧紧,只想冲进房去跟连曼扭打一架。雨燕正气得稀里糊涂,又听见连曼骂骂咧咧的声音:“她还以为自己生的是什么好东西,呸!怨我生不出儿子?我好歹放了个屁,大房那个连个屁我看都放不出来!我们都不行,叫那些残花败柳给他生去,别生出个有毒的就行”雨燕已叫她前面的话气晕,后面的一点没听进去。丫头劝她小声,别让姚夫人听见。连曼声音反大了起来:“我怕谁听见!我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要不是这会子要过节,我给大家都留着脸,不然决不在这里讲了!”雨燕实在听不下去,抱着手炉气呼呼地走了。 舜英正在那边听老妈子和丫头们聊天,见到雨燕气呼呼地进来。她怀里抱着手炉,却也不给舜英。舜英问道:“让你去拿个手炉怎么去了这么久?是谁惹你了?”老妈子见她还是不把手炉给舜英,笑道:“这丫头真性情,看来是久跟着少夫人了。还抱着手炉呢?快给少夫人暖暖手吧。”雨燕并非忘了把手炉给舜英,只是气得不想动。老妈子这么说,她才把手炉交给舜英,舜英的手已冻得发紫。 老妈子又开始讲故事,她在说她一个孙女儿的事。“我这孙女儿女红是最好的,绣的鸳鸯活的一样。她有个干姨娘在宫里伺候过几年,手艺最了不得,听说宫里头带她的姑姑夸得不得了,我孙女儿就是跟她学的。她姨娘不是在宫里待过么,她就问一些宫里的事,说那里头什么好东西都有。鸡鸭这些东西对他们都是粗吃,只是不能吃饱,怕的是当值的时候屁股说话”众人听到这里都笑起来,和面两个男的笑得最大声。雨燕渐渐听得入了神,又见舜英难得一笑,慢慢地把刚才的气消了下去。老妈子又接着讲她孙女的好多事,众人就一边切馒头蒸馒头一边听,时间也就过得飞快起来。 太阳渐渐隐没,馒头也做得差不多。大家都停下手来说闲话。丫头们本觉得舜英清高难攀,今天见了才知她也是个平和的人。老妈子见她年纪轻轻就这么多病,心里叹了口气。雨燕想起刚才听见连曼骂的那两个地方,心里好奇,便当着大家问道:“江南道跟耗子城是什么地方?是饭馆么?”众人不及反应,两个男的已经哈哈大笑起来。“江南道是饭馆?这真是头一回听说。姐姐,你是哪里听来的?”雨燕见他们笑得放肆,心想那两个地方一定不是什么好地,便不再说了。别说雨燕不知道,就是这里的,除了两个男的便是年纪大的老妈子。老妈子斥了他们一声:“你们忙过了还不去闲!在这里笑什么!”两个男人哄笑着便出去了。雨燕见他们出去,便问老妈子道:“妈妈,您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老妈子问:“你是从哪里听来这两个地方的?”雨燕就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是听连姨娘说的,她说姑爷放着家里的不吃,去吃那又脏又毒的。我便寻思这该是饭馆,但听刚才他们笑成那样,想必是错了。”老妈子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姚少爷看起来斯文知礼的却也去逛这种地方,笑的是雨燕把妓院当做饭馆。雨燕见老妈子只是笑而不语,又问了一遍。老妈子仍是不答,只说:“那不是好地方,你们好好的不用知道。” 第六十五章,爆竹声中一岁除 话说虞子蓠从神武门出来,被太子胤礽拔了一支簪子,回到家想到这事还耿耿于怀不高兴。。杜氏养了她十七年,对她脾气自然一清二楚。看到她在房里面带愠色地发呆,就知她定是在宫里遇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杜氏将她带回来的那两套旗袍叠好放在一边,自己坐到她身边来,问道:“谁让你不痛快了?”虞子蓠摇了摇头,杜夫人有些惊讶。她最是知道这个女儿,一点气也受不得,决计没有隐忍的道理,今日却摇头不说,甚是奇怪。她不说,杜夫人也不多问,将她的头揽在怀里,虞子蓠就顺势拿母亲的腿当做枕头躺了下来。杜氏:“你也不小了,跟司马家的亲事就定在来年六月。那公子人是极好的,又是个翰林。娘跟你爹决计不叫你受一点苦。只是你也要懂事些,过了年就把钦天监的事辞了吧。要嫁人的姑娘还在外头抛头露面不成体统。”虞子蓠“嗯”了一声,让杜氏又是一番惊讶。“你也不想在钦天监待了?”虞子蓠翻了个身,头在杜夫人的腿上滚了一下,说道:“我才知先生为什么那么好的学问不去做官。”“你知道为什么?他是清闲惯了。”“可不是么,我也乐得在家里清闲。不想去那了,但又有些舍不得白先生。”杜夫人轻拍一下她的肩膀:“你这孩子!就是我们惯坏了,钦天监才多少事你就说不闲。不过不去是最好,娘的意思都是说,你嫁个好人,安安稳稳过一辈子最好。”虞子蓠忽而笑起来,那明亮亮的眼睛朝杜夫人仰视,看见她眼角一丝皱纹。她不禁想起婉妃,于是叹了口气,心想:“她的孩子要是没死,这会也可以靠在她腿上睡觉了。”这么想着,就觉得幸福非常,因此紧紧抱着杜夫人的腿,闭着眼睛睡去了。 将要过年,京城里外皆是喜气洋洋。除夕当日,家家富足,院里巷中皆是杀鸡宰鹅之声。虞子蓠向来爱凑热闹,除夕当日五更天就爬起来到厨房去凑热闹。杜夫人跟高云霭两个已在那里,杜夫人多是指挥,高云霭帮衬些厨娘。院里磨刀霍霍,厨房里灶间火光红通通。虞子蓠把斗篷退下,搓着手坐在灶前。杜夫人见她又不帮忙还坐在这里碍路,不由得嗔怪道:“你看你直直地坐在这里,又不做事,单是妨碍别人。”虞子蓠听了便捡了根柴塞进灶里道:“我在这里看火呢,谁说我不做事。”杜氏看她装模作样的样子,笑了起来,搓了一下她额头道:“你这丫头就是爱凑热闹!哪里人多你往哪去。算了,我就让你留在这里,但你要把这火管好来。这是你的任务。”高云霭厨娘见她这个样子也笑起来,明显还是个孩子样。 院里的把鸡杀好,锅里的水也烧开了。厨娘便将那鸡放进开水里松毛,高云霭另准备好盆等把鸡放出来拔毛。厨娘将松了毛的鸡提出来放到盆里,力气大的男人将大锅搬下灶倒掉用过的水,将锅刷干净重新煮水。厨娘蹲下身开始熟练退鸡毛,高云霭在家时从未做过这个,也是做了媳妇后慢慢学的,她也蹲下身帮厨娘的忙。虞子蓠见那鸡毛很容易就从鸡身上退下来,她手也痒痒,就将矮凳挪到盆边,也插上一手。杜氏看她也勤快,心里稍微放心些。高云霭笑道:“小妹将来必是个勤快媳妇儿。”杜氏听了也笑起来:“她这是一时兴起,哪里是勤快。”厨娘见她力气好大,将鸡皮都要扒去,连忙说道:“小姐稍轻点,鸡皮破了就不好看啦。”虞子蓠这才轻了手脚。里面正在退鸡毛,只听得院外一声叫喊,“鸭跑啦!” 随即院里一阵追逐声,芳音笑哈哈地从外面进来。杜夫人问她:“外面做什么呢?”芳音收敛笑容,答道:“外边刘大哥正在追鸭子,他以为那鸭死了,谁知一松手就乱跑起来。正在满院追着。”说着又忍不住笑起来。虞子蓠:“抓住了没?”杜夫人:“没抓住你也别去凑那热闹,就在这里面,做一件事就是一件事,别老是三心二意。”虞子蓠只好低着脑袋继续退鸡毛,过了一会,院外才传来声音“终于抓着你了”。 除夕晚上守岁。到处都只听见鞭炮声,虞铨一家正在前厅围着火炉,茶几上摆着许多果品。虞赫的儿子,三岁的虞澄寂开始听了爆竹声还吓得大哭,这会也不闹了,乖乖坐在母亲怀里,两只手里都抓着果饼。到了交子时分,天地真只有一样爆竹声。正如王安石《元日》诗中所写,“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一年之始,无论民间或禁城,人人都图个好兆头。富足之家的炮声长些,一般人家的炮声短些,就是清贫之家,也需得有响声,总之一样是想要红火日子。爆竹声中,家中晚辈向长辈拜年,长辈给压岁钱,压岁钱用红线贯穿。虞赫高云霭虞子蓠逐一向虞铨杜氏拜过年,虞子蓠因把钱都给杜振声交了房租口袋正空,所以比往年的吉祥话又多说了好多,心想父母能多给些压岁钱。但这压岁钱是早就准备好的,也只是为求个吉祥意思,杜氏也不知道她的意思,还是给往年一样的分量。虞铨夫妇倒是给虞澄寂不少压岁钱,可见其爱孙子之心。虞子蓠只好将主意往虞赫身上打。交子过后,众人也都困乏,准备回房休息的时候虞子蓠将虞赫拦住说了一连串吉祥话。又是“仕途通顺连升五级”,又是“事事顺心万事如意”,把能想到的都说了。虞赫见她行为反常,往年交子一过拜了年她就回房睡觉了,哪有今年这出戏,于是问道:“你老实说吧,想要什么?”虞子蓠便将杜夫人给的那串压岁钱提出来,虞赫不劳她多说就明白了。他将小妹拉到一边小声问道:“上回给你不少,就用没了?”虞子蓠:“当然有啦,大年初一说什么没了没的,都有呢!不过是知道大哥今年定是财源广进,所以要两个小钱去逛逛庙会。我好久没见舜英,怪想她的,燕九节的时候想跟她到白云观去玩,身上不带些钱怎么好出去。”虞赫指着她想骂不能:“你甚么时候能改这毛病,马上要嫁人了还四处跑。不说远的,就看你嫂子,她随便出门了么?你现在要是不改这毛病,将来做人家媳妇就不习惯,非要闹笑话给人看不可。”虞子蓠听了虞赫的话不大高兴,但又确实不知去哪里要钱,只得厚着脸皮赔笑道:“我出去多数是穿男装的,谁知道我是虞侍郎的女儿呢。再说我这回是真想跟舜英去逛庙会,哥你是大财主,给小妹几个小钱不就是九牛身上掉两根毛么。”虞赫本来听说她又要出去溜达心里不高兴,但听到她把自己说成“大财主”,忍俊不禁,不得已把身上的钱都给了她。虞子蓠得了钱,也不多说就回房睡觉去了。 大年初一。这天禁忌最多,不能扫地不能泼水,不能动火不能说不吉利的话等等。虞子蓠在家关了一日哪也没去,还是见了不少人,逢着个人就背吉祥话,说得嘴巴都酸了。 正月初二,许多人会往广安门外的五显财神庙去上香请福。五显财神庙中供奉着五显神仙,关于五显神,可在《铸鼎余文》中找到来源。说的是南齐柴姓五兄弟,老大名叫柴显聪,老二名叫柴显明,老三名叫柴显正,老四名叫柴显直,老五名叫柴显德,弟兄五人为猎人,经常打猛禽走兽,采草药为民疗伤治病,吃不完的野兽送给贫穷百姓,深受人民爱戴,人缘非常好,在他们逝世后,民间尊他们为神仙,即称五显神。正月初二到无限财神庙拜财神除了进香,还会请“福”字,金元宝等吉祥物回家,这就算请福回家了。这已是他们到京城过的第二个年,虞铨似乎还不清楚这天的习俗,并没有动静。虞子蓠本还想借着这机会出去看看,但也没成。 一直到正月初八这日。传说这日为众星下界日子,民间有祭星习俗。古老说法,每人每年都会有一位值年星宿,人的一年命运都操控在这位星君手中。因此当正月初八众星下界时祭星能够保得一年吉祥如意,民间十分盛行。 虞府仆人已经将祭星所需要之物摆在院里,只等天上星斗出现开始祭星。因虞子蓠在钦天监做事,经常跟天上星宿打交道,因此众人都说一定不能少了她。虞子蓠虽不大相信什么星君值年的说法,在她看来,天上星宿都有定律并无甚么稀奇。但比起其他习俗来说,这算是她感兴趣的,毕竟自己常常抬头看它们,久久也有感情了。不等芳音来叫她,她已经穿好新衣服出来了。虞子蓠今日穿着一件红色碎花长袍,很是喜庆。杜氏怀里抱着孙子,看见她出来,笑道:“瞧咱们的女天官出来了,一会心诚些,叫星君保佑你一年顺顺利利。”虞子蓠笑笑,伸着手向澄寂道:“给小姑抱抱。”杜氏在他胖乎乎脸颊上亲了一口学着孙儿的口气答道:“小姑身上长刺,不给抱。”子蓠芳音都笑起来,虞澄寂见她们发笑也咧嘴笑起来。 第六十六章,师兄妹清茶相谈 黄昏后,天上星斗渐渐都出来。沉沉天幕上缀着颗颗亮星,院里热闹起来。祭星用的两张神码,第一张印着星科c朱雀c玄武等,第二张是“本命延年寿星君”。二张前后撂在一起,夹在神纸夹子上,放在院中夭地桌后方正中。在神码前放置着49个灯盏碗,碗中放着用香油浸捻的黄c白二色灯花纸捻成的灯花。主祭的是位年逾古稀的老爷子,他嘴里不知说了什么,虞子蓠只听见最后一句是“请众星君享用”。主祭念完祭辞,与祭的便闭着眼小声念着愿望。只见那49盏灯碗烧得火亮,澄寂伸手要去摸,笑得咯咯响。虞子蓠本来不大信这些,只是杜夫人等在许愿。她听见澄寂咯咯笑声便朝他看去,他在保姆怀里动来动去,火光映得他小脸红润润的,很是可爱。虞子蓠忽然心想:“将来我要是也生这么个儿子,那我一定让他想做甚么就做什么,决不像爹对哥哥那样。”这么想着,她不由得想到自己已经定亲,说来这也不算什么远的事,女人嫁了人不就有孩子了么。 虞子蓠正看着澄寂手痒痒要去抱门上的家奴忽然进来通报。“鸣鹤先生到了!”虞子蓠一听,也不去抱侄儿了,径直往门外迎去。杜氏向家奴:“快去告诉老爷。”“是,夫人。” 虞子蓠到门口一看,看见松鸣鹤跟孟离疏站在那里。松鸣鹤里头依旧是件长衫,外头披着一件白色斗篷,孟离疏则披着一件黑色斗篷。虞子蓠望着很久不见的老师,一时高兴得都忘了开口。松鸣鹤见她只是满脸含笑,笑道:“怎么?连先生也不请进去了?”虞子蓠这才记起来,连连把两人请进府来。虞子蓠看了一眼似又长高的孟离疏说道:“师哥越来越像先生了!”孟离疏将肩头的包袱解下来回道:“我倒是求之不得呢。”松鸣鹤:“你还是这么没正经样。你爹不会这么早就歇息了吧?我进京可就是来见他的。”虞子蓠听并不是说是专程来看自己而是来见父亲的,心里有些失望,答道:“爹还没歇息,请先生先到厅上坐下,子蓠往书房去请。”她说着就要过去,虞铨已经迎面而至。“孟刚!”虞铨爽朗一呼,松鸣鹤连连拱手道“正衡兄”。两人携手至客厅,孟离疏正要跟进去,却被虞子蓠一拉,到亭子上去了。 孟离疏:“师妹什么事?”虞子蓠让他先坐下,又唤芳音送壶清茶跟些糕点过来。芳音领命而去,虞子蓠问孟离疏:“那日你跟先生是怎么逃的?怎么这么久也不露面?”孟离疏装糊涂:“你说哪日?”虞子蓠:“就是有人递禀帖告私学天文到顺天府,顺天府去拿人那日。别说你们不知道有这回事。”孟离疏这才点了点头。虞子蓠见他点头,不等他开口就又说道:“那你们究竟怎么跑过去的?也没人来告诉我,我跟芳音两个到那里被逮了个正着。”她有些生气。孟离疏见状连忙起身向她长揖两个道:“实在是事出突然,我跟先生刚得到消息,前脚才离开竹庐,后脚那些衙役就到了。我们还看见他们进了茅庐。”“那你跟先生也看见我们被抓了?”孟离疏点了点头。虞子蓠压住火气,又问道:“那时先生怎么说的?”孟离疏:“先生没说什么,我们就离开京城了。”虞子蓠怒道:“先生竟连我死活也不管了!”孟离疏连连摇了摇头道:“看见你们被衙役带走时,我问先生要怎么办。你猜先生怎么说?”虞子蓠不想说话,只是瞪了师兄一眼。孟离疏见她生气样子真是可爱,笑道:“我听先生说你都定亲了,怎么没有一点要嫁人的样子。”虞子蓠大吃一惊,问道:“先生怎么知道这事?”孟离疏又指着她笑起来:“你看你看,刚才还因为先生不顾你生气,这会听说先生记挂你的事,高兴了吧?”“你快说先生怎么知道的?”孟离疏见师妹着急的样子,反而卖了个神秘不说:“反正先生想知道的事情自由办法知道,你别伤心,我悄悄告诉你,先生其实总是惦记你的。他常说你很聪明,比我强多。但他又说这也未必是好事,因此你这人锋芒太露,不懂得藏锋,迟早会惹祸”“先生是说我进钦天监的事情么?”孟离疏看了她一眼:“先生说得果然没错,你真是比我聪明。要是我是你,决计一下想不到”“你别岔开话题,接着刚才的说。”孟离疏:“刚才说到哪了?”“说到先生说我迟早会惹祸,我倒不明白我怎么会惹祸?”孟离疏:“你被抓进顺天府不就是惹祸了么?这就不算了,钦天监考试的时候你明明可以不答题,为什么又答得那么好?你要是交了白卷,那皇上能钦点你做天文生?”孟离疏一下反问了这么多,虞子蓠想驳又想不到怎么驳。 芳音将茶果端上来,孟离疏自顾自就倒茶吃起糕点,就像在杭州他跟先生一起到老太家给她儿子治病时一样。虞子蓠将茶壶从他面前移走,说道:“那些题又不难,我明明懂得为什么要拽白。你是没看见我到钦天监时那些人的眼光,我知道他们都笑我是个女儿家,都以为我甚么都不懂。我若是真拽了白出来,岂不是称他们的心意,把我当做傻瓜。我爹是堂堂刑部左侍郎,他的面子又往哪放呢。再说,哪个说女子就不如男子,我偏要答给他们看。”虞子蓠终于将心里话说出,孟离疏从她手里夺过茶壶,边往瓷杯中倒茶边说道:“这就是师父说你锋芒太露原因”“这话怎么说?我明明懂做的卷子做了就叫锋芒太露,那些春闱的举子写了今年不中的再写两年三年的,他们便是上进。我就不明白这里的道理,你把道理说清楚来,不然这茶你也别想喝了。”孟离疏连忙拱手赔礼道:“好师妹,这是好茶,我很久没喝了,可不能不给。”虞子蓠还是紧紧抓着茶壶:“那你就把刚才的道理说明白来,茶少不了你的。”孟离疏将轻轻呷了口茶,极享受的样子,慢慢说道:“你瞧你拿茶壶的样子。”虞子蓠不解。孟离疏接着说道:“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先生无意中跟我说起的。”“先生说什么了?”“他说你就是因为太过聪明,所以总要比一般人出众。你偏偏是个不抑制的人,所以常常叫人又爱又恨。”虞子蓠听了这话半懂半不懂,抓着茶壶的手渐渐松开,孟离疏将茶壶拿过来又倒了杯茶。虞子蓠想了一会,说道:“我也不想在那里待了,既然先生也不高兴,那出了年我辞了就是,反正不少人也盼着我走。”孟离疏摇了摇手:“你可别误会了先生意思,他没有不高兴你去了钦天监。只是希望你收敛性情,凡事不要任性就是。”虞子蓠听他说自己“任性”,却怎么也想不透自己哪里任性。孟离疏:“还是不说钦天监的事,你见了先生自己跟他谈,还是讲我们离开京城的事情。我看见你跟芳音被衙役带走,便问先生怎么把你们救出来。先生并非不顾你们,而是猜到你们会没事。你想想,你们犯的只是这件小事,虽然碰上的是胡青天那样的官。但依你的情况,打也打不到你,收赎嘛,虞大人肯定不少这点钱。况且,虞大人怎么说也是刑部侍郎,你是侍郎家的千金,除了胡青天,谁也不敢对你秉公的。只是我跟先生怕是被人认出,若是我们两个也被抓住,那不是平白添麻烦么。所以我们才准备离开京城去避一阵,这等小事不消多久就会过去,我们再回来就是。”“先生倒是猜得清楚。”虞子蓠低声地,“也不知是什么人递的禀帖,当真是多事。要说他是为了赏钱吧,给钱的时候他又不见了。”孟离疏接上话:“我看这也正常。递禀帖之前并不知道揭发的是什么人,还当只是我跟先生两个贫士,他自然大胆去捞那赏银。事情出来了就不一样了,谁不知道你是刑部侍郎的女儿,他还敢来领赏?这不奇怪。”经孟离疏这么一说,虞子蓠认为有些道理,也不再去想这事了。 虞子蓠亲自给孟离疏倒茶,问道:“你跟先生离开京城到哪里去了?这会回来又准备待多久?”孟离疏用手托杯答:“我们也没走多远,就在旁边的宛平县待着,先生照样是只要晴天晚上都要观星。先生近来对算术又十分上心,但是苦苦思索仍是觉得不得窍门,因此决定到宣城去拜访梅先生。听闻梅先生在家开馆授徒,先生就要投到他门下去。动身去安徽前,先生说还是先回城见你一见,说是有些话要交代给你,所以我们就回来了,在京城再待个把月就走吧。”虞子蓠听松鸣鹤要动身去安徽,恨不能随侍先生左右,又听说有话要交代自己,心里很是好奇。 第六十七章,妙语临盆喜诞麟儿 孟离疏吃饱喝足,也不再多说关于松鸣鹤提虞子蓠的话。。虞子蓠想知的也都知道得差不多,便转口问些孟离疏自己的事情。虞子蓠:“师哥整日随侍先生左右,不知将来有甚么打算没有?”孟离疏爽朗一笑道:“我宁愿这么跟着先生到处走,虽然偶尔瞧上个漂亮姑娘,却也不会嫁的。”虞子蓠不禁脸一红,明知他在说自己,却也无可奈何,心里却不禁羡慕起孟离疏的潇洒来。他才是先生正儿八经的徒弟,自己不过是学到外形没学到内心。“若是你遇上个喜欢的女孩儿,你还选跟着先生?”孟离疏想了想道:“还是跟着先生好,四处游走,无拘无束。再说,先生不也至今是光身一个么。”虞子蓠笑道:“那不过是先生没遇着师娘。”孟离疏摇了摇头,正经地:“你是不知,先生”孟离疏话没说完,虞赫的小厮柳歌一阵狂喜跑过来。 “生了!生了!姑奶奶生了!”虞子蓠听了一下站起来问道:“姐姐生了?”柳歌狠劲点了点头:“生了!是个男孩!来报喜的人还在前厅,夫人都乐坏了!”虞子蓠抢步走下亭子,边匆匆往前厅走边回头让孟离疏自便。孟离疏见她风风火火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 虞子蓠高兴得心都砰砰跳起来,满脑子都是“姐姐生了,我做小姨了”。虞子蓠到前厅时,报喜的人已经回去,杜夫人高兴得两手发抖。松鸣鹤向虞铨夫妇道贺,虞铨虽比杜氏收敛些情绪,但仍能明显看出喜上眉梢。虞子蓠一跨进门槛便问道:“姐姐生了个男孩了?”虞赫见她也要乐晕过去的样子,笑着点了点头道:“你有外甥了,当小姨了。”虞子蓠一下想到当时妙语边怀孕边出天花的情景,不禁喜极而泣:“姐姐总算是没白辛苦,这下好了。”本来已经回房的高云霭听见喜讯也赶了出来,厅上一片喜气景象。虞子蓠又问杜夫人:“我外甥多重呢?来人说了没有?”杜夫人说话都哆嗦:“来人只说是个大胖小子,没有细说。这下真是好了,妙语有出头日子了。”杜夫人心里清楚,只要妙语给胤祯生了个男孩,女婿上报礼部,她便能升为侧福晋。“是几时生的呢?”高云霭问。杜氏:“是酉时一刻。”“这生日真好,今儿正是星君下界日子,将来定有大出息的。”高云霭又说。杜夫人接着道:“什么大出息不大出息的我不关心,只要他孝顺他母亲别让母亲受委屈就行。”虞子蓠心中躁动,就想马上到阿哥府上去看姐姐。杜夫人:“妙语正在月子里,得等她出了月子才能去看。”“那不是还要等一个月?我是一刻也不想等了。”虞子蓠话里带喜,乐得眉目明快。高云霭:“你等大妹修养一个月,把元气养回来再去,那时她也有力气招呼你。”杜夫人点头称是。虞子蓠只得把去姐姐那里的心思暂时压下来。 晚上她又是一宿没睡好,硬是让芳音跟她说话。她说正月初八真是个好日子,先生来了,姐姐生了孩子。芳音听她一直再猜妙语的儿子长得什么样子,是像姐姐还是像她。芳音忍不住笑出声来道:“小姐,那小公子就是不像大小姐也该是像姑爷呀,怎么说不是像大小姐就是像您呢?”虞子蓠正色道:“我可不想我外甥像那个没良心的姐夫,再说我们姐妹是一个娘生的,像我也不稀奇。”芳音知她向来对大姑爷有些看法,又听她这么说,便打算不再提他。但虞子蓠自己却又说了:“原来我姐因是个汉人,嫁给他只能做个庶福晋,现在说什么也要让他给我姐请个侧福晋的名分。真不明白当初姐姐怎么铁了心要嫁给他,凭我姐的品貌家世,给那个好人做嫡夫人不行,轮得到他?我就没看出他到底哪点好。”虞子蓠似是自言自语,芳音不知怎么答,便将话题转了,问道:“小姐将来嫁了,想要生几个孩子呢?”虞子蓠猛地看了她一眼,随即颜色和悦下来,面带女儿羞涩。芳音见她并不生气反而有些有兴趣的样子,便敞开接着说道:“照我说,最少要生六个儿子。”虞子蓠:“为什么?”芳音笑嘻嘻将理由道出来:“第一,六是个好数,六六大顺嘛。第二,孔老夫子不是说过什么六艺么,每个小少爷学一样,不是圆满了么。”虞子蓠听了她的理由,不禁笑出声来。“儒家还有十三经呢,那我岂不是要生十三个来一人学一经?”“这样也好,越多越好,反正司马家多少都养得了。”“贫嘴丫头!”虞子蓠提起枕头敲了芳音一下,嘴上怒着,脸上却笑着。两人不知说了多久的话,芳音竟跟她一张床上睡着了。 松鸣鹤第二日便回到城外的茅舍去住了,茅屋上贴着封条,松鸣鹤视若不见,伸手揭开封条便进了屋。屋里一些天文书籍已被查抄,只剩几本医书零落地上,覆满细尘。连床上被褥也被掀掉在地上,孟离疏一手一抱将两床被子拿出屋子到外头去晒太阳。松鸣鹤将窗子打开,冷风夹着一丝春意透进来。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接着收拾屋子。拾起零落书籍摆上书架,把翻倒的毛笔挂上笔架。似乎一切不曾发生过,这里还是个惬意之地。 虞子蓠在家憋了许久,终于到了正月十八,明日就是燕九节,白云观有热闹庙会,虞子蓠就想去邀舜英同行。因此十八这天早早就起来,先去向杜夫人请安禀明说要到舜英那里去一趟,杜夫人答应后她就带着芳音出门了。 路上风清气爽,大有春来之势。道上人来人往,过节时歇业的店铺这会又都开了。姚家并不远,两人不多时便至姚府门上。门上家奴见她们走过来,上前问道:“二位是”芳音答:“劳你去通报一下,就说少夫人的堂姐来探望她。”家奴听了,让她们稍候便快步进府通报。 门上家奴正好碰上雨燕,就对她说道:“燕姐姐,外头有位小姐称是少夫人堂姐的来拜访。”雨燕手里正端着药,一听这话,愁容满面的脸上立即现出欣喜颜色,连忙说道:“快将客人请进来,我这就去告诉少夫人。”家奴答应一声就匆匆返身出去。 第六十八章,舜英强支病体见子蓠 雨燕端着药进屋,兴冲冲告诉舜英道:“小姐,蓠小姐来啦!”舜英正有气无力躺在床上,听说子蓠过来,当即叫芳音把衣服拿来。。。芳音往架子上取衣服时,子蓠的声音已到院里。舜英急急套上衣服,匆忙中只记得嘱咐芳音道:“千万别把姑爷的事情跟她说。”雨燕见她着急,也急忙点了点头,子蓠已到门外。 “这屋里你外边暖多了。”虞子蓠一进屋便说。她看见舜英坐在床上,笑吟吟说道:“好妹妹这么懒呢,都这会了还不起来。”她边说边坐到舜英边上,伸手去握她的手。舜英听她语气欢喜,本来死气沉沉的屋里一下有生机起来。她强展病颜笑对子蓠道:“今儿有些疲乏,起来晚了。”子蓠握着她的手,只觉冰凉凉的,看她样子又憔悴不堪,再看见桌上那碗药,一下清楚了。她问雨燕道:“那桌上的是什么东西呢?”雨燕得了舜英的眼色,只得撒谎说道:“是益气养神的茶。”虞子蓠就伸手问雨燕拿:“这种好东西我在家都没吃过,今日沾沾舜英的福,我也喝一碗补补。”雨燕面带难色,虞子蓠转头看看舜英,说道:“想必妹妹不是舍不得这碗茶吧?”舜英低下头,雨燕只得把实话交代,“蓠小姐别见怪,这,本不是什么益气养神茶,是先生那剂药。”虞子蓠便向舜英轻声问道:“毛病又犯了?”舜英自知瞒她不过,只得点了点头。虞子蓠叹了口气:“不是才好了吗,怎么嫁过来没两个月又犯了?严重不严重?”舜英摇了摇头,又强笑道:“喝了先生的药又见好了,只是一时还不能断。偏让你看到,又叫你提我担心了。”虞子蓠虽跟她相处只两个月,却已深知她的性情,她是怕给人添麻烦的人,就算身体真是很不好也不会说。虞子蓠不想说破,自己起身去拿那碗药来给她,“趁着还热,快喝了吧。”舜英眼里泪珠打转,接过那药喝了。 舜英不想她看自己这病怏怏的模样,便让雨燕先领她到客厅去先坐,自己收拾一下再过去。虞子蓠体贴她在病中,就让在房里说说话就行。舜英:“难得你来看我一趟,我总得正经在厅上接待你才好。雨燕先领你们过去,我穿衣梳头不用多久。”虞子蓠不好执意,便顺着她意说道:“那也好,我就正经做你姚家媳妇一回客人。我第一次来这,按理也应该先去拜见老夫人,就让雨燕带我先去给姚夫人请安吧。你慢慢收拾,时候还早。”“正是,就让雨燕同你过去,我这里收拾好就过去。”虞子蓠便起身要往姚夫人那边去,雨燕将舜英的衣服放在床上,自己就先领着子蓠出去了。 话说子蓠未到姚夫人住处,已经有人来报知姚夫人。姚夫人问老奴:“是虞侍郎家的那位姑娘么?”老奴答:“应该是。”舜英成婚那日,因虞子蓠与那位沧州客比酒,所以两人都记得清楚。“就让她在舜英那里先待着,过会我再招待。”姚夫人吩咐老奴道,那老奴答应一声就要出门,却听得门外有人往这边过来的声音。 雨燕先进房来向姚夫人通报道:“老夫人,少夫人堂姐要来给您请安,在门外候着。”姚夫人一听,连忙从座上站起来对雨燕说道:“快把客人请进来。”一面又吩咐老奴去把好茶沏来。老奴出门去拿茶叶,正遇着进门的子蓠,她深深向虞子蓠行了个万福礼,虞子蓠回了礼。虞子蓠进门看见站着的一位老妇人,于是恭恭敬敬上前行礼问安道:“子蓠给老夫人请安。”姚夫人不敢担待,忙将她扶起来。“都是自家人,快,坐下来,这天儿可冷着呢。”虞子蓠坐下,芳音侍立在旁。 姚夫人这回才细细将她打量一番,只见她颜润如玉,满面精神,与舜英全然是两类人。姚夫人自问活了这么几十年见过的人也不少,但这么通身天人一般精气神的还是头一遭见到,心里不免感慨万分。姚夫人:“我听下人来报,正叫他们好好招待你呢你就过来了。舜英见过了?我今日还没差人去问过她的身体,不知比昨天好些了没有?”虞子蓠听她这么说,便以为舜英果然遇着个好婆婆,她虽在病中,这姚夫人也没有不耐烦嫌弃的意思,心里为堂妹安慰了些。她回道:“方才见过了。是晚辈不懂事,本该先来给老夫人请安的”“这么说就是见外了,虞侍郎是舜英的叔父,舜英又是我姚家的媳妇,咱们不是一家人么,既是一家人就不要见外。你来看看她也好,劝她心里放宽些,不要总为病的事发愁。现今好医生这么多,治这样的小病还是不在话下的,我就常跟兰城说,让他多留心些名医。又听雨燕说她从娘家带了个管事的方子来,我心想这一边让兰城留心好大夫一边让她先吃着那方子看看情况,反正总要把病治好断根了就是。”虞子蓠点点头,雨燕这会已经回房去伺候舜英更衣,因此没有听到姚夫人这番话。 姚夫人又道:“舜英这媳妇我是一点没有挑剔的,自她这病犯了,我只日日夜夜盼她快好起来。虞姑娘,你可得仔细劝劝她,切莫想别的事,一心养病就行。若是兰城哪里有对她不好的地方,叫她一定告诉我听,我来替她出气。千万不要让她以为我这婆婆只知道向着自己儿子,我也是做过媳妇的人,懂得她这样的心思。”姚夫人语气诚恳,虞子蓠听得也受感动,这边也替舜英说话道:“我也听舜英说起老夫人的好,她只道自己的病给人添累赘”“我就是怕她这话,都是一家人了这么想就真真见外了。我把她当亲姑娘一样看,怎么会因她这点小病就嫌弃?姑娘你可千万要劝她不要这种想法。”姚夫人脸上皆是焦急之色,虞子蓠只是频频点头。姚夫人正欲没话可说时,雨燕过来了。 “老夫人,蓠小姐,公子回来了,正同少夫人在厅上。”姚夫人听了道:“兰城回来得正好,一定让他好好招待贵客。雨燕,公子要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你回头来告诉我。”雨燕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子蓠便起身向姚夫人告辞,姚夫人:“既兰城回来,就由他招待姑娘,老身只怕还要扫了你们年轻人的兴。”虞子蓠:“老夫人哪里的话。”姚夫人笑起来:“不多说耽误你功夫了,雨燕快领姑娘去厅上吧。”子蓠便向姚夫人告辞出来往前厅过去。 第六十九章,姚府皆是唱戏人 待虞子蓠出门而去只剩下姚夫人跟一个老奴,姚夫人感叹一声小声道:“这样的姑娘,不知什么人家有福气消受,咱们姚家是没这个福分了。>?” 雨燕领着虞子蓠芳音至客厅,才上厅堂就看见里面坐着舜英与一个男子,那男子便是迎亲时见到的姚兰城。姚兰城舜英一边坐着,见子蓠上堂,姚兰城不等子蓠拜见便先起身先施礼长揖道:“不知小姨到访,有失远迎,实在是妹夫过失。”虞子蓠叫他这通大礼弄懵,本来该是自己先施礼才是的,这会只好还了个万福礼道:“不敢受妹夫大礼。”姚兰城就急急请她入座。虞子蓠见姚兰城相貌斯文,举止也有礼,心中略有好感。只是她瞧舜英时,却见舜英面无表情,只是裹着披风坐着。虞子蓠不知其中内情,只道是舜英身体不舒服不愿多说话。 姚兰城:“舜英这病也怪我不上心,原先不知她恶风,疏忽了,怨我怨我。”舜英听他这话,理也不想理,雨燕小声冷笑。子蓠浑然不觉,还为舜英觅得这样体贴夫婿高兴。“我本也不知道她犯了病,明日是燕九节,我本是来邀她一起去逛庙会的。不想却见她这么憔悴的样子,现今也只是好好调养恢复罢了。妹夫何必自责。”姚兰城:“话是这样说,但到底是我的疏忽。”姚兰城说罢又转向舜英说道:“吃了那些药可有些效果,我今日见了个高明大夫,若是原先那药吃了不见效可以找他来看看。”姚兰城语气体贴,轻声细语。舜英只是不想答,但又不愿子蓠见到自己落魄样子,过了好一会才勉强开口说道:“比前几日好些。”雨燕听她说话漏风,心里不禁心疼不已。姚兰城听罢长舒一口气,作舒心状向虞子蓠道:“这样才让人放心了些,要是还没起效我就去将那大夫请来。”芳音见姚兰城白白净净颇为斯文样子,又见他对舜英如此关切,心中竟十分羡慕起来。 舜英两手揣在袖里,但仍是冻得发抖。姚兰城便斥向雨燕道:“还不快去拿个手炉来,瞧少夫人冷成什么样了。”雨燕憋了一肚子火生硬地答应一声就出去了,舜英则心冷甚于身寒。她听姚兰城满口虚伪,不禁阵阵恶心涌上心头。虞子蓠不明就里,反向舜英笑道:“我看妹妹真是要养好身子才对得起妹夫这番心意。”姚兰城听了连连道不敢当,舜英不说话,雨燕面含愠色。因前面有妙语的例子,虞子蓠总怕来见着舜英也叫人欺负,现在见姚兰城这番表面功夫,心里不禁十分高兴。几人正在厅上喝茶,忽而门外传来女人爽利声音。虞子蓠正思忖这人是谁,那人就上堂来了。 “这就是贵客了吧?都怪这下人来报得慢,让我怠慢了贵客,请贵客见谅才是。”那女人说着就向虞子蓠欠身施礼,虞子蓠也已站起来欠身答礼。她与虞子蓠见过礼便在堂上坐下,芳音见雨燕神色不对,并不欢迎之状。舜英对连曼并无特别厌恶之感,当下见她上堂便强撑病体向虞子蓠说道:“这是连姨娘。”虞子蓠又是欠身一礼,连曼不等舜英把话说完就接上道:“不稍姐姐多说,这位必是虞三姑娘了,我早听人说过了,今日见了果真是人间没有的人物。”她边说边笑起来,虞子蓠只答“让人见笑了”。连曼并不停下,接着说道:“三姑娘何必谦逊,我是有什么说什么的人,嘴巴不藏话。京城里谁不知道虞侍郎家三姑娘,要是谁敢说他不知道,那只能算他太孤陋寡闻。我今日算瞧见真人了。”连曼说着又自顾自掩口笑起来。 再说姚兰城一见她进来便不大高兴,他总觉得连曼不过是个粗俗商家女,像今日有贵客在场的场合实在不该让她出现。又听她刚才一下放出这么多话,完全没有内敛之德,脸上便有些不高兴。好在他朝虞子蓠看去,她脸上并没有不快之感。连曼脸上抹着胭脂,虽不浓但仍可看出,可见为来见这位侍郎之女,她还下了些功夫的。虞子蓠见她说话随意不拘,颇有些爽快之气,心里竟有些好感,因她也是不大拘束之人。只是雨燕立在舜英旁边略抿着嘴,舜英本就不舒服,被连曼上来一阵闹哄哄说了一阵,便觉头疼不已。但碍于虞子蓠在场,只得硬硬撑着不现出来。连曼才把虞子蓠夸完,又向舜英道:“姐姐是个怕麻烦别人的人,自己有病自己忍着,就怕给我们添麻烦。你说咱们一处处着,还分什么你我呢,要不是我见雨燕常常端药来往,还被蒙在鼓里呢。往后可不能这样了,有什么事只管告诉妹妹,妹妹我要是哪里不好不也是跟姐姐说么。”舜英头疼撕裂,不管连曼说了什么都点了头。雨燕见她身体这样不舒服还要听这些人编假话,眼泪就欲在眼眶打转。虞子蓠本只是来邀堂妹去逛庙会,却不想听姚家一家人说了许多关于舜英的话。虽见舜英不舒服,但听了这些话不辨真假也是心里欣慰的。 虞子蓠不爱在拘束地方久待,本想早早就回家去,但碍于姚夫人和姚兰城苦苦相留,她只得在那里吃了顿便饭才走。 雨燕本想送她出门时把情况告诉她,但姚兰城又要亲自相送,雨燕只得作罢。将虞子蓠送上轿子,姚兰城又说了好些客气话,才与雨燕返身回府。 雨燕回房时,舜英浑身虚汗,躺在床上几乎晕厥过去。她又往床上加了一层被子,将舜英喝药的碗放置一边。她只是无话坐到舜英床边,看着她生死不能的样子,心痛不已。舜英脸色惨白,轻声问道:“送走了么?”雨燕点了点头。舜英:“亏她有心来邀我去看庙会,但我这身子已不是在叔父家时那样,再不中用了”“您可别这样想,这年才刚过,好好的怎么说这种话呢”雨燕嘴上虽是这么劝,自己却也情不自禁掉下泪来。舜英叹了口气,翻了一下身,只觉得浑身骨头酸痛。雨燕想到早上厅上的事就气愤不已,抹掉眼泪道:“蓠小姐面前说得好听,什么找大夫,才放心,这话讲给谁听呢。”舜英只道她是在说姚兰城,并不知她说的是姚兰城连曼两个。“子蓠身份高,他们自然好生相待,若换了别人来,这种待遇是再没有的。”舜英心中亮如明镜。雨燕叹了口气道:“可不是么,谁不怕这身份高的人。”她略微冷笑道,“连老夫人都得放下架来。”舜英听她满嘴抱怨,知她是为自己不平,因宽慰她道:“这是人之常情,你我早就知道的,不必耿耿于怀。”雨燕问道:“小姐怎么不让我把姑爷的事告诉蓠小姐?好歹也教蓠小姐知道他在厅上那虚伪的样,何必替他遮盖呢。”舜英:“我并非有心替他遮盖,只是不想别人再为我操心。我这病怏怏的样子已叫父母操了十来年的心,若他们再知道我在姚家的景况,还要为我操心。我生来至今就欠了家里人许多债,债越多越受不起。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已嫁到姚家来,断然没有再回的理。既是如此,他们知道也无益,何必徒增烦恼呢。”雨燕听她这话因想到连曼在厅上说的话,她说的也非全都不对,她说舜英是怕给人添麻烦的人,这话就是对了。雨燕不禁心想:“她这么好的人,若是天公真让她有不测之祸,岂不是苍天无眼吗。” 第七十章,白云观逛庙会 虞子蓠回家将情况都告诉了杜夫人,杜夫人听了也为她嫁了个好人欣慰。>?虞子蓠便不禁又遐想起那位司马公子,不知他是否也像姚兰城那样好。 虞子蓠到姚家当天晚上,姚兰城到舜英房中探望。他没有打发雨燕出去,雨燕也决意不出去。姚兰城看着躺在床上,瘦不成形的舜英,心里隐隐动了同情之心。“吃了那药见效吗?”姚兰城问。舜英不答,雨燕只得答道:“原先用着见效,这回没甚起色。”姚兰城见舜英面色冷冷,知她是恨自己。“明日我就去将那陈大夫请来,让他瞧瞧。”舜英仍是不说话,姚兰城在雨燕面前略觉尴尬,便起身要走。舜英此时却开口道:“你且等等,我有话要同你说。”姚兰城回身,只看见她仍是面容冷冷。雨燕见状便先退了出去,姚兰城复回身坐下。 舜英挣扎着要坐起来,姚兰城连忙上前帮忙,碰到她身上突兀骨头,不觉心里一惊,她竟瘦成了这样。舜英坐起,长发散乱。姚兰城不知她要说些什么,自己也没先开口。舜英看也没看他,淡淡道:“我有一事要同你商量。”姚兰城:“什么事?”舜英:“老夫人信佛,我心思在这房中置一处佛堂,也好日日礼拜。”“你怎么忽然想起这事?娘信佛自有佛堂。”姚兰城略微不满起来。“佛说一切皆是因果报应,我原不信,现在却信了。我这辈子现在这样,想必是上辈子做了许多孽。若不在此生了断前虔心礼佛,想必下辈子又要受苦”“你不是病糊涂了吧?这说的是什么话呢。”姚兰城方才还缓和的声音一下大起来,他最不愿听这样晦气的话。舜英也不理会他的反应,仍旧说道:“我与你夫妻缘分,想必也不长了,你若能替我了这桩心事,我亦会于佛前替你祈福。”姚兰城越听越气,心想:“本来看她今日还算识大体比连曼强些,不过也是个装清高的。我姚兰城不知撞了什么霉星,娶了这么个晦气的人,天天把死挂在嘴边。”他心里虽这么想,但嘴上还是忍住不发,起身拂袖而去。 外头的雨燕见姚兰城气哄哄出来,不知出了什么事,连忙进去。只见舜英木愣愣坐在床上,两眼呆滞。 虽没有邀到舜英,燕九节虞子蓠仍旧打算到白云观去看庙会,不过却是要同杜夫人一起。 白云观在西便门外,是全真教十方丛林的第一丛林,是全真龙门派祖庭。元太祖成吉思汗 曾召见终南山全真道士丘处机,丘处机便劝谏他不要嗜杀。丘处机因此受到成吉思汗赏识,被封为国师,入居太极宫。后太极宫因遭战火焚毁,丘处机率弟子重新兴建,太极宫改名长春宫,丘处机即于此处立龙门宗派。元末,长春宫毁于战火。明永乐初年欲重建,但因旧址不明,所以修缮了附近的白云观。此后白云观又多次修缮,被京师人誉为“天下第一观”。 白云观庙会实是从正月初一至十九,但传说正月十九日丘处机降临人间超度有缘者,因此这日庙会又是最盛。 这回庙会杜氏带着虞子蓠并高云霭都要去,澄寂留在家给保姆看护。三人一大早就准备好了,乘着轿子就出城门往白云观去。 到了白云观外一瞧,早已是热闹非凡。卖吃的玩的都挤在一处,闹哄哄都是人。虞子蓠见了这热闹景象就高兴,下了轿子就往人堆里钻。杜氏喊她不住,连忙让芳音跟着她。高云霭第一次来看白云观庙会,见了这般热闹的情况,也是心里高兴。杜氏同她婆媳两个暂且不理会那些吃的玩的,径直往观里去上香了。 虞子蓠望着那踩高跷的地方走,已经围了许多人。踩高跷旁边的是搭台唱戏的,唱戏的旁边是卖糖葫芦的,卖糖葫芦旁边的是抖空竹的,抖空竹旁边的是一个临时搭建的茶棚许多常年处在深院中的妇女终于也出来走动,携儿带女的一路逛过去,真真热闹非常。虞子蓠不等芳音,独个往人多的地方钻,看得不亦乐乎。芳音眼看着就追上她,扎进人堆一看,却没见着她。芳音看着那踩高跷的十分有趣,自己也住下脚来看,把找子蓠的事抛在了脑后。 虞子蓠钻进观抖空竹的人群,只见一个少女两手一下抖起十个空竹,惹得人群一阵欢腾。虞子蓠心中不禁暗忖,这少女怎么就能有这么好的手艺,一下抖起这么多来,也不知道要练到这种境界要多长时间。几个小孩看得出神,只盯着少女手里的空竹瞅。三个少妇也不管他们爱看,拉着他们走了。那少女又抖了一会,现出许多手艺,戏台上咚咚锵锵锣鼓声正好配着她的节奏。虞子蓠在抖空竹这边瞧了一会就转到卖冰糖葫芦那里买了两串冰糖葫芦,里头的山楂又酸又甜,吃得虞子蓠腮帮一下有些疼。 两串糖葫芦下肚,虞子蓠被从喉咙到肚子一阵冰凉冰得更精神起来,这会准备进观里去。她这时才想起芳音没有跟过来,但也不在意,反正家里的轿子知道停在哪里就行。 虞子蓠逛进白云观,进了山门就是一座石桥,名为“窝风桥”。关于“窝风桥”还有个传说,说是有个僧人号“西风和尚”喜与道家斗法。他在白云观西边修了一庙名为“西风庙”,取的是“西风吹散白云飞”的意思。观里道士识破他的法术,在观内修了一座“窝风桥”,破了那僧人的法术。过窝风桥有项活动名“打金钱眼”,在窝风桥洞悬挂有一枚大铜钱,在铜钱方眼上挂一铜钟,游客用铜钱投掷方眼,打中方眼中的铜钟即是大吉大利。子蓠至窝风桥时,已有许多人在打金钱眼,铜板扔了不少,但只是偶尔听见一声铜钟响。虞子蓠自认自己学射箭时眼力不错,因此对这事兴致颇高。从身上掏出两个铜板,瞄准那方眼就连掷出去。随即两声清脆铜钟响起,众人都朝她看去。虞子蓠本还想再扔两个尽兴,只是看众人都往这边看便住了手,继续往前行。 下了窝风桥,虞子蓠接着往前走,过了灵官殿就是玉皇殿,玉皇殿后便是老律堂c邱祖殿。虞子蓠一路游过去,只见人挨人地上香祈福。她走了许久,又因观里香火旺盛人挨人,身上出了些汗,便想寻一处清静些的地方坐下歇息。但这观里都是人来人往,虞子蓠遂返身出观,要在观外寻一处清静地方休息。 远离热闹地方,虞子蓠至一处清静大石上坐下,今日天色极好,风轻云淡。望着热热闹闹的白云观,她一下觉得轻松许多。虞子蓠当日穿一身桃色长袍,外罩一件雪青色斗篷,坐于大石上,好似春来一枝桃花开。她正惬意这里清静风清,忽然不知哪里蹿出两个人,一个上来就捂住她的嘴巴,另一个当即将她扛起。虞子蓠不及反应,已被两个壮汉扛在身上,朝林子里走去。她使劲挣扎,双脚狠蹬,两个壮汉只是越缚越紧,急急把她往林里搬。虞子蓠也不管他们要做什么,只是狠命踢蹬,把两个男人累得够呛。 第七十一章,白云观遇险 两个男人将虞子蓠搬进林子里,松倒在地上。虞子蓠头发已挣扎得乱糟糟,两人一把她放下来她就爬起来要跑。一男人一手拽着她的胳膊又把她拉了回来,虞子蓠拾起地上一块石头二话不说返身就朝那壮汉头上砸去。壮汉的头登时冒出鲜血,只得将她放了。另一个又上来要抓她,虞子蓠扔掉手上那块石头,又捡了一块更大的。“再过来我就砸死你!”她抱着那石头,气喘喘地对那要上来的男人说。“奶奶的!敢吓你爷爷!”那壮汉卷起袖子就朝她扑去,虞子蓠灵巧一躲,蹿到那人身后,咬咬牙举起手里的石头拼命朝他后脑一砸,那人顿时眩晕起来。虞子蓠不防后面那个男人,那男人也不顾自己头上流血,使出浑身劲从后面抱住她。“我让你跑!你再跑跑看!”虞子蓠狠劲往他脚上踩,疼得他叫起来。虞子蓠当时只想着千万不能叫她们抓住,当时脑子里又想起听老妈子讲过的那些逼良为娼的事情,心里又怕又急。人在危急时总显得比平时威猛,虞子蓠心里只想着不要被这两人抓去做妓女,便把浑身力气都使了出来,边喊边挣扎。两个男人生怕到手的鸭子飞了,因此也使出浑身力气招架。被虞子蓠砸得晕眩的也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要上来捂住虞子蓠嘴巴,虞子蓠一脚朝他下身踢去,疼得他翻倒在地。 剩下一壮汉扯着虞子蓠往林子更深处走,虞子蓠眼看跑不过这劫,忽而从前面林里又蹿出一个人来。那人脸上蒙着面纱,虞子蓠本以为遇上救星,谁知那人跟这两壮汉是一伙的。他呵斥两个男人道:“你们也不怕丢人,这么个丫头片子也招架不住,要是坏了爷的好事,爷让你们几辈子不得安生!”“这丫头力气可大着呢!”被虞子蓠踢中的那个弓着腰叫苦。蒙面人冷笑一声,叫他们把人带走。虞子蓠:“你是什么混蛋!”那人见虞子蓠头发蓬乱,想到刚才她那股虎气,轻笑道:“姑娘自会知道我是谁,到时只怕你谢我还来不及,现在叫我混蛋早了点!”“姑奶奶叫的就是你!”虞子蓠见情势危急,不得不把父亲的名号拿出来,因又说道:“姑奶奶是刑部侍郎的女儿,你们天胆敢犯我,我爹必饶不了你们!若是现在放了我,也许姑奶奶就当出门撞了晦气也就算了。”蒙面人听罢非但没有惊惧之色,反而大笑起来,说道:“虞姑娘,令尊的名号可能镇得住别人,只是在我这里不中用。”虞子蓠心里一惊,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这人会是谁。“我就是死也要知道谁害了我,你要不是龟孙子就把你名号说出来。”“不要你死,只要你去服侍个人。你到那里自然知道我是谁。”那人轻浮笑起来。“呸!你就是龟孙子!不只你是龟孙子,你爹你儿子你世世代代都是龟孙子!”那人没想虞子蓠一个大家闺秀骂起人来这么狠,当时听到“世世代代都是龟孙子”,他不禁大怒,拔出手中的剑横在虞子蓠脖子前。 “别自视太高,杀你如踩死蚂蚁。”那人口气冷冷说道。虞子蓠看见那剑身银光闪闪,再看那人目光阴冷,杀气逼人。她冷笑道,缓缓又说道:“你就是个龟孙子,你家世世代代养的都是龟孙子。”那人彻底叫她激怒,提剑一晃,利剑削断虞子蓠一绺头发。虞子蓠竟面不改色,直视其目。那人终究没有下手,剑收回鞘,命两个男人将她押走。虞子蓠被塞住嘴巴往前走。 正当两壮汉押她行走时,又一人横在前路。那人身穿黑色长袍,头戴黑纱斗笠,手里提着一柄剑。初春天气,林子里仍是十分萧条,枯梗伫立之树棵棵分列。虞子蓠方才一番挣扎叫喊,这会确没了力气,也不知前面这人是否与这伙人同路,但心里总有了些希望。蒙面的先站住脚,他看着那黑纱客,冷笑道:“好奴才。”虞子蓠一听,心又凉了下来。谁知就这句话,那黑纱客拔剑出鞘,二话不说就朝蒙面的劈去。那蒙面的躲闪不及,身上已被划了一剑,青色马褂上当即冒出鲜血。两个壮汉见状,放了虞子蓠拔出靴子里藏的匕首就冲上去。虞子蓠见状,拔下口中的布团就朝林子外跑。蒙面的见状就冲她追去,虞子蓠得了逃命的机会只顾跑,后面的黑纱客替她拦住了蒙面人。 约跑出几十米,虞子蓠回身看见那三个人围着黑纱客一个,心中踌躇,不知是回也不回。想了想她又往外跑了几步,忽而又站住脚,略微沉吟,转身拾起一块大石头又跑了回来。黑纱客见她又返身回来,便冲她大喊叫她走。她也不说什么,只是抱着石头往回跑。黑纱客其实功夫了得,并不需她帮忙,叫她走只是不想让她看到血淋淋场面。虞子蓠把手里的石头第一个就朝蒙面的砸去,那蒙面的先被黑纱客划了一剑,这会正是怒火中烧。见虞子蓠大胆向他砸石头,又想起刚才他骂的“龟孙子”,再也隐忍不住,只要杀虞子蓠而后快。于是他提剑抽身出来向虞子蓠去,黑纱客见状,一剑向蒙面的飞去,那剑穿过蒙面的胸腔,他剑不及发而死。虞子蓠被吓得愣在那里,她长这么大是头一回见人被杀。只见红艳鲜血从剑破处渗出来,很快便把那人的马褂袍子全染了。两个壮汉见雇主已死,再拼命也得不了钱,因此掉头就跑。黑纱客也不去追他们,他们脚快,一溜烟就不见了影子。 虞子蓠呆呆站在死了那人前面,好久才抬头瞧那黑纱客。黑纱客上前拔出自己的剑,对虞子蓠说道:“这种恶人,死不足惜。”虞子蓠离黑纱客很近,透过那薄薄的黑纱能隐约看见那人的脸。轻纱摇晃时,黑纱客下巴一道刀痕现了出来。虞子蓠望着那死了的,定了定魂,上前去揭他的面纱。面纱一揭,虞子蓠不觉大吃一惊,这人原是纪成有!黑纱客见她吃惊的样子,问道:“这人你认识?”虞子蓠点了点头。黑纱客将剑收回鞘中,四下看看,说道:“这里不能久留,叫人看见了坏事。”黑纱客说着便自往林子外走去,虞子蓠瞥了纪成有一眼,匆匆跟上黑纱客脚步。 “多谢侠士相救,敢问侠士大名。”虞子蓠问。黑纱客行至一条小溪边,停下步子答道:“楚客。”“宗楚客?”她不由得想起唐朝武则天时期的宰相宗楚客。楚客把剑按在石上,摘下斗笠。 第七十二章,仗剑楚侠士 虞子蓠听楚客的口气觉得这人不像书上讲的侠士那么冷漠,便也不大害怕。楚客见她头发乱糟糟,怕她回去让人疑心,便说道:“你还是拾掇一下再回去,省得惹人嫌疑。”虞子蓠点了点头,又问道:“侠士也认识刚才那个人?”楚客只笑不答。他看着这位千金小姐,想起她刚才对付那两个壮汉时的蛮劲,心想:“谁说官家的姑娘都是文如弱柳,这个就有股虎劲。”楚客想到此处,问她道:“刚才你既得了机会逃走,怎么又回来了?难道你不怕再被抓住么?”虞子蓠想到这事就心有余悸,若是刚才楚客没有招架住纪成有,这会自己还不知道被掳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这事本和侠士没有关系,若是侠士为了救我而遭了不测,我这辈子也难以心安。况且我实在看不上那个人,就是他将我杀了我临死也要砸他一块石头才痛快。”楚客听罢大笑起来,他实在没想到一个朝廷大员家的千金说话还这么豪气,倒和走江湖的人有相似之处。因觉得她有些豪气,楚客又多问了两句道:“那蒙面的把剑横在你脖子上时你就不怕死?还骂他龟孙子?你不怕他真把你一剑杀了?”虞子蓠这才知道原来楚客早就在那里,大约把她怎么用石头砸那两个壮汉的事也看到了。虞子蓠:“侠士既早在那里,为何不早些出手?难道是要看我的笑话么?”楚客又笑起来,心想,“这姑娘到底是稚气未脱,说话还带着许多孩子气。”他答道:“我确实早见着那两人将你掳进林子来,路上怕刀剑无眼误伤了人,因此想等他们把你放下来再动手。谁知他们才放了手,你动作倒比我还快。我看你力气确实不小,心想也许不消我动手你便可自救,因此才按住不发。哪料那人横插一手,我听你骂他很是痛快,便也想借你光听着痛快。”虞子蓠听说是这个原因,不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虽说刚才骂纪成有确实骂得酣畅痛快,但毕竟一个姑娘这么泼悍也有些不妥,况且是后来把父亲的名号报了出来。自己丢些人没甚关系,给父亲摸黑的事她可不愿意。楚客:“刚才我问你的你还没答,那人把剑架在你脖子上时,你当真就不怕死么?”虞子蓠答:“谁人不怕死,只是与其让那种人抓住侮辱父母,不如死了痛快。”楚客心想:“她到底还是顾着许多,这就是了。” 楚客自觉不能再久留于此,便同虞子蓠道了别。楚客:“那人很有来头,这案子估计要惹出许多是非,你还是快些回去,只当什么也没有过。那两个跑掉的只是雇来的,别人不揭发他们已是万幸,他们是断不会自己浮出来的,你不必担心。”虞子蓠十分感激,连向楚客道了几次谢。楚客戴上斗笠拿起剑洒脱而去,虞子蓠见着这样潇洒的侠士,不免又心生一番羡慕。她收拾一番,也急急赶了回去。 回去一路上,虞子蓠心里忐忑不安。竟然是太子的属下让人来掳自己,可见这人行事作风何其卑劣。但他偏偏又是皇太子,这种身份的人这么放肆,简直是让人寝食难安。难保什么时候他又使出更卑下的手段来对付自己,总得想些对策才好。虞子蓠思来想去,只想到一个人能帮她。当时又在白云观,离飞云庄近得很,虞子蓠遂先去交代轿夫告诉夫人她的去向,然后往飞云庄过去。 松鸣鹤并未告诉过她自己回到飞云庄住下,但虞子蓠总感觉先生还会回那里,因此决然去看看。 孟离疏正躺在一块大石头上读书晒太阳,猛然看见虞子蓠出现眼前,连忙坐了起来。“师哥读什么书呢?”她远远就向孟离疏打招呼道。孟离疏有些吃惊,答道:“读《易》。”虞子蓠快步走到孟离疏跟前,瞧着他手上的书,说道:“你不是读过好几遍了么?”孟离疏:“读了好几遍也没参透其中道理。”虞子蓠不屑道:“这要什么参透,都是各人说各人的。庄子不是说了么,咱们读的都是古人的糟粕,真正精妙的东西只可用心体会而不能说出来的。”她发了一通议论后又问道:“先生这会可是在林子里读书?”孟离疏点了点头,他一下觉得虞子蓠似乎比先生还神乎,什么都知道,不仅知道他们又回了这里,还知道先生这会正在做什么。 虞子蓠便往后院的林子里走去,以往松鸣鹤住这里时这个时间就是在那里读书。松鸣鹤什么书都读,儒家的道家的佛家的,只要他听说的好书都要想法子去弄来看。松鸣鹤之前,虞子蓠最佩服的是父亲,松鸣鹤之后,他最敬仰的便是这位先生。只要先生还在,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因此她才来找他要将皇太子的事情告诉他,让他给自己想想办法。 虞子蓠自草庐行不多远便进了林子,其中有一条小溪,溪水自山涧流出,这会已经化了。难得今日太阳暖和,虞子蓠身上暖暖,渐渐从刚才的事里走了出来。她望见松鸣鹤坐在溪边一块石头上,那瘦直的背影真如一棵松一般。松鸣鹤穿着黑色的袍子,一条辫子垂在背后。虞子蓠轻手轻脚过去,又怕一下出声惊到先生,因此临近时故意将步子弄出声来。松鸣鹤听见脚步声却没回头,仍旧坐在那里眼望前方。 “先生。”她轻轻叫了一声,松鸣鹤这才转过头来。他对这位徒弟的到来有些吃惊,她竟猜到自己回了飞云庄,可见她对自己已有了些了解。这是松鸣鹤原来所不在意的。 “白云观的庙会如何?”松鸣鹤拿起放置在旁边的医术问她道。虞子蓠:“很是热闹,不知先生可去看过。”松鸣鹤招呼她在旁边坐下,说道:“热闹不过一时,看的也是一时繁华。”虞子蓠在旁边坐下,他们师徒和一般的师徒不同,一般师徒严讲尊卑秩序,徒弟从来没有与师父同坐之礼,只是松鸣鹤为人最是不羁,既不要徒弟守那些所谓尊卑之礼也不喜徒弟太过拘谨。这样才把孟离疏跟虞子蓠两个教得跟先生之间多如平辈之间一般。虞子蓠当时听见先生说“热闹不过一时”,心里顿觉有些凄凉感伤。她从小喜欢热闹,人多多聚到一处最好,人散时她总有些空落落惆怅。这么一想又想到早上的事,她心想:“若是没有碰上那位楚侠士,我这会恐怕早离了父母家人受人侮辱了。那何止是一时热闹尽成空,连命只怕都没有了。” 第七十三章,松鸣鹤论学道 松鸣鹤见虞子蓠神色惆怅不安,料到她心里有事,因问道:“你可是在钦天监待得不顺心?”虞子蓠摇了摇头又点点头。|纯文字||松鸣鹤笑问:“这意思是是也不是?”虞子蓠沉吟一会,点点头。松鸣鹤:“你进钦天监前是什么想法?”虞子蓠一时也不知怎么跟先生提早上那事,索性先顺着话把钦天监的事说了。她说道:“我原想着那里有许多新鲜东西可观,这才想进去瞧瞧。”松鸣鹤点了点头道:“你这年纪有这想法并不稀奇,皇家的东西总让人觉得新鲜。那你去那看了什么新鲜的东西?”虞子蓠照实答道:“他们用的天文图与原来先生给看的不同,似他们的更精准些。再有就是他们用的仪器都是民间不得见的,观象台上天体仪c赤道经纬仪c黄道经纬仪c地平经仪c象限仪和化限仪六件仪器是用西洋方法造的,用来也确比肉眼观测要精准得多。除此之外,也并无特别之处。尤其里头那位满人监正,大约只是挂名而已。”松鸣鹤听罢心里颇觉欣慰,她进钦天监并没多长时间,却已把这些东西都思考比量过,并且能给出较为中肯的评价,这是难得的。民间也有许多学天文算术的,但听说洋人那套都不屑一顾,并不肯承认别人强处,这是没有学术胸襟的人,松鸣鹤也瞧不起。他说道:“西洋人的观测仪器用来观象确比用肉眼要精准,他们的天文图借用这些仪器画出来自然也会更准确。你只进那里待了这短短的时间就能看出这么些道理来,又肯承认别人的强处,我着实欣慰。只是你还有不知的地方,倘若你不想在钦天监待下去,最好也先将这些地方弄明白再出来。那里头还是有些能人的,你当虚心求教。”虞子蓠原来听孟离疏说先生并不大高兴她进了钦天监,这次原想跟他说说钦天监中工作何其枯燥费时的事,但眼下听见松鸣鹤这么说,不禁把想要说的话憋了回去。虞子蓠:“不知先生所说‘不知的地方’指的是哪些地方,请先生明示,子蓠才知要在哪里用功。”松鸣鹤因指点说道:“西洋人所用历算方法与我们自古传下来的并不相同,现今所用之《时宪历》乃是顺治年间汤若望删定前朝《崇祯历书》而成。《时宪历》虽保留旧历历法构造,但所用法数实是西洋的。往者我们用六十进位,《时宪历》改学西洋的百进位制,至于节气规定上也参考西洋历法,究竟其中是何道理,为师也并不甚清楚。因此才决定要往安徽去拜会梅先生,梅先生不仅精通本国算数,对西洋的算术也颇有心得。西洋人所用历算方法,必是依托于仪器观测,你既进了那里,何不将这疑惑解开再出来?”虞子蓠被松鸣鹤之言点醒,自己只注意到钦天监工作无趣,却不知难得身在皇家钦天监与许多民间难得见到的天文信息打交道正是拓展学问的好机会。她当即答应下来道:“学生拜谢先生指点,若非先生金玉良言,学生差点任性错失学习好机会。”松鸣鹤点点头,接着说道:“钦天监乃是皇家天文馆,那里自有许多民间见不到的天文书,那一部《历象考成》你需仔细揣摩。若有不明之处,可向监中前辈请教。”虞子蓠口中答应着,心里却疑惑不已。她心想:“《历象考成》乃是皇上钦定编撰的书,只在钦天监中流动,外人并不得而知,先生如何知道的?我虽进了钦天监,但只是个无品的天文生,这部书只怕还轮不到我来看。”虞子蓠因此说道:“先生所说的《历象考成》学生也听说了,只是学生在监中地位地下,又非是通过正经渠道的,又是个女子,想必不能轻易看见馆藏的书。” 松鸣鹤知她虽是冰雪聪明也比其他女子更好学,只是她身处这世间,却仍是要受许多礼法限制。她虽表面上不大注意常人所言男女之份,但终究不免受其影响。总有许多人说女子天生卑下不如男子,她不免潜在也受这种想法影响。松鸣鹤也不论她是否在意这样的看法,只不希望她这样超绝的天赋被埋没。因此妨碍她天性发挥的都要助她扫除,人生一世,死后都是一副臭皮囊,若是不能尽性而活,那便是白在这人间走了一遭。松鸣鹤因问她道:“你比监里其他天文生,自觉学识较他们如何?”这话若是虞铨问的,虞子蓠不免又要谦逊说一番“自觉不如”的话,但是在松鸣鹤面前则大可不必。若是在松鸣鹤面前故作谦逊,非但不受待见,反而要遭他骂一通。故虞子蓠如实答道:“学生自觉比他们知得多。”松鸣鹤又问:“那比博士怎么样?”虞子蓠答:“就学生打过交道的几个博士,皆有可以为师处。”松鸣鹤赞许点了点头:“为学当如此,知自己过人处,也要知别人过己处。为师素来知道你于学业认真勤勉,不知多少男子比你不如。”松鸣鹤话到此处转头看她道:“你有何自卑之处。”虞子蓠这才明白先生问了这好多话原是为了解自己刚才那句“又是个女子”,先生既然都不因自己是个女子而传授知识,自己也并非学业不如他们,既然如此又有何可自卑自叹?“先生开导子蓠谨记心里,只有为学不如人,并无身份不如人。”松鸣鹤:“至于你说《历象考成》不能轻易得见,我又要跟你说一套道理。”虞子蓠:“学生谨受教。”松鸣鹤:“为学多难,若想真学得许多知识,需要将以下几条记在心里。其一,勤勉好学。仅有天分而无勤勉,不能为学,只是个聪明的愚人。其二,虚心求教。自有生民以来,学业乃代代相传而来。没有无根之木无水之源,人生一世何其短暂,若是什么事都要自己从头摸索,仍不免死于愚昧。其三,不耻下问。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互相借鉴方能积水成渊,广阔视野。其四,灵活取法。此一条需特意嘱咐与你。只需不害人不害己,可灵活采取求学方法。《历象考成》虽不能轻易看见,但你若要探知更多天文历算知识则不免要看,既是这样,你可自己想法子拿到这书来读。只要不害人不害己,何必拘泥刻板。”松鸣鹤最后一条为学之道也是他常用之道,他以为现今许多人一面又要求学一面又放不下刻板思想,很是可哀,因此不希望自己的学生也落入这样的处境。虞子蓠自是悟性高的人,当时已经明白松鸣鹤的意思。虞子蓠:“学生明白了,谨遵先生教诲。” 她与孟离疏两个,孟离疏重在学他修身处世,而虞子蓠则重在学他的学识。这两者一个学的是神,一个学的是形。松鸣鹤一生也只希望收这样两个学生,形神不可兼得,只好一人学一样。 第七十四章,演卦问事 听先生说过学业之事,虞子蓠又把纪成有绑架自己的事情想起来。松鸣鹤见她面带犹豫,知道刚才所说的话并为切中她的心事,但她这心事自己又不好明问,因此松鸣鹤只等她自己开口来说。虞子蓠跟着先生学习七年,深知先生为人洒脱不羁,并不将权贵放在眼里。但她又不知这事该从哪里说起,是该从皇太子进钦天监说起呢,还是从自己在皇宫被他拔了一枝簪子说起?虞子蓠忽然想起进门时看见孟离疏正在看的《易》,心中想出一个开口的办法,便向松鸣鹤说道:“子蓠今日在白云观遇见一件无头脑的事情,想请先生替子蓠卜一卦看看吉凶。”松鸣鹤知道她这是要破题,便答应了她,师徒两人遂往草庐回来。 孟离疏抱着书晒着太阳睡着了,草庐内外静寂无声。师徒两人从林子里回来,松鸣鹤摊开算纸开始演算。虞子蓠眼看着先生动笔,心里却被那事困住。那日在什刹海茶馆上,虞子蓠清楚记得是纪成有用剑拦住她的去路,还是杜振声出现让她解了围。那人明明是太子的护卫没有错,太子的护卫怎么会做出这种龌龊之事?虞子蓠又想到太子在钦天监时看她的样子,想起纪成有说的让她去服侍一个人的话,事情便明白起来。只是虞子蓠难以置信,堂堂一国太子,居然也会教唆下人做这样的事情。有一处她想不明白,纪成有又是怎么知道她今天会来白云观?虞子蓠实在想不明白,朝桌上一看,先生已演算出一卦来。 那是“山下有泽”的《损》卦。《损》卦卦辞:“有孚,元吉,无咎,可贞,利有攸往。曷之用?二簋可用享。”此卦象征减损,算不得吉利之卦。虞子蓠看着那六爻,又看看松鸣鹤,松鸣鹤圈了第二爻和第六爻。虞子蓠便知这两爻是少阳,需要变成两阴爻。这两爻一变,原来的《损》卦就变成了《屯》卦,《屯》卦比起《损》卦来更加不好。《说文》上解释“屯”的意思是:“屯,难也,象草木之初生,屯然而难。”意思即是,屯象征着草木初生时遇到的困难,即是“难”的意思。但这一卦的卦辞并不差,卦辞是“屯,元亨,利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卦辞后两句意思是告诫不宜出行,但利于建功立业。松鸣鹤指着第二爻六二说道:“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他说的是六二的爻辞,讲的是一群人骑着马来抢亲,正合虞子蓠所遇之事。她茫然看着先生,先生又指着第六爻说道:“乘马班如,泣血涟如”。这说的是骑马去求亲的人没有抢亲成功而泣血,又合纪成有的下场。虞子蓠不知先生如何卜得这样准,愣愣地站在那里。松鸣鹤放下毛笔,让她到外头说话。 松鸣鹤黑袍轻晃,虞子蓠同孟离疏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松鸣鹤:“我卜卦也不是时时准确,替你卜的这卦也不知怎么这么离奇。”虞子蓠决意不再隐瞒,要将这事说给先生听。“先生所卜皆合今日子蓠在白云观遭遇之事。确系有人抢亲,亦确实有人泣血丧命。”孟离疏半睡半醒听见“泣血丧命”四个字,不禁坐起来说道:“有人死啦?”虞子蓠点了点头,便从在钦天监见到太子之事说起,讲到今早遇到的事情。孟离疏听了惊愕不已,松鸣鹤神色平静。 “这可是件大事,不知现在有人发现那人的尸体没有?”孟离疏说。虞子蓠让他这紧张的神色弄得也有些慌了,本来楚客交代她时她只觉得这事过了便过了。师兄妹都朝先生看去,等着先生的主意。松鸣鹤不问其他,先问那救了虞子蓠的剑客,“你可知那人叫什么名字?”虞子蓠答:“楚客。”松鸣鹤脸上当即显出令人难以捉摸的神色,这让师兄妹两个更加不安。虞子蓠问道:“先生听说过这人?”松鸣鹤点了点头道:“这人名气大着。”“什么名气?”孟离疏问。松鸣鹤回身道:“湖广第一剑客,楚客。”孟离疏:“湖广第一剑客?那怎么到京师来了?”松鸣鹤脑子里想了几遍,语带怀疑道:“走江湖之人,今日这里明日那里到处飘游也是常见,只不过他如何就这么巧在那偏僻之地遇上子蓠?若不是事先跟踪,哪里能有这么巧合的事情。”虞子蓠:“我并不认识他?他为何要跟踪我?”孟离疏插上话:“你怎么一时竟转不过弯来了?他只能跟踪你么?跟踪那个绑匪不也能遇上你么?”虞子蓠这才恍然大悟,但又有了新疑虑:“怪不得他走的时候说这是桩大案,原来他早知道那死了的身份。可是他一个剑客能跟皇太子的下属有什么瓜葛呢?”松鸣鹤:“这个你不用管,他们之间自有是非。既然你惹上了这人,少不得以后要小心谨慎,无事少出门,这边若是有事我会让离疏去接你。”这可就分明是要把虞子蓠憋死,她哪里是能少出门的人,况且舜英又在病里,她还想着没事到姚家去探望她呢。松鸣鹤也知她是闲不住的人,但眼下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谁让她连当朝皇太子都惹上了。 虞子蓠沉吟一会,问松鸣鹤道:“先生可认识那位楚侠士?”松鸣鹤不知她是什么意思,答道:“曾有一面之缘。”孟离疏不等她说话便接上话道:“你该不是想跟她学武吧?”虞子蓠不答,孟离疏哈哈大笑起来:“师妹!你可真敢想,先不说人家楚侠士收不收你做徒弟,单说虞大人要是知道你这想法想必也饶不了你。”虞子蓠脸涨得通红,松鸣鹤看了孟离疏一眼,孟离疏当即闭了嘴。虞子蓠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暗怪孟离疏,“你明知我不好意思跟先生说这事还拿这事来取笑我。”孟离疏一直当虞子蓠是个假师弟,不防她还有羞涩一面,心里觉得好笑,不由得嘴上又笑出来,虞子蓠不满地瞥了他一眼。松鸣鹤倒不反对她学些武术防身,只是这事又不得不考虑虞铨那边,毕竟虞子蓠不是他的女儿,有些事自己不能干涉太多。虞子蓠将这事告诉松鸣鹤后心里轻松许多,无论如何总有个人知道她遇到的事情,不至于独自承受。 轿子来将虞子蓠接了回去。孟离疏又问松鸣鹤道:“先生何时见过那个剑客?” 第七十五章,湖广第一剑客 孟离疏不知何时见过那位湖广第一剑客,因问松鸣鹤。|纯文字|| 松鸣鹤答道:“十年前在武昌府知府衙门。你那时年纪尚小,恐怕记不清楚了。”孟离疏仔细想了想,隐约记得他跟先生似乎确曾到过湖北,只是去的什么衙门却记不清楚了。“怎么会在那里见着他呢?他不是走江湖杀过人的么?怎么还敢去知府衙门呢?”松鸣鹤不由得嘴角浮出一丝笑意,说道:“他那时还只是十六七岁的少年,还不是湖广第一剑客。”“啊?”孟离疏不觉大惊,“原来刚才子蓠说的那剑客现在不过二十六七岁?我当他三四十了呢!”松鸣鹤点了点头,他望着远处隐隐峰峦,心想:“那时谁能想到他日后会成为名闻天下的剑客,当时只觉得他通身有一股豪放之气,与那二公子的温文之气反差强烈罢了。”孟离疏不禁对楚客心生敬意,自言自语道:“这样的年纪就能练到这种火候,想必是有高人指点吧?”松鸣鹤听见徒弟的话,又是一笑,说道:“那个高人,实是他的母亲。”孟离疏不觉大惊:“他母亲?他母亲也是走江湖的么?”松鸣鹤点点头:“他母亲原是武昌第一女豪杰。”“难怪难怪,人家说‘虎父无犬女,这该是虎母无犬子了吧。”孟离疏方才敬慕楚客,这会又崇仰起楚客的母亲来。 话题已经挑开,孟离疏不免又多说了几句。他又说道:“这剑客的姓氏也真巧了,他是楚人,偏偏又姓楚,真是巧了。”因虞子蓠来提到楚客,让松鸣鹤又想起了十年前的许多往事,加上今日天气着实不错,故松鸣鹤话也比平日里多了些。他在刚才孟离疏坐的那块石头上坐下,说道:“谁人说他是楚人?就算他是楚人,他也不姓楚。”孟离疏纳闷地问道:“方才先生不是说他母亲是武昌第一女豪杰么?不是在武昌府的府衙见的他么?”松鸣鹤一拂长袖,将手放到膝上来,说道:“她母亲确实是武昌人,我也确实是在武昌府府衙见到的他。但这并非是说他就是武昌人,他父亲是哪里人他才是哪里的人。”孟离疏这才转过弯来,刚才想直了。于是他便接着问:“那这剑客是哪的人?他父亲是谁?”松鸣鹤道:“他父亲是浙江人,当时的武昌府知府。”“原来他是知府家的公子!难怪先生会在知府衙门见到他。这么说来,那位知府老爷是在做知府时娶的他娘啦?”松鸣鹤摇了摇头:“那时楚客已经十六七岁,一个地方知府任上谁做那么长时间呢。这位知府老爷原来曾在湖广一带游历,到武昌时听闻这女中豪杰的名声,两人才结了连理。后来这位老爷几经调任,又到了武昌做知府,楚客大约就在这时间里同他母亲学艺。”孟离疏听到这有些迷糊,问道:“先生的话弟子听不大明白,怎么是那老爷在做武昌知府的时候楚客才跟他母亲学艺的呢?难不成这女中豪杰一直都没离武昌?没跟他儿子在一起?”松鸣鹤点点头:“确是这样,这位夫人只跟着丈夫几年便回了武昌。”“是知府把她休了么?”孟离疏急切想知道其中情况。松鸣鹤也不再深说,只答不是。孟离疏便猜测是因为这夫人是江湖中人受不得官家的约束才走的,松鸣鹤也不反驳。“那这剑客不姓楚是姓什么?”“复姓司马,司马楚客。” 虞子蓠回去跟父母只字未提白云观之事,只是后来到钦天监当值都带上虞赫的小厮柳歌。虞赫只当她是一时兴起,也没多问,任她将柳歌借去长用。 再说向亦循本来是被纪成有拉到白云观去看热闹,进了观里两人便分散了。直到庙会将散,向亦循在观里找了几次也不见他的影子,心想他是先走了,自己便也回城去了。才刚进城没多久就听见从提督衙门那里来的消息,说是让东宫来人去认人。向亦循正在毓秀宫当值,因也没听清楚是怎么回事,便也不放在心上。毓秀宫太子让人来传纪成有,向亦循正不知怎么替他遮掩时,随提督衙门的人去认人的正好回来。那人脸色惶遽,匆匆忙忙,正好撞上巡视的向亦循。那人就向向亦循报告道:“纪护卫,纪护卫叫人杀了!”向亦循大惊,急忙问道:“怎么回事?”那太监急得团团转,答道:“刚才提督衙门来人说是白云观那里出了条人命,有人见过那人,说是东宫的护卫,所以衙门来人让去认一下。我去那一看,只看见纪护卫直挺挺躺在堂上,胸口让人给戳破了!”“你可看清楚了?那人真是纪成有?”向亦循复问。“错不了错不了,那人就是纪护卫没有错!”向亦循正当值不敢擅自离开,便让那太监马上去向太子报告,太监急急忙忙就去了。 向亦循当时心想:“这纪成有平日仗着太子到处跋扈,也不知得罪过多少人,这会要真查起来,谁知是哪一个呢。”向亦循虽不大看好纪成有,但两人共事已久,他突然被杀,向亦循也不免感慨一番。 按下向亦循感慨不提,先说太子得知纪成有被杀消息。去认人的太监将这事报给太子,太子开始不信,他心想纪成有是东宫的护卫,谁人敢动他?但是他转念一想,他是太子,谁敢跟他开玩笑。 胤礽大怒,将手边的茶杯朝报告的太监脸上摔去。摔得那太监脑袋一阵晕眩,茶水茶叶泼了一身,但是还要强支着身体。胤礽向来最喜欢这个心腹,纪成有也是因此才敢到处造次。胤礽两眼冒火,怒上发冠,厉声令道:“着提督衙门火速查办此案,犯人一经抓到,立刻报往东宫!”“嗻。” 胤礽于殿中踱步,思想着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杀了纪成有。按说纪成有的功夫不差,若是一般人也拿他无可奈何,应该是遇着了高手。胤礽这么想着,脑子里不禁浮出黑纱客的形象来。他心想:“此人曾与纪成有交过手,纪成有还因此进了提督衙门,这说明他的功夫当在纪成有之上。他本受雇于我,却几次三番与我作对,纪成有这次出事,他最逃不了干系!这王八养的龟儿子!”胤礽忿忿不平,让人将向亦循唤来,交代他到提督衙门去告诉托合齐缉捕那黑纱客。 第七十六章,闻议论舜英呕血 自虞子蓠来过姚家不久,舜英便真在卧室中建了一处佛堂。姚兰城本就十分不喜性情孤高的人,舜英又是个多病孤高的,因此姚兰城由原先的喜爱转为厌烦。舜英自知时日不多,也不愿再受姚兰城侮辱,建了佛堂后便不再与姚兰城同房,姚兰城则不是在连曼处过夜便是在外头彻夜不归。雨燕看见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再也不能隐瞒不发,遂偷偷溜出姚府要回虞家去将这事告诉虞镛和林氏。 舜英吃过药没有看见雨燕的影子,叫了两声也没人应答,于是自己穿衣起身来。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瘦骨如柴的面孔,两眼空洞直盯着。舜英拿起桌上的桃木梳,轻轻梳理自己稀疏的长发,稍微重力一些都觉得头疼不已。百叶窗紧扣,外头亮亮光线晃晃映入屋内。舜英恍如回到在家时的早晨,那时虽也是病痛缠身,但总在父母身旁,有人可依。她闭着眼,只觉得房里死寂凄凉。人世果然仅有苦难,不知生来何用。 她缓缓起身,在佛龛香炉上插了香便加上一件坎肩儿往房外走去。昨日姚夫人请来一个大夫给她搭脉,大夫又是开的那副桂枝附子的药。药虽无效,舜英却感念姚夫人这番心意,于是便想去给老太太请安。因四下寻雨燕不见,舜英只得一个人往姚夫人房间过来。二月初的天气仍是极冷,舜英被风吹得浑身疼痛,姚府里有丫头看见她颤颤巍巍,却也只是远远看着不过来扶。舜英不闻院里人声,心里凄凉顿添几分。 她独自往姚夫人房间这边过来,一路上一个人也没看见。昨日那大夫没在她面前说什么,但她却能猜到,自己身子自己还不清楚么。才过仪门就听见姚夫人老仆人的声音,她的嗓门一直不小。舜英并未想听她们讲些什么,只是那老奴提到她,她才住下脚来。 “或者是那大夫乱说的,少夫人这么年轻,多加些调养想必就能好的。”那老妈说。舜英听她说到“少夫人”,便仔细听起来。只听姚夫人叹了口气说道:“我原也是这么想的,但见她病了这么久只见重不见轻,让我怎么不信大夫的话?”舜英只当她们是为自己操心,心里不由得一阵热乎,眼泪就在眶内打转。姚夫人略停一会又说:“我是发愁我这孙子到底要何时才能抱上,你瞧东家西家的老太,那个手里没有三两个孙子,我就是想去串门都没有老脸。我年轻时一个算命的就跟我说过,要我多行善积德,老了才能有孙子抱。你也瞧见了,我年年让人到白云观去施济,哪一年曾少过?佛堂香火,哪一日曾断过?说到底还是我这命太苦,要镶也镶不了啊。”姚夫人说着就抽泣起来,在院里听见的舜英心头似打翻五味瓶,不知是何滋味。她又听见那老妈宽慰姚夫人道:“老奴听说少夫人在家时身子骨就虚,这事怎么能怪老夫人呢。”舜英脸颊,已是两行清泪滑落。 姚夫人听了老奴的话后又叹了口气道:“谁知道这事呢。当时媒人只说她旧时是有些毛病,但是已经好了。谁知道这毛病竟是不能怀孕的呢!”姚夫人越说越忿然,似恨不得将那做媒的大骂一顿。老妈子道:“夫人且宽宽心,不是还有连姨娘么?连姨娘身体结实,怀上孩子肯定不是问题的。我看近来少爷去连姨娘那也勤了,想必没多久就能怀上的。”姚夫人只是频频叹气道:“晦气,实在是晦气,我姚家家门晦气啊” 舜英倚门而泣,又怕出声叫人听到,只得用手帕捂住嘴巴。当时初春时节,花草未发,天色阴霾,院中萧瑟。舜英摇摇晃晃往回走,半路却听见连曼和她丫头在亭上说话的声音。她怕自己这狼狈样让人看见笑话,因此便在墙角立住,想等连曼先走再回去。 姚府的人都知舜英一天到晚不出门,因此说话从不提防被她听见。连曼的丫头又看见雨燕一大早出门去了,因此两人在亭上说话就更加肆无忌惮。大约真是苍天对舜英无情,竟让她一出门就听见这些杀人的话。她顶着寒风站在墙边,只等着连曼回房去。 连曼也知昨日姚夫人请了个大夫来给舜英看病,也探知了那大夫的话,心知舜英活不久,心里不由得有些高兴。连曼:“也不是我心毒,只是她总是这样子怎么能长久呢?要知道咱们做女人的,侍奉丈夫是最重要的,在丈夫面前还摆什么清高架子呢。”舜英一听便知她是在说自己,刚刚止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连曼嘴利,开了就不饶人,又说道:“老夫人还叫什么大夫来看,就是没有大夫的话也能知道不是?唉,你说哪个给人做媳妇的不要伺候公婆呢?她进门多久啦?少说也有三个月了吧?你见她去给老夫人请过几次安了?我就不说这家里家外打点的事情了吧,给长辈请安的礼节总要懂的吧?还是官家出来的小姐呢,连这点礼数都不懂,还不如我这买卖人家出来的。”连曼越说越觉得自己受委屈,索性又发疯起来。只听她接着说道:“谁来给我评评理?我进姚家几年了?少爷整日只顾着外头的事,家里哪一样事不是要我操持,末了连个下人都不如!谁懂我的苦心呢?说我坏话的人有得去了!”她丫环知她撒泼劲又上来了,不知怎么回答,只好说道:“谁不懂得您辛苦呢?没人会说您的坏话。”连曼听了不仅不收敛反而发起飚来:“我知道你们都不当着我的面讲,背地里早把我讲烂了!你们都觉得大房的那个好,说她亲近知礼,都以为我不知道呢!我早知道啦!我要是生在那种家里,比她更好呢!你们哪个真有良心的知道我好呢!我只怕你们押错了宝,后悔不及!” 舜英听见连曼句句犀利,如针刺心。她原本还当连曼是个好人,因她有时也会过来看看自己,偶尔说话还会掉泪,谁知这姚府中竟都是擦粉唱戏的人!舜英只觉胸口气血逆行,忽然一口鲜血呕了出来。点点血迹斑驳落在新穿的坎肩上,艳得刺人眼。她扶墙不住,脚下一空,昏厥在地。 第七十七章,万春亭见驾论月食成因 舜英昏倒后恍惚中听见一阵姑娘的笑声,那笑声极爽朗欢快。。她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她见前面一阵云雾茫茫,于是朝那边过去,她感觉自己步子较以前轻松许多,身上病痛也减轻不少。那欢快笑声愈发清晰,云雾层层散开。她看见满湖莲灯,熠熠光辉。湖边两个少女带着两个丫头正弯腰放莲灯,她听见其中一个少女说道,“荷花娘娘保护咱舜英身体好好,我们姐妹年年给您放莲灯”。另一个少女则说道,“荷花娘娘保佑子蓠觅得个如意郎君,白头不相离。”旁边两个丫头就笑出声来。舜英不觉两眼湿润,忽而一阵风来,云雾复起,将那影象遮蔽。舜英四下寻觅,却再也不见一人。那云雾寒气侵人,渐渐冷入她骨髓。舜英再觉浑身疼痛,满心绝望之际,呼唤父母。 “娘!娘啊!”她叫唤着,猛然从梦中惊醒过来。睁眼一看,林夫人正坐在床头,两眼红肿。她忽然一头扎进母亲怀里,放声哭出来。林氏紧紧抱着她,摸着她背后的骨头,心如撕裂一般,雨燕亦掩面而泣。林氏捋了捋她额头凌乱的刘海,哽咽说道:“你真是不让家里省心,才嫁来多久就成了这个样子。要不是雨燕回来说了这事,你还要瞒我们多久呢。”舜英只是紧紧抱着母亲,泣而无话。 姚兰城闻讯进来,看见舜英正抱着丈母娘哭泣,过来先向岳母长揖行礼,然后便是直怪怨自己。舜英雨燕看惯了他这套,只当做没有看见。林氏已听雨燕略说了些这女婿的事,但当下也不好在姚家说什么,只是敷衍地应付了两句。姚兰城自觉尴尬,也不再多说就退了出去,又剩下林氏舜英母女倆。 林氏指着出去的姚兰城问舜英道:“她待你如何?你照实告诉娘。”事以至此,舜英也不打算再瞒着母亲,说道:“娘把孩儿带回去吧,情愿这辈子受尽别人白眼碎语,也不在这里待了。”林氏一听,眼泪轰然涌出,将女儿揽在怀里,哭着说道:“你这傻孩子!还怕娘跟你爹不能养你一辈子么?娘来时你爹已经嘱咐过,要是你在这里受委屈厉害,就将你接回去。”舜英又止不住哭起来,林氏抹了抹眼泪接着说道:“娘且陪你在这里待两日,我去同那老太太说,就说让你回家省亲一段日子,咱把身子养好了再说。”舜英点了点头,任凭母亲做主。 话说虞子蓠正在钦天监当值,百无聊赖时不禁想起那位楚侠士。她心想:“那人真是豪杰,仗剑走天下,不畏权贵,何等风流潇洒!”恰逢白晋来看她,见她正在出神,因说道:“虞三小姐在想什么呢?”虞子蓠这才回过神来,起身朝白晋行礼道:“学生见过先生。”白晋:“你正在忙着算什么么?”虞子蓠摇了摇头:“在想那月食究竟是如何来的?”白晋欣赏地点了点头,又说道:“宫里刚才传来口谕,让我下午与你一同进宫面圣。”虞子蓠:“敢问先生是什么事?”“想必不是正事,只是跟皇上说说话罢了。”虞子蓠不知为什么皇帝为什么会突然叫她随白晋一同进宫去说话,但是圣谕难抗,只得答应下来。 下午时候,虞子蓠随着白晋从神武门进宫,他们要在御花园万春亭面见康熙皇帝。 御花园中早开的花也有不少,白晋虞子蓠两人跟着引路的太监穿梭假山池沼之中,来到万春亭。太监上亭通报,两人在亭下等候。这是虞子蓠第三次见皇帝,已不像前两次那样不安,与白晋静静等在阶下。进去通报的太监出来让他们进去,两人踏阶而上。 至亭上,两人对着皇帝行过君臣大礼,皇帝命两人平身就坐。虞子蓠上了亭子才发现德妃也在座上,她心里不禁想,难道是德妃将我召来的?康熙第一次见她时并无多少印象,二次策问见她时只觉欣赏,三次见她时,便不觉隐约生起喜爱之心。康熙帝见她样子机灵,又懂得许多天文算术知识,心里不禁十分羡慕虞铨,他有个好姑娘。皇帝与白晋开始闲聊些关于天文的话,德妃便想趁机带她到蕙香馆去看看,于是跟康熙请旨道:“奴才那边有些女儿家用的东西要送给虞姑娘,请皇上旨意,准许奴才先带虞姑娘到永和宫去。”康熙帝也知德妃素喜虞子蓠,但今日却没准许德妃的请求,说道:“朕还没听子蓠见解,爱妃何必急着将她带走。爱妃若要送东西给子蓠,可一会再送不迟。”德妃只得答应下来。康熙帝问她近来在看什么书,虞子蓠答并未在读什么书。皇帝疑惑又问:“难道是在忙别的事情?”虞子蓠:“臣近日在思想月食如何形成?”“那可有什么看法没有?”“只是有些眉目,尚未清晰。”“哦?你将那些眉目说来听听。”“是。”虞子蓠答道,“臣之愚见,月食当是月亮行至地球之阴面,太阳之光被地球所遮,月亮则不同程度隐而不现,故出现月食景象。这仅是臣之揣测,个中道理还未十分清楚。”康熙和白晋听得仔细,她虽说只是揣测,但其中道理已隐约出来。德妃不知她说的什么,但从皇帝和白晋的脸上却可知道她说的有自己的道理。德妃心想:“她真是货真价实的皇女,婉儿生了个好女儿。聪明伶俐,天赋跟她皇父一点不差。要是她没被换出宫去,该是最得皇上宠爱的一个公主吧。” 康熙帝听罢她的话,不禁从心里感慨,好个聪颖异常的姑娘。康熙:“子蓠年岁几何?”虞子蓠答:“十八。”皇帝点了点头:“你父亲教了个好女儿。”子蓠:“臣不敢当。”康熙笑向白晋道:“这样的徒弟难得一遇,爱卿好生教导。”白晋忙应:“臣遵旨!”说过些关于天文算术的话,康熙帝又问了她些家常之事,这让虞子蓠受宠若惊。前两次面圣她只觉得皇帝威严不可攀,这次却忽觉并不像想的那样疏远。他语气舒缓平近,似一长者同晚辈说话,虞子蓠再无拘谨之意。只听康熙帝问她道:“你父亲除让你学习天文算术外,可还让你学别的?”“臣不知皇上所说别的,所指”“除了女红之外。”虞子蓠明白了他的意思,略想一会,答道:“臣曾学骑射于家中武教习。”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皆带惊讶之色。白晋心想她这人机灵,也许只是故意在皇帝面前这样说的,并不是真的学过骑射。德妃则不由得想起婉妃在家做姑娘之时,也会骑射,还是个好手。皇帝却信她的话,这姑娘知道骑射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那日下午,万春亭上皇帝龙颜难得大悦。他这几日本身体不好,召见白晋说话也是为了排解烦闷,德妃知道后便请求让白晋带虞子蓠一同过来。不想虞子蓠来了,几个人一番谈话下来,皇帝心情觉得舒畅许多。白晋虞子蓠走后,皇帝向德妃感慨道:“父亲用心,才能教出这样的女儿。”德妃听出他言外之意,意思是说自己做父亲不用心,才没有养出这样的女儿。他随即又问道:“听说十公主近几日身体不好,现在可好些了?”德妃答:“太医来看过了,好多了。”康熙叹了口气:“她跟八公主两个幼年丧母,朕实在心疼。现在八格格又已出嫁,剩她一个不免孤独。爱妃有空替朕多照顾她。”“是。” 第七十八章,舜英殇逝(一) 虞子蓠自出宫以后,总时常想着皇帝的话。|纯文字||她心里不禁想:“皇帝这样的人物,也有平易近人的时候,他并不因我是个女子而轻视,反让白先生多关照我,可见皇上也是惜才的人。先生的话终究没有错,不如人的是学识,不在身份。” 话说虞子蓠进宫面圣后便向白晋要了那本《历象考成》来看,这几日衙门中也无甚么事,她便干脆不去,只在家里看这本书。她看得十分入迷,连妙语坐月子出来都没有跟着杜夫人去看。杜夫人回来说妙语生的小子何等机灵结实,她也只是听得高兴。杜夫人见她又一股傻劲钻进这些东西里,不禁又有些操心起来。不过好在她自己也说不会在钦天监久待,杜夫人也就乐得先不管了。 这日中午,虞铨回到家中,无甚么话。夫人看出有些不对,便问道:“可是衙里有甚么事?”虞铨摇摇头,说道:“皇上龙体欠安,已经两日没有御门听政。皇上向来勤政,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看太医院那边这几天动静不小,竟询问良医到民间来了。”虞子蓠恰好听见父母谈话,心里一时忧起。听父亲的口气,好似这次皇帝病得实在不轻。且不说这皇帝是个好皇帝,单想那日在万春亭听他长辈一般的问话,虞子蓠就忧闷不已。这心绪之乱,令她坐立不安,只能寄情于书籍。在翰墨斋中,虞子蓠眼盯着那一页纸好久没动。她心中纳闷,自古皇帝没有不死的,自己只是一介平民,这事轮到自己来忧心什么。这么想着,她将书翻过一页去,却仍旧是心神不宁。望着院外渐盛春色,那蓬蓬新绿,却令她心中窒息一般难受。 她决意骑马到城外去跑一圈,以消此忧。换上男装,也不带上柳歌芳音,自己从马厩中牵出马就朝城外驰去。 骑在马背上,虞子蓠不禁又想起那日皇帝的问话来。他问自己除了天文算术外还学些甚么,自己答了“骑射”。“骑射有何难?驾!”虞子蓠说着一甩马鞭,驰骋而去。 在城外溜了一圈,发了许多汗,虞子蓠总算放松了些,信步悠悠回家来。 刚拐进巷子就看见芳音站在府门前张望,满脸焦急。虞子蓠想起柳歌也曾这样等过,那次是德妃来传。她看见芳音焦急的样子,不禁想着是否又是德妃来叫了。 芳音看见虞赫高头大马上骑着个公子,登时飞奔过去。她气喘吁吁跑到虞子蓠马下,虞子蓠见她如此着急却又不说话,下马问道:“甚么事这个样子?”芳音咬着嘴唇,欲言又止,眼里噙满泪水。忽而一阵不详之感袭上虞子蓠心头,她慌忙问道:“究竟是什么事!”芳音一下放声哭出来,说道:“英小姐,英小姐,没了。” 虞子蓠顿时木桩一般杵在那里,只是不信地看着芳音,好久才声音颤颤地问了一句:“你可是骗我呢?”芳音含着眼泪摇了摇头。虞子蓠眼泪夺眶而出,痴痴愣愣地放了马缰,恍恍惚惚往府里头走。 府里一家人正坐在堂上不语,死气沉沉。虞赫见她痴痴傻傻从外面进来,过来拉她道:“八妹妹没了”虞子蓠还是不语,自己捡了个椅子就往上坐。众人见她这傻傻愣愣的样子,都有些害怕,杜氏向她道:“是早上巳时没的,午时来报的丧。你们姐妹关系好,也去送她一程吧。”杜氏说着也哭起来,她想起那孩子来这里时是那么知礼懂事,又想她那么年轻就没了,不觉心疼不已。虞子蓠仍是不说话,只是坐着眼泪就下来,众人不知她是怎么想的,都怕她想不开。高云霭坐到她身边来,想要安慰她却又不知如此安慰,舜英何其年轻,十八岁未满,就这么没了,任谁不要伤心。虞子蓠当时并未多想,只是满脑是“舜英没了”的话,嗡嗡似有蜜蜂在闹。一家人都不知要怎么劝她,只好任她自己坐着流泪。 第二日,杜氏临去吊丧前,忽然一个老妈子提醒她道:“二小姐与英姑奶奶一样属马,不知是否会冲撞了?”杜氏这才猛地想到这回事,急忙让下人拿着虞子蓠的生辰和舜英的生辰忌日去问半仙。下人回来,向杜氏说道:“半仙看过后说咱家蓠姑娘不合去吊丧,说是有些冲撞。”这可把杜氏急坏,这里头要谁不去吊丧都行,唯独她不成。就冲她今天堂上那痴痴傻傻的样子就知她与舜英姐妹之情何其之深,若要她不去吊丧,恐怕她要把家里掀了。于是杜氏又打发下人再去问:“你去问半仙说能不能求个护身符什么的给她带身上让她也去吊丧,他要多要些钱也给他,只要他想个法子让二小姐也能去就是。”下人得令而去。 不多时去问的又回来的,多带了个护身符回来。杜氏便行至虞子蓠房间来,要给她带上这护身符。她到女儿房间时,看见她正对着一幅字垂泪,那上面写的就是观莲节那天舜英作的那首诗。杜夫人轻步进去,子蓠便抱着母亲痛哭起来。杜夫人抚着她的头,劝道:“娘知你与舜英感情深厚,只是人去不能回。你想想,舜英她从小受了多少病痛之苦,这么去了也算是叫她解脱了吧”虞子蓠听了哭得更大声,鼻涕抹了杜夫人满衣裳。待哭过一阵,杜氏那护身符放入她的怀中,说道:“咱们一会到姚府去吊丧,你好好同她道别吧。” 巳时,虞铨一家前往姚府吊丧。舜英停尸于灵堂,已脱去死衣,换上了寿衣。因灵堂要有孝男孝女守灵举哀,舜英未有生育,姚府便买了个女孩来充作舜英的孩子。那女孩约十岁的样子,披麻戴孝跪在灵堂上干哭无泪。虞铨杜氏等先行上堂吊丧,那女孩见宾至即哭灵。杜氏见她嚎哭得嗓子已哑,心想不知姚家的人怎么教她做的,不觉轻叹一声。后头虞赫高云霭也到了,虞赫心中也不胜悲哀,只是未哭出来。高云霭听得灵堂上沙哑哭声,忍不住悲从心来,落泪不止。 过了好一会,虞子蓠敛步上堂。她着一身素色衣服,面容憔悴,泪痕未干。 第七十九章,舜英殇逝(二) 虞子蓠只看那灵堂上清一色白花,心里便不胜悲切。。。她缓步前走,似摇晃打颤的样子。她未放声大哭,只是两眼发直。堂上之人皆朝她看去,皆是有些奇怪。方才来了些吊丧的人,都没见过她这样哀痛的。他们在姚府里做事的,只当这少夫人生前没甚么人缘,因此没想到有人替她这样伤痛。瞧着灵堂上为亡灵所设一切,白花黑字,挽联灯烛,虞子蓠泪眼朦胧。不需环视,她已经知道这堂上之人,并无真心送她的。她生在世间不到十八年,也不知有几年过得快活,就这样香消玉殒。虞子蓠看着那哭灵的女孩,她也呆呆地看着虞子蓠。虞子蓠嗓子干涩,向着灵位,念道,“风轻荷气淡,碧色绕兰舟”才吟了这两句,两行泪已顺颊而下。堂上一片寂静,连那女孩也忘了哭拜。虞子蓠终想起她那清秀高洁的模样,当日那个活生生娇羞的姑娘,此刻已成黄泉游魂。虞子蓠却不信她是变作了鬼,她觉得舜英那样清净的姑娘,该是幻化作了仙子才是。故虞子蓠接着吟道:“六月水仙子,绰约尘世游”。这么一个活生生娇羞羞的姑娘,就这样没有了。她此一生未做过害人之事,为何落得这样一个下场?虞子蓠对灵而哭,女孩见她哭丧,自己又记得哭拜起来。 虞子蓠从灵堂下来,整个人仍是恍恍惚惚的样子,来吊丧的亲属要在供饭处吃些饭再走。虞子蓠在那见着了雨燕,她穿着素衣,头发凌乱不堪。虞子蓠拉住她,只见她形容憔悴,面目木然。虞子蓠看着她,良久才问:“舜英走前说了甚么?”雨燕本已心如死灰,这会听见虞子蓠说起“舜英走”的话,不觉端着饭站在原处放声大哭起来。哭了不知多久,雨燕终于停下来。她回房拿来一张诗笺给虞子蓠看,虞子蓠见了那上面娟秀字迹,如见舜英之面。那诗笺上写着:“大梦遭逢入俗尘,悲欢聚散累凡身。空空最是逍遥叹,草木无情胜作人。”虞子蓠看了这诗,心中好不哀痛。舜英死前为何如此绝望?她无知无识而来,却这样绝望而去,究竟什么造成的?虞子蓠因问雨燕道:“舜英何时写的这诗?”雨燕见了那诗,早已泣不成声,也不答虞子蓠的问话便走了。虞子蓠将那诗收起来,环视这院内。不到一个月前她还来这里看舜英来的,那时舜英已病,却仍执意要在厅上招待自己。虞子蓠深恨自己当时没有细问她的病情,或许知道了能找先生来救她,她也不会这么年纪轻轻就死了。 从姚府回来,虞子蓠将那诗笺掏出来展在桌上,看了又看。想到舜英死前生无所望的凄凉,虞子蓠不禁又垂泪不止。她亲眼看见过楚客一剑刺死了纪成有,却只是当时受了惊怕,很快就不放在心上。舜英之死不同,舜英是她亲近之人,一个相熟的姐妹就这么说没就没了,还那样年轻,她不由得又哀又怕。杜氏不放心,叫芳音来看护她。 虞子蓠躺在床上,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芳音劝她道:“小姐,你要有甚么就说出来吧。我给你听着。”虞子蓠直挺挺卧着,好一会儿才说道:“你说舜英这会在哪呢?”芳音经历过父亲之死,知道那种惊惧感觉,答道:“英小姐必是到一个好地方去了。”虞子蓠:“那地方是哪呢?怎么好呢?”芳音:“英小姐在的时候总要喝药难受,到那里就不会啦!”虞子蓠转了一下身子,看着芳音说道:“她是入了空么?”芳音不明白她这话,虞子蓠便指着桌上的诗笺说道:“你瞧那前两句,‘大梦遭逢入俗尘,悲欢聚散累凡身’。人生不过大梦中,她像是悟了。”芳音又指着后两句问道:“那这两句是甚么意思呢?”虞子蓠端看那两句许久,不得其解,说道:“这两句却不是悟了。”“‘空空’,不是悟了么?”虞子蓠摇了摇头道:“你看那最后一句,‘草木无情胜作人’,分明是含恨而作。她若是真悟了,草木与人,有何分别呢?我不知她为何这般绝望,舜英难道在姚家过得不好么?”芳音怕她再想下去又要难受,便劝她先睡下。虞子蓠却无论如何也难入睡,她始终难以相信舜英已死。 不知到了几更天,虞子蓠恍恍惚惚进了梦境。照面而来的便是那白花挽联,虞子蓠还看到了那哭得嘶哑的女孩。忽然那白花飘散成渺渺云雾,虞子蓠不知身之所在。恍惚之中,一个身着粉色长袍的仙子出现云雾之中,那白色雾气将一袭粉色长袍映得灿烂非常。虞子蓠心知那是舜英,高兴叫道:“舜英!”那仙子只远远看着她,并不前来。虞子蓠便要朝她走去,但双脚却迈不开步子。那仙子转身就要走,虞子蓠心中急切,喊道:“妹妹稍等!我还有好些话没跟你说呢!”仙子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哀怨惆怅。虞子蓠见她回头,笑道:“妹妹原是个木槿花仙!”仙子转头又欲走,虞子蓠又喊道:“妹妹还没同我讲话呢,怎么这么急着走呢!”那仙子转过身来,看着她好一会,欲进不进。虞子蓠心中纳闷,问道:“妹妹为何要跟我隔这么远说话呢?”仙子终于玉唇轻启说道:“你既有心与我道别,为何又要带那东西来疏远?”虞子蓠不解,问道:“甚么东西?”仙子答:“你那怀里的护身符。”虞子蓠恍然大悟,将怀里的护身符掏出来扔了。虞子蓠:“这回没有了,妹妹过来吧。”那仙子便轻飘飘走了过来。虞子蓠一把抓住她的手,那手冷如冰。“你这病还没好呢,回头我叫先生再给你看看。”仙子看着她,缓缓说道:“子蓠,我已没了。”虞子蓠听罢,鼻子一酸,仙子将手从她手里抽出来,一飘又是几步远。虞子蓠愣愣地看着她,那音容笑貌,竟幻化成片片木槿花瓣,只留得一阵清香弥漫。 第八十章,舜英殇逝(三) 翌日,舜英大殓。。。 虞子蓠醒来一看,唯有满地日光,桌上那诗笺还平铺其上。想着昨夜之梦,她呆坐床上。“舜英,你为何不说你作那诗的意思?”下床来,再瞧那首诗,一切恍如一场梦。 乘着轿子,将到姚府去见舜英最后一面。二月春风似剪刀,正是纸鸢戾天时,一朵花却长谢世间。虞子蓠出门之前,记得昨夜里舜英说的话,她说,“你既有心与我道别,为何又要带那东西来疏远”?因此虞子蓠出门前便将那护身符解下按在诗笺上,穿着一身素色衣裳,望姚府而来。 舜英停尸堂上,准备入殓。虞子蓠本以为自己见了舜英又要痛哭不已,但至她看见舜英直挺挺躺在那里时,却又只是傻愣而已。未近前时,虞子蓠看见舜英之尸东西向放着,身上穿着寿衣,盖着敛被。舜英再也不会说话了,她要长久这么躺着了。昨日吊丧之时,众人已知她与舜英之情,当下见她来到,都静静看着。子蓠走近去看,也无人拦她。 舜英本是尖尖瓜子儿脸,现在浮肿了不少。那眼睛紧闭,脸白白的再没有一丝血色。她嘴唇微微凸起,当是嘴里含着东西。她听府里的老妈子说过,人死以后,七窍都要用东西堵上,以免灵魂外泄。她心想,这样舜英就听不到她说话了,但为了舜英能够投胎做个好命人,听不到也罢了。虞子蓠心魂荡荡,忧思重重,原来死是这样的事,再也听不见那人讲话,那人要从地上住到地下去了。如此一想,虞子蓠不禁心头惊跳,脚底一晃,差点摔下去。旁边的妇女赶紧将她扶住,一个丫头就要来扶她下去。虞子蓠微微定神,摆了摆手,她要看着舜英入殓。若是她都不在,谁来送她呢。舜英母亲林氏早已哭得昏死过去,但入殓时辰将至,姚家的人也只得不等她醒来了。 入棺前先书铭,写好柩位。接着便是将死者入棺,亲属守在其旁。起尸时,本该由孝子抱死者之头,但舜英未有儿子,只好让昨日那买来的女孩儿抱着舜英的头。棺底铺着绸子,待将舜英放入时,又盖上一层。负责入殓的又将些铜钱放在棺内四角,这些做好,便该盖棺。虞子蓠眼睁睁看着别人将舜英抬入那木盒子里,盖棺前,入殓的说道:“还是去看看她妈妈醒了没有吧。”其中一些妇女这时也动了真情,这女子这么年轻便死了,她妈妈可不该肝肠寸断么,若是不教她来见女儿最后一面,恐怕要抱憾终身。当下便有一个婶娘去厢房找林氏。虞子蓠不知为何,望着那棺材,神思混乱。她只觉得两耳嗡鸣,丝毫听不见旁边人说的什么。眼前也渐渐模糊,似回到昨夜梦境之中。忽然一阵清香飘来,那棺材中竟立起一个人来。那人穿着粉色长袍,和昨夜见的舜英一模一样。她想张口说话,却说不出来。只听得舜英声音如玉器碰响,玲玲悦耳。她看着子蓠说道:“咱们本不是一路人,却在茫茫尘世遇上,做了一世姐妹。感念你真诚相待,无以为报。临行之前,再与姐相见一面。望姐姐日后见着那木槿花,莫作野花相待。生死有定,妹人时已尽,姐勿以为哀。”舜英说罢,即缥缈乎远逝。虞子蓠方才所见之象如雾消散,她只见众人拉着林氏,入殓的将棺盖盖上。此后之事,虞子蓠一点不知。 虞舜英,生于康熙二十九年九月,卒于康熙四十七年二月,年十八。 虞子蓠觉得手掌似被人紧紧扣着,渐渐又听见有人在不远处咿咿呀呀念着什么东西,一会儿又是锣鼓声响。她被这噪噪声音吵得头昏脑胀,一下醒来。 杜夫人正紧紧握着她的手,见她醒来,夫人高兴道:“你可是醒了!”她坐起身来,听得外间有人咿咿呀呀像在念经似的。她问道:“外头在做什么呢?咿咿呀呀地念什么呢?”杜夫人嗔怪道:“你还问呢!我叫你去姚府的时候带上护身符,你怎么不听呢!”虞子蓠不知其意,复道:“带着那东西舜英都不敢近我!我如何跟她说话呢。”虞子蓠不说则罢,一说这话将杜氏吓了一跳。杜氏心想:“这孩子着魔是错不了了。舜英哪舜英,你来这里时子蓠待你可是真不错,你安安心心去投胎到个好人家就是,别来找她了。”虞子蓠朝桌上一看,不见了那诗笺,登时边下床边问道:“那诗笺去哪了?”杜氏支支吾吾不说。子蓠急了,又问道:“娘哪,那诗笺究竟去哪了?”杜氏见她急得满脸通红,只得说道:“反正有用就是。”“那是舜英写的,你们要来干什么呢!”她说着越发急了,只穿着件单薄的衬衣就满房间找起来。杜氏拦她不住,芳音进来看见了也同着夫人劝她。芳音:“小姐别找了,这里没有。”子蓠停下手来,问道:“在哪?”芳音也是支支吾吾不说。虞子蓠当时哭了出来,说道:“那可是舜英死前写的!她那么好的人就这么没了,只留下这点东西,你们到底放到哪里去了?芳音,你不是知道那时舜英写的么?怎么还让人把它拿走呢?到底在哪儿呢!”杜氏芳音都叫她这阵势吓住,芳音看了看夫人,夫人不说话,她只得说了:“天师说,说英小姐的魂魄跟着您回来附在上面现在,现在在外头作法呢。”虞子蓠一听,顾不得穿衣服,赤着脚往房外奔去。杜氏芳音急急跟着出去了。 虞子蓠冲出去时,正看见那道士手里拿着舜英的诗笺要放在火炉里烧掉,嘴里念念有词。虞子蓠两步上去将诗笺夺下,将那道士推倒在地。旁边之人皆惊愕不已,杜夫人出来见了,连忙又叫来两个丫环帮着芳音把她拉回了房里。那道士摔倒在地,帽子都被她刚才一推推歪了。道士两个弟子连忙来扶师父起来,那道士扶了扶帽子说道:“瞧瞧这秽物何其厉害!”弟子都道是。 第八十一章,龙泽寺幻境 虞子蓠从道士的手里抢了诗笺回房,看见上面沾了些灰,便忿忿地骂起那道士来。>?杜氏见她出言放肆,也不知是她真话,还是舜英附体说的,心里吓得不轻。待杜夫人出去后,芳音问她道:“小姐可知昨日您在姚府出了什么事?”经她这么问,子蓠才想起自己昨日恍惚见到舜英后就不知事了,直到这会醒来。“出了什么事?我怎么一点不记得了?”芳音让她先穿上衣服再说,虞子蓠便一下钻进被窝去让芳音快说。芳音:“昨日英小姐大殓,您就在灵堂上晕倒了。大家都慌起来,将您送到厢房去休息。您在那躺了一个下午,满口胡话,又念诗又唱歌,还讲故事。夫人和少夫人守在旁边,还有几个姚府的老妈子。夫人少夫人都发了慌,那几个老妈子就说是也许是您哀伤过度,休息过了就好。我们都在那里守着,小姐开始念了英小姐写的诗,念完又唱起来。您后来讲了个故事,我们本都急得很,却听您有条不紊地讲起故事,当时大家都静下来,都听您讲。”虞子蓠疑惑问道:“我讲什么了?”芳音接着说道:“您讲的不像梦话,梦话都是听不清的,但您说的极清楚,我们都听得明白。您说您小时候到过一座寺庙,那寺庙叫龙泽寺。庙里有口老井,您在那老井里看见了一条黄龙。您吓得不轻,就哭起来。那黄龙见您哭了,便开口讲话了。”“讲了什么?”虞子蓠问。“您没说。我们也想知道呢,大家都听得仔细,我们几个醒的,听您睡着了讲故事。一时都把别的事忘了,您说话时像醒时一样清楚。小姐,您说的龙泽寺在哪呢?您也不记得那黄龙跟您说什么了吗?”虞子蓠想想,从不记得自己去过什么龙泽寺,至于那黄龙说了什么就更不知道了。“后来又怎么样了?”芳音见她也不记得那黄龙说了什么,心里不禁有些失望,口气低落答道:“后来小姐一直不醒,连老爷都急了。又是那几个老妈子出的主意,说是可能冲撞了,要找天师来解。我们不好留在姚家,便将您带回来了。老爷说让您睡一晚看情况再说,昨夜就没去请天师。夫人守了您一晚,到今早还不见醒,就急急让管家去请了个天师来,就是让您推倒的那个。他来之后,说是英小姐的魂魄跟着您回来了,又因您场气太盛魂魄不得久待,因此附到了那诗笺上面。他就说要把那上面的阴气赶走,那诗笺就这么给拿走了。小姐,昨日您说的话,一点也记不得了么?”虞子蓠点点头:“一点也不记得。” 听芳音这么说,虞子蓠有些不信,她心想,也许是夫人教她这么编给自己听的,否则自己怎么会信这诗笺上附着舜英魂魄?无论如何,虞子蓠对道士总是有些看法。她小时学天文时就让家里人以为中邪跟道士打过交道,那回她也把道士弄得极难堪。这回这道士还想烧舜英的诗笺,她越想越忿忿。 话说司马学士府这日来了个远客,这人穿着油绿青袍,戴着顶黑色毡帽,骑着匹黑色油亮高头大马。这人身长七尺余,身板结实,络腮胡。马至学士府门前,那人下马上门。看门的见他腰间挂着把短刀,谨慎问道:“官人哪里来?”那人便拱手向他道:“烦劳通报一声,就说武昌镇南镖局镖师陈海求见。”那人让他稍等,自己就进去通报。 不多时,进去通报的人出来了,客客气气将陈海请了进去。 陈海随仆人进入厅堂,只见司马明镜已在厅上。陈海连忙朝他打了个千儿:“问大人安。”司马明镜亲上前将他扶起,说道:“你们何时进京来的?怎么一点消息也不通?”陈海答道:“此次进京主要是两件事,一是押镖,二呢,则是为了来寻大公子。”司马明镜听了不觉一惊:“他来京了?”陈海点了点头道:“去年九月从武昌动的身。因岳太爷总时时挂念,正好有趟镖来京师,太爷就嘱咐我们顺路找下公子。这北京城说小不小,我心想也许公子来过这里大人知道公子去向,所以斗胆来扰。”司马明镜听了陈海一番话,心里不知是何滋味。陈海口中说的大公子,乃是他的大儿子,但这儿子十几岁时就不跟自己一起生活而是随他外祖父。那位岳太爷即是他的外祖父,镇南镖局是他家办的,现在局里的当家是他干儿子,大公子的舅父。司马明镜并不知大儿子来京,更不见他来学士府。当时陈海这么问,明镜坦诚答道:“老夫连他几时来京都不知道,更没见过他。”这倒也在陈海意料之内,他说的大公子当年离开司马家时头也没回,想必来京也不会到这里拜访。陈海自讨没趣,又说道:“既是这样,小人再在城中找找,若是逗留个把月还寻不着,也只得回湖北去了。”明镜留他在府中住下,陈海却说还有些事要同雇主交割,只吃了顿便饭就走了。 陈海走后,明镜独自在堂中坐着,不由得想起十年前的往事来。他越想越多感慨,在厅堂上不住叹息起来。这时司马沉璧从翰林院回来,看见父亲正在堂上,似颇有心事样子。沉璧上堂,给明镜请安道:“儿子给父亲请安。”明镜回过神来,让他坐下。沉璧见父亲若有所思,问道:“父亲可是哪里不舒服?”明镜摇了摇头,说道:“是你哥哥来京城了。”沉璧有些吃惊,问道:“现在家里么?”明镜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他到了几个月了,只是没来这。刚才是镖局里的陈镖师来找他,我才知道他到了京城。”“镇南镖局的镖师?”“嗯,他们押镖来京城,顺路来探他的消息。”“哥哥入京,可是有什么事?”“这个没有听说,谁知他想做什么。”明镜说道此颇显得无可奈何,他这大儿子从来不听他的话。沉璧思索一会,说道:“既然哥哥来京,沉璧自当留意消息。想必镖局那边的镖师若是找着了,也会来说的。”明镜不说话也不点头,只是心中积郁。 第八十二章,雨燕道出舜英死因 虞子蓠因舜英去世,好久没有兴致。。原先跟康熙说的关于月食形成探查之事,也撇在了一边。白晋知她有这件事,调了她的值班表,她几日未去钦天监衙署也无人问罪,都是白晋替他遮掩说圆过去。自舜英殁后,虞子蓠心境比以前差了许多。同龄交往过的姐妹一夕之间眠于黄土,她终是难以接受。饭量渐减,话也少了。积了几日下来,竟大病了一场。一夜高烧不退,把虞家上下忙得翻来覆去。杜氏心里虽想的是舜英鬼魂作祟,但嘴上又不好说,只得一面请大夫诊治,一面悄悄请道士驱鬼。虞子蓠往日身强体壮,有些小病也是一两天过去就好。但这次病的时间却较长,天过去了还是不怎么见好,每日咳嗽不止。杜夫人心疼直到骨髓,虞铨又差人找了好几个大夫来看,都说没什么大事,但一直又不见好。夫妻两个眼见女儿消瘦下去,又急又没法,大家都心知是为了舜英的事。 正当杜夫人等劝她都不听时,雨燕忽然来到。虞家人如见救星一般,慌忙让她进来。雨燕不知消瘦了多少,整个人木愣许多,不像随舜英来时那么机灵了。杜氏让芳音带她去子蓠的房间,交代了些叫她劝劝子蓠的话。芳音好久没见到她,一下见了她也很高兴,话便说了许多。只是雨燕一句也没回,嘴巴像给别人塞住了一样。芳音略显尴尬,也不说了,只是遵照杜夫人的意思领她到子蓠的房间来。 子蓠正披着衣服伏在桌上算数,芳音见了,连忙又拿了件袍子给她披上。“小姐您怎么起来啦?大夫说要多休息不要受凉的。”虞子蓠指着砚台对芳音说道:“快些研墨,我想了两日,想出那图是怎么回事了!”芳音并未动手,示意虞子蓠转身看看。虞子蓠转身过去,看见雨燕正木木地站在那里。她将手中狼毫放下,起身朝雨燕走去。 虞子蓠:“你怎么瘦成这样了?”雨燕本来像跟木头似的,听了虞子蓠问话,忽然一下哭出声来。子蓠芳音都懵了,怎么劝她也止不住。她不知哭了多久才缓过来,本来杜夫人是让她来安慰子蓠的,现在反而变成子蓠安慰她。子蓠芳音两人见她消瘦厉害又哭得这样伤心,都问她出了甚么事。雨燕一把鼻涕一把泪,向着子蓠说道:“蓠小姐,我家小姐着实死得冤枉。”虞子蓠大惊,急忙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雨燕跪在地上,哀恸至极。 “蓠小姐来看小姐那会,小姐已经病得不轻。只是她怕您知道后又替她操心,所以自己不说也不让我说。其实小姐在姚家的生活,并非您看见的那样。那姚姑爷面上斯文,实则禽兽不如!”雨燕咬牙切齿哭诉,虞子蓠只稍听她的口气便知她是何等痛恨姚兰城。想起正月里到姚家去看舜英时,姚兰城那番热情有礼样子,虞子蓠确有些难以相信。她将雨燕扶起来,让她坐下慢慢说。雨燕就将舜英过门后姚兰城所做之事,并她听见的连曼等人暗地里说的话,都告诉了虞子蓠。虞子蓠本来在病里还没甚么精神,听了雨燕一番话后,不觉浑身火气,顿时发了不少汗,人竟精神了起来。不等虞子蓠开口,芳音已经忿忿问道:“那个姚夫人呢?我们去时她对小姐也热情得紧。”雨燕本来还有所顾忌,但一想到舜英凄凉死去,也再不顾其他,大声说道:“他们姚家有甚么好人!那老夫人嘴里天天念着佛经,有甚么用!打她知道小姐有病起就嫌弃得很,后来知道小姐不能生育,更再不问了!她每年在白云观外施济做功德,不过是卖面子罢了!他们一家子都是面上人样内里蛇心的人,那一个对得起小姐!”雨燕越说越气愤,说着说着又嚎哭起来。当下虞子蓠满脸通红,却一句话不说,芳音知这不是她性格,也揣测不着她在想甚么。 虞子蓠问雨燕道:“舜英病成这样,你怎么不回虞家告诉伯父伯母?”雨燕:“我去了,就那日小姐一下就病重了。后来才知道,那天小姐想去给姚夫人请安,谁知到了姚夫人房外却听见她跟她老奴在说话,就说什么小姐过门没多久就病了晦气的话。小姐心里已是哀伤,回去的路上又听见连姨娘嚼舌根。连姨娘说话一向歹毒,小姐本觉得她是个不错的人,听见她也说得这么难听,当时便呕血昏厥过去。小姐的性子您知道的,谁对她好一点她就要十倍感恩,但谁要说一点不中听的,她也比别人十倍难受。这样的话叫她听见,可不是可不是”雨燕说不下去,又哭起来。虞子蓠长叹一声,心想:“老天对舜英何其无情,明知她受不住,却又教她都听见了。”芳音复问:“大太太来了,英小姐还是不见好些么?”雨燕摇摇头:“夫人过来见小姐过得不好,便想接回去住一段日子。本来已经跟姚家说好,但就在离姚家前一天,小姐见红了。小姐那时已有三月未行经,我们都当是病情有了好转,心里都高兴。夫人便将回虞家的事推迟,打算就在姚家照顾小姐,我们都想着行过这次经,小姐的病该也慢慢好起来。谁知不是这样,小姐刚见红时还是少的,后来一日比一日多,那血竟是黑色的。人非但没有一点舒服,反而愈发虚弱。夫人眼见小姐一日比一日苍白,心疼不已,请来的大夫跟夫人说了甚么我没听见,只知道夫人每回听了都断肠一般哭。四五天后,小姐便对夫人说要回家去。夫人却说等小姐病好些了再回去不迟,第二天小姐又说要回虞家,夫人仍是这么答的。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夫人已从大夫那里知道小姐将不久人世,因小姐已经出嫁,要死在夫家才算得正寝,所以夫人一直不答应带小姐回去。后来小姐再不提这事,再过两天便没了”芳音听了这话,抽泣不止。虞子蓠垂泪坐在床上,说道:“我原不明白舜英那诗是什么意思,现在终于懂了。她是想通过了悟还解脱,奈何还是不能,所以才说‘草木无情胜作人’。为何人间如此薄情?” 三人好一会默然不语。虞子蓠忽抬头问雨燕道:“姚兰城这会在做什么。” 第八十三章,虞小姐下耗子城 雨燕想到姚兰城的种种作为便气愤不已,恨恨说道:“他当然逍遥去了!小姐下葬不过几天,她就去了烟花柳巷,每日不去衙门连家也不回。老天开眼!让他醉死在那里!”虞子蓠淡淡又问:“在哪个巷子?”雨燕一愣,虞子蓠又问:“江南道?”雨燕摇摇头:“耗子城。”虞子蓠当时便从床上下来,将身上披的衣服褪下,向芳音道:“将马褂拿来,我要出门。”芳音犹豫不决:“您还没好呢”“快点拿出来!”虞子蓠一下喝起来,芳音只得去拿衣服。雨燕虽有些害怕,但也知她要去做什么,于是劝道:“蓠小姐,您且别动怒,他那样的人自会有天谴”“天谴他是给他便宜了,我不能叫他这么便宜。”虞子蓠说着,芳音就将长袍马褂拿出来了。她一边穿衣服一边对芳音说:“你把柳歌叫来。”芳音知拦她不住,答应一声就出去了。雨燕只见她麻利换上一身男装,戴上帽子,就准备出门。雨燕跟在她后面,虞子蓠拦住她:“你不用去,也不要回姚家了。”说着便出去了。 芳音赶过来说道:“我叫柳歌在门外候着了,小姐,老爷夫人这边怎么交代?”虞子蓠径直朝门外走去,说道:“你在我房里等着,雨燕也不要放回姚家了。”芳音为难地:“小姐这不妥吧?雨燕她名分上是姚府的丫头,要是姚家来要人怎么办?”虞子蓠住脚冷笑一声说道:“他们有这个胆么?”“咱们这是不是有点欺负人”“欺负?姑奶奶欺负的就是他个负心汉!”说着便出虞府来,柳歌已拉着两匹马侯在外面。柳歌见虞子蓠出来,连忙上来打了个千儿道:“给二小姐请安。”虞子蓠边上马边问:“你知道耗子城怎么走吧?”柳歌有些疑惑,问道:“小姐怎么问起这里啦?”虞子蓠已将马缰掣在手中,向着马下的柳歌说道:“你要知道就上马带我去,不然就去给我找一个知道的过来。”柳歌看了芳音一眼,芳音点点头,柳歌便答应一声就上马了。 两人一路往宣武门外奔。柳歌见她脸色严峻,小心翼翼问了一句:“小姐要去耗子城做什么?那地方很是杂乱,并没什么好玩的。”虞子蓠手中拉着马缰,本来有些昏沉的头脑让雨燕一番话都激活了。她说道:“那里嫖娼的地方你知道吧。”柳歌听她说“嫖娼”两个字时毫无不自在颜色,心想她确是跟一般姑娘不同,但是这话他又不知怎么答才合她的心意,因此只是呵呵笑了两声。虞子蓠冷笑道:“我不追究你这种事,只是今天你要跟我去办一件事。”“什么事?小姐只管吩咐。”“你给我把姚姑爷找出来。”“姚姑爷?找他做什么?他又不知道小的这种人物,找他恐怕他也不信。”“他要认得你我也不找你了。你进了耗子城,只要按着我说的做就行。”虞子蓠便对柳歌说了一通计划,柳歌唯有频频点头。 两人马至寺庙旁的茶馆,耗子城的入口就在茶馆内。两人一进茶馆,随即有跑堂的上来招呼。跑堂的见了柳歌,笑道:“柳爷又来啦?”柳歌看看身旁的虞子蓠,不敢摆谱,虞子蓠便知他是这里常客。跑堂的见柳歌在虞子蓠面前不敢多话,便猜想这是他主人,因此也不说别的,只是殷勤请他们入座。虞子蓠对柳歌道:“出来再喝。”柳歌答应着,向跑堂的说道:“茶先不急着喝,公子今日要来见见新鲜。”跑堂的会意,领着他们往后院走去。茶馆不小,里头也热闹。他们跟着跑堂来到茶馆后院,那里有间“柴房”。跑堂推开门,那里头就有通往耗子城的地下通道。柳歌付给跑堂的十个铜板,跑堂的便自干自的去了。 柳歌指着那黑洞洞的入口对虞子蓠道:“就是从这进去了。”虞子蓠不等柳歌带路,自己先行沿着台阶下去了,柳歌紧随其后。下了台阶,眼前通道顿时宽阔起来。壁上两排灯火将路子照得通明,柳歌疾走两步至虞子蓠旁边,那黑影正落在虞子蓠身上。柳歌笑道:“小姐,不是小人奉承,您实在是女中豪杰,您这样身份的小姐来这的,绝对是第一个。”虞子蓠:“说好话中听不得赏,你要想得赏,记着我刚才说的就是。”柳歌信誓旦旦答道:“忘不了!您放心!有上回胡公子那茬事,咱也算轻车熟路了。”两人说着又拐了两个弯。耗子城地下道其实不长,只是要拐许多弯,这样也是为了让声音不轻易传出去。 里面传出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闹哄哄分不清楚什么声音和什么声音。主仆两个又拐了两三个弯,终于到了入口。只见入口处一扇门虚掩着,里头声音从缝里飘出来,直钻入耳。虞子蓠至门口时,两个男人正忿忿地从里面出来。“运气真他妈的背到家了!”“出师不利出师不利!晚上再战!”“你还再战?你也只剩条裤衩了!拿什么再战!”“哎?刚才忘了问了!也许裤衩他们也愿意赌的!”“哈哈哈谁稀罕你的裤衩!真想赌的把你家女儿带来,保管值得上几个铜板!”听的那人往说的脸上啐了一口,骂道:“说话不怕雷打死!我女儿将来要嫁给状元郎的!值得几个铜板?你做梦去吧!”他们拐过两个弯,声音就渐渐听不见了。虞子蓠心里略有感慨,柳歌推门让她进去了。 方一进去,一锅粥一样的场景出现眼前。左右两边各是一个大赌场,挤着各式各样的人,有穿短打的,有穿长袍的,穿绸子缎子的,一律挤在其中。只听得里面喊下注喊开局的声音,充作一团,狠刺人耳。中间本是一条宽大过道,现在也被赌徒们塞住了。因里头吵闹声大,柳歌不得不贴近虞子蓠说话。“往前就是窑馆和仙馆。”柳歌大声说道。虞子蓠点点头,让他往前带路。柳歌便力排众人,替虞子蓠前面开路。 两人好不容易穿过赌场,拐了两个弯,便至窑馆。一股浓郁胭脂味袭鼻而来,夹杂着馥郁酒香。只见左右两边几个窑洞都飘帘带影,昏黄灯色将这处烘托得萎萎靡靡。柳歌经不住已朝洞里看去,看见里头姑娘衣袂飘摇,两眼发直。虞子蓠向他道:“你去寻姚姑爷,我到别处等你消息。”柳歌:“公子且往前边贾大爷那里看看,他那里是专做交易的,有的好东西还只有他那里可以买得到。不过假货也多,公子看看去无妨。这边事情一妥,小人马上就去找公子。过了仙人馆就是贾大爷那了。”虞子蓠摸了摸腰包,还有些钱,于是便留柳歌在窑馆办事,自己往前朝他说的贾大爷处过去。 第八十四章,春秋承影剑 虞子蓠边往贾大爷处走边想,这里真是个地下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奇怪的是,这地下虽然人多,但却不觉得闷得慌,看壁上的灯火,还有被风吹动的迹象。虞子蓠拐了两个弯,先到了仙人馆。虞子蓠经过时向那门口瞥了一眼,看见洞门上挂着个太极镜,心里已有几分不舒坦。她心想,“这必又是哪个道士来骗人钱财的,仙人馆?姑奶奶要不是有事在身,砸了你馆子再走。”她这样想着,看见帘子底闪过一个人影,似有些熟悉。因此便想走上前去看,但又心想,“若是被那道士看见又非说我中邪了岂不是自找没趣。”所以又挪开步子,往前走去。 到贾大爷处,她挑开帘子进去。照面而来的一个中年男人正埋头欣赏手里的玉器,桌间几个男人正围着一柄剑看。手持剑柄那人朝看见的几个不耐烦说道:“是买是不买!痛快点!”几个人又趴下来仔细看了看那剑,还是不定。拿剑的越发着急起来,朝门口望了望。不知他要看什么,却看见了进来的虞子蓠。便向虞子蓠招呼道:“少爷!来看看这柄好剑吧!”虞子蓠正不知来这里要做什么,听见那人招呼,便也过来看看。 “少爷!你看这剑,剑身通透,灯下连影儿都没有。削铁如泥,断石如土。这可是从周王那里传下来的,要不是我急等用钱,谁舍得将它拿出来,别说卖,看也不给看的!”那人边说边将剑横在虞子蓠面前。虞子蓠望着那剑柄上的剑穗,似在哪里见过。刚才看剑的几个听他编起假话来骗这少年,都暗笑不语。卖剑的看虞子蓠看得出神,更加殷勤起来,硬将那剑塞到她手里道:“少爷不信捏捏看,看看这剑是不是连影儿也没有。”说罢又转身向看玉器的贾大爷道:“大爷!你这里有铁没有?借一块来给咱用用,一会付钱给你就是。”贾大爷慢悠悠抬起头来,淡淡答道:“没有。”卖剑的深感惋惜对虞子蓠道:“要是有个铁块给少爷试试,少爷就信了!咱跟少爷说真心话,若不是家里老母病了无钱医治,哪里会把它拿出来。拿出来还不敢让老母知道,不然她要打死我说我愧对祖宗的!”几个人常客听他又编出“老母生病”来,都吐着舌头不说话。虞子蓠虽没做过这等交易,但也不是傻子。她拿起那剑,直盯着剑柄上的剑穗看。“剑鞘何在?”“这呢这呢!”卖剑的连忙将剑鞘递上去。虞子蓠将长剑入鞘,只见那剑鞘上一个铭文“影”字光滑温润。虞子蓠眼前一亮,对卖剑的说道:“是把好剑!”卖剑的听了十分高兴,频频点头道:“您是识货人!”旁边几个都不屑一顾,心想又是一个上了他的当了。 “少爷既识这好剑,给个价钱如何。”卖剑的说道。虞子蓠知他是欺自己面生,于是说道:“我是买剑的,你是卖剑的。该是你出了价钱,我觉得合理便买才是。”卖剑的便面带为难说道:“要不是老母生病,谁肯拿来卖呢少爷!你是个识货人,我就当这把剑也找到了好主人。也不跟您乱说价,一口价,五十两!”旁边几个面面相觑,都朝虞子蓠看去。只见虞子蓠不慌不忙将那剑握在手里,向卖剑的拱手道:“想请阁下别地说话。”卖剑的心里生奇,贾大爷也朝这边看过来。虞子蓠:“今儿这剑我是买定了,只是想请阁下别处议价。”卖剑的不知她什么想法,但听见她说这把剑她要买下,心里已经喜开花。又看她浑身绫罗绸缎,想必出的价钱也不会低,于是便起身同她到角落一处桌子坐下。其余人识趣也就只远远看着。 虞子蓠将剑放在桌上,卖剑的指着剑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剑!”虞子蓠笑道:“确系好剑,但我只出一两银子。”卖剑的听了脸倏忽变色,就要拿剑走人。虞子蓠把剑按下,说道:“阁下且慢。”卖剑的哼了一声,道:“少爷要玩笑就到别处去。”虞子蓠:“在下并非玩笑,只是想请阁下听在下将这一两银子的话说完。”“有甚好说的!不卖!”卖剑的说着又要拿剑走人,那边看着的都乐得瞧好戏。虞子蓠起身抓住那剑,说道:“这剑要真是你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一百两我也付得起。只是这东西原不是你的。”卖剑的听罢一惊,拿着剑的手略松了些。虞子蓠见状便放了剑,复坐下来。卖剑的见她神气悠然,心里提防她不是个一般人物,因此也不敢冒然动作,只好先坐下来听她怎么说。那边的眼见这里就要闹起来的样子,却又一下静了下去,都有些失落。 虞子蓠指着那剑说道:“你说这剑是你祖宗传下来的,你可知这剑是什么来路,叫甚么名字?”卖剑的就想当即编出一套,但一时却又编不出来。虞子蓠看他答不出来,又接着说道:“这剑叫承影剑,本为春秋时孔周所藏。后来流落民间,为齐地豪杰所得,代代相传。至魏晋时期,持剑之人创立一个门派,这把承影剑就成了此派镇馆之宝,唯有掌门之人能够持有。后来帮派分崩,此剑亦随其末代掌门隐没民间。帮派虽无,功夫却还在。这掌门四海飘游,徒弟单传。现今这把承影剑所有之人,不巧,乃是在下恩师。”虞子蓠只顾随意编撰,不注意卖剑之人惊愕表情。那人好久才忽然大笑起来道:“少爷好会胡说!这剑本就是我家传之物,如何成了令师尊的!”虞子蓠淡然一笑道:“看来阁下将我刚才说的话当做胡诌,恩师乃是湖广第一剑客,阁下不知可曾听说。”卖剑的看着她,再笑不出来。虞子蓠从兜里掏出一两银子,放在桌上道:“师父向来仁慈,若知阁下为这剑也劳苦过,必然要付给辛苦费。”卖剑的只觉十分尴尬,望着桌上那一两银子,心想:“今日本是来这里赌一把的,不想白捡了这便宜,反正是白捞的。况且那人就在隔壁,我若不快点溜走,只怕让他逮住了更没面子。不如收了一两银子溜之大吉。”卖剑的便收下银子,又扔了一串铜板给贾大爷,遁隐而去。 看客们都让这不明不白交易弄懵了头脑,开始还看见卖剑的那个气呼呼的,但那少年不紧不慢动了一阵嘴后,他竟收了那一两银子跑了。那人走了没多久,柳歌就来了。 “公子,都妥了。”虞子蓠手拿宝剑就离贾大爷处而去。 第八十五章,闹窑馆姚兰城颜面无存 柳歌见小姐手里多了把剑,问道:“您刚才买了剑啦?”