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离帐》 第1章 引子 十月初六,立冬,北风起。 深不见底的长廊,忽闪摇曳的灯光,忽明忽暗,晃得人睁不开眼。 刺骨的冷风,嗖嗖的,像刀子一样在冬青身后不停地扎着。 她手里紧紧地抱着食盒,根本连头都不敢抬,铁门落锁发出哐当的巨响,她全身的汗毛,立时跟着这阵阴风,这阵声响,一个冷噤,一个战栗,统统竖了起来。 “快去快回,别给我们找麻烦。”狱卒粗声催促。 冬青嘴里应着,脚底下走得更快,耳边有呼天抢地的喊冤声,鬼哭狼嚎似的,几乎能将耳膜都捅破。 她真想大声喊一句,喊什么冤枉,谁能比我家姑娘更冤枉,清清白白一个大姑娘,说杀人就杀人了,说关死牢就关死牢了。 但是,她没那个胆子,外头天冷,而大牢里似乎更冷,上下牙齿都捉对儿厮打,咯噔噔乱响的。 终于,在大牢的尽处,一个很小的拐角以后,什么都安静了。 冬青将食盒搂得更紧,颤着嗓子问:“姑娘,你在吗?是我,是冬青来看你了。” 牢房的墙根处,含糊的一声答应,有一团人影,很慢地转过身,迟疑片刻,忽而手脚并用,向着她爬了过来。 冬青看着那披头散发的女人,眉眼都被遮挡住,离自己越来越近,把拳头塞在嘴角,生怕自己因为害怕而放声大喊,压着嗓子又问道:“姑娘,是你吗?” 孙世宁轻嗯一声,已经吃力地爬到了跟前,一只手抓住木栅栏,很慢地站起来。 囚衣加身,血迹斑斑,左脸被抽出一道很深的鞭印,结了血疤,像是爬了条张牙舞爪的蜈蚣,挂在原本秀美的五官上头,狰狞而凄惨。 冬青怔怔地看了会儿,一时没忍住,眼泪扑扑往下落,哭得小声而隐忍。 “花了多少钱?” 冬青一怔,呆呆看着她。 “问你进来看我,花了多少钱?” “十贯钱。” “所有家当了?” “是,把姑娘留给我的玉镯子也卖了。” “好孩子。”孙世宁的手,从缝隙中探出来,很小心地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原本白皙的手指,指甲缝里都是黑泥,两个指甲盖被翻了,露出里头猩红色的嫩肉,孙世宁嘶地吸了一口气。 “他们,他们给姑娘上刑了?” “死不了。” 孙世宁重重咳了两声,肺里头像是塞了大团大团的棉絮:“快把你手里的食盒先给我。” 从冬青手里抢过食盒,孙世宁撕开已经冷透的油鸡,左右开弓往嘴里塞,塞得太满又一口呛了出来,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就算不明说,她也知道有人故意要在这大牢里头继续整治她,几天了,每天最多送一次馊饭,根本无法下咽,勉强吃两口,结果吐得比吃下去的多,都不仅仅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孙世宁怕是连动脑子为自己谋一条生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行,她不能死,她不能死在这种地方,还背负着杀人通奸的恶名,她不能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孙家! “你要救我出去。”抓紧着将嘴里的吃食都咽了下去,她用衣袖抹了抹脸,一把抓紧了冬青的手,哑着嗓子道,“你一定要救我出去,我挨不过几天了。” “姑娘已经在供纸上画押了,怎么还能从死牢里出的去!”冬青慌了神,目光落在孙世宁鬓角处,那里被扯落了一蓬头发,连着头皮,只见干涸的血渍。 “不画押,我撑不过重刑。”不画押,她早就死在公堂的夹棍和杖责上头,留着一口气,才能够翻身,重新活着出去,活着比什么都更加重要。 “姑娘,孙府上下都被二夫人紧紧拿捏在手里,那十贯钱已经是我们最后的一点钱了。” “我知道。”孙世宁居然冲着她笑了笑,尽管一张脸脏得不能看,眼睛却亮晶晶的。“你去找一个人,那人可以救我。”思来想去,这是她最后的活路。 “姑娘,谁,谁可以救你?”冬青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本朝大理寺少卿沈念一。” 第2章 :初遇 孙世宁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滴水未进。 狱卒像是将她这个人彻底遗忘了,连本来少得可怜的水,都不再送来。 她爬到牢房门口,用锁着的铁链有气无力地敲了几下:“有没有人,有没有活人?” 又约摸过了一刻钟,外头那人被她吵得烦心,又念着冬青进来时塞过的十贯钱,没好气的进来了:“喊什么喊,都是要死的人了,还管别人活不活的!” 孙世宁实在渴的不行,陪着笑:“大姐,没有吃的,也给口水,这不还没到死刑的日子吗?” 女狱卒皱了皱眉:“你身上有值钱的东西没?” 孙世宁很无奈地将手伸出去:“统共一对耳坠子,一个戒指,一根簪子,都给你们了。” 对方啐了一口:“都是旧银子的,不值钱。” “大姐,我真的口渴到不行,你就当做做好事。” “做好事?”对方冷笑,“在死牢里给杀人放火的做好事?行啊,你等着,我给你拿水来。”孙世宁满怀期盼,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将头往前探了探,却被一兜的馊水泼了个劈头盖脸。 “不是要喝水吗,怎么不喝了!”对方坏笑着问。 孙世宁被呛得不行,馊水倒流进嗓子眼,叫人恶心作呕,她用手拼命擦,油腻腻的,怎么都擦不干净,几乎睁不开眼。 “大姐,我好歹也给过你些银钱首饰的。”孙世宁憋着一口气,还是想讨到一碗水。 “呸,就那些破烂东西,你还好意思说。”细鞭子没头没脑地抽上来,孙世宁躲不开去,觉得着脸面脖子被抽出条条的裂纹,只能用双手紧抱住自己的头部,不住讨饶,迫于无奈打滚在地。 狱卒还不过瘾,开了牢门,抓住孙世宁的头发往外拖,脸颊颧骨在地上一路拖行,不知留下多少擦伤,随即被一下一下猛力撞向墙角。 “已经有人来关照过你的好歹,所以,继续就别痴心妄想了,乖乖等着问斩吧。”嚣张至极的笑声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冷哼给打断了。 那声音冷得仿佛将身边的空气都顿时给凝结住了,叫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狱卒显然被惊到:“谁,是谁!” 孙世宁想要看清楚情况,奈何眼睫毛都被糊成团,想揉都揉不开,她的身子蜷缩成一团,簌簌发抖,窝在墙角不敢多动。 “不长眼的,知道这位是谁吗,大理寺少卿沈大人。” 紧接着就是皮靴踢在身体上的闷声,数人的爆喝声,惊恐的下跪声,哀求的磕头声,突如其来的脚步声,纷纷扬扬,交杂在一起。 孙世宁索性闭起了眼睛,原来,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样糟糕的场景之下,原来,父亲说的话都是真的,孙家与沈家真有那样解不开的渊源。 那一声冷哼,清越而微微不耐烦,想来是沈念一本人此时此刻的心境。 孙世宁等了三天,果然等来了救命菩萨,等来了大理寺的少卿大人。 只是,一行人进来,居然没有发出声响。 不对,孙世宁仔细想一下,那些七上八下的喊冤声,一路都消停了,身周吵得吓人,也静得吓人,是因为被大理寺的气场所震慑住了吗? 或许,她也应该摆出卑微而怯懦的神态,才更像是一个被继母陷害入狱的样子,才能容易博取旁人的同情与怜悯,她要的不多,只是为了活命。 “孙世宁?”三个字缓缓道来,嗓音犹如一把上好的七弦琴,优雅琅琅,余音栩栩。 “是,民女正是孙世宁。”孙世宁想要往声音的源头爬过去,脚底下不知踩到什么,结结实实摔了个跟头,额头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下,她都忍着不敢做声。 “带她出去,本官要亲审。” “是!” 孙世宁被人拽着手腕拖出来的时候,依旧目不能视,嘴角却微微含着笑容,冬青啊冬青,你居然真的将他带来,救我逃出生天,我有救了,不用把牢底坐穿,不用被砍头了! “还有。”已经走出几步的人,又突然停了下来,虽然看不见他的神情,也听出了其中的嫌弃之情,“丘成,把她脸上的猪食洗干净,本官不想审问一个臭气熏天的犯人。” “是,大人。”丘成的声音很温和,叫人安心。 这一次,狱卒尽心尽力,打的是干净的温水,战战兢兢地问道:“你到底犯的什么案子,居然连大理寺的大人都来了。” 孙世宁的手指一落水,指甲与皮肉脱开,一片一片沉在水底,钻心地痛,她咬着嘴唇,很快将手脸洗干净,头发都油成一缕一缕,好不容易才重新梳个简单的发髻,顺手接过了狱卒递过来的荆钗,心底苦笑,进来的时候,好歹还戴着嵌珍珠的乌银簪子,如今能够建这条命回孙家,已经是谢天谢地。 狱卒还眼巴巴等着她回答。 “给我点水喝。”孙世宁还惦记着口渴。 一壶热茶端上来。 丘成在旁边也不催她,噙着笑,等人, 孙世宁咕嘟咕嘟喝个底朝天,抹了抹嘴巴,貌似安慰地同狱卒说道:“你别怕,他只是来审案的。” 大理寺来审冤案,不足为怪,怪的是她一个蝇头草民,居然还有高官惦念着。 “你真是冤枉的?”都已经将人送到大牢门口,狱卒还念念不忘。 “我唯一犯的错,是没有料得那恶妇居然连父亲的头七都等不及,就向我下手,我太妇人之仁了,要引以为戒才是。”孙世宁穿着肮脏的囚衣,光着双脚,跟从大理寺的人,头也不回地出了大牢的门。 “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带着她的那个丘成,啧啧称奇,“见到大理寺少卿大人,居然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不惊不惧,不卑不亢。” “都说他办案飞速,料事如神不是吗?有冤之人见到他就有救了,我是欢喜地不知该如何说话才是。” 这是假话,真话更简单,终于不用死了。 孙世宁的身材纤细,宽大的囚衣被风一吹,更显得可怜劲儿。 “你放心吧,只要真是冤案,沈大人一定会为你平冤的。”丘成多看她两眼,似乎想知道,这样一个年轻女子,到底用什么手段请了沈大人匆忙前来,终究还是忍住没有多嘴,“大人命我带你去一处地方,” 她不再作声,一路跟随其后。 丘成抬手推开一道门,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 越走味道越重,简直盖不住她身上的酸臭味道,孙世宁想一想,知道怕是带她来了停尸的地方。 这世上最丑的,怕只有死人了,而且,是死了很多天的人。 停尸房里灯烛点的不少,却还是让人觉着阴气森森,不寒而栗。 府尹闵大人小心翼翼地站在旁边,使劲想憋住气,实在是太臭了。 那么,站在中间的,身形颀长,丰神俊朗的男人,必然就是沈念一了,孙世宁的目光稍许停留,想要多看几眼,却很快垂落了眼帘。 一屋子的人,却是静悄悄的。 “孙世宁?”沈念一冷声道,他的声线带着一丝寒气,却非常好听,好听得似乎更适合坐在书房中,书卷在手,清茗婼婼,红袖添香,而不是出现在停尸房这样的地方。 这地方太脏,而他看起来太干净。 孙世宁的一颗心,忐忑这些天,忽然安定下来,此人出现,必然能够让她沉冤昭雪,重见天日,她相信大理寺的名誉,更相信眼前这个目无表情的男人,那恐怕是一种直觉,敏锐而直观。 “犯妇孙氏,见到大理寺沈大人,还不跪下!”府尹一声厉喝。立时有两个衙役过来,熟门熟路,对准了孙世宁的小腿胫骨,重重一脚,她哪里受得住,顿时膝盖钝痛,委顿在地,双手按在冰冷冷的地面,不再动弹, 沈念一忽而笑开了,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尸臭。 他的笑容,一绽即收,如初雪消融。 孙世宁不过是眼角余光波及,却觉着几乎要被芝兰玉树般耀眼的笑容灼伤,明明只是唇角的弧度,他的视线依旧冰雪若霜。 “这会儿,我最想知道这样一个身形瘦弱的二八女子,哪里来的力气,用一把尖刀,从成年男子的第三与第四根肋骨之间刺进身体三寸有余,置人于死地。”沈念一很是慎重地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拉开来,尸体横陈,死相很丑,时日一长,尸斑遍布露出来的脸颊和双手处,甚是骇人。 “这个男人,你认识吗?”他微微欠身,低下头来,问的是孙世宁,很认真。 “回大人的话,民女不认识他。”孙世宁低声答道。 “见过吗?” “见过,当时他已经死了。”当时,她醒过来,见到的已经是一具尸体,还有一屋子的人。 “回答的倒干脆。”沈念一将白布原封不动地盖了回去。 他才看了案卷所记,死者姓柯,名永桩,从外乡来天都做桐油买卖不过盈月,买卖尚未赚钱,已经客死他乡。 当时,孙家的丫环发现他倒在孙世宁的屋中,而她身穿亵衣亵裤坐在身体边的地上,手执利刃,刃上见血,旁人问她话,她一个字都不说,衙役查验柯永桩已经咽气,又见人证物证俱在,就将她和尸体带回了府衙,府尹开堂问审,孙世宁当众在堂上承认与此人私下有情,因爱生恨,才会在两人独处之时,痛下杀手。 第3章 :疑点重重 沈念一的步子停在孙世宁面前,一字一顿:“然而,你此时此刻却对我说,你不认识此人。” 目光流转,似笑非笑,“你说,这话说来,本官该不该信?” 孙世宁以额触地,缓声道:“既然沈大人愿意将民女从死牢中提审出来,想必也是看出此案蹊跷,民女所言,句句事实,对大人绝无隐瞒。” 沈念一没有立时回答。 闵大人的呼吸声明显重了起来:“沈大人,她看起来瘦弱,力气却不小,情急之下,用短刀刺死人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确实,人有时候会爆发出异于平常的力气和速度,要女子用刀杀人也是可能。”沈念一似乎对孙世宁的神情更加感兴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你说的是不是事实,一时还不能断定,不过,本官知道,尸体是不会说谎的。” “沈大人,犯妇孙氏在堂上问审之时已经全部招供,画押,对犯案经过直认不讳,请沈大人稍后再过目她的画押供词。”闵大人察觉出不对劲,立时辩驳,“更何况,此案还有人证物证,一件不缺。” 沈念一微微转过头去,看着府尹闵大人:“当时验尸的仵作在哪里?” 闵大人抹了一下汗:“下官立刻将仵作找来。” 沈念一耐心等着闵大人带着随从走出停尸房。 孙世宁依旧保持着那样下跪的姿态,纹丝不动。 “那个在大理寺门前嚷嚷的丫环,也是你身边的?”沈念一的声音很平静,孙世宁却从中听出很淡的怒气,淡的差点让人忽略了。 当时,她教给冬青的法子,非常简单,只要冬青跪在大理寺门前,高声喊嚷同一句话。 孙家长女要退亲! 七个字。 冬青喊了整整六七个时辰。 沈念一走出来的时候,冬青目不斜视,还在继续大叫,不过嗓子眼有点干渴,声音不如一大清早那么洪亮了。 “闭嘴。”他低喝道。 冬青眼睛贼亮,姑娘说过,如果大理寺有人出来应话,那人必然就是沈念一,她膝行向前三两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下摆,仿佛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眼泪哗哗地流:“沈念一沈大人救命,救我们家姑娘的命,救孙家长女的命!” 这是第二句话。 沈念一向来心高气傲,明明知晓这是孙家长女用来救命所使出的伎俩,依旧是窝了一心口的火,放下看了一半的卷宗,带着丘成直接奔赴而来,既然有这般的狡黠,又如何会身陷万劫不复之地,无法脱身,他一路来,一路也想见见这个孙家长女的庐山真面目。 然而,在见到孙世宁的惨状时,那口气已经消了大半,如果一个人即将要死,那么做什么都情有可原了,只是退亲之事,还需要仔细询问清楚,他将丘成挥手退散出去,屋中只剩下来了他们两个人。 “孙家长女要退亲,我怎么不知道孙家还有你这样一个长女?”沈念一凑近过来,却很快又抽身,剑眉轻蹙:“你在死牢里待了不下十天了,臭成这样。” 孙世宁暗暗咬牙,再臭能比得过那具死尸,他何至于要嫌弃至此! “如果你不是孙家的人,却怎么又会知道当年的那句戏谑之语?”