虞子蓠道:“一个贼把恩人的剑偷了,我把它买回来。>?”“恩人?”柳歌挠着脑袋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两人经过仙人馆时,虞子蓠又不住朝里面瞥了一眼。柳歌则自顾自说道:“我找了两个窑馆就找到姚姑爷了,姚姑爷正反正我将他绑在床上了,没人进去,连鞭子都给您备好了。”虞子蓠嘴角浮出一丝笑意,说道:“你办得好,回去一定赏你。”“这个太容易啦!” 虞子蓠进窑馆时,几个姑娘就要上来招呼,柳歌给她们使了眼色,她们就都规规矩矩不来靠近。虞子蓠头一回到这种地方,胭脂粉有些呛人,再看那些女子衣衫不整的样子,有些不大好意思。幸好柳歌周到,想着她毕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没见过这么乱的地方,便让姑娘们收敛起来。柳歌带她到姚兰城在的房间,这地方没有房门,只有帘子隔着。柳歌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虞子蓠便用剑挑帘进去了。 进去一看,姚兰城已经被捆猪一样捆在床上,四肢被拴在床上。他趴在床上,眼睛被蒙上,嘴巴也给塞住了,身上还盖着一层轻纱。柳歌解释道:“他没穿衣服,不好让公子看见。”“这么打怎么疼?”虞子蓠示意他将轻纱遮住姚兰城下身就行,柳歌得令去办。姚兰城能听见他们说话,听到“打”字,心里已是万分恐惧。他想求饶,只是嘴巴被堵得严实说不出话。虞子蓠把剑放在桌上,柳歌已给她备了一条鞭子在上面。她手持长鞭,看着床上的白皮男人,不知害羞,只知忿恨。这个男人,在他妻子死后不过几天就到这烟花巷来寻欢。生前无夫妻之恩,死后亦无夫妻之义。又想起雨燕说舜英临死前绝望之情,若是这男人能疼她一些,她也不至于凄凉死去。怒火冲头,虞子蓠将长鞭一甩,狠狠打在桌上。姚兰城听见那声音,怕得屁滚尿流。 帘外两个姑娘偷偷瞧着。柳歌:“公子,咱今日为什么跟他过不去?”虞子蓠走至床前,答道:“为他无情无义,无耻!”说着一鞭挞在姚兰城背上,姚兰城当即像虫入油锅般,把床摇得咯吱响。他心里大骂:“奶奶的!让老子知道你是谁!老子饶不了你!”虞子蓠脑子里想着舜英入殓时样子,又是几鞭痛快地下去,打得姚兰城皮开肉绽。房外闻讯来的老鸨护卫冲了进来,老鸨道:“爷爷!老妇人就靠做这票生意过活,您可不能将他打死了!”虞子蓠打上了瘾,那里听得进去,边打边骂:“今天就是要打死这淫贼!爷爷叫你禽兽不如!你昨天才死了老婆,今天就来逛窑子!我让你逛!叫你逛死在这里!”虞子蓠发起狠来,连柳歌都不敢去劝。三两个护卫上来扯她,老鸨哭天抢地道:“打死人了!打死人了!让我这么过活啊!我可怎么活啊!”柳歌拦着那些个护卫不让动虞子蓠,虞子蓠打在兴头上,看见有人来拦,登时拔出桌上之剑,将一边桌角砍断,喝道:“今天谁拦着我教训这畜生,刀剑无眼!”老鸨吓得晕倒下去。刚要动作的几个护卫见她手中之剑寒光闪闪,都不敢靠前。柳歌看见床上的姚兰城背上血肉模糊,已经不吭声了。过去看看,幸好还有气。他小声对虞子蓠说道:“公子,再打要出人命了。”虞子蓠看了看,他果然没了声音。她也不想为这人惹上人命官司,但也不肯就这么放过他,因此叫柳歌把他从床上解下来。柳歌这边解开姚兰城绳子,她那边正在写东西。 房子被围得结实,姑娘们都被吓得不说话,只是眼巴巴看着。姚兰城是这里常客,因他长相风流,有几个相好的,这时也不敢吭声。护卫见她停了打,也不想惹她,因此也是看着。柳歌刚将姚兰城解下床来,姚兰城忽而动起来就要跑,虞子蓠一手抓着字一手拿着剑,上前就是一脚,把他踢倒在地上。姚兰城伸手要去拽蒙眼布想看是谁打他,柳歌抓住他手腕往身后一拧,姚兰城只得大声求饶。虞子蓠拽着他到外头,就着桌上一盘菜往姚兰城胸前倒,把那张纸往他身上贴。姚兰城手又被柳歌绑了起来,也不知被人贴了什么。只听见旁边有人念道:“姓姚名兰城,身为给事卿。昨日新亡妻,今日柳枝栖。”一阵蜜蜂般议论声入耳而来。虞子蓠还不放过,硬拉着他出了窑馆往赌场走。姚兰城只穿条裤衩,精光着身子,被人蒙眼塞嘴,胸前贴着这四行字出来游行。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旁边说什么的都有,有说身为朝廷命官实在不该的,也有说没什么的,全是指指点点的。姚兰城又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他纵使暗地里做过多少上不了台盘的事,面子上也要做出一副贤者儒士的样子。这回倒好,姓名官职,都让人知道了,他当时只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虞子蓠把她拽出窑馆,窑馆里的都想看下面的热闹,因此都跟了出来。胭脂味向赌场涌来,赌场中本是喊大喊小的地方。就在老少爷们喊得面红耳赤之时,忽然一群人簇拥着个精光白皮货过来。一时间,下注的也不下了,叫喊的也不叫了。只静了一片刻,轰然又是一阵议论声。更有多数哈哈大笑起来的,姚兰城只想知道是谁对付他,日后要把她的皮扒了。虞子蓠见姚兰城连老鼠不如,这才打算消停。 正待这时,忽然一人浑身是血从后面挤过来,撞上了虞子蓠,两人打了个照面。虞子蓠一下认出他来,叫道:“楚侠士!”楚客顾不上说话,只是往前走。虞子蓠猜想是他遇上了麻烦,因此放他过去,自己故意把姚兰城拉到中间挡住路。果然有人很快追到,虞子蓠本想亲自拦路,但看见那人只得闪到一旁。那人是向亦循。 第八十六章,龙体欠安愁煞太医院 向亦循手里头拿着把带血的剑,拨开人群欲往前追,无奈姚兰城挡在中间。。。姚兰城背上疼得发火,又被蒙着眼睛塞住嘴巴,不敢乱动。向亦循追得急急,见他碍路,一脚将他踢到旁边去。虞子蓠方才看见楚客浑身带血,又看见向亦循提剑追出去,心中不安。她也不再理姚兰城,招呼柳歌跟在向亦循后面出了耗子城。 主仆两人出了耗子城,追出茶馆时,已经不见了人。柳歌不知她为何突然放下姚兰城追出来,问道:“公子看见什么人了?”虞子蓠心里忐忑不安地看着手上的剑,那剑是楚客的。柳歌:“还有回去找姚姑爷吗?”虞子蓠若有所思摇摇头:“够他受了。”两人上马在附近又兜了许久,还是没看见楚客和向亦循的影子。虞子蓠心中忧忧,拿着剑先回了家。 虞子蓠从后门悄悄回了房,出去一趟,并没让虞铨夫妇知道。芳音雨燕在房里等得着急,看见她手提一把剑毫发无伤回来,又高兴又纳闷。芳音看着那剑十分不安,只怕她一下冲动犯了法。因此小心问道:“小姐这剑是哪来的?”虞子蓠心不在焉答道:“买来的。”“那姚姑爷呢?”说到这里,虞子蓠又痛快起来。她对雨燕说道:“你还得回姚府一趟。”雨燕不解。虞子蓠:“我要你亲眼去看他那丧尽脸面的样子,告慰舜英之灵。”雨燕:“您”虞子蓠:“你们别担心,我不过是拿鞭子打了他一顿,死不了。只是他尽力想保的面子我给他撕了,我倒要看看他用真面目怎么去见人。”雨燕听了,心里也欢喜,早就盼着有人给他些教训了。 从耗子城回来第二日,虞子蓠便回了钦天监。太医院就在耗子城旁边,因此太医院若有什么事钦天监总是容易知道。白晋这两日才回的钦天监,他前几天都在忙着去找传教士给皇帝治病。皇帝信任西医,以前常由传教士罗德先给皇帝看病,皇帝患疟疾时,也是与白晋一同来的传教士洪若翰向皇帝进献金鸡纳治好了皇帝的病。此次皇帝生病,已有十来日没有御门听政,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太医所用药方均不见效,太医院只得一面诊治一面向民间寻求名医。有人举荐过几个大夫,但一听是要给皇帝治病,溜了多半,只剩下两个肯来。这两位大夫进宫去看,连药都没敢开,太医院日日受压力,几个年轻的已经连续几日都在衙门过,只怕有贤人来应错过了。 虞子蓠听见风声,心中郁郁难安。她想起她先生也是精通医术的高人,这会又还在京城,便想去请,但又怕先生不答应。白晋没有时间理会她,她便在衙门中随意走动起来。行至老博士们待的办公厅,虞子蓠听见里面两个老头在说这事。他们本想说得小声些,但因两人都上了年纪耳朵不好,因此讲得虞子蓠都可以听见。虞子蓠站在廊上就听起来。只听一个博士说道:“近几日天象不好,紫微垣星象有异。”虞子蓠知道这话的意思,紫微垣是三垣的中宫,指代禁宫,紫微垣星象有异,意思就是禁宫有异。另一博士对道:“县官之病,不知是否有小人作祟?”虞子蓠也听明白这话,“县官”指的就是皇帝,《汉书》里就多次这么用。先说话的博士听后让他压低声音道:“这话不能乱说,给用心的人听到我们要惹祸的。”“这也是在这里说说,咱们两个听到就行。”虞子蓠不禁心里暗笑,他们自以为声音不大,但自己却听得一清二楚。虞子蓠不用再听,便知道他们要说什么。意思无非是有人行厌胜之术,故意要害皇帝。 虞子蓠不信这话,却不由得想起昨日在耗子城见到向亦循的事情。向亦循是太子的护卫,他到那里做什么?在仙人馆看见的影子又晃入虞子蓠脑海中,那上面挂的太极镜总是挥之不去。“仙人馆,向亦循,太子皇上”虞子蓠不禁这么连接起来,心里咯噔一跳,似有所失。她除了钦天监衙署大门,看见太医院那边几个太医正急急忙忙提着药箱跟着两个太监往宫城入口去。“难道是”虞子蓠望着几个太医远去,低下头忧心不已。想到胤礽拔去她的簪子,纪成有将她绑架,虞子蓠忽然胆子大起来。 她拿了楚客的承影剑,照着第一次见楚客时那样子打扮,戴着斗笠笼着黑纱。去的路上,她已想好对策。往耗子城去的路上,虞子蓠心想:“我也不知我这回为的什么,说的是因为看不惯太子行径,但为何我昨日知道时不去却要等今天听了两博士的话后才来?爹常说我任性习惯,我自己心知肚明却改不了。我见姐姐受人欺负就想替她出头,见妹妹受辱也想替她出气。我自己受了气也忍不了,但这回却真不是为我自己出气。皇帝的好坏自古由历史评断,我也不知他是好皇帝或不是好皇帝,只是心里总是不想他死。我若不来这里看看里面有甚么东西,心里总是不安。” 虞子蓠下了耗子城,她这身打扮并不惹人奇怪,因为耗子城里什么人都有。 虞子蓠通过赌场,经过昨日打过姚兰城的窑馆,至仙人馆前面。耗子城虽昨日被她大闹一通,但元气一点没受损伤,仍旧热热闹闹。她到仙人馆洞前,看了看上面的太极镜,门边的壁上还挂着块牌子,上书“今日谢客”四字,虞子蓠只当没看见。这仙人馆是二进的洞,有两道门,都用的是帘子隔着。虞子蓠进了第一道门,看见里面摆的都是些香炉等道观里可见的东西。她注意听听里面动静,没听见有人说话,于是便悄悄朝里面看去。看见只有一个身着道袍的道士在里面,没有看见其他人。于是虞子蓠壮了壮胆子,挑开帘子走进去。 第八十七章,仙人馆阴事 仙人馆里道士正拿笔对着一个盆里什么东西书写,虞子蓠客气地朝他做了个揖道:“见过天师。|纯文字||”那道士一惊,将按小木盆放下靠里的一边脚下。他朝虞子蓠看去,淡淡说道:“外头不是挂着牌子么?今日谢客。公子有事明日再来吧。”子蓠扫视了这屋子,八卦c香炉c驱鬼符一样不差。道士见她毫无离开意思,便起身拿出威严气派来,说道:“老道今日不会客,公子请回。”虞子蓠也不理他说什么,提着剑往那张八仙桌走去,在道士对面坐下来。道士见她步履稳健,气息不凡,心想:“这竟是什么人?有这样的气度。”虞子蓠:“请天师替我算算今年运势如何?”这道士自认修行了得,相人极准,因此自虞子蓠进来便开始打量。只是她戴着斗笠笼着黑纱,看不清楚,但心里已觉得不对头。道士说道:“公子要算一年运势,除要报出生辰八字外,老道还要看公子面相。”虞子蓠轻笑起来,便将头上的斗笠摘了下来。 老道见了她的脸,不觉心中大惊。这人凤眼精神,印堂饱满,虽是女子之身,眉间却萦聚一股英气。老道边瞧着她边暗暗里掐指算着她的来头,虞子蓠将剑重重放在桌上,说道:“我还没报生辰,天师就开算啦?”老道只得暂时收敛,正襟危坐说道:“公子请说。”虞子蓠一扬脸,却又不说自己的生辰,反说了句似不相干的话道:“天师这两日可曾迎来甚么特殊客人?”老道又是一惊,笑答道:“公子来这可是要算自己的运势?”虞子蓠也笑道:“要是不是我来这里做什么。只是昨儿见一个满身带血的从这里出去,好奇而已。”虞子蓠这边谈笑风生,道士这边却一时脸色大变。虞子蓠看见他的脸色,料是猜得没错,也更加大胆起来。道士:“公子说笑了!老道这里清净之门,怎么会有这种事,公子莫说玩笑话。”虞子蓠:“那是我看走眼了。这是甚么东西?”虞子蓠指着道士脚下那盆东西问到,只见一盆清水上面飘着几张黄符纸,纸上画的朱砂虞子蓠看不懂。道士故作镇静答道:“替客人消灾用的。”虞子蓠点了点头:“天师爱人。”道士见她被糊弄下去,连忙作谦逊状答道:“不敢当不敢当。”虞子蓠又瞥见角落有个簸箕似遮盖着什么东西,她起身就去将那簸箕翻开,老道拦她不及。只见一个酒瓶子用黄纸包着,瓶口一个蛇头伸出来,被红线绑着,那蛇还没死。道士不禁大怒,复将簸箕盖了回去,向虞子蓠道:“公子太无礼!看来公子不是来算运势的,是来作乱的!”虞子蓠见他如此生气,心里更觉得蹊跷,也不说什么,复坐回座位。那道士却执意要她走,说什么也不让她留下。 虞子蓠见撕破脸皮时候已到,便把那剑重重一声插在桌上,对道士说道:“天师,我不过是好奇看看那里是什么东西,您何必发作。我是来算运势的,还没报生辰呢,您就要赶我走了?您赶我走我也是不会走的,既来了这里,非要问个清楚才行。”道士听她说到最后一句时,口气放重,知道她确实是来意不善。老道见她手里寒气逼人的宝剑,也不敢说不,但也不说可以。虞子蓠见他不语,自己便接着说道:“请天师听好生辰,顺治十一年,三月十八日。”道士惊愕看着她,这日子国人没有不知,因为三月十八日,是万寿节,皇帝的生辰。虞子蓠又说道:“时辰我不知道,要问天师您。”道士愣了一下,随即喝道:“客人这玩笑开大了!恕老道不敢奉陪。”道士说着就让她出去,虞子蓠不为所动,道士自己就要走出去。虞子蓠却将剑横在他脖子前,冷冷说道:“明白告诉你,这里出了甚么事我都知道。咱们心里清楚,这事不宜闹大,因为牵扯太大。所以我今日单个来找你,要是你不知趣,难保把你怎么办了!”虞子蓠连骗带吓将那道士制住,急急忙忙又暗自算了起来。指头动罢,不禁大惊失色,心想:“原来这是个八月闹海的龙女!怪不得气势如此之盛,惹不得惹不得!只是另一头我也惹不得,若不依着她的意思,恐怕在劫难逃,唉!唉!”虞子蓠将他揪坐在座上,说道:“一五一十说来,你用了甚么毒药害人。”道士连向她拱手作无辜状道:“您明鉴,老道从未做过这等事!”“哼!”虞子蓠冷笑一声,说道,“你是修道之人,别人口口声声称你天师,是看得起你虚静修行。谁知你不洁身修心,反而助纣为虐。恐怕你修行千年也补不得这一错。”道士又拱手道:“老道也是受人胁迫,迫不得已才用这法术”“少来糊弄我!子不语,‘怪力乱神’,别用这些有的没的就想打发我。你快说怎么救。”虞子蓠说着就将那剑抵着道士的胸口,老道本也不想做那害人的事坏修行,也是受逼无奈。这会又碰着虞子蓠威逼,便决意借着她的力脱了这遭困。 老道看着那剑不敢乱动,对虞子蓠说道:“姑娘且息怒,这将凶器放下。”虞子蓠一惊,但却没放。老道叹了口气道:“小道确实未用甚药,姑娘且看明白了。但只是要饶了小道一命才是。”子蓠:“别说些无用的。”老道便去将簸箕下的那条蛇搬了出来,说道:“这蛇已难救矣,但这会他魂魄尚在游离之状,可以招魂一试。”虞子蓠虽见他神色严肃,但仍是不信,说道:“你老实些说要用什么药,别扯这些虚幻缥缈的!”她一身浩然之气,叫道士着实惊讶。道士动手将那黄蛇身上的银针拔下来,并将包裹坛外的黄符纸揭下来。那是个玻璃坛子,揭下黄纸后,虞子蓠看见那是一条黄蛇。 道士看着那黄蛇,长叹一声说道:“我修行几十年,不想到头竟因畏死犯下天条,罪过无量。想必是天尊让你来替我减少罪孽,姑娘,时候不多了,我说给你的你要照着去做才能救回来。”虞子蓠此时见他态度诚恳,不像在糊弄人,不觉口气也缓了下来。虞子蓠:“你快把救人的方法说来。”道士:“唯今之计,只有让与这人气息最近者日夜看护,免于污物侵袭,方有希望。”虞子蓠又不信起来,说道:“刚才听你口气诚恳才同你好好讲话,谁知道你又来骗人。”道士:“姑娘,老道我已犯了天条,为使你相信照着我的话去救人,也不怕再向你透露些天机。姑娘生于八月,正是八仙过海时,你有闹海的命。你幼时曾到过一处叫龙泽寺的寺庙,见一黄龙,还与他说了话,是也不是?”虞子蓠持着剑的手不觉松了些,这事她才刚听芳音讲过。道士又说:“那是个太虚幻境,故而你总以为是个梦,也从来记不起自己甚么时候到过龙泽寺。”虞子蓠见他说的与自己情况完全相符,惊诧不已。道士见她已有几分相信,便接着说道:“老道所说的气息相近之人,即是他的子女。但子女之中,又并非都是气息相近的。”“我哪里知道哪个子女与那贵人气息相近?别说你不说,就是说了哪个,我也没法子让他去看护!”道士摇摇头,道:“只要姑娘想办法让自己在那里待着,这事就可以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方才你不是还说要他的子女么?”“正是。”虞子蓠怒:“你胡说八道太过了!我还在居丧期间,你竟要借我的手去害人!”道士见她怒目圆睁,并不似开始那般不安,平静说道:“你与死者既无血缘关系,又无姻亲关系,居的算起来只是朋友之丧。必要由你看护,贵人方才无虞。”虞子蓠还是不信,但听他刚才说的好些,又不像是胡诌的,因此拿不定主意,便要扯着他去见松鸣鹤。 道士:“姑娘速速离去,否则来不及也!”虞子蓠收了剑,说道:“我不知你说的真假,可我先生知道。你跟我去见先生!”说着就拽着他要出门。道士:“姑娘,老道要是能出这耗子城,也不至于被逼着做这件事了。别说老道走不了,只怕姑娘进来时也叫人盯上了。”“这地下城难道没有应急的密道?我不信。”“耗子城兴建之时,确实另通了三个出口,其中两个现在必已有人在那里守着,剩下一个则无人知晓。”虞子蓠急起来,说道:“难道没有一个人知道么?”道士摇摇头:“原来窦九可能知道,只是他死了。”事情紧迫,虞子蓠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她对那道士说道:“道士,我先出去,你就在出口那里等着,一听见上面有人大喊大叫就马上出来。我跟你说实话,就算你替他做成了这件事,他也不会留着你的。”“那你怎么出去?”“我出去太容易了。”虞子蓠说着就将斗笠往头上一戴,往回走到了窑馆。不多时她便出了窑馆,身上已换了一套红艳女袍,脸上还摸着胭脂。她一路出耗子城时,总有几个男的要伺机摸她,虞子蓠瞪眼过去,快步出了耗子城。 第八十八章,乾清宫死气弥漫 耗子城外果然已有人在外头盯梢,他们看见虞子蓠出来,只当是耗子城里的妓女外出,也就不多加注意。虞子蓠出了茶馆,不知去向。过了一会,茶馆后院突然起火,馆里伙计连忙前去通知地下城的人出来。底下的一听说上面起火,啥也不要,都像蚂蚁出窝一般朝地上涌。茶馆一时大乱,盯梢的唯恐走了道士,连忙跳了出来。在暗处的虞子蓠看得清楚,一边往人群里去寻那道士。 道士夹在人群里涌了出来,穿着一身长袍马褂,头上戴着帽子,跟在底下的装扮截然不同。“出来的都帮忙救救火!”店里伙计提着水扯着嗓子喊,没人理他。道士不敢抬头,混在人堆里往外走。盯梢的只望着穿道袍的找,并不提防他改换衣裳。 道士出了茶馆就想跑路,结果后面被人揪了一把。回头一看,是虞子蓠。虞子蓠不由分说,雇了顶轿子把他塞进去,直往西便门外的飞云庄去。 按下虞子蓠揪着道士往飞云庄去不提,先说乾清宫之事。乾清宫中康熙皇帝昏迷已有一日,太医院中无论先进后进太医,均来诊过,只是无果。皇太后时年已六十七岁,众官起初奉皇帝旨意不敢告知,比至太后得知,皇帝已病重许久。诸皇子入侍帝疾,皆各有心事。 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召太医询问皇帝病情,太医回答各有不同。领头几个太医会诊,好不容易下了一个药方,吃过几个时辰,也不见起效。皇子们个个暗自思忖,他们的汗阿玛这回恐怕是好不了,这样的话,皇帝位置一定是太子的了。都抱着这种想法,不免显出失落的颜色,皇太后见他们个个面带哀伤,还为他们的孝顺宽慰。因皇帝一直昏迷不醒,皇子们便轮流侍值。他们成了家住在宫外头的到了侍值的时间便来,过了便走。唯有几个素来觊觎储位的格外关注些。皇太子所住毓庆宫离乾清宫不远,他来看过便回去了。 太医院里,只剩下两个人,其余的都在乾清宫侍奉。偌大一个衙署,空荡荡不见人,两个年轻太医也没甚么事可做,于是便坐到一处聊起闲话来。当中一个先说道:“我倒听说过一个神医,那人的医术高深莫测,要是得他来,兴许就诊出来了。”另一个不大相信:“既然他这么高明,朝廷怎么不请他来?”听的笑起来,说道:“李时珍在太医院么?”“那你怎么不跟管院大人说,去请他来给皇上诊治?”“这人行踪飘忽不定,时而在漠北时而在江南,这会谁知道他在哪里呢。”听话的想了想,问道:“你说的那人可是叫松鸣鹤?”“正是!你也听说过?”那人摇了摇头道:“前两天听管院大人说起过,他们也想去请这人,也是说他行踪不定,故而只得作罢。今日又听你提起,看来这人医术着实了得。” 这边虞子蓠已经把道士带到飞云庄,幸而松鸣鹤还不曾离开。 松鸣鹤孟离疏两人都在庐内,虞子蓠将那道士拉进屋内。松鸣鹤正给孟离疏讲这两日天象,忽见虞子蓠扯着个人进来,有些吃惊。虞子蓠对她先生说道:“先生,这有个犯了天条的道人。”松鸣鹤放下手中之笔,朝道士看去。道士见他仙风道骨,知他也是有修行之人,心中略微放松了些。“离疏,去沏茶来。”松鸣鹤吩咐完孟离疏后又请道士道:“徒弟无礼,冒犯道长,道长请坐。”虞子蓠见先生不慌不忙的样子,急急说道:“先生,时间极紧,要快快审他。”她说着就将知道的先跟松鸣鹤说了一遍。松鸣鹤听罢仍是优哉游哉样子,孟离疏端来茶给他们吃。上茶之后,松鸣鹤对两个徒弟说道:“你们先出去,我与道长谈谈。”虞子蓠:“先生可要提防他。”孟离疏给她使了个颜色道:“先生自会处理这事,咱们先出去。”她只得先出来。 屋内,松鸣鹤亲自把盏给道士斟茶,道士忙起身谢过。两人喝过两杯茶,还是无话。道士不知松鸣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打定主意他若不问自己便不说。又斟了杯茶,松鸣鹤见他不先开口,自己呷了口茶便先说。“在下虽未入籍,但修道之事,也略知一二。这修道一事,贵在虚静无为,道长为何要蹚这浑水?”道士叹了口气道:“不得已也”松鸣鹤:“道长不得已,在下亦不得已。既然我徒弟已经找到这来,这事我若不闻不问也不行。请道长将解药说来吧。”道士又叹了一声,屋内书香清清,茶香淡淡。两人说话,自始至终皆平心静气,没有丝毫不妥之处。 虞子蓠在外头等得心急,徘徊不定。孟离疏见她焦心的样子,有些疑惑,问道:“皇帝的事,你这么着急做什么?”虞子蓠向师哥答道:“他是个道士,怎么能做害人之事!”孟离疏笑起来:“你能保证哪种人永不做害人之事?不是这个原因。难不成你是怕你不能在钦天监待下去了?”虞子蓠瞪了师兄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还拿这事来说我,连先生都让我在那里待着学东西呢。”孟离疏见她要生气的样子,连忙赔礼道:“师哥说错话了,师妹见谅!”虞子蓠不再理他,只看着草庐里先生和那道士什么时候出来。 不多时,松鸣鹤就送了那道士出来,虞子蓠忙迎了上去。“先生,他可说了?”松鸣鹤斥道:“无礼太甚!快向道长赔罪!”虞子蓠不知先生为何一下摆出这样的姿态,但却不为所动。道士哪里敢望她赔礼,不挨她的打已经是万幸了,连忙拱手向松鸣鹤说道:“令高足无错,是老道犯了戒律,当下之急,阁下救人要紧,老道就此别过,从此长遁山林,再不出世。”说罢就向松鸣鹤长揖一礼,转身要离开。行出两步,那道士忽又转身回来,向松鸣鹤拱手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松鸣鹤回礼答:“江阴松鸣鹤。”道士一听,再三施礼不迭,松鸣鹤还礼。临行前,道士又向松鸣鹤两弟子道:“保重。”说罢便望远处走,平川尽处,一道士长袍马褂。 第八十九章,松鸣鹤屈尊应招太医院 道士走后,松鸣鹤问虞子蓠道:“你为何如此卖力要救他?”虞子蓠不知如何答复,好半天才说:“不想叫太子得逞。。”松鸣鹤见她焦急万分的样子,已然明白,骨肉亲情,自然天性。她不过是见了皇帝几次就有这样的好感,如果不是血缘作祟,真是难以叫人明白。距上一次松鸣鹤进紫禁城,已经十八年,时隔十八年,他并不想再到那里去。但是那人说到底是她的丈夫,是这徒弟的生身父亲。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动恻隐之心,但还是禁不住虞子蓠那着急万分的目光。松鸣鹤意味深长看着虞子蓠说道:“你不是为了太子,而是不愿他死。”虞子蓠无言以对。孟离疏觉得气氛浓重,便插上话来说道:“先生,咱们接下来怎么做?”松鸣鹤转身回屋道:“备马。”“去哪里?”“太医院。” 虞子蓠听了不禁喜上眉梢,先生肯屈尊前往,实在有些出乎她意料。松鸣鹤只带了个药箱便要出门,虞子蓠见自己穿得红红绿绿脸上又摸着胭脂,心想先生过去就行,因此不打算随行。孟离疏备好两匹马,虞子蓠在阶下站着。松鸣鹤背着药箱上马,孟离疏却不动,虞子蓠正奇怪时,松鸣鹤冲她说道:“上马。”她看了看孟离疏,孟离疏示意她跟着先生过去。虞子蓠低头看看自己这身装扮,忽然想起那把剑还藏在她的靴子里,当时便急急将剑抽出来交给孟离疏,自己上了马同师父一起进城去。 此时乾清宫中情况已是十分紧急,众太医都觉无力回天,以皇太后旨宣重臣们集结乾清宫外。朝臣们心知肚明,若皇帝就这样昏迷中归天,皇太子即位顺理成章。对皇太子来说是在意料之中,但对于一直处心积虑谋储位的其他皇子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 虞子蓠松鸣鹤从西便门进了北京外城,从外城又进至内城正阳门内钦天监南面的太医院衙署门口。虞子蓠急得额头出汗,太医院衙署冷冷清清,虞子蓠直奔入里头。里面两个当值太医看见一个姑娘穿红戴绿摸着胭脂进来,刚要呵斥,虞子蓠急忙开口道:“江阴松鸣鹤应招至太医院,现在门外等候。”两御医听罢,只是不信,向她喝道:“衙门之地,岂容你胡言乱语!”虞子蓠知他们不信,急着又说道:“我乃钦天监天文生虞子蓠,岂有胡说之理,请二位随我出门一看便知。情况危急,不容耽误!”因钦天监就在旁边,这两御医也曾见过虞子蓠,只是她摸了胭脂,两人一下认不出来。当时她这么说,两人又仔细看了看,低声道:“确实像是。”虞子蓠:“请二位太医随我出去看看便知。”两御医便急急跟着她出衙门来,只见门下立着一人,白衫鹤立。两人上前问道:“先生可是江阴松先生?”“在下松鸣鹤。”两御医不禁欢喜不已,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因又有虞子蓠作保,两御医便急急忙忙派一个进宫去报。 趁着这个当儿,虞子蓠连忙将脸上胭脂洗了,剩下的御医见她真是钦天监天文生没错,更加放下心来。松鸣鹤望着太医院中之景,有些熟悉之感,他年轻时也在这里走过一段时间。那御医得知松鸣鹤与虞子蓠是师徒关系,更信不疑。只等着人来传。 乾清宫里一帮御医正束手无策待受骂之时,忽而太医院来人说民间有人应招而来,院判虽心里不抱希望,但仍是见了来人。前来通报的御医将松鸣鹤应招的事情告诉院判,院判又惊又疑,说道:“松先生行踪不定,怎么会这么巧刚好此时在京城。是先生自己来的?还是有人引荐?”“原来钦天监的虞子蓠跟他是师徒关系,是虞子蓠将他领到太医院来的。”院判不再多问,急忙向皇太后请示。皇太后对医药之事一概不知,听闻有能人前来应招,当即命人将松鸣鹤师徒传进宫来。此时皇帝脉息已弱,御医们只有仰望这位江南神医到来。 松鸣鹤应招消息传进东宫,太子不屑一顾,在耗子城盯梢的还在四处搜寻那道士,尚未回报。其余诸皇子得知有名医应招,心里也未见开阔,就皇帝现在情形来看,大罗神仙亦是回天无术。在外头守候的重臣,有听说过松鸣鹤名字的,此时都寄起希望来。众人都望着这神秘高人现身,以他之手,扭转乾坤。 往皇宫去的路上,松鸣鹤神色严重。与那道士一番谈话下来,他也没把握将皇帝救回来。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将一世英名赌在这里,其实他大可不必来,来了就要面临受千夫所指的危险。提着药箱,松鸣鹤朝紫禁城走去。虞子蓠跟在师父身后,隐隐察觉到不同平常的气氛。高强耸殿,帝都之中枢里,师徒两人将要力挽狂澜。 松鸣鹤直接往乾清宫来,乾清宫外已经跪着许多大臣。满汉大臣只见一个太监领着两个人步履匆匆往这边过来,前头一个背着药箱,后面跟着一个穿着红色汉服的年轻女子。已有大臣认出他来,低声说道:“前面那个就是松鸣鹤,后面跟的却不知是谁?”司马明镜也跪在列中,认得那是虞子蓠。“后面那个是钦天监的天文生。”“虞侍郎的姑娘?难道他们是师徒不成?”“难说。松鸣鹤不是也精于天文算术么?也许就是他教的。”“希望他能让我主转危为安。” 太医们盼了许久,终于将松鸣鹤盼来。 东宫这边,向亦循向太子报告道:“二爷,那个大夫来了,已经进了乾清宫。还有”“还有甚么?”胤礽斜靠在座上,懒懒地问。向亦循:“还有虞子蓠。”“谁?!”太子一下坐起来,以为自己听错了。“虞子蓠跟着那大夫一起过来的。”“哼!”太子冷笑一声,“她可真爱出风头!”“四爷八爷他们都进宫了,二爷是不是也去走一趟。”胤礽又冷笑一声,站起身来道:“有高人来给汗阿玛看病,做儿子的自然要去看看,谁不希望汗阿玛身体康健呢。”“嗻。” 第九十章,松先生开诊乾清宫 松鸣鹤先拜见了皇太后,御医中有认得松鸣鹤的,太后因此也就放心叫他给皇帝诊治。>?皇太后:“御医中有知先生之名者,皆是赞誉有加,今日皇上龙体,就请先生费心了,太医院自当全力辅助先生。”松鸣鹤对:“松鸣鹤自当竭心尽力,不敢劳动太医院,只要鸣鹤弟子虞子蓠做下手。”皇太后见情况紧急,也就不再多说,答应虞子蓠随他一同进殿。 松鸣鹤至御榻前坐下,虞子蓠已将师父的药箱打开,她偷偷看了一眼榻上的皇帝。康熙帝眼睛紧闭,鬓发胡子都夹着白丝,整个人不知比在万春亭上见时憔悴多少。几个御医并两个亲王重臣在旁观看,几个皇子随即也进殿来。松鸣鹤大略望了一眼病人,回头一看,又多进来了几个皇子模样的人物。松鸣鹤素来不喜欢人多杂杂的地方,当时便说道:“请诸位先到殿外等候,松鸣鹤自当尽力,这么多人在这里,并无益处。”皇子中有性格急躁的,这会心里已经骂了,这是哪来的山野村夫,好清高!院判知道松鸣鹤脾气,但自己又不好说,便向两个亲王看去。亲王会意,正待开口劝时,四皇子胤禛先向诸皇弟说道:“既然有先生给汗阿玛尽力诊治,咱们先出去等就是,以免让先生分心。”诸皇子只得先出了乾清宫。 松鸣鹤开始给皇帝切脉,脉象细缓,如山涧细水缓缓而流。这种细脉,多是气血虚亏,劳损精气所致。御医诊断出来的结果也是说皇帝太过劳累,以至于身体亏损。松鸣鹤松了手,诸御医都望着他说些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接着看了看皇帝的眼睛,只见白眼球上蒙着一层黄色雾气一样的东西。亲王见他毫无顾忌去看皇帝的眼睛,觉得他无礼,有些不高兴,但心想只要他能把皇帝治好也就算了。御医看见他沉吟片刻似在思索着什么,都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东西。松鸣鹤略微思索,再次切脉。这回他闭上眼睛,细细听那脉声,殿内众人见他全神贯注样子,都屏住气息不敢乱动。松鸣鹤似听见一脉细细流水从山涧中流出,过了好一会,他忽然听见几个石子落入溪水的声音。原来这看起来是细脉,实际上并非完全是细脉。御医亲王正要憋不住时,松鸣鹤忽而睁开眼来,对虞子蓠说道:“准备针灸。”御医们见他有所动作,心里都高兴起来。 此时,皇太子胤礽进殿来。他看见一个长衫男人正铺开各式银针,在他旁边的就是虞子蓠。胤礽瞥了一眼床上已去了七分魂魄的皇帝,心里既不忍又得意。虞子蓠听见他来到,心怀怨恨地瞥了一眼,胤礽敛住心底的高兴,向松鸣鹤做了个揖道:“有劳先生为皇上诊治。”松鸣鹤头也不抬,说道:“还请殿下先往殿外等候,松鸣鹤现在要为陛下施针灸。”胤礽见他头也不抬,已是十分不满,但无奈现在正是皇帝卧病在床的时候,他只得忍气出殿。亲王大臣见他连皇太子也不放在眼里,个个都不敢乱动说话,只是看他怎么做。松鸣鹤知虞子蓠对医药之事并不熟悉,不敢大意,便对院判说道:“有劳院判帮把手。”院判甚觉荣幸,虞子蓠退到一旁,替先生院判把灯。 胤礽从殿里出来,看见住皇弟们都在殿外守候,心中冷笑道:“你们个个不就是等着汗阿玛醒来,把我废了,你们好做储君么?真真可哀,这个时候还做这种想法!”胤礽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做出一副悲戚的神色,对诸位皇弟说道:“现请来的这位先生,医术看来是很高明的。想必汗阿玛很快就能康复,诸皇帝辛苦了,不如且先至毓庆宫歇歇,这里有奴才们盯着,一有好转的消息就会通报的。”诸皇子也知他向来跋扈,别说兄弟之间,他就是对王公大臣,也是惯于欺侮的。但是念在他是皇太子身份,要是皇帝真醒不过来,他还要做皇帝,皇子们虽心有不满,但也不敢明显表现出来。皇子里三阿哥胤祉与他能说得两句话,当时胤祉见皇弟们都不答,唯恐有事,便上前说道:“臣弟们不敢言劳累,倒是殿下不要因忧心汗阿玛身体伤了身子才好。臣弟们在这边看着,一有消息自当亲往毓庆宫告诉殿下。”胤礽想到刚才松鸣鹤狂傲的样子,不觉又有些担心,因这狂傲之人,必有些值得狂傲之才,所以有些担心他真将皇帝救过来,便想回毓庆宫去等耗子城那边的消息。他也不愿再跟皇弟们多说话,便对胤祉说道:“三弟你劳苦了,若是汗阿玛这边有什么好消息,一定要让人来毓庆宫告诉我。我头有些疼,既这边有先生在,我就先回去了。”“恭送殿下。” 胤礽走后,皇子们都恨得咬牙,要是皇帝真龙御归天,那真是苍天无眼了! 殿里,松鸣鹤开始针灸。他先在百会c印堂两处刺了两针。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亲王大臣们只是看见他精力集中,眼盯着穴位,一点点将银针推进。御医们一边辅助,一边又要多个心眼提防他有加害皇帝的行为。院判见他下的都是常见章法,不禁暗思,难不成就这样常见的针法能让皇帝醒过来?松鸣鹤接着又在风池,膻中,气海等穴位下针。院判见他额上出汗,但手上却依旧沉稳,又是佩服又是纳闷。虞子蓠极少见到先生这样子,料想皇帝的病确实难治。再看看躺着的康熙帝,还没一点反应。王公大臣们不禁心里着急起来,任你怎么说医术高明,总要把人弄醒来才能算真啊。 外头等的更是心急如焚,个个都丧着脸不说话,乾清宫外有的年事已高的大臣这会跪得都晕倒下去,护卫连忙将人抬下去。那老大臣在担架上醒来,还直嚎呼着要跪等皇帝醒来,护卫们才把他放下,他又迈着老步要去乾清宫,拉也拉不住。 第九十一章,生死悬于今夜 毓庆宫。在耗子城外盯梢的回来了。胤礽听完回报后,不觉摔杯大怒。向亦循唯恐他怒火上头时说了什么不该讲的话,连忙让服侍的太监都退下去。胤礽大怒道:“全是饭桶!一个老头子半截身都在地下了,你们居然还看不住!养你们就知道吃!吃!我让你吃!”胤礽说着就操起一个青花瓷茶壶狠狠在回报的那个头上砸起来,将那奴才砸得头破血流,直至倒在地上。向亦循上前道:“爷,唯今之计,只有赶紧将那道士找到。”“找!北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去哪找!”向亦循不敢答话。 再说松鸣鹤将最后一枝银针推进穴位,皇帝突然一下咳嗽一声出来,殿中之人皆欢呼起来。松鸣鹤却道:“这仅是第一步,皇上未必就能马上苏醒,须得过了今日这夜。”刚刚还兴奋不已的大臣御医被他一盆冷水浇下来,又屏住了脸色。但是总归是比前几天有了起色,连忙差人去报给皇太后。 殿外诸皇子只听说皇帝方才咳嗽一声,已是欢欣不已。那位晕倒又回来的大臣听说后不禁老泪满面,直朝着大殿方向叩头不停。 皇太后得知消息,一定要亲自来看。殿内的松鸣鹤却丝毫不敢松懈,方才使了许多力皇帝才有点反应,他心知这回遇上的事非比寻常。他是个乐得挑战的人,原先决定来是因为虞子蓠,这回决心要将皇帝救醒过来,是因为他想看看这事能否难倒他。针灸过后,乾清宫几乎进入警备状态,松鸣鹤的意思是不放一个闲人进殿。但皇帝生病,岂与一般人相同,必有大臣御医守候才是。皇太后的意思,也是一定要有大臣护卫御医在。松鸣鹤知道这也是皇家人惯有的多疑,总把自己的命看得比别人金贵,因此总是怕有人来图谋。 眼看夜色降临,乾清宫外跪着的大臣已经被劝回去。乾清宫外由护卫把守,宫内留一个老亲王简亲王并两个太医值夜,皇太后那边不时派人来问。松鸣鹤师徒自进宫到现在滴水未进。 十公主在皇太后宫内伺候,她向来话少,但对皇父之爱心却一点不比其他皇子皇女少。皇太后听说松鸣鹤是个怪人,便没往乾清宫去,只在本宫内等消息。她并非皇帝生母,皇帝生母在他九岁时就归天了。但是康熙皇帝极重孝道,对她十分孝敬,两人母子相称几十年,即便是假母子也能成真母子了。她歪在炕上坐着,她老了,三月的天气仍要坐在炕上,夏天又怕热得很。十公主在一旁陪着她说话,太后叹了口气说道:“现在太医院养的这些个太医,都是无用的,临用时,还要到民间去征召。要不是来了这个姓松的人,真不知要怎么办好呢。”十公主略微点点头,轻声说道:“汗阿玛吉人自有天相,是老天爷安排这个大夫来的。”太后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事来,连忙唤来身边的侍女,吩咐道:“你让膳房准备些糕点送到乾清宫去给那先生和虞姑娘,他们忙活一天没有吃点东西啦。”侍女答应而去。老太后又感叹起来,说道:“说到这个虞姑娘,真是个难得的女孩。我听说她是你汗阿玛钦点的什么天文生,那就是了不得了。现在见了她的师父,我想啊,她懂的该更多。说句心里话,她若不是个汉人,我真想让她给哪个皇子做嫡福晋。我瞧她着实是喜欢。”十公主垂下头来,为她不像虞子蓠那样让祖母欢喜而失落。 毓庆宫及诸皇子府邸今夜皆有不眠焦急之人,这是要紧的一夜,若是皇帝能挨得过这夜,好的希望就大了。若是还不醒,又有谁能再救呢。 皇太后所赐糕点放置在桌上,松鸣鹤让虞子蓠先去吃些东西,虞子蓠并无胃口。御医小声问松鸣鹤道:“先生,您看皇上这病是什么名堂?”松鸣鹤开的药刚刚给皇帝喝下一剂,皇帝仍是没有动静。松鸣鹤没答,那御医只当是他不肯轻易将自己的学问告诉别人,也不再多问。 戌正时刻,松鸣鹤正想着那道士的话,忽然皇帝大叫一声,抽搐不止。两名御医急忙上前去按住,简亲王急急忙忙让人去报知太后。御医看着松鸣鹤道:“先生,这是怎么回事?”松鸣鹤正想着对策,皇帝突然呕出一地血来。“戌正,子正,须得熬过去。”松鸣鹤不禁想起道士这话,御医望着地上一滩鲜红的血,松鸣鹤又不说话,只好又要去太医院叫人。松鸣鹤醒过来,对将要出门的御医道:“且慢!鸣鹤自有主张,若是现在又去太医院叫人,怕是只会弄得上下人心惶惶,并无好处。”“松先生!这可是天子之命!容不得我等半点疏忽!”松鸣鹤:“鸣鹤说得出,做得到,若是明日太阳出来之时,皇上再不醒来,鸣鹤愿以项上人头留在乾清宫。”那御医见他面色严肃,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自己慢慢也冷静下来。皇帝那边,虞子蓠在旁守候,抽搐已止。她看了看先生,松鸣鹤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她也想着那道士的话。 这边冷静下来,皇太后那里却开了锅。老太后与十公主知道后也顾不了许多,往乾清宫这边过来。胤礽毓庆宫那里消息自然传到,他节制心里兴奋之情,跪在地上作痛苦状道:“若是汗阿玛有甚么闪失,一定要将那庸医斩杀!”哭过之后,便要起驾至乾清宫来看。 皇太后至乾清宫,看见一切如常,松鸣鹤御医脸上也没有惊惶不定之色,便疑心是来通报之人话说得重了。这时胤礽也进来了,他一来就大声呵斥御医道:“你们到底是怎么治的!说是医术高明,还不如没治之前好!都是徒有虚名!”松鸣鹤知道他这话是向这自己说的,不过是为了白天给他点脸色看了而已。虞子蓠听见他指桑骂槐,心里大为不满,看看先生,先生竟好似没听懂一般上前答话道:“太子殿下息怒。皇上刚才确实出现抽搐情况,但这并非坏事。松鸣鹤敢以项上人头向皇太后太子保证,明日太阳升起之时,就是皇上苏醒之时。但是松鸣鹤却有个条件要皇太后太子答应,自现在开始,乾清宫中由我与两位御医及王爷侍值,其余人未经允许,一概不得进入。倘若明日早上皇上还未苏醒,松鸣鹤这颗脑子就留在皇宫里。”皇太后被他自信所感,她相信这人可以将皇帝救回来,当即批准了他的请求。太子冷笑一声,说道:“先生的脑子,要几颗才够赔我汗阿玛的命?”松鸣鹤笑起来:“正是松鸣鹤自知人卑命贱不能赔,所以不敢赔,明日太阳升起,请皇太子到乾清宫来。方才皇太后已经准了松鸣鹤的请求,自现在起至明日早上,乾清宫不放入一人。”皇太子内火怒烧,无奈也得忍着,平日里只有他欺凌别人的份,哪里受过这种口气,拂袖而去。虞子蓠心里却直道痛快,心想,还是先生高明治得了这种人,自己比起先生来还差得远了。 松鸣鹤每隔一段时间就给皇帝把一次脉,人虽还是昏迷着,但松鸣鹤知道脉象已较下午时稳定许多。以他的经验,只要按时服药,明早苏醒不成问题。但他还得提防一件事,那就是道士告诉他的子夜时刻,方才戌正时的事情提醒他那道士说的话是真的。但他不知子夜还会出什么情况,不过,松鸣鹤也以想好了对策,只等着那个时刻到来。 虞子蓠站在榻旁守候,松鸣鹤指着凳子说道:“凳子是拿来给人坐的。”虞子蓠看了简亲王和两个御医一眼,松鸣鹤又道:“我要暂歇一歇,你就坐在那看着,若是有情况就把我叫醒。”松鸣鹤说着就自己往桌边的椅子坐下,用手支着脑袋休息去了,虞子蓠也就坐了下去。简亲王跟御医见他如此随意,也都不大拘谨,自己找地方坐了下来。 他们大约都没有虞子蓠年轻,坐下没多久就都闭眼睡着了,大学士还轻微打起呼噜来。虞子蓠自己醒着,望着乾清宫内空荡荡死寂寂的,一股寒意袭上心头,更加清醒起来。她四下看了看,看见并没人注意她,于是她放肆地看起皇帝的脸来。 皇帝比父亲年纪大,虞子蓠心里一算,他今年有五十五岁了。瞧着他脸上的皱纹,这都是年岁和操劳刻上的呀,听父亲说,他是难得一见的勤勉帝王,想必就是太过勤快,才让自己劳损过度的吧。虞子蓠托着下巴,细细看着,摇了摇头。她心想:“他看起来不像个坏的父亲,可为什么他儿子竟然要这么费心想要他死呢?应该是太子想要早日登上皇位,才这么狠心对自己的父亲下手。我实在不明白,他已经是太子了,有什么好着急的呢?人一生只有一个父亲,他小时将你抱在怀里也不曾想过要害你,现在这么大的年纪了,为什么还要让他受这么多苦呢。”虞子蓠这么想着,不觉叹了口气。看着榻上鬓发微白的康熙皇帝,忽然悲从中来,垂头抹起眼泪来。松鸣鹤已经瞥见。 康熙皇帝素来喜欢西洋的玩意儿,因此乾清宫中摆着个洋钟,洋钟指针正指着十一点位置。 第九十二章,乾清宫招魂 松鸣鹤小憩醒来,看了一眼洋钟便皇帝榻边走来。。虞子蓠不觉已经伏在床边睡着,松鸣鹤见此情形,心中感慨道:“他们一万年也是父女,这是变不了的。皇帝,你实在幸运,有这么好的女儿。不劳你皇家一米一布,已经有人把她养得出类拔萃。不过话说回来,她要是长在皇家,大概也不会比其他皇女出色多少,这里养的不过是时刻注意礼节的活死人罢了。”简亲王及御医醒来,看见虞子蓠正趴在床沿睡着,大惊,这可是大大的犯上!但又碍于松鸣鹤的面子,再考虑到她一个女孩忙活了这么久累得睡着也是常理,因此也不说什么。 皇帝在昏迷的时候梦见有几个鬼魅来笑他,说:“人都说龙困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这堂堂真龙,也落得这怏怏样。”鬼魅正要上来撕扯他的时候,忽然见一条小青龙过来,在头顶盘桓,鬼魅们口中叫道:“龙女来了,赶紧地离开。”一时间鬼魅们都不见了,康熙抬头看那盘桓的青龙,一直不离,守护在身边。虽然在梦中,康熙亦知这是自己的女儿,但不知是哪个女儿。只见那青龙脖上挂着一个金镶玉的锁儿,紧紧贴着女儿。 本来一切安静,亲王刚刚差人到皇太后及后庭通报说无事,谁知,事情就起了。皇帝突然满嘴胡话,又是“给朕滚出去”,又是“推出去斩了”,吓得亲王御医连忙伏地请罪。松鸣鹤见这三人看没看皇帝一眼就忙着跪地求饶,不禁冷笑一声,说道:“三位莫慌,皇上尚在昏迷,说的只是梦里的话。”三人这才抬起头来,惶恐地朝龙榻看去,皇帝果然是闭着眼睛在那里讲话,三人这才放心下来。他们刚刚省心一些,皇帝突然停了话,身子僵硬不动。大臣御医一下懵了过去,这是龙御归天了?虞子蓠一下跪了下去,眼泪就在眶里打转。松鸣鹤看了一眼洋钟,正是交子时刻。亲王跪下叩首不止,御医浑身颤抖跪走过去要确认情况。松鸣鹤止住他不让他乱动,冷静说道:“你们都不要乱动,也不许让闲人进来。皇上无事,只消片刻,皇上便可苏醒。”在场之人皆是不信,但松鸣鹤已经开始他的古怪行为。他曾到过西南一处山地,见过巫医给当地人招过魂,便打算按照那样招魂仪式给皇帝招魂。只是凡是招魂,都要有招魂辞,松鸣鹤早已想好。这么想着松鸣鹤就手举两个瓷杯围着皇帝又唱又跳起来,亲王御医本来吓得已不知所措。老亲王已经八十岁,禁不住这样吓,早已浑身哆嗦,哆嗦之中,不忘连忙派人去告诉皇太后。御医滚到龙榻边给皇帝把脉,不把不要紧,一把脉把御医的脸吓得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松鸣鹤还在那里跳甚么,脉都停了,御医迈不开腿,愣死在那里。 只见松鸣鹤口中念念有词,几句话后就是一句“魂归来兮”,亲王御医并不信他这又唱又跳能将皇帝的魂魄喊回来,只觉自己的脑袋马上就要脱离脖子。松鸣鹤真好似疯子一样,虞子蓠若不是刚才听他说要招魂,这会恐怕也以为先生疯了。外边的护卫听见声响,有两个想要进殿,但因松鸣鹤原先说过不放进一人,因此他们在外头问道:“大人,无事吧?”简亲王看看松鸣鹤,不知所措,稍一镇定下来,急急说道:“通知,通知南书房”。不怪他六神无主,这毕竟是天子之命,让这松鸣鹤一个人作冤大头就可以了,何必大家一起跟着他一起死呢。但话说回来,如果皇帝真的没气了,那也就不止松鸣鹤一人遭殃,恐怕牵连不知要多少,太医院约要成空院了罢。简亲王不敢多想,只先向皇太后通报,趁着松鸣鹤还在这里又唱又跳的时候叫太后来主持大局。 松鸣鹤唱得浑身是汗,但皇帝仍是一点起色没有。松鸣鹤有些急了,难道是他招魂的方式不对?简亲王御医见皇帝还是那样,准备开始嚎哭,松鸣鹤忽又喝止他们。“难道这皇宫里的人,遇事只是嚎哭而已?皇上魂魄尚在游离,你们这样嚎哭,真正害了皇上的是你们!”松鸣鹤声色俱厉,三人只得暂听他的话,否则到时难保他不用这个理由将皇帝之死的过错推到他们身上。松鸣鹤向虞子蓠道:“皇上魂魄游离,需要亲人呼唤,你来招魂。”在场之人大惊。虞子蓠:“先生”“救人要紧,你只需照我说的做就行,其余事不必管。你到榻边跪下,对着皇上大喊汗阿玛,叫他回来,把皇上想成你爹,只要将他叫回来。”虞子蓠犹豫不决。松鸣鹤喝道:“快去!”情况危机,眼看皇帝气息正在外泄,虞子蓠只得豁出去照着先生的话做。 她跪在床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松鸣鹤:“若是这躺的是你爹,你忍心浪费时间看他死么?”虞子蓠想起了舜英之死,一个人死了就像舜英那样,再也无声无息。想到这里,虞子蓠也不知脑子里转着什么东西,总之翻杂不堪。松鸣鹤眼见时间过去,急着又催促她,虞子蓠心乱如麻,闭上眼睛,大喊一声:“爹!”松鸣鹤:“叫汗阿玛!”“汗阿玛!”她扑倒在地上,对着御榻长喊。殿外护卫听了再也忍不住要冲进殿来,松鸣鹤堵在门口厉声说道:“殿内正在招魂,若是冲撞了魂魄,你们谁担当得起,请将皇太后请来,松鸣鹤自有说法。”皇太后与几个在宫内值夜以防不测的大臣来到乾清宫外,听到松鸣鹤的话,太后心里一震,急急过来。只见虞子蓠正跪在榻前,太后斥道:“这是做甚么!”松鸣鹤上前跪答:“虞子蓠正在招魂,请太后止步!”太后一听“招魂”两字,当即吓得要晕过去,指着松鸣鹤颤巍巍说道:“你,你”皇太后登时命侍卫上来要逮捕松鸣鹤师徒,忽闻虞子蓠大喊一声“汗阿玛”,万籁俱寂。 话说虞子蓠只叫了一声便愣在那里,她忽然记起了那个梦和那道士的话。那道士说要让与他气息最近的子女守护,又说自己最合适,这意思不是分明在说自己是他的子女么?龙泽寺的那个梦,虞子蓠忘了许久,现在也彻底想了起来。那黄龙从井里出来把她吓了一跳,她正要哭时,那黄龙竟开口对她说,“女儿莫哭,父皇在这呢”。亲王御医都当她这戏是演不下去,谁知她忽然抬起头来,看着病榻上的皇帝,眼泪滚了下来。“汗阿玛”她又叫了一声,却不似第一声那样生硬。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龙泽寺那个梦了。那梦可是真的?我是谁?为什么做了那个奇怪的梦?那梦若是真的,为何我在外游荡了十几年,竟一无所知?是您弃了我?还是谁弃了我?为什么不要我?谁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您回来,回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虞子蓠将刚才想到的当做了真的,想到自己也许是被父母抛弃之子,不觉心凉透底,泪流满面。殿里殿外众人听了,不知是怎么回事,只是看她哭喊得悲切,不像是装出来的。松鸣鹤见她哭得伤心,知道她是察觉到了一些事,心里忽觉得十分愧疚。 皇太后并几位重臣听见她叫皇帝“汗阿玛”,一下怔在那里。这个虞子蓠天胆哪,他们师徒,好啊,他们是来谋害皇帝的。皇太后气得几乎昏厥过去,指着虞子蓠和松鸣鹤,颤抖得说不出话,随行而来的十公主见状连忙扶住皇祖母。后得到消息的太子此时也赶了过来,看见皇太后盛怒的样子,他心里已有几分喜。正待松鸣鹤虞子蓠脑袋准备搬家之时,龙榻上猛然有了动静。 皇帝一口气上来,有了反应。御医大喜过望,不及抹了眼泪鼻涕,马上给皇帝切脉。只见皇帝脉象平稳,虽比平日来说还是虚弱些,但已经恢复了七八成。皇太后得知欣喜不已,独虞子蓠痴痴傻傻跪在地上。御医连忙亲自去扶她,道:“虞姑娘,您可立了大功了。”虞子蓠表情木然,站到一边。松鸣鹤本想瞒过她,没想还是没有瞒下来。 第九十三章,长春宫十公主 皇太子只听了御医的话,心便叫人掏空了一般。>?其余大臣自是欢喜得涕泪俱下,皇太后这会才肯听松鸣鹤解释。得知刚才是在招魂时,皇太后才缓了颜色,当即便下令今夜所见,俱不得外传,违者重治。 过了子时,皇帝脉象平稳,松鸣鹤便向皇太后请求让徒弟去休息,自己留下来继续看护。皇太后尚未发话,十公主已主动让安排她到自己住的地方去休息一晚。皇太后见虞子蓠脸上尽是憔悴之色,心中也觉不忍,便让她随十公主去休息。虞子蓠看了一眼榻上已经安稳的皇帝,恍恍惚惚地跟着十公主走了。 虞子蓠往长春宫去的路上不讲一句话,十公主见她不说话,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两人都闷闷走着。夜里禁宫中静得吓人,打头两个宫女提着灯笼,这会各个宫门都落了锁,要不是出了这种紧急的情况,哪个公主这会还在外头游荡呢。进了长春宫,殿内的妃子们也都还没睡,都亮着灯等乾清宫那边的信。侍女去给虞子蓠收拾床铺,十公主让她先到自己寝宫来坐。宫女掌了灯,房里亮了起来,虞子蓠这才看清了十公主。她跟那日在蕙香馆时看到的样子不大相同,她那天头上别着许多明晃晃的珠儿,今天清爽多了。 “该怎么称呼你呢?”十公主问虞子蓠,那声音细细软软,真如莺儿唱歌一般婉转。虞子蓠还在刚才的事里打转,恍惚答道:“我姓虞,叫子蓠。”“子蓠?我可能叫你子蓠?”公主又问。虞子蓠点点头,慢慢把心思收了回来。十公主见好不容易同她说上话,接着道:“那位先生是你的老师么?他可真厉害哪,比宫里头的御医还有办法。”虞子蓠笑了笑:“我也不知先生懂得这么多。”十公主见她笑,也不分辨那是真笑还是冷笑,只当是她因自己的老师将皇帝治好了心里也高兴。“你这会饿了吗?我叫阿姆给你做些吃吧?”十公主笑着说。虞子蓠没想到这公主如此热情,不知为何又想到舜英来,舜英虽没有热情外显,但心地是最善良的。十公主见她忽然不说话,以为是自己讲错了话,但又不知哪里说得不对。虞子蓠:“饿了。”十公主听罢微微笑起来,连忙对伺候在旁的保姆说道:“劳烦阿姆给虞姑娘给子蓠做些吃的罢。”保姆答应下来,问虞子蓠道:“不知姑娘爱吃哪一样?是面条呢?还是粥?”“吃面条吧,有劳妈妈了。”虞子蓠起身谢过,保姆还礼不迭,往厨房去了。 保姆刚去,整理床铺的宫女就来了。十公主向虞子蓠道:“饿了好久,还是先吃些东西吧。”等阿姆做好面条时,两人又讲了些话。十公主想问些宫外的事,虞子蓠心里也正烦,本来一个话不多的,跟一个话多的,就这么讲起来了。十公主生怕下一回再难碰上她,机会难逢,便抓紧手绢,小心问道:“我听说外头卖东西的地方可是热闹,有多热闹呢?”虞子蓠见她两眼期盼,便知她是因为久待在宫里,想知道些外面的事情。这事问到她也算是问对了人,因她最喜欢热闹,哪里热闹她就要往哪里去。虞子蓠答道:“要说热闹,内城是没什么好看的,最热闹的地方是外城。外城宣武门外,每年秋决犯下来就要在宣武门外的菜市口行刑,看的人是最多的”虞子蓠说到这里,忽觉自己讲错了话,便停了下来。谁知十公主久居深宫,听了什么都觉新鲜,杀人砍头这种话,在宫里不轻易听人讲的。她见虞子蓠停下不讲,睁着大眼睛看她问道:“这样的事也有人敢瞧吗?”虞子蓠见她并不忌讳,自己话也说出来,也就不憋着接着讲了:“看什么热闹的人没有呢,要是有犯人的仇家,那就更热闹啦。台上一个绑着的就要砍了,下边就有人披麻戴孝大喊什么‘在天之灵可以安慰’的话。多半是这样的。”虞子蓠本来是困了的,这么讲着讲着就兴奋起来,也不想睡觉,也不想吃东西了。十公主听得出神,问道:“除了这个呢?还有什么热闹的?”虞子蓠:“宣武门外不仅有刑场,还有许多茶馆。茶馆什么时候都是热闹的,夏天有人喝茶,冬天也有人喝茶,人总是少不了的。在茶馆里头,可以听见许多趣事,都是一传十十传百传出来的。有的人好打听别人家的私事,就整日在茶馆里坐着,听完这个听那个。” 虞子蓠十公主两个越发精神,保姆已经下好面条,来请她们。虞子蓠这会已经不觉得饿,但又不好说不吃,便随着保姆去吃了面条才回来。吃过面条,虞子蓠仍是不想睡,十公主听她说外头的事,越听越向往。保姆已经去睡了,只剩下侍女绮碧在旁伺候。绮碧不知她们讲了多久的话,她自己实在撑不住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绮碧醒来时,天色已微白。她们仍在说话,只听虞子蓠道:“我记得我哥哥手里明明拉着马缰绳,但不知为何那马一下惊吓起来,还是跑脱了。我趴在马背上大叫起来,但是哥哥赶不上马。我心想,我大约是要被马摔下来踩死了,心里正害怕时听见哥哥大叫我勒马缰绳。我不想这么给马摔死,于是就勒了马缰绳。马慢了下来,我就这么会骑了马,其实一点儿也不难。”她说得声音沙哑,十公主听罢轻轻笑出声来。绮碧过来给她们剪烛,也笑了起来,说道:“虞姑娘您胆子可真大。要是奴才呀,真要给马踩死了!”这话说得三人都笑起来,虞子蓠打了个呵欠,准备要出宫回家睡觉去了。昨夜一夜乾清宫没来消息,想必皇帝已无大碍。虞子蓠忽然想起松鸣鹤跟太子打的赌,太阳出来之时,若是皇帝没有醒来,即使是无了大碍,太子恐怕也不会放过他的。 宫门已开,虞子蓠急急与十公主往乾清宫去。 各处宫门刚开,乾清宫外已站满了文武官员。虞子蓠和十公主见状便停下脚步,不再往那边过去。虞子蓠望着愈加放明的天,心里有些不安。虽说先生有高深莫测之才,但这回碰上的毕竟是不讲理的恶徒,要是太子死揪着这辫子不放,先生要怎么脱身呢?十公主见她来之前还是高高兴兴的,只一会功夫就面带愁云,猜了好一会也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两人正待离开时,乾清宫里侍奉的太监出来传皇帝的口谕。他拉长了声音,向着阶下的文武官员道:“皇上圣谕!经松先生及御医悉心护理,朕已觉身无大碍。各衙署自有司职,诸文武大臣不宜因朕一人而慢天下之事,着返回各衙门办理公务,不必于殿外伺候。”各文武大臣与诸皇子得知皇帝苏醒消息,俱欢欣不已。虞子蓠听见,十分高兴,心想:“那蠢太子这回拿先生没办法了吧,他要是给活活气死就好啦。” 第九十四章,松鸣鹤婉妃十八年后再见 皇太子胤礽此时已在殿内,天才刚亮白他就到了。。。皇帝是丑时将至寅时的时候醒的,皇太子到时,皇帝已经同松鸣鹤讲了好一会话。太医院院判将松鸣鹤诊治之事告诉了皇帝,康熙皇帝对这位奇人逸士很感兴趣,得知他是虞子蓠的老师,更加敬重。松鸣鹤却是不多话,皇帝问话他也只是答应两句,并不多讲,没有一点居功的意思。皇帝刚刚从昏迷里醒来,身体也虚乏,便也没再多问,他心想过两天再招松鸣鹤进宫说话也无妨。太子胤礽到时,松鸣鹤正要退出乾清宫。胤礽看见皇帝已醒,一改昨日跋扈形象,向松鸣鹤施礼道:“多亏先生用心,请先生受胤礽一拜。”胤礽本以为松鸣鹤再怎么不可一世在皇帝面前也不能不给太子脸面会不受自己这一礼,谁知松鸣鹤竟不拦他。胤礽只得略弯下腰去向松鸣鹤拜谢。松鸣鹤这才回了礼:“殿下折煞松鸣鹤了。”太子皮笑肉不笑,生怕松鸣鹤在皇帝面前提昨夜赌脑袋的事情,于是放了松鸣鹤往他父皇那边去做戏去了。 虞子蓠看见先生从殿里出来,便迎了上去。松鸣鹤见了公主不施礼,反倒是十公主给他行了个旗人的请安礼。松鸣鹤看着学生,心想,要是昨夜里皇帝没有熬过去,她这会又该是什么样子呢? 师徒两人准备出宫时,正遇着德妃与几个妃子来乾清宫探望。德妃见松鸣鹤穿一身寻常白衫,又是乾清宫的总管太监在引路,便知他是那个给皇帝看好了病的民间高人。德妃问总管太监道:“这位是松先生吗?”太监答是。德妃便给松鸣鹤行了个问安礼,松鸣鹤答了礼。德妃又看见松鸣鹤旁边的虞子蓠,心想:“这孩子也是个奇人,偏偏是她拜了这么个先生,给皇上治好了病,到底这世上的巧事还有多少呢。”德妃想着,已经走了过去。 才走出两步,德妃忽转过身来道:“先生请留步!”松鸣鹤停下来,德妃穿着盆底鞋,快步走上前去。“先生医术超群,我妹妹婉妃病了快半个月,先生能否去看看?”虞子蓠心里一惊,当即问道:“婉妃娘娘怎么了?”德妃:“咳嗽一直不停,御医开的药吃了也不见效。”她们说话时,并没看见松鸣鹤脸上那惊讶不安的神色。德妃心想松鸣鹤连皇帝的病都能治好,婉妃的咳嗽应该不在话下,便又请了他一句,“先生可否随我去看看?”松鸣鹤神情有些恍惚,点了点头。 蕙香馆在乾清宫后的西六宫内,德妃舍了其他妃子,带着松鸣鹤虞子蓠一同往蕙香馆过来。虞子蓠不是头一回来这里,因此有些熟悉。她前两次进了院门都能听见婉妃大呼大叫的声音,但这次却一点声音没听见。松鸣鹤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身旁的徒弟,就是他从这里抱出宫外的。没想到的是,当年那个小婴儿,与抱着她出宫的人一起回来了。松鸣鹤少有的忐忑不安袭上心头,他匆匆看一眼这里面,景色是记不得了,但是将这孩子抱出宫的路线他却还记得一清二楚。他给孩子吃了安眠的药水,将孩子放进箱子里,拿着婉妃事先给的办事腰牌,同另外一个太监以出宫办事为名,到了神武门。他们说是奉了婉妃的命给宫外的家人送些东西,神武门护卫就要察看箱子。松鸣鹤曾学过西洋人的障眼术,他就是用这障眼法一个民间的孩子送进宫,又将虞子蓠送出了皇宫。 虞子蓠并不知道这些,她看见先生发了呆,心里觉得奇怪,上前恭敬地叫了一声:“先生,咱们到了。”松鸣鹤回过神,上了台阶。蕙香馆死寂无人声,不待通传,德妃带着他们便进去了。玲珑刚从里面服侍婉妃吃药出来,看见德妃三人,连忙行礼问安。等她抬起头来看见松鸣鹤时,脸上显出疑虑的神色。德妃道:“你主子醒了没?”玲珑答:“醒了,刚刚吃过药。”“这是松先生,给皇上治好病的,我将先生请来,要给你主子诊治,你去收拾一下,我们一会进去。”玲珑答应一声就进去了。 虞子蓠没有听见婉妃的嚎叫声,心想她的疯病是不是好了。德妃请松鸣鹤先坐下,松鸣鹤昨晚一宿没合眼,此时倒也没有什么憔悴的神色。虞子蓠却不同,她昨晚跟十公主讲了一晚上的话,现在眼睛已经快合上了。松鸣鹤若有所思地坐下,朝虞子蓠看了一眼,虞子蓠满脸疲惫坐着。松鸣鹤不知如何派遣心中杂乱的感觉,便向德妃问道:“请德娘娘将婉妃的症状先说与在下听听。”德妃:“还劳先生提醒,我早该说的。婉妃病来该有半个月了,总是低烧不退,有时也烧得厉害。她原来并怕冷,病了后穿多少衣服她都说冷,整天咳个不停,还说心头疼痛。是了,先生有所不知,我妹妹她从小就有心疾,治好过。是不是这回的病跟这有些关系?”松鸣鹤听罢神色变得更严肃,低声说道:“先看过病人才能知道。”虞子蓠见先生神色严肃,大约猜到了婉妃的病情,心里又不舒服起来。她说道:“先生,婉娘娘也是怕冷,会不会也是”松鸣鹤摇头道:“不同。” 玲珑已经收拾好了出来,德妃便请了松鸣鹤进去。 松鸣鹤步履微沉,只见这房里布设简单,却打扫得极干净整洁。松鸣鹤目光落在梳妆台的古琴上,那古琴横着摆置,质地光滑。松鸣鹤心里似落了一重捶,眼望着古琴出神。“先生。”虞子蓠叫了他一声,她觉得奇怪,为何先生今日如此反常。松鸣鹤回过神,玲珑已把凳子给他准备好了。以往御医来诊治,多是跪着的,因他身份特殊,故有此优待。 婉妃躺在床上仍是咳嗽不止,似有些神智昏迷。帐子已经放下,松鸣鹤虽不用拿金丝线给她切脉,但也看不见她的脸。玲珑轻轻将婉妃的手伸出来,婉妃并不知虞子蓠跟松鸣鹤到了,还以为是太医院的御医过来,又在病痛中,因此并不想动。玲珑将一块细绢手帕放在婉妃的手腕上,松鸣鹤开始把脉。婉妃脉象细细,却不是皇帝的那种细脉。当时松鸣鹤节制自己不想过去往事,心思已不在诊脉上。但其实松鸣鹤并不需诊脉,他只听德妃刚才的描述,已知道是什么情况了。松鸣鹤心中叹了口气,“当年那个马背上欢声笑语的姑娘,已经到了这个时候。” 第九十五章,松鸣鹤的塞外恋情 松鸣鹤把完脉缓缓放下手,德妃急着问道:“婉妃的情况怎么样了?”松鸣鹤本来已想好怎么答,但一听到婉妃咳嗽不止的声音他一下竟忘了说话。。。虞子蓠见先生这个样子,心里也着急,急急接着德妃的话问道:“是什么情况呢?”哪知婉妃听见了虞子蓠的声音,忽然转过身来。透过帐子,看见虞子蓠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正看过来。 婉妃边咳嗽着就要坐起来,玲珑连忙去扶她,“您何不躺着舒服点呢。”婉妃什么也不说就掀开帘子要看女儿,德妃见此情境,不觉心酸。婉妃只顾眼看着女儿,并没注意旁边的松鸣鹤,隔着帐子她也看不清楚那人的样子。掀开帐子,婉妃看见站着的松鸣鹤,不觉愣在那里。松鸣鹤本想往别处看,但终究忍不住要看她,十八年没看见的人,是现在的样子。玲珑德妃见她一直看着松鸣鹤,都是不解,玲珑已不记得当年是他将小公主抱出宫了。婉妃脸色苍白,边急急咳嗽边喘气不止,松鸣鹤见她已被折磨成这样子,悔不当初,想不透当时为何会帮着她做这件事。婉妃眼泪滚落下来,她看看虞子蓠又看看松鸣鹤,忽然大笑起来,边笑边大喘着气。 玲珑不知是怎么回事,只是一个劲劝她道:“您为自己身子想想,主子,您这样吓唬奴才。”婉妃忽然又发狂起来,指着德妃大声叫道:“我不要见她!”众人皆惊,玲珑哭起来:“您可不能这么对德主子,这宫里头只有德主子记得您了!”婉妃大哭不止,德妃只觉脚底虚晃,差点没摔下去,玲珑连忙上去扶住她。德妃:“她在病里,不要同她计较。等先生看过你让人送先生出去,我先回去了。”德妃说罢就含着泪出去了,玲珑两边为难,只得将德妃送到门口再折回来。 玲珑回来时,婉妃已经停了大闹,呆呆坐在床上。虞子蓠见婉妃给病折磨成这样子,心里也是不忍,但听她刚才对德妃的口气,又觉得她有些过分了。玲珑对松鸣鹤说道:“先生且先外头休息吧,待奴才收拾了这里再出去。”松鸣鹤心中实在五味翻杂,但又不得不走,瞥了一眼桌山的古琴,松鸣鹤抬脚就要出去。婉妃忽开口说道:“先让孩子出去,玲珑你留下伺候。”三人一时愣住,虞子蓠知道她说的‘孩子’指的是自己,自己便先往外面去了。玲珑不知出了什么事,但已隐约觉得不对劲。 婉妃忍住咳嗽,冷冷说道:“她害死了我儿子,对我再好又如何?”玲珑不知她怎么突然说出这句来,正疑惑时,婉妃抬起头看着松鸣鹤说道:“曾毅,你告诉我,你把那孩子抱进宫的时候有没有算到他会让人毒死。”玲珑听了“曾毅”两字,大惊失色,朝松鸣鹤看去。松鸣鹤不答。婉妃恨恨指着门道:“她是我亲姐姐!我们一个额莫肚子里出来,一张席上睡觉,姐妹相称!她怕我,怕我抢了她的位置!她从小就嫉妒我!”婉妃眼泪悲愤而出,声气无力道:“这地方怎么是这样子的!连亲姐妹都成了这样。”玲珑知她在这里身心困了十几年,过去将她抱住,婉妃在玲珑怀里哭泣不止。 松鸣鹤来见她之前,总是不安,不知道见了她会是什么情景。现在听见她如此坦诚将她的怨恨说出,松鸣鹤反而心安,她身上还有那个性情率真的姑娘影子。松鸣鹤:“路子是你自己选的,人生一世就是这样,只能选一次,错过光阴,他处再也觅不得。”婉妃泪眼朦胧看着他道:“你不是帮了我吗?是你把她抱出去的,是你把我女儿抱出去的!”松鸣鹤:“这是曾毅这辈子做过的一件至今不知对错的事。”“不知对错?曾毅,你无错。”婉妃略平静下来用手绢拭去眼泪,缓缓说道,“错的是我。我野心太大,又自恃聪明,以为想做的事情都能在自己掌控之下。却没想到,算尽机关,到头来算到自己和女儿身上,还赔上了另一个孩子的命。我的罪过实在太大,即使在这里再关上十几年,也不足以赎罪”“奴才才是罪该万死!”玲珑跪在婉妃面前。婉妃看着她,亲自将她扶起来,说道:“奴才?今日起,你不许在我面前自称奴才。”玲珑看着她,又哭起来。松鸣鹤听到婉妃刚才的话,心想:“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心高气傲的婉儿了。只可惜,人总是悔悟得太晚” 婉妃让玲珑去给松鸣鹤沏茶,玲珑知道他们是有什么话要说,便出去了。外头的虞子蓠看见玲珑红着眼出来,连忙问道:“姑姑,你怎么了?先生可是说了什么?”玲珑摇摇头,笑道:“您先在这坐着,先生还要嘱咐些话。”虞子蓠懵懂地点点头,先生今天实在是有些怪,玲珑也怪。 婉妃仔细看着松鸣鹤,十几年他的样貌并没有多大改变,他比一般人清静,大约是这个原因吧。想起年轻时的事,婉妃不禁笑出声来。“我阿玛听说旗里来了个医术高明的汉人,便将你请来给我治病。那时我们正在围猎,都住在帐里。我记得你头一回来,就叫我那只大黑追着不放。我正想看你的笑话,谁知你扯了一匹黑鬃马,骑上马就跑。你骑的那马是我阿玛刚套回来的野马,十分难驯。帐里的人都出来了,我们都以为你非要给马甩下来不可,两个哥哥还骑马上阵想帮你的忙。但你比我们想得厉害多了,无论那马怎么踢蹬,你就是没从马背上摔下来,最后还把它驯服了。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汉人,连我阿玛都称赞你”婉妃说着笑容褪了下去,眼泪流了出来。松鸣鹤何尝不记得这事,他那时刚刚拜别师父到塞外游走,在那里给几个牧民治好了病,准备动身离开时,婉妃的阿玛就来请了。松鸣鹤头一次去给婉妃看病,就遇上了她说的那件事。“那匹马后来怎么样了?”松鸣鹤淡淡地问。婉妃咳嗽一声,看着他,就是他驯服烈马的时候,她就看上了这人。他穿着一身长衫,瘦瘦高高,却一点也不比马背上的汉子差。那年,松鸣鹤二十六岁,婉妃十六岁,已经准备进宫。 “死了。你走后它不吃不喝,整整十天,死了。”婉妃目光沉冷,松鸣鹤眼中闪过一丝哀意。婉妃:“那马性子真烈,我阿玛也驯服过它,但它一点也不留恋。你是它真正的主人,你没带它走,它就死了。”松鸣鹤目光晃晃,他直视婉妃,良久才说:“不是不带它走,是带不走。”两人相视无言许久。 第九十六章,曲罢人永别 “曾毅。”婉妃抹去眼泪,显出坚强的样子,“我谢你为她找了一个好人家,出落得这样好。我见了她,再也不愿犯疯病,只怕把她的样子忘了。你看她那眼睛,水灵灵的,性情率真,难道不是和我年轻时一样么?”她指着外头说。松鸣鹤点了点头道:“她与你年轻时一模一样,一样冰雪聪明。”婉妃听见这话,悲中略喜,松鸣鹤终究不是清冷无情的人。“你可要好好照顾她,莫叫她受了委屈。”婉妃以母亲凄凉哀求眼神看着松鸣鹤,松鸣鹤刚想说什么时,玲珑端茶进来了。 玲珑见婉妃泪珠儿还挂在脸上,知他们刚才必是说了什么感伤的往事,因想错开话题,所以她向松鸣鹤问道:“先生,婉主子的病该吃甚么药呢?”提到婉妃的病,松鸣鹤脸色比刚才更深沉。婉妃自己对自己身体情况有所察觉,又见松鸣鹤这样脸色,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说道:“我在这里面待够了,什么事比在这里做十几疯子年更惨的?你说罢,我等着这天呢!”婉妃气微喘,面无慌惧。若是别人,松鸣鹤已经说了,但对着她,松鸣鹤终究难以开口。如此一来,他们两个是无话,把个玲珑急得没办法。“先生,您怎么不说啊?您开了药方,奴才好去给主子抓药。”松鸣鹤听罢,转身写下一副药方,上面有草栀子c龙胆草c白花蛇草c木通等十味药。玲珑见了药方,还以为是婉妃的病能够治好,心里十分高兴。松鸣鹤将药方交给玲珑,说道:“若是见好,莫要再轻易受寒。”玲珑没听出松鸣鹤的言外之意,婉妃心里却明白。他说“若是见好”,即是常理下难以再好;他说“莫要再轻易受寒”,即是受寒再犯病则再好不了了。玲珑接过药方,婉妃也不知再对松鸣鹤说什么。要说要问的实在太多,人到眼前却不知从何讲起。松鸣鹤正待出去,婉妃叫住他:“你弹一次那曲子吧。”松鸣鹤立在那里,步履欲往前而不进,欲后转而不行,心中踌躇百遍。 玲珑知他们临别有话,便先行出去了。 虞子蓠坐在外头,又困乏又疑惑,昨日今天之事,恍惚梦里的事。方才婉妃看见松鸣鹤的惊愕神情虞子蓠瞧在眼里,但却一点儿也想不透其中机关。她的先生常年四方游走,婉妃又是深处宫中的人,他们不该是认识的呀,可为何刚才婉妃要用那样的表情看先生呢?为何玲珑姑姑出来的时候两眼通红,难道是婉妃的病没有救了吗?但先生不是把死了的皇上都救回来了吗,婉妃只是一点咳嗽为什么不能治呢?又或是另有别的事情?虞子蓠想得头昏脑胀,朝婉妃卧室门口望去,只见着珠帘晃晃。 松鸣鹤终究做不到清断情丝,他看见婉妃病成此样,面上清冷,心中却是酸楚。婉妃道:“十七年前你将她抱出去时,我心想我们再也相见的日子,却不想今日还能再见到你,见到你们两个。以前常听人提‘死而无憾’这词,并不明白其中道理,现在知道了。我见到了我女儿,看到她长得健康高兴,又得在天命将至的时候见你一面,这就叫死而无憾了。”婉妃说这话时并无哀伤之感,反有一种欣慰之态,但这话叫松鸣鹤听了,却是百般惆怅感伤。时间弄人,命运也弄人,他当时拜师的时候,就是想学着窥视人的命运天机,但对自己的命运却一点没有知觉。看着这时的婉妃,谁能想到她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时,那样活泼灵动,谁能想一股欢快的小溪,变成一滩死水?婉妃又道:“我刚进宫的时候总是会梦见你弹那曲子,后来慢慢就忘了,最近又梦了几回,想必真是到了我要走的时候。曾毅,琴就放在那里,多少年我也没把它丢了,你再弹一次那曲子,咱们此生就别了吧。”松鸣鹤听到“咱们此生就别了吧”这话时,转头去看那古琴,一滴清泪自眼角流下。 他缓缓坐到古琴前,手触着那油亮光滑的琴身,手指轻轻勾起一根琴弦,声音还是那么清脆悦耳。这古琴,是他从江南带到塞上的,用的是蜀地之桐吴地之丝,是他与师父分别时师父赠与他的。后来他跟婉妃分别时,又将这琴送给了婉妃,婉妃喜爱汉文化,能诗能琴,没进宫前旗里的人称她是塞北西子。松鸣鹤触碰旧物,感伤旧情,不愿多想,指上拨弦。 虞子蓠在外面听见琴声传出,心里纳闷婉妃怎么好端端的就弹起琴来了。再一听,那调是先生常常弹的,她与先生初次见面时先生在杭州城外桂花林里弹的那曲。虞子蓠听琴忆往事,不禁想起杭州城外那一大片桂花林及与哥哥骑着马行走其中的情形。 松鸣鹤只要快弹不要回想旧事,但琴音从手底流出,他却越发记起往事。虞子蓠听见琴音同以往听见的不同,以往先生弹的琴音舒缓飘逸,今日的却急促得很,似一阵骤雨袭山,千山万木被风雨摇晃颤动。松鸣鹤越弹越紧,越弹越急,婉妃知道他心中焦躁,他在恨,却不是恨她,而是恨自己。松鸣鹤指下似有狂风骤雨,又似有大浪拍崖,婉妃听得一言不发,虞子蓠却不安起来。约是慢慢冷静了下来,琴声有所减缓,松鸣鹤额上大汗,手指微微松缓下来。高远之蓝天,平旷之草原,驰骋之骏马,悠扬之琴声,一齐并现松鸣鹤眼前。玲珑听见琴音渐缓,似跑累的马按节信步,微风轻扬,白云飘动,方才被琴音带紧张的心此时放松了些。婉妃知他慢慢地想通了一些事,心境逐渐开阔,她真心为他高兴,少女时看上他不正是因他这份超逸的气度吗。琴音愈加慢了,又回到了虞子蓠常听见的那样,只是飘逸洒脱中又夹杂着些许感伤,或者是慨叹。婉妃知道这段是真正道别的曲子,尽管松鸣鹤背对着她,但她仿佛看见松鸣鹤正对着她跟她说话,他说,此生如此,他世再叙。婉妃病容露笑,松鸣鹤按弦罢响。 琴声绝响,松鸣鹤起身,不再看婉妃一眼便出去了。虞子蓠正心里哼着先生在桂花林里哼的词配乐,她却不知,刚才那段曲子,原来的词并不是“玉衡指酉风起兮,习习吹乱花雨”那四句,到底这曲子原来的词是什么词,只有松鸣鹤婉妃两个知道。 第九十七章,分别 玲珑见松鸣鹤出来,怕他立即招呼虞子蓠离开,心想要先进去问问婉妃是否再见虞子蓠,因此向松鸣鹤说道:“先生且稍坐一坐,奴才进去略收拾一下再让人送先生出宫。|纯文字||”松鸣鹤知她有事要请示婉妃,便点头先坐了下来。虞子蓠刚才看见玲珑满面愁容的样子,心里十分不安,这会问老师道:“先生”她话还没问完,松鸣鹤已示意她不要问。虞子蓠见先生神色郁郁,虽然想问,但也只得暂把问题放在心里。 玲珑进去看时,婉妃正伏在古琴上,仍是咳嗽不止。玲珑上前恭敬问道:“主子,公主还在外头,要不要请她进来?”婉妃稍稍直起身来,看着那琴,良久,缓缓摇了摇头。玲珑又道:“公主难得进宫一次,主子不见见吗?”婉妃长舒一口气,说道:“越见,越舍不得。她是我生的,却不是我养的。她如今是别人的女儿,想必也是很得父母疼爱,但愿她一辈子也不要知道过去的事。原来我不知她过得如何,因此总是担心,现在看见她过得好,那就行了。若是再见她,只怕愈加舍不得,万一事情透露让她知道,那我是又对不住她一次。不要再见了,这辈子不要再见,下辈子愿我做她的女儿教她抛下我来赎罪吧。”婉妃才说完又咳了一阵,玲珑听得心酸,低声说道:“您这样想,可教奴才怎么办呢?”婉妃听她又自称奴才,说道:“往后不要让我听见你自称奴才了,你是奴才,我便是奴才的姐妹,你可是要我降低身份呢。”玲珑听罢,慌忙跪在地上,说道:“主子折煞奴才折煞玲珑了”婉妃扶她起来道:“你去让人送他们出宫吧。”玲珑答应着,走出两步,回头又问道:“主子真的不再见一面了吗?”婉妃沉吟一会,说道:“不再见了,送他们出去吧。”玲珑只得照办出去。 玲珑交代两个小太监,让他们送松鸣鹤和虞子蓠出去。松鸣鹤师徒出蕙香馆时,各自心想不一。松鸣鹤见到故人,自是勾起许多陈年旧事心中感慨,而虞子蓠只听着里面不住的咳嗽声,忧心不已。她心想,这妃子真是多灾多难哪,疯病才见好,现在又是新的病,每日就待在这里吃药养病,有什么趣呢,愿她快好起来吧。十七年前,松鸣鹤将她放在箱子里提着出 去,现在,她是跟着松鸣鹤自己走出去的。 出了紫禁城,松鸣鹤没到虞府坐坐直接回了飞云庄。这一次进宫,让他想透了许多事情。虞子蓠既现在虞家过得很好,那便让她这么快活地过下去。生母是谁,生父是谁,她只要不知道那么就是虞铨夫妇,虞铨夫妇待她如自己亲生,自己何必坏了这样的好情景。松鸣鹤长舒一口气说道:“尔后可以放浪形骸,长啸山林了。”虞子蓠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出这句话,松鸣鹤接着对她说道:“子蓠,老师马上就要动身去安徽,有几句话需要嘱咐你。”虞子蓠恭敬地道:“学生谨受教。”松鸣鹤道:“你在钦天监当天文生也好,天官也好,我只望你潜心学问,日渐稳重。谦逊在中,才自内发,学以外成。做树为人,都不可太露锋芒,往后皇家之事,你不必太过关注,以免让你父母担心。”松鸣鹤这番话,与他平时的说话风格不大相符,他从未对学生说过要内敛锋芒,谦逊在中的话,他从来是主张随性而发,率性而为的。至于最后一句“以免让父母担心”更是让虞子蓠觉得吃惊,以前跟着先生学习时晚归时父母不也很是担心么,可先生也从来没断过,今日不知怎么叮嘱起这样的话来,好似这回他真的要走很久的样子。松鸣鹤知她一时难以理解,但却不解释,而接着说道:“你父母视你如命,你父亲可算得十分开明才让你跟着我学了这么多年,你母亲之慈爱你自知道不需我多说,日后切记稳重行事,用心侍奉双亲。”虞子蓠虽不知先生为何说到这里来,但先生一番话也让她心里感激不尽,虞子蓠当时向松鸣鹤跪下来,恭敬叩首道:“老师教诲,虞子蓠谨记心上,学生拜谢先生教授之恩。先生远行安徽,学生不能侍奉左右,实在不该,学生必听先生之言,谦逊为学,敬奉双亲。再拜先生之恩。”虞子蓠说罢再叩一首,松鸣鹤只当这是他们师徒最后一次见面,他从紫禁城出来时已经想得清楚,虞子蓠此生不再由他做主,她也不会再遇见什么坎坷的事情,出钦天监,成婚,生子,老死,这将是她的一生。临分别时,虞子蓠并不知这是分别,松鸣鹤看着她,多年的师徒之情,让他有些舍不得,但正如放下她母亲那样,也该放下她了。 师徒二人在城门分别,松鸣鹤白衫轻摇,洒脱而去。春风纸鸢,百花香散。 再说姚兰城在耗子城被虞子蓠一阵大闹出了大丑之后,请了几天假不到衙门办公。连曼知道他是在窑馆给人家逮住一顿痛打,心里竟也十分高兴,姚兰城又淫脾气又臭,连曼平时也只是在他身后抱怨,并不敢当着他的面说。这下好了,不知哪个侠士痛下打手,替她解了心头怨气。连曼心里虽高兴,面上却一点不显现出来,毕竟舜英新亡,她还要讨好丈夫和老夫人以求坐上正室的位置。 姚兰城正趴在床上养伤,嘴里不停地骂着。“没胆的王八羔子!出门撞了瘟神了,碰上这等疯子!”他边骂边想着那天的事,一想到自己居然给他扒了个精光牵牛一样牵出来游行,姚兰城顿觉再无脸面出去见人。他细细推想揣测,到底是谁让他受这种巨大羞辱?他思来想去,脑子里都是那首羞辱他的四句诗,“姓姚名兰城,身为给事卿。昨日新亡妻,今日柳枝栖”,这事分明是和舜英有关!“知道舜英这事的人只家里这几个,连曼?决不是她,她我还不清楚,面上姐姐长姐姐短,暗地里巴不得舜英归天,她是决不会替舜英抱不平的。那还有谁呢?娘?那就更不可能了。”姚兰城忍着脊背上的疼痛,忽而想到一人,登时大叫起来:“是她!”“一定是她找人来整我!小贱人!我饶不了你!”姚兰城一面想着一面向房外大喊道:“来人!”正巧连曼炖了补品来看他,听见他大声叫唤,连忙柔声答应过去:“这呢,官人什么事?”她边应边推门往里走,看见姚兰城躺在床上,脸色铁青,似正在大怒上。连曼小心将东西放到桌上,轻声带笑问道:“什么事惹官人不高兴了?”“什么事?哼!”姚兰城忽而厉声说,“把雨燕那小贱人带过来!今日我要打死她!”连曼见姚兰城面带杀色,语含杀机,大吃一惊,他以前再怎么过分,也还注意些伪装风度,这回看来是什么也不要,完全撕破脸皮了。姚兰城见连曼怔在那里,又大喝一声道:“你聋了吗!去将那小贱人带过来!”连曼吓得倒退一步,连忙出门去寻雨燕。 第九十八章,数罪 雨燕回姚家这两日,看见姚兰城果然被虞子蓠打得不能着地,一面心里大叫痛快,一面告慰舜英在天之灵。她回来时虞子蓠已经交代,叫她什么时候到虞府来都可以,想什么时候离开姚家便可以什么时候离开,不需顾虑其他的事情。雨燕还没瞧见姚兰城到衙门办公遭人嘲笑钻地无门的样子,因此还想再待一段时间,她要看着这个伪君子被人揭下面具后是什么样子。这时她正在院子里侍弄花草,连曼亲自找来了,冷冷向她说道:“公子要见你,快跟我过去。”雨燕手持花壶问道:“公子有什么事吗?”连曼道:“我哪里知道,你快跟我过去就是!”雨燕只得跟随连曼过来。 姚兰城越想越气,热血灌上脑门,不等雨燕过来,已经在房里大发雷霆。雨燕在外面就听到摔东西的声音,她不知道姚兰城又突发什么神经,连曼也不让她住脚,两人进房来。 姚兰城一看见雨燕进来便一手操起床边连曼坐的椅子奋力朝雨燕砸去,幸而他是卧着不方便,那椅子只轻微打到雨燕腿上,但雨燕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弄懵。姚兰城指着雨燕大骂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奴才!是谁教唆你来害我的,我姚兰城有什么对不住你们主仆,你们到姚家来吃穿用度哪一样缺了你们的?你们一个一个这么来寻我的晦气,都巴不得看我笑话呢吧,老子告诉你们!让我难看的,我一个也饶不过!”姚兰城骂得满脸通红,又向连曼大声道,“你找两个执家法的来,给我打她三十大板!”连曼被他这般恶狼样吓到,唯唯诺诺答应着就出去了。雨燕听他刚才的话里说“你们主仆”,这分明指的是她和舜英,若是只骂她一个也就算了,舜英过世还不到十天,他竟也拿来骂,可见无良心至极。姚兰城忿怒,雨燕也是气得冒火,只两眼恨恨地盯着姚兰城,并不分辩也不下跪求饶。姚兰城见她直挺挺立在那里不争辩,更加确定就是她找人来让自己出丑,但又料想她一个奴才没有这种谋略胆子,背后必有操纵者,因而又恶狠狠问道:“你跟什么人合谋害我,老老实实说出来!”雨燕听他刚才把新逝的舜英也骂上,这会已经是两耳冒烟,又想起姚兰城素日那些虚伪的行径,心中好似有人壮胆,大胆指斥姚兰城道:“姑爷!你这说的是人该说的话么?小姐哪里对不住你,她才走不到十天,你竟狠心连她一起骂!”姚兰城见她顶嘴,气得不顾背疼就要坐起来,“你,你你,好啊,当下人顶起主子来了!有什么样的主子出什么样的奴才,你跟你那主子都是一种货色,故作清高!你今天要不招出合谋,老子打死你!”雨燕已经顶了一句,也不再害怕,又回道:“事是我自己做的,没有什么合谋。我就是看不上姑爷这般虚伪做作,人前一副彬彬君子形象,人后却是禽兽不如!小姐不是病死的,是给你害死的!”姚兰城听她说自己虚伪做作,差点没把他气晕过去,他最怕别人说他虚伪做作,这正中他的要害。 连曼已带了两个家丁并家法过来,姚兰城指着雨燕气得几乎说不出话,“好啊,好啊,你厉害,你们两个!给我往死里打!要是还有一口活气,你们就跟她一起去死!”两个家丁不知出了什么事,但见姚兰城这般生气的样子,不敢丝毫怠慢,当即按下雨燕就开打。雨燕趴在地上,咬着嘴唇,忿恨地瞪着姚兰城。连曼从没见过姚兰城这一面,当时吓傻在那里,平日里那些厉害的嘴皮一点也用不上了。姚兰城嫌家丁下手轻了,喝道:“你们这么护着她做什么?难道跟她是一伙的吗!”家丁不知雨燕犯了甚么错,姚兰城对她这么厉害,但他们心里清楚,要是被姚兰城划入雨燕“那伙”,肯定是没好果子吃,因此只能对不住雨燕,痛下打手了。雨燕起初要强忍着不叫,至十几棍时,屁股已疼得麻辣,再后来加重分量,肉好似已经打烂一般,雨燕终于忍不住喊出声来。姚兰城听见棍子落下的结实声和雨燕歇斯底里的喊声,心里别提有多快活,心想,我在耗子城挨的打,今日要叫你十倍还回来。连曼眼见雨燕屁股上渗出血来,实在看不下去,便怯怯向姚兰城请求道:“官人,再打要出人命了。”姚兰城听得正上瘾,见连姨娘求情,狠狠向她瞪去:“难道你也想尝尝滋味吗?”连曼不敢再多嘴,她见雨燕脸色惨白,将要撑不住的样子,慢慢退出房门去。 姚兰城将手一挥,两家丁终于可以略歇口气,雨燕整个人贴在地上,一动不能动。姚兰城缓缓向她再问:“你说,合谋是谁?说出来,你的罪就受到这,要是不说,哼,打死你也白死。”雨燕万万想不到姚兰城竟是这样心狠手辣之人,以前只觉得他虚伪禽兽,断不知他还是个黑心之人,看今日之势,他是不会放过自己,与其向他求饶再死,不如痛痛快快把原来想说不敢说的说出来再去见主子。雨燕这么想着,冷笑两声。“你笑甚么?!”雨燕抬头看着他,冷冷说道:“小姐新嫁来时,以为自己嫁了个文质彬彬的公子,心里很是欢喜。小姐确实素来身体有病,但嫁进来之前已经治好了,若不是你这么待她,叫她心寒,她如何会犯病,又如何会这么轻易就没了?”“你讲这些,是来指斥我了?奴才!她自己犯病,本就与我无关,况她病后,我岂没有给她找过大夫!是她自己身子不争气,我姚家上下,哪一个对不住她。”听到“姚家上下”这一句,雨燕又不禁冷笑起来,姚兰城见她不说合谋之人,正待要打,听她冷笑,便又问道:“狗奴才,你还有什么不满,本公子叫你明明白白说出来,也好让你死得清楚!”雨燕看姚兰城脸色,又听他连说几次“死”,料想今日是再不能踏出姚府一步,人之将死,其胆也大。雨燕看着姚兰城接着说道:“小姐病里,确实来了几个大夫不假。大夫开不对药方不怪,小姐身病由来已久,只是身病不好,心病更甚!”雨燕泪汪汪抬起头来看姚兰城,接着说道:“我再称你一声姑爷,为你是小姐的丈夫。姑爷,你可知小姐那天为何突然呕血?”姚兰城见雨燕说到动情之处眼泪簌流,他情绪稍稍稳了些。雨燕道:“小姐那日本是想去给老夫人请安,姑爷,你看小姐只看她是个清高多病的人,你可知她也是个易感恩戴德的人。但凡老夫人有问她的病,她那两日便觉身上大好,每每提起老夫人,她总说自己愧为人家儿媳,不能辛勤侍奉。至于连姨娘,小姐也说她是个好人,只因她来看望时总是姐姐地叫着,可她不知连姨娘背里都是怎么讲她,我告诉她反说是我多心。” 当时连曼与姚夫人已在门外,听见雨燕这番话,连曼不觉略垂下头来,姚夫人轻叹了口气。姚兰城听了,怒气微沉,听着雨燕继续讲。“那日小姐本想去给老夫人请安,她那时走路都打颤了。不想却听见两遭要命的话,老夫人说小姐不能生育,家门晦气。小姐本感念老夫人关照而去,却听见这样的话,她不是当面撒泼的人,听见这话也只是自己转身回去。”姚夫人在外头听见这话,才知那日与老奴所说的话让舜英听见了,这么说来,舜英重病,自己有一分罪过了。连姨娘听雨燕说“她不是当面撒泼的人”,便觉她是在暗指自己,心里有些不满,又想起刚才她说自己在背地里讲了不少舜英坏话的事,更加不高兴。连曼看了姚夫人一眼,正要说些什么为自己分辩为姚夫人解围,只听得里面雨燕又说:“老夫人这话已叫小姐受不消,不提防回来的路上又听见连姨娘在嚼舌根。”雨燕说到这又冷笑起来,“反正我是要死的人,不再忌讳什么,索性都说出来罢。”连曼不知她都要说自己什么,心下紧张,就要闯进去,却被姚夫人拉住,连曼见姚夫人面色冷峻,不敢造次,只好暂且在门外听着。 “连姨娘说话不饶人,想必姑爷不会不知。因小姐少出门,也不爱听墙根,所以总不知连姨娘暗里讲了她什么话,我却清楚得很。连姨娘对小姐有个称呼,叫‘大房那个病不死的’,哼,她的心倒好,天天把这话挂在嘴边,似是为我们小姐祈福让她不要病死哪。”连曼听了雨燕这讽刺的话,两耳冒烟,就要冲进去,又被姚夫人拉住,狠狠瞪了一眼。“她总爱拿自己那次流产说事,大有一副自己流产胜过别人不怀孕的样子。她平日那些难听的话我不稀罕再说,只说小姐从老夫人那边回来时听见的。小姐听见连姨娘在亭上,又说她的病不能长久,又说她不知礼,这叫小姐怎么活呢”雨燕说着已经泣不成声,外头连曼又气又愧,姚夫人松了连曼的手,长叹一声。 第九十九章,放出生路 雨燕讲完,心里舒畅,姚兰城似有所思。那两个打棍的也不知是要不要接着打,都望着姚兰城。姚兰城见雨燕背上血肉模糊,再打下去她势必会送命。他心中犹豫不决,想起在耗子城里所受的羞辱,姚兰城还是忿怒难平,要是明知是这个奴才下的手还放过她,那真是自己对不住自己。姚兰城思来想去,挥手让两个家丁出去,对雨燕说道:“你对你主子倒是忠心,但你一个奴才!竟敢计谋陷害自己的姑爷!这是万万不能饶恕的!念在你对舜英的赤诚,我也不想再与你为难,白绫或砒霜,你任选其一。你死之后,会将你葬在舜英墓旁,成全你们主仆。”雨燕对这结果丝毫不觉意外,不止是因为谋害姑爷这一条罪,另有对主子不敬一条,刚才她决意把姚夫人连姨娘的事说出时,就已想到了这层,一个仆人对主人胆敢说这样的话,那不是找死是甚么呢。但她没想到的是,姚兰城听后语气没变得更激烈而是缓和了,不知是否是因为他这会对舜英之死有了些许愧疚。 “请姑爷赐砒霜,雨燕这会是站不直了,白绫来了无用。只望姑爷不要食言,将我葬在小姐墓旁,让我们主仆地下相聚。”姚兰城点了点头,向门外招呼下人道:“进来一个!” 下人没有进来,姚夫人与连曼进来了,姚兰城一惊,连忙向母亲道:“儿子给娘亲请安。”姚夫人看着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雨燕,姚兰城只怕刚才雨燕说的话已经给姚夫人听见,因问道:“儿子今日已觉好多,劳娘来担心了。”姚夫人冷冷看着姚兰城,姚兰城有些害怕,夫人旁边的连曼面带愠色看着雨燕,却也不敢多话。姚夫人居高临下对雨燕道:“你做的事不可饶恕,饶了你一个,将来再有下人这么放肆狗胆,那作主子的都给整死完了。”雨燕反正横竖一死,便大胆对姚夫人说道:“夫人您每日诵经礼佛不断,心中究竟存不存着佛祖呢?”“大胆!怎么跟老夫人讲话呢!”姚兰城冲她大喝一声。“你闭嘴。”姚夫人对儿子说,姚兰城一惊,她接着对雨燕说道:“老身心中存不存着佛祖,不到你一个下人来操心。只是你一个奴才,却叛主害主,这是你自己承认的是不是?那就不能饶了你。”雨燕冷笑道:“还请老夫人洪恩,赐奴才砒霜。”姚夫人见她丝毫不惧,也无求饶之意,便向门外的两个家丁道:“你们两个,把她抬到菜市口去,让她自生自灭。”家丁疑惑:“夫人,这”姚夫人厉声再道:“没听明白吗!抬过去!”“是!”两个家丁得令便将雨燕架起,朝外头扛去。姚兰城开始听雨燕承认是她找人来对付自己时,是铁心不要留她,但后来又听她讲了舜英的事情,便有些犹豫,不过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放过她,便叫她自己白绫砒霜选一样。不想姚夫人进来,命人将她抬到菜市口去让她自生自灭,这算是放了她一条生路,姚兰城沉默不语。 两个家丁抬着雨燕出宣武门到菜市口,那里这会人正多着。他们把雨燕放在一处墙角便回,雨燕不知挨了姚兰城多少棍子,反正这时已是完全动不了,衣服上尽是血迹。街上人来人往,看见一个丫环装扮的女子趴在地上,背上一片血色,料想她是哪个大户人家犯了错的下人被主人惩罚赶了出来,因此都不理她。雨燕背上火辣辣疼着,渐渐发起烧来。她想托人到虞府去找虞子蓠,但却没一个人愿意靠近她,只怕惹事上身。雨燕身上疼痛难忍,心里又哀伤,不禁哭泣起来。过路之人,只是投去两瞥目光,也没有过去问的。雨燕想到自己自幼为奴,好不容易伺候到一个脾气好的主子,那主子偏偏多病命薄,自己伺候别人快到十年,到头来要落得这样凄惨的下场。她看着菜市口行刑台,一到秋天,这里便是死刑犯行刑的地方,自己从没做过犯法的事,竟要和死刑犯死在一个地方,越想越凄凉,也越哭越大声。 雨燕哭了好一会,看见一双布鞋朝自己走来,她猛然抬头去看。“你,你?”那人不知如何开口,只这样说。雨燕这会已经高烧滚烫,见有人来问,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急急说道:“公子,你帮帮我,帮我传个信儿,到崇文门外的虞侍郎府帮我传个信,告诉虞三小姐就说我在这里,劳烦公子了!”那人一怔,问:“可是刑部虞侍郎府上的三小姐?”雨燕点了点头:“就在崇文门外不远,公子一问便知。”公子迟疑一下,又问:“你叫什么名?”“我叫雨燕。”他点点头,转身便走了,雨燕在后边不住叩头称谢。 那公子走后没过多久,便有两人骑着马来了,前面一个是穿着月牙黄色衣裙的姑娘,后面跟着一个穿灰褐色马褂的小厮。雨燕烧得糊涂,模模糊糊看见那两人快速下马,朝自己疾步走来。 虞子蓠看见趴在地上几乎昏厥的雨燕,怒道:“他姚兰城太欺负人!气死一个,又要打死一个不成!”柳歌道:“小姐,她在烧着,咱们先把人弄回去吧。”虞子蓠点点头:“你去雇顶轿子来。”“是。”柳歌去雇轿子,虞子蓠抱着雨燕的身子,愧疚地说:“是我不好,我明知姓姚的不是好人,还让你回去看什么热闹,要是今日你被他打死了,我再也无脸见舜英了。”雨燕绝望凄凉之时,得一人抱着说这话,已无所要求。 按下雨燕这边不提,先说姚家这里。打过雨燕两天后,姚兰城勉强可以直身坐起来,中午不到,姚府来了个客人,这客人是詹事府詹事王奕清,王奕清本是掌管东宫事物的官员,且官衔比姚兰城足大出了四级,王奕清是正三品官,姚兰城是正七品官,两人如何搅到一起去了?这其中又与储君之事有所关联,简而言之,姚兰城是太子一党的人,在户部主要的事情不是办公,而是监视。因为户部有许多官员同八皇子有关系,太子不便出面,便让王奕清来安排在户部的眼线。王奕清一番琢磨之后,挑中了姚兰城。一是因为姚兰城这人好打发,给钱给女人就行,二是姚兰城不惹人注意,他善于和稀泥,凡事讲究“持中儒雅”,因此并不十分扎眼,谁也看不出他向着哪边。他们两个平时见面都在外头,谁也不会到谁家来,以免叫人看见生疑,但今日王奕清突然造访,让姚兰城很是吃惊,心想着是否是自己在耗子城出大丑的事情传到户部,被革职了? 100,詹事府王奕清 正在姚兰城忐忑不安之时,王奕清进来了,他穿着一身便服,由下人引进。姚兰城见他进来,连忙要爬起身来相迎,王奕清上前虚扶一把,说道:“姚给事不需多礼,躺着就是。”姚兰城看王奕清面色并不难看,心里稍放心了些。他说道:“兰城愧疚,劳王詹事到敝府,不知詹事是否是有什么指示?”王奕清捻着胡须,似在思索怎么说。他四十几岁,但人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老,黑发中夹着不少白发,胡子又很长,像是五十几岁的人。他看着姚兰城,缓缓说道:“兰城,你这事办得糊涂啊。”姚兰城听了心里一惊,猜想他指的是耗子城那件事,不觉羞愧难当,分辩道:“詹事明鉴,那是有人存心要害我。我,我”“你在我面前不要遮掩了,白纸黑字写的借条,还有人能害你吗?”“借条?”姚兰城觉得奇怪,难道王奕清说的不是耗子城那件事,他连忙问道:“兰城不明白詹事的意思,还请詹事明示。”王奕清见他还不承认,有些不高兴,说道:“我来这里就是跟你商量解决的办法,你还要瞒到甚么时候?要是你还顾着面子不说,那可就真得你自己来解决了。”姚兰城本来以为他讲的是耗子城的事,但又不是,他一下真想不出来是什么事。王奕清见他一副迷惑的样子,也不知他是装的还是真的,干脆直接说道:“你在国库借了一万两银子是不是?”姚兰城猛然一惊。王奕清接着说:“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帐补上?”这可要了姚兰城的命,他是两年前借过国库的钱,但早把这事忘了,冷不防今日王奕清亲自来提这件事。他自己借过的钱,又是这么大一笔数目的钱,如何会忘了呢?原来这钱并不是姚兰城给自己用的,虽然一万两银子确有一半落入他的腰包,但办事的名义还是为太子的。这会王奕清来说这件事,姚兰城觉得冤枉,便向王奕清申辩道:“借的钱也是给太子用的啊,詹事,这事您知道的,要不是太子的意思,我一个小小的给事中,哪里能借得动国库的一万两银子。您可得帮帮我。”是以至此,姚兰城再也不顾什么儒雅风度,要是事情弄得不好,他可要砸锅卖铁还国债了。王奕清见他急得满脸哭相,心中冷笑,慢慢说道:“本来这事可以拖下去,早些时候户部也才清过账,本想短期内不会再有。谁知皇上因西北准噶尔部频扰边境,担心国家要用武边陲,便又下旨清帐,为用兵准备银子,这回是四阿哥负责这事。你想想,四阿哥是甚么人?出了名的冷脸阎王,不同八爷一党,也跟太子近乎,一个人立一派,这样的人怎么办?他又是得了皇上旨意办事,前回查不完的,这次都不放过,他就不怕得罪你八爷的人或是太子的人,你怎么办呢?”王奕清一通话下来,把姚兰城唬住,他那时怎么没想到这层厉害关系,虽然用钱的是太子,可借的人还是他啊。到了要还钱的时候,债主还是要来找他,可太子帮不帮他还又是个问题了。姚兰城额头渗汗,干看着王奕清问:“这,如何是好?”王奕清前头紧后头松,这下稍缓了语气,说道:“我这不是来跟你想办法了吗。这个钱,是一定要补上的,四爷不是好惹的人,也跟他讲不上情面。至于怎么补嘛,要跟你说说。太子知道这钱你是借给他用的,太子也不会袖手旁观,但是却不能给你还完,太子爷的意思,东宫出六千,你自己掏四千,这就算将这事办过去了。”王奕清说得轻松,东宫出六千,要他自己出四千。虽说当时姚兰城确实拿了五千两银子,但是那是他暗地里做的,名义上一万两银子还是用给了太子,这下倒好,一万两银子用给了你,你却只出六千。姚兰城心里不平,但嘴上不敢讲,只说:“叫太子爷出六千,下官哪敢呢?只是詹事您也瞧见了,我这姚府紧巴巴小得丢人,家里又有老母妻子要奉养,纵是太子爷出了六千,那剩下四千姚兰城也还不起啊。”王奕清不禁笑起来,这个姚兰城,前一句还说让太子出六千自己不敢,后面就连四千也不想出了。但是目前的情况,欠债的毕竟是姚兰城而不是太子,钱即使是都花在了太子身上,那太子一分也不出你又有什么办法呢。王奕清道:“东宫近来钱财耗费较大,但凡有一点宽绰,太子爷也是不会亏待忠诚他的人的。只是目前的情况就是这样,东宫只出得六千,剩下四千,还要姚给事想想法子了。”姚兰城听出来了,王奕清这话是说绝了,东宫就只出六千,剩下四千怎么给是你姚兰城自己的事情。姚兰城不敢再多争执,万一惹怒他,连六千也不出了,到时真要自己拿出一万两来,那可真要费许多劲了。 姚兰城说道:“让太子爷为兰城办的事操心,兰城不敢当,剩下四千,姚兰城卖了田地,祖屋,该是勉强能凑的。”王奕清听他又是“卖田地”,又是“卖祖屋”的,暗自好笑,难道他姚兰城真是个两袖清风,比施世纶胡青天还清廉的的官?姚兰城绝不是没钱的人,但积蓄确实不多。他的钱都花在花天酒地,排场面子上,所以把自己的处境弄得比“天下第一清官”施世纶还艰苦的样子。他自知这四千两银子非得自己还不可,便问道:“不知这债甚么时候逼得紧?我得先准备准备。”王奕清道:“皇上旨意刚下,也只派了四爷一人督管这事,想必不会弄得动静太大,外任的可能松些,京官嘛,有的有地位有身份的估计也不会逼得太严,但是最怕是户部里头的。你平时又不怎么交结衙门里头上司,官位不高,又是户部衙门里头的,恐怕难逃。我先过来知会你一声,以免你撞上四阿哥的枪口。他嘛,哼哼”王奕清话到嘴边又不说了。姚兰城听他的口气,似也不会讲什么好话。 讲完欠债的事情,王奕清这才问起他的伤。“姚给事,你的伤可好些了?我家里有些好用的药油,要不我等下让奴才给你送一瓶来?”姚兰城最怕别人提起这伤,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再说,王奕清要是真有些送药油,来的时候就该带过来,这会说什么让奴才送过来的话,不是场面话么?姚兰城明知故谢:“一点小伤,不敢劳烦詹事。”王奕清叹了口气,说道:“姚给事,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烦詹事训示。”“你自己的私事可是要注意些,别影响了公事才好。太子爷指望你在户部打听消息,你要是给户部踢出来,那还怎么为太子做事呢。”姚兰城不明白这话的意思,眼望着王奕清解释。王奕清道:“你在耗子城的事传到部里,部里头自是有人议论,但好在尚书压了下去。可御史饶不了你,你是个言官,本身职责是纠察谏诤,自己就是有些私下嗜好,也不能教人知道啊。现在竟让人指名道姓唉,要不是太子爷暗中疏通关节,说这是纯属造谣中伤,说那个人根本不是你,不然,这会姚给事早被革职了。”王奕清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姚兰城听得面红耳赤,原来这事真是传开了。一想到这里,他不禁又后悔没有将雨燕杀了,当时怎么就让老夫人把她放了呢。王奕清见他又羞又怒,转笑安慰道:“这事了了,已经辟谣,姚给事不必忧心,好好养伤。”辟谣?这不是安慰人的话么?谁没事会用这种办法去中伤一个小小的给事中?那行事的人手段也太幼稚,头脑也太简单了!只有一个可能,有人确实看不惯你姚兰城这种灭绝夫妻恩义的行为,这才忿起对你下手。想到这里,姚兰城恨不能生啖其肉,睡枕其骨。 这里姚兰城尴尬不已,外头急匆匆一阵脚步声跑过来,边跑还边喊“不好了”。两人一惊,一个丫环惊惧未定已经进来。“公子!老夫人她晕过去了!”姚兰城虽然好色,但对他母亲还是用心的,这会听说老夫人晕过去,急忙就要起身过去看。他向王奕清拱手道:“詹事,老母有急,不能招待了。”王奕清也赶紧站起来:“令堂要紧。”姚兰城又一拱手,便由丫环搀着,急急往姚夫人房间过去。 姚兰城到时,房间里已听得哭声,他心惊肉跳,以为是老母出了事,连丫环也不要搀扶,扑到姚夫人床前。“哭什么哭!快去请大夫来!”姚兰城冲下人们大喝。“已经去请了。”“这是怎么回事?老夫人为什么会晕过去?”姚兰城这一问,把房中几个丫头都问得哭起来,连曼这时也至。 101,报应 连曼一进门就听见哭声,心想是老夫人归天了,心里倒有些欢喜,受她压制这么几年,终于要媳妇熬成婆了。。“娘哪!”连曼刚才哭,姚兰城大骂道:“你叫什么!滚一边去!”连曼被前两天姚兰城打雨燕的场景吓到,这会看见姚兰城脸色阴沉,便不敢做声,乖乖站到墙边上。姚兰城瞥见墙角站着一个陌生丫头,指着她问道:“你是什么人?”那丫头正用手绢拭泪,听见姚兰城问话,便止住抽泣上来回道:“小人是翁府的丫头。”翁府?姓翁的?姚兰城记起来了,他姐姐就是嫁给姓翁的,好久不来往,一下忘了。“你来这是什么事?”姚兰城问。那丫头便又抽泣起来,姚兰城心里焦躁,大声又问:“到底是什么事?”那丫头一下跪倒,哭着回道:“大少奶奶,大少奶奶,没了。”姚兰城不敢相信,她姐姐嫁到翁家八年年,才二十七岁,怎么说没就没了?“什么病?”他声音低沉地问。丫环摇了摇头:“不是病”“那是怎么死的!”姚兰城吼起来,丫环吓得浑身打颤,他最近这些日子,没有一日有心情能让他注意儒士风度。“大少,大少奶奶是悬梁自尽的”连曼大吃一惊,再看姚兰城的脸色,由急躁涨红到怀疑不信,再到忿怒难遏。他一把揪住丫环,问道:“她为什么自尽?翁家人是不是待她不好!”丫环直摇头:“小人不知大少奶奶为什么想不开,小人,小人只是奉命来报丧的”“报丧报丧!你今天要不说清楚,我让人给你报丧!说,你们大少爷是不是待她不好。”丫环只是摇头,这种事情,即使是真有,她一个下人也不敢多嘴。再说姚兰城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丫环吓都吓糊涂了,哪里能再说话。姚兰城想起这几天一连串的事情,又是耗子城羞辱,又是国债,又是同僚的议论,现在居然连嫁出去的姐姐也没了,他忿怒得几乎发狂,口口声声要把这报丧的丫环宰了。屋里的人见姚兰城恶狼的样子,吓得都不敢出气,屋里好一会静死得可怕。 正当众人不知如何处理时,姚夫人醒转过来。她一醒来便哭叫:“大丫头,大丫头啊,你在哪呀?”她叫得声泪俱下,姚兰城缓了口气,急忙来到姚夫人床前,握着她的手道:“娘,儿子在这里。”姚夫人泪水纵横摇了摇头:“我要找大丫头,不是找你。”姚兰城看见母亲悲痛欲绝的样子,也不禁落泪。“娘,您缓缓,缓缓再说。”姚夫人不听,执意要起身下床去找她大女儿。房中之人看见姚夫人老态龙钟缓步挪动的样子,都动了情,个个掩面而泣。姚兰城搀着姚夫人行至来报丧的丫环前面,姚夫人痴痴傻傻地望着她问:“我的大丫头是不是在你们那里呢?”那丫环看了一眼姚兰城,小心翼翼点了点头。姚夫人听了就要去找,姚兰城:“娘,您先缓缓吧。”连曼也上前来劝道:“娘,兰城说得是,您且先缓缓,别伤了身子。”姚夫人朝连曼看去,看了一会,忽然哭得更伤心起来,连曼不知哪里做错说错,看着姚兰城心里害怕得紧,唯恐挨丈夫的骂。姚兰城正要斥时,姚夫人忽对连曼说道:“是我老太婆的错啊,为什么报应在我女儿身上?要报应就来报应我一个人啊,我是半截身埋进黄土的人,要死就死了,我女儿还年轻着哪”连曼姚兰城都不知她怎么突然说起这些话来,两人赶紧先扶她坐下。 姚夫人从下午知道消息哭到晚上,晚上又哭了一晚。姚兰城寸步不敢离床头,连曼也伺候了半天,到后半夜姚兰城才开口叫她先回房休息。连曼很疲惫回到房里,丫环服侍她喝了两口清茶。连曼看着那茶汽晃晃悠悠冒出来,似也想了许多。丫头见她闷闷的样子,又坐在那里好久不去睡觉,说道:“时辰晚了,您该歇息了。”连曼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唉,不知怎么,今日看见老夫人这个样子,心里闷闷的。”丫头剪了剪灯芯,回道:“老夫人这么伤心,让人看了怎么不闷呢。我也是听府里上年纪的人说的,他们说这位姑奶奶在家做姑娘时,脾气是极好的,待人宽和,老一辈下人们都记得很清楚。她嫁了有八年了,头几年常常回娘家来看看,大约是您进门那年起,姑奶奶就没再回来过。但是还是托人带信过来,信里头都说过得好的话,老夫人便也不大挂心,谁知就没了呢,上个月还来信了呢。”连曼倒也不是单为这件事觉得闷,为什么总觉闷闷的,她也说不上来,只是看着这一个姚府空荡荡的,心里有些发慌。 第二日,姚夫人仍旧哭着,姚兰城虽有伤在身,但也不敢怠慢,短短时间里出了这么多事情,他似觉悟了些什么。过门不到半年的妻子病逝,一母同胞的姐姐也这么突然自尽,自己以往极力维护的形象也被人大庭广众之下撕毁,姚兰城现在只怕老母再有什么闪失,因此加倍用心守护。至次日中午,姚夫人哭得嗓子沙哑,但还是将姚兰城连曼夫妇叫到跟前来训话。 姚兰城连曼不知姚夫人悲伤之极还要对他们说什么,两人都规矩坐在厅上等着。一小会,姚夫人的老奴扶着她慢慢过来,她已把头发梳得齐整,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素衣,脸上泪痕尚新,整个人真如枯枝木叶一般衰老。姚兰城起身去迎她,姚夫人至堂上中间的太师椅坐下,悲伤中带着一股长辈的威严。姚夫人坐定,向着儿子儿媳妇看去,两人心中皆是疑惑不定。 “大丫头”姚夫人一提到这三个字就忍不住流泪,但为了把话讲下去,她只得极力克制住,接着说道,“她素日为人,家里老奴都知道,没有不称赞的。嫁到翁家八年,勤奉舅姑,宽和待人。我起初实在想不通她这样勤业,在翁家为何仍然处境艰难,但昨晚见着连曼时,我恍然明白了。”姚兰城朝连曼看去,连曼一脸无辜。姚夫人道:“兰城,你不要看她,她并无过错,过错在娘这里。是娘刻薄寡恩,你姐姐是替娘受了报应。”连曼听了十分诧异,这老夫人哪里说过自己刻薄寡恩这样的话,看来这位大姑奶奶的死对她的影响极大。姚夫人不等他们想明白,又做了个骇人听闻的决定。 102,悔悟 只听姚夫人缓缓说道:“等舜英丧期过去,兰城你就将连曼扶做正室夫人。。。”说罢,她看着连曼又说道:“家里一应事,我都交给你了。你进门也有三年,姚家的事也熟了,渐渐担当起来吧,我老了,无心力了,余下一点残日时间,只想虔心礼佛,不求消了业障,只求为那些因我受罪的超度。从今日起,我就住在后院的佛堂里,你们无事不要过来,早晚的请安也不需了。”姚夫人说完就起身,姚兰城连曼赶紧起来拜送。连曼稀里糊涂被叫过来,又稀里糊涂得了正室夫人的指定,她心里自是高兴万分,那时拼了命想要怀上儿子不就是为了这事吗,现在好了,老夫人一声令下,姚兰城是个听娘话的,她这个正室夫人是做定了。欢喜之余,连曼心里却不住疑问,老夫人怎么一夜间转变如此之大,似完全变了个人,竟说出自己刻薄寡恩的话来,要在以前,她不把自己何等施恩济世挂在嘴边就不错了。 姚夫人将事情交代完便真的收拾东西住到佛堂来,姚兰城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过来准备细问的时候,听见她母亲正跟老奴说话。姚兰城心想自己问她未必会说,也许这么听还能听出什么眉目,因此便不进去请安,就在门外听起来。 老奴道:“夫人,大姑奶奶的这支钗子要放置在哪?”姚夫人不做声很久,想是在看那支钗子。“放在我床头。”“是。”安静了一会,姚夫人哽咽说道:“娟丫头,她,她是为我受过啊。”姚兰城听了想不明白,他姐姐自尽与母亲有什么关系,怎么是替母亲受过呢?只听姚夫人又说:“要不是我一心想要孙子,连曼也不会去问胎,那哥儿不就保住了吗。唉,是我自己害了自己的孙子”姚兰城只知连曼小产,但却不知道什么问胎的事情,正疑惑着,姚夫人又说:“连曼的事就不说了,最对不住的是舜英啊。她身体有病,我这做婆婆的,非但不关心她的病,还说出那样杀人的话,唉!唉”姚夫人不住叹气,姚兰城不禁想起雨燕那天说的话,这么讲来,舜英呕血确和老夫人有关了。老奴安慰姚夫人道:“这事夫人不要尽把责任往身上揽,少夫人自做姑娘时就体弱多病,身子骨自然比别人要弱”“你不要说啦,我心里头想来都惭愧。人家父母将一个好好的女儿嫁过来,本以为会夫疼婆爱,谁知道在这里过成这样她父母必是肝肠寸断,恨死我老太婆也是应该的啊”“您千万别这样想,少夫人嫁过来,姚家上下待她也是好的,公子儒雅是有名的,虽说连姨娘嘴巴利些,但也没见有大的不愉快。”“你别替他们遮了,我的儿子我最清楚。他是个重脸面的人,外人面前都是温和儒雅的样子,但真正脾气却大得很,舜英这孩子心高气傲,正与他不合,虽没听见大吵大闹,但兰城冷落她是可以看见的。连曼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大吵大闹也会,暗里嘀咕也在行。雨燕那天说的话,我是信的,这跟她的作风太符合了。但说到底,我是家里的长辈,我若是体贴关照她,连曼一个小妾的话她也不会太在意,至少不会到呕血的程度啊。”姚夫人说着又是悔恨叹气,姚兰城却呆住了,没想到母亲这么了解自己,想到自己待舜英的样子,姚兰城也有些后悔,比起连曼来,舜英可是好得太多了。 既姚夫人知道连曼是这样的人,为何又要让姚兰城扶她做正室?老奴不禁问道:“夫人既觉得连姨娘为甚么又?”姚夫人缓缓道出用意:“两个媳妇,一个病死,一个流产,都跟我有关。人死不能复生,我就是想补偿舜英也不能了,只能补偿连曼。这是第一个道理,第二个道理,连曼出身商人家庭,经理事物有方,这三年来她持家有道,我是知道的。姚家这两年收入不比以前,需得一个能把持的内助才行。还有第三个道理,若是不将连曼扶正,将来兰城要是再娶继室,她还要常闹的。她这个人,少名分就要名分,给她一个大房名分,就是以后兰城要小妾,她也不会闹得厉害,也算为姚家保个清静吧。”门外的姚兰城本也为这事疑惑不解,现在听了姚夫人这番话,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说过扶正连曼的事情,姚夫人长叹一口气,说道:“将心比心,推己及人,我望着自己的女儿嫁给别人做媳妇能得姑爷舅姑疼爱,却对别人家嫁过来的女儿要求苛刻,这不是因果报应,循环不爽吗?舜英啊舜英,是我老太婆对不住你,你要是报复就来找我吧,好孩子,是我对不住你啊” 姚兰城听到这里,默默走开,说到对不起舜英,何止是老夫人和连曼,他才是罪魁祸首啊。 且先不说姚家,瞧瞧虞子蓠这边,她将雨燕从菜市口救回来,雨燕这才算捡了一条命回来,但也受了不少罪,整整高烧一天才慢慢清醒过来。虞子蓠看见雨燕因为回姚家挨打成这样,又是生气又是内疚。待雨燕醒过来,虞子蓠问明情况,就想再找机会教训姚兰城,却被雨燕拦住。“蓠小姐,您可别为了雨燕挨打再出什么事啦。姚姑爷他面上看起来和善,实际也是心狠手辣的,您要是为给雨燕出气有甚么闪失,多少个雨燕也赔不起啊!”虞子蓠笑道:“他能把我怎么样呢,我又不出面,看来他是上次打得不够,要再去给他挠挠痒痒。”雨燕将她拉住,眼泪汪汪劝道:“您且听雨燕说一说。小姐已经没了,姚姑爷就是打死了也没用了,雨燕给他打一顿,就算是脱离姚家的惩罚了,要是蓠小姐因这事再有丝毫闪失,叫这么多人怎么办呢?姚姑爷他做了坏事,必有坏的报应,不值得小姐动手。”虞子蓠心想,雨燕说的也是有些道理,毕竟舜英已经没了,雨燕也出来了,再跟姚家纠缠不清也实在没意思。再说,雨燕又说是姚夫人放了她一条生路,虞子蓠心想那人也不是没良心至极,再说先生临走时叫她要收敛,大概也是要她不要凡事冲动任性,这么想了想,虞子蓠才放了姚家的事。雨燕便留在了虞府做事。 103,同龄母女 那日到姚兰城府上的詹事府詹事王奕清,乃是当朝大学士太子太傅兼刑部尚书王掞的儿子。王掞是康熙九年的进士,中了进士后改庶吉士,从翰林院编修开始,仕途可谓一帆风顺,至入阁拜相。康熙在给皇太子选老师的时候,看重他学识渊博又人品正直,所以钦命为太子太傅,教授太子学业,督管太子行为。然而王掞为人确实正直,却也刻板得很,对皇太子的放纵行为,王掞时常规劝。可太子胤礽这时已经是三十几岁的中年人了,他性格又骄纵跋扈,哪里还愿意听这年近古稀的老头儿说大道理,因此师生两人有时半个月不见一次面。太子跟老师不常见面,但跟老师的儿子,掌管东宫事宜的詹事王奕清却是常有来往。自康熙四十二年索额图遭禁事件之后,太子的储君位置就开始动摇,朝里大约分为两派,一派是支持八皇子的,另一派就是太子党,除这两大派外,当然还有孤军奋战的,比如大皇子胤褆,四皇子胤禛偶尔也在此列。因为父亲是太子的老师,王奕清自然是当仁不让的太子党成员。他这个人,说笨不笨,说聪明也不聪明。说他聪明,是因为他看出了太子的位置已经不像从前那么稳固,说他不聪明,是因为他明明察觉到太子位置不安,却不积极为太子策划谋略,其实还是认为太子可以稳稳当当登上皇位。王奕清在太子那里充当的角色,相当于一个清扫工,不是在事前清扫,而是在事后清扫。 找过姚兰城后,王奕清回到家里,他有五个儿子四个女儿,最幼之女叫王庆怡,最得他宠爱,今年十七岁。王奕清刚回到家里,老管家便将今日来请见的名帖拿过来,他就于厅上看起来。王奕清这边正看着名帖,门外已有一人轻手轻脚走进来。这人身材苗条,皮肤白皙,面容清秀,有娇俏之气。她接过仆人端来的茶,轻轻朝王奕清走过去。 “爹爹!”她忽然一喊,把王奕清一惊,抬头一看,是小女儿庆怡端茶过来了。王奕清笑了笑道:“你这丫头太没规矩,把你爹吓一跳。”王庆怡将茶盘呈上:“爹请吃茶!”王奕清笑眯眯接过茶来饮,问道:“你娘这会在干什么呢?”“在跟杜姨娘讲话呢,不知道她们在讲什么话,讲了好久了。”“哦?你闲着没事就去给嫂嫂们帮忙做家务,别老是晃来晃去的。”“嫂嫂们有甚么可忙的,都是老妈子丫头们做完了,女儿天天在这里头待着,可闷了。”王庆怡略带娇气地说。王奕清以自己家族是名门望族,因此对子女管教甚严,常常是儿子一拨集中堂上,王奕清便拿出家长威严来训话。不过话说回来,倘若训话百用百灵,那么人即非人,都是猪和狗了。他自己教管儿子,女儿们则由夫人来管。说道王家是名门望族,这倒也是实话,王掞本人是太子太傅则不言,往上再数三代,即王掞的曾祖父王锡爵,他还是前明的首辅,也可谓是宰相之家了。 王奕清五个儿子四个女儿,其中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是正室夫人所生,其余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则由三个小妾所出,他还有一个新纳的小妾,没有生育。这个王庆怡,便是正室夫人生的那个,因是嫡姑娘,又是最小的,所以很是得宠,家里头的姨娘有时都要伺候着她。王庆怡借着给父亲送茶的时候表露自己想外出走走的意思,王奕清也没说不行,只叫她去问她妈妈。王庆怡听了,撅起嘴巴来,老大不高兴的样子,说道:“娘自己有杜姨娘解闷,哪里还管女儿烦不烦。爹,您做主了吧,我就在这附近走走,即刻就回。”王奕清还是摇摇头,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说道:“庆怡呀,不是爹爹妈妈管你太严,只是你要明白,咱们这样的门第,处处都要谨慎注意,别人是要看着效仿的。你是相府家的姑娘,岂能随意出去让人看见?家里虽有点闷,但你找些事来消遣消遣不就把时间打发了吗。”王奕清耐心劝说,但王庆怡一听说还是不让出门,早就不高兴了,哪里还听得进去这番大道理说辞,自己告了退便满脸不快地走了。 话说王庆怡没有得到父亲允许出门,正不高兴地往闺房走,穿过一处池沼,一人照面笑着迎上来。“这是谁让咱们姑娘不高兴了?瞧这嘴儿,有甚么事来跟我讲讲,我看能不能给姑娘解忧。”王庆怡似笑非笑答道:“这事儿连我娘都不能帮,杜姨娘虽是一片好心,但也是帮不了。”这位杜姨娘察见王庆怡脸上不屑的神情,却没有不高兴的意思,接着说道:“既是夫人都办不得的事情,我肯定也办不了了。但是姑娘不高兴,那怎么办呢?要是姑娘讲出来能让心里舒坦点,我是很乐意听姑娘讲的。”王庆怡瞥了她一眼,这个杜姨娘刚来府里没几个月,已听见府里的下人对她多有称赞,说她和善近人,热心大度。她虽才进门没多久,但已和夫人处得不错,她厉害的地方在于,她既能与嫡夫人交亲,又能不得罪其他三位姨娘,可见她待人接物,确有一套方法。她虽时常来同嫡夫人讲话,但王庆怡并没跟她怎么谈过,这会在路上碰见,又是她主动邀请,王庆怡便与她一齐到亭上坐下。 要说王庆怡称她做杜姨娘,也是有些尴尬,因为这位杜姨娘,年纪比她还小两个月,十七岁。杜姨娘刚进府时,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嚼舌根,都是因为她年纪太小。她才十七八岁的样子,怎么就甘心给一个看起来有五十几岁的老男人做小妾,都说她是贪图王家的家财来的。但是这位杜姨娘来了两个月,再也没人讲过这样的话,因为她不论对谁,都是大方疏财的,下人们都乐得去伺候她。 杜姨娘同王庆怡坐在小亭上,两个丫环侍立在旁。 104,心机 杜姨娘当日上身穿一件淡青色褂子,下身是青白色裙子,头上饰品也不多,只重点插了一支翡翠簪子,装扮素雅,气质悠然。。她生得一张鸭蛋儿脸,肤色虽不尽白皙,但施了淡粉也合适动人,黛眉轻描,杏眼流波,是有福之相。王庆怡暗自打量一番,见她举止得体,打扮适宜,心想,“不怪人家喜欢她,看来确实和善。也难怪爹爹这把年纪还要收她做妾。”王庆怡一想到“收她做妾”这里,脸上随即显出一丝不快的意思。杜姨娘察言观色,微笑说道:“姑娘哪里不痛快,可以跟我说说。”王庆怡懒懒道:“也不是甚么了不得的事,就是常闷在家里,没甚么乐趣。”杜姨娘:“这倒是,府里再大,待上许久没了新鲜,自然烦闷,姑娘这样的感觉是常理。”王庆怡本以为她也会像其他人那样讲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道理,没想到却说出这番话,可见她是理解自己感受的,到底是同龄人好说话,夫人和其他姨娘最小的也比自己大十岁,跟她们是谈不来了。王庆怡见她说的正合自己心意,便又说道:“杜姨娘在家时也不出门吗?”说到这里,杜姨娘笑了起来,说道:“我们是小门小户,家教哪里比得上学士府,逢着些什么节日庙会,还是可以出门走走的。”“姨娘娘家是哪里的?”“江苏镇江府。”“江苏?咱们是一个地方的人哪!”杜姨娘自然知道,王掞祖籍江南太仓,也是江苏人。但王庆怡这话说得却不大得体,杜姨娘已经进了王家的门,王庆怡却还你们我们地分,要是换做别人早就不高兴了,但杜姨娘却像没听见一样,神态自若接话道:“苏州地区吃东西就是有个特点,总是爱加糖,不知姑娘爱不爱吃甜食?”王庆怡登时摇摇头道:“甜乎乎的,吃了喉咙怪难受的。”杜姨娘笑道:“我也不爱吃,但是因要顾及大家,厨子只有一个,不能样样精通,所以慢慢吃着也就习惯了。”杜姨娘这番话说得才叫有水平,一方面和同了王庆怡,王庆怡不爱吃甜食,自己跟她一样也不爱吃,这便拉近了两人关系,另一方面,她又说自己为了顾及大家不得不跟着吃,显得自己大方得体。王庆怡听了,果然对她好感倍增,看来大家说的真是没错,这新进门的姨娘,别看年纪轻轻,处世待人可比那些年纪大的姨娘们好多了。两个同龄人,一个称呼姑娘,一个称呼姨娘,说得十分投机。杜姨娘将自己知道的关于外面的人情世故讲给王庆怡听,事实是有的,但不免也有夸大的嫌疑,总之,是将王庆怡一个未出闺门的姑娘听得入迷,两人交往渐渐也就频繁起来。因王姑娘在王奕清面前对杜姨娘多有赞词,王奕清对这位新进门的小妾也多加疼爱,其他姨娘未免不满,但杜姨娘从中周旋,也没什么不愉快传到王奕清耳朵里。 王奕清这位新进门的小妾,与王庆怡同龄,也与虞子蓠虞舜英同龄,她也不是生人,正是虞子蓠的表姐,杜振声的表妹,那个一直对虞子蓠脸色不太好的,杜秋儿。杜秋儿的父亲,杜夫人的大哥,从镇江府知府调任京官,委任为光禄寺少卿,平级调动。但是他人还没来京报到,路上就接到新的委任状,要他去四川提督学政。