沈念一厉声喝问道,“你最好保证自己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否则不能翻案,你必将还是个死罪。” “孙长绂的长女,三个月前回到孙家,我的生母才是孙某人的原配。”孙世宁微微扬起脸,秀美的眉宇间略有愁苦,“等沈大人有时间,我再将这个故事细细说来。” 故事很长,年数又久,说出来不过是糟糠之妻的血泪史,比不过,她被栽赃陷害,身入囹圄,就要问斩。 “你在大理寺外,让丫环大呼小叫,毁我名声不过是想讨自己一条性命。”沈念一咄咄逼人,得理更不轻饶。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我真是冤枉的,在牢中困苦数日,我千思万想,只有这个法子可以请来沈大人,否则的话,我的丫环便是在大理寺门前一头碰死了,都请不动堂堂的大理寺少卿沈大人,我教她的那几句话,也只有沈大人能够听出端倪,要是沈大人当真置之不理,旁人也没有把柄可以议论纷纷。” 她说的都是最真的实话,听着却分外刺耳,沈念一沉声道:“听你此话,倒像是处处先为我着想了,这会儿,案子当前,先判案,诋毁之事,回头再同你清算。” 话音落,时间掐算的正好,闵大人已经亲自带着仵作回到停尸房中。 沈念一始终冷着脸,闵大人心虚,根本不敢插话,只是低声命仵作上前答话。 仵作知道沈念一的身份,又知道他是内行,说得口沫横飞,越发起劲,一五一十都说了,沈念一在脑中与先前看到的案卷一对比,仵作的供词没有大问题。 可是,有些事情即便当场口供无误,写不写在审案卷宗上,其中又大有文章,死者确是被一刀刺胸致命,当时,死者被发现倒卧在孙世宁的房门门槛处,而凶器就被握在孙世宁手中,鲜血流了一地。 仵作将凶器取出,交予沈念一手中,与死者伤口的形状,刀刃长短都完全符合,入肉入骨二寸七分,直扎在心口。 沈念一将尖刀往前一送,递到孙世宁眼前。 “沈大人不可,此女身负命案,大人请务必小心谨慎,”闵大人急得背心的官服都湿了。 “不妨事。”沈念一又再往前送了送,“你拿稳了。” 她知道沈念一是要取证,很是配合,孙世宁的手不大,又多日不曾吃过饱饭,握住刀柄有点吃力。 “挥两下。”沈念一低声喝道。 她很是听从命令。照着做了,手腕力气不够,尖刀歪歪斜斜,根本没有个准头。 “屏息凝神,然后,刺我一刀。”沈念一说得稀疏平常,就等着孙世宁动手。 孙世宁的目光与他相接,明白自己便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都绝对不会伤到他半分,咬紧了牙根,放声尖叫着用双手将短刀送了出去。 沈念一的两根手指将刀刃夹住,刀尖正抵在他的心口下一寸的地方,再不能往前一分,也不能后退一分。 闵大人顿时来了劲头:“沈大人明鉴,此犯妇必然就是用这样的招数刺死了奸夫,当时的场面,沈大人是没有见到,屋中血流了一地,其手上,衣裙上都是死者的鲜血。” 沈念一一松手,孙世宁跌跌撞撞倒退了两步,摔在地上,短刀哐当落地,颤声道:“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杀的人,那人我根本就不认识。” “本官身高五尺九寸,而孙氏身高目击为五尺三寸,用力往前刺杀时,刀尖无论是往上或者往下,都不会超过这个位置。”沈念一的手指在胸口虚空画了一个圈,“也就是说按照我与其身高之比,她确实可以使劲全力,刀刺胸口。” 闵大人掏出一方帕子擦拭额角的汗珠:“既然沈大人也确认了这一点,那么又为何要质疑她杀人的经过。” “因为很可惜,这个死者的身高最多不过五尺三寸,也就是说他们俩是并肩高,试问一样身高的话,孙氏用相同的位置下刀,刀尖会落在何处?绝对不会是本官方才画出的位置。”沈念一双目凝视着闵大人,“难道说这样浅显而易见的细节,闵大人都不曾留意到?” “或许,是她将对方先放倒在地,再用刀刺,那么岂非想扎哪里都可以?”闵大人算是急中生智,脱口而出道。 “这个就该由府中的仵作来告诉闵大人了。”沈念一的手指抬起,正指着仵作的脸面,“你只管说便是。” 仵作吞咽了一口口水,才低声道:“如果是躺着刺入胸口,伤口就完全不是如此,当胸一刀才能造成这样的形状。” “这是疑点之一,疑点之二,其实仵作也可以说明,刀尖入胸,瞬间毙命,死者不应该有闵大人所言,流那么多的血,说是屋中一地的鲜血,甚至孙氏身上衣裙也被血液浸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沈念一的语速越来越快,给屋中旁人的紧迫感也越来越重,“还有最致命的破绽就在于,尸检的时候,本官已经看出,杀人者根本就是个左撇子,其中细微差别,只要细看细想,处处都是破绽,所说的这几点足够将此案调出重申,不知闵大人还有什么话想说?” 闵大人只觉得沈念一所言的每个字都像是急鼓点般敲在胸口,一口气差些缓不上来,颤声道:“沈大人,犯妇已经当场画押认罪了,临时换左手也不是,也不是” 在沈念一的分析之下,闵大人觉着自己本来的那些罪证确凿,简直成了笑话。 “你已经同本官说过此点,而且物证既然在此,本官倒是想要再去问一问人证,看案卷载录,人证正是孙府的丫环。”沈念一冲着丘成挥手道,“带上疑犯孙氏,回孙家,去看一看第一杀人现场到底在哪里!” 第4章 :现场 闵大人倒退两步,差些都站不稳脚,丘成很是客气地扶住了他,低眉垂目,声音很小:“闵大人请留步,沈大人不过是想重审此案,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影响到闵大人的仕途,因为这个根本不在沈大人的兴趣范围之内,请闵大人尽管放心。” 沈念一的步伐稳健有力,孙世宁远远落在后面,等到见着屋外的日光,才看清楚他穿的一身月白窄袖长衣,乌发束得齐整,剑眉星目,身材颀长,说不出的俊逸清雅,而他微微侧过脸,也正在看她,看她一身污秽,肮脏不堪。 孙世宁不免生出些自惭形愧,匆匆低下头来,不敢与其对视,耳畔边,听到沈念一若有似无的一声轻笑,笑音清朗,明明他不会在这样的场合而笑,她怕是自己心生魅惑,偷偷用三根手指,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有时候,痛才能叫人分外清醒。 迎面一团布料,兜头兜脸的,却是沈念一从丘成手中取来斗篷,扔了过来,依旧是嫌弃,依旧是轻视:“还不穿上遮体。” 孙家离府衙不远,一行车马来得匆匆,在门前挑起的四只纯白灯笼前停了下来。 “丘成,将孙姑娘带过来。”沈念一微微眯眼,硕大的奠字正入眼帘,孙家当家人尸骨未寒,长女便含冤入狱,这场戏做得委实太假太心急了点。 孙世宁扶着车辕下来,一步一趔趄,双手拉紧裹在身上的披风,像是为她遮挡了最不堪见人的模样,五官都隐在风帽中,看不真切。 “只有进了孙家,才能彻底洗清你的冤案,你稍安勿躁,切莫说错了话。”沈念一抬步上了台阶,没想到,他第一次来到孙家,居然是赶来奔丧之时。 丘成拍门,来应门的是前院的管事胡三,麻衣素服,见着陌生脸孔有些警惕的模样:“不知这位公子要寻何人?” 沈念一亲自走上前去:“我与孙家长辈有些渊源,听闻噩耗,特来吊唁。” 胡三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竟然不放行:“夫人关照了,府中多事,应接无暇,外人一律不见,公子请回吧。” 沈念一冲着丘成使了个眼色,丘成一掌抵住将要关闭的大门,一块赤铜鎏金的腰牌直送到胡三眼皮子底下:“你先瞧清楚这是什么再说什么见不见外人的蠢话!” 说完,根本不给胡三反转的机会,直接将大门推得笔直,三个人径直而入,旁若无人。 孙世宁走过胡三身边时,偷看一眼,见他全身直哆嗦,根本都没敢再多问一个字。 孙二夫人已经在里屋听到动静,遣了贴身丫环芍药前来,芍药比胡三镇定许多,未语先笑,将人往前厅里头相迎:“夫人因为老爷病故,心力交瘁,已经卧病在床,几日不曾见客,听闻是官府大人前来,便挣扎着要起床来,还劳烦两位官爷稍等片刻,婢子先给官爷沏茶。” 一番话说得甚是巧妙,芍药又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便是官差当真恼了胡三,也被她两句话给清减了,端上来的茶是上佳的太平猴魁,茶香幽幽,闻着心静。 孙世宁下意识地往沈念一身后的阴影中站,芍药却像是根本没留意她这个人,一味软声细语地说着二夫人丧夫后的痛苦与病症,而沈念一揭开茶盏,没有往唇边送,一双漆黑的眼,看着茶色,静默不语。 这样一静一动的,反而显得芍药叽喳呱噪,三两句后,她自己都察觉出来,讪讪地再说不下去。 沈念一将茶盏搁置在案几上,缓声道:“不知贵府的夫人穿衣起身要多久,如果半日不来,就让人白等半日吗?” 芍药笑得尴尬:“大人说笑了,夫人片刻即来,片刻即来。” “既然二夫人不来,那么本官就先问问你,前些天,你们府上出的那一桩人命案,想必全府上下都是知晓的。”沈念一的语气很清淡,正如手边的碧清茶汤。 “婢子当然知道,夫人病倒有一半也是为了这件案子,不过婢子身为下人,不能多说主人家的是非。”芍药咬了咬嘴唇,视线有意无意地看向了他的身后。 “真正是大家大户调教出来的好丫环,说起来话滴水不漏。”沈念一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芍药干着急,哪里又好拦着他,陪着笑道:“大人要去哪里,婢子领路便是。” “本官要去看一看孙老爷的灵堂。” “大人请随婢子来便是。”芍药片刻犹疑,还是不敢拂了他的意思。 孙世宁到了灵堂前,见着案上白烛,乌木棺椁,哪里还忍得住不说不动,整个人向前扑倒而去,连滚带爬地哭喊着:“爹,女儿不孝,爹的尸骨未寒,女儿却不能侍奉在前,女儿不孝,女儿不孝。” 她跪倒在冰冷的地上,不住的磕头,额头在地上发出砰砰声,风帽散落,头发披散下来,血腥气混杂着酸臭味,状如厉鬼。 丘成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手,明明可以拉住她的,被沈念一的眼神给阻止了,大人的意思,要她在进门前要其隐匿身份,谁晓得,孙世宁见到灵堂根本按捺不住,这下一步棋,又该怎么走? 芍药目瞪口呆地看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孙世宁,喃喃道:“这个,这个是大姑娘不成?” 沈念一便是在留心芍药的神情,脱口而出的大姑娘,已经坐实了孙世宁的身份,她的确是孙家的长女,三个月前才认祖归宗的长女。 孙世宁的哭喊声凄厉哀痛,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整个灵堂仿佛是万丈不见底的深渊,无垠的黑暗压在她的心口,在狱中,压着牙硬吞下来的那些委屈,排山倒海反噬而,转眼间就能将她完全吞没,说不出话,也透不过气,撕心裂肺的的痛苦,这般锐利而沉重。 她几乎想要一头碰死在棺木上头,让自己完结了这样难熬的痛楚。 沈念一默默看着她,火盆里头烧着黄纸锡锭,窜起的火苗忽而暴涨,差些舔到她的脸颊,她都根本不管不顾了,忽而,他眼帘一掀,望向门口,脚步声再轻,也避不过他的耳朵。 孙家二夫人薛如静全身素缟,双眼红肿,脸色苍白,确实像是病得不轻,由个小丫环搀扶着手臂,两步一停地走进来,一直走到沈念一的跟前,欠身行礼:“民妇孙氏见过大人。” “不用多礼,本官登门到访,一来为了查清府上的案情,二来也是为了给故人上一炷香。”沈念一沉声说道, 薛如静听了这话暗暗吃一惊,再见着一旁哭得嗓子干哑的孙世宁,脸面上依旧是波澜不惊:“芍药,还不替大人取线香过来。” 沈念一上完香,开门见山道:“既然夫人已经来了,本官想去孙姑娘的屋中看一看。” “那屋子已经成了凶宅,她被带走的那天起,就被官府封了门,再没有人进去过。”薛如静不动声色,沉稳应答,“既然是官府又来了大人,自然是可以随时随地查看的,胡三,去取了钥匙来,将大姑娘的院门给开了。” 沈念一看着院门上的封条,示意丘成上前揭开。 “这是府衙府尹闵大人批的封条。”薛如静淡淡说道。 沈念一哪里听不出她话中的意思,丘成将大理寺的腰牌又取了出来,薛如静双手接过,看得很是仔细:“原来是大理寺的大人,是不是大姑娘的案情有了变化起伏,自从大姑娘入狱,民妇日夜难安,老爷尸骨未寒,大姑娘出了这样的大事,民妇却没有早些察觉出她的心思,这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如果是大姑娘有冤在身,大人替她洗刷了冤情,那就谢天谢地,定然是老爷泉下有知,老爷保佑孙家子孙。” 沈念一始终不说话,他的俊雅五官一旦沉静下来,不怒自威,分外慑人,特别是双眸黑白分明,俊朗烁烁,薛如静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依旧有耐心地等着丘成小心揭开封条,推开院门,他走在最前头,到了屋门前。 正如闵大人所言,门槛处已经留有大片的血迹,一路蔓延,到了屋中,更是惊人,如今虽然血迹已经干了,气味仍然很是呛人,唯有沈念一神情自若,在外屋里屋统统走了一圈。 内屋并没有血迹,那扇门仿佛是一道分水岭,里面很是干净,连被褥都叠放地整整齐齐,枕头放在一边,桌上还有未看完的一册书,合盖着不曾动过。 沈念一将书册随手拿起,是本花卉的描线簿子,书市常见的货色,于是又摆放下来。 再出屋时,他停在血迹最明显的地方,缓缓蹲下来:“你们便任由这屋子脏成这样?” “当时闵大人说犯案之所最是关键,要等到案子处理好,才能洗刷,直接就封了院门,又有谁这样大的胆子,敢进来这里。”薛如静有问有答,十分合理。 沈念一的手指在地上擦了几下,指尖轻捻,赤色的细碎粉末落在另只手的掌心。 第5章 :做戏 “难道大人的意思是,有人罔顾了官府的封条,擅自闯入此地,破坏了犯案的现场?”薛如静的一双柳眉挑了起来,“如果真是如此,民妇立刻将府中上下全部都集中起来,任由大人质问。” “二夫人想多了,这里应该没有人进来过,地上的薄灰一层,至少是十来天不曾落下脚印了。”沈念一的视线停留在自己的双手上,“我只是发现了另一桩有趣的事情,这屋中前后的血迹斑斑,却并非人血,而是牲畜的血液。” “什么!”薛如静大吃一惊,想要掩口都来不及。 “二夫人是女流之辈,又是富门之家,想必平日不会接触到牲畜的尸体,其实牲畜的血,从外观上来看,与人的鲜血差异很小,更何况是已经干涸了十来天的血渍,可惜的是,差异再小,仔细分辨的话,还是能够看得出来究竟,这非但是牲畜之血,而且是养了三年以上的壮年公鸡之血,如果夫人有所质疑,回头可以请有经验的屠户过来,辨认即可。” “民妇哪里敢有所质疑,大人是大理寺的高官大人,见多识广,说什么便是什么了。”薛如静佯装镇定,强笑着答道。 “就请夫人再配合一下,将那位当日目睹了孙姑娘行凶的证人寻来,本官还想再问问清楚。” “那真是不太巧,丁香的母亲重病,胡管事才给她放了几天假,大人要急着见她的话,着人去她家里头找一找便是。”薛如静说得淡然自若,挑不出茬,“芍药,立时让胡管事安排下去。” “夫人,丁香是回的老家,一来一去怎么也得四五日光景,婢子这就去传话给胡管事。” 两个人唱念做打,功夫做得到家,沈念一从旁默默听了会儿,居然没有做声。 薛如静有些吃不准这个人的来头用意,若是官府上层觉得案子有蹊跷,应该正儿八经带了衙役差人前来拿问,这样轻衣便服的两个年轻男子,委实有些不合常理。 她花了了时日摸过世宁的底子,亲生母亲死了些年数,日子过得很是平常,绝对没有这样大的手笔,能够临危请来关键人物为其伸冤,她的眉尖一蹙,莫非说,是孙长绂留下的手段,告诉了世宁,却偏偏瞒着她! 想到这里,她咬了咬嘴唇,眉宇间有些怨恨,又很快被自然的抹平了,能够从府衙大牢里将已经判了死罪,板上钉钉的人捞出来,怕是找到了证据要替世宁翻案,凭什么,凭什么忽然就冒出来个大人物要搭救该死的小贱人,小贱人不就是该死的。 沈念一虽然不曾开口,目光如炬,屋中人的神情都清晰落在眼底,薛氏以为将人证丁香藏匿起来,他就会束手待毙了,那也太小看他,小看了大理寺的断案能力。 “既然人证不在府中,就请夫人差了管事去将人唤回来,人命关天的大事,千万马虎不得。”丘成摆出个台阶来,装作什么都没看出来,“大人,灵堂处说这些,怕是要惊扰了死者,不如换个地方,再听听夫人怎么说?” 沈念一目光深邃,多看一眼静静摆放在屋子深处的棺椁,低声道:“孙先生泉下有知,该知道此事的是非黑白,只可惜不能找其问上一问。” “据说尸骨未寒之时,最是能通阴阳的。”丘成不忘多补了一句。 沈念一大步朝灵堂外走去,孙世宁紧紧跟随在他身后。 薛如静看着他们的背影,再看看棺椁,忽而打了个寒颤。 “夫人,大姑娘怎么能够死牢里头出来的,府尹大人不是都说人是大姑娘杀的,已经都判了死罪的。”芍药的声音压得很低。 薛如静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使得力气太大,两根长指甲都掐进她手背的皮肉里头,她斜眼看着芍药,轻声细语道:“你说的是什么傻话,要是大姑娘能够洗脱了杀人的罪名,岂非是老爷在天之灵保佑大姑娘,那才是我们孙家的福气。” 芍药吃痛又不敢反抗,连连点头道:“夫人说的是,是婢子乱说话,大姑娘没事,那才是最好的。” 薛如静阴测测地又摸了摸她手背的指甲印子:“还不快去找胡总管,找回丁香。” 沈念一走出灵堂的门,突然问道:“冬青是你的丫环,难道丁香也是?” 孙世宁哭得有些虚脱,嗓子沙哑:“冬青是父亲给我的丫环,丁香是二夫人指派给我的。” 两相一比,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世宁心底雪亮一片,当时碍于二夫人的面子,丁香做事一向也有规有矩,没有差池,她自然不会多言语,没想到是,那一晚,最先发现她与死者同处一屋的人是丁香,在府衙大堂说出她与死者有不可告人的感情,也是丁香。 丁香又说出她是孙老爷在外头生的女儿,不久前才认祖归宗的时候,她清清楚楚记得府尹的目光,真是可笑,她的母亲明明才是原配,落在旁人的眼里,她却成了不明不白的低微身份,做出作奸犯科之事也成了理所当然。 “那人,你确实不认识?”沈念一问道,他伸出手来,挡了孙世宁想要脱口而出的话,“我不是在怀疑你,而是要你仔细想一想,这个人,你是否曾经见过,无缘无故的,不会随便弄个死人来,既然有人死了,又是当胸一刀,必然就还有一个凶手在那里。” “大人是怀疑孙家二夫人?”丘成走出两步,回头去看灵堂的大门。 孙世宁也正好在看着灵堂,眼中闪烁,有未尽的泪光。 沈念一只在看她,他虽然答应了与其伸冤,却也要她尽力配合才是,进了孙家的门,没想到一院子的女眷,遮遮掩掩,三句话里,一句假,一句藏,剩下的一句还不知道该不该叫人相信,孙世宁与父亲不过相认三个月,在灵堂之上这般哭闹,又是为了哪般? 没有人会在这样要紧的时候,做些无用功的举动,除非是她发现了什么。 “二夫人不会为了这种事情,让自己手上染了鲜血的,要是万一计较起来,未免就得不偿失了。”沈念一吩咐丘成,“回头,你着人盯着那个胡管事,无论他是去找那个丁香也好,或者被打草惊蛇去见什么人也好,务必要盯仔细了。” “大人请放心,这活简单。”丘成转身即走,步子很是潇洒。 孙世宁有些发怔:“丘大人这是要亲自去盯人?” “大理寺有的是人手,无须一个主簿大人去盯梢。” 孙世宁略显尴尬,缓缓低下头。 “不用去管这些闲事,你要做的就是细细地想,死者与你是否曾有过一面之缘。”沈念一心里有几分底,“丁香算是你身边的丫环,既然贴身,那么她说的话,旁人自然会信,唯有找出这个柯永桩与孙家的关系,才能知道尸体到底是怎么进的孙府。” “大人的意思是,这人不是死在孙家的?”孙世宁对当天的记忆有些模糊,她明明记得自己从灵堂守灵回来,梳洗后卧床睡了,睡得迷迷瞪瞪,好似做了个想不起来的噩梦,忽而一通喧闹,然后是极亮的灯盏晃着她的脸面,她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坐起了身,强光刺得她眼睛不住流泪,她抬起手来擦拭,掌心黏稠腥甜,令人闻之欲呕。 耳旁嗡嗡作响个没完没了,她想要挥手去赶,听得叮铛一声,是金属落地的铮铮,她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见着满地的血,一屋子的人,地上落着的匕首,躺倒在地上的陌生男人,还有随即将她当场用铁链锁了,拉扯着押送进府衙大牢的官差。 “我方才已经说过了,这人不过是用来栽赃的一个幌子,二夫人要做戏,但是又不会做得太大,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有身份摆在那里,不会亲力亲为,所以我让丘成去盯着胡三,这边的动静一大,胡三不会坐得安稳。” “大人这般说的话,那个死人,我以前好似见过,但是实在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的?”孙世宁用掌心在太阳穴重重敲了两下,“我总觉得自己忘记了很是要紧的事情,可惜在大牢中想不起来,回到孙家依旧是想不起来。” “二夫人与你父育有几个孩子?”沈念一忽而问了一句。 孙世宁的思绪来不及转过来,见到幼弟孙世天正从长廊的另一头走过来,孩子不过五六岁年纪,脸颊圆嘟嘟的有些婴儿肥,身后小心翼翼跟着的丫环正是在大理寺门前长跪不起的冬青。 冬青眼睛尖,一下子见到了孙世宁,又是激动又是紧张,想要搀着孙世天过来,孩子还没走到跟前,已经被吓到,放声大哭起来:“有鬼,有女鬼,娘,快来,我害怕。” 孙世宁苦笑着道:“一儿一女,如果不是我这个长女认祖归宗,也算得上是承欢膝下,其乐融融,我可不就是个多余。” 第6章 :堵心 躲在灵堂里拖延着不曾现身的薛如静听到幼子哭喊声,哪里还按捺地住,三两步冲出来,将孩子搂在双臂之中,连声安慰:“天儿不要害怕,青天白日的,哪里有鬼,那是你大姐姐。” 孙世天从母亲臂弯中探出头来,偷偷看一眼,又放声大哭:“是女鬼,是女鬼,姐姐明明还在我屋子里头坐着说话。” 薛如静尴尬地看了沈念一一眼:“大人,幼子哭闹,实在不方便说话,民妇先送他回屋,再回来细细回答大人的疑问可否?” 沈念一点点头:“我们便在此处等二夫人便是。” 冬青想要留下来,被薛如静暗暗瞪了一眼,赶紧跟着母子两人往回走,脸上分明还有些不舍,忍不住偷偷回过来多看世宁一眼。 孙世宁的鼻子跟着发酸,父亲一死,孙家上下能真心对她的人,怕也没有三两个,冬青的性子愣头愣脑,才到她身边时,她还觉得碍手碍脚,不曾想,父亲才是明眼人,替她选的才是最好的。 二夫人做事善于给自己留后路,沈念一暗下了定论,这孩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这个时候,或许是巧合,又或许是为了替他母亲多争取些时间。 “那么说来,你还有个妹妹?”沈念一有些看不惯孙世宁哭哭啼啼的模样,在大牢里不是还硬着脖子一脸的宁死不屈,如何回到家里,倒成了哭包。 孙世宁轻嗯一声:“妹妹比我小三岁。” 要是没有这个意外出现的长女,那么孙家与他有婚约的人,应该是那个小三岁的妹妹,沈念一的嘴角扯了一下,看二夫人的样子,好似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茬的口头婚约,这般说来,孙长绂对这个妻子隐瞒下来的,怕不止是一两件事情。 “那个是不是你妹妹?”沈念一抬起手指,遥遥指着对面树下。 孙世宁掀起眼来看,树底下站着纤细的少女,莹白罗纱裙,鬓边簪着素白珠花,与她的目光一触,飞快地低下头,扭身便走,她自嘲一笑道:“这个家里,只有我是外人,站在这里不伦不类的。” “你将这里当做是家,让它跟着你的喜好而变,时间长久了,自然而然就变成你的家了,要是你总游离在外,觉着旁人防着你不喜你,那么待得日子再多也是无用。”沈念一脱口说了三两句多余的话,随即紧闭嘴角,再不出声。 孙世宁心底识得冷暖,明白他的好意,又将这番话细细咀嚼两遍,放进心底。 丘成神不知鬼不觉地又兜转回来:“大人,该安排的都已经安排下去,胡三果真急忙从后院而出,朝着西面去了。” “把线放得长些,没准能够钓上一条大鱼。”沈念一眉梢轻跳,天色已经不早,正事儿还没有办成半件,都说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孙家如今是女人掌事,拖拖拉拉没个底数,大理寺的官差查案,居然站了这一炷香时候,没有安排个人来招呼,连方才那个俏丫环都不知去了何处,他没有动气,反而觉得更有意思。 “请大人赎罪,民妇那孩子方才又哭又闹的,扒在身上都扯不下去,好不容易才哄好了,让大人久候,真是该死。”薛如静的人还没有到跟前,已经说了四五个该死,她身边不知何时又换成了芍药,没见着冬青。 沈念一知道,她是在试探,试探他手里有多少证据,足够登门造访来推翻已经定下的案子,他看起来越是忍气吞声,她的胆子就越大,以为他不过是纸扎的灯笼,拿着大理寺的腰牌撑腰,手里没一点真凭实据,否则哪里会由得她自由来去,刻意怠慢。 既然,她故作聪明,沈念一不会当面点破,脸上连一丝恼意也没有,继续着方才的话题说下去:“既然灵堂不便说话,二夫人觉得府中哪里可供详谈?” “大人请到南面的罗华厅一坐。”薛如静心中更加有底,行事说话不如前头的拘谨,手势也放得开些,拿出女主人做东,来者皆是客的态度,带着人过去。 沈念一落座,还不曾开口,薛如静赶在他之前道:“听大人的意思,我们家大姑娘真是被冤枉的,那是谢天谢地的好事情,老祖宗保佑子孙太平安康。” 明摆着,将他往角落里撵,前后的余地都给掐住了,沈念一留神看她嘴角隐隐流露出的笑意,明白她方才离开的时候,必定是做了更全面的安排,才会变得笃定自如,他反而再退了半步:“案子虽有疑点,还需要人证物证彼此对应,怎么说,那个柯姓男子死在孙府,死在孙家姑娘的屋中,那也是事实。” 薛如静连连点头道:“大理寺办案那是连皇上都赞不绝口的本事,民妇这些天在先夫灵位前,磕的头,念的经,做的祷文,可见是起了作用,才将大人给盼到家里头来,若是大姑娘的冤屈洗刷干净,民妇还要送牌匾前往大理寺感恩戴德。” 丘成听得此话,赶紧拿起桌上的茶水,佯装要喝,挡住了口鼻,免得当场笑出声来,这位二夫人到底是真不懂官场之事,还是拆着明白装糊涂,将大理寺当成了什么地方,送牌匾,要不要再建议她敲锣打鼓的送来,才风光热闹。 沈念一不紧不慢说道:“二夫人有心了,本官方才也说了本官与孙家颇有些渊源,既然已经接手查办此案,定然会给孙家一个交代。” “那就好,那就好。”薛如静的上半身朝前微微倾,“大人难得来一次,又给先夫上过香,虽然民妇不知大人所谓的渊源,不过留下来吃顿便饭总是要的。” “不必了。”沈念一的目光在孙世宁身上兜了一圈,“她还是府衙大牢登记在册的要犯,本官带她出来,不过是借用,天黑之前,还是要送回大牢,免得让府尹大人为难。” “听大人的意思,大姑娘的冤情还没个着落?” “什么都要靠真凭实据才能挺直了腰杆子说话,哪怕是大理寺的人,二夫人说是不是?”沈念一不用多想,也猜得到薛如静的神情,他起身轻咳一声道,“丘成,带着人犯,回府衙。” “是,大人。”丘成示意孙世宁紧跟在其身旁,寸步不离。 薛如静亲自将三人送到门前:“大人慢走,民妇盼着大姑娘早些回家。” 沈念一飞身上马,留下一句话来:“既然是她的家,她总是会回来的。” 薛如静听完这句话,站在台阶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这口气便是没法子往下咽,直到芍药从旁轻声提醒,说外头风大,请夫人进屋休息,她才恨恨地啐了一口道:“你可听到那个什么大人怎么喊我,我是听得清清楚楚,他始终喊的是二夫人,他就是故意的,必定是听得那小贱人的谗言,刻意堵得我心口发慌。” 芍药才被她狠命掐过,不敢多嘴,赶紧扶着她往里走。 “胡三去了没有?” “已经从后院走了。” “我叮嘱你的那几句话,你都对他说了吗?” “夫人放心,一字不漏都说了。” “那就好,那就好。”薛如静稍许安心几分,幸而她从一开始就防着事情有变故,留下了后路,便是准备要应付这些爱多管闲事的人,“你以前有没有听老爷说起过,他与大理寺的人有些渊源?” 芍药认真想了想,赶紧地摇头道:“没有,婢子在今日之前都不知大理寺到底是做什么的地方。” “我也不曾听说过,这位大人口口声声却自称是故人,哪里来的如此身份尊贵的故人,我就不信老爷会偏心偏成这样,偏偏告诉了小贱人。”薛如静边恨声骂了几句,已经回到自己屋中。 冬青早早地就跪在内屋的门槛边上,低垂着头,双肩簌簌发抖。 薛如静的一只手搭在她肩膀处,捏了一把,眯着眼笑起来:“以前,你留在老爷身边做事的时候,各个都说你是最愚笨的,三天两头要打碎个茶杯碗碟的,因而老爷将你送去大姑娘身边时,我实在不放心,才将丁香一并送过去,能够伺候周全,没想到,你居然还有一副忠肝义胆,我竟然眼拙,没有看出来。” 冬青听着她的夸赞,头也不敢抬,恨不得身体都蜷缩起来才好,她很是清楚二夫人的手段,笑里藏刀,绝对不是善茬。 “原来那几天,你说自己病了不能上工,是偷偷溜出去见大姑娘了,今天来府上的那位大人也是你花了些心思请来的吧。”薛如静的手指拍拍冬青的脸颊,“这样能干又聪明的丫环,应该好好地打赏才是,芍药,从我的妆屉里,取一支金簪子来。” 芍药赶紧挑出一支木花金簪,双手奉到面前,薛如静接过来,依旧在笑,金簪在冬青脸颊边晃来晃去:“这支簪子便赏了你,以后你在孙家要更加尽心尽职才是,你需得拿好了才是。” 第7章 :胭脂合欢 孙世宁没想到沈念一真的又把她重新扔进府衙大牢,关的还是死牢,还是那一间,还是那个没少折腾她的狱卒,顿时灰头丧气,想说的话都堵在嗓子眼里。 沈念一走在后面,丘成将她送进牢门,见她一直默不作声,侧过头想一想,多嘴了:“大人的意思,既然案情还没有水落石出,被定了案的人犯还是回到这里比较妥当。” 孙世宁坐进去的时候,忽而抬起头来问道:“你说我几时能够洗个澡?” 丘成笑起来,他的笑容很是温和:“大人既然已经接手,必定会尽力而为,你不用担心,他如今这个位子是一步一步登上来,绝非等闲之辈。” 沈念一将站在旁边,侧着脸,屏息凝神正在想要紧的事情,墙上的灯火打出的阴影忽明忽暗,映衬着他整个人仿佛一块上佳微的温润美玉,散发出清冷的气息。 孙世宁小心翼翼地又多看他一眼,别转过头,因为走出去过,她更加不想待在大牢里,那些强迫自己不去想的恐惧,已经快抑制不住,从心底的泥沼里蔓延出张牙舞爪的藤蔓,勒住了心尖,心尖处抽得生疼,她赶紧用手捂紧,缓缓弯低了身。 沈念一的嘴唇轻轻动了两下,眼睛清澄透亮:“是不是我们一走,你就哭了?” 孙世宁哪里肯当面承认,赶紧地摇头:“沈大人已经多年前的一句戏谑肯为我出头,我已经非常感激了。” “既然这样。”沈念一踏前一步,“让你再多感激一点,岂非更好,更像话。” 孙世宁看见沈念一扬起衣袖,很轻的风吹过,沈念一将她从牢房里带出来,大摇大摆地又带走了,她以为是自己想得太多恍惚了,直到他有条不紊地将她带到客栈,订了天字号的客房,俩大桶的热水送进来,还有那笑眯眯的老板娘。 “姑娘,这是方才的公子让我去买的,这会儿看着姑娘真是纤瘦,衣服可能买大了。” 孙世宁揉了揉眼睛,还是没醒过来:“我不是在做梦?” 老板娘笑着道:“不是在做梦,那位公子说姑娘身世不幸,很是吃了点苦头,让我陪着你说说话,要是不方便的话,要不要我帮你洗?” 孙世宁猛地清醒了:“不用,不用,我自己会洗。” “那就好,干净的衣服就放在竹椅上头,那位公子住在你的隔壁,嘱咐过了,等姑娘洗完澡,再过去那边,有话要说。”老板娘见多不怪,轻手轻脚替她关好了门,“姑娘,我就在门外候着,有事情可以喊人。” 孙世宁再经不起干净热水的诱惑,含糊地应了一声,三下五除二脱了外衣,没头没脑地一头扎进木桶中,用皂角从头到脚搓了三次,才起身,又换另一桶热水冲洗。 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样干净过,这样香喷喷过,披着的头发,趿着鞋子过去敲门。 “进来。”沈念一的声音隔着一道门,依旧清越沉静。 