一省一个学政,带原衔品级上任,必须得是进士出身才可受任。学政一职,乍看也不升官阶,也没甚么权力,但却是多少京官都盼着的。因为提督一省学政,等到乡试结束,中举的举子们都要同学政见礼,见礼时要送钱,若是门生中有老土财的,那就只一个就够他吃的。京官是听起来威风,却不如平级的地方官容易有油水。京官之中,眼巴巴望着外放学政的京官多了去,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机会。杜老爷要是凭他自己的造诣,那是全京有资格外放学政的人轮了一遍了轮不到他,这还要多亏了他的女婿,王奕清。不过,与其说是多亏了好女婿,不如说是多亏了他的好女儿杜秋儿。杜秋儿进门才多久,就让王奕清不怕麻烦给她父亲找了这个肥差,来京的路上就转战去了四川。 司马学士府。 司马明镜正为大儿子来京不到这里来的事情心里不舒服,二公子司马沉璧领着上回来拜访的镖师陈海神色匆匆进来了。司马明镜见陈海到来,以为是大儿子有了消息,迎了出来。陈海一见他就拜倒在地,说道:“大人,大公子出事了。”司马明镜心里一惊,连忙问是什么事。陈海道:“镖局的人在京打听了许久,打听得一个另人震骇的消息,大公子,大公子给关进刑部大牢了!”“什么?!关进刑部大牢了?这是怎么回事?他犯了甚么事?”“我们也不知道,只听说大公子是撞上刑部官轿子给抓进去的,但是冲撞刑部官出行,情节不重,怎么给关了那么多天也不放?我们托了许多关系想进去亲自问问大公子是怎么回事,但是这回看得极紧,怎么说也不给见。想必公子犯的事,非同小可,我们不敢耽搁就准备要禀告大人,正巧二公子找到镖局来问大公子下落,我们就过来了。大人,您拿个主意,现在要怎么做。” 司马明镜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儿子居然会给抓进刑部大牢去了,刚才又听陈海讲看管甚严,他心想这小子这次犯的事必是大事。要是他犯的事杀人的罪,那可就难保了。司马沉璧见父亲忧心忡忡的样子,上前说道:“父亲且先别着急,哥哥犯的是甚么事现在还不知道,或许不是甚么大事,当下之急,需得弄清楚事情条理。”陈海点了点头:“二公子说的是,大公子也不是做事莽撞之人,可能其中有误会也说不准。”司马明镜思索一下,说道:“倘若楚客犯的只是小事,那询问消息不难,但倘若他犯的是大事,一般人花许多钱也难探听到甚么。我的意思是,还要想办法让人亲自到牢里去问清楚,只有问清楚了,才能想搭救的办法。”亲自去问当然是好办法,但刚才陈海也已经说了,刑部看管得极严,想要探监不是容易的事。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一个人也许可以帮得上忙,于是司马明镜立即让人备轿出门。 105,无谋阿斗 皇宫 毓庆宫。 太子胤礽正在同他的侍卫向亦循说话。胤礽冷冷问向亦循:“那个老道找到了没有?”向亦循答:“还没有,京城里外翻了一遍都没有看见,应该出京了。”“出京了?那依你看,这是怎么回事?这老道士怎么就临时变了卦,怎么就不见了?”向亦循跟了太子三年,对他的脾气已有了解,这会听他口气脸色俱是冷淡,心知这是暴风雨来前短暂的安宁,他不敢怠慢,回道:“殿下,那天盯梢的说有个可疑的女子从耗子城出来,紧接着就起火了,就是那场火跑了道士。”“哈哈哈”太子忽然大笑起来,“都当我是傻子吗!耗子城大火,老道不见,虞子蓠领着松鸣鹤进宫,有这么巧的事?太医院征召名医不是一天两天,他松鸣鹤早就在京,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是那天?那个时辰?当我是傻子吗!”太子震怒着说到。向亦循不说话,胤礽兀自气了好一会才接着说:“不管他们是真知道还是这事真是巧合,那个松鸣鹤不能再留。唯有杀之,我才能安睡。”向亦循支支吾吾回道:“禀太子爷,松鸣鹤出宫第二日奴才就派了人去盯着,但是人已经走了。”胤礽听了又是大气,将手中攒着的一柄玉如意扔在地下,那玉如意却没摔碎,只是歪歪地躺在案下。“好啊,这么说来,他们果然是知道的。向亦循,我命你派人暗里去搜寻松鸣鹤下落,一经找到,不需上报,就地杀之!”“嗻!”向亦循起身正要退出,忽而又想到什么似的又回来了,向胤礽说道:“请太子爷示下,虞子蓠怎么处置?”是呀,松鸣鹤虞子蓠师徒两人都知道自己做的这档子事,杀了松鸣鹤,还有虞子蓠,可这虞子蓠,还把她怎么处置呢?胤礽一时想不到好的决定,向亦循知道他是舍不得下手,但是这样厌胜之事一旦败露,别说太子,就是自己也逃不掉。向亦循做事谨慎,因上谏道:“爷,皇上正看重虞子蓠,德妃也时常召她进宫,且不说她敢把这事告诉皇上,万一她要不经意将这事透露给德妃,那也是不得了。德妃是四爷十四爷生母,即使不告诉四爷,十四爷知道了那也麻烦。爷您想想,十四爷是八爷那边的,他要是知道这事,肯定要告诉八爷。纵然皇上不相信虞子蓠的话,但八爷的话还是有分量的,真到那时,可就后悔不及了。”向亦循说的厉害关系,胤礽不是没想过,但一想到要杀虞子蓠,他就总也不能下令。那么娇俏的女子,杀了多可惜,不如把她掳来伺候自己。向亦循见太子犹豫不决,正欲再说,胤礽开口道:“你说的也太巧了,先不说虞子蓠能有多少机会进宫见到皇上和德妃,就是让她见了,她也没胆把这事说出来。她不过区区一个不入品的天文生,就算说了,谁会相信呢,不仅没人会信,她还要自己惹祸上身。我看她不像是这么笨给自己找麻烦的人,她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要给她老子考虑不是。再退一万步讲,就是让德妃知道了把这事告诉老十四,老十四又把这事告诉老八,老八胆大将这事告到皇上那里,那也不能空口白牙说胡话,总要拿出证据来吧。难道说证据就是钦天监不入品天文生的一句话,那可太好笑了,到时候别说老八想告倒我,我不反告他诬蔑就算对得起兄弟之情了。”胤礽说着还笑起来。向亦循见他把一件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反硬说成对自己有利的事,不禁暗自发愁,常言道,红颜祸水,难保这个不起眼的小天文生不会将你这座大堤坝冲垮。向亦循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比纪成有要沉稳多智,他见太子不肯下令诛杀虞子蓠,献上一计,说道:“既然爷不想多加杀戮,但为保万全,奴才有一计,请爷看看可不可行。”胤礽也知向亦循素来谨慎,但他今天确实是过虑了,难道说一个小小的女子,无权无势,还能将大清国的国柱搬到不成?但是念在他忠心耿耿的份上,胤礽还是让他说来听听,“亦循,你素来谨慎,但这次确实是多虑了。不过,你且把办法说来听听,好计则用。”向亦循:“这计也不要费很多功夫,只要在德主儿身边安排一个耳目就可以了,也不用她探听别的,只留意虞子蓠就行。”向亦循怕太子觉得麻烦,又马上接着说道:“这事都交给奴才来办,爷不需一点操心。”不要自己操心,他办事也放心得过,也不用杀虞子蓠,胤礽自然乐得答应。向亦循见太子不知担忧还一副称心的样子,心里不大高兴,让他不禁想到了刘备的儿子,那个怎么也扶不起的阿斗。 安排了应对虞子蓠的事,胤礽又想起一件事,问向亦循道:“那个剑客死了没?”向亦循:“爷问的可是楚客?现在还在刑部大牢关着。”“嗯?怎么还关着?不是说了让他暴毙在里面吗!”胤礽厉声说道。向亦循有些无可奈何,回道:“爷,这事,不大好办。”“怎么不好办?在他的饭菜里下点毒不就完了吗,这个至关重要的你就不管,虞子蓠一只小蚂蚁你反而关注过多。向亦循,你平时处理事情很有分寸的呀,怎么这两件事哪重哪清倒搞不清楚了。”向亦循听他将在刑部毒死个人说得如此轻巧,已是无奈,又听他责怪自己分不清轻重,心里便有些不高兴,回道:“毒死楚客容易,但是要找担当责任的人却是不易。嫌疑犯要是在监牢里暴毙,尚书侍郎是要被问责的,下边的小差役就更没这个胆了。”“尚书?不是王师傅在做刑部尚书吗?王师傅一向得汗阿玛尊重,责罚他,恐怕不会吧?至于刑部侍郎,那不是咱们女天官虞大人的父亲在做吗,给他找点晦气不是不错吗。”胤礽所说的王师傅,就是他的老师,王奕清的父亲,江南太仓人,王掞。 106,设计杀人 向亦循回胤礽道:“王尚书只是威望在刑部,实际并不怎么管事,管事的还是满尚书并两个侍郎”“我不管是谁在管事,只要把那个烦人的剑客弄死就行,你买通狱卒也好,自己动手也行,总之是别让这个人活着走出刑部。>?他屡次三番坏我的事,还杀了我的侍卫,这气要是我能咽下去,那我还是这大清国的太子吗!”向亦循虽知道说不动他,但还是要把事情跟他说清楚,“殿下,那日奴才追他出去,他撞上的是刑部尚书巢可托的轿子,他见了奴才,认得奴才是东宫侍卫,便问奴才是怎么回事,奴才还没来得及说,却被楚客抢先说话,他告诉巢可托说奴才要杀他。奴才当时手里拿着剑,他又是浑身是血,要不是奴才灵机一动说是追捕他的,恐怕巢可托连奴才一起请进刑部大牢去了。”胤礽听了冷笑一声道:“他就是请了你进去,也要乖乖把你请出来,纪成有关进提督衙门时是甚么情况你不是最清楚吗,托合齐还不是老老实实把他放出来了。”向亦循没接着这话头,另说道:“巢可托将人带走后奴才到刑部打听了情况,他让人看得严实,恐怕要在刑部大牢里动手不大可能。”“哦?照你这样说,巢可托很不识趣啊。他也要当施世纶吗,看他不是这块料。那个剑客的背景来历查清楚了吗。”“回主子爷。这个楚客在江湖上名声还不小,人称‘湖广第一剑客’,至于背景来历,却没打听出来,只知道他是湖北人。”“这就可惜了,不然还有好戏看的。湖广第一剑客?哼,名头倒挺好听。你想好什么办法?”胤礽惯于问别人的方法,反正有的是人要来给他效劳,何必自己伤神去想。从楚客被抓进刑部,向亦循就开始想对策,他可是胤礽的小智囊,要不胤礽怎么离不开他呢。听到太子发问,向亦循答道:“目今有两个法子或许可行。第一就是配合刑部给他定罪,等到秋天勾决,他自然要死”“现在还不到四月份,要等到秋天,那早着,岂不是便宜了他。这个不成!”胤礽不等向亦循把话讲完就否决了这一意见。向亦循接着说道:“第二就是将人犯转到提督衙门去,提督托合齐是咱们的人,事情就迎刃而解了。”胤礽听了大喜,又随即皱起眉来,“第二计好是好,但是不可行。这是命案,提督府接案后还要把人犯移交刑部,怎么还把人从刑部转到提督衙门呢。”“主子爷明鉴,话是这样说没错,但这一事却有空子可钻。正月里纪成有的案子因嫌疑犯未缉捕到案,档案还在提督衙门,这回楚客被抓,应该先到提督衙门做记录,再把档案和人一起移交给刑部。”胤礽听了大喜,哈哈大笑起来,对向亦循夸道:“你可真是行啊!这样的程序都给你想到了,这个楚客是没得逃了,咱们也算给纪成有报了仇!要是刑部那帮人有为难的地方,我去请王师傅,王师傅办事是一定要按章程走的,到时刑部不转人也不行。那你快到步军统领衙门去告诉托合齐!”“嗻!” 向亦循这边到步军统领衙门来知会提督托合齐,那边司马明镜已经坐着轿子来到虞铨府上。门上家奴听是司马大学士来到,忙迎他至偏厅坐下,虞铨听到通报后也整理衣服快步过来,将司马明镜请上正厅坐下。 虞铨跟他是准儿女亲家,但看明镜今日神色着急的样子,却不像是来谈儿女婚事的。明镜抱拳向虞铨道:“虞兄!今日冒昧打扰,实是有事相询。”虞铨不防司马开门见山就这么说,当时便让在门外伺候的下人们散了。虞铨:“学士有事请讲,虞铨能帮上的自然不敢推脱。”司马叹了口气,说道:“听闻刑部衙门新关了一个叫楚客的剑客,不知是不是真的?”虞铨想了想,点了点头道:“前两天关进去的,他冲撞了巢可托尚书的轿子。”“只是冲撞了尚书的轿子?”虞铨略加沉思,司马明镜突然来访,张口就问新关进刑部大牢疑犯的事,虽说是准亲家,但也是公职在身,虞铨不敢就答,说道:“学士如何问起这个人来?”明镜知道他有所顾忌,这毕竟是刑部的公事,身为刑部侍郎,谨慎些是应该的。他今日来这里求人帮忙,要是不先说明事情原委,谁敢贸贸然就帮这个忙呢。明镜心想,两家已经订了亲,有了这层关系,好多事情顾忌也就少了,且唯今之计,只有虞铨是营救儿子最合适的人,他是刑部长官,没有比他关系更近更好的了。打定主意,明镜便将他与楚客的关系说了出来:“不敢瞒亲家,这个楚客,是明镜的儿子。”“学士的儿子?”虞铨不免大惊,“小女定亲的那个公子?”明镜摇摇头:“现在刑部的是在下的大儿子,与令爱定亲的是在下的小儿子。”虞铨有些懵了,两家论亲的时候,媒人明明说的是司马家只有一个公子,怎么刑部给抓出另一个儿子来?明镜看虞铨略带惊讶的表情,放缓口气解释道:“我这个儿子,十六岁上就离家,在外头学人家走江湖,要不是他给抓到刑部大牢里,我现在还不知道他在哪里。”明镜说着脸上带着愧疚之色,虞铨有些难以相信,一个文渊阁大学士家里还有这样的事情。虞铨:“令郎算得上有名有声的人物,湖广第一剑客。”明镜似笑非笑道:“什么湖广第一,都是浪得虚名。今日大胆来打扰,实是迫不得已,听闻刑部看管甚严,又不知他是犯了甚么事。不知侍郎可否略透一二,让在下心里有个底。”说到这,虞铨脸色有些严肃,但马上又放缓些,对明镜说道:“令郎撞上巢可托尚书轿子时,身上受了剑上,不过学士不需担心,未中要害。不瞒学士,冲撞尚书事小,另一件才是大事。” 107,一计压一计 明镜听罢心中已沉,惊问道:“什么事?”“告令郎的是东宫的人,告的是去年宣武门命案和今年正月里白云观命案。|纯文字||”“什么?两桩命案?这个混小子!”明镜心里着急,也顾不得是在虞铨面前就骂了“混小子”。虞铨知道他救子心切,宽慰道:“案子还没开审,证据也不足,学士也不要太过忧虑,虞某会留意这案子,有新情况就让人立即告诉学士。”明镜思索一会,说道:“不知侍郎能否让我与楚客见上一面,我想弄清楚里面是否有所误会。”虞铨有些为难:“不瞒学士,这案子尚书很看重,大牢看押极严。学士要想见一面,恐怕要再等两日,容在下先回部里通些关节。”明镜听他说前一句话,还以为他是不肯帮忙,谁知他说的只是缓两日,明镜自然感激万分,连连向虞铨抱拳道谢。虞铨道:“学士来找虞某,便是信得过,得大人这番信任,虞铨必是尽力以报。”虞铨不再深问,明镜也提防着到这来被用心人看见,于是跟虞铨说了正事后不多留就告辞了。 送走明镜,虞铨心思:“没想到堂堂大学士家里也有这样的事,老子侍奉朝堂,儿子仗剑江湖,嘿嘿,有趣。不过,这两桩命案可都非同小可,一桩是灭门案,已经够死的,另一桩更厉害,涉及东宫。准亲家呀准亲家,你这是给我出了道大难题啊,不帮又不行,要是帮嘛,不知要逆几人而行。”虞铨这么想着,心里头闷闷的,又往衙门里去了。 虞铨刚到衙门,问起这桩案子,部里官员告诉他步军统领衙门来人要将疑犯先移交他们那里做好记录,笔录之后再将人连同档案一起转交过来。虞铨觉得有些奇怪,问道:“人命案子步军统领衙门本就该移交到刑部来,怎么又要转过去?谁下的命令?”“九门提督托合齐大人下的令,文书已经送过来,准备明天就把疑犯送过去。”“多此一举,本来就该在刑部审理的案子,移来移去,要是路上出了什么差错怎么行。不用将疑犯移交过去,让他们直接把档案转过来。”虞铨一挥手,就让属官去办。 托合齐正等着明天将疑犯接过来,好完成太子交代的事,谁知才过了一个中午,刑部来了文书说是疑犯不转了,还让他把先前的档案移交过去。托合齐看了文书一肚子火,询问之下,知道是虞铨下的命令,他不由得恼怒骂道:“老子正为这事办得顺利痛快,你个虞铨横插一手,这算什么意思?档案在这里,先把疑犯转过来录了档案怎么了?你要档案,老子偏偏还不给了!”托合齐是个粗人,靠着外戚关系爬上这个位置,恼怒起来不分场合也就大骂粗话。当时有人上来劝道:“提督莫急,虞侍郎不愿移交疑犯是怕麻烦。咱们可以去找王尚书嘛,怎么说立案是在提督府,咱们有权先做审理,如果审理结果疑犯是冤枉的,连刑部都不用去了,怎么能不明不白就让疑犯以杀人犯罪名在刑部受审呢?王尚书一定同意按章程来办事的。”这话甚得托合齐心意,于是他连忙把这事报向王掞。 虞铨正安排明镜探监的事情,属官来告诉他说王尚书已经同意先将疑犯发回提督府初审定性,如果确系杀人疑犯再移交刑部。虞铨本来就对托合齐请求将楚客移到提督衙门受审的事情心存疑惑,因为这个托合齐不是没事找事的人,让他把档案交到刑部来是替他减少麻烦,这种事该最合他的口味才是,怎么还为了移交人犯的事情惊动了王掞尚书。要知道,王掞尚书的主要任务是监管皇太子,刑部的事情他统筹一下也就行了。托合齐越是要刑部将楚客移交过去,虞铨就越觉得不妥,他托合齐什么时候这么积极过,难不成里面有什么文章?但是王尚书已经同意将疑犯发回给提督府初审,虞铨也再拦不得。当下虞铨能做的,只是在楚客移交到提督衙门之前安排明镜跟他见上一面,在刑部大牢里,他要安排见面还不是太难,出了刑部,那就不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了。 明镜这两日在家里候着虞铨的消息,傍晚,王尚书同意将楚客发回给提督府初审,晚上,虞铨就派人到学士府上告知消息,并安排明天下午探监的事情。来传口信的人是虞铨的亲信,明镜将他迎入府内。那人道:“请司马学士安,小人奉家主人的命来传信儿。今日上午步军统领派了文书到刑部,要刑部将疑犯楚客发回步军衙门初审,家主人挡了回去,但下午又得了王尚书的令要刑部后天将疑犯转到步军衙门。家主人说人出了刑部再要帮忙就难了,因此差小人来告诉学士大人,明日下午安排学士大人探监。午时一过,会有轿子来接大人,请大人先做准备。”明镜听了来人这番陈述,心里有些不安。虞铨的话里虽没透露出什么不妥,只说将疑犯送到步军衙门初审,但明镜听了心里总是不痛快。虞铨说步军统领来要过一次人,但他没给,可最后为了要这疑犯,连王尚书都派上了,这就让明镜心里不舒服,托合齐两次来要人,会不会有什么不对呢?他恍然一悟,还是虞铨周到啊,他知道出了刑部他管不着,又怕因为这事楚客出了什么差错,因此才急急安排他们父子见面,若是真有内情,他们见了面明镜也就知道了,接下来的事情也可以做些防范。想到这里,明镜对虞铨可谓是感激万分,就等着明天中午一到,虞铨安排的轿子来接人了。但是他转念一想,自己去又不太妥当。他并不是怕被别人认出来,而是因为他们父子之间并不十分亲密,楚客对他又有些意见,两人就算见了面,楚客恐怕也不肯将情况讲给他听。那这探监还有甚么意思呢?明镜想了想,还得派个跟楚客关系不错的人进去。 108,皇帝起疑 康熙皇帝身体渐好,慢慢地记起昏迷那日所做之梦,他恍惚中看见的那条小青龙,总在脑子里挥之不去。历朝历代对这些玄虚之事,都持着太半相信的态度,故而厌胜之术,素来是皇宫中的禁忌,康熙帝不免也对这奇怪的梦心有疑虑。他命太监总管魏光安亲自到简亲王府上去宣这位老亲王,因为那晚在乾清宫同内阁大学士一起守护皇帝的亲王就是他,康熙宣他进宫,就是想问清楚关于那晚之事。 简亲王奉旨入宫,康熙帝在乾清宫见了他。这位老亲王今年已经有八十岁了,要不是那日他执意坚持守护,这样的年纪,是万万轮不到的。皇帝赐老亲王坐,老亲王见皇帝精神气爽,比起吓人的那天来说好了不知多少,心里便放心许多。康熙帝并不直接先问那日之事,而是先跟老亲王叙叙家人之常。康熙帝说道:“老亲王近来身体可好?朕听闻每到阴雨天气,你的风湿毛病就犯得厉害,太医院里刚来了个御医,善治风湿,朕让他到你府上给你瞧瞧可好?”简亲王年老昏聩,耳朵不大好使,虽然康熙帝声音不小,但他还是有些字没听见,但皇帝的意思他听明白了,当即滚下座来,叩头谢恩。康熙帝大笑起来:“老亲王哪,你耳朵还好啊,朕看朕再过两年就听不见啦。”简亲王连忙回道:“皇上龙体康健,万寿无疆。”康熙帝听罢脸上带着微笑,口气却是感慨,“万寿无疆?哪有谁万寿无疆啊。要不是松鸣鹤,朕这会恐怕都不能跟老亲王见面啦。”提到松鸣鹤,康熙帝便顺势说下去,问简亲王道:“松鸣鹤进宫的那晚,可是简亲王在乾清宫侍疾?”简亲王:“正是老奴。”康熙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除了松鸣鹤师徒,还有谁到过乾清宫?”简亲王答:“回皇上,皇太后来看过,皇太子,诸位阿哥和几位内阁大臣,上书房大臣张廷玉马齐都侍奉过。只是后来松鸣鹤请求不要太多人打扰,便只留了老奴同两位御医侍疾,张廷玉马齐几个在南书房伺候。”康熙帝沉吟一会,忽然问道:“钦天监天文生虞子蓠可在?”“回皇上,虞子蓠也在,她与她老师都在。”康熙帝总为那条小青龙而困,照简亲王的说法,那晚上在乾清宫中的女子,只有虞子蓠一个,可她怎么会是那条小青龙呢?大约真是自己多心了,为了一个梦如此较真,老啦,老啦。简亲王得了皇太后的令,让他关于那晚上松鸣鹤疯疯癫癫治病之事一点也不能告诉皇帝知道,简亲王心里正怕着主子问其中细节,康熙帝感激地说道:“亲王这么大年纪还为朕操心劳苦,朕心不安。老亲王可有什么要朕赏的?只要朕还能做主的,朕一定满足。”简亲王听皇帝称呼他不称名而称“老亲王”,这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哪里还敢要甚么赏赐,当即叩头说道:“老奴这把年纪还能给皇上做些事,心里已是高兴万分,皇太后不嫌奴才年老昏聩而用奴才,这种信任,奴才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方能回报。敢望皇上赏赐,那就是叫老奴天地不容啊!”简亲王说得涕泪俱下,康熙帝走下去将他扶起,说道:“朕感念老亲王,要赏你,这是好事,老亲王怎么说到天地不容上来了?要是臣下为主上尽心做事得了主子的赏也要天地不容的话,那这天地还容得下谁呢?老亲王不要推脱,朕知道你吃用不愁,朕也不赏你这些,朕要赏你的是一件黄马褂,你穿着这黄马褂,人家一看就知道咱们君臣情义,知道朕是赏罚分明之主,老亲王你就算给朕挣个好名声,可好?”康熙帝这番话,说得极好,本来是臣下得了好处,这么一说反成了他赚了。再看简亲王,哽咽不能言,唯有泪眼相向,不住叩头谢恩。康熙帝扶他起来,说道:“老亲王请坐,朕还有些事要问。”简亲王这才坐回椅子上。 康熙帝道:“简亲王对松鸣鹤这人可有甚么了解?朕看他是个难得人才,有意召他进钦天监。”简亲王答:“回皇上,老奴不敢妄言,老奴这也是头次见到松鸣鹤,只是听太医院的御医对他赞誉有加,医术应该不错。至于钦天监的事,老奴浅见,并不清楚。”康熙:“朕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人,朕问过张廷玉,他说这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是个难得一遇的怪才。朕寻思要是将他召进宫来,甚么位置才合适,思来想去,钦天监官官职不高琐事不多,专重天学,适合不慕名利潜心修学之人。老亲王,你见多识广,虽然对松鸣鹤不曾了解,但对这事想必也有些看法,朕愿听教。”简亲王不敢当,又要下跪,康熙帝止住他,简亲王不知在脑子里过了几遍话才谨慎开口。“既然张廷玉称赞此人有非常之能,想必此人确怀非常之技。只是这样的人,恐怕清高远世,不会应召。”康熙帝点点头,他起初也是这样想的,但是又可惜松鸣鹤的才华。 君臣两人正说着话,魏光安进来通报,“主子爷,鄂伦岱回来了,正在殿外候见。”康熙帝笑道:“正说着这事他就回来了,让他进来。”鄂伦岱奉命去飞云庄请松鸣鹤,他进来向康熙帝行礼道:“奴才鄂伦岱给主子爷请安。”康熙帝:“松鸣鹤怎么说?”鄂伦岱:“回主子爷,奴才到白云观旁的草庐时,松鸣鹤已经走了。”皇帝有些吃惊,过了一会,恍然大悟,缓缓说道:“此人不可拘囿,京城虽大,皇宫虽贵,终不能留。”他这样无视名利,放浪形骸随心所至,活得任性自在,才是惬意。末了,康熙帝不禁感慨一句:“真名士风流。” 同日,虞子蓠向钦天监递交辞呈,未得批准。原因有二,其一是因为有人挽留,其二则最重要,因为她是犯天文案进的钦天监,不能说走就走。 109,探监 翌日中午,虞铨安排的轿子到学士府来接人,轿子接了人到一处茶楼同虞铨会了面,虞铨又安排了个人随他一同往刑部大牢去。|纯文字|| 刑部监牢典狱事先得了虞铨的意思,对来人通畅放行,牢头领着他至关押楚客的监房。牢头边领他进去边嘱咐道:“爷抓紧点时间,小的不能伺候太久。”那公子欠身谢道:“有劳。”牢头开了锁,放他进去,里头关着的犯人正靠在墙上睡觉。疑犯蓬头垢面,身上的囚衣带着血迹,似受了不少罪过。 “兄长!”司马沉璧俯下身去叫了一声,看着那人瘦削无神,沉璧心头一阵难受。楚客迷迷糊糊里已经听见有人在监房外讲话,却不想是来看自己的。这会听到有人叫了一声兄长,他慢慢睁开眼来。“兄长,是我,沉璧。”沉璧就地坐下来,楚客看了他好久,原来是自家弟弟来了,他已经这么大了啊。“沉璧?”楚客伸手抓在他肩膀上,弟弟长大了,更俊美了。“兄长受苦,沉璧来迟了。”楚客慢慢清醒过来,这才想到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关在这里的问题,因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沉璧遂把陈镖师来京打听他下落的事情说了一遍,楚客沉吟一会,低声说:“已经三年没有回武昌见过外公了。”沉璧虽很想跟哥哥叙话,但是时间有限,不容他们兄弟说闲话,沉璧抓着重点,说道:“听闻兄长入狱,家里很是着急,不知其中是甚么事?万望兄长能告诉沉璧。”沉璧本是想说“父亲很是着急”,但忽然想到父亲跟哥哥的关系不大好,担心提出父亲来容易让楚客心生叛逆,目前最重要的事是问出楚客犯了什么事,因此沉璧转说“家里很是着急”。谁知楚客听了“家里”两字,也不高兴,他都离家八年了,恐怕家里的管家都不记得他了,还谈什么家里。但楚客心里虽不大高兴,但对着兄弟却还是表情如常,毕竟这是他的亲弟弟,他在家的时候最疼这个弟弟,这也是明镜为什么让沉璧来探监的原因。楚客看着沉璧慢慢说道:“大哥杀了人,犯了法,就关到这来了。”楚客说得轻松,沉璧却大吃一惊,他想知道他哥哥杀了什么人,因为他相信楚客不是滥杀无辜的人。“大哥杀了谁?”沉璧问。楚客见沉璧听说他杀了人并不是马上就加以指责,而是先惊后静,冷静下来问自己杀了谁,就冲这一点也可以看出他不是个急躁莽撞的人。楚客心想,要是父亲听到他杀人的话,必定二话不说先教训一顿。楚客忽然大笑起来,说道:“兄弟,你要是知道大哥杀了谁,你也会高兴的。你猜猜看。”沉璧这会心里急着,要是哥哥说的不假,那么杀人之罪,想要开脱就难了。沉璧不答。楚客见他脸上有担忧之色,又笑起来,说道:“沉璧你听好,我杀了两个人,第一个是咱们不共戴天的仇人,窦九,第二个是东宫侍卫。”“窦九?”楚客说窦九是他们兄弟不共戴天的仇人,但沉璧却不曾听说过这个人,至于东宫侍卫,沉璧也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哥哥要杀他。看到弟弟面带疑惑,楚客又问道:“你记得娘是怎么死的吗?”提到这个事情,沉璧心里仍是心疼不已。他们的母亲,素有武昌第一女豪杰称号,诗书武艺样样精通。在楚客十八岁沉璧十三岁那年,司马夫人押了一趟镖到北京,在京城外遭人掠夺,命丧城外,在刑部立了案,九年来却无一点消息。沉璧心想,莫非哥哥说的这个窦九,是当年害死母亲的凶手?沉璧道:“哥哥为何不报官?要为这种人犯了王法?刑部已经立案,只要将他缉捕到案,就是他想逃,父亲也不会让他跑的。”楚客听到“父亲”两字,哼了一声,冷冷说道:“我为母亲报仇,不想借他人之手。”沉璧听他把父亲说是“别人”,心中很是无奈,父子之间,怎么会隔了这么多年还是这样。“那东宫侍卫又是怎么回事?”提到这里,楚客有些得意,说道:“窦九是咱们杀母仇人,杀他我决不手软,但我却没动过害他妻子的念头。当今皇太子要与我做交易,雇我杀了窦九,反正是顺路,何乐不为。但是他的侍卫太过无耻,连窦家妻儿也不肯放过,我没救下他们,还是叫他给杀了窦九的妻儿。这条好狗,哼,事后还要来寻我,我他们是寻不着,不过他主子的身份却是叫我摸得一清二楚。”楚客说到这里,愈发欣喜,仿佛忘了他此刻正深陷牢狱。沉璧听他扯出皇太子来,真是大吃一惊,他不敢相信皇太子会做出雇凶杀人的事情,但是他更相信自己哥哥所说的话。因为他不了解皇太子,但他了解楚客。楚客接着说:“我跟踪着那条好狗很久,心想多找些证据,几十张禀帖捅到三法司那里,就算不能把他拉下马,好歹闹他好久睡不好觉。哼,谁知道这条好狗,在我眼皮下又干出了事,他竟想将一个姑娘掳了送给那蠢太子,爷实在忍不下去,承影剑送他上路去找窦九了,哈哈哈,痛快。”楚客说着痛快地笑起来。沉璧实在没想到这两件命案里牵扯这么多,居然连当朝皇太子也卷了进来。一时之间,他实在没有丝毫搭救之策,因为这来得太急骤。 楚客拍着兄弟的肩膀,说道:“沉璧,大哥临刑前能见一面,也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你可要”“大哥,你切莫失望。沉璧直言,爹知道你进了刑部大牢,连夜找人疏通,沉璧这才能够来这里见哥哥。”沉璧正色道。楚客听了这话,不高兴的脸色马上显现出来,冷峻地说:“难道你以为我把这些告诉你,是希望你来救我吗?我楚客敢杀人,就敢上断头台,母亲之仇已报,没什么好舍不得的!” 110,父子之间 楚客之话虽利,沉璧这次却顾不上犯兄长生气,说道:“大哥没什么舍不得的,但父亲和沉璧却舍不得哥哥。。”楚客:“沉璧!别想着拿你那套文章功夫来煽情,我承认你从小文章写得好,但这在我楚客这里却不受用。”沉璧挨了说却还是不生气,他与生俱来有一副好脾气,听见楚客这么反驳,他慢慢说道:“想用文章功夫动大哥的情,沉璧万万不敢有这种念头。大哥弄剑江湖,小弟执笔书斋,试问大哥之剑与小弟之笔,哪个更锋利?大哥剑斩千军,小弟不敢弄笔。沉璧所言,俱是事实。从得知大哥被关在刑部的消息到沉璧来这里,父亲从未合过眼。大哥纵使是不为了父亲,也要为自己打算,难道大哥愿意是因为得罪太子而死吗?”虽说反驳的话,司马沉璧却说得彬彬有礼,没有丝毫生气的意思。他这话前面几句都相当于白说,只有最后一句,“难道愿意为得罪太子而死吗”最有力。楚客当然不愿意因为这样一个太子去死,那真是死得太不值得了。沉璧知道说动,又接着说道:“大哥所杀的两人,都是罪有应得,与其为了两个该死之人去死,不如大哥出狱去做些该做的事。”楚客心里被说动,但嘴上还硬着:“我进了这监牢,要杀要剐由他们去,我一个换他们两个,也值得了!”沉璧上前向兄长深深一揖道:“兄长,咱们兄弟之间,应当推心置腹,沉璧真心不愿看着兄长出事。若是兄长暂时不愿与父亲相见,则由沉璧代理兄长之事,只望兄长自己保重,沉璧必将全力以赴。”楚客见他从进来到现在,无论自己口气如何,他总是温文相向,心里不禁叹息,二弟呀二弟,你的好脾气真是一点没变,哥哥怎么不想出去再多做些事呢,只是此事所犯之事,实在是没有开脱的可能。想到这里,楚客抱住弟弟,感慨地说道:“要是因为为兄做的这些事连累了你,为兄做鬼也不心安。”沉璧笑道:“大哥可还记得咱们兄弟当年分开时怎么说的?咱们兄弟两个,无论在哪里,一万年也是兄弟。今日大哥蒙难,沉璧奔走,他日沉璧落难,大哥不也一样奔走吗。”此时,牢头来催促,沉璧想起还有重要的没问,赶紧抓紧时间问楚客:“大哥可有什么证据让官府抓住?”楚客想了想,便在沉璧耳边说了一通,沉璧边听边点头,原来这里头还有这么多细节。 司马沉璧从大牢出来,不禁忧心忡忡,刚才在牢里他不好表现出来,出来才面带忧容。楚客不是杀了一个东宫侍卫,而是得罪了东宫主人。要是仅仅杀了纪成有,事情也许没有这么难办,但是得罪了皇太子,那真是麻烦大了。在国家京畿,皇太子眼下,他横下心要弄死你,要挽回谈何容易。司马沉璧回府的路上不住在想楚客的事情,要是哥哥在刑部,有未来岳父的帮忙希望还大些,但是出了刑部进了步军衙门,那沉璧想到这里,恍然大悟,步军统领执意要刑部将楚客发回步军衙门审理,这大概跟审理官有关系,是了,托合齐是太子一边的人。沉璧想到这里,不禁吸了一口冷气,要真是这样的话,明天哥哥移交到提督府岂不是在劫难逃。 司马沉璧回家将楚客告诉他的话说给父亲明镜听,明镜听罢果然当即指斥:“逆子!这个逆子竟然做出这等不要命的事情!他图什么?就图关进刑部大牢等着秋后问斩吗!”沉璧心里向着哥哥,但这个当头却不敢出言拂逆父亲的意思,因为这里现在已经够乱的了。明镜指着儿子沉璧问道:“他可有悔过的意思?”明镜气得声音发抖,好似楚客没有悔过的意思他就不救了一样。沉璧答道:“哥哥听说外公差人寻他,懊悔自己三年没有回武昌看望外公。”沉璧这话虽短,却包涵许多意思,第一个意思就是说楚客有所悔过,希望还能出狱看望外公,第二点,他提到武昌,是为了使父亲记起母亲,对母亲的愧疚之情,必然会让他宽恕兄长。明镜:“这么说他还知道后悔啦?哼,武昌,他也就惦记着武昌,惦记岳家,心里一点也没有我这个父亲。来京半年,居然连个招呼都不打,他行啊!仗剑江湖?现在死到临头了他还提什么仗剑江湖了吗!”明镜确实生气,这个儿子他又不是一点没有养过,毕竟养了他十六年,现在居然一点情也不念他的,来京这么久竟然一次安也没来请过。不请安不见面也就算了,一知道他的消息就是得罪上了皇太子关到刑部去了,这让明镜怎么能不生气。但生气归生气,儿子不能不救,他就算得罪了国之储君,做父亲的也不能坐视不理,否则也实在对不起他母亲。明镜想到那些陈年往事,又想到儿子现在处境,又气又忧,不禁流下老泪来。 沉璧看见父亲落泪,连忙跪下身来,说道:“儿子不孝,既不能为父亲分忧,又不能敬奉兄长。”明镜看着小儿子,这个儿子从小一直跟在他身边,无论做什么事都让他放心。明镜让他起来,说道:“你是最让爹省心的,以往爹怕你骄傲,不敢对你有所夸奖,但是爹心里清楚,你为人处事,都是极允当合适的。爹今日不怕在你跟前说。”说到这,明镜长叹一口气,“你哥哥当日执意要留在武昌,爹也很舍不得,但是一想到你母亲,又觉得对不起,所以就让楚客留下了。八年没见,爹,也很想他啊!”明镜说到这,老泪又禁不住落下。要不是明镜今日自己说出来,沉璧还真不知道父亲心里时时惦念着哥哥,因为明镜从来不在他面前提到楚客,家里知道这事的老管家甚至忌讳在明镜面前提楚客的名字。有一回,一个老奴大意在明镜面前提了楚客,说听人讲大公子成了湖广第一剑客,结果明镜大发雷霆,竟然要把这老奴辞退。沉璧作一个儿子,能听到父亲这番心里话,心里又惊又喜,惊的是父亲竟也有这样一面,喜的是父亲肯把这样的话跟自己说。沉璧知道自己这会说什么也不合适,便静立在父亲身旁。明镜好一会缓过来,把思念儿子的心思放到一边,准备尽老力开始这场艰难的营救。 111,女人心口 明镜问儿子沉璧道:“楚客的案子,你有什么看法?”沉璧便把自己想到的说给父亲听:“大哥的案子本可以在刑部受审,九门提督却执意要在提督府审理,开始儿子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毕竟立案是在步军衙门。。但是听哥哥讲过事情的原委,儿子认为其中有些蹊跷,事关兄长安危,沉璧不敢不谨慎。既然太子对大哥怀恨在心,必然要想尽办法除去大哥,会不会是刑部衙门里太子不好行事,所以将大哥转到步军衙门。九门提督近来诸多表现都是向着太子的。”经沉璧这么说,明镜也深有同感,托合齐是保太子党,这点朝堂上的人都能看出来,现在这老匹夫又如此积极此案,很难不和太子联系起来。“要是这样的话,楚客的处境就十分危险。步军衙门那里,容我想想,有没有可以帮上忙的人。”沉璧:“窦九的案子,仅有不足的人证,东宫侍卫的案子,则连人证也没有。要是按照正常的司法程序,大哥的案子是判不下来的,但是沉璧担心的是,强权之下出伪证,更担心,大哥在牢中遭遇不测。”这话说到了明镜的心坎里,现在最让人担心的不是案子的正常审判,而是不测之横祸。“楚客不能转移到步军衙门,要想办法让他留在刑部受审,只要他留在刑部受审,虞侍郎帮忙把关,你哥的案子就判不下来。”“父亲说的是,但是刑部尚书已经同意移交,明天就把人送过去,怎么能留下来?”明镜想到一个人,这个人曾经欠过他一个大人情,现在去找他帮忙,应该有希望。 王奕清府。 三月暮春,草浓花褪。府中院里的荷叶新绿,嫩得可人,晚谢的花此刻几簇抱团向着日渐暖热的太阳。府里的姨太太们闲着无事便两个一伙亭上坐着,她们暗地里不知说过对方多少坏话,这会见了面,都笑脸相向,相敬相爱。大姨太羡慕三姨太衣服穿得好看,说上面的绣工精致,是天然雕饰的水芙蓉。三姨太夸大姨太有气度有风范,小声说她比大夫人更有正室的气质。大姨太又羡慕三姨太有个聪明伶俐的儿子,三姨太便说大姨太的女儿嫁得好,两人你来我往,互赞不停。 她们说得脸红耳赤,非要说对方的比自己的好,本来是互夸的话,说到后面变了味,两人争了起来。大姨太指着三姨太说道:“你看你儿子多伶俐,才进了衙门多久,都琢磨着要买房子了。可不是能耐吗,还不是小能耐,不是大能耐能这样吗,你命好啊!”三姨太脸上冷笑,就回敬道:“比咱们四姑娘,可不敢比啊,四姑娘嫁了个探花。这探花是什么?三年才一个,皇上钦点的,是谁想嫁就能嫁的么?可不要咱们四姑娘这样的样貌身份才行,也要多亏大姨娘家里出力,要不怎么撮得成呢。”大姨太听她这话不像是在夸奖自己的女儿,倒像在讽刺自己的女儿要不是靠了这么多关系怎么能嫁给探花郎。她尖笑起来,扯着三姨太的袖子说道:“四丫头嫁了个探花算什么,咱们七姑娘将来还要嫁给状元郎呢,三姨娘你说是吧?凭咱们三姨娘的办法,嫁个状元郎也不算什么。”三姨太听她这话意思好像是说自己要去勾引什么人给女儿找状元郎的样子,再也笑不下去,尖声说道:“我可没那个本事,我女儿嫁给什么人他父亲做主,我管不了,也没有大姨娘那样的本事。”“哟,这话什么意思嘛?”大姨太放了三姨太的袖子,冷笑着说道:“我有本事?我有什么本事了?我要有本事,还来给人家做姨太太么。”“姨太太怎么了?大姨娘瞧瞧一般人家的正室夫人,哪个有咱家姨太太这种生活,人哪,不要自己作践自己!”三姨太这话是咬着压根说的,大姨太听了很来火,两人眼见就要吵开。这时,几十步外,一个声音传过来,两人一齐看过去。 “两位姐姐这里赏花呢?”杜秋儿笑着说到,跟着她一块过来的还有九姑娘王庆怡。“这九姑娘倒成她生的了。”三姨太小声嘀咕,被大姨太听见,两人会心一笑。王庆怡对她们没什么好感,始终没有什么笑容,只是道了声“两位姨娘好”。两位姨太太也素知她自恃自己是嫡夫人的姑娘,骄傲得很,从来不把她们这些姨娘们放在眼里。“姐姐们刚才说什么呢?”杜秋儿年纪比她们女儿的年纪还小,却张口闭口叫她们姐姐,弄得她们怪不习惯,但是她不叫姐姐叫什么。三姨太收拾表情,笑答:“我们刚才在讲姑娘们嫁人的事情,说四姑娘嫁了个好姑爷。”“四姑爷是探花郎,四姑娘当然是嫁得好。”杜秋儿亦笑道。大姨太却受不了,连忙摇手说道:“探花郎也不见得真好,将来要真当得到皇上跟前的差才叫好。”大姨太边说边看王庆怡的脸色,见她不大愉快,又赶紧说道:“四丫头嫁得算什么,咱们九姑娘将来连状元郎也不屑的!”三姨太听了连忙附和:“可不是,状元郎怎么配得上咱们九姑娘,啧啧,咱们九姑娘要嫁什么人才合适呢?”王庆怡听她们这么说,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略带羞涩说道:“姨娘们说笑了,庆怡哪有这个福分。”“有的有的,九姑娘都没有,谁还有呢!”大姨太这么说时又瞥了一眼三姨太,两人心里又是一笑。 杜秋儿冷眼旁观,慢慢插上话来:“我听人说过一位公子,真比状元郎要好。”三人听了,心里不信,却都好奇。“杜姨娘,你哪里听人讲的,别是被骗了。这状元郎可是入仕途第一步最辉煌的,当然,朝廷里许多大官都比状元郎官职高,可那都是熬成老头的了,还能跟状元郎比?” 112,表姐的暗箭 大姨娘的话说得很不讨人喜欢,一是刚才她才讲了王庆怡要嫁一个比状元郎还好的,这会又说没有,岂不是要王庆怡去嫁给一个高官老头么?其二,杜秋儿嫁给王奕清,王奕清比她大了三十岁,也算个小老头了,这不是在讽刺她么。>?好在王庆怡脑子转得不快,没听出来,杜秋儿感到其中讽刺之意,但却做没有听到。她仍旧面带微笑,说道:“前段时间,不是有媒人来给七姑娘说亲么,三姐姐出去买首饰还没有回来,我听那媒人讲的。她说这个公子是咱们北京城里独一无二的,今年才二十三岁,一表人才,别看他这么年轻,已经是翰林院里五品官了。这还是说他自己的,他家的家世更没得挑了,父亲是内阁大学士,这可是相爷呀!不怕在两位姐姐面前说句犯忌讳的话,他父亲官职比咱们太爷的还高呢。你说这人是不是比状元郎还好?”两位姨太太听了有些不信,王庆怡则顿时兴致上来,仔细听着。“这么好的姑爷,能没人去说亲?”杜秋儿叹了口气,可惜地道:“怎么没有呢,给刑部虞侍郎家说走了,跟虞家三姑娘定了亲。要不然哪,我早跟老爷提了。”两姨太听说那公子已经定亲,心里十分高兴,但脸上却是一副深表遗憾的表情,“怎么搞的,这虞家三姑娘还能比得上咱家九姑娘?老爷总是忙着自己的事,要是早想着这事,这么好的姑爷也不会让人抢走了。”两人说得沉重,好似自己的四姑娘七姑娘都不是自己亲生的,这个九姑娘才是自己真正的女儿。王庆怡本来听杜秋儿说有这么好的人,心里正高兴,不想却说他已经定了亲,心里好不失落。大姨太问的话也正是王庆怡想问的,那个虞三姑娘有什么能与我比的吗,凭什么这么好的人要给她先要了。 说到虞子蓠,杜秋儿一副外人说外人的样子,对两姨太和九姑娘说道:“也不是说虞三姑娘就比得上咱们九姑娘,只是他家动作更快些,占了先机罢了。这个虞三姑娘,大概姐姐们也听说过,就是去年闹得京城沸沸扬扬的顺天府天文案的主犯,本来是个阶下囚,后来给皇上钦点做了什么天文生,身价才高了起来。一个姑娘家,不在家待着,学甚么天文算术,结果让自己身陷监牢。下过狱的人怎么能跟咱们九姑娘比呢。”杜秋儿谈笑风生,两姨太却不讲话,她们也听说过这案子,人家都说这姑娘长得极美,怎么给这位四姨太一说,只剩了个阶下囚的名号。三姨太说道:“照杜姨娘这么讲,那位公子家怎么就同意了这门亲事呢?”杜秋儿早有应对,从容回道:“还不是看中了皇上钦点这名头,毕竟这大清国民间的女子,没有几个见过皇上,见过的都让收做妃子了。但是姐姐们想想,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天天往衙门里跑,多少男人都看着,这,成何体统呢。”杜秋儿说罢笑笑,姨太们听出她话里有话,这不是影射虞家三姑娘吗。 “就是就是,一个姑娘家,不成体统!”大姨太率先附和。王庆怡听说那公子定了亲,心里已是不高兴,听杜秋儿把虞子蓠奚落了一通,心里才平衡了些,但到底是可惜,自己没能遇上这么好的人,有才有貌,家世又这么好。杜秋儿看出王庆怡的心思,毕竟她们一样的年纪,心里的想法也多有相同之处。“媒人说的这位公子好是好,我却不信这么大的北京城只有一个,好人多了去了,只要模样好家世好,什么样的好人找不到?”王庆怡知道杜秋儿这话是说来安慰自己的,便勉强笑了笑。两姨太见她一副贵小姐的架子,心里都很不快,但又碍于她母亲是嫡夫人她自己又得王奕清的宠爱,才不得不笑脸相陪。可怜这两个小妾,连个晚辈的身份都不如。 王庆怡没心情长坐,玩着手绢懒懒地说道:“我春困的劲还没过,这么坐着又想睡觉,两位姨娘慢坐,庆怡到花园里转转。”她说着便起身,向杜秋儿说道:“杜姨娘不是说花园里新移了两盆洛阳的牡丹么,咱们一起去瞧瞧。”杜秋儿便也起身来,朝两位姨太太鞠躬告退。两人下了亭子,带着各自的丫环,身姿婀娜望花园走去。 两姨太太看着她们苗条的背影,不约而同嗤了一声。三姨太道:“这算甚么事?她们这是母女呢,还是姐妹,还是主仆呢?真真好笑。”大姨太亦冷笑道:“可别小瞧了这四姨太,年纪是小,功夫可高着呢。你听见没有,刚才她为了讨九丫头欢喜,硬是把人家虞三姑娘说得那样不堪,人家怎么说也是见过天子的人,那是一般的人随便能比的吗。”三姨太听了暗自向大姨太一笑,说道:“那刚才姨娘附和什么‘就是就是’呢?”大姨太亦笑道:“你不也说‘状元郎怎么配得上咱家九姑娘’么。”两人都笑起来,谁心里都清楚,这不过巴结王九姑娘的话,谁真心这样想呢。 王庆怡跟杜秋儿在后花园赏着王奕清下属费力给从洛阳移过来的两盆牡丹花,前院大厅之上,王奕清正在接待客人。这位客人不是谁,是前来求助的司马明镜。 要说明镜跟王奕清有什么深厚的交情,那也说不上,倒是跟王奕清的父亲,太子太傅王掞有些交往。但是王掞为人刻板,这件事找他怕是办不成,恰好王奕清曾经受过明镜的一次大人情,那时他可说过将来只要明镜用得上一定舍命相报的话,明镜无奈之下才来找他。 明镜从不主动到王府来拜访王奕清,就算偶尔到来,也是来找王掞。所以王奕清一听闻明镜来找他,心里便想开了,他素日从来不找自己,今天突然指名而来,必是有事。王奕清不敢怠慢这位恩公,实在是因为两年前司马明镜给他的人情太大,不仅是救了他自己,还等于保全了他王家一家的仕途前景。况且明镜为人也算不错,并没有拿着这件事来威胁他要好处,所以王奕清对这位恩人,可谓是少有的敬重。 113,救子心切 王奕清向明镜深深一揖,说道:“明公到访,有失远迎,罪过罪过!”明镜连忙起身回礼道:“詹事别来无恙。。。”王奕清看他一脸忧色,更加肯定他此番到访必是有求于自己,但是明镜不先说,他不好捅破。明镜心里着急不想绕弯子,但又不知从哪里讲起。喝了两口茶还不见讲话,这倒让王奕清心里不安,他想,看他如此难以启齿的样子,这事想必不会容易,不知是什么事情?又是一会,明镜终于开口道:“不瞒詹事,司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冒昧打扰,实是有事相求。”王奕清见他终于开口,反到放松了些,痛快说道:“明公有事要奕清出力,不管奕清能否办到,都必定全力以赴,至死方休!”明镜听到“至死方休”四字,连忙拱手道:“詹事言重,言重了。”明镜到底还是心有顾虑,王奕清欠了他两年的人情他都没来讨,这就是对他的不信任,也是对他的不看好。但是事到如今,实在是没有办法,不得不来找他。明镜又喝了两口茶,叹了口气。王奕清看着心里着急,又说道:“明公有事,但说无妨,奕清这里,请明公放心。”他还算是会揣度人意,知道明镜有所顾虑。明镜也到了非说不可的地步,一心豁出去要救儿子,对王奕清说道:“詹事,这事儿关系到东宫”关系到东宫?这可把王奕清吓了一跳,扯到太子的事,可不是开玩笑的,太子那可是他正正经经的主人。明镜既然话已出口,也不再想着收回,继续说道:“明镜有个朋友的儿子,太不懂事得罪了皇太子,这会正关在刑部大牢,明日就要移交到步军统领衙门初审。明镜想请詹事帮忙,保住这人。”王奕清听完,心想,妈呀,两年多你不来找我,我当你是忘了那回事,谁知你一来就给我出这种难题。虽然心里忐忑,但想想明镜救过他的事情,王奕清还是答应了下来。 “这人叫楚客,明日移交到步军同龄衙门,还望詹事先设法周全性命。”明镜的话说得也很清楚明白,王奕清自然懂得,但是任务还懂,做起来就难了。皇太子要杀的人,送到托合齐那里,不是嘴巴说说脑子想想就能保下来的。王奕清想来想去,目前唯一能想办法的地方,就在托合齐身上。他对明镜说道:“托合齐虽听太子的话,但奕清知道这人还有一处弱点,贪财。只要给够他钱,这事就有转机。”贪财这个弱点,不只是托合齐有,多了去人有,但是送钱也要有门,这门,就在王奕清身上。明镜一听说有办法,哪里还顾什么钱,便对王奕清说道:“詹事只管行事,钱明镜回去就准备好。”王奕清连忙起身连拱了三次手,说道:“要敢让明公出这些钱,天公要劈死王奕清!明公只管放心,明公要救的人,就是王奕清要救的人,王奕清决不敢有丝毫含糊。”王奕清嘴巴这么说,心里却清楚明镜断不会让他出这笔钱,明镜当时不推脱,准备回家备了钱就让人送过来。王奕清见明镜如此慷慨费心此事,心想,他说这是他朋友的儿子,我看不然,这个楚客多是他在外头的私生子,不然他怎会如此上心焦急?商量好怎么在托合齐身上下手,两人又接着商量怎么把楚客从监牢里弄出来,无罪释放是不大可能,毕竟皇太子还在那,又要想些其他明目开脱。这样替有罪之人开脱的事,并不少见,即使是皇帝亲自判下了死罪的,也有替死的。只是这回楚客的案子特殊了点,碰上皇太子和九门提督两个硬茬,但是就算如此,王奕清司马明镜两个人还是想出了一套应对的办法。 司马明镜没在王奕清府上多待,他怕遇上老太傅王掞。王奕清也急急忙忙赶往提督府办事,一直到天色已晚才回来。 杜秋儿伺候王奕清更换衣服,见王奕清有所思虑的样子,娇声问道:“老爷有什么烦心事,可愿说给妾身听?”杜秋儿只穿一件透体薄纱,要是平时,王奕清早把她抱到床上,只是今天为了司马家的事情,心里烦闷,只看了杜秋儿胸脯一眼。杜秋儿善于察言观色,知道王奕清今日没有心情,也不去挑逗他,端来一碗安神茶给他。“老爷要是不愿说给妾身听,那心里也不要总想着了,伤了身子。”王奕清两年前在苏州知府衙门见到她时,就被这小俏人儿迷住了,他喜欢她这么得体贴心。听见杜秋儿温声细语,王奕清心一下软了下来,叹了口气,说道:“今日司马学士来找我帮忙,可这忙真是不好帮啊。”“司马学士?就是那位有个翰林公子的司马学士?”王奕清点了点头,转头奇怪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杜秋儿笑笑:“那就可巧了,妾身今日与两位姨娘说姑娘们婚嫁之事时就说到司马学士家的这翰林公子,都说只有这位司马公子才能配得上咱家九姑娘,只可惜他已经定亲了。”经杜秋儿这么说,王奕清才恍然觉悟,是啊,他家有这么好一个公子,要是能攀上这门亲事,岂不是大大有利吗,只是,可惜啊,我早不注意,错过了。想到这里,王奕清叹了口气,说道:“这事是我的疏忽,我是早知他家有这么好的公子,只是唉!疏忽了!”杜秋儿给他捏见捶背,听见他十分惋惜的口气,忽然心中一动,坐到王奕清腿上说道:“那司马大人让老爷办的事难也不难?”王奕清不明白她这话里的意思,轻捏着她脸蛋问道:“你问这做什么?”杜秋儿将头靠在王奕清怀里,娇嗔答道:“妾身还不是为了老爷的宝贝九姑娘。”“为了庆怡?这是怎么说?”杜秋儿眼珠一转,道:“要是司马大人的事难办,让老爷受累,那老爷便向他要了这九姑爷来做报答。这不是给九姑娘找了个好人家吗?” 114,破婚阴谋 王奕清听了杜秋儿的话,觉得很对,心想,虽然他帮了我一回,但这回的事这么难办,我就算不要谢,他心里想必也不安哪。既然这样的话,倒不如两家结个亲家,这样以来可大大有利于我的仕途,九丫头嫁给他们家,他家也不亏啊。但是王奕清转念一想,想法好是好,但人家已经定亲,哪里还有他九丫头的份呢?杜秋儿见王奕清脸色由欣喜转为沉闷,知道他是为司马公子定亲的事耿耿于怀,便说道:“老爷可是为了他家公子已经定亲的事情发愁?”王奕清点了点头:“这是个说亲的好机会,但是还是晚了。”“哪里晚了?一点儿也不晚。”杜秋儿笑吟吟说道。王奕清疑惑地看着她,等着她说话。杜秋儿:“妾身所知,这位司马公子虽然定了亲,但要成婚还要等到明年呢。老爷要真为九姑娘打算,就千万别放了这个机会,过了这村,真再没这店了。”王奕清见她对司马家的这桩婚事很是了解,心里疑惑,问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连他成婚的时间都知道?” 杜秋儿从王奕清腿上下来,靠在梳妆台上,那轻纱下半隐半现的美体正对着小老头王奕清。她说道:“不敢瞒老爷,跟那位司马公子定亲的虞三姑娘,是妾身的表妹。本来婚期定在今年六月,但因她堂妹新逝,所以把婚期推后了一年。因是姑妈家的表妹,所以妾身知道得多些。”王奕清看着她的身体眼睛发直,轻飘飘又问了一句:“既是你家表妹的婚事,你怎么忍心拆了呢?”杜秋儿笑道:“老爷,妾身已经进了王家的门,就是王家的人了。事事妾身要先想着王家,才是娘家,再说,虞三姑娘连妾身娘家的人也不能算。而且,妾身说句实话,妾身实在跟九姑娘合得来,是真心不希望她错过这么好的姑爷。老爷可要明鉴,不要将妾身对王家的这番苦心当做是对表妹的坏心,要是这样,妾身,妾身真是要死不瞑目了!”杜秋儿说着就一副急得要哭的样子,王奕清早叫她的美体弄得神魂颠倒,这会听见她说什么“死不瞑目”,连忙将她抱在身上,“谁敢叫你死,老爷我要他的命!”杜秋儿听罢,破涕为笑,在王奕清脸上亲了一口,说道:“那老爷体会妾身这片心意了吗?”“体会了体会了,秋儿哪,你可真美真要人命啊!”说着便将她抱起来朝里走去。可惜杜秋儿十八岁芳华,叫这小老头吃了。 托合齐是个见利权义的人,因为纪成有被关进提督府的事,他跟皇太子牵扯到了一起,后来越发明显,只要不是瞎了眼的人,都能看出他是保太子一派的。他保胤礽,说不上是为了什么君臣大义,说到底还是为了一个“利”字。胤礽不知给他多少权力,又不知许诺了什么好处,弄得托合齐比家养的土狗还听话。王奕清办这事可谓是战战兢兢,他是太子府的总管,居然要背着太子找另一个太子的心腹做违背太子旨意的事。如若不是对托合齐为人有所了解,王奕清是万万不敢这么做的。 托合齐刚听到王奕清的要求时,义正词严地拒绝了,还斥骂了王奕清一顿吃里扒外。王奕清始终笑脸相迎,他知道当自己再说出那些赏银之后,眼前这个唾沫横飞的大老粗就会马上乖乖闭嘴。钱嘛,谁不想要呢,如此多的钱,就更没谁不想要了。果然,王奕清才将钱的事情说完,托合齐立即缓了脸色,但是嘴上还是责怪王奕清,说什么“咱们做奴才对主子最要紧的事是忠心,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让主子称心,纵使是自己暗里做什么手脚,面上也不能让主子过不去”的话。说完,王奕清笑笑,托合齐也笑笑,楚客便免了死于牢狱的命运。 胤礽虽是私事繁忙,但对楚客这件事却十分上心,记得很清楚。才过了两日,胤礽便叫来向亦循问道:“那个剑客死了没有?”向亦循留心着这事,答道:“回爷的话,还没有。”“怎么还没有!托合齐干什么吃的!人已经给他弄到他衙门去了,还有什么难的!你去把这奴才叫来!”“嗻。” 托合齐悻悻地来到毓庆宫,看见胤礽脸色铁青,心里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抢上前去给胤礽打千儿行礼:“奴才托合齐给太子爷请安。”胤礽哼了一声,冷冷地朝托合齐瞥去一眼,说道:“提督好忙啊!”托合齐知道这是怪他的话,连忙回道:“奴才受朝廷恩德,不敢怠慢。”胤礽笑起来:“你不敢怠慢朝廷恩德?就敢怠慢本太子交给你的事啦!”托合齐连忙伏地请罪道:“奴才绝不敢怠慢爷交代的事情!”“那楚客的事你怎么说?”托合齐收下王奕清给的银子时就想好了对付太子的说辞,他惯做这种事,自然经验多多。看见太子大发雷霆,叩头好一会才抬头答话:“请爷明鉴,楚客的事不是奴才狗胆怠慢,实是有些难办。前些日子刑部又出了宰白鸭的事情,皇上盛怒,差了十三爷去肃清刑部,这劲现在还没过,奴才若是顶着风口作案,自己丢了身家性命不要紧,就怕连累了爷。”托合齐言辞恳切,好似一片忠心真的天地可鉴。胤礽自然也知道这件事,要不然巢可托能看得这么紧,要不然他还费尽心机把楚客从刑部弄到步军衙门干什么。但是托合齐既然一开始答应了他,现在才说这种推脱了话,胤礽自然万分不高兴。胤礽:“你早知要顶着风头,为甚么早又答应下来。你既然答应了又做不到,这就是失职,就是怠慢!”胤礽说着拍岸而起。托合齐连忙不住叩头道:“奴才有罪,奴才没完成爷交代的事,奴才该死!”这话不知讲了几遍,胤礽还是不发话。向亦循素知托合齐为人滑头,但是这事是皇太子亲自交代下来的,料想他也不敢旁外多事,再加上刚才他说的理由也确实通得过,向亦循便才不疑他是收了别人的好处。楚客越是难办,胤礽越是想他死,这就好比一个人跟某件事较上了劲,原先为什么较劲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赢,赢了心里就舒坦,赢了就说明自己比他强。 115,算盘 胤礽向托合齐不耐烦地问:“我问你,你打算把他怎么处置?”他想,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剑客,不需要费这么多心思。。托合齐头都快磕出血,终于听见太子问话,登时把早想好的对策答道:“回爷的话,奴才看过楚客的卷宗,有一条是指控他杀了窦九一家三口。这一家三口里头有个孩子十一岁,按大清律例,凡谋杀十岁以下幼童者,可拟判斩立决。这个小孩虽然是十一岁,但可以改成九岁,如此一来,便可判楚客一个斩立决,快爷之心。”胤礽一听,这果然是个好办法,让楚客在菜市口斩首示众,似乎比暗杀他更解气。他对向亦循问道:“你看这办法好不好?”向亦循已知托合齐打的算盘,回胤礽道:“提督这方法解气是很解气,但是较为难办。”“怎么难办?咱们找人作证指证他就是杀害那一家三口的凶手,鬼头刀一落,他头身两分,这事就了了,还有什么难办的?”向亦循缓缓道:“想法是好,只是操作起来难保成功。斩立决的案子自然要上呈御览,皇上现在清刑部正清得严,这样斩立决的案子只怕要查得更严,光靠伪证只怕是难以过关。况且”向亦循说到这时,忽慢了下来,胤礽急着听下文,连忙问道:“况且什么?!”向亦循:“况且要判斩立决,这案子又要移交到刑部,刑部这会正是最清明的时候,伪证就更不好办。”向亦循说出了托合齐的意图,他就是要将楚客移交到刑部去,一来这事出了步军衙门他不用再管,收了钱也撇清了事,一了百了;二来呢,楚客的案子凭现在手中的证据,交到刑部衙门去判下来也不大可能,也算是自己对那些钱有了交代。托合齐没想到这样的算盘也向亦循看破,他现在才明白,这个向亦循为什么既不会拍马屁应和太子又不会打理自己跟同行之间的关系,这样还能得到太子的重用,他是个办实事的人啊。 既然真实意图给向亦循说破,托合齐也不好再坚持刚才的说法,只好拿出第二套应对方案,他给自己留了许多条后路。托合齐道:“步军衙门只能决断笞杖之刑,爷要是属意在步军衙门办了这件事,那恐怕要便宜了那小子。”胤礽哼了一声,把他弄到你衙门不是为了正常审理,是叫你将他暗杀,你不肯将他暗杀,那当然要便宜他了。托合齐察言观色,紧接着说道:“奴才有一计策,也可至楚客与死地,而且一点不连累爷。”“有屁快放!”托合齐:“嗻。奴才的意思是,让他以盗窃罪罪名在步军衙门杖打一百,奴才再安排好手打这一百棍,一百棍下来,他就算不死,残废也是一定的”“我不要看他残废,他敢忤我的意,又杀我的侍卫,我非看他死不可!”胤礽厉声道。托合齐又“嗻”了一声,继续说:“他在衙门里挨了一百棍再放出去,那时就是个小孩也能轻而易举杀死他,虽然他有些功夫,但爷只稍安排两个人在衙门口截住。将他掳到没人的地方,爷还不是想怎么解气就怎么解气?这种走江湖的人,失踪就失踪了,也不会有什么人告官,这事就干净了。”托合齐这第二个方案很对胤礽胃口,斩立决算是给他痛快了,要慢慢折磨他才好玩,要叫他叩头说自己是狗是猫,或者是连狗和猫都不如,是人渣,那心里的感觉,一定是妙极了。胤礽想到这里,心花怒放,反而特意交代托合齐道:“我命你决不能将他打死,一定要留活口,爷还想玩玩他的命呢。”胤礽说罢哈哈大笑起来。托合齐听了这命令后,比胤礽还高兴,他当然不想把人打死,打死了他怎么跟王奕清交代,还怎么拿到后面那笔巨款。向亦循总觉得这事有些不大对头,明明是要把楚客弄死在监牢才把他转到步军衙门的,现在倒好,拐来拐去,又要把他从衙门放出来了。托合齐说得虽然道理一套一套,向亦循总还是觉得奇怪,好像是托合齐使了计,七拐八弯,带着楚客溜过监牢溜过刑部再溜出步军衙门的感觉。不管向亦循怎么想,胤礽这会是十分高兴,他对向亦循说道:“没想到这托合齐办事这么让人痛快,我起初只想着给纪成有报仇要他死,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么好玩的事呢。”向亦循没笑,谨慎说道:“爷,您不觉得托合齐像在推卸责任,是怕楚客死在步军衙门给他添麻烦吗?”太子正色道:“亦循,这我当然看出来了。要不然你以为这张马脸是怎么当上步军统领的?要牵扯到自己的事,他就极力撇清,有好处的事就使劲往上贴,是这么干上的,不然光凭汗阿玛的信任,他也不能在这位置上待这么久,那些个御史早就把奏折写烂了!”向亦循仍是不开心的样子,胤礽见状,笑道:“只要他给咱们想好了解气的办法,那还管他撇不撇清呢,这么做咱们不是也可以全身而退吗。你别想太多了,去找几个练家子,恭候楚大侠出狱!” “嗻。” 托合齐左蒙右瞒,把事情办到这个程度。王奕清自然给了他不少钱,自己当然也留了不少。明镜对这样处理的结果已经很满意,能从皇太子的鬼头刀下抢回儿子的一条命,破点钱也就当做消灾了。王奕清还剩下最后一个关节的事,杖责一百然后放出衙门的事,要向明镜交代。要是像托合齐对太子说的,要结结实实打楚客这一百棍子,那楚客可真就是没命了。要知道,干打人这号工作,是要有相当本事的。衙门里负责打人的,多是前明锦衣卫的后裔,这些人家传打人,并且接受过家传打人训练。一百棍,能把人打死,能把人打残,也能把人打得没事,这全看下令人的意思。 116,逼婚 王奕清对明镜道:“明公,托合齐已经交代过衙门里行刑的人,名义上打一百棍,实际上只打六十棍,面上可能血肉模糊,实则不伤筋骨。>?望明公不要担心。”明镜为官这么多年,杖刑其中的猫腻他还是知道的。明镜花了不少钱,也知道王奕清顶着压力费了不少心,能够顺利打点好,还要多亏了托合齐贪财的嗜好。明镜对王奕清可谓是万分感激,不知向他说了多少谢,又额外给了多少钱。王奕清自然是万分推脱,但是最终不免是盛情难却。 “要不是两年前明公手下留情,王奕清此时恐怕不知在哪个地狱里打滚,奕清出这点小力,实在不足让明公挂齿。”王奕清得了许多钱财,心情大好,提起另他心有余悸的旧事也是满面笑容。明镜只得赔笑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再说,那事放在平时也算不得甚么大事,只是正好那段时间查得严了。况且我与令尊别有交情,自然不能众人对待,法虽大,但终究大不过一个情字去。” 他们两人说的事,乃是康熙四十四年的事。康熙四十四年,皇帝第五次南巡,期间驻跸在苏州府。皇帝南巡之前要建行宫,用的是内务府的钱和户部拨给皇帝的南巡专款,工部参与修建工程。皇帝的行宫兴建自不必说,虽说用内务府的钱是皇帝自己的钱,但也是国家百姓缴的,算来算去都是公款。皇帝用公款建行宫没人非议,但是臣下若是打着皇帝或太子的名号私用工部财力,一旦被发现,无论说是欺上瞒下还是受赃,非死即流。王奕清就干了这种事情,他假冒太子名头,私用工部财力为自己在苏州建了一座园林。有人揭发此事,皇帝命当时身兼都察院左都御使的司马明镜按察此事。明镜查得情况属实,但并未马上上报,因为王奕清来找了他。明镜看在与王掞的交情上,设法替王奕清瞒天过海,救了他一次,当然,王奕清也给他送了不少钱财做谢礼。这份人情,明镜一直没找他要,直到楚客的事情发生。 而王奕清在苏州置的那处园林,康熙四十五年被迫转手卖出,在卖出之前,里头有位姑娘已经住了两个月,这个姑娘,便是十六岁的杜秋儿。康熙皇帝南巡,在苏州府驻跸,身为苏州府知府的杜秋儿父亲负责接待。王奕清在杜知府府上看见十五岁的杜秋儿,次年便向杜知府要了她,安置在他的苏州园林里。杜秋儿在里头只住了两月,明镜便查了过来,她只得又搬回杜家住。本来杜家人以为王奕清不再要她,准备给她随便找个屠夫商人嫁了,谁知过了一年,康熙四十六年,在京的王奕清派了人来接她,杜家举家欢喜,那年杜秋儿十七岁。不出几个月,杜知府便从地方知府平级调动到京城做光禄寺少卿,从外任成了京官。在赴京上任的途中,新的委任状又到,命他提督四川学政,给他个比光禄寺少卿不知肥多少的位置。 想起这些往事,王奕清心里还有些感慨。想到杜秋儿,不禁又想到杜秋儿那晚说的话。其实跟司马家结亲的事情,王奕清还真有些不好开口,要不是杜秋儿在他耳边吹了一夜枕边风,王奕清自己再怎么想攀这门亲事,也是难以启齿的,毕竟人家已经定了亲。但是他想想杜秋儿说的话,觉得很是在理。这门亲事不仅是对九丫头好,更重要是对自己有帮助。且不论司马明镜这层关系,就单说司马沉璧,他的前途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年纪轻轻就是翰林,以后那还不是知府学政督抚尚书学士一路升迁上去?自己是他的丈人,自己女婿还能不帮着自己?如此一来,自己也不用靠着老父的关系在詹事府詹事这个位置上几十年如一日待着。王奕清想得心花怒放,眼前这个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再也顾不上甚么难不难启齿的问题。 “明公,奕清有个想法,却不知怎么跟明公开口。”王奕清显出难为情的样子。“但说无妨。”王奕清笑笑,说道:“奕清知道明公有位公子,人品人才俱是天下第一的。嘿嘿,奕清,奕清正好有一女,年方十八,未曾适人。奕清深知自己小门小户,不能配得上明公高门,但是奕清感念明公之恩,斗胆请将小女敬奉令郎执扫帚。千万不敢做令郎正室夫人的想法,只望令郎将其收做偏室,成全了奕清这片回报之心。”王奕清说得极其谦卑,但就是这么一番看似谦卑的话,把明镜说得不知如何作答。王奕清这番话,想必也是他想了许久才说出来的,文采不敢说,谋略却是一流的。他明知沉璧定亲而不提,是要装聋作哑,把拆人婚姻的罪过推给明镜。他又说自己是小门小户,司马家是高门,自己将女儿嫁给司马公子,不是为了高攀,是为了报恩,最末两句便是杀手锏。他说自己只望女儿能嫁给司马公子做偏房,这话有多鬼,明镜自然可以听出来。明镜把他的意思听得明明白白,但只是不知道怎么回复。如果自己同意了这门亲事,那便显然是置虞家于不顾。如果自己不同意的话,那就更加糟糕,他一旦不同意这亲事,那王奕清自贬自的那套“小门小户”,“高攀”的话就成真了。最毒的就是后面让司马公子收他女儿为偏房的话,如果明镜不答应,那就是说他女儿连当个偏房的资格都没有。而且,这话无论是沉璧成婚与否都适用,不管司马沉璧是否已有正室夫人,自己的女儿只要当个偏房,这总和有没有正室夫人不冲突吧。王奕清的女儿,怎么说也是堂堂三品大员的女儿,王司马两家又有这种特殊的关系,他的女儿要嫁过来,除了少夫人的位置,还有哪个位置能放得?最要命的是,王奕清早不说晚不提,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提两家亲事,这是明摆着,变着法逼婚。现在楚客还在监牢,一百棍也没挨,要是自己不答应这门亲事,楚客的事情难保没有变数。这是一招死棋,直将明镜的将军。 117,剑影 大儿子的命,小儿子的婚事,两者不需比量,明镜已经分出轻重。。。他所担心的是,自己这里答应了,怎么去跟虞家说?可是他这时已经没有时间想这事,因为王奕清正等着他的答复。明镜脸上的肌肉略微抽动一下,笑道:“犬子何德何能能够与令爱结连理。”王奕清早料到他要这么答,说道:“明公不要误会奕清的意思,奕清将小女嫁与令郎,只是要做个偏房替奕清回报明公大恩。明公若觉得不便,叫她做个丫头也行。”王奕清的话已经说到墙角,明镜再退不得,只好赔罪说道:“詹事这是甚么话,我就是再老糊涂,也不能糊涂到这个程度。令爱嫁到司马家,是一定要做正室的”“明公果然误会了奕清的意思,奕清只望令郎能收她做偏房就好。”“詹事不需多言,此事我心里已有数。待我回府去,将礼数备齐,再到詹事府上正式提亲。”王奕清还要推脱一番,明镜自是费了许多口水让他不必多言。 明镜为了救大儿子的命,做主放了小儿子沉璧已经定好的亲事,答应要上王府提亲。沉璧被蒙在鼓里,明镜打算等把楚客救出来后再告诉他,因为他料想自己这个儿子向来顾全大局,断不会为了这件事生气。 “楚客这次能够死里逃生,多亏了王詹事从中帮忙,待楚客出来后,咱们还要备一份大礼去谢过。”明镜说。沉璧听罢父亲所讲王奕清的营救计划,心里总觉得有不大妥当的地方。皇太子不是傻子,他能任由托合齐这么把哥哥放出来?托合齐难道没有别的想法? 在楚客开审前,司马家又给了王奕清一笔钱,又放了个人进去探监。这人昨天才到京,是受岳太爷之托,专程为了楚客的事情来的。司马家对他甚是恭敬,楚客对他更是尊礼有加。 话说虞子蓠那日在耗子城花了一两银子买下楚客的剑,放置在自己房中。她对兵器没有甚么心得,但是看这剑通体玄亮在灯光下居然连影也看不到,又是湖广第一剑客所佩之剑,便料想它必是一把好剑。她将剑横在桌上,双手托着腮帮,出神地看着。好剑是好剑,但是不是自己的,就算是自己的,自己不会用,不也是浪费了吗。她总想着要把这剑还给楚客,但是一直也没有机会再碰见这个侠士。虞子蓠将剑拔出来,放到灯下反复看来看去。“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这是何等的壮气,老将壮志,破阵杀敌。昏黄灯影下,虞子蓠在剑光中似看见了一老将在千军万马中冲突,战马嘶鸣,号角声响。她又不禁想到三国时期在长坂坡千万曹军中抱着刘备幼子冲杀的赵子龙,剑穗晃动,虞子蓠看着墙上剑穗摇晃的影子,忽而又想到霸王别姬的典故。项羽兵败垓下,四面楚歌,霸王虞姬相别,霸王唱歌,虞姬舞剑而和,最终自刎于霸王面前。这晃动的剑穗,不正如虞姬那曼妙的舞姿吗,想到一代佳人,就因为两军争胜而亡命剑下,虞子蓠不禁唏嘘感叹。 手握宝剑,虞子蓠一直心神不宁。刚才想到虞姬香消玉殒时,她又想到了早逝的舜英。想到舜英娇羞不胜的面容,想到她柔婉的气质,虞子蓠按下剑,开门步出庭中来。 初夏时节,天星分明。朗朗天幕上,星如棋布,如东珠闪耀。虞子蓠望着其上缓缓移动的星宿,心里却想着别的事。今晚她真是没有心情观星了,信步缓走,虞子蓠便在房前的石凳上坐下来。想到舜英让她心里堵得慌,想到妙语又让她觉得愧疚,妙语的儿子落地已经三个月,她还没去看过。虞府中静悄悄的,只有家里护院巡夜的脚步声。护院在仪门中朝这边房子看了一眼,看见虞子蓠还坐在外头石凳上,便远远行礼道:“给三小姐请安。小姐您还没睡呢?”虞子蓠答道:“一会便睡。”深夜里护院不敢过来,又道了个礼便接着巡夜去了。 虞子蓠吹了一会凉风,有些困了,便起身回房。 回到房中,倒头便准备睡觉,朝桌子上一看,剑已经不翼而飞。虞子蓠当即开门大呼:“有贼!”刚走不远的护院听到声音,急急赶过来,“小姐,什么东西丢了?”“剑,剑丢了。刚刚丢的,贼应该还没走远。”几个机警的家奴听见虞子蓠喊声,这会都匆匆赶了出来,虞铨夫妇,虞赫夫妇也一并被惊动起来。一时间,虞府上下灯火通明,四处搜寻,并不知道丢了甚么东西,只知道有贼。闹到后半夜,一个贼影也没看见,虞铨询问之下,才知道是丢了把剑,他气得七窍生烟。一家人忙活了一晚上,闹得鸡飞狗跳,竟然是为了这一把来历不明的剑! 过了两日,步军统领衙门楚客的案子开审,托合齐判了楚客偷银四十两的罪名,杖责一百。四个人轮流行刑。楚客要不是被沉璧那句“因为得罪太子而死不值得”说动,他才不愿受这种污蔑。托合齐收了王奕清的好处,务必要让楚客活着出这个衙门。 “来人!行刑!”两个行刑人,手持粗棍,分列楚客两边,在手上吐了两口唾沫,操起棍子开始行刑。里边楚客正在受刑,外头向亦循安排好的人已经在等着。托合齐跟王奕清讲好说行刑时一百棍只打六十棍,实际上他打了八十棍,而且并没有打轻。因为他这边要保证楚客活着,另一边又要顾虑胤礽,谁知道这衙门里没有胤礽的眼线,打得太少打得太轻,都容易被发现。楚客虽是有功底的人,但也挨不住这么打,打到七十板的时候,人几乎昏厥过去。 外头等的人等得心痒痒的,就等着衙役把人抬出来。 又过了一会,四个当差的架着个人从里边出来,那人脸色惨白,背上尽是血,像是已经昏过去了。四个当差的甚么也不说,把人抬到离衙门十几步远的巷子口放下便回。 118,老菜农 楚客身上被打得不成样,脑子却还是清醒的。>?差役一转身,便有两个汉子将他抬到担架上,朝宣武门走去。“公子莫担心,我们是学士府来的。”两汉子边抬着他走边小声对他说。楚客微微点了点头,他现在只剩下点头的力气了。 两人抬着楚客出了宣武门并不停留,又往前走了好久,越走人迹越少。楚客知道这条路不是往学士府去的,却也不多问,只是在担架上躺着。拐进一条小胡同,忽见两个高大结实汉子挡在前面,看样子是冲着他们来的。抬担架的当即反向而行,想要出胡同,往后一转,又给两个人拦住了路。 “这人爷要了,把人放下。”拦在前面的壮汉说到。抬担架的好似没有听见一般,抬着担架继续前走。“哎,爷让你把人放下!否则,爷的刀连你的头一起砍下来!”楚客听见这番话,心中恼怒,要是手边有把剑,他真想一剑朝那人的嘴巴扔过去。“看来他们是聋子!”后面的两个边说边举刀欲砍两个抬担架的。只听得两声大叫,举刀前冲的两个双双摔了个狗吃屎,扑倒在抬担架的跟前,抬担架的二话不说,从他们身上踩过去,潇洒出了胡同。扑倒在地的两个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开口便骂:“奶奶的!哪个龟孙子”话还没说完,一人脸上已经吃了一脚,鞋底印清清楚楚烙在面皮上。两人被这脚踢得满眼金星,好不容易两眼定下来,只见一个老菜农模样的人站在巷口。妈的,老子还以为是什么高手,原来是个种田老头。四人一齐上阵,他们是有名有号的“京城四虎”,要是被一个糟老头欺负,那传出去简直就是丢死人。四人挥起钢刀长剑冲杀过来,巷子狭小,只容得两个人并肩而出,老头儿左闪右避,只是不出手,京城四虎本来有四个人,但实际上只有两个人在作战,剩下两个被堵在后面不能发挥。他们见这小老头看似老朽,实则灵活得紧,前边两个又砍又劈了许久,也不能伤他丝毫,后面两个看得不耐烦,拉下兄弟,自己冒了出去。 “老头!你要打就出手!这么闪来闪去有甚么意思。来啊!来啊!”一虎边喊边试探着往前冲进,老头儿还是不出手,他们四人闹腾得累,其中一个道:“你到底想干什么!老头,人都走远了,这趟生意我们不做就是!”老头忽然笑起来,神态和蔼,四虎一点也不明白他是甚么意思。待四人松懈下来,那老头儿突然一跃而起,刹那间抽出背上所背之剑,朝前面二虎手上的刀剑劈去。只听得一声清脆的铁器落地声,两人手里的刀剑已经砍成两段,自己手上只拿着剑柄刀柄。四人顿时脸色大失,自己的刀剑可不同于一般市场上卖的东西,都是请人专门打造的,怎么如此轻而易举就给人砍断了。 “敢问,敢问前辈是何方高人?”四人抱拳敬礼而问。那老头将剑往后一丢,剑便稳稳当当落入剑鞘,功夫很是俊俏。“砍柴的。”老头儿缓缓转过身去,慢慢悠悠出了胡同,四人竟无一人敢上前一步。 两个担着楚客,不知拐了几个弯,又给楚客做了多少掩护,才把人从后门送进学士府。人一进学士府,楚客就迷迷糊糊听见有人靠过来说话,那人问道,“果真有人阻拦?”“公子神料,出了宣武门果然有人阻拦,不过给关师傅截住了。”“那关师傅呢?”“公子不必担心,对付这几个小人物,不劳关师傅出剑。”“那就好,快将人抬到房里,大夫已经等着了。”“是。”楚客睁眼来看,看得是二弟沉璧在跟抬担架的说话,话说到这里,两个汉子将他抬着往里头深进。 原来托合齐这边给太子献上掳人之策,那边却不告诉王奕清。只要楚客出了衙门,他的事也就办完了,但又得担待太子那边,所以这个老滑头两边都帮又两边都不帮。幸好司马沉璧不放心,让人暗里保护,要不然楚客就真的落入胤礽手里,而又不关托合齐的事。 楚客烧了一日,第二天晚上才醒过来,明镜见他伤势甚重,心里对托合齐很是不满,但这会又都不愿再去追究多生事端。楚客昏迷的晚上,是沉璧在照料,明镜见他们兄弟手足情深,心里颇为欣慰。楚客的事情告一段落,现在却又该处理沉璧的事。沉璧正在楚客房中守着,明镜叫厨娘熬了东西,自己送过来这边给他。 “爹。”沉璧起身行礼,明镜摆摆手让他坐下,一面朝着床上昏睡楚客看去,他慨叹道:“要不是你多了个心眼,他现在还不知道给关在什么地方,活不活着呢。”沉璧笑道:“大哥吉人自有天相。”明镜点了点头,指着桌上的排骨汤说:“你累了一天,吃点东西。”沉璧不敢在父亲面前无礼,回道:“儿子刚才吃过晚饭,现在不饿。爹为了大哥的事情奔波许多,爹该保重身体,请爹吃了吧。”明镜见他如此得体,又想到自己私自坏了他的婚事,心里便觉内疚不安。但是他已经答应了王奕清,要是不履行承诺,自己岂不是个吃水忘恩的小人?明镜叹了口气,对沉璧说道:“沉璧,你与虞三姑娘的婚期已经推到了明年,你知不知道?”沉璧不知父亲怎么突然讲起他的婚事来,但也点了点头。明镜:“爹不是说虞三姑娘有甚么不好,但是,爹答应了王奕清。”这话说得叫沉璧听了没头没脑,怎么把虞三姑娘跟王奕清扯到了一起?明镜见儿子一脸茫然,索性便开门见山地说了,“爹已经答应王奕清到他家给你提亲,你跟虞三姑娘的婚事要取消。爹知道这么做对不住你,但是,这也是无奈之举。”生性聪明的司马沉璧已经知道了这话的全部意思,他爹为了救他大哥,把自己的婚事压了上去。 119,失落 “那虞三姑娘的名声怎么办?”沉璧得知要退虞家婚事后痛心地问。。。明镜单从这句话就可以知道,自己的儿子确实当得上“品貌第一”的称号,自己一说到退婚的事,他就先为那个素未谋面的虞三姑娘名声考虑。明镜重重叹了口气:“我也对不住虞侍郎,这事,叫我怎么开口啊!”沉璧心里空落落的,失落地说道:“王詹事非要儿子做女婿吗?比沉璧好的人不知有多少,为何王詹事?”明镜听出来了,儿子不想退虞家这门婚事,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他听说是为了救他哥哥会毫不犹豫同意。看到儿子不想退婚,明镜更加内疚,但又无计可施。 午夜时,楚客醒来,哥俩说了些话,楚客看得出弟弟虽脸上强笑,但终难掩失落之情。楚客问他是不是有甚么心事,沉璧是决计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楚客的。他知道楚客的为人,要是他知道自己为了救他散了一桩婚事,指不定他要做出什么意料不到的事情来。 回到房里睡觉,沉璧满脑子都是虞子蓠那娇俏的身影。想起自己在什刹海画舫上见到她的情况,还清晰在目,那时她写了首诗,诗写得清新豪气,一点也不像大家闺秀作的诗。最近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钦天监里。自己奉院里的命到钦天监监考,她答题时十分专注认真,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在私下里看她。沉璧心想,父亲肯定不知道自己知道是与她定亲时是何等高兴,比中了进士还要高兴,父亲总说读书就是为了中进士做官,可中了进士却没有与她定亲更让人欢喜。我到底喜欢她那样呢?沉璧自问自,二娘说她长得极美,我却不觉得,只觉得她清新脱俗,好似清早荷叶上一滴露珠儿。沉璧想来想去,就是想不出自己为甚么喜欢虞子蓠,只觉得一想到要与她结为夫妻一生相伴,心里便欢喜万分,这么一个俏生生多才多智的姑娘来做自己的娘子,自己还有甚么可求的呢?可是父亲的话,真如晴天霹雳一般,将这美梦击碎。沉璧现在一点也不想知道王家姑娘的事,她美也好丑也好,善也好恶也好,好像都跟自己无关。他心事重重,彻夜未眠。 时间约过了一个月,明镜还是没上王家去说亲,王奕清一直都记着这事,就算他不记得,杜秋儿也会时时提醒他。眼看时间过了这么久,又没听说马虞两家解婚的事,王奕清不禁又急又恼。好啊,司马明镜,你是打算不认账了吧?他已经将这件事透露给女儿听,女儿虽然嘴上不说甚么,但看得出来心里很欢喜,现在你明镜这么搞,害我们父女欢喜这么久。他想来想去,还是不能就这么算了,他得去提醒提醒明镜。 王奕清事先一点招呼不打就直接去了学士府,学士府管家认得他,便把他放了进来。此时明镜正与沉璧坐在厅上说话,忽见王奕清由管家引着进来,明镜大吃一惊,沉璧欲避之而不及。 “奕清问明公安。”王奕清一上厅堂,声音朗朗说到。沉璧连忙起身朝他长揖问礼道:“沉璧见过詹事大人。”谁知王奕清一下满面带笑上去扶起沉璧道:“很快就是一家人了,还叫什么詹事大人?”司马父子万万没想到他说得如此直接,沉璧明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却只是勉强笑笑。王奕清见司马沉璧仍是不叫岳丈,心里又添几分不快,放了他的手臂便坐下。明镜看他从上堂到扶起沉璧,全然不像一个访客,倒有点像个要耍无赖的流氓。 “明公,上次咱们谈妥的事情,准备甚么时候?”明镜实在没想到他风风火火进来,连句客套话也不讲就直接这么问。沉璧逮住这个机会,起身向王奕清拜道:“既然詹事大人有事要同父亲商量,沉璧先行回避。”王奕清摆了摆手:“哎?我们要谈的事情,正与贤侄有关,贤侄请坐。”沉璧只得回座。明镜要欲装聋作哑一番,反问道:“不知詹事说的是哪一件事?”王奕清听了心里不由得怒气升起,哼,冒着杀头的风险替你把儿子救出来,现在儿子没事了,想赖账了?门都没有!王奕清心里怒着,脸上笑着,回道:“就是沉璧贤侄与小女的婚事,明公不会不记得了吧?”明镜当然记得,但也要装着恍然大悟的样子。“哦,这件事啊,当然没忘,我记着呢。我已经跟沉璧说了,就是最近公务繁忙,礼物尚在齐备,因此耽搁了。詹事见谅,詹事见谅!”“原是明公公务繁忙,奕清还以为是明公忘了。公务要紧,明公且先忙着公务,儿女的这等小事千万别影响了朝廷交给明公的政务。”“是我疏忽,这怎么能算小事,犬子有幸得此佳妇,乃是大事。待这两日礼物齐备,必当遣人到詹事府上。”王奕清连忙又是一番推诿,“奕清知明公诺比金重,既有明公这番话,奕清还多想什么呢。明公且先忙着公务,女儿之事,不急不急。”明镜只得许诺五天之内上门说亲,王奕清这才消停下来,乐呵呵走了。临走时望着沉璧好一会,心里啧啧称赞,这真是个潘安女婿啊,弄得沉璧好不尴尬。 王奕清走后,明镜冷笑起来。“真看不出来,王太傅还有这样的儿子。诺比金重,哼哼,要是真认为老夫诺比金重,还这么不辞劳苦跑过来,开口就问?”沉璧刚才听见父亲许诺说五天内到詹事府说亲,心里五味翻杂,失落惆怅而出。 王奕清在家等了五天,还没等到司马家的人上门来说亲。他不禁暴跳起来:“堂堂一个文渊阁大学士,说话出尔反尔,好像我家姑娘嫁不出去,非要嫁给他儿子似的。哼,我家姑娘嫁给你儿子,那是你儿子修了十辈子的福。”王奕清的话恰被门外的杜秋儿王庆怡听见,王庆怡听到自己好像给人家选来选去的东西似的,心里憋屈,就哭了起来。王奕清听见女儿哭,心里越乱,死等活等,就等你司马家一声令下,我马上把女儿给你送过去。 120,两头行计 王奕清安慰女儿道:“九丫头,是他司马家太不识趣,天下好人这么多,咱不跟自己过不去,爹再给你找个更好的姑爷。|纯文字||成不成?”王庆怡哭道:“我又不是摊上的东西,给人捡来捡去。这司马公子这么看不上女儿,女儿嫁过去岂不是自找苦吃。我不嫁他家!”说罢又大哭起来。杜秋儿一听这爷俩打算放了司马家这门亲事,当即插上话来:“依我看,不是司马家不愿意结这门亲,实在是虞家那边不好办。老爷您想想,虞家是甚么家世,虞老爷怎么说也是二品大员,跟他们定了亲再退,司马家是不知怎么开这个口。”“照这样讲,那咱们跟司马家这亲事就更结不成了?”王庆怡虽然刚才嘴巴上说不要嫁给司马公子,心里却是另一种想法,她这段时间又多问了些关于这司马公子的事,人家都说是天下难得的,她如何不想。再加上她是贵小姐惯了,向来要什么就有什么,众人都要顺着她,那越是得不到的,她就认为越好,就越想要。现在听杜秋儿这样说,心想这亲事真是结不成了,想要更大声哭,但又怕自己哭得更狠,在父亲面前好像就更舍不得这亲事似的,因此硬忍住泪水。杜秋儿:“瞧我这嘴!”杜秋儿自掌了一下嘴,接着说道,“我刚才的话,原是要劝姑娘不要伤心,意思是不是这司马家不想结咱王家这门亲,是问题出在虞家那里。只要虞家甘愿退了这门亲事,那司马家不就可以毫无顾忌答应下来了吗。”“这话说得很容易,要虞家自愿退亲,这怎么可能呢?”王奕清暗怪她天真幼稚。杜秋儿捧着王庆怡的脸,心疼地说道:“我瞧见姑娘这梨花带雨的样子,着实受不了。为了姑娘,我豁出这张面皮了。”王奕清王庆怡听罢一惊,难不成她有甚么办法?王庆怡急忙问道:“姨娘难道有什么办法?”杜秋儿笑笑道:“我跟那虞三姑娘是表姐妹,我去说说话她还是肯听的。为了咱九姑娘,我只好不要这张脸了。”两人惊疑,她打算怎么讲散这桩亲事?凭她是虞三姑娘的表姐妹也不行哪。王奕清:“你打算怎么说?”杜秋儿边拿手绢给王庆怡拭泪边敷衍地答:“老爷姑娘且别操心,我自有我的办法。我说了,我不要这张脸,也不能让姑娘吃亏。”王庆怡听了,心里那个感激,紧紧抱着她,真恨不得自己是她生的。 杜秋儿一点也不拖延,第二天就乘着轿子往虞府过来。自她给王奕清接来京城,还没有去拜见过姑父姑母。轿子后两个王府的家奴抬着礼物,杜秋儿打扮光鲜,全然不像在王府中那般素雅,涂脂抹粉,神态悠然。 不多时,轿子便至虞府门前。仆妇先上前禀说,门上值守的便入府通报,虞铨虞赫皆在衙门办公,虞子蓠偏巧今日没有值班,虞家只有几个女眷。杜夫人正在绣一床百合被套,显然是预备给子蓠结婚用的,虞子蓠带着雨燕在旁边给杜夫人侍弄针线。听得门上家奴来报,虞子蓠很是惊讶,她一点也不知道这个表姐什么时候来到京城了。杜夫人纵然近两年没有回家省亲,但这件事情还是知道的。此刻听说杜秋儿来访,杜夫人并未显出十分欢欣的颜色。虞子蓠道是亲戚表姐远道而来,又是小时候见过玩过的,心里欢喜,不等杜夫人开口,她便向家奴道:“快带她进来!”家奴得令而去。杜夫人只得放下手中的活,与女儿一同往前厅过去。 杜秋儿让人抬着礼物,仪态万方地进了虞府。虞子蓠恍惚记得一点她的轮廓,七八年没见,也不知她长成什么样了?子蓠朝进门处望去,杜夫人让人去把高云霭也请过来。 “这虞府可真是气派得很哪!”只听得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虞子蓠心想,这该就是秋表姐了,她急着看人,便要起身,杜夫人道;“你干什么去?”虞子蓠一想,反正她马上也进来了,于是便又坐下来。 马上,一个少妇模样打扮的人,身边随着两个丫环,后头跟着两个抬东西的汉子,跨进门来。这少妇额上云鬓贴着两朵翡翠小花,后头盘发上插着一支金灿灿明晃晃的凤凰金钗,又有许多晶光闪亮的小珠儿似是照着什么花的样儿仔仔细细地别上去的。她脸上显然抹了脂粉,黛眉描得精细,颇有“画眉深浅入时无”的味道,唇上之色恰如那未熟透的樱桃鲜红之色,耳朵上挂着一对玉坠子。她整个人似要上台唱戏的一般,虞子蓠万万没有想到,她那时一起去钓鱼的秋表姐打扮成了这么模样,不像是官家姨太太,倒像是,虞子蓠想到这便没再想下去。杜夫人看了一眼,起身迎道:“你甚么时候来的京?怎么一直也不来看我?”语气中颇有嗔怪之意。虞子蓠已叫杜秋儿那身行头弄得神思遐想,一时竟没转过神来。“侄女晚来,是侄女之罪,姑妈见谅。”说着就要伏地给杜夫人叩拜,杜夫人连忙将她扶起,说道:“你这是做甚么呢,你有心来看我,早点晚些有甚么关系。快,快坐。”虞子蓠回过神来,笑着上来给客人行了个道万福礼:“问秋表姐安。”杜秋儿这会连忙转身,其实她上堂时早先朝虞子蓠瞄过去,只是不敢太明显。这会听见虞子蓠过来问好,连忙回了礼,上下一番打量,登时说道:“啧啧,这哪儿是人哪,明明是仙女下凡嘛!”虞子蓠听了只是笑笑,杜夫人虽不大喜欢杜秋儿,但她这话说得还是很称自己心意的,嘴上却说:“哪里的话!她也配得上人这么讲,女大十八变,她是越变越不如了。倒是秋儿你,越发地好看了。”杜秋儿抿嘴一笑,回道:“秋儿要敢在表妹面前比,那就是东施比西施,姑妈快别让人笑话侄女了。”言罢,招手让人将礼物抬到杜夫人跟前来。“侄女备的一点薄礼,是些给姑妈表妹和表嫂做衣裳用的料子,姑妈不要笑话。” 121,可怕的少妇(一) 杜夫人见这一个箱子好大,里面要是都装的是布料,那可装得许多。“你人来就是心意,还带这些东西做甚么呢。”杜夫人说。“咱们原是一家人,这些礼呀甚么的,本是可以省的。但是秋儿初到京城,又是头一次拜访长辈,怎么能空手而来呢。小小菲礼,姑妈可不要嫌弃。”杜秋儿话到这里,杜夫人要是再说甚么推脱的话,倒真像是嫌弃了,因此便说了句“下回再不可准备”的话,便让人收下了礼物。 高云霭带着儿子澄寂过来,杜秋儿心知这是表嫂,抢上前行了个万福礼,“表妹问表嫂安。”高云霭在门口时还看见客人正在跟杜夫人说话,登时她便转到了跟前,高云霭还礼不迭。杜秋儿看着高氏身边拉着她手的男孩问道:“这就是赫表哥的哥儿了吧?真真可爱!”高氏答是,三人方才入座。 杜氏早知道她给王奕清做小妾的事情,只把这事告诉了虞铨和虞赫,其他人一概没说,只是刚才家奴来报知杜秋儿到访时,杜氏才匆匆跟虞子蓠讲了。杜夫人之所以不告诉女儿,颇有些瞧不起这侄女的意思。虽然妙语也是嫁做偏房,但那怎么说也是皇阿哥,况且她现在也升做侧福晋了。可这秋儿的情况就差得远了,她嫁的人比她父亲年纪还大,而且她又是十六岁就在苏州跟人家勾搭上的,无名无分地过了两年,再加上杜氏往年回娘家省亲就对这侄女印象不大好,因此得知她来到京城,竟跟自己的孩子提也不提,唯恐女儿效仿她似的。这时又看见杜秋儿浓妆艳服,言语之间一点不像个十八岁的新妇,又扛了这么一大箱的东西过来,杜氏心里总觉得她像是来显富来了。虞子蓠与她最近一次见面便是七八年前那次省亲,那次省亲因自己闹得杜振声离家出走,虞子蓠再也不愿到杜家去。 “姑父亲现在在衙门办公呢?”杜秋儿问。杜夫人点了点头。杜秋儿笑道:“姑父真是个勤政的好官。”“表姐甚么时候来的京?既来了京就该到这来多玩玩。”虞子蓠说。杜秋儿:“唉,我何尝不想呢,早就想着来给姑妈姑父请安,但是王家规矩极多,家里小姐太太们轻易不能出门,我也只得遵守,一拖就拖到了现在。几天前我跟老爷说要到这来给姑妈姑父请安,老爷一听,斥了我不知多少,说我太不懂事,来这里这么久还不曾见过长辈。我心里也悔恨着,没想到老爷是这等开明之人,深恨说得晚了。这不,我一说要来,老爷便让人帮忙准备礼物,我急着来见姑妈姑父,便匆匆地只带了这点。”杜秋儿说着不好意思笑起来。杜夫人忙道:“你就是一点不带,我也当你带了一座山来。”杜秋儿听了赶紧起身来拜:“姑妈说这话,就是把侄女当做回娘家的女儿看,侄女,侄女心里头”杜秋儿说着眼眶便红了起来,弄得杜夫人又是一阵劝。虞子蓠没想到自己只问了这句话,便惹得她要哭,心里颇为不理解。 “你爹妈身体可好?”杜夫人问。杜秋儿点了点头道:“上个月刚收得爹的信件,信里说他们两位老人家身体康健,大嫂生了个小侄女儿。”“这样好啊,家里又添丁了。你哥哥有四个孩子了吧?”“这是第五个了,前年二姨娘生了个侄儿。”“人丁兴旺,是好事。”杜夫人笑道。虞子蓠听见他们讲大表哥已经有五个孩子,不由得想到芳音说她该生六个孩子的事,心中又喜又羞。杜夫人又跟侄女闲扯了些家长里短的话,高云霭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虞子蓠不喜掺和她们讲的话题,也只是听着。她们从杜家邻居哪个嫁了女儿哪个娶了媳妇说到京城风物,杜秋儿说话总是承着杜夫人的意思,杜夫人说好的她必加以描述一番,杜夫人说不好,她或者是随着附和,或者是点头不语。杜夫人见她对自己甚是恭敬,也没有一言不合已意,渐渐把以前对她不好的印象淡化去了。虞子蓠本来对她说不上有好感或没有好感,只是敬她是好久不见的表姐。现下听她同杜夫人说了这么好久,脸上始终挂着笑,言语中又颇有些迎合的味道,虞子蓠心里便觉得有些不大痛快,但也说不到什么好感不好感的话上。 她们不知讲到甚么话题,杜秋儿忽然问道:“表妹也说了亲吧?”提到这里,杜夫人顿觉脸上有光,便开说道:“说了,巴不得快把这个闹心的丫头送出去。”虞子蓠本来快要瞌睡,听见她们提到自己,又精神起来,听见杜夫人这么讲,便向母亲回道:“妈好狠的心!”杜秋儿笑道:“姑妈这才是疼你呢!不知是哪家公子有这等福气娶到表妹?”“什么福气不福气,她可担不起。说的是司马学士家的公子。”杜夫人故意将“学士”两字讲得清楚,心想杜秋儿听了必定要大大羡慕夸赞一番。哪知,杜秋儿“啊”了一声,嘀咕道:“真是这样的啊?”杜夫人察觉有变,问道:“什么‘真是这样’?”杜秋儿佯装惊慌,复问道:“可是那位司马翰林?”杜夫人见她这般神色,心里已是不安,连忙答道:“是啊。”虞子蓠高云霭也看出了不对,杜秋儿又自己沉吟了两句,弄得杜夫人更加不安。 “秋儿,可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夫人急急地问。杜秋儿黛眉紧锁,似有什么十分难以开口事要说。“难不成他家出什么事了?”虞子蓠忍不住问。杜秋儿叹气摇了摇头,堂上之人,无不心存疑惑,都望着她自己讲出来。只见杜秋儿满面愁容,欲言又止。杜氏实在忍不住,说道:“有甚么事你只管告诉姑妈,姑妈受得起。”杜秋儿这才缓缓说道:“不瞒姑妈,侄女今日来,一为探望姑妈姑父,二来,是为了求证一件事。”“甚么事?”三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姑妈,这件事,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我听了,心里头实在不安,一定是要告诉姑妈听的。”杜秋儿眼见她们一个个急得坐不住,心里竟十分高兴。虞子蓠本想说“有甚么事直接讲就是,何必绕来绕去”,但她终究没有把这话说出来。 122,可怕的少妇(二) “王家有个九姑娘,与表妹一样年纪,今年说了门亲事。老爷太太都很满意。这门亲事,就是跟司马家说的。”杜秋儿神情忧闷,虞家在座的更是万分惊讶。司马家明明已经跟虞家定了亲,怎么又跟王家定上亲了?要说他家有两个儿子也就算了,他家只有一个儿子,这京城又只有一个司马学士,跟王九姑娘定亲的跟和自己女儿定亲的,不就是同一个人吗!杜夫人惊讶之余,只是不信,虞家是去年跟司马家定的亲,王家是今年定的,算时间也该是虞家在先,况且司马明镜堂堂一个大学士,不会如此没有信用吧。“秋儿,你会不会听错了?马虞两家是去年就定了亲,怎么今年还会跟王家定亲呢?”“我原来只知王九姑娘跟司马定了亲,还不知表妹也跟他家定了亲,是家里头下人多嘴我才听见的。我原也不信,心想一个大学士怎么会做这么糊涂的事?但是一问下来,学士府就一个公子,京城又只有一个司马学士,那可不是一个人么。我听了这事,大大惊骇,心想这事关系着表妹一生,一定要来问清楚,也许表妹这边已经跟他家解了婚约也不一定”“哪里解了婚约!我们一点不知道!”杜夫人急得声音大起来,高云霭见婆婆着急,连忙问杜秋儿道:“这其中是甚么缘故,表姑娘可知道?”杜秋儿叹了口气道:“要不是先问了清楚,我也不敢来这。但是还是不信的,刚才姑妈亲口说了,我才信表妹跟他家还有婚约。”“那是甚么缘故?”虞子蓠听她答的不是重点,便插上话去,她是不信那个文质彬彬的公子会做出这样的事。 “原来这司马学士跟王家太爷交情很不错,时常来府里走动,大约这是第一层联姻的关系。我还听得下人们口传,说,说虞家把婚期推了一年,司马夫人想早日抱上孙子,便有了这说亲的事。”“推迟婚期,是为舜英新逝,这司马家是知道的,怎么能为了这事说解约就解约呢。”杜夫人急得要哭。杜秋儿见状,连忙接上话道:“可不是这么说吗!不知是不是我多心,这里头会不会还有别的明目?”杜秋儿这么一说,杜夫人随即联想了许多。舜英的事在情理之中,料司马学士也不会真是因为迟了这一年半载的婚期就爽约,那还能有甚么原因呢?是了,王家太爷是太子的老师,且不说将来太子登基要怎么回报他的老师,单是现在的情况讲,王家的门第也比虞家高出许多,与王家结亲自然是比跟虞家结亲来得好。可是,为甚么一开始司马家不就向王家提亲,而要等到已经跟虞家定亲后再反悔呢?他司马家要解除婚约,那也不能丝毫不顾忌虞铨才是,怎么能自己做主,想另说亲就另说亲了呢?杜夫人想不明白,她认为是自己一介女流见识太浅。一想到小女儿要给人家抛弃,杜夫人又气又忿。杜氏:“司马家这么做实在不光明,他打算怎么向子蓠她爹交代呢?”虞子蓠刚听到时并不相信司马家一个招呼都不打就另给司马公子定了亲,但是她转念一想,这话是从杜秋儿嘴里说出来的,她是自己的表姐,总不会说这种话来开玩笑骗人吧?尤其是杜秋儿讲出“推迟婚期”一事来,这事杜秋儿若不是听别人说的,她自己又怎么会知道呢?虞子蓠心里一番推敲之后,不觉又恼怒又羞愧,恼怒的是自己竟给别人当成东西一样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羞愧的是,自己竟然给未婚夫抛弃了。“他要解约,就让他解好了!”虞子蓠涨红着脸说。“呸!你这说的是甚么鬼话!你还没过门,就给人家休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你将来还嫁不嫁了!”杜夫人怒生斥道,虞子蓠本就委屈,听见母亲这么厉声厉色,好不伤心,登时起身离座出门。杜氏见她还是一副倔脾气,气得好一会说不出话。 高云霭连忙舍了儿子过来给婆婆摩挲后背捋直气,杜秋儿见虞子蓠又怒又气,还挨了杜夫人一顿斥,心里好不高兴,但脸上却表现出悔恨难当的神色。“娘您先别急,表姑娘把这事相告,便是想大家商量个对策,这事儿既然还没现出来,便是可以化解的。”高云霭温声劝婆婆。杜氏心头绞疼,她不禁自叹命苦道:“我有这两个女儿,个个都不让我省心,也不知我是做了甚么孽,这辈子要发配我来给她们还债。”言罢便低泣起来。高云霭在杜氏背后给儿子打了个手势叫他过来安慰奶奶,澄寂便小步来到奶奶跟前,抓住杜氏的手臂,却不说话,眼望着母亲云霭。杜秋儿见状,说道:“表嫂子刚才说的极是,侄女不怕给王家知道来这里说这件事,便是想在司马家把这事说出之前,大家想个对策,看怎么办对表妹最好。要是让姑妈徒增忧虑,那侄女真是万死难赎已过了。”杜氏哭了一会,慢慢冷静下来,心想儿媳妇和侄女说得对,要趁着司马家还没当着面把这事说出来,先想好对策,为虞子蓠挽回名声才好。杜氏擦了擦泪,问杜秋儿道:“你可想到甚么办法没有?”杜秋儿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侄女来之前,千想万想,想出一个,也不知算不算法子。”“你且说来听听。”“是。”杜秋儿便慢慢道来,“我听老爷跟司马学士的口气,像是非结这门亲事不可,王九姑娘的嫁妆也开始筹备了,但是什么日期我却没打听出来,大约,大约是要等解了表妹这门婚约后才定。王老爷曾兴冲冲对侄女说,他给女儿找了个好姑爷”“哼,他倒会找,找到别人家的姑爷头上来了!”杜氏怒气冲冲地打断了杜秋儿的话,杜秋儿便缄口不言。杜氏见她停住,便让她继续说。 123,猜测 杜秋儿接着道:“侄女心想,他们既决意结这门亲事,那表妹这边是定要解除婚约的了。。若是司马家先提出来,那便是,便是司马家不要的表妹,这于表妹的名声大大有损。但若是表妹这边先提的解除婚约,那便是表妹不要的他,这就没甚么了。”杜秋儿见杜氏脸色越来越不好,她自己讲话越到后面便声音越小。杜氏脸色不好,是因为杜秋儿说了“司马家不要的表妹”这句话,她一直自认自己的女儿是超人一等的,怎么能容许有人说甚么人不要她?即使是出于无意或好意的话,杜夫人听了也不入耳。但杜秋儿的话,杜氏和高氏一听,还是很在理的,不失为一条应对之策。但是这事是大事,杜夫人需得告知虞铨,听了丈夫的意见后才能做决定。 杜夫人慨叹一声,对杜秋儿说道:“这事多亏了你来告诉,不然我跟二丫头他爹都被瞒在鼓里。要是司马家真的抢先一步来提解除婚约的事,那二丫头的名声就这么坏了。你们姐妹两个虽只见过两次面,但就你对她的这份情意,她也该一辈子感记你。秋儿,难为你了。”此刻,杜氏先前对侄女秋儿的不好印象一扫而光,不只是她,高氏也觉得她是个难得的好人。杜秋儿连忙上前叩拜道:“侄女虽然出嫁成了王家的人,不怕遭人讲,秋儿心里还是偏重娘家的人。姑妈与父亲同一个姓氏,在侄女这里,便是更亲。眼看着表妹遭遇这样的事情,侄女岂能视而不见?当下之急,便是姑妈姑父拿个主意以免表妹名声受损。”听她言辞之间俱是关切之意,不由得一阵感动,上前抱着她哭起来。 杜秋儿以不能出门太久为由没待多久便打道回府,剩下杜夫人高云霭急等着虞铨虞赫回来。 下午,虞铨从衙门回来,杜夫人忙忙地把这事告诉他。杜夫人:“咱家姑娘没有甚么过错,司马家怎么能私自另聘他人?这事说出去,二丫头岂不是未过门就给人家休了?我绝不许这种事出现!”杜夫人越说越忿怒。虞铨听了这事,惊讶自是不必言,惊讶之余,更是疑惑不解。两家明明说好了,连聘礼都收了,怎么会出这种事情呢?司马明镜看起来不像是这种人,他好歹是个大学士,他这么做不可能是毫无顾虑的。“秋儿她是怎么知道这事的?”虞铨问。“她是王家的姨太太,她家九姑娘定亲,她能不知道么。”“这里头有些不对,司马学士不会做这样的事。”杜夫人听他还在替明镜说话,恼道:“不是他做的还能是谁,就算是王家向司马家提的亲,那他也该直说已经定了亲,怎么能两家又谈起来了呢?难道这是还是秋儿乱编来骗我们的不成。”“我不是说秋儿来骗咱们,我的意思是,司马家不会好好的先跟咱家定了亲又去跟王家定亲,或许那王家姑娘只是要做个偏房呢?”杜氏忽觉得这话有些道理,要是那王家姑娘只是要嫁给司马公子做个偏房,那也用不着来跟虞家说。但是,她又仔细想了想,这也不对。“秋儿说那王家姑娘是王老爷的心头肉,怎么肯将她嫁给别人做偏房。况且,媒婆那时不是说了么,这司马公子只要一个正室夫人,并不要收偏房。”虞铨携了杜氏的手臂,让她先坐下不要着急。“媒婆说的话本来就不能尽信,她说司马沉璧不收偏房,未必是司马沉璧的话。再者,就算司马沉璧自己没有这个打算,难保他父母不叫他要呢?至于王家姑娘,或者是她父亲原来想把她嫁给司马家做正室,后来因为咱们跟司马家先定了亲,不得已才让她嫁过去做偏房呢?老婆子,你呀,一有事牵扯到你女儿,你就甚么也不想,听见甚么就是甚么。”虞铨一番分析解说下来,杜夫人似又看到了一丝希望,脸上神色微微放缓了些,但随即又眉头紧锁起来。“这事要是真的怎么办?”杜氏问。虞铨捻了捻须,要是这事真是真的,那司马明镜也太过分了,既然两家已经定亲,他怎么能做出这种私自悔婚的事情。“要是这事是真的,他若不给一个让我信服的说法,我只好拿律例跟他说话了。”“这还有甚么说法,老爷你要知道,这是有损女儿名声的。我,我就这两个女儿,我不能叫她们都吃亏!”杜夫人说来说去,还是为妙语出嫁的事情心疼。要说疼女儿,虞铨不见得比夫人少,但他是个男人,好多事只能放在心底不能像杜夫人那样时时挂在口上。“你放心,子蓠的事,我心里有数。但现在事情真假尚未明了,虽然秋儿是你侄女,但难保她没有听错或会错意,咱们还是要先了解情况再下处理的决定。子蓠呢?她知道这事了吗?”杜夫人点点头:“这孩子性子真急,秋儿话还没说完,她就生气走了。唉,都是平时教管太少,才让她这么没规矩。”“她心高气傲,心里受了委屈,嘴巴上也是硬得很。秋儿当着几个人的面说这事,她一个女孩心里必是羞愧的,但是性子硬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看是这个原因才走开的。你慢慢去劝劝她。”虞铨的话让杜氏恍然大悟,一直以为是自己最了解女儿,没想到真正了解女儿倒是她平时看起来严肃不多说话的父亲。“唉!是我疏忽,她平白无故受了这种委屈,心里定是难受得很,我现在就去瞧瞧她。” 杜氏说着便往虞子蓠房间过来。 芳音雨燕两个正在劝她。芳音道:“是他家太没眼光,放了咱家姑娘不要,去要那个什么九姑娘。我今天下午特意去瞧了一下那九姑娘是甚么样的,哎呀呀,那可怎么跟咱们姑娘比呢!一点也比不上!”虞子蓠懒懒地趴在床上,听芳音在胡吹乱说,她连王家在哪都不知道,怎么还能去见王九姑娘,可怜她自以为编得精心,却不知虞子蓠心如明镜。 124,别味普洱 雨燕比芳音沉稳,说话也没有芳音那样天马行空,她见虞子蓠一言不发,便慢慢劝道:“表姑奶奶虽是王家的姨太太,但她听到的也未必是真,或者是两家的玩笑话呢?这样的事,我,我不大相信。。”芳音见雨燕说的比自己讲的更切中要害,便附和起来。虞子蓠听了雨燕的话,不禁心想:“这事要说秋儿听错了,我是不大相信的。她不是三岁的孩子,这样的事情定是打听清楚了才来告诉的。但这事有点太不合常理了,怎么,怎么。那若不是秋儿听错,司马家也没有跟王家再定亲,那,那便是秋儿骗我们了?”虞子蓠想到这里,不禁暗怪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她还是忍不住接着想下去。要真是秋儿说了假话,她为甚么要这么做呢?难道是我得罪了她甚么?我得罪她甚么了啊?难不成是为了我把振声表哥闹得离家出走的事?是啊,好久没有去看过表哥了,不知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虞子蓠不由得一路想了下去,芳音雨燕见她一下出了神,便停了嘴巴,一齐朝她看去。虞子蓠本来是让她们俩絮絮叨叨的声音弄得陷入遐想,她们一停,虞子蓠反惊醒过来。“小姐,你没事吧?还是先别想这事,睡觉了吧?”雨燕说。“我睡不着。”两人见她终于开口讲话,都高兴起来。 杜夫人在门外听见芳音雨燕正宽慰她,便停住先在外头听着,这时听到虞子蓠说她睡不着,杜夫人才抬脚进去。“这事我已经跟你父亲说了,你父亲明天就到司马家去问个清楚。”杜夫人边进来边说,芳音雨燕刚才还是坐着跟虞子蓠讲话,看见夫人进来,连忙起身收敛。虞子蓠心里还为杜夫人白天斥责她的话有些不高兴,杜夫人看她见了自己一声不吭的样子心里也清楚,她心想,自己为她操心这么多年,今天只不过说一句话重了一点她便使出脾气来连娘也不叫,唉,到底不是自己生的,跟自己天生不亲啊。虞子蓠从小便偶尔跟父母使些小性子,却不是杜夫人想的隔阂的意思,恰恰相反,是与自己父母极亲近才会这样耍性。她本来要等着娘亲先来哄她,但看见杜氏微叹了口气又愁眉紧锁的样子,虞子蓠便不再执拗,向杜夫人道:“娘这么晚还没睡呢?”杜氏见她开口,有些意外,在床边坐下,说道:“来看看你。”虞子蓠听她话里没甚么力气,知道她肯定是为了这件事情受累,心里登时愧疚起来,悔恨自己刚才跟她使小性子。“女儿没事,妈不必担心。”杜氏本以为她受了委屈要闹大小姐的脾气,没想到她反过来安慰自己,心知刚才是错怪了她,对她也愈加怜爱。杜夫人握着她的手道:“你爹的意思是,这事情况未明,未必是真的,你也不要太伤心。咱们再退一步讲,就算是真的,也有我跟你爹替你撑腰,绝不会让你吃亏的。”虞子蓠听到这里,终禁不住落下泪来,芳音雨燕十分惊讶,她们刚才见虞子蓠也没说什么激愤的话,还当她并不太把此事放在心上。平日里又见她十分开朗活泼的样子,没想到临到这事也是一般人那样伤心落泪。杜夫人见她怔怔流泪,心想,她不过也只是十七八岁的孩子,受了委屈自然还要父母安慰。其实要是换做跟另外一人定的亲事,虞子蓠也不会这样伤心,解约也就解约了。她对司马沉璧印象很好,喜欢他那股彬彬的风流之气。虞子蓠一想到解约的事要是司马沉璧提出的,那便是他觉得自己不好,这才是最让自己伤心的。 虞铨第二日便到司马家去要问明情况,他毕竟是当刑部长官的人,自是比杜夫人等要冷静善于应变得多。明镜又拖了王家说亲的事好几天,心想过不了多久王奕清还要来催,他正不知如何跟虞铨说时,听得家奴来报说虞铨到访,明镜心下一惊,忙整理衣服出来迎接。 “学士近来可好!”虞铨拱手问礼。“好,好,侍郎别来无恙。”明镜边将虞铨迎入正厅边说,“近来公事颇紧,无暇登门拜谢,请虞大人见谅!”虞铨笑道:“虞某人今日不期而来,是为学士府上那上好的庐山云雾茶。”“哎?有比这个更好的,唐英,将我那盒普洱茶拿来泡上,给虞侍郎尝尝味道。”明镜观虞铨脸色听他说话的口气,不像是有甚么不愉快的事要来说,心里稍微放松了些。虞铨是个讲理的人,没弄清楚事情真相之前,他不会贸然诘难。 虞铨坐下一小会,老管家唐英已经亲自沏来茶。“请虞公品尝。”唐英恭恭敬敬奉上,虞铨双手接过,道了谢。一般茶叶是越新越好,而普洱茶则是贵在一个“陈”字,越陈年的普洱茶越高品级。虞铨望着紫砂茶杯中的茶汤,红浓光亮,轻轻一闻,茶香醇厚,余韵悠长。唐英用的是一只大肚紫砂壶,这又与普洱茶的汤味有关。普洱茶比一般茶茶味浓厚,若是用小壶来泡,容易泡得太浓,饮用起来味道太重。虞铨品尝过不少茶,很能分辨茶的好坏,他只需闻得这茶香,便知这是特级的普洱茶叶。“敢问学士这普洱茶是哪里买的?醇香浓厚,回味无穷。堪称一等一的好茶叶,虞铨今日可真是有幸了。”明镜听罢朗笑起来,说道:“这是皇上赏赐的,云南新贡。”虞铨听罢,连忙放置茶杯,先向北面叩谢皇恩,又向明镜深揖道谢。明镜急忙起身回了礼,他还欠着虞铨的人情,岂能因为这杯茶让虞铨行礼。 喝过请客茶,两人又略问了两句闲话,明镜便问道:“不知侍郎光临学士府,可是有甚么事?”虞铨没有来这喝茶闲聊的习惯,又因上回他刚帮了明镜个忙,更是不会轻易到这来,否则容易让别人误会是来讨人情的,明镜也深知此理,才会出口相问。 125,为女出头 虞铨将那进贡的普洱茶放下,略有些为难地说道:“虞某人此番不期造访,实是有件事想向学士求证。>?”“侍郎请讲。”“这事,兴许是贱内风闻,但是还是欲向学士求个心安。”虞铨神情较刚才要严肃些,明镜心里不禁犯了嘀咕,他有甚么事好向自己求证的呢?虞铨也不再卖关子,说道:“贱内听闻令郎沉璧贤侄欲与王詹事之女定亲,不知此事是否确实?”虞铨为免情况不实造成两家尴尬,只说了个“欲与定亲”,给自己也留条后路。 明镜听了脸色疏忽一变,这事只是他跟王奕清两人商量过,虞铨是怎么知道的?不是自己说的,更不会是沉璧说的,那还能有谁,肯定是王奕清自己透露出去的。他这么做,显然是在逼着司马家同虞家解除婚约。虞铨见明镜脸色转变,又沉吟一会,心里已有了几分数。看来这件事是真的了,司马家在先与虞家有婚约的情况下再跟王家说了亲,若王家那位姑娘是娶做偏房的也就算了,要是也聘她做的是正室夫人,那你司马学士今天可得给我一个令人信服的说法。明镜略一怔就想开口答话,但却不知如何回答较好。要是答不是,那王家那边怎么办,既然王奕清已经使出这种招数,想必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但虞铨这里要怎么交代,他知道楚客是自己儿子的事情,搞不好的话也不行。而且王奕清的意图很明显,他要给自己找一个破口,先把这事透露给虞铨,由虞铨主动来向自己提这事,免得自己不知如何开口。要是自己答是的话,一方面对不住虞侍郎,一方面还要提防他把楚客的事情抖露出来。唉!怎么逢上王奕清这么个逼婚的主,他给楚客解了围,从中必定也拿了不少银子,拿了银子还要联姻,他可真是能算计。明镜两边为难,不知是答是好还是不是好。他这么一思索,虞铨更加确定,此事并非空穴来风毫无根据,这个司马明镜一定跟王家说过甚么。 “虞大人,此事,此事,在下都不知该如何讲起才好。”明镜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虞铨确认此事是真,自然定要听他一番解释,如若他说不出来,那也好办,打官司,现任顺天府府尹虽已不是胡青天,但来的这个却比胡青天还厉害,咱们就上顺天府去打一场官司,你怎么说也是理亏。现任顺天府府尹,乃是被康熙称为“江南第一清官”的,靖海侯施琅之子,施世纶。 “虞大人,此事,还与犬子楚客的事相关。是以至此,在下也没甚么好再瞒着侍郎的了。犬子楚客,因得罪了人而遭人陷害入狱,又在别人策划之下由刑部转到步军统领衙门,实际意图是要将犬子害死狱中。在下实在不愿看着他死于非命,因此请求王詹事帮忙,只要保得犬子狱中平安,公正受审。在下没有意料到的是,事后王詹事提出要将幼女嫁与犬子沉璧。在下本以为只要将沉璧已定亲一事告诉他,他自然会作罢,但事非如此。王詹事知道犬子沉璧已与令爱定亲,仍欲将幼女许给犬子,说是只要嫁给犬子做个偏房就好。虞大人。”明镜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对虞铨说道:“在下欠着王詹事这么大的人情,他的女儿,犬子怎么能让她做个偏房呢?虞大人也不是初入官场,应该知道王詹事的意思也不是要将女儿嫁给犬子做偏房,这,这说白了,就是,就是逼婚。在下欠着王詹事的人情,也欠着虞侍郎的人情,况且司马家与虞家婚事早先定下,在下若是弃两家婚约于不顾,随意毁解,那怎么对得住虞侍郎。不仅在下不愿解除婚约,犬子沉璧也是极力反对,因此从楚客事情解决至今一个多月,在下一直拖延不上王家说亲,只望着王詹事能将此事忘记,这样两家相安。但万万没有想到这事会传到令夫人那里,司马明镜敢指天发誓,在下绝没有上王家提过亲。”明镜这么一说,虞铨便把事情的脉络梳理得差不多了。明镜为了救儿子,去找王奕清帮忙,至于王奕清怎么帮的忙,楚客的案子真实是甚么情况,虞铨相信不会是完全像他说的那样,但这也不是他所关心的。王奕清帮明镜把儿子救出来,提出两家联姻,这事虞铨很可以理解,王奕清无非是看上了司马家的家世跟司马沉璧的人品。明镜说他拖延了王奕清一个多月没有答应婚事,这大概也是真的,因为他儿子的案子过去有一个多月,王奕清应该是事后或事中向他说的这件事,但明镜却一直没上虞家提解除婚约的事情,这至少说明,他并不愿意散了这桩婚事。虞铨想到这里,还有一事想不明白。王奕清故意想借杜秋儿的口将这事透露给夫人知道,好让虞家自己退了这婚,成全王姑娘的亲事。但是既然明镜并没有上王家提过亲,杜秋儿就不可能是从府里下人口中知道的这件事,那就该是王奕清亲自口授教她这么做的。杜秋儿既是夫人的内侄女,又是女儿的表姐,明明知道是计策还要来编造谎言,欺骗姑母,且将自己装裱得如何之好,只有十八岁的女子,便能做出这种事情,真是令人惊骇。虞铨想着,不禁对夫人这个侄女生出厌恶之感。 明镜见虞铨并未当即指责,心里放松了些。他刚才也是权衡过后,才决定将内情告诉虞铨。虞铨与王奕清两人都各知道些明镜关于楚客的事情,虞铨知道他们的父子关系但不知道楚客所犯之事,王奕清则是知道得更多更重要些。明镜把两人做了对比,得出结论是,虞铨这人可以晓之以理,王奕清却是很难得罪,说白些,虞铨是君子之流,王奕清算是小人靠边。要不是先有王奕清户部的事做底,明镜是万死不敢把楚客的事情告诉他的。也正因王奕清比虞铨更不能得罪,明镜才决定把刚才的话说给虞铨听。虞铨能听理,但你要不告诉他个理,他也不是好惹的。明镜见虞铨似在思索之状,自己也不敢多言,只等他开口表态。 126,退婚 “学士能把其中情况坦白告知虞铨,虞铨也能体会学士的为难。。。依学士的说法,王詹事是要执意将女儿嫁给令郎了。王詹事此举之意,你我心照不宣。虞某人虽能理解学士救子之心,但也必须为小女名声考虑。小女既收了司马家的聘礼,那便是名上做了司马家的媳妇。若是司马家退婚,小女则是未过门就被夫家休了,小女既无七出之状,便不能无辜受此罪名才是。”明镜连忙说道:“令爱并无分点过错,错全在司马一家。”虞铨道:“此时论错的何处,那就说不清论不明了。当下的事情,虞某人要问一句,司马大人到底是怎么决定的。”这可问难了明镜,他的意思其实已经十分明显,自己不想退虞家的婚事,但不得不退,但虞铨却定要他亲自说出口,他还真是难以启齿。“虞大人,这事,明镜实在没有好的办法,能拖延一日便好一日,只等着王詹事忘了。”“王詹事是不会忘了的,学士拖了一个多月,他没忘,反而让人将此事透露给贱内,这便是绝不会忘的意思。学士既然不能回绝王詹事,那咱们这亲家,便是做不成了。与其这样拖着,耽误两方,不如都痛快些,断了这事。”虞铨的话一字一句,如珠玉落盘,声声清晰,且严肃方正。明镜何尝不想了断此事,但要他怎么了断呢,难道要他当着虞铨的面休了他女儿? “学士不需多虑,虞铨明白学士其中为难。一头是儿子,一头是婚事,孰轻孰重自不必说,但谁都想兼顾。可兼顾之道向来艰难,学士还需舍弃一端。虞某人知学士难以开口,那还是由虞某代劳。马虞两家亲事要解约,为顾全小女名声,当由虞家提出。至于彩礼,虞某人会悉数奉还。”虞铨言罢便起身,明镜连忙也起身来。“虞铨今日造访所为之事已经办完,也不再叨扰学士。学士所向虞铨说的事,也请学士放心,虞铨不是多嘴之人。这就向学士告辞了。”明镜朝虞铨深深三揖,说道:“实在对侍郎不起!”虞铨:“缘分天定,学士也不能逆天。”说得明镜一脸惭愧。“侍郎喜欢这普洱茶,明镜愿将此茶相送。”虞铨本欲直言拒绝,但转念一想,又说道:“学士赠茶,不敢相拒。但此茶乃是皇上赏赐,天家所赐,福禄所至,虞铨不敢收下。学士保重。”说罢便向外而去。明镜初未会意,等转身进厅时才明白虞铨话中有话,他说自己不敢收司马家福禄,还是在说退亲一事。 虞铨打道回府路上一直在寻思如何跟家里人说,夫人容易操心,女儿性子骄傲,这事一说出来,家里非是哭声骂声一片不可。清官难断家务事,唉,只有硬着头皮说了。 自虞铨出门,杜夫人便茶饭不下在家等着,虞子蓠见母亲这样,心中不安,自己便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仍如往常一般嬉笑。虞赫昨日听闻此事,便思索着到翰林院时索问司马沉璧一番,他两人都在翰林院为官,不过司马沉璧之官职比虞赫而言要高出几级。虞家之人,表面上看起来还是各忙各的,只有杜夫人一个忧心忡忡,但实际上都等着虞铨回来说明情况。 虞铨轿子刚到家门,柳歌便飞快来报知虞赫,虞赫又过来请了杜夫人,母子二人一齐往厅上过去。虞铨步上厅堂,脸上不怒不笑,杜夫人越发着急起来。 “是真的吗?”杜夫人当即问到。虞铨没有立即回答,招呼虞赫道:“去把你妹妹叫来。”虞赫答应一声,刚才起身,虞子蓠已至门槛。“女儿来迟。”她神色平和,并不见悲伤或着急之色,虞铨略微放心了些。一家人端坐厅中,下人们一个也没有进来,仅有虞铨夫妇,虞赫夫妇,并虞子蓠五人。杜夫人见此状况,心里知道秋儿所说之事,八九不离十。等一家人坐定,虞铨才慢慢开口,说道:“关于马虞两家婚约之事,我已知其中情况,也与司马学士做了商量,有了结果。婚约由虞家提出解除,退还司马家彩礼。”短短几句话,虞铨却用了很长时间来说,他没看着夫人女儿,是朝着门外说的。他本以为此话一出,厅上马上就是七嘴八舌,却不料几人都好像给别人缝了嘴一般,都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虞赫才忿忿说道:“为什么要解除婚约?司马家果真与王家又定了亲?要真是这样,咱们就告到施府尹那里,让他评评理!”虞赫声音洪亮,显是十分气愤。虞铨并未回答,他打算等他们要说的都说完了自己再讲。虞赫刚说完,杜夫人再也忍不住,说道:“司马家凭甚么说退婚就退婚?老爷,你就任由他这么做吗?”虞铨把目光投向女儿,只见她仍是刚才进来时的样子,看不出有不高兴。这有些出乎虞铨的意料,她要是任性些,那还好说,顶多是脾气过了就过了,越是这样一声不吭越是让人担心。虞铨缓声问她道:“你要是心里觉得不舒服就说出来。”虞子蓠心里是不舒服,她昨晚为这事一晚上没有睡着。想到她身边的几个出嫁的姐姐妹妹,大姐妙语嫁过去受嫡福晋欺侮丈夫也不能帮她,堂妹舜英呢,嫁了个畜生不如的家伙,把年纪轻轻一条命也搭了进去,再说昨天来的那个表姐,嫁了个比自己爹还老的老头,虽是享着富贵,但想起来就让人觉得恶心。虞子蓠把这三个姐夫妹夫想了想比了比,只得出一个结论,世上的男子,都是不值得托付的,她这样想,不禁看虞赫的眼光也有了些不同。本来以为自己觅得个比姐夫妹夫们好得多的郎君,谁知道他也靠不住,就算退婚的事不是他的意思,那他也是个没主心骨的人,这样的人,不要也就不要了,何必要为此难过,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丧家之犬。虞子蓠想了一夜,便是想出这种答案来,因此早晨起来时便比昨天泰然。 127,意外的圣谕 但在厅上听了父亲亲口这么说,她不免也是难过,但她生性洒脱,遇事总能自己开导自己,虞铨问到她时,她便又自我安慰了一番,说道:“他家看上了别家姑娘,不愿与咱们结亲,别说我不愿意再嫁过去,就是赢了官司再嫁过去,那也没甚么意思。>?为了一桩婚事耿耿于怀,女儿不是这样的人。”一家人听了她这番潇洒的话,心里又哀又喜,哀的是她这桩婚事黄了,喜的是她能有这样的胸襟气量,倒是寻常人家的姑娘所不能的。 杜氏没想到丈夫回来会是这样的说辞,她本来以为虞铨过去,没事也就罢了,要是司马家真的跟王家定了亲,那虞铨也定会有所反应,不会是像现在这样,轻而易举就把亲事退了。但说实话,杜夫人也不愿意像虞赫说的那样闹到施府尹那里去,这种事情一旦闹开,男方不会有甚么损失,女方的名声无疑要大大受损。既然司马家已经决意退了这门亲事,杜夫人又不愿闹大,那最好的办法也只能是像虞铨说的那样,由女方提出解约。但说是这么说,平白无故说好的婚事说退就让人退了,说到底,还是心里头一口气咽不下。虞赫听了虞子蓠的话,忍不住插上话来:“小妹,说是这么说,但咱们不能平白无故受这口气啊。学士府想欺负人就欺负人吗?”虞铨不怕杜夫人那里会有甚么举动,就担心这个儿子冲动之下去找司马家讲理,毕竟他跟司马沉璧同在翰林院为官。虞铨向虞赫道:“你跟我到书房来。” 虞赫随着父亲到了书房,虞铨告诉他说司马家退婚并非无缘无故,但是其中内情又不能对外宣传,目前的处理方法乃是最合宜的。