孙世宁进门给他慎重地行了个礼,沈念一没有阻拦,很是自然地接受,一抬眼,看着她不言语,她的身影正落在他的瞳仁中,如同水面荡漾,她微微慌神,才发现屋中只有她与他,丘成并不在。 “不是你说想要洗个澡的吗?”沈念一执起桌上的茶壶,沏出两杯茶,放了一杯在对面,”坐下来说话,不用那么拘谨,这里不是府衙,更不是孙家。” “我绝对没有要诋毁大人的意思,退亲的事情” 沈念一的手势很干脆地阻拦住她结结巴巴的话语:“我说过了,你身上的案子才是关键,退亲的事,等这个完结了,我们再慢慢算账。” 算账两个字说得很慢又略带玩味,孙世宁却突然就不紧张了,她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本来觉得亏欠的缺口,被他的话一带,立时寻找到可以回报的方向,她相信,他一定想好了要报复她的法子,到时候她一定任凭他打骂一顿,让他解了气就好。 “丘成回府衙同闵大人说明一下,你是此案的关键人物,我必须要带着你在身边,才方便查案。”沈念一走到窗前,推开些许,“你是不是很奇怪,既然身在天都,我为什么要带你来客栈落脚?” “我是背负着命案的人犯,大人带我来客栈总比带回大理寺要简单些。”孙世宁抿了一下嘴角,当然更不能带回沈家大院,她的身份根本就是言不正名不顺,哪里轮的上登堂入室。 “比我想得要机灵点。”沈念一依然在看外面的天色,“既然也算机灵,怎么轻易地就会被人摆了一道,差些就落得问斩的地步。” 孙世宁苦笑一下,这个问题,她在大牢里头何止问过自己百十遍,明明知道薛如静视她入眼中钉肉中刺,她的出现就是将其二夫人这个已经被压下去多年的真正称谓又一次搬到了台面上,她还是大意了。 因为父亲的骤然离世,她根本无暇再去应对其他,她以为至少在父亲尸骨未寒之时,薛如静不会这样快下手,至少不会下这样的狠手。 原来,是她一直太天真,将人心的险恶想得太简单。 “不关旁人,是我自己蠢。”孙世宁大大方方承认下来,要是那一晚,薛如静提出要冬青去大屋帮忙,她就心生警惕,大概就不会走到最凶险的这一步。 曾经想过,父亲不在,自己会被扫地出门,赶出孙家,却没有想到对方居然要的是斩草除根,要的是她命落黄泉,一了百了。 “听起来,你父亲的去世很突然,是意外吗?” “算不得意外,据他说是因为旧疾,一下子发作起来,药石无效,不过匆匆数日就过世了。”孙世宁亲眼看着父亲交代好了后事咽的气,不过孙家家大业大,哪里是几句话能够都交代得过来,她当时唯一的念头却是娘亲死了以后,父亲也死了,这个世上,真的只留下她孤零零的一个,她是个名副其实的孤儿,以至于父亲最后那两句应该很是要紧的话,都想不太起来。 “我觉得很意外。”沈念一收回了目光,孙世宁见外面本来深蓝一片的天空角,绽放出朵硕大的明亮的橘色烟花,不过眨眨眼,烟花落地,什么都看不见了,“大户人家的家主一死,家里头争名夺利的不少,这般置人于死地的却不多。” 明明可以用更简单的方法,给一个才来家中的继女少许钱财,送出孙家,送得远远,甚至给其许一门亲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甚少有后顾之忧,没有天大的仇恨,何至于此,沈念一不禁又多看孙世宁一眼,她是真的不知其中原委,还是藏着些秘密不肯说出来。 “我也不明白。”孙世宁垂着头,手心里捏着一个小小的物件,“不过,在灵堂之上,我拾到这个。” 沈念一看着她的手心,她的手不大,掌心在洗澡后,呈现出淡淡的粉红颜色,才像个属于这个年龄的少女,里面盛着的是一盒胭脂,他用指尖捻起来,将胭脂盒翻转过来,这不是普通的胭脂,而是专供宫中女子所用的货色。 他虽然不常在宫中行走,偶尔也见过几件,胭脂盒打开,他用尾指挑起一点,凑近轻嗅,花香混合在一股迷离的香气弥漫散开。 原来,她在灵堂上这般哗众取众的哭闹,是为了浑水摸鱼,将此物藏匿起来,手脚倒是很快,任凭他一双利眼,居然也没有发现她的小动作,沈念一有些刮目相看了。 “大人,这是合欢花的花香。”孙世宁没有卖弄,她说得很认真,“父亲曾经让我闻过这种胭脂的香气,很特别。” 那是两个月前,孙长绂在书房中见她,面前是一盒新制的胭脂,他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一定要她闻一闻,她以前从来不曾接触过胭脂水粉,哪里懂行,不过是听从的闻了香气,又在指腹沾染些捻开来,香气更加幽谧而令人遐思。 孙长绂很耐心地等她将一系列举动都做完才问:“你觉得这盒胭脂闻起来如何?” 孙世宁一怔,她才想说,这是她平生碰触的第一件胭脂,孙长绂却一脸了然的样子:“我知道你以前不懂这个,我只问你,你这会儿想到了什么?” 孙世宁没有开口,脸颊却慢慢地浮起一层粉晕:“只是觉得好闻。” “还有呢?”孙长绂追问道。 “还有,好似觉得很危险,想要将其扔得远远的,又有些舍不得。”孙世宁老实地回答。 孙长绂愈发欢喜,一连说了三个好,才放她回屋。 孙世宁一路走得飞快,到了自己屋中,心跳却更加剧烈,气息都跟着混乱起来,她依旧形容不出合欢花的香气,然而却牢牢地记住了。 “你在灵堂的哪里看到它的?”胭脂盒不过和拇指食指圈起来的大小差不多,落在角落的话,很不容易被发觉。 孙世宁缓缓地笑道:“我不是看到,而是进得灵堂,我闻到了它的香气。” 第8章 :考验 沈念一微微露出丁点儿感兴趣的神情,眉尖轻轻一挑,无声地做了个询问的表情。 “我这样说或许有点可笑,但是,我踏进灵堂的第一步时,就知道它在哪里了,就在香案桌的下面,跪地蒲团的前面一些。”孙世宁生怕他不信,说得特别仔细,退后两步,左脚尖在地上图空画个圈,“这里是蒲团,我跪下来的时候,就在桌底见着它了。” “我记得,当时灵堂里面烧着纸钱和锡箔银锭。”沈念一的记性也是极好的,“香案上供了百余止守魂线香。” 换而言之,整个灵堂都被香烛的烟火气充斥满档了,孙世宁居然说,她从进门起,能闻到里面的胭脂味道。 “大人,你不信我的话?”孙世宁不傻,即便沈念一的神情没有变化,她也能够听出其中的质疑,“大人,我说的是实话。” “好,我试一试你这句实话。”沈念一的手指一紧,将胭脂盒拢在掌心,“你稍等,我很快回来。” 他来去如风,推门而出,又飞快折回,这一次,他的手里空空一片:“如果你能在客栈里找出那盒胭脂,我以后都会相信你的话,不会再有其他的怀疑。” 孙世宁呆在原地,他的怀疑不无道理,可是她也真的没有骗他,偷偷地握了握拳头,她径直向着门外走去,沈念一看着她露出的雪白足跟,轻声道:“把鞋穿上,不赶时间。” 不知为什么,孙世宁觉得生气,不知是气自己,还是气沈念一,从天字号走出来的时候,她暗暗地想,要是找不出那盒胭脂,她索性回头对他说,再把自己关进大牢里去算了。 正是饭点,客栈里很热闹,各色各样的人,喝酒的划拳的,杯碟交错,孙世宁扶着扶手,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看着老板娘在人群里穿梭忙碌,心里头是茫茫然的,胭脂在这个客栈里,可是会在哪里,会在哪个角落,哪个客房? 这是一道难解的题,隔着门,她没可能寻得出来,沈念一是不是故意为难她,好让她知难而退,再长的楼梯都有走完的时候,孙世宁的脚落在平地,四周喧嚣一片,她咬了咬牙,开始绕着一桌一桌的客人寻找。 这是最笨的办法,也是最无奈的办法。 刚开始,诸人还没来得及注意,直到有个大汉笑着大声道:“老板娘,你店里请了个俏姑娘来,是在地上捡我们掉的银子吗?” 哄堂大笑,孙世宁绷着脸,不想哭出来,她必须找,必须要找到。 老板娘远远地在招呼角落的客人,回头看了她一眼:“你们别为难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 这句话很中听,那些男人反而变本加厉,有的索性将双腿往椅面一蹲,让她到自己跟前来找地上的银子。 孙世宁偷偷苦笑,要是换做半个月前,她掌不住脸,或许掉头就走了,如今不同了,她是在死牢里待过的人,全身发臭腐烂等死的味道都尝过,别说是在桌底下找东西,便是让她趴在地上一寸一寸地闻,她也能够面不改色地做完。 “各位大叔大哥,我在找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心人,不过这事儿旁人帮不上忙,只能我自己来做,要是打扰大家用饭,我在这里给大家赔不是了。”孙世宁深深弯腰,给在场的人行了个大礼。 等她站直了身,四周居然安静了片刻,她不再掩饰脸上骇人的伤疤,雪白的面皮爬着狰狞的鞭痕,还有额角下巴的淤青,都在诉说她所遇到的不幸。 沉默以后,有人开了口:“老板娘都关照过了,你只管找你的东西,我们管我们吃饭,两不耽误,你放心,没人会欺负你的,你们说是不是?”他所坐的那个桌子,挤了五六个彪形大汉,齐声应了。 “谢谢,谢谢大家。”孙世宁又行了个礼,继续弯身寻找那盒看不见的胭脂。 沈念一站在二楼的围栏后,低头看着这一幕,嘴角微微上扬,随即转身回屋。 孙世宁找完了一圈未果,又到客栈门前的门槛边兜兜转转一圈,依然没有丝毫的线索,他到底把胭脂盒放在了哪里! 老板娘给一桌结了账,摇摆着腰肢走过来:“要不要喝口水再找,是什么矜贵的东西,值得你找得大冬天一头的汗。” 孙世宁的双眸一亮,几乎咬牙切齿地扑过来,走近身的老板娘身上分明就是那合欢花香,错不了,胭脂应该就在她的身上。 老板娘扬起手来,将她的双臂轻轻一格道:“说好了让我躲得你远些,不过我还是于心不忍,这样子,应该也算不得作弊了。”从衣袖中,将天青色的胭脂盒取出来,交在孙世宁手中,“拿去给他。” 孙世宁双手将胭脂盒捧牢了,一叠声的道谢,连蹦带跳地上了楼梯,同下楼时候的心情截然不同,她有种几乎要飘起来的喜悦。 敲了门,等沈念一应声,才推门进去,孙世宁像是献宝一般,将胭脂盒举起来:“大人,我找到了。” “老板娘同你说了什么?”沈念一没有接过。 孙世宁一怔,如果不是老板娘走到她身前,她绝对不可能这样快寻出来,如果按照实情说出来,沈念一会不会说是她滥竽充数,她飞快地想了想:“老板娘说,便是走得近了,也算不得作弊。” “嗯,算不得。”沈念一居然没有介意,将胭脂盒取过来,“楼下这会儿至少有五六十个人,贩马的,收草药的,做杂货生意的,再加上桌上饭菜的味道,酒的味道,还有老板娘常年用的桂花头油的香气,交杂在一起,只要她不明说,东西在她身上,都算不得你作弊。”胭脂盒在他修长的手指间转了一圈,“恭喜你,你通过考核,我相信你的话。” 孙世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又听得他说道:“去把脸上的汗擦擦,实在是不太好看。” 她抬手一抹,掌心都湿漉漉的,赶紧回屋重新洗脸,将面孔按在温热的面巾里很克制地哭了两下,面巾落入水中,脸上已经平静地什么都看不出来。 再过去时,屋子里多了丘成,沈念一手执茶杯:“守株待兔了?” “兔子逮到了。”丘成笑着道,“这是老兔子还真是沉不住气,走路都不知道往身后看一眼。” “毕竟不是真作奸犯科的人,漏了底,心里慌张也是难免的,人在哪里?” “在老地方关着,还有同他碰面的那个,关在两处,于泽正在分别吓唬他们。” “于泽那张嘴,死的都能说活了,看来不用等明天就会有好消息了。”沈念一放下茶杯,凝视着孙世宁,“我在府衙停尸房对府尹闵大人说的那些疑点,每一条他都听得心慌意乱,觉着被我拿住了把柄,其实不过是因为他心虚,而你心里憋着气,却头也不回地下楼了,因为你知道自己是冤枉的。” 他对闵大人采用的是逐渐加强的语气,从轻描淡写,将尸体的伤处拿出来说事,旁边再站着个震慑用的仵作,一句话比一句话的分量重一点,一句话比一句话的语声大一点,到最后两句,闵大人简直如同被鼓槌擂在胸口,站都站不稳,差些一个跟头倒栽冲。 “然而,我说的那些疑点没有哪一条是真正能够为你洗刷冤情的。”不过都是用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帽子唬人的,沈念一对孙世宁说了最真的实话,“唯一让我心里有数的是,你并非杀人凶手,只要找到真正的杀人者,那么你就能彻底洗冤回家。” 孙世宁看看他,又看看丘成:“所以,丘大人跟着胡三找到了杀人凶手?” “胡三的胆子哪里敢杀人,他最多就是个搬运工。”丘成冲着她眨眨眼,“不过,他应该知道事情始末,就等着他乖乖招供。” “那把杀人的匕首血槽中斑斑痕迹,绝非第一次见血,杀人者一刀致命,是个老手,怕是手底下还有几分功夫,而你的手。”沈念一不客气地拉过孙世宁的手,“一个人有没有练过功夫,我还不至于看走眼。” 他的手很凉,孙世宁呆呆看着两人相握的位置,这样暧昧不清的动作,让他做起来,怎么有点在停尸房里验尸的味道,她忍不住哆嗦一下。 “走吧,去听听胡三怎么说。”沈念一松开她的手,走到门前,回头见她还没有回过神,“你不想去?” “想,想!”孙世宁答得尤其大声,胡三在孙家给她看过各种恶心人的嘴脸,她当然也要看看他落水狗样的惨象。 “穿上斗篷,别露脸。”沈念一大踏步地走出去。 孙世宁愣头愣脑地问丘成:“大人的心情好似不错?” “案子要结了,大人自然心情好。”丘成揉了揉鼻子又笑道,“不是什么难破的大案,早些了结,姑娘也好早些回家。” 孙世宁裹紧了斗篷,跟在两人后面,驱车前往。 第9章 :悬案 关押的地方不是府衙大牢更不是大理寺,而是个僻静的小院子,沈念一干脆地问了看门的:“完事了没?” “大人,于泽出手哪里有不完事的道理?” 沈念一点点头,往里面走,孙世宁惊心,莫非这是用私刑的地方? 等见着胡三好端端坐在屋子里,她才知道自己想多了,一个圆脸年轻人和和气气站在胡三身边,一只手还搭在他肩膀上,看起来动作很轻,胡三的脸却有些扭曲。 “大人来了,胡总管不如将方才同我说的,再同大人也说说?”于泽说得非常客气。 胡三打了个寒颤双手绞在一起,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 “方才不是说得好好的,这会儿倒害羞了?”于泽笑着凑上脸去,“我们大人最是可亲和蔼的,你都说完了,就回孙府该做什么做什么了。” “我——”胡三咽了口口水,才张开嘴。 孙世宁好似听到什么声音,电光火石之间,沈念一已经从窗口一跃而出,背影瞬间远了,等她再回过头时,一支袖箭正从胡三的嘴里刺入,刺穿咽喉,立时毙命。 丘成和于泽都目瞪口呆,两人互视一眼,丘成反应还快点:“大人去追凶手了。” 于泽窝着火,别说笑了,话都堵着说不上来,一把将桌上的茶杯都扫在地上,咬牙切齿道:“居然敢在我们大理寺的眼皮子底下杀人灭口,委实可恶。” 孙世宁见过尸体,还没见过杀人,好端端一个人转瞬就在面前咽气,胡三的嘴巴依旧张得很大,污血从口角汩汩往外流,将衣襟都染湿了。 “好了,别吓到客人。”丘成叹口气,将于泽拉开来,赶紧地安慰她,“大人的轻功很好,应该很快能拿住凶手。” 孙世宁徒劳地张嘴发不出声,她是真的吓到了,胡三总管平时多么耀武扬威的一个人,眼睛从来长在头顶,都不正眼瞧她,她在他手底下吃过亏,流过泪,但是这会儿人死了,她又觉得可怜,胡三罪不至死。 于泽去守着另一间屋子里关着的人,丘成给她换了间屋子,给她倒一杯热水,塞在手里:“你别怕。” 孙世宁依旧不说话,一双眼睛睁得很大,定了神似的,门外喀嚓一记轻响,她整个人从椅子上跳起来,脸色青白,嘴唇哆嗦,却见到沈念一从外面走进来,脸色也很不好看,她想丘成猜错了,沈念一的轻功很好,但是凶手跑了。 “大人。”丘成迎上去。 “剩下的那个人还活着吗?”沈念一看起来有些累,孙世宁眼尖地发现他的衣摆下面,有几个泥黑的手印,小小的,倒像是孩子留下来的。 沈念一径直走到桌前,坐下来:“倒水。” 孙世宁赶紧用干净茶杯替他倒好,双手奉上,沈念一姿势优雅地喝完水,将追凶的过程三言两语交代,凶手跑得很快,追了三条巷子,眼见着要摸到他的后领,不知从哪里跑出三四个孩童,隔在两人之间,其中有两个还亲热地过来抱住他的腿,他想甩开,又不好使力,眼见着凶手两个折身,跑得影子都不见。 孩童笑闹着撒开小胖腿跑了,他生怕对方设的是调虎离山之计,对留下来的人不利,又匆匆赶回来,眼见着孙世宁安好喝茶,吊着的心缓缓落下。 “大人追出去,于泽立即就去那个屋子,那边没事。” “也就是说,对方想杀的人只有胡三。”沈念一跑了一大圈,气息依旧平稳,他不怒反笑道,“倒是我小看了这个案子,本来以为是落井下石的小手段,没料得,胆大妄为到敢当着我的面杀人,真是不把大理寺放在眼里了。” 他做事干净利落,很快吩咐了丘成几件事情,一来是着大理寺的人将胡三的尸体带走,凶器留下给他,二来让于泽将另外的人带过来,直接问话,三来给了孙世宁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这种时候,他最不想听到受惊的女人尖叫声,幸而,她还不算太呱噪。 于泽带过来的人,绰号蔡头,就是个混混,他所知甚少,能说清楚的只有当时在巷子里发现一具才咽气的男尸,想到胡三交代的事情,立即跑去孙府后门,找到胡三,尸体被搬走了,至于用在哪里,埋在哪里,他一问三不知,最后被于泽逼得不行,才又吞吞吐吐说出,胡三给了他十贯钱的好处。 “将他哪里带来的送回哪里去。”沈念一挥挥手道,“还有关照他不要乱说话。” 孙世宁在旁边安静地都听完了,才小心地问道:“我屋子里的那个人不是他杀的?” “不是他,他也是赶得巧,用死人换了一笔钱。”沈念一定睛看着她,“方才,你可吓到了?” 孙世宁点点头,任凭是谁见到这样的场面都不会安心,更何况是认识的人。 “如果让你判断,你觉得杀人者是谁派遣来的?” “肯定不会是孙二夫人。”几乎是脱口而出的话,孙世宁想都没有想。 “哦,为什么这样说,不是应该她的嫌疑最大吗?” “如果,她有这样的本事,就不用废这样大的周折,弄个死人在我身边,直接也一箭刺死我岂非干脆。” 沈念一沉默片刻,随即笑开来,笑容仿佛是一颗很小的石子落入湖心,微微荡漾开来,波纹清泠而优美:“胡三死了,还有一个人可以指认孙二夫人是整个栽赃嫁祸的主使,你说,我们要是这个时候去孙府,丁香会不会在?” 孙世宁的肩膀往后缩了一下,丘成进来,用帕子将从尸体上取下的凶器擦拭干净,送过来:“大人看了此物,一定会觉得更加有趣。” 沈念一接过小箭,食指在箭尾处一抹,了然于心:“的确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件家事民案,居然一波三折,连他们也出来插手了,到底是胡三不简单,还是整件案子不简单,还真不好说了,去查,去将孙二夫人的身家背景细查,天亮之前,给我报来。” 丘成马不停蹄地走了,沈念一给自己斟茶,慢条斯理地喝着问道:“你困不困?” 孙世宁一路从死牢出来,客栈接受考验,又被提着来了小院,亲眼见一场杀人过程,便是这会儿给她最暖和的被子,最柔软的枕头,她也定然是睁着眼无法入睡的,一闭眼就能见到胡总管张着嘴的死相,怎么睡! 所以,她摇了摇头道:“不困,一点都不困。” “如果孙二夫人的身世背景查下来没事的话,案子可以直接了了。”沈念一低声说道。 停在孙世宁的耳中,好似叹了一口气。 “不是说,要捉拿到凶手才可以断案。” “凶手已经知道了。”沈念一的手中依然捏着那支小箭,孙世宁的目光落下来,再看看他,他点了点头道,“你不过是个平头百姓,当然不懂这些,这支小箭有些来历,也有出处,既然对方用它来杀人行凶,便是将事情大包大揽过去了。” “那么,凶手还抓不抓?”她还牢牢记得他说过,要抓到真正的凶手才能为她洗清冤情的。 “凶手当然要抓,不过抓得到抓不到又另当别论。”沈念一的剑眉轻蹙,顺着孙世宁的视线一看。顿时猜想到她的心思,“你在想,大理寺不是本朝最厉害的地方,可惜的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些人,你知道他坏,你却没办法将其一网打尽。” 孙世宁听不太懂,却紧闭嘴巴,没有再多问话,其中有一句,她听得明白,她是一个平头百姓,如果连大理寺都管不得的人与事,那么她最好明哲保身,置身事外,否则弄得像胡三这样的下场,委实很难看。 这样的一夜,居然如同细水长流,过得很快,窗外的天色从暗蓝一点一点转成鱼肚白。 丘成披着露水回来,手中是厚厚成册的案卷,沈念一接过先翻了翻首页,又看看最后,抬起眼来时,孙世宁的心咯噔一下,不过他很快又低下头去,边翻边看,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已经尽数看完:“孙二夫人同那里应该毫无瓜葛,那么胡三的死因,只是因为沾染过那个柯永桩了。” 孙世宁的眼角一跳,在府衙的案卷中,她才是杀死柯永桩的真凶,是不是接下来就会轮到她送命了。 “要是这个案子到此结束,那就成了又一桩悬案,一桩明明知道凶手,却不能擒获的悬案。”沈念一将案卷合起,闭目凝神,再睁开眼时,眼底又是澄清一片的波光,“这样的话,最得意的人怕是府尹闵大人,完全可以将误判之责推得一干二净,真是白白便宜了他。” 孙世宁将他说的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却听不明白:“大人的意思是,杀人者不能绳之以法,而我同样能够洗刷冤屈?” “走吧,我们一起去府衙,将你的案子给消了,然后”这一句意味深长,沈念一似笑非笑道,“然后,我会亲自送你回孙家,将你我之间的那点小事情一并解决了。” 第10章 :近乡情怯 孙世宁才算是见识到了大理寺少卿沈大人办事雷厉风行的手段,将所有关于她的案卷从府衙中调出来,全部勾销,用大理寺的花押按章办理。 闵大人在旁不停地拭汗,冷不丁地抽眼瞧一瞧孙世宁,生怕她这时候来个大哭大闹,将在死牢里头受的那些苦,在沈大人面前再重新叙述一次,那么他的官帽怕是要保不住了,然而孙世宁格外平静,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个字。 沈念一处理完案卷,闵大人实在忍不住问道:“沈大人,着柯永桩被杀一案,凶手到底填写谁的名字?” “一言堂。”沈念一微微眯眼,眼底的潋滟中抽出一丝掩不住的杀气。 闵大人恨不得自己就没问过那句话,一言堂隐在暗处,已经与朝廷为敌数十载,皇上数次谴了大理寺的精英前往,都没有将其一网打尽,他不过区区一个府尹,要是眼前这位沈大人一语不合,让他参与到一言堂围捕中,他这条老命还要不要了! 沈念一办妥了交接事务,带着孙世宁出来,外面是个好天气,冬日融融,照在身上暖暖的,他顺手将白狐的披风递给她。 孙世宁的手指一触,知道是上佳的货色,怕是这一件白狐裘皮够寻常人家吃用七八年的,暗暗咋舌,想要推脱开,耳边听得沈念一道:“你是被衙役从孙家抓出来的,难道说,你就不想风风光光地回孙家,用你孙家长女的身份?” 不得不说,沈念一的话很有诱惑力,直指人心,孙世宁顿时妥协了,她想想怕是这位少卿大人比她深谋远虑,早就在边捉拿凶手的时候,边为她定好了出路。 回孙家,风风光光地回孙家,孙世宁一路都在想同样的话,根本没有意识到,马车的方向根本不是朝着孙家而去。 等车子停下来,孙世宁下车来一看,居然是家成衣铺,门口穿得花枝招展的必定是老板娘,熟门熟路地迎上来:“便是她吧?” 沈念一薄唇轻抿,若有似无地点下头,又对孙世宁道:“进去再说。” “不是要回孙家?”她还回不过神,老板娘上前一把搂住她的胳膊,将人往店里拽,她闻到扑鼻的香气,晕头转向跟着进去了。 直接走过了柜台,带进里间,孙世宁不放心地回头去看,老板娘噗哧笑起来:“沈大人关照过的客人,我绝不会怠慢的,你不用担心。” 门帘落下,沈念一在外间悠悠地喝了一盏茶,等到老板娘将人推出来:“还是沈大人的眼光好,我先前还说哪里有姑娘家穿这种颜色的,她穿起来却是好看的。” 黛色如意纹掐杏白牙边的窄袖对襟短襦配长裙,颜色分明素净,穿在她身上油然而生出一股宁和的味道,孙世宁臂弯中还搭着那条白狐披风,有些踌躇地望向沈念一。 “哪家姑娘不爱些花儿粉儿的,偏生沈大人选了这个颜色配对。”老板娘顺手替她挽了双环髻,愈发衬得肤色粉白,眼眸灵动,“这头上总要戴些什么才好看的。” 沈念一随手在大盒的饰盒中取出支镶珠玉兰花簪:“转过身去。” 孙世宁听话地背过去,他将簪子插在其发鬓:“差不多都齐全了,可以走了。” 平淡无奇的一句话,随着他的举止,孙世宁的双颊莫名地发烫,一时想到他的手心凉凉,更加连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耳边听着老板娘的低笑声:“姑娘以后要是想做些合身的衣裙,尽管过来行娘这边,一定做得逞心如意。” “以后,她有她的造化,还怕不照顾你的店铺。”沈念一含笑说道,将孙世宁送回车里,见她还低着头,笑意更盛,“怎么这会儿知羞怕臊了,让你的丫环跪在大理寺门口要退亲的时候,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孙世宁也不是忸怩的性子,等着脸上的烫意褪下去,正经说道:“那时候,是为了保命,想出的不得已,如今我得了自由之身,大人若是想打想骂想出气,我一定好好配合,望大人见谅才是。” “已经不是在府衙,你也不是什么嫌犯,不用那么客套喊我大人。”沈念一的目光错开些,以免她真的尴尬,“退亲的事情,也不是你我说了算的,暂时就不用提了。” 孙世宁有些误解他的意思,又想一想自己与他的身份地位实在悬殊,觉得隔了这些年,本来一句口头的戏谑,谁也没有当真,他能够为了这个赶来搭救,已经是救命之恩,她哪里还敢再妄想更多,连忙点头道:“是,是,以后都不提便是。” 以后,各自嫁娶,两不相干。 沈念一抬起眼来深深看她一眼,她的心事一五一十都写在脸上一望即知,既然她知道收敛分寸,他也懒得多加解释。 孙世宁一直没再吭声,也没有多问他到底想了什么法子,能够让她风光回孙家,反正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特别让人信服,摸摸发鬓的簪子,连衣服首饰这样的细节都能想到,更何况是其他要紧的。 等马车又一次停下来,孙世宁跳下马车,抬头看着门口的白灯笼,有种恍若隔世的味道。 “敲门。”沈念一的话在身后响起,她踏上台阶,轻轻拍了三下门。 出来开门的是张陌生的面孔,见着是她却是主动咧开嘴笑着招呼道:“原来是大姑娘回来了。”随即扭头冲着身后喊道:“大姑娘回来了,大姑娘回来了。” 孙世宁犹疑一下,这是摆明在等她的派头,难道说沈念一事先已经来关照过她今天要归家的消息。 “想什么呢,还不回家?”沈念一催促了一句。 “敢情我是近乡情怯,到了家门口倒迷路了。”孙世宁低声喃喃道,见着开门的人一路嚷嚷她回来的消息,一时之间涌出不少丫环下人,庭院里热闹起来。 长廊处,跌跌撞撞出来一个熟人,边跑边喊:“姑娘,姑娘。” 孙世宁见着冬青,一颗心才算真正归位,伸手去扶她:“慌里慌张的做什么,我不是回来了吗?” “姑娘。”冬青趴在她的肩头哭起来,哭得很大声。 孙世宁反过来安慰她:“别哭,别哭,沈大人还在看着呢。” 等她回过头去,沈念一站得稍远,双手背在身后,目光遥遥,她却是背脊一挺,好似多了个安全的靠山。 冬青好不容易收了泪,抹着眼睛道:“看着姑娘平安回来倒是把最重要的事情给耽搁了,姑娘,前厅里有重要的客人在,请快些随我过去。” 孙世宁暗想,这会儿在孙家上下,还能有比沈念一更加重要的客人?可是,瞧着冬青的样子很是慎重,脚底下不自觉地跟着过去。 到了前厅,先见到薛如静坐在下首,弟弟世天被她一只手抓得紧紧,妹妹世盈站在母亲身后,神情略显紧张,孙世宁很意外地看向上首正座的人,那是个相貌堂堂,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虽然不曾开口,气场也很镇得住,难怪薛如静今天这么安静。 “世宁来了。”薛如静不太自在地开口道,“世宁还不过来见过你姜伯父,这位是护国侯姜大人,也是你父亲生前的好友。” 孙世宁搬来天都数月,也听过姜氏富甲一方的名望,夸张地说来,天都每条巷子几乎都有属于姜家的大铺子,除去生意恒通的大商贾身份,姜浩元还顶着个国舅的高帽子,他的长姐是当今皇上的宠妃之一,又是三皇子和七公主的生母,姜氏一族可谓风光无限,难怪有这样的派头。 姜浩元正落眼在看孙世宁,眼神锐利而苛刻,她被钉在原地,手足无措,任凭观赏,幸而那目光渐渐转为温和之意,居然生出几分舔犊之情:“这个就是世宁了,我出了一次关外,没想到回来却收到你父亲病故的噩耗,真正是令人折腕。” “还不快些唤人行礼,真是没规矩。”薛如静低声呵斥道,仿佛拿捏住了她的小辫子,非要晃荡地所有人都看到才善罢甘休。 “这孩子很是吃了些苦头,她又长在乡间哪里用许多的规矩,我平日里就不喜欢那些虚礼,这样子耿直的性子,我看着才觉得好。”姜浩元一开口,等于是替孙世宁打了圆场。 孙世宁更加意外了,莫非瞧着沈念一淡定自如的样子,便是预测到今天有这样一号人会来,非但来了,还站在她的背后,自觉自发地替她做起靠山来了?她想着要回头去看看沈念一是否还在她身后,奈何在姜浩元的视线底下,居然就不敢扭转脖子。 “世宁见过姜伯父。”她匆匆行了个礼,想往旁边摸一下冬青,摸了个空,原来冬青都没有敢跟着进来。 “侯爷不是说有话要等世宁到了,孙家的三个孩子都在场,方才能够宣布,这会儿她已经从府衙大牢回来,人数都凑齐了。”薛如静刻意将府衙大牢四个字说得很重。 姜浩元却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从袋中取出一个信封来,封口按着个赭色的花押,孙世宁眼力好,已经瞧出是父亲专用之物,而世盈在后面轻轻推了一下母亲,薛如静顿时跟着紧张起来。 第11章 :撒泼 “这是长绂兄放在我这里的,一直没有打开过,如今他已经离世,也该拿出来念一念了。”信封在姜浩元手中坦荡荡地展示,花押火漆俱在,原封不动。 姜浩元当初从孙长绂手中接过此信时,还笑言说,长绂兄年纪渐长,居然有了杞人忧天的心思,留下这种不祥之物,难不成是怕家中儿女不合,要他做个多事的公证人不成? 没想到,一语成箴,不过三月有余,这封信成了孙长绂的遗物,他从关外回到天都家中,听到噩耗,又有管事将近来在孙家发生的一系列怪事都原原本本同他说了,他是面冷心热的人,哪里还坐得住,匆匆忙忙便往孙家赶来。 见着薛如静这个未亡人,先是客气说了几句安慰话,再想问问孙家长女之事,好端端的姑娘家如何会在家杀人,如果是被冤枉入狱,他同府尹闵大人交情甚好,可以帮着递状子上去,重新审案,却见薛如静的脸色渐渐冷淡下来,只说此案已经有人援手相助,多谢他的好意。 他再想要追问两句,薛如静已经转而言他,根本不愿意多说,姜浩元甚至捕捉到了她眼底的一丝慌张,她分明是多有隐瞒,而不愿实情吐露,他索性又问道,以往来孙府时,都是胡管事相迎,怎么今天不见其人影,薛如静脸色发白,推托说胡管事乡下家中有事,不在府中。 姜浩元快刀斩乱麻,就说将孙家三个孩子都唤来,孙长绂有重要的物件留在他处,薛如静才要说孙世宁不可能在家中出现,已经有丫环来传话,说大姑娘坐着大理寺少卿大人的马车,已经到了孙府门前,眼见着就要入府。 薛如静变脸也算快的,她不敢得罪了眼前的姜浩元,更不想在这个关口让他看出她与继女不合,赶紧叮嘱芍药将世宁速速带过来,特意关照了,要让被贬去灶间做粗活的冬青去相迎。 她原本想见到的是个才从死牢里头爬出来,狼狈不堪的世宁,正如前一次在灵堂之上,人不人鬼不鬼的那样更好,没想到,孙世宁衣着体面妥当,黑白分明的孝服,博得了姜浩元的第一好印象。 世盈的目光完全被世宁身上的白狐皮给牢牢勾住,去年过年前,她曾经央求着父亲给她做件白狐的围脖过年,被父亲推说她年纪尚小,待到及笄再做才合适,她气得三天吃不下饭,过年都没个好心思。 然而,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姐姐,居然穿着整件的白狐披风现身,那毛色纯白如雪,随着世宁的举手投足微微飘动,一见就是精致之物,她怎么配,她怎么配穿这样的好东西! 若非有姜伯父在场,世盈恨不得扑上去将白狐披风从世宁身上撕扯下来,再重重踩上两脚,方才解气,以至于姜浩元唤了她两声,她都压根没有听见。 姜浩元轻咳一声,薛如静赶忙将世盈拉扯到面前来,掩饰道:“这孩子自从她父亲走后,太过于伤心,就有些魂不守舍的,平日里茶饭不思,觉也睡不安妥,我同她说话,她都怔怔地回不上话,真正是可怜。”