虞赫虽心存疑惑,但是还是相信父亲的说法,司马家不可信,父亲对小妹的疼爱却是毋庸置疑的。要是司马家真的无缘无故做出这种悔婚的事情,父亲也绝不会就此罢休的。得了父亲的特别嘱托,虞赫才没有去找司马沉璧的麻烦。 杜夫人一边为女儿抱不平,一边感念侄女秋儿的通风报信,几次在虞铨面前说她的好话。虞铨知道杜秋儿是此次马虞两家解除婚约的穿针引线人,心里对这侄女颇无好感,他现在倒有点想见见这个人物,看这个年纪轻轻却有如此心机的侄女是个甚么样子,但是杜秋儿自上次过来后便再也没来过虞家。 王家前去司马家问信的人回来了,王奕清杜秋儿正在院里纳凉。来人带回明镜的回复,说是已同虞家解了婚约,不日便托媒上门提亲。王奕清一听,惊讶之余,对杜秋儿刮目相看,笑嘻嘻问道:“你是怎么算得这么准的?去虞家之前你就说让人两天后到司马家问信,说那时肯定已经跟虞家解了约。宝贝儿,快给老爷说说,你去虞家都说了些甚么,让拖了一个多月的司马学士马上就跟虞家解除婚约?”王奕清要不是顾及这是在院里,早让杜秋儿坐到自己的腿上亲上两口了。杜秋儿娇嗔一笑,说道:“老爷就别管妾身说了甚么,只要九姑娘能嫁到司马家不就让老爷放心,让九姑娘高兴了吗。”王奕清大笑道:“好,好,你呀,要是生在乱世,又是个男儿身的话,也许就是个了不起的谋士!”“妾身可不稀罕甚么名留千古,名留千古哪比得上伺候老爷来得好?”王奕清知道她这话有谄媚的成分在内,自己一个老头子,怎么能让她死心塌地喜欢呢。但是好话顺耳,王奕清仍是十分高兴。“这下好了,九丫头的亲事有了着落。你可是头一号功臣,你想要甚么奖赏,只管跟老爷说。”“是。” 司马沉璧知道虞家退了亲事,心中颇不是滋味。明镜也觉对他不起,因此同虞家解除了婚约,明镜还是没有马上到王家提亲,其中也有他对王奕清印象不好的原因在内。 虞子蓠自从退了亲事,便一心一意放在钦天监的事物上,对年轻男子总抱有些不好的看法。她对司马沉璧,原来很有好感,这件事后,仍会时常想到他,但已由喜欢转而有些讨厌。她心想,要是再让她看见他,一定看也不再多看一眼。其实讨厌便是喜欢,她要当着沉璧的面视而不见,乃是为了回应他的抛弃。退亲之后,虞子蓠不如以前话多了,有时坐着坐着就出神起来,人好像也没有以前那样开朗。虞铨夫妇看在眼里,却不知道怎么劝,只好由着她外出散心。 太子胤礽还记挂着楚客逃脱的事,仍然派人去追查,但是最近他却不得不将此事先放在一边。明镜又拖了十天半月没上王家提亲,可王奕清也同太子一样没有时间再理会,他们忙碌的原因都一样。因为康熙皇帝本年启程巡视塞外的时间已经定下,在五月十一日。所有随驾的皇子官员都要开始着手准备,钦天监每年亦会派出有些官员随驾出行,考查山川地理。虞子蓠本想着自己留守监中,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好好研读监中藏书,再细细推敲一下观象台上的仪器是甚么原理制成,但是一道紧急圣谕的到来让她的计划完全改变。 “圣谕!钦天监天文科食禄天文生虞子蓠,治学严谨,课业勤勉,特许随驾北巡,钦此!” 这道圣谕实在大大出乎钦天监官员的意料,从等级上看是怎么也轮不到她的,而且她又是个女子之身,这可大大惊骇了他们。满洲监正只好在原定随驾名单上加上她的名字,再次上呈御览。当时皇太子胤礽监国,一般的奏章文书可由他直接披阅做决定。当他看到钦天监上呈的今年北巡随驾人员名单时,不禁吃了一惊。“虞子蓠也能随驾?”当即准备差人到钦天监去问个清楚,但是转念一想,每年北巡塞外满眼看去都是男人,有几个女人不是太后就是妃嫔。一群男人天天看来看去也没甚么意思,多个妙龄女子不是更好,反正汗阿玛看重她,想必也不会怪罪。胤礽完全没想到虞子蓠可能给他带来的威胁,反而心情愉快地批了。 128,钦点北巡 虞子蓠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能够随驾北巡,圣谕来得仓促,她心里一点准备没有。钦天监中官员多数认为虞子蓠之所以能够随驾北巡,肯定是白晋极力举荐的结果。但连白晋自己也纳闷,也在猜想是否是甚么人向皇上推荐了她。这次的事,确实不是白晋所为,因为这不仅关系到官阶的问题,还有体力的问题。太后妃嫔随驾北巡,那是到承德避暑山庄就停下来了,但是作为钦天监天官,他们还要跟随圣驾继续北上到木兰围场行围,行围是件极其艰苦的事,考虑到她一个姑娘受不了这样的艰苦,因此白晋才没有举荐她随驾北巡。既然不是他举荐的,那么监中其他人似乎也不太可能。难不成是皇上自己在名单上没有看到她的名字,特意让人加上去的?可是皇上日理万机,军国大事一大把,这样一个小小的天文生如何能让他记得那么久?白晋想不清楚。 虞铨也没想到自己都不能随驾,女儿却被皇上钦点随驾北巡。夫妻两人惊讶之余,还有些担心。皇帝对女儿看来很有好感,不然断不会允许她随驾。虞铨夫妇担心的是,万一皇帝对女儿太过好感,生出将女儿收做妃嫔的意思,那可是乱伦啊!但是圣谕已下,不能不去,可夫妻俩也不能丝毫没有行动,万一皇帝真有那种意思怎么办。知道要随驾北巡后,杜夫人决意要跟女儿说说,但是这样的事对一个未出嫁的姑娘来说,杜夫人感到难以开口。 虞子蓠见母亲把自己叫来,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甚么事,她以为是母亲担心自己随驾北巡会受苦,于是说道:“娘您别为女儿担心,随驾北巡的人多着呢,吃在哪住在哪都有人安排好的。”杜夫人“嗯”了一声。“蓠儿呀,娘有件事要嘱咐你。”“是。”杜夫人想了好几遍,终于开口说道:“皇上,皇上对你可是恩泽浩荡啊。”“这个女儿知道。”杜夫人又想了想:“皇上的年纪比你爹的还大啊。”杜氏此话一出口便觉不妥,她怎么能谈论皇上的年纪呢。“是吧,皇上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虞子蓠一路应着,全然没有体会到母亲的意思。杜氏见她答的轻松,便知她还不明白,于是又说道:“娘的意思是,要是,要是皇上有意要让你进宫,你可要争一争,不要答应了。进了皇宫,再出来就难了,你会给憋死的。”虞子蓠听罢一笑,说:“皇上圣旨让女儿进宫,女儿怎么能抗旨呢。况且,女儿进宫面圣过两回了,不是都好好地出来了吗,娘怎么说这样的话呢,可不要让人唬住了,皇上又不是不讲理的人。”她还是听不出自己的意思,杜氏急了,狠下心说道:“娘的意思是,要是皇上有收你做妃嫔的意思,你可要拒绝,不要答应了!”“啊?”虞子蓠睁着大眼看着母亲,原来她说的是这层意思,随即笑出声来,“娘您真是多虑了,女儿进宫面圣都是为了钦天监的事!”“这个娘知道,娘就是不放心,所以要叮嘱你,你快答应娘。”虞子蓠只觉得娘亲的担心太多太细,倒不是觉得她烦,只是怕她这么事事忧心会无益于身体健康。杜夫人目光急切,好似她一答应就都好了的样子,虞子蓠虽觉得母亲的担心好笑,但为了让她宽心,还是郑重其事地答应了。杜夫人心头的一块石头这才放了下来,但是马上又为她几个月远及几千里的行程担忧。 “路上安排有人照顾吗?那可不知有多远呢,你一个女孩家这么远的路没有人帮忙打点是不成的。”“北巡行围的事主要是由理藩院安排,监正没有通知我可以自带仆役,至于有没有人帮忙打点,女儿还真不知道呢。”虞子蓠表情随意,似也不在乎有没有仆人帮忙。杜夫人听了可不答允,说道:“皇上既命你随驾,那不能不做考虑的。太后娘娘们自然是有人伺候,其他的都是男人,他们吃点苦也不怕,你跟他们就不同啦,你又没他们健壮,没人照顾是不行的。你明天到衙里问问你们管事的,看看能不能把柳歌捎上,他力气大,搬得许多东西,又是自家的,我心里才放心。”杜夫人言外之意则是她对朝廷安排的人反而不放心了,但此时她也顾不上那么许多,虞子蓠此次出塞,那可真是趟名副其实的远门,杜夫人作为母亲担心也是能够理解的。“好好好,我明天就去问问监正,我能不能自己带上个搬东西的。”“这是肯定要问的。还有,你路上千万谨慎,不要独个行动,夜黑之后就哪也别去了。”杜夫人越说越担心,不由得嗔怪起来,“你们监里的人这么少么,非要你也过去。”杜夫人明知是皇上的意思,但不敢直斥皇上,只好拐弯抹角地嘀咕。嘀咕了两句,杜夫人忽然想到什么天大的好事一般,登时从椅子上站起来,“是了是了!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呢!”“把谁给忘了?”“你姐夫呀!他是不是也要随驾北巡呢?要是他也去的话,让他照顾照顾你,娘就放心多了!”“哼,他?他要去了才不好!”虞子蓠不屑一顾地答。“你说的甚么话。他是你姐夫,是家里的人。明天娘就去阿哥府问问妙语,顺路看看我外孙。” 乾清宫。 乾清宫内几案上平展着一张信纸,其上字迹秀正。康熙帝靠在椅上,凝视此信,良久才问旁边伺候的太监总管魏光安道:“钦天监新的随驾名单,朕看见啦。”魏光安不知怎么回这话,只是唯唯点头。康熙帝似有些有气无力,又缓缓说道:“你亲自去安排,让她在太后妃嫔的队伍里随行。”“嗻。”魏光安就欲马上去办,皇帝又把他叫了回来,“朕还有事没交代完。”魏光安立即定身候旨。“女仆差役,一并不能少。你到内务府选两个机灵点的。另外,让理藩院在外藩四十九旗中物色几个勇武的蒙古女子备用。”康熙帝想了想,目前要交代的只有这么些,便挥了挥手让魏光安去办。魏光安得旨而去。 129,离京出塞 五月十一日,准备北巡的队伍浩浩荡荡集结完毕,留守京师的文武百官在午门外为皇帝送行,此次随行皇子甚多,包括皇太子胤礽,大皇子胤褆,三皇子胤祉,四皇子胤禛等,其中还包括康熙帝了年仅八岁的十八皇子胤祄。。。扈从百官或以能随驾为喜,或有心里不愿意却不得不去的。无论愿意或不愿意,此刻也都是整装待发,正受着留守官员的饯行。从康熙十六年至今日康熙四十七年,三十一年里康熙帝每年都会北巡塞外,联合蒙古,行围木兰。康熙帝登上午门门楼,看着下面列队齐整的百官,意气风发,训示道:“朕自康熙十六年始北巡塞外,至今已三十有一次。北巡塞外,乃是为联合诸蒙古部落,睦邻友好,巩固边境。行围木兰,非是为了炫耀武力,乃是为使诸将士不忘修武,以武卫国。居安必须思危,现今国家承平日久,武力久不修,若不时时提醒,将来一旦国家遇患,如何能够保国安民!武不可恃,亦不可废。朕欲内存武力,外合友邻,目的只在保得江山稳定,国泰民安!”康熙帝语气慷慨铿锵,听者无不受其感染,似眼前可见到皇帝会合诸蒙古部落,八旗官兵与蒙古勇士们驰骋猎杀的场景。当下都恨不得自己也能随行圣驾,见证这友邻修武的壮举。 “朕离京时日内,诸大臣应尽力奉公,勤勉政务,勿得懈怠!课业成绩优秀者,朕有赏赐;尸位素餐甚至违纪犯法者,朕必定严惩不贷!诸大臣谨记。”“谨遵圣训!”一时间午门之前,众官叩拜。康熙四十七年北巡,开始。 虞子蓠喜欢外出甚于在家待着,虽然听说作为臣子随驾旅途艰苦,但她还是十分欣喜。杜夫人听说监正不允许她自带仆役,心里着急,就怕她一个人在路上吃亏,在阿哥府交代妙语好几次让她给十四阿哥说说照顾一下子蓠,妙语自然应承了下来。此次随驾北巡,要从五月去到九月,一共四月。家里的人都为她去这么远的地方担心,只她一个人兴冲冲忙里忙外收拾。虞子蓠心想,“先生不知四方云游,不知走过多少地方。我虽受教于先生,但却甚么地方也没走过,这回终于可以到塞外开开眼界。听人说塞外尽是草原骏马,人都豪放得很,连女孩子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喝的是马奶酒马奶茶,晚上还要生火唱跳,那得多热闹啊!”想到可以像先生一样外出游走,又想到骏马草原,虞子蓠心花怒放,丝毫没有要离家的伤感。杜夫人愁眉苦脸,虞子蓠欢天喜地。集结当日,虞赫为她送行。他在随驾的队伍中,发现一个人,脸上没甚么好感。随行队伍按照部院分班,钦天监靠在较后。上万人的出行,浩浩荡荡不知排了多远。举目皆是旗子人头,小时在杭州看到的那次圣驾南巡的景况远没有这次恢弘,虞子蓠也算开了眼界,她才十八岁没到就能参与如此盛大的活动,少女的心中自是激动万分。虞赫见她说话带笑,眼睛不住地前看后看,自己嘱咐的甚么她根本没听进去,笑道:“小妹,等你新鲜劲过去了,就知道苦啦!”虞子蓠听他嘱咐了一堆话,都是出家门前父母说过好几遍的,有些不耐烦,说道:“哥你瞧后边那个老御医,少说也有六十好几了吧?他都不怕苦我怕甚么。”虞赫朝她手指方向看去,后边太医院的队伍里,果然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御医。队伍马上启程,虞赫准备送她出城再回,虞子蓠却道:“哥要送就送到热河去,不然就别送啦。劳烦哥哥回家转告爹娘,说我知道自己照顾自己的,一到驿站就会写信回去。要是他们再不放心,你就说白先生也随驾,有甚么事我会找白先生。”“知道知道,你也别赶你哥,送你出城是一定要的,不然我回去也要挨骂,上马吧。”虞子蓠还年轻,并不十分懂得父母的担心,虞赫比她年长六岁,又是做了父亲的人,比她要能体会许多。 前边队伍行动,虞子蓠翻身上马,灵活利落,虞赫不禁笑道:“刚才那手很俊啊!”虞子蓠亦笑:“哥教得好。”兄妹两人边说笑边跟着队伍逶迤前行。此次北行,皇帝命令,能骑马的一律骑马,女眷与年老大臣才能乘轿子。钦天监亦给虞子蓠备了一顶轿子,虞子蓠若是骑马累时也可以到轿子里休息。“从京师到热河,得十天半个月,一路上有得颠簸。你们监里该给你配两个丫头使唤的,不然路上要是有不方便的地方怎么办好。”虞赫关切地道,也就做哥哥的能说这样的话,要是换了别人讲这话,那便是大大的登徒子。好在他们兄妹从小感情好,虞子蓠听了也不觉尴尬,她心知这是大哥在细心为她着想。虞赫说的也确实不错,虞子蓠一个姑娘自己夹在钦天监男人队伍里,别说晚上露宿不方便,要碰到路上来了月事,那就更麻烦了。虞子蓠答:“这个哥也不必担心,白先生说他已经给我安排好了,等到晚上宿营时,有护卫守着的。”虞子蓠神神秘秘地小声又对兄长说,“我的包袱里还带着爹的宝贝匕首。”“那把蒙古匕首?!”虞赫大吃一惊,“那可是松先生从塞外回来时送给的爹的!你这个没王法的家伙!”虞子蓠见虞赫要生气的样子,笑道:“又不是我自己拿的,是爹给我的。”原来是这样,虞赫又给她消遣了,憋了一会才笑出来,指着她道:“你呀你,没事就拿你哥消遣!” 兄妹正边走边说笑,前边队伍中三匹马往这边过来。虞子蓠认得打头的一个,他是总管太监魏光安,后边跟着两个小太监。兄妹俩正寻思他们不在前面好好伺候老爷子,跑到后面来做什么。魏光安一路瞧着各部院的队伍过来,看到钦天监的队伍,眼里一亮,再看见虞子蓠,立即快马过来,下马登时率两小太监给虞子蓠打了个千儿,口中道:“奴才魏光安给虞姑娘请安。” 130,恩宠 虞子蓠没提防他是冲着自己来的,兄妹两人连忙下马来。|纯文字||“奴才魏光安奉皇上旨意,给姑娘安排了几个使唤的奴才,人在后头马上就到,奴才先来知会虞姑娘一声。姑娘要是还有吩咐,只管交代奴才们。”魏光安话才刚说完,果见前面两个宫女两个太监小跑朝这边过来。虞子蓠虞赫都被这通突如其来的安排弄得一头雾水,魏光安也不多做解释,匆匆又向虞子蓠打了个千儿道:“奴才得回去伺候主子爷了,姑娘有吩咐只管告诉他们,他们办不好的便会来告诉奴才,奴才必会尽力为姑娘效劳。”眼看魏光安就要上马,虞子蓠不及问太多,只好说道:“虞子蓠叩谢圣恩。”说罢兄妹两人便望着前面队伍叩头谢恩。魏光安:“姑娘保重,奴才这先告退了。”言罢上马,沿来时方向回去。边上的官员看见皇上身边的太监亲自来传旨,又对她毕恭毕敬,又是不解又是羡慕。虞赫笑道:“有他们给你使唤,我回家好交差了。” 两个宫女并两个小太监终于小跑到她马前。“奴才给虞姑娘请安。”虞子蓠刚才只跟魏光安说了一小会话就听他讲了不知多少个“奴才”,这会他们一上来又是口称奴才,虞子蓠总觉得听不顺耳,一时也不知道要跟他们说甚么,任由他们分列马旁跟着。虞子蓠不禁想到她那机灵的丫头芳音,早知道皇上要给她安排丫头,还不如自己带了芳音过来。芳音在她面前从来不会自称奴才,她也不允许,最多是闹脾气的时候自己叫自己做小人,那只是偶尔而已。虞子蓠想到芳音的机灵,又瞥了这四个使唤一眼,只见他们低头垂目,表情呆滞,连路也不看,只顾着跟马脚走。 虞赫将她送出城,仍没有返回的意思。虞子蓠怕夜色来临哥哥一人行路不便,便向他道:“哥,送人千里,终有一别。此去热河行宫还有好远,哥就是送到口外,那也还有几百里路。小妹一定一定谨慎行事,决不叫家里人担心。”虞赫道:“我明早再回去,今晚哥给你值夜。”虞赫并不在意地说,虞子蓠听了心里很受感动,到底还是家里人最亲。虞赫见她一下不说话,表情又比先前正经了许多,知道她心里所想,说道:“我也没有随驾北巡过,正好借你的光体会体会。”虞子蓠忽然想要是哥哥能一直护着自己到热河行宫就好了,但又为这种想法所鄙,自己真是太自私了,自己随驾还要惊扰得家里人比自己还辛苦。转头去看虞赫,虞赫一脸悠然,队伍进入京郊树林,日已西斜,前边传令在前面一里处的河边草地上安营。队伍靠前的很快就能进入营地安顿,队伍靠后的接到传令还要挪上很久才能到达驻地。虞家兄妹听到传令正高兴着,白晋见状,插上来道:“咱们还得两个时辰才能进入营地呢!”兄妹俩知道他随驾北巡多次,对北巡很有经验,说话不会无根无据。虞赫问道:“刚才传令官不是已经来传令说还有一里地吗,怎么还要走两个时辰呢,难道这中间有河要过吗?”白晋眼向前面的队伍说道:“你看前面,得他们先安营了咱们才能进去,那不是要两个时辰吗。”虞赫这才明白,难怪天还没怎么黑就传令安营了。 等虞家兄妹进入营地,果然已是夜色降临。士兵们忙着扎营,各营渐渐篝火亮起,炊烟升起。四名使唤看着呆滞,手脚却很灵活,帮着虞子蓠把要搬的东西搬好,又很快将帐篷内收拾齐整。虞赫到白晋那里吃了顿饭,一时间宽阔的河边平地上,数千上万顶帐篷支起。第一天行程不紧,虞子蓠也不觉多累,帐篷外两太监已经去给她们领了饭回来。两宫女从外接入,恭敬地请虞子蓠用饭。虞子蓠骑马还觉得有些累,心想她们跟着马快走了半天,肯定更累,这会还要服侍自己,不禁有些不忍心。向两个宫女问道:“你们叫甚么名儿?”两人听了,连忙伏地叩头,分别恭敬答复。“奴才叫金竹歌”。“奴才叫金竹谣”。“你们是一对姐妹?”虞子蓠将筷子搁下,来了兴致。“是。”“好名儿,那金竹歌可是姐姐?”“是,回姑娘话,奴才两人是双生姐妹。”虞子蓠一惊,便让她们抬起头来。她们一个瓜子脸一个鹅蛋脸,一个小眼睛一个大眼睛,全然不像是双生的姐妹。虞子蓠本不大喜欢她们,因她们一路上不多说一句话,让自己一点趣也没有。但安营后看她们为自己忙来忙去毫无怨言,心中既不忍又感激,再一看她们,便觉得是踏实可爱。 金家姐妹不敢打扰虞子蓠用餐,两人答了话便退出帐篷。虞赫在白晋那里蹭饭,白晋有意无意说道:“子蓠是皇上的旨意让随驾的,皇上自然会做好安排,其实你大可放心。”虞赫今天亲见魏光安带了四个使唤来给她,心里也有了数,但是小妹第一次自己出远门,做哥哥的总还是不大放心。 用过晚饭,年纪稍大精力稍差些的官员马上倒头休息,边躺边喊震散了他的老骨头,殊不知后来的行程更加艰难。虞赫在白晋那里吃过饭,复往虞子蓠住处过来,但见两名身着侍卫服装的人守在帐篷门口,虞赫稍一靠近,那两人便喝斥。虞子蓠的里头听见兄长的声音,急忙走出来,看见一个护卫模样的人正拦着虞赫呵斥。虞子蓠上前问道:“哥,出甚么事了?”虞赫正要说,那护卫见了她,连忙打千行礼,“奴才秦彪给虞姑娘请安。奴才奉旨守在虞姑娘帐外看守,一应闲人不得靠近。”“他不是闲人,是我亲哥哥。”“奴才失礼。”秦彪躬身给虞赫道了歉,虞赫知他是奉旨来保护小妹,转怒为喜。虞子蓠转身向另一名站在帐篷门边的护卫看去,他见虞子蓠看过来,也连忙上来打千行礼,“奴才辛琪给虞姑娘请安。”虞赫见他们对虞子蓠皆是毕恭毕敬,心里又高兴又奇怪。没想到皇上如此器重小妹,使唤护卫一样不缺,又个个这么恭敬听话,我还有甚么可不放心的呢,回去告诉爹娘,让他们也都宽心。虞赫这么想着,已随虞子蓠进至帐中,帐中两个侍女连忙躬身行礼。 131,金氏姐妹 虞赫坐下道:“小妹,有如此皇恩,哥哥原来多操心了。”虞子蓠也没想到皇帝会想得如此周到,又是使唤又是护卫,心里虽有疑惑,但也是十分感激。“皇恩浩荡,子蓠只有尽力奉公,才能回报。”虞赫要交代的话早不知在路上交代了几遍,这时想想也不大有必要再说。虞赫只在里头待了一小会便出来了,他虽是虞子蓠的哥哥,但是知道的仅有几个人,其他不知道要是看见一个男子从她帐篷里出来,免不了要背后议论,本来对她指点的人就有不少。虞赫当晚便已同妹妹道别,明日天一发亮,自己便轻马回北京城。 虞赫走后,虞子蓠唤两个丫环上前来。她问金竹歌道:“是谁让你们过来的?”金竹歌俯身低头答:“是内务府的安公公。”“他是怎么说的?”“安公公说皇上要北巡,钦天监有位虞姑娘要随驾,让我们姐妹来伺候。”“还有别的话么?”金竹歌摇了摇头:“回姑娘,就是这些。”金竹歌不敢抬头,虽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是从她的语气中可以知道她是十分恭谨的。在金竹歌身边跪着的金竹谣亦是低头看地,虞子蓠只瞧见她们两人头上两支钗子,额头略微能见。 “你们吃饭了没有?”虞子蓠忽然口气轻松地问。金氏姐妹一时反应不过来,明明听见她问的是“你们吃饭了没有”,却是不敢答话,生怕自己听错答错。“奴才吃过了。”金竹谣低声答。“你们不是一直跟在我旁边吗?甚么时候吃的饭我怎么没看见?”虞子蓠面带微笑地问。两姐妹一听,连忙叩头道:“奴才该死,不该对姑娘说假话,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说罢连连叩头。虞子蓠大惊,自己不过是开玩笑说了句话就把她们吓成这个样子,难道自己刚才的样子很严肃?虞子蓠赶紧止住两人,无可奈何地说道:“你们说假话,我要罚你们,罚你们现在马上去吃饭,吃饱了直接去睡觉不要再来服侍了。”金家姐妹茫然地抬起头来,忽然一齐哭泣起来,虞子蓠更加不解,简直不知道这对双生姐妹要做甚么。她问:“我让你们去吃饭不好吗?为甚么要哭呢?”金竹歌边泣边答:“我们哪儿做得不好,请姑娘重重责罚,千万别赶我们回去,安公公千叮咛万嘱咐说一定要伺候好姑娘,不然”“不然就要把我们发配到辛者库去干苦力。”金竹谣接着姐姐的话说。这可叫虞子蓠大大吃惊,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说两句话错两句话。 虞子蓠急得一跺脚,说道:“我哪里是怪你们真要罚你们呢?我是见你们今天走了这么久到现在还没吃饭,便让你们先去吃饭。让你们吃饱饭去睡觉不用来服侍,也不是让你们明天也不用来的意思,你们怎么会想到我真要责罚你们呢?唉!”虞子蓠没被旅途弄得疲惫,却被这两姐妹弄得头昏脑胀。姐妹俩听了,登时破涕为笑,又向虞子蓠叩头称谢。虞子蓠一看见她们叩头,便好似自己的头给谁抓住摇晃一般难受,心想自己要是不在第一天立起规矩来,后面长路漫漫,自己还要看她们姐妹天天行这些繁文缛节,那岂不是要让自己烦死。虞子蓠决心要立规矩,便慢慢往床上坐下,拿出虞家三小姐的派头来,冷视金家姐妹。金家姐妹听她忽然不讲话,心里忐忑不安,听她刚才说话的语气很和气,便大胆抬头迅速看了虞子蓠一眼,看见虞子蓠冷面坐着,好不威严,一下吓得魂飞魄散,叩头到地。 “我这人与一般人家的小姐不同。”虞子蓠慢条斯理说道。金竹歌一听这话,便种种猜想,心想难道她是比一般人待下人要严要狠,但刚才听她说的话却是很平易近人啊。“在家时养成了些习惯,你们既是派来伺候我的,就当按着我的习惯来做。不然是要我适应你们呢,还是让你们来适应我呢?”金氏姐妹忙道:“当然是听姑娘的。”虞子蓠点了点头,继续说,“我也是这样想的。这样的话,我要给你们立些新的规矩,你们在服侍我的期间就按着这些规矩来做,等咱们散了,你们要守什么样的规矩那就随你们。这样可好?”两姐妹均想,宫里头的规矩已经多得骇人,现在她又要立新规矩,只怕要把人累死罚死才罢休了,安公公还说这是位难得的好主子,现在看来只是更甚而已。她们心中叹气,当初自己给选中来服侍时,众人都道这是皇上特别关照的人,要是伺候好了日子也就好过了,谁又想到要受这么许多苦。她们心里虽无奈,嘴上却仍还要不能显露一丝不愿意地答是。虞子蓠仍板着脸,她最是不愿这么跟别人说话,也不愿看见别人这么跟自己说话。 “那我就跟你们说说新的规矩,你们若是不能遵守,那就只能哪里来的回哪里去了。”两人忙道:“奴才一定按照姑娘说的做。”“那就好。这第一条,你们在我面前要少称奴才,最好不说,我听话喜欢听简短的称呼,奴才,这就多出两个字。这条你们记着了没?”两人一脸茫然,忙答:“记着了。”虞子蓠点头又道:“第二条,你们话要多些。我家里的丫头话最多,你们两个话太少让我一时不习惯,有甚么趣事轶闻,路上都可以跟我说,不要老低头走路,万一撞上马腿怎么办?”姐妹俩听她语气虽是严肃,但话里诙谐,心里都笑起来。虞子蓠又接着说第三条:“最后一条是总领纲目,你们呢,暂且放下宫里头的规矩。我们一块行走,顶着的是主仆的名分,却不要太拘谨。我前面说过,我与一般人家的小姐不同,不要你们事事周到,但求你们活泼些,让我这一路有趣些。”竹歌竹谣听她说到一个“求”字,慌忙不已,又要叩头说话。 132,路途艰难 虞子蓠不等她们开口便抢说道:“这个叩头也要减省,没的不要叩头,让别人叩头,是叫我折福,你们替我多留些福罢。”她们实在没想到虞子蓠说要立规矩就是要立这样的规矩,这哪儿是规矩呀,这简直就是不要规矩。虞子蓠见她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时,说道:“你们这么跪着不累吗?快点起来。竹歌,明天你把这些新规矩告诉那两个小公公,他们叫甚么名字?”她全然不像在下命令,像是在跟熟悉的人说话,竹歌这会有些明白她的为人性格,也没有先前那般害怕,便答道:“名字奴才我,我不知道,只知道他们一个叫小靳子,一个叫小印子。”虞子蓠听了一下笑出来,“他们真是一对活宝。好了,我这里不用你们再过来了,你们吃完饭就歇息去吧。”她第二遍再说这事,姐妹倆不好再执着,便向虞子蓠告退出去。 两人退出帐篷,对虞子蓠的话又是高兴又是不信。要知道这位主儿讲的是真是假,日后就会知道的。 次日,才依稀能看到两步内的人,队伍便要拔营启程。虞子蓠好久没有骑过这么长时间的马,昨日有些疲,入睡很快,传令官来传令拔营启程时,她还睡得正香。不只是她,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大臣们令到时多半也是挣扎着不肯起来,好几个帐篷里传来主人骂仆人的声音。多半是仆人们听到传令官传令来催促主人起床,结果给大骂了一顿,他们总不能说皇上的不是,只能是让这些下人受罪了。虞子蓠听到传令官传令,微微醒过来,朦胧睡眼中看见金氏姐妹已经在帐篷内给她收拾东西。“姑娘您醒啦!”竹歌竹谣放下包袱,上来给她请安。虞子蓠还没睡够,但是令过三遍,已经有人要来拔营。她听见门外两个护卫呵斥来人,“虞姑娘还没起床,一会再来拔!”虞子蓠已经收拾齐整,便对门外说道:“都收拾好了,让他拔营吧!”两个护卫才让他们动手。 晨风林动,随康熙帝北行的队伍在天色微白时又启程行进。林中已不安静,鸟叫声阵阵,队伍过处,更是惊起一群。几个年纪稍大的王公大臣,现在尚在轿中打瞌睡,小路颠簸,陡然一震,将他们差点震出轿子。虞子蓠见这队伍之中只有她的四个使唤走路,其余的骑马骑马乘轿的乘轿,昨日是第一天走得慢,今日怎么还能让他们再这么行走,说去给他们找轿子的人迟迟也不见找了轿子来。虞子蓠向金竹歌道:“你们四个都上我的车子去。”金竹歌虽是脚酸疼得厉害,但也绝不敢上她的车子,诚惶诚恐地说道:“奴才们谢姑娘恩典,但奴才们就是再借一百个胆也不敢上姑娘的车子。”虞子蓠听她又自称奴才,又是奴颜低下的样子,心里老大不高兴,淡淡说道:“我叫你们上去便上去。”金氏姐妹见她脸上已是不高兴的颜色,心知犯了她的戒,不敢多说,也不敢上轿。又走了一会,出了树林到了平坦大路,车队走得更快了,虞子蓠见他们一路小跑,累得气喘吁吁,既不忍又生气。她想,这些人惯于执守宫中的规矩礼节,不敢越雷池一步,要是不拿出点主子的威严来,他们是断然不肯上这轿子的,他们要是跑断了腿,我可真是良心不安了,再说,我怎么跟送他们过来的人说呢。如此心想,虞子蓠便招手让驾车的跟他们四个都停到路边来,队伍仍旧前进,白晋从旁骑马经过,问道:“你们在等甚么?还不快跟上来!”虞子蓠道:“车子有点坏了,修一修马上赶上去。”“别落下了!”“是!”队伍从身旁哗哗经过,虞子蓠看着四人道:“你们要么上车去,要么就在这待着,咱们哪也别去了。”四人万万想不到虞子蓠以此威胁自己坐车,心里感激得乱七八糟,但还是个个大眼瞪小眼不敢登上去,眼看前边的队伍越来越长。金竹谣刚要说话,虞子蓠抢说道:“甚么也别说,要么你们上车,要么咱们就在这待着吧。”四人见她态度强硬,丝毫没有可谈的意思,你看我我看你,又等了好一会,见虞子蓠仍是那样坚决,一个个忸怩了一阵终于上车去了。虞子蓠这才脸带笑意,纵马前面去追赶队伍。 后边连着好几日都是天未亮便拔营赶路,到晚上约戌时才停下来安顿吃饭,虞子蓠在队伍靠后,每回到达营地吃过饭都是将近子时。起初三四天她还骑着马赶,后来这么一顿折腾,确实累得够呛。幸好派给金竹歌四人的车子到了,虞子蓠偶尔便钻到车子上休息睡觉,慢慢地习惯了长途跋涉,精神比最先几天也好了许多。 这日天空乌云密布,闷雷声滚滚。他们出了古北口,过了巴克什营转东行,正沿着古城川走。天气闷热异常,各人皆是低头耷脑,边走边暗暗叫苦。眼看暴雨将至,距离前面一片树林还有一里路,要是进不了树林在这平坦宽阔的河侧,非让雨打个通透不可。闷雷又滚过几声,传令官驰马来传令,让大家加快速度,进入树林避雨。可传令官话还没传到尾,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一时人畜皆惊。只有皇帝与太后诸妃嫔的车子进了树林,但情况也没好多少。车子上蒙的油纸给打得噼里啪啦响,虞子蓠从没见过来势如此凶猛的雨,江南与塞北,不仅民风差别明显,就连这雨也相差甚大。 雨下的时间也不短,眼看油纸要给打穿,地上积水越来越多,在车子待的衣服多少还有些干的地方,在外头骑马随行的八旗兵便是彻头彻尾淋了个痛快。待雨势稍缓,传令官又来传令催动队伍前进,车子又慢慢挪动起来。但路上坑坑洼洼,不少车子陷进泥巴里,光推车就花了两三个时辰的功夫,等到营地时,果然又是夜半。 因刚下过雨,灶火难起,等吃了饭再歇不久也就到了天亮的时候。虞子蓠来之前只料是旅途艰难,却没想到这般艰苦。每日吃饭睡觉,都是匆匆忙忙,在路上颠得架子都要散掉。 133,生病 竹歌给她送来饭,她只吃了两口便要倒头睡觉,睡下前,她顺口问了句,“竹谣呢?”因为过去几天,她们姐妹俩都是一起出现在自己跟前的,当时不见了妹妹竹谣,虞子蓠便多嘴问了一句。。竹歌强自说道:“她有些不舒服,在帐里歇息。”虞子蓠瞧她的脸有忧色,又心想她们两个都是十分勤劳的人,要是一点儿小小舒服也必定会过来的,肯定是近乎动弹不得才不来。虞子蓠不顾困,当即下床来,问道:“你带我去看看她。”竹歌有些为难:“这,姑娘,她歇息歇息就好了。”“我刚吃饱饭,也不宜马上就睡,带我去看看无妨。”竹歌越是推诿,虞子蓠心里越不安。没办法,竹歌只好带她到旁边她们姐妹住的小帐篷来。 金氏姐妹住的小帐篷甚小,只容得一张床放在里面,姐妹两人便是挤在这一张床上睡觉。虞子蓠掀帘入帐,看见金竹谣和衣躺在床上,面色涨红。她走过去摸摸金竹谣的额头,滚烫如开水,登时呵斥金竹歌道:“她烧成这样你怎么不说!”金竹歌连忙伏地说道:“奴才也没法子,不能让姑娘为我们心里不痛快啊。”“说的是甚么鬼话!快起来,去太医院要些药回来煎给她喝。”竹歌哭道:“去了,太医院腾不出手来。好些亲王大臣也给雨水激着发了烧,太医院那里正忙得不可开交。”“给副药也腾不出手来,难不成这两三万人烧了一两万不成。”虞子蓠心里一急,说话便也顾不上其他,她让金竹歌在这里照顾妹妹,她去太医院拿药。两侍卫见她要出去,问道:“姑娘这么晚了还要哪儿去?”“有人高烧,我到太医院去拿些退烧药。”“既是这样,姑娘留步,奴才去给您取。”虞子蓠感激不尽,但又怕御医们不给他,毕竟他们得过松鸣鹤的帮助,自己去要一副退烧药他们还是会给的。“谢过二位,但是还是我自己去走一趟吧。”侍卫道:“要是姑娘担心御医不给奴才药,那请您放心,只要说是姑娘要药,他们必定会给的。夜已深了,请姑娘留步,奴才这就去给您拿。”真是奇了怪了,自己甚么时候有这么大的名头,让太医院的人一听说是自己要药便一定会给。再回想出京后的种种情况,又是魏光安亲自传旨,又是丫头侍卫,确有些难以捉摸。但她又慢慢一想,先生曾经救过皇上的命,必是因为这个原因,皇上才如此优待自己。 不多时,侍卫取了药回来,金竹歌煎熬了给金竹谣服下,虞子蓠又在她们那里待了一会才回去睡觉。进入帐篷前,虞子蓠习惯性看了看夜空。只见阴云间可见一两颗星闪烁亮光,虞子蓠不禁说道:“一个星,保夜晴。”当夜里虽然乌云遮空,但果然没有雨。 第二日虞子蓠直睡到太阳出来才醒,原来昨天一场大雨,把许多王公大臣都弄得感冒发烧,皇上便命队伍多休息两个时辰,就地生火做饭,吃过早饭再赶路。虞子蓠才一睁开眼便看见金竹谣在眼前收拾。她一下坐起来,说道:“你怎么不多休息些,这些事我自己来做就行。”金竹谣微微一笑,不像原来那么拘谨,答道:“奴才已经好了,姐姐去给姑娘拿饭,姑娘可以起来洗脸了。”虞子蓠朝脸盆看去,果然已经盛满了清水。虞子蓠下床来洗过脸,竹歌还没进来,她想起昨夜的星象,又出帐篷去。 虞子蓠朝东方看去,看见红日自层层云海中升起,大喜说道:“今天不用怕给雨淋了。”一侍卫多嘴问她:“姑娘怎么知道今日不会下雨?”虞子蓠指着天象说道:“你看那天文,上面写着今日大晴。”两人这才猛然想起来,她是钦天监皇上钦点的天文生,干的就是观天象的活。虞子蓠头几日给路途颠簸得疲惫不堪,每日白天要么走马看风景,要么钻到车子里休息,晚上一到营地有时不吃饭便睡了,一时竟忘了闲来无聊时可以既看地理又观天文,若是能预知阴晴雨雪,那于出行不是大大有利吗。幸好昨夜瞥了一眼夜空,否则看来是要到回京才记得自己是个天文生了。又想到松鸣鹤教过许多以天文星象推测天气的知识,虞子蓠心中更加澎湃激动,好似找到了甚么可做的事情。钦天监官员随驾北行,主要是考察记录塞外地理,要是能够记录到天象与天气之间的联系,将来万一有战争爆发,对于行军则是大大有利。可虞子蓠可这么想过,她只为自己找到一件有趣的事来打发旅途而高兴,至于甚么于行军有利的事情,她没想那么多。 竹歌的饭还没拿来,虞子蓠便看见魏光安朝这边走来。“奴才魏光安给虞姑娘请安。”他笑眯眯地给虞子蓠行了个礼,虞子蓠也给他回了礼。“姑娘没叫昨日的雨给激着吧?”魏光安边问边看了看她的脸色。“我没事,就是竹谣发了高烧。”竹谣连忙道:“奴才不碍事,已经好了。”魏光安似并不大在乎金竹谣发没发烧,只要虞子蓠没事就好。正好金竹歌将饭提来,魏光安也不再多问,说道:“姑娘还没用早饭,奴才就不打扰了,姑娘有事请吩咐。”虞子蓠心想,他来这里一趟就是为了问这两句话吗?当真无趣得很,我若是发了烧,难道还不会自己去找太医拿药吗,况且不是还有竹歌竹谣么?虞子蓠不愿多想,转身入帐篷吃饭。 行进路上。虞子蓠问赶车的小靳子道:“你知道咱们现在到哪了吗?”“姑娘,咱们马上到两间房了。”小靳子答。“两间房?是那地方只有两间房呢?还是个地名?”小靳子嘿嘿笑了两声:“姑娘,是个地名,至于为什么叫两间房,那奴才也不清楚了。可能那地方最早只建了两间房吧?”“咱们要在两间房行宫休息半天,奴才一会去给姑娘讨杯热茶来喝喝。”他又接着说了这两句。这两个小太监,小靳子和小印子,都是只有十八九岁的年纪,手脚敏捷,机灵活泼。比之金氏姐妹,虞子蓠更喜同他们讲话。 134,路谈鬼狐传 虞子蓠问小印子道:“你是哪儿的人?”小印子笑嘻嘻答道:“河南人!”话音里夹着轻微的河南口音,他是四个人中最爱笑的,即使众人都被旅途劳累得一脸怨相,他还是嘻嘻笑着,从没听见他喊过苦喊过累。“我是安徽人。”虞子蓠也报以一笑。小印子听了这话,亦只是傻笑,没像虞子蓠预料的他会接着问些关于安徽的事情。要是换了金家姐妹,就更加不知怎么应付这句话,她说她是安徽人,自己却不能表示赞同。“魏公公是怎么把你们两个挑中的,是按名字挑的么?”虞子蓠故作好奇问。小印子挠了挠头:“这个俺就不知道了,姑娘怎么说是按照我们名字挑的呢?”“我就是觉得太巧,他叫小靳子,你叫小印子,金子银子,不是一对活宝么!”虞子蓠如此一说,四人恍然大悟,一下哄笑起来。整个队伍耷拉着脑袋,众人都被太阳晒得不欲说话,只想一路吸着水走,谁知他们这里还笑得这么热闹,一时都蔫蔫萎萎翻开眼皮朝这边看过来。白晋把水泼在自己身上,快马跑前跑后,听到他们这里有笑声,一马扎了过来。 小印子正把自己知道的趣事讲给他们听,白晋来到的时候他正好讲完,五人又是一阵笑。白晋没听到,不依不饶,定要他再讲一个。小印子挠着头,为难道:“奴才一时竟想不起一件事来,请白大人责罚。”“白大人责罚你做甚么,我替你讲,白先生,你可听说过《鬼狐传》?”虞子蓠歪着脑袋看着白晋问,那双黑葡萄般的眼睛真是机灵有神。白晋摇了摇头。在他们后边赶车的一个仆人接上话:“我听过!”虞子蓠便在马上侧身去看他。那人颇为得意地说道:“《鬼狐传》是聊斋蒲先生写的,人家说他在家门口开了个茶馆,过路喝茶的人呢,不要他付茶钱,只要他讲一个稀奇故事。蒲先生便把这些故事录下来,就是这本《鬼狐传》了。里头都是些鬼狐故事,真真稀奇!”赶车的仆人说得起劲,把他们旁边几个无精打采的人也带得精神起来。众人里有看过这《鬼狐传》的,也有只闻其名而未见其书的,此刻都要开口。有的说,“奇是奇,但都是天方夜谭,不能当真,世间哪有这种事。”有的说,“话不能这样讲,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人死后精气不散,鬼魅有灵,人又焉知鬼神之道,只是偶一得见,我们不在意,蒲先生便将它记了下来呢?再说这狐妖之事,千年修行,草木亦能成精,狐妖如何没有呢?”还有的道:“我们这是在说里头的故事,不是来论其故事的真假,真真假假,谁能分辨得出呢?我们没亲眼见着狐仙,既不能说他有也不能说他无。”马上又有人起来反驳:“照这么说,我们看不到的事都不能知道是有是无了?我们见不着会飞的牛,那你说有没有会飞的牛?肯定是没有啊!”“哎?那可不一定,人生有长短,见识有浅阔,咱们没见过会飞的牛,那不能一口咬定就没有会飞的牛,或许是我们见识短浅,不知道呢?”“要真有会飞的牛,那它便不能再叫牛,得叫别的名,那还是不能说它是会飞的牛。”“你这不是要扯到‘白马非马’,名实之辨上吗?”“杨大人,郑某确实有要讲‘飞牛非牛’的意思。”姓杨的官员一下哈哈大笑起来:“听闻郑大人对公孙龙子名实之辨颇有心得,今日机会难得,在下便与郑大人辩上一辩又有何妨。”姓郑的官员马上应承下来,拱手道:“心得不敢说,早闻杨大人之学名,今日文友交谈,说不上甚么辩或不辩,请杨大人赐教。” 虞子蓠本来是要借这么一问给白晋讲讲《鬼狐传》的故事,谁知道他们中途插进来,好一通辩论,居然生生从《鬼狐传》转到了公孙龙子的名实之辨,不禁张口无话。白晋本来想过来听故事,结果弄到最后,是这两个老头在谈甚么公孙龙子,说的皆是些深奥难懂的话,白晋自然听不明白。小印子嘀咕一声:“咱们是要讲《鬼狐传》的,公孙龙子是谁。”虞子蓠也深觉扫兴,金家姐妹虽也失望,但不敢说甚么。郑杨两人辩论之声越来越大,前边巡逻的人还以为出了甚么事,过来一看,他们两人共坐在一辆马车上,一位边手执马鞭赶车边说,一位则双手舞动,唾沫横飞。巡逻侍卫问道:“两位大人无事?”两人一齐应道:“无事!”巡逻侍卫自讨没趣,他们又接着争论不休。 队伍下午便进入滦平县内,马上就到达两间房行宫。车队马队在大路间行进,两边绿树遮阴,青山隐隐。谈公孙龙子的两个老头已然停止争辩,虞子蓠进了车子眯了会眼睛,今日果然是个大晴天。 “姑娘,行宫到了。”竹谣掀开车帘叫她,原来这一路御道平坦,车子走得极稳,她便在车上睡着了。竹谣来叫她时,车子已经停了。“姑娘下来喝杯热茶吧,房子已经安排好了。”小靳子过来说。虞子蓠好久没有睡在房子里了,整日不是在马上颠簸就是在车里颠簸,好在她看风景看天象的兴致高,才不至于无聊之极。滦平县不大,行宫也小,王公大臣们进入县城住宿,士兵护卫们只能在城外安营扎寨了。有一当差的领他们主仆到住的地方,小靳子自己包揽的虞子蓠的包袱。 他们主仆分到的是一间农家小院,院子虽小,但总算打扫得干净。院里架子上瓜藤垂垂,架下摆着两张懒汉椅,显是主人精心安排的。忽然一只漏网的鸭不知从甚么地方钻出来。嘎嘎叫着。小印子登时将自己的包袱抛在一边,张开两手就要抓鸭。虞子蓠制止他道:“这是主人的家禽,切不可乱动。”小印子这才松下手来。虞子蓠自以自己不是此处主人,因此不住正房,在两边的偏房放了东西。金家姐妹寻着厨房,便开始煮饭烧菜,小印子拿出包袱里的茶叶,给虞子蓠泡了一壶茶。 135,姐夫之情 虞子蓠又拿来两个茶杯,倒上茶,向靳印二人说道:“难得能坐下来喝杯热茶,快喝吧。”两人不敢,说道:“奴才们不渴,谢姑娘赏赐。”“这里又没有外人,都坐着喝杯茶,一会竹歌竹谣来了我也是要叫她们喝的。快点,茶凉了还有甚么味道。”虞子蓠又将两杯茶推上前了些,两人你瞧我我瞧你,先行礼谢恩后才起来恭恭敬敬双手端起茶杯,但还是不敢坐下。虞子蓠笑道:“站着怎么喝茶,都坐着,让你们喝个茶还行这么多礼节。”两人端着茶杯,慢慢退到椅子边,几次欲坐下又起来,好不诚惶诚恐。两人刚把茶杯送到嘴边,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两人赶紧放下茶杯,小靳子快步走出去准备开门。 “是虞姑娘住这里么?”门外一个男子清亮的声音传进来。“正是。”小靳子边答边开门,看见门外站着的人,连忙打千行礼,“奴才给十四爷请安。”小靳子边退到一边边请他进来。院子很小,小靳子的话清楚地传到虞子蓠耳朵里。身离家远,看见与自己有亲戚关系的人,总是比在家时要更显得亲切。在京时虞子蓠看到胤祯就老大不耐烦,这会看见他,却没有在北京时那般讨厌。她走出门来向胤祯施礼道:“见过姐夫。”胤祯见她这一路颠簸,比刚启程时瘦了许多,心中有些心疼,回礼道:“小姨多礼了。”“请姐夫进厅用茶。”胤祯瞥见厅上已摆放着三只茶杯,每只里都倒了茶水。“小印子,沏一壶新的来。”小印子得令而去。 胤祯坐下便道:“妙语说你也随驾北巡,千万嘱咐我要关照些你。我本该日日问候小姨,怎奈许多事牵绊,这才到今天方来问候,万望小姨原谅。”虞子蓠回道:“姐夫这话哪里说来,姐夫有事要忙,自是忙事要紧,子蓠左右也有人服侍照顾,不敢有劳姐夫挂心。”虞子蓠这话,原说得十分有礼,却不知胤祯今日为何,觉得她话中似有看轻自己的意思,似是在说,我反正有人伺候着,不用你来操心。胤祯脸色微变,压低声说道:“你自然不怕没有人服侍,总之都是有人给你安排好的。”虞子蓠本来坐下来缓缓喝了两口热茶心情舒畅,他乡遇姐夫也没有以前那般看不顺眼,但就胤祯这句话,虞子蓠的脸色也微微变了。胤祯的话,像是在说她甚么事也不要自己做,要丫环使唤皇上便赏赐丫环使唤,吃住行都由别人安顿。她想,皇上只不过给我派了两个使唤你就说这种话,要是我们是亲兄妹,可不要为父母偏爱的事打死架么。胤祯见虞子蓠忽然不接话,脸色也没有刚才明快,便知说的话得罪了她。要是放在北京的时候,胤祯看见她不高兴,便不会再说惹她讨厌的话,但这次他实在奇怪,明明看见虞子蓠已不大高兴,还要说道:“皇上派丫头来伺候小姨,小姨便可以好好地使唤他们做事,这等下人,切莫太优待他们,现在给他们一些好脸色,将来是要骑到主子头上来的。”小印子本正在给他倒茶,听到他这么说,不小心壶嘴一偏,茶水洒了两滴出来。胤祯当即呵道:“倒杯茶也不用心!对爷都敢敷衍,对虞姑娘还能听话吗!”胤祯声色俱厉,吓得小印子马上放下茶壶叩头求饶。虞子蓠不知这姐夫今日吃了甚么毒药,好似发了失心疯一般,但因这点小事就这么责备小印子,虞子蓠实在看不过去,起身说道:“姐夫是客,这下人犯了错,姐夫教给子蓠处置就是,何必发这么大火呢。”胤祯见她还是那副不怕自己的样子,跟她到阿哥府来知道妙语出天花时对自己的样子一样,心里又气又恨,但他所气所恨,并非是因为虞子蓠不怕自己。他喜欢这姑娘,还和最初在虞府见到她时那样,无论她是对自己无礼还是对自己客气。可是时至今日,情况已经不是当时的那样,唉,唉!胤祯气自己为甚么就是放她不下,看着她那张生气的小脸,还是喜欢。其实康熙帝特谕虞子蓠随驾北巡没多久,胤祯就知道了消息。得知她也要随驾北巡,他心里实在欢喜得无法形容,一想到四个月里都可以时时见到她,胤祯兴奋得难以入睡。正好妙语又请求自己照顾她,胤祯更是找到了好理由天天要来问候她。可,可偏偏出了那样的事情,唉,唉!胤祯看着虞子蓠,忽然不愿再在这里多待下去,当即说了声“你多保重”便转身出门,小印子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去送他。 虞子蓠看也没看胤祯出去的背影,只听见小印子不住惶恐地答“是,奴才知罪,奴才该死”之类的话。虞子蓠不用问就知道,肯定是刚才他看见有三个茶杯,料是虞子蓠跟两个小太监喝茶,便喝骂他们不懂规矩。小印子灰头土脸地回来,向着虞子蓠便跪下请罪。虞子蓠被刚才胤祯一通莫名其妙的排遣已经弄得老大不愉快,这会最爱说笑的小印子又拜倒在地边流泪边请罪,弄得她心情郁闷烦躁,起身说道:“你起来。”小印子不敢起,虞子蓠情知是胤祯来捣乱,小印子只是正好撞上了他的枪口。看见这几个奴才,虞子蓠只倍加想念她那机灵放肆的芳音。她也不再多说,自己往院里的瓜架下坐来。 胤祯才刚出院门便暗自懊悔,虞子蓠好不容易对她如此和颜悦色,怎地自己就忍不住耍起威风来了,她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我是皇阿哥。唉,她有甚么错呢,她甚么也不知道。一想到自己今天当着她的面将她的下人这么数落一番,不知道下次再找个什么理由来看她,胤祯便心情沉重。望着远处秀色青山,胤祯在县上一家酒店喝了几两酒才回去了。 136,热河行宫 过了三四天,队伍终于抵达热河行宫。|纯文字||车队进入热河,凉风习习,满目翠色。时值五月,正是京师开始闷热的时候,热河却仍是十分凉爽,难怪乎皇帝太后们要到这里来避暑。热河行宫始建于康熙四十二年,至今康熙四十七年,已是初步完成。行宫在武烈河西岸狭长的谷底上,依山傍水,所言不虚。理藩院官员已先行抵达,率领众官在城外迎接。 颠簸了多日,终于到达驻跸之地,众人脸上都显出十分的喜色来。金家姐妹伴着虞子蓠到一棵树下去等小靳子小印子去问住房。过了好一会,两人才不大高兴地回来。小印子嘴快,说道:“姑娘且先在这里歇息,他们说您住的地方早先没有安排,现在去给您找。”“怎么事先不知道吗?”金竹歌问。两人摇摇头:“我们也不知道,他们让咱们等等,说是马上去给问问。”虞子蓠:“那咱们就先等等,反正这树下也凉快得很,坐一坐,歇歇脚。”于是主仆四人便在树下等着安顿。 理藩院额外侍郎哈森正在忙着安排人员领各部院随行官员入住,忽有一人来报。“贝勒爷,此次随圣驾来的有一位姑娘,圣上让您给她安排一处清静的地方。”“一位姑娘?不是皇妃?也不是公主?”“内务府的安公公是这么说的,若是皇妃或是公主,那便是随圣上住在行宫里,怎么还会让贝勒爷另行安排住处呢。”哈森一想,这话说得是,但若不是皇妃也不是公主,那随驾的还有什么女子呢?这女子如何又如此得皇上的关照?哈森怀着疑惑,当即去给虞子蓠安排住所。 哈森是内蒙古乌珠穆沁部阿古达木王的孙子,已故宝音郡王的儿子,今年二十三岁。其人生得高大俊朗,十分擅于骑射,被誉为乌珠穆沁草原上的神射手。他十三岁时随父汗宝音郡王应康熙帝召至木兰行围,亲手射死两只黑熊,深得康熙帝喜爱。几年后其父宝音郡王病逝,哈森被封为贝勒。理藩院额外侍郎一职由蒙古部落中贤能贝勒贝子担任,哈森骁勇有谋,由康熙帝钦点担任此职,协助理藩院尚书管理事物。 虞子蓠主仆五人在树下等了好一会还没见有人来安排,小靳子有些急了,嘀咕道:“他们该不会把咱们忘了吧?”“人都快走光了。”小印子接着说。果然,一同到达的官员们已经陆续离开前往住所。虞子蓠远远地看见白晋的仆人驾着车子往这边过来,白晋从车子里探头出来,向她问道:“你们住哪里?”虞子蓠等得口渴,嘴巴干干地回道:“还在等着安排,白先生安顿好了吗?”白晋点点头,车子来到他们前面。“请先到我那里去喝杯茶,我去给你们问问。”白晋说。虞子蓠确实口渴得难受,但是心想自己一个姑娘家,虽说与白晋有师徒之谊,可总不好公然到他家里去。他家里要是有个婶娘,那也好避嫌,但他是独居之人,自己这样进去不免招惹闲话。虞子蓠正要回白晋的话,绿树夹道上几匹马飞快向他们驰来,马蹄声刚健有力,几人不由得都循着声音看去。 很快,几匹马来到跟前。当头一匹黑色骏马上下来一个身穿蒙古袍的高高男子,那男子高而俊朗,一头略卷的头发,穿着一身蓝色长袍,皮靴子,腰带上挂着一把金刀。“理藩院侍郎哈森问格格安。”哈森向虞子蓠鞠躬行了问安礼。虞子蓠听见他称呼自己为格格,行了万福礼回礼后,说道:“小女子虞子蓠,系钦天监天文生。”哈森不知她是在分辨“格格”一词,接着说道:“哈森已给虞格格寻了一处清静地方,请格格这就随在下过去。”虞子蓠听他称自己“虞格格”,忽然之间明白了过来。他并非是将我错认为哪个亲王郡王的女儿,若是这样,他便不会在格格前边再加个“虞”字,概这格格一词,是满语里姑娘小姐的意思吧,格格前再加上和硕这样的封词,那才是亲王郡王女儿的封号,平日里汉人们只称亲王之女为格格,那便是省减了前面的如“和硕”这样的封词。想清楚了“格格”一词的意思,虞子蓠便不再多说,哈森身后的几名蒙古汉子将虞子蓠几人的东西放到车上,虞子蓠拜别白晋,随哈森往住所来。 哈森在马上时而回望虞子蓠乘坐的小车,车帘松下,他并看不见里边的人。刚才他匆匆下马向虞子蓠问安,也不敢直面看人家姑娘的脸,但隐隐已觉得这姑娘气质与一般人不同。听她答话,丝毫没有忸怩紧张之意,那股从容之气更显。哈森不由得又转头向车子看了一眼,只见帘布垂布而已。 行不多久,一行人来到住所。此处确实比别地要清静,街上行人稀少,旁边房子里好像也没住人,没听见甚么动静。哈森路上不时回望车子,这时再看过去,只见一只手将帘布掀开,他便将头扭到一边去。但很快又忍不住转过头去,看见金家姐妹已经从车上下来,虞子蓠的脸蛋露出来。这格格双目清亮,唇如含水,一股俏生生的气质宛如天来。哈森不禁走了神,搬东西的仆人从他身前经过,一眨眼的功夫,虞子蓠已经下车来了。哈森生怕自己失礼,当即将头转开。 他们的东西不多,走了一趟就放完了。哈森始终站在门外没有进去,安放好东西,虞子蓠出来向他拜谢。哈森目光慌乱,只是不敢看她,说道:“不敢受格格之礼,格格要有甚么需要可差人来理藩院衙门告知一声,哈森一定不敢推辞。”他目光低垂,看见虞子蓠青绿色裙摆上绣的小花,竟觉得那绣花也是十分精致美丽。虞子蓠再向她屈身行了一礼。哈森知道不便再次久留,便同几个蒙古汉子上马离开,虞子蓠这才转身进去。 137,绚兮芳华 这房子环境清幽,颇有江南人家的味道。|纯文字||院前有一座凉亭,有假山有池沼,一座汉白玉石桥从池上穿过,池上新荷层铺,蜻蜓盘飞。虞子蓠倚在石桥上看着池上荷花,恍惚有种回到江南的感觉。走过石桥,便是一条长廊转向后院。长廊横梁上雕画精细,有八仙过海图,有牡丹国色图,还有竹报平安图,不知花了匠人多少功夫。穿过长廊,虞子蓠来到后院,不禁被眼前之景惊住。 满园的玫瑰花,灿比星辰,艳过桃李。红黄白紫,分为四个花圃,绚烂耀眼,蜂蝶兼顾。四个花圃中间建起一座赏花亭,匾上写着“绚兮芳华”四字。虞子蓠沿着鹅卵石花径行至赏花亭,深吸一口气,闻得淡淡花香。虞子蓠心里暗奇,这玫瑰如此绚烂,竟没有浓郁醉人的香味。想必也是造这房子的人花了不少心思,知道浓郁的香味只能一时吸引人,并不能长期受用,淡淡花香才最能长久。从前院走到后院,虞子蓠望着这别出心裁的布局,不禁有种太过奢侈的感觉。她心想自己区区一介无品天文生,能住在这样别致的地方,当真是受足了优待。 从赏花亭上下来,虞子蓠看见金竹歌迎面走来。“姑娘,今早那位贝勒爷送了四个蒙古女孩过来,顺路将小靳子小印子他们带回去。”金竹歌说。“他们犯了甚么错么?要把他们带回去?”虞子蓠便说便趋步往前院过去。“不是。贝勒爷说他们不适合住在这里,要将他们调到别的地方。”虞子蓠一想,明白了她的意思。在路上他们二人只是伺候自己并不与自己住一处地方,现在安顿下来,一人一院,自然不能留两个男人住下,就算是太监也不行。虞子蓠快步穿过长廊,边走边问竹歌:“你说今早那个侍郎大人是贝勒爷?”竹歌点了点头:“奴才听见跟他一起来的人都叫他‘贝勒爷’。”主仆俩说着话,已下了石桥,惊起两三只蜻蜓。 虞子蓠到时,哈森已经离开。他带来的四个蒙古侍女见了虞子蓠,一齐上前来向虞子蓠躬身行礼:“奴才问格格安。”虞子蓠看这四人,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清一色蒙古袍。虞子蓠对突然又来四个侍女深感头疼,侍女越多,对她越有种约束力,况且又是四个新来的,她觉得有些不自在。她没对四个蒙古侍女说甚么,转头向竹谣问道:“小靳子小印子他俩走了吗?”竹谣点头答道:“刚才跟着贝勒爷走了。”虞子蓠环顾四周,一个充满江南风味的院子本来让自己想起在杭州时的记忆,这会一下多出四个侍女,让她丝毫没有了回忆的兴致。她在江南虞家,只有一个芳音跟随,自己自由自在,现在一下有了六个侍女,虞子蓠想打发她们各回各家,却又不知道怎么打发,要跟谁说,怎么说? “你们自己找空房间住下。”虞子蓠对四个蒙古侍女说,四人应声而去。金家姐妹跟着她有十天半个月,对她的脾气有了些了解。两人看见她得知四位侍女到来,脸上没有高兴的颜色,反而有些郁郁不乐,猜到她是不喜人多服侍。两姐妹互使眼色,你来我往好几回,最终由姐姐金竹歌出来,对虞子蓠说道:“姑娘要是觉得闷,奴才有个小玩意,想给姑娘解解闷。”虞子蓠顿时来了兴致,问:“什么玩意?”“是个九连环,在奴才的房里,这就给您拿去。”虞子蓠一听是九连环,登时便摇了摇手,说:“九连环我玩了不少。”其实她是心想,自己在松先生那里把难的易的都玩过了,金竹歌手里的总不会比先生那里的还难,那玩起来就没意思,因此让金竹歌不用去拿。金氏姐妹想逗她开心,却怎么也想不出别的办法。虞子蓠在亭上坐了好一会,墙外一点车马声音也听不见,院里除了她净是下人,没有她的吩咐自然更不会多话。虞子蓠一下觉得在这待着,还不如在顺天府大牢里待着痛快,在那里好歹能跟芳音说说话。康熙帝本想她是个姑娘家,自是喜欢在人少清静的地方居住,才特意吩咐哈森给她挑一处环境清幽的地方。原先给她安排好的那处住宅,魏光安去看后回禀康熙说是靠近衙门有些热闹,康熙帝这才让哈森换到这里来的。他却不知虞子蓠喜闹不喜静,叫她在这样不闻人声的地方居住,真如叫她坐牢一般,又有五六个侍女,那更是让她不自在。 虞子蓠不想看见侍女们在院里晃来晃去,便进了房间去睡觉,并吩咐竹歌除非她自己醒来,不然谁也不要来打扰她。竹歌将她的话告诉四个蒙古侍女,她们都十分领命。虞子蓠一觉睡到晚上才醒,一醒过来,侍女们就开始忙着给她备洗澡水,准备饭菜,院子里才有点动静起来。 因昨天夜里入睡得晚,虞子蓠次日醒得很晚。为了眼不见几个侍女心不烦,她又在房里拖延了许久才起来,时已至中午。她在家里又待过了一天,既不吩咐侍女们做事,也不跟她们说话,四个蒙古侍女还以为汉人小姐都是这样自持,便也不去多想。金家姐妹知她是这四个蒙古侍女来后才这样少话,但也没有办法,也只是到了时间便准备服侍她洗漱吃饭。一个院子里一天到晚死气沉沉,好像没人住在里面,不知情的人恐怕还要以为这座宅子是座凶宅,不然这么大为甚么会没人住呢。 至第三天,虞子蓠终于是待不下去。没有人来说一句话,难道千里迢迢到这里来就是为了住这个院子么?她想到了松鸣鹤,先生博知各地风俗,那可不是在房子待着就能知道的。这么想着,虞子蓠吃过早饭,便要出门。 “格格,您要出门吗?”一个蒙古侍女赶过来问她。虞子蓠正是不欲她们跟着,这才要悄悄出门,没想到还是给一个发现了,只好转过身来说道:“我想出去走走,你一会告诉她们几个,省得她们以为我不见了。” 138,金玉偶逢 那蒙古侍女没答应她的话,却说道:“哈森贝勒吩咐过,我们须得时时在格格身旁。。。”虞子蓠正要发怒,她想,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去哪里还要你们跟着,我在家里父母都没管得这么严,他虽是贝勒,难道还大过我父母不成。虞子蓠正待要说,忽然又想,她们是得哈森的命令来的,我让她们不跟她们未必就听,再不出门,等一下再来几个要一起去,那岂不是更没意思。于是她对那蒙古侍女说道:“既是哈森贝勒的命令,我也不好为难你们。这样吧,就你随我出去,你做向导,带我走走热闹的地方。”那蒙古侍女爽快地答应下来,两人正要出门,侍女又说:“格格还是先跟她们说一声,不然她们不见了格格,要出去找的。”虞子蓠一想也是,便让她去告诉竹歌。侍女回身去传话,虞子蓠先行出门来。 一棵大树倚着院墙生长,树干约要两人合抱才能抱住,树龄该有几十上百年。虞子蓠一出门便听见树上鸟叫声,唧唧喳喳好不快活。清晨凉风吹得人极是舒畅,她深吸一口气,朝树上望了一眼,看见几只鸟上串下跳。再回头向院门里看去,还不见那位蒙古侍女出来,虞子蓠便不想再等她,正好乐得一个人外出。 她沿着西边街道走,在她住的房子旁边,也是一连几座具有江南风味的宅子,但是这会都还是大门紧闭,想必是里面没有住人或者是主人还没睡醒。降至第三家门前时,虞子蓠听见了吱呀开门声。 “公子,这么早怕是没甚么好看的。”一个声音随着开门声一起传进虞子蓠的耳朵,这必定是那家主人仆人心里抱怨主人起得太早才这么说的,现在太阳都上树梢了,前面也有了热闹人声。为了想过去看看是甚么热闹,虞子蓠趋快脚步,不巧正和出门的那家公子打了个照面。两人均是一怔,都愣在那里。 那公子不是谁,正是一个月前与她解除婚约的司马家公子,司马沉璧。虞子蓠认得他,他也认得虞子蓠,两人不期而遇,甚是尴尬。“姑娘早安。”沉璧先长揖施礼。虞子蓠却侧过身去,似不愿受他的礼,淡淡答了句:“司马大人早安,小女子有事在身,告辞了。”她说着便微微欠身,继续望前而去。行出两步,后头的蒙古侍女已经赶上来,虞子蓠听得沉璧的小厮小声对他少爷说,“那不是虞三姑娘吗?怎地天下有这么巧的事”?沉璧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惆怅不已。 “你叫甚么名字?”虞子蓠问那侍女。“格格,奴才叫乌力罕。”“乌力罕?乌力罕,格格在蒙语里是小姐的意思吗?”虞子蓠问。“是,我们称呼您为格格,是比小姐更尊重的意思。”虞子蓠这才明白为何她们不直接随汉语称自己为“姑娘”而要称“格格”,这是她第一次跟乌力罕说话,觉得有些惊喜,因为乌力罕尽管亦自称奴才,但是听她说话却没有金家姐妹那般谨慎害怕。“你们四个人都会满汉两语?”虞子蓠边问边往热闹街区走,人声越来越多,越来越杂。 “子蓠?!真巧啊!你也出来啦!”有人在前边不远的地方叫她,虞子蓠循声望去,原来是白晋张诚两位先生,急忙过去见礼。“学生见过两位先生,给先生请安。”乌力罕也忙在一边躬身行礼。“听说这里的烤羊肉味道不错,我们特意来尝尝,你来得正巧,一起吧。”白张二人穿的是他在法国的衣服,虞子蓠一下看不惯,要不是他叫自己,还真认不出来。但这里亦有不少俄罗斯来的人,打扮也是别具特色,夹杂在这么一大群人中,他们也就不显得奇怪突出了。虞子蓠刚吃了早饭出来,肚里正满着,但先生邀请,不好拒绝,只好答应下来。四人正欲进店时,白晋忽又瞥见一人,当即向那人招手道:“司马大人!”虞子蓠转身去看,原来白晋叫的是司马沉璧。“今天是个出门的好日子,来来来,一起进去吃烤羊肉。”白晋笑着过去拉他,沉璧看见子蓠也在,不大好意思,但白晋已经生拉硬拽把他扯了过来。白张二人冲着烤羊肉而来,根本没注意到马虞二人脸上的表情,虞子蓠扭头不看沉璧,为报他休了自己,沉璧则是一心愧疚,却不知怎么和她说。 热情的蒙古店主见他们一行人穿着不同的衣服,有的穿汉服,有的穿蒙古袍,还有的穿着西洋那边人的服装,心里不禁有些奇怪。圣驾北巡驻跸,这里便热闹起来,各地商人们都聚集来这里,穿什么服装的都有,但人家一般都是一行人一种打扮,却不像他们这样五个人三种打扮。店主随即猜想他们是随皇上一同来的北京客人,于是亲自迎上来:“几位客人请座,咱们店里的烤羊肉滋味最好,客人们尝尝可好?”主人是个剽悍的蒙古男人,穿着褐色长袍,腰带上系着一把镶着璎珞的宝刀。 很快就有蒙古姑娘端来一盘烤羊肉,结实的羊肉拌着作料的香味把两个洋人弄得只咽口水。沉璧将小刀分别递给他们,递到虞子蓠跟前时,虞子蓠却不接,白晋见状,替她接过去,说道:“有刀子还不一定能切呢,不要刀子只能整只腿抓起来咬,我们可不答应。”自己说着自己笑起来。白晋将刀子递给虞子蓠后自己先行切起羊肉来,刀子虽利,但白晋切得不得要领,直像锯木一般,张诚笑话他道:“你又不是第一次吃烤羊肉,切成这个模样,让我来效劳。”张诚接过白晋的活,接着锯木头,好好一块羊肉,被他们锯得忒难看,乌力罕不禁暗自笑起来。白晋看到虞子蓠身后蒙古族打扮的侍女正暗自发笑,便让张诚放下刀子,“咱们在行家面前出丑了。”边说边向乌力罕努嘴。乌力罕忍住笑,走到桌前,拿起刀子,干干脆脆齐齐整整将羊肉分成几小块,连皮也一起分了,白张二人赞不绝口。虞子蓠见两位先生吃羊肉的兴致颇高,心想自己要是一直这么不高兴,势必要扫了他们的兴,何必为了他扫了两位先生的兴呢,脸色便比进门时略微平和起来。 139,寻找安答 店主端来马奶酒,亲自为他们倒上酒。虞子蓠司马沉璧皆双手接过,白张二人不怎么拘礼,任由主人倒酒,只说了声谢谢,主人也没有不高兴的意思。店主问道:“几位贵客是随皇上来的吧?”白晋边吃着羊肉边答是,主人看着他吃得狼狈的样子,哈哈笑起来。白晋也不生气,于是几人都笑起来。主人又让人上了几样小菜,几人便开怀饮酒起来。虞子蓠起初有些摄于马奶酒的腥味,但喝了一碗下去,便习惯了。沉璧酒量不好,只喝了两碗脸便红了起来。他肤色较白,喝酒红了脸之后,便如脸上盛开了春日桃花,又兼一身长衫颇有儒雅气质,不禁使人联想到名士潘安。白晋张诚边喝边道:“咱们的翰林才子醉了,桃花上脸了!”虞子蓠本在跟他堵着气一直不看他,听见白晋这么说,不由得也悄悄看了一眼。只见他身着一身石白色长衫,脸上微红,相貌清俊,举止典雅,真似戏里头唱的风流才子模样。白晋这边说着沉璧,那边暗暗看虞子蓠的反应,看见她偷瞧了沉璧一眼,脸色倏忽变红。白晋知道她的脸红,绝不是因为喝了酒,心中不禁暗笑。虞子蓠匆匆看了司马沉璧一眼,怕教别人发现,随即低下头来看着酒碗。白晋见状,挪到沉璧身边,以手搭在沉璧肩上,向虞子蓠问道:“你看我们两个靠在一起,想到甚么典故了?”沉璧不好直视子蓠,怕她尴尬,便微微低下头去。虞子蓠对白晋的用意有所察觉,他大概是看出自己跟司马沉璧有过节,存心和事,但是此事岂能说和就和,我本以为他是个好人,谁料到他远没有看起来那样彬彬有礼,虞子蓠不禁将他与姚兰城作比起来。她本不欲回答白晋的话,但看到白晋颇具童心瞪大眼睛笑嘻嘻地等自己说话,又不忍起来。于是她顿了顿口气,说道:“先生可是要说‘蒹葭倚玉树’的典故?”白晋听了,一下将手从沉璧肩上抽下来,拍手大笑道:“正是正是!子蓠果然是聪明。三国时期的驸马夏侯玄长得一表人才,魏皇帝让皇后之弟毛曾与他并坐。夏侯玄是美男子,毛曾是个丑八怪,别人见他们坐在一起,便说这是‘蒹葭倚玉树’,夏侯玄是翩翩玉树,毛曾呢,就是杂草芦苇。这比喻真是妙极了!”白晋说完故作感慨道:“没想到我今日也做了一回蒹葭,靠到司马玉树旁边了!”白张二人大笑起来,沉璧忙道:“白先生谬赞,沉璧实在不敢当。”不等白晋回话,虞子蓠冷笑一声,接着说道:“我也觉得白先生这典故用得不合适。当日夏侯玄与毛曾,一个极俊美,一个极丑陋,先生怎么能算得是毛曾,司马大人嘛”虞子蓠故意不说完,在场之人当然知道接下来的话便是“也不能算得是夏侯玄”。白张二人互看一眼,均想,她这话说完必是大家尴尬,可怎么接话好?没想到虞子蓠话音刚落,沉璧便谦逊地向虞子蓠施礼道:“虞姑娘说得极是。白先生过于毛曾不知几何,沉璧则不及夏侯玄十一。但要论味道,则是谁也不及这烤羊肉。”白张二人连道,“说得是说得是,夏侯玄美是美,但闻着恐怕也是花草味,怎么比得上这羊肉的味道呢?”他二人均心里庆幸,亏得司马沉璧将话题转回来,否则看虞子蓠的样子,似是不肯轻易放过。但他们心里又都纳闷,这两人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怎么会有过节呢?想也想不明白,不如不想,还是吃羊肉喝酒来得痛快。 几个人吃饱喝够了,忽然听见外面连叫了几声好。沉璧疑惑,问店主人:“店家,外面在做甚么,这么热闹?”主人笑道:“这里有个人射术了得,经常在外面挂一把镶宝石的马刀说是要找对手,谁能射得过他就将祖传宝刀相送,并与那人结为安答。看来今日来了个好对手,因此外面才叫好。”白晋张诚一听,兴趣立即上来了。主人看出来了,便起身道:“我领几位客人去看。”白晋付了钱,四人跟着巴图出了店门。 没走几步路,果然见一个地方叫人围得水泄不通。主人身躯高大,在四人前面开路。“让一下!让一下!让咱客人看看!”四人跟在巴图后面才得以进去看到里面的情况。“是他?”子蓠认出其中正在射箭的一人是那位哈森贝勒。巴图指着站在旁边看的一个同样剽悍的男子告诉他们那就是设下擂台的人苏德,正在射箭的就是前来应战的人。只见哈森的箭飞出去,不偏不倚正中靶子红心。白晋刚才听主人说苏德有把好刀,于是眼睛不禁往苏德身上瞟去。只见那马刀弯弯长长,上面果然镶着一块红色大宝石。“真是个好东西。”子蓠顺着先生的目光看去,见他正在看苏德身上的刀,说到:“先生还对这个感兴趣?”白晋笑:“那红宝石不知是哪个山出来的?”虞子蓠笑道:“先生真是时刻不忘自己的使命。”张诚亦笑:“他若不为传教士,必是山匪海盗。” 刚才那一箭又没有分出胜负,于是苏德想出一个办法。只见他拿出一块黑布对哈森说到:“咱们这样比试只怕到天黑也不出胜负,这有一块黑布。谁能蒙着黑布射得离靶心最近就算谁赢。你若赢了,这把宝刀归你,我们两人结为安答,生死不弃。”哈森听了,爽快地答应下来。围观的看客越来越多,叫好声不断。现在听到苏德这番话,都为有此眼福欢呼起来。巴图问哈森的仆人道:“这位好小伙是哪家的?”小厮颇有得意之色:“乌珠穆沁的哈森贝勒,乌珠穆沁草原上骑射第一的英雄。”巴图听罢一脸敬仰之情,沉璧赞道:“果然一个好汉。” 140,蒙古四侍女(一) 苏德手握弓箭站在与靶子一条线上,随即用黑布将眼睛蒙起来。。只见他举起弓箭,对准靶子。子蓠原来的武术教习就曾这样蒙着眼睛射中百米之外的靶子,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如此高超的射术。哈森站在旁边看着,苏德将弓拉开,弦被拉开的声音子蓠听得很清楚。因此在场的观众都不做声了。“砰”的一声,箭离弦飞去,比人站早靶子前面亲手插进去的还要准。“好!”人群中顿时爆发一阵欢呼声,苏德扯下布来,将弓箭递给哈森。哈森也不说什么,接过弓箭就站在刚才苏德站的位置。白晋小声地:“愿主保佑这可怜的孩子”沉璧见哈森一脸沉着,心里不禁佩服,能在这时有这样底气的人绝非一般的人。刚才苏德的那一箭箭头已经稳稳地占据了红心的位置,不知这场比赛将怎么收场,因为她觉得哈森也能将箭射中红心。人称“骑射第一的英雄”,总不会是浪得虚名吧。看客们脑袋都朝靶子伸去,周围又安静了下来。白晋对张诚小声地说到:“我记得皇上到行宫的时候就赏给他一把弓箭,是吧?”张诚点了点头,示意他不要出声。哈森蒙上眼睛,举起弓箭 巴图的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很大,几乎在场的人都让哈森这一箭射得目瞪口呆。沉璧:“天下还有这样善射的人,当年的飞将军也不过这样。”子蓠不敢相信靶子那边传来的声音,想亲眼看看,可是靶心已经被人群围的铁桶一样。这边只有子蓠四个愣愣地站在那里。 “穿过去了!”原来哈森这一箭将原来苏德射在上面的一箭射成了两半,箭穿过靶心,扎在墙上。因为人都往靶子拥过去,哈森这才看到早站在这里的子蓠。“格格。”他向子蓠礼貌地鞠了一躬,子蓠回了礼。苏德大笑着过来拥抱他:“我终于找到了我的安答!”按照蒙古人的习俗,互结安答要互赠礼物。苏德亲手奉上自己祖传的马刀,哈森解下腰间的金刀赠给苏德,两人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结为安答。哈森和苏德结为安答简单的仪式结束后他再回过头来找子蓠的身影时,已经不见了人。苏德问:“哈森安答在找刚才的那位姑娘?”哈森点了点头,苏德笑道:“咱马上的好汉,喜欢她就要将她娶回去!”苏德生得粗壮,一脸的络腮胡,人也十分直爽。巴图上前向两位道:“两位好汉,请到店里喝一杯马奶酒。”草原上的人很少拒绝别人的好意,那会被视为轻视对方,因此哈森暂时将子蓠的事情放下,随巴图进店来。 康熙帝在热河行宫“曲水荷香”宴请蒙古各部王公大臣,前来觐见的有漠南内蒙古二十部四十九旗的首领及漠北喀尔喀三汗等首领。自康熙十六年至康熙六十年,康熙帝每年出塞巡视蒙古各部,以联合友好。 近黄昏之时,康熙帝又在“锤峰落照”亭举行具有蒙古风味的野宴,与文武百官及蒙古各部首领们共赏磬锤峰落日余晖的壮景。皇家野宴,自是耗费颇大,排场不凡。宫中搬运野味的太监们来来往往,负责指挥的总管亦是焦头烂额。羊肉,野猪肉,狍子肉,兔子肉,山鸡肉,从大到小,从粗到细,无一不备。太监侍卫们忙活了许久,总算赶在皇上王公们来之前将一应食物器具准备齐全。待康熙帝率群臣来至,野宴开始。一时间,真可谓,肉香与金晖齐飞,人声共乐声共响。磬锤峰巅,热闹非凡,尽显皇家气派。 虞子蓠一介小小天文生,自然没有资格参与此等外交盛宴,不过她对这种宴会也无兴趣。虞子蓠虽喜闹不喜静,但她却是喜欢无拘无束的闹,像“锤峰落照”亭这样的热闹,热闹是很热闹,只是众人说话都不能随心欢畅,因此她并不喜欢。自昨日由乌力罕相伴出来走了一趟,虞子蓠心便开始野起来。原先乌力罕以为她与传统汉家姑娘一样,不喜出户见人也不喜随便说话,因此四人也都各自收敛,与虞子蓠与同伴都极少交谈。其实这四位蒙古侍女,都是好动活泼的,骑马射箭,草原上汉子会的她们也都会。她们奉命前来服侍虞子蓠,虽然早做好闷闷无趣的准备,但还是没料到会这么无趣。头两天虞子蓠不愿见她们,一句话也不讲,她们见主人不多话,自己也就不敢说,整个大院里白天黑夜都静得没人一般。直到乌力罕随虞子蓠外出一次。乌力罕见虞子蓠不仅出乎意料地能喝酒,还喜欢看热闹,与她刚到时默然不语的情况完全相反。虞子蓠又让她当自己的向导,乌力罕也高兴能到外边走动,便带着虞子蓠在城里郊外逛了许多地方。离城郊不远处有一片宽阔草原,乌力罕同另一个侍女其其格带她到那里去骑马看射。虞子蓠娴熟的马上功夫令四个蒙古女孩十分吃惊,只两天时间,她们对这位随驾而来格格的看法与刚开始的看法完全颠倒了过来。虞子蓠整日早出晚归,玩得连时间忘了。 从城郊回来,虞子蓠有些疲累,稍许吃了点东西,洗漱过后便回房里去睡了。 待将交子时时,虞子蓠因小腿抽筋醒了过来。她白天骑着马跑了一整天,晚上睡得又沉忘了翻身,以致肌肉抽搐起来。她叫了两声,使劲把脚伸直,坐了起来。刚坐起来,虞子蓠便看见两个黑影子从窗外闪过,她连忙憋住声,双手抓着小腿,心里不停在想,是甚么人进院里来了?突然有人敲了两下门,虞子蓠赶紧跳下床去要寻自卫的东西。只听得门外有人问:“格格有甚么事吗?”虞子蓠听出是乌力罕的声音,心里放心了些,但又一想,乌力罕怎么这么晚还没睡?刚才自己看得清楚是有两个人影闪了过去,难道其中一个是乌力罕?如果不是乌力罕,那还能有谁? 141,蒙古四侍女(二) “我没事,你怎么还没睡呢?”虞子蓠说。“现在是奴才巡夜的时间,等一会换了班才去睡。格格有甚么事只管叫喊,奴才就在院子里。”乌力罕说完就要走开,虞子蓠道:“请等等,我腿上抽筋了,你进来帮我抹抹药油。”乌力罕道:“是!请格格先开门。”虞子蓠腿抽筋已经过去,她心想,乌力罕四人是哈森选来的,又跟了她好几天,要是真有害她的心,机会不知有多少,何必非要等到这个时候?但是值夜这一说法,自己怎么从来不知道?是了,自己每晚都睡得深沉,她们值夜换班,必不会惊动自己,自己不问,她们怎么会说呢?虞子蓠由门缝中向外看了一眼,确只看见乌力罕一个人站在外面,她快速打开门放乌力罕进来,又立即拴上门。 乌力罕一进屋便将手上的马刀放下立在门边,乌力罕道:“先等奴才掌灯起来。”虞子蓠抓住她的手,说道:“灯油没有了,我才找不到药油的。我的腿还有些疼,你给我在柜子上面找找看,我记得来的时候放在那里的。”乌力罕就欲搬凳子爬上去找药,虞子蓠使劲拽住她的手腕,乌力罕一惊,正要问,虞子蓠捂住她的嘴巴,在她耳边小声说道:“我刚才看见两人人影从窗外闪过,你们几个人值夜?”乌力罕大惊,小声答道:“只有我一个,我们两个时辰换一班。”这回两人心里都紧张起来,既然不是自家巡夜的人,那便是有外人进了院子。乌力罕当即到门边将马刀拿在手中,虞子蓠满脑子在想着对策。她对乌力罕道:“你马上去给其其格和竹歌她们报信,然后将灯点起来,把盆子甚么的当锣鼓敲起来,惊动了巡夜的侍卫,他们就不敢出来了。”乌力罕不同意,“万一我一出去他们伤了格格怎么办?哈森贝勒是让我们四人来保护格格的”“别说了,她们都在睡着,你快去,我自己会注意的。”虞子蓠边将乌力罕往门边推边提声说道:“多谢你了,现在好多了。”虞子蓠说着又往门缝中看了一眼才开门让乌力罕出去。谁知虞子蓠才一开门,便有两人从门两边闪出,虞子蓠乌力罕使劲掩门,夹住了那人的手。“其其格!有贼!”乌力罕喊起来,声音洪亮如钟。她与虞子蓠一人顶一边门,将那人的手稳稳夹在门缝中,乌力罕抽出马刀,当即将那只手齐腕斩断,血溅到虞子蓠身上,流了一地。又有两人破窗而入,乌力罕正担心里外夹攻之时,闻声赶出来的三名蒙古侍女已经手执马刀来到。乌力罕护在虞子蓠前面,虞子蓠四下寻找可用的东西。两个蒙面人举刀便朝乌力罕砍去,乌力罕举起马刀去格,另外一个一把将虞子蓠拽住,要把她拉出门去。“放开我!混蛋!”虞子蓠重重在那人的手臂上咬了一口,深而出血。她看出那人不是想来取她性命只是想掳她,这才放胆去咬,不然的话,这一咬把凶徒咬怒,非一刀砍了自己的脑袋不可。那人被虞子蓠咬得痛苦,便一把将她推出去,门外的阿茹娜将她接住,把自己的马刀递给她。虞子蓠手抓马刀,向着来人就是一阵乱挥,那人不敢正面进攻,只是一路逼她后退。此时院子里总共已有七八个蒙面人,又从后院转出来两三个。这十个蒙面人对付四个蒙古女孩,竟还斗了一会。蒙古女孩赛罕弯弓搭箭,一箭射中站在墙边的一个。金家姐妹出来看见这个场景,吓得几乎晕过去。院里的打斗声惊动了巡夜的侍卫,外边锣鼓声响了起来,但是只响了一两声就没了,看来他们在外头还有人守着。虞子蓠实在想不到是什么人要费这么大的劲来抓自己,自己哪里结过甚么仇家了?但眼下这些都不是想的时候,院里这八九个蒙面人手持大刀,正要跟女孩们拼命。乌力罕从屋里出来,脸上身上都是血,她举着马刀大喊:“贝勒让我们保护格格,死也不能让格格落入他们手里!”她边说边提着马刀朝一个蒙面人砍去,那蒙面人一刀便将乌力罕手里的马刀打飞,乌力罕嘴角一笑,猛然低下身去,赛罕一箭发出,穿蒙面人胸口而过。“把这几个女的杀了!”一蒙面人下令,剩下的都冲杀上来。一个从后面勒住虞子蓠,虞子蓠反手一刀,划在那人的背上,那人欲杀她又不能,一掌便把她打晕了过去。 就在女孩们无力回天时,不知何时埋伏在墙上的又一拨蒙面人跳进院来。他们个个武功高强,看见蒙黑色面巾的便砍杀下去,乌力罕虽受重伤,但仍以靴中匕首刺死一人。四个蒙古女孩,皆是英勇无比,以敌之血,洗已之面。她们穿着单薄睡衣,上面尽是血迹。后来的那拨蒙面人,蒙面所用之布各异,有白的有黄的有褐的,似是临时撕扯甚么布来的。女孩们见他们出手极快,下手极准,个个最后都看花了眼。院里惨叫声连连,院外亦是如此,想来院外放风的也给他们解决了。 将黑布蒙面人料理完毕后,后来的那拨蒙面人将虞子蓠交给四位蒙古侍女,夹着两个俘虏,便都消失无踪了。其其格问他们是谁,为甚么要出手相救,他们都不答。其其格又让他们将俘虏留下以供查问,他们没有答应,拎着俘虏消失于夜色之中。院里横七竖八是敌人的尸体,地上鲜血淋漓,竹谣见血晕了过去,竹歌也吓得傻在一边。四个蒙古侍女将虞子蓠扶进她们的卧室,官兵马上也到了。 这一处小院子忽然灯火通天,人来人往,附近住的几户人家都给惊醒。沉璧不确定是否是虞子蓠住的地方,但心已七上八下。他看见许多当差的提着灯笼进去,都抬着死人出来,心中一沉,疾步往那里过去。 142,托合齐受斥 “劳烦问一下,里头出了甚么事?里边住的人怎么样了?”当差的正忙着举灯笼照路,一点顾不上沉璧的问话,敷衍道:“等会就知道。>?”沉璧见又一具身穿黑衣人的尸体给抬出来,焦急得汗冒额头,心想,但愿是我猜错,她不是住在这里才好,即使真是住在这里,那也千万别出事。他在门外等了好久,原先看热闹的人都散了回去睡觉,独他还在那里。把门举灯笼的见他等了许久,笑道:“这位公子,您与这家主人相熟?”沉璧唯恐这里头住的真是虞子蓠,这么答有损于她的名声,便摇了摇头。当差的又笑道:“那您可真是够爱看热闹了,我打着灯笼给您瞧瞧,这会看热闹的都散了,里头的死的也都搬出来了,您还看甚么呢?”沉璧听他说死的都搬出来了,心里不禁放松了些,问道:“这么说,这家主人没事了?”“嘿,我可没这么说,兴许受了点伤也不一定,不过没死就是。”沉璧这才放心了些,但一想到子蓠或许受了伤,倘若是重伤,那也危险得很哪,这么一想,他又着急起来。小厮知道他的心意,安慰他道:“当才这位官爷不是说了吗,这家主人没事,公子您穿得单薄,小心着凉,咱们先回家去,小的出来给您打听。”那把门的见他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有所不忍,说道:“这位公子,看您这样是和里边主人认识。这天也忒晚了,我呢,也不忍心看您在这里等,索性跟您说了。这户主人没事,是她一个丫头受了伤,大夫已经进去了,您别在这了,一会头儿出来说不准要骂人呢。”沉璧听他确切说了这家主人没事,心里的石头才放了下来。他向那当差的长揖一礼,说道:“多谢了。”当差的不禁笑出来,“你说你,跟人家认识就说认识了吧,怎么还摇头呢?好了,快回去吧,不然你我一会都得挨骂。”沉璧朝院里又望了一眼才往回走。 次日,沉璧一醒来便向小厮打听昨晚的事。小厮一脸疑惑,说道:“我以为这事要闹得整个热河都知道,可,可我出去转了一圈,像是甚么事也没有过。要不是公子你问我,我还以为是我昨晚梦游来着。”“衙门那里没甚么动静吗?”“没有,昨晚我还看见那家门前好多血迹,今早一看,干干净净,连根毛都没有。”小厮表情夸张,说得玄乎其玄,似乎那房子真是凶宅一般。沉璧思忖,昨晚事发时已是子夜,这里又地处偏僻,知道的人不多,若是处理官员有意遮掩,不把事情张扬,这事便可低调处理。但是昨天晚上死了那么多人,谁有胆子遮掩呢,圣驾驻跸于此,当官的纵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这样做。况且昨夜里见到的人虽不多,但这么一件涉及多人丧命的大案,不会没人谈论,只稍这些知道的人出门一天,整个热河都会知道此事。沉璧心里正纳闷,管家来报,说是有官差来交代说是昨晚上这附近见到的事不可宣扬。沉璧这便明白了,是有人想要低调处理此事,但却不知这人是谁,为甚么要这么做。 昨日康熙皇帝野宴蒙古各部王公及文武大臣,休息得较晚,今早起床才知道这个消息。他登时龙颜大怒,呵斥魏光安为何昨晚子夜发生的事到现在才告诉他。魏光安连忙伏地叩头,回道:“请主子爷息怒,奴才有罪,奴才该死!昨夜事情一发,便来人告诉了奴才。奴才听说虞姑娘没事,又见主子爷已睡沉,便私自做主等到早上才向主子爷禀告,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你是该死,但托合齐更该死!去传他!”“嗻!”魏光安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去传托合齐。 过了一会,托合齐匆匆忙忙来到“万壑松风”殿觐见。他一进殿便伏地叩头,说道:“奴才托合齐恭请圣安!”康熙帝冷冷地看了他一会,才缓缓问道,“你刚睡醒吗?”托合齐心想,皇上这么问,想必是已经知道我才刚起床,于是他连叩了几个响头,惶恐答道:“奴才该死!”康熙帝威严坐于其上,俯视托合齐的脊背,语气较刚才缓和了他,他说:“现在还早,你偶尔睡个懒觉也没甚么。”托合齐听皇帝这语气,心里才放松了些,却听见康熙帝突然厉声问道:“但是朕交给你的事你没办好,冲这一点,你就没资格高枕安睡!”托合齐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昏了头,他一下想了昨夜里发生的案子,他觉得纳闷,自己已经暂时封锁了消息,皇上怎么会这么早知道了?康熙帝见他不语,接着说道:“朕看重你,让你提督京城九门,你随驾热河,朕让你协助理藩院管理热河治安。昨晚发生的大案,死了十几个人,你身为治安之长,不速速来报,竟然还高卧在家。你是玩忽职守呢?还是想瞒天过海,欺骗朕躬!”托和听皇上指的果然是这件事情,当即叩头出血道:“主子爷明鉴,奴才就是有千万个胆子,也绝不敢欺瞒圣上。”“你不用借胆,这事不是已经这么做了吗。”托合齐一把鼻涕一把泪申诉道:“昨夜子时东街尾确是发生入室抢劫案,有一十三名劫匪被杀,家主人乃是钦天监一名天文生。奴才夜里已将劫匪尸体运回衙门,亦向家主人家奴们问询清楚,此案系入室抢劫案。奴才思忖此案死伤人数众多,若不谨慎处理,恐将招致恐慌,因此奴才先封了消息,准备一早来面见主子爷。但是奴才该死,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竟然睡过了头,奴才罪该万死!”托合齐边说边又叩头。康熙帝似笑非笑道:“睡过了头?这是该死。”他稍缓了口气,接着说:“你怕这事闹大导致众人恐慌,这想法是对的,但是你的做法却欠妥。你以为命看见的人不许声张,这就能堵住他们的口啦?”托合齐不禁额上渗出细细汗珠,他实在没想到皇帝连他派人去堵嘴的事都知道了。“该怎么做请主子爷示下。”康熙帝坐于御案前,略微思索一番,对托合齐道:“这件事要想真的平息下去,你得找个明目了了。朕不管你是说山匪危害也好,或者是其他的理由,这由你去想,总之,要把这件事大事化小。现在蒙古各部王公都还在这里,这样的事自然逃不过他们的耳朵,既然死的都是劫匪,那朕就让你大事化小的同时,顾全朝廷的脸面。朕在这里,不能让盟友看了笑话去。你明白了吗?”托合齐当时并不怎么明白,但他想回去把这事跟自己的谋士们一说,他们总会明白皇上的意思的。“奴才谨遵圣意。”康熙帝点了点头:“你明白就好,这件事你只管结案,朕不要你追究。”托合齐心里不明白嘴上明白,当即叩头答:“奴才遵旨。”“跪安吧。”“嗻。奴才告退。” 托合齐从“万壑松风”出去的路上,正遇见魏光安领着四个穿着蒙古装的女孩往这边过来。魏光安见了他,上前躬身行过礼。托合齐正翻来覆去想着康熙帝的话,没时间跟魏光安多说,只是看了这四个蒙古女孩一眼。这四个女孩都穿着青蓝色蒙古长袍,梳着大辫子,其中一个的手上还绕着绷带,他认出她们便是昨晚那家的侍女。托合齐对她们印象极深,因为他接到下属的通报匆匆赶到时,看到这四个蒙古侍女满身血迹,身旁都放着一把血淋淋的马刀,不稍多说,她们必是刚才与敌人经过了一番激战。托合齐没想到这四个女孩竟是如此勇猛,现下见魏光安领着她们进来,不用说也知道是康熙帝要接见这四个女英雄。 托合齐瞧了一眼乌力罕四人,又继续想他的事。他感到庆幸,因为皇上没让他追究这件事情。他说昨晚的案子是入室抢劫案,那是怕皇上责骂自己不尽职而情急之下乱说的,真实情况显而易见比这复杂得多。导致这案子复杂难猜的最主要原因,不是那十几个入室行凶的,也不是这四个勇猛善战的蒙古侍女,而是后到的那拨救人者。要是皇上下令彻查此案,那托合齐就算长了几百个脑袋,也断然想不到这其中的曲折。他私下认为自己明白了康熙帝一反往常追究到底的习惯而采取大事化小处理方法的原因,他认为是因为现在蒙古王公都在这里,若是大张旗鼓继续追究,没追究出甚么还好,要是追究出这里头牵扯到甚么不该牵扯的人或事,那可真是令皇上颜面大失,贻笑于盟友了。托合齐深信,这是康熙帝这么处理此事的最重要原因。 托合齐暗自揣测的同时,乌力罕四人已经由魏光安引领至“万壑松风”。 143,跌入莲花池 本来康熙帝的口谕,只是接见其中三位,乌力罕受伤则在家养伤,但乌力罕认为能得皇帝接见是莫大的荣幸,因此执意要来。。。魏光安见她的伤势暂时无碍,便答应让她一同过来了。四人拜见康熙帝,康熙帝赐四人平身说话。他看着这四个勇敢的蒙古女孩,似乎从她们身上感到一种久违的草原英气。她们意气风发,精神饱满。 康熙帝看着手臂上缠着厚厚绷带的乌力罕,问道:“你是乌力罕?”乌力罕声音清亮答道:“是!”康熙帝点点头,赞许道:“好,是个勇敢的姑娘。”又向其余三位看去,逐一问道:“其其格?”其其格应声答道:“是!”“阿茹娜?”“是!”“赛罕?”赛罕激动得热泪盈眶,声音有些颤抖得答:“是!”四个女孩万万没有想到总管满汉蒙事物的皇帝圣汗,居然知道她们的名字,因此个个都欢喜不已。康熙帝看着一脸欢欣的姑娘们,和颜悦色说道:“朕让哈森找几个英勇忠诚的蒙古战士,他果然不负朕托,替朕找到你们四个这样英勇无畏的勇士。巾帼不让须眉,你们是草原上当之无愧的英雄,是蒙古人的骄傲。”面对康熙皇汗毫不吝惜的赞赏,四位姑娘心花怒放,一齐跪下叩谢。康熙帝向魏光安道:“从前几天喀尔喀汗进贡的那批的马刀和弓箭里,你挑四副给四位勇士,朕要表彰她们的忠诚勇敢。”魏光安领旨,四个女孩一听说皇汗要赏给她们马刀和弓箭,都感激涕零,蒙古人将刀箭马都是看得极重的。 康熙:“你们忠于职守,临危不惧,虽是女子之身,气概勇气却丝毫不逊于男子。你们的部族应以你们为傲,朕亦以你们为荣。虞姑娘随驾期间,朕仍将她的安全交付你们,待朕回京之时,必将予以重赏。”“谨遵圣旨!” 魏光安送出四位蒙古女孩,康熙帝又命他将自己赏赐给哈森的礼物派人给哈森送去。魏光安办完皇帝交代的事,回来看见康熙正在闭目思索着甚么,他不敢打扰,静立一旁。大清早一起来,他就连着见了两回来面圣的人,但他似乎并不打算休息一下。 “魏光安。”康熙帝睁开眼睛缓缓说道,“你去传一下虞子蓠。”魏光安答应一声,正要退出去,康熙帝忽又道:“等等。”魏光安便停住脚,回到原位侍立。康熙帝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踱步,似在犹豫甚么。魏光安侍奉他这么多年,不知看他思索过多少大事,但今日这番思索却与以往不同,少了几分紧张,多了几分阴郁。“你去传她过来。”皇帝终于下决心让魏光安去传唤虞子蓠,魏光安稍许犹豫,康熙便催促道:“快去。”魏光安答应一声,退出殿门。 虞子蓠正在家里安抚受到惊吓的金家姐妹,她们十三岁入宫,在家时极少出门,入宫后从未外出,哪里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虞子蓠想起昨夜的事,亦是心有余悸,但是看到金家姐妹这个样子,她自己反而不大害怕了。虞子蓠跟她们说了不知几遍,劫匪都死了,不会再来了,她们怕得发抖的情况却一点没有好转。金竹谣只要一离开房门就觉得自己被鬼魂包围,她说院里都是鬼。虞子蓠向院里看去,青天白日,地上的血迹也都给洗干净了。“他们做了坏事,只要一死,黑白无常就来勾他们的魂魄下地狱去了,怎么还会在外面游荡呢?别害怕,他们都给黑白无常勾走了。”虞子蓠不说还好,一说“黑白无常”,金家姐妹吓得连被窝都不敢出。虞子蓠无计可施,呆呆地坐在她们旁边,心想,她们再在这里待着肯定要疯掉,但是要是送她们回去,这个样子恐怕也是要挨主子的骂,里外都是我的不是,我真是命里犯煞,白云观遇上一次,这里又遇一次,唉!她回头看着受到刺激的姐妹倆,又恨那些强盗,又恨自己无故招惹小人,心里七上八下,连昨晚的事都懒得去想了。 四个蒙古侍女给魏光安带进了行宫,家里就剩下她们三人。虞子蓠信步出庭,行至石桥上,昨夜这里也死了个人。她站在桥上,看着池上不知世事的蜻蜓,忽生羡慕之情,金家姐妹要是这么一对蜻蜓,见到昨晚的场面也不会给吓成这样,我现在怎么安置她们都不是,都怪我了。她觉得随驾来到热河的情况并没她想得那么好玩,心中不禁惆怅,步下石桥,她折了一枝树枝,想翻池上的荷叶来玩。尖荷上立着的蜻蜓不等虞子蓠的树枝靠近便轻巧地遁到了一边,她看见几只红金鱼从荷叶下闪过,倏忽穿游过石桥。虞子蓠童心大起,沿着池边小跑,原来这池里的金鱼不少,是自己原先没有自己看。她看见三四只黑色的游到池边的荷叶下,虞子蓠索性抛开树枝,挽起袖子要想去抓两只。因小时候与杜振声去钓鱼时落过水,她对水有些畏惧,但这点畏惧抵不过好玩的心理。她小心翼翼地行至金鱼藏身的荷叶旁边,慢慢俯下身去,盯准了刚才金鱼跑进的荷叶,轻轻伸出手去,只等金鱼一跑出来她就一下抓住。虞子蓠今日穿一件淡青色衣衫,湖绿色裙子,与这青水池塘绿色荷叶倒十分搭配。她弯着腰仔细盯着水面,忽看见水面上倒映着自己的样子,一下出了神,金鱼倏忽蹿出来,虞子蓠伸手忙不迭,只抓住了一只黑金鱼的尾巴,而她自己身体失衡,一头栽进了荷花池里。好在池水不深,她大喊“竹歌竹谣,快来帮忙”。但话一喊出她就失望了,金家姐妹总说这院里有鬼,哪里还敢再出来。她喝了两口水,慌忙中乱抓荷叶荷杆,等她踩着脚底淤泥慢慢站起来,才发现水才刚没过腰。她不禁暗自嘲笑自己,自己真是让小时候那次落水给弄怕了,竟然吓得不辨深浅。她浸在水中,忽觉说不出的惬意,再看那几只逃跑的金鱼,它们依旧悠哉游哉晃荡着,似乎在嘲笑自己无能,抓不住它们。虞子蓠处在荷花之中,近距离看着眼前的那朵开得大大的荷花,猛然间想起去年六月份她与舜英一起在什刹海赏荷的情景,那时她们都不会想到,一年之后,舜英芳年早逝,自己随驾来到塞外。想到舜英,虞子蓠不禁又惆怅起来,她一动也不想动,裙子衣衫头发都湿了,她猛然随手折断面前的一片荷叶,那荷叶圆圆滚滚,嫩绿新鲜。虞子蓠手中持着那片大荷叶,正欲爬上岸来,忽见刚才扯断荷叶的地方,水草中嵌着一块小木牌似的的东西。她伸手拾起来,这是一块腰牌样的东西,以檀木制成,以穗子穿孔而过,一面刻着隶书的“令”字,一面刻着隶书的“狼行”两字。虞子蓠心里疑窦丛生,这块牌子显然是腰牌一类表明身份以用号令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荷花池里。难不成是以前主人落下的?那这里原来住的是甚么人?虞子蓠拿着木牌,爬上岸来,她不急着回屋换衣服,而是在池边大树下坐下来。她刚才想到舜英心中不免一阵惆怅,现在捡到这个不明不白的木牌又想不到它的来历,惆怅和郁闷两者交织一起,使得虞子蓠精神大损,好不无聊。她身上湿漉漉的,将那木牌扔在一边,只呆呆地坐着。 虞子蓠坐的位置就在捡到木牌地方的两步远,她抬头看着那座石桥,猛然大悟,她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是昨晚上的劫匪掉下来的东西呢!这个“狼行”估计是个类似山寨名的名称,这木牌应该就是他们的令牌。但她随即又有些想不通了,既然是令牌,那就该带在身上的,怎么会落到荷花池里呢?昨晚难道有人死在荷花池边,不小心把令牌弄掉了?虞子蓠正使劲想着,突然一阵敲门声传来。 “格格!我们回来了!”是乌力罕的声音,虞子蓠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她料想只有乌力罕四人,便不在意,也不换衣服就直接往大门走去。 刚一开门,虞子蓠便看见乌力罕四人与哈森魏光安站在门外。几人见她这么狼狈的样子,均是大吃一惊。“格格,您怎么啦?快,奴才给您换身衣裳。”其其格边说边给虞子蓠拧去裙上的水。哈森见她浑身湿透,裙上还黏着许多污泥,既狼狈又可爱。虞子蓠不知哈森与魏光安也来了,有些尴尬,答道:“不小心跌到池里去了。”魏光安朝院子里看去,不见一人,登时怒道:“那两个丫头去哪了?姑娘湿成这样了也不知道出来帮忙,她们都去哪啦!”虞子蓠笑道:“公公别怪她们,她们让昨晚的事吓得不轻,一下回不过神来,是我没喊她们。”几个侍女见她湿得厉害,怕她受凉,赛罕对哈森魏光安说道:“请等格格去换了衣服再说吧。”魏光安连忙道:“是是是,姑娘请去。”侍女们便拥着她往房间去,虞子蓠行去两步,忽记得手上的木牌,便将它交给哈森道:“贝勒爷,这是我在荷花池边捡到的,你看看是甚么东西。”哈森“嗯”了一声便接过木牌,虞子蓠先随侍女们去换衣服去了。 144,狼行令 哈森只一翻看这木牌,顿时脸色一变。>?魏光安有所察觉,问道:“贝勒爷,这是块甚么牌子?”“是盗马贼的令牌。”哈森边说边往荷花池过去,想看看能否再寻到些蛛丝马迹。他看见给虞子蓠丢在岸上的大荷叶,又看见池边有个地方的水草似给别人捣得乱七八糟,他猜想那便是虞子蓠跌入池中的地方。他在荷花池四下仔细看了看,没有发现其他马贼留下来的东西,转来转去只看见虞子蓠扯断的那片荷花叶子,他的心思慢慢从木牌子转到了别的地方。她看来是个贪玩的姑娘,在这院子里待得太没趣,便到池边来玩,不知是想采荷花还是想抓蜻蜓,东西没要到,反而自己摔到的池里。哈森想象虞子蓠想采摘荷花却跌入池里的样子,不觉滑稽,只觉得可爱活泼,不禁笑了出来。魏光安以为他有了甚么新的发现,连忙问道:“贝勒爷看见甚么啦?”哈森这才意识到魏光安还在旁边,当即收敛笑容,答道:“这块木牌是草原上一支马贼队伍的令牌,叫‘狼行马帮’。他们平时已劫掠马匹为生,许多牧民闻其名而胆颤。但他们一向在天山以南一带行动,不知怎地会到这里来,看来虞格格这案子还有得查。”“那他们还会不会再来?”魏光安急着问。哈森皱着眉头,说:“这倒不能保证,以往他们偷窃劫掠马匹,一般都是只下手一次,倘若一次不成,很少听说他们再去的,但是也有过反复的故事。况且事关虞格格的安全,哈森不敢大意。”魏光安点点头,说到盗马贼,他脑子里不禁浮现出刀疤汉的形象来。 他二人正说话时,阿茹娜来请他们到客厅去。两人至厅上坐下,阿茹娜给他们倒茶喝。魏光安厅里院内看了好几遍,还是不见金家姐妹的人影,便问阿茹娜道:“那两个丫头去哪了?怎么都是你们四个做事,她们可不能仗着虞姑娘好说话就犯懒啊!”阿茹娜道:“公公您别怪她们,昨晚的事吓坏了她们,她们说院里头有鬼魂不敢出来,格格说不必强迫她们,等她们好了再说。”“那怎么行呢!既然她们吓出了毛病不能伺候姑娘,那我就将她们领了回去。”魏光安正说着,虞子蓠已经换好衣裳进门来了。哈森朝门口看去,看见她穿着一件月牙白的绣边长袍,气质翩然,款款进来。“见过贝勒爷。”她屈身向哈森行礼,哈森连忙起身,说道:“格格多礼了。”给哈森行过礼,虞子蓠又至魏光安面前,欠身道:“有劳魏公公。”魏光安一看,万万不敢当,已俯下身去,虞子蓠忙请他起来。 见过礼后,魏光安先向她说道:“刚才阿茹娜姑娘已经告诉老奴了,这金家姐妹怕是昨夜受吓过度,精神出了毛病。奴才心想,她既不能再伺候姑娘,奴才这便将她们带回去,再选别的差事给她们做。不知姑娘是否同意。”虞子蓠欠身一礼,答道:“竹歌竹谣从京城一路服侍我到这来,劳苦甚多。现下她姐妹俩受到惊吓,这说来也是因为我。我若是将她们交付公公为她们另寻差事,恐怕也是难逃伺候人的命运。她们现在这样,要是去服侍别人,恐怕要不受待见。她们为我辛苦实多,我若是这么做,实在良心不安。况且她们也许只是暂时缓不过来,过两日便好了,反正她们待在这里,不添麻烦,还请公公让她们留下来。”魏光安给虞子蓠这番话感动得不知如何接话,哈森亦心想,她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她们能赶上姑娘这样的主子,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既然姑娘都这么说了,奴才要是还坚持把她们带回去,那便是让姑娘做了坏人,奴才万万不敢,仍叫她们留下来伺候姑娘。”“那很好,多谢公公了。”哈森见魏光安对她极是尊敬,心里大为疑惑。魏光安是皇上身边的太监,许多官员见了他都得礼让三分,以示对皇上的尊敬。如果这位虞姑娘仅仅是个钦天监的天文生,何以魏光安对她这般恭敬。从她到热河第一天起,皇上对她的关照便一天不曾少过,不知她知不知道?一个念头在哈森的脑海里升起,他不禁一下失望之极,是了,皇上也许是看上了她,想要封她为妃子贵人,所以如此对她好。但是转念一想,皇上要封哪个女子做妃子,那是件极容易的事,何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先向她示好呢?哈森正为自己找到否定的理由而高兴,但随即而来的又一个念头让他又跌入了失望之渊。他想,这姑娘与一般姑娘不同,性情率真可爱,即使皇上下旨召她入宫,她未必就能顺从,所以皇上要先讨她的欢心。 “贝勒爷,那木牌上有甚么玄机么?”虞子蓠问哈森,哈森这才从刚才的遐想中回过神来。“哦,这是天山以南一支马贼队伍的令牌。”“马贼?那他们可白来我这了,我这里既没有马又没有厚厚的银子。”虞子蓠颇有些无所谓的意思。哈森魏光安见她仍是谈笑的口气,都为她这般掉以轻心担心。魏光安见她已换好了衣服,便向她说道:“虞姑娘,奴才来这里是奉了皇上的口谕,传姑娘进宫觐见。”虞子蓠有些惊讶,她想,乌力罕四人已经去领过赏了,自己没有功,皇上传召自己进宫,难道是要斥责?不及她多想,魏光安已经起身:“姑娘,请随老奴去吧。”哈森也起身一同出了门。 虞子蓠跟着魏光安来到“万壑松风”,她在殿外等候魏光安进去通报。只见这“万壑松风殿”据岗背湖,四周多是森森古松,颇有江南园林之意味。她正欣赏着遒劲古松的风范,魏光安出来向她道:“姑娘,请随奴才进来。”“是。” 145,父亲关怀 “臣虞子蓠恭请圣安!”虞子蓠一进殿便向康熙帝行君臣大礼。|纯文字||康熙帝:“免跪了。”虞子蓠这才起身,预备答话。皇帝见她比上次见着时清瘦了些,问道:“你到热河来,可有水土不服现象?朕见你比上次精神差了些。”虞子蓠本是做着挨训斥的准备来的,她想,皇上估计是要责问自己是否得罪甚么人才招来这场祸患,却不料皇上却平心静气问自己是否水土不服。她感动之余,亦惴惴不安。“劳皇上惦记,臣万分惶恐,臣无水土不服现象。”虞子蓠伏地谢恩。康熙帝看着她,许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良久才缓缓说道:“你一个姑娘家在外头住着本就不方便,现在又出了这种事,再在外头住着,朕”康熙帝略一停顿,接着说,“朕替你父亲感到不安。你若是在这里出了事,朕回京怎么向你父亲交代?朕的意思是,你搬进来住,陪皇太后住在‘松鹤清越’。行宫中毕竟有侍卫把守,比外头强些。”康熙帝语气和缓,似是一个长者在谆谆教导晚辈的那种口气,没有一点儿责备的意思。虞子蓠听他说“你一个姑娘家”,好似在听自己的父母跟自己说话,心里好不亲近。但若要她随皇太后住在‘松鹤清越’,虞子蓠却是不想。她在外边住着,只因多了几个侍女都觉得不自在不舒服,要是随皇太后一起住,那不是笑也不能乱笑,走也不能乱走,这便真是毫无生趣了。再说,她随皇太后一起住,是甚么身份呢?若是以区区一个钦天监天文生的身份,一个小小天文生怎么能受到如此优待?再不然,便是做侍女了,这可不行,宁可在外边住着小心点,也不要进来这里给别人端茶倒水没自由。除了天文生和侍女的身份,虞子蓠猛然间还想到一层,这想法如千斤重锤砸在她的胸口,叫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是了,皇上凭甚么对自己这么好?又是钦点随驾北巡,又是派丫头使唤,还有那四个勇猛的蒙古侍女护卫,想必昨晚后到的那些救兵,也是皇上暗中埋伏的。他是理万事之君王,怎么有时间有闲情这么照顾自己一个小天文生?虞子蓠不禁想到自己临行前母亲交代的话,哎呀呀,自己怎么没有想到这层关系。虞子蓠越想越心虚,冷汗不由得冒上额头,她要是住进来,那不是自己把自己这块羊肉送到虎口吗?即使皇上真不是这个意思,其他文武官员难免会这么想,要不然还有甚么解释,皇帝还能有甚么原因对一个未嫁姑娘这么好。虞子蓠这么想着,不禁把刚才对老皇帝的亲切感一扫而光,转而是心中的鄙夷。康熙帝今年已经五十五岁,最大的儿子都能当虞子蓠的父亲,难怪乎虞子蓠一往纳妃的方面想便生起鄙视之心。康熙帝见她好一会不说话,只是眼珠儿转得飞快,心中不禁感叹,她是这般机灵可爱。 “回皇上的话,卑臣虞子蓠不敢奉召。行宫乃是皇家居所,臣一介区区,实不敢侍奉皇太后居于‘松鹤清越’,请皇上恕罪。”皇帝便是猜到她会这么答,慢条斯理说道:“朕让你随皇太后居于‘松鹤清越’,是出于爱护之心。你父亲虞铨没有随驾,要是知道你一个女孩子居住在外边,又遇上强盗,他必是担心不已。朕也是个父亲,很能理解你父亲的心情。既你父亲不再身畔,又是朕让你随驾来的,那朕就得负起你的安全责任。否则,你若是出了甚么事,虞铨问朕要女儿,朕哪里还他一个这么出众的孩子?朕仅是以父亲之心揣度父亲之心,你不要多想,安心住过去就是。”虞子蓠已打定主意,认为老皇帝不安好心,便把他这番说辞置于不闻,执意要在外面住。康熙帝隐隐察觉她的意思,想了一会,叹了口气,松口说道:“既然你执意不愿意,朕虽是万人君主,却也不能强迫你。只是你在外头住着,事事要谨慎些,哈森会负责你的安全。”虞子蓠起初听他说自己虽是万人君主也不能强迫自己时,心想,不管你拿甚么权威出来,我都不怕,皇上也不能欺人太甚吧。但是听他后面一句要自己事事谨慎小心时,却又不由自主将他作为父亲那类人看待,这话说得恳切忧心,是长辈之情。虞子蓠不知是否是自己多心,心里乱糟糟一片。 “你出来这么久,想你父亲母亲了没有?”康熙帝忽然问这句话,虞子蓠一下惊愕地抬起头来,又慌忙低下头去。她怎么能不想父母呢,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同时离开过双亲。康熙帝的话,勾起她思家的情绪,虞子蓠有些惆怅地说道:“臣自小少离父母,眼下离家已近一月,臣不怕在皇上面前放肆胡言,臣确实想念臣之父母。母亲身体常欠安,子蓠更是挂心”她说着不禁眼眶红了起来,声音也哽咽了。康熙帝亦眼圈微红,她得话毫不掩饰,真情流露。“好,好,你是个孝女。想必你父母也很想你,朕要是有个公主独自离家这么久,朕也会挂心不已。”魏光安听了这话,不禁大胆向老皇上看去一眼,只见他面带忧伤,容颜憔悴,好似一只倦途老马。虞子蓠抑制心头思绪,向康熙帝叩头道:“臣虞子蓠谢皇上恕臣不奉召之罪,臣诚心诚意祝皇上龙体安康,延年益寿。”康熙帝亦克制内心情感,对她说道:“你不愿进宫来住,朕不强迫你,但你须得记住刚才朕所说之话,务必谨慎小心,为你父母,也当自我保重。”“是。”“还有一件事,朕记得你说过你学过骑射,是不是?”“是,臣曾随家中武教习学过一些。”康熙帝点点头:“好,过十天半月朕要到木兰围场狩猎,你可愿意随驾去开开眼界?”康熙这话,便是希望她去。虞子蓠对木兰行围的壮观热闹场面早有耳闻,到时千军齐发,浩浩荡荡向围场冲杀,真是人生不可错过之壮举,她早就心向往之。再说,她若不随驾去木兰行围,那便得一直在热河待着,她在这里待了几天,附近已经走了几遍。既然已经出来,何不更往北走一段路,看看木兰围场的壮景。虞子蓠:“臣谨奉圣旨!”康熙帝不禁一笑,这个丫头,不合心意的令便说不敢奉召,合心意的便说谨奉圣旨,把朕都不放在眼里。 146,赏赐 “你要随驾前往木兰围场,那就须得先学些本事才行。到时人人入场厮杀,你去了若是不猎得两只野兽,那也是白去一场。朕的意思是,让哈森给你寻一位教习,你跟着他学上十天半月。你看怎么样。”虞子蓠自然乐意,但是还是想到刚才那事,皇上凭甚么对自己这么好呢?不仅格外开恩让自己随驾去木兰,还让哈森给自己找教习。尽管虞子蓠有所顾忌,但对木兰围场壮景的向往,令她不再去想太多,她心想,大不了自己宁死不从。她这次是因为当了钦天监的天文生才有资格随驾北巡,将来自己辞了钦天监的活,就再没机会到这来了,木兰围场的壮景,将永无机会见到。现在围场近在眼前,若是瞻前顾后错失了机会,只怕要遗憾终身。“臣愿随教习学习。”虞子蓠答。“好,朕便让哈森给你找个好教习,最迟明日早上便要开练,你可要先做好心理准备。”“是。”“朕赏你一枝火枪,一把马刀和一张弓,你就随教习学去。”康熙帝给魏光安一个示意,魏光安即去将早已准备好的三样东西捧上来。马刀和弓箭虞子蓠都见过摸过,只独这火枪只见过没动过。这火枪比虞子蓠曾见过的军队使用的火枪短了许多,约有一只手臂那么长,上面雕刻有虎纹,外观精致。虞子蓠曾听先生说过,这火枪从宋朝开始有,但威力却不像现在说起火枪的威力那样大,仅是震慑人而已。到了明末,火枪在军队里配制渐多,杀伤力也大。到了清入关后,经过清太宗清世祖两朝,基业渐稳,考虑到火器不易控制,军营中的火枪配备又少了起来。虞子蓠曾见过的那种火枪,比现在魏光安手里捧的这枝要长很多。虞子蓠从魏光安手中接过这三样东西,叩谢康熙帝。康熙帝指着那三样东西,对她说道:“这三件东西,是朕赐给你狩猎用的。若是再有甚么人闯入你住的院子,你就用它们对付猎物。”虞子蓠会意,答道:“臣虞子蓠遵旨!”“朕等着看你在木兰围场的本事,没甚么事就跪安吧。”“是,臣告退。”虞子蓠正要退出“万壑松风殿”,外边一个太监进来通报。“启禀皇上,皇太子在殿外候见,要给皇上请安。”“不见!现在甚么时辰了,他来请甚么安,让他回去!”康熙帝忽然怒气上来,与刚才的样子截然不同。虞子蓠料想他们父子之间必是出了甚么事,自己不宜掺和,当即捧着东西退出殿来。 她退出殿时,刚才传话的太监正将康熙帝的话回给胤礽。胤礽正在不满,看见虞子蓠手捧着甚么东西从殿中出来,他不禁怒色上脸。好啊,汗阿玛不愿见我,倒愿见你了!再一看她手里捧的三样东西,胤礽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御制的火枪,汗阿玛从来不轻易赏给别人,连蒙古诸部落的郡王贝勒也要挤破头才能得到,她好啊,汗阿玛说给就给,连着弓箭马刀都一起赏了。虞子蓠正要过去拜见皇太子,胤礽却气得拂袖走了。见着胤礽生气的样子,虞子蓠心里居然有些得瑟,像是报了上回他拔自己簪子的仇。从行宫出来,虞子蓠感觉心情大好,早上摔倒荷花池里,看来是摔出好运来了。 虞子蓠走后,魏光安虽对老皇上此举心存疑惑,但也不敢多问,倒是康熙帝自己对他说道:“你知道朕为甚么让人去教她骑射吗?”魏光安老实答道:“主子爷让奴才去拿那三样赏赐的时候,奴才还不明白主子爷的意思,等主子爷将三样东西赏给虞姑娘,奴才就更加不知圣意了。”康熙帝哈哈笑道:“朕也以为你不知道。朕让她随太后住到‘松鹤清越’,她有所顾忌不愿意,朕也不能强迫于她。但是让她独自居于外头,朕这心里,实在放心不下,昨晚要不是护卫们武艺高强,恐怕真是要出事,朕现在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虽然让哈森暗中伏了侍卫保护,朕还是不放心。给她安排个骑射教习,每日随着教习骑马射箭,这也算是让教习做她的贴身护卫了吧。”魏光安:“主子爷这番心思,不知虞姑娘能否体会。”“朕不愿她体会这么多,想得越多,顾忌也越多。你到过子蓠那里,那地方可好?”康熙帝复回椅上坐下。魏光安面含微笑,回话道:“奴才去过,哈森贝勒给姑娘挑的地方确实不错,清静悠然,前有荷花池,后有玫瑰园。奴才去给姑娘传旨时,正赶上一件事,这事奴才不知当讲不当讲。”康熙帝微一点头:“讲。”“嗻。奴才与哈森贝勒乌力罕四人一同到姑娘住的地方。乌力罕先行敲门,奴才与贝勒爷在门外等了一会,姑娘才来开门。这门一开,可把老奴吓傻了眼啦,姑娘浑身湿透,脚上尽是淤泥,手里还拿着块木牌。其其格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姑娘刚才在荷花池边玩耍,不小心跌入池中,幸好是池水不深”“哈哈哈这个贪玩的丫头!”康熙帝不等魏光安说完便大笑起来,她都多大了,还有到池边玩耍跌入池中的事情。魏光安见皇上高兴,便接着说道:“等姑娘去换衣裳的时候,奴才与贝勒爷一同到池边看了看,看见池边有一片刚扯断的大荷叶扔在那里。想必是姑娘为了扯这片荷叶,才失足跌入水中的。”康熙帝点点头,对他的这番推测似乎很是赞成,康熙帝脑海里不禁想象着虞子蓠为了扯一片荷叶而不慎跌入池中的场景,她是个十八岁的姑娘了,可不是三岁的顽童,怎么还是这么孩子气呢。魏光安继续说:“奴才不是刻意在皇上面前讲虞姑娘的好话,奴才说的都是实话,姑娘为人,甚是谦和,对待下人,极是有情义。”“你指的可是她对你的态度,你是朕的奴才,谁见了你都是礼让三分,这朕知道。”“不不不,奴才说的不是这事。姑娘对老奴,老奴没有得讲,老奴说的是姑娘待她两位侍女。姑娘出京前,奴才让人在内务府挑了两个丫头给姑娘路上使唤,这两个丫头昨晚因为受到惊吓,白天都不敢出门。奴才见她们不能再伺候主子,便同姑娘商量着将她们带回来。谁知姑娘却说,现在让她们去哪儿恐怕也不受人待见,她们为我受苦实多,这么做我良心不安。便将她们留下了。奴才心想,姑娘对她两人是这样,对待其他人必也是这样,这样的谦和,是自然而然的。”康熙帝听罢沉吟道:“那就无怪乎那四个女孩对她死心塌地了。她从小教养得好,在官宦之家,却没有贵小姐的骄傲,很难得啊。”魏光安亦点头相附,突然一下想起那块木牌的事没有告诉老皇上。 “禀主子爷,姑娘今日在池边玩的时候捡到一块令牌。贝勒爷说是甚么天山以南的一支马贼的令牌,不知这是否与姑娘受袭的案子有关。”“马贼令牌?你去传朕的口谕,让哈森过来。”“嗻。” 下午,便有人来通知虞子蓠明日早晨开始练习骑射,让她带上弓箭,马匹不必准备。经过昨晚的事,哈森为防有人假冒来传令,想出了一个以令牌认人的方法。他造了个令牌,每次他要是让人前来通知甚么事便会让来人携带令牌过来,若无令牌,便是假冒。 次日,虞子蓠早早醒来,其其格给她准备好了弓箭,就等着那位教习到来。 不多时,有人来敲门,其其格赶去开门。门外来了三匹马,当头一人身材高壮,穿着深蓝色蒙古长袍,绑着长发,留着大胡子。他向其其格出示令牌,说道:“在下是受哈森贝勒之托,来给虞格格做教习的。”其其格边请他进来边回头向里边说:“格格,老师来了。”虞子蓠迎了出来,向前边一人道个三个万福,“见过教习先生。”那人是个地道蒙古人,看见虞子蓠一通汉人礼仪,忙不迭还以蒙古问安礼。待这教习礼毕抬头,虞子蓠一惊,这叫苏德的教习不就是那日在街上与哈森比试箭术的人吗?虞子蓠心中大喜,他的箭术是自己亲眼见过的,能跟着如此了得的老师学习箭术,那真是太好了。苏德没有上厅喝茶的兴致,他是快人快语,当即对虞子蓠说道:“格格的弓箭都准备好了吗?早上凉快,练箭舒服,格格要是准备好的话,咱们这便走吧?”虞子蓠也不愿喝来喝去浪费功夫,只是担心礼数不周,既然苏德不介意,那是最好。她转头向其其格道:“教习怎么安排咱们便怎么做,去叫上阿茹娜,咱们这就去吧。”“是。”三个姑娘手持宝弓,挂着马刀,跟着苏德来到附近一个临时建起的射箭场。这地方离驻扎军队很近,马贼不敢大胆过来。 147,骑射训练 苏德听哈森说她懂得骑马,有些不信,但刚才驰马出来的一路上,苏德见她骑马飞跑娴熟老练,这才信了哈森的话。。六人来到射箭场,射箭场不大,四围绿树合抱,环境甚是清凉。绿茵场的一端,立着距离远近不一的几个靶子。两个跟着苏德来的是哈森指派的侍卫,也是两个蒙古武士。苏德自负箭术了得,想要在几人面前先一展身手,于是对虞子蓠说道:“格格要学射箭,就要先知道箭术的讲究。射箭不过讲究两个字,‘力’字和‘准’字。光有力道没有准头,那就射不中猎物,光有准头没有力道,那便射不伤猎物。因此箭术既讲究‘力’,又讲究‘准’。一般来说,射箭又分为静动两种。静止的射箭便是站着不动向猎物射箭,动的射箭便是拿箭的人跑动起来射箭。狩猎时既有静射又有动射,身子不动比跑动起来射箭要容易,所以,格格,咱们先从身子不动开始练习射箭。苏德先演示给格格看。”虞子蓠看他长得粗犷,不像是善讲道理的人的,没想到他能把箭术的精髓三言两语就说完了,比之原来教虞赫的武教习,虞子蓠觉得他似乎更厉害些。听到苏德要展示箭术,几人都退到一边拭目以待。 只见苏德手持宝弓,于射箭场一端站定,神态从容,袍角轻翻。他缓缓举起手臂,只稍轻轻一拉,五人还没做好观看准备,他弦上的箭已“嗖”地飞出去,穿过箭靶,稳稳当当地扎在射箭场外的一棵树的树干上。“好箭法!”两名蒙古侍卫不禁高声赞叹,虞子蓠三人亦拍掌叫好。苏德见自己只不过使出三层本事便让他们如此称赞,不由得嘴角上扬,有得意之色。展示归展示,自己毕竟是奉命来给这位汉人姑娘教练射箭的,自己固然有一手好箭法,但若是教出的徒弟不行,那还是坏了自己的面子。哈森跟他说过,虞子蓠要随皇帝到木兰行围,到时也是要下围场的,因此苏德接过这任务的时候便想着要怎么尽力在最短的时间内调教好这个徒弟,让她在木兰围场出风头,那不也是自己脸上的光荣吗。苏德在几个人面前展示了两箭后便开始教授虞子蓠射箭之术。他深知箭术之精,非是短时日内能够达到,但是要对付简单的狩猎,只要学者有些天赋,还是可以速成的。 “格格原来可学过射箭?”苏德问。“学过一段时间。”虞子蓠今日特意找来布条绑住袖口,以免宽大的袖口影响射箭,这也是她以前学射箭时教习教的。苏德看她先把袖口扎起来,这一点让他很满意,至少说明她对这事比较上心,对自己也是尊重的。他指着一个距离最近的,约一百步远的箭靶,让虞子蓠先射一箭。 虞子蓠好久没摸过弓箭,本来就心里没底子,刚才看苏德小露那一手,让她更有些不好意思。她边上站的这些,个个都是从小跟弓箭打交道的射箭好手,要是这一箭连靶子都碰不着,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虞子蓠拿着康熙帝御赐的弓箭,来到距靶子约百步之地,舒了口气,心想,自己正是不会才要来学,若是都会了还到这来做甚么,况且他们看来也不会嘲笑我,射上一箭又如何。虞子蓠抱着豁出去的心态,拈箭拉弓,瞄向靶心,手一放,箭头朝箭靶飞去。 几人都把头伸过去看,阿茹娜最先叫起来,“中了!中了!”其其格和她跑过去一看,箭果然是插在靶心位置。虞子蓠亦高兴万分,背着箭筒提着弓就往箭靶处跑去,看着那枝插在靶心上的箭,虞子蓠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一开弓就射中了靶心!苏德与两名侍卫也吃了一惊,看来他是小觑了这个汉族姑娘,她有射箭的底子。 苏德为人粗犷不羁,只对射箭一件事情细心。他每日很早就带着虞子蓠到射箭场去练箭,四个蒙古侍女两个一班,一日一换跟去练习。射箭这项活动学起来很简单,拈弓搭箭,放手出箭,只是这几个动作而已。但是为何又有人射得准有的人射得不准?这里头又有娴熟程度和感悟程度的区别。虞子蓠原来就跟着家里的武教习学过一段时间射箭,那时射得十分精准,只是因为后来跟着松鸣鹤学天文,便少碰弓箭,生疏了些。但因她原来有个好底子,经过几天的练习,加上苏德的指点,慢慢地又熟悉了回来。百步内的靶子,两百步内的靶子,她都能一箭命中靶心。苏德看着这位进步飞快的徒弟,她翻身上马的动作,拈弓搭箭的动作,干脆而沉稳,有意无意地透露出一股英气。乌力罕手伤才刚好些便也要陪着她练箭,她在箭靶一边看靶,显然是十分信得过虞子蓠的箭术。赛罕的箭术是四个侍女中最好的,那晚遇袭,她用箭射死了两个凶徒。虞子蓠有时邀请她一同射箭,赛罕并不因虞子蓠是主人而谦让,两人偶尔比箭,苏德便坐在一旁的草地上畅快地喝酒。又一次苏德喝得微醉,竟然冲着虞子蓠叩头叫公主,惹得其其格阿茹娜笑他没有酒量,只喝了一点就醉得连人都认不出来,虞子蓠也不放在心上,反正旁边只有这几个人,大家也知道他喝醉了酒。 第七天的时候,苏德开始教她在马背上放箭。虞子蓠骑着匹黑色骏马,马毛油光发亮,通体乌亮。苏德刚将这马带过来给她骑的时候,这马有脾气,愣是不让虞子蓠骑上去。苏德笑着上前拍拍马面说道:“大黑马,你脾气别这么倔,这可是圣汗的公主,咱们草原上的一切,都受圣汗的恩泽,你不能摔圣汗的公主。”虞子蓠其其格三人只看见苏德的嘴巴动动,没听见他在说甚么,反正是没用,虞子蓠一靠近那马,马还是不让她骑。一连试了好几次,大黑马还是趾高气昂。苏德见这马始终不合作,没了耐心,拿着马鞭就过去抽那马,边抽边骂:“你个畜生!你奶奶的畜生!让格格骑着你是你天大的福分,竟敢耍脾气,畜生!真是不通人的畜生!”几个人都看见,无论苏德怎么鞭打,那马还是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最后反而前蹄一扬要踢苏德,幸好他闪得快才没中这一马掌。虞子蓠听松鸣鹤说过他到塞外给一位蒙古姑娘治病的事,他在帐篷外遇上一只凶悍的牧羊犬,情急之下骑上了一匹烈马,骑烈马难下,他只有驯服了这匹马才能下来,否则就得被它摔死。松鸣鹤还告诉她,当他给那位满人女孩治好病要离开时,那匹马啮着他的衣衫,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带着那匹马离开,不知道那匹马后来又跟了哪个主人。松鸣鹤两三年前给她讲的这件事,那时候松鸣鹤不知那匹马后来如何,等到他进了蕙香馆见了婉妃,才知道那匹马最后不食而死。虞子蓠只知道这故事,却不知松鸣鹤给治病的那位姑娘,是她的生母。 “先生!”虞子蓠将手上的弓箭交给其其格,向那马走过去。“先生,这是匹好马,它要选主人,我愿意一试。”苏德知她御马娴熟,但要让她驯服这匹高头大马,苏德却不放心。他应承哈森来教他骑射时,哈森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要注意这姑娘的安全,又说这是皇上的交代。眼前这匹马,比三四个虞子蓠加起来还大得多,刚才就是自己也差点给它踢了一脚,这么烈性的马,可不敢让虞子蓠试,只稍被从马背上甩下来,也得摔断几根骨头。苏德为难说道:“这马太不知好歹,万一伤了格格,苏德可真是担待不起。”“几位都在这里做个证,是我虞子蓠自己要骑这匹马,教习劝我我不听,一切后果,概与他人无关。”虞子蓠话音刚落,一手抢过苏德的马鞭,忽然翻身上马。那马登时乱跳,要把虞子蓠甩下背来。其其格阿茹娜连忙跑过去,准备一有不测便要拼死救援。那马的力气着实大得吓人,虞子蓠骑在马背上,便像一只薄薄的蝴蝶贴在一片花瓣上遇到一阵狂风,随时要离开花瓣一般,苏德急得随时准备冲过去抱住马头。一旦他去抱住马头,后果便是给马踢死或踩死。“抱住脖子!抱住脖子!”其其格阿茹娜两人在一边大喊,两名蒙古侍卫也已上马在旁边做好应对准备。 虞子蓠的马鞭全无用处,因为她根本抽不出手来。这马跳得厉害,只稍一松手,便会给甩下来。此时正巧哈森过来,看见虞子蓠正抱着匹马,旁边两个侍女在大声叫喊不要松手。哈森大惊,连忙驰马过去。苏德见哈森过来,好似看到救星一般,哈森眼见这是匹难得好马,也是匹难得烈马,再看虞子蓠马上要给摔下来,他顾不上许多,滚身下马,抽出马刀,他要杀马。哈森一心只想着千万别让这马伤了马背上的姑娘,其他的便也顾不上,快步向黑马跑去。 “不要!”虞子蓠抱着马冲哈森大叫,这是匹好马,忠诚主人,不能因为自己驯服不了就要杀了它。 148,林场遇四皇子 哈森听到虞子蓠叫喊,怔了一下,但眼看虞子蓠就要摔下来,他还是决定砍掉这匹马的脚。“不要砍!”虞子蓠再叫一声,哈森被这声音中透出来的坚定震惊,事到危急,她的声音还能这般临危不乱。虞子蓠并非一味对此马滥发同情心,是因为她感觉到,这马有顺服之势,渐渐稳了下来。那马或者是受了虞子蓠的感动,亦或是妥协了,慢慢地稳了下来。虞子蓠满身大汗,筋疲力尽。哈森亲眼看见她凭着坚强毅力,硬是死死抱住马头,直到这马安静下来。她是个勇敢的姑娘,令人心动的姑娘。但是只要一想到她或许是皇上的新妃,哈森心头便隐隐生痛,不敢太过靠近。 其其格阿茹娜连忙上去将她扶下马来,虞子蓠浑身沾满马身上的味道,头发凌乱不堪。她喘着大气,用手抱着马脖,以脸贴马面,忽然大笑起来。众人见状,无一不为她高兴。“这是我的马了!这是我的马了!”她高兴地叫起来,天真烂漫。在她看来,只有经过自己驯服的马,才能算是自己的马,自己才是她独一无二的主人。 回去的路上,两护卫走在前面,虞子蓠与两名侍女走在中间,哈森苏德最后。哈森想起刚才那幕,不禁有些后怕,问苏德道:“苏德安答,倘若不是格格驯服此马,刚才要出大事了。