说完,掏出帕子还印了印眼角,另只手隐在袖口中,狠狠地掐了世盈一把。 世盈赶紧收敛,低眉垂目道:“不知姜伯父唤我有什么吩咐?” 姜浩元暗暗摇了摇头,预备着将正事先处理妥当:“你们几个都坐下来,我当着孙家儿女的面,且将你们父亲所留的信封打开,这里头有他想要交代给你们的事情。” 世盈很无奈地贴着世宁身边坐下来,离得近,她瞧见世宁乌发上的簪子,镶嵌的一颗珍珠比小手指都大,浑圆润泽,又是价格不菲的好货色,世宁察觉到她的目光,回过脸来看她,正好将那道蜈蚣伤疤凑过来,她在心底咒了一句,最好这伤疤留一辈子,让世宁做一辈子丑八怪才好。 世宁的眼眸清澈见底,定定看了她片刻,才转回去,世盈却觉得自己的心事毫无保留地都被她给看了去,有些发怵。 等世天也正儿八经的在姐姐身边坐下来,姜浩元将信封的封口直接撕开,取出薄薄的一页信笺。 孙长绂留下书信时,已经明白身体日渐衰弱,表面上还要在家人面前装作无事一般,他费了些气力,寻得前妻带走的大女儿世宁,带回孙家认祖归宗,不知这封信多久以后会被家人见到,信出人已不在。 孙家做的是皇商之道,为宫中嫔妃研制各色胭脂水粉,所获颇丰,然而凡事牵涉到皇家,就如履薄冰,只要一步走错,即是满盘皆输,因此他自知命不久矣时,想将孙家的生意都交由大女儿孙世宁打理,夫人薛氏从旁协助,等幼子世天年满弱冠,再由世宁与世兄姜浩元决定是否合适参与孙家的生意往来,如果两人皆认为不适合,且将孙家当时家产分为其三,世宁与世天各一份,薛氏与世盈共享一份,二女儿世盈不谙世事,日后寻门好亲事,嫁妆由薛氏安排,至于世宁的婚事,另有安排。 所有事等,请护国侯姜浩元大人做个见证,可怜孙家留下孤儿寡母,但凡有难处之时也请姜世兄多多相助,字迹到后面越来越凌乱,想必是孙长绂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写信,心中难免悲切,难以控制情绪。 “既然长绂兄这般信任托孤,那么便当仁不让,从旁帮衬一把,以后世宁但凡有任何难处,只管来同我说明便是,一定尽心尽力相助。”姜浩元想到与孙长绂十多年的交情往来,没料得连最后一面都没机会,不禁唏嘘不已。 薛如静仿佛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整个人都在簌簌发抖,姜浩元只以为她是伤心所致,连声安慰,又想应允常来常往地相助,没料想,薛如静犹如发了癫狂,猛地冲到孙世宁面前,双手死死地卡住她的肩膀,前后使劲力气地摇晃,声音尖刻刺耳,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不过是短短三个月,你给他灌了什么药,你说啊,你倒是说话啊!” 孙世宁还没从父亲的遗言中回过神,被她猛力摇晃,差些站不住脚,她想要将薛如静的双手拂开,奈何对方的气力实在大的吓人,根本拂不开,肩膀生疼,想必指甲已经掐出伤痕,世天见到母亲哭喊,也跟着扑上来,抱住了世宁的大腿:“你欺负我娘,你是坏人,坏人。” 屋内立时从一片静默变成了鸡飞狗跳,世宁被母子三人围在其中攻击,暗叹一声,若非她在死牢中走过一回,这会儿大概是又惊又怕,完全没有招架之力,不过对于一个差点离死只有手指头距离的人来说,这样的场面,委实不足一晒,更何况,屋中还有被父亲请来作证的姜浩元姜大人。 世宁知道,姜浩元不出声就是在旁边暗中观察,她越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场面对她就越是有利,所以任凭世天用小拳头捶打,任凭世盈从身后推搡,她只是安静的,等待着。 直到薛如静按捺不住,右手高高举起,对准她的脸就是重重一巴掌,清脆响亮的耳光声与姜浩元的暴喝声急乎乎同时响起:“住手,统统给我住手,长绂兄尸骨未寒,尚未入土,你们居然罔顾他的遗言,在家中这般厮打叫骂,难道就不怕他死不瞑目吗!” 他大步上前,将薛如静往后拖开几步,再一手一个将世天和世盈扯开:“成何体统,这是成何体统!”语声含着浓重怒气,他原本坐着已经自有威仪,如今发了怒,足以将身边的人统统都震慑住。 又是一片静默,却暗藏波澜汹涌,薛如静的发髻都散开,披头散发死死瞪住世宁,世宁的样子不比她好看,簪子歪在旁边,摇摇欲坠,半边脸被打得红肿,领口肩膀的衣料撕扯地乱七八糟,一副饱受凌虐的凄苦模样。 不等姜浩元再开口,世宁已经对准了他的脚边跪了下去,不说话,不开口,不做任何要求,一个连着一个磕头不停,额头碰在地上,发出清脆的蓬蓬声响。 姜浩元被她的举止惊到,弯下腰搀扶道:“好孩子,我明白,我明白你受了很多委屈,是世伯不好,辜负了你父亲所托,来得晚了,不过你不用再担惊受怕,以后你的事情就是世伯的家事,谁敢欺负你,就是当众打我的脸!打护国侯的脸!” 一双有力而坚定的手掌将世宁搀扶起来,姜浩元瞧着她半边伤痕半边红肿的秀美脸孔,恨得直跺脚:“这是,这是我办事不当才让孩子受苦,惭愧啊,惭愧之至。” “世伯,我知道我年纪小,才从乡下来,又不是二娘所生,所以二娘觉得我名不正言不顺也是正常之举,我不怪她。”世宁的话说得婉转,却是火上浇油,在姜浩元的怒火上又加了一把柴。 第12章 :反客为主 薛如静呆了一呆,才明白自己的冲动有多么可笑,在姜浩元的面前,她居然带着儿女表现地像个骂街的泼妇,简直是鬼使神差,她明明应该沉住气,与姜浩元慢慢周旋,等他前脚离开孙家,她再慢慢炮制世宁也来得及。 这会儿,她急急忙忙地又想凑过来补救,姜浩元已经对她有了防范,往她与世宁两人之间格挡住,根本不让她有任何靠近的机会,当着他的面都敢对孩子又打又骂,背着人后,岂非要拖下去上私刑了,外头传得沸沸扬扬,说后母设了局要将孤苦无依的继女送进死牢,他来的路上将信将疑,这会儿已经信了十之。 要是这会儿世宁哭哭啼啼,那么效果还没那么好,落在姜浩元眼里,最多是个小可怜虫,反观世宁非但不哭,说起话来柔中带刚,甚至还逼迫了姜浩元一步,用话堵在前面,让他非要在此时此刻表个态,方才能够显得出孙长绂临死托孤的用心良苦。 “不用说了,孩子,你什么都不用说,你的难处我都明白,回头我自然会安排妥当,你父亲让你继承家业,虽说你是个未出阁的女子,却也应该有他的道理,孙家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你一定要守好了才是。”姜浩元喝了一声,外头候着他带来的随从,随传随到,“回府里一次,先将柳先生请过来。” 孙世宁不知这个柳先生是何等人物,她知道自己不用再推托,一切都是顺水推舟,该走到哪儿是哪儿了,屋门开关之间,姜浩元微微一怔,低声问道:“门外树下站着的那一位,难道是大理寺少卿沈念一?” “世伯好眼力,确是他。”孙世宁同样见到了那挺拔的身影,心里愈发有底。 “他如何会出现在这里?”姜浩元是聪明人,话出口已经猜想到点上,“莫非你从死牢里头出来,正是他的手笔?” “沈大人一向断案如神,我有幸承蒙他援手,才洗刷了背负的不白冤屈,他今天特意送我回来,我原想在家中敬他一杯薄酒,不曾想才踏进府中,听得世伯前来的消息,赶着过来,却将沈大人给冷落了。”孙世宁踏前一步道,“沈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世伯觉得我该如何答谢才是?” “他也是个古怪脾气的,怕是不用你的谢礼,金银珠宝也落不得他的眼,不过你有心记下他的恩情,往后有机会再做报答也是应该的。”姜浩元三两步走出屋去,朗声招呼道,“不知沈少卿在此处,真是巧了。” 沈念一在院中站了会儿,他的耳力甚佳,屋中一番大呼小叫都落在他耳中,听得分明清楚,孙世宁将关节处拿捏地恰当好处,比他想得更巧妙,他倒是可以放心了,听得姜浩元的喊声,侧过身来,微微一笑道:“原来护国侯也在孙家,确实很巧。” “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帮孙家处理些家务。”姜浩元指着孙世宁道,“她喊我一声世伯,也算是我的侄女,承蒙沈少卿出手,才能替她洗清冤情,还她清白。” “举手之劳,理当如此。”沈念一谦虚应答,微风吹起他的衣摆,整个人说不出的俊朗倜傥。 “这是她的福气,好福气啊。”姜浩元很是欣赏他的态度,更想亲近结识,顺着方才的话又道,“既然已经来了,不如我反客为主,替世宁相留,一起入席吃顿便饭如何?” 沈念一悠悠地看了世宁一眼,嘴上应着他的话:“既然护国侯开了口,那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薛如静窝着一肚子的火气,可是她不笨,这会儿她最大的把柄怕是被沈念一拿捏在手里,大理寺平了冤案,外头没有半点风声,连闵大人那里都没有露出端倪,再想一想府里头莫名其妙失踪的胡三,她的头皮发紧,左手护国侯,右手少卿大人,哪个都是得罪不起,如今选了在孙家做东,她好好让灶房整出一桌的好菜,又让三个孩子入席,自己反而忙进忙出地招呼。 沈念一本来不是话多的性格,闲聊几句以后,三杯水酒一过,反而是姜浩元询问起世宁的案子,沈念一用筷子沾了清酒在桌上写下一言堂三个字。 姜浩元露出种恍然大悟的神情:“敢情是他们杀了眼中钉,寻着我这个可怜的侄女来做替罪羊,都说一言堂办事不按常理,果然是如此。” 薛如静站得很近,耳朵都快听得竖起来,一直等沈念一若有似无地嗯一声,她才是真的松了口气,难怪谁都没有来找她的麻烦,原来另外有人替她背了折扣黑锅,只是这个一言堂又是什么人,让两位大人物都露出为难的神情。 沈念一执起酒杯,在唇边轻轻贴起,目光在看正对面的孙世宁,她知道席间不方便乱说话,默默地将姜浩元所念的那封父亲的遗书细细地又重头到尾想了两次,父亲的意思是要将孙家的生意交予她手中,但是她根本没有涉及过此行当,完全是个新手,父亲如何能够放心的下,在姜浩元面前的那一出,她是憋了一口恶气,没有想过后果,只顾着大包大揽,生怕让薛如静又一次钻了空子,这会儿空下来,她开始后怕了。 要是能够有机会,她想问问沈念一的意见,他见多识广,定然会给她个最合适的答案,可是姜浩元拖着他说个没完没了,别说是见缝插针了,她连多看他一眼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被察觉多任何的不妥当。 沈念一这会儿在她心里,已经是被高高供着的救命恩人。她不能也不愿意替他带来任何的麻烦。 世天年纪尚小,毕竟坐不住,又过了柱香时间,吵着要去睡觉,立时有奶娘来将他给抱走了。 门口有侯爷府的人来回报说是柳先生到了,姜浩元挥手道:“快,快请进来。” 孙世宁趁着空荡,飞快看了沈念一一眼,他很敏锐地察觉到,冲她微微一笑,她心定了,今天的事情,她应该没有做错分寸。 门外走进来一位白面书生似的人物,落落大方冲着席间的两位拱拱手:“柳鹿林见过侯爷见过少卿大人。” “世宁,来见过柳先生。”姜浩元似乎十分看重此人,慎重地让世宁起身,与他相见。 柳鹿林不爱这些虚礼,开口就问可有好酒,姜浩元见惯不怪,等他将桌上的梨花白喝完一壶,才笑眯眯地问道:“少卿大人身处大理寺,消息最是灵通,可曾知道这位柳先生的来历?” 沈念一低声道:“两年前,苏家的案子可曾有他?” 姜浩元一拍大腿:“少卿大人果然有神通。”语气间更显亲近。 柳鹿林的酒瘾过好,眯着眼看世宁:“这位就是孙家的孤女?” 孙世宁父母双亡,的确是孤女了,不过薛如静名义上是她的继母,当着其面说这话,完全就是拿她当外人了,薛如静面子抹不开,又不肯甩脸走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柳鹿林已经瞧完了世宁,姜浩元在旁边问道:“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压根也没有给世宁面子。 沈念一像是听得懂这两人的哑谜,轻咳一声道:“护国侯已经请来了柳先生,那么无论怎么样还是不怎么样,已经不重要了。” 孙世宁没听出这话里头的夸赞,见着柳鹿林的神态却有隐隐的得意之姿。 “是,是,少卿大人说的是,有柳先生在,其他的都不重要了。”姜浩元即刻安排柳鹿林在孙家住下,他果真也是能够办大事的,绝对不拖泥带水,当着薛如静的面宣布,让柳鹿林协助世宁,既然孙长绂遗言将生意留给长女,自然有他的道理,至于世宁到底能不能管下这一大摊子的事情,就等着看柳先生的能耐。 薛如静憋得差些一口血吐在当场,支支吾吾道:“侯爷,柳先生便是有那通天的本事,生意却是孙家的,难不成让他掌控大局,账本财务都交由一个外姓人不成?” “你说此话是信不过我?”姜浩元瞪着眼问道,“我堂堂护国侯会觊觎你们孙家的生意不成?”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侯爷误会了。”薛如静真恨自己只长了一张嘴,根本说不清。 “侯爷,这位夫人不是信不过侯爷,而是信不过我。”柳鹿林抹抹嘴角的酒渍,这一次很认真地又重新看了一次世宁,“这样吧,侯爷与少卿大人都在,做个见证,孙家的这摊子事情,给个时限,以免这位夫人等白了头发,反说我柳某人无能,侯爷看着觉得多久合适?” 姜浩元沉吟片刻后:“毕竟你对此行不太熟悉,操之过急弄得物极必反不好看,就定个半年的时限,半年以后,孙家的生意要是蒸蒸日上,那么想来二夫人会将所有的怀疑尽数打消,反而要垂落打鼓地感谢才是。” 由始至终,孙世宁都没轮得上说半句话,她活生生在诸人的目光中,站成了一道摆设。 第13章 :帮人帮到底 姜浩元是侯府当家做主的人,很是细心,又提出去世宁居住的地方,沈念一默默跟在后面,来到那个所谓贴着官府封条的凶宅,他一个劲地摇头:“这里死过人,如何还能住得下?” 孙世宁反过来开解道:“我今天才回来,二娘前头也委实不知,要么我找个客房住下便是。” “以后,你可算是孙家的当家人,怎么住客房,你住你父亲的那个院子。”姜浩元大刀阔斧,斩钉截铁做了决定,“那院子自成一格,你将衣物细软稍许收拾好,便能入住,而且侧院空出来,柳先生栽培你也容易些。” “父亲才亡故,姐姐这样子岂非是鸠占鹊巢。”一直跟随在薛如静身边搀扶着的世盈忍不住心头的气恼之意,嚷嚷起来,“要是姐姐住进去了,难道要将母亲平日所用之物统统都搬出来不成!” 薛如静叹口气道:“世盈别说了,侯爷说什么便是什么,这些都是我们母女的命。” “母亲容得下,我也容不下,纵使是父亲还在世,也断断不会说家业让世宁继承了,就将发妻生生挤到墙角去的道理,父亲留下遗书时,已经得了病,说不准是头脑一时糊涂才会做出这般荒唐的决定,我与母亲心中不服。”世盈的一张嘴也不饶人,要是今天真的默许世宁住进主屋,那么以后在孙家,她与母亲还有弟弟,如何再抬得起头做人,哪个下人还能听她们的,还有,她明明才是孙家嫡出的小姐,要是母亲的二夫人名头坐实,她就是那庶出之女,以后又怎么嫁人,怎么嫁一门好亲事! “遗书是你父亲亲手所写,也是他亲手到护国侯府交予我手,只说要是他有个万一,让我主掌孙家大权所归,我自认绝对不会对你们三个孩子中的任何一个偏袒,我做的就是完成你父亲的遗愿。”姜浩元一脸的正气凛然,硬生生将世盈的话都给压下去。 薛如静知道没招了,她是彻底被压制了,被一个她压根就没有放在眼中的丫头给压制了,偏偏这个丫头今天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借刀杀人,就让她们母子三人直接跌落个万劫不复,她恨恨地抬眼去看世宁,想看看那副得意的嘴脸。 孙世宁的脸上平和一片,在沈念一问及她是不是想风光回到孙家之时,她已经知道他怕是在私底下为此事奔走游说,花了不少她想象不到的力气,今天的场面看则是他袖手旁观,顺道做了个见证,她心里头百分百相信,姜浩元的出现,还有那封遗书都不会是巧合,至于他是怎么做到的,她忍不住套用了护国侯的一句话,少卿大人身处大理寺,自有神通。 “那么此事就先定下来。”姜浩元堵了世盈的嘴,就等于堵了薛如静的嘴,回过头对世宁说话时,换一副和蔼可亲的长辈模样,“你身边有几个丫环,几个老妈子伺候,主屋地方大,人少忙不过来。” “我原来的屋子里是两个丫环和一个做粗使的琼妈妈。”世宁轻声答道。 “两个丫环太少了,将人唤来我先看看。”姜浩元本来并不想管别人家的闲事管到犄角旮旯的繁琐,但是孙家其余人等的态度,还有世宁受了大委屈依旧不卑不亢的态度,反而一步一步推动他这个已经半隐退的大商贾起了好胜之心,不管用什么办法,多少气力,他都要亲手栽培这个孩子在孙家稳稳当当地站立下去,而且绝对不会比孙长绂活着时逊色分毫。 丁香依旧还在乡下老家没有回来,战战兢兢站出来的只有看起来笨头笨脑的冬青一个人,姜浩元好记性一下子认出她是原先在孙长绂书房里服侍的丫环:“原来,长绂兄一直是有心人。” 沈念一因着这句话,多看了冬青一眼,她还是同当时跪在大理寺门口时一样,细眉细眼,老实的让人想骂她都不好意思。 “侯爷,身边之人无谓多少,贴心的一个足矣。”柳鹿林慢吞吞地开了口。 姜浩元点点头道:“回头我从府里挑个会做事的过来帮衬,至于粗使的老妈子就请二夫人再拨四五个过来做事,主屋需要重新整理,还是速战速决为好。” 薛如静有气无力地应一声,孙家孙家,孙长绂一死,被个外姓人当着她的脸,指手画脚,还不能反驳,她能做的只有委曲求全到底,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再寻出手之路,难不成这个护国侯和大理寺少卿能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地住在孙家不走,人走了,还不又是她说了算。 想明白这点,薛如静绷得紧张的脸皮松开些,反而主动提出,先派遣两个老妈子整理出一间屋子来,让世宁住进去,再花几天时间,将主屋都重新打理好,以后她住在西苑,南苑依旧留给世盈和世天。 “你能够这样明事理,我方好安心。”姜浩元临走前,冲着薛如静说的语重心长,“隔几天,隔几天,我再过来看看。” 随即,姜浩元邀沈念一同行,沈念一应下,转头看世宁一眼,孙世宁站在台阶上,时辰已经不早,月华如霜,撒在她的肩膀上,看起来身形格外地单薄,他又是微微一笑,潇洒而去,世宁看着车子渐行渐远,心底说不出的惆怅。 都说帮人帮到底,他做足了功夫,对她这样个素未谋面的人而言,已经是仁至义尽,她很是感激,却不知用什么法子来报答,眼睁睁看着他走出自己的视线,轻轻叹一口气,听得身边的薛如静冷笑一声道:“不过是顺手从烂泥里扶了你一把,看看你的样子,恨不得要整个人都贴上去,他是什么身份什么人,你也不照照自己的脸,没得让人笑话。” “二娘,你心里头可是有一肚子的气发不出来?”孙世宁收敛了目光,回给其一个笑容,“没想到一个没名没分的孤女,突然长出了道二娘都没力气搬走的靠山,让二娘吃惊了。” “那是你的狗屎运气,他能护得了你一时,还能护得了你一世!你也别忘记了,他是护国侯,没有这么多等闲的时间。”薛如静最恨看到她的这种笑容,明明是无害,却又像是直指人心,照的对方心肺肚肠都明亮敞敞,掩饰不住半点的心事,和那个女人的笑容如出一辙。 孙世宁凑过脸来看看她,又指了指身后:“姜伯父应该已经想到这个,所以将柳先生留下来,有柳先生在,我觉得和侯爷亲自把关也没什么两样。” 薛如静的一只手都已经扬起来,孙世宁不避不躲,笑眯眯看着她,她硬撑着又放下手来:“我给侯爷面子,也给你的父亲面子,希望你心里还清楚记得,我是你的继母,是你的长辈,世盈和世天是与你骨血相融的弟妹。” “二娘,我想你其实是害怕,所以才不敢与姜伯父争执遗书之事的。”孙世宁一句话将窗户纸给捅破了。 “你说什么!”薛如静倒退一步,盯着她的脸。 “二娘,你真的以为我白白坐了一场死牢,还天真地以为这一切只是自己倒霉吗?”孙世宁逼近那一步的差距,既然父亲临终前给了自己机会,那么怎么就能轻易地放弃,她在死牢的那几天,该想的都想了,如今只剩下该做的了,“父亲的尸骨还在灵堂里摆放着,二娘,父亲还在这个家里,在看着你的所作所为。” 薛如静原本就心虚,被她的话语一戳,觉得后脑勺似乎吹过一阵凉风,连打了两个哆嗦:“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是被府衙误判才会入了死牢,管我什么事情,当日指正你的人都不是我,我也是听到喊叫声才匆匆赶过来的。” “不是你,真的不是你吗,二娘,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再说清楚这句话,再给我说清楚!”孙世宁几乎是悲愤莫名,敢做就要敢当,孙家上下,若非是薛如静指使,那具男尸如何会从外面被搬运入府,她的贴身丫环正巧被唤走,而她当夜所食的汤水里,更是被人下了迷药,否则屋子里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她如何会人事不省,丝毫没有察觉。 那迷药下得恰当好处,必然是身边恩所为,沈念一在回来的路上,都一一分析给她听,他说得浅白易懂,让她至少能做个明白鬼,末了,他还轻笑着道:“千万不要我将你从死牢捞出来,一回头,你又被沉到自家的荷花塘里去了,溺死的人,死相可更加难看。” 孙世宁听完这句,闷声片刻,一字一句道:“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旁人再要作践作死也不是那么容易,你放心,我算是半个身子进过鬼门关的,一定会小心防范,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更不会让你瞧见我的尸体。” 两个人离得近,沈念一差不多能够听到她锐利的磨牙声,不觉嘴角的弧度更加明显,一只手揉在她的发顶:“行,好好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等她反应过来,那只手已经抽离,好像那一刹那的亲昵,只是她一个人的错觉。 第14章 :和平相处 孙世宁不想再去听薛如静的任何解释,如同前头说的,父亲的尸骨还在家中,假使父亲真的能够听见看见,她不想他更加伤心难过。 冬青在里屋收拾被褥,听到她走进来的声响,扭过头来,一怔:“姑娘,你哭了?是不是夫人欺负你了?” 孙世宁走到床沿坐下来,抬手抹一把脸:“没有,我不会再让她欺负到我头上的,以后再不会了。” “姑娘,以后你就是当家人了。”冬青倒来洗脸水,“我却有些后怕。” “船到桥头自然直,怕什么?”孙世宁将脸捂在面巾中,闷声道,“柳先生已经睡下了?” “我刚才送了被子过去,正在喝酒,不像要睡的样子,我觉得这个先生看起来很和气,应该是好相处的。”冬青才算真的有时间拉着世宁的手,好好打量,“姑娘受苦了,人也清减了许多,要好好将养才是。” 孙世宁却知道往后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更像是军前打仗,半分马虎不得,不过她怕冬青多担心,没有多提,两个人挤在一床,才算是睡了个囫囵觉。 天才蒙蒙亮,孙世宁听到外头有哭闹声,她在死牢里担惊受怕落下了病根,一听到哭声,双眼立时睁开来,再无睡意。 冬青披衣起身,出去看一圈回来说是胡总管的尸首让官差送回来,说是要家人好好安葬,胡总管的婆娘房氏听闻噩耗,扒住尸体,哭喊不停,诸人拉扯都拉不开。 孙世宁默默听着,胡总管死在她的面前,她犹记得紫红色的浓血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沈念一却让她对此事守口如瓶,她顺从地点头,没有多嘴问为什么,有些事情,不是平头百姓该问的,这个道理,她很明白。 “姑娘,按说今天应该会派遣几个能干麻利的老妈子过来帮忙收拾,你说二夫人会不会经过一晚上,又后悔了?”冬青将窗户支开些,不放心地问道。 “不会,她心里头有数。”孙世宁推开门,在院子里走了几步,见着那位柳先生比她起得更早,见着她对她招了招手,她立时振作精神迎上去。 “大姑娘,这里是孙家去年生意的所有账目,劳烦花三四天的功夫看完。”柳鹿林面前的案几上头,堆得小山一座,看得世宁目瞪口呆,只想问他,孙家的账册,他是怎么得来的?他不等她问,已经说开了,“妙人自有仙法,大姑娘莫管那些,只要看明白账册就比什么都来得要紧。” 孙世宁随手拿过一本,翻了翻,原封不动放回去:“柳先生,我识字不多,账册上面记载的,有一半的字,我并不认得。” 柳鹿林真的吃了一惊:“大姑娘的意思是看不懂账册!” “正是。”孙世宁实话实说道,“我三个月前才被父亲寻到带回来认祖归宗,以前不过住在乡野,母亲在世时,教过我些常用的字,平日里也用不着,所以又忘记了一多半,这会儿看着账册才发现,根本看不懂。” 柳鹿林长叹一口气道:“侯爷真是给我出了道天大的难题。” 孙世宁笑而不语,护国侯既然留下柳先生来,自然是对他有十足的信心,而她需要做的其实并不多。 “也罢,也罢,我将账册先看录完毕,再同大姑娘商议。”柳鹿林觉得一个脑袋两个大,但是面对世宁那双清澄澄的眸子,又说不了半个不字,她才是被赶鸭子上架的主儿。 孙世宁已经快要走到门口,忽而停下脚步来,细声道:“已经是寒冬时节,柳先生还收着桂花的香囊,实属不易。” 柳鹿林又是一骇,他的那个香囊别有它意,走到哪里都带着,又宝贝似的收在衣箱下面,别想到她不过是站在门口处,就能够闻得出来,嗅觉绝非寻常人能够比拟。 薛如静果然很是守信,派遣了八个能干的仆妇,打扫的打扫,收拾的收拾,两三个时辰已经将主屋焕然一新,那边又送了新做的衣裙过来,孙世宁顺手翻一翻,皆是素淡的适合守孝所穿,看样子,短时期内,薛如静是打算与她暂时和平相处了。 而护国侯府也送了一个大丫环过来,十岁的年纪,鹅蛋脸,杏仁眼,十分标致,见到世宁恭敬行礼:“琥珀见过大姑娘,侯爷交代了,我以后就在姑娘面前当茶,也请大姑娘千万不用客气,该支使的尽管吩咐。” 孙世宁让冬青带着她走一圈熟悉屋里屋外,自己回屋将沈念一所留的白狐披风,亲手用一块软缎仔细收起,她昨天所穿所戴的都是成衣铺中买来的,只有这件披风,应该是他的私人物件,她的手指拂过柔软的狐毛,有个念头一晃而过。 既然沈念一肯出手相救,那么是不是代表着,他承认了当年长辈们口头订下的亲事,至少也没有要排斥的意思,如果她拽紧这条线绳不放手,那么能不能与他走得更近一些,甚至说让他索性认了亲事。 她来不及细想,已经将这个荒唐的念头给撇开来,她居然在心里算计自己的救命恩人,实在是有些忘恩负义。 “大姐,你是不是在思春?”门口一道突兀的童声响起。 孙世宁的手一松,白狐披风险些落在地上,她手忙脚乱地将其收拢抱起,看见世天双手叉腰,一脸坏笑地看着这她的举动:“是谁教你说这种话的?” “那些下人说的,女人要是坐着眼神发飘,莫名其妙的会笑,那就是思春了,大姐的样子就和他们说的一模一样。”世天揉了揉鼻尖,走到她面前,“你就别抵赖了。” 孙世宁这才听到世天对她的称呼,这孩子是转了性,居然承认她这个长姐,而且那声大姐喊得很是自然,她居然很喜欢听:“这边的物什还没有收拾妥当,灰尘大,你过来做什么?” 世天耸了耸肩道:“过来看看,娘亲说,以后家里大姐做主,我第二,她和姐姐都要听我们的。” 孙世宁看着他肥嘟嘟的脸颊,觉得小孩子也没那么可恨,不过才五岁半的年纪,他又懂得什么:“要是你以后聪明能干,我就让你当家。” “当真?”世天眼睛一亮,过来拉扯她的衣服,“你说话要算数的,让我当家,让所有人都听我的话。” “你做事稳妥,心思良善的话,我一定说话算话。”孙世宁见他神态有些藏掖,主动问道,“你过来还有什么事情,一并都说了,以后你是要当家作主的人,别忸怩。” 世天顿时将母亲关照过他的那些话跑到九霄云外去,央求道:“大姐,每个月初十裘家要摆戏台唱大戏,我能不能去看?” 孙世宁不如他见多识广,反问道:“你说的是哪个裘家?” “就是三里巷,有一座大院子,裘家就住那里,他们家最爱听戏,每次都搭很大很大的戏台,请最好的戏子,可是母亲不允我常去,大姐是当家人,应该可以同母亲说说,带着我去看。”世天越说越兴奋,“大姐没准看了耶会喜欢大戏,以后我们家也请他们来唱几出好不好?” “你就是白日做梦。”世盈居然也来凑热闹,正巧听到世天最后几句话,不屑一顾地泼冷水,“母亲与裘家夫人一贯面和心不合,我们又是戴孝在身,即便母亲放行,裘家也不会答应让我们入府的,这是不吉利的事情,你明不明白?” 世天不明白,却知道这事情没有期盼,虎着小脸气呼呼地走了。 世盈依旧在看世宁手中的白狐披风,想到那个芝兰玉树般的男人,恨声道:“如果你是嫡出长女,那么我又算什么?” “你一样也是孙家的女儿。”孙世宁不动声色地答道。 “一样的,这个能一样吗!庶出嫡出差别有多大,你这个乡下人根本想象不出来,你的身份落了实处,我这辈子都别想嫁到好人家了,我恨你,孙世宁,我恨不得你去死!”世盈一晚上都没有睡好,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想得是母亲说的那些话,孙家渐渐会没有她们母子三人的落脚之地,一向心高气傲的母亲被个外姓人指着鼻子教训,还被迫搬出了主屋,这一切,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眼前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这个扫把星,这个丧门星! “既然你觉得嫡出庶出那么重要,那么即便我这会儿死了,你依旧是个庶出的女儿,还是个能用嘴巴将自己胞姐咒死的乌鸦嘴,想来就更加没有什么好人家愿意迎娶你过门了,真是可惜。”孙世宁顺着她的话,毫不客气地全部又给送了回去。 说得世盈一愣一愣的,等把世宁的话都咀嚼透了,世盈觉得愈发绝望,哇地一声大哭着跑了出去,与进门来的冬青撞作一团,冬青要去扶她,她使力推开,胡乱地对着冬青踹了两脚,才解气地离开。 孙世宁脸色一正道:“冬青,以后别惯着她,谁不是父母生的,她要是想踢你踹你,你就用力推开,听见了没有!” 冬青笑着摸摸耳垂,好脾气地应道:“姑娘的话,我都记在心里头呢。” 第15章 :看戏 没想到,真让世天盼到了,裘家在当天晚上居然送了帖子过来,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闻的消息,帖子上头清清楚楚写着邀请孙家的两位小姐和一位小公子前往入席,到了准点,裘家会派出马车前来接人。 芍药眼睛看着地上:“二夫人身体欠妥,昨天好不容易支撑着起来主掌大权,如今既然大姑娘要管事,她也就能够好好休息,将病养好帖子送到孙世宁手中。 她顺口问芍药:“二娘怎么说?” “二夫人关照了,裘家既然送了帖子过来,那是给我们脸面,请大姑娘好好斟酌行事。”芍药说完这句话退身而去。 冬青见孙世宁皱着眉,凑过来看看那帖子:“小公子一向喜欢去裘家,姑娘觉得有什么不妥?” “要是家中无事,门当户对的走动走动,无可厚非,但是父亲的丧事未完,要是我应允了世天去,难免二娘回头扣一个不孝的帽子下来,要是我拒绝了,怕是世天就此心中有了隔阂,他年纪尚小,哪里懂这么多。”孙世宁叹口气,她一眼就看出是个两难的题,还真的就踢到她跟前。 冬青听完后,忽而建议道:“姑娘为何不去问问侧院的柳先生,听他怎么说?” “这是个好主意。”柳先生的来头定然不小,可惜沈念一同姜浩元说得含糊,他们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在不知情的人耳朵里,一听三不知,不知不要紧,孙世宁想过,同在一个屋檐下,她可以慢慢学,慢慢问。 第二天一早,她将请帖交予柳鹿林,他接过看一眼:“可以去。” “父亲的热孝未过。” “初八是断七之日,过了初八便算是出热孝。”柳鹿林说得简单明了,“帖子上只说请你们姐弟过去一叙,并未说是看戏,如果小公子真心想去,穿得素净些,进出低调些,早去早回,不会有人生事。” 孙世宁没想到她想得复杂的事情被柳先生两三语解决,张了张嘴道:“真的可以去?” “为什么不去?”柳鹿林反问她,“你可知道裘家是什么地方,多少人盼着这张帖子而不得入其府。” “这些,我当真不知,请先生详说。”孙世宁态度谦逊,将自己摆的很低,完全将柳鹿林当成授业恩师的姿态。 