这匹马你是哪要来的?”苏德亦颇为后悔,面带愧色道:“我在马市上看见这匹马,觉得这是匹好马,当时骑着它跑了两圈,只觉得脚下生风,并没甚么不对劲,便想着用它来给格格练骑射,这马跑得稳,好射箭。没想到马一到射箭场变了性情,像是一匹还没驯服的野马,格格说她要试试,我没拦住。”哈森略一思索,说道:“或许是这马将你认作主人,除了你就不要别人骑,幸好没出事,否则真是难以向皇上交代。”“安答放心,苏德下次一定仔细。”苏德抬头,正看见虞子蓠的身影,他忍不住小声问哈森道:“这格格,该不会是公主吧?”哈森一惊:“安答哪里听来这话?”苏德:“我自己猜的。安答瞧她这通身贵气,圣汗又这般在意,可不是公主是甚么?”哈森倒也希望她是个公主,可是这怎么想也是不可能。“她是个汉人,怎么会是公主?要是公主的话,皇上为何要隐瞒呢?”苏德觉得哈森这话有道理,她若是皇上的公主,那为甚么要隐瞒呢?“那是圣汗看上这格格了?要纳她为妃?”苏德脱口而出,哈森忙让他小声。这话正说中哈森的痛处,皇上不会平白无故对一个姑娘这么上心,不是女儿,那只有是妃子了。“安答,这话不该咱们乱说。皇上怎么吩咐咱们,咱们便怎么做。”苏德看出哈森喜欢虞子蓠,知道刚才那话令他伤心,便也不再说。 苏德又教虞子蓠使用火枪,火枪威力大,虞子蓠开第一枪时吓了一大跳。苏德:“一般猎杀兔子野鸡这样小些的禽兽,只用弓箭就行。要是虎豹熊鹿这样大的禽兽,弓箭对付不了的时候再开火。因为一旦用上火枪,禽兽身上就有一个豁口,不能得到整张毛皮,优秀的猎手先用箭后用枪。”苏德言中话里,颇有些看不起使火枪的意思,他认为使用火枪并不需十分高明的技艺。只要有了箭术的底子,火枪也并没甚么好说,只要懂得瞄准开火即可。苏德不喜用火枪,便也没让她多练。眼看启程前往木兰围场的日子渐近,苏德决定先在这附近的林子里带着虞子蓠小试一猎。虞子蓠早想着试试自己的箭术用来狩猎如何,高兴答应下来。 上午,虞子蓠一行六人骑马来到附近林子。早上正是禽兽们活跃的时候,它们寻找猎物,猎人们则寻找它们。将近林子,他们听见林子一边有人说话的声音,他们正向这边驰马而来。两名侍卫及侍女顿时境界起来,将马刀擎在手中。苏德侧耳倾听,他们人数不多,有说有笑,不像是来袭击的,又听见其中有个人叫“九弟”。苏德正想,这家人生的孩子真多,又听一个说“十四弟,你这马跑得太慢”,一下惊醒过来,这些哥们,可能是皇上的阿哥呀!他松了口气,让侍卫们不必紧张。 果然,马上,四个衣着光鲜腰系黄带贵公子模样的男子身后跟着几个小厮,驰马来到。苏德曾经在哈森的帐中见过为首的一个,那是八阿哥,他们之间兄弟相称,则其余三个也是皇子了。两方见面,不免有些突兀。胤祯一眼看见了虞子蓠,她今日竟穿着一身湖蓝色蒙古长袍,梳着两条大辫子。她背着箭筒,手持弓箭,俨然一个狩猎的蒙古姑娘样子。他自从那日在虞子蓠住所闹得两不愉快后,再也没去看过她。 四位皇子看见有几个人下马驻足在此,又都是蒙古人打扮,便也停下马来。苏德首先上前向皇子们单膝跪下行礼道:“苏德给阿哥们问安。”四位阿哥略微惊讶,没想到随意在外面遇上一个猎人都知道他们的身份。为首的八阿哥在马上欠身回礼,他是皇子们中最重形象名声的一个,在京城时便常与文人士子们一起交往,落得个礼贤士人的好名声。其余三个皇子看见八哥回礼,也微微欠身回了礼。胤祯认出虞子蓠,虞子蓠也认出了他。虞子蓠心想,他或许没有认出我来,即使认出来也会装作不认识,不认识最好。因此虞子蓠微微侧身,只等他们过去。 “小姨近来安好?”胤祯终究还是向她问道。虞子蓠不得已,只好站出来,向四位阿哥道了礼,然后回胤祯道:“托姐夫的福,还好。”胤祯这一问,把在场之人都问懵住了。其余三个阿哥均想,老十四的小姨怎么会在这里狩猎?苏德等亦是纳闷不已,他们既是亲戚,怎么见面这么生分?八阿哥听说是十四弟的小姨,连忙下马来,向虞子蓠道:“原来是十四弟的小姨,这里见过了。”虞子蓠微微一笑:“虞子蓠见过八皇子。”她随即又向九阿哥十阿哥行国礼道:“钦天监天文生虞子蓠见过九皇子十皇子。”三位皇子大惊,相视一眼,均想:“她就是那个虞子蓠!”刚才他们只道是个寻常人物,便不注意看,等她自报姓名后才仔仔细细端详起这人来。“请起。”九阿哥对她说,虞子蓠再叩一头便起身来。三位阿哥亦不敢明目张胆地看,都只暗地里瞧,只见这姑娘穿着一身蒙古长袍,猎人装备,好不利落。再看那模样,眉目清亮,七分美丽三分英气。三位皇子都不禁打了个寒战,难怪乎老十四知道那消息后是那样表情。三人一齐向胤祯看去,看见他神色郁郁,似在看又似不在看虞子蓠。 “虞姑娘可也是出来狩猎?”八阿哥问。“是。”“这林子虽小,但猎物却不少,我们哥几个昨日来猎了一天,收获不少,希望虞姑娘今日也能满载而归。”虞子蓠:“借八皇子吉言,虞子蓠技艺微末,只能靠运气了。”“虞姑娘谦逊了。现在禽兽们都开始出来活动,我们也不耽误虞姑娘功夫,虞姑娘请随意。”八阿哥语气谦和,面含微笑。虞子蓠也不想再与他们多说,便向三位皇子告辞,又向胤祯道:“向姐夫告辞。”胤祯只得颔首道:“小姨请便。”神情极是郁闷。苏德等亦向皇子们告退,六人一齐上马,蹿入林子。 “十四弟,你这小姨,百闻不如一见,真是个人物。”九阿哥笑道。胤祯本就对他们刚才看虞子蓠的表情不满,好似他们看了自己的东西似的,现在又听见九阿哥这么笑着说,他不搭理便进了林子。“追小姨子去了!”三位阿哥大笑起来,亦进入林子狩猎。 起初六人一块进林子,后来猎物四蹿,赛罕兴起,两名蒙古侍卫看得眼红,也不知甚么时候与苏德分开了。苏德带着虞子蓠,跟着阿茹娜,三人看中了一只狍子。这是只有角雄狍,正在吃树叶。三人伏在草丛中,紧紧盯着这只雄狍。苏德引箭拉弓,看准狍子便射,这一箭穿过狍子的喉咙,它倒在地上抽搐了好一会才死。三人跑过去,为出师顺利而高兴。阿茹娜将猎物做上记号,三人复寻其他的猎物。“那有只山鸡!”阿茹娜指着抽动的矮木从说道。“你去打山鸡,苏德跟格格去猎鹿。”苏德看到不远处闪动的鹿影。“就在这只狍子这里集合。”虞子蓠说,阿茹娜点点头,拿着弓箭悄悄往刚才发现山鸡的地方过去,苏德带着虞子蓠去找鹿。 苏德子蓠两人往前走了好久也没看见鹿,苏德奇道:“刚才明明看到只鹿在这附近,怎地跑得这么快?”“大概是发现我们了,教习,咱们再寻别的吧。”苏德点点头,两人边小心走边竖起耳朵仔细听动静。忽然,前面不远处传来一阵草木拂动的声音,接着一阵鸡飞狗跳声,苏德连忙抢上前去看看是甚么猎物,虞子蓠跟在后面隐入草丛中。苏德子蓠两人满心期待,以为是个大猎物,却不想看见了四个皇子。他们刚刚活捉了两只野鸡,脚下还躺着一只死鹿。苏德心想,我说明明看见只鹿,原来是让你们给猎走了。两人都不愿与他们接头,便准备悄悄退走。 149,无心偷听 “这两只野鸡毛色真绚,幸好是活捉的,射死了就没得玩了!”九阿哥边用绳子绑住野鸡的脚边说。虞子蓠朝那一对野鸡看去,颜色绚丽,尾毛极长,是很好看。“九弟的意思是不打算吃掉它们,要留着玩?野鸡怎么玩?”八阿哥笑着说。“这八哥就有所不知了,你别看这野鸡傻乎乎的,飞得高着呢!我要留着它们放风筝,把风筝绑在它们身上,它们一飞就带着风筝飞起来,那可不好玩?”十阿哥哈哈大笑起来道:“你这是要讨哪个姑娘的欢心呢!”八阿哥当即接上话道:“不是哪个姑娘,是咱们虞妹妹!”虞子蓠苏德两人正慢慢退走,边退边听见他们讲话,当时听见八阿哥说“虞妹妹”,均想,这个虞妹妹该是那个抓野鸡阿哥的相好吧。两人心里正纳闷,只听十阿哥笑道:“是是是!八哥说得极是!要讨咱们虞妹妹欢心!十四弟,虞妹妹是你小姨子,你说说,这传言是不是真的?”十四阿哥胤祯不耐烦道:“我怎么知道!她是我小姨子,隔着十万八千里远!”虞子蓠这才知道原来他们口中的“虞妹妹”说的是自己,她不禁恼怒,这些皇子阿哥,吃闲了没事干竟然拿自己来开玩笑,姐夫胤祯非但没有帮自己反而说甚么“隔着十万八千里远”,好像生怕跟自己扯上关系一般。苏德扭头看了虞子蓠一眼,见她停了步子,躲在草丛后。苏德心想,这些皇子在说她的闲话,自己本不该听,但是又怕万一自己走后她给人欺负,这就让他不能向哈森交代了。因此苏德也停了步子,在离虞子蓠不过几步远的地方伏下身。 这几哥俩大约是打了只鹿跟两只野鸡高兴得慌,干脆聊起了天。十阿哥本身话多,又抓了两只野鸡,更是兴奋难当,他问胤祯道:“老十四,她是刑部侍郎的女儿,怎么跟紫禁城扯上关系啦?”胤祯仍是不耐烦的口气,“我不是说了吗,我怎么知道!”其余三兄弟听他口气不好,便不再问他,三个人说三个人的。九阿哥道:“我觉得这事不会空穴来风,谁会毫无根据编造这种谣言,也太无聊了吧?”八阿哥点点头,表示同意。虞子蓠越听越纳闷,越听越糊涂,她是刑部侍郎的女儿,可她甚么时候跟紫禁城扯上关系了?十阿哥道:“看汗阿玛的反应,不像是假的。你看父皇怎么待她就知道了,特谕随驾北巡,这也就算了,她毕竟是钦天监干活的嘛。但是八哥你看,从出京城到热河行宫,这一路上她的待遇,要使唤有使唤,要护卫有护卫,咱们哥几个都没这待遇,要是晚上碰上强盗甚么的,还得咱们自己动手。”十阿哥说着自嘲似的笑起来,九阿哥马上接过话道:“这还不算甚么,她毕竟是个女的,路途遥远,给几个使唤几个护卫也是人之常情。关键是到了热河行宫的待见,父皇让哈森特地给她找了个清静住所,又派了四个蒙古侍女,那四个蒙古侍女,我听说是哈森从乌珠穆沁部里挑出来的英勇无比的女子。哦,在整个乌珠穆沁部挑出四个最好的侍女,就为了服侍一个小小的天文生?大家又不是傻子!再说,哈森堂堂一个蒙古贝勒,人家吃饱了没事整天就为一个无品官操心,只要虞宅稍一不安,哈森不是自己去看就是派人问候,要是每个当上天文生的人都有这种待遇,谁还想当宰相呀!”九阿哥话如连珠,越说越激动。虞子蓠虽不高兴,但他的话毕竟有些道理,她自己也一直纳闷,自己一介区区天文生,凭甚么受到这等待遇呢?苏德听了暗暗吃惊,原来皇上待这位格格这么好,看来是真的想把她纳为妃子啊。只听八阿哥接着九阿哥的话说道:“九弟说的这些,都还是咱们眼睛能看到的,还有咱们看不见的呢。”八阿哥此话一出,连胤祯也来了兴趣,他在一颗倒下的树干上坐下,离三兄弟两三步,不做声听他们讲。九阿哥急性子,忙向八阿哥道:“八哥你别卖关子,快说快说!”八阿哥看见兄弟着急的样子,不紧不慢说道:“大约十天前,咱们才到热河两三天,虞宅上就出了一桩案子,你们知不知道?”两位阿哥点点头:“这事听说了,不是有几个强盗进了虞宅,结果让那四个蒙古侍女跟巡逻的士兵抓住,送到衙门法办去了吗?”八阿哥冷笑一声,说道:“几个强盗?你们都叫托合齐给骗了!那一晚足足死了十三个人!”“啊!”三兄弟不禁大吃一惊。九c十两位阿哥说的话虞子蓠后来也听到,是托合齐把这件案子大事化小,本来是在天子眼下发生的不光彩的事,变成了巡逻侍卫力战强盗胜利辉煌的事情。这件事既然连九十两位阿哥都不知道,那八阿哥是怎么知道的? 八阿哥见三个兄弟都十分惊讶,有些得意,接着说道:“那十三个人,还不是一般的强盗,都是久经盗场的家伙。你们想想,那四个蒙古侍女再勇猛,能勇猛得过十几个男人吗?”两位阿哥面面相觑道:“不能。”“何止是不能,简直就是不堪一击。”“但她们可以喊呀,她们一叫,不久惊动巡逻的士兵了吗?”十阿哥道。“老十,就你这脑子,当了强盗第一次就抢劫未遂给人抓住。你动脑子想想,你想到的人家能不想到?院里的负责抢劫,院外街口的负责警戒,这你懂不懂?”十阿哥挠了挠头,又点了点头。在草丛里听的虞子蓠回想那晚的情景,巡逻的士兵确实很久才出现。“照八哥的意思,咱们这虞妹妹不该那晚就没了吗?怎么刚才我们还看见了?难道是鬼魂不成?”九阿哥戏笑道。虞子蓠心里暗骂,“你才是鬼魂!”八阿哥缓缓道:“要是就靠这四个蒙古侍女,自然是活不成。但是半路杀出程咬金来,不久有救了吗?”“那个时候很晚了,听说那地方也偏僻,哪里出来的程咬金?再说,一个程咬金顶甚么用?”“我可没说是一个程咬金,是一队程咬金。这些程咬金个个武艺高强,只稍泡杯茶的功夫,那些强盗都给里外通吃了。”“还有这种事?我不信!说书都没这么巧,哦,强盗一来,正巧就给一队程咬金撞见了?这也太巧了!我还是相信先前听到的,就几个强盗,给蒙古侍女跟巡逻士兵抓住了。”十阿哥笑着说。自从那晚的事发生,虞子蓠几乎每日都在想这事,后来那些人是从哪冒出来的呢?怎么就那么巧?她仔细听这几兄弟的话,她相信这位八皇子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八阿哥哈哈大笑起来,对十阿哥说道:“十弟,这就是我说的你们看不到的。那些程咬金,全是大内高手,是汗阿玛派去暗中保护她的!”几兄弟长吁一声,原来如此。但十阿哥又有问题,问道:“那这些大内高手都埋伏在哪?难不成都伏在虞宅里?”十阿哥要问的也是虞子蓠想问的。八阿哥答道:“都在隔壁的宅子里。那座宅子终日大门紧闭,好像没人住在里面,其实都是假相!可怜咱们父皇的一片苦心,又怕给她知道,又担心她的安全。更可怜这些个大内高手,一身武艺,却得像家狗似的昼伏夜出,躲在宅里竖起耳朵听隔壁的动静,只稍这位虞姑娘叫一声不好,他们登时便得操家伙跳墙。明明是救人英雄,还得蒙着面,末了连蒙面英雄都不提,你们说,他们是不是更可怜?”八阿哥说罢又大笑起来,九十两位阿哥亦大笑起来,独胤祯神色更加郁郁。苏德听罢,不禁感叹不已,皇上待她真可谓是用尽了苦心。再看虞子蓠,只见她表情严肃,似有思索。 “要事情真如八哥所说,那她肯定是咱们的皇妹了!”九阿哥语出惊人,把虞子蓠苏德都大吓一跳。十阿哥点点头:“父皇肯定也听到传闻,如果不是的话,父皇早就下旨严办造谣之人了。”“现在也不能肯定是不是,但是的成分总是要大些。传言说她是父皇在南巡时留下来的种,看看她的年纪,还真差不多。老十四,她多大的年纪了?”八阿哥问胤祯。胤祯正坐在树干上发呆,忽听八哥问话,只淡淡地回了一句:“十七八吧。”十阿哥一拍大腿,叫道:“是了!康熙二十八年父皇南巡,她若是康熙二十九年生的,今年正是这个年纪!没错没错了!”他像个判官似的下判令,八阿哥冷静下来,说道:“这只是一种推测,不足为据。只是传言愈演愈烈,父皇不但不加制止,反而在这个时候对她这般好,让人不得不疑心罢了。但是只要咱们不是听见父皇亲自肯定,那都不能当真,否则闹不好,父皇要怪我们以讹传讹。”两兄弟点了点头,在一旁沉默多时的十四阿哥胤祯终于开口问八阿哥道:“八哥,我们几个都听到的是几个强盗,你是怎么知道其中内情的?”八阿哥神秘一笑,说道:“八哥我消息灵通,自有知道的办法。” 苏德虽然总觉得虞子蓠像是皇上的公主,但他自己也知道那仅是自己的一种感觉。现在听这几位皇子一说,他不禁头冒冷汗,原来这公主可能是皇上在民间的私生女,难怪乎皇上要暗地里对她好。苏德不知虞子蓠是否知道自己身份,正当他准备扭头去看她的表情时,苏德才发现虞子蓠已经悄悄转身走了,他赶紧跟了上去。 150,探查 虞子蓠听完八阿哥的话,一肚子不满,这些皇家公子,整日游手好闲没事做便拿别人来排遣。。她想,“那个十阿哥简直是在胡说八道,康熙二十八年皇上南巡,我生于康熙二十九年,这就说明我是皇上的女儿啦?娘明明说过,我是爹在京城翰林院做事的时候生的,我有爹有娘,他们凭甚么乱给我安爹妈。”虞子蓠气归气,但一想到皇上近来对她的种种优待,尤其是刚才八阿哥说暗中让大内高手保护自己的事,这些都不是假的,正如他们所说,哈森堂堂一个蒙古贝勒,凭甚么对自己一个无品官如此关照,必是得了皇上的意思才这么做的。虞子蓠丝毫不认为自己会是康熙帝的女儿,她又相信皇上不会无缘无故对自己好,这就更让她认为皇上或者是想让自己每当想到此处,虞子蓠便不愿意往下想。她向来将皇帝当做自己父亲一辈的人来看,这种事情,她实在想不下去。 “格格”苏德从后面追来,他的“格格”一出口便觉得有些不妥。他刚才也听到皇子们的谈话,知道了虞子蓠可能是皇上的公主,既然已经有所察觉,再叫格格似乎不大合适,但要是叫她公主吧,那就更不合适,因此苏德还是决定如以前一样叫她格格。“格格,昨天阿哥们来过一趟,今天禽兽们都不怎么出来,是不是明日换个地方再猎?”虞子蓠知道他是考虑到自己或许听了阿哥们的话没有心情再打猎,但是她还是不打算领苏德的这番好意。“阿哥们开玩笑的话,子蓠不会放在心上的,我们才刚来,只打了只狍子,回去肯定要让乌力罕她们笑话。还是再过一会才走吧。”苏德听她的语气,似不大相信皇子们的话,不管她信不信,只要她还想再打猎,自己总不好说不,两人便往原先打中狍子的地方过去。阿茹娜已经一手抓着一只野鸡,一手抓着一只兔子在那里等他们。看见他们两手空空,阿茹娜问道:“没有追到鹿吗?”苏德笑答:“鹿给别人猎走了。”阿茹娜撅着嘴:“给谁猎走啦?”虞子蓠笑道:“不是别人猎走的,是那鹿一头撞到树上,让几个无聊的人捡走了。”苏德听她对几个皇子毫不客气,称他们是“无聊的人”,心想,她若不是公主或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怎么敢这么说几位皇子。苏德如是想,对虞子蓠更加尊重。阿茹娜听罢一笑:“那就算他们走运,捡了个大便宜,这鹿太蠢了!竟然自己撞到树上给人逮住。”三人皆是一笑,边笑边去搬那只肥狍子。 几个人一直到黄昏时才出林子集合,自从与苏德追鹿看见胤祯他们后,虞子蓠再也没在林子里见过他们。他们六人收获颇丰,两个蒙古侍卫一个猎了一只狍子三只野鸡,另一个猎了一只狍子一只兔,赛罕猎了三只野鸡三只兔,阿茹娜猎了两只野鸡一只獐子,苏德猎了一只鹿一只獐子,虞子蓠首次狩猎,猎了两只兔子。回去的路上,大家有说有笑,都在讲各自打猎的经历。阿茹娜问赛罕:“你今天运气不好,只打了这几个小东西。”赛罕笑着解释道:“刚跟格格走散没多久我就看见一只狍子,很大很肥,等我准备开弓射它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是只怀孕的母狍,我实在不忍心,所以没射。到后来就一直没看到狍子,也没看见鹿,只找到几只野鸡和兔子。”大家听说她是因为母狍怀孕所以不射,都对她很是敬佩。他们说得开心,突然发现虞子蓠在马背上一言不发,若有所思。几人都看见她的马背上挂着两只小兔子,都以为她是因为收获不多而不高兴,只有苏德知道其中原因。阿茹娜朝她笑道:“兔子是最狡猾最难猎的,耳朵灵,跑得快,窟又多,格格第一次打猎便一下猎到两只。想我第一次打猎的时候,才一提弓,兔子就连影都没有了。”赛罕附和道:“阿茹娜说得没错,兔子是最难猎的。”虞子蓠知道她们的意思,回过神来嘿嘿一笑,看着马背上挂的两只倒霉兔子说道:“我猜赛罕猎的三只兔子里,至少有一只是自己撞死到树上的,要是自己撞死的一只不算的话,我跟赛罕应该分个平手。能跟赛罕打平手,我也是有能耐啊!”她语气诙谐,表情自得,连苏德都给她逗得哈哈大笑起来。阿茹娜边笑边道:“今天是甚么日子,前面撞死了一只鹿,后面又撞死了一只兔!”赛罕便问甚么时候撞死的鹿,阿茹娜又跟她讲苏德虞子蓠追鹿的事情,一行人说说笑笑回到住处。 在家的乌力罕其其格看到他们收获颇丰回来,都直后悔没有跟去。金家姐妹精神已慢慢恢复,现在正过来帮忙,她们看到大的鹿狍子满身是血心有畏惧,看到小的兔子山鸡又觉得可怜。虞子蓠见状,向两姐妹道:“这些东西交给乌力罕她们,你们到厨房去烧水即可。”两姐妹解脱一般地答应而去。虞子蓠看着院里堆的野鸡野兔狍子獐子,心想,这么多东西怎么吃得完,与其看着烂掉,不如分些给邻居。一想到邻居,虞子蓠便想到八阿哥说的,他说她的隔壁就住着大内高手。虞子蓠不禁朝隔壁望了一眼,只看见一堵立起的墙。墙那边当真住着大内高手?虞子蓠抵不住好奇心想要一探真假。 虞子蓠留下两只野鸡一些鹿肉,将剩下的分为几分,叫来乌力罕和其其格,让他们将这些猎物分给旁近人家。草原上向来有互分猎物的传统,乌力罕其其格没想到虞子蓠也这般爽快,高兴地拿着东西出门去了。虞子蓠自己留了一份去送,她捧着鹿肉拎着两只野兔来到隔壁人家门前。 她敲了敲门,没听见人有人答,她又敲了第二次门,才有一个小老头儿来开门。“老人家,我就住在您家隔壁,这是今天打猎打到的一点野味,请邻居尝尝鲜。”那小老头看了虞子蓠一眼,又看了那些猎物一眼,并不很高兴的样子,只淡淡回了声“多谢”,接过东西便进去了。虞子蓠一看见这小老头来开门,心中既高兴又有些失望,高兴的是这里住的不是只是寻常人家,不是甚么大内高手,八阿哥是胡说的,至于为甚么失望,她也不大清楚,只是有些怅然。 其其格敲的是司马沉璧住宅的门,她向开门的管家说明来意奉上野味后,管家请她稍等,不一会,司马沉璧便亲自出来谢过。 乌力罕照虞子蓠的意思,送了一份去给白晋张诚,白晋让乌力罕带回一个精致的放大镜给她。这放大镜比虞子蓠的手掌小些,以白银镶边,边上还缀着几颗珠子,就像梳妆用的小镜子,只是照不出人罢了。虞子蓠笑对金竹歌道:“替我编个穗子,人家佩玉,我要佩镜了。”金竹歌不知虞子蓠是开玩笑,当真回房去给她编穗子去了。 夜里,虞子蓠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在树林里听到的皇子们的谈话。她虽一点不相信八阿哥的话,但是她想这样的传言不会凭空而来,那造谣的人究竟凭借甚么这么说。虞子蓠听到这些话后,便不大想随驾去木兰围场,但是她已经答应了皇上,连三样狩猎的赏赐也收了,现在要是说不想去,那该说甚么理由呢?虞子蓠叹了口气,忽然想到甚么,起床披上衣服出门来。 当夜月光亮白,满院清辉。 值夜的阿茹娜正要叫她,虞子蓠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出声。她走近阿茹娜,小声在她耳边说道:“去找把梯子来。”阿茹娜奇道:“格格要梯子做甚么?”“你先拿来。”阿茹娜满腹疑惑地照办,给她找了把梯子过来。虞子蓠扛着梯子来到墙边,将梯子架在墙上就要往上爬,阿茹娜拦住她怕她摔下来。虞子蓠附在阿茹娜耳边小声说了两句,阿茹娜将信将疑,只好帮她扶着梯子。虞子蓠慢慢爬上梯子,悄悄朝隔壁看去,眼前的情况不禁令她大吃一惊。 只见五六个穿着便服的人,个个身上配备刀剑,似在等待甚么人的命令,只要命令一发他们便要勇冲三军似的。这几个人各自站着一个角落,相互之间一句话也不说,阿茹娜在下面见她看得出神,心里着急想知道她看到了甚么。虞子蓠心中暗想,看来八皇子没有说假话,隔壁真的住着一队带兵器的人。借着清白月光,虞子蓠看见这些人个个精神饱满,脸上表情严肃,她不禁心里一冷,要是这些人也当强盗,自己住在隔壁真是彻底完了。 突然,虞子蓠看见从正房里出来几个人,也是身穿便服,配着刀剑,往这边过来。虞子蓠心里一惊,难道自己给发现了?她想爬下来,但是又怕自己本来没给发现,这么一下来倒弄出动静让他们警觉,因此只是伏低头不敢弄出动静。阿茹娜见状,亦是大气不敢出。过了好一会,虞子蓠才慢慢又抬起头来,只见原来的那几个人进了屋子,换成出来的几个,原来刚才他们是在换班。虞子蓠松了口气,慢慢从梯子上下来。 151,前往木兰围场 “格格,您看到甚么了?”阿茹娜问,两人上至“绚兮芳华”亭来坐。。。虞子蓠心想这事不能再让多人知道,便对阿茹娜说道:“白天我给这户人家送鹿肉的时候,他家管家说家里只有他一个人,鹿肉太多吃不完。我曾听人说过,说是隔壁是座凶宅,没人敢住。刚才没事,我便想看看里面到底有甚么动静。”“那您看到甚么了?”阿茹娜着急地问。“刚爬上去的时候看见那院子里一棵树摇晃得厉害,吓我一跳,后来再一看,也没看到甚么不对。人都是自己吓自己。”虞子蓠信口胡编,没想到最后还编得圆满了。阿茹娜听罢,向她投去敬佩的眼神,说道:“格格,您的胆子可真大。”虞子蓠一笑,说道:“要不是你在旁边,我也不敢呢。”阿茹娜不好意思地笑了。 阿茹娜伴着她坐了好一会,虞子蓠始终神色郁郁。阿茹娜从回城便注意到她似心情不好,起初还以为她是因为自己猎得的猎物不多而郁闷,但是现在见她更加惆怅,便想她并非是为了猎物多少的事。阿茹娜知道她有心事,但是不敢问,主人对自己再好,自己也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虞子蓠向那堵墙看去,月光下竟显得有些鬼魅。皇上真的对自己很好啊,不仅让人给自己挑了这四个勇敢的蒙古侍女在院里护卫,还安排这么些高手在院外保护,他是真的挂心自己的安危。想到十天前到行宫觐见皇上的时候,老皇上说的那番亲切的话,虞子蓠忽然想,要是自己将那些话以父亲的语气来听,而不是一个想纳自己为妃妾的皇上的话来听她不敢想下去,但又无法控制不去想。那天,老皇上说他让自己随太后居住在“松鹤清越”完全是出于爱护之心,是以父亲之心揣度父亲之心,唉,自己那时怎么就能想到纳妃纳妾的事情上去呢?虞子蓠不禁为自己那种想法感到羞耻,但她马上又想,“皇上毕竟不是我爹,又对我这么好,我这样想也在情理之中。八皇子他们说的传言,是甚么传言,为甚么我一点也没听见?哎,其实不用听,猜也能猜到,他们见皇上待我这样好,又从别的地方捕风捉影,就说我是皇上的女儿,我,我怎么会是皇上的女儿呢?我是我爹的女儿,我爹是刑部侍郎,我是虞家三小姐。”虞子蓠一开想,又忍不住联想了一大串,想到乾清宫招魂的事,她不禁背冒冷汗。她想,“先生说要亲人招魂,他为甚么叫我喊皇上汗阿玛?为甚么先生不自己来?是了,先生快五十岁,怎么能假扮皇上的儿子,我的年纪小些,所以先生让我来,招魂本来就是不着边际的事,先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真正有用的必是先生的针灸和药,既然只是做做样子,随意喊上我也就不足为奇。我怎么能因为这件事便以为我可能是皇上的女儿?”虞子蓠想到这里,不禁自嘲一笑。阿茹娜见她一阵低沉,忽然苦笑,心中纳闷,仍然不敢贸然询问。 虞子蓠虽想尽办法为自己开解,但终于仍是心头郁结。她不敢往自己是皇上的女儿这上面想,她一旦要想,就觉得这是万分荒唐的事,但若是不去想,便是将那千般自己不是皇上女儿的理由想尽,仍是不能排遣心中心结。“倘若真如皇子们所说,我是皇上的女儿”虞子蓠终于忍不住这么想,“我记事起就是跟着爹娘一起生活,我怎么可能是皇上的女儿?可,要是做这样的假设,哎,我怎么能做这种假设,这是对爹娘的大不敬。其实也不过是个假设,我放在心里想着不让别人知道,爹娘也不会伤心。照皇子们的说法,我若是皇上的女儿,当是康熙二十八年要是这样想的话,我是在南方出生的,可娘明明说我是爹在京城做翰林的时候生的,哎,既然设想皇子的话是真的,那娘的话便是假的,岂能拿来做依据。不论我是在哪生的,我记得最早的生活的地方是宣城,不知道那时是多少岁,只记得祖父常教我念李太白那首《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因为我们就住在谢公楼下。打我记事起,没有听到过丝毫关于我不是爹之女的话,我若是抱回来的,怎么会没有人谈论。纵然是外人不知道,难道祖父祖母他们还会不知道吗?家里有这么多堂兄妹,我若不是爹的孩子,祖父何以还会这么疼我?再退一万步讲,就算爹连祖父祖母也瞒着,但总不能瞒着娘吧。我若不是娘生的,娘有哥哥有姐姐,怎么还会怎么这么疼我,甚至超过了哥姐。”虞子蓠想到这里,不禁开心一笑,刚才想的那些,都能够证明自己是父母的亲生孩子。阿茹娜见她此次一笑,不像先前是苦笑,心里放心了些。虞子蓠舒了口气,再想,“谣言止于智者。既是谣言,必有被攻破的一天。我若是畏首畏尾小心翼翼,倒显得谣言是真的。再说,我现在去向皇上说不去木兰围场,皇上见我前番答应现在又反悔,必会猜到是受谣言影响,我回避就是害怕别人议论的意思,既我是我爹的嫡亲姑娘,我又何惧谣言。我更应该挺身而出,以君臣之礼泰然处之,使谣言不攻自破,将这起无名风波平息下去。”虞子蓠想好了对策,顿时心情舒畅,深吸一口气,玫瑰花之香蹿入心脾,好不惬意。 虞子蓠不知的是,她在“绚兮芳华”亭上坐着时,那堵阻隔两院的墙后面,正有人看护她的安全。她才刚爬上梯子,实际上就已给人家发现了,只不过护卫均假作不知而已。 七月中旬,留下出京队伍的四分之三在热河,康熙帝带着六七千人往木兰围场与蒙古各部武士会猎,从热河到木兰围场,又需几天的时间。虞子蓠考虑到木兰行围条件艰苦,蒙古侍女自小在草原上长大,倒没甚么关系,金家姐妹是中原人氏,不习鞍马不谙露营生活,因此此次北上便没有带上金氏姐妹,只留她们在热河等着。 木兰围场东北界翁牛特,东南界喀喇沁,北靠着什克腾,西北临察哈尔正蓝旗,整个围场一千多万亩。驻守在围场的军队,有正黄,镶黄,正白,镶白,正红,镶红,正蓝,镶蓝八旗。围场共有五卡伦供八旗驻军巡逻守护此处皇家猎场。队伍由南部的丰宁县进入围场,满蒙管围大臣安排好安营扎寨事宜,队伍正式驻扎在木兰围场。行围的时间一般为二十天,在这二十天中,参与围猎的皇子勇士都要全力以赴,一展武力。此次随行人员中,有一位年纪最小的皇子,即十八皇子胤祄,年方八岁。康熙帝的许多皇子,都是自小随行木兰历练出来的,木兰行围,也是他考量皇子们的一个方法。 进入木兰围场,安下营寨,虞子蓠满心兴奋,这么大的一个围场,在里头驰骋狩猎,该多快活啊! 到达围场第三天早上开始狩猎,第二天晚上康熙帝大宴文武大臣及蒙古王公台吉等。 漠北喀尔喀三汗及漠南四十九旗首领均聚集到康熙帝的龙帐外,漠南漠北广袤草原上的统领们,都为了朝见一位君主而来。康熙帝在太子胤礽的相伴下,缓缓步出龙帐。他身穿明黄九龙衮服,面色威严而平易,帝王的威仪自然流露。 “恭请皇上金安!”文武大臣及蒙古各部王公贝勒齐声跪下,向康熙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礼。一时间,帐外一片人头伏下,庄严的礼乐声中,天地间只有这位皇帝站立着,苍莽草原,低垂天幕。他看着拜倒在他脚下的臣子们,还有身边伏下的儿子,除了无上的尊贵,还感受到独立的寂寞孤独。夜风轻吹他夹带白发的发尾,他统治这个帝国已经四十七年了,有些累了。看着这些蒙古王公,他不知道当自己百年之后,自己的后继之君是否还能再让他们臣服脚下。这偌大一个国家,要把它交到谁到手上,是胤礽吗?康熙帝侧头看了一眼跪在旁边的太子,他是太子,不把皇位传给他还是谁呢?但是,这个儿子,能让这些蒙古王臣服吗?他能是一个好君主吗? “起!”赞礼官一声高喊将康熙帝从思索中拉回来,大礼行毕,臣子们都站了起来。“赐坐。”康熙帝说。“赐坐!”赞礼官依次将皇帝的命令传下去,诸文武大臣蒙古王公谢坐入席。康熙皇帝坐于正中龙案前,太子侍坐在旁,他身穿明黄色袍服,腰系明黄色带子,俨然储君形象。今晚是野宴,篝火高高升起,照亮蒙古半边天。马头琴拉起,悠扬欢快,蒙古舞跳起,热情激昂。所有随皇帝到木兰围场来的官员都参加此次宴会,放眼草原之上,但见这里火光跳跃,歌舞欢快,旌旗攒动。不远的山里,狼在嚎叫,它们不知道,明日,他们将成为这群人的猎物。 152,野宴见沉璧 虞子蓠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着,两个侍女随她过来。这是她见过的最大规模的野宴,不知几处篝火,概比天上星还多,不知多少人,但见人影如云。微一吸气,满是烤肉酒味,到处是歌声,到处是笑声。阿茹娜其其格一听见悠扬的马头琴声,不禁就想围着篝火跳起舞来,但是这不是寻常的野宴,不能随便唱跳。虞子蓠自到热河起,吃的最多的便是羊肉,现在看着案上的羊肉,她真想作呕。拿起马奶酒,她喝了一碗,又觉腥膻不已,便也不再喝。看着案上的酒肉,虞子蓠一点胃口也没有,只干坐着看。 离她不远的地方,坐着司马沉璧。他知道虞子蓠也随驾来木兰,于是才一坐下,目光不由自主便在人群中寻起她来。在沉璧找到虞子蓠前,虞子蓠已在席上发现了他。虞子蓠并不知他也随驾来木兰,突然在席上看到他,心中不由得一下惊喜,但转眼又变成故作的不屑。只要想到他退婚的事,虞子蓠便觉得自己是叫他抛弃不要的,心里便有一种想法,他看不上我,我哪里又看得上他?是以常以赌气的态度对待司马沉璧,司马沉璧见着她如此高傲,与他先前所见那灵俏从容的姑娘不同,心里既有些失落又不信,亦舍不下。虞子蓠只看了沉璧一眼便匆匆侧过脸去,生怕被他发现,可她喝下一碗马奶酒后,一抬头,又不由自主看向他那边,结果两人目光对接,都慌忙避开,虞子蓠脸上一阵绯红。整个野宴进行的过程两人都不放在心上,都是心不在焉看着眼前案上的东西。阿茹娜其其格见虞子蓠并不是十分兴奋,自己也不敢太高兴,安静服侍在一边。沉璧见她完好无恙,悬着许久的心终于放了下去,又见她刚才也看了自己,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可一想到自己已经与她解除了婚约,她不会嫁给自己相伴自己,只要北巡结束回到京城,他就要与那位王九姑娘定亲,司马沉璧不禁惆怅难排。他希望北巡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不要回京城去,那样他不仅可以不用娶那位王姑娘,还可以每日与虞子蓠这般靠近。司马沉璧不敢再看虞子蓠,他担心自己会被她当成登徒子那样的人看待,虽然做不成夫妻了,他还是不想这姑娘因为自己不开心。沉璧自酌一杯酒,强行灌入肚里。他不是个有好酒量的人,只稍一点酒就能让他脸红醉倒。他连续喝了三四杯酒,渐渐头疼发晕起来。虞子蓠在热河与他吃过一次烤羊肉,见过他喝酒的情况,真是名副其实的一杯倒。当时司马沉璧虽怕惹恼她不看她,但虞子蓠却时不时瞧他一眼,眼见他一连灌了三四大杯的酒,才想他肯定受不了,马上就看见他有些摇晃起来。虞子蓠心想,活该你醉倒,不是能喝酒的人学别人逞甚么英雄呢。 司马沉璧觉得头疼不已,用手敲了敲脑袋。虞子蓠原先见他有些摇晃时还有些幸灾乐祸,这会看见他好似十分难受的样子,心中却不舒服起来。她想,他是个文弱书生,看他也坐在这角落的地方,想必也是不怎么会讨好人的,现在他醉倒在这里,谁来理他呢。她眼睛直朝着沉璧看去,满心希望能看到有谁见着他难受来扶他一把。她看了好一会,只看见沉璧想要起身起不来,愈发难受的样子,却没看见旁边有谁来帮他。虞子蓠不愿看他难受,硬把头一扭,活该。 吃了不少喝了不少,文武官员和蒙古王公们都借着酒意离开席位围着篝火又唱又跳,全然没有平日里衣冠楚楚c刻板严肃的样子。康熙帝也喝得微醉,离了座位走下去,拉起一位蒙古王也跳了起来。他喜欢这样欢快不拘的气氛,在广阔的草原上尽情唱歌跳舞,就像一个普通的牧民,遇到节日围着篝火跟大家一起庆祝。康熙帝将几个皇子叫了过来,拉着他们一起围着火堆跳,皇子们起初有些拘谨,后来也都放开了,十三皇子胤祥大叫起来,“汗阿玛要尽情,儿子们陪着汗阿玛!”诸皇子齐声答应,原来神色郁郁的十四皇子,若有所思的皇太子,这时也都甚么都不管,抬起腿,扯开嗓,又唱又跳,野宴到了最热闹的时候。 虞子蓠是个女子,自然没有人来拉他去跳,倒是有人去拉司马沉璧,但司马沉璧头疼不已,不能应承,便自己在座位那坐着,只求酒劲快些过去,否则一会宴会散了还不知怎么回帐篷去。虞子蓠眼看大家都去围着篝火唱跳,只剩她跟司马沉璧两个还在席上。虞子蓠思想再三,终究是记得沉璧在画舫上在钦天监中监考的样子多,丝毫没有关于他跟自己解除婚约之事的记忆。虞子蓠心想,“他见了我总是以礼相待,即使是在饭店中我故意不接他递的刀子,他脸上也没有丝毫愠怒之色,这不是能装出来的。不知这婚约一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终究是不大相信他会无缘无故自己提出来。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必是他的父母看上了那王家姑娘,才会解除婚约。他看来是像个孝子,就遵了父母之命。唉,我虽早想通这些,但到底还是因为自己太高傲而总怨怒于他。是我们无缘,恨天恨地恨他恨我都没用。”虞子蓠这么想着,心不觉隐隐疼痛起来。 她见四下无人,便走到沉璧案前。沉璧伏在案上,似已在说醉话。“公子。”虞子蓠叫了他一声,沉璧没答,但他嘴里好像是在说话。“公子。”虞子蓠又叫了一声。没听见沉璧明确回答,但他嘴里是在讲话。“格格,他像是醉了。”阿茹娜边说边俯下身去听他讲甚么。阿茹娜起身,脸色有些奇怪地看着虞子蓠,虞子蓠奇道:“他说甚么啦?”阿茹娜结结巴巴,小声地:“像是,像是在叫格格您。”虞子蓠不信,连忙俯身去听,果然听见沉璧不停唠叨着“虞姑娘,虞姑娘”。虞子蓠羞得满脸通红,一下不知所措。还是阿茹娜机警,知道若是让别人听见这些醉话对虞子蓠不好,便自荐去给他找碗醒酒汤来,虞子蓠点点头,阿茹娜便去了。其其格比较稳重,只伴在虞子蓠身边,一句话也不问。虞子蓠实在没想到这人喝醉了酒竟是在叫自己,幸好是没人来搭理他,否则这要是传出去,可比退婚更让她难堪。她又不禁想,自己虽与他定亲,但两人谋面不多,他怎么,怎么能在喝醉的时候叫自己的名字,要是让别人听到,岂不是要猜想自己与他私下有甚么交情。想到这里,虞子蓠不禁低下头去。 刚才沉璧正是想着虞子蓠跟婚约的事情才喝的闷酒,谁知才喝了几杯就醉了,一醉下去,还是想着刚才想的事情,便把日思夜想的“虞姑娘”叫了出来。虞子蓠不敢离他太近亦没有离他太远,用心正好可以听见他的醉话。只听他只知道叫“虞姑娘”,却更没一句别的,虞子蓠有些失望,但是心想自己也没跟他说过甚么话,他自然说不出甚么别的来。没等阿茹娜找醒酒汤回来,沉璧便不再叫了,虞子蓠放下心来,又回到座位上坐下。 阿茹娜自己寻了醒酒草煮了一碗醒酒药来时,沉璧已稍稍清醒过来,他一抬头,不由自主又往虞子蓠那里看去。虞子蓠正关注着他,见他看过来,忙侧过脸去。她心想,再不能让这人喝酒,他酒量不好一喝就醉,万一下次醉的时候还这么叫自己让别人听到,自己岂不是给他害了两次。虞子蓠从阿茹娜手上接过醒酒药,径直向沉璧走来,沉璧怕在她面前失礼,强掩醉态。虞子蓠将醒酒药放到他案上,淡淡说道:“司马大人,这是醒酒汤。”沉璧见她早知自己喝醉,不禁脸上又是一红,但前番醉酒之红将这羞愧之红掩得丝毫不见。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要向虞子蓠作揖谢过,但头才一低,就欲摔下。虞子蓠反应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沉璧无意识另一只手已扶住虞子蓠的手臂,虞子蓠好不尴尬。待沉璧反应过来,连忙放开,差点向后倒去。正在此时,虞子蓠似听到“哼”的一声冷笑,她回过头去,看见她姐夫胤祯正站在十几步外冷眼旁观。虞子蓠不知他这冷笑是甚么意思,但只要想到在树林里他说和自己虽是亲戚却隔着十万八千里远时,不满之情油然而生。她完全不管姐夫怎么看,仍对沉璧说道:“司马大人看来酒量平平,下回还是少喝些罢,刚才我听见大人你在说醉话。”沉璧一惊,慌忙问道:“敢问姑娘,是甚么醉话?”虞子蓠一笑,答道:“似在叫唤令高堂。”沉璧极不好意思,拱手向虞子蓠谢道:“谢姑娘提醒。”虞子蓠欠身道:“不客气。”说罢便带着两个侍女翩然回座,沉璧不敢再看她。虞子蓠回头再朝胤祯站的地方一看,胤祯已然不在,她心中奇道,“在京城时这姐夫不是这个样子,怎么出了京完全两个人似的,不知我惹了他哪里?又或是在京时碍于我姐的面子,出京后就现出原形了?我管他作甚呢,正如他所言,我们是隔着十万八千里远的亲戚。” 虞子蓠抬头看看草原星空,天幕低垂,星罗棋布,天地一般广阔。 次日,木兰狩猎正式开始。 153,行围 黎明前,满c蒙负责管围的大臣率领蒙古骑兵,满洲八旗兵,虎枪营士卒及蒙古各部落射生手出营,分为左右两翼,以蓝旗率先疾驰,两翼猎手合围靠拢,成包围圈。>? 日出,康熙帝披甲带箭骑着汗血宝马,率领众文武大臣c侍卫c亲随c射生手c虎枪手入围。一时间铠甲闪亮,骏马嘶鸣,各猎手手中弓箭跃跃欲试。康熙帝不禁想象当年先祖努尔哈赤率领八旗子弟驰骋沙场,开创天下的壮大场面。看着精神抖擞c意气风发的猎手们,康熙帝顿觉心中慷慨澎湃,他向众随围臣众道:“先祖自关外起兵,以八旗精锐,冲杀中原,遍荡群小,清寰宇,靖天下,至今百年。前明何以覆灭?不过‘内忧外患’四字。无论内忧或外患,文武之道缺一不可。国家虽承平日久,众卿不可以废武。百年前,太祖皇帝率我八旗健将,亲冒矢石,统一关外;至太宗皇帝,励精健勇,上承太祖基业,后启千载万代;皇考世祖皇帝,继承大统,即位元年便挥师入关,澄清宇宙,定鼎中原。朕有幸承接先人大业,夙兴夜寐,不敢一刻懈怠。思想先辈开创之艰难,冒风抗沙,天下何处而来?又将何以安之?天下,马背上得之!亦需马背上安之!谕众随围臣将勇士,务必踊跃围猎,拿出马上汉子的英勇来!”众勇士感之,山呼而应,登时人人手按弓箭,面生杀色,只待康熙皇帝一声令下,随即如狼入山,杀伤无罪。 两翼猎手由远至近,包抄围场,驱赶猎物。围猎圈缩小至看城附近,康熙帝驻马观围。皇帝一声令下,众随围大臣,蒙古王公贝勒,射生手等,纷纷开弓拉箭,瞄准猎物开射。霎时间尘土飞扬,兽挺无群。山动林摇,呼声震天。飞禽走兽奔走嚎呼,野鸡落毛,狡兔失窟,熊狍惊嚎,射生手们声势震天,拈箭拉弓,只恐没有三头六臂。随着围猎圈越来越小,合围愈加激烈,两翼包抄的猎手好似张开一张大网,网中猎物,无一能逃出升天。康熙帝虽每年都会看到这样的场面,但每次看时,仍是初次看见那般激情澎湃。莽莽围场,骁勇将士,这是何等激荡人心的场面。 合围之后是鹿哨。陪伴皇帝在看城观看的皇子臣将们此时随着皇帝下看城,入围场。康熙帝佩橐鞬,握弓矢,驰马进入围场,诸随行汗王贝勒阿哥亦此时护驾入围场。管围大臣命数十名侍卫头戴鹿首,藏在丛林中,吹响鹿哨,假作鹿鸣。林中之鹿听到声音以为是同伴,因此从林间出来。 一个侍卫发现林间一头黑熊,随即向管围大臣报告。管围大臣立即向皇帝报告:“皇上,前面林间发现黑熊一只。”“好!看朕先一箭替诸位射个头彩。”说着康熙就拔箭搭弓往报告方向去,管围大臣:“虎枪军掩护皇上!”于是虎枪军诸位护驾随行的贝勒阿哥立即护卫前往。行不几步,果然发现一只黑熊藏在林间。康熙帝纵马前往,护驾人员立即跟上。黑熊浮出身来,康熙帝从箭筒中抽出一枝箭,望着那神形庞大的黑熊,目光如炬如一位经验丰富的老猎人,坐下的宝马亦瞪目嗤气。众人都望着皇上发这一箭,但他似乎并不急切,手中的箭一直未上弦。他看着这只已在射程中的猎物,他不仅要将这猎物收入囊中,而且还是只要一箭的功夫,猎物已在掌控之中,那就要用最小的代价去取得。黑熊慌乱无主,才一转身,康熙帝不知何时已迅速拉弓放箭,众人猛一反应过来,箭已刺穿黑熊的喉咙,那熊应声倒下,随行人员立即大声欢呼起来。诸皇子不禁愕然,汗阿玛这一箭好凌厉,当真是宝刀未老。管围大臣立即传令出去:“皇上射杀黑熊一只!” 诸阿哥贝勒们俱已按捺不住,都想下场狩猎。康熙帝知道儿子们蠢蠢欲动,按下弓箭,对他们说道:“围场猎物众多,你们兄弟几个只管放手去猎。但是有两句话,朕不得不嘱咐你们。”诸皇子一齐恭敬应道:“请父皇教诲!”康熙帝:“猎物虽多,但也有好坏之分,好的猎物谁都想取,但这其中又有尊卑之序,孝悌之义,切不可为一猎物而伤你们兄弟和气。朕望你们不仅都收获颇丰,更望你们手足相护,你们听明白了没有?”几个阿哥均听出了父皇这番话的弦外之音,他们兄弟几个近来拉党派的事情看来没有瞒过父亲的眼睛,父皇说的好的猎物,指的便是太子之位,又说尊卑之序在先,孝悌之义在后,那又是在告诫他们虽和太子是兄弟关系,但君臣关系也不能乱了。八阿哥等听了心中不快,但脸上都不敢表现出来。太子胤礽暗自高兴,父皇这番话,也显然是在告诉他的兄弟们,他这个太子的位置,还是稳当的。康熙帝见这些儿子嘴上应着一样的话,但脸上表情不一,心里明白刚才那话是说中了他们的心事。太子胤礽上前向父皇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我们兄弟之间,绝不会有为了哪个猎物伤了和气的事情,请父皇放心。”其余皇子见他言辞正正,心中都冷笑起来。康熙帝点点头,今天毕竟是来狩猎的日子,不宜扫了他们的兴致,遂又对皇子们说道:“朕让你们不要伤了和气,但你们也不要客气。今日猎毕,朕要据狩猎的多少行赏罚,你们只管拿出本事来,朕要好好看看。”“是!”皇子们齐声答应,自然都想在父皇面前好好表现,猎杀的兴致又上来了。 皇子们身背箭筒,手持弓箭,都冲突进去。康熙帝复回看城驻马观看,此次随行,最小的八岁的十八阿哥胤祄由哈森领着过来一同观看,康熙帝很喜欢这个小儿子。胤祄骑在马背上,看见围场中几个皇兄左冲右突,逐猎物奔走,兴奋不已,向他父皇说道:“汗阿玛,我也想去打猎。”康熙帝摸着儿子的头笑着说:“今天不行,明天让你随你皇兄们去。”胤祄一听,十分高兴。康熙帝又向哈森说道:“明日要请你委屈一下,做一次护卫了。”哈森忙道:“只要皇上差遣,哈森万死不辞。” 154,怀念纳兰容若 看了一会,康熙帝问旁边的管围大臣道:“翰林院的司马沉璧下去了没有?”管围大臣事务繁忙,哪里注意到翰林院哪个官员下去了没有,但又不敢欺君,只好老实答道:“皇上恕罪,奴才没注意。。”旁边的哈森接着道:“禀皇上,臣看见司马沉璧入了围场。”老皇上看了哈森一眼,又看着管围大臣道:“哈森比你年轻,记得比你清楚。”管围大臣忙道:“是,奴才老了。”哈森正欲再说甚么,话到嘴边又不说了。他本来也不知道有司马沉璧这个人,只是昨天晚上野宴上,他看见虞子蓠似认识他,便向人多问了两句,才记得司马沉璧这名字。刚才在众狩猎大臣中,他看见司马沉璧也背着箭筒进去了,刚好碰上皇帝问起,管围大臣不知,他便答了。他与管围大臣都有些纳闷,这么多下围场的臣将,皇上怎么单单问起他呢?难道他有甚么特殊的身份?两人正疑惑时,听得十八阿哥胤祄问他父皇道:“汗阿玛,司马沉璧是谁?您问他是因为他打猎打得很好吗?”康熙帝听罢哈哈大笑起来,答小儿子的话道:“阿玛问他,可不是因为他打猎打得好,正相反,因为他打得不好,阿玛才问。”胤祄奇道:“既他打得不好,怎么还问他呢?该让哈森贝勒去打的。”旁边听见的王公大臣也觉得奇怪,翰林院的书生,多半只会拿笔不会拿弓,皇上关心他下不下围场做甚么呢。康熙帝道:“这个司马沉璧,十九岁就中了进士,他的文章我看过,写得确实不错。人嘛,也是一表人才,儒雅彬彬。让他随驾行围,炼一炼书生气。”这么一说周围王公大臣才明白了,看来皇上是看上了这个翰林院的书生,有意要栽培。胤祄又问:“那他能打到猎物吗?”康熙帝笑道:“那汗阿玛就说不准了。”“我说他一定打不到。”胤祄道。康熙帝:“哦?你怎么见得他打不到猎物?”胤祄胸有成竹对父皇答道:“父皇说他十九岁便中了进士,那这人一定好读书,父皇还说他文质彬彬,那他一定不好骑马射猎。让一个书生去打猎,别叫野兽伤着就好啦,孩儿不信他还能打到猎物回来。”旁边的大臣心中多是赞成这位小阿哥的说法,但因皇上看重司马沉璧,他们才不好公然同意胤祄的说法。康熙帝握着儿子的手,对他亦对诸位陪驾的大臣说道:“明珠有位公子,纳兰性德,字容若,诸位中读过《饮水词》的都应该知道。容若二十二岁中进士,亦是仪表堂堂,文质儒雅,但也善骑射。因此并不能说文质书生就不善骑马射猎,纳兰容若是个诗人,词人,也是围场上的好手。当然,朕的意思不是说司马沉璧一定和纳兰容若一样,既善文墨又善骑射。容若是满人,沉璧是汉人,即使沉璧不善骑射,那也在情理之中,他毕竟生在江南之地,见舟多于见马。况且,朕让他参与行围,就是让他练练马,倘若他善于骑射,那反倒辜负了朕的一番用心。”康熙帝说罢自己笑起来,众臣皆道皇上用心贤才,是千古圣君。康熙帝没注意听臣下的褒美之词,刚才说沉璧时他提起纳兰容若,当即思绪追远,不禁叹道:“可惜啊!容若英年早逝。追想当年,容若是朕的贴身侍卫,随着朕南巡北狩,朕爱他的诗里那种苍凉浑壮的韵味。‘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山水迢迢,千帐之灯,这是何等开阔之景,风雪纷纷,故园遥遥,这又是何等苍凉。容若的边塞词”康熙帝沉醉于回忆之中,不自主讲了好些关于纳兰容若的事,但讲到这里却忽然停止。他想说的是,“容若的边塞词,就像在写朕的心境,苍凉悲壮”,但他看见臣下听得出神的样子,当即记起自己还在他们面前,这话不能当着臣子的面说。臣下中有看过纳兰容若《饮水词》又有幸见过纳兰之面的,想起昔日这位风流才子,都感慨不已。看见皇帝的话戛然而止,他们都当是皇帝想起纳兰随驾的往事心情太过沉重,也都不敢多话。当皇帝的人习惯以大局为重,行围狩猎时自己虽怀念纳兰而不禁感伤,但决不能让这种情绪感染众人,影响狩猎。他当即控制情绪,对众人说道:“容若虽然不在,但朕身边英才不少,勇士更不少。哈森,你是乌珠穆沁草原上的好汉,朕赐你一张弓,命你现下围场狩猎。朕与王公大臣们在这里观看,你把好本事都使出来让大家看看。”哈森一听可以进围场狩猎,又得皇帝赏赐,当即应道:“哈森谢恩领命!”康熙帝便将自己手上之弓递给哈森,众人看见赏的是皇上的御用弓箭,个个满眼发红羡慕。哈森受宠若惊,连忙叩头谢恩,当即驰马进入围场。 皇帝与王公大臣们居高临下,看见哈森一骑冲入围场,烟尘轻起。未进树林,哈森已然举起弓箭,王公大臣们眼睛一眨,那箭飞刺出去,一只从林里被赶出来的狍子中箭而倒。众人不禁惊呼,好果决精准的箭法!康熙帝嘴含微笑,不愧是乌珠穆沁的英雄。其后哈森纵马入深林,王公大臣们都嗟叹不能再看这么好的箭术。哈森刚遁离视线,一位书生模样的公子骑着匹褐色的马出现在众人眼里。他穿着灰白色长袍马褂,背上背着箭筒,手里一张弓,显是追赶猎物出来的。有认得他的人向皇帝禀告道:“皇上,那不是司马沉璧吗?”康熙帝早看到了,他的动作虽没有哈森那边娴熟决断,但也算看得过去。因刚才皇帝提到他,众人便对他多加关注起来。看到他这幅装扮,蒙古王公中有人不禁小声笑起来,他这那是去打猎的,分明是出来踏青的。十八阿哥笑道:“刚才哈森贝勒射中的狍子,肯定是他赶出来的,但是他太慢,给哈森贝勒一箭射走了!”众人只见他稍一驻马,四下看看,便复回林里去。有的人不禁心想,他要是这样也能打到猎物,我非成为神射手不可。诸人多是存着看他热闹的心,只独康熙帝一人表情无二。 155,沉璧狩猎 哈森纵马驰入林中不多时便射了两只鹿一只獐子。。。一转马头,他看见一只野猪躲在不远处,四下张望。哈森不动声色,坐下之马亦凝目视之。正待要拉弓开射时,听得背后有人叫道:“哈森贝勒!且慢!”哈森认出是太子的声音,手上一缓,野猪闪身遁走。胤礽见野猪开跑,连忙纵马追过去,边追边向哈森道:“哈森!咱们比比看,看谁先射中这只野猪。”哈森见太子边驱马边跟自己说话,便也纵马跟了过去。听说是他要跟自己比试,哈森不禁心里为难。虽然他并不知道太子箭术如何,但他清楚自己的底细,若是太子赢了他,那自然没话可说,但若是自己赢了太子,那可不大好。哈森在马背上略一思索,已经落了胤礽两步。胤礽只当他跟过来就是答应了比试,便卯足马力要一争高下。胤礽虽跑在哈森前面,但哈森从另一个空挡已经能够射杀这只野猪,但他还是按下了弓箭,跟在太子后面。胤礽见他追上来,生怕他拉弓开射,稍一逼近野猪他便急着拈弓搭箭,哈森只看太子的举动便知他不如自己。太子不如自己,那自己就更不能开射。但他也不敢让得太明显,于是夹着马肚急往前面,就要举弓。太子瞥见他举弓,慌忙放箭,一箭射偏,扎在野猪腿上,哈森见状,亦射偏了一箭,差点扎到野猪尾巴上。胤礽见哈森射偏,不禁得意起来,乌珠穆沁的骑射英雄,也不过如此嘛。野猪腿上扎着箭,还欲逃走,胤礽赶紧又补了一箭,那野猪在瘫倒在地。胤礽收弓回马向哈森笑道:“贝勒赶得好紧,胤礽差点慢了。”哈森于马上躬身道:“殿下神射,哈森不及。”胤礽要的就是他亲口说出“哈森不及”这四个字,众人都夸哈森的箭术何其了得,我赢了他,那我的箭术岂不是更了不得。胤礽大笑起来,对哈森说道:“是贝勒谦逊相让,这里有谁不知哈森贝勒是草原英雄,胤礽区区末技,怎敢与草原英雄相比,实在是承让承让了!”他嘴上说得谦虚,脸上却尽是得意之色。哈森对他的为人事迹有所耳闻,也不将这样的比试放在心上。两人正要分道离去,忽见司马沉璧持弓追着一只猞猁狲过来,那猞猁狲灵巧地在树林丛中穿来穿去,追得司马沉璧左跑右跑。胤礽见他一副文弱书生样子,追得浑身是汗,不禁大笑起来,司马沉璧见太子在此,便放了猞猁狲过来参拜。胤礽见他满头大汗,衣衫均已湿透,笑道:“司马侍讲打了多少猎物啦?”沉璧对道:“打了一只麋鹿。”太子见他累成这般模样才打了一只麋鹿,又忍不住笑起来,说道:“侍讲是初次随皇上来木兰围场吧?头次第一天就能打到一只麋鹿,真要恭喜了。”沉璧知他这是嘲笑之话,却并不在意,上前回道:“沉璧鞍马不熟,让殿下见笑了。”胤礽见他脸上没有丝毫生气样子,也不像是故意装出来的,倒让他对这文弱书生有了几分好感和同情。于是胤礽收敛笑容,对沉璧说道:“我刚才可不是宽慰你,你天天在翰林院里读书,哪有甚么时间骑马射箭,情理之中情理之中。别说你不熟鞍马的有失手的时候,就是咱们乌珠穆沁的英雄哈森贝勒,也有差手的时候。这都不算甚么,失了一个再找一个便是,贝勒,是这个道理吧?”胤礽这边放了沉璧,那边又调侃起哈森来。哈森刚才听见他挖苦沉璧时,有些为沉璧抱不平,却没想到太子一转脸又排遣起自己来。沉璧在热河就听人说过哈森草原英雄的誉名,现下得见,原是这般朗脱的同龄人。只听哈森接过太子的话道:“殿下说得极是。狩猎失手,实乃常事。”胤礽见哈森脸上也没有不快的意思,自觉无趣,也不想再跟这两人啰嗦,反正是他已经赢了乌珠穆沁的英雄,于是他向两人一拱手,纵马深入而去。 剩下沉璧哈森两人,沉璧先向哈森长揖一礼道:“司马沉璧拜见哈森贝勒。”哈森没有丝毫贝勒的架子,忙向沉璧回了礼。两人年纪相仿,就刚才对待太子挖苦的态度来看,两人脾气亦有相近之处,都是稳重谨慎之人,因此二人当下见面,颇有相知之感。昨天夜里,哈森看他并不分明,现下大白天下一看,见沉璧果如皇上所言,一表人才。“这么一位好脾气的翩翩才子,谅是哪位姑娘都会动心吧?”哈森不由得这么想。沉璧向哈森拱手道:“贝勒,沉璧不敢偷懒怠慢,这里向贝勒告辞了。”哈森亦拱手作别。两人分别上马,各自驰骋而去。 至黄昏时,当天狩猎结束,开始清点猎物,论功行赏。几位皇子各不相让,都打了满满回来,仔细算下来,太子胤礽猎得多点,康熙帝便赏他较其他兄弟多一点。其余王公大臣将士勇士,按猎得多少,行赏不一。赏毕,康熙帝问身边的太监魏光安道:“叫你去问的事问了没有?”魏光安答道:“奴才去问了。翰林院司马沉璧猎得一只麋鹿和一只山鸡。”此时皇帝身边正站着几位皇子,他们个个都猎得十来只猎物,听得司马沉璧这样的战绩,都不禁暗自嗤笑。他们看向皇父,期待他的旨意。只见康熙帝大笑起来,说道:“朕还以为他一只也打不到呢!传朕旨意,赏司马沉璧一件袍子一双靴子,让他穿着去狩猎。”“嗻!”魏光安得旨而去。众皇子皆惊愕不已,一只麋鹿一只山鸡就能得一身赏赐?父皇可真关照这位翰林。 晚上是篝火宴会,诸人将白天猎获的猎物插上烤架,千堆篝火熊熊亮起。虞子蓠出帐篷,看着如此热闹的场景,不禁心动起来。她的四位蒙古侍女已将篝火燃起,把送来的猎物拾掇干净。“格格,咱们也来跳舞吧!”乌力罕拉着她道,虞子蓠听着草原上的欢声笑语,心潮澎湃,爽快道:“将她们三个也叫来!”乌力罕便向里招呼,四人围着篝火便又唱又跳起来。虞子蓠住的帐篷与随行皇妃的帐篷临近,皇妃帐篷中的蒙古侍女们听见她们欢唱的声音,都是心动。 156,歌舞畅快 “格格,要是有马头琴就好了!”赛罕道。“是呀!咱们拉着马头琴跳着舞,吃着烤肉喝着马奶酒,那是多美的事!”阿茹娜附和。“不妨不妨,没有马头琴,我还有别的法子尽兴。”侍女们齐道:“甚么法子?”虞子蓠笑道:“击木为歌。”她说着便动手去搬木头,四侍女连忙上去帮忙。她们将一根长木横放,各人又找来合手的小木棍握在手里。虞子蓠盘腿而坐,两手各握一根小木棍,对侍女们道:“无论怎么敲,咱们需得一致才能成音。”虞子蓠说着便先随意敲了几下,两下紧凑,稍一缓,又击三下紧凑。侍女们会意,各人纷纷手握双棍,照着虞子蓠的样对长木敲击。一人敲之声小,五人共敲,则声传数十丈远。以木击木,声音干脆质朴。五人都来击木,篝火上空空,于是虞子蓠对乌力罕阿茹娜道:“咱们都来敲木,没人去跳有甚么意思,你们两个去跳。”乌力罕道:“该是我们击木,格格跳舞。”“是我想出的击木法子,你们可不能跟我抢,待你们跳过,再来换我们。”乌力罕阿茹娜只得放了木棍无跳舞,她们边跳边唱,五个人玩得好不热闹。过了一会,旁边帐篷的侍女们得了主人的允许,也都加进来,击木的击木,跳舞唱歌的跳舞唱歌,慢慢地竟比其他处还热闹起来。 眼见人越来越多,击木声音太小要给盖住时,忽有一人手提马头琴,朗声道:“苏德助兴来了!”他边说边拉动马头琴,琴声悠扬欢快,众人兴致更高起来,围着火堆联袂唱跳。不多时,又有许多人围过来。一时间,也不分甚么男女,火堆越围越大,唱跳的人越来越多。这里倒成了最热闹的地方。 哈森陪着康熙帝在一旁已看多时。哈森见火光照在虞子蓠秀丽的面庞上,她随着众蒙古青年男女一起唱跳,笑得欢快。“她好似长生天派下来的精灵仙女。”哈森不禁这样想,他出神地看着。康熙帝穿一身石褐色便服,晚风轻轻将他的衣角吹开,又轻轻拂在他长着皱纹的脸上。在他前后,俱是广袤草原,俱是悠扬琴声。苏德拉得起兴,恨不得一人拉两把,不一会儿,又有两个蒙古大汉提着马头琴过来助阵。苏德高呼一声道:“咱们齐拉一曲《破阵曲》!”众人顿时欢呼起来。这首《破阵曲》,全名是《成吉思汗破阵曲》,是歌颂成吉思汗功绩的曲子。苏德先起,紧接着四马头琴齐奏。只听得琴声激昂畅荡。弦下似有千军万马冲突破阵,荡人情怀。成吉思汗是蒙古人的骄傲,苏德此曲正唤起场上蒙古人自豪之情,想到祖辈万马冲阵的的场景,无一不心潮澎湃。他们高举双臂,伴着《破阵曲》的调子,唱起蒙古族古老的诗歌。 康熙帝聆听着激昂的曲调,古老的诗谣,不觉满心空阔。如此挚烈随心的歌曲,比宫殿庄严端正的丹陛大乐好听。他不禁想,若自己也是这草原上的普通一员,那也许便同这许多人一样,小时可以跟着阿玛驰马打猎,现在也许就在哪个帐篷内,拥抱孙儿,尽享天伦之乐。想到此处,康熙帝不禁一阵失落。 失落之中,他看到了人群中跳舞的虞子蓠。她无忧无虑,率性活泼,实是难得。哈森瞧见皇帝脸色由郁郁忽然转为舒心,心里也随着放心下来。 次日清晨,皇子大臣们齐聚龙帐之外,昨日没得赏赐的都盼着今天的厮杀快些开始。不多时,康熙帝步出龙帐,帐外王公大臣行礼请安。康熙帝朝众臣望了一眼,说道:“昨天是第一天,只开了个头,诸王公臣将的表现,朕十分满意。今日仍旧,依狩猎情况行赏。着诸臣工及各部勇士现入围场,几位皇子上前来,朕有旨意给你们。”皇上旨意一出,文物大臣及蒙古各部参与行围的射生手勇士俱先行入围,留下几个皇子与几个王公重臣。 几个皇子上前听训,康熙帝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一遍。只见为首的太子胤礽,穿着一身明黄色袍服,足等乌靴,背跨弓箭,腰悬宝刀,华丽排场。康熙帝虽赐他用明黄色的权力,但眼见他如此招摇,不免心有不悦。再看他的几个兄弟,大皇子胤褆梗瘦黝黑,本来只比胤礽大两岁,现在看起来老了差不多十岁;三皇子胤祉清秀儒雅,穿着朴素;八皇子面貌精神,打扮得体。其余几个脸上不是满心着急就是浑不在意,康熙帝没再仔细看。这哥几个正等着皇父训示时,魏光安带着年仅八岁的十八阿哥胤祄来到,只见胤祄已将袍服穿戴齐整,背上背着个箭筒,手上拿着张雕弓。等候的几个皇子对这个小弟要参与狩猎的事倒也不觉得稀奇,他们这样的年纪时也随着皇父来过木兰围场打猎。胤祄一到,看见几个哥哥都跪着等话,于是也过去同哥哥们一齐跪着,等父皇的训示。康熙帝对小儿子这般懂事的表现感到满意,但他还是没开口说话。诸阿哥心中疑虑,随父皇来木兰的就是他们哥几个,父皇还在等谁呢?陪驾的几个王公大臣也不禁犯起嘀咕。 很快,皇上身边的副总管太监来报:“启禀皇上,虞子蓠来了。”诸阿哥大臣皆暗自骂道:“原来我们在这里跪半天就是等她?她算谁啊?让我们在这受苦!”心里骂归骂,等太监领着虞子蓠到时他们又都暗自朝那边看去。 只见虞子蓠穿着一身蓝白色蒙古长袍,胸前挂着一个明晃晃项圈,上缀一个金镶玉锁。她梳着两条长辫子,只右边鬓发上插着一朵小金花头饰,装扮并不华丽,但却流露出一股明艳来,大概是因为她今日气色饱满的缘故。按说虞子蓠只是个不入品的小人物,平时又不与皇子大臣们交通,应该是谁也不认识她才是。但刚才副总管太监一来报她的名,场上的人便都知道,但是多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等她一来到,这般玉面春风在众人眼前一现,众人无不心中惊叹,好个精气神的人物。胤礽与十四阿哥本不是一阵营的人,但这两人见她到来,都是脸上不悦,心中不安。 157,训示 虞子蓠的金镶玉锁自十岁起未曾摘下,平日里穿汉服她都将这锁子放进去,今日乌力罕替她穿衣服时看到,执意说是放出来好看,她执拗不过,便放了出来。当时康熙帝见了这锁儿,心中一震,随即平复,脸上似有欣慰之色。虞子蓠昨日接到圣谕,说是今早有人来接她进围场,却没想到一接接到这里来了。看见几个阿哥都跪在那里,虞子蓠连忙跪下向皇帝行礼道:“臣钦天监虞子蓠恭请圣安。”她跪在几个阿哥后头行礼,年幼的胤祄不禁悄悄转过头去看了她一眼。她叩头请安完毕,皇帝仍然不说话,几个皇子跪得早,现在膝盖隐隐作痛,嘴上无言,心中千骂。几个王公重臣更加纳闷,皇上难道还要等甚么人?果然,马上,哈森来到。 “哈森恭请圣安!”哈森又于虞子蓠旁边跪下。前边的几个阿哥恨不得将哈森宰了,生啖其肉。等哈森来到,康熙帝方才开口,诸皇子顿觉此音美妙无穷。只听皇帝缓缓说道:“哈森免礼,一边侯旨。”“是!”哈森起身往旁边站着,他这时才有时间来看虞子蓠,看见她这身蒙古女孩装束,哈森满心希望她真是个普通蒙古女孩。几个皇子跪得膝盖冒火,听见父皇开口,以为是要开始训示,万万没料到竟是让最后一个到的哈森免礼,真是气煞人也! 让哈森免礼后,便是几个皇子并虞子蓠跪着,皇子们怒火乱蹭,虞子蓠则满心疑惑,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无缘无故给罚跪了。很快,阿哥们等待已久的圣音训示紧接着哈森的免礼到了。康熙帝看着眼下这些跪着的,面色威严口气慈爱地说道:“朕一向赏罚分明,你们是朕的孩子,那也不能例外。”阿哥们有的不禁一阵心慌,不知自己有甚么把柄落到皇父的手里,但惊慌未过,紧接的是一阵惊愕。刚才父皇说“你们是朕的孩子”,这个“你们”,可包不包括后面跪的那个?虞子蓠听罢,不禁暗自叫苦,自己跪错了地方,现在又不能挪,可怎么是好?康熙帝故意在此停顿,他以锐利之目光在两边王公重臣脸上扫过。独有两个人面色不改,其余的都是惊愕带不安。这两人,一个是哈森,还有一个,是南书房张廷玉。 “今早有人告诉朕。”康熙帝接着说,“说昨日清点猎物时,九阿哥虚报一只狼一只兔子,老九,可有这回事?”“啊?”九阿哥惊诧不已,昨日清点猎物时,他发现自己与三阿哥持平,皆是垫底,他只是不想当垫底的一个,便从别人那里拿了一只狼一只兔子来,没想到这点手脚都给父皇发现,更没想到的是,父皇居然为了一只狼和一只兔子让他们兄弟来这跪着听训。看到九子诧异的表情,康熙帝又厉声问一次道:“你自己说是不是别人冤枉了你。”九阿哥连忙伏地叩头道:“父皇明鉴,儿子,儿子确实虚报了一只狼和一只兔子。”其他几个阿哥气得几乎吐血,为了你的一只狼和一只兔子,让我们哥几个跪到现在!康熙帝见他承认,便放缓了口气,说道:“念在你不算过分,这次姑且饶恕你。一只狼一只兔的事虽小,但它提醒朕一件事。那就是,有的人会为了邀功得赏,虚报功绩,致使该得赏之人无赏,不该得赏之人冒功。这放在狩猎中事小,若是放到行军打仗中,放到治国安邦中,那就是大事。别人会怨朕不公,怨朕无察人之能。你们身为皇子,更要警醒自己不要犯如此错误,要记着,一只狼一只兔子就可能毁掉一个国家。”皇子们不禁心想,父皇这不是小题大做吗,老九虚报了两只禽兽就能毁灭国家啦?但是又没人能说皇上刚才讲的没有道理,既然不能反驳,那便只好接受,诸皇子齐道:“谨遵圣训!”康熙帝“嗯”了一声,接着说道:“昨日九阿哥犯的错,你们都记着,切莫再犯。今日狩猎,仍是论功行赏,你们兄弟几个,谁拔得头筹,朕便赐他这条腰带。”皇子们一听,都抬起头来,看见魏光安手中果然捧着一条盘龙腰带,这是他们父皇系过的腰带。登时皇子们个个眼放金光,暗自发狠。 说完赏赐,康熙帝又道:“胤祄今日也要下围场打猎,他年纪小,你们做兄长的要照顾着些。鄂伦岱!”康熙帝往阶下侍卫中叫,侍卫班中当即出来一人,应声道:“奴才在!”“你带两个侍卫随十八阿哥入围场。”“嗻!”虞子蓠见皇上训示完皇子又吩咐这些事,心想自己定是无意中做错甚么事,才给罚跪在这里待罪。她正这么想着,忽听皇帝道:“哈森!”“哈森在!”哈森出列,康熙帝缓了一口气,说道:“虞格格今日也要下围场,由你负责护卫。”哈森一惊,随即答道:“哈森领旨!” 皇帝再看场上的皇子王公大臣,他们似刚刚给雷击中,一个个都硬在那里。虞格格?这是甚么称呼?蒙语中的“格格”是“姑娘”的意思,这他们都知道。但刚才用这称呼的不是一般人,是皇帝,是天子。即使是王公,皇上仍然直呼其名,现在竟然会当着众皇子王公的面称一个不入流的丫头为“格格”。只要不是傻子,就该知道这里头有不对。虞子蓠想开口说甚么,但这个时候这种场合她能开口说甚么?正当场面尴尬时,康熙帝忽然一笑,说道:“都起来去打猎吧!”众皇子求之不得,都赶着跪安退下,虞子蓠亦跪安退下。 哈森虽已经听苏德说过在林子里听见皇子们的话,但这话到底没在皇上那里看到甚么明显征兆,因此哈森心里始终不确定她是否如传言所说,是皇上遗落民间的公主。现下他清清楚楚听见皇上唤她为“虞格格”,这不是无意的称呼,她是皇上的公主。哈森心里肯定她的身份,对她愈加恭敬。 158,暗示 乌力罕赛罕牵着她的马过来,她们也获准随她一同打猎。。两侍女见她兴冲冲地出门,这会却是脸上郁郁不乐,皆向哈森看去。哈森不敢多说,只对虞子蓠道:“格格请上马。”虞子蓠摸着那马,忽然拔出靴子上的匕首,哈森忙道:“格格且慢!”虞子蓠将匕首抽出,那匕首在朝阳下明晃晃地刺眼。哈森劝道:“这马是格格驯服来的,格格当真要杀了它?”乌力罕赛罕正欲上来同劝,虞子蓠笑道:“这是我离家时我爹给我的,我只是想拿出来看看。”言罢,她又将匕首收好,插入靴子。乌力罕赛罕松了口气,哈森明白她的用意,她是要澄清,说明她的父亲在京城,不是皇上。 虞子蓠翻身上马,哈森见她腰间挂着一个反光的小物件,肯定不是香囊,也不是玉器,忍不住问道:“格格请恕罪,哈森好奇,那反光的是甚么?”虞子蓠答道:“这是放大镜,白先生送给我的。”哈森不禁一笑,这倒新奇,见过人挂玉佩挂璎珞,就是没见有人以放大镜为佩物。虞子蓠身背箭筒,手持宝弓,鞍上挂着马刀火枪,真可谓是全副武装上阵。 按下虞子蓠这边不提。诸皇子退出来,与虞子蓠分成东西两路。才一出来,九阿哥就给两三个兄弟骂得狗血喷头。十阿哥道:“九哥,你自己说值不值,一只狼一只兔,咱们兄弟给汗阿玛罚跪。你够可以的!”九阿哥正想分辨,十三阿哥接上话道:“你要拿好歹多拿几只!找不到的话跟我老十三说一声,老十三全都给你!”两三个直肠子阿哥围着九阿哥不放,却有两三个阿哥见状,冷笑起来。不等十三阿哥问太子为甚么冷笑,十八阿哥胤祄先问几个哥哥道:“刚才汗阿玛为甚么管后面那个女子叫‘格格’?我只听过汗阿玛叫宫里的皇姐姐们‘格格’。”胤祄的话,使得刚才的争论一下停下来。十三阿哥快人快语,直接问道:“我听说这个虞子蓠,是父皇南巡时今天父皇又这么称呼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没有皇子答这话,十三阿哥自讨了个没趣。各人上马,分拨开猎。 等跟太子大阿哥三阿哥等分开,八c九c十c十四阿哥一拨入围场。九阿哥刚才当着其他兄弟的面憋着不好说的话这时倒了出来,他向八阿哥道:“我不过虚报了两只禽兽,只是为了不垫底,又没有去争功,汗阿玛就说出什么贪功冒赏的道理来,去年老十虚报了那么多也没见汗阿玛说甚么。让九爷知道是哪个没种的说的,九爷饶不了他!”八阿哥正待开口,十四阿哥胤祯说道:“为了两只禽兽,汗阿玛不会管的。”八阿哥轻笑了笑,似和十四的想法一致。十阿哥道:“十四弟说得对。木兰围场行围,哪个皇子没有虚报过数字?父皇难道一直都不知道?况且,前有旧例,都是虚报得太过分了,父皇才会差人来讲两句,断没有为两只禽兽一大早让我们几个阿哥到龙帐外听训的道理。我现在想明白了,父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九哥的事情只是个引子,父皇真正要讲的,是后面的话。”八阿哥十四阿哥一齐点了点头,十阿哥有些得意,接着说道:“离京之前,就听到有小道传言,说父皇有位公主遗落民间。这事,呵,了不得,谁听了没兴趣?谁听了不想打探下文?我当时听见,只觉得荒诞有趣,心想,哪个说书的胡编乱吹,咱们的皇姐姐皇妹妹们都在紫禁城里头,哪来个民间的皇姐姐还是皇妹妹?后来这传言改进了,说是这公主现在不仅在北京城里头,还是有名头的人物。我那时可没想到是她,还是听我府里头下人传的,说咱们京城里有名的女子,指来点去,就是虞侍郎家那位天官了。正巧那档子出了件出人意料的事,父皇钦点她随驾北巡。这真是应了坊间传言了。你们想必不知,坊间还有几句童谣,我想想,是‘龙王寻女愁,吴地出虎头。今秋好大雨,落地声如鼓’。‘龙王寻女’,那不是龙女么,‘吴地出虎头’,那不就是个‘虞’字么?这两句意思不就是说,姓虞的是龙女么?”十阿哥阿哥一句三反问,八阿哥十四阿哥不做声,九阿哥挠着头问:“那后两句‘今秋好大雨,落地声如鼓’是甚么意思?”“这,这是两码事,大概是甚么人预言今秋多雨,要防汛吧?”九阿哥“哦”了一声,忽然想到甚么似的,向十阿哥道:“你刚才只顾将传言,还没说汗阿玛的醉翁之意在哪呢?”十阿哥:“是是是,我没说完。父皇让我们兄弟几个到龙帐外,又有些蒙古王公和朝中重臣在场,就是要当着我们的面说那句‘你们都是朕的孩子’。要不然,父皇为甚么要让最后到的哈森起身,就是要说明,现在跪在下面的,都是皇子皇女,否则,也会让姓虞的平身的。再说,如果不是这个意思,最后为何又要指定哈森来护卫?小十八,父皇疼爱吧?那也只是派了两个侍卫跟随,尽管鄂伦岱是父皇的贴身侍卫,但侍卫总归没法跟贝勒比吧?胤祄得了两个侍卫,姓虞的却得个贝勒爷当护卫,你们说,父皇岂不是把她看得把小十八还重吗?那不是自己的女儿,还是谁?”其余三位都点了点头,十阿哥接着说道:“我看汗阿玛的意思是在试探,他想先看看我们跟大臣们的反应,所以故意来这么一招。等时机成熟,这姓虞的马上就会给册封成公主。”胤祯听他一路“姓虞的”称呼虞子蓠,心中有些不高兴。八阿哥笑道:“十弟果然是思虑敏捷细致。不过,既然这位虞姓女子很可能是咱们皇妹,那十弟你可不能再‘姓虞的姓虞的’叫了。她要是皇妹,就是姓爱新觉罗,你这么叫,要是传到父皇耳朵里,可比九弟虚报两只禽兽的过失大多了。”十阿哥颇为不屑答道:“我怕她?今天要不是因为她,咱们哥几个会跪那么久?八哥九哥,你们瞧瞧她刚才的派头,呵!好威风啊!别说现在父皇还没亲口承认她是皇室公主,就算真是,我老十也不怕讲,她也就是个民间养出来的野丫头!不懂规矩!”胤祯听不过他这么说虞子蓠,当即淡淡说道:“她这野丫头,懂得可不少呢。”十阿哥当即朝他看过去,忽然一下笑出来,向胤祯赔罪道:“该死该死!我忘了她还是十四弟的小姨子,该死该死!” 159,撇清干系 他们哥几个边说边驰马寻找猎物,不一会儿,看见前面哈森子蓠跑过。十阿哥见了虞子蓠骑的那匹黑色高头大马,又忍不住向三个兄弟发起牢骚来。“她那马也是父皇赏的吧?看,她才多大个头,骑这么好的马,我近两年身体发福,还得骑这匹瘦马,父皇偏心也!”九阿哥不禁笑起来:“十弟,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要她真是咱们皇妹妹,我倒情愿得很,我这匹朽马,她要愿意要我九皇兄绝对连眼睛都不眨就送给她。”九阿哥说罢又大笑起来。八阿哥亦笑道:“十弟,你才看见那匹马,没看见马鞍上挂的火枪马刀?那也是父皇赏的。”“什么!还有火枪?她这是狩猎呢?还是上阵杀敌呢?”十阿哥叫起来。“妹妹打猎,多把枪护身有甚么不好?你做哥哥的小气了。”九阿哥道。十阿哥不再说,他们又往前跑一段,看见不远处闪过一个身穿明黄色衣服的人影,同虞子蓠哈森往一个方向去了,不用说,那必是太子胤礽了。 虞子蓠哈森和两个蒙古侍女在围场中穿梭,但见禽兽不时出没,虞子蓠兴奋不已。每看见一只猎物,乌力罕赛罕便从两边围赶,好让虞子蓠射得更方便。虞子蓠不喜别人帮忙,向乌力罕赛罕道:“你们见了猎物只管射,不要赶来给我,我只要玩得高兴,不求射中多少。”乌力罕赛罕有些尴尬,哈森很赞赏她这种作风,打猎若是变成只求猎物数量的活动,那还有甚么乐趣。于是哈森对两侍女道:“你们就照格格的吩咐做,看见猎物只管射,不需围赶。”“是!”乌力罕赛罕得令后便不再围赶猎物,看见蹿出来的禽兽便射。围场专供皇家狩猎,因此其中禽兽丰富。乌力罕赛罕两人射中一只又看见前面,便又追上去,如此下来,四人分成了两队,乌力罕赛罕一队,虞子蓠哈森一队。 至中午时,虞子蓠哈森两人已收获不少,哈森提出两只兔子两只野鸡来烤。哈森带着虞子蓠到一处水源,哈森将猎物收拾洗净,取出火石,就在水边烤兔肉鸡肉来。虞子蓠去转身去拾捡干柴助火,看见不远处亦有人在生火烤肉。她定睛一看,其中有个穿明黄色衣服的很扎眼,她知道那是太子,不想多理,拾起柴火就走。 哈森烤肉的功夫了得,将一只肥兔烤得皮肉金黄,令人胃口大开。哈森先将一只兔子递给她,再烤第二只。虞子蓠道:“您是贝勒爷,请您先用。”复将兔子向他递去。哈森笑道:“我受皇上的命令护卫你狩猎,你便是我主子,请你先用,这第二只马上就好。”虞子蓠将一只兔子腿撕下来,递给哈森,笑道:“我赏你一只兔腿。”哈森亦笑,接过兔腿。虞子蓠咬了一口兔肉,生熟正好,肥而不腻,真个新鲜美味的野物。哈森见她并不拘谨,很有一股英气,心里更加喜欢。他想,若我能一直这么看着她吃东西,该是多好。 两人正默默吃着东西,虞子蓠忽然说道:“贝勒爷这兔肉烤得极好。我曾随我先生师哥上山打过猎,师哥烤的也是兔肉,但是和这可差得远了。皮焦肉生,吃一口,满嘴是血。”她说着轻笑起来,哈森亦笑。但虞子蓠转眼便低沉下来,哈森不知原因,问道:“你怎么了?”虞子蓠叹一口气,说道:“贝勒爷,您是贝勒我是天文生。所谓天文生,便如衙门中的衙役那般,不入流者,其间之等差,何止九等。小女子非有不世之功,亦无身份之尊,仅是一介民女。今番能随圣驾来木兰围场,已是惶恐不安,若是再劳动贝勒爷,民女罪过大矣。虞子蓠拜谢贝勒,就此别过。”虞子蓠说着便向哈森叩拜道别,哈森不禁急了,忙说道:“格格,使不得。哈森受皇上旨意”“贝勒爷,明人不说暗话。我刚到热河时,乌力罕她们称我为格格,我不在意,以为等同汉人之‘姑娘’。等我听闻传言,便知这非仅是一个言语不同问题,其中或有别意。皇恩深厚,我自知之,别人以为喜,我以为忧。我本欲避悠悠众口,向皇上请求不随驾来木兰围场。但转念一想,谣言必须止息,避之乃下策,破之才为上策。我欲以君臣之义向造谣之人昭明,我仅是刑部虞侍郎之女,钦天监食禄天文生。但实在没想到,事情竟演变成今天这样。古人云,‘忠孝两难全’,这话确实不假。我今日若是不遵皇上圣旨,不劳动贝勒爷,那便是不忠君;但若是我今日遵从皇上圣旨,劳动贝勒爷,不仅是以卑凌尊,更使贝勒爷及其他人信谣言为真,谣言说我非父亲之女,若是明知将使别人信此话为真而仍为,那便是不孝父。忠君孝父,两难全之。我细一思索,倘若一个人连生养十几年的父母家人都不认,此种人又如何能够忠君?再者,我愿破茧出壳而死,也不愿混沌不明而生。今日忤旨,实在是因为不能再装聋作哑,谣言需有终止之日。虞子蓠拜谢贝勒爷。”虞子蓠言罢,翻身上马,当即鞭马而去。哈森亦快速上马追去。 哈森没想到虞子蓠心里如明镜一般,对传言之事知道得这么多。他叹了口气,他早该知道的,她是如此聪敏的女子,现下传言的事闹得人尽皆知,她如此能不察觉。但她始终认为谣言不实,时间推移,自会消失,但不想今日皇上竟当着众皇子大臣的面这么做,让她无法辨别真假,是以宁愿忤逆圣旨,也要问个究竟。她是个硬性子的人,容不得自己让人兜在围里。哈森眼下顾不上甚么谣言不谣言,只想追上她,因为这围场极大,她又是第一次进来,万一走丢或是让甚么野兽伤了,于公于私,他都不能原谅自己。 虞子蓠决意问破这个困扰她一个多月的谜团,它实在有些神秘。虞子蓠心里知道,谣言不会无缘无故起来,谣言从何处开始,为何皇上对谣言的态度是置之不理,甚至是今早这样加深其他人对谣言的误解?她不急着出围场,需得甩开哈森,让哈森没办法不回去禀报。到时皇上必会问起原因,哈森如果不把自己的话转告而是自己顶罪,那她就有理由去面见皇上,再将对哈森说的话再说一遍。如果哈森将自己的话转告了皇上,那就更省事,她只需在帐篷中坐等处置就行。但她想,哈森像是会自己扛罪的那种人,他是个好人。因此虞子蓠才决意逼得哈森不得不回去禀报。但是她跟草原英雄的骑术比起来,还是差得远,马上就给哈森追上了。 哈森道:“虞姑娘,刚才你说的话哈森只字不会向皇上提起,若是姑娘执意要问个究竟,哈森无法阻拦,但姑娘对哈森说的话,哈森绝不会说出去。”虞子蓠怒,说道:“好,贝勒爷不替我转述也罢,我自己去求见皇上。但小女子不敢再劳烦贝勒爷尊驾。”“不管姑娘怎么说,哈森奉了皇上的旨意,便要执行。”虞子蓠勒住马,看着哈森说道:“这么说,贝勒爷是不肯走了?”“奉了皇上的旨意,不敢私自做主。”她这番咄咄逼人的口气,把个堂堂蒙古贝勒逼得几乎无话可说。哈森见她生气,心里倒有些内疚。虞子蓠看哈森没给激怒,心想,他可真是个难得的好人,一个蒙古贝勒受我这种无名气居然连一句骂人的话也没有,脸上也无一丝愠色。虞子蓠这么想时,心里觉得有些对他不起,但为了弄清楚传言的事情,她只得再板起面孔,冷冷说道:“既然贝勒爷执意,小女子也没法。但此处深山高林,只有你我二人,倘若让人撞见,于我名声有损。那怎么办?”哈森只当她是放松了手,没想到竟说出这样让他左右为难的话来。他若是还执意跟着,那就是要占虞子蓠便宜的意思,若是不跟着,又担心她的安全,哈森好不为难。虞子蓠见他为难之状,心想这计是成了,不想哈森却说道:“既姑娘顾虑,那哈森离得远些随着就是。”虞子蓠气结胸口,略一思索,又生一想法,便对哈森道:“这样可以,咱们便隔着两百步走吧。”哈森答应下来。虞子蓠心想,只要得了机会便跑开。而哈森心想,两百步中,即使出现甚么情况,他也能应急。两人说定,虞子蓠便先走,哈森在两百步外跟着,一个贝勒爷弄得极委屈。 虞子蓠看见一只狼,那狼毛色光亮,精神饱满,目光锐利。虞子蓠看见它,它也看见了虞子蓠。虞子蓠停下马,那狼也在原地不跑,只盯着虞子蓠看,似虞子蓠将它当成猎物,它也将虞子蓠当成了猎物。哈森见虞子蓠驻马,便也停下来。只见虞子蓠搭起弓箭,瞄向那只狼。哈森顺着她的箭头看去,看见一只狼王站在那里。 “小心!”哈森大喊一声,虞子蓠手上一顿,放箭慢了,狼王转身就跑。 160,猎虎 虞子蓠射猎,射些野兔狍子,她还觉得不大忍心下手。|纯文字||看到狼时,她心想这是种恶畜,杀之有理,眼下这只狼又这般精神特别,虞子蓠哪里肯轻易放过,狼王一转身,她便挥鞭追去。哈森对狼王转身逃走有些吃惊,在他看来,这只狼显是要对付虞子蓠的。他不敢掉以轻心,加足马力追赶过去。 狼王在林间快速穿梭,虞子蓠的黑马紧追不放。哈森开始还越来越靠近她,后来虞子蓠的马跑得越来越快,他渐渐地离得更远了。原来苏德给虞子蓠买的这匹马乃是纯种的大宛良驹,当真卖命跑起来,快如闪电。当时虞子蓠全神贯注要追这匹狼,只顾看着狼赶,那狼王行动矫捷,越奔越快。狼王越奔越快,黑马追得也越来越快,似是这两个畜生比上了。哈森眼见虞子蓠越来越往围场深处奔去,不禁焦急得满头大汗。他只恨自己不能插翅而飞,眼看虞子蓠的背影就要消失在视线中。 “虞姑娘!”哈森边追边喊。再往前跑一段路,他看见虞子蓠停在那里,不禁一下脸色发白。 他看见三只老虎拦在她面前,正来回踱步看着她。哈森手里紧紧捏着弓,镇定下来,若是他一个人看见这三只老虎,必是非常高兴,但现在有虞子蓠在场,他不得不紧张起来。“虞姑娘,你别紧张。”哈森边说边慢慢纵马上前靠近她。虞子蓠右手已经握住火枪枪柄,若是哈森不来,她就准备用这枝火枪来对付这三只大虫。但是哈森来了,她便没开火,因为她想起苏德说的话,用火枪保不住一张好皮,而且优秀的猎人用箭。 “虞姑娘,你慢慢转马头。”哈森行至她身边说道。虞子蓠却道:“贝勒爷,你说咱们能不能打下这三只虎。”哈森没答,只说:“现在不是玩笑的时候,请姑娘慢慢转马头。”虞子蓠盯着这三只随时扑上来的虎回道:“狩猎,狩的是猎物。打野兔野鸡有甚么意思,有本事就要打虎杀狼。贝勒,如果你说咱们打不下这三只畜生,我现在转马头便走。若你说可以,我听你的安排。”哈森知道这三只虎到现在还不肯走,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了,再加上刚才虞子蓠的那番话,若是不猎这三只虎,他这草原英雄的称号也白叫了。 “咱们必须同时猎杀三只,虞姑娘,你射左边一只,我射右边两只,现在!”哈森话音未落,手上已拈着一枝箭,朝中间一只虎。“射!”哈森大喝一声,箭离弦飞刺,正中那虎的胸膛。虞子蓠亦同时引箭射出,也射中老虎的胸膛。哈森射中一只后马上抽箭要射第二只,但那老虎行动极快,闪过哈森一箭,直朝哈森扑上来。哈森当即抽出马刀,左手拉稳马缰绳,驱马跑动,准备以马上刈草之势砍杀这只老虎。他冲马过虎,鞍上一刀,在那虎的前胸砍了一刀。这一刀下得极深,鲜血淋漓。老虎狂吼一声,张开大口,发狂般向哈森扑抓上去。哈森正面一箭,从虎口中射入,那虎登时倒地。待他回头看虞子蓠时,不禁大叫一声“小心”。虞子蓠已给刚才她射中的老虎扑下马去,原来她虽也射中虎胸,但力道却不足。她注意着哈森那边,听见一声虎啸时回过头时,老虎已扑了上来。哈森眼见那只老虎从她左侧跃起扑上去,心中一阵惊凉,当即跳下马去。 他正准备以手搏虎时,只见虞子蓠跌落马后一个侧翻身,登时抽出靴中匕首,一刀扎入老虎脖子,一股殷红鲜血顿时喷发出来,喷得虞子蓠满脸满身都是。哈森看得呆住,她的反应实在太快,落马,翻身,抽刀,刺虎,眨眼之间就完成。虞子蓠浑身是血,左手还抵着老虎的下颚。哈森还怕那虎没死,立即上去抓住虎头。“虞姑娘,你没事吧?”哈森急切地问,虞子蓠浑身血色,也不知全是老虎的血还是她也受伤了。虞子蓠恍惚地摇了摇头,喘着气从地上爬起来,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看见项圈上的金镶玉锁还挂着血滴。“你真的没事?”哈森不放心,又问了一句。虞子蓠仍是摇了摇头,她看着地上倒下的三只虎,心想,“我可真不怕死,要是刚才那刀没有扎中要害,岂不是不能回家见爹娘了”。但是她转眼又另一想,“我回京后就辞去钦天监之事,恐怕这也是此生唯一一次到木兰围场打猎,能这般惊险地猎杀一只虎,也算不白来了”。哈森见她发愣,以为是给刚才的景象吓坏了,想去说些安慰的话,但一见虞子蓠那出神的样子,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来该说甚么。虞子蓠忽然转过身来,对哈森说道:“可惜了,三只虎,只有你射的那只虎皮最好。”哈森一愣,随即说道:“姑娘猎的这只也只是多了个小刀口,不妨事。”虞子蓠将匕首复插回靴中,跃上马去。 “姑娘还要再猎吗?”哈森亦上马。“过了今日,可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再出来狩猎,趁着现在在围场,多猎几只虎狼。”哈森经她这么一说,想起那只狼王来,对她说道:“虞姑娘,你刚才见的那只狼是只头狼,头狼一般不轻易与人对峙,可一旦对上,便会纠缠不休。”虞子蓠放松地骑着马悠悠走着,笑道:“贝勒爷,你现在叫我‘虞姑娘’,这是将我当做虞子蓠的意思,我承你的情,多谢了。”哈森腼腆一笑,说道:“姑娘那句‘明人不说暗话’一针见血,当真是坦荡。不瞒姑娘说,哈森对传言确实有所耳闻,但其中内情哈森不得而知。既姑娘不喜‘格格’称呼,哈森便称‘姑娘’即是,反正都是一样的意思。”虞子蓠“嗯”了一声,目光不住在林子里搜寻刚才那狼的影子。虞子蓠刚猎完一只虎,心野还没过去,胆也更大了,哈森说那是头狼,她便更不想错过。 两人按辔徐行好一会,只见着两三只野兔跑过,他们刚猎完虎,对野兔一点兴致也没有,便都不去放箭。又走了一会,只见迎面三四个人过来。为首一个是太子胤礽,他身后跟着三个侍卫。哈森虞子蓠下马见礼,胤礽于马上受之。太子见虞子蓠浑身是血,问道:“虞姑娘这是怎么了?”虞子蓠答道:“猎虎时染上的。”“哦,猎虎?虞姑娘胆子不小,不过有哈森贝勒在旁护卫,虎狼又何足畏惧?还是皇上想得周到。”虞子蓠素来对这位太子印象不佳,尤其不喜他倚尊凌人之势,现下听他说的话似也话里有话的样子,虞子蓠心中更加不悦。她淡淡回道:“皇恩深厚,万死难报。”太子哈哈大笑起来,不再理会虞子蓠,转而对哈森说道:“贝勒,上回胤礽侥幸,先贝勒一步射中那只野猪。但胤礽回去一想,哈森贝勒乃是乌珠穆沁的第一英雄,难道会如此轻易射差手,必是贝勒让着胤礽。正好今日再次遇上,咱们再比一比怎么样?”哈森见他故意在虞子蓠和侍卫面前提他射中那事,显是为了在他们面前说明他比自己这个号称草原英雄的射手强。现在他又要和自己再比,若自己不应承下来,那便是畏惧,草原汉子畏战,这是耻辱;但自己现在承着皇上的命令保护虞姑娘,她兴致正高胆子也大,万一再遇上刚才那种凶险的场面怎么办。哈森稍一迟疑,回胤礽道:“蒙太子殿下看上,只是哈森领了皇命护卫虞姑娘,不敢应承殿下之意。再者,殿下神射,若是再比,也是哈森不如。”胤礽虽知哈森这话恐非真心话,但奉承的话,怎么听心里也舒服。他轻笑道:“贝勒此言差矣,上次实在是胤礽侥幸,贝勒是自小在草原上生长,又号称草原英雄,连皇上也器重的,胤礽如何比得上。今番邀请,贝勒权且当是伴胤礽玩耍,如何?”哈森再度推辞道:“若非皇命在身,哈森定不敢推却,只是”“哎?贝勒说来说去,就是不放心虞姑娘安全。这样吧,我这三个侍卫随虞姑娘狩猎,这总行了吧?”哈森面有难色。虞子蓠听刚才太子的话,说他赢过哈森,她心想,那必是哈森看在他是太子的份上让着他的,否则,凭哈森的箭术怎么会输给他?现在他又这般固执相邀,无非还是想再让哈森输给他一次,他两度赢了草原英雄,岂不是出尽风头?哈森若应承这场比试,只怕还是要让着太子,但若是不应承这比赛,胤礽回去一传扬,说是哈森畏缩不比,蒙古人最看不起懦夫,哈森的名声也就给毁了。 她朝哈森看去,见他面带难色,于是对他说道:“太子殿下相邀,虞子蓠不敢妨碍。子蓠有这三位护卫相随,请贝勒爷放心。”哈森觉得她明白自己心中的为难,心里很感激。太子又道:“哈森贝勒,虞姑娘有我三名侍卫护卫,难道你还不放心吗?”哈森心想,虞子蓠是他皇妹,这些护卫想必也会用心保护,况且现在已是下午,再不多时也将收箭回去,变数的可能不大。虞子蓠怕他还要回绝,又说道:“贝勒请放心,子蓠这就出去。”哈森心里一热,她担心自己不答应受人耻笑,这才这么说。“哈森冒昧,请殿下赐教。”“好!”太子大笑起来,两人便纵马往前去。 161,失踪 虞子蓠勒马回走,准备出猎场。走了一小会,她听见乌力罕和赛罕在叫她,但只叫了一次就停了。虞子蓠问随行的侍卫道:“刚才的声音是哪个方向来的?”侍卫答:“没听清楚,好像是左边来的。”“我听好像是右边来的。”虞子蓠拨马便要去找乌力罕她俩,有一侍卫忽指着深入林子的方向叫道:“我看见她们过去了!”虞子蓠回头一看,没见甚么人影。但她心想,这侍卫也没必要骗她,有两个女子过去,那必是乌力罕和赛罕了。于是她掉转马头,复深入进去。 到黄昏日将落时,入猎场狩猎的都陆续出来了,负责收拾清点的猎物正在忙碌。康熙帝率着几个王公大臣驰马登上一座小山坡,从山坡上可以看见木兰围场森森莽莽的壮景并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峦。晚风拂面,君臣驻马于高坡,但见眼前一片开阔,深吸一口气,顿有吞吐风云之感。康熙帝挥鞭直冲坡下,群臣随其后。看那骏马,当真是“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有马踏飞燕清逸之姿,又有闪电破云凌厉之势,所向皆是空阔,堪堪托付死生! 十几匹马在草地上纵情驰骋,上是蓝天白云,下是绿草黄花。马蹄过处,风掣草靡。狂奔一阵,慢慢缓下马步,十几匹马悠哉游哉信步吃草。带着草味的新鲜气息沁入心脾,康熙帝觉得舒畅不已。“这般自在天地,可真好啊。”他低语道。 “司马沉璧!”他往随行臣子中叫道。司马沉璧挺马上前道:“臣在。”原来康熙帝考虑到他是第一次随行狩猎,昨天一天在林里奔跑必是让他浑身疼痛,因此特谕他今日不必入围场,而是来随驾伺候文墨。康熙帝与高坡上看见原野广阔,山峦隐隐之景,不禁心胸开阔,诗兴大起。又这两日他不时想到纳兰容若随驾时吟诗作词之事,便想让司马沉璧随行作词一首,因将他唤上前来。康熙帝正要开口,却又想到甚么似的迟疑了一会才对诸臣说道:“以往纳兰性德随驾木兰时,写过不少词,其词壮阔中隐隐有苍凉之意,最动人心,朕甚爱之。现下纳兰已逝,好在词坛后辈迭出,朕闻翰林院侍讲司马沉璧词风清朴,今欲试之。沉璧,朕点个词牌,不限韵部,你即兴作一首词让朕与王公诸臣们一睹风采,如何?”司马沉璧躬身回道:“臣遵旨。” 康熙帝略一沉吟,说道:“朕点一曲《调笑令》,不限韵部。”沉璧应道:“是。”场上的蒙古王公,能听懂汉话已是不错,哪里知道什么诗词曲赋。康熙帝一会词牌,一会韵部,他们便是听天书一般。但个个皆是神情认真地看着司马沉璧,似是他一作出一首词,自己便可以马上点评一般。而场上的汉官,都是熟读四书五经,明通诗词曲赋考科举入仕的,自然是内行。这个《调笑令》词牌,单调二十二字,字数不多,但词的韵律规矩多,登时想写出尽意的作品来,实有难度。他们也素闻司马沉璧文名,眼下都等着看他即兴作之作如何。 司马沉璧虽然性格谦和,但绝不同于木讷之意,他思维清明,有洞悉表象之能力。方才皇上出题前特意提到纳兰容若,又说十分喜爱纳兰的词风,此意显是希望自己所作之词仿效纳兰。但沉璧心想,纳兰是纳兰,司马是司马,二者生而不同,各自为之,岂可为讨圣上欢心,作他人的影子。当下沉璧决意,眺望远山,作词曰: “驰骋,驰骋,风掣云开万顷。关里关外连绵,一字逶迤远山。山远,山远,好马何需日缓。” 康熙帝听罢,并未说好,脸上神色亦是难以捉摸。蒙古王公们不是内家,见了皇上这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都料是这个翰林此词作得不合圣意,一个个也不敢吱声。汉官们是行家,听了司马沉璧的《调笑令》,内心揣摩,此词风格与纳兰词的风格迥异,纳兰词风壮中含悲,司马词风只见壮不见悲,有股‘魏武挥鞭’的豪气。司马沉璧静等圣评,心里并不后悔。康熙帝望着霞色草原,忽地纵马飞下,群臣始料未及,皆鞭马紧随。 康熙帝一马当先,风驰电掣。只听他高声吟道:“驰骋!驰骋!风掣云开万顷!”群臣一惊,他又接着吟道:“关里关外连绵,一字逶迤远山!”沉璧听得这声音豪气干云,不禁一笑。康熙帝手中马鞭挥舞不停,高唱道:“山远,山远,好马何需日缓!”诸臣听皇帝所吟,与刚才司马所吟,味道大不相同。司马吟出,词中所见,乃是一个年轻人豪放不羁的身影。而出自皇帝之口,便有一代帝王指点江山的威仪。蒙古王公们虽不知词作得好是不好,但听皇上字字铿锵,气冲霄汉,便想呼喝一声“好”,但终究没人说出来。 “沉璧!你过来!”康熙帝招呼他,沉璧拍马过去。其余王公诸臣都在几十步外驻马,听不清楚他们君臣的说话。“朕听闻你的词风清朴,今日看这首《调笑令》,虽然是不加雕饰,一气呵成,但与这‘清朴’二字,却也有出入。以朕对‘清朴’二字的理解,乃是‘清淡朴素’之意。可这首《调笑令》,却写得冲云破雾,一气到底,也算得上‘豪气’二字。不知今日之作,确是发自你内心即兴而作,还是你因为是朕命你作词而一改往常风格?”沉璧躬身答道:“回皇上,《书》曰,‘诗言志,歌咏言’。诗词乃为心志外发之物,人之心志,时有不同。臣以往常游山林,心情清淡,概因此所作之词亦有此味。今日有幸得随圣驾至木兰围场,亲见莽莽草原,逶迤山峦,心中不觉感荡,而奉旨作此词。臣实不敢矫情欺圣。”康熙帝笑起来,对他说道:“你这个人哪”却又不说下文,使得沉璧心里纳闷。康熙帝忽问道:“昨日跑了一天,今天浑身不舒服吧?”沉璧有些吃惊,连忙回道:“臣无碍,谢皇上圣询。”康熙笑道,拍了拍他肩膀道:“膀子不疼?腰不酸?那你可比朕厉害。”沉璧不禁腼腆一笑,不好意思回道:“不敢瞒皇上,臣确实浑身酸疼。”皇帝大笑起来:“这就对了!但用不了几天自己会好。你在翰林院久待,书生气太重,多跑跑猎场有好处,明日再去吧。”“是。”皇帝抬头看看天色,料想狩猎的这会都该出来了,于是掉头回走。 等在几十步外的诸臣只听皇帝笑得高兴,却一点听不见他们说了甚么,但均想,司马沉璧这词必是合了皇上的心意。见皇上回马走来,诸臣两边排开让出一条道。康熙帝对群臣道:“咱们去瞧瞧他们的战利品。”众人高兴而归。 将至龙帐时,一骑疾驰而来,众人暗想,这人好不懂规矩,圣驾在此,还如此莽撞。待那人越来越近,众人都看清楚那是哈森时,康熙帝抬手示意众人停下。只见哈森快马来到,见了康熙帝,登时滚下马鞍参拜。康熙帝见他神色匆匆,心里一紧。哈森大喘着气,显是奔驰太过。他向皇帝禀道:“哈森罪该万死!虞姑娘到现在还不见出来。”康熙帝一听,脸色倏忽一变,但随即平复下来,问道:“朕不是让你随她入林吗?怎么你们不同出来?”“回皇上,哈森与虞姑娘中途分开,刚才臣出猎场,到虞姑娘住处问过,却不见虞姑娘回来,因此急来禀告请罪。”康熙帝微怒道:“朕让你随虞姑娘打猎,你为何中途与之分开?”哈森叩头道:“哈森有负圣命,不敢推脱,请皇上降罪!”却没将太子邀他比试的事情说出来。康熙帝俯视哈森道:“你轻忽朕的命令,是该要罚,但眼下你先将虞姑娘寻出猎场来,再来领罚。”“遵旨!”哈森又急急而去。 司马沉璧听见说虞子蓠还没出猎场,看看天色,心中不禁担忧起来。康熙帝与群臣继续往大本营回去,他心想,“哈森是个稳重的人,不会无缘无故中途撇下子蓠,其中必有缘由,他刚才越是不说,越是有缘故。待将子蓠寻回,我再问他不迟。只是这个丫头也太好玩些,眼见太阳西落还不出林,倘或不是还有她两个侍女在旁,还真让人不放心。”君臣一行各回帐篷,除了皇帝与沉璧,其余人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过了一会,康熙帝让魏光安去看虞子蓠回来没有,魏光安回报说还没有,康熙帝有些急了。他行至帐外,看着逐渐暗下的天色,心想,围场如此之大,她又是头一次入围不熟路径,一旦天黑下来,搜寻的人难找,她自己也更难出来。想到围场中成群的狼,康熙帝更急起来。 “鄂伦岱!张五哥!”康熙帝唤来自己的贴身侍卫,两人应道:“奴才在!”“你们带上一队人进林寻虞姑娘出来。”“嗻!”两人受命而去。 162,陷阱 又等了一会,康熙帝又派了两拨人进林寻找。>?诸皇子此时已各回各帐,看见帐外兵马频繁调动,觉得奇怪,一问之下才知道是虞子蓠还没出林。十四阿哥胤祯听说消息,快步出帐,截住两个正要入林寻人的士兵,问道:“虞姑娘还没出林吗?”士兵答:“还没有,小的们现在正要入林去找。”“哦,快去吧。虞姑娘爱打猎,可能跑到林深处去了,你们多往里找找。”“是。”胤祯听得虞子蓠还未出来,心里不免担心起来,看着又一拨士兵入林,他在帐篷里焦躁不安。 正在胤祯急躁不安的时候,住在临近的九阿哥十阿哥过来了。九阿哥一挑帘进来便对他说道:“老十四你知道了没?咱虞妹妹现在还没出林子,汗阿玛正派人进林子到处找呢!我让我几个亲兵也去了。”胤祯“哦”了一声,淡淡说道:“这么多人去找,该很快就能找到。”“那可难说。”十阿哥有些幸灾乐祸说道,“哈森先出来了,她哪里识得路,说不准跑到哪个地方去了,木兰围场这么大,藏个人可难找得紧。”胤祯心对十阿哥这话心有不满,正待要驳他,九阿哥先道:“十弟,你对她有意见啊?她哪里惹你不舒服了?”胤祯亦道:“她不过是个女子,十哥你跟她计较甚么呢。”十阿哥听出这两兄弟都是在帮虞子蓠说话,不高兴地回道:“我对她有甚么意见?只是我得提醒你们两个,她是不是父皇的骨血现在还不清楚,你们现在就把她当妹妹看待,未免为时尚早。就算她是,那能跟宫里头的皇姐皇妹们比么?你们看看,先不说她哪一点像个公主,就说她哪一点像个官家小姐的样。你们见过哪个官家小姐整天出来抛头露面?哼哼,我要是她爹,都替她难看!”十阿哥越说越激动,一屁股坐在榻上。老九c十四听了他这话,脸色都不好看,但是都没再争。因为他们这几个兄弟平日里最要好,都知道十阿哥脾气暴躁,他这正在火头上,要是两人再跟他争,非要吵起来不可。为了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他们还是觉得没必要伤了兄弟间的和气。 三人正无甚话时,八阿哥进帐来了。他看见三个兄弟已在里面,有些吃惊,笑道:“你们聚在一起说甚么?”胤祯勉强笑道:“随意聊聊。”八阿哥亦笑:“别是在聊那位虞子蓠吧?”三人一惊,难不成八哥来这里也是要说这个人?只听八阿哥接着说道:“我来这主要是想给兄弟们传个信儿,父皇现在已经亲自入林去找,太子也去了,咱们哥几个要是还坐在这里,那可太不识趣了。”三人大惊道:“父皇也去了?”八阿哥点点头:“太子可很少这么积极,咱们别落人后,这都拉马出来,趁着天没黑,帮忙去找找。”十阿哥虽不情愿,但一听说太子也去了,那这事就不单是去找人的事了,为了八哥,还得讨好讨好父皇才行。三人便随八阿哥一同出帐,上马入林找人去了。 康熙帝带着四名侍卫纵马入林,眼看天一点点暗下来,狼嚎声在林中此起彼伏,康熙帝心急如焚。对随行的两名侍卫道:“你们两个分头去找。”两侍卫担心皇帝的安全不敢离开,康熙帝呵斥道:“朕千军万马都不怕,难道还怕这区区几只野兽不成!”两名侍卫不得已,才分两头去找。皇帝与剩下两名侍卫继续深入,天色又暗了些,康熙帝让其中一人先返回去拿火把来,便只剩下老皇帝自己与另外一名侍卫。两人又驰入几里路,侍卫见愈加深入,怕返回时道路难辨,便一路上做些记号。康熙帝听见四周狼嚎声越来越频繁,心里万分着急,忍不住甩鞭骂道:“这丫头太不象话了!”嘴上骂着,手里却不停挥动马鞭继续找。侍卫见离大本营越来越远,随行的也只有他一个,担心万一遭遇甚么不测,便向皇帝道:“主子爷,咱们离龙帐有十几里路了,不能再进了。或许前边已经找到虞姑娘了,要不先回去看看?”康熙帝看见眼前一片空荡,耳边也没有一点回应,心想,这么继续往深处找也不是办法。便对侍卫说道:“先回去看看找到没有。”“嗻。”主仆两人遂拨马回身,才走不到一里路,便听见有人高呼,“虞姑娘找着了!”康熙帝大喜,循声纵马而去。 主仆两人追上那喊声的士兵,是个蒙古兵。康熙帝问他:“虞姑娘在哪?”蒙古兵答:“就在前面半里路地方。”康熙帝正欲前行,又转头吩咐那蒙古兵道:“你往前传话,让哈森待两队人过来就行,其余人各回各营。”“是!”那蒙古兵应声而去,康熙帝与侍卫便驰马前去。 行不到半里路,果然听见虞子蓠的声音,她在叫“有人吗”,声音有些嘶哑,显是喊了许久。康熙帝听得她的声音,不禁蓦然一阵感动,这是女儿求救的声音。他赶紧驱马前进,相隔约百步时,看见一匹黑骏马在原地打转,却不见虞子蓠的影子。康熙帝奇道:“声音明明是这里出来的,怎么只见马不见人?”正奇怪时,又听虞子蓠喊了一声,“有人没有!”声音传来的地方正是那匹马打转的地方。康熙帝一下明白过来,她是掉到陷阱里了。两人赶马过去,果见好大一个坑,虞子蓠好狼狈困在里面,满面尘土。看到皇帝的脸出现在洞口,虞子蓠兴奋地拍身而起,叫道:“皇上!”康熙帝见她这花猫样,不禁大笑起来,对她道:“你这是打猎呢?还是让别人猎你呢?”当即让侍卫伸下马鞭拉她上来,虞子蓠的大黑马在侍卫后面啮着侍卫的衣角也使劲拔着。康熙帝抓住她的一只手,两人合力将她从陷阱里拉了出来。虞子蓠一出来,康熙帝见她衣服上尽是血色,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虞子蓠正要答时,忽见草丛中有个人影伏下,她高声问道:“谁!”康熙帝一转身,一枝箭朝自己飞过来,当时虽是天色朦胧,但他仍清楚地看到草丛中那人的服色,明黄色。他心头有如一钟大锤砸落,击得他五脏六腑震荡欲碎。 侍卫替他挡了那一箭,他与虞子蓠两人皆跌倒在地,侍卫一箭毙命。虞子蓠猛然间醒悟过来,这是有人故意设下的圈套!顾不上想,虞子蓠伏在老皇帝背上。果然,紧接着又是一箭过来,虞子蓠大叫一声,康熙帝亦觉肩头猛然一刺。“子蓠!”康熙帝抓住她左手,急切问道,“你怎么了!”虞子蓠咬着牙,声音颤抖答道:“皇上别动。”只听又是惨烈一声叫喊,康熙帝感到背上一阵惊痛,回头一看,只见虞子蓠脸色惨白,右手掌上鲜血淋漓。忽然,几箭连发,从他们身边飞过,逼得他们一路后退。危机之中,虞子蓠咬牙道:“皇上,我害了您。请您上马,我护您走。”康熙帝不答话,眼看着大黑马上的火枪。放箭之人似乎知道他的心思,正当他准备去拔火枪时,又是连着几箭,将他们逼到陷阱边上。虞子蓠脚下一晃,跌入洞中,皇帝想要拉她,却也一同掉了进去。 虞子蓠心想,这下落入瓮中,还能有生还的理吗?康熙帝久经沙场,眼下虽是落入陷阱中,脸上却也保持着冷静。他想,刚才这人后面明明可以放箭射死他们,但却只是乱放冷箭,这说明他并不想亲手杀死自己。想到这里,那身明黄色衣服又闪过眼前,老皇上不禁冷汗直冒。虞子蓠手掌钻心地疼,现下生不如死,眼泪不住落了下来。康熙帝轻轻抬起她右腕来看,原来刚才那箭,穿虞子蓠右掌射到了自己身上,若不是她的手掌挡住,自己早就命归黄泉矣。康熙帝更不多话,抽出靴中匕首,割断衬衣,替她缠上手掌止血。碎骨之痛,如虫啮心,康熙帝只稍碰到一点,虞子蓠便喊疼。他自认自己看多血腥,但虞子蓠只要喊一声疼,他便下不了手。虞子蓠全身冷汗,面白如纸,恍恍惚惚之中瞥见老皇上鬓发斑白,眼中竟饱含热泪。她心里蓦然一动。 “他不会亲自射死我们,他要我们在这里给狼吃掉。”康熙帝抬头看着夜空说道。虞子蓠听这话,似是皇上知道那个“他”是谁。周围一片寂静,忽闻一阵马蹄声朝这边过来,两人不禁喜出望外。但他们都不敢先声张,只等着那人先叫唤再应。“太”两人在陷阱中只听得那人讲了这一个字便惨叫一声,再无下文。康熙帝听出那是自己那个回去取火的侍卫的声音,他显然是发现伏在这附近的人给人杀了。 过了一会,虞子蓠迷迷糊糊听见有甚么东西幼崽的叫声,就在洞口边上。那叫声十分急切,一直不断。康熙帝摸摸她的额头,已经开始发烧,他脱下自己的袍服盖到她身上。 163,认女 虞子蓠连忙挣扎起来道:“臣不敢”康熙帝叹了口气,边扶着她靠到洞壁上边说道:“你听见甚么声音了吗?”虞子蓠点了点头。。“那是狼崽的叫声。”虞子蓠大惊,怎么会有狼崽在这里?“那人虽不想亲手射死我们,却也决不让我们活着出去。他把狼崽放在这里,狼群听到便会过来,我们身上都是血腥味,狼群会活撕了我们。”康熙帝说得平静,虞子蓠听着毛骨悚然。但她转念又一想,自己不是一人在荒郊野外孤独死去,还有一个如慈父般的皇上。想到皇上是因为来找自己而要被狼活撕开,虞子蓠不禁悔恨交加,急得哭出来。康熙帝以为她是因为疼才哭的,便抓着她的左手,呵哄小孩一般说道:“你也别怕,你瞧你那只大黑马,它不离不弃,是匹好马,等狼来的时候,说不准备它能把狼赶走,我们熬到天亮就没事了。”虞子蓠摇摇头,竭力制止哭泣,说道:“子蓠不是怕狼来,是觉得对不住皇上。皇上待臣恩重如山,臣却害了皇上。”康熙帝听她仍是“臣”,“皇上”地叫,心中一凉,说道:“孩子,有些话我一直犹豫,不知如何对你出口。今日咱们父女给困在这里,不多时便会只剩一堆尸骨,我不能再瞒着你啦。”虞子蓠本发着烧,神智有些恍惚,听到皇帝说“咱们父女”四字,似一道闪电惊吓,顿时清醒许多。康熙帝示意她靠着洞壁躺着,虞子蓠便脑袋沉沉地歪在壁上,她想要知道的传言真相,就在眼前。 四周的狼叫声越来越长,虞子蓠却似乎全然没有听见。她凝望着这个老人,他脸上刻着沧桑和冷静。康熙帝看着这个女儿,模样虽有些狼狈,但那双滴溜溜的眼睛仍是灵光闪动。她就像草原上欢跃的小骏马,自在洒脱。“传言想必你也听到了,朕知道,这些天你必有许多问题想要问。现在,朕都可以告诉你答案。”虞子蓠的心不禁砰然跳动,她早想知道的真相,现在却忽然不想知道了。康熙帝接着说道:“传言说你是朕南巡时留在江南的孩子,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你是朕的孩子,但不是江南女子的孩子。你的生身母亲,你已见过。”“婉妃?”虞子蓠不禁小声脱口而出。康熙帝点点头:“是她,乌雅氏婉妃,你与你生母,长得实在很像。”“皇上,臣是刑部虞侍郎之女,臣生于康熙二十九年八月十六日,母亲镇江府杜氏。自臣出生之日,从未听闻有人说臣非臣父之女,恐是有人弄错了罢。”虞子蓠急急分辩道。康熙帝见她如此着急,心中失落,不由得缓缓说道:“孩子,你这么说,可真叫朕伤心哪。”遂不再说此事。父女俩面对面坐着,康熙帝将袍服脱给虞子蓠盖着,身上只穿着件割破的衬衣,背上的伤口自行止血,与衬衣粘在了一起。虞子蓠想起他乾清宫中威仪万方的帝王之态,与眼前这般满面秋风沧桑无奈的落魄,实有天囊之别。穿上龙袍君临臣下,他便是一代帝王,脱下龙袍困于阱中,他便只是个普通老人。四周的狼嚎声此起彼伏,摄人胆魄。虞子蓠手掌至手腕整个肿得不成形,高烧烧得她几乎昏厥,嘴里不住地叫着“娘”c“爹”。老皇上热泪盈眶,在她心里,只有虞铨夫妇才是她爹娘。 黑马的嘶叫声将她从昏迷中唤醒,虞子蓠一睁眼,还是黑洞洞的夜。再看康熙帝,他手持匕首,正警惕地看着洞口。他背对着虞子蓠,借着微弱月光,虞子蓠看见他衬衣上的血迹。是啊,那枝箭穿过自己的手掌,也刺在他的背上。虞子蓠看着自己手上的血,忽然有种骨血相连的灵感,自己手上的血,也有他的在内,如果自己真是他的女儿,血浓于水,自己怎能说出刚才那番话来。她抬头一看,看见洞口一对绿色的眼睛正盯着自己看。“狼!”虞子蓠失声叫出来。“退后去!”皇帝边盯着那狼看边说。虞子蓠后退两步,又听得地面上马蹄乱跳,马嘶声叫唤的声音,想是那匹大黑马在赶狼。子蓠烧得头似有千斤般重,瘫坐在地上,一点也动不得。康熙帝高瘦的背影让她不由得想起松鸣鹤来,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她想见娘亲,想回家。可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康熙帝的背影。渐渐,她烧得糊涂起来。我现在在哪儿?那个人是谁?是爹吗?怎么不像啊?那是谁啊? 她一头栽倒在地上,手里头还拿着那把虞铨给她的匕首,摔倒前嘴里还念着,“爹,我来帮你!” 虞子蓠感到自己正在围着篝火唱歌跳舞,火烤得她浑身烫滚滚的,乌力罕边击着木边喊她“虞姑娘虞姑娘”。她正奇怪为何乌力罕不叫她“虞格格”时,忽然头一下垂下去,虞子蓠睁开眼来。“虞姑娘醒了!”她听见旁边一个男人的声音喊起来。“虞姑娘,你觉得怎么样?”一个很靠近的声音传来,这声音还有点熟悉。虞子蓠的脖子好似给别人扭断后再接回来一般疼痛,她使劲抬了抬头,看见一个男人的后脑勺。“子蓠,撑住别睡。”旁边又是一只手在护着她,她听出了这个声音,是皇上的声音。“皇上您没事吧”虞子蓠的头又栽了下去。“朕很好,咱们现在就出去,别怕,再撑一会。”虞子蓠的耳朵贴着那人的背,她听见里头砰砰的心跳声,还有四周群狼鬼哭的声音。 “公子,这怎么上马?”旁边一人问。“皇上,臣看虞姑娘的伤情不能再颠簸,咱们且这么走出去,哈森贝勒很快就带人过来了。”背着她的人说。“沉璧,你怎么告诉哈森路线的?”康熙帝语带深沉地问,虞子蓠这才知道背着她的人是司马沉璧,难怪他的声音如此温和。“臣是顺着一路标记找来的,断了标记的地方臣补了上去,臣让小厮带着贝勒顺着标记过来。”“咱们不能沿着这条路回去,得换一条路。你现在让这小厮马上回去,只许告诉哈森一人新的路线,谁问起也不得透露,违令者斩。”沉璧不明白此举是何意思,说道:“龙帐距此有十几里路,现在天暗下来,再寻出去的路怕是要费不少时间,虞姑娘这”“朕这么做是为我们几个的性命不至丢在此处,你明白吗?”沉璧略一思索,随即明白,吩咐小厮道:“你就在原路上拐个弯,务必快些。”小厮有些为难,“公子,我不大识得路。”此时伏在沉璧背上的虞子蓠勉强开口说道:“望着北极星走,龙帐正北,望着北极星直走。”“子蓠,你确定?”康熙帝问。“嗯,我入林前已经看过,因此才敢深入。”“好,你休息着,让他回去报信,咱们改道走。”围场林木虽盛,但抬起头总还能看见天空,沉璧遂令小厮望着北极星走,一路做上记号。小厮正要上马离去,虞子蓠忽抓着康熙帝的手臂道:“皇上,您与他一道先走吧,这外头太险恶了。”康熙帝一听,挥手让小厮上马才回过头对虞子蓠说:“沉璧一人背着你,朕不放心。瓮中之鳖的凶险都挨过了,虎狼之险怎能比人心之险。” 小厮一路望着北极星回去,三人亦以北极为向向前行走。走出两步,虞子蓠对沉璧说道:“你放我到马上去吧。”沉璧背了她好一会,此时已是大汗淋漓,但仍逞强道:“马上太颠簸,怕姑娘受不得。”康熙帝早知他们有婚约,对虞铨给子蓠选的这位夫婿也十分满意,眼下又见沉璧待她确实用心体贴,心中更是欣慰。他不等虞子蓠再说,便对沉璧讲道:“要等哈森过来不知还要多久,你这么背着她也不是办法,还是按着她的意思,放她到马背上,咱们也可加快些进程。”沉璧本来文弱,又背了虞子蓠好一会,确实有些吃不消,也不能再逞强,便轻轻将她放下来。触着虞子蓠的手时,只觉得烫得吓人,他心里越发担心起来。虞子蓠下地后勉强站着,康熙帝和沉璧扶着她上了马背,沉璧一手拉着自己的马,一手护着马上的虞子蓠。虞子蓠趴在马背上,轻轻用手抚摸大黑马的脖子,说道:“要是没有你,我早教狼吃了”那马似通人性一般,甩了一下马尾作为回应。 林里四处狼嚎声,沉璧手中擎着的火把是这暗中仅有的一点光。虞子蓠趴在马背上兀自发着高烧,疼得想昏厥也不能;康熙帝不时关切地看着她,心中思虑重重;沉璧夹在中间,只是举着火把照路,也不知能说甚么。三人在林中行走,虽有狼嚎声,却静得吓人,偶尔一只野兽蹿过,把马都一惊,天上星光灿烂,林里则是狼的双双绿眼睛来回跑动。 走了好一会,还没看见哈森带人来到,虞子蓠已经烧得糊涂,差点从马背上翻下来。沉璧托住她,康熙帝连忙下马来看。只见她整个人烧得脸上通红,手掌水肿得不成样子,老皇上不禁阵阵心疼,这么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怎么能承受这样的痛苦。虞子蓠神志不清地哭起来,沉璧不知怎么办,康熙知不能再耽搁,一旦贻误时间,或许她这只手便要废了,因此让继续前走。 164,取骨 马背上神志不清不断抽泣的虞子蓠直像个小孩,与沉璧见过的那个有着灵气傲气的活泼姑娘判若两人。“娘我好疼娘我要热死了”虞子蓠边哭嘴里边不断重复这两句话。沉璧不觉感伤泪下,康熙帝心中五味翻杂,不知何种感觉在先。他想,“我有这么多孩子,从没听见一个孩子在病中说过这样的话。是我和他们不亲吗?我何尝不想每日都跟他们说说话,看他们一天天长高长大。可,我是个帝王,从京城到地方,有一国事物要总领,我恨不能分成两半,一半为君,一半为父。古人说忠孝两难全,君臣父子关系,不也是两难全吗?自己的孩子,又是自己的臣子,既不能单将他们作为孩子来看,又不能单将他们作为臣子来看。孩子和臣子,一者主慈爱,一者主君临。慈爱过甚,他们必会倚仗身份为所欲为;君临过甚,则父子疏远薄情少爱。为君不难,为父亦不难,为君父才是真正的难事。”想到这里,康熙帝眼前又晃过草丛中那身明黄色的衣服。除了自己,便只有太子胤礽一人有资格使用明黄色,可康熙帝实在不愿这么想,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他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对自己痛下杀手。他曾想,或许是有人想要栽赃他故意穿着明黄色的衣服,但在陷阱中听到的那声未喊完的“太”又让他不得不这么想,难道自己的御前侍卫也会看走眼,连太子也不认得了吗?他心想,如果自己落入陷阱时,怒斥太子,是否现在已被灭了口? 老皇上仰头看着顶上的星空,何等广阔浩瀚。 正在康熙帝沉思之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康熙帝随即让沉璧将火把灭了,三人隐蔽在草中。来人越来越近,康熙帝听清楚了,只有一只马。沉璧暗里看了康熙一眼,他年近花甲,目光却越发锐利。 “禀皇上!哈森贝勒到了!”那人边跑马边喊,沉璧听出那是自己仆人的声音,登时大喜。康熙帝却按住他的手不让他发出声音,沉璧会意,两人仍不现身,只在暗处观看。小厮的马从他们前方不远的地方跑过,很快,他们又听见一阵马蹄声紧随,果然是有人尾随着小厮而来。待又过了一会,康熙帝朝前望去,果见火光通明朝这边过来,他知这是哈森到了。 哈森到时,虞子蓠已然不省人事,随行来的御医就地初诊,对皇帝道:“禀皇上,虞子蓠手掌中有碎骨,需得马上回营取出。”康熙帝招手示意沉璧上前来,沉璧至御前,康熙帝道:“你速回营,召集所有随行御医到虞姑娘帐外等候,跟他们说明情况,让他们该准备的准备好,如有拖沓,朕决不轻饶。”“臣领命。”沉璧当即上马,带着两骑快速先回。康熙又对哈森道:“你带上十个骑射好手,沿着这条路继续前进,有几个逆贼跟着报信的小厮,你将这几个逆贼擒来,朕要活口。即刻出发。”“是!”哈森马上在队伍中点出十个人来,沿着原定路线继续前进。众人听皇上的口气不紧不慢,一连做了两项安排,头一项还好理解,后一项便琢磨不透了。他不紧不慢吩咐完沉璧和哈森后,又吩咐随哈森过来副手道:“你往前探路,遇着大阿哥,让他火速赶过来,你记着,朕说的是大阿哥。”“是!”那副手得令而去。吩咐了这三件事,康熙帝命队伍立即随他出发快速返回。 返回大营途中,先遇上赶来的是太子胤礽的队伍。他满脸着急地滚下马鞍来向康熙帝行礼,急切说道:“胤礽无能,让汗阿玛受苦了。”康熙帝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朕现在很好,你不必担心。”胤礽听着父皇这口气平淡的话,背上冷汗层冒。紧接着胤礽到的,是大阿哥胤褆的队伍,他也匆匆忙忙到皇帝鞍前请安请罪。康熙帝亦是语气平淡,看着着急的胤褆说道:“朕还没死,你们急甚么。”胤礽一听这话,顿时魂不附体。康熙帝早看见两人的表情,不再多说什么,让他们起来护驾回去。 一路上,八阿哥等皇子陆续赶到,康熙帝让人传令诸皇子不要再到御前请安,队伍一刻不停,直望大本营赶去。 进入营地,康熙帝命诸皇子大臣,各回各处,将这一件神秘大事,淡而处之,各人心中皆是疑惑不安。 接虞子蓠回来的马车回到营帐前,帐前早已等候着四五个御医。康熙帝亲自护着马车到门外,御医们行礼不迭。“卿等务必尽力,此女交付尔等了。”御医们皆惶恐不敢当。其其格阿茹娜含着泪同另两个蒙古侍女将虞子蓠小心抬入帐中,康熙帝亦随入帐中。他虽让诸臣皇子各回各处,但此刻帐外还是等着几个蒙古王公,他们倒不是关心虞子蓠的伤势,而是为了等皇上。 一御医见皇帝背后也有伤口,说道:“皇上,让臣先给您清理伤口吧。”康熙帝摇摇手:“朕这是小伤。”御医还要请求甚么时,康熙帝正色对他们说道:“朕不瞒诸位御医,榻上之女子,乃是朕的公主,尔等务必悉力诊治,若有贻误,朕,赏罚分明。”帐内之人无不骇然,诸御医不敢再多说,开始诊治。 虞子蓠高烧昏迷,手掌肿得如充水萝卜一般。一御医向皇上禀道:“皇上,虞姑娘公主她现在高烧昏迷,需得先让她醒过来,臣等方才能以镊子取出掌中碎骨。”“镊子取骨?非这么做不可?”康熙帝此话一出,便知错了,碎骨在掌中,若不以镊子取要以甚么取呢?只是镊子取骨,这该有多痛。 阿茹娜其其格不停换着她额头上的湿布,御医们以刺鼻药物将她弄醒过来。虞子蓠一睁眼便见到阿茹娜其其格关切的表情,康熙帝急忙来到榻前看望。虞子蓠以为自己这次非要死在野外不可,却没想到一睁眼还能看见这么多人关怀的目光,她心中一阵感动,热泪充满眼眶。康熙帝缓声道:“孩子,你手掌中有碎骨,得取出来,你要忍忍疼了。”虞子蓠扭头,看见一御医正拿着镊子过火,她心中禁不住害怕。但随即一想,若是不挨过这关,活下来也是个废人,有甚么用呢?因此她咬着牙,点了点头。皇帝深感欣慰,起身向帐外道:“魏光安!倒一碗烈酒进来!”帐外守候的魏光安急忙去办,不一会便手捧一碗酒进来。阿茹娜接过酒,其其格将虞子蓠扶起来。康熙:“喝下这碗酒会好点。”虞子蓠左手颤巍巍欲接过酒碗,康熙帝托住碗底,虞子蓠以口就碗,一饮而尽。 烈酒下肚才一会,便有一股火从体内烧起来,直烧到脸颊上。御医见状,知道酒劲上来,便准备动手。他对虞子蓠说道:“公主,若是受不了只管叫喊出来,这样会好点。”虞子蓠这会听见御医叫她“公主”也无精力再分辩,只说道:“给我一块布塞住嘴巴。”御医一下没反应过来,康熙帝道:“给她一块干净的布。” 虞子蓠平躺着,嘴里塞着布,她心跳得厉害,也害怕得紧,但一想到要好好地回去见爹娘兄嫂便生起勇气来。虞子蓠右手下垫着纱布,旁边放着纱布和治箭伤的药。御医从没给一个女子动过这样的刀,他看到子蓠涨得通红的脸,舒了口气就低下头将镊子插进她肿得变形的手掌中。子蓠一下觉得有锥子刺破她的心,就在太医下手的那一刹那,她感觉到有一只手在紧紧握着自己的右手。她似乎能听到镊子和自己的骨头摩擦的声音,只有狠劲咬着布,浑身虚汗湿透衣服。 等候在帐外的几个王公大臣仔细听着帐中动静,却一直没听见甚么。帐篷里,御医不敢暂时停下,一旦停下她肯定不会再答应继续。“格格别怕,很快就好”阿茹娜边哭边按着她的手说。康熙帝不忍心看下去,起来背过身去。御医满身大汗,虞子蓠不住摇头流泪,其其格阿茹娜泣不成声。御医愈发发狠的镊子简直是在要她的命。她突然挣扎起来,实在是不能承受下去。“按住她的手!”御医急急说到,其其格死死按住她右手,阿茹娜趴在她身上不让她乱动。虞子蓠汗如雨下,她看着康熙帝的背影,心中叫喊着,快让他们停下来,但她没等听到回应就疼得昏死过去了。 帐篷外面等候的几个王公大臣只听见里面又是女子的哭泣声又是御医大叫“按住她的手”的声音,个个心中疑惑,都伸脖子往帐门看去。过了一会,终于看见里面有个侍女红肿着眼,端着一盆红色的水出来。他们均想,多半这个女子是不行了。 165,离奇 刚才康熙帝命诸臣皇子们各回各处,皇子们却未全都照做,八阿哥一党四兄弟正在帐内踌躇烦恼。|纯文字||八皇子沉思着来回踱步,九十两位皇子坐在椅子上看着他踱步,十四皇子胤祯则站在一旁若有所思。如此好一会,八皇子才停下脚步,疑惑地对三个兄弟道:“今晚之事你们不觉得太奇怪了吗?”九阿哥道:“是很奇怪,汗阿玛怎么如此狼狈地回来?”“不是这里奇怪,奇怪的是我们几个闻讯赶去请安,父皇居然不见。我听说哈森去接父皇时,父皇只交代让大阿哥一人前去护驾,咱们几个过去了,父皇还不高兴见,这是甚么意思?”十阿哥接着说。八阿哥点点头,同意十阿哥的话。“十四弟,你怎么不说话?”八阿哥问站在一边的胤祯。胤祯看起来心情不大好,懒懒地答了一句:“我不知道汗阿玛的意思。”九阿哥登时笑道:“我知道十四弟为甚么郁闷。是为了他小姨子!”胤祯瞪了他一眼,十阿哥不识趣,接着九阿哥的话道:“十四弟,你别想啦!那姓虞的女子是活不成啦!”十阿哥此话一出,三人皆惊。胤祯登时问道:“你这是甚么话?”十阿哥见他刚才在一边沉默不语,一提到虞子蓠便忍不住,不禁冷笑一声,无所谓地说道:“有人看见她从马车上抬下来时,衣服上全是血,已经不省人事了。依我看,八成是没给狼吃完,让父皇找到了”“你这话当真?”胤祯有些慌张地问。三兄弟将胤祯神情的变化看在眼里,均想,他八成是喜欢上这小姨子了。十阿哥素不喜欢虞子蓠,此时最希望她就此一命呜呼,即使不是,口头上逞些乐子也好,于是又添油加醋说道:“我编这种话做甚么!看见的人是这么说的,你们想想,给狼咬得满身是血,又拖了这么长时间,那还有活的理吗?”“哎呀!可惜可惜!”九阿哥啧啧叹道,胤祯不禁满心伤悲。八阿哥在一旁静耳听着,他知道这十弟是在胡说,要是真是让狼咬到了,狼一见腥四下围合,谁还有那本事从狼口下把人拖回来?不过,他可没心思关心虞子蓠是否是给狼咬到,是生还是死,他考虑的是他父皇今晚遇上了甚么事,为什么只通知了哈森一人前去接驾,而且还不见他们几个兄弟,这实在是奇怪啊。八皇子一回神,听见九阿哥还在那里“可惜啊可惜”,他说道:“虞子蓠的生死让御医去操心,咱们几个还是多为自己想想。皇上本来只让哈森一人前去接驾,后来又让大阿哥前去护驾,这里头有些不对。”“甚么不对?”十阿哥问。八阿哥接着说道:“让哈森前去接驾,这事就已经不大对劲。皇上外出,太子是国之储君,有事该告诉太子,让太子率人前去接驾才是,怎么直接越过太子,让哈森去了?即使是不让太子去接驾,也该告诉太子才是,可太子也跟我们一样,还是听别人讲的。这里边不知出了甚么事情?”“八哥,你的意思是,父皇看不上太子了?”十阿哥说道。八阿哥连连摇手,小声道:“这话咱们不能乱说。”转眼又接上一句道:“可事情总该弄清楚来,不然糊里糊涂,谁有错谁没错都不知道,那怎么行呢?”八阿哥此话一出,九十两位阿哥会心一笑。十阿哥当时说道:“我一会去给太子爷请安。”八阿哥点点头,胤祯心事重重,只盼着快些回去打探虞子蓠的情况。 虞子蓠出事当晚,年纪最小的十八皇子胤祄也发起高烧。康熙帝命人仔细照顾虞子蓠后又匆匆赶到小儿子的帐篷去看望,看着这一儿一女俱是病怏怏的状态,而那些个身强体壮的儿子呢,又各怀鬼胎,他在榻上坐到天亮,一夜间竟老了十岁。 虞子蓠昏迷中既没梦见虞铨也没梦见杜氏,她梦见了舜英。舜英穿着件粉色的衣衫,还是那么瘦。她是在一座宫殿里见到的舜英,舜英正坐在一座亭上写诗。虞子蓠与她隔着一道水,四下没有桥过去。她正要喊舜英时,舜英忽然不见了,四下传来阴森的狼嚎声,虞子蓠听见背后有重重的喘息声,她一转身,一只胸脯血淋淋的狼登时向她扑过来 她大叫一声,睁开眼来。“格格,格格”阿茹娜抓着她的左手轻轻叫唤着。虞子蓠满头大汗,看看帐外,风和日丽。其其格端着盆水进来,看见她醒了,高兴道:“您可算醒了。”虞子蓠看看自己的右手,上面缠着纱带,却不是很疼。“现在是早上还是下午?”虞子蓠问。“下午。”阿茹娜答。“我睡了一天了,怪不得身上酸疼。”“您哪里只睡了一天,这是第三天了!”其其格说。虞子蓠大惊,其其格接着说道:“您从那晚疼得昏过去后就一直到现在才醒。今早博额送药来时说您今天下午一定会醒来,果然说得没错呢!”“博额?”“嗯。乌珠穆沁的博额,王妃让他来看看能不能帮上您的忙。博额是早上来的,那时候您还没醒,博额便拿他的宝石问了长生天,长生天说您今天下午就会醒来,果然是这样的!”其其格如此一解释,虞子蓠大概猜到“博额”的所指了。松鸣鹤跟她说起塞外见闻时讲到过蒙古人信奉萨满教,他们相信世间万物皆有灵性,而萨满教最主要的人物便是“萨满”,相当于中原人所说的“巫师”。萨满能够预言也多数懂得些医术,其其格刚才说的“博额”与这两个条件相符。虞子蓠心想,若不是这个萨满名叫“博额”,那便是萨满的蒙古语叫“博额”,但一般情况下信众不会直呼萨满之名,那“博额”一词,多半是“萨满”的蒙古语。“那我要去谢过他了。”虞子蓠说。“您不必过去,博额他还会再来的。”“哦,那我也得去谢过王妃。”虞子蓠边说边坐起身来。阿茹娜笑道:“您也不必去了,王妃已经先回乌珠穆沁去了。您昏迷里王妃还来看过您了。”虞子蓠有些受宠若惊,自己何德何能让一个汗妃来看望自己。 虞子蓠睡了两天半,醒来吃过点东西,便要出去透透气。阿茹娜将她的衣服拿来,虞子蓠见是一套蒙古服,不喜,让阿茹娜将她的汉服换来。阿茹娜把她刚到热河时穿的那套汉服拿出来,虞子蓠穿上之后,觉得心情舒畅许多。这两日半,将她折磨得瘦了不少,脸尖了许多,也没之前那般精神。虞子蓠挑帘出帐,却见自己帐篷的位置没变,附近却少了许多帐篷,便问阿茹娜道:“这么这块地方少了好多人?”阿茹娜答:“圣上怕人多打扰格格休养,便让原来住在这的几个贵主儿挪了地方。”虞子蓠听罢,也不说甚么。她在帐外走了几圈,一直没看见乌力罕和赛罕的身影,她想想,刚才在帐篷里边的时候也没看见她们,因问阿茹娜道:“乌力罕和赛罕去哪啦?怎么里外都不见人,她们那天打了不少东西吧?” 阿茹娜默不作声,只是低着头。虞子蓠奇道:“难道她们没甚么收获?她两人的箭术可是很好啊。”阿茹娜还是不答,虞子蓠有些纳闷,难道是乌力罕赛罕走了?“她们回乌珠穆沁了是不是?”虞子蓠笑着问。阿茹娜仍是只低着头,不说话。虞子蓠有些急了,说道:“她们也不是回去了?那是去哪了?”阿茹娜这才慢慢抬起头来,眼眶里噙满泪花。虞子蓠心中一惊,赶忙问道:“是出了甚么事?你快告诉我,莫要我急死了。”阿茹娜低泣道:“她们到了长生天的怀抱里。”虞子蓠心中一凉,“这是甚么意思?”阿茹娜欲止住哭泣,却哭得越发厉害。虞子蓠鼻子一酸,急得掉下泪来。她抱住阿茹娜,哽咽道:“我睡了三天,甚么也不知道,你们还要强颜欢笑伺候我,我真是,真是”阿茹娜摇了摇头,抹去眼泪,说道:“格格别自责。”“你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虞子蓠携着阿茹娜来到一处高坡坐下,阿茹娜缓了许久才能开口。 两人坐在高坡上,绿草蓝天,清风习习。阿茹娜缓缓说道:“那晚您回来前,乌力罕赛罕已经给人在林子里发现抬回来了”她说到这里,想起两个姐妹横尸眼前的情景,不禁又痛哭起来。虞子蓠也不逼她,等她哭过再慢慢说。阿茹娜哭了一会,又克制情感,接着说道:“她们,她们是”阿茹娜说到此处似有些犹豫,“她们遇上了三只老虎,给这三只老虎害了”虞子蓠心头一震,她虽为乌力罕赛罕之死伤悲,但脑子还是清醒的,她清楚记得,她是猎完虎后准备返回时才听见乌力罕的喊声。如果是在她猎虎之前老虎袭击了她们两个,她们的声音为何还能那般清亮?而且也不会戛然而止才是。 166,神秘死亡 “她们,真是给老虎害死的?”虞子蓠问。阿茹娜抹去眼泪,微微点点头。虞子蓠看着阿茹娜的神情,心想,“我与哈森那日是中午才过便猎了那三只虎,倘若乌力罕她俩真是让这三只虎害的,那真是说不过去。老虎倘若袭击了她们,必不会就此罢休。再说,从下午到晚上,这么长的时间里,竟没有一个人发现她们?”虞子蓠因再问阿茹娜道:“她们身上有几处伤口?”但她这话一出,便觉不该。若乌力罕赛罕真是给老虎袭击而死,必是皮肉都给撕裂,阿茹娜正承受着丧失姐妹之痛,自己怎能这么问。于是她马上又说:“你若不愿想便不要去想了,但愿她们死后往极乐之地去。”阿茹娜听到“极乐之地”,更加伤心。虞子蓠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连忙道歉:“是我的错,我不该问这么多惹你伤心,唉,我挨了一箭,脑子也打坏了。”虞子蓠连连致歉,阿茹娜尽管悲痛,但也记得主仆之序,她怎能让主人向自己道歉,因此一缓过来便说道:“格格这么说,让阿茹娜死无葬身之地。阿茹娜伤心,不是因为格格的话”她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虞子蓠觉得奇怪,但也没再追问。阿茹娜抬头望着眼前茵茵青原,蓝蓝白天,忽然跪下去,伏在地上痛哭不已。 虞子蓠忙去扶她,阿茹娜却说甚么也不肯起来。“你且缓缓,不要这样。”虞子蓠道。阿茹娜伏在地上痛哭了好一会才直起身来。她眼睛又红又肿,脸上挂着几道泪痕。阿茹娜低头亲吻一下草地,说道:“我对不住她们,我当着她们的面说了假话。”虞子蓠愕然。阿茹娜接着说道:“她们不是给老虎害的,是让人用箭射死的!凶手在她们的喉咙上射了一箭还不够,还在她们身上腿上射了五六箭!我恨死凶手,要是找到他们,我必亲自砍下他们的头来祭乌力罕赛罕!”阿茹娜怒不可遏说出这些话,她咬牙切齿,临近发狂。虞子蓠难以置信,乌力罕赛罕竟是给人谋杀的,是谁跟她们过不去,要如此残狠地杀死她们?她在脑子里回忆当日的事情,她只听到了乌力罕叫了一声便再无下文,仔细想想乌力罕那戛然而止的一声,虞子蓠恍然大悟。“她们是因我而死的”虞子蓠话与悔恨之泪俱下,阿茹娜惊讶地看着她。虞子蓠缓缓说道:“原来那时我就让人跟上了,他们怕乌力罕找到我,便将她们害了是我害死了她们”阿茹娜虽不明白虞子蓠的话是甚么意思,但她知道乌力罕和赛罕一定不会是她害死的。看到虞子蓠兀自流泪,阿茹娜反倒收敛自己的情感,转来安慰她道:“乌力罕赛罕最喜欢蓝天草原,现在我们将她们的骨灰撒在草原上,让她们永远也不会离开她们热爱的地方,现在她们定是在长生天里,再无痛苦和烦恼了。”虞子蓠点点头,想起乌力罕在热河时为了保护她而受伤以及赛罕御箭杀敌的事,她既悲伤又痛惜。这两个如此优秀的蒙古女孩,居然最后死于暗箭之下,且还是箭穿喉咙,虞子蓠想到此处,对凶徒恨之入骨。 “你为何一开始不告诉我乌力罕和赛还是给人射死的?”虞子蓠问阿茹娜。“阿茹娜不敢。”“谁让你这么说的?哈森贝勒?”阿茹娜摇摇头,为难地说道:“那晚我跟其其格正在帐里等您回来,忽然来了两个人告诉我们乌力罕赛罕给野兽袭击,尸首已经抬回来,让我们过去看看。我跟其其格不信,她们两人都是射箭的好手,遇上野兽也知道分寸,再不济也能骑马逃走,怎么会两人都给野兽袭击?等我们到那一看,看见乌力罕赛罕两人喉咙上身上好多血,但一点抓伤的痕迹也没有。我们两人大哭起来,这时太子殿下忽然进来,吩咐我们要是有人问起乌力罕赛罕的事,就说是碰上三只老虎。当时皇上还没回来,太子殿下说不能在节骨眼上再添乱,又让我们连夜烧了她们”阿茹娜硬忍住眼泪,接着说道:“几个士兵将她们装到袋子里,抬到离帐篷不远的地方,架起火就要烧。我跟其其格央求他们让我们与她们道别,他们勉强答应了。就是道别的时候,我们才看见她们喉咙上的伤口,我们都是从小跟箭打交道的,一眼就能看出那是箭伤。再将她们翻身一看,脖子后仍是伤口,这是箭穿喉而过的缘故。我们又看了她们身上的其他伤口,都是箭伤,这才知道为甚么太子要嘱咐我们那样的话,原来她们不是给老虎袭击,而是叫人用箭射死的。那几个士兵不许我们多说,硬将我们拉开,就,就放火了”阿茹娜尽管开始已经哭了不少,但说到当时的情景,还是忍不住。虞子蓠隐隐记得那晚上自己在榻上醒来看见阿茹娜其其格的情况,她们神情悲戚,脸上似都挂着泪痕,原来那时乌力罕赛罕两人的遗体刚刚被人强行火化。她们两人心中承着丧失姐妹之痛,还要来照顾自己,虞子蓠想到此,更加觉得愧对她们四人。“哈森贝勒知道这事吗?”虞子蓠问。阿茹娜摇了摇头:“应该不知道,贝勒那时候正忙着进林找皇上和您。”“带我去看看乌力罕赛罕火葬的地方。” 阿茹娜带着虞子蓠来到两天前乌力罕赛罕火化的地方,那里还残留着灰烬。虞子蓠出神地看着烧过的痕迹,似乎还能看见那晚上在草原夜风中阿茹娜其其格伏在乌力罕赛罕的尸体上痛哭的情景。她们只是供人差遣的侍女,比她们身份高的人让她们怎么做她们便要怎么做,连姐妹的遗体也不能多看一眼。虞子蓠蹲下身去,用缠着纱带的右手去碰地上的灰烬,阿茹娜忙抢上去:“您的手还没好呢!”虞子蓠还是轻碰了一下地面,地上的火灰沾在白色纱带上,虞子蓠缓缓说道:“这里还有她们的气息。乌力罕,赛罕,你们和阿茹娜其其格,是我见过的最英勇的姑娘。要是没有你们,我在热河时就给马贼杀了,焉能活到今日。虞子蓠有幸认识你们,这辈子也不会忘了。阿茹娜,我连她们最后一面也没见到,你能明白我的遗憾吗?”阿茹娜噙着泪,使劲点了点头。 虞子蓠起身,向广袤草原望去,对阿茹娜说道:“阿茹娜,乌力罕赛罕中箭而死这事,你记着,不能再向任何人说起。”阿茹娜疑惑不解地看着她。虞子蓠拉着她的手,说道:“很显然,这事早有预谋,不知道是向着我还是谁来的。你若说出去,只怕性命不保。我实在没想到我这次随圣驾北巡会惹出这么多事,自己两番几乎丧命,还害了身边的人。你与其其格两人,务必事事小心,一旦有丝毫不对劲的地方,要让我知道。我虽位卑力薄,但到了紧急时,也有力保你二人的方法,你们不需为我顾忌。”阿茹娜听虞子蓠的话全然不像是个主子对下人说的,倒像是姐姐对妹妹说的话,不禁感激涕零,向虞子蓠连叩三首。虞子蓠忙将她扶起,主仆二人慢慢回帐篷来。 离帐篷还有几十步时,两人看见帐篷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魏光安,另一个是身穿褐色蒙古长袍的蒙古人。魏光安一看到虞子蓠便迎上来行礼道:“奴才给虞姑娘请安。”虞子蓠欠身回礼道:“不敢当。”接着是那位蒙古人向虞子蓠躬身行礼,虞子蓠亦回了礼。这个蒙古人既高且瘦,古铜色皮肤,眉毛浓厚,眼睛细长,总似还没睡醒的样子。魏光安道:“皇上听说虞姑娘醒来,特让老奴前来探望。这位是乌珠穆沁的博额,受乌珠穆沁王妃之托给姑娘送了一瓶治箭伤生骨的药来。姑娘用了可觉得舒服?”原来这便是阿茹娜说的那位博额,虞子蓠自醒来到现在,手掌并不觉得十分疼痛,心里正觉奇怪,现在才知道用的是这位萨满给她的药。她躬身谢道:“子蓠谢过王妃恩典,谢过博额。”那博额名叫潮洛门,看起来话不多,面对虞子蓠的道谢,他并不说甚么客气话。潮洛门的眼睛虽总似没睡醒一般无神,但虞子蓠却感觉他一直在聚精会神打量自己。她随即挪动一步,站到阿茹娜旁边,对魏光安道:“魏总管,烦你向皇上禀告,就说虞子蓠叩拜皇恩,望皇上龙体康健,一切吉祥。”虞子蓠言罢,即向着龙帐方向三叩首,魏光安忙不迭扶她起来,说道:“姑娘放心,奴才一定转告皇上。看到虞姑娘现在的精神,老奴回去也好向皇上交代了。”魏光安说完看了看潮洛门,意思是他若没甚么要说的便可一同走了,留他一人在这里跟虞子蓠说话,有些不妥。潮洛门不理会魏光安的目光,对虞子蓠说道:“公主,能否借一步说话。”虞子蓠一惊,她醒来后见阿茹娜她们对她仍旧如故,便以为这事暂且搁下,却没想到潮洛门公然这样称呼她。 167,萨满预言 魏光安更是惊诧,当晚康熙帝在帐篷内虽亲口说了虞子蓠是公主一事,但后来又让所有知道的人不许外传,不知这潮洛门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而且在自己都不敢管虞子蓠叫公主的情况下,公然称呼她为公主,这简直是置皇帝的命令于不顾,简直是胆大包天。。虞子蓠脸色先是惊讶,随即微笑道:“博额认错了,虞子蓠区区一介天文生,现任刑部侍郎之女。”潮洛门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闪现一丝笑意,再对虞子蓠道:“虞姑娘,能否借一步说话。”魏光安见他虽改了口叫“虞姑娘”,但却没有多说一句话来讲明他是认错了人,可见他完全没把虞子蓠刚才说的话当真,只是为了顺着虞子蓠的意思而叫她“虞姑娘”罢了。虞子蓠自然也清楚潮洛门没将她的话当回事,但她不愿在这称呼上多作解释,只会越讲扯到的事越多,还是先听听他借一步要说甚么话再说。因此虞子蓠点了点头,又看了魏光安一眼,魏光安识趣地和阿茹娜退了几步。虞子蓠潮洛门两人又行出几十步,魏光安目光灼灼,伸长脖子,似乎还想听到他们说话的内容。 “请博额赐教。”虞子蓠道。潮洛门从袖子中掏出五块彩石,每个萨满都会有自己的神石,以用来窥天意,辨吉凶。而潮洛门的这五块采石,三块是从狗的肾中取出来的,一块是在河边捡到的,还有一块是他的马从地里刨出来的。潮洛门先不答话,将五块神石掷在草地上,他凝视着那五块彩石,一动不动。虞子蓠方才只跟他讲了两句话便觉得这人神秘兮兮,不过这样的人不拘礼有特性,虞子蓠反而觉得打起交道来还轻松些。不远处的魏光安跟阿茹娜都往这边看着,他见潮洛门一站定便拿出几个东西铺在地上,接着便蹲在那里看了好一会,魏光安心里纳闷,问阿茹娜道:“博额这是在做甚么呢?”阿茹娜倒不显得惊讶,淡淡说道:“博额能知道长生天的心思,他现在是在跟天上的神说话呢。”魏光安虽不大相信这种说法,但还是仔细看着潮洛门的举动。 虞子蓠见他已经蹲着看着这五块石头很久,自己也弯腰下去看,一是因为潮洛门蹲着自己不好站得直挺挺地好似高人一等的样子,二是因为虞子蓠也确实想看看这几块石头上到底有甚么东西值得他看这么久。“公主。”潮洛门突然之间抬起头来叫了一声,把出神地盯着石头看的虞子蓠吓了大跳。“博额,您从这石头上看见了甚么?”虞子蓠看潮洛门是个怪人,要强行让他不称呼自己“公主”,他未必肯听,跟怪人打交道,还是不要在繁文缛节上太较真,因此虞子蓠并不再纠正潮洛门的称呼。“您有喜事,也有祸事。”潮洛门神情严肃,口气认真地说。虞子蓠素来对这些所谓预知来事的话不相信,但念在潮洛门给她送药又是乌珠穆沁的萨满份上,虞子蓠还是笑着问道:“敢问是甚么喜事,是甚么祸事?”潮洛门见她并不当真的样子,有些不高兴,但还是说道:“这件祸事起于喜事,喜事祸事,相倚相伏。”虞子蓠顺口道:“这不是《道德经》里头说的‘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的意思么?”潮洛门见她如此轻率,更加不悦,但他脸上却看不出来。潮洛门收起地上的神石,放入袖中,细长无神的眼睛看着虞子蓠道:“公主,您得嫁到塞外才能避开这件祸事。”潮洛门前面两句话虞子蓠还勉强当玩笑听着,待他说到这里时,虞子蓠不禁脸上有些不高兴。她心想,“原来你说来说去是为了说这件事,我说我和乌珠穆沁的王妃从来不认识,她怎么会特意让人来探望我?我的婚事自有爹妈操心,容得到你在这耍这些猴把戏来骗人?但念在我受用了你的药,承着你的人情,这事我当没发生也就过去了。”虞子蓠因此敛容答道:“子蓠记着博额的话了。”潮洛门见她眼睛不住滴溜溜转着,知道她全然没把自己的话当回事,这放在乌珠穆沁,是绝不会有的事情。潮洛门淡淡又说了一句:“如果公主不嫁出塞外,您将会失掉一条命。”虞子蓠起初就不把他的话当回事,现下听见他这么说,心里不禁想,“你可真能编,连这种诅咒别人的话都说得出来,唯恐我不将你的话放在心上。你为何不直接说我会死,还拐弯抹角说甚么‘失掉一条命’,难不成我有两条命么?”虞子蓠心里冷笑,脸上的表情也不怎么好看。潮洛门对她轻忽自己的态度很不满,也不愿再跟她多说,当时就向她告辞了。 魏光安阿茹娜见两人客客气气地走过去,回来的时候脸色却都不大好,心里纳闷却又不好问当着两人的面问。待魏光安潮洛门走后,阿茹娜小心地问虞子蓠道:“刚才博额跟您说了甚么啦?”虞子蓠悠哉一笑,答道:“嘱咐我好生用着那些药。”“那您该听博额的话,博额说的话从来没错过。”“是吗?他说过甚么没错的话?”阿茹娜想了想,说:“咱乌珠穆沁的郡王爷去世前几天说他梦见太阳把池水照得沸腾起来,博额便对王妃说,四天后郡王爷要去长生天那里了。王妃问为甚么,博额说王爷梦见太阳把池水照得沸腾,那是有人的精气正在上天,待四天后这人的气发完了,也就到长生天那里去了。王妃听了很伤心,问博额有没有办法留住王爷,博额便说,长生天给每个人在人世的时间是早就定好的,谁也改变不了。四天后,王爷果然去世了。”虞子蓠听罢,非但不觉得潮洛门预言准确,反如此想道,“既是每个人生死有定,我的又如何能够通过嫁到哪来改变,自己前头说的话跟现在说的话都不同,还怎么叫人相信。”阿茹娜见她陷入沉思,以为她是对潮洛门的本事感到惊讶,便又说道:“博额不轻易开口说话,但说的都是对的。”虞子蓠似笑非笑道:“博额的话确实不多。” 又过了几日。这几日内,虞子蓠在帐中养伤,其余人该合围的合围该入林打猎的入林打猎,那晚的事似没有丝毫影响。除了魏光安不时过来问候,并无其他人来打扰她,她也没再听见什么传言,日子过得十分宁静。潮洛门送来的药确实很好,再加上虞子蓠本来身体底子较好,因此恢复很快。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眼下她除了在帐里待着,甚么也不能做。空闲的时间一多,人想得便多。虞子蓠时常坐在帐外的草地上想事,她总是禁不住回想那天晚上在林场遭遇的事情。她想,如果那晚上不是司马沉璧找到他们,那第二日众人看到的,将是陷阱中的两具骨头。“他其实很好啊。”虞子蓠轻轻说。怎么别人都不来找,只有他一个人找来了呢?虞子蓠不禁心里这么想。一个文弱的书生,深夜里带着两个仆人,在狼群中四下呼喊寻找,虞子蓠每想到这样的场面,便不觉潸然动情。再想到这一桩好好的婚事,竟毫无征兆,说吹就吹了,虞子蓠心中一股说不明白的难受涌上来。“人家常说,‘缘分天注定’,我们没缘分。”虞子蓠眼望着草原上一群吃草的马,叹了口气。 回想这两个月里发生的事,虞子蓠好似做梦一般。她第一次在热河遇险,并没多想,只以为是自己运气不好。等到在围场中再次遇险,遭遇暗箭,乌力罕赛罕丧命,她才想到这是有人要至她于死地。但有一点虞子蓠想不通,那就是为甚么敌人要等到皇上找来了才放箭,难道那人是冲着皇上而不是自己来的?可是自己两番几乎丧命,期间隔了不过一个月,怎么会如此巧合的事情。虞子蓠虽对这两件事的起因不甚清楚,但她听完阿茹娜讲乌力罕赛罕的事后,不自主脑子里便出现了太子胤礽的影子。走过两次鬼门关,虞子蓠不再像以往那般任性急躁,她决定先在一旁静观,她想,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做了亏心事的人一定会露出马脚。虞子蓠扫了一眼平静的大营,她知道,皇上不会当那晚的事没发生过,这种平静不会持续太久,一旦打破,将是雷声闪电齐发。想到皇上,虞子蓠不禁又烦躁不安起来。皇上已经亲口告诉她,她是婉妃的女儿,那么此事定不会就这样完结,可她不相信那话,还是觉得太荒唐,她要回家去问爹妈,除非是他们亲口告诉她自己不是他们的孩子,她才能够相信。虞子蓠现在只盼着日子在回京前还是现在这样。“先生离京前曾特别嘱咐我,要我潜心学问,望我日渐稳重。还让我做人不要太露锋芒,不要太过关注皇家之事。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哪一点遵照先生的话做了?不学无术,事事逞强,遭遇的事多半也跟皇家有关。我向来听先生的话,为何这次竟当做耳边风?若是听了先生的话,用心学习,不随驾北巡,或许我现在正在翰墨斋里画图,又或是在院里亭上跟澄寂玩耍。也不至于弄成现在这个样子”虞子蓠悔不当初,暗自嗟叹。 168,逆子 虞子蓠正在嗟叹不已的时候,三位御医正在为十八阿哥胤祄会诊,康熙帝坐在胤祄榻上。|纯文字||胤祄满脸通红,喘气咳嗽不止,已连着发烧三日不退。康熙帝握着儿子的手,胤祄正在半昏半醒中,也紧抓着父亲的手。胤祄当天进林狩猎,傍晚回来便觉得身体不适,看管胤祄的保姆认为小阿哥是白天太过劳累导致,又由于当晚康熙帝虞子蓠受困到半夜才回来,便没将这事禀告皇帝。到了第二天早上,胤祄开始由低烧到高烧,这才禀报给康熙皇帝。康熙帝本身受着伤,心中又积郁甚笃,得知小儿子高烧不退后,操心愈甚,只一日便又老了几岁。他一面担心小儿子,一面挂心虞子蓠。康熙帝想去看望虞子蓠,但想起那日虞子蓠极力分辩的话,老皇上心中不由得一阵痛心。他担心自己去看她时她再说出那样的话,康熙帝这时不愿意再受儿女们的打击,又听说乌珠穆沁的博额送来良药,便只让魏光安不时去看望,自己在胤祄这边照看。 御医们正在会诊时,帐篷外的魏光安进来通报:“主子爷,太子在帐外请见。”康熙帝头也没抬说道:“你问他是来看胤祄的还是还见朕的。”“嗻。”魏光安出去又进来回道:“回主子爷,太子说是来给主子爷请安并且探望十八阿哥的。”康熙帝“哼”了一声,说道:“他倒很会答嘛。你去告诉他,朕很好,御医正在会诊,让他有空再来。”“嗻。”魏光安又转身出去,三位御医也商量出了说法,康熙帝示意御医们到一边说话,御医们会意,与皇帝离了胤祄的榻位说话。 “禀皇上,十八皇子这病,是肺炎。”为首的御医小心翼翼说。“重不重?”三位御医此时脸上都有些为难,康熙帝见状心里有了几分数,不觉手脚一凉,回头往胤祄的床上看去。“皇上不必太担心,臣等已经商量出用药办法”“太子爷,御医现在正在诊治”“我进去给父皇请过安就走。”“太子爷,皇上让您有空再来,这会不妥啊”帐外传来太子和魏光安的声音。御医们闻声往帐门看去时,太子已经掀帘进来了,紧接着进来的魏光安一脸无奈就要请罪,康熙帝示意他退到一边。“就照这个方子抓,缺甚么药材只管说。”康熙帝不理会进来的胤礽,对御医们说。御医们答应着退了出去。 胤礽急上前来行礼道:“儿子给汗阿玛请安。”康熙帝慢慢转过头来,俯视着太子,好一会才开口道:“不是让你有空再来吗?怎么,还闯进来了?”康熙帝口气淡淡,胤礽却背冒冷汗,慌忙答道:“儿子多日未见父皇慈颜,挂心父皇身体,因此才不顾魏总管阻拦进来。”“哦,你记挂朕的身体,朕,甚感欣慰。”康熙帝将后面“甚感欣慰”四字说得很重,胤礽不敢抬头。康熙帝又慢慢说道:“你记挂朕的身体,是出于孝道,但是不是也该来看望看望你皇弟,表示一下悌道?孝悌孝悌,缺了哪者都不好,你挂心着胤祄的病情没有?”康熙帝如此一问,让胤礽很尴尬,急忙答道:“当然挂心,一听说十八弟不舒服,儿子马上就交代御医们务必用心诊治。”“很好,你起来吧。”康熙帝边说边步出帐门,胤礽急忙跟了出去。出了帐篷几十步,康熙帝回身瞥了胤礽一样,淡淡说道:“你跪下。”胤礽对这突然的命令有些摸不着头脑,刚才他父皇还夸他很好呢,怎么一出了帐门就要自己跪下,但君要臣跪父要子跪,都不得不跪。康熙帝转身过来,看着跪在地上的太子,说道:“你说你记挂胤祄的病情,那为何刚才御医会诊时你要闯进来?朕让魏光安传给你的话你没听明白吗?你藐视朕命,是不敬不恭不忠!不顾兄弟,是不恩不义!朕给你请了这么多师傅,个个是品学绝佳,从小教你读圣贤书,明圣贤理。你连最基本的君臣之义,孝悌之义都不懂吗!”康熙帝激动得语音发颤,脸色涨红,在一旁的魏光安不禁担心他的身体。胤礽万万没想到会给这么一通劈头大骂,原来父皇是不想影响到胤祄才在帐这么客气。康熙帝郁积多日的不满忿怒一下冲上头顶,他恨不得将这个逆子一脚踢开。胤礽知道父皇是以冲撞为借口向自己发火,他做了亏心事,眼下也只得硬顶着骂不出声。看见胤礽一改往常作风,一句不吱,康熙帝越发失望,这说明他心里确实有鬼。“你跪安吧。”康熙帝筋疲力尽地说,然后转身走入胤祄的帐篷。 至晚上戌时,胤祄烧得不省人事,御医们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能使他清醒。康熙帝望着这个老来子,心疼不已。几个识趣的皇子此时都在榻前看护这个小兄弟,独不见胤礽的影子。康熙帝这几日为了儿子女儿的事情,可谓心力交瘁,说话起来也没有甚么精神。他有气无力地问魏光安道:“太子怎么不来?”魏光安脸上为难,诸皇子见状都知道有状况,只盼着他快讲出来。“太子,太子喝醉了,还没醒来。”魏光安小声说。康熙帝气得直欲吐血,颤巍巍道:“好好好,让他醉,让他醉死在酒里!”康熙帝忽然站起身,大声怒道,吓得在场的皇子御医们都慌忙伏地叩头。老皇上气喘吁吁,转过头来看病榻上的胤祄,他极力平复胸口的怒气,为自己刚才没有顾及到小儿子而内疚。他缓缓坐下,摸着胤祄的脸,忽然老泪纵横。皇子们极少看见父皇在人前落泪,此时都惊诧不已,大帐内鸦雀无声。过了许久,八阿哥才大胆上前说道:“臣请皇上保重龙体,十八弟吉人自有天相,必能好转过来。”九阿哥虽同八阿哥一党,但这毕竟可算是皇子之间的事,他为人爽利,对父亲也尊重,当时看见一向强硬的汗阿玛落泪,他心中动容,也流下眼泪来。九阿哥接着八阿哥的话道:“八哥说得是,请父皇保重龙体。儿子有个想法,乌珠穆沁的博额现还在这里,听说他懂得医术,何不将他请来给十八弟看看。”九阿哥的话点醒了康熙,是啊,这么个人在这里,他如何就没想到呢。当即让侍卫鄂伦岱去传潮洛门,鄂伦岱领旨而去。康熙帝这才心情平复了些,他对九阿哥说道:“老九,你是有心人,朕要听的就是这样实在的话。嘴里道一千个安,说一百个吉祥,也不如想个切实的办法。办法想不出也不要紧,可也要说话做事出自真心,不要为了做给谁看。”康熙帝这话,似在说刚才讲话的八阿哥,但其余皇子听了也是不能自安。康熙帝又语重心长对儿子们说道:“兄弟是手足,你们一只手抗不过外人的时候,谁来帮你们?还是另一只手。做人要有良心,做兄弟要有兄弟之情。朕就跟你们说这么多,望你们记在心里。”“谨遵父皇教诲!” 不多时,鄂伦岱领着潮洛门来到。潮洛门今日穿一身白色长袍,细长的眼睛还是显得无神。皇子中有些只闻其名未见过其人的此刻多是大失所望,原来人家说能知天命的乌珠穆沁萨满,居然长得这般朽枯无神。他上来只向皇帝行礼,于旁边的阿哥视若不见。阿哥们见他这般眼中无物,都心有不满,也不禁想起到乾清宫给皇帝诊治的松鸣鹤来。一想起松鸣鹤,他们反倒觉得这个潮洛门还算好些。想起松鸣鹤进乾清宫那会,可真是傲视群贵,非但不对他们这些皇子行礼,而且视如小儿般遣走。潮洛门不多说一句话,行过礼便至胤祄床前。胤祄脸色通红,气息沉重。潮洛门不用搭脉的办法,而是扒开眼,听胸前,诸阿哥看得纳闷,老皇上见多识广,也就见怪不怪了。 潮洛门左摆右弄一阵后,叹了口气,康熙帝的心不由得一紧。他也不多话,在纸上写下一张药方交给康熙皇帝。康熙帝接过药方一看,和御医们开的大同小异,只是末尾加了一味白术。潮洛门说道:“最后一种药,在六天之后用。”康熙帝将药方交给御医,把潮洛门的话又交代了一遍,御医拿着药方便去即刻去煎药。潮洛门不苟言笑,只要没人问他他便在帐中一言不发,弄得本来就严肃的帐里愈加紧张。好在潮洛门是个识趣的人,完成皇帝交代的任务后便自行告退,康熙帝赏赐了他几支百年老参。 第二天胤礽酒醒,急忙要来皇帝处请罪,康熙帝却说甚么也不见他,胤礽一连来了三天,还是没有见上父亲的面。他心里头愈加害怕,整日喝酒打猎混过去,向亦循劝他去看看胤祄,胤礽却说父皇看不上他了,做甚么也没用。与胤礽不同,自那日在胤祄处给康熙帝训斥一顿后,其余皇子在这个小兄弟那里走动得勤快了起来。每天最要紧的事不是去给皇帝请安,而是先到十八弟那里去探望情况。得知太子从没来看过胤祄后,几位向有野心的阿哥更加勤奋,不仅每日必来探望,晚上还轮流值夜看护。看到大阿哥八阿哥如此积极,太子胤礽更加不满,打猎时还会说出一些不合规矩的话,说他早知道这几个兄弟觊觎他的位置。这些牢骚话自然会传到康熙帝耳朵里,老皇上眼见太子一日比一日放肆,而其余皇子一天比一天顺眼。 169,胤祄夭折 话说胤祄吃了潮洛门开的药,起初两天确实见好转了些,虽还是终日低烧,但总归没有之前那么厉害。但到了第五天上,胤祄突然又高烧起来,比五天前烧得更加厉害,诸皇子都怀疑是潮洛门的药有问题,但御医们都说不是药的问题。大皇子胤褆让人去找潮洛门,潮洛门已不知所踪,由此皇子们更加坚定是潮洛门害了胤祄。两个粗脾气的皇子去找哈森要人,将哈森臭骂了一顿。康熙帝得知此事,大怒,斥责骂哈森的阿哥粗野无教,也不让人去找潮洛门。因为康熙帝心里清楚,潮洛门来之前,御医们就已认为胤祄没救了,潮洛门来到,才拖延了下来。 康熙帝终日守在小儿子身边,眼看他一日比一日难受,简直心如刀绞。“汗阿玛,您且去休息,儿臣在这里守着。”三皇子说。康熙帝摇摇头,对旁边伺候的御医说道:“潮洛门不是让在第六天的时候用‘白术’吗,今天是第五天了,你放进去吧。”御医有些为难地答道:“禀皇上,白术主健脾益气,于十八皇子的病症不大相对。兴许是臣才疏学浅,妄言了。”“你敢说出来就好,朕不是学医的,不懂得医术,你们是行家,就该有甚么说甚么。这味白术,放进去有没有害处?”“害处倒没有。”“那就放进去吧,或者是这一味药单独不起效,同其他药一起就有用了也说不定。”“是,臣遵旨。”康熙帝再将那药方拿出来看,忽有些疑惑。这张药方是用汉文写的,潮洛门是蒙古人,虽说懂得满汉蒙三种语言,可他也该写的是蒙文或满文才是,怎么用汉文写了这张药方?心里有了这些疑虑,康熙帝便有些不敢再用潮洛门的药,他让御医重新开了药方。 当天中午开始,胤祄高烧,御医们忙里忙外,只恨自己没有神仙的本事能够起死回生。康熙帝终日寸步不离,一应国家大事,都在胤祄病榻前处理。南书房张廷玉见状,劝谏皇帝要保重身体,以国家为重。康熙帝哪里听得进去,一面照顾儿子,一面处理政事,茶饭也吃得少了许多。当天晚上,众人见皇帝实在支持不住,一齐跪劝他回去休息一晚。康熙帝耐不过众人请求,让人就在胤祄帐边支起一个临时的小帐休息。到了交子时分,胤祄帐中一片混乱,魏光安急忙报知皇帝,康熙帝登时从榻上惊醒,连袍服也来不及穿便往胤祄帐中过去。只见胤祄浑身抽搐,面色发紫,御医们正在用生姜使劲擦着胤祄全身。康熙帝来到儿子床前,后头拿着衣服赶来的魏光安急忙将袍服披在皇帝身上。胤祄牙关紧闭,通身紫色,康熙帝看到儿子如此痛苦,只恨自己无能为力。过了一会,胤祄终于有了些好转,停了抽搐。御医们大汗淋漓,几个做哥哥的皇子见此情景,也不禁由心底动情,毕竟是自己的皇弟。 康熙帝再也不敢离开半步,就在胤祄帐里支起一张床以供休息。值夜的皇子看见父皇对这个小兄弟如此关爱,也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时候跟父皇的感情。他们兄弟几个,没有一人小时候没被父皇抱过。想想小时候的情景,再想想现在的样子,几位皇子感触良多。康熙帝每次合眼只是一会就马上醒来,一睁眼看见胤祄还睡在那里他便又合上眼再休息一会。几位皇子不忍心看见他这么大年纪还受这种罪,头一次摒弃嫌隙,一齐上来劝道:“汗阿玛,有我们几个守着十八弟,您放心休息。”康熙帝见他们目光真诚,心中感到莫大欣慰。但是再看一眼时,却忽然发现,太子不在这里。但他此刻却不想再发火,胤祄的事已经快掏空了他的心思。正当这时,胤礽来到。当他看见几个兄弟正围着父皇时,心中不由得升起厌恶之情。他来到康熙帝面前跪下道:“儿子来迟了。”康熙帝摆摆手让他起来,说道:“去看看你兄弟吧。”胤礽点点头便往胤祄床前去,其他几个皇子见他到来,各有不悦。 胤祄挨到早上辰时,太阳升起时,忽然睁眼醒来,目光清明,气息也不似昨夜那般沉重,但身上还是滚烫着。胤祄看着父皇和周围的哥哥们,只艰难张嘴对父皇说出两个字,“好疼”。康熙帝紧抓着胤祄的手,顿时老泪纵横,有几个皇子见状也忍不住抹起眼泪来。“很快好了,吃药就好了”康熙帝对儿子说。“是啊,十八弟,你听话吃药就好了。”十阿哥哽咽地插上话。胤祄眼里噙满泪水,干裂的嘴唇再勉强说出几个字,“我想见额莫”康熙帝连连点头:“等你好了就带你回去见额莫”老皇帝看着儿子这个样子,知是回光返照,但还是心存着一丝希望,想到潮洛门的药方,急忙对御医说道:“快去,加一味白术,再煎药过来!”“是!” 御医正在交代煎药之事,后来的一个侍卫对他说道:“太医不必忙了。”御医一惊,那侍卫接着道:“十八爷宾西了。” 爱新觉罗≈8226;胤祄,生于康熙四十年,死于康熙四十七年北巡途中,仅八岁。 圣驾由木兰围场回鸾。阿茹娜其其格已经给她收拾好东西,马上拔营出发,她们要跟着虞子蓠回到热河行宫方才返回乌珠穆沁部。临行前,虞子蓠再望了一眼这森森莽莽的围场。看到阿茹娜其其格正在搬东西上车,虞子蓠想到,“本来她们和乌力罕赛罕四个人是一起来这的,没料到最后乌力罕赛罕要永远留在这里。我若知道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说甚么也不会来。”“格格!要走了!”其其格冲她喊。虞子蓠从草地上起身,快步走回去。 来木兰围场时大家都是一脸高兴,回去时却都是神情灰蒙。三皇子九皇子负责扶灵,虞子蓠自那晚脱难后再也没见过康熙帝。她在马车上一路看着塞外景色,天高原低,实乃壮阔。可她心里却一点不轻松,也没有丝毫兴奋,这趟塞外旅程,让她经历了许多在以前不曾经历过的事。 170,为难 队伍行了两日,圣驾在布尔哈苏台停驻。。虞子蓠天刚黑便进入营地,方才支起帐篷,便看见魏光安急急忙忙朝这边过来。他虽脸色匆匆,但还不忘给虞子蓠行礼,虞子蓠见他十分着急,先问道:“魏总管,甚么事这么急?”魏光安道:“姑娘去瞧瞧皇上吧,皇上两天没吃东西了!”虞子蓠一惊,魏光安接着道:“求姑娘劝劝皇上保重龙体。”虞子蓠为难道:“总管该去找南书房的列位大人的,我怎么劝呢。”魏光安越发急了:“南书房内阁学士,都去了好几回了,可皇上谁也不见。姑娘,您去劝劝吧。”虞子蓠亦越发为难:“皇上连南书房大臣都不见,如何会见我呢。再者,我,我怎么好去呢。”魏光安见虞子蓠只是不允,便向她下跪,哭道:“奴才今日不怕死说句犯忌的话,姑娘是甚么身份,您心里定是清楚的。皇上待您如何,您也知道。您若是怪皇上在您伤后没去看您,那可真是错怪了”“总管哪里的话,我怎敢怪皇上,请快起来,我受不起。”“那老奴再请姑娘去看看皇上,劝劝皇上。”魏光安叩头不止,任虞子蓠怎么叫他起来也不起。虞子蓠受不过,只得答应下来,魏光安当即请她过去。 前去的路上,虞子蓠心想,“皇上茶饭不下,必是为了十八皇子的事。这小皇子才八岁便夭折,唉,不相识的人知道了也为他伤悲,何况是老父呢。”但是虞子蓠又想,自己过去是否妥当?自落入陷阱那天起,她再也没见过皇上,她想,大概是谣言澄清,皇上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女儿,便不似先前那般关照了。倘若真是如此,自己此时过去,是以甚么身份呢?要是以臣下的身份去劝谏,那可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倘若不是,那就更加难堪。“魏总管,皇上未必见我,那时,你可别怪我啊。”虞子蓠道。魏光安听见这话,脸上很不高兴,本不想驳虞子蓠的话,但一想到最近瘦得不成样的老主子,他还是开口了。魏光安道:“姑娘受伤第二日,十八爷就病起来了。皇上这边看护十八爷,那边天天问姑娘的伤情,老奴告诉皇上说姑娘的伤一天天好时,别提皇上有多高兴。”魏光安说到此处,停下脚步。虞子蓠不知道魏光安答非所问说这些是甚么意思,魏光安接着说道:“奴才见皇上日日记挂姑娘的伤,便问皇上为何不去看看。皇上叹了口气,说”魏光安话到嘴边停了下来,脸上很是为难。虞子蓠心想,魏光安要说的话该是不能外传的话,但他又实在想说,因此才这般为难。虞子蓠也很想知道皇上到底说了甚么,便对魏光安说道:“总管放心,这番话我必不对他人讲起。”魏光安才道:“皇上说,姑娘心里不将他当做父亲,见了姑娘想到这事只会更感伤。倘若姑娘以为皇上不去看您是疏忽了您,那可真是错怪了。”魏光安说到此,再想到皇帝之前对虞子蓠的种种优待照顾,虞子蓠今日却似对外人一般回报,心中觉得不公,便又大着胆子对她说道:“老奴见皇上这样伤心,也不怕说两句姑娘不爱听的话,皇上自知道姑娘身份,便对姑娘无微不至地关照,宫里头的公主们,奴才也少见有这样待遇的。眼下皇上茶饭不下,姑娘您外人一般对待,只怕皇上知道了,更加难过。”魏光安的话虽然讲得客气,但虞子蓠听得出其中的深为不满。她仔细想想自己出京后所受的待遇,以及落入陷阱中的情景,她在陷阱中待了快一个时辰没有人来找,最终还是皇上找过来。再想到自己中箭后的情景,她那时虽迷迷糊糊,但也能看到皇帝紧张求助的表情。想到这些,虞子蓠觉得自己刚才说那样事不关己的话实在是太无情无义。“他把我当女儿一样照顾,现在他因为丧子悲伤得茶饭不下,我非但不先想着怎么宽慰,反而欲撇清关系。我之无情,不也甚乎?”虞子蓠这么想。魏光安见她沉吟,怕是自己刚才的话惹怒了她,连忙向她赔礼。虞子蓠道:“先带我去劝劝皇上吧。”魏光安转涕为笑,领虞子蓠来到龙帐外。 魏光安进去通报,虞子蓠站在外头还沉浸在愧疚之中,她心想,皇上这会悲伤过度,兴许也不想见自己。正想着,魏光安出来,微笑着请她进去。虞子蓠忐忑不安地进去了。 “臣虞子蓠恭请圣安。”“起来吧。”康熙帝说。虞子蓠听这声音,有气无力,心里不由得心里一沉。“臣闻皇上连日茶饭不下,特来请皇上保重龙体。”虞子蓠低着头道。康熙帝干咳了两声,缓缓问道:“你伤好多了没有?”虞子蓠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来劝谏皇上,皇上第一句话居然问自己的伤情,她心中感动,应道:“臣伤无碍。”康熙帝听她三句话不离“臣”,心中悲哀,似是请求的口气对虞子蓠道:“你在朕面前,不需称‘臣’。”虞子蓠方才听了魏光安的话,心里已然明白,即回道:“是。”康熙帝歪靠在榻上,魏光安奉来一杯参茶。 虞子蓠此时再也不知该说甚么,场面有些尴尬。康熙帝呷了一口茶,喘了口气,对她说道:“你有甚么趣事,给朕讲讲,朕这几日光听见烦心事,一件让人舒心的事都没有。”虞子蓠此时方才抬头看了皇帝一眼,这一看,真令虞子蓠大吃一惊。才十几日不见,皇上已经瘦成了这样,头发白了大半,形容憔悴,瘦得脸上颧骨突出,如梅树骨一般。虞子蓠心想,他这般伤心悲哀还记挂着问我的伤情,确似慈父一样待我,而我这些日子只顾自己安静消遣,一次也没来问过安谢过恩,实在是不该啊。虞子蓠心中越发愧疚,便越发希望能够宽慰他的心情,登时脑子里转得飞快,想着有甚么有趣的事可以说。她想了不少好笑的事,却觉得都不合适现在拿来说,十八阿哥刚刚夭折,自己再怎么想安慰皇上,此时也不能说笑呀。因此虞子蓠道:“子蓠知道的趣事太多,一时不知从哪个开始讲起,又怕一讲起来没完没了,误了皇上休息的时辰。待皇上休息足了,明日子蓠再来,皇上要愿听一天,子蓠便讲一天。只是听故事也要耗费精力,子蓠叩请皇上按时用膳,休养精神。”康熙帝知她这是变着法劝诫,但听着却比大臣们说的要舒坦。“好,你回去想个头绪出来,先捡最有趣的讲,明日过来给朕讲一天。”“是。”虞子蓠正要跪安时,康熙帝忽见帐外有人影晃动,正要呵斥,却又止住,在魏光安耳边说了两句。虞子蓠即行跪安,魏光安与她一同出了龙帐。 171,斗殴 次日,虞子蓠在自己帐篷中等了一早上也没见魏光安来领她去见皇上。她心想,也许皇上已经缓了过来,现在正忙着处理积压下来的政事,没空听自己讲故事了。但是她马上又想,倘若是皇上病倒了呢?想到此处,虞子蓠心里一紧,着急起来。从帐外进来的其其格脸上有些高兴,虞子蓠见状,问道:“你去哪啦?”其其格有些遮掩地答道:“就在外头转了转。”“那你看见甚么高兴的事了?”其其格连连摇头:“没看见甚么事。”虞子蓠明明见她喜上眉梢,因又说道:“我现在心里正闷着,还以为你有甚么高兴的事要说呢。”说完,故作烦心的样子。其其格连忙上前来,有些为难道:“格格别不高兴,这事,其其格不好说。”“甚么事?”其其格越这么说,虞子蓠越加好奇。其其格无奈,只得收敛笑容,小声说道:“刚才太子殿下在和苏德师傅比箭。”“哈?谁赢了?”其其格有些忸怩,小声说道:“苏德师傅。”“真的?”虞子蓠脸上亦显出喜色,其其格对她的反应有些意外,随即点了点头。原来,胤礽与哈森比了两次箭,哈森两次相让,他便将哈森败给自己的事传扬出去,弄得人尽皆知。战胜最负盛名的乌珠穆沁英雄,胤礽很是威风,而哈森却受人鄙夷,众人都说他空得虚名,因为大家都知道皇太子胤礽的箭术并不很好。哈森自然没有过多解释,但他的安答苏德听见这些话心里早窝着火。苏德知道哈森必是故意输给太子,因此总想找机会跟太子比试,自己赢了太子,哈森又曾赢过自己,那么太子不如哈森就自然昭明了。但苏德再想为哈森挽回名誉也不会挑这个敏感的时候找太子比试,是胤礽听见苏德帮哈森说的话后自己去找的苏德。康熙帝这半个多月来对他不闻不问,这比惩罚他更让他害怕,他觉得他的父皇甚么事都知道,他感觉随时会有一道圣谕下来将自己废掉。胤礽为人躁勇寡谋,每每想到自己随时被废,他便又怕又怒。向亦循死谏他此时一定要收敛不要节外生枝,胤礽听从他的建议,果然收敛了十天半月。但昨天晚上,他知道父皇召见虞子蓠,终于再也坐不住了。他有事捏在虞子蓠手里,只要虞子蓠将这事说给皇上听,他便永无翻身之日,他实在受不了这种煎熬,便偷偷靠近龙帐去听他们的谈话。他听见虞子蓠并没半字说到那件事时,才刚松了口气,向亦循又告诉他他在龙帐外偷听的事给皇上发现了。胤礽越发害怕焦躁,次日醒来,正巧听见侍卫们说苏德的话。他既焦躁又恼怒,二话不说就去找苏德要比箭。苏德是个粗人,当时就要马上答应下来,被哈森拦住了。哈森说现在在十八皇子的丧期内,望他们不要兴比。谁知胤礽非但不听,还把哈森大骂一顿,说他徒有虚名,假装好人。苏德很尊重他的安答,当时听到胤礽如此骄横,更不答话,操起弓箭就要跟胤礽比试。胤礽半月来给压抑得理性全无,一旦爆发,再也收拾不住,登时也拿出弓箭。两人这一通闹,惹来不少人观看,向亦循苦求他此时顾全大局,无奈胤礽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比试之中,苏德只使出一半功夫便将胤礽打得一败涂地,胤礽气急败坏,当众辱骂苏德。苏德火冒三丈,回了胤礽一句,胤礽抓住这条辫子,说苏德对他不敬,要杖责苏德。哈森为苏德求情,也给胤礽一顿痛骂,还要连他一起罚。苏德再也忍不住,豁出脑袋,当众揭发说太子技不如哈森,是哈森故意容让他才让他赢了。这话可不得了,正戳中了胤礽的软肋,他气得也不要甚么储君形象,上去跟苏德扭打起来。胤礽常年在皇城里养尊处优,自然不能跟塞上风霜锻炼出来的苏德相比。胤礽一拳打得苏德不痛不痒,苏德还以两拳,差点把胤礽的牙齿打掉。围看的多是蒙古人,都为胤礽辱骂哈森苏德的事不满,当时也只是故作样子上去拉架,其实都巴不得苏德多揍胤礽两拳。这情景正好给其其格看到,她是乌珠穆沁的女孩,当然为此高兴,因此回帐时一脸高兴。她以为虞子蓠是公主,自然是帮着自己皇兄,听到苏德赢了太子的事肯定不高兴,因此她支支吾吾不想说。最后不料虞子蓠听说了也是一脸喜气,其其格这才放心下来。 康熙帝一夜没睡好,他一直在考虑一件关乎国家命运的大事。用过早膳,他步出帐篷边散步边想事,看见太子帐前一片闹哄哄,有两个御医正急忙赶进去。他问魏光安道:“你去看看怎么回事。”魏光安得令前去,回来时脸上有些为难地禀告道:“太子受了点轻伤。”“哦?怎么受的伤?”皇帝似乎并不着急。魏光安道:“东宫的侍卫说是苏德打的。”“苏德?哈森的安答?你让他过来见朕。”康熙帝说着便不再看太子帐篷那边一眼,返身回到帐中。 魏光安领着苏德过来,他脸上也有些擦伤。因魏光安来得突然,哈森虽想交代他不要把事情说大,但碍于魏光安在场没有说。苏德一进帐,康熙帝劈头就问他为何打太子。苏德本身是个粗心的人,喜欢有甚么说甚么,再加上他的气劲还没过去,便不假思索,把太子来找他比试,又如何辱骂哈森的事一五一十交代出来。康熙帝又叫来在场的几个蒙古士兵,几个蒙古士兵开始说的和苏德有所不同,没有太子辱骂哈森一段。最后耐不住苏德和皇帝的逼问,才交代说是哈森贝勒让他们这样讲的。康熙帝听罢,良久无语。苏德见状,以为是龙颜大怒,生怕自己连累哈森,便将所有的罪过都往身上揽,谁知康熙帝只是挥了挥手让他们出去,并没甚么处罚。 苏德出去后,康熙帝觉得胸口一阵闷疼,即要往后倒去,魏光安急往前去接住他的背。“主子爷,您缓缓。”康熙帝脸色铁青,气息急促,魏光安忙向帐外道:“快传御医来!”“嗻!”他轻抚着皇帝的胸口,眼里含着泪说道:“主子爷,您要保重自己的身体。”过了好一会,康熙帝稍缓了过来,对魏光安道:“去,去把太子叫来。”魏光安见皇帝这个样子,不敢一时走开,康熙帝大声喝道:“去把这个孽畜给我叫来!”他气得青筋尽爆,魏光安再不敢怠慢,吩咐两个小太监进来照看后急急去了太子帐篷。 172,废太子 马上,胤礽来到。|纯文字||他脸上青了两块,正在气头上,脸色也不大好。康熙帝见了他这幅窝囊样,深恨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胤礽亦自知自己今日闯了祸,虽然进帐时还满脸火气,但这会见父皇好久不吭声,怯惧胜于忿怒,脸上也收敛了起来。康熙帝深吸一口气,让其余人退出帐篷。 龙帐内只剩下父子君臣两个,康熙帝看着跪在地上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淡淡问道:“胤祄病里,你去看过几回?”胤礽一愣,没想到父皇会劈头问这么一句。“让朕来告诉你,你去过一回,是胤祄死前那晚上。”胤礽无话可答。提起小儿子的死,康熙帝仍是心痛不已。“朕待兄弟跟你待兄弟,差得太大了。”胤礽还是无话。康熙帝见他连分辩也没得分辩,更加哀痛。“胤礽,你说说,朕待你如何?”康熙帝长叹一口气问道。胤礽最怕康熙帝这种慢条斯理的询问,若是一进来就被痛骂一顿,说明事情不大。他与父皇相处三十几年,对他的脾性有所了解。胤礽心想,看汗阿玛今日的阵势,我若不示弱恐怕难逃一劫。因此伏地哭道:“汗阿玛待胤礽恩深似海,儿子不敢一刻忘记。是胤礽太糊涂,不该在这时候与苏德逞强,儿子乞求汗阿玛惩罚!”康熙帝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与苏德比箭朕不会责怪,优秀的满洲儿女理应在箭术上逞强。”胤礽惊讶地抬起头来,正看见康熙帝的脸色从无奈转为愠怒,他连忙低下头。“可是你太令朕失望!”康熙帝的口气骤然加重,“你技不如人也就算了,竟然出口辱骂,甚至殴打!你是大清国的储君,没修养!没气量!”胤礽对父亲这通骂很不服气,但他知道眼下的情形自己不能开口顶撞,否则依父亲的脾气,自己只会死得更惨。康熙帝见他不争辩,说道:“朕知道你心里不满,有甚么不满你说出来!”康熙帝重重一拍龙案。胤礽已经憋不住,小声回了一句:“苏德他一点没把儿子这太子放在眼里,是他先动的手”“那你打赢他了吗?打不赢吧?窝囊!”“苏德太野”“吴三桂野不野?葛尔丹野不野?你窝囊别人就野!”康熙帝长缓一口气,接着道:“你辱骂贝勒c王公,不是第一回了。你很威风啊,朕对他们还礼让三分,你比朕威风。”最后一句话把胤礽说得面如土色,分享皇上的威严,这可比辱骂贝勒,殴打王公的罪名大多了。“胤礽不敢,绝对不敢”太子不住叩头说。 康熙帝缓了一会,忽然脸色严峻,目光锐利,问阶下俯首的胤礽道:“你晚上在龙帐外吹甚么风呢?”胤礽心里慌乱,有些结巴道:“儿子,不明白汗阿玛的意思”“哦,你不是在偷听朕说话?朕还以为你是潜伏帐外,有所图谋呢。”康熙帝的语气不紧不慢不怒,胤礽却几乎瘫倒在地。他哭拜在地,作出一副凄凄惨惨的状态道:“若儿子有这种心里,教天打雷劈!”康熙帝却不为他这话所动,“哼”了一声,说道:“你若是怕天打雷劈就不会做出那等不忠不孝的大逆之事。胤礽,朕曾反省自己,哪里待你不好,哪里教你不对?致使你变成今天这么不忠不孝,骄横跋扈。朕,实在不知。你方满周岁朕便立你为太子,设詹事府,选内阁c翰林中贤能之士教诲你。张英,李光地,熊赐履这些人,无一不是名儒贤士,朕亦亲自教授你四书五经。为的是使你通经史,明人伦。你年方弱冠,朕命你代理朝政,举朝为朕有这么能干的太子高兴,为大清后继有人安心。可你不能善始善终啊。乌兰布通之战前,朕躬违和,命你与胤祉前来迎接,你丝毫没有悲戚之情,毫无对君父之爱。朕甚悲凉。你五岁那年出天花,朕十二日不理朝政日夜看护,伴你渡过难关。羊有跪乳之恩,鸟有反哺之义,兽仍如此,人何以堪?你连鸟兽尚且不如啊!”康熙帝想到从小对他的照顾到头来却换来他弑君杀父的行为,不禁老泪纵横。胤礽亦想起小时与父亲融洽相处的往事,默然不语。 “朕能容忍你的恶行,天下也不能。”康熙帝忽然变得目光坚毅,说道:“朕让你做储君,是让你早早经理政事,知道为君之不易。不是让你作威作福,任意凌辱贝勒大臣!你向前殴打平郡王讷尔素c贝勒海善等,朕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遮过去了。谁知你非但不思悔改,更变本加厉,滥施淫威,妄用权柄。在户部借了多少钱没还,你现在还能算清吗?户部c工部c刑部,哪一部没有参你的折子?这些都还是面上能见到的,面上见不到的,朕不知道还有多少!你以为朕会为你跟苏德打架叫你来这里训话吗?朕没这闲工夫!胤礽呀胤礽,你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朕原以为是索额图把你教坏,现在索额图死了,你却没有丝毫改过,这么看来,是你本性的原因。”胤礽亦激动起来,分辩道:“汗阿玛明鉴,这些奏折是诬蔑儿子的呀”“逆子!他们是诬蔑你,那朕亲眼所见的还有假吗!你不杀朕,朕便不能再容你!”康熙帝气得差点昏倒。胤礽心知肚明皇帝说的是甚么事,但除了极力分辩也再没别的办法。康熙帝靠在龙椅上,似全部的精力都已用尽。他用心栽培这个儿子三十几年,满心希望能将他培养成一个能够交付重担的后继之君,没想到三十几年的良苦用心却养出一个想要弑君杀父的逆子。作为一个已进暮年的君主,他此时惶恐不安,再去寻觅一个出色的储君人选,实在太难了。作为一个年老日朽的父亲,他伤心不已,自己尽心尽力养的儿子到头来竟然为了君位要杀自己,这个父亲做得太失败了。 “汗阿玛,儿子万死不敢有大逆之心。汗阿玛是胤礽的父亲,胤礽是父亲的亲生儿子,汗阿玛不能听信奸人谗言呀!”胤礽叩头出血,极力分辩。康熙帝心痛不已,老泪纵横,向帐外喊道:“魏光安!”魏光安立即小跑进来,看见老皇帝泪水纵横,太子叩头不止的样子,不知发生甚么事,连忙跪上去听旨。“传各部院大臣到龙帐听谕。”康熙帝精力涣散地说。魏光安领旨而去。 173,册封 九月四日,诸王c大臣c侍卫奉旨聚于行帐前,皇太子胤礽跪在地上。>?康熙帝垂泪不止,向诸王公大臣宣谕:“胤礽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暴戾乱上,朕包容二十年矣。乃其恶愈张,僇辱廷臣,专擅威权,鸠聚党与,窥肆恶虐伺朕躬起居动作。平郡王讷尔素c贝勒海善c公普奇遭其殴挞,大臣官员亦罹其毒。朕巡幸陕西c江南c浙江,未尝一事扰民。胤礽与所属恣行乖戾,无所不至,遣使邀截蒙古贡使,攘进御之马,致蒙古俱不心服。朕以其赋性奢侈,用凌普为内务府总管,以为胤礽乳母之夫,便其徵索。凌普更为贪婪,包衣下人无不怨憾。皇十八子抱病,诸臣以朕年高,无不为朕忧,胤礽乃亲兄,绝无友爱之意。朕加以责让,忿然发怒,每夜偪近布城,裂缝窃视。从前索额图欲谋大事,朕知而诛之,今胤礽欲为复仇。朕不卜今日被鸩c明日遇害,昼夜戒慎不宁。似此不孝不仁,太祖c太宗c世祖所缔造,朕所治平之天下,断不可付此人!”谕罢,康熙帝扑倒在地。 虞子蓠听到这消息,惊愕不已。皇太子立了三十几年,一日之内说废就废了,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但同时她又觉得有些高兴,这样他毕竟可以远离皇帝一些,皇帝也就安全些。但更使她想不到的是,一个时辰后,一道册封旨来到她的帐篷。 旨曰:“皇十五女,母婉妃乌雅氏,封和硕公主。”虞子蓠跪在地上,只是发愣,良久没有接旨。封使礼部尚书提醒她道:“公主,您受封。”虞子蓠脑子里嗡嗡响,迟迟不受封。阿茹娜其其格看得着急,礼部尚书更急。“和硕公主,眼下在行宫,只能一应从简,待回京之后,下官再将金册等补齐给公主。请和硕公主先受封。”虞子蓠神情恍惚说了一句:“请大人再将封文念一遍。”礼部尚书一怔,随即念道:“皇十五女,母婉妃乌雅氏,封和硕公主。”“我母亲明明姓杜,如何成了乌雅氏?”虞子蓠问。阿茹娜听见她这大不敬的话,连忙上来劝道:“您且先受了封罢。”虞子蓠早被先前没有来由的传言惹怒,只是不愿事态扩大,故而隐忍不发。现在忽然一道册封旨过来,让她从杜氏之女糊里糊涂成了婉妃之女,她实在没法接受如此突然没有缘故的册封。她执意不受封,礼部尚书来之前魏光安也早告诉过他也许是这种情况,尚书便将册封旨转交虞子蓠侍女阿茹娜,之后匆匆离开。 阿茹娜其其格只知道她来的时候不是公主,现在册封为公主,其中的缘由一点也不知道,也不知怎么劝慰虞子蓠。同一天时间,废太子,立公主,一时间朝野争论声一片。那些巴望着太子倒台的皇子们终于如愿以偿等到了这天。 队伍到达热河,阿茹娜其其格只能送虞子蓠到此,尔后由金氏姐妹并其他新增派的宫女来服侍她。临别之时,阿茹娜其其格依依不舍对虞子蓠说道:“公主,让我们跟您去北京服侍您吧。”虞子蓠自接到册封旨后一直郁郁寡欢,话少人憔悴,此时要与这两位蒙古女孩分别,她才微微笑着宽慰她们的情绪。“阿茹娜,其其格,我很感激你们这段时间的照顾。我知道乌力罕和赛罕是因我而死,我不会忘的,如果找到凶手并将他绳之以法,我定会想办法让哈森贝勒告诉你们,告慰她们的魂灵。我知道你们喜欢草原,北京没有草原那么广阔自在,你们在那里不能够骑马打猎,也不能唱歌跳舞。有些事我不知该如何告诉你们,我原是汉人之女,却不知怎地成了皇女。”虞子蓠说到这苦笑一声,阿茹娜其其格这几天看出她并不为受封高兴,便知其中定有缘故。“我来的时候并没带甚么东西,是那日册封旨到后,内务府送来些绸子并几颗东珠。咱们相识一场,临别也没甚么好送,只能送你们一人一颗东珠一匹绸子了。乌力罕赛罕的你们也给带回去,交给她们的家人。”虞子蓠说着就将已经备好的东西拿出来交到阿茹娜手上。两人抱着东西齐跪道:“这是皇上赏给公主的东西,我们万万不能要。”“公主?”虞子蓠语带不屑道,“我不是甚么公主,这些也用不上,你们只管收下。”两人还是坚决推辞,虞子蓠佯装怒道:“我不爱这些明晃晃闪眼的东西,你们拿下吧。”阿茹娜其其格见她意思坚决,面带怒容,不敢再说,一齐含泪拜谢。虞子蓠这才缓了口气,不舍道:“这一别,可再也见不到了”此话触动两人心事,不禁都哭了出来。虞子蓠向来洒脱多于感伤,见这两人尽是泪水,自己便强作欢笑,高声说道:“虽隔千山难再见,梦里相逢亦有时。”阿茹娜其其格只顾哭别,虞子蓠决绝转身,踏上回京之路。 九月十六日,圣驾回到北京。 时隔四月,虞子蓠看着眼前熟悉的地方,兴奋而惆怅。留守京师的文武官员出城三十里迎接,虞子蓠目光灼灼在其中寻找父亲虞铨,却始终没有见到。京城已是秋意深浓,道边的杨柳开始有些泛黄。她从马车中探头出来对金氏姐妹道:“去让人将我的马牵来。”金竹歌答应而去。 不一会儿,两个太监拉着她的大黑马来到,那两个太监,是一路服侍她到热河的小靳子小印子。“奴才请十公主安。”两人一上来便机灵灵朝她行了礼。虞子蓠起初对“十公主”这称呼十分反感,一者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公主,再者,十公主她已经见过,是长春宫里的那位。但是这一路上她尽是听到这个称呼,再没人敢叫她虞姑娘或者虞天文生。她知道没人敢违背圣旨,自己也不必为难这些人,便随他们怎么叫,她想,待她回家问过父母知道是个误会后自己的虞姑娘身份自然会恢复。“在热河的时候你们走得快啊,连个招呼都不打。”虞子蓠对他们说。两人急忙回道:“副总管催得仓促,奴才不敢稍留。”虞子蓠点了点头,让驾车的停下来,自己左手抓住马缰绳立即跃身上马。“圣驾马上进入皇城,我就在这走了罢。”说着就要鞭马离开,小靳子急忙抱住马头道:“您,您得回宫啊。”回宫?虞子蓠觉得有些好笑,皇宫里没有她的住所,虞家才有。她正待要说甚么时,魏光安急急往这边过来了。“公主,公主留步!”虞子蓠正是要小靳子给他传话,看见他过来,便停下手等着。 174,回家 “奴才给十公主请安。。。”魏光安下马给她行礼。虞子蓠亦在马上欠身回了礼,弄得魏光安十分惶恐。“十公主,奴才来传皇上的话。皇上说,在蕙香馆旁边已经给您收拾出了住处,请您回宫去住。皇上又说,考虑到您从塞外刚回,需要探望养父母,恩准您先在虞府住上三日,三日后派人去接您回宫。”虞子蓠不答话,但又不好当时说出不想进宫去住的话,眼下有三日回家的时间,她可以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倘若自己真的不是父母的亲生孩子而是皇女,再要强硬住在家里也不可能。因此她微微点了点头,道了声知道了便要拨马回虞家。魏光安拦住她,为难道:“公主,还是坐车子回去吧。”虞子蓠知道他是让自己不要再抛头露面的意思,她笑答道:“他们不是没见过我骑马的样子,骑马坐车都还是我这个人。”说罢便拿上包袱掣马出队伍,一队侍卫急忙跟着过去。魏光安看着她纵马而去的身影,叹了口气。 虞子蓠从没独自离家这么长时间,一时归心似箭,急急往虞府赶去。近虞府时,有认得她的人,都急急跪下来,虞子蓠只望着虞家大门过去,并不注意一边的人。她风尘仆仆停马虞府门前,守门的家奴看见,高兴叫起来:“三小姐回来啦!”但是刚叫出口随即想到甚么似的,惶惶恐恐向到门边的虞子蓠扑通一下跪下说道:“小人给公主请安!”虞子蓠一愣,对他道:“别乱叫!快起来带我去见老爷夫人。”那家奴听虞子蓠说话仍是以前一样随意活泼,心里也放松了些,登时爬起来说道:“是!” “老爷夫人身体可好?”虞子蓠边进府边问。“好,都好。”家奴答得拘谨,要在以前,虞子蓠问一句,他们都要答上十句八句才完。虞子蓠听了不高兴,正要斥责他时,虞铨夫妇并虞赫夫妻已经出来迎接。“父亲母亲!”虞子蓠兴冲冲上去正要行家礼,谁知他们竟向虞子蓠下跪要行国礼。虞子蓠眼泪一下涌上来,当即向家人跪倒,杜氏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虞子蓠也不说话,一下委屈得大哭起来。杜氏见她哭得伤心,想要马上去安慰,但又碍于她现在的身份,跪着关切问道:“怎么啦?”虞子蓠几个月没见家人,日夜思念父母兄嫂,快马加鞭赶回来,却不想见到一家人都生分起来,觉得委屈难受便哭起来。听到杜夫人关切的声音,她一下跪走过去扑到夫人怀里,抱着夫人大哭。杜夫人在家也日夜挂心女儿,看见她回来瘦了大圈,心里心疼,此刻也忍不住悲戚哭泣。虞铨虞赫默然不语,高云霭亦垂泪不止。虞子蓠哭了一会,说道:“女儿在塞外时刻想念二老,一进城便赶着回家。却不想才几个月,大家都与我生分了,话也不跟我多说,爹娘兄嫂还这么折煞子蓠。女儿好不伤心”说着又哭起来。杜氏见她仍是以女儿自称,说话也跟以前没甚么不同,便也不把她当做公主来看。虞铨对家人道:“都起来到厅上去说话吧。”诸人才起身上厅。 虞子蓠不欲一回家便提甚么身世的事,在厅上只说些塞外的见闻,只字不说册封的事。杜氏见了女儿又高兴又伤感,心事全在脸上。虞铨起初不知女儿知道身世后是甚么反应,现下见到她对家里人还和以前一样,便也不把她当公主仍旧当做女儿看。“芳音哪里去啦?怎么不见她?”虞子蓠四下看看说道。杜夫人微笑道:“我和你爹我和老爷做主,把芳音配给了柳歌。不过他们仍在府里头住着。她刚才出去买些东西,现在还没回来。”虞子蓠大惊,随即笑道:“好事儿哪,澄寂呢?”虞子蓠又向高云霭问。高云霭忙起身来答:“出去玩了,我现在让人叫他回来。”虞子蓠连忙摇头道:“别叫他,让他去玩吧,等回来我再看他。”“是。”高云霭答完复回位坐下。虞子蓠见除了父亲虞铨,其他人对自己都拘谨得很,心中怅然,一家人又随意讲了些不要紧的话才各自散去。 虞子蓠在家书里并未提及自己手掌受伤之事,杜夫人见她手上缠着纱布,心疼不安,但又不好当着诸人的面直接问,毕竟她现在顶着个公主的身份。待诸人从客厅散去后,杜夫人对虞铨道:“你瞧见没?二丫头的手伤了,我看她一直没用那只手摸东西,想是伤得很重。”“你去问问不就清楚了?”虞铨道。杜氏摇了摇头,有些为难道:“她现在是公主了,我还能像以前那么对她么?”虞铨看着夫人叹了口气,说道:“丫头进门到现在,哪里不把你当妈看了?她离家几个月,必是想家得很,你去看看她。”杜氏亦叹了口气:“要是没人说出这件事该多好啊!我养了她十几年,爱她胜过妙语,现在我怎么舍得”杜夫人眼泪滚了下来。虞铨安慰她道:“丫头不是没良心的人,你看她回来时兴冲冲的样子,她把咱们当父母看,把赫儿当兄长看。现在咱们知道她受了伤,如果不闻不问,她该多难过?你快去看看她,跟她说说话,别生分。”“你同我一起去吧,她也是你养大的。”虞铨道:“刚才厅上人多,姑娘不好问她身世的事,一会你去看她时她必然要问的。我虽是父亲,但有些话不好在女儿面前说,你做妈的跟她贴心,说甚么都方便。你去吧,把婉妃的事也告诉她,那毕竟是她生母,到了这个份上,咱们不能不劝。”杜氏心想虞铨说得也对,说到这种事姑娘必会十分难过,他做父亲的在场确实不大合适。杜氏因问道:“曾毅抱她出宫这事,要告诉她吗?”虞铨想了想,摇了摇头:“她崇敬她先生,这事不要告诉她了。就说是一个不相识的人抱她来的。”杜夫人点点头,先到厨房去让人做几样她平时喜欢吃的糕点。 虞子蓠正在房里为家里人待她的态度惆怅不已,忽闻院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这边过来。她到窗口一看,正见芳音雨燕两人急急赶过来。“芳音!雨燕!”她隔窗高兴地喊起来。芳音雨燕听见,齐答应道“小姐!”两人更加快脚步转进房来,虞子蓠迎上去抓着她们的手,竟跟见到亲人一样激动。雨燕反应得快,就要给虞子蓠行礼,虞子蓠早防着,登时嗔道:“你们要是也跟我生分,我便再也不见你们了。”芳音含泪笑着给虞子蓠道了三个万福道:“给小姐请安。”雨燕见状也称虞子蓠“小姐”,道了万福。虞子蓠将芳音拉到一边,仔细打量一通。她将头发盘起,修了眉毛,左鬓上插着一朵小红花,俨然一个新妇模样。虞子蓠笑道:“好啊,做了新媳妇了。”芳音竟有些不好意思,雨燕插上话道:“还有一件好事小姐不知道,芳音怀胎了。”“真的?”芳音腼腆地点了点头。虞子蓠一下将她揽在怀里,含泪道:“芳音也要做妈了,真好。”芳音结婚怀孕的事让虞子蓠更觉得自己这一去几个月真恍如几年那么长,只这点时间就变了这么多事。“你不会要离开虞家吧?”虞子蓠急着问芳音。芳音笑答:“老爷夫人小姐待芳音都跟亲人似的,除非虞家不要芳音了,否则芳音决不离开。”“那就好。”她说着又转向雨燕说道:“改明儿我央求娘也给雨燕说一门好亲事。”雨燕正不知怎么答时,芳音抢答道:“您放心,夫人上心着这事呢。”雨燕听了不好意思低下头去。虞子蓠没想到最后还是她们两个跟自己最随意,顿时心情大好,拉着两人坐下。她问芳音道:“我听人说怀了胎不是爱吃酸的就是爱吃辣的,你爱吃哪样?”“哪样都爱吃,总是停不下来,吃得现在胖了许多。”芳音笑道。虞子蓠上下又把她打量一番,点点头道:“果然圆润了些,不过你可不能省吃。要知道你现在一张嘴两个人吃呢。”她想起柳歌熟悉江南道耗子城等地,怕他成亲后还不收敛让芳音吃亏,便想着要跟柳歌好好说说,让他切莫辜负了芳音。虞子蓠正想着,杜夫人带着个丫头进来了。 芳音雨燕连忙起来拜见,杜夫人见虞子蓠此刻脸上有高兴之色,料是芳音雨燕两人跟她说了甚么开心的话。“我让厨娘做了些你爱吃的点心,趁热尝尝。”丫头将点心摆出来,有桂花糕有酥饼,都是她在杭州时最爱吃的东西。虞子蓠因方才吃饭时没甚么胃口只吃了一点,现在正饿着,见了这些最爱吃的点心,登时拿起两个便吃。杜氏给芳音雨燕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先退了出去。虞子蓠晓得母亲将她们遣退是有事跟自己说,吃了一块桂花糕一个酥饼便停了下来。杜氏将手帕给她擦了擦嘴,正如她小时候那般照顾她。想到那道册封旨,虞子蓠便觉得目前索然无味,只默默坐着。 175,发疯 “蓠儿,让娘看看你的伤。|纯文字||”杜夫人语气轻柔慈爱。虞子蓠想起自己在塞外的日子,便有一种孤独凄凉感袭上心头,心里冷冷的。“一点轻伤,不妨事的。”虞子蓠强笑道。杜氏心里清楚,她其实一点也没变,没册封公主前是这样,册封了公主后还是这样。她是天性如此,难以改变。但只要一想到以后难以再见到她,她的丈夫不再是自己的女婿,她的孩子不再是自己的外孙,杜氏心中便难以接受。她将她从一个刚落地的婴儿养成现在这么大,她小时如何娇俏可爱,如何捣蛋恶劣,她的生身父母都不知道,既然如此,他们怎么能做她的爹娘呢?而自己一直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呵护照顾,凭甚么一道圣旨就将她要走,这实在是太不公了。杜氏想到此处,心中悲伤不舍,哭泣起来。虞子蓠本来跟芳音雨燕说话一时忘了这件事,静坐一会,见杜夫人悲戚的神态又想了起来。现在看到杜夫人悲伤哭泣,她心中更加难受,也忍不住哭起来。母女俩抱在一起哭了好一会,杜夫人才勉强开口道:“娘不想你走,娘舍不得你”“我不走我是爹娘的女儿我不是公主。”夫人含泪摇了摇头,虞子蓠愕然。 “蓠儿,娘娘不能再瞒着你”杜夫人调理情绪,哽咽地说。虞子蓠大眼看着杜夫人,颤颤地:“您的话是甚么意思?”杜夫人抹去眼泪,狠下心肠道:“你刚随驾北上就有宗人府的官来问你的身世,起初你爹打算编个谎话将他们骗过去,但是他们知道得太多了,我们,我们瞒不住啊”虞子蓠后脑恍如给人打了一棍,她想,娘这话是甚么意思,难道我真的是捡来的?杜夫人接着说道:“十七年前的中秋后,一个人陌生人将你抱来央求我们收下你。那人抱着你时你哭得厉害,可一到你爹手里你就不哭了,你爹说这是缘分,便将你收养下来。那时妙语已经快满岁了”“娘,谁教你这么说的?他们逼你这么说的,是不是?”虞子蓠一下激动起来。“傻孩子,皇家怎么会乱认公主?娘也舍不得你”“娘骗我。我若是抱来的,为何祖父祖母伯伯叔叔他们都不知道?为何从没听过有人说?你们合起伙说假话,希望我去做公主是不是?我去做公主也不能让爹和哥升官发财,为甚么不要我?”虞子蓠哭声渐大,门外的芳音雨燕俱是悲伤不已。杜氏听她这么说,更加伤心,“孩子,我们何曾指望过你甚么?”“那为甚么我从来没听过有谁说我是抱来的?哥难道不知道吗?他一句也没说过。”杜氏想到他们兄妹情深,更加悲伤。“你爹那时候正在翰林院做官,老家人都不知道你哥他虽知道,可一直将你视如亲妹妹,自然不会乱说一句”虞子蓠最后的一点希望也没了,原来眼前这个不是她娘,原来这里不是她家,她是个客人,寄宿在别人家里。 虞子蓠忽然又哭又笑起来,猛然间去扯右手掌上的纱带,嘴里哭着大喊,“治它做甚么!让它废了!让它废了!”杜夫人大惊失色,连忙上去抱住她,哭道:“丫头,别作践自己,是娘不好”杜夫人哪里比得上虞子蓠的力气,虞子蓠发疯似的推开夫人,又用嘴撕咬手上的纱带。外头闻声进来的芳音雨燕吓了一跳,虞子蓠真好似个疯子一样,两人登时冲上去抱住她。雨燕边抱着虞子蓠边对芳音道:“你怀着胎,快闪开,再叫两个人来!”芳音不肯走,边用力按住虞子蓠的手边向外边叫人,马上又进来两个丫头,三四个人拼命才抓住虞子蓠。杜氏万万没想到虞子蓠知道事情真相会是这样伤心,她既内疚又自责。 虞子蓠闹了整整一个下午才消停,她头发散乱,手掌又肿了起来。大夫来给她看病,让她重重踹了一脚,虞铨还得出钱给大夫治伤。杜夫人看到她手上的伤痕,心疼得不住掉泪,虞铨嗟叹不已。 一家人在厅上默默无言,唯有叹声。沉默许久,虞赫对高云霭道:“你带澄寂去看看小妹。”杜氏心想,这时候她c虞铨c虞赫都不合适过去看她,高云霭去正好。高云霭答应一声,便带着儿子澄寂往虞子蓠处过去。 虞子蓠这里,芳音雨燕正时时陪着她,只怕她情绪不稳又做出甚么作践自己的事来。芳音被她刚才的阵势吓到,她见过婉妃发狂的样子,虞子蓠刚才就跟婉妃的行为差不多,她担心万一虞子蓠一时承受不住也变成婉妃那样,那可怎么办好。 芳音雨燕两人看着失魂落魄的虞子蓠,心疼道:“小姐,您这样子让我们看着伤心,您别一声不吭。”虞子蓠一想到自己待了十几年的地方不是自己的家,叫了十几年的爹娘不是自己的父母,刚刚平静下去的心情又波动起来。再想到自己不知是甚么原因给亲生父母抛弃,心中更有一种孤独凄凉之感,不由得又流下泪来。她用手抹着眼泪,却不说话,直像个受足了委屈的孩子。芳音抓着她的手,轻声说道:“这事来得太突然,我们想劝您也不知要怎么劝。只是您现在受着伤,不管怎么说也不要作践自己,先让我们给您上药吧?”芳音语气轻柔,跟以前那个顽皮的姑娘已有所不同,不知是她结了婚的缘故还是她怀了胎的原因。“别碰我!”虞子蓠忽然大叫一声,把芳音吓得缩回手去。“你们想害我?你们都想害我!”虞子蓠指着她们的鼻子大骂,两人面面相觑,好不伤心。“都滚出去!滚!”虞子蓠突然在床上站起来,头一下撞到床顶上去。芳音含着泪,她跟了虞子蓠这么多年,从没听见虞子蓠对她说过这么凶狠的话,一时间难以接受,起身便欲离去。雨燕拉住她,对虞子蓠道:“小姐,我们万万没有存着害您的心。您不论如何生气,也请保重身体,让雨燕给您上了药罢。”雨燕以往跟着舜英,养成了谨慎忍受的性格,因此即便听见虞子蓠这样无情的话也不会像芳音那样激动。雨燕语气顺承,可虞子蓠脸色并未好转,登时从床上跳下来,指着两人骂道:“不是你们要害我那是哪个挖了陷阱等我?又是哪个让狼来咬我?又是哪个拿箭射我?就是你们两个!但是老天不让你们得逞,没让我死!现在你们又追到我家来,还想害我!我要杀了你们两个!”她恶狠狠说罢便四下去找东西要来杀芳音雨燕,两人被她刚才那通话说得一头雾水,当下听见她要找东西来杀自己,看阵势也不像是假,因此雨燕急急推着芳音道:“你快走快走!”芳音见虞子蓠已在桌下找出一根粗棍子,忙拉了雨燕一起出来。一出门正撞着前来探望的高云霭,两人拉着高云霭母子二话不说去向虞铨夫妇报告。 虞铨夫妇正在厅上惆怅不已时,见芳音雨燕脸色大变,拉着高云霭母子上堂来。“出事了!”芳音急急说。杜夫人一听,登时站起来。“小姐,小姐不知怎地,对我们说了一大堆胡话,还要杀我们。”一家人一听,不等细问,都慌忙往虞子蓠房间过去。 “二丫头怎么会杀芳音雨燕?我不信我不信。”杜夫人边过去边不住说。虞赫走在前头,将至虞子蓠房门时,看见虞子蓠头发散乱,提着一根棍子出来。杜夫人当时便要上去,给虞赫拦住,让芳音带着夫人闪到一边。“小妹!你提着棍子做甚么!”虞赫边护着父亲边问。虞子蓠不答话,挥着棍子就是一阵乱打。杜夫人看见她是右手提着棍子,生怕她的伤又坏了,便不顾芳音,径直去抱虞子蓠。“儿呀,你别这样!娘心疼啊”杜氏边抱着她边哭喊。虞赫见虞子蓠好似失去理智,担心她对夫人下手,连忙上去拉杜夫人,虞子蓠一棍重重打在虞赫背上。“妈,小妹疯了,你快走!”虞赫拉开杜夫人,雨燕忙上来接住,他背上又挨了虞子蓠几棍。此时,虞铨走过去,一手抓住虞子蓠的手臂,一手在她脸上煽了一个巴掌。院里顿时鸦雀无声。“逆子!连你哥都敢打!”虞铨脸色铁青说道。虞赫忙道:“小妹她现在神志不清。”虞铨正待要说时,虞子蓠忽举着棍子连虞铨也要打,柳歌连忙上去护住老爷,挨了虞子蓠两棍。虞铨大惊,原来这丫头真是要打自己,她是真的疯了。 虞子蓠拿着棍子又跳又叫,众人看了无不惊骇,原来那个俏丽玲珑的三小姐,怎地变成了疯婆子。她在虞赫手上重重咬了一口,挣脱兄长,夺路出府门。柳歌急忙追出去,虞赫带着几个小厮紧随其后。留下院里的杜夫人哭得死去活来。 176,情结 当时天色已晚,虞子蓠又披头散发,街坊邻居都认不出,只当是个疯子,也不作理会。她奔走得极快,柳歌虞赫追过好几条胡同,竟把她跟丢了。虞赫指使家奴满城寻找,找了一个晚上,愣是连根头发都没找到。 连续找了两天,还是没看见虞子蓠的影子。眼看第三天就到,虞家人又担心她的安慰又不知怎么向皇家交代。杜夫人连日以泪洗面,其余人皆默然不语。偌大个虞家,死气沉沉,竟像没人居住一般。 芳音刚从杜夫人房里出来,柳歌接住她,见她愁眉苦脸的样子,柳歌逗笑道:“你这个样子,我儿子岂不是要生个苦瓜脸?”芳音瞟了他一眼,嗔怪道:“你还有心思说笑?小姐现在不知在哪?要是遇上坏人怎么办?你快去找去,我不要你在这里打趣。”柳歌连忙上来搀扶道:“我才刚从外面回来,三小姐机警得很,不会有人骗得到她的。”“原来神智清楚的时候自然是这样,但现在,怎么让人放心呢。”芳音说着叹了口气。柳歌道:“小姐那天还说要杀你跟雨燕呢”“你这是甚么话!我原不知原委时也为这事伤心,但现在知道了,小姐是在塞外受了刺激神志不清,说的话做的事怎么能当真呢。小姐往日待你也不薄,你跑断腿也要把小姐找回来。”芳音面带愠色道。柳歌本来也是好游荡的,但娶了芳音后便收敛了许多,芳音说甚么都用心听着。当时看见芳音面带怒色,更不敢多说,只道:“我喝口水再去找就是,你放心着,我把这九门里外都给翻一遍,不信找不着。”芳音脸色才稍缓些,带着些许心疼道:“也不急在一顿饭的功夫,你吃过饭再去。”柳歌笑道:“还是娘子心疼我。”芳音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要当爹的人还这么不正经。”柳歌便欲去吃饭,芳音忽又叫道:“等等!”柳歌回头:“甚么吩咐?”芳音恍然大悟道:“我想到一个地方,或许小姐在那里。”“哪里?”“你跟我来就是。”两人说着便欲急急出门。 芳音柳歌从后院转至前厅,便有一个家奴冲跑进来报道:“三小姐回来了!三小姐回来了!”芳音闻讯,急忙出迎,雨燕已扶着虞子蓠进了门来。只见虞子蓠仍是穿着那日出去的一身青绿色长袍,头发却不似那天那般蓬乱,已梳得齐整。她两眼没甚么精神,脸上也显得十分憔悴。“小姐,您回来了。”芳音高兴地迎上去道,但虞子蓠却看也不看她一眼。芳音看了看雨燕,雨燕微微摇了摇头。 虞子蓠跑出去两天又忽然回来,虞家人对她这两日去了哪里自是十分疑惑,但眼下他们顾不上猜测,更加忧心的是明日如何面对来接她入宫的人。一家人在厅上商量,虞赫率先说道:“或许来人看见小妹现在这个样子,便不忍心将她带走了呢?”杜氏听罢,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希望,她最希望如此。虞铨摇了摇头道:“现在京城无人不知皇上有位养在民间的公主在咱们虞家,皇上也已知道子蓠是皇家公主,明知自己的骨肉流落在外而无动于衷,这是不可能的。只是我万万没想到这丫头知道自己的身世后会变成这样,可尽管如此,她还是不能留下来。如果我们以子蓠神志不清为由请求让她留在虞家,别人或许还会以为是咱们一家合伙起来做戏,更有甚者会认为是我们故意逼疯了子蓠以求让皇女留在虞家。况且,宫里头的御医医术高明,我们又有甚么理由不放子蓠走?”虞铨的话使刚刚看见一丝希望的杜夫人顿时又心灰意冷起来。虞赫想到自己的小妹马上就要进宫,也许将来再无相见之日,不禁有些怒道:“千怪万怪就要怪那个告密的人!” 提到那个告密之人,杜夫人还是难以原谅,低声道:“我早觉得松鸣鹤用心非常,只是千想万想没想到他会这么做。要是子蓠知道她一向尊敬的先生是这样的人,只怕更承受不了”虞铨打断夫人的话,脸色严峻道:“孟刚不会这么对子蓠,他守这秘密这么多年都没说,现在也不会讲。”“如果不是他,还能有谁?”杜夫人激动起来,“是他自己说这事没有别人知道。再说,若有他人知道,谁还会等到现在才说?老爷,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松鸣鹤一直处心积虑要将二丫头送回皇宫。去年的天文案一发我就觉得奇怪,他们师徒教甚么学甚么外人怎么知道,即使知道,谁又会没事做去告发他们?再者,事发后怎么就子蓠芳音两个给抓了?松鸣鹤跟他徒弟怎么就能全身而退?这摆明了是他递的禀帖,他要让子蓠进钦天监,让皇上看到子蓠,然后再说出子蓠的身世”“你住口!”虞铨突然朝杜夫人大喝一声,“我了解曾毅的为人,他不会害子蓠。”虞赫没想到父亲会这么对母亲说话,他认为母亲说得有道理,便替母亲抱不平道:“爹,娘刚才也不是乱说,儿子也觉得这事可能跟松先生有关系。松先生好久才来一次,谁也不知他遇到过甚么人甚么事。虽然他自己不会这么做,但难保不会被迫这么做。”看到夫人跟儿子都将告密的矛头指向松鸣鹤,虞铨既生气又无奈。松鸣鹤这么多年来对虞子蓠既如徒弟又如女儿,虞铨看在心里,也才放心把女儿交给他教授天文历算,他认为松鸣鹤绝不会是揭发虞子蓠身世的人。可现在杜夫人虞赫都一口咬定是松鸣鹤做的这件事,虞铨又无证据替松鸣鹤辩白,因此只有喝斥而已。 三人沉默不语好一会,杜夫人又悲伤又忿怒,虞铨则是满脸无奈,虞赫看着二老不知该说甚么。最后,虞铨叹了口气,缓缓说道:“现在追究是谁告密都没甚么意思,还是想想明天怎么让二丫头上轿进宫吧。”“真要让小妹走?”虞赫急问。虞铨无奈地点点头:“你想想,一个父亲知道自己女儿的下落,要不要把她接回家?子蓠从小在虞家长大,称我们父母,叫你兄长,一旦让她离开,又有哪个舍得?只是皇命已至,于理我们不能违抗圣意,于情我们不能让人家骨肉分离,所以我们只能将子蓠送走。”“她这个样子叫我怎么放心让她走?”杜夫人垂泪道。“你有甚么好不放心的?宫里自会有人伺候她,皇上也会优待她的。”虞铨话到后面,越发小声。看见二老一时无话,虞赫便道:“可小妹现在这样,她要是不愿意走呢?”“要是子蓠执意不走,来人应该也不会跟一个病人计较。他们回去向皇上禀报后该怎么做咱们遵照就是。只是,有一件事,我们须得要告诉子蓠,以免她遗憾终生。”虞铨说。虞赫:“是甚么事?跟小妹说她现在能听得懂吗?”虞铨与夫人相视一眼,似有甚么事心照不宣。 杜夫人起身,缓缓道:“还是我去跟她说吧,同为人母,这样的事是不能瞒的。”杜夫人说着便去了,虞赫心里越发纳闷。 芳音雨燕还在房里陪着她,只是她从回来到现在一句话也不说,任两人怎么说怎么问她就是一句也不答,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床顶。“小姐,您喝不喝酒?我给您去找好酒。”芳音笑着问。虞子蓠不理她。雨燕又道:“小姐要不要听故事?我这几天才听了个有趣的故事,说有个苗女养了一条大蛇,那蛇金黄色的,能听人话,比狗还温驯呢”雨燕讲了好一会,虞子蓠还是一点反应没有,两人均失落悲伤不已。 杜夫人在房外听见雨燕正给虞子蓠讲故事,心想,这丫头在虞家这么得人心,一下说离开就离开,何止自己舍不得,不知有多少人舍不得。 “夫人。”芳音雨燕起身来迎。杜夫人对两人道:“天晚了,芳音又怀有身孕,你们都去歇息吧。”两人回望虞子蓠一眼,有些不想去的意思。杜夫人强笑道:“难得你们这么待她。只是现在时辰确实晚了,你们照顾了她一下午,铁做人也该休息不是?况且芳音又是双身板,更不能大意。你们放心去吧,我陪着她。”两人也料是夫人有话要单独对小姐说,便不再执意,辞杜夫人出去了。 杜氏坐在床沿,看着虞子蓠。好端端一个灵动的姑娘,现在变得这般傻样。“明天宫里就要来人接你回去,娘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娘心里更不是滋味。可有件事不得不跟你说,是关于你生母婉娘娘的。”夫人停下来看了虞子蓠一眼,她还是目光呆滞,一点反应没有。杜夫人接着说道:“你回来前两天,宫里已经来人告诉我们婉娘娘的事。你母亲”杜氏说到“你母亲”三个字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以前自己才是她的母亲,一转眼,女儿已经是别人的了。她忍住难过,仍旧说道:“婉娘娘病了有段日子,情况不大好,望你能尽快回宫看看她。”虞子蓠仍是不答话。杜夫人叹了一声:“他们都以为你神志不清,娘知道你心里明白着。你打你哥,是为了教人相信,你爹也明白。娘也不舍得你走,但婉娘娘的事不能不告诉你。同为人母,我理解婉娘娘的心情,她想见自己的女儿,就跟娘舍不得你一样。”虞子蓠还是不回话,只是滚下两行泪水。夫人见她还是那样不理人,无奈起身,出房门而去。 177,回宫 次日,仪卫至虞府门前迎接和硕公主回宫。虞铨在前厅接待来使,杜夫人高云霭等家中女眷去请虞子蓠。众人都以为虞子蓠疯病未好,决不肯入宫的,谁知杜夫人高云霭真将虞子蓠请了出来。虞子蓠梳妆齐整,穿翟鸟五爪四团龙补服,头顶八东珠朝冠,朝冠四周饰有金孔雀五只。冠后垂两条黄金绦,并点缀珊瑚,以青缀为带。她本就有一股天然生来的贵气,再穿上这身和硕公主服饰,便更显得尊贵无比。虞氏合家做梦也不曾想过会有位公主从此处离开,眼下见了虞子蓠这样妆扮,平日里的亲近减了八九分,疏远尊敬多了十分。虞子蓠穿着装饰华丽,只脸上冷冷,全无高兴之意。她向虞铨夫妇行过家礼,虞铨夫妇忙还以国礼。虞子蓠出虞府大门,一条街已让围观之人站满。除了和硕公主的仪卫,还额外来了许多禁军护卫,声势大过亲王出行。来使请虞子蓠上轿,虞子蓠扭头欲望一眼生长之家,却终究没有。她一咬牙,登上轿子,随即鸣锣喝道,队伍向紫禁城行去。 轿子在启祥宫蕙香馆旁的桃夭阁落下。此阁乃是康熙帝为迎接公主回宫而特意让人翻新整修的,历时两月。虞子蓠一下轿便有四位侍女迎上来,她们齐声道:“奴才给十公主请安。”虞子蓠懒待看她们,望着桃夭阁自行走进去,侍女们匆忙跟上。 虞子蓠一进房便将朝冠摘下,向侍女们冷冷道:“我要歇息了,你们出去吧。”侍女们答应一声,退步出去。虞子蓠将那朝冠扔在一边,正要脱下朝服时,外间一位侍女进来通报道:“禀公主,外头魏光安来传旨。”虞子蓠听这声音有些熟悉,挑帘一看,竟是金竹歌。原来她姐妹两个又被派来服侍虞子蓠,只是刚才虞子蓠没注意看她们。“是你啊?他要传甚么旨?”虞子蓠大有蔑视圣旨的意思,金竹歌答道:“奴才不知。”虞子蓠勉强又将朝冠戴上,带金竹歌出门来。 魏光安已在院里等候,见虞子蓠出来,急忙上前行了个礼:“奴才给十公主请安。”虞子蓠淡淡问道:“总管有甚么旨意?”魏光安陪笑道:“皇上知道公主今日回宫,十分高兴,皇太后听说后亦十分想见公主。皇上让奴才来领公主到皇太后那去见礼。”虞子蓠听罢淡淡答道:“知道了。” 魏光安便领着虞子蓠到皇太后处行礼问安,又到后宫诸妃嫔处走了个场面,忙活大半天方才回到桃夭阁来。皇太后早对她印象不错,今日又见她穿着朝服贵气逼人,心里更加欢喜。其余诸妃嫔以往常私下议论皇上的哪位公主最美,至今一见了她便再无争论。虞子蓠初回宫第一天,便教这些应承弄得头昏脑胀。蕙香馆就在桃夭阁对面,只几十步远。虞子蓠见了皇太后与诸妃嫔,便径直入桃夭阁,不再往蕙香馆过去,那位年纪稍大的姑姑蓝姑觉得不妥,但她见虞子蓠甚是冷面,自己不敢去说,便让金竹歌去。要是换了北巡路上的那个虞子蓠,金竹歌便去了,只是她见虞子蓠此番变化甚大,始终面色冷峻,便也推托不去。蓝姑急得跺脚:“公主回宫与其他小主子见了礼却不看望母妃,这怎么说得过去?若是给总管知道了,非要骂我们不提醒公主,你服侍过,你去说说。”金竹歌猛摇头,蓝姑又去叫金竹谣,金竹谣见姐姐不敢去,自己便也摇头不去。蓝姑是侍女头儿,到这时也只能硬着头皮进去。 “公主,现在时候还早,是不是往婉妃那里去一趟?”蓝姑颜色谦逊,声音亦不大。虞子蓠似才记起一般,问道:“听说婉娘娘玉体违和,现在怎么样了?”蓝姑谨慎答道:“婉妃约病了个把月,现在仍在吃药,似好些了。”“等明天再去看吧,现在或者她已经歇息了,我不便去打扰。”“是。”蓝姑听虞子蓠语气中浑然没有着急关切的意思,心想,“这个公主好无情,听说自己母亲病了个把月竟一点也不着急忧心,说话起来像外人一样。她对自己的妈尚且这么无情,对我们这些下人就更不必说了,我还是识趣些,别碰这大疙瘩头。”蓝姑答应一声便退了出去,外头见了金家姐妹,只是摇头而已。 第二日,虞子蓠仍没有到蕙香馆看望婉妃的意思。下午,玲珑来请见,虞子蓠让蓝姑打发她回去了。桃夭阁的侍女们见这公主丝毫没有人情味,不禁都替自己担心起来。虞子蓠命人将一间小屋收拾出来,又让金家姐妹给她找来些书籍,自己便整天待在里面看书,不许侍女们进去,有时到了吃饭时间也不出来。侍女们见这位主子冷面冷语,不像好说话的人,便都谨慎对待,连以往要耍些小聪明的宫女现在也不敢弄计了。 至第五日,虞子蓠连着四日未出桃夭阁的大门,每天待在书房中,偶尔出来,也是将钱给金家姐妹让她们想法子给她找书。蓝姑实在看不过去,终于挺起胆子来劝她。 “公主,奴才蓝姑有话。”她在书房外说。虞子蓠猜到她要说甚么,掷下毛笔,开门道:“待我吃过午饭你再说。”蓝姑:“公主,咱们是不是往蕙香馆去看看?”虞子蓠双眉紧皱,怒向蓝姑道:“你想掌嘴吗!”吓得蓝姑大气不敢出,跪在地上自己掌嘴。“起来,别叫我吃饭恶心。”蓝姑泪水涟涟忙爬起来。蓝姑已经三十岁过了,是桃夭阁中年纪最大的宫女,其余侍女见蓝姑挨骂,再也不敢随便开口,连两人闲时说话都是极小声,几到了道路以目的境地。 虞子蓠是个难手拘束的人,她在桃夭阁中硬待了几天,便觉索然无味。想到别处去转,却在这宫里又不认识甚么人。她吃过早饭,从窗户中朝对面的蕙香馆看去。玲珑正在指挥侍女们洒扫庭除,虞子蓠叹道,“她比蓝姑年纪还大得多,还在这里服侍人。”她转身出房门,对蓝姑道:“我要出去走走。”蓝姑听闻大喜,以为她要到蕙香馆去。 178,骨肉情 虞子蓠出启祥宫宫门,往长春宫过去。>?蓝姑心中奇道,“原来不是去蕙香馆,唉!”随即又想,“这公主去长春宫做甚么?”至长春宫,虞子蓠才向蓝姑道:“我来见见十公主,你且去让人通报一声,我在这里等着。”虞子蓠说着便在十一公主住处阶下等着,蓝姑便上去告知。早有婢女进殿去告诉十一公主,因虞子蓠突然回宫,弄得九公主以下的公主排序后退了一位,十公主成了十一公主。十一公主对她的到来感到意外,自己带着婢女出来相迎。“见过十皇姐,给皇姐请安。”十一公主先向虞子蓠见礼,虞子蓠忙还礼。一旁的蓝姑见虞子蓠此时脸色比在桃夭阁内好了许多,没有那么冷峻。因两人曾促膝夜谈过,所以再见面便不那么生分。 虞子蓠随十一公主进了殿,看见桌子上正摆着些红色的绣布,显是她们刚才在做针线。“你在绣甚么呢?”十一公主有些不好意思,虞子蓠便自己看过去,原是在绣百合花。“皇姐,请你恕罪,没有去给你问安。”十一公主起来欠身道。虞子蓠亦起身回礼,说道:“应该是我这后到的客人来见你们才是,要问罪也是问我的罪。”蓝姑听她这话说得不合理,但也不能说甚么。十一公主还是一样瘦弱,虞子蓠看着她总不知不觉想到舜英,跟她说话好似在跟舜英说话。虞子蓠现在心中孤苦,见着个舜英的影子也叫她安慰高兴。十一公主自出生便在紫禁城中生长,耳目闭塞。她听虞子蓠讲紫禁城外的事,新鲜高兴。她们一个受不得孤独,一个爱听坊间故事,因此很谈得来。虞子蓠那日一在十一公主那坐就坐了差不多一天,中饭也是在那吃的。 晚间不知几更天时,虞子蓠睡得正沉,忽然有人推了她一下,她吓一跳,急忙坐起来。“公主,婉娘娘不好了。”蓝姑着急地对她说。虞子蓠登时脸色一变,忙问道:“有甚么事了?”“烧得不省人事,太医正救着,玲珑赶来告诉。”虞子蓠一听,即时下床穿衣,吩咐蓝姑掌灯。金家姐妹慌忙给她穿衣穿鞋,虞子蓠自提一个灯笼便急急出门去。蓝姑领着几个侍女也提着灯笼赶了上去。 蕙香馆中灯火通明,人影来往穿梭,蓝姑想赶在虞子蓠前头去通报,但却不如虞子蓠步子快。蓝姑到阶下时,虞子蓠已经上了殿,她便让其余侍女留在外头等着,自己随了虞子蓠进去。玲珑正满脸泪痕,看见她过来,喜不自胜,就要给虞子蓠问安。虞子蓠一挥手示意她不必多礼,看了病榻上一眼,急着道:“好转些没有?”玲珑摇了摇头,虞子蓠凑上前去,太医已开了一张药方让人去抓药。太医起身道:“下官会一直在太医院当值,若婉娘娘用过药一个时辰内还不见退烧,请再让人来告诉下官。”虞子蓠道:“劳动太医了。”太医道:“不敢。”玲珑一面让人去煎药一面让人将太医送出去,蓝姑见虞子蓠满脸着急,越发不明白。她进宫好几天都没来看望母妃,看似冷面无情,怎么一听说婉妃昏迷便这般着急? 玲珑给她搬来个椅子,虞子蓠便坐在婉妃榻边守着。只见现今之婉妃与半年前见的判若两人,肤色黯黑无光,眼眶凹陷,颧骨凸起,原来一头漂亮的青丝此时也枯萎无泽。虞子蓠看得呆呆,忽问玲珑道:“婉娘娘得了甚么病?”玲珑道:“和头里松先生看时的病症一样,发烧咳嗽,但诊不出一个确切的名堂来。”“怎么?自松先生过来时便没好到现在?”玲珑摇摇头:“早些的那次亏了松先生的药吃好了,但只过了四五个月就又犯了,现在仍主要吃松先生留下的药方,不过没有先前那么管用。主子的病越发重了”玲珑正说时,外间进来一个宫女,她匆忙没看见虞子蓠在场,便欲直接给玲珑回话。玲珑斥她道:“你没瞧见十公主在这呢?”那宫女急忙给虞子蓠行了礼。玲珑才对那宫女道:“你告诉德主了没有?”那宫女点点头:“我叫人传话进永和宫去,但是那人回说德主身体也不舒服才刚睡下,还问我事情急不急,我才要说急得紧,那人倒不理我了。”玲珑便知这是不来的意思,但却不知这是德妃的意思还是那下人自作主张?自从上回松鸣鹤来给婉妃诊治时婉妃说不要再见德妃后,这两姐妹便不似以前那么好了。德妃虽仍不时来看望,但婉妃总是热情不来,德妃话也渐渐不多,现在已有一个多月没来这了。若不是今晚情势紧急,玲珑也不会让人去通知德妃。听说德妃不来,玲珑心中为婉妃难过,不过好在虞子蓠过来了,她心里又踏实了些。 侍女熬了药过来,虞子蓠接了药要给婉妃喂。玲珑将婉妃扶起,无奈她牙关紧咬,汤药很难灌进去。急得玲珑叫起来:“这怎么办?”虞子蓠向蓝姑道:“你帮着把婉娘娘的嘴打开。”蓝姑有些不敢造次,虞子蓠道:“现在要紧的是让婉娘娘把药吞下去,还顾得其他许多?快些快些!”见虞子蓠催促,蓝姑不敢不从,遂上来夹着婉妃两腮,把她的嘴打开,虞子蓠将药灌进去,虽有些洒出来,但总好过一点没吃进。灌了药后,玲珑复让婉妃躺下。金竹歌给虞子蓠拿来一件斗篷披上,虞子蓠打了个呵欠,玲珑看了一眼桌上的洋钟,已经是丑初二刻。她向虞子蓠道:“娘娘刚刚喝下药,怕没那么快见用,公主且休息休息去。”虞子蓠想事情睡得晚,此时确困得厉害,她向玲珑道:“我就在蕙香馆过今晚,哪个床都随意。”玲珑便将自己的床收拾出来,蓝姑又给换了新的被褥,虞子蓠方才和衣在隔壁躺下歇息。她才躺下便想,该是那日婉妃对德妃讲了那句重话,才惹得德妃现在不来看她,可这启祥宫里还住着其他妃嫔,她们怎么也没一个来呢?看着蕙香馆寂静冷清的样子,虞子蓠心中失落惆怅。 睡了一会,虞子蓠做了个梦,梦见婉妃死了,她一下惊醒过来,忙喊道:“玲珑姑姑!”隔壁的玲珑听见声音,连忙答应过来。玲珑才出门,虞子蓠已经过来了。“婉娘娘怎么样了?”她问。“烧退了些,您怎么醒了?是奴才吵到您了?”“没有,我自己醒的。派人去告知太医没有?”“去了。娘娘今晚应该不妨事了,您再去歇歇吧。”虞子蓠道:“既娘娘烧已退了,我便不在这,先回桃夭阁了。姑姑,你也得闲歇歇。”玲珑不好留她,只得任她回去了。 蓝姑等都觉奇怪,公主明明挂心着婉妃,却不知为何要作出一副不在意的姿态。她们都听说的是,这位公主因自幼身体不好所以养在民间,现在长大了才回宫,至于其中真正的情况,她们自然都不清楚。 玲珑每日来两次告诉蓝姑婉妃的情况,蓝姑便依话说给虞子蓠听。起初听着情况还越来越好,过了几日却又低烧起来,玲珑便来得更加频繁,尔后情况似一日不如一日。虞子蓠听着心里急躁不安,却总不愿再去看。蓝姑与她相处了个把月,对她脾气略有些了解,知道她虽是冷面却是个善心的人,胆子也大了起来,不时旁敲侧击劝她去看看。虞子蓠自然明白蓝姑的用心,但她总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以至于进宫后将这里一切概看做仇人。 这日,蓝姑正在给虞子蓠做冬衣的小样,虞子蓠望着院里萧瑟深秋之景,不禁想起在杭州时的光景。深秋时,杭州城外的溪涧中水落石出,她与芳音两人借着到松鸣鹤那里去的档儿就在溪涧中摸鹅卵石。那鹅卵石又圆又大,有一回她摸到一个血红色拳头那么大,以为至宝,带回家去给哥姐看。大姐妙语说那不过是块破石头没甚么稀奇,虞赫却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艳的鹅卵石,说那石头必是石精。她听了心里怒开花,急忙拿去给父母看,父亲说是没见过这样的鹅卵石,母亲叫她放到水里养着。她便把那鹅卵石放到莲花池里,从云泽园搬出来时竟忘了去掏出来。虞子蓠现在想想懊悔万分,倘若那石头现在身边,还可睹物思人。她叹了口气,心想,时间过得好快,世事也太难料。大姐现在已嫁做人妇,儿子再有两个月便满岁了,芳音也怀了胎,现在肚子显见了吧?她再回头想想自己,从前的日子何等自在无虑,好日子过完,现在便深陷高墙了。 虞子蓠踱步向院外,院中几株杨柳俱已黄叶飘落,石板缝中秋草细细,瘦弱凄惨。蓝姑赶上来给她披了张狐裘斗篷,虞子蓠以手摸着院里那株最大的柳树。蓝姑不解,问道:“这柳树有甚么不对么?”虞子蓠摇摇头,朝对面蕙香馆看去,玲珑遥遥给她做了个请安的姿势。虞子蓠见此萧瑟景色,不禁心中倍添凄凉,想到年岁有秋,人生亦有秋,人生之秋一来,人便如这柳树之叶,缝中之草,禁不住秋风摧残。叶能再发,草可再生,人却不能再有一春。想到此,她又抬头往蕙香馆看去。心中一动,便欲往那里过去,但无奈步子霜重,总抽搐迈不开。 179,弱者 “小样做好了吗?我想瞧瞧。>?”虞子蓠忽转头对蓝姑说。蓝姑见她发呆,自己也出了神,想到自己家中的儿女今年还没换一套新的秋衣,猛地听见虞子蓠问话,忙答道:“已经做好一套。”“让我瞧瞧。”两人说着又进了桃夭阁。蓝姑将那做好的秋衣小样拿给虞子蓠看,样式大方,料子的颜色也合她的心意,连领口袖口这样的小地方蓝姑都费了不少心思。虞子蓠道:“蓝姑好费心了,做得这么精致。”蓝姑道:“公主的衣服,奴才不敢不用心。”虞子蓠笑道:“你家小孩儿穿得必也比别人精致,有你这么个巧手的妈。”蓝姑勉强笑了,虞子蓠有所察觉,问:“你家几个小孩呢?”蓝姑答:“三个,一个男孩两个女孩。”“多大了?”“男孩十二岁,女孩大的八岁,小的六岁。”虞子蓠“哦”了一声,又问:“你进宫几年了?多久才能回家见一次小孩?”蓝姑答:“奴才在宫里干了十六年,两个月放回家一次。”“那要好久才能见他们了,你丈夫做甚么的呢?”虞子蓠此言一出又觉有些不妥,蓝姑虽是个下人,但自己也不好刨根问底地问。蓝姑脸色果然有些不好,勉强道:“有时随人做些小买卖。”虞子蓠不再多问,对蓝姑道:“我送些衣料与你下次带回去给小孩,反正我这里也多得用不完。”她说着便让竹歌抱来几匹绸缎交给蓝姑,蓝姑虽有些懂了虞子蓠,但还是不敢要,磕头谢绝。虞子蓠自幼生长在富足之家,性格又爽快,慷慨赠送是常有的事,并不把这些衣料放在眼里。但在蓝姑看来却不同,这几匹绸缎值得她几个月的工钱,她也才服侍虞子蓠不到一月,哪里就敢收下,因此坚决不要。虞子蓠也不管她磕头说甚么惶恐不惶恐的话,执意让竹歌包好塞给她。又念在竹歌竹谣曾辛苦服侍她的份上,两姐妹也一人赏了一匹缎子。其余侍女听闻她们三人都得了赏,个个心中踊跃,也想在虞子蓠面前尽力以求赏赐。蓝姑千恩万谢后才感激不尽地收了那些衣料,虞子蓠瞧见桃夭阁这才有了点人气,堵塞的心里才好了些。蓝姑起身要去将赏赐放好,刚到门口就折了回来。虞子蓠奇道:“还忘了甚么事?”蓝姑道:“外头长春宫十一公主那来人,说十一公主正哭得厉害,请您去看看。”虞子蓠心中暗奇,十一公主常年只处在这深宫里,哪里会遇到甚么事让她哭得厉害。她急忙起身,带了几个侍女往长春宫过去。 刚到殿门便听见绮碧在里面宽慰她主子,见虞子蓠来到,她忙出来相迎。十一公主眼泡红肿,看见虞子蓠,便略止了止。十一公主道:“请坐。”虞子蓠边坐边道:“甚么事值得这么伤心呢?”十一公主抹了抹泪道:“只是做了个梦,她们大惊小怪就去找了你,可烦着你了。”虞子蓠笑道:“不瞒你说,我是宫外进来的,让我天天儿待在一个地方我是要闷死的,巴不得到别地走走,只是怕冒昧。”公主便道:“哪儿呢,十姐姐甚么时候想来就来,我终日一个人待在这里,盼着有人来讲话。皇姐姐们都出嫁了,娘娘们又各有各的事,我这里就终日冷清了。”虞子蓠忽想,“我至少在宫外快活了十几年,她就惨了,这么大想必还没出过后庭。人活着若是给人整日这么拒着,纵使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又与那圈养的禽兽有何区别呢。”她正这么想着,绮碧已接过一碗东西端上来给十一公主,那碗是翠玉玲珑碗,却不知里面装的是何东西。十一公主接过碗,将其放在一边,因虞子蓠在场不好就喝。 公主道:“姐姐回宫有些日子了,瞧着这宫里的生活与外头的有甚么不同的?”虞子蓠道:“便是可走动的地方少了,一应细事都有人照料,余者也没甚么不同。”虞子蓠口中如此说,心中却想,“这地方确是金碧辉煌,只是没有人气。一早睁眼来看便是姑姑宫女,一个也不肯造次说话,都循规蹈矩得如木头人一般。我整日只是睁眼吃饭闭眼睡觉,再有那城外游玩,观莲放灯的事,便都在梦中而已。我心忧虑,思念父母哥姐,有谁能明白。只盼着哪一日松先生到我家去,知道这件事,便想办法来救我出去,只不知这一日甚么时候来。”在虞子蓠心中,入宫竟如入监无异。公主问:“前日我去看婉娘娘时,她还有些低烧,不知这两日好了一点没有?”虞子蓠刚才只顾想事,没注意听她讲话,这时忽听见她问这句,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便敷衍道:“该好些了吧。”一旁的蓝姑心想,十一公主不是婉妃亲生的都去看得频繁,你是她生的,怎么倒不比别人了呢。虞子蓠此时亦心中有愧意。 绮碧见十一公主只顾说话不喝东西,便提醒道:“公主,药要凉了,十公主不是外人,您先喝了再同十公主说话不迟。”虞子蓠这才知道这是她的药,忙说道:“你既身体不舒服,还顾着我做甚么呢,快先喝了药罢,我太粗心,也没问这是甚么。”公主倒不大好意思起来,急着说道:“哪里怪得上姐姐。”“你且喝了药再说。”虞子蓠催促,十一公主便端起碗来。那药想必十分不好下口,虞子蓠见她喝一直皱着眉头。见她喝药的样子,子蓠又想起舜英来。她心下暗怨自己,“舜英是舜英,她是她,我怎么见了她总是想到舜英去。”公主喝完药,漱了口,又要同虞子蓠说话。 “慎嫔娘娘的丫头在外面,说慎娘娘让她送些人参来。”侍女来报。公主道:“让她进来。” 马上,一个丫头捧着个木盒子进来,见虞子蓠在场,便也向她行了礼。她将盒子交给绮碧道:“这是慎娘娘让奴才来交十一公主的。娘娘说刚才公主派人来时正好没找着,恐让公主久等,便请来人先回去了,望公主见谅。”公主道:“让慎娘娘操心了,代我向她道谢。”那宫女答应了便回去了。这里绮碧忍不住小声道:“还收她的做甚么呢。”虞子蓠听见,好不理解,心想,这位慎嫔让人给十一公主送人参来,明明是大好的心意,怎么绮碧这么嘀咕?十一公主不作计较,本想就叫绮碧把人参收起来,但又想拿些给虞子蓠带回去,便对绮碧道:“你挑些出来给十公主带回去。”虞子蓠笑道:“我要人参做甚么,你留着自己补些气。”十公主执意道:“姐姐难道嫌弃不成?姐姐用与不用都可以,只是要成全我做妹妹一点心意。”她这么说,虞子蓠便不好拒绝。但说实话,虞子蓠心中并不将她看作同父异母的妹妹,她仍是将虞赫妙语当作自己的哥姐。绮碧捧着那盒子进去,准备给虞子蓠再找一个盒子装人参。但才进去便又捧着那木盒子出来,且脸色不好。 公主奇道:“怎么又捧着出来了?”绮碧不满地打开盒子向公主道:“您自己看,这是甚么人参。”公主子蓠两人朝盒子里一看,那人参又瘦又小,已经发霉。子蓠道:“这样不能再用了。”公主忽然眼眶一红,就掉下泪来,绮碧也气得流泪。绮碧合上盒子道:“我就说早上明明说没有,怎么就这么好心亲自送来了,原来送的是这些草根也不如的东西。”子蓠听绮碧语气里很是生气,暗想,公主伤心必是为这件事,但不知道这个慎嫔说了甚么做了甚么。十一公主本考虑到子蓠在场欲叫绮碧不要乱讲,但她一看那盒子想到自己受欺便止不住哭泣,绮碧见她哭自己也哭,弄得个子蓠不知头尾。子蓠对公主道:“我那里虽没有人参,但内务府送来过些燕窝银耳,我让人拿来给你,也顶得一两枝人参。你别难过。”说着便向蓝姑道:“你现在就回去,将那些燕窝银耳都取过来。”蓝姑见识过她的慷慨,但要把全部燕窝银耳送人,她都替虞子蓠舍不得,但这会又不能说甚么,只得转身要回桃夭阁。十一公主将她叫住:“等等。”蓝姑知道公主要出言阻拦,巴不得停下来。公主道:“姐姐的心意,妹妹感激不尽,但万万不敢要。”子蓠道:“怕甚么,我素来不爱吃这些,横竖放着,你吃了身体好,也是那些东西用得其所了。”公主道:“我不是为没有人参难过,是”她欲言又止,子蓠料她不愿说,也不追问,只说道:“你不用想太多,保重身体才最重要。”又向蓝姑道:“你速去拿来。”蓝姑又欲回去,十一公主又把她喊住,弄得蓝姑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子蓠看她委屈的样子,愈加像舜英,不知不觉把疼舜英的心移到她身上,叫蓝姑只管去拿来,蓝姑这回脚快,不等公主再叫便快步出去了。 180,夜光 十一公主与子蓠交道过几次,已知她性格真率,待人真诚,今又见她对自己如此慷慨,想到自己满肚子的委屈不知向谁倾诉,便欲跟她讲。>?公主道:“我也不是非要这些人参,只是太医说最好隔几日喝些参茶顺顺气,我这里没有,便让绮碧去问慎嫔要些。早上去时她说没有,谁知现在又让人送这些过来,我不是非要吃甚么人参,她何苦拿这些来?”子蓠亦道:“她既没有也就不必拿,不必硬找这些用不了的过来。”绮碧忍不住插上话来:“她那里没有,公主半月前才给了她那许多,怎么能用得那么快,显是不愿意给又怕说不过去,才拿这些东西来。这些就说得过去了吗。”公主默然不语,子蓠便知绮碧说的是真,心想,“这慎嫔实在没良心,人家原给过你这么多,现在人家要用时你便给这些草根。”子蓠道:“你该自己留些备用才是。”公主道:“她前段时间大病了一场,几乎没命,我打量她要好好补补元气,也没想自己这么快就要用,便把内务府拿来的给了她。”“奴才去时,见慎娘娘神气好着,她得了那些人参的好处,自然不肯轻易拿出来。”绮碧又插上话。子蓠见绮碧脾性与芳音有些相似,心里很有好感。子蓠道:“这位娘娘也是奇了,早上不给也罢了,怎么下午倒拿这些不如不拿的来。”公主不语,绮碧只小声嘀咕:“这就是明摆着欺负人了。” 两下沉默一会,公主忽然叹道:“我敏母妃若在,她们也不至于这么对我。可恨额莫去得早,八姐姐也远嫁了,剩我一个人。我原想真真心待人,但她们只当我早晚要离开这里,值不得费心相待,便如此作践我。”子蓠知她有个同胞姐姐八公主,两年前嫁到翁牛特部去了。她这话摆明是满腹委屈,子蓠不知原委,不好置评,只好静静听她讲。公主又道:“姐姐,今儿这里也没有别人,我索性都对你讲了。妹妹自幼生长皇家,眼睛所见,足迹所至,不过东西六宫。不像姐姐,必是到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事物。这倒也罢了,纵是投胎民间人家,也是深阁处之为多,只要女儿身,总是一处待着时间长。我们这般皇家儿女,算来哪个不是几十兄弟姐妹?只是不怕犯忌讳说,兄弟姐妹虽多,总不及寻常人家那般亲近友爱。母妃一殁,胞姐一嫁,再有几十兄弟姐妹,也是孤凄透身。我常想,若是额莫尚在,八姐姐也没嫁,我现在怎么就会到这样?姐姐,你是见识多明白人,我才敢跟你说这样的话。世人哪个不爱锦衣,哪个不爱珍馐,若叫我选,只要能与我额莫姐姐一处,便是粗茶淡饭,我也爱。”子蓠开始觉得她貌似舜英,但听了这话后更觉得两人亦神似。她们都是外面柔弱,内心清明的人。只是十一公主比舜英又要坚强些,大约是因为舜英自小受父母呵护而十一公主姐妹俩从小相依为命的缘故。子蓠心想,“她两人好好的人儿,却都为情所困,一个受爱情所困,一个受亲情所困。人世间各样的人有各样的劫,我却不知比她们又怎样。”子蓠只缓缓道:“我也爱外头的生活。” 蓝姑果将桃夭阁里的燕窝银耳都捧了过来,十一公主不肯全受,退了大半回去。她见子蓠如此慷慨真诚,孤独中心里又暖了起来,但是忽又想起一件事,又是愁容满面。子蓠见她刚才脸上稍有明快之色忽又转为忧愁之状,以为她又想念她母亲姐姐,便道:“往后你有甚么烦心事,只要愿意讲便可来找我,我在宫里一日,便与你作伴一日。需要些甚么即可让绮碧过来问,我有的都愿意给,只怕你不问。”十一公主听了这话,更是感激涕零,自她母亲去世,姐姐嫁后,再没一个人待她如此亲切。皇父皇祖母虽说是至亲,但他们儿女孙儿女都多,每个稍顾一点,也都顾不过来。公主拉着她的手说道:“皇姐,你是极好的人,只可惜咱们不能再一处相处太久了。”子蓠一惊,看着公主,她脸上飞红,又不好说。好在绮碧见了,告诉子蓠道:“再有一个多月,公主便要下嫁科尔沁了。”子蓠恍然,难怪那天过来的时候看见她亲自在绣百合花。子蓠道:“人生聚散总有时。你出阁后便可看看外头的样子,是好事儿。”公主亦强着点头,子蓠忧思多多,又略讲了两句便从长春宫出来。 回去的路上,她心想,“若不是她说起,我几乎忘了嫁人这回事。她姐姐嫁到翁牛特,她要嫁到科尔沁,想想其余皇家公主,个个俱是嫁到蒙古,我顶着这顶帽子,只怕也难逃此种命运。若真是这样,我离爹娘哥姐便越来越远,也许就再也见不着他们了。”她又想到小时候父母如何疼爱她,父亲虽严厉些,但也是十分开明,母亲的慈爱自不必说,一家人都捧为珍宝,等等这些事,再看眼下孤身一人待在这深院高墙中,无人问津,觉得好不凄惨。再想到此生与那位司马公子再无缘分,又添几分难受。蓝姑见她神色郁郁,以为她是为听说了十一公主的事而难过。 晚间,子蓠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在家时常常到院里观星,便悄悄起身,自提了盏灯笼出殿门来。当日十四,月色如水,树影稀疏。院里石凳上落着一层冷霜,将灯笼置在一边,她坐了下来。抬头去看天上星斗,却再不是以前的意味。她想到以往自己在院中观星时,总有芳音陪伴,有时母亲过来看见,便会嗔怪她们,催促她们回去歇息。妙语还没出阁时,她们姐妹住在一处,观完星回去时还要仔细不能惊动了姐姐,否则要受她的骂。当时妙语是何等伶牙俐齿,子蓠想,怎地她嫁了以后就变了性情了?又想到连跟自己玩到大的芳音也嫁了人,她心想自己将来也是要嫁的。倘若要嫁到塞外蒙古去,就要在那外面老死再也不能回京,便再也见不着亲人。她不禁心想,为何女子长大了非要配给别人,为甚么不是男子要配给女子?子蓠叹了口气,望着对面的蕙香馆,有间房子的灯还亮着,那是玲珑住的地方。白天十一公主的话又在她脑子里打转,她想她母亲和胞姐,说与她最亲的人是她们。想到此处,子蓠不禁心里一动,想道,“她不管怎么说也是我的生母,若没有她便没有我来到这世上。她虽曾把我抛下,但想想我素日到蕙香馆她待我的情景,也只有亲母能那般。现在她病成这样,只恐是朝不保夕,我若仍是这般冷落无情,只怕以后也要像十一公主那样空有遗憾。”她不禁身子一侧,提起灯笼,起身往蕙香馆过去。 玲珑正在为婉妃的病情忧心不能眠,夜里万籁俱寂,她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当即警觉起来,将窗口戳了个洞朝外看去。她看见一人提着个灯笼朝这边过来,见她只有一个人,便也不急着喊人。待那人走近来才猛然发现是子蓠,玲珑连忙出门去迎。 玲珑行过礼后兴奋道:“您这么晚还没歇着?”子蓠道:“睡不着,过来瞧瞧。”玲珑见她穿得单薄,忙请她进去。“您坐着,我给您找件斗篷披上,这么冷的天儿您穿得太薄,当心受着凉。”子蓠确觉得手脚有些冷了,玲珑又见她身边一个侍女也没跟着,不由得埋怨道:“那些人也真是,主子睡不着自己倒睡得香,万一主子出点差错,看她们怎么办。”子蓠笑道:“不怨她们,我自己不叫的。姑姑,您也没歇呢?”玲珑已翻出一件狐裘底银色斗篷来。玲珑道:“这斗篷还是娘娘赏给我的,望您别嫌弃。”子蓠接过披在身上,果然一下暖了许多。子蓠摸着那毛茸茸的斗篷道:“那里嫌弃呢,姑姑疼我才给我穿。”玲珑听她称呼自己“姑姑”,言语中又没有丝毫凌驾之意,心中又爱又感动。隔壁住的就是婉妃,子蓠想问婉妃的情况,却又不愿开口,只得先问:“姑姑在宫里多少年了?”玲珑答:“二十一年了。”子蓠又想问她是哪个旗的人,但一想,她在宫里侍奉婉妃这么多年,家里肯定生疏了,自己这么问她未免唐突,倘或惹得她伤心,便是自己无事生非了。因说道:“一直都是服侍婉娘娘吗?”玲珑道:“婉娘娘入宫前服侍过德娘娘一年,后来便都是跟着婉娘娘了。”子蓠哦了一声,鬼使神差,竟问道:“那我是怎么给抱出宫的,姑姑也是知道的了?”玲珑啊了一声,有些不自在,答道:“这个,奴才不知。”子蓠道:“姑姑若是都不知道,还有谁知道呢。”弄得个玲珑不知所措,她早知不能免去这一问,但临到头还是不知如何讲起。子蓠见她慌张吱唔,心知她必是清楚事情原委,这疑问在她心里存了许久,想问不敢问,今晚难得只有她们两人,索性就把事情都问清楚去。 181,当年恩怨 子蓠道:“我入宫到现在近一个月,来蕙香馆却没有几次。。。蓝姑劝过我,我只不听。我原在宫外住得自在,不知为何,随圣驾去了一趟木兰围场回来,就给接到宫里来了。爹妈说是说了原因,但他们到底只知道我出宫后的事,对怎么出的宫却不甚清楚。我不愿对自己的事都含糊不清,求姑姑可怜我,告诉我吧。”玲珑慌忙伏地叩头道:“公主这话让奴才惶恐。”子蓠将她扶起道:“我知道你为难甚么。我出生的那个时辰,婉娘娘生了个阿哥,我再不聪明,也知道其中的曲直。你怕我知道婉娘娘为了那阿哥不要我时,我会更恨她,因此不敢告诉我。可我明白告诉姑姑,我要恨的也恨过了,只想知道那里面的事情。除了姑姑,再没有人能告诉我了。”玲珑想她那晚见婉妃病急时着急的样子,便知道她对生母有眷恋之情,现在她把自己顾虑的事也说了出来,自己倘若再不把话讲清楚,只怕她到婉妃死了也不来看她。玲珑便将曾毅如何将她换出宫的事如实说了,子蓠仿佛听故事一般。玲珑跪哭道:“公主出宫后,主子日夜想念,常常梦见公主在街上哭。后来暗里央人去访曾先生的下落,但总也找不到。”子蓠恍惚道:“你骗我吧?她既想念我,为何将我抛弃。我好在给爹娘收养了,若是教人卖了,焉能有今日?”玲珑道:“主子自公主走后,没有过一天安心的日子,只那时还有小阿哥作伴。后来小阿哥夭折,主子便犯了疯病,十二年就这么过来了。求公主可怜可怜娘娘,她受的罪也够多了,现如今又是这个样子您要恨她,只怕,只怕也不没有多少日子了”玲珑言罢,痛哭扑地。 子蓠心中感荡,头脑疼痛,昏昏沉沉问:“这事瞒了十几年,皇上是如何知道的?他无所谓吗?”玲珑道:“这个主子也想不到是谁说的。皇上收到一封密信说了这件事。后来皇上便亲自到蕙香馆来问,主子只是不认。主子不是不愿意认您,她是看到您在宫外生活过得好,不想您回来这里,主子说,她的一生毁在了这里,不能让女儿也困在这里。可纵是主子不认,皇上还是确知了这件事。皇上大怒,将主子打入冷宫,后来主子犯病,越来越重,皇上又恩准主子回蕙香馆养病。主子早知道您的身份,也想您想得辛苦,可从来不望着您回宫来,她盼着您在宫外好好活着。知道您要回宫,主子又高兴又忧愁,她想见您,又不想您回来。您进桃夭阁那天,主子其实满心望着您来蕙香馆,但一连几日,您有时从蕙香馆前过也不进来。主子便知您是恨她,还强笑着说您的性子像她,敢爱敢恨。奴才这里要大胆说句您不爱听的话,您回宫前,主子早病了两个月,只是想着要见您,每日也按时服药,病情有渐好的势头。但回宫后,主子用药日减,有时一天也不进一点东西,竟是一天比一天不如了,也不许奴才们去告诉您,那晚还是奴才自作主张去的桃夭阁。主子怕是撑不了几天了”玲珑哭得糊涂,子蓠眼泪也不住落了下来,到底是生身母亲,母子天性,总没有不爱的。她抹了抹泪,欲将话题转到别处,问玲珑道:“这事既只有你们跟那个曾先生知道,那便是他告的密了,还能有谁呢?”玲珑摇摇头:“主子说决不是曾先生做的,曾先生淡泊名利,且一直对您这么好,他若是想说早就说了。他是主子信得过的人,不会这么对主子。”子蓠道:“他何曾一直对我好了?我并不知道他是哪个。”玲珑惊道:“上回跟您一起到蕙香馆来给主子看病的先生,您不认得他吗?”子蓠只知松鸣鹤姓松,一听玲珑说的是姓曾的,便一点也想不到指的是松鸣鹤,因说道:“哪个先生?”“就是到乾清宫给皇上看病的那位先生,德主子带他来的蕙香馆。”虞子蓠这才知道她说的是自己的老师,分辩道:“那位先生姓松不姓曾,我在江南拜的老师,怎么是抱我出去的人。”她一点不信。玲珑肯定道:“是他没有错,他原姓曾,后来不知怎么成了松先生,主子也认出他来了。”虞子蓠好似头上给人打了一锤,嘴上不住道:“他是我老师,不是抱我出去的人。”玲珑不知松鸣鹤在她心中分量,也不知此时她心中的失落。虞子蓠素来敬重她老师,每当绝望无助时总会想到老师,在她看来,松先生人品无缺又无所不知,乃是完美的人。谁知如此崇敬的老师,也参与当年狸猫换太子的事,子蓠喉咙干涩,头脑发昏。玲珑见她脸色倏忽变化,正待要问原因时,听得隔壁一阵咳嗽声。玲珑因道:“公主,奴才且去看看婉娘娘,您稍坐。”子蓠恍惚起身道:“我也要回去睡了,你瞧去吧。”玲珑道:“奴才让人送送您。”子蓠摇手道:“不必了,就在对面,我自己回去就是。”隔壁又传来阵咳嗽声,玲珑着急去看婉妃,便让子蓠自己回桃夭阁去了。 虞子蓠提着灯笼,沿着石板道走回去,望着那亮堂堂的灯笼,她叹道:“灯笼能照路,却不能辨人,世间正如此黑夜,纵有月光灯笼,终究不能看得清楚。” 虞子蓠躺在床上,思绪纷纷,也不盖被子。她想,自己本还指望先生知道后能想办法帮自己脱离这里,却没想到先生是自己出宫又入宫的始作俑者。照玲珑的说法,告密的不是她和婉妃,那除了松鸣鹤还有谁人?子蓠又想到去年的那起天文案,越想越清晰,当时大家想不到是谁如此无聊去告密,现在她清楚了,那个人是她先生。虞子蓠顿时心里一座山给人挖走了,连最尊敬的先生都是信不过的,活着还能信得过谁?她觉得里外空虚,一夜没盖被,只求病死。 第二日金家姐妹来服侍她起床时,看见她和衣躺着,也没盖被子,脸上被冻得铁青,都慌忙起来。竹歌道:“奴才们该死,不知道主子起床了。”子蓠懒待理她们,也不起来,昨夜玲珑给的那件斗篷已经被她仍在地上。竹谣拾起斗篷,过来给她盖在身上,子蓠一把掀开去。两姐妹还以为是自己起晚惹她不高兴,急忙跪地请罚。竹歌道:“主子要怎么责罚奴才,奴才绝无怨言,只求主子爱惜自己的身体。”两人说了好些话,虞子蓠只是不理。蓝姑听说后急忙赶进来,见虞子蓠穿得单薄晾在那里,又连忙去盖被子,她又给掀掉去。蓝姑急得眼泪打转,说道:“小祖宗,您要是冻病了,可让奴才们怎么谢罪呢。快些捂上吧!”子蓠仍旧不理。众侍女见她明是生气的意思,但又不知道哪里惹她生气,只怕把她冻出病来,因此个个劝说。虞子蓠耐不过这些人跪在地上又哭又叫,一挥手道:“我不是小孩子,不要你们照顾,都出去罢!”蓝姑听她口音,已是鼻子堵塞的声音,心下着急。她见这里人数太多,觉得无益,便让其余人都出去,自己独个留下来劝说。侍女们皆悻悻而去。 蓝姑小心到子蓠床前说道:“奴才们有罪公主只管罚她们就是,何苦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子蓠不答话。蓝姑又道:“天儿这么冷,奴才给您盖些被子吧。”说着又将被子盖上去,这回她却不再掀了,蓝姑心中暗喜。子蓠有气无力道:“我有些疲乏,想再睡会,你们不要来打扰了。”蓝姑听她语气,情绪有好转之象,也不掀被子,恐再待着又惹她不高兴,便答应着出去了。 至下午,虞子蓠忽然高烧,整个人烧得人事不省,唬坏了桃夭阁一干人。众仆敷头的敷头,擦生姜的擦生姜,里里外外急成一团。太医急开出退烧药,但她牙关紧咬,汤水不进,眼看整个人要着起火来。把个太医也弄急了,只得让人撬开牙齿,强灌汤药,也喝不进去。不多时,魏光安闻讯先来。 他见了虞子蓠满脸火红,人事不省的样子,比众人更急。魏光安对太医道:“烦您使尽浑身本事,定要救十公主过来,可千万千万别出事。”太医也听人说过皇上待这位公主的恩典,又见魏光安急得连话都说不利索,心中更急起来。嘱咐过太医,魏光安又将蓝姑等侍婢叫到殿外,训斥道:“让你们来伺候公主,竟把公主伺候成这样?现在打你们怨你们都太晚了,我只跟你们说清楚,倘或公主没事,你们的处罚便是轻的,倘或公主有一点不好,你们个个都走不掉!”众仆听了这话,都满腹委屈,暗怪自己的命运不好,碰上这样一位心性不定的主子,明明是她自己不要人管,出了事自己却要受罚。侍女们暗自嗟叹,均想,万一这位小祖宗一病归西,那自己真要死得冤枉了。 桃夭阁那边玲珑一闻讯便赶了过来,情知是昨晚的话闹的,现在却也无可奈何。长春宫十一公主听说后,又把她送的那些燕窝银耳搬了回来给她,在她榻前坐了好久才回去。 182,心病 众人忙到华灯初上时,虞子蓠仍是高烧不退,别说太医着急,桃夭阁里那些个侍女们更是急切万分。蓝姑在宫里待的时间长,曾见过好几个皇女夭折,只怕眼下这个也难以保住。众侍女都知她正得皇上疼爱,若是她就这么死了,说不好这一阁的人都得要殉葬,因此人人自危。正在桃夭阁中忙乱无主时,忽报皇上驾到,诸人连忙接驾。 康熙帝径至虞子蓠床前,见她满脸通红,眉头紧锁,用手探了探额头温度,不禁大吃一惊。康熙帝向太医道:“十公主是甚么病?”太医答:“是感冒。”皇帝道:“朕申时三刻接到消息,到现在已经戌初一刻,小小感冒要弄到现在还不退烧?”太医道:“感冒是身病。”皇帝心中一惊,紧接着问道:“公主有心病?”太医答:“公主之病因受寒而起,本不是大事,但臣诊公主之脉,见郁气凝结,郁结于心加上感受风寒,才成了现在这样。”康熙帝随即召侍女来问,侍女们都说昨天并没见甚么不同,是早上起来后才觉得公主的情绪不对。可怜蓝姑领着一班侍女跪着不敢出气,皇帝知子蓠不是随便对侍女使小性的人,既昨日还好好的,那该是她夜里想了甚么事才心中积郁,于是让那一班侍女都各自归位。皇帝对太医道:“现在公主不省人事,心病解不了,卿只得先用治身之药。”太医谨答应:“臣遵旨。”皇帝微叹口气,又道:“需要甚么药,药房没有的直接告诉朕,朕让人给你找。”“是。”皇帝又让魏光安每半个时辰来探望一次方才离开。 直闹到晚上亥时,虞子蓠方才开始退烧,喜得个蓝姑急忙让人去通知魏光安,魏光安又急急告诉了皇帝。皇帝正在灯下看一封蒙古部落来的信,魏光安上前打了千儿,“主子爷,桃夭阁好信儿,十公主烧退了。”康熙帝松了口气,“那就好啊。”魏光安见皇帝脸上只闪过一丝喜色随即又陷入忧愁,眼睛直看着那封信。魏光安道:“主子爷,现在时辰晚了,您该歇歇了。”康熙帝抬头望一眼墙上的洋钟,已是亥时二刻。皇帝按下那信缓缓起身,对魏光安道:“你小心十公主那边的动静,有甚么事即时告诉朕。”“嗻。”皇帝正欲走下案,忽又停了下来,似正在沉思。魏光安叫了声“主子爷”,康熙帝复又坐下,招手让魏光安近前来。皇帝道:“朕问你,有蒙古贝勒要向十公主提亲,你说朕该应不该应?”魏光安惶恐不堪,这种事他如何敢说话,只得颤颤巍巍回道:“魏光安是个奴才,决不敢多嘴。”皇帝知他也是不敢多说,只是想跟个人说说罢了。皇帝道:“你不敢说,那就听朕讲。朕有二十个女儿,九个未及成年夭折,九个已经出嫁,现在只剩下十格格十一格格还在宫中。九个出嫁的女儿里,除了一个嫁给汉人,其余八个公主里,有三个下嫁蒙古,现在十一格格也许了科尔沁,便是十个里嫁去蒙古四个。公主下嫁蒙古,从太祖时即有,为的是和好蒙古诸部,巩固我大清外藩。公主们身蒙皇恩,理应思量为国家安定效力,且此次求亲之贝勒朕甚喜欢,本不该有所犹豫才是。可朕看此信,没有丝毫高兴,十公主虽是皇女,可并非皇家养大。唉,朕实为难。”魏光安已把事情听得明白,有位蒙古贝勒请求皇上把十公主嫁给他,可皇上不愿意,又不好拒绝。魏光安虽心里清楚,但也不能说甚么。康熙帝又道:“子蓠在民间时本已定下亲事,只不知为何又退了婚,倘若这亲事还作数,朕就好做人了。”魏光安心思这事自己可以开口,于是对他主子道:“这事主子爷可问问虞铨。”康熙帝恍然大悟,这事只要一问虞铨不就都清楚了?他在木兰围场时亲眼见司马沉璧待虞子蓠的用心,心想退婚之事应该不是司马沉璧的原因,他看来也不是这样的人,如果其中没有了不得的缘故,自己何不定了这女婿?康熙帝虽嘴上说是因子蓠不是皇家养大不好将她下嫁蒙古,其实他心里清楚,之所以不愿意让此女下嫁蒙古,一是不想她远嫁,二是见了她今天的情况怕她不愿远嫁性子一烈自尽去了。康熙帝没想到自己在暮年时会得这么一个天赋像极自己的女儿,看她时好似见了自己的神影,他如何舍得让她远嫁,只盼着她出嫁后能够不时入宫省亲。自己膝下的儿子,多是没有人情的,而这个女儿,很重情义。她入宫至今,从未呼过自己一声皇父,那是为着还感念自己的养父养母,这样的孩儿才最得人疼。也正因如此,康熙帝待她更珍惜。 虞子蓠渐渐烧退醒转过来,她还以为自己仍在虞府,睁眼看见婉妃玲珑时不禁大吃一惊。玲珑喜道:“您可醒来啦!”虞子蓠看着婉妃,婉妃眼泡红肿,脸上挂着泪痕。她见子蓠醒来,忙起身要走,玲珑拦住她。子蓠见婉妃一头青丝几乎白了一半,肤色黯黑无光,瘦似枯柴,真个像二十年没见一样。虞子蓠见她如此病容,到底是母子连心,心中一阵酸楚,眼呆呆看着她。玲珑忙扶着婉妃坐下,说道:“公主刚醒,您怎么就走了。”婉妃瘦瘦身子撑着那衣服,好似一块大布披上去一般。她不安坐着,不敢拿眼去看女儿,就如那犯错的小孩。子蓠见她病老成这样,缩在椅子上像只老倦鸟儿,把先前的怨恨不满一时都忘了,只记得她十月怀胎把自己生下。想她已经病入膏肓,自己做女儿的却一直与她赌气,待下人都比待她有情,不由得羞愧万分,也滚下泪来。婉妃见她落泪,更加无地自容,起身又欲离开,玲珑拉她不住。 婉妃摇摇晃晃走出殿来,只听得后面一声叫唤,“娘!”婉妃泪如泉涌,站也站不稳。子蓠跑过去抱着她,泣不成声,玲珑等亦哭起来。子蓠想了一个月,慢慢接受婉妃是自己生母的事,只是想到她为一个不相干的孩子宁把自己抛弃便不愿认她。后来听了十一公主那番话,隐隐心动,便到桃夭阁去探望。不巧从玲珑那里知道老师松鸣鹤也参与其中,一时心凉,便欲寻死。在高烧昏迷中不断做恶梦,梦见亲人们都不理她,只有她孤凄一人。等到醒来,却见婉妃在床头垂泪,又看她病成这样,血浓于水,一时感动,便再也不顾矜持怨恨,跑过去便喊生母。 183,论嫁 再说婉妃自与子蓠相认后,病势稍缓,但总没有好转的迹象。她想起松鸣鹤的话,知道自己难逃此劫,也不再为自己打算,只一心想着怎么帮女儿。而子蓠认了母亲后,忧郁却丝毫不减。她常到蕙香馆去侍奉母亲,婉妃见她日渐不乐,情知原因,却一时不得解决的办法。 这日,婉妃用过药,子蓠坐在床头。她在紫禁城里住了一个多月,正如十一公主所言,目之所见,足之所至,不过东西六宫。对十一公主这样从小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都觉得遗憾,更何况虞子蓠这样在外面野惯的人。她本望着松鸣鹤来带她出去,现在老师也没了指望,她只能每日望着高墙,心向外面。又加上思念养父母虞家亲人,想到再难相见,便更加郁闷。婉妃拉着她的手道:“蓠儿,你想外面不想?”这话正戳中子蓠心事,她看着母亲,点了点头。婉妃道:“我刚进宫时也是这样,很想家。我作姑娘时,爱骑着马四处玩,到这里来很久不能适应,额莫理解你。”子蓠看着她母亲,心里憋了很久的话就欲问出口,但还是止住了,只说道:“我想出去,可是没法子。”婉妃道:“你要出去,只有出嫁一条路子。”“出嫁?”婉妃点头道:“额莫这一生,正好可分为两段。前半生十七年过得无忧无虑,后半生十九年则过得人鬼难辨。人都说皇宫后庭是囚笼,我原认为这话极是,但现在却有了别的看法。对于所有进了后宫的女人来说,生活并非是一样的。有的女人自做女孩起就是贞静矜持的,她们向来不多出户,所以待在哪里对她们来说区别不大。况且皇宫中吃穿不愁,对她们来说是个好归宿,因此这些人并不以为过着囚笼生活。而另有两种人,她们在后庭里过得就辛苦。一种是与上面那种贞静矜持的相反的,她们生性活泼,不能在一处久待。尽管十年二十年的时间会让她们慢慢习惯这种生活,但是禀性难移,她们终究会觉得束缚。最后一种女人,便是有野心的。她们不仅为了吃穿不愁,也为了权力地位。身体的劳苦远不如心力的消耗,有野心的女人耗尽心力追求权位,若是得到了还好,倘若是再也不能得到,那对这种女人来说,无异于判处极刑。她们生活再无指望,只能空虚不满地活着,那就是苟延残喘。”婉妃喘了口气,虞子蓠听得愣住,没想到母亲目光如此犀利,心境如此明白。婉妃凝视桌上那把长琴,缓缓说道:“可惜,你额莫是后两种人。在一个不能久待的地方卖弄野心,所以落得现在的下场。”子蓠愕然,她没想到母亲竟会如此评断自己。婉妃又道:“你身上有一点很像额莫,你也是个性格活泼的人,有草原姑娘的气度,额莫实在没想到今生能够再见到你,决不会再让你重蹈额莫的路。”子蓠道:“子蓠也没想到自己是个满人,从小都认为自己是个汉人,习汉文,学汉话,现在还以为自己是汉人。”婉妃听了这话没有一点不高兴,反微微笑道:“你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是额莫没福气。额莫是犯了死罪的人,多亏你汗阿玛格外开恩,才能再与你相处最后一程。”子蓠不愿听她说这样的丧气话,便将话题岔开道:“母亲的病会好的,照太医的话作就是。只是有一处子蓠不明白,我头两次到蕙香馆来都是德娘娘带过来的,她看来很关心母亲,不知怎么这一个多月都不见过来?”婉妃脸色淡淡,说道:“现在后宫的事都由她在打理,太忙了吧。”虞子蓠“嗯”了一声,见母亲不大愿意说,便不再提了。婉妃忽问:“格格,你在外头定过亲事没有?”子蓠脸上一红,答道:“原定过,后来退了。”“退了?是那人不好么?”子蓠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是甚么缘故,退了便退了罢。”婉妃见她不大好意思,也不再逼问。 过了几日,桃夭阁忽闻消息,说皇上已将十公主许了人。没得到确切信息,蓝姑让阁中之人三缄其口,不得乱传。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虞子蓠还是听得些零碎。因问蓝姑道:“你这两天听见甚么话没有?”蓝姑道:“不知公主问的是甚么话?”虞子蓠怎好意思说,便要找她母亲去。 至蕙香馆,正听见里面婉妃玲珑在说什么“这门亲事”的话,她猜母亲也听见了那话,更急着去问。子蓠向母亲问过安后,说道:“母亲听见那话了吗?”她说着脸上还有些忸怩。婉妃一看她的神情,便知她指的是甚么,说道:“听见了,你皇父将你许了人。”虞子蓠一听,急了起来,一跺脚道:“怎么这样了呢!”婉妃拉着她坐下,慢慢劝说道:“这亲事不是你皇父做主,难道你要自己做主么?你也到了适人的年龄,十一公主比你小几个月都配了人,你做姐姐的怎么还能落后呢。”子蓠急道:“这有甚么落后不落后的,这,这”婉妃见她满脸着急,微微笑道:“格格,你要一辈子不嫁人么?”子蓠此刻脑子里只想着司马沉璧,只是不愿嫁给别人。婉妃知道她此刻必想知道嫁给何人嫁到哪,但一个女孩子到底不大好意思开口问。于是婉妃说道:“我听说乌珠穆沁的王爷亲自来信为他的孙子提亲,这位贝勒爷是草原的英雄,人才也好,皇上很喜欢他”“哈森贝勒?”虞子蓠脱口道。婉妃笑道:“你知道他?”虞子蓠一听是蒙古,心里已是轰然一震。又想哈森虽是个好汉子,可不是她心仪之人,要放下眼前挂心的人而远嫁给自己不心仪的人,虞子蓠又急又不知说甚么好。她一不能让别人知道她对司马沉璧之情,二是无力反抗皇父定下的婚事,因此只有着急而已。婉妃见她急得不想说话,忽又笑道:“可你汗阿玛舍不得你远嫁,没答应乌珠穆沁的求亲。”虞子蓠一听,脸露喜色,不禁舒了口气。但一想到哈森已是不错的人,再要换一个能比得哈森的人谈何容易,因此又忧心焦躁起来,只盼着婉妃赶快把那人是谁说出来。只见婉妃正色道:“那人是个汉人,父亲是大学士,家道富足。”子蓠心中暗道,“家道再富足也不过是吃穿不愁,姚家不也吃穿不愁么,可妹妹还是给害死了。”婉妃见她脸色转忧,不忍再卖关子,索性说道:“额驸家复姓司马,听人说是难得的好人,你皇父的眼光,看天下亦有余,额莫相信皇上不会看错人。”子蓠一听“司马”两字,心中欣喜难以言语,汉人,司马学士,非他家而谁?虞子蓠好似一下从谷底飞出,只见眼前之景俱是明亮的,婉妃病容也似光润许多,窗外瑟瑟冷风也好似春风柔和。“母亲听清楚了?”她不敢得意忘形,仍内敛着问。婉妃早看出她神色的变化,她也曾经有过少女时代,少女的心思她还是明白的,含羞含乐。“礼部官是这么告诉我的,应该不会错。”婉妃道,她见女儿有个满意的归宿,比女儿还高兴,这件最大的心事终于有了结果。虞子蓠听礼部官都来知会过了,心想是错不了,又想到可以由此出宫并能探望养父母,真是一天都喜得不知所以过去。 十公主婚讯一出,有人欢喜有人怨。结亲两家自是欢喜,虞府当然也为这桩散而复合的婚事高兴。那不高兴的,有三方。第一方便是乌珠穆沁的王爷贝勒,他们的提亲因公主早有婚约作罢;第二方,是王奕清家,王奕清只恨没有逼迫司马家早些上门提亲,他可拆了虞侍郎家的婚姻,却拆不得皇家婚姻;第三方,则是十四皇子胤祯,他爱慕虞子蓠两年,最终只等到她要嫁人的消息。 哈森知道求亲不得且虞子蓠要嫁给司马沉璧后,带着酒骑着马在草原上跑了两天。两天后,哈森回来时,脸上虽有憔悴之色,但说话精神还和以往一样。阿古达木王爷担心孙子心中难受,特意让萨满潮洛门去劝他,谁知哈森见到潮洛门,大笑一阵,说自己沉沦了两天,已经对得起那份感情,再也不会受其影响,且真心祝福虞子蓠。哈森虽嘴上如此说,心中实仍念念不忘虞子蓠,他告诉阿古达木王爷说他以后不会再向哪位公主求婚。不久,哈森娶了科尔沁的一位姑娘,那姑娘有一双和虞子蓠相似的灵动眼睛。此是后话,暂且按下。 和哈森的豁达不同,王奕清女儿王庆怡对这位曾以为是准丈夫的司马少爷很难割舍。她从未见过司马沉璧,关于司马沉璧的事都是从别人嘴里听说的,尤其是从姨娘杜秋儿那里。这些人本对司马沉璧知之甚少,有些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人,但在杜秋儿的怂恿下,一个个都把司马沉璧描述成亘古难得的好男人,弄得王庆怡想入非非,几度梦中见到个英俊潇洒的少年。本来日日盼着司马家上门提亲,自己好与这样的好男子共度一生,谁知提亲的人没等到,却等到了司马少爷要当额驸的消息,真个把王九姑娘气得昏厥过去。王奕清心疼女儿,可这回真是没法子了,他要想撼动这门亲事,除非是做梦。而杜秋儿更是没想到自己花费这么些心机要拆散的婚事竟这样合了回去,她的胡编乱造把王庆怡弄得现在伤心欲绝,此时更不敢多言。 184,乘龙快婿 至于胤祯这边,既不像哈森那样一通放纵后心胸豁达,也不像王庆怡那样伤心于色,他甚至比这两个更苦。他心里暗恋自己的小姨子,不能外说,有怨恨不甘心也得藏在心里。妙语知道小妹的婚事后很是高兴,自然会在丈夫跟前多说,胤祯则越听越烦,但又不好在妙语面前发火,因此常常一人在外头待到晚上才回来。他心想,“我当初娶妙语,实是为了她。却不想诡异的事接踵而至,她竟是我同父异母的皇妹,她额莫还与我额莫是亲姐妹,这世上只怕再没有这么巧的事。我们之间的关系当真是理不清,既是兄妹,又是姨兄妹,真真可笑!”胤祯举酒苦笑,想到过去有她在场的情景,更加无可奈何,自语道:“其实我早知道她不会嫁给我,她那样的女子,怎么能嫁给我做偏房,我也舍不得。只是,只是我心里实在放不下,只要见着她,我心中便欢喜,可她,为何从不来不正眼看我一眼?”胤祯想到此处,再不愿想,只拿着酒坛猛灌。 可毕竟愁的少,喜的多。最出乎意料的当属司马家。那日虞铨来找司马明镜,他还满心羞愧不知如何面对。等到虞铨说到圣上有意将十公主下嫁时,司马明镜以为自己听错了,登时又庆幸自己还拖着王家没有去提亲。由于虞铨先跟明镜打了招呼,到了康熙皇帝那里,司马家和虞家说的退婚理由便一致了。说的是因为舜英新逝,将婚期推迟到明年,虞家恐耽误人家公子,便退了婚,又说了司马家本来坚决不同意的话。皇帝非但没怪罪,还盛赞虞马两家的风度。沉璧得知要与虞子蓠再定亲事,真比知道中了进士还高兴,整整两夜未眠。他原以为是天公不作美才将这桩好好的婚事拆散,谁知才隔了几个月,婚事便要由皇上钦赐了。他以为此生再跟这姑娘没缘分了,忽然来了这样的消息,真叫他如做梦一般。 指婚当日,依礼。 司马沉璧身着蟒服到乾清门,向北而跪,执事大臣四面站立。一大臣出班宣制:“以十公主择配司马沉璧额驸!”司马沉璧受命谢恩后退。随后便是到午门行放定纳采礼仪。第二日,额驸司马沉璧领族中之人按品穿朝服到皇太后宫行礼。司马家籍贯浙江,因婚事定得急,家族中人收到信动身还未到京,因此族中人也不多。到皇太后宫行礼后,司马沉璧又领族中人集于保和殿。康熙帝升座,沉璧领盒族人行三跪九拜礼。后又一应进酒还酒,摆宴谢恩等礼,真个皇家嫁女,礼仪比那民间不知繁琐多少。此是司马家三百年内第一位娶公主的子孙,把四支八派的族人都惊动起来,一得信便从各地赶到京城准备参加婚宴。把司马家忙得里外不能相顾,司马夫人累得昏过去,幸亏湖北外家那边岳太爷派了不少帮手先行到达,帮着司马家料理,否则只靠这爷几个,真是吃不消。 这边司马家为婚事忙得不可开交,宫里内务府亦为公主的嫁妆忙得焦头烂额。公主下嫁的日期定于十二月十六日,与十一公主出嫁是同一天。康熙帝特许这两位公主婚事用费在例钱上每人各加一万两。这是宫里目前为止最后两个未出嫁的公主,康熙帝的慷慨破例倒也没受到言官们的指责。 虞子蓠马上要出阁,心中又欢喜又有些怕,毕竟要到别人家去作媳妇了。这些天,虞子蓠欢喜中又有忧闷之处,因婉妃的病日渐严重,那离世的光景已渐渐显现出来。虞子蓠本怨恨母亲抛弃,但毕竟血脉相通,又与母亲相处这两个月里,备受亲爱,因此由恨转爱。眼下婉妃病势日剧,虞子蓠想到自己一旦出阁再回来探望母亲便很难,心中不禁忧闷。外面是养父养母,里面是生父生母,两边她都不能决绝。目今只有在未出阁前,尽力照顾生母。 婉妃虽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但神智却没半点恍惚,每日按时用药,宽松心情。这日吃过药,婉妃要弹琴,玲珑道:“您刚吃了药,且歇歇吧。”婉妃摇摇头:“我听听琴声心情好很多。”玲珑没法,只得将张小几案摆到床上,置上琴。婉妃抚摸那琴却不弹,对玲珑道:“不管怎么样,我得撑到格格出嫁,不能害了她。”玲珑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婉妃双手颤抖,脸色忽转,缓缓问玲珑:“我让你办的香料你办了吗?”玲珑答:“办好了,主子要给公主当嫁妆吗?”婉妃道:“她的嫁妆够多的了,本来公主下嫁嫁妆就不少,何况皇上又在例钱上加了一万两。她原不短我备的东西,但作母亲的再不济,也不能让女儿空手出门。”婉妃自顾自说了些似不相关的话,才道:“那些香料,九分裹给公主,一分留下来。另外,我这些年有的金银首饰,和两个绣给外孙儿的肚兜,都放在那个紫檀木盒子里。虽然不多,但是心意。等公主出嫁那天,你再交给她。”玲珑听了心里有些不安,说道:“主子何不亲手交给公主呢。”婉妃微笑道:“你交给她我交给她都一样。”玲珑本想问那一分香料为甚么留下来,随即想到,她或许是想留着纪念,一用那香料时便可想到女儿,遂也不再问了。 下嫁前几天,不断有女官来教导礼仪,又有乾清宫来问候身体的,弄得虞子蓠从小到大没这么焦躁过。越临近婚期,虞子蓠愈发忐忑不安。一时想要是那新郎不是想的那么好怎么办,一时又想那家人的父母不善怎么办,真是种种担心,万般焦虑都上心头。蓝姑又报送礼服的人来了,虞子蓠道:“你自收了就行,我去看看母亲。”说罢,径往蕙香馆去了。 到蕙香馆,看到婉妃比昨日又不如,心里更加着急。婉妃想到自己当年进宫前也是又欢喜又焦躁,再看一眼桌上的古琴,已经一晃二十年过去了,不禁心生感慨。她握着女儿的手说道:“格格,你不要怕,嫁人是高兴的事儿。”子蓠勉强点点头,微笑着对婉妃道:“刚才是着急的,见了母亲就不怕了。”子蓠当时又想起养母杜氏来,倘若自己现在在她身边,她必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感激之情不由得涌上心头。婉妃抱着她,眼泪扑簌簌流下来。 185,二妃往事 子蓠忽想到一事,心中又多一结,想要不问,又怕出了宫很难再有机会问,便鼓起勇气,问婉妃道:“母亲,松先生为甚么隐瞒了十几年后才揭发我的身世?”婉妃一愣,随即缓过神来,问:“他是你的老师,你认为这事是他做的?”虞子蓠忽觉得羞愧,自己身为学生,明知老师的德行,却仍是怀疑他。子蓠道:“我原不信,可玲珑姑姑说知道这事的人只有母亲姑姑和老师,不是母亲姑姑说的,那还能有谁?”婉妃又问:“你老师待你如何?”子蓠道:“老师待我很好,我也很敬重老师。不瞒母亲,刚进宫时,我还曾想过,等到老师知道了这事,或许会来带我出去。”婉妃紧握她的手,肯定道:“额莫对天起誓,这事绝不是曾毅做的。”子蓠心中一宽,马上又想,母亲跟先生是甚么关系,为何这么肯定不是先生做的?因问道:“如果不是先生,那会是谁?”婉妃面有为难之色,似是知道这人是谁但不愿意说。这事对别人不是大事,但对虞子蓠来说很重要。 松鸣鹤对她来说是师亦是父,她能够原谅先生将自己抱出宫廷,因为那时他们还不认识,倘若是自己追随他八年后他还这么对自己,那就毫无师徒情分可言了。婉妃望着子蓠焦灼的目光,知道曾毅在她心里的分量,说道:“人一生该有个一直相信的人,你才能过得踏实,你应该相信你的老师。”子蓠虽被婉妃坚决的语气憾动,但她实在想不到还会有谁去告密。婉妃见她仍是半信半疑的样子,舒了口气,说道:“揭发你身世的人,是德妃。”子蓠愣住,问:“德娘娘,不是母亲的”“是,她是我的亲姐姐。”“我看见德娘娘她,对您很好啊”婉妃冷笑一声,说道:“那是因为她心有愧疚。那个代替你进宫的男孩,只活了六岁便夭折了。众人都只当做是暴毙身亡,我却清楚是姐姐动的手脚。要说我也没资格怨恨,因为那孩子本不是皇上的骨血,我也是有错在先。只是想到是自己亲姐姐做的,终究是难以原谅。子蓠,额莫是将死之人,有些话憋在心里一辈子也没个人讲,今日趁着你问起,额莫都说给你听罢。”子蓠听见母亲说个“死”字,心中已然不悦。 婉妃接着说道:“我们姐妹两个从小性格不同,姐姐内敛,我较她活泼。她比我年长八岁,我四五岁时都是姐姐带我去玩,我们那时感情很好。等到我长到八九岁,阿玛外出便常常带着我,我会骑马射箭,很得阿玛哥哥们喜欢。又加上我从小有心疾,阿玛便更加疼爱,阿玛常说汉人有心痛的江南西施,我们满人也有心痛的草原精灵。我那时只知道阿玛哥哥们都疼爱我,却不知与姐姐渐生嫌隙。九岁那年,跟姐姐大吵一架。为的是一个来客夸我聪明,姐姐不服气,我不高兴,便跟她吵了起来。”婉妃说到这,子蓠不禁想到了自己跟妙语的事。爹娘兄长都偏爱自己,她也是常人,怎能对自己没有看法?只是自己的养父母不似母亲的父亲那样,偏爱得太过分,而自己的姐姐也不像母亲的姐姐那样计较。想到这里,子蓠更觉愧对妙语。 婉妃又道:“后来我们姐妹的关系便一直不大好,她没多久就进了宫,我们之间便很少联系。等我十八岁时,阿玛也要将我送进宫,她也说自己一个人在宫里太孤独,希望我去给她做伴。我入了宫,起初她待我很好,就像很小时那样,我觉得愧疚,待她也很尊敬。我们姐妹间的感情也慢慢好了起来,都不再提以往不高兴的事。入宫两年,我怀上了你,她待我也渐渐淡了起来。我心里清楚原因,但不欲好容易缓和的姐妹关系就这样坏了,因此仍如刚入宫时那般敬她。生你当日,她来蕙香馆,应该是那时候知道的。她当时没说甚么,我想她是亲姐姐,怎么也不会做出害我的事,便也没放在心上。那男孩日渐长大,很机灵,也很得皇上喜欢,她待我便越发冷淡了。可我万万没想到,她竟会对那孩子下手。入宫前,你老师把我的心疾治好,这件事后不仅心疾发作,人也疯了,我也没想到能活到现在,更没想到,还能再见上你。”子蓠心想,原来先生是这样跟母亲认识的。 婉妃喘了口气,子蓠忙去给她抚背。婉妃喘了一阵,又说道:“我疯之后,她待我又好了起来,平心而论,如果不是她这十几年里请太医给我看病,我兴许早就不在了。她领你来蕙香馆,我也很承她的情。若不是那日一时想不开,我也不会讲出那样的话来,毕竟她这么多年来都想要赎罪,而我本就是个有罪的人,不配去恨她做了那样的事。”“我同先生来蕙香馆那次后,德娘娘,她再也没来过这里吗?”婉妃摇摇头。子蓠奇道:“既是这样,她怎么还揭发我的身份,让我回到母亲身边呢?” 婉妃轻笑道:“孩子,你以为额莫很希望你回宫来跟你相认吗?”子蓠越发不明白。婉妃摇摇头:“额莫确实想你想得厉害,但不希望你回来这里,也不想让你知道你原不是养父母的孩子。你在宫外若是过得不如意,作母亲的就望你能够回来,至少吃穿不愁。但你在宫外过得很好,养父母把你当亲女儿对待,你过得快活自在,这就是我最想看到的。至于你知不知道我是你的生母,那都不要紧。再说额莫是过来人,知道这里是个甚么地方,你那样性子的人,进来这里只会被束缚,我自己遭罪这么多年只好认了,不能让你再回来这里。德妃她也是母亲,最能明白我的想法,可她还是这么做了。我见你回来后郁郁不乐的样子便很恨她,她若不说出这个秘密,你就不会这样不快乐。我是该恨她的,但有时私心一想,她若没有说出来,我现在又怎么能见到你呢?子蓠,额莫告诉你这些,一是为了倾诉,二是为了向你说明,你的老师并没有对你不好,不是希望你记恨德妃。”婉妃微微笑了笑,子蓠略点了点头。 186,下嫁 婉妃感慨道:“这二十几年来,我常常在想我与阿姐之间的事。我一生下就是她妹妹,这是天注定的,有时我想,说不好我们是天上甚么神仙,因犯了错被一同贬下人间来历劫。有时评断一个人是好是坏很难,因为她可能在他处都很好,只是某个地方不好。比如说阿姐,她为人内敛,待其他人也谦和宽善,只是我们没有缘分,虽是姐妹,但总像是天生的冤家。她一面担心我爬到比她更高的位置,一面又想像妹妹那么待我,她过得也够累的。这几天我反省自身,其实阿姐之所以会对我这样,有我自身的缘故。我出生前,她是阿玛额莫最疼爱的女儿,我出生后,阿玛便对我更好了些。我其实早知这点,可我以为阿玛哥哥们疼爱是该的,非但没有安慰阿姐,反而倚仗父母疼爱摆出小姐的架子。我太自傲不懂谦逊,是阿姐疏远我对我不满的一个原因。其次便是我的野心和计较使我们姐妹间更加隔阂。那男孩夭折后十二年里,全是阿姐在照顾我,我倘若能承认自己之错,宽恕她,她该也不会与你为难。可见一桩错事,不会只有一方的过失,往往是两方失误,有些过失可以弥补,有些过失却只能带进黄土。子蓠,额莫用毕生才明白的道理,你可要记住。” 子蓠点点头,她觉得婉妃说这些话似是临终遗言,又想到她刚才说的“死”字,心里更加郁闷。婉妃见状,心想女儿的好日子马上就到,不该让她难受,便笑道:“你会刺绣不会?将来有了孩子,可以自己给他们绣肚兜儿。”子蓠惭愧摇摇头:“绣得不好。”“都说江南女子心灵手巧,你在那里待了好几年,怎么不学呢。”子蓠勉强笑道:“光喜欢骑马射箭了,拿箭的手拿不好针。”婉妃将她揽在怀里,终忍不住眼泪:“到底是额莫身上掉下的肉,跟额莫真像。” 公主下嫁前一日,额驸司马沉璧到宫门谢恩,内府官员领着銮仪校送公主嫁妆前往额驸府。 次日,两位公主出阁。公主着吉服往皇太后皇帝处行礼,接着要往所生妃嫔处行礼。虞子蓠浓妆盛服,由命妇侍女陪同,来到蕙香馆,玲珑迎了出来。子蓠道:“我来给母亲行礼。”玲珑望着子蓠那身新娘吉服,眼眶不禁红了起来,子蓠亦红了眼。玲珑道:“公主,娘娘不喜多人打扰,请公主自己进来。”子蓠心想母亲正在病中,的确不好多人打扰,便让其余人在外面等候,自己独个进去。其余人知道婉妃是久病之人,又因犯错被打入过冷宫,乐得不进去,便在馆外等候。子蓠随玲珑进去,玲珑让她先在外间坐着,子蓠心里正奇时,玲珑捧着个紫檀木盒出来了。玲珑道:“这是娘娘让奴才交给公主的,娘娘说不忍看见分别情景,因此就不出来见公主了。望公主与额驸百年好合,多子多孙。”子蓠一怔,随即笑道:“母亲不想见我穿嫁衣裳的样子么?我这一出门可要好久才能回来请安了,还是该去给母亲行礼才是。”说着便欲进去,玲珑拦住她,无奈道:“娘娘昨天夜里就为公主出阁的事流泪睡不着,想必是太过舍不得公主。要是现在再伤心一阵,只怕对身体无益,请公主到回九之期再来拜见,那时您也出门有几日,奴才再用心劝劝,娘娘必没有今日这般伤心了。”虞子蓠心想,自己离开她十几年来回来,只待了几个月又要走,她必是很舍不得,她现在身体不好,若是伤心过度更重了,岂不是我不孝?子蓠因此接过那盒子,对玲珑道:“既母亲坚持,我便到九日后回宫谢恩时再来给见母亲了。”子蓠说着便向着婉妃卧室方向行跪拜礼,答谢母亲生身之恩。 出蕙香馆上轿,仪仗具备,宫灯前引,福晋c夫人c命妇陪同到额驸府行合卺礼。一路上,礼乐欢奏,出宫到额驸府一路上夹道不知几层人。靠近的得亲见那公主福晋华丽銮舆,金饰其顶,玉饰其身,亮得人眼昏昏花花。一对对宫灯走过,好似书里说的神仙出行的场景。靠远的便只能看见旗幡飘飘,不知走了多久也没见走完。当时正是十二月寒冬,观看的群众却都被挤出一身汗。一人感叹道:“这辈子能看见两个公主同天出嫁的排场,真是不白活了。啧啧,这天家气派,啧啧” 额驸府建在什刹海边上,是在原来的硕亲王府上扩建出来的,十一公主虽是下嫁科尔沁,但她在京城亦有一座供临时居住的公主府,两府相距不远,也在什刹海畔。送亲队伍至额驸府时,额驸府已设下宴席九十桌,虞子蓠已事先知道养父母也在宴请之列,想到他们也参加自己的婚礼,不禁心里高兴。 虞子蓠在房中,心里七上八下,可算是体会了舜英那时候的心情。自己那时还无畏无惧替舜英强出头,现在想想,恍如昨日之事。不多时,额驸司马沉璧到。沉璧穿着新郎吉服,面如冠玉,眼似朗星,倜傥中略含腼腆。子蓠知是驸马进来,心不由得怦怦跳,两手紧扣。沉璧看着那里坐着的新娘,忽有一种置身梦境感觉。女官上来请额驸为公主揭开盖头,沉璧这才回过神来,慢慢向新娘子走过去。他站在新娘面前,欲伸手去揭盖头又迟疑一下,服侍的女官见这驸马爷好腼腆,都暗自偷笑。沉璧见女官们暗笑,更加不好意思,双手轻轻去将子蓠的盖头掀起。只见子蓠粉面朱唇,眉头略低,含娇含羞。真个灿比三春繁花,丽过八方仙娥。女官们见这公主额附,郎才女貌,均认为实乃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女官又请额附公主升喜床,额附在左,公主在右。女官以圆盆盛子孙饽饽,福晋命妇们伺候额附公主进用子孙饽饽,祝愿额附公主多子多孙。其后额附公主又进合卺宴,当夜洞房花烛。入洞房时,沉璧见她端坐在床上,一时换不过称呼,上前向她施礼道:“姑娘。”子蓠本是紧张得很,但一见他这么礼让,自己便稍稍平静了些。听他称呼自己姑娘,虞子蓠没答应。沉璧不敢抬头看她,听她无话,自己又不知说甚么,只得退到一边椅子上坐下。子蓠偷瞧了他两眼,见他脸上通红,料得他又是酒力不胜,不禁想起在木兰围场时的事,不由得轻声笑了出来。沉璧听闻笑声,抬起头来,正迎着虞子蓠清澈的目光,子蓠顿时红了脸。沉璧以为是自己的衣裳弄脏了,低头看了看,没有发现,复又抬起头来。沉璧有些尴尬问道:“不知公主笑什么?”子蓠仍是不答,沉璧又坐了一会不知要说甚么,两人只各自坐着。又过了一会,沉璧忽从身上掏出一朵金花头饰,起身向她走去。子蓠瞥了一眼,看见了那朵花,惊讶问道:“这是哪里来的?”沉璧道:“这是公主在围场丢的。”子蓠一想,正是遇险那天丢的。“怎么给你捡到了?”“沉璧入林去找公主时找到的。”子蓠一时无话,只把两颊羞红。两人分明心心相印,只都难开口。良久,沉璧才道:“现在将它交还给公主。”说罢便摊开手掌,虞子蓠看着那金花,伸手欲取,忽道:“烦你给我戴上吧。”沉璧一怔,随即答应,便拿起那花,又近两步,至子蓠身边。他左手轻轻扶着子蓠云鬓,右手将那金花慢慢别在她头发上,闻得子蓠身上馥郁香味,似有百花围绕,一时陶醉,竟忘了把手放下。子蓠抬起头来,看见他那温文尔雅的样子,怦然心动。沉璧便将手轻轻揽在她腰间,子蓠亦不推,两唇轻碰时,那千言万语已不足道。 次日中午,册封公主使者到。子蓠率侍女在仪门右侧迎接,使者奉制册到,将制册放于门前黄布铺就的几案上,接着便将几案移到堂前幄布内。子蓠立于西阶,行六肃三跪三叩礼。使者宣读封令,曰:“皇十五女,生母婉妃乌雅氏,封和硕靖敏公主。”宣罢,使者将金册交给侍女,侍女授给公主,公主跪受,再行六肃三跪三叩礼。册封后,封使又特别交代,说是按礼她明日要入宫去拜见诸位妃嫔。公主出嫁都会有册封,这在意料之内,只是虞子蓠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她拿着那金册,忽然心中有种不安,但一想不必等到八天后就可以见到母亲,又高兴起来。 至晚间,沉璧到内院来,脸上神色不大好。子蓠见状,问道:“二爷有甚么事吗?”沉璧面有难色,欲言又止,子蓠更加纳闷,又问:“二爷要说甚么?”沉璧好一会才说:“婉娘娘宫里有事了。”子蓠脑子一轰,问:“母亲病重了吗?”沉璧更为难,搀着她先坐下,好不容易开口说:“婉妃薨了。”子蓠满眼泪水,呆了好一会,才问:“甚么时候?”沉璧道:“说是今天早上。”子蓠想起那道册封旨,心想,应该是皇上为了能让她回去见母亲一面才这么急急地进行册封,因为受封次日要回宫给诸嫔妃行礼。虽然对婉妃的病情她早已心中有数,但真听到这消息时还是难以接受,想到自己曾经跟她怄气一个月,虞子蓠更加愧疚难受。沉璧见她哀伤,不敢稍离。子蓠泣道:“出宫前母亲不欲见我,想是那时候已经病得很重。我实在是不孝,竟真的没有进去行礼”沉璧不断从旁劝慰,又劝她吃了点东西,直到后半夜她才慢慢睡下去。可一睡没多久就被恶梦惊醒,一醒来便见沉璧坐在床边,沉璧又劝了她几句,才复又睡去。如此几次,天才发亮。 187,母逝 第二天,子蓠要穿素服入宫,保姆说不合规矩。子蓠道:“我母亲没了,我还穿吉服吗?”那保姆道:“公主,奴才明白这个理儿。但您今日入宫是要去给诸位娘娘行礼的,穿着素服只怕不好。”子蓠执意要穿,保姆又道:“奴才再多嘴一句,您现在还是新娘子,还没回九呢,怎么能穿丧服呢,您得替自己想想。”子蓠心想,皇父为自己能见母亲最后一面而急下了册封旨,自己若穿着丧服去拜见诸妃,也确实不妥。因说道:“既这样,我先穿着吉服去拜见诸娘娘,再穿素服去哭我母亲。”保姆为难道:“一日穿两种服,这,这”子蓠不理她,让丫头就这么准备下了。 她先穿着吉服到诸妃那里行了礼,又换上素服来到蕙香馆。只见蕙香馆冷冷清清,馆内的宫女都剪了头发,穿着素服。虞子蓠不待通报即进去了,玲珑出来接着,抱着子蓠只是痛哭,子蓠亦失声痛哭。馆内宫女见状,也都跪着哭起来,一时间蕙香馆内哭声一片。婉妃之灵还停在馆内,子蓠见了,想到这是自己的生母,悲从中来,大哭了一场。玲珑怕她不胜悲哀,劝了好久,扶着她到外面去坐了。子蓠问:“我出阁那日,母亲已病得很重了,是不是?”玲珑低着头,咬着唇,说道:“那时娘娘已经薨了。”子蓠陡然一震,呆了一会,复失声痛哭起来。玲珑含着泪道:“公主出阁前几日,娘娘叫奴才去办些香料,九分交给公主作陪嫁,一分自己留下来。起初奴才不明白娘娘的用心,后来娘娘才告诉奴才,她是要以防不测。娘娘说,万一她撑不到公主出嫁,让奴才不许报丧,若是尸身有臭味,便用这些香料遮盖起来,务必不耽误了公主的大事。公主出阁前一日晚上,娘娘不好,临行前千万叮嘱奴才不能泄露此事,所以前天公主来蕙香馆行礼时,奴才才拦着公主不让您进去。奴才欺骗了公主,请公主责罚。”玲珑泣不成声跪在地上,子蓠亲自扶她起来,说道:“是我不孝,怎么能怪姑姑。”玲珑道:“能看着公主出宫是娘娘生前最大的心事,娘娘这十几年受的罪奴才都是亲眼所见。奴才了解主子,主子并不贪恋这里的生活,只是还盼着与您相见。现在她见着您了,也看到您有了好归宿,奴才说句大不敬的话,主子她,走得也干净了。”两人又抱着哭了一会,想想婉妃的一生,充满悲情,末了还背着罪名,子蓠更加为母亲痛心。眼看天色已晚,到了该出宫的时候,子蓠再别生母,不免又哭了一阵。临走时,问玲珑道:“母亲将葬于何处?”玲珑道:“陪葬孝诚仁皇后地宫。”子蓠又拉着玲珑的手道:“姑姑,你伺候母亲半辈子,现在母亲没了,姑姑随我去住吧。”玲珑感激涕零,答道:“多谢公主恩典。主子这边还有许多事没办完,奴才侍奉要有始有终,待奴才将婉主的事办完了,再到公主府服侍公主。”子蓠道:“莫再说服侍的话,蒙你这么多年对我母亲不离不弃地照顾,现在母亲不在,该是我奉养你的时候了。请姑姑办完母亲的事便过来一起住吧。”玲珑答应着,含泪将子蓠送上了轿子。 七天后,回九之期到。公主额附要回宫谢恩,额附在慈宁门外c乾清门外及内右门外行礼,公主入宫行礼谢恩。子蓠先往皇太后处谢恩,再往乾清宫康熙帝处谢恩。见了康熙帝,行过礼。康熙帝见她比出阁时瘦了不少,问道:“你见了婉妃吧。”子蓠答:“是。”康熙帝嗯了一声,又道:“死者已矣,你额莫应该不愿见你神形消瘦的样子。”子蓠叩头道:“臣叩谢皇父圣恩。”康熙帝这是头一回听见她称自己为“皇父”,心中颇感欣慰,又问道:“公主府一切可还周到?”子蓠答:“都好。”康熙帝点点头,又随意问了两句闲话,子蓠便跪安从乾清宫出来。 她此次进宫除了谢恩,还为了来接玲珑出宫。子蓠来到蕙香馆,仿佛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琴声。她头两次到蕙香馆来,都能听见婉妃凄厉的叫声,馆内宫女忙得不可开交。现在人去楼空,竟一点人声也没有。子蓠循阶梯而上,却见蕙香馆大门紧闭,已经上了锁。她心下一惊,便到旁边的宫殿去问。那宫女答:“婉主出殡后蕙香馆就封了。”子蓠问:“馆里的其他人呢?玲珑姑姑去哪了?”宫女答:“玲珑姑姑在婉主出殡那天吞药死了,跟婉主一起去了。其他人又派到别处当差去了。”子蓠大惊,千万没想到玲珑如此烈性,竟随母亲去了。 出宫的一路上,子蓠心想,“母亲说得对,评断一个人的好坏实在不易。她曾做过错事,但不能因此就判定她不好。如果母亲不曾真心真意待过玲珑,玲珑断不会随母亲而去。母亲的后半生,都拿来还那件错事的债了。这也够了,望她下辈子能过得快活自在。” 虽然婉妃是她生母,但母女两人到底只相处了两个月,又兼有沉璧时常拿话安慰,虞子蓠渐渐也从丧母的悲痛中走出,渐渐恢复起神色来。 正月里,虞子蓠想到往年同父母一起过节的情景,心生想念,便打算出了正月去看看他们。 正月十五,公主额附一同过元宵节。沉璧忽说起春闱的事情,沉璧道:“每三年会试都要从翰林院选派二十人作为同考官,礼部拟定的名单皇上已经批了下来,我到时也要过去。”经他这么一说,子蓠猛想起一人来,对沉璧道:“我有位表兄,今年也要参加春闱。不知道他准备得怎么样了,还有没有用度。”沉璧道:“如果他有难处,我们可帮他一帮。”子蓠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他自小命运多舛,我小时也有对不起他的事,现在帮他一帮,让他好好下场。”沉璧点点头道:“既这样,你把他住址告诉我,我明天就过去。”子蓠想了想,摇摇头:“二爷是同考官,他是考生,你们现在见面让人见了有些不妥,还是我去一趟吧。顺路再去看看爹娘。”沉璧明白她的心思,只微微笑了笑便去帮她准备。 188,探亲 沉璧走后,保姆宁氏上前道:“奴才有些话想对公主说。”子蓠道:“请说吧。”这位宁保姆是内务府派来替公主管家的管家婆,宁氏道:“公主是金枝玉叶,身系皇家威严,皇家规矩,公主可对额附直称其名,且额附父母见公主如见圣上,要行君臣之礼。今公主呼额附为‘二爷’,又不让舅姑行君臣之礼,奴才恐怕有降公主身份,有损皇室威严。”子蓠轻笑道:“这事我自有分寸,不劳阿姆操心。”宁氏还欲再说,子蓠道:“明日我有事要到白云观去,阿姆不必陪同,在家管家就好。”说罢便回了房,那宁氏一点不高兴。她是宫里的老人,早听说给公主管家是件肥差事,因为公主们大多柔弱怕欺,从中可以谋取许多好处。又有位曾经给公主管过家的保姆教给她好些手段,都是怎么要好处的。她虽见这位十公主有些硬气,但心想她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小娘子,宁氏想自己五十岁的老太婆还对付不了她一个涉世未深的牛犊么? 次日,正月十六,虞子蓠只作一般人家姑娘出行,省去那些鸣锣喝道的仪卫,带着两个丫头和两个府上护卫便出门去了。她先去了山东会馆,让两个护卫在馆外等候,自己带着丫头进去。 杜振声正在院里读书,虞子蓠让丫头站在原地不动,自己向杜振声走去。“表哥。”她先叫道。杜振声才回过神来,欲向她行国礼,子蓠忙道:“我叫你表哥,你给我行甚么礼呢。”杜振声便只做了个揖,子蓠还以万福礼。他们看来并不生疏,杜振声也不拘谨。子蓠将那准备好的装裹交给他道:“春闱临近,这是表妹一点心意,请表哥千万收下。”杜振声微笑道:“表妹心意,振声心领了。只是兄到京多日,蒙表妹多次照顾,恩情还未偿还,这些断不能收下。”子蓠亦笑:“表哥放心,这里只是些笔墨纸砚,而且借据也已写好,就在里面。现在到殿试结束,还有近三个月,这三个月里,只望表哥不要被外事所扰。将来表哥高中,这些用度再还不迟。我将表哥当兄长看待,若是连我借的这些东西表哥也不肯受,那就说明表哥把我当外人看。”说着将包裹交到杜振声手上。杜振声打开一看,里面既有文房四宝也有好些银子,足够支撑他多好几个月。他拿出那张借据来,在上面按了手印,交给虞子蓠。子蓠接过借据,说道:“借据上写着你欠我一百两,这里只不过五两银子,你怎么也按了手印?就不怕我向你放利来了?”振声笑道:“只这一方端砚都值得一百两,更不算这些湖笔宣纸了。”子蓠道:“钱是钱物是物,我写着借给你一百两就是借一百两,没有吃你的道理。好吧,这借据我收下了,限期是三年,表哥记得了。”说罢便转身出了会馆,杜振声见她结了婚还是没怎么收敛,不禁笑了起来,准备将她拿来的这些东西放好。“徐爷!您稍等!”后边赶来一个男子,腰间陪着把刀,手里捧着个盒子,杜振声停下来转身过去。那男人将盒子奉上,说道:“家主人说借据上写着一百两便是借一百两,不贪您的便宜,让小人把这些再拿过来,请徐爷收下。”说完放下盒子躬身一礼便走了。杜振声才知虞子蓠刚才那话的意思,只得将那银两收下,待二月初的时候赶场子。 从山东会馆出来,子蓠便往虞府过去。虞铨已在本衙门内升迁,王掞告老,他做了刑部尚书。当时还在休假期内,虞府合家都在,且正好赶上妙语带着孩子归宁。一家子都在厅上说话,正为少了子蓠感到遗憾时,门上家奴忽来报:“公主,公主到了。”众人惊喜,连忙出去迎接。子蓠已经进来,众人见了,便欲行国礼,子蓠抢上前去握住杜氏的手。杜氏就欲行礼,子蓠忙道:“我回来探亲,又不是巡视,都快别折煞我了!”众人见她说话还是活泼,举止也没甚么变化,外面也不见仪卫随行,便都不答拘谨起来。自妙语出嫁到今日,一家人还是头回聚得这么齐,虞铨即吩咐家奴杀鸡宰羊。 妙语的儿子刚刚满岁,子蓠抱到身上,左看右看,说道:“这嘴巴忒像大姐的嘴巴!红润润的。”众人一看,果然是像,都笑了起来。子蓠又问妙语:“叫甚么名呢?”妙语答:“叫弘载。”子蓠又逗了好一会才把孩子交给妙语,妙语比作姑娘时吃得圆润了些,更显得富态了。她婚后性情也比在家时变了许多,不似在家时说话那么尖利,一家人在厅上说话,她极少插嘴,只是虞子蓠挨个讲个不停。宴席摆上前,子蓠与杜夫人单独讲了好一会话。杜氏不似先前那般拘谨,说起她的婚礼,杜氏一个劲说好大的排场,边说边掉泪。子蓠知道养母为何掉泪,她养了自己十几年,嫁的时候却只能做客人一方,如何能够不伤心。子蓠替母亲拭泪道:“妈,女儿蒙您养大,一点也没回报,实在心中难受。彩礼没送到虞家,女儿也得给妈妈补些。”说罢便叫人抬了两箱东西进来。杜氏连忙推辞道:“自古哪有女儿送彩礼的,没有这个规矩,妈也不要。只要你跟驸马生活过得好,妈就放心了。你别以为妈是爱财的人,妈养你可不为了彩礼。”子蓠点点头道:“子蓠知道,可女儿出嫁好容易回趟娘家,总不能连给侄儿的东西都没有吧。您若不收,我下次还敢回来吗?”杜氏仍坚持不要,子蓠不待纠缠,转了话题道:“芳音呢?怎么不见她?我想煞她了。”杜氏笑道:“我叫来了,在外面等你传呢。”子蓠道:“等甚么传呢,快叫她进来吧。”杜氏便让丫头去叫芳音。 只见芳音挺着个大肚子快步走过来,子蓠忙过来拉住她道:“你这么个肚子还跑甚么呢,我又不急着走!”芳音笑笑,摸着自己的肚子。杜氏亦笑:“这丫头就是闲不住的人,我让她回家安心养胎,她不听,非要帮忙。”芳音道:“还有好久才生呢,怎么就能闲了。”子蓠又问雨燕,杜氏说雨燕也嫁了人,住在崇文门那边。杜氏叹道:“姑娘们都嫁了,当妈的当妈了,怀胎的怀胎了。”说到当妈的,子蓠道:“是了,刚才厅上人多,我都没怎么跟大姐说话。我有一年没见着她了,好多话想跟她说。”杜氏笑道:“既你们姐妹要说话,我不耽误你功夫了。她就住在你们原来住的房间,芳音跟你一起过去吧。”子蓠便别母亲往妙语那里过去。 弘载在房间哭闹,妙语正在哄他。子蓠边进门边道:“谁惹弘载哭了?来,给小姨抱抱。”妙语见她来到,连忙起身,子蓠过去抱起弘载,对妙语道:“姐快坐吧。”妙语才慢慢坐下去,子蓠亦坐。子蓠逗那小孩儿道:“你再闹,你妈不给你吃东西了。”弘载仍哭闹不止,弄得虞子蓠不知所措。妙语接过去道:“可能是尿湿了,别弄脏了你衣服,我给他换张尿布。”妙语边说边将弘载放到床上,从抽屉里找来一块干净的尿布,子蓠见姐姐有些拘谨,想到德妃,心中一动。她心想,我们别变成那样才好。但随即又想,我非母亲,姐姐也非德妃,我们姐妹之间不会变成那样。妙语见她一下不说话,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听说你成婚,姐姐真心为你高兴。”子蓠微微一笑,说道:“我当姐姐不把我当小妹了呢。说话也不似原来那么亲近了。”妙语一怔,眼圈红了,说道:“我还怕你不把我当姐姐了呢。”子蓠心中一宽,拉着妙语的手道:“我们千年万年也是姐妹,再不许说这样的话了。”妙语点了点头。子蓠问:“姐这次回来要住多久?”妙语道:“住五六天。”子蓠叹了口气,说道:“我不能想姐姐这样堂堂正正回来探亲,这次还是改装回来的。得姐姐替我多在父母跟前尽孝心了。”妙语见她仍称呼自己爹妈父母,心中一阵暖和。妙语道:“你现在不是以前身份了,不方便是有的。爹妈也明白,你能这么回来一次,他们已经很高兴了。”子蓠问:“姐在那边还好?那个嫡福晋对你好点了吗?”妙语微笑道:“小妹,姐姐托你的福,你现在是公主,大福晋不敢对我怎样。你不用为我操心,好好跟额驸过活。”子蓠嗯了一声,看了芳音一眼,说道:“不瞒姐姐,我那府里用度是不愁的,只是那些下人都太认死理,我不喜欢。尤其是个保姆,规矩很多,我想芳音想得很。”妙语笑道:“那还不好办,你问这丫头愿意不愿意,她要是愿意,你跟爹娘说一声,也就将她带过去了。芳音,你愿意不愿意跟公主到公主府去?”芳音自然是乐意跟着虞子蓠,只是这边不好说。子蓠见她不答,奇道:“你不愿跟我过去么?”芳音支支吾吾道:“可怎么跟老爷太太说好?”妙语道:“只要你愿意就好说,你是愿意不愿意?”芳音点了点头。妙语又道:“这就好办了,小妹,我与你去说这事。”子蓠自然高兴,妙语抱起弘载道:“待吃过饭我去说。”子蓠欢喜道:“全仗大姐了。” 189,祭舜英 虞铨夫妇请她坐首位,子蓠坚辞不允,虞铨方才坐了上去。虞赫看着这两个妹妹,她们小时顽皮的样子还在眼前,现在就都嫁了人,一个还做了妈,心下感慨不已。一家子好久没这么聚到一起,三兄妹都说了些祝福父母的话,杜氏强忍着泪频频点头。 吃过饭,天色也暗了下去,虞子蓠准备要走。妙语跟杜夫人说了让芳音柳歌到公主府去的事,杜夫人当即应允,两边便约定好五天后来接人。虞氏一家送她到门口,杜氏泪眼汪汪,虞铨派了好几个家奴护送她回去。 子蓠今日是这几个月来头次又像过回了以前的生活,见了养父母还见了姐姐,可算是收获颇丰了。她满心高兴回到公主府,却不想一进后院就看见宁保姆领着一干女佣跪在院门,个个神情沮丧,一见虞子蓠来到便叩头不起。子蓠以为出了大事,忙问保姆。保姆宁氏叩了三个响头,一把鼻涕一把泪说道:“殿下,老奴不称职,您惩罚老奴吧!”子蓠更叫她这话弄得摸不着头脑,问道:“你犯甚么错了?她们又犯甚么错了?”宁氏再拜哭道:“奴才没有照顾好公主,让公主只身外出,幸而无事,倘若有事,奴才这条命死一万次也不能赎罪啊!”子蓠道:“原来指的是这事。我并非只身外出哪,不是有丫头护卫跟着么?你们起来吧。”宁氏又叩几个响头,说道:“公主,您金枝玉叶,倘或有一点不好奴才们可怎么跟皇上交代。今日之事,倘若公主不给奴才们教训,奴才们将来还要怠慢的。”子蓠冷笑道:“阿姆,我在宫外长了十几年没你照顾,也不见有甚么不好,你多虑了。都起来各自干活去吧。”其余仆人便欲遵命起身,奈何宁氏不依不饶,说道:“从前别人不知您是公主,现在不一样了。您一个人倘若不好,我们作奴才的都有不是,请公主下次再别这样吓奴才们了。”说着又磕头。子蓠微怒,道:“我有甚么不好,不会连累你们就是。都起来散了!”说罢,再不欲瞧那保姆一眼,径直回房去了。 公主府有内院外院,公主居住在内院,公婆及额驸居住在外院。按以往礼节,公主不宣召,额附不能在公主处过夜,且公婆见了公主儿媳还需行见君大礼。然而虞子蓠自幼长于民间,受的是尊长敬夫的教诲,亦没有皇家养出来的那种盛气凌人。因此她见了公婆仍是礼拜,也从不直呼丈夫姓名,更无宣召丈夫一说,沉璧虽住在外院,进内院来看妻子是从不需甚么命令的。虞子蓠本来心情好好,被这保姆一搅,直在椅子上坐了好一会不说话。沉璧见她面有怒色,问道:“今天出去不顺心吗?”子蓠答:“东西给了表哥,也见了养父母。在府外很好,回了府这些人倒不让我省心。”沉璧问:“甚么事?”子蓠摇摇头:“懒待说了。二爷,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在木兰围场时,我与皇父在林里等了好久都没听见有人来找我们,你怎么找过来了?” 沉璧若有所思,好一会才说:“那晚几乎所有随行官兵都进了林子找人,你与皇上遇险的地方其实也不算太远,这么多人按理是该找到的”子蓠道:“是有人说那已经找过了没有吧?”沉璧看了一下她,在想她是怎么知道的。沉璧道:“我头次进林子时便要往那里去找,但,太子说那里已经找过了,没有看到。”子蓠心想,难怪那件事后没多久太子就被废了,想必是皇上已经知道那是太子所为。但她还有一个地方没想明白,难道太子引诱自己掉入陷阱就是为了最后弑君?他如何能肯定皇上一定会找过来,皇上既然过来了,他又为何不干脆将他们两人射死?虞子蓠想不明白,但是她为乌力罕赛罕找到了凶手,想起那晚的情景,她现在仍心有余悸。沉璧见她发呆,猜想她该是想到了甚么事,但却没开口问。子蓠想想太子被废的下场,也算是乌力罕赛罕的死有了说法。 虞子蓠又道:“还有一件事我不太清楚。我知道二爷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可为何突然就要退婚?”沉璧起身向虞子蓠长揖,说道:“此事若非我们成婚,沉璧是不能告诉娘子的。”司马沉璧便把解婚之事前后都说与虞子蓠听,子蓠万没想到其中有这么多曲折,想起先前那样对他,倒觉得很对不起丈夫。沉璧问:“夫也有一事不明,这件事极是隐蔽,父亲从没对别人提过,岳丈大人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子蓠道:“是我表姐来说的。她嫁给王詹事为妾,来跟我妈说的。”她此时心想,既那时司马家还没把事情定下,秋儿怎么煽动其辞胡编乱造呢。再细想杜秋儿来家的情景,她说得像真的一般,又哭又怒的。沉璧见她出神,叫了她一声。子蓠回过神,笑道:“难怪我听他们管你叫二爷,原来还有个大伯子。我说出来只怕你都不信,我曾在白云观外遭劫,多亏了大伯搭救才幸免于难。”沉璧惊道:“天下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子蓠点点头,便把那事说了一遍,但耗子城下遇见楚客的事情没说,毕竟自己作姑娘时到耗子城去不大好跟丈夫讲。 过了几天,子蓠派人去接柳歌芳音夫妇来。芳音又转述了杜氏妙语问候的话,便在十公主府住下了。芳音自小跟着虞子蓠,两人关系既是主仆又是姐妹,关系自然不同别人,芳音在子蓠面前也不大拘礼。保姆宁氏见了很不受用,她心想要在公主面前立起威严,就要从这个下手。于是让人私下盯紧芳音,一旦发现有过失便要立即拿住做文章。 康熙四十八年二月初九,三年一度的会试开场,主考官李光地。会试共分三场,每场三天,自二月初九至二月十七结束。司马沉璧作为翰林院选中的同考官,每日要到贡院监考。开场前子蓠本想派轿子送杜振声到考场,但一想或者会影响杜振声心情便作罢了。芳音此时肚子已有六个多月,子蓠不让她劳动,每日便是陪着子蓠说说话。芳音道:“柳哥回来说昨天有个考生作弊,给逐出考场了。还有一个家里报丧的,也不考了。”子蓠听得紧张,说道:“愿声表哥能顺利出场。他也够不容易的,没碰着好爹妈,他也没别的法子出人头地,只有考科举了吧。”芳音道:“我瞧着声爷是会读书的,他不是乡试一考就中么,保管能上金銮殿。”子蓠微笑道:“这样最好,他养父母都在家眼巴巴望着他出头。难得那家人这么好心,积善之家必有余善,也该让他们得善报才是。” 芳音看了一眼房内,看见桌上放着好些书和纸张,她笑道:“二爷不在家,没人跟您谈书论道,是不是闲得慌呢?”子蓠戳了一下芳音的额头,假意嗔怪道:“你成了婚说话越发没正经了。”芳音道:“是是是,我肚子里这小东西天天闹得我累得很,哪还能正经得起来呢!”子蓠摸摸她的肚子,说道:“肚子这么大,是双胞胎也可能。”芳音道:“哎哟!柳哥儿也是这么讲,天天讲这是他的双胞胎儿子。您说要是两个女儿呢?他不打算养了么!”子蓠笑道:“他不养我替你养!”芳音高声道:“生个蟑螂他也得养!他敢说不养试试看!”子蓠见她越发泼辣,不禁发笑。芳音忽然一拍大腿,说道:“快到二月十五了吧?英姑奶奶的忌日到了。”子蓠猛然记起:“是啊!我竟给忘了!都一年了,过得可真快哪,不知舜英投胎到哪户人家了?芳音,你让人去准备些香烛,十五时我要祭舜英。”“是。” 二月十五日,子蓠就在院中摆起香案,置上香烛供物,准备祭拜舜英。点上香烛,子蓠跪祷道:“康熙四十八年二月十五,虞司马爱新觉罗氏子蓠敬请虞舜英神灵。妹华年早逝,愚姐不胜哀伤。念及往昔少年同游时光,愈加思念。妹姿颜窈窕,慧心灵才,唯洛妃之惊鸿,道韫之才思,可以比之。妹之清静,又非俗人可窥。槿花朝荣夕萎,生时虽短,然绚烂之烈让人惊动。愚姐近来遭遇亦多,深感人事芜杂,凡眼不能明辨。人言大智混沌,若欲日凿一窍,只怕七日之后,混沌亦死矣。去年今日乃妹劫完之日,想必已升入仙境。姐仍是尘世俗人,无法割舍,今设案神会,聊寄思情。呜呼哀哉!尚飨!”子蓠祝告完毕,忽一阵清风袭过,将那烟灰卷起,回去告诉芳音时,芳音暗暗称奇。 祭过舜英,子蓠郁郁不乐,忽然间想起在木兰围场时潮洛门说过的话。他说,如果自己不嫁到塞外,将会失去一条命。又想到生母在自己出嫁时病逝,她心中便隐约有股不详之感。芳音见她祭完舜英后一直闷闷不乐,想出个办法让她释怀,说道:“我记得有句诗是‘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说的不正是这个时候么?现在什刹海边的柳树都抽芽了,咱们出去看看怎么样。”此话正中子蓠想法,因道:“正好去看看前年观莲节时跟舜英一起去的地方,就咱们两个过去就行。不过,你这肚子,方便么?”芳音爽快道:“难不成怀孕的人都不要走路啦?”子蓠点头道:“那好,等我换身衣服。”芳音便到院子里去等。 190,宁氏 子蓠换了身汉服,走出院子,只见芳音给两个女仆押着跪在地上,旁边站着保姆宁氏。不等子蓠发话,那保姆抢上前来,不似前两次又哭又闹,跪下便道:“请公主责罚这个奴才!”子蓠向那两个押着芳音的侍女道:“先把人放了。”那两侍女看了保姆一眼,却不松手,早把个子蓠气得够呛。子蓠道:“好好好,阿姆,你说,她犯了甚么错。”宁氏道:“这奴才不为主子安全着想,竟教唆主子单独出去。该重罚!”子蓠一听,气得厉害,向宁氏道:“你个奴才竟敢偷听主子说话!”宁氏见她发怒,非但不收敛,反道:“公主是堂堂皇女,行事举止该以皇家规矩为准,万不可放纵下人无礼,公主原来民间的规矩,该改了才是。否则污毁圣尊,人家岂不是要笑话。” 子蓠瞥一眼其他侍女,个个都无惧色,好似这保姆才是她们的主人。子蓠心想,她这番狠话要是让那些个从小温顺的公主听了,自然要害怕听她的话。她一改怒容,正准备要说甚么时,外面忽有人来报,说是一个护卫跟护卫长闹了起来。不等子蓠说话,那宁氏便嚷道:“这还得了!都要造反了不成!”子蓠却不紧不慢道:“等不得额驸处理这事,把闹事的带过来。”又向宁氏道:“阿姆的话我记在心里了,请阿姆念在这个奴才是初犯,又大着肚子,权且放她这回。再有下次,我不饶她就是。”宁氏见她两边焦头,又口气妥协,心生得意,看了一眼芳音道:“若是一点罚也没有,只怕不能服人。念她大着肚子,就罚她一个月月钱吧。”子蓠道:“都依阿姆的话,这就放了她罢。”宁氏点了点头,那两侍女才松了芳音。子蓠向芳音道:“还不多谢阿姆开恩。”芳音不乐意,宁氏还欲说甚么时,两个闹事的护卫给押进来了,子蓠便在院里开审。 两护卫跪在地上,子蓠坐在亭上,宁氏与一干女仆分列两边,那护卫长是个二等侍卫。子蓠看着阶下,问:“你们为甚么闹起来?护卫长先说。”护卫长道:“禀公主,奴才们的月钱都是账房支的,各人有各人的额份。他的月钱少,便说是奴才贪的,主子明鉴,这月钱都是由账房给的,与奴才一点不相干。他非不信,奴才平白受诬陷,才跟他闹起来。主子明察!”子蓠便向另一护卫问:“是这件事吗?”那护卫好久才勉强点了点头。子蓠转头去问宁氏道:“阿姆,他们的月钱都是账房出的,是不是?”宁氏点头道:“是账房出的,不干护卫长的事。”子蓠嗯了一声,说道:“那把管账的找来。”有人应道:“管账的逃了。”子蓠默不作声,似笑非笑道:“逃了?这公主府连茶馆都不如,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院里的人都不做声,子蓠忽道:“把府里内外院的花名单拿来。”宁氏一愣,问:“您要它做什么?”“点人。”宁氏便去拿名单。 宁氏走后,子蓠又问那少领月钱的护卫:“你叫甚么名?”那护卫答:“罗平。”子蓠道:“罗平,月钱既是账房开的,护卫长怎么能贪你的钱?”罗平低头不语。子蓠又道:“你不说话便是知错了,这很好。你是公主府的护卫,不是哪户人家的护院,你既爱无事生非,我便饶不了你。你收拾东西走吧。”罗平抬头欲言又止,终究不发一言。子蓠挥了挥手,让他们下去。宁氏将花名单拿来,子蓠随意一翻,对宁氏说道:“阿姆,我不懂这些家务事。您老有见地,依您看,这账房先生逃了的事怎么办?”宁氏心想,这是公主开始要依靠她的意思,于是说道:“老奴的意思,到账房家里,把他家小都绑来,不怕他不回来认罪。”子蓠点点头,随即蹙眉道:“但想必他已经早连家一起跑了。”宁氏道:“主子放心,老奴一得知消息便让人到他家去了,跑不了他。”子蓠一听,欢喜道:“姜到底是老的辣,阿姆费心了。”宁氏更喜,自以为在公主面前初立脚跟。 宁氏走后,子蓠即唤芳音近前,交代了些事。芳音本来满腹委屈,听了这些话忽眉开眼笑,马上答应而去。子蓠又唤刚才那两个押着芳音的侍女上前。只见十公主缓缓说道:“你们两个来找找,这个花名单上哪两个名字是你们的。”两侍女不解,在名单上找了出来。子蓠看着那两名字点点头道:“张春柳,李巧儿。”“奴才在。”“你们很忠心啊。”两人齐微笑道:“都是奴才分内的事。”子蓠摇摇头,慢条斯理道:“是哪个派你们来公主府的,我要赏她。”张春柳李巧儿齐道:“奴才是跟阿姆来的。”子蓠哦了一声,接着道:“阿姆啊我原不明白阿姆的用心,今天才知道阿姆的苦心。有阿姆这样上了年纪的人管家,我还有甚么可操心的。阿姆,只带你们两个过来吗?该叫她多带几个干事的过来才好呀。”张春柳忙道:“还有几个也是跟着阿姆来的”李巧儿白了张春柳一眼,张春柳遂闭了嘴。子蓠忽问:“那日我到山东会馆回虞府,好像就是你们同我去的,是不是?”两人齐答是。子蓠微微笑起来,说道:“你们辛苦了。来,还有哪几个跟着阿姆来的,春柳,你把名字找出来给我看看。”李巧儿有些察觉,当即回道:“春柳胡说的,除了我们就还只有一个了,哪儿还有好几个。”子蓠道:“那是张春柳刚才骗我了?”两人低头不语。子蓠笑道:“这也不是甚么大事,李巧儿,你不记得了我不怪你。春柳,你随我到房间来仔细想想。”张春柳看了李巧儿一眼,子蓠道:“你看她做甚么?她又不记得了,你跟我来。”子蓠脸色不怒不笑,更让两人忐忑不安,张春柳只得跟她去了。 191,治家 不多时,保姆宁氏便来要见子蓠,给门外两个侍女拦住了。只听宁氏问那两个奴才:“你们是哪来的?老太婆有事要进去见主子,你们拦着我是甚么意思?你们才当了多久的差就敢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伺候太妃时你们都不知道在哪呢!”子蓠在房内把这话听得一清二楚,也知道这话也是说给她听的。子蓠向外道:“放她进来!”两个侍女才放宁氏进来。宁氏一进来边跪地边拿眼瞟屋里的人,个个侍女都是她不认识的,也不见张春柳。子蓠道:“阿姆,你急匆匆来有甚么事?账房的抓住了么?”宁氏道:“还没有,奴才听说主子要赏张春柳,奴才,奴才来是想劝主子不必赏她。她做的都是分内的事。”子蓠道:“已经赏过了,刚刚回去。阿姆,有功要赏,有错要罚,这是该的。”宁氏一听张春柳已经回去,也不欲在此纠缠,扫了一眼房里的新人,又说了两句便要出去,子蓠亦不留。 宁氏刚出去,门外有报,“额附回来了。”子蓠便起身去迎,夫妻两个互见了礼,子蓠道:“再有两天就考完了吧?”沉璧道:“是,家里可好?”子蓠笑答:“都好。”此时,芳音过来,看见沉璧在场,行礼道:“请额驸爷安。”沉璧微点了头。子蓠便向沉璧道:“我有些事要办,二爷在外忙了一天,且去休息吧。”沉璧见芳音也似有话要说的样子,便先出去了。 芳音道:“柳哥领人去把两个都带来了,是不是现在要见?”子蓠道:“把他们带过来,这种家事不要烦额驸。”芳音答应一声便出去了,不一会,柳歌绑着两个男人进来了。那两个男人,一个是护卫罗平。 罗平见了子蓠,一脸怒气,子蓠叫给他松绑。她向另一人道:“你就是管账的了?鲁行?”那人当即叩头哭拜道:“是,奴才是鲁行。”子蓠道:“知道为什么找你来吗?”鲁行道:“不知。”子蓠道:“我问你,你为甚么放着好好的帐不管,跑了?”鲁行叩头道:“奴才,奴才不是逃,奴才只是回家一趟。”“那你回家做甚么?”鲁行支支吾吾:“奴才家的婆娘发病,奴才回家瞧瞧。”子蓠又向柳歌道:“柳爷,你说说,你在哪找到他的。”柳歌听子蓠称他柳爷,嬉笑道:“小人不敢当这称呼,我带着额驸爷的几个小厮,追到城外才赶上他一家。”鲁行急得满头大汗。子蓠又命给他松绑。子蓠对罗平鲁行道:“你们打量我是不懂管事的人,帮不了你们,所以都不敢说,是不是?”两人一惊,都抬起头来,又忙低下。一旁的芳音忍不住道:“现在这么好的时机,有甚么冤的错的还不趁机说了,要待甚么时候呢!”两人面面相觑,鲁行低着头不言语,罗平似忿忿有话要说。子蓠向罗平道:“中午我没让你说,为的是护卫长在那里怕你不敢开口,现在你可以讲了。这是皇上敕建的公主府,我在自己的府里总还能管的,说罢。”罗平犹豫几次,终于一咬牙开口道:“主子您明察,奴才们的月钱是账房出的没错,但是都是护卫长代领的。他每次都从奴才们的月钱里扣下三分。”子蓠奇道:“你们就让他这么扣?”罗平摇摇头:“奴才们不愿意,可也没法子,如果奴才们不从,便要给赶出公主府,就没有生计了。”“你原来当差时就有这种事还是到了我公主府后才有?”罗平答:“原来当差时也有,但不厉害,奴才们也不愿计较。”“这次怎么就闹起来了?”罗平道:“奴才也是实在给逼得没法了。主子,奴才的婆娘刚刚生完孩子重病在床,奴才连给她抓药的钱都没有,奴才不得已”“早些时候你怎么不说。”“奴才不能说。见主子前,护卫长告诫我不能跟您说,奴才若不说,他便给我一笔钱,奴才要是说了,只怕全家都要遭殃。”罗平恨恨道。 子蓠听了罗平的话,心想,把整府的安危交到这样的人手上还得了?对罗平道:“有多少人跟你一样?”“有十来个。”“护卫长有同党没有?”“有。”子蓠笑道:“好,你把这些人的名字写下来。”罗平见主人面带笑意,琢磨不透她的意思,只好照着她的意思把两边人的名字都写下来。问过罗平,子蓠又对鲁行道:“你既没有贪月钱,那你跑甚么?”鲁行仍是支支吾吾。子蓠道:“我替你讲了吧,护卫长让你走的是不是?也是给了一笔钱吧?”鲁行直点头道:“公主怎么知道?”子蓠道:“你当这事做得很缜密么?我知道你们两人都是无辜的,那些钱我也不会让你们交出来,你们各自受用去。罗平,你刚才说你婆娘病重,我准你在账房先支半年的月钱。另外,你领二十两去给你婆娘,我给她看病用的。”两人愣了许久,才伏在地上叩头谢恩不止。子蓠又对罗平道:“我信你刚才的话才拿钱给你婆娘看病,望你不要骗我。”罗平叩头不止道:“奴才绝不敢,往后主子让奴才赴汤蹈火,奴才决不眨眼!”子蓠点头道:“目前不用你赴汤蹈火,只要做一件事就行。”“请主子吩咐!”子蓠道:“照着你写的名单,今晚把护卫长跟他同伙绑起来,不许走漏风声。”罗平喜道:“是!” 诸人皆不知子蓠欲做甚么,只等明日天亮观看。 次日,一切照常。吃过早饭,子蓠命人去请宁氏。昨晚张春柳从子蓠处不仅领了自己的赏赐回去,还带回去了子蓠给宁氏与李巧儿的赏赐。宁氏仔细盘问张春柳子蓠问她的话,张春柳便把子蓠说的错怪阿姆要倚仗阿姆的话告诉她。宁氏虽觉得子蓠转变有些大,但心想她到底只是个刚出阁的孩子哪里懂得甚么人事,又想到她草草审问护卫的情景,便放下心来。宁氏以为昨天一局之后,公主再不敢不把她当回事,心中得意。才吃过早饭听见公主传唤,宁氏收拾行头,带着张春柳李巧儿过去谢恩。 192,欲擒故纵 见到子蓠,宁氏领着两人谢了好久恩德,子蓠方才开口。子蓠道:“这么早找阿姆过来,是有件事想跟阿姆商量。”宁氏道:“奴才怎么敢当,公主怎么说奴才怎么做就是。”子蓠笑道:“那不行,阿姆阅人无数,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怎么知道用人。昨儿管账的跑了,留了个空缺,请阿姆荐个人上去,我跟内务府说。”此话正中宁氏之心,但她不免先推脱一番,子蓠不免又说一番当得的话。一番推搡后,宁氏才道:“既主子信得过奴才,奴才也不敢不偷闲。奴才有个侄儿,懂得算数,人也老实,若是他得了主子这个恩典,必定会尽心尽力为主子办事的。”子蓠似笑非笑道:“阿姆何必找远了呢,要找侄儿,眼下不就有一个么。”宁氏一惊,赔笑道:“奴才不知主子说的是谁。”子蓠道:“怎么?您老连亲侄儿都不认得了?护卫长宁安不是阿姆的侄儿吗?”宁氏脸色大变,仍佯作无辜道:“他,他与奴才同姓,可不是奴才的侄儿。” 子蓠起身,语重心长道:“宁阿姆,你说,我眼见的这些人,哪一个不是你安排进来的?这座宅院,是十公主府呢?还是宁氏府宅?”宁氏急忙扑到地上,哭辩起来。子蓠又道:“你是宫里的老人,又伺候过太妃,宫里的规矩懂得也很多,我看你还是适合回宫里去伺候娘娘们。你的侄儿,宁安二等护卫,哪来的也该回哪里去。昨晚给你们的赏赐你们也收了,是我一点心意。望你们自己请求回宫,我们都好看些。”那宁氏听罢又哭又闹,又提到甚么伺候太妃的话,子蓠只冷笑一声,让人拉她下去了。芳音近前道:“那些她带来的人怎么办?”“把名单烧了,当不知道。”芳音欢喜道:“她们必会忠心于您的!”子蓠笑道:“这个宁氏贪心得太快,如果昨晚的赏赐她没收,刚才不急着举荐自家亲戚,或许我能饶她一回。”“可不能饶,要是小姑娘还能改,她这个年纪,禀性再难改了。我看她一有甚么事就指望哭闹来吓人,要是别的姑娘儿,早让她这阵势吓坏了。还老拿太妃来说事,伺候过太妃就了不起了?”子蓠道:“也不能这么说,她伺候过太妃,必也经过不少事见过不少人,资格是有的。她这把心计,要真用在管家上,我也不愁了。只是人心不足,尤其逮着个好欺瞒的,那就更肆无忌惮了。”芳音点点头,忽道:“一下遣走这么多人,谁来管家护卫?”“我已经让人带信到宫里给内务府派宁氏来的总管,让他放蓝姑出来。他自己做了亏心事,不敢不照办。护卫嘛,升罗平为护卫长,日后表他做个三等二等侍卫。”芳音羡慕道:“那个罗平可真交了好运,碰上您这样的主人。”子蓠笑道:“他知道疼自己的婆娘,总坏不到哪去。”芳音点点头,舒了口气道:“现在这样才像是自己的地方。” 两天后,为期九天的会试结束,贡院街上接场的人把一条街挤得水泄不通。场子门一开,接场人众都如涌泉般拥挤上去,争相寻找要接的考生。有钱人家的便是好几个仆人涌上去为主人开道出来,一顶轿子接着就乐呵呵往家去了;没人接的就只能退到后面等前边有人吆喝的出去了再跟在后面出场。杜振声连考九天,神色已有倦意,不欲跟人争先,便放慢脚步跟在众考生后面不着急地出去。待得他出院门时,街上也清减了许多,只剩得几个与他差不多穿着打扮的考生慢悠悠上街来。杜振声想到自己苦读这么多年书,今日终于有了个交代,心中便轻松了些。但又想养父母在家贫困,倘若自己此番不中,那么又将怎么办?是该继续考呢?还是直接到吏部去报到登记?想到这里,杜振声不由得叹了口气。 “才刚出院门就叹气,可是考得不如意?”背后忽然有人问。杜振声听这声音十分熟悉,心中激动,急忙转过身来看。“王老师!”杜振声高兴地叫了一声,连连向那人行礼。只见那人阔脸长须,一条银白色鞭子,穿一身黄褐色衣衫青色布鞋,看来已经年逾古稀。他便是当时名气大盛的诗人王士禛,字子真,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山东新城人。杜振声喜道:“不知老师远到,学生未曾拜访,请老师责怪。”王士禛笑道:“我到京城的时候你已经进了棚子,怎么来拜访呢?”杜振声惭愧微笑,问道:“老师现住在哪?学生好去给老师请安。”王士禛道:“此番与我一同进京来的,还有一人,说来还是为他的事来的。”杜振声知道王老师自四年前从京归乡至今再没踏入过京城半步,想他此次忽然来到必是有事要办,当时想要细问,却忽想到此刻正跟老师在街上说话,于是忙请王士禛到茶馆坐下说话。 伙计给两人泡上茶,正要给他们倒上,杜振声接过茶壶道了谢自己给老师倒茶。王士禛问:“适才我听你在贡院外叹气,可是卷子答得不如意?说来我听听看。”杜振声便将卷子题目,自己所答要旨一一讲给老师听,王士禛不点头也不摇头,只仔细听着。王士禛成名甚早,科考也十分顺利,童子试乡试俱是第一名,二十四岁便中了进士,对科举文章自有一番心得体会。杜振声见他听完后脸色平平,既不喜也不悲,心中拿捏不准,有些焦心起来。王士禛忽然笑道:“你这么答法,要看评卷官的口味了。评卷官若是喜欢新锐的,你该有些成绩,若是碰上保守的,那有些吃不准。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你才能是有的,怎么答都差不去。” 这是杜振声头一回参加会试,本来心中就没底,听了王士禛的话,更是茫然无知。他心中叹一口气,暗想,“卷子现在已经封好等着评阅,我再想多也没用”。于是转过话题问老师道:“老师刚才说同您一起进京的还有一人,敢问这人是谁?” 193,聊斋缘(一) 士禛道:“这人你也知道,淄博聊斋先生。”“啊?”杜振声惊道,“蒲先生也来啦?”王士禛点点头道:“京城有个大贾来信说有意刊印留仙的《聊斋志异》,我二人就是来商量这件事。虽神怪之事古来就有人写,但如留仙这般写得生动深刻者,却是古无先例,可谓开一派之宗。写的虽是话妖狐鬼之事,未尝没有人世道理。这样的书,本不该让它沉寂至今,但留仙乐贫,其余人都是传抄观看,也不能成气候,我亦爱莫能助。我们二人现今都已到古稀之年,眼看这一桩心事要带入黄土,没想到这时有人愿意商量刊印之事,因此我们必得亲自来看看。倘若能谈拢,留仙这辈子也算了一件大事。过了数百年后,作者之名必会随之流芳。” 王士禛说到此笑了笑,“那么我给他此书题的诗便也附龙尾升天了。”留仙是蒲松龄的字,蒲松龄又号柳泉。杜振声知道王士禛所说的题诗指的是蒲松龄来请他题诗时,王士禛为《聊斋志异》踢的四句诗,这四句诗是,“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而三百年后郭沫若对蒲松龄及此书的评价则更高,郭沫若评曰,“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一语双关,评得深刻。杜振声受业于王士禛三年,对他与蒲松龄的交情多少知道,王士禛认为科场不得意的蒲松龄是个奇才,所以才尽力帮他。《聊斋志异》刚成书没多久,王士禛担心此书被人看轻,还曾特意在书上写上“王阮亭鉴赏”五字。他诗名盛大,这是借自己的名气为蒲松龄宣扬。杜振声听说《聊斋志异》有刊印之机,也为两位老先生高兴,又问:“老师今日怎么会到贡院去?”士禛笑道:“我们来京有七八日,到那商老板府上,没见着他本人,只见了他儿子。他儿子看来不大清楚这事,也不能做主,让我们等他老子回来再商量。我们闲着无事在城中喝茶逛街,想起今日是你出棚的日子,便过来看看。眼看贡院前都可设网罗雀还不见你出来,我当你没来考呢。”杜振声腼腆一笑。王士禛又道:“我来京前去看了令高堂,令尊让我转话给你,说道他身体渐好,家中一切也好,让你不必挂心,用心应考。”杜振声想到养父母在家生活艰难,不禁心里一酸。王士禛又劝了他两句让他静心等消息的话,两人方才分别。 话说杜振声当年离家出走颠沛流离到山东新城境内一座名唤徐家寨的村子中,被徐氏夫妇收养。徐氏夫妇不仅供他衣食无忧,且让他上学读书。杜振声读书很有天分,尽管入学较晚,但用心勤奋,很快便比其余同学技高一筹。私塾的先生张秀才自知不能再教他,便向徐氏夫妇荐了个人,那人正是当时名躁诗坛的王士禛。王士禛归乡前本在刑部做刑部尚书,但因为写诗与皇太子胤礽唱和被人弹劾,因此被革了官职,回到新城,这一革职便是五年时间。张秀才算来是王士禛的远方亲戚,虽有亲戚之名,但张秀才从未到王府上走动过。秀才酸气,他怕别人指责自己是贴着亲戚的脸皮去找王士禛谋事,张秀才是宁愿穷困也不愿背这种名声的,因此他虽是王士禛亲戚且仰慕王士禛的诗才,但从未去找过他。然张秀才除了清高之外,还很惜才,他知道杜振声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徐家寨本就男丁稀少,出这样一个读书的就更加难了。考虑到村族名声和杜振声的将来,张秀才这才硬着脸皮带着徐氏父子来拜访王士禛。王士禛虽被革职,但那是官场上的失意,并不妨碍他的文名,来拜访他的人仍是络绎不绝。三人初到王家,正值王士禛出游,只好败兴而归。再次前往时,张秀才让杜振声做了篇论个人修养的文章带去。王士禛见了他们,张秀才呈上杜振声的文章。王士禛当时正为自己不能持身守正阿附皇太子遭难的事情后悔不已,见了杜振声文章中写的关于为人恒心一段,颇有感触,已对这个少年存有好感。看过文章,又问了杜振声好些问题,从中午至下午太阳西斜,两人方才谈毕。王士禛欣赏杜振声的思维敏捷,又对他这点年纪对人情世故的看法老到感到惊讶。留下三人用饭,王士禛让杜振声到他这边来读书,还给他在王家里安排了一处地方住宿。徐老爷感激不尽,张秀才亦是十分欢喜。 杜振声随着王士禛学业三年,随王士禛学业第一年便考中举人,准备参加次年的会试时却正逢养父病重没有考成,又随王士禛学了两年。康熙四十七年时再次进京准备次年的会试,起初住在笼翠观中,被虞子蓠发现,便搬到山东会馆去。后又在什刹海茶馆给虞子蓠撞上,表兄妹两人这才相认。后来虞子蓠赠银赠墨,不再赘述。 二月末。司马沉璧作为会试同考官的事才算没有,这一个月中他日日不得闲时,虞子蓠亦不拿事打扰他,每日督促厨娘给他做些好菜。夫妻两个当真是珠联璧合,相敬如宾。及至司马沉璧忙完,子蓠欲让他放松心情,遂提出要到城郊白云观踏青。踏青之事,乃是文人雅客最喜之事,此时又得爱妻相伴,沉璧自是应允。 三月初一,司马夫妇带着奴仆出十公主府,往西便门外白云观过去。阳春三月,正是万物发动之时。什刹海柳条新绿可爱,湖水翠绿微漾。风中夹暖,带着阵阵花香,抱冬休息一季的动物此刻也都苏醒过来,京城之春,热闹繁华。虞子蓠自嫁了沉璧之后,虽较做姑娘时内敛一些,但活泼天性仍盛。她掀起轿帘朝外望去,见此春意盎然的景致,好不欢喜。芳音此时已是七个月的肚子,便没有陪她出来。她要到白云观踏青,其实还有一层私心。去年也是如此春季,她与老师松鸣鹤在城门分别。一晃眼已经一年过去,一年中她没有听到任何关于老师的消息。虽然知道松鸣鹤参与当年狸猫换太子的事,也是他亲自将自己抱出宫,但虞子蓠总恨他不起。如今婉妃已逝,时间也过了许久,虞子蓠便将老师那一点不好几乎忘了,只记得他往日待自己如慈父般的好。回想临别时松鸣鹤嘱咐的一番话,子蓠叹道:“我那时不明白老师为何忽然说出那番话,现在想来,老师是猜到我会得知真相。我们师徒不会再见了。”她随松鸣鹤学习七年,早有深厚感情,况且子蓠看他,又比看父亲多一分尊崇之心。一年不见,已是十分想念,因此又想借着去白云观的机会,到飞云庄去看看。 出得西便门,轿子在白云观前落下。子蓠下轿来一看,只见白云观一片苍翠掩映,远远寒山浮着轻烟,真好似一幅春日古刹图。夫妇俩欲先进观,看见观前一株大树下搭起一个简易茶棚。茶棚虽陋,但是聚集之人甚多。几张桌子坐不下,有的茶客便端着碗茶坐到树根上。众茶客似都在听一人讲着甚么,讲话人旁边有个鹤发老者边听边在纸上写着。子蓠奇道:“这些人在听甚么这么入神?那茶很好喝吗?”沉璧心里亦觉得奇怪,两人便往那里过去。位置已经没有,两人便在旁边站着静听。 只听讲话那人故作神秘道:“等到中元节时,张县令害怕那唐家娘子来索命,便用香火把自己宅院围了起来。他还是不放心,又请了好些道士画了好些符,在里门外门层层贴满。县令太太只道他是怕鬼之人,也不妨他曾欺占过良家妇女,府里下人都暗笑县太爷的胆子小。直到晚上亥牌十分,府里一直相安无事,县令稍放心,心想只待交子之时,鬼门关了,那唐家娘子的冤魂便再也不能来害他。白天闹了一天,县太爷着实累了,眼看就到交子时候,他便放心吹灯上床歇息了。约过了两刻钟时间,有人来敲门。县太爷一惊,浑身发抖,急问外面是谁,答话的却是他女儿的声音!他女儿说自己胸口闷得喘不过气,叫人没有搭理的。县太爷虽觉有异,但听着确是女儿的声音,便与太太点起灯火来开门。房门一开,你们道他看见了甚么?”那人故卖弄玄虚停下来一问。“当然是那唐家娘子啦!”听众中有几个人应声答。那人摇摇头道:“错啦!是他女儿!”场下一阵嘘声。 子蓠不由得一笑,心想,他既这么问,必不是那个甚么唐家娘子。一人高声问:“怎么是他女儿哩!”那人道:“这位请听我慢慢说道。那县太爷太太见是他们女儿没错,便放下心来,那小姐妈妈听说女儿不舒服,急急拉她进来询问。那小姐只扭头看他爹,脸色越发难看。县太爷给她瞧得心里发毛,便欲出门去替她寻大夫,那小姐却忽然冲上前去,一手抓住他,一手猛然长出五根钢棒似的指甲,急往那太爷的胸口抓去。县太太吓得晕死过去,待到醒来,县太爷已经横尸地上,胸前多了一个血窟窿”“那小姐可是鬼附身了?”有人问。那人答:“不是!那个压根儿就不是县太爷的姑娘,那就是唐家娘子!她不过是借用了太爷小姐的面皮罢了。”当时又有人不耐烦高叫起来:“我们刚才说是唐家娘子,你偏说不是,她换了张脸可还变不了她是谁!你讲得不好,快换别人!”那人面带窘色,场下之人要听新故事,又多几个烘他下台的。那人大失脸面,灰溜溜下去了。子蓠对沉璧道:“我觉得他讲得挺有意思哪,怎么这些人一点脸面也不给?”沉璧笑着小声道:“大概刚才讲的更好,所以这个比之就逊色了。”两人听得过瘾,把进观的事也忘了,但四下座位满满,他们仍没有位置坐,随来的仆人忙着去给他们借凳子。 两人在一旁站着,一位阔脸长须的老者提着茶壶拿着两个碗走了过来。“两位请喝茶。”那老者将碗递到他们面前,两人见是位白发老人,便恭恭敬敬伸手去接,齐道:“谢过老人家。”沉璧便掏钱要付,那老者摇摇手道:“这茶是不要钱的。客人要有甚么好故事,便可讲来大家听听。”沉璧心中忽明忽奇,点了点头。子蓠望着那动笔的老人对沉璧道:“我听闻聊斋先生就是这样设一个茶棚来听故事的。”沉璧点点头:“我与你一样的想法,只是聊斋先生远在山东,怎么会到京城来设茶棚呢?”子蓠道:“这也说不准,也许山东那边故事讲尽了,便来这里听呢?只是,另一位又是谁?”仆人给他们找来凳子,他们边喝茶边听故事,那老者也不来让他们讲。只是沉璧白了这碗茶,心中过意不去,便思量着要讲一个故事回报。 又有两三个人讲了过去,但他们只讲了不到一半便给轰了下来,后面便无人再上去。刚才给他们倒茶的老者将目光向沉璧投去,子蓠会意,向沉璧小声道:“咱们不能白喝了这两杯茶,你须得上去讲个故事才好。”沉璧本就有这打算,但他不欲与人争先,等到这时没人要讲了才决意上去。 “在下这里有个故事,斗胆污渎诸位之耳。”沉璧起身道。子蓠见茶棚中多是穿着粗俗之人,料想沉璧这番文绉绉的话未必入他们的耳朵。果然,沉璧话音刚落,便有人应声道:“这位少爷,有趣事便讲,咱不稍等这些。”沉璧微微一笑,便往前面为讲话者设置的凳子走去。他先向坐在旁边执笔的老人深深一揖,再向坐下团团一揖,然后方才坐下。子蓠便是爱他这股从容翩然的气度。 194,聊斋缘(二) 只听司马沉璧缓缓说道:“事情出在北宋年间。当时有位姓赵的剑客,本是皇族,宋太祖后代。他祖爷爷是宋太祖次子赵德昭,太祖长子赵德秀早亡,若不是太宗继位,则当是赵德昭继承大统。然斧声烛影事发后,太宗承位,赵德昭便只能分封为王,最终迫于自刎而死。宋太祖打下的江山,便从太宗那支传了下去。太祖后裔自然不甘本是自己的皇位让手他人,然终只是心诛而已。如此过了两世,那一位姓赵的剑客来到人世。他九岁时,其父愤于本支皇位被占,于是心生要将皇子杀尽之念。他私下广散家财收养武士,又将自己的女儿嫁与君上为妃,要里应外合实施计谋。当时几位皇子年纪皆幼,都居于宫中,赵皇妃将宫中防卫,皇子居所的情况都告诉其父,其父便要率众亡命武士行事。不料东窗事发,赵剑客一门几十口人都给押上了断头台,最小的还在腹中。此一场大难,赵家只两人没有遭难,一人是尚未给发觉的赵皇妃,还有一人便是那位赵剑客。赵剑客躲过大难,决意要报此仇。他拜了武师学剑,八年之后,剑术大精,回到父母墓旁准备守过三年便去报仇。一日他在山中习剑,忽见一头百色花鹿。那鹿身颜色绚烂,花纹耀眼,乃是人间从未见过的,赵剑客大惊。那百色鹿在林子里蹿跳,赵剑客紧随其后。百色鹿一路招引,竟将他引至父母之墓。赵剑客明明看见那百色鹿停在父亲墓旁,待奔过去时却不见鹿影,心中大奇。他在考妣墓四周转了一圈,看见地上有一柄剑。那剑鞘花纹繁复,极是精致漂亮。赵氏将剑拔出,只见那剑身通体乌亮,在光下一举,竟连影子也没有,但却可见剑身上一块红褐色斑迹。赵氏大惊失色,连将那剑恭恭敬敬放在地上,对着剑叩了几个响头。原来那块斑迹与他父亲额头胎记一模一样,是以赵氏认为那剑就是父亲化成,要他拿来报仇的。赵剑客背着这柄剑,潜入皇宫,摸准龙床便刺,床上之人不及出声而死。赵剑客得手后逃出皇宫,等天明时才得知,原来昨夜所杀之人,并非皇帝,而是他的亲姐姐赵皇妃。这位赵皇妃本是他在这世上唯一亲人,不想竟死于自己之手,赵剑客又恨又惭,便欲自尽。不巧遇上一位禅师,禅师对他开导,赵剑客悔不当初,便潜入山林,不再寻仇,习剑悟道。数十年后,这位剑客成了剑道大家,剑术道术相溶,创出一套无为剑法,那宝剑上的斑迹,也年久渐褪,最终消无。赵氏无为剑法精妙无比,慕名前来习剑之人甚多,但赵氏立下门规,无为剑法只是一人单传,且学习之人必是中正平和之人,如有为报仇结怨者,绝不允许入赵氏门墙。无为剑法,从北宋一直单传至今。赵氏以一清净剑法传世,而宋太宗之后代却未能千载承位,至南宋高宗,高宗没有后嗣,皇位又重归到太祖这一支手里。赵剑客家门之不幸,由于其父之欲。其父逝后,仍不能释怀怨恨,化作宝剑又错斩了自己的女儿,怨气之伤人害己,不正是如此么?至于太宗从其兄手中承过君位,其后代最终亦将大宝交回太祖后嗣,岂不是一切因果报业,都循环不爽么?”沉璧言罢,座下一时无声,诸人各有领会。有的心想那赵剑客的父亲既已离世,便不该再抱恨怀怨,又害了自己的女儿。也有的不信报业因果,认为赵剑客是该去找仇人报复而不是坐等上天报应。还有的则沉浸于北宋南宋那一段历史中,想到北宋后两位君主给金人掳走的耻辱,不禁咬牙切齿,又想到如今的情况其实与外族入侵也是一样,自己汉人的江山已经给满人统领了,又不由得唏嘘感叹。 沉璧起身向众人团团一揖,正欲下场时,忽闻场上一人击掌高声喝彩道:“司马翰林这故事讲的真真精彩!”众人循声看去,只见说话的人面焕荣光,风流华贵,一身青缎金绣,约莫三十岁。沉璧见是八皇子胤禩,趋步上去要行礼,但已有一人在他前头向胤禩行礼,正是那倒茶的老者。老者道:“王士禛叩见八贝勒!”沉璧这才知道这老人原是大诗人王士禛,众茶客见如此情形,也急忙跪倒地上。子蓠其实早瞥见他来到,只是故作不见,但此时他身份已破,自己少不得过来与他见过兄妹之礼。胤禩虚扶子蓠一把,笑道:“请十皇妹安。”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这位贵气逼人的少妇竟是有名的十公主,而方才讲故事的是额驸爷。诸人心中惊骇,刚才指责沉璧说话文绉绉的人此时心里七上八下,但一想沉璧礼节周到浑无傲人之气,便又放心下来。胤禩亲自上前扶起王士禛蒲松龄二人,茶客们已经被“请出”茶棚。司马夫妇不知这位贝勒突然到访所为何事,也不好就此告辞,便在一边坐了下来。随胤禩来的还有几个文士打扮的人,胤禩请他们一桌坐下,又想沉璧道:“也请额驸爷的座。”沉璧看了子蓠一眼,子蓠微笑小声道:“想必是要谈《鬼狐传》,不会是别的事。”沉璧也是同想,因为二人都知八皇子爱弄风雅,这种场合看来更不必说。子蓠独个在一隅坐着,既回避了众人,又能刚好听见他们说话,她也想听听这位八皇兄忽然来到要说甚么。 几位坐定,主人奉上茶,胤禩面带微笑开口道:“蒲先生的《鬼狐传》,胤禩看过不下十遍,其中故事奇妙精巧又寓含大意,胤禩拜服。听闻蒲先生王先生在白云观前设棚论事,于是约了这几位文友一同前来。一是为了聆听两位先生高教,二是来与蒲先生商议《鬼狐传》刊印之事。”沉璧听说《鬼狐传》要刊印发行,心中为之高兴,向蒲王二人看去,却见两人脸上并无十分高兴的颜色,不禁心中奇怪。子蓠听闻,心想,“八阿哥终日忙着对付这个政客那个骚人,把《鬼狐传》看了不下十遍?只怕是来之前抢看了几个故事吧?他笼络那么多文人名士,能把他们著作看过一半都算不错了。再说他之脑力用心,怎能与我家二爷相比,二爷尚不敢说自己读了不下十遍,轮得到他在这里胡吹?”子蓠把胤禩跟她丈夫一比,更觉胤禩不堪,向胤禩看去,只觉他做作的恶心,再瞧沉璧,却是越看越爱。 195,聊斋缘(三) 蒲王二人回了两句“不敢当”的客气话后,胤禩又道:“胤禩本意是让那商义先行接待二位先生,却不想商人乏文粗鄙,倒让二位先生不高兴,胤禩这里向二位陪过不是。”胤禩说着便起身向蒲王二人躬身致歉,座上之人也都起身回礼。胤禩口中的商义便是那位给蒲松龄写信让他到京商量刊印之事的富商。商义从未看过蒲松龄《聊斋志异》,也并非出于己意要为蒲松龄刊刻著作,乃是受了胤禩的意思才去信邀请蒲松龄来京。蒲王二人到京时,适逢商义行商未回,由其子先行接待,其子虽是好吃好住款待二人,但于《鬼狐传》却只字不知。二人心想他父亲既对《鬼狐传》喜爱,他做儿子的不会一点不知,心中已是失望,但既是受人邀请来到,也该等见主人。因此二人又等了几日,终把那商义等了回来。商义本来于文字懂得不多,更不用说看过蒲松龄之作,但他意欲讨好胤禩答应此事,不免也尽心尽力招待二人。蒲王二人知他没看过书稿便在信中胡说仰慕敬慕的话,已经很觉羞辱,哪知商义见二人不允有欲替胤禩扬名,便将是胤禩之意说出来。他不说还好,蒲王二人便当他是欲得爱文才之名,至少那是敬他们文名的意思。他一说是受了胤禩的意思,那便是他只受八阿哥的命令,连他们的文名也不敬重了。文人多酸气,两人哪里受得了一个商人这样轻视,当即离了商府。商义见自己把八阿哥交代的事弄砸,急忙派人告知胤禩。胤禩心想着两个老头刚受了委屈,当时过去必是甚么也谈不了,便只让人探明他们所在,过了几日才来,不想正巧遇上司马夫妇外出踏青,便有了现在这事。沉璧不知商义那事,自然不明蒲王二人为何听说要刊刻脸上并不高兴。 胤禩致过歉,蒲王二人相视一眼,蒲松龄道:“承蒙贝勒爷看起,朽民惊惶不已。那商姓老爷也是出于好心,望贝勒爷不要责怪于他。至于拙作刊刻一事,朽民不敢强求。倘若百十年后,拙作不没于文海,则是有生存之资,那时自有刊刻之机。现下如以财力之富强行刊印,若是有文无才,则非但不能流传后世,还要贻笑于大方之家。朽民不敢强之。”沉璧听蒲松龄此话说的甚是谦逊贬低,明明白白是拒绝胤禩刊印之助的意思,却想不明白其中原因。胤禩也听得明白,他没料到这老头如此清高,只受了商义一点委屈就连自己的面子也不给了。胤禩笑了笑道:“蒲先生大作必是要流传千古的,若是能在胤禩手里凑成此事,则是蒲先生给了胤禩莫大好处,不是先生受了胤禩的好处,而是胤禩受了先生的好处。请先生不要将商义的事放在心上。”沉璧听见胤禩两次提到商义此人,心想多半是为了这人,蒲王二人才不高兴。胤禩以皇子之尊一直先生前先生后称呼二人,若换了他人,早就受宠若惊,偏是碰上了蒲松龄。蒲松龄十九岁参加童子试,连中县c府c道三元,可谓少年成名。但这样被众人看好的人才,却一直到现在年至古稀还没有中第,还曾因为书写违规两次上蓝榜。五十年的科场受挫使得蒲松龄对名利场的热情大减,甚至有怨恨之意。他想,自己从前那般用力考试,却屡试不第,受尽委屈,从无一人过问;现在写出《鬼狐传》,你们便才知世间有蒲松龄这个人。倘若来谈的只是个一般官员,蒲松龄或许尚能接受,只是来的是八皇子,他倒更有一股抬杠的气,皇权虽盛,但也不能曲折文心吧。蒲松龄虽心中不应,但他毕竟上了年纪,不欲吃眼前的亏,于是作揖向胤禩道:“拙作能入贝勒爷法眼,朽民万感荣幸。只是拙作尚在披阅增删之中,未到付梓之时。仓促行之,未免有损贝勒爷威名。”胤禩知他这意思还是不欲自己替他办刊印这件事,心里暗道,“你这人太不识趣,我亲自来请你还这么清高!”胤禩心里很不高兴,但脸上仍露着微笑,说道:“既是先生要精益求精,胤禩也不好催促,只有待先生修订完毕,再来叨扰了。”随性几个文士脸上均有不悦之色,要不是看在蒲松龄一把年纪的份上,他们早就出言为难了。 刊印的事没有谈拢,胤禩也没心思再久坐,又说了两句“先生保重”的话,便与蒲王二人做别。临别时,胤禩对王士禛道:“王先生,皇上近来常念先生之文才,想来不过多时,先生必能重归凤阁,到时胤禩必亲自设宴为先生接风。先生宜自保重,胤禩告辞。”王士禛回归草莽已有五载,也曾数次设想重回朝廷的事。当时听见胤禩说皇帝近来提到他,心中不禁一喜,但随即一阵惨淡,他想自己已经这把年纪,人生七十古来稀,还有甚么抱负可实现呢?蒲王二人于沉璧将胤禩送出茶棚,子蓠亦起身相送。胤禩向虞子蓠望了一眼,见她一身华丽绫罗,面色润如脂玉,比在木兰围场见她时显得婉约许多,心中不禁一动,想道,“不怪十四弟对她念念不忘,果不似人间之人”。胤禩向皇妹欠身回礼,与几个文士上马而去。 胤禩离开,蒲王二人又上前来拜见公主额驸。司马夫妇都不是以身份凌人之人,见两位老者要拜下去,连忙止住。公主身份比额驸尊贵,本该由子蓠发令,但她心想夫妻之间若想相敬相爱,做妻子的便不能凌驾于丈夫之上,是以她夫妇都在场时,多让沉璧开口。沉璧知她敬重自己,也愈加敬她爱她。沉璧向蒲王二人深深一揖,请二人上座,二人见公主在座,不敢同座,公主在外,臣子见之应如见君主一般,况她又是个女子。子蓠心知这些一肚子圣贤书的老头儿礼法甚多,当下便欲回避,但想到一事,对二人恭敬道:“请两位先生的座儿。”二人忙躬身道:“朽民岂敢与天女同座。”子蓠心中暗笑道,“刚才八阿哥还是皇子,怎么你们就敢?”因说道:“学生拜读过蒲先生大作,其中有几个问题存疑已久,欲借今日之机,烦请先生赐教。现今不是皇女,乃是学生,二位先生如不上座,学生如何敢坐?若先生不坐,学生陪着便是。” 196,山市奇人 蒲王二人虽是多年不进京,但对这两年京师发生的大事奇事也有所耳闻。近两年里,这位十公主的事可谓传的最远最玄,不管传些甚么,说她博学多识这一条是少不了的。蒲王二人今日得见真人,确是与一般女子不同,谈吐举止并无忸怩之态,落落大方。子蓠把话说道这份上,二人心想,自己若不坐下,她恐怕真要陪着站,那就罪过更大了。于是两人行礼谢过,方才入座。茶棚远远地围着许多百姓,都想来瞧瞧这位十公主的模样,但女仆人已在子蓠身后站成了半个圈,众人只见公主头上一支金色钗子,灿灿地垂着珠儿缀子。众人看不见公主样子,便把目光往额驸身上投。只见额驸一身锦缎,面如冠玉,丰神隽妙,与两个老人说了好一会,脸上始终温和恭敬,没有一句稍大声的话。女子见了,暗含羞涩,男子见了,多有妒忌。诸人见这一对皇室夫妻对此两个银发苍苍老头甚是有礼,暗自纳闷,“这两个设茶棚的竟是甚么来头,怎地贝勒爷公主额驸都对他们这样恭敬?” 子蓠请教道:“先生著作中写过一奂山奇景,其篇篇名曰《山市》。山市之景来去无影,瑰丽奇伟,呈现于青天,几年才能一见。学生敢问,奂山在先生高乡淄博境内,不知先生是否见过?那山市之景,是他处实有之景,或是虚幻之现?”蒲松龄见她神色认真,不是敷衍发问,心中已有好感。蒲松龄道:“山市之景,老朽曾亲眼见过,且是与渔洋先生一处出海时所见。那景致真乃弘大,就好似一座街市整个搬到了天上,亭台楼阁,街道行人,都可清晰看见。据出海渔民所说,山市之景在海上比在陆上常见,有时是亭台楼阁,有时却是大漠孤烟,并不一定。老朽原也不知那鬼市之景是真实假,直至县里来了一个远客。那客人从玉门关来,口中常爱唱一首《生查子》,曲曰,‘三尺龙泉剑,箧里无人见,一张落雁弓,百只金花箭。为国竭尽忠,苦处曾征战,先望立功勋,后见君王面’。老朽便是从这首曲子里知道,山市之景,乃是实景。”沉璧子蓠一惊,齐道:“怎么知道?” 蒲松龄看了老友王士禛一眼,两人会心一笑。蒲松龄接着说道:“老朽与渔洋先生一起所见的那次山市,是一个热闹的集市,但与我们常见的却又不同。那集市建在黄沙城中,交易之人与中原人士亦不大相同,显得沧桑粗犷许多。老朽当时便与渔洋先生戏猜,说道这集市约莫在边关之地。我们又见那集市上有一块大石碑,上面书法极妙,颇有颜公之筋骨。起初我们只是爱惜那书法隽妙,便都看那石碑,后来一想,若是能知道哪里有这样一块石刻,不是可知山市所现是何处景色了?是以老朽与渔洋先生便讲那石碑上的词句记下来,想待后来有人知道这块石碑现在何处。老朽二人把这曲子词记得一字不差,只要有外地来客便向他打听此石碑。约过了四年,那位玉门关客人来到,天意巧合,老朽在茶馆中便听见他唱这首《生查子》,这几年来老朽逢客便问此曲,早已烂熟于心,当时听见他唱这曲,便赶着过去问他从何处来,在何处知道这首曲子。那客人道他从玉门关来,这曲子是在玉门关听来的。老朽问他可曾见过一块石碑上刻着这首曲子,那人道不曾见过,又道这首曲子乃是唐朝留下来的教坊曲子,都是当地人口口相传,并没见过甚么石碑镌刻。老朽回想那日所见山市之景,也与玉门关景致相合,心想着既是玉门关特有之曲,那么那石碑便该在那里。不瞒殿下,也曾有过好些人来问老朽这山市是真有还是假有,老朽心想这事思想不可得,须得亲自去看才知道,当时便欲亲自往玉门关去找一找。” 子蓠忍不住问:“那您去看了?”蒲松龄摇摇头,说道:“若不是那客人多问一句,老朽恐怕真的往玉门关走了一趟。那客人问我为何问起这曲子,老朽便据实相告。客人听罢朗声笑起来。”子蓠沉璧均感奇怪,沉璧心想,“蒲先生这般认真,那人不该笑的”。蒲松龄说到此处,脸上现出崇敬的神色,夫妻二人更加纳闷。蒲松龄微笑道:“那客人让我不必去找那石碑,他可告诉我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心中一惊,没料到自己苦思多年的疑惑竟早有人解开。那客人道山市之景,都是实有之景。且我们看见时山市中发生的事都是实景正发生之事,如有一面大镜子将地上之景映到天上。我问他如何知道,他道他亲自去看过,当时已叫老朽吃惊惭愧,待得他将他如何去看的事细说给老朽听时,老朽只叹世上怎会有如此奇人。” 夫妇两人一直听得入神,听到此时,连沉璧也急欲知道其中故事,说道:“那客人如何得证的?”蒲松龄道:“他道他在关外大漠中见过两次山市,一次是寻常的亭台楼阁,一次则是异邦山崩之景。他想山崩是件大事,当地人必会记得日子,于是他暗记下看到山市的时日,要去找那个地方的人问时间来对一对。若是两边说的时间相同,那便是天上之景与地上之景同时发生。于是他便往暹罗国去找那地方。我问他如何知道那地方在暹罗国。他道康熙三十八年暹罗国使臣来朝贡时他与暹罗国使臣团一起从广州北上,因此识得暹罗国人的装扮。老朽当时便叹,若是这样的山市让老朽见了,也不知是哪里。客人道他一路南下到广西,从广西取道至暹罗国,用了半载时间寻到那地方。那地方偏狭,其民都用土音,那客人又花了一个月时间学当地话及日历,这两样都通了才对上时间,果然是天上地下同时发生。唉!我原要去玉门关求证时还犹疑不决,哪知这先生竟寻到异邦,既学当地话又学当地日历,难怪乎他如此博学。”蒲松龄脸上敬佩之情愈盛。沉璧不由道:“为一疑问远涉千里,真乃学者也!”子蓠不由得想到松鸣鹤,松鸣鹤也曾到过异邦。蒲松龄又道:“老朽原以为他到暹罗国求证过这件事也就回来了,却又不是这样。”子蓠奇道:“难道还去了别的地方?”蒲松龄微笑着点点头,仿佛是赞她好聪明。蒲松龄道:“客人道他证得此事,便从暹罗国转到缅甸国,经印度国一路北上,又说了好几个国家名字,老朽却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说从印度一路北上,及至罗刹国才折返,又到了玉门关。在玉门关住了一年半载便向东行,老朽这才得以在县上茶馆遇见这位奇人。” 两人听罢好不惊讶,相比于那人来说,自己就连井底之蛙也算不上。沉璧问道:“敢问先生,那高人尊姓大名先生可知道?现还在贵乡上吗?”蒲松龄笑道:“朽民不知这先生名讳,只知他高姓孙,人称孙先生。老朽再茶馆中见孙先生已是几年前的事,恐怕此时已不在山东了。”沉璧低声道:“可惜可惜。”子蓠暗忖:“若是老师知道有一位这样的人,他该要找去吧?” 子蓠问过《山市》,沉璧又问《狼三则》c《梦狼》c《竖笛》三篇。《聊斋》中写到狼的另还有几篇,沉璧只举这三篇做例子发问。他问道,狼是残忍之兽,人与狼斗,未免有伤,并不能尽如传中所述,都是良人得胜,该如何制狼?蒲松龄刚才听见胤禩呼沉璧做司马翰林,知他是翰林院官员,又得皇帝钦赐皇女为妻,心想那必是才学不错的。沉璧这一问,三人都知是话中有话。蒲松龄道:“禽兽之狼,到底还是禽兽,尽管较之其他兽狡猾些,但终究不会思想。人只稍在食物中放些毒药,再厉害的畜生也要一命呜呼,因为他不知人会在食物中下毒,它只知勇斗不懂揣测人心。但若是人中之狼,那就不好办了。人对人,比人对狼要可怕得多。”蒲松龄似有深意说出这番话,又似是以长者之身份给小辈的忠告。沉璧见他不欲多谈,心想自己毕竟初次与他见面,且身份也特别,有些话他确不好对不相熟的人说。沉璧正要问别的岔开这话题,子蓠已先开口,她也看出蒲松龄不欲深谈那人狼话题。子蓠道:“先生大作中写了不少花神,不知是否与贵乡风俗有关?”王士禛见场面才稍有尴尬她便立刻调转话题,暗暗佩服其细心机灵。蒲松龄躬身答道:“确有这一层缘故。朽民家乡有敬花神之俗,春有花朝节,夏有荷花节”蒲松龄又顺带说了好些家乡风俗,两人又开了眼界。起初蒲王二人对这对夫妻的身份还有所忌讳,后来四人越说越投机,渐渐把身份之差也忘了去。仆人们等得焦心,太阳西斜,两人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直到蓝姑不放心派人来找,两人才不得不起身。向蒲王二前辈恭敬告辞,夫妇两人才打道回府。 197,振声高中 回到公主府,子蓠想起胤禩在蒲松龄那里不受好,不禁笑道:“八贝勒不怕贪多嚼不烂,这个也要交那个也要问,到头来怠慢了哪位也不知道。只是他这么卖力,却不知会不会得赏赐呢。”沉璧微笑道:“只可惜他不是诚心帮蒲先生,不然也当真是做了一件好事。”“其实蒲先生答应了才好,何必太在意他是否是真心欣赏,等书刊刻出来了,自然会有人赞赏。”沉璧只是一笑,对妻子的话不做反应。子蓠心知若是沉璧是蒲松龄也不会答应这事,见丈夫只是一笑,子蓠问道:“二爷,现在太子之位空着,你看八贝勒有没有指望呢?”沉璧不禁向门外看了一眼,见没有别人在场才放心下来。他拉着子蓠的手,摇了摇头。子蓠眉头一皱,问:“这是叫我不要问这事的意思呢?还是说八贝勒没有指望的意思?”沉璧微笑道:“咱们夫妻之间有甚么不能够问的呢,只是别让外人听见就是。”子蓠亦笑:“那你的意思是八贝勒没指望了?”沉璧点点头:“前两日皇上已在畅春园问过几位内阁大臣,皇上让大臣推荐储君人选,过半的人选了八贝勒。”“那不是正该他有指望么?”沉璧摇摇头:“可皇上不高兴,说选了八贝勒的大臣都是受了八贝勒的好处,说那些大臣与八贝勒结党。为了这件事,皇上罚了几个大臣,把上书房马齐也革职了。” 子蓠一惊,心想皇上的眼睛果然厉害,把胤禩在外面拉拢人心的一套都看穿了。她问道:“这事八贝勒不知道么?”沉璧道:“现在该知道了吧。”子蓠忽然一笑,说道:“皇上既让大臣们推举储君,大臣们选出来了他老人家又说是结党受了好处,那到底要怎么选呢?”子蓠自知道自己身世至今已有半年,亲生父亲是皇帝这话也在她脑子里过了不知几遍,渐渐地也把皇帝当做了自己的父亲,现下说起来时颇有一番亲切感。沉璧沉吟一会,说道:“只怕是不必选了。”子蓠点点头:“要大臣选储君,都是说说罢了。大臣选出来的不满意,那也不会照大臣的意思办,那选不选有甚么不同。皇上眼光锐利,自己的儿子也看了这么些年,哪个好哪个坏自然也比旁人更加清楚。”沉璧见他误会自己的意思,摇摇头说道:“我的意思是,废太子约是要复立了,推选储君是不必了。”子蓠一惊,道:“这不会的!”沉璧见她语气坚决,有些奇怪,问道:“你如何这般肯定?”子蓠勉强答道:“他做了那么多错事,岂能说原谅便原谅了?” 沉璧笑道:“半个月前有人上告说直郡王对废太子行厌胜之术,皇上即刻派人查了此事,从直郡王府里搜出用来诅咒太子的小人。几个老臣都说太子以前所做的错事都不是出自本意,乃是受人蛊惑。皇上第二天便放松了对太子的看管,近几日听闻已有人在整理毓庆宫。其实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事咱们不在局中的人可以看得清楚。毕竟太子立了三十几年,皇上在太子身上花费了这么多年培育后嗣之君的心血,一旦说换储君,毕竟心有不忍。废太子时的情形,你也是亲见的,皇上为此哀恸大病,也可见皇上对太子之深情。现今有了直郡王行厌胜术的证据,太子复立,便在不远了。”子蓠心中愤然,暗想,“他自己就爱用这种诡术,现在不过是得了该得的。哼,做了那么多坏事,就想用这件事当借口推得一干二净,那可真实太便宜他了。父亲这么英明的人,为何到他那里就变糊涂了?”子蓠正想不明白康熙帝为何要一再原谅这个做了这么多错事的儿子,沉璧说道:“八贝勒要看明白这层,恐怕今日也不会去跟蒲先生谈刊刻的事了。”子蓠回想胤礽对皇父和自己的所作所为,心中又怒又担心,心想要是此人再回到皇父身边,那老父亲可就危险了,他为免再被废而弑君的可能不是没有。又想到这位晚认的皇父待她的好,子蓠不禁忧心忡忡。沉璧见她脸色一下变得严峻,不知缘由,只道她也不满胤礽昔日的行径。 过了几日,会试放榜,子蓠让柳歌一大早就去守着。快到巳牌时分,还没见柳歌回报,子蓠急得连早饭也没吃,在厅上来回踱步。沉璧一早已经赶往衙门,当时是芳音蓝姑陪着她。蓝姑劝她先吃过早饭,子蓠却只望着门口等柳歌的影子。芳音见状,笑道:“要是徐爷不在榜上的话,可对不住这些白浪费的饭了!”子蓠“呸”了一声道:“你说甚么话呢!”芳音忙拍自己的嘴巴不住道:“错啦错啦!我说错啦!徐爷一定中榜的!”子蓠也不听她说话,走到院里,又让两个仆人去探情况。那两个仆人才刚走没多久,前面打发去的奔回了一个。那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进院见了虞子蓠倒身便跪。虞子蓠见他满脸喜气,心中已经有数,但还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中中了!”那仆人吞了几口气才迸出这几个字。子蓠问:“第几名?” 那仆人却摇了摇头。子蓠正疑问时,又一个去探榜的仆人奔了回来,也是望着虞子蓠倒地就拜,虽也喘着大气,但口齿总算比前面一个清楚,一口咬定道:“二十五名!”子蓠心中高兴,但一下喜来,竟不敢相信,又问:“你看清楚了名字吧?是山东青州府的?”那仆人瞪眼答不上来,说道:“小人是听柳歌说的,他只道是二十五名,让小人奔回来禀告主人。”子蓠一下笑出来,她知道柳歌是怕她等得着急,所以知道一点就让人先回来报告一点。她正心里又喜又有些不安时,柳歌已经奔回来了。“喜报!”柳歌拜倒回话,子蓠一见他满脸喜色便又放下心来。柳歌道:“小人亲眼看得清楚,振爷二十五名,山东青州府乐安县人,绝错不了!哎呀,主子,人可把人挤死了!小人还道自己去得早,哪知到那里的时候连榜在哪里都不知道,光看见人头了!亏得小人机灵,边挤边大声问前边的人,那些人都忙着瞧自己的,起初根本没人搭理小人。小人挤又挤不上去,问又没人搭理,他们两个就更没用啦!” “那后面你是挤上去了?”子蓠旁边的芳音忍不住插上话,若不是这么多人在场,她早就揪着柳歌的耳朵问这话了。柳歌见芳音发话,不敢再啰嗦,说道:“哪能挤上去?是有个举人老爷他上了榜,他一高兴就给我看了。我说山东振玉大爷在不在榜上?他道中了,我便让人先急回来禀告;后来又问是第几名,那新贡士道是二十五名,小人又急让人回来禀告。后来小人不放心,定要亲自看到才回来,挤上去一看,果然如那新贡士老爷说的。振爷是第二十五名。”柳歌一口气把话溜完,子蓠早已喜形于色,重赏了柳歌和另几个去探榜的仆人。芳音见她十分惊喜,有些纳闷,心想杜振声虽是她表哥,但两人交往却不多,况且也不算她真正的表哥。芳音又想起她对十四阿哥的态度,更加不解,那些皇阿哥才是她亲兄长,她却都不怎么看好,好似外人一般。芳音进前笑道:“振二爷考了贡士,您这么欢喜,怎么不向他道喜去呢?”子蓠道:“还有四月份的殿试,现在去太早了,要是扰了他的清净,反倒是好心办坏事了。且等过了殿试再说。” 又过了两日,沉璧从衙门带了一个消息回来,只废了几个月的太子复立。奉旨告祭天地宗庙社稷的官员们正忙得不可开交,毓庆宫内喜气盈盈,虞子蓠却惶惶不安,似是一只关在牢里的老虎被放了出来。沉璧见上次提到太子要复立之事她就脸上有不安之色,现下得知太子复立后更是神色严峻,心中疑惑不解,但见妻子不说,他也不好发问。子蓠忧愁地看着丈夫,沉璧从她目光中看见了几许忧虑,这事他不曾见过的。子蓠靠在沉璧肩头,沉璧轻轻搂着她。子蓠若有所思道:“你还记得木兰围场那晚的情形吗?”沉璧一怔,随即点点头道:“记得。”子蓠轻笑道:“若不是你来寻我,我与皇父就死了。”沉璧搂着她的手一紧,似是怕她再跑了一样。子蓠又缓缓道:“你道我与皇父真是自己落入陷阱了么?”沉璧一惊,子蓠接着道:“是太子做的。他本想将我们乱箭射死,但约是碍于父子之情才没有下手,若不是你对我这番深情,我们就让狼吃了。”子蓠说着抬起头来,含情脉脉地看着沉璧,在他俊美的脸颊上亲了一口,沉璧微微一笑,在她的唇上吻了一吻。子蓠忽道:“我好想给你生个孩子,最好长得与你一样,性子又好”沉璧听她说得伤感,急忙止住她道:“咱们家里人也不多,多生几个才热闹,我望他们都长得像你,一个个在院里玩闹。” 198,表兄妹再见 子蓠惨淡一笑,想起潮落门的预言,太子的复立,似是这个预言实现的开始。她心想与其自己将事情憋在心里焦虑不安,不如说给丈夫听,看他有没有甚么法子应对。于是子蓠将自己知道的一应关于太子的事都告诉了沉璧,沉璧听完好不惊讶,他只当太子骄横跋扈,却不想他曾经做出这般弑君杀父的事。子蓠道:“木兰围场的是想必皇父是知道的,但耗子城的事皇父肯定不知道。我手里捏着他这么重要的事,他一旦复立,必然怕我将这事抖露出来让他再坐不了储君之位。他这个人的心肠手段,咱们都是知道的,保不准会怎么做。我有事不要紧,只怕连累了你”沉璧听她如此一说,心想,她这样全意为自己,自己这辈子决不能辜负了她。沉璧立誓道:“我司马沉璧此生若有负你弃你行为,管教天雷”子蓠掩住他嘴巴,嫣然一笑道:“你也学那些俗人来甚么立誓,我要你立甚么誓,我的命就是你救的,再交给你又何妨?”沉璧本也觉得立誓这样的举动实有巧言令色的嫌疑,但是此时却除了立誓便再难有言语行为可表达自己心中的爱意。沉璧见她忧容稍减,又劝慰道:“太子虽对你忌讳,但也未必就来找咱们的麻烦,至少短时内不需担忧这事。太子刚复立,且你又已出皇宫,他不便就有举动。待过了一段时间,太子见你并没有与他为难的意思,或许也不会针对咱们了。”子蓠略微点点头,说道:“只是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这是件大事。六月时我与十一公主回宫省亲,到时再想法子提醒皇父当心些,他见过见过皇父,必然有所忌惮,咱们或许可以安心。”子蓠嘴上虽如此说,心中已在盘算见了老皇父该怎么做才能保得父女两人都平安。 四月中旬,殿试开场。殿试地点在太和殿前,考试时间为一天。康熙四十八年己丑科殿试读卷大臣为李光地,则当年及第的考生都是他的门生。杜振声随众贡士来到太和殿前,望着雄伟庄严的太和殿,想起自己十年寒窗苦的不易,自是心中一番感慨。考试开始,读卷官李光地宣读题目,众贡士开始考试。杜振声起初时总是心神不宁,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时候受的委屈,祖父母的鄙夷,婶娘的不耐烦,父亲的不负责任,全都一股脑涌进来。他已经有几年没有想过这些事了,不知为何现在全都出现在眼前。他心神一动,不由得想道,“我定要考中,教他们知道不要我是他们亏了,中了进士我便回去找他们,却不是认他们”作文时最忌心神不宁,杜振声一通怨恨之气冲出,使得他脑子空空不知如何下笔。眼见身边人下笔如飞,杜振声不由得着急起来,他知道自己是心魔作祟,但又一时控制不了。他情知这样下去自己定会名落孙山,于是暂时放了笔,澄思寂虑。他记起一个老汉,他遇上那位老汉时也是心中烦躁,老汉教他一句话,“念别人的好,忘别人的恶”。杜振声依着这句话不去想童年在杜家的生活,只想自己在徐家受到的恩惠。想到徐家养父的仁慈宽爱,杜振声顿觉心头怨气大消,徐老爷家道富足时就乐善好施,家道没落后也不该仁慈心肠。杜振声为其大肚所感,心想自己确实不该总是记着对自己不好的人,而忽视了对自己好的人。一念贯通,豁然开朗,杜振声长舒一口气,再次执笔答卷。 两天后,康熙皇帝在中和殿听读卷官读卷,钦定第一甲前三名。康熙皇帝端坐在龙椅上,仔细听着李光地读卷,李光地读的是拟定前十名的卷子,由皇帝从中选出一甲前三名。李光地依照原先拟好的前十名顺序读卷,李光地读罢,康熙皇帝又将十份卷子看了几遍,鸿胪寺官员已在殿下后旨,只等皇帝钦点后在隆重的传胪典礼中宣布当年一甲二甲三甲的名单。康熙帝斟酌一番,定下第一甲状元c榜眼c探花三名。早已等候多时的鸿胪寺官员接过三甲名单,待鸣鼓奏乐完毕后,向天下昭告道: “康熙四十八年四月十五日,策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第一甲第一名,赵熊诏,江南常州府武进县人!第二名,戴名世,江南安庆府桐城人!第三名,缪沅,江南扬州府泰州人!第二甲第一名,朱元英,江南江宁府上元县人!第二名,杨锡恒,江南常州府宜兴县人!第三名第十五名,徐振玉,山东青州府乐安县人!第十六名” 康熙四十八年己丑科第一甲前三名中,榜眼安徽桐城戴名世在历史上留下过浓重一笔。他文名成就甚早,晚年却因一部《南山集》获罪,且此案牵连甚广,包括桐城派散文鼻祖方苞。后人追溯此案缘由,有人便谈到此次科举上来。戴名世本是会试第一名,殿试后降为第二名榜眼,超越戴名世取得状元的是常州武进人赵熊诏。赵熊诏当时才名并不显赫,于是有人传说赵熊诏是由于贿赂而得状元。一年之后,即康熙五十年,戴名世案发,弹劾戴名世的正是赵熊诏之父赵申乔。或许正因如此,贿赂的传言才风行起来。然而根据规矩,读卷官只能拟定前十名的卷子,第一甲前三名的名次仍需由皇帝钦点,若是贿赂之言属实,则只能推测也许是赵熊诏贿赂了与皇帝亲近的读卷官,读卷官在皇帝面前大捧其文,使之独占鳌头。然真实情况,史无定论,只好暂且按下不提。 殿试发榜地点在东长安门外,用黄纸书写,称为金榜,今日所谓金榜题名之金榜,即是古代殿试发布名次所用之榜,是科举考试中最高级别榜单。金榜会在东长安门外张布三日,三日后再交回内阁贮存。金榜一发,东长安门外顿时成了京城最热闹的地方,报喜的人敲锣打鼓满大街游蹿,有时为了争做第一个报喜的,往往会出现打架事件。杜振声在金榜下看了许久,眼见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他设想过自己中了进士后的情形,也许要喜极而泣,但真正到了这时才知道,脑子忽然嗡的一声全空了。走回会馆的路上,杜振声才慢慢高兴起来,想到自己做流浪儿时的情景,不禁涕下沾襟。他那时怎会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参加殿试并且中进士?杜振声望望天上,喜悦惆怅一齐涌上心头,路上尽是敲锣打鼓飞奔报喜的人,他回过神来,忽然想将这喜讯与亲人分享。他住了脚,转身回去,正撞着一个冲着要去报喜的人。那人扶了扶帽子,指着杜振声喝道:“挡着大爷去给进士老爷们报喜,你吃得起么!”杜振声苦笑着不应,避到一边,瞧了瞧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衣裳哂笑。杜振声自嘲道:“这副寒酸象,若不是中了进士,谁把你放在眼里呢?”随即又叹道:“她虽非我真正表妹,却真待我如亲人。”杜振声想想,往十公主府去了。 自虞子蓠头一次到山东会馆后,杜振声总怕她不时来纠缠,尤其怕她仗着自己家道殷实轻视自己。但事情出乎杜振声意料,虞子蓠只替他解决了燃眉之急后便不再来,言语举动中更无一丝凌人施舍之意。及至春闱之前,她已是公主之尊,待人却还是一如既往。明明是赠送的银子,却还要写借条照顾杜振声的面子。杜振声想到这些,不禁心头一热,她对自己真如家中妹妹对兄长一般。杜振声心想,“我岂可为了避开高攀的嫌疑而不与表妹打交道,不然,我便是伪君子了。”杜振声这么想着,加快脚步往公主府走去。 虞子蓠的十公主府在什刹海畔,公主府边上都是王公贝勒的府第,出入其中的多是身穿绫罗的达官贵人,连小喽啰们的穿着打扮也与市井中人不同,杜振声的朴素长衫显得有些突兀。他不识得十公主府所在,一路上问了两个人,那两人脸上虽有鄙夷之色,但还是给他指了路。杜振声又找了一会才来到公主府门前,门上家奴见他眼看着公主府匾额,但有一身穷酸,料想只是好奇之客,也不搭理他。杜振声才走近两步,那家奴便喝道:“这是十公主府!”杜振声心中一凛,没想到表妹那么谦和的人还是养出这样势利的家奴。杜振声上前道:“烦你进去向额驸爷通传一声,说道杜振声来访。”那家奴上下扫了杜振声两眼,虽是心中疑惑,但也不敢不禀,便对他道:“你等着,我进去说。” 杜振声在阶下等了没多久,那家奴与另一人出来了。杜振声只见那人生的俊朗风流,却不知他是谁,那人已先向他作了个揖,道:“不知舅爷来访,有失远迎,快请进来。”杜振声这才知道他便是司马额驸,忙回了礼。那家奴见沉璧对杜振声如此客气,脸上尴尬,忙向杜振声赔礼道歉,杜振声不免说了两句客气话。沉璧听虞子蓠讲起与杜振声往事时便想去拜访他,但碍于他是本次科考的同考官不便于考生相见,便一直没有过去。杜振声对司马沉璧名声早有耳闻,对他的文才早生敬佩,今番又见他为人谦和温恭,更有一见如故的感觉。司马沉璧从妻子那里知道杜振声的遭遇,也知他才学很好,既同情他的境遇,又佩服他的毅力,眼下见他虽是一身粗布,但言行举止不卑不亢,也是心中喜欢。两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当即携了杜振声去见虞子蓠。 199,临盆 杜振声到时虞子蓠正准备贺礼要送过去向他道贺,却没想到自己这位清高的表哥还会自行登门拜访,惊讶之余十分高兴,让人设宴招待。自会试开始,徐振玉这名字就在公主府中无人不晓,府中之人都知道公主在民间时有位表哥叫徐振玉,但却人人都没见过他的面。这下听说徐振玉表舅爷来到,诸人都好奇来瞧,等见额驸领着个穷酸书生进来时,都不禁大失所望。虞子蓠的后院恭候多时,见沉璧与杜振声来到,先上前与杜振声见过礼。表兄妹俩以前见面都是在别人的地盘,两人说话也不拘谨,现在到了表妹的公主府,反而没有以前那样放松。子蓠起初帮杜振声是出于对他的愧疚,但几次接触后发现这位表哥人品很好,便真把他当兄长一样对待,只盼他考中进士,命途能够转好。现在他真中了进士,将来不必为吃穿发愁又能光宗耀祖,虞子蓠反而不知要怎么对待他了。说了一些贺喜的话,虞子蓠便觉词穷,好在沉璧与他很谈得来,两人说些诗书礼仪的话,倒也十分投机。 待到赴宴时,司马夫妇请他坐首席,杜振声坚辞不肯,司马沉璧这才坐首席之位。杜振声心中感激表妹的诚心帮助,但道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吃了一会,蓝姑忽然匆匆进来在虞子蓠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虞子蓠脸色一变,起身向杜振声道:“表哥,有件急事不得不去看,请你见谅。”杜振声见她脸色忽然改变,心知有事,忙道:“表妹有事请便。”沉璧见她脸色不好,正有些担心时,子蓠又向沉璧道:“芳音有事,我去瞧瞧,你陪着表哥罢。”沉璧点头道:“好,我在这里陪着舅爷。”子蓠匆匆离座而去。 蓝姑领着子蓠匆匆来到芳音住处,未进院子已经听闻一声声撕心裂肺的的叫声,子蓠一身寒战。她疾步来到门外,正待进去时,蓝姑一把拉住她道:“主子,您受得了吗?”子蓠皱着眉头,芳音惨厉的叫声频频不断,她身子微抖,长舒一口气,推门进去。 一大滩殷红血水淌在地上,子蓠眼前一蒙,差点晕过去。蓝姑接着她,芳音的叫声传入子蓠耳朵,她又清醒过来。芳音躺在地上只顾嚎叫,接生婆正在给她接生。子蓠见了这情况,只当芳音是活不了了,吓得脸色惨白,也不顾那些血,俯下身去握住芳音的手。芳音那时甚么也管不了,一边嚎叫一边大骂柳歌没良心。蓝姑见子蓠脸色发白,身上出汗,怕她受不了,过来搀扶她道:“主子,您外边等去吧,这里有稳婆呢。”子蓠忽然落下泪来,眼泪汪汪对蓝姑道:“快去找最好的大夫来,一定要救救她。”蓝姑这才知道原来她是没做过妈不知道生育之事,见到芳音浑身是血还道她是活不了了,心中好笑,安慰她道:“您别担心,孩子生出来就好了。”子蓠望见芳音下身尽是血,哪里相信蓝姑的话,跑出去呼唤下人让她们去找大夫过来。下人们见她衣裳上沾了不少血迹,口气慌张,便急忙去寻大夫。蓝姑看她受惊不小,便不再让她进去看,子蓠只怕芳音真的熬不过这关,不忍心让她孤独,硬要陪在她身边。蓝姑怕她一哭扰乱芳音,便小声对她道:“您须得把持住,说些鼓励的话让她有力气把孩子生出来。”子蓠含泪点点头。 芳音叫得极痛苦,子蓠听得心头一阵一阵难受。她向外边大声道:“柳歌还没回来么!让人把他绑回来!”外面仆人听公主口气极怒,不敢怠慢,连忙又打发人去找柳歌。芳音几次要晕死过去,子蓠看得心力交瘁,一边忍着眼泪一边紧握着芳音的手。又过了好久,接生婆终于从芳音体内接生出一个婴儿,芳音想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却没了力气。接生婆道:“是个女孩儿。”芳音只觉耳边嗡嗡一阵声音,肚子又疼得大叫起来。稳婆一愣,剪断脐带将孩子交给女仆,又去看芳音。稳婆道:“还有一个!”子蓠蓝姑一惊,没过多久,接生婆果然又接生出一个女孩来。芳音汗水淋漓,一声不吭,子蓠亲见她艰难地把孩子生出来,心中感动,哭了出来。外面柳歌正好回来,子蓠抹了抹眼泪出去,见了柳歌就喝斥仆人将他绑到柴房去关起来。柳歌还以为芳音有甚么不好,当即哭了起来。子蓠喝道:“哭甚么!她替你生了两个女儿受了多少罪,你不该为她受一点么!”柳歌这才知道芳音生了双胞胎女儿,母女平安。当时想到自己做了父亲,也不管是男是女,乐得高跳起来,连道:“主子罚得好!该受罪该受罪!但是请主子恩准让我先见见两个丫头儿。”子蓠原以为他听见芳音生的是女儿时会不高兴,没想到他也这么兴奋,便把罚他的心消了,笑道:“你要是不好好待她们母女,我扒了你的皮!”柳歌笑嘻嘻答道:“不等您动手,小人先杀了自己。”子蓠知他素来嘴皮子滑,也不跟他多说,放了他去瞧芳音跟孩子。 柳歌在芳音面前不知发了多少誓说要待她们母女好,芳音一撇嘴故意道:“我也想给你生两个儿子,但谁知道会生出这两个来呢,你要是不养我就自己养了!”芳音面色苍白,比平日里温柔娇弱不知多少。柳歌心疼她刚受了大罪,又见两个女儿粉面嫩唇实在可爱,笑嘻嘻对妻子道:“我不但要养,还要让她们穿最漂亮的衣服,用最好的胭脂,让那些状元阿哥们都为她们着迷,叫北京城都知道我柳歌有一对好女儿。”柳歌边说边对床上两个宝贝女儿扮了个鬼脸,两个小家伙眼睛紧闭着睡觉,丝毫不理会父亲。芳音听他这么说,扑哧一声笑出来,柳歌手痒痒就要去抱起女儿,芳音一下喝道:“她们正睡着呢!”柳歌边笑边一手抱起一个道:“我刚才给她们扮了鬼脸她们没笑,那多不给我这个爹面子。”芳音见他还是没个正经样,正待要骂又怕声音大把孩子惊醒。柳歌一手抱着一个,逗了左边的逗右边的,好不高兴。 晚间,子蓠过来探望,柳歌正抱着两个女儿逗玩。子蓠在窗外看了好一会,心中很是羡慕,但是一想起芳音生产时的样子,又不禁毛骨悚然。子蓠带了好些炖的东西过来,柳歌见了子蓠立时收敛一些,放下两个女儿就要行礼。子蓠笑道:“你抱你的姑娘吧,不用理我。”柳歌嘻嘻一笑道:“是,谢主子恩德。”蓝姑将那炖好的东西放下道:“这是老公鸡汤,坐月子时吃最滋补的。”芳音知是子蓠的恩典,又想起自己生产时她慌张的样子,心中阵阵感动,就欲滚下泪来。子蓠见状,笑道:“这是又怎么了,快喝汤再说。”芳音笑笑点点头,蓝姑就把汤给她盛出来。子蓠走近床去,那两个婴儿已经醒了,正瞪着大眼睛四处转看。子蓠凑进她们,本想抱一抱她们,但婴儿身上的味道忽让她觉得有些反胃,一阵酸水就要涌上喉咙。子蓠硬忍住,怕让芳音柳歌看见了不高兴。蓝姑也凑了过来,看着两个粉嫩的婴儿,慈爱地笑道:“将来必是两个美人儿。”子蓠见她们粉唇蠕动,又欲俯身去抱,但一靠近就被那腥味弄得要呕出来,她侧过身去,硬将那要涌上来的东西压了下去。蓝姑见她脸色有些不对,问道:“主子您不舒服吗?”子蓠摇摇头,向芳音道:“二爷该回来了,我去看看。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芳音此时心思都在女儿身上,也没注意子蓠的反应,答应着点点头,让柳歌去送子蓠。 子蓠从芳音那里回去后,一想起芳音房中的味道还是觉得恶心难受。沉璧见她秀眉微蹙,关切问道:“哪里不舒服么?”子蓠摇摇头:“可能晚上吃多了些,不妨事。”沉璧听说,便去泡了一杯山楂水给她。子蓠喝过山楂水便去睡了,一夜里去没有一丝好受,又欲作呕又低烧起来。沉璧又是给她加被子又是敷热毛巾,整整忙活了一个晚上,却还是不见怎么退烧。 天才刚亮,沉璧便让人去请大夫来看。大夫诊了两次脉,对沉璧道:“恭喜额驸爷,公主是喜脉。”沉璧一听,欢喜形于神色,又问大夫道:“您肯定?”大夫道:“额驸爷,绝不会错。”夫妻俩万料不到是这样的好事,一时喜从天降,沉璧立时让人去告知司马明镜夫妇。 明镜夫妇得知,也不管甚么公主不宣召不入内的规矩,老夫妻两个一齐来看儿媳妇。明镜夫人虽是明镜的继室,但她没有孩子,待沉璧便如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子蓠向来尊重长辈,听说舅姑来看自己,一点不敢怠慢,亲自出来迎接招待。司马家刚得知要娶公主时,曾有人悄悄对明镜说过,家有公主,做舅姑的便一点地位也没有了。明镜那时还略有担心,等到子蓠过门,非但对沉璧没有一点盛气凌人,待自己夫妇两个也是十分有礼,才知道世间公主并非一样。明镜夫人起初跟儿媳妇说话时总是战战兢兢,后来见子蓠对她说话举止都遵守晚辈的礼节,便慢慢地缓和下来,与儿媳妇说了好些怀孕时要注意的事。明镜对沉璧自然又是一番好好照顾的嘱咐话,沉璧一一答应。 200,有喜 沉璧子蓠夫妇恩爱,自结婚便想要生孩子,只是这种事不能心急,两人也只好顺其自然。等到现在子蓠果然怀上孩子,夫妇俩都十分看重。这是子蓠的头胎孩子,她自己不懂该怎么养胎,蓝姑说甚么她便听甚么,只想要给司马沉璧生一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 这一日她在房间里练字,练的是天下第一行书王羲之的《兰亭序》。只练了一会便觉得疲倦乏力,她这几日既嗜吃又嗜睡,以往并不爱吃甜食,近来也吃得多了,嘴巴就是停不下来。常常早上睡到天阳老高还不愿醒来,她问蓝姑是不是自己害了病,蓝姑笑道那是怀孕的女人都有的情况。子蓠将笔搁下,看着宣纸上一点灵动气势也没有的字,站着发起呆来。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轻声道:“等你出来,妈带你去学骑马去放风筝。”她正自幻想着那孩子,沉璧忽从后面轻轻揽住她的腰,笑道:“你当妈妈了就不理我了是不是?”子蓠转过身来俏皮一笑,说道:“我跟我姑娘或是少爷玩,谁还理你去了?你自跟你的诗书打交道去吧。”子蓠自怀孕以来,吃睡都比无身孕时要频繁,渐渐地比先前胖了一些,皮肤白似羊脂玉,整个人丰润不少。沉璧看着她那长胖些的脸儿,想到她此刻身体中正怀有自己的骨肉,只觉得更加疼爱,不由得看出了神。子蓠给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嗔怪道:“你又不是第一日才见我,看这么久做甚么?”沉璧回过神来,莞尔一笑道:“让我抱抱你,看你现在有多重了。”子蓠这几日从穿衣看镜中也知道自己变胖了好些,现下听见沉璧如此说,脸上不禁泛起一阵红晕,想自己做姑娘时是何等苗条,才嫁人不过半年就发胖了。沉璧见她脸上不好意思,也不待她说话便伸手去抱她。子蓠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只怕自己掉下来伤到孩子。沉璧身形清瘦,抱起怀孕的子蓠来有些吃力,子蓠叫道:“快放我下来吧,我不跟你闹了!”沉璧虽觉得有些沉,但心中却甘心欢喜,好一会才把她放下来。子蓠不好意思问道:“比在木兰围场时重多了吧?”沉璧故作正色道:“是哪,重多了。木兰围场时背你没有今日这般费力。” 子蓠嘴儿一撇,故作生气样。沉璧又拉着她的手道:“只是那时背的是你一个人,今日抱的是你跟咱们的孩子,再重我也能抱得起的。”子蓠轻轻一拍的他的胸口,笑道:“油嘴滑舌!”沉璧也是一笑,让她坐下,说道:“今日我到上书房当值,回来前皇上问起你。”子蓠一怔,道:“问甚么啦?”沉璧道:“问你好不好。”子蓠心中一动,问:“你把我的事告诉皇父了吗?”沉璧点点头:“老人家很关心你,问过我好几次。我告诉他你有身孕的事,皇上当时高兴得大笑起来。”子蓠听罢,一阵惭愧涌上心头,暗想,等自己回宫省亲,一定要好好在他膝前尽儿女孝心。 子蓠来看芳音,正巧听见他们夫妻两个在房间里争执。芳音直道:“你非要这样的话我就自己养女儿不要你管!”柳歌却陪着笑道:“这有甚么不好呢?你答应了吧。”芳音高声道:“我偏不答应,你大字不识几个,我敢让你这么胡来!”子蓠不知他们争论甚么,听得里头两个丫头哭闹起来,她便走了进去。只见芳音气呼呼坐在床头,柳歌焦头烂额哄着两个女儿。 子蓠正要问是甚么事,芳音先抢着说道:“主子来了正好,叫主子评评我该不该听你的。”子蓠笑道:“怎么啦?”柳歌忙着哄两个娃娃,插不上话,芳音气呼呼道:“我说他是孩子爹爹才叫他给女儿取名字,可,可他气死我啦!”子蓠本以为是件大事,听说是为取名字,一下放心下来,问:“取名字又怎么了?”芳音向柳歌怒道:“他取的是甚么名字,难听得要命!”柳歌一脸无辜道:“我也是费了不少心血想了这两个名字,我觉得很好啊!有山有水”芳音一听“有山有水”这四个字便气得两耳冒烟,话都懒得回。子蓠暗觉好笑,问道:“甚么名字?”芳音抢答:“他说他家乡有山有水,定要给两个丫头的名字里带上‘山水’两字,那,那名儿多俗气哪!”柳歌不服气,当即说道:“主子您评评,山妞c水妹这两名儿不好吗?”子蓠“嗯”的一声,没听清楚。芳音接着道:“你还好意思讲出来,山妞水妹,比我原来的五丫还难听!” 两个婴儿被父母的吵闹声吓得大哭起来,柳歌只顾哄女儿不及插嘴,子蓠早被这俩名字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芳音见小姐忍俊不禁,更加憎恶那两个名字,央求子蓠道:“小姐,您行行好,给取两个新名,我可不愿听别人成天叫我两个姑娘山妞水妹。”子蓠忍住笑,说道:“柳歌正经是她们的爹,让他再取两个名字就是。”芳音说甚么也不依,柳歌心知自己若是给这两个闺女取了名字,日后必定天天被芳音埋怨,索性也求虞子蓠赏赐两个名字。子蓠见状,心想若是执意不答应反要让他们多心,于是点头应承下来。她看着两个婴儿思想一会,说道:“南梁王籍有一首有名的《入若耶溪》,其中两句诗是‘阴霞生远岫,阳景逐回流’。这大姐儿就取名为‘霞岫’吧,意思是峰峦间升起片片云霞,而且这‘岫’字也带山字旁,算是有山了。你们看这名儿怎么样?” 柳歌还自斟酌,芳音已经答应下来,笑道:“你瞧主子取的名字多美,人家也是有山,却不像你的‘山妞’那么土气。”柳歌挠头笑了笑,道:“那小的叫甚么名呢?也带个水字吧?”子蓠点点头道:“唐朝白乐天有诗《初领郡政衙退登东楼作》,其中两句诗是‘水心如镜面,千里无纤毫’。意思是水中央平静如镜,连纤毫之波都没有。这二姐儿就取‘水心’为名吧,望她澄静如水。”不等柳歌表态,芳音已经拍手叫好,柳歌心想自己的女孩儿将来要嫁到富贵人家,也只有这样的文雅的名字才能配得上,是以也十分高兴,拉着两个婴孩的小手道:“大姐儿叫霞岫,二姐儿叫水心,快快谢公主赏名啦!”芳音这才平静下来不作计较,夫妻两个整日对着两个小孩儿霞岫c水心地叫。 五月初五端阳节转眼即至。子蓠回想起小时在杭州过端阳的情景,插菖蒲艾叶,赛龙舟,喝雄黄酒,她轻叹一口气道:“过得真快啊,十几二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她低头再看看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满怀母爱地轻轻抚摸,心想,自己在西湖边上东西乱窜看龙舟时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儿,现在却要当一个孩子的妈妈了。她的嘴角不禁露出慈爱的微笑,又想起许多江南旧事。一时思旧情动,提笔写下一首双调《忆江南》: 花色好,堤上柳无声。雨打新荷空落寞,风摇古铎自飘零。画舫管弦鸣。 波光荡,往事梦牵萦。春日桥头红纸伞,晚霞亭上绿毛鹦。天净越歌清。 子蓠将笔搁下,沉璧已站在身旁。他看着那词,说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虽是浙江人,却也只到过两次杭州。烟雨雷峰塔的景致想必另有一番朦胧诗味,可惜我却没有见过。”子蓠笑道:“那你听过越歌没有?采莲女采莲时常常唱的。”沉璧点点头,子蓠又问:“那可有越女从莲舟上给你抛莲子呢?”沉璧一时脸上泛红,笑道:“这却没有,她抛来我也不接的。”子蓠摇摇头,一副不信的样子。沉璧也不争辩,到外间去取一壶雄黄酒来要跟她对饮两杯。子蓠坐在桌前,被刚才那一句“可有越女从莲舟上给你抛莲子”所勾动,想到皇甫松那首《采莲子》所描写的意蕴,一时怀旧之情更盛。皇甫松《采莲子》道,“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流。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写的是采莲女在莲塘中采莲时为美貌少年所吸引而向他抛莲子的事。子蓠凝神一会,仿见西湖之中幼时所见的那对美丽的采莲女,她们白肤如雪,面似莲花,在莲塘中轻摇兰舟,唱着清亮的越歌,实在是美好之极。 沉璧取了雄黄酒来,见她正兀自发呆,料想她或是被刚才的话所勾动,正在思想旧事。沉璧给她倒上半杯雄黄酒,子蓠闻见酒香,回过神来。她拿起酒,闻了闻,笑道:“我又不是白娘子,你拿雄黄酒来试我做甚么?”沉璧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说道:“不是试你,是让你来试探我。或者你日日相伴的不是认是蛇呢?”子蓠见他那杯酒很满,便拿自己的去交换,说道:“管你是人是蛇,人家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嫁了蛇也只能随蛇了。你素来酒量不好,别喝这么多,否则喝醉了不知又要叫出甚么姑娘的名字来。”子蓠想起在塞外时他喝醉了酒叫自己的名字,不禁莞尔一笑。沉璧不知其因,酒已被她换了过去。子蓠也不告诉他,欲将那事深藏心中,不时回味,颇有幸福之感。沉璧只道她是开玩笑的话,也不多问,将那半杯雄黄酒喝了进去。子蓠边喝边道:“让人准备些粽子礼物,明儿送到爹那里,我这些日子想他们想得厉害。”沉璧知道她对养父母感情深厚,也很感激虞铨出力撮合这桩婚事让自己娶了这么个好妻子,应承下来说道:“这事我亲自去办。”子蓠点点头道:“明天有龙舟赛,咱们去看看好不好?”沉璧笑道:“好是好,只是咱们却不能去挤了,须得先在茶楼上找好一个位置。”子蓠虽有些失落,但一想到是为了孩子考虑,也乐得答应。 次日清晨,虞子蓠早起,夫妻俩都只作一般大户人家夫妇打扮,也不鸣锣喝道唯恐别人不知。两人带了三四个护卫两个女仆便往什刹海边茶楼上去。护卫长罗平先去跟店家说了两句,店家连忙过来迎接,沉璧道:“我们夫妇但借贵地观一观龙舟赛,别无它意。”掌柜的连连点头,领着二人来到二楼雅座,正可以俯瞰湖面上的情况。司马夫妇刚一落座,楼下一小队人上到楼来,他们腰间配着刀,穿得光鲜体面。罗平见来人携带凶器,便小声对二人道:“主子,是不是把他们赶下去?”沉璧笑道:“都是来看赛龙舟的,别扫了他们的兴。”罗平只得让另外三个护卫加强警卫。那一小队人上来看见司马夫妇,也嘀咕了两句,其中一个跑下楼去。罗平心中警惕,对沉璧子蓠道:“殿下额驸爷,瞧那几个人不大对劲,小人是不是去问问?”沉璧转身看看那几人,确有些不大对劲,他心想子蓠这时有着身孕不可大意,便对罗平点了点头。罗平领命向那几人走去。 罗平向那几人道:“几位可是来看龙舟的?”那几人道:“正是,不知这位爷有何指教?”罗平道:“这二楼已给我主人包下了,请几位委屈移驾。”那几人又向司马夫妇望了一眼,其中一人向两人走过来,沉璧子蓠身边三个护卫立即围上去护驾。子蓠对三护卫道:“你们这样不对,退到两边去。”三护卫见来的那人腰间配着刀,不敢大意,子蓠又道:“见着个佩刀的都害怕,将来都不要见人了。”这话似是对她自己说的,又似是对三个护卫说的。三护卫向沉璧看去,沉璧起身挡在妻子前面,让护卫退到两边。来人见状,解下腰间之刀,丢到同伴手里,向司马夫妇拱手道:“二位老爷太太,家主人好容易来看一回赛龙舟,这湖边的好位置都给人包下了,请老爷太太行个方便,家主人必有答谢。”夫妇二人见这几个下人穿着打扮都如此排场,料想他家主人必是很有权势之人。不等司马夫妇答话,罗平哼了一声道:“我家主子不稀罕你主人的答谢。”那人听了,只是一笑,对司马夫妇道:“老爷太太看不上家主人的谢意也不要紧,望二位行个方便就是。”他明是求人的话,却说得一点不委屈。子蓠心想,他这样的口气,主人必是王公贝勒一类人,纵是王公贝勒来了又有甚么,于是说道:“好啊,请贵主人一同赏龙舟就是,我也好拜见贵人。”那人躬身道:“谢太太方便。” 201,端午遇圣驾 子蓠朝湖面看去,几条彩绘一新的龙舟已经停在湖面上,湖边围了好些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她指着中间一条青色龙舟说道:“那龙舟涂得漂亮,真像条青龙。”沉璧笑道:“一会瞧瞧它能不能跑得最快。”夫妻俩正指点湖面情况,楼梯传来有人踩动的声音,两人知是哪位客人来到,都向楼梯口看去。先到的几个护卫听见声音忙过去在楼梯口分列两队迎接,子蓠心想,“我倒要看看是甚么贵人这么大排场。” 只见楼梯口先上来一个身穿石红色马褂的男人,那人戴着副四方眼镜,皮肤黝黑,佝偻背,形容不好。夫妻对视一眼,均想,“难道这就是那客人?”那戴眼镜的上得楼梯,站在一边,又将两人迎了上来,一人穿青黑色长袍,年逾花甲,另一个穿黄白色马褂,二十几岁。子蓠本见戴眼镜的上来后站一边便全神贯注看后面上来的人,她一见那老者的面,登时怔住,随即起身赶过去迎接。 “十丫头,你好啊?”不等子蓠行礼下去,那老者已伸手将她搀扶起来。子蓠见他又比半年前见时苍老许多,眼眶一热,执意行礼下去道:“请皇父圣安。”康熙帝只听她这一生难得的“皇父”已是慰足,将她搀起,对那戴眼镜的道:“这是十公主。”那戴眼镜便向子蓠行礼道:“施世纶恭请殿下金安。”子蓠才知道这形容丑陋的男子乃是大名鼎鼎的清官施世纶,当即向施世纶回了礼。子蓠又向随行来的十三阿哥胤祥见过兄妹之礼,沉璧也一一见过礼,几人方才坐下。 太阳渐渐升高,湖边围了越来越多的人。茶馆伙计上来倒茶,对几人频频躬腰,一脸诚惶诚恐的颜色。康熙帝已知她怀孕的消息,又见她比原来丰润许多,夫妻两个相敬如宾,着实为她高兴。皇帝道:“朕好久没有出来转转,趁着今日端阳佳节,拉着世纶和老十三也来赶热闹。你们两个也很有兴致嘛,吃过粽子没有?朕让人现在回宫去取些来咱们一起尝尝可好?”皇帝这虽是问话,但是诸人却只有答好的份,康熙帝一挥手,便让侍卫回宫去取粽子。子蓠见皇父日渐苍老,回想起在木兰围场一箭同中父女俩的事情,不禁心生爱护之情,对康熙帝道:“皇父近来身体可好?”她回九时一声父亲已说明她接受了这个皇父,今日又满眼儿女关切之意,父女情深尽在诸人眼里。康熙帝最喜她率性真诚,不似其他皇子皇女多是套话难见真情,当时听子蓠问自己身体可好,皇帝已是心满意足,那些小病小痛都似一下跑光了。皇帝道:“阿玛很好,你不必挂心。”子离听了一下喜笑颜开,真情流露,没有丝毫做作之意。十三阿哥胤祥见了,有些羡慕,心中暗想,“她虽长这么大才与汗阿玛相认,可两人之间却好似她是从小给汗阿玛亲自带大的一样”。胤祥正自疑惑,一旁静观的施世纶却不禁想,“有十公主这层关系在内,事情可真有些不好办了”。桌上多是皇帝公主父女在说话,胤祥沉璧时而回两句话,施世纶则一言不发,似在思考什么事情。 康熙帝指着湖上泊着的几只龙船问女儿:“你看这里那只船会赢?”子离莞尔一笑,心想自己刚刚才跟沉璧说过这事,于是答道:“我猜是青色那只。”胤祥问:“为什么?”子离道:“一者,它漆得最漂亮最好,可见主人的用心。二者,它船上的队员个个不仅强壮且身形相差不大,使起力来最齐。所以我猜他们会赢。”胤祥边听边点头,正要再问什么时,忽闻楼梯口传来一个声音赞道:“十妹妹说得有理!”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太子胤礽抢步过来向皇帝行礼道:“胤礽恭请皇父圣安”。康熙道:“坐下一起看赛龙舟吧”。子离心里一紧,看了沉璧一眼。胤礽此时与以往已经大有不同,跋扈的气味少了,变得彬彬有礼起来。子离暗想,“要说是厌胜之术改变他的性情,我是怎么也不信的。但愿他真是经过废立的事后有所悔过,可别玩什么花样才好”。子蓠边想边忧心地朝老父看了一眼,见他脸上并没什么异样神色。只是胤礽来到,把席上说话的人变少了。子蓠不喜欢他,也不接他的话;沉璧本来话也不多,更不会在皇帝面前跟太子多讲;胤祥与四阿哥交好,也不喜欢太子;施世纶面对这一家子皇室,更是不多说一句话。只有皇帝不时与胤礽说两句,其余人或是拘谨地听着,或是把目光投向楼下的湖面。 一通震天响动的鼓声擂过,十来只插着旗子的龙舟齐头摆好。观众涌在湖边,有穿短打的有穿绫罗,都挤着伸长脖子看去。子蓠见了这般热闹的景象,童心大盛,离座就要站起来去看。皇帝见状,说道:“都到阳台上去看。”诸人虽知是顺着十公主的意思,但也个个想贴近去看,便都随皇帝起身,往阳台走去。 只见湖上旌旗飘扬,人声鼎沸,鼓声擂动处,十来只彩绘一新的龙舟破水冲出。父子君臣临湖而观,随观众一齐鼓掌喝彩。龙舟冲出处,一只红色的龙舟一马当先,抢在子蓠说的青龙舟前面。胤祥指着冲出的红色龙舟道:“跑过去了!”子蓠应道:“现在跑得快的一般都不会赢。”胤祥是个老实直肠子,有话不藏心,见子蓠说得信心十足,当即问道:“怎么见得?”子蓠笑道:“我小时看龙舟比赛都是这样的情况,开始就争先的,不如蓄势紧随的,下场都不好。”胤祥听了有道理,点了点头,康熙帝听他们兄妹对话,却从中听出了一番为人处世的道理。他心想,开始就争先的,往往会成为众矢之的,不如那蓄势静观的,留足了力气,可一招制胜。胤礽听罢,笑对子蓠道:“皇妹以往看的,必是西湖赛龙舟了,不知是西湖的热闹还是什刹海的热闹呢?”胤礽面色温恭,语气和善,让她心中疑惑不定。子蓠道:“西湖是南边天湖,什刹海是北边天湖,南北地理虽异,然而热闹是一样的。”康熙帝听罢笑道:“丫头说得对,朕就是要南北一样热闹繁华。”胤礽见子蓠的话合皇帝的胃口,连忙接着道:“皇妹见解得是,兄长受教了。”康熙帝哈哈大笑起来,子蓠却高兴不起来,胤礽实像完全变了个人,而她更信的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人群中一阵狂呼声,湖面上锣鼓声冲天。几人倾身望去,子蓠真好似回到幼时观看赛龙舟时候,看得热血沸腾时,好似肚子里那小的也在踹着自己玩闹。那只青龙舟从第三的位置冲到第二,舟上旗帜飞扬,壮汉们一齐呐喊摇桨。子蓠一手护着肚子,一手扶着栏杆眺望,沉璧在一边注意着她,唯恐她有丝毫闪失。眼看终点就到,红龙舟已经落到后面,青龙舟仍盘踞第二位置,子蓠有些急起来,目光焦灼地看着湖面。康熙帝见她仍是天真烂漫,心想,女儿年纪尚小,看龙舟仍有许多机会,我却老了,不知这样的情景还能有几回,我这大好的江山,又能放心地托付给谁呢?康熙帝想着,胤祥忽然一声喊,“两船并驾了!”皇帝看去,果见一只黄色龙舟与青龙舟并驾齐驱,子蓠看得兴起,只巴望着青龙舟赢,不禁脱口而出道:“木克土,青龙舟必能赢的!”虞子蓠话音刚落,青龙舟越过黄龙舟冲过终点,子蓠情不自禁拍手喝彩,胤祥忍不住笑出来,康熙帝亦笑起来。施世纶心想,“这公主好顽皮。”子蓠这才记起自己正与皇帝太子贝勒一处,一下不好意思,收敛起来。康熙帝指着那青龙舟笑道:“要想赢过这只青龙舟,那要把龙舟漆成白色才行,金克木嘛。只是看龙舟赛这么多次,从未见过有人把龙舟漆成白色的,想必那青龙舟的主人也是想到这点才把龙舟漆成青色的吧?”不待众人接话,胤礽应道:“汗阿玛说得极是,汉人多道白色是不吉祥之色,却不知那正是最纯粹的颜色。”康熙帝点点头,满族人尚白色,这子蓠也是知道的。 观完赛龙舟,已过正午,皇帝要回宫,司马夫妇起身相送。康熙帝让胤礽胤祥先到楼下等着,哥倆遵命而去。皇帝对子蓠道:“你现在不比从前,好生照顾自己。”子蓠道:“是,您也保重身体。”皇帝点点头,看着沉璧若有所思,欲言又止,末了,只说道:“十丫头交给你了,不论有甚么事,你必要待她好才行。”沉璧躬身答道:“臣必不负公主。”康熙帝勉强点点头,又看了二人一眼,便转身下楼,两人紧随其后,送至茶店门口。康熙帝道:“就到这吧。”说罢便欲行走,行了两步,又转身来对子蓠道:“丫头,没事时就回家来看看。”子蓠眼眶一热,点了点头。说罢,一挥手,皇子侍卫拥着皇帝去了。茶店掌柜伙计都恭恭敬敬站在门口相送,茶客们只知这几个客人来头不小,却不知道他们究竟是甚么身份。子蓠沉璧将皇帝送走,也径自回府。 202,巨变(一) 话说杜振声殿试中了进士后,又进行了朝考,他朝考时的成绩又比殿试时的好,因此被选为庶吉士,进入翰林院,可谓前途光明。 过了十来日,芳音的双胞胎女儿满月,正抱出来在院子里晒太阳。子蓠给两姐妹一人送了一个玉锁儿,姐姐霞岫的写的是“吉祥如意”四字,妹妹水心的写的是“富贵长寿”四字。柳歌芳音夫妇受了子蓠不知多少恩典,因此两人都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子蓠腰围渐粗,抱着霞岫觉得有些吃力,芳音坐月子出来,吃得皮肤红润,比生产前更好看了。那霞岫穿着套红色碎花衣服,不住挥动着小手,大眼睛滴溜溜转着看人。柳歌见他两个姑娘长得红粉可爱,颇为骄傲,想儿子那颗心虽不减,但也被这两个娇俏的女娃暂时消释了些。子蓠看着芳音这对宝贝女儿出神,心想着若是自己也生个闺女该取个甚么名字好?蓝姑道:“柳歌这两个妞妞,一瞧就是美人胚儿,真想看她们快快长大。”芳音听得蓝姑称赞她女儿,心里高兴,笑道:“哪里就知道呢!女大十八变,不到嫁人都不知会变得怎么样。”蓝姑道:“还能怎么变,只能越变越美哪!”众人都笑起来。 诸人正自笑闹时,忽有家奴领着一人匆匆进来,神色惶惶。那人向子蓠叩拜道:“殿下,不好了。虞老爷给监押了。”子蓠大惊,忙问:“怎么回事?”那人道:“奴才也不知道,抄家的人一到,老爷便让小人偷偷来给殿下报信。”子蓠问:“谁去抄的家?”奴才道:“小人看见是施府尹。”“施世纶?”子蓠心中似挨了一记重锤,把霞岫交给蓝姑,让柳歌去探明情况。她想想养父向来为官不贪,施世纶也向来不会无事找事,却不知这里面到底为的甚么事。芳音见她着急,安慰道:“老爷素来官声很好,想必是施府尹一时弄错了,您且不必心急。” 子蓠正在焦急万分时,忽又有家奴匆匆来报。那家奴急急道:“不好了,提督大人领着人在外院抓人呢。”子蓠大惊,问道:“二爷呢?”家奴道:“还在衙门。”子蓠倒吸一口凉气,带着几个家奴边往外院走去边吩咐那家奴道:“快去衙门把二爷叫回来,说家里出大事了。”那奴才频频点头连滚带爬就要出去,子蓠叫住他:“从后门走。” 事出突然,子蓠也不知缘由,只得仗着自己公主的身份出去探探情况,也让托合齐不至太为难明镜夫妇。才至内外院交界门口,那里把守的侍卫把刀一叉,拦住他们去路。芳音喝道:“你们瞎了眼吗!连殿下也敢拦?”她这时已把两个女儿交给保姆,自己随了虞子蓠过来。听见芳音一喝,两侍卫非但不开道,反淡淡道:“我们奉了提督大人命令,只管不放内院一个人出去。”芳音正要再说时,子蓠拦住她,独个走上前去,说道:“我便就要出去,你待怎样?”说罢就要直接走出去,两侍卫无言以对,眼见她的身子就要碰上自己的刀,均想,她是千金之躯,再怎么也不能对她无礼,于是两人一下向后跃开两步,虞子蓠与一众仆人都从内院走了出来。 只见外院一片鸡飞狗跳的狼狈景象,侍卫们正挨个房间清点物件贴封条。女眷们被赶在后堂关着,司马明镜已经给押了出去。随子蓠一同出来的仆人们见状,都呆傻了眼,芳音见着好好的公主府给糟蹋成这样,心中一急,眼泪也跟着下来了。当时乱成一团,一个女仆为了抢自己的首饰,竟给打得头破血流倒在阶下,侍卫们从她身上跨进跨出,子蓠见了,气得直欲晕过去。她语音带颤地对两个女仆道:“去把她抬起来。”芳音早咬着唇愤恨,当即与两个女仆去将那妇人抬进后堂。后堂的女眷见公主来到,纷纷哭诉,子蓠在一众女眷中找了几回,就是不见她婆婆,当即问明镜房里的丫头道:“太太呢?”那丫头早被这阵势吓慌了神,正缩在一边兀自发抖,听见子蓠发问,颤巍巍摇了摇头道:“没,没看见太太”子蓠听了心中发急,只怕婆婆想不开,当时也顾不上甚么露面不露面的礼节,径直往前面公公婆婆居住的地方过去。蓝姑怕她怀着身孕有所闪失,与两个丫头一起跟了过去。 诸侍卫正忙着搬东西贴封条,忽见一穿着高贵的少妇与两三个女仆过来,都心知那是十公主,却都故作不懂,有谨慎的急忙去报知托合齐。子蓠与蓝姑寻到明镜居处,只见抽屉柜子俱已被扫劫一空,仅有几个摔碎的瓷器与几幅给撕坏的字画零落地上,房间中灰尘未息,空荡无人声。随行的两个大胆女仆往卧室去叫唤,子蓠见到眼看这毫无预兆的破败,心中惆怅空空。子蓠正要往卧室过去,忽闻两声尖利的叫声从卧室方向传来,她心中一紧,忙往那边过去。 来到卧室门口,只见两个女仆正抱着明镜夫人的尸身痛哭,子蓠脚下一晃,急忙扶住门。明镜夫人七窍流血,面色青黑,死状甚是可怖,显是服毒自尽的。蓝姑怕她受惊,说道:“奴才让人在这里守着等二爷,您先回去吧。”子蓠摇了摇手,向尸身走去,跪下道:“儿媳不孝,来晚了。”蓝姑向两女仆道:“快端水来给太太擦身子。”女仆唯唯点头,向门外疾走,却马上又折了回来,说道:“外头来人了。”子蓠直起身来,只听得外头一人高声叫道:“让公主受惊,托合齐请罪来了!”子蓠哼地冷笑一声,对蓝姑道:“你去告诉他,叫他滚。”蓝姑一凛,小声回道:“主子,他是领旨来的,咱们”子蓠起身道:“好,不叫他滚,咱们去看看。”说罢,朝门外走去。 托合齐与两个侍卫站在阶下,正自小声嘀咕,见到子蓠出来,忙上前打千行礼道:“奴才托合齐给十公主请安。”子蓠站在阶上,瞥了他一眼,缓缓说道:“提督大人,我公公他犯了甚么法?”托合齐道:“司马明镜倚仗权势,收买人证,暗通关节为罪犯司马楚客开脱,奴才奉旨查抄其家产并将明镜监侯。”子蓠已从沉璧处得知此事,知道明镜为营救大儿子确实在这事上动过手脚,情知理亏,但想到托合齐如此放肆且逼死了明镜夫人,却不愿示弱于他。只听她缓缓又道:“那么提督你是要查抄我公公的家产,还是我的呢?”托合齐道:“奴才怎敢在公主那里放肆,自然是抄司马明镜的。”子蓠点点头道:“很好,你还知道这点。那你现在是在做甚么?公主府是皇父下旨让工部为我建造的府邸,是皇室家产,你怎么来动呢?难不成你是以为只有内院才是公主府,外院就不是了?”托合齐本来领旨只是来封明镜自己的财产,虽然他与儿子尚未分家,但因沉璧娶了公主不能动沉璧那一份。而且托合齐来之前传旨的人曾特别嘱咐过不能惊动公主,意思是让他贴了封条押了明镜走就行。但托合齐心思好不容易拿到个抄家的肥差,又仗着有人支持且公主文弱,便把传旨人的嘱咐撇在一边,只不动公主居住的内院,把个外院搅得天翻地覆。他本以为公主见了这样的场面非但不会出来还要缩在内院不敢动,却不防她走出来,还这么发问。托合齐听她口气中全然没有害怕之意,稍微收敛一些,答道:“奴才绝不敢这样想。是奴才管教下属不力,奴才回去定会重重责罚他们。”子蓠轻蔑一笑,道:“嚣张放肆些也是习惯,东西砸了撕了,我也不能再叫你们补回来。只是有一件人命大事,我要提督今日给我一个交代。”托合齐只觉她脑筋很多,不知她又要说甚么,心中暗暗警惕。子蓠语含悲戚道:“你只是奉旨来查抄家产,却不是来杀人的吧?可,我婆婆她,叫你们逼死了。我婆婆是堂堂一品诰命夫人,却叫你们逼得服毒自尽,这你要怎么说?”子蓠想到刚知道自己怀孕时这位婆婆谆谆嘱咐的关切之情,不禁情动,落下泪来。托合齐心想,这公主好难缠,明知明镜的婆娘是自尽的,却说得好似我们杀的一般。他回道:“司马夫人系自尽,与奴才实不相干。”子蓠哼道:“你推得倒干净,不是你们在我公主府这么一通乱抓乱砸,我婆婆她怎么就自尽了!”托合齐正待要争辩时,子蓠又抢道:“就算我婆婆的死你们推得掉干系,还有一条人命你总跑不了。我有个奴才给你们打得头破血流,抬到后院就断了气,这不是你的人打的,那就是我的奴才了?”其实子蓠并不知那抬到内院的仆人情况如何,只是看到托合齐欲与她争辩,便说那仆人已给他们打死。托合齐自然不疑她说的是假话,暗忖,他本就是擅自作主在这里捞点好处,要是人命的事闹出去让皇上知道他在公主府这么放肆,必没有好果子吃,因低眉敛容道:“奴才定会找出打人的奴才,亲自把他交到公主手中,由公主发落。”子蓠本是要铩托合齐的威风才捏造那仆人已死的话,心中也犯虚,见托合齐如此说,便道:“你是堂堂九门提督,肯定是言出必行的,我信你一回。那就请提督大人这就回去查找人犯吧,别在这里再弄出甚么人命来,任提督再大的官,也抵不住这些奴才败坏。”托合齐自己矫旨行事,本是要欺负公主不懂事,不想这公主这般厉害,又兼有刚才那条“人命”束缚,他也不敢再在这里放肆,向子蓠道:“让公主受惊,奴才罪该万死,奴才这就让人撤出公主府。”子蓠只冷冷看着他,更不答话。托合齐又行了君臣之礼,讪讪而去。 203,巨变(二) 府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妈子给明镜夫人擦拭穿衣,其余仆人布置灵堂,沉璧本在南书房当值,到下午出宫才得知此事。赶回家时,夫人的灵堂已经布置完毕,子蓠身穿孝服,正在堂上哭泣,整个公主府突遭大变,满目萧条。沉璧见了灵堂,好不哀恸。明镜这位继室夫人虽不是沉璧生身之母,但她没有生育,待沉璧便如自己儿子一般。沉璧幼年丧母,一直依赖继母生活,母子感情颇深。子蓠不忍将夫人死时的惨状告诉他,只道是平静走的。沉璧大哭一场,至晚间方才缓和过来。 马虞两家忽然同时遭变,夫妻俩备受打击,但想到两个父亲都还在狱中,又只得打起精神想办法营救。子蓠折腾一天,下午一点东西也没吃。沉璧亲自将瘦肉粥端到她面前,强忍悲痛,佯装轻松道:“事情交给我去办,你别担心,先吃些东西,注意身子。”子蓠知他心中承受极大悲伤,是为让自己不担心才这样,上前抱着他道:“我心里苦,你心里也苦,不要这样,你若不跟我说,还能跟谁说呢?”一句话说到沉璧心上,他缓缓将碗放在一旁,紧紧抱着妻子,却始终不再掉眼泪。子蓠拍拍他的后背,似呵哄孩子一般,说道:“事情虽来得急促,却未必一点办法没有。想想咱们的孩子,咱们需得撑住,不能先垮了。”她说着便抽出身子去拿那碗粥,虽仍是没有胃口,但为让沉璧宽心,还是硬吃了半碗。两人悲伤一阵,终开始商量救人之策。 沉璧道:“岳父大人也是为大哥这件事才入的狱,说来可真是对不住他老人家”子蓠掩住他的嘴道:“咱们别再论谁对不住谁了,都是咱们的父亲,也不会怪我们的。”沉璧点点头,握着她的手道:“你记得端阳节的时候咱们在茶馆遇上皇上的事吗?现在回想来,有些蛛丝马迹咱们没注意。”子蓠往回一想,忽拍手道:“是啊!”沉璧道:“也许皇上那时就是在与施府尹谈论这件事。”子蓠接着道:“皇父离开时嘱咐你的话我那时听着还有些奇怪,现在想想,皇父那时必是知道了好些才这么说的。”沉璧点点头道:“这件事确是有的,却也不是提督说的那样。父亲没有买通人证,当时提督府那里也没有证据指明大哥就是杀人凶手。”“这件事不是托合齐跟那个王詹事也受了公公的好处么?”子蓠问。沉璧点了点头:“这件事应该就是这些人知道。”子蓠沉吟道:“这两个人跟公公有甚么过节么?如果是这样,公公也不会找他们才是。”沉璧道:“不仅没有过节,詹事府王詹事还曾承过父亲的人情,若不是这个人情,他也未必会帮忙的。”提到詹事府,子蓠脑子里忽闪过杜秋儿那妖娆的影子。两人沉默一阵,沉璧叹了口气道:“这事显是有人有意为之,抓住父亲和岳父大人的把柄发挥一通,又闹到皇上那里,也是忌讳我们的意思。”子蓠点点头:“这人怕我们跟皇父求情,故意让皇父知道这事,又让施府尹调查这事,借着施府尹清明之名让皇父下定决心查办。但是皇父哪里知道,施府尹说不好也给别人利用了。”两人商量了大半夜,却商量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结果。 沉璧虽没有受到牵连,但也被暂停了职务被禁了足,子蓠虽是人身自由,但她能找来帮忙的人却没有。每日由柳歌去打探消息,夫妻俩每日再苦想对策,只盼忽然想到一个可行之计。过了几日,柳歌回报,说虞铨的处罚下来,是给革职回乡。子蓠沉璧两个原来私下提到量刑之事时,都以为虞铨身为刑部官员私自出入罪者之罪按律要斩,听说只是革职回乡,不禁大喜,非但不把革职当做处罚,反当做恩典了。虞铨离京当日,子蓠本欲去送,但心想若是自己这么做给别有用心的小人抓住不放,反而要连累父亲,于是硬着心肠作罢,只让柳歌偷偷带了好些使用去给他们。 又过了两日,柳歌打听得虞赫因为父亲的案子,要调离京城到广东去做主簿。虞子蓠素来就把虞家当做自己的娘家,只十天之中,娘家夫家同遭大变,她虽仗着公主身份相安无事。但一想到父母兄长都落得如此颓废下场,想起昔日云泽园的风光,更是惆怅孤凄不堪。当日她在山东会馆听杜振声讲述他的遭遇时,曾说她自己从未遇见那样的事,不知遇上了是否会像杜振声那样坚强,今日真个遭遇上了,她才知道人并非那么容易倒下。 明日是虞赫离京的日子,子蓠想起自己幼时与哥哥何等亲密,比妙语跟他的感情还好,心想这一别也许再也见不着,便想去送他。转头想要跟沉璧说时,见他正凝思想着事。虞铨再不济也有了个留得青山在的结果,可司马明镜还悬在空中,他的罪自然比虞铨要重得多。沉璧为了父亲定刑的事,连日来茶饭不思,整个人消瘦了一圈。子蓠见他兀自苦恼,不忍心拿事烦他,心想明早再跟他说一声也就是了。当时自己让人去告诉柳歌明早备好车马。 日次清早,柳歌得了子蓠的命令,早把马车备好,子蓠只跟沉璧说了一声,带了两三个侍卫就出城去了。她到城门没多久,虞赫一家的车马也到了。子蓠想起自己去年和老师松鸣鹤分别也是在这里,不禁惆怅之情更甚。时值六月,夏木葱茏,远望过去,尽是苍劲绿色。柳歌见了虞赫先迎上去,虞赫先是一惊,纵马到柳歌旁边,下马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柳歌笑道:“爷,姑奶奶送你来了。”虞赫朝前面马车看去,果见一少妇身着素衣下车来,定睛一看,正是与自己玩闹到大的小妹。虞赫又惊又喜,疾走过去,兄妹两人在这种情况下见面,泪眼汪汪。高云霭从车上看见,也抱了儿子下来。 兄妹俩好久没见,又逢上这样的变故,本是有很多话要诉说的,但此时见了面,却是千言万语不知该从哪里讲起。两人哽咽良久,还是子蓠先说道:“爹的事,想必缓一缓就会有转机的。倒是大哥你,广东岭南之地,气候炎热,北方人恐一时不能习惯,你与嫂嫂侄儿要多多保重。”虞赫点头道:“小妹你自己也多心些。”又叫高云霭澄寂来同她道别。将要分别时,子蓠忽多嘴一问:“大哥,爹他知道是谁做的吗?”虞赫本不欲说,但心想沉璧的父亲还在牢里,也许自己这么一说便可有救人希望。于是虞赫说道:“爹回安徽前,说了两个人名,一个是托合齐,另一个是王奕清。爹说这两个都是可用金钱功名收买的人。”子蓠把这话记在心里,心中已生出一计,但是不欲虞赫为她担心,便没有告诉他。 虞赫上马准备携妻带子离开北京到南方去,子蓠望着哥哥的背影,一霎时离别之愁尽涌上心头,她喊道:“哥哥,我再送送你。”虞赫转过身来,子蓠已上了马车,她从车窗中探出头来,俏皮一笑,说道:“我随驾去围场时哥不是也送了我很远么?”虞赫见她脸露笑容,心头一松,准许她再送一程。 兄妹两个一路上又说了好些话,两人提到妙语,虞赫叹了一声,说道:“幸好十四贝勒先给大妹提了旗籍,不然情况更糟。”子蓠不知其事,问道:“大姐那里也出了事吗?”虞赫道:“差点出事。弹劾爹的条目中有一项是说大妹以汉人身份嫁给十四贝勒,说父亲意欲结好十四贝勒。等施府尹去查时,才知道十四贝勒早给大妹提了旗籍,这件事才缓了下来。否则不仅父亲要多一层罪名,就是十四贝勒和大妹也要有麻烦。”子蓠点了点头:“他想得还远啊。”虞赫道:“不知是甚么人要把虞家一把扫净,爹也想不出。”子蓠沉思一阵,说道:“好在大姐相安无事。”虞赫点头道:“是啊,罗列这样的罪名弹劾父亲,本来是在劫难逃,现在能是这个结果已是圣上开恩了。”说罢朝小妹看一眼,说道,“皇上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子蓠自然心知,但她心想养父兄长都是无辜获罪,这样的处罚是不该的,便也没存甚么感激的意思。两人不知不觉已行出一里路,至一处长亭止步。入夏后天气不定,出城时还有阳光,这会却已乌云攒聚。 虞赫望望天空,对小妹说道:“天色不大好,你救送到这吧,我跟你嫂嫂一路会谨慎的,到广东后会让人捎信给你。”子蓠点点头,又去同嫂嫂侄儿道别。云霭道:“小姑,我怀澄儿的时候,妈特别嘱咐我不要吃羊蹄儿和兔嘴,说道吃了对孩子不好,你也别吃这两样了。”子蓠素喜她嫂子温文柔和,现又听她母亲姐姐般叮嘱自己,一时情动,洒下分别之泪,云霭亦哭。虞赫只怕小妹回城晚了要遭逢风雨,便对她两人说道:“咱们也不是再不回京城,相聚还有时日,不必太感伤了。”云霭听了忙拭去眼泪,将手腕上一只玉镯子退下来戴到子蓠手上,说道:“虽不比天家的精致,也是嫂嫂的一番心意。将来孩子出生,别忘了告诉我们。”子蓠含泪点点头。 204,塞外之匪 虞赫驱动骏马,高云霭在车上朝她挥手,子蓠边挥手边强忍眼泪,虞赫头也不回道:“小妹保重!”子蓠望着卷起的轻尘,心中空落落的,养父母和兄长都走了,偌大一个京城里除了大姐妙语,再没有亲人了。柳歌抬头见乌云渐浓,对她说道:“主子,大雨要来了,咱们回城吧?”子蓠心中感伤,微微点点头就上了马车。她心想,当时来京城时是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走时却留下她们两个女孩儿在这里,越想越感伤,又忍不住垂下泪来。 远处阵阵闷雷,空气闷热难当。子蓠倚靠在车壁上,兀自伤感,出了一身汗也不在意。约行了半里路,天空忽然两声霹雳,将马也惊吓到。马车停了下来,子蓠身子一震,挑起帘去看。 只见一队人骑着马将他们围在中间,那些人个个生得高大粗犷,戴着皮帽,穿着一身窄袖胡服,配着马刀背着弓箭。子蓠当时心中一凛,想起在塞外看见的那些人。柳歌冲他们喝道:“这里面坐的是当今十公主,你们还不快快闪开!挡了公主大架,你们吃罪得起么!”那些人理也不理柳歌的话,仍旧目光傲视安然坐在马背上。柳歌急了,正欲到马车边跟子蓠说时,一个大汉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柳歌大叫道:“小姐快跑啊!”其余两个护卫见状,驾着马车就往前冲突。但是马车如何能跑得过单马,他们很快又给这些人围住。子蓠刚才一阵急促颠簸,腹部有些不适,但慢慢也缓了过来。 “请公主大架!”车外一洪亮的声音说到。子蓠心想这些人不是一般劫匪,都是有备而来,眼下不能硬碰,只能看情况智取。于是她掀开帘子,走出去,那众人只见一个白玉般的美人儿下车,都不禁朝她看去。子蓠朝柳歌看了看,他正给人看得紧紧,其余两个侍卫和驾车的也给按住了。子蓠朗声问道:“你们谁是头儿?”这些人来自天山地区,只有一两个懂得汉语,懂得汉语的回她道:“我们头儿正等着你呢!你跟我们过来!”子蓠道:“我可以跟你们过去,只是你们要先把我的侍从放了。”那人笑道:“殿下,我们不是傻子,请你跟我们过来吧!”这些人说话粗声粗气,丝毫没有甚么礼节可言。子蓠更不多言,跟着他们走到几棵树下,那里已等着好几个人。看见她过来,当中一个走出两步,直盯着她看。子蓠心想那人应该就是这群人的头目,便多看了两眼。只见那人穿着一身褐色窄袖袍服,把长发束到脑后,头上戴着好些银做的装饰物,身材魁梧,面色冷峻。待子蓠走到他跟前,他躬身向她问了个好,子蓠藐而视之。 那人见子蓠非但不惧反有轻蔑之意,倒心生几分敬意。他对子蓠道:“我们本是受人之命来取公主性命的,但我们大汗听闻十公主天姿国色,举世无双,有意与公主结百年之好,因此便将这件杀人的坏事变成了提亲的好事。不知公主意下如何?”子蓠心想,这些人的打扮好眼熟,他说是受人之命来取我性命,那么那人必是向马虞两家发难的人,我今日纵是要死在这里,也不能不问清楚。子蓠因道:“是谁让你们来的?我怎么知道你们大汗敢不敢违背他的意思?如若不敢,我仍不免一死,横竖是死,我又何必去受人侮辱。”那人听罢哈哈一笑,似看穿子蓠心事,说道:“只要公主与汗王结了亲事,自然会知道那人是谁,到时不仅公主要找他,我们汗王也不会放过一个队王妃不敬的人。”子蓠见问不出幕后指使者,又问:“你不敢说那人的名字,总不会也不敢告诉我你们大汗是哪位王吧?”那人又是一笑,说道:“天山脚下的准噶尔大汗就是,只要您答应这门亲事,您就是准噶尔汗妃了,我们都是您的下属。”柳歌及两个护卫在一旁听着,只见子蓠不慌不乱问话,不知她是何打算。子蓠冷笑一声,说道:“热河时也是你们这帮人吧?狼行帮。”那人一惊,随即笑道:“公主好记性,为了公主,我们可算损失惨重,幸好托着大汗的福,我才死里逃生。”他眼中凶光一闪而过,仿佛杀死他十几个弟兄的大仇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子蓠这才确定那次遇险并非偶然,是有人暗中要谋害她的性命,才过了不到一年,这些人竟被再次雇用来找自己。那人见她沉思,唯恐时间长了有变,又问她道:“现在公主可想好了?是否愿同我们回准噶尔见大汗。”子蓠不答话,向那人走进两步,那人大喜,遂松懈下来。岂知子蓠忽抽出他腰间所配之刀,那人一惊,其余人立刻围了上来,那人大喝下属让他们不得轻举妄动。子蓠将刀指着那人,厉声说道:“你道你现在是在准噶尔么?你现在在大清国!”那人略一诧异,随即脸上浮出不屑笑容,说道:“大清国怎么了?迟早是准噶尔大汗的!公主,我刚才忘了告诉你,大汗还说道,如若公主不答允这门亲事,那只好玉碎兰摧了。你纵是不为自己考虑,也不能不为你肚子里的孩儿想想,您想想,他已经这么大了,再有几个月你就能见着他的样子,你不想见见他么?大汗说了,只要你愿意同他结亲,他会待这孩子如自己的一般,你只管放心。”那人循循引诱,柳歌又急又无奈。 子蓠紧握那刀,自她被封为公主至今,从未觉得自己是个公主,然而此刻却深深记得自己是大清的公主,康熙皇帝的女儿。她心想自己遇险几次都是有惊无险,这份好运到今日就该用完了,心中纵是有恋生的念头,但也抵不过一个勇字。刚才的马车颠簸已让她腹部难受,此刻怒火攻心,气血紊乱,肚子一阵闷痛起来。她额头渗着豆大汗珠,神色傲然道:“你们打错算盘了,区区阴谋能瞒得过我么?”那人一惊,冷冷道:“大汗真心要与公主结好,并没有甚么阴谋。”头顶闷雷阵阵,乌云密布,马上一场大雨来到。子蓠笑道:“他真心要与我结好?笑话!他不过是想借我来侮辱我皇父和国家,大清的公主,怀着身孕,给你们掳到准噶尔做了妃子,这不是奇耻大辱么!”那人见自己精密的心思竟给她一下拆穿,好不惊讶。子蓠本就难受,一时怒火攻心,差点摔在地上,柳歌见状,奋力挣脱去扶她。子蓠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执着刀,脸色惨白,然而语气却无丝毫妥协,说道:“我的孩子,只有与她母亲一起死的命,绝无下半生受人挟制侮辱的道理!”一语发毕,大雨倾盆而下。子蓠料想今日已无生理,轻轻抚摸自己腹部,便欲举刀自尽,柳歌急忙抢下。子蓠怒道:“我皇父英明神武,必会为我报仇,我死则有矣,绝不侮辱家国!”说罢又欲抢刀自尽,柳歌虽明白她心志,但总不忍心眼见她横尸眼前,于是跪倒她脚下哭道:“姑奶奶,您先杀了小人吧!小人不能眼睁睁看着您死啊!”准噶尔人向来佩服有担当的人,当时见虞子蓠为保名义不愿偷生,虽是敌人,也都心中佩服,便都不向她动手,任她自行了断。子蓠见柳歌抱着她的腿大哭,心中哀伤无奈,向那头目道:“我死后,你能不能放了他们?”那人摇摇头,子蓠痛心道:“我对不住你,你有一双好女儿,可再也不能见了。”柳歌猛劲摇头道:“她们有人照顾,姑奶奶若一个人去了就没人照应了,小人得跟您一起走。”子蓠叹了口气道:“知道芳音嫁给你时,原还怕你是个浪子,是我错看你了”说罢举起刀来,“咱们主仆今日一块上路吧,我对不住你了”她闭着眼睛,举刀向柳歌颈上砍去。 忽然“崩”的一声,正要砍下去的刀给甚么重击一下,刀被弹开,子蓠也给震倒在地。柳歌本以为自己马上尸首分离,却不料听得“崩”的一声后,摸一摸脑袋,还在脖子上。他睁眼一看,见子蓠倒在地上,连忙去扶。主仆两人只见滂沱大雨中一个穿着黑袍的人手持宝剑正与准噶尔人交手,另两个侍卫朝他们叫道:“快带主子走!”柳歌急急搀起子蓠,朝拴马的地方走去。子蓠腹痛难忍,柳歌背起她疾走,解开一匹马扶着她上去。后头两个侍卫已经给砍死,只剩那穿黑袍的在独自抵挡。几个准噶尔人见他们要逃,疾跑过来,柳歌心想要是给他们上马追上,子蓠必是死路一条,遂生死斗之志。他拍动子蓠骑的马,独自留下来阻挡。子蓠身痛难当,趴在马背上任马行走。只听得柳歌在后面大叫道:“告诉芳姐儿,女儿我也欢喜!”芳姐儿便是柳歌对芳音的称呼。子蓠使劲回头,看见柳歌正给几把大刀乱砍。子蓠本抱着必死的心,眼下见自己已在马背上,柳歌又惨死刀下,遂生复仇之心,便使劲握紧缰绳,催促马走。 205,隐居 然而她腹中胎儿正在流动,剧痛之下再也把持不住缰绳,后边追赶之声愈盛,子蓠暗叫,“我命休矣”,身子一晃,从马背上跌落下来。她并未昏死过去,睁眼看时,只见胯间鲜血随雨水流动。她心中惨然,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经保不住,一时万念俱灰,也不想着复仇的事,只想那些人赶过来给她一刀了解了。正当子蓠一心求死时,睁眼见前方几骑雨中冲突而来,待到近时,看清最前的正是沉璧。沉璧带着罗平及府里几个护卫来到,沉璧见她跌在地上,一滩血水淌着,心中顿时凉透,只道她已经遭遇不测。待跳下鞍来时见她神智还清醒,急忙将她抱起。沉璧等才刚赶到,后头追兵也追了上来,沉璧只带了五六个侍卫,来人却有十来个。罗平见状,向诸护卫道:“护送主子出围!”诸护卫纷纷抽刀在手,沉璧已将子蓠抱在马背上,两人共骑一马,急欲奔回城救治。 追兵凶猛,只要砍杀司马夫妇,很快追上沉璧。罗平与护卫们往日多受他们夫妇优待,因此到此危难关头,都是誓死护主,必要保着他们出去。沉璧见妻子血流越来越多,心中着急,只望着没有围堵的地方冲去。罗平护着他们进了一片林子,自己守在入口,以让他们有时间逃走。沉璧本是个文弱书生,此时为了救妻,也变得勇武起来,一手护着子蓠,一手紧握马缰,在林子疾跑狂奔。树林里本就容易躲人,更兼当时大雨肆虐,两人身影很快就在林里隐没,准噶尔人在林里寻觅很久也不见其踪迹。 其时康熙皇帝已前外塞外,在京的三皇子胤祉连忙给皇帝上奏折。在热河得知消息,一夜未眠,派专员回京处理此事,务必要将公主寻回。当时在热河行宫的还有哈森,哈森听闻她遭遇大变生死未卜,连饮一日烈酒,又去问萨满潮落门她的情况,潮落门却紧闭其口,不说一句。哈森恨不能亲自去寻她,康熙皇帝在诸蒙古王公大臣前似无事一般,殊不知他大病了一场,因为同一个月份,八公主和硕温恪公主死于难产。胤祉连续两封奏折传来,两个女儿一死一生死未卜,他面上故作坚强,心中却哀恸万分。 半年后,山东青州府乐安县徐家寨。 鹅毛大雪铺得满地雪白,树枝上挂着亮晶晶的冰棍条儿。院门前两株老梅树瘦骨嶙峋,却开了一树红艳艳的花儿。两个少年罩着蓑衣,手里提着东西,携手并肩从雪地里走来。一串脚印很快给新落雪花盖过,他们来到这家大门前,抬头看见门上已贴了红红的春联。那春联上的字隽妙飘逸,真如行云流水一般巧妙。高一点的少年看着上联念道:“福无双至今朝至”。矮点的少年念下联道:“祸不单行昨日行”。两人敲了敲门,没有人答应,又敲了一会,还是没人开门。“咱们让徐爷爷转交给先生吧。”矮个少年道。高个少年点点头,两人便向旁边一户人家走去,雪地上的脚印很快又没了。 两少年在门口张望,矮个少年叫道:“徐爷爷在家吗?”又叫了一声,一个苍老的声音应道:“是平儿宁儿么!快进来!外面冷!”两少年得令忙钻进院去,一老汉从房间里推门出来,向二人招手道:“快进屋来!”两人趋步过去,解下蓑衣进了屋子。那老汉须发尽白,脸上尽是老人斑,显得很苍老。他看一眼少年手中的东西,是两只熏鸭两块腊肉。他笑道:“给先生送东西来啦?”两人点点头,高个少年道:“先生不在家。”老汉道:“你们先生跟师娘出门去了,这些东西我给你们转交,好不好?”两人笑着点点头,正是这个意思。 少年辞别老汉返家去,途径一个山坳时忽闻得阵阵琴声,两人心中暗奇,朝山坳过去。只见山坳间红梅层层,千树万树俱如火神染指一般,素白雪地中一处如此梅林,真个比春日山花还美。琴声从梅林中间传来,两人相视一眼,循声找去。只听得琴声越来越近,又转过两株梅树,看见了一个小亭子。那小亭子搭得极其简陋,上面用茅草覆盖,勉强能够容纳两三个人。亭上一人正在抚琴,披着深色斗篷,两人一惊,均想,“那不是先生么!”只听那抚琴的人唱道:“帘幕东风寒料峭,雪里香梅,先报春来早。红蜡枝头双燕小,金刀剪彩呈纤巧。旋暖金炉薰蕙藻。酒入横波,困不禁烦恼。绣被五更春睡好,罗帏不觉纱窗晓”。那人声音清亮,传得甚远。两人正自思索是否要上前拜见时,身后传来一阵脚踩雪屑的声音,两人转身一看,不觉同时叫道:“师娘!” 那少妇穿着淡青色夹袄,披着月白色斗篷,双目清明,面如西子,正是虞子蓠。正在抚琴的司马沉璧听见声音,急忙停下手走过来。两少年躬身侍立,子蓠只呆呆看着他们,一句话也不说。看见沉璧走过来,两少年又躬身道:“先生!”子蓠转身去玩弄梅花,沉璧对两人道:“你们这时出来要叫父母担心的,快些回去吧。”两人见先生和师娘独自在此,已是很不好意思,听见沉璧这么说,急忙行过礼便往回走去。 两人边走回家边谈论。唤作平儿的矮个少年小声道:“你听见过师娘说话么?我从来没听见过。”宁儿摇摇头道:“我也没听过听说听说”少年欲言又止。平儿接上话道:“听说师娘有病,不爱说话。”宁儿“嘘”了一声,点点头,其实当时风雪紧急,野外鲜有人迹,就算是有,也听不见他们说话。宁儿小声道:“咱们这里人都知道的,只是都不说起来。先生尽心尽力教导我们,我们岂能背后说师娘,今天的事,再也别说啦!”平儿点点头,忽笑嘻嘻道:“师娘好像年画上的仙女儿。”宁儿听见,凑到哥哥耳边私语一阵,平儿瞪大了眼睛,惊道:“真是这样?”宁儿点点头道:“我亲耳听见爹爹妈妈说的。你瞧咱们这里何曾来过这样的先生,当真是无所不知,定是上天可怜我们徐家寨久无人才,才派天上仙人来助我们的。仙女儿不屑跟凡人说话,所以师娘总不轻易开口,咱们须得勤奋刻苦,赶在先生回去之前学好才是。”那平儿听了频频点头,想起先生那飘逸之姿和师娘的貌美,更加深信不疑。 两少年走后,沉璧挽了子蓠的手,两人在梅林中信步行走。子蓠一只手由沉璧握着,一只手去攀弄梅花。沉璧见她天真烂漫,又喜又忧。当日他们在林子中左冲右突,总算逃出准噶尔人的杀手。一家好心农人救了他们,沉璧不敢贸然回城,便让两个人进城去找杜振声。司马沉璧杜振声商量一阵,都认为当时不能回城,也不能留在北京,于是杜振声安排他们连夜离开京城,来到山东他养父家里。徐家寨男丁稀少,读书人也不多,也很少有先生愿意来教授。沉璧到徐家寨后,在杜振声支持下开设学馆,收纳学生。乡村私塾先生多是秀才,他正儿八经的翰林进士,在北京时就是文名彰显,到这样的小地方,自然是方圆百里无人可比,因此徐家寨人视之如文曲星君下凡。司马夫妇突然来到徐家寨,一个才高八斗,一个美若天仙,,寨中村民不免猜测其来历,但屡猜不中,又兼蒲松龄的《鬼狐传》在当地大为流行,便有了那天人下凡的讹传说法。而那一次遇险后,子蓠失了腹中孩子,醒来后神志恍惚,好似甚么事也不记得,话也不讲了。沉璧不敢带她回北京,只想着先在山东安身,待妻子病好后再做打算。他每日与她说些过往旧事,秋菊开时带她去看菊花,重阳时同她去登高,只盼她心境开阔好起来。隆冬到前,沉璧已发现此梅花坳,便搬运木材茅草到这里建了这个小亭子,预备大雪梅开时同妻子到此来赏梅。除夕将至,学馆放了假,这几日他便带着子蓠到此抚琴赏梅,不想两个学生回家路上撞见,便有了先前那事。 又过了三月,春光来到,万物复苏。院里石缝中草儿冒头,新绿醉人。沉璧当日赋闲在家,正好阳光大好,便将捂了一冬的书籍拿出来晾晒。子蓠从屋里出来见了,也过来摆弄。沉璧将几本书交给她,让她学着自己的样子翻开来晒,子蓠起初听得还在意,听罢后竟将手一松,把书往地上一丢,径自玩墙边的桃花去了。她自生病后,这样情绪时好时坏的情况不在少数,沉璧只是一笑,俯身就去拾书籍。 子蓠将那一枝桃花从上看到下,似在看一个人一般。沉璧晾好书籍,又去拿了一把锄头出来,准备料理庭院中的杂草。他平日都要在学馆教书,子蓠又从不管理这些洒扫庭除的事,因此院中的杂草一得春雨,有的长得比人还高。杜振声本写信托了家里照顾他们,但沉璧不愿白受人情,执意要自力更生照顾妻子。杜振声知他不能强求,便将子蓠早先给他打的那张借条和借款一并寄到山东来,沉璧收了那笔款子,留着给子蓠看病求医用。 206,花娘娘 沉璧见那些草儿绿绿惹人喜爱,锄头将下时又有些不忍,心想,“你们生得虽好,只可惜没有长对地方”,心想着又朝子蓠看了一眼,似在说草,又似在说他们两人。只见子蓠手中正抓着一枝桃花,凝目视之,沉璧见状,停下手中的活。只听子蓠轻轻吟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沉璧听了好不惊喜,自她病后,回答他的话只是点头摇头而已,少数时候会说两个字,绝没有像这样念出一句诗的时候。沉璧抛下锄头,走过来紧紧抱着她,说道:“蓠儿,你好了么”子蓠转过头来看着他,目光仍是痴痴傻傻,沉璧心中一凉,但随即又想,她现在比刚病时已经好多了,用不多时便会好起来的。子蓠病后,十分爱花,见了颜色艳丽的总要去摆弄一阵。沉璧见她喜爱,便移植了许多花种在院前屋后,天气一暖,便开得花团锦簇,姹紫嫣红。子蓠往往流连其中,乐而忘返。 沉璧正在打理院子,忽有一人来到,正是杜振声的养父徐家老爷。沉璧忙放下锄头迎过去,礼敬道:“问太爷的安。”徐老爷道:“贤侄在料理家院呢?”沉璧道:“是,太爷请坐,沉璧这就给您倒茶去。”沉璧进屋去倒茶,徐老爷就在院里石桌边坐下。子蓠正在一株李树下摸弄,李花素白淡雅,正与她那一身月牙白色长袍相合,徐老爷见这么好的女子竟然神智糊涂,暗自叹息。子蓠回身见院里坐着个老头儿,脸上不悦,走进屋去。 沉璧倒茶出来,与徐老爷坐下。徐老爷先问他近来日子过得如何,沉璧道日子虽清淡但也安宁。徐老爷又说起杜振声在京城的事,说他在翰林院当庶吉士,家书里也问候他们两人。沉璧对杜振声的出手帮助十分感激,心想在那时,父亲入狱母亲自尽,父亲以往的朋友个个避而远之,若不是杜振声帮忙,他们夫妇这时还不知流落何方。杜振声虽托养父照顾他们,但为安全起见,并未将他们的真实身份告知,徐老爷虽心有疑惑,但想儿子总不会害他,便也不多问。两人叙了一段家常,徐老爷又问起子蓠的病,沉璧如实答了,心中很是着急。徐老爷沉吟一会,说道:“昨天家里来了客人,客人道离这五十里地的儒化村有位老先生,很会看疑难杂症,你们何不去访访看?”沉璧正愁不知去哪里寻觅名医给子蓠治病,听见徐老爷如此说,不禁喜上眉梢。虽然这九个多月中他找过不下十个大夫来给妻子治病均没有起色,但一有机会他还是愿意去试。向徐老爷问明地方,跟学馆告了假,打算第二日便带着子蓠去求医。 从徐家寨到儒化村有五十里路,沉璧雇了辆马车天一亮便从家里出发,一路上歇停问路,终于赶在天黑前到了儒化村界面。儒化村村头有一颗老杏树,树下拴着一只水牛。纵目看去,只见民居掩映在丛丛绿色中,从村口进村有好几条路,沉璧正踌躇不知要走哪条道,见一牧童牵着一只小牛来到,便迎上去问道:“童子,请问这里是不是住着一位给人看病的孙先生?”那童子见他穿得干净口气宽和,不似坏人,问道:“你是哪里人?找孙爷爷做甚么?”沉璧道:“我从徐家寨来,找孙先生看病的。”童子又看了一眼沉璧身后的马车,踌躇一阵,说道:“这会孙爷爷不见客了,待我拴好牛,你跟我到家里来吧。”沉璧见他眼珠儿转得飞快又自踌躇一阵,还当他不愿带路,岂知他竟让自己随他到家中去,心下惭愧,便在一边静等牧童拴牛。子蓠听见车外沉璧正跟人说话,便掀开门帘看去。那牧童拴好牛回头正看见子蓠的秀脸从帘子下探出来,惊问沉璧道:“车上的是谁?你看见了么!”沉璧觉得这问话好奇怪,笑答道:“车上的是拙荆。”童子只知道“婆娘”而不知“拙荆”,但也猜了出来,舒了口气道:“你婆娘是不是?我以为是花仙子跟着你来了呢。”沉璧赶了一天车此时正疲惫着,听到童子的话,又打起精神来。他心想,这童子必也是听过蒲松龄写的花妖鬼狐故事,这青州一境,只是毗邻济南府已如此受影响,一个童子只见了个异乡女子便以为是花仙。如此想着,又觉妙趣横生,自己仿佛也置身书中,成了某个与花妖相恋的书生。沉璧点头道:“这是我婆娘,烦劳童子带路。”那童子轻轻一笑,领着他们从中间一条路进村。 子蓠在马车中只觉左右摇晃,很是舒服。此时天色已暗,沉璧拉着车,跟在童子后面行走。行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子蓠听得车外沉璧说道,“老人家您好啊!我们从徐家寨来找孙先生看病,想再您这里借宿一晚,不知方不方便?”接着便是一个苍老的声音答道:“你们找孙先生啊?现在晚了,不能去了,客人不嫌弃就在此住一晚明早再去吧。”沉璧道:“多谢老人家,叨扰了。”又听那童子铃儿般的声音道:“车里还有他婆娘!”那老人叱责道:“没有规矩!去叫你妈来。”那童子答应一声便去了。 沉璧一只手挑起门帘一只手伸进去扶她下车。子蓠下车后,一阵清风拂面,只见天地间一片宁静清明,心中忽然一亮。童子的母亲已经出来,那童子见了子蓠,只呆呆地贴着母亲立着看。童子之母看见一穿着皂色衣衫的女子从马车上下来,不禁一呆,随即上前来道,“客人请随我来。”旁边站着的老婆婆对儿媳孙儿道:“娘子就住在原来姑奶奶的房子,松儿,你带这位少爷到你房间去。”沉璧又谢过那老婆婆。童子之母要带子蓠到房间去,子蓠却只看着沉璧,并不跟那妇人走。妇人不知她有心病,只道她是嫌弃自己粗鄙不愿靠近,脸上有些不高兴。沉璧本就不放心她一个人住,但碍于主人安排不好违拗才答应,此时见子蓠眼含委屈,更加不忍,上前好言宽慰道:“今晚你且好好歇息,明日咱们便去找孙先生给你治病,跟着这位嫂子过去不必害怕,她是好人。”两妇人见他对子蓠说话如呵哄小孩一般,便知子蓠心神有病,均暗自叹惋。那妇人知她并非轻视自己,心下一宽,轻声对她道,“娘子,请随我来吧。”子蓠方才下车时见天地清明,心中闪过一念灵光,这会已比先前明白了好些,听了沉璧的话后,竟自转身随那妇人过去了。 这户人家庭院不大,几间房子都离得很近。松儿母亲给她安排好住的地方后,又给她拿了晚饭来。子蓠虽心中存有一念灵光,但仍是不对人说话,松儿母亲给拿来饭她便吃,也不说谢。那妇人见她生得如此美丽却心智糊涂,暗自感叹,同情之心泛滥。两个女儿听闻来了个仙人般的客人,都趴在窗户边戳破窗户纸观看,以为神来。 沉璧随这一家用过晚饭,农家人心善,听闻他是来求医的,便询问起病情来。沉璧只说妻子受过大惊吓后就成了这样,好似不记得前事却又有时记得,但是总不说话。松儿父亲道:“这里孙先生是最有能耐的,尤其是些奇病怪病。上个月有个人好像也是和尊夫人一样的情况,孙先生也给治好了。明早让松儿领你们过去,肯定好的。”沉璧承蒙他们收留,已是感激不尽,又听他们如此宽慰,便起身团团一揖,诸人亦起身还礼不迭。 当晚沉璧不敢熟睡,只怕子蓠有事叫唤,隔一会儿便到窗户前看看她房间的动静。子蓠一夜睡得安好,沉璧却因白日赶车晚上没睡好,正困倦得厉害。吃过早饭,松儿便领着他们去找那位孙先生。 从松儿家到那孙先生的住宅,全是鱼肠小路,岔路口甚多,如若不是有人带领,单凭两句话指引还真难找到。起初几段小路两边还没甚杂草遮掩,路上可见来往农人荷锄担担,约行了一里路后,小路越来越窄,两边尽是杂草野花。沉璧举目看去,只见眼前红绿相衬,并不见甚么人家,心中奇怪,问松儿道:“还有多久的路程?”松儿指着不远处姹紫嫣红一片地方说道:“就在那里。”子蓠望见那里红红绿绿,心中欢喜,不待松儿带路,自己加快脚步走了过去。松儿笑道:“这位娘娘也爱花儿!”他总把子蓠当做花仙,因此打笑称她作娘娘。子蓠望着那团锦簇赶去,等靠近时才发现那姹紫嫣红原在一个莲花池中,松儿赶上来,把手向东一指,道,“桥在那边。”子蓠又往东面疾走,果见一座木桥跨过莲花池,连接着池中小洲。沉璧这才看见在团团花丛下掩映着一个小院,木桥直通柴门。子蓠看着桥下一片翠绿荷叶,喜得微笑起来,沉璧正要赶上时,她又跑到柴门边了。沉璧正欲叫她时,听见不远的草丛中传来一阵童子歌声,只听那童子唱道,“野树杂花花乱发,山中老朽七旬。牵牛多嘴绕蓬门”松儿接着和道:“两只鹅乱叫,三个鸭狂奔!”两童子唱罢哈哈大笑起来,沉璧听这歌词虽然粗鄙,但调却是《临江仙》的调。松儿道:“这是孙先生做的歌,我们都会唱的。”沉璧心想,这位孙先生明明懂得《临江仙》的调子,却故意填这样的词,想必是高人隐士,不愿泄露罢。他如此一想,松儿已经在柴门那里向他招手,沉璧赶上去,子蓠已进了人家院子。 207,慧根犹存 沉璧进了院子,不觉大吃一惊。只见满院的家禽家畜,岂止是两只鹅三个鸭。左手边的葡萄架下,一字摆放着四个鸡窝,四只母鸡正在窝上卧着,互相叮啄。两只猫一黑一白神情悠然从他们面前走过,大摆主人架子。右手边两只毛蓬蓬的黄狗正在争着给一只猫抓虱子,全然不理会陌生人。东边十几株木槿花,西边一团炮仗红。沉璧虽料到农家院里会养些家禽,却没想到满院皆是禽畜行走,主人的影子反而看不见。松儿见他呆住,笑道:“快走啊!孙先生现在肯定在里边呢。”沉璧这才回过神来,向前走出两步,却不小心踢着一只经过的鸭。那鸭被踢一脚,突然嘎嘎大叫起来,引得院里其他禽畜一起发作。窝里的母鸡扯着脖子咯咯乱叫,猫儿蹿上了树,狗也大声吠起来,三只黑鹅拉长脖子就要来啄他们。沉璧暗叫,“糟了,这人好古怪,我踢了他的鸭,不知会不会惹他不高兴。”正这么想着,屋里果传来一个声音,“谁惹了我的猫儿狗儿!”沉璧急道:“小辈从徐家寨赶来求医,冒昧冲撞了。”松儿紧接着高声道:“孙爷爷,他真是来看病的!”沉璧又想到子蓠这时不知钻到那团花下,万一不慎惹得主人不高兴怎么办,不由得焦急起来。松儿见状,小声道:“我去找花娘娘。”说罢便往院里乱走起来,好似到了自己的家一般。沉璧暗自着急时,屋内走出一人来。 只见那人鹤发童颜,身材极高,双目炯炯,穿一件白色长衫。沉璧忙上前一揖到底道:“晚辈沉璧拜见孙前辈。”那孙先生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有甚么病?”沉璧不想他问得如此直接,脸上一窘,答道:“是内室身上不好。”那孙先生道:“那尊夫人何在?”沉璧正不知如何回答,只见松儿从一丛花后面牵了子蓠的手出来,叫道:“娘娘在这里!”沉璧忙走过去,孙先生看了子蓠一眼,请他们在一棵核桃树下坐下。核桃树下有三个木椅两个宽大的石凳,孙先生松儿各坐一个木椅,沉璧心想那石凳寒凉,便让子蓠坐了木椅,自己往一石凳上坐下。那孙老者见沉璧要坐石凳,忽道:“不可坐!”沉璧一惊,忙站起身来,回视石凳,却不像有甚机关的样子。孙氏道:“那是母鸡要下蛋的地方。”沉璧脸上一红,松儿已哈哈大笑起来,他边笑边将自己的椅子让给沉璧,说道:“我要去放牛啦,你们自己回去吧。”说罢拍了拍屁股,一溜烟跑出了柴门。 沉璧暗想,这石凳平滑滑的,哪有母鸡愿意到上面下蛋。一念未绝,东边慢悠悠走来一只芦花母鸡,忽一振翅,飞上石凳来,稳稳蹲在上面。沉璧不禁瞠目结舌,又见那一黑一白猫一起跳上第二个石凳,懒懒地趴在上面,眯起眼睛来。子蓠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却不在看花儿草儿,若有所思。孙老者问:“尊夫人哪里不舒服?”沉璧只说是受过一场大惊吓后就把往事忘了,也不爱说话,并不细言其中曲直。孙老者也不追问,只道:“她还有记得的事么?”沉璧摇摇头道:“很久不说一句话,说起以往的事她似从来不知道一般。”孙老者沉吟一会,说道:“她会讲话是不是?”沉璧一诧异,点了点头:“昨日还记起一句诗。”孙老者微微一笑,道:“这是一定的,无论甚么惊吓,也不会让人一点也不记得往事。有些东西,一旦收入囊中,是有生也不会忘的。”沉璧似得了灵感,喜道:“便如讲话和学得的知识,一旦学得是不会忘的。”老者点点头,正待要试探问子蓠时,子蓠忽起身来,朝后院方向走去。沉璧正要去拉她,孙先生摇摇手示意不要打扰她,两人跟在她身后去看她要做甚么。 子蓠沿着松儿同她出来的路返回去,沉璧见她神色深沉,心中微奇。只见她穿过一个瓜架,两个花圃,来到后院一间屋子前,走了进去。沉璧觉得私入主人房间不大礼貌,正欲疾步上前,孙老者拉住他,两人同进了屋子。 一抬脚跨进那屋子,沉璧不禁大吃一惊。照面而来的是一幅巨大的天文图,子蓠正聚精会神地站在天文图前面,沉璧心中一颤,她原来仍有念念不忘的东西。沉璧神色转朗,孙老者却面含疑惑。屋里东西两边各摆着两个书架,上面整齐罗列着种种古籍。右边书架下的长桌上还放置着好些古怪的仪器,沉璧曾在钦天监见过类似的,猜想那也是用来测算天文的。子蓠看了一会天文图,忽四下寻起东西来,两人都不知她在找甚么。走到书桌前,子蓠拿起一只毛笔,沾了沾墨水,沉璧忙过去握住她的手道:“你要画甚么?咱们回家再画好不好?”子蓠笑着指了指那天文图,孙老者道:“不妨,这图我看得熟了,让她画吧。”沉璧不大好意思,子蓠已挣脱他的手走到天文图前。孙老者抬着头,要看她如何下笔。 子蓠踮起脚来,以左手丈量了北极星与北斗星中璇玑的距离,大拇指按下一个位置,在原来北极星的右上方一寸的地方,右手狼毫在那里点了一个圆点。孙老者见了,似恍然大悟,不禁拍手喝彩。沉璧不知为何,但见孙氏喝彩,便知子蓠落对了笔。点完第一个点,子蓠并不停手,又接二连三在二十八星宿旁边点了新点,孙氏非但没有恼怒,反越看越高兴,啧啧称赞她改得好。等到改完,只看子蓠新点的点,便如一幅新的天文图铺在原来的图纸上。子蓠点画完,转过身来讲毛笔一掷,丢在地上。沉璧生怕惹恼孙氏不给她看病,忙将那毛笔拾起来放好。子蓠又去摆弄哪些仪器,哪里打开哪里架起都是得心应手,沉璧知她在钦天监时必是常摸这些东西,也不怕她弄坏,只是担心主人不高兴罢了。孙氏也不理会她,问沉璧道:“尊夫人有家学渊源吧?”沉璧不知如何作答,只道:“内室素来喜爱天文历算,曾得一个老师指点过,让老先生见笑了。”孙氏听罢,稍一沉思,说道:“我这副天文图,是前明初人画的,其中多有偏颇,照着它观象便不准确,尊夫人如此一改,便都对了。老汉在山里待久了,不想学术日新月异,江山更是代有才人。”说罢向子蓠看去一眼,又道:“尊夫人的病其实并不难治,她记得甚么便让她去想甚么,只要一窍通了,前事都会记起来的。”沉璧听罢心头大慰,暗恨自己早没有想到这个办法。 孙氏又写了副安静养神的药方交给沉璧,沉璧才携着子蓠走出莲花洲。临行时,孙氏将一本《田家五行》交给沉璧,说道:“这是元时娄元礼写的有关农时气象的书,尊夫人行家出身,必是读过的。你就将这书里的内容问她,再慢慢说些有关的事,她渐渐就会记起来的。倘若两个月后起色不大,你们再来找我。”沉璧千万拜谢,又要奉上诊金,孙氏哈哈大笑道:“尊夫人刚才已付过诊金了。”沉璧奇道:“甚么时候?”孙氏道:“她改的那些黑点就是诊金。况且我与尊夫人间,还有些渊源。趁着天色尚早,赶到三十里外镇上,还能投宿。回吧!”沉璧本想问他与子蓠间有些甚么渊源,但听他送客口气坚决,心想待子蓠记起事情后再问她也是一样,便又向孙氏拜谢,然后与妻子别了莲花洲。那黑白两猫蹲在桥头,目送他们过桥。两人又去谢过松儿一家,才赶路回徐家寨。 此后时间,沉璧每日都拿《田家五行》中的内容来问妻子。他原没看过这书,但为了帮助子蓠记起往事,自己先将书看了一遍。发现其中所讲的都是些实用农时天象,自己也爱了起来。子蓠十四岁时便读过此书,当时是由松鸣鹤亲自指导观望天象,松鸣鹤只给她讲了一遍,书面意思她就明白了。只是那时只顾学书上字句,并没用于实践。 这一日午后,两人正在院里剥莲子。早上给学生上课时,一个学生给他桌上放了十几枝莲蓬撒腿便跑,边跑边说若是先生不收他回家就要挨板子。沉璧只收了四枝,其余的又让另一学生给带了回去。沉璧每日询问子蓠些天文气候,晚上有时又与她一同观看夏夜之星。起初子蓠多是爱理不理,半个月后竟慢慢说了好些话,有时沉璧说到不明白处,她便脱口而出指点。而后沉璧故意算错引她动手开口,子蓠便在纸上乱指一通,沉璧本以为她是恼怒乱点,岂知循着她点的地方细细查看便发现了真有错误,心中好不佩服。到现在一个多月,子蓠神智渐清,不再爱攀弄花朵,有时独自凝思好久。沉璧见她慢慢好起来,却不似原来忘记时那样快乐,也不知是好是坏。 208,故人至 两人正剥着莲蓬,莲子一颗颗玉珠般落入盘中。沉璧指着盘中莲子笑问:“记起甚么诗没有?”子蓠顺口答道:“大珠小珠落玉盘。”沉璧见她答话时语气淡淡,脸上也不欢喜,心中不由得一震。沉璧又道:“过几日咱们再去孙先生那里好不好?他那对猫儿真少见呢。”子蓠听罢,将手一停,起身正色道:“不去。”沉璧见她今日情绪极大,不知哪里不对,忙将莲蓬放在一边,过去追她。子蓠趋步进屋,沉璧正要去问个究竟时,忽有人来敲门。 “稍等!”沉璧边应边转身疾步朝门走去,他只跨开两步,只听得门外一女子高声叫道:“小姐在吗!”沉璧听这声音好熟,忙赶过去开门。大门开处,芳音焦急地站着,身后还立着一个男人,那男人正是沉璧哥哥楚客。沉璧愣在那里,他千想万想绝想不到他们会找到这里来。芳音见了沉璧,也不记得行礼,张口便问:“小姐呢?她好吗?”芳音自小称呼子蓠作小姐,现在一时不记得还是会这么叫。沉璧回过神来,忙请他们进去。芳音转身回马车去抱两个女儿,沉璧忙去帮着抱一个。芳音抱着女儿便往院里疾走,边走边叫,“小姐!小姐!” 子蓠从屋里慢慢走出来,看见芳音抱着女儿站在院里,却一句话也不说,脸上也没甚表情。芳音眼泪就欲夺眶而出,沉璧赶上来道:“她不记得以前的事了。”芳音听了,非但没有止住眼泪,反大哭起来,她两个女儿也跟着一齐哭,弄得司马兄弟两个不知所措,都眼望着子蓠来解围。子蓠见她大哭,不仅没有过去劝慰,反转身进屋去了。家中院小,只有两间房子,沉璧便让芳音同子蓠一起住,自己跟兄长一间房。 芳音跟主子分别一年,本盼着见到她时能跟她诉诉辛苦,不想她居然连自己也不认得,真是好不伤心。子蓠歪坐在椅子上看书,芳音把双胞胎女儿放在床上让她们自玩,自己走过去要跟子蓠说话。芳音道:“小姐,你当真不记得我们了?我们一起长大的。”子蓠抬头看了一眼,又扭头去看床上两个娃娃。芳音见她不答应自己,又走到床边去抱起两个女儿,对她说道:“这个是山妞儿霞岫,这个是水妹水心,两个名字还是您取的,您不记得啦?”子蓠看着那两个女娃,眼中隐隐闪动泪光,却仍是不答芳音的话。芳音将两个女儿又放到床上,她们欢快蹬着小腿,全然不知母亲心中的哀伤和失落。 司马兄弟俩在院里坐着,楚客将那日后的情形慢慢说道。 楚客道:“我与陈镖头他们回了一趟武昌,后来又北上,在密云县逗留。得知父亲出事,我赶到京城,本想暗中查访清楚再与你商量办法,不想却发现有两个在公主府外转悠,正要去告知你时,弟妹就出门了。那两个人见弟妹出门便跟了上去,我看他们不像有好事的,便跟了上去。弟妹在城外同舅爷送别,其中一个跟了过去,另一个则返身走了。舅爷走后,弟妹返回城中就遇上那群人,显是另一个报的信。我本想回城告诉你,但见他们气势凶恶,只怕弟妹遭遇不测,便暗里跟着他们。后来弟妹同他们交谈,我才知道这些人原是从天山准噶尔来的,是受了别人的命令,只可惜我没抓住一个,否则可以问出是甚么人对父亲下手。兄弟,你又是怎么知道弟妹在城外遇险的?”沉璧不知还有楚客先救子蓠一节,也不知是准噶尔人做的这件事,现在才知道些。沉璧道:“她出门不久,就有一妇人匆匆来告诉说她在城外有险,我便急急带着府里几个护卫赶去了。”“你知道那妇人是谁?”沉璧摇摇头:“从没见过,她只道认得公主的堂妹。须得等公主记起事来才能知道。”说到子蓠的病,楚客也只是一脸无奈。沉璧又问:“大哥怎么知道我们在此?是徐翰林说的?”楚客点头笑道:“三个月前我在集市上看见里头那娘子在卖菜,识得她是弟妹的侍女,猜想她或许知道你们的去处,便去问了她。她起初也想不到,后来才说可能在徐翰林那里,又让我知道你们所在后一定带她来找你们。我们去找了徐翰林,他认识那娘子,又知道我便是那闹出事来的楚客,就把你们所在告诉我们了。”沉璧长叹:“原来如此。”心想若非芳音,杜振声也未必就会把他们在这里告诉楚客,子蓠以往行的好事,到危难时都得了回报。说到往后的打算,楚客道:“现在父亲在海疆,只有咱们兄弟两个能帮忙。明日我就起程到准噶尔,将那人抓回来,再往三法司一闹,父亲的案子才有希望。你且陪着弟妹安心在此养病,待我从准噶尔回来再商量后面的事。”楚客自从与明镜分开便再没叫过父亲,连明镜千辛万苦将他从提督衙门救出来他也没开口。沉璧听他终于再以“父亲”称呼父亲,心中既安慰又惆怅。他想,父亲此时若是听见兄长这么称呼他该是多欢喜。 两兄弟正说着,子蓠抱着霞岫从屋里走出来,芳音抱着水心紧紧跟在后面,脸色紧张。沉璧见子蓠神色沉沉,担心她神志不清下对霞岫做出伤害之事,忙迎了上去,笑道:“这是大姐儿吗?”子蓠阴着脸不答,紧紧抱着霞岫到石凳上坐下。芳音见状,更加担心,将水心交给沉璧,自己寸步不离守着子蓠。子蓠将霞岫放到腿上,一手扶着,一手摸着她的红脸蛋。芳音小心道:“小姐,山妞要尿尿了,给我吧。”子蓠抬起眼朝芳音怒目一视,把个芳音吓得不敢说话。她紧紧搂着霞岫,霞岫给抱得紧了,哇哇大哭起来。芳音急道:“小姐,给我吧。”子蓠一转身,没有丝毫松手。霞岫哭得脸色都黑了,芳音顾不上其他,就欲去抢孩子。子蓠忽抱着孩子站起来,芳音吓得脸色铁青。她双眼泪水汪汪,抚着霞岫的背缓缓道:“这是我的孩儿,这是我的孩儿”沉璧芳音心中一酸,才知她是想起那死于腹中的孩子。沉璧见她泪水涟涟,父亲之情也动,不禁也落下泪来。 尔后几天,子蓠情绪极坏,或是一言不合便开口骂人,或是无缘无故就垂泪伤心。沉璧学馆家里两头忙,几日下来又清瘦了不少。芳音见她如此,非但没有躲避之心,反处处更加周到照顾。好在徐老爷家里女佣有时帮忙带双胞胎,芳音也不至于忙得顾不上。再过几日,子蓠的情况仍不见好,沉璧便雇了辆马车,又带她去儒化村找孙氏。 其时孙氏院里木槿花团锦簇,甚是清新绚丽。沉璧将妻子的情况说给他听,孙氏面带疑惑看了虞子蓠一眼。孙氏对沉璧道:“请先到厅上喝杯茶,我有些话要单个问尊夫人。”沉璧虽不解其意,但他也实在无法,只好先回避到屋里,孙氏与子蓠就在院外椅上坐下。 孙氏看看她,问道:“丫头,你的天文图是在钦天监看到的是不是?”子蓠不答,把脸微侧。孙氏轻轻一笑,说道:“你既都把事记起来了,又为何不愿承认呢?”子蓠转过脸来,说道:“教我的师傅,姓松,名讳上鸣下鹤。我进钦天监也是老师出的力。孙先生可听说过这人?”孙氏摇摇头,微微皱眉道:“你对先生不敬,实在不该。”子蓠似冷笑道:“我对祖师爷也不敬过。”孙氏一震,随即笑道:“你怎知道我是鸣鹤之师?”子蓠似笑非笑道:“松先生虽未说起过祖师爷,但我却听师哥说过。师哥说祖师爷不许松先生往外说是祖师爷的学生,连姓氏也不许提起,可师哥却说漏了嘴,我便知道祖师爷尊姓。上次我来莲花洲,误入祖师爷的天文堂,眼见祖师爷的天文堂与松先生的摆设一模一样,连那张天文图也错得一样。天下明习天文的人本就不多,况且又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所以我知孙先生就是祖师爷。而且,还知道祖师爷曾南下到过暹罗国,游历几个国家后北上到罗刹国,从玉门关回来。” 孙氏听罢,笑道:“好,好,都说对了。三年前我与鸣鹤在此见面,他道要北上京城去见徒弟,我才知道原来又收了你这个女学生。听你刚才的口气,似不喜欢你先生,怎么?他有甚么没教你么?”子蓠摇摇头:“却不是有甚么没教我,是另外的事。”孙氏摇摇手:“我懒待理你们师徒的事。我问你,你既好了,为何又来?”子蓠沉思一会,缓缓道:“松先生传授徒孙课业九年,徒孙既知祖师爷在此,岂能不来拜过?”说罢,起身朝孙氏跪下,磕了几个头。孙氏见她刚才面色冷峻且出言多有不敬,没想到她会向自己磕头,微微一愣,让她起身。子蓠起身道:“不瞒祖师爷,徒孙与先生分别已有两载,至今不知先生所在。有件事须得当面请教先生,若是祖师爷知道先生此刻身在何处,乞祖师爷告知。” 209,祖师爷 孙氏恍然大悟,原来她是为了这事来的。孙氏摇摇头:“我也不知你先生身在何处,我们师徒之间,便如飘蓬,碰见了便见,从不知对方在哪。你若想见你先生,就听命吧。”其实在上次来儒化村时,子蓠已恢复过半记忆,只是一想到城外遇险的情形,她便不欲说起。虽猜到孙氏就是鸣鹤之师,她的祖师爷,却也不去礼拜。待回到徐家寨,她又把剩下的往事一点点想起。想到自己第一次在桂花林见到松鸣鹤并随他学习了七年的欢快日子,子蓠便对后来的一切深恶痛绝,是以脾气大坏。沉璧芳音只当她是病情变坏,却不料她是记起痛心往事。可大怒过后,又对松鸣鹤很是想念,终于想到来儒化村向孙氏问他的去处。 沉璧在厅上看见子蓠向孙氏下跪,心中暗自疑惑,却又不好过去询问,只好继续等着。过了好一会,孙氏才把沉璧叫出来,对他说道:“尊夫人这是要好的迹象,不必担心。”沉璧信以为真,十分高兴。 两人回到徐家寨没几日,芳音便悄悄将一张诗笺交给沉璧,说道:“这是从小姐那里找到的,您瞧,小姐又能够写诗了。”沉璧一看,写的是一首《醉花阴》,题目是《槿花落》。词曰: “绿影阴浓青簇鸟,木槿香开早。可恨不长时,荣萎朝夕,花落残阳老。 夜里见君颜窈窕,倩笑如花巧。正话旧时游,窗外鸡鸣,惊梦音容渺。” 原来子蓠在祖师爷孙氏那里看见盛开极好的木槿花,想起舜英。回到徐家寨第二晚便梦见与舜英相见谈话,谈话未完,被两声鸡鸣惊醒。醒来便作了这首《醉花阴》,被芳音发现。沉璧才知她早已记起往事。 两年后,康熙五十一年四月初八。 四月初八是浴佛节,民间有放生习俗。环绕徐家寨的清溪边,不少信众正在放生。晨风阵阵,溪边碧草茵茵,善男信女或放鱼或放玳瑁,山上的古寺山门大开,香火鼎盛。一棵老槐树倚着溪边生长,枝条遒劲粗壮,是徐家寨一棵许愿树,上面挂着许多红艳艳的许愿条。树下热热闹闹,儿童们正绕着老槐树玩闹。 芳音正拉着个哥儿的双手教他走路,那哥儿在草地上蹒跚学步,双手挥舞,好不欢快。芳音慢慢放了一只手,另一只手虚扶着,微笑诱导道:“迟哥儿往前来。”那哥儿望着她,两只眼珠儿滴溜溜转得飞快,小腿慢慢迈开两步,张着臂就要芳音抱。芳音耐不过他可爱的样,一把将他抱起来,在脸颊上亲了一口,说道:“瞧人家放乌龟去!”便抱着他到溪边去看人放玳瑁,那哥儿看见一妇人手中抓着一只玳瑁,伸手过去就要摸。芳音笑道:“这个摸不得,要咬人的。”哥儿却伸手急要摸,那妇人见状,也笑了,说道:“让他摸摸背没事的。”说着便将玳瑁凑到哥儿跟前,哥儿伸手在那玳瑁背上一按,玳瑁一下便把头缩了回去,惹得那哥儿手舞足蹈笑起来。芳音笑道:“小祖宗,咱们不玩了,要是给咬上一小口,我怎么跟你妈交代去。”说着就抱着他抽身出来。 两人才一转身,只见子蓠已站在后面。那哥儿一瞧见她,张着手就要扑到她身上。子蓠微笑着接过他,在他小脸蛋上也亲了一口,对芳音道:“你们闹了甚么?”芳音道:“看了人家放玳瑁,哥儿刚才还摸了一下呢。”子蓠看看怀里乱动的儿子,笑道:“看来以后也是个爱玩的。”芳音紧接着道:“跟您一个样。”子蓠笑笑不语。这个小孩便是子蓠与沉璧的儿子,名唤司马栖迟,已经一岁半。 子蓠抱着儿子要到山上的寺庙去看热闹,顺路给儿子祈求平安。她做姑娘时并不屑于这些,但做了母亲后就变了,只望八方神明都来保佑她儿子,愿他一世平安。栖迟一名,出自《诗经陈风》的《衡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栖迟”,乃是望他过简质安适生活的意思。栖迟环抱着母亲的脖颈,一路上眼睛四下转看,又要摸这根草儿又要动那朵花儿,弄得子蓠好劳累,但却一点不怒。上到寺庙,子蓠进殿烧香拜了佛祖,说了两个心愿,芳音也求佛祖保佑她两个女儿好好成长。昔日两个俏皮的少女,今日已皆为人母。 两人出了寺庙,在庙前的摊贩那里买了几个保平安的香囊,子蓠当时便给儿子系上一个。那小栖迟闻得香囊香气,一个劲往背后转要看,子蓠见他憨憨的样子,不禁笑道:“在你背后呢!”他又抓了一会抓不着,便才住手,但仍在母亲怀里乱动不停。芳音看见一棵杏树,想起往事,对子蓠道:“那年您到笼翠观去,就摘了人家神树上的杏子来吃,您不记得啦?”子蓠笑道:“怎么不记得?还是在那里见到的表哥。”想到那时家人皆好,心中又不由得惆怅起来。两人正在树下坐着休息,忽有徐家一家奴来到。那家奴神色慌张,见了二人一时说不出话。两人见状,都着急起来,让他快说。那家奴结结巴巴只道:“请,请您回去。”子蓠听他说话都结巴起来,只道是家里出了大事,也不再问,与芳音赶着回去。 两人匆匆赶回家,只见家中院门紧闭,连徐老爷家也是。那家奴请她往徐家来,子蓠心中七上八下,只怕有甚么不好的事。小栖迟不解母亲之忧,仍是不安静。家奴拉着铜环在院门上敲了两下,立即有人打开门来,瞧见子蓠站在门外,急忙恭恭敬敬请她进去。 子蓠一踏进院门,给眼前的景象惊住,只见徐家老少僮仆,尽皆跪在地上相迎。见子蓠进去,众人齐呼:“叩见十公主!”子蓠不知他们如何知道身份,正自发愣,只见沉璧与王士禛从里走出,王士禛向她行礼道:“臣王士禛叩见十公主!” 210,临别 子蓠才知是王士禛说的,不等王士禛跪下去,她忙道:“老先生快起。”又对徐家一家道:“诸位折煞妇人了,快请起来。”那一家人起初不敢起来,王士禛道“公主请诸位起来,诸位请起”,他们才起来,个个静立不语,全不似以前那般亲近。 王士禛与司马夫妇至厅上谈话,本请了徐老爷一同,但他执意不敢,便也不强求他。原来王士禛从京城为杜振声带了一封信回来,那信本是要徐老爷转交给沉璧的,不想王士禛正好遇上沉璧,知道他们在这里。他将那信交给沉璧,沉璧便让人急寻子蓠回来。王士禛道:“皇上这两年派了不少人手寻找殿下和额驸爷,不知殿下和额驸为何不回京去?”子蓠道:“老先生,我们正准备回去。”沉璧一怔,王士禛点点头。子蓠又道:“只是我们在山东这事,望先生暂时为我们保密。徐家之外的人,也别让他们知道我们的身份。我们在此,只望过两年平静生活,不想叨扰此地百姓。”王士禛虽不知其中曲折,但心想他们隐居此地必有原因,他们既不说,自己也不能问。王士禛道:“老臣谨遵殿下的意思。徐家的人,老臣就去嘱咐他们。”子蓠起身道:“多谢老先生了。” 王士禛走后,沉璧将杜振声的信交给子蓠看,子蓠览毕,又惊又喜。那信上说,楚客已将那准噶尔人抓到京城,还有准噶尔汗的太子。沉璧问:“咱们就回京城了吗?”子蓠起初大喜,后来脸色转为不安。沉璧知她心事,道:“你不放心栖迟,是不是?”子蓠点点头,陷入沉思,良久才道:“我原盼着这一天早来,不想真到了却又让人两难。二爷,不瞒你说,自有了哥儿,我便一心只望着能看他长大,回京的心日渐消减你说,我是不是私心好重?”沉璧拉着她的手,深情道:“你爱栖迟,我心中清楚,这是母子天性,不能说到私心好重上去。”子蓠轻轻一笑,又道:“他一双浓眉大眼,好像你。只是性子怕要不像你,而像我一样急躁。”沉璧亦笑,说道:“像你就聪明,这才好呢。”子蓠一撇嘴,嗔怪道:“你也学得油嘴滑舌了。”说着走到床边去抱起儿子,对沉璧道:“你瞧,眼睛鼻子,跟你一样。”沉璧走过去,将妻子儿子揽在怀中,心中实有一阵酸楚,他也想与妻子儿子在这里平淡生活到老,只是却不能如此自私。 夫妻两个默不作声好久,只是看着儿子在床上玩闹翻滚。房中院里,只听闻小司马格格的笑声, 阳光从窗户照进屋内,落在简朴的梳妆台上。子蓠拉着儿子的小手晃着,唱起吴越地区一首古老的民歌,“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小司马边听边伸手去抓子蓠垂下来的鬓发,子蓠俯下身去以脸贴着儿子的脸,不住地轻轻摩挲,逗得儿子不住发笑,她却眼眶发红。沉璧将儿子抱起放在身上,说道:“你妈妈会看星星,将来好好跟着妈妈学,学得比妈妈还好。”子蓠听罢,怒道:“你要抛下我么?”沉璧不语,子蓠又道:“哥儿交给芳音带,她必会当成自己的亲儿子一般,我没有不放心的。父亲公公都在受罪,我岂能贪逸不理?你要抛下我,就给我写休书罢”子蓠说得两颊通红,急滚下泪,沉璧心里一酸,望着她说道:“自我们定了婚,我心中便只有你一个,你岂不知道?”子蓠把头一低,不作理会。沉璧又道:“若是此次回京凶多吉少,我愿自己一人承受,要你受一丝伤害,比叫我死了还难受”“呸!不许说死!”子蓠掩住他的嘴,破涕为笑,说道:“你要回京,你想出甚么法子没有?”沉璧一时怔住,说道:“还没想好,只是有了那准噶尔人,总会有办法的。”子蓠摇摇头:“准噶尔人说的话,皇父多半不信。”沉璧心想也是。子蓠见他疑惑,说道:“我早想好了办法,只稍我去见过三个人,这件事就能办成。”沉璧问:“哪三个人?”子蓠闭着眼睛摇摇头:“现在不能告诉你,咱们回了京你就知道了。”沉璧不禁一笑,说道:“原来你早算计好了,连我也瞒着。”子蓠道:“我瞒着你的事多了呢。怀迟儿的时候其实我早知道了,只是故意不告诉你,非要等你急急去找大夫来才让你知道。”沉璧啊了一声,道:“这又是为甚么?”子蓠微皱眉头,说道:“你天天到学馆教书,每天跟我说话都少了。我就要吓一吓你心里才舒服。”沉璧一听是这原因,不禁莞尔一笑,说道:“我做得不好么?我可教出了个举人哪。”子蓠道:“你教出个状元又怎么样,只要冷落我们母子,宰相我也不让你教。”沉璧知她这说的是撒娇话,不作分辨,说道:“是,我将来也不作教书先生了,就做个菜农好了。”子蓠脑子里想着沉璧拿锄头锄地的样子,好不滑稽,忍不住笑出声来,刚才的阴霾就此消散。 临回京时,子蓠将儿子托付给芳音,又将一本白话增删过的《田家五行》交给杜振声养父。她这两年里,根据观察所得信息,增删《田家五行》的内容,使之更加完备准确,并将其用白话描述,使之更具实用性。两年中,她多次运用所学天象知识,预测农时,使当地居民十分受益,因此很得当地人尊重。沉璧又以渊博学识传授学生,教出三个秀才一个举人,使当地文教大兴。自他们夫妻来到此地,使此地景象大变,深得当地人尊敬。人皆呼司马为先生,呼子蓠为夫人。 211,回京 芳音将栖迟抱在身上,司马夫妇准备上马车。那小栖迟望着母亲,不住张手要她抱。子蓠心中万分不舍,只是一想到父母们还在受罪,又不得不狠下心来。芳音眼眶发红道:“您办完事就回来,我会好好照顾哥儿的。”子蓠在儿子脸颊上亲了一口,小栖迟便抓着她的衣裳不放,孩子虽小,却也知道留恋母亲。沉璧心中亦是不舍,但他见妻子如此,不忍显出留恋的神色,只怕更让她难受。子蓠抓着儿子的小手摩挲好一会,才对芳音道:“教他好好做人,可以读书便读,不爱也就算了”芳音见她说得好似诀别,登时抢道:“您自回来教哥儿,我不识字!”子蓠笑道:“我原来不是教给你好些么,怎么?都忘了?你可得慢慢记起来,将来还要教你的山妞水妹呢。”子蓠说到此,猛然想起一件事事,忙道:“有一件顶重要的事,我一直忘了告诉你,你来。”子蓠将芳音拉到一边,说道:“柳歌去前让我转告你,他说,‘女儿他也欢喜’。”芳音一听这话,眼泪登时落下。她嫁给柳歌时也有些不情愿,只怕他是个浪荡的人,但婚后才知他既专情又懂得疼人。自知柳歌死后,芳音一直深恨自己没能给他生个儿子传宗接代,同时又对一双女儿十分疼爱,仿佛疼她们就是爱丈夫一般。原来芳音嫌弃柳歌给两个女儿取的名字太俗气,但现在却整天将山妞水妹挂在嘴边,以寄托对亡夫的思念之情。听子蓠如此一说,她便知丈夫临死前心中都记挂着自己,害怕自己对生女儿的事耿耿于怀,因此到死也不忘让子蓠告诉自己这句话。子蓠见芳音哭得厉害,心中阵阵内疚。柳歌若不是跟着她出城送虞赫也不会似,虽不是自己亲手杀的,但自己总逃不了关系。又想起柳歌当时那一番要随自己去死的话,子蓠更是感叹不已。 二人拜别徐老爷,秘密返京,其时正是六月,距离他们离京,正好三年。 什刹海碧波红蕖,湛然可爱。当日正好是观莲节,什刹海挤着许多赏荷的人。其中有位体态丰腴的美妇人,头戴金玉钗,手执芙蓉纨扇,从柳荫下缓缓走出。侍儿扶着她,轻移莲步,真个肤如初冬之雪,脸似十五之月盘,有杨妃之丰姿,却无杨妃之雍容。那妇人一面轻摇纨扇,一面嘱咐着侍儿甚么,侍儿频频点头。 那妇人正朝轿子走去,忽有一婢女打扮的丫头向她们疾步过去,躬身朝那妇人行了个礼,一面用手指着不远的一个茶棚一面对妇人说着甚么。那妇人朝茶棚看去,只见一个女子的背影,脸上不由得起疑惑之色。婢女又与那妇人说了一会,那妇人才慢慢往茶棚走过去。 “这便是家主人了。”去请妇人的婢女指着茶棚中的女子告诉她。妇人的丫头见那女子连脸也不转过来,面有嗔怪之色,那妇人亦不大高兴。妇人道:“不知夫人是哪位?”那女子仍旧不转身,只淡淡道:“请四太太坐。”那妇人一惊,想要看她的脸,却又不好唐突转到她前面。丫头给她擦拭了椅子,那妇人才袅袅坐下。女子慢慢转过身来,妇人以为要知道她是谁时,却看见她脸上蒙着一层淡淡面纱,但整个儿却有些眼熟。 妇人见她目光中自有一股高贵庄严,心中有些发虚,思来想去也不知她是哪位。女子道:“好久不见,你好啊。”她口气平常冲淡,那妇人却是疑虑愈甚,说道:“你,你是?”女子轻笑一下,当中有些不屑与傲气,说道:“才三年过去,就不记得啦?”那妇人思索一下,脸色倏忽大变,再细看她的脸,虽是蒙着面纱,但想起来了也能记起来。 那女子便是虞子蓠,妇人则是昔日表姐杜秋儿。 杜秋儿认出她便是三年前销声匿迹的十公主,曾经的表妹,不禁脸色大变,口干舌燥。子蓠将手一挥,示意两个婢女退到棚外。杜秋儿侍女只当她是个寻常妇人,便不听她的话,把头朝杜秋儿一扭,故作不见样。子蓠对杜秋儿笑道:“你要我亲自请她出去么?还是也要她留下来听听?”杜秋儿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忙对侍女道:“滚出去!”那侍儿被唬得脸色改变,看了主人一眼,见杜秋儿面色铁青,又看了子蓠一眼,见她端坐自若,不敢再多一言,好不委屈地转身出棚。杜秋儿回过神来,急忙起身要给子蓠下跪行礼,子蓠道:“坐吧!”杜秋儿听她语气坚硬,不敢违拗,屈身到一半便停下来,躬身复又坐下,却不似坐在椅子上,倒像是坐在针毡上。她全然没想到虞子蓠还会再回来,如果她还活着,应该早就回来了才是。又想到三年前自己到虞家去说破婚事时的情景,那时她还是个任性好骗的姑娘,也全不是今日这般咄咄逼人。杜秋儿打着满脑子主意,却不得一解。“我还以为我走了三年,皇父已将这座公主府收回去了,没想到它还在那里,还叫十公主府。”子蓠看着不远处什刹海畔的公主府道。杜秋儿看了一眼,忙赔笑道:“公主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是要回来的,皇上必是这么想的。”子蓠道:“若不是又额驸爷不离不弃,我如何能再回来,那还要多谢你没下狠力呢。”杜秋儿一时面如土色,竭力克制惊惧,勉强道:“您,您,我不明白您的话。”子蓠摆摆手:“我懒待与你再纠缠此事,也没心思跟你喝茶赏荷,只是有件事要你帮忙。”杜秋儿听她口气凌厉,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怎地三年不见她变化如此之大。杜秋儿强作镇静道:“公主有用得上贱妾的地方,贱妾万死不敢推辞。”子蓠见她此刻可怜兮兮,不禁动了同情之心,但一想到她做的那些伤风败俗的事,同情心顿时又烟消云散。子蓠淡淡道:“我要你把皇太子和王奕清之间的事告诉我。”杜秋儿不禁“啊”的一声,身体一晃,几乎摔下椅子,棚外的侍女见了,就欲进来搀扶,但见子蓠怒目之样,又不敢靠近。杜秋儿自行挣扎一会,期望能引起昔日表妹的同情之心,却不料子蓠正襟危坐,视而不见,她只好慢慢又坐了起来。子蓠见她如此深含心机,不禁感叹道:“秋儿,你小时并不是这样的人。”杜秋儿心中一动,以为子蓠动了亲戚之情,忙挤出眼泪凄凄苦苦道:“现在只您知道我的为人了,我原也是出于无奈才给王王奕清做小妾的,岂知一步踏错,一生皆是错,只有您可怜见我了。”子蓠缓缓道:“你若是开始出于无奈,后来为何又一错再错?下毒害死大太太,私通小叔子,这难道都是有人逼你的么?”杜秋儿瞠目结舌,面有死色。子蓠上下打量她道:“你变得可真多啊!难怪连振表哥都不认得你了。”杜秋儿一言不发,她的事都给子蓠知道了,一个人丑恶也不过如此了,还有甚么可说的?子蓠见她默然无语,又道:“我不想去揭发你做过的那些事,只望你将知道的告诉我,如若不然,我也只得学你心狠手辣了。”杜秋儿丝毫想不到子蓠会讲出这番威胁的话来,在她看来,这个表妹,一直天真得傻,只是又得许多人爱。她虚汗尽发,呆坐良久,想起鸩死王奕清正室夫人c与小叔子私通的事,竟也不明白自己那时为何那么大胆手辣。湖面上清风拂来,两人静坐一会,都慢慢冷静下来。杜秋儿心想,只要刚才那两件事任何一件被揭发,她都会没命,她正享受着荣华富贵,还不想死。她嫁给王奕清,熬了这么多年,将青春奉献给他,怎么能够还要为了保住他牺牲自己?而且王奕清一倒,她卷了钱财就跑,不正可以摆脱那个老头么?本来一件骇人的事,杜秋儿却越想越高兴,脸色渐渐好转过来。子蓠以摸清她的为人,此时见她脸色如此,也猜到了她心中算盘,暗想,“为何世间有的人天生便如透明一般,而有的人却叫心机重重围裹?”她看看湖面游动的画舫,想起了四年前的观莲节。 杜秋儿知道得很多,并且一点没隐瞒告诉了她,似比子蓠更盼着王奕清倒台。她说得很详细,并带着愤怒,她恨这个老头夺走她最好的年华,但却忘了这是她自己选的路。末了,杜秋儿说完起身要离开,子蓠道:“秋儿,我还有一事要问你。”杜秋儿一惊,暗想她是否要杀人灭口。只听子蓠叹了口气道:“我与你此前只见过两次面,你何以如此厌我?”杜秋儿松了口气,随即又面色冷峻起来。她心想,“我确实讨厌你,第一次见着你就讨厌你。妈说我长得不如你,家里长辈都爱你,连振二哥都顺着你。凭甚么偏是你生得貌美又得宠,偏我没有? 我便是恨这上天不公,便是恨死了你!”杜秋儿心中嫉恨之火炽烈,脸上却是温和含笑之貌,道:“苍天可鉴,我从没有过这样想法!”子蓠哂笑一声,放她走了。 杜秋儿出了茶棚,沉璧过来,问道:“她说了么?”子蓠看着她丰腴的背影渐行渐远,若有所思道:“她现在比我们还急。”沉璧不解,又问:“你说只要见三个人便可办成此事,已经见了那准噶尔人和王奕清姨太太,还有一个是谁?”子蓠笑而不语。 212,中元节 中元节晚。月上柳梢,树影斑驳。街道上行人稀少,商铺闭门,都将道路让给鬼魂。湖边放了不少水旱灯,与观莲节晚上一样熠熠光辉,只是两者含义不同,观莲节为的是欢喜,中元节为的是牵引冤魂渡过奈何桥。观莲节的晚上极其热闹,满是欢声笑语。今晚却是一片寂寞,多是放了水灯便回去了,只剩几个人在湖畔。两个细瘦的身影,一高一矮,皆是一身长衫,伫立于湖边柳条下。这两人便是司马夫妇。 两人看着一湖轻轻漾开的水灯,暗思那些亡去的亲人朋友。传说这些水灯能够指引亡魂到达奈何桥,在那里孟婆会让他们饮下忘记前世的孟婆汤,他们便可以转世重生。晚风轻扬两人衣角,往事历历在目。子蓠恍惚看见湖心模糊灯光下有柳歌乌力罕赛罕罗平他们的身影,柳歌似俏皮地在对她说话,乌力罕赛罕两人相视一笑。子蓠心想,这些人都是为我而死的,为何却都不恨我?沉璧则似看见了亡母的慈容,一是他的生身之母,一是继母,她们面含微笑,十分和蔼。子蓠看见柳歌一干人转身朝远处走去,身形飘忽,无声无息。她两颊热泪滚下,慢步向湖心亭走去。其时湖边水草仍盛,子蓠的长衫拂过水草,起初步履轻缓,后来渐行渐快。沉璧见她目光急切,不知她看到了甚么人,紧随她过去。 至通向湖心亭的桥头,子蓠忽然止步,眼望着那亭上,眼泪越流越急。她看见两个宫装的女子,一个是玲珑,另一个便是她那含恨而终的生母婉妃。婉妃正在抚琴,玲珑像往常一样伴在她身旁。子蓠心知那是幻象,不敢走近,只怕近了就没了。她曾恨过生母将她抛弃,但后来眼见母亲为她所做一切,便只有感恩而已。婉妃纤手抚琴,情知是幻象,但子蓠却似乎真切地听见从指间传出的琴音,是松鸣鹤最常弹奏的那首曲子。子蓠不由得哼起那首《桂花辞》,但耳中听见的却是不同的歌词,她不禁一惊,朝她母亲看去,只见婉妃玉唇轻启,确是哼出一段不同的诗词来。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邱处。” 这是元好问的《雁邱词》,子蓠听得真真切切。婉妃歌声极清极亮,恍如清旷夜里悠远的长笛声。她不由得心想,母亲为何会唱这首词,若不是母亲唱的,那我为何会突然想到这首词?子蓠心疑不得解,一抬起头来,母亲与玲珑的身影已翩然远去,只剩得满夜轻雾,一池烟霭。 子蓠倚在沉璧肩上,想起刚才所见诸亡去亲人朋友,悲伤中又有一股释然。她缓缓道:“来来去去,便是人生了。”沉璧道:“将来咱们也走了,却也不是一点痕迹不留在世上,栖迟便是我们。”子蓠脸露笑容,说道:“是呢,我自出徐家寨便夜夜梦见哥儿,想煞我了。”沉璧亦笑:“你想哥儿便可直说,我想你们却不能讲,这便是男子的不好。”子蓠嗔道:“哪个叫你憋在心里了?你每日挂在嘴边才好。”沉璧拉起她的手,子蓠故意一扯,往前走去了。沉璧忙道:“好姐姐,我不该这么说的,我心里想你便该跟你说的。”子蓠暗自发笑,沉璧已追了上来,子蓠把头一扭,沉璧知她没有生气,却仍道:“姑娘,你要怎地罚小生,小生都认了。”子蓠终忍不住噗嗤一笑,回过身来说道:“我可不是姑娘了,我是司马家的太太!”沉璧边笑边拉着她的手,问道:“好太太,那咱们甚么时候能够办完事回徐家寨去?我也想煞我儿子了。”子蓠头一扬,说道:“你只管放心,我跟振表哥商量好了,过几日便去找那人。”沉璧听罢故作不乐道:“你只与舅爷商量,把我也瞒着。”子蓠似不闻道:“我原想着自己进宫去见皇父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老人家,但若是回去了,便再也没自由日子了。我身上虽流的是满人的血,但脑子里都是汉人的东西,我到底还是爱江南更多。完了这桩事,咱们回江南去吧。”沉璧点点头:“咱们回浙江去,那有我司马家的祖宅。”子蓠欣喜道:“好啊!咱们一家便抛开这些王侯衣冠,寻那江南采莲之乐去。”沉璧亦喜,两人会心一笑,携手隐没在夜幕之中。 转眼又过去两个多月,至九月下旬。时值北京深秋,风色萧条,什刹海畔的公主府沐浴在宁静秋阳中,寂寥端庄。康熙皇帝北巡的车驾从塞外返回北京城,一路浩浩荡荡,旌旗飘摇。留守京师的雍亲王胤禛率领群臣出城迎接,是年康熙皇帝六十岁。 司马夫妇隐没在迎接圣驾的百姓群中,远远望着那黄色的旌旗,子蓠恍惚回到了十岁时在杭州接驾的情景。三年了,不知他老人家身体怎么样?子蓠不由得心想。虽然他们父女相处时间不长,但一有了父女的名分,便慢慢地将这位生父放在了心上。想起木兰围场的生死与共,子蓠便恨不得去见老父一见,但一想到日后要过无拘无束的日子,便又踌躇起来。 夫妇俩在北京逗留几个月,只为等太子的消息,眼下康熙皇帝回京,这事就该是了结的时候了。子蓠女扮男装在船上与沉璧喝茶,沉璧望着远处隐隐山峰道:“‘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便是这样的景致吧。”子蓠道:“只可惜咱们不能‘从流飘荡,任尔东西’。”沉璧喝了两口茶,眉头微蹙问道:“你现在还不告诉我,你去见的那第三个人是谁吗?”子蓠呷了口茶,微笑道:“你先猜猜。”沉璧笑道:“我原猜了施公,李大学士,张相,你都说不是,那我便不知道了。”子蓠道:“施公虽素有江南第一清官美誉,但也只好断地方事务,这事他做不得。李学士和张相,位够高,但也智够足,他们如此聪明的人不会搅进来的。这事说是国事也是国事,说是家事也是家事,想来跟立皇后是一样的。二爷想想唐时则天皇后的事就清楚了,那时唐高宗想立武昭仪为皇后,也是要询问群臣的意思。可朝臣们反对的多,支持的少,那么高宗就不立啦?他还是要想尽办法立后,最后不是徐茂公一句话解决了事情?二爷还记得那句话么?”沉璧道:“‘此陛下家事,何必问外人’。”子蓠点头道:“这不就是了么?立后立储,说到底不都是家事么?一言可以立,一言可以废。不论朝臣如何反对,只要君上还想保存,太子便废不去,不论朝臣如何力争,只要君上不想存,太子便谁也保不住。李学士张相,都已位极人臣,现今朝野虽有废储君之议,但皇父终究还是有眷顾的意思,他们如何敢单枪匹马闯龙潭?”沉璧听得有些模糊,问道:“那还能找谁?”子蓠莞尔一笑:“自然找想当太子的人啦!”沉璧一悟,随即又疑惑问道:“你说的是八贝勒?他信你的话么?”子蓠摇摇头道:“我不去找他,他没用。”沉璧眉头微皱,他见子蓠将这事分析得头头是道,又对八皇子下如此果决的论断,暗暗担心她会变成工于心计的人。沉璧淡淡道:“那还能是谁?”子蓠不答,只道:“待这事完了我就告诉你。” 沉璧子蓠来京,寄居在杜振声家里。又过了两日,果有风声传出,道是太子已经给拘禁起来了。并且托合齐也给逮捕,马虞两家的案子已经授意刑部重审,可谓一切尽在意料之中。沉璧满腹疑问,问子蓠不得,便去找了杜振声,杜振声才把事情原委告诉了他。 杜振声道:“表妹起初说要去找那人时,我也感到吃惊,不知她是何想法,但现在是明白了。”沉璧急问:“是谁?”杜振声道:“是雍亲王。”沉璧不由得啊了一声,更加疑惑。杜振声接着道:“表妹道雍亲王早有夺嫡之心,只是不似八贝勒那般外显,但却躲不过明眼人的眼睛。”沉璧点点头:“这倒是真的。那你们是如何去见的雍亲王,蓠姐又是怎么跟他说的?”杜振声道:“其实去见雍亲王也不是难事,我去求见,表妹改装打扮便随着我一起进去了。他们说了甚么我没听见,只是约莫可以猜出来。该是把太子先前所做之事都告诉了雍亲王,让他去查案吧。”沉璧想了想,点点头:“只要案子查清了,太子自然也就不保了。可,那个准噶尔世子呢?蓠姐打算怎么办?”杜振声摇摇头:“她既连你也没说,我就更不知了。看现在的情形,案子应该查得差不多了,只是看皇上的意思了。”沉璧叹了口气道:“蓠姐说得对,朝臣反对不反对,于太子无碍,要紧的是皇上的意思,此陛下之家事尔。” 213,家书 两人正在房间里头说话,忽有一家奴拿着封信进来,对杜振声道:“这是给老爷的信。”杜振声将信打开,里头却还有一个信封包着,上面写道:“和硕靖敏公主亲启”。两人不由得一惊,子蓠回京的事并无几人知晓,这信是谁送来的?虽急欲知道里头内容,但信封上毕竟写的是“和硕靖敏公主亲启”,只能将它交给子蓠。 子蓠本正在郁郁不乐,接到信时先是一惊,随后急将信打开。只见子蓠阅信时神色不定,似有惊又似有喜后来又似要落泪。沉璧杜振声眼巴巴看着她,只等她看完说信中的内容。过了一会,子蓠将那信折好收起,杜振声问:“是谁来的信?”子蓠道:“皇父。”两人皆惊,沉璧道:“皇上如何知道你在这里?”子蓠微微一笑道:“他不知我在这里,却知我回来了。”杜振声奇道:“既不知你在这里,怎么又把信送来了?”子蓠道:“信是给办案的刑部官员的人,让他们将信转交给写禀帖的人,雍亲王便把信捎过来了。”“那信里头说了甚么?”子蓠忽神色惆怅,缓缓道:“只一句话。”杜振声沉璧皆奇,方才见她看了许久,怎么只是一句话?两人齐问:“甚么话?”子蓠复将信翻开,只见上面果只有一句话,四个字,落款是康熙皇帝的玉玺。看着那句话,连两个大男人也没了话,只是暗暗感慨。子蓠仔细又将信收好, 转身走进屋去。 子蓠倚靠窗户坐了约一个下午,看着窗外飘落的黄叶,忽一股凄凉思家的情绪起来。沉璧缓缓走至她身旁,看着窗外道:“还是看看去吧。”子蓠不答,只眼眶中眼泪扑簌簌下来。沉璧边替她拭泪边笑道:“怎么越发像孩子了?我替你收拾衣服去。”沉璧说罢便转身要去收拾,子蓠抓着他的手道:“我想见他,却不想回来。”沉璧轻叹一口气,转过身来看着她泪汪汪双眼,缓缓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说罢便去给她收拾衣物,子蓠坐在椅子上,似一下被点悟,喃喃心想着沉璧刚才说的话。 次日,一顶王妃规格的轿子从神武门进入皇宫。 康熙皇帝刚刚从南书房出来,以王掞为首的几个老臣把他气得不轻。这几个老臣知道皇帝又有要废太子的念头,不顾阻拦来到南书房跪求,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个老皇上弄得胸闷气短,又气又无奈,只得拂袖出了南书上,任由几个老臣继续跪着。魏光安见主子一路气得喘不上气,连忙给他抚背,说道:“您消消气儿,别伤了身子。”康熙帝摆摆手,好久才腾出一口气来说道:“这些个老家伙朕岂不知道废立的重要,要他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又求又告?唉!尤其是那个老王掞,他爱跪,就让他跪去”魏光安只是点头,康熙帝又无可奈何道:“古话说,攘外必先安内,朕当了这几十年皇帝,终于知道这话的意思了。为什么先安内?因为安内难于攘外,外头的都是敌人,只要打就行,里头的呢,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越老越分不清楚了!皇子们个个面善,大臣们个个忠心,天下没有不好的了!‘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放眼望去,满朝都是少陵先生,个个都是忧国忧民!这些老家伙,年纪比朕大的也就算了,年纪比朕轻的怎么也如此昏聩!”康熙帝为立储的事情弄得心力交瘁,此时不由得抱怨许多。魏光安在一旁字句不敢乱说,只是不停给他抚背,劝他消气。骂了一通,胸中一口气总算慢慢平和下来。他问道:“哈森来了吗?”魏光安道:“就该到了。”康熙帝点点头:“叫他来乾清宫见朕,朕要跟他说说话。”魏光安应道:“是。” 哈森随康熙皇帝进京,要在这里住上一年,到次年北巡时再回蒙古。他今早奉命要来见皇帝,正走到御花园时,撞见那王妃乘坐的轿子,轿子上正下来人。哈森走在轿子后面,见轿子停住,自己便也停了下来,想等下轿的王妃先走了再行。 只见那轿子上下来一个穿着寻常旗装的女子,却不是王妃服饰的打扮。哈森有心,便多看了两眼。那女子身材正好,穿一身湘妃色旗袍,环髻上插着一支翠玉花簪,自有一股端庄气质。哈森心神一恍,暗想,好熟悉。那妇人下了轿子,也不带丫鬟,独个往前走去,哈森心中疑惑未定,远远跟在后面。女子步履稍疾,过御花园往西边过去,路上遇着些宫女太监,都好似不认识她,但因她行步匆匆,也不去多嘴问她。眼见那女子拐进西六宫,哈森只得止步,后庭之地,岂是他能够乱入的。哈森仔细想想,只觉得她神似某人,却一下想不起来竟是哪个。 哈森忽想起魏光安让他在御花园的万春亭等待,急忙转身回去,才走出两步,便见一个两个宫女神色仓皇从后宫疾走出来,似里头发生了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哈森心下疑惑,却不便多问,仍旧回御花园去。 此时正是深秋,纵是御花园,也是一片萧瑟。哈森虽没有读过汉人悲秋诗作,但见此萧瑟景色感慨发生也是人性使然。他离家已有半年,想起临别时儿子女儿抱颈的情景,也不禁思念起来。他取了本旗的一个女孩,生了一儿一女,孩子的母亲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就像哈森不由得想起木兰围场那个俊俏灵动的姑娘来,此生不能与她结成夫妻,那么与谁成婚也是一样的了哈森忽又为自己这样的想法赶到愧疚,妻子为他生下一双儿女,自己怎么能这么想。哈森抬起头来,猛然间如一记重锤敲在心上,不由得呼出声来,“是她!” 哈森站起身来,头脑只觉惊和喜充斥着,一时竟不知所措。 魏光安正要往御花园寻哈森时,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跑来。魏光安叱道:“跑甚么!”那小太监吞咽口水急忙回道:“总管,启祥宫两个奴才说十公主回来了!”魏光安一听,先是惊问“在哪”,随即又重重在那小太监头上打了一下,怒道:“够胆的奴才!竟敢拿你爷爷寻开心!”那小太监抱着头无辜道:“她们说真的看见了!”魏光安道:“公主回宫怎么会没人知道!狗奴才!待我领了贝勒爷过来再教训你!”小太监毕竟没有亲眼看见,此时也不敢再争,揉了揉脑袋便悻悻地跟着魏光安走了。 康熙帝靠在椅子上,眼望着满屋子的明黄色,感慨道:“将来这儿,要给谁坐好呢?”接着便是一阵咳嗽声,他老了,为这个帝国已经干了五十年了。身边的太监见他咳嗽不止,便去给他端菊花茶。屋里冷冷静静,康熙帝将案头一本《文选》翻开,正翻至曹操的诗,不禁为其壮气所感,同时又为其“烈士暮年”所伤,不禁捻着自己几根泛白的胡须,与当时的曹操做比。“‘神龟虽寿,犹有竟时’。龟尚有死,人而无死乎?”他不住感慨,不知已有一人进来。那人将菊花茶放在案上,退了一步。康熙帝看得用心,好一会才伸手去拿茶杯。他看见站在旁边的人并不是原来的小太监,而是穿着裙子的另一人,抬眼去看,不禁手中茶杯一晃,茶水溅到书上。那穿着妃色长袍的女子,正是他三年日日寻找的女儿。 子蓠跪下欲拜,康熙帝已将她扶起来。父女俩竟相对无言,子蓠见父亲比原来更瘦,头发花白且稀少,心想一个恁大国家要这样一个老人来操心,忍不住爱护情生,垂下泪来。康熙帝虽让人不停寻她,但并不敢信她还活着,今日忽然看见,怎教他不高兴激动。子蓠边抹去眼泪边道:“您坐着,快趁热喝口茶吧。”说着边将那菊花茶双手奉上。康熙帝不住点头,接过那茶,连喝了几口,道:“真是好茶,这是哪的菊花?”子蓠道:“是亳菊。”皇帝点头笑道:“好茶。”他向侍监道:“快去给公主搬个椅子来!” 子蓠坐下,父女俩一时又不知要说甚么。三年前端午在茶楼巧遇时,是康熙帝先问她好么,现在换作她问:“您好么?”康熙帝点点头:“好得很,丫头,你呢?你好么?这三年在哪呢?”子蓠微微一笑道:“好。”她进京前曾想过多次见到皇父后要怎么跟他说皇太子的所作所为才能将皇太子彻底拉下台,但进京后她却改了主意不想暴露身份以求日后安宁的生活。可现在她还是进宫来了,只要她现在把热河行宫和三年前城外遇险的事情如实告诉皇父,那么太子便再无翻身之日。但她终究没说,看到老皇上现在这样心力交瘁的样子,她实在说不出口。 大结局 她心想,“皇父对太子倾尽心力,虽然太子不成器,但老人家心里必是爱他的,只是恨铁不成钢罢了。我若现在把太子勾结准噶尔的事说出来,势必使皇父更加难受。废太子已是大势所趋,我纵不说这两件事,他也是当不下去。此次进京的目的,本是为父亲和公公能够沉冤得雪,现在这事也就要成了,我还图甚么呢?我从未对生身之父尽过孝心,日后恐怕也没有机会,若这次回来非但不尽孝反让他更加伤心,岂不是罪过大矣?” 子蓠心里如此想,便将原先打算要说的话都收了回去。 康熙帝见她面色不似原来那么好,心疼道:“你这三年都去哪里了?怎么过活呢?”子蓠道:“父亲还记得热河行宫那次袭击案么?说是天山的一个盗马帮做的,其实那个盗马帮是准噶尔汗帐下的。”“准噶尔?”康熙帝一惊,十几年前他击败过他们。子蓠点头接着道:“在热河他们损失惨重,第二年便来寻仇。他们在城外截住女儿,要我给准噶尔汗做王妃。”子蓠说到此笑道,“他们可小瞧了我,我岂恋生而使家国受辱?”康熙帝赞道:“好孩子!有骨气!朕的孩儿,都不会屈服!”赞罢又关切地问:“后来怎么样?”子蓠道:“额驸得到消息赶出城来,我们逃到一个村庄里。”“之后怎么不回来?朕必将这些人找出来为你出气。”子蓠摇头道:“只要他们还自在,我便不回京城。他们两番与我为难,我绝不饶过他们。况且我若就这样回来,难保他们没有第三次。”康熙听罢暗想,这孩子性子好硬。子蓠其实全是为了圆谎才如此说,她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康熙帝问:“你怎么办?”子蓠道:“我请了人去准噶尔寻他们,务必将那头头抓回来。”康熙帝起初还半信半疑,现在却知她是在说假话,但也当真的问:“那是抓回来了?”子蓠以为自己说得天衣无缝,点头道:“这便是今日送给皇父的礼物。除了那小头头,还有准噶尔汗的世子,也一并带来了京城。”康熙帝大惊:“准噶尔汗的世子?”子蓠点头道:“既是他汗父派人来对付我,我请他来便无不可。” 康熙帝听罢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丫头!只可惜你是个女儿身,否则朕必封你做个大将军!”子蓠亦笑:“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康熙帝笑道:“你这份礼物朕收下了,可朕还要将他还给准噶尔。”子蓠佯问:“这是为何?”康熙帝道:“一个世子留在这里没用,朕还得白供他吃喝。准噶尔要来,迟早是要来的,当年吴应熊不是留在京城做人质么?吴三桂照样反了!朕不怕他来,他来朕就打!敌人只有尝过弓箭大炮才会信服,光靠口说人质是不管用的。”子蓠微笑道:“既皇父不愿他吃白食,便放了他又怎地?不过阶下之囚耳。”康熙帝又大笑起来,说道:“丫头,你有这气度,皇父很高兴。将来那世子若做了准噶尔汗,那便是个给我大清公主俘虏过的准噶尔汗!”父女俩说得起兴,乾清宫外头的魏光安哈森却已等了一会。 康熙帝问:“朕的外孙好吗?怎么没带他一起来看朕?”子蓠道:“好。”皇帝问:“是个哥儿还是丫头?”子蓠答:“哥儿。”子蓠却不说头胎已经流产的事。“你的公主府朕让人看着,你们回来便可住进去,也不用等收拾了。下回进宫,记得把朕的外孙带来。”子蓠不答话,面色有些为难。康熙帝看出端倪,问道:“有甚么不好吗?”子蓠微微摇摇头,好一会才为难地说道:“女儿有一事要求皇父恩准。”康熙帝心中一紧,似猜到了她要说的话,刚才还高兴的脸一下淡了下来。子蓠虽然看见,但还是说了,“恳请皇父准许子蓠回归民间。”康熙帝沉吟不语,失望的表情显在脸上。子蓠见状,亦不说话,她也没料到这话竟如此难以出口。良久,康熙帝抬头问道:“当真不留下来?”子蓠点了点头。康熙帝长叹一声,靠在椅背上,子蓠只觉得自己刚才那话,好似一把刀子。 “朕答应你。”康熙帝无可奈何说道。子蓠想说些宽慰的话,却一句也讲不出来。康熙帝靠在椅子上,缓缓说道:“朕老了,总希望能多见见你们,跟你们说说话。唉,可皇子们都长大了,一个个忙得很,皇女们也都嫁得远远的,纵是近的,也是素来拘谨的。好容易有一个能说话,又又性情爱好像朕的。唉!朕原以为你回来便不再走了,还想着告诉你热河行宫都建好,以后你再想出塞便更方便了”康熙帝果然老了,说话有些絮叨。子蓠只怕自己听了要改主意,便低着头不去在意,可那话就在耳边,又全给听进去了。她只得勉强笑道:“将来会回来看望您的。”康熙帝摸摸自己越发稀疏的头发,自嘲道:“你们都还年轻力富,可老头儿没多少日子啦!”子蓠忙道:“才不会!皇父定可长命百岁的。”她原觉得对皇帝说“长命百岁”这四字是恭维奉承,可今天她自己说时却只感到发自内心的真诚。虽没有人可以长命不死,但还是望他能够健康百岁。 康熙帝笑道:“这话很多人说过,可都不及你说得真切。丫头,你要走,朕不留你,只要你活得好。朕给你自由之身,这是朕这辈子再也不能得的。”子蓠起身叩头道:“谢皇父恩典。”康熙帝道:“起来再坐会。”“是。”子蓠起身复坐。康熙帝道:“朕有这么多儿子女儿,到头来还不如寻常百姓家热闹,贵为天子,千般好,一般不好,看得清点,千般好抵不了一般不好。大清国地广人众,有千家万家,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可爱新觉罗玄烨,却没一个好家。我有时望着这空荡荡的大殿,竟不知我是谁,为何到了这里?做个好皇帝,虽然活着只有几十年,却可以在青史中再活千年万年。可一个活人,为甚么要为死后的未知而自甘受苦?”康熙帝自顾自说了这好些,子蓠听得半懂不懂,她毕竟还年轻。康熙帝长叹一口气,忽然看着她道:“我临死前,还能再见你否?”康熙帝后来不再用“朕”自称。子蓠听罢,心酸不已,答道:“丫头答应父亲,一定会回来探望您的。”康熙帝问:“你要去哪?”子蓠答:“浙江萧山。”“司马氏的祖宅吗?”“嗯。”“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好好教你的儿子,教他算术天文,将来我要问他的。”子蓠含泪点头。 从乾清宫出来,一阵秋风拂面,子蓠得了自由,乾清宫中的老人却没这样幸运了。她缓步下阶,魏光安迎了上来,声音颤抖道:“奴才给十公主请安。”子蓠若有所思道:“你好啊。”魏光安一时惊诧。子蓠抬头向远看去,才发现哈森近在咫尺,她一下愣住。哈森已知她在乾清宫里,也猜到他们会撞上,但却怎么想也不知道头一句话该跟她说甚么。子蓠在木兰围场时便对哈森的心意有所察觉,后来嫁人后慢慢又明白了更多,因此见到哈森便有些不好意思。哈森以前不知她是公主,子蓠也不知哈森心意,那时两人都还无所顾忌,现在倒觉拘谨别扭起来。魏光安见他们既不问礼也不说话,暗暗着急。哈森想问她现在过得好不好,有孩子了吗,但却问不出口。过了好一会,子蓠先道:“请贝勒爷金安。”哈森好久才说了一个“好”字。两人似是没有话再说,却又都不走,魏光安干眼看着。子蓠想要走,又觉自己一直有负他的情意,若是不趁这机会说些甚么,恐怕是一辈子也没机会了。哈森也盼能多看她两眼,因此两人都只站着。 魏光安忍不住道:“贝勒爷,皇上在里头等您,您请。”哈森只得转身,子蓠道:“请贝勒爷等等。”哈森心中惊喜,急忙转过身去。子蓠解下项上的金镶玉锁递给哈森道:“这是送给小贝勒的。望贝勒爷不要嫌弃。”哈森在木兰围场时就见过她戴这锁儿,知道是她贴身之物,恭恭敬敬地接过去,说道:“多谢公主。”子蓠顿觉轻松,好似这锁儿把情债给还了。哈森将那金镶玉锁给了他头生的女儿,让她要如爱自己的生命一般爱护这个锁儿。 子蓠从紫禁城出来,只觉一身轻松,了无心事。抬头望望夕阳,红彤彤照着整个北京城,子蓠回望暮色下的公主府,轻轻一笑,婉然离去。 是年十月初一,康熙皇帝再次降下谕旨,以太子“狂疾未除,大失人心”为由,再废太子。此后一直到临死前才确定太子人选,而康熙帝之后,太子皆密立。 马虞两家案子重审,虞铨复职为官,司马明镜从边境赦回。司马夫妇在浙江萧山定居,沉璧开了家学馆做先生,子蓠便在闲时钻研算术天文,她的儿子司马栖迟像极她的性格,也继承了母亲外祖父的天赋。子蓠因痛失第一个孩子,对这个大儿子很是溺爱,这个儿子日渐长大,变得比她小时更加任性。沉璧虽欲多加教育,总碍于妻子回护,因此要管也管不到多少。三年后,子蓠诞下第二个儿子。司马老二相貌像母亲多些,可性子却跟沉璧一模一样,沉静腼腆。生下老二第二年,子蓠带着老大回京探望皇父,康熙皇帝爱屋及乌,对这个调皮的外孙很是喜欢,还嘱咐女儿要好好教育。那次回京,子蓠在养父那里住了半月。虞铨杜氏从这小外孙身上看到了她小时的影子,两人都说他们母子俩性子是一样的。子蓠忽然明白,自己对大儿子的喜爱,和生父对自己的喜爱是一样的,看着孩子就像看着自己,哪个人不爱自己呢?问起妙语的情况,杜夫人道她又生了两个女儿。而表姐杜秋儿,四年前就卷了王家的财务跑了,不知现在如何。子蓠这才知岁月蚀人,人各有命。 一直到康熙六十一年。 木兰围场。 三个十岁左右的少年正骑着马,背着弓箭在草场上兴冲冲来回奔跑,边跑边大叫。随从们小心呵护着,只恐他们有所闪失。最高的一个男孩用蒙语高声唱歌,其余两个则在马背上哈哈大笑。唱歌的少年举着马鞭不住挥舞,很是熟练,另两个也不甘示弱,学着他的样子将马鞭举到头顶上挥舞。肤色稍白的少年道:“咱们也到林子里打猎好不好!”他说的是汉语,唱歌的少年听不懂,另一少年举着马鞭应道:“这就去!看谁最先猎到!”两人说着就调转马头要朝林子里奔,唱歌的少年见状,也急忙拨转马头。三人正要奔去时,后头一个尖细的声音气喘吁吁传来。 “小祖宗们等等!哎哟!小祖宗们等等!”三人听见,掣住马鞭,回过头来,看见来人是魏光安。魏光安面含微笑,语带不足道:“小祖宗们,皇上让你们过去。”三人都觉得扫兴,但也只好跟着他过去。 康熙帝坐在帐外的草地上,似正在凝神想着甚么。魏光安上前轻声道:“主子爷,他们来了。”康熙帝哦了一声,招呼三人过去。三个少年走过去,坐在老皇上身边。康熙帝看着他们,再看看草原上升起的红日,自语道:“朝夕更替,亘古不变之理。”三个少年本有些拘谨,后来看见老皇上只顾沉思,便互相扮着鬼脸嘻嘻笑起来。康熙帝听见他们爽朗的笑声,忽也大声发笑起来,三少年不禁愣住。康熙帝拥着他们,高声道:“一个花甲!够了!”接着回望三个少年,殷切说道:“都交给你们了。” 言罢,闭目迎光,溘然长逝。 这三个少年,年长的蒙古男孩是哈森的长子岱钦,另两个同龄的,一个是沉璧的长子司马栖迟,一个是雍亲王胤禛的四子弘历。 时长六十一年的康熙王朝结束,继之是雍乾盛世。而当年康熙皇帝给虞子蓠写的那封四字信一直被司马家珍藏着,那四个字便是:见信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