柳鹿林看出她懵懂无知,还很吃她这一套,笑眯眯说道:“虽然侯爷将我谴来此处,我也不能做白工,钱财之物不入我眼,这样吧,你孙府的梨花白味道醇厚,每日供我两坛,你可答应?” 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孙世宁立时让人下去清点,梨花白的小坛子置放在地窖中,共有百余坛,她亲自提了两坛,放在柳鹿林的桌案上:“以后,我每天给先生送过来。” 说起裘家有些意思,既不爱做生意,也不爱做官,但是他家生的女儿个个都是难得的美人儿,所以裘家三代中,送进宫又得了宠的,至少也有七八个,且想想,在宫里头,那是多大的势力,所以无论皇亲国戚还是商贾巨富,都要给其脸面,否则每个月开席看大戏,以为那一排排的人真是爱赶热闹,怎么可能,不过是各图所需,他们家消息可见灵通,护国侯才让世宁坐上当家人的位置,帖子就送过来,指名道姓地邀约。 “你要是怕旁人说闲话,那你就错了。”柳鹿林拍开酒坛的封泥,小口喝着,“你要做好这个当家人,以后脸皮不能太薄,旁人说什么,你都忌讳,那么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别说是外人,便是你那二娘也绝非善茬。” “二娘是在等着看我的笑话。” “你知道就好。” “既然先生说得这般明了,我就回帖说明当日会带弟妹前往。”孙世宁被柳先生点拨地心中通透明亮,她又听从叮嘱,拿了一本大字回屋去细看,柳鹿林说得很直接,要是到了裘家,送上点戏的锦册,她连字都认不全,旁人才是捡到便宜看笑话了。 琥珀的话很少,与冬青才三两日,已经有了默契,通常是孙世宁在窗前学字,她们做事,屋中安静祥和,便是大半日。 世天听闻她答应会去裘家的消息,十分欢喜,言语间也不像以前那么针对。 孙世宁在柳鹿林的协助下,将父亲的断七佛事做完,棺椁入土,家中仅留下灵堂中的牌位前,青烟不绝,而薛如静一味推说身体欠佳,居然没有露过一次面。 等到初十这日,孙世宁已经学完三本大字,要看一本戏单是绝对没有问题,她换上事先准备好的银灰色软烟罗衣裙,式样素雅,裙角有一角梅枝,鬓发边依然是素色白珠簪子,整个人淡的仿佛一滴墨落入水中,渐渐的化开来,不会引起旁人的注目。 世盈和世天倒是识趣,穿得也相差无几,裘家的马车来了两辆,前头的载姐弟三人,后头是两个丫环,两个老妈子,世天忽然有些紧张,看了看世盈,还是决定去问长姐:“以前去看戏时,没有人来接,我与父亲坐自家的车过去。” “我们不是去看戏。”孙世宁甚有耐心地回答他,“是裘家邀客,我们赴约,主人家出于礼貌,所以特意派遣了马车过来接人。” 世天听得半明半懂,世宁探过手来,握住了他的小手,他忽然小声说道:“大姐,我觉得背后凉飕飕的,以前不是这样的。” 世盈冲他翻了个白眼:“没出息。” 孙世宁拍拍世天的手背,安慰道:“待会儿到了裘家,我们几个不可招摇,将戏看完就回来。”世天赶紧点头。 被柳先生料中,来裘家看戏的人委实不少,孙世宁将请帖送上,立时有俏丽的丫环将三人引到指定的位子,她坐下来,左右环顾,自己坐的地方不好不坏,在靠近中间的位置,三张梨花木的扶手椅,跟前的圆面小案几,很快放置下沏好的香茶,四色蜜饯,四色当令瓜果。 陆陆续续,有别家的女眷进来,在旁边坐下,孙世宁取了香蜜玫瑰小枣给世天,他一口气吃了几个,腮帮子塞得鼓起,她连忙端了热茶给他喝,生怕他噎着,一时没有留意,周围低低说笑的声音都安静下来。抬起头时,见着一个衣着华贵的美妇人,前后至少簇拥着十来个丫环,正从西侧门,缓缓进来。 “这是裘家的五夫人,每次看戏都是她坐在最好的位子上。”世天扒着她的耳朵低声说道。 等五夫人走得近些,孙世宁方才见着她遍身绫罗,金步摇的凤嘴中吐出的珠子在灯烛下,散发出炫目的七彩斑斓,晃得人眼花,她揉了揉眼,再想看清楚,五夫人已经盈盈而坐,曼声道:“既然客人们都到齐了,便开场吧。” 孙世宁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噤声了,在场至少有十人,五夫人的声音微哑,却清晰可闻,落在每个人耳中,这就是众星拱月似的排场。 小锣一打,好戏开场,孙世宁坐着不过是摆摆样子,心里惦记着柳先生关照的话,眼睛除了戏台上,最好不要看其他的地方,其他的人,免得招惹了不必要的麻烦,她没有追问,会是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柳先生说什么,她照做便是。 世盈坐了片刻,站起身来,孙世宁来不及询问,她已经几个折身,在人群中不见了影子。 “姐姐不喜欢看这些,她每次坐一会儿就说要出去走走透气的。”世天又塞了两颗果脯,“等戏唱完之前,她会回来的。” 孙世宁听他一解释,稍稍放心,然而两盏茶喝尽,世盈还没有回来,她有些坐不住,想让冬青跟着去看看,冬青兜兜转转回来,说没有见着二姑娘,不知去了哪里。 戏台上,换了一出武戏,更加热闹纷呈,孙世宁听着敲锣打鼓的,愈发坐立不安,她还没来得及起身,见着那位华贵雍容的五夫人先站起身,那十多个丫环又跟在她身后。 她努力耐着性子,再喝完一盏茶,决定自己去将世盈找回来,柳先生说过多看一眼都会惹麻烦,胡乱在裘家走动,怕是要招来的就不仅仅是麻烦,她让冬青一定看住世天,朝着世盈走开的方向,一桌一桌地摸过去。 依稀听得有人在问起她这张陌生脸孔,她没有闲功夫来细听,心底下有些不好的预感。 等到她已经走出戏台周围,依然找不到世盈的踪迹,她想一想,朝着前面有灯光的方向慢慢走过去,世盈到底去了哪里? 突然,一声银铃似的轻笑,在她身后响起,孙世宁猛地回头,身后是她独自走过来的小径,并没有其他人,她想到世天的话,后背处凉飕飕的,这样的冬天,出了薄薄一层的冷汗。 脚底下被不知什么绊了一下,孙世宁没站稳,摔了下去,幸而她反应机敏,没有摔得太狠,却摸到手边的障碍物,绵软无力,分明是一截女子的手臂。 第16章 :寻人 孙世宁又惊又怕,只差将整只手都塞进嘴里,才捂住了惊叫声,这种场合,她要是真的叫出声,以后麻烦连连,没有人会来帮她收拾烂摊子。 她屏息凝神,小心地一寸一寸摸过去,手臂的体温尚暖,至少不是一段残肢,更不会是一具尸体,孙世宁稍稍放心,双膝跪地,再摸过去,将那人搀扶起来,借着不远处的灯烛看,穿戴上应该是裘家的丫环,因为那些围绕在五夫人身边的丫环也穿一式一样的粉绿荷叶裙,她认得出来。 “醒醒,快醒醒。”孙世宁摇晃着对方的肩膀,然而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实在无奈,将人又放回到地上,想着要搬救兵来才行,脚底下不知不觉中,往前走了七八步,又是重重一绊。 这一次,她心有旁骛,没有反应过来,摔得不轻,手肘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下,痛得直吸冷气,孙世宁马上察觉出,绊倒她的依旧还是个人事不省的女子,依旧粉绿荷叶裙。 她觉着四周很是安静,只有她的呼吸声,呼哧呼哧越来越重,倒退着往另一处方向,慢慢地落脚,一步两步,直到她的眼睛适应了光线,能够看清楚地上的情景,横七竖八倒着十来个。 这一次,她知道不能再耽误,用尽最大的气力,放声喊道:“不好了,快来人啊,救命啊!” 声音撕破了表明的宁静,很快有人打着灯笼,寻着声音找过来:“这位是哪家的小姐,出什么事情了?” 孙世宁指着身后,那人探头看一眼,知道大事不妙,赶紧地将灯笼交在她手上,吩咐她先不要走开,他即刻去找老爷和管事过来,将她孤零零地留下来。 她苦笑一声,如果此时此刻有个凶手,那么她就是下一个受害者。 幸而,那人的腿脚够利索,救兵来得飞快,周围的夜色都被灯笼的烛光破开,迎面过来的男子一脸焦急,大踏步走到她跟前:“这些人都是你发现的,你是谁家的人,怎么会跑到西苑来!” 孙世宁根本不知道脚底下所站的地方是西苑,原来她找世盈已经走得那么远,这会儿,她不能慌乱,眼前这人必然是柳先生所说的,裘家之主裘归越,她低声回道:“我是孙家的长女,收到贵府的请帖,前来赴宴的。” 裘归越身后有个管事模样的凑过来说了两句,大概是在解释她的来历,他听闻后,稍许点头,追问道:“你几时发现她们的?” “刚才发现,我就出声喊叫了。” 先来的下人出来证明,他听见呼救过来时,只有她一个人在场。 “老爷,她们都晕过去了,生命无忧。”管事的让家医查验过后,前来回禀,“五夫人的十二个丫环都在这里了,但是不见五夫人的踪迹。” 裘归越脸色发青,怒喝道:“找!让所有人都出来,就是将裘府翻过来,也必须找到五夫人!” “老爷,戏台那边还有很多要紧的客人在场,要是动静太大,传出去怕是不好听。”管事犹疑片刻后道。 “戏台那边派二十个人过去守着,台上的戏照样唱下去,但是一个人都不能放走,统统都给我留在府里头,一切等找到五夫人以后,再做论断!”裘归越的怒气已经被眼前的场景完全激起,指着孙世宁很不客气地问道,“你先说,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与弟妹同来,戏看到一半,妹妹想要如厕,可是一去不回,我生怕她在贵府迷路,打扰了贵人们的休息,就想出来找找,没想到天色暗,不知如何就找到西苑来,被地上躺着的人绊倒,才发现了这些。”孙世宁穿的衣裙颜色浅,在地上摔过,泥印子很明显,她又将双手抬起,略有擦伤红肿。 裘归越似乎才肯相信她的话:“你妹妹多大了,什么长相,什么衣着,我让他们一起寻找。” “妹妹还未到及笄年纪,比我矮半头,穿的是杏白衣衫,天青色的袄裙。”孙世宁形容地很仔细,“她离席时,五夫人还在戏台前安坐。” 裘归越嗯一声,将她的话复述转达下去,数十人在浓密的树丛,隐蔽的假山中细细搜索,平日里定然是训练有素,竟然没有惊扰到前院看戏的那些人。 “你是孙长绂那个没名分的大女儿?”裘归越渐渐平缓了语气,两边守门的人都已经被找来盘问过,从戏台开场,没有任何人出去过,那么无论是五夫人还是孙家的小女儿,必然都还在裘府之中,没有被歹人掳走,他稍许安心,也就没有方才的暴躁。 “我已经认祖归宗,有名有份。”孙世宁的口气很平和,字句却很坚定。 裘归越摇了摇头道:“这些事情一向都是阿奴在操心,我懒得听这些家长里短,想来也是,没有定下身份,你收不到阿奴的请帖,她就爱管这些闲事。” 孙世宁听出阿奴想来是五夫人的小名,裘归越说起这两字,格外温柔。 那十二个昏迷不醒的丫环已经被抬走,暂时没有法子弄醒其中的任何一个,自然就没有办法进一步问出五夫人的下落。 又等了半柱香的时候,管事回来,身后拉扯着一名少女,正是久寻不到的世盈,孙世宁不等裘归越发问,先一步小跑上去,握住了她的手,赶在她开口之前道:“世盈,你说了去如厕的,怎么都不见回来,我和世天担心你迷路了。” 世盈的手被她握得很紧,还不算笨,没有反驳她的话。 “在哪里寻到她的?”裘归越问那管事。 “见她从偏门而入,正准备坐回原来的座位,小的见她的形容衣着正是孙家小姐说的那一位就带来这里了。” “你迷路了?”裘归越一双利眼,直盯着世盈的眼睛。 世盈幸而得到提点,赶紧点头道:“我统共以前来过一次裘府,没想到走着走着就寻不回戏台的路了,后来是听着声音才摸回来的。” 她说话时,始终低着头,旁人以为她是骤见了陌生男人心下羞涩,实则是为了掩饰脸上的不安情绪,偏巧侧过身时,让孙世宁见到她脖子的一侧有抹暗红色的痕迹。 “那你有没有见到五夫人?”裘归越不喜此女闪烁的眼神,相比之下,那个年纪稍长的,看起来落落大方地多。 “没有,我离席的时候,五夫人被簇拥在其中,正津津有味在听戏。”世盈矢口否认道。 两个人的话,正好对应上。 下人的消息一波一波传回来,四下该找到的,该查的地方都寻遍了,就是没有五夫人的影子,连一只耳环,一颗挂珠都没有了留下线索。 “再找,再给我找!”裘归越好不容易控制住的怒气,再次被点燃迸发,“一个大活人,没有从大门出入,还能够就这样平白无故地消失了不成,把荷花塘也给我翻一遍,还有每个房间,仔仔细细,能够藏得住人的,一点都不许遗漏。” 孙世宁的心里,随着他这句话,重重咯噔一下,不知为何,她想到沈念一曾经说过的话,不要让他在荷花池里见到她的尸体,溺死又沉在泥塘里头的死相会很难看,如果说,如果说那个美艳不可方物的五夫人被沉尸在荷花塘中,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就算是丫鬟都被下了迷药,裘老爷为什么已经往最坏的结果在打算,他甚至想到五夫人已经死了。 所有的地方又被彻彻底底地翻找了一次,依旧未果,而戏台那边已经是要散场的时间,时辰不早了。 裘归越才想说,就算是唱完了,也不许一个人走脱,可是管事悄声说道,五夫人所请的里头俱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小姐太太,要是没有个正当理由,就将那么多人强行留在裘府,只怕是要引来更多的纷乱。 “再找一次再速速来报,今天在场的人无论如何不能放行,在找到阿奴之前,不能放行。”裘归越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阿奴,阿奴你就是喜欢调皮,到底是藏到哪里去了,让我找不见,让我担心受怕,你躲在暗处看着,就会开心吗?” 孙世宁咬着嘴唇,那些没干系的人都不能放行,更别提是她这个第一时间发现不妥的人证了,她出来时,将披风留在座位处,这些觉得有些寒意,身边的世盈也同样冻得不轻,但是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裘老爷,有些时候,越是想不到的地方,越能藏人藏物,不是有句俗话叫做灯下黑吗?”孙世宁不愿意被冻成冰棍,确实是一个大活人不会平白无故不见,必然是被藏了起来,藏的人有心,那么找的人必须要更有心。 裘归越的眼神一亮,喝问道:“是不是都找过了!” “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不下三个来回。” 他沉吟片刻后,又问道:“我的书房里可有找过,不,不需要你们,我自己去找阿奴。” 他一拔开腿,一队人紧跟其后。 “你们也跟着过来,别走丢了。”裘归越指了指孙世宁姐妹俩,“你还想到什么,一并想起来告诉我。” 第17章 :急律火 书房很宽敞明亮,每日十二个时辰都点着明亮的灯烛,走进来一目了然,根本藏不住人。 孙世宁失笑,裘老爷怕是急糊涂了,居然会以为眼皮底子真的能藏人。 然而,她很快就笑不出来,裘归越将下人留在书房外,把世盈留在书房外,只留下她和管事,随即扬一扬下巴,管事心领神会,走到书房一角,转动花架上的羊脂玉瓶,她明白过来,书房里还有暗室,耳边听到机关的咔咔声,再等了片刻,却不见有隐藏的门显露。 反观裘归越的脸色大变,管事都在连连称奇:“老爷,机关好似卡住了,从外头打不开。” “让我来!“裘归越再一次转动花瓶,机关的声音更加迟钝,依然没有打开暗门。 孙世宁在旁边看着都替他们着急:“裘老爷,没有钥匙可以开门吗?” 真正是旁观者清,裘归越反应过来,从荷包中取出一枚精致的小钥匙,蹲下来,在地上找到准确的位置,钥匙插入,书架移开来一尺,露出后面的门。 孙世宁又一次意外,居然还真的有一把钥匙,门板后面不知被什么重物抵住,很是花了点气力,裘归越用肩膀顶着门,管事退后几步,急冲而上,靠着两个人齐心合力,门板松动开来,缝隙慢慢延开,世宁眼尖,一声轻响后,她见到门板后面又是一条手臂,衣袖的袖口围着一圈纯黑色貂皮,正是五夫人今天的穿戴。 “阿奴,阿奴是你吗?”裘归越连声呼唤,却没有丝毫的回应,他越急,那扇门越不能打开,管事不敢催促,在旁边干跺脚。 “裘老爷,开门救人要紧,让外头的人都进来帮忙吧。”孙世宁的声音温润而有力。 裘归越醒悟过来你,将门外的下人唤进来,十多个壮年男子的气力,打开一扇门就容易得多,孙世宁被挤在最后面,根本看不见暗室中的情景,却听到裘老爷惊慌失措的呼声:“阿奴,阿奴,是谁下的黑手,你醒过来,醒过来告诉我。” “老爷,老爷晕厥过去了。”前排的管事惊呼道。 一屋子的人,乱糟糟一片,这时又有下人奔走进来道:“大管事,不好了,不好了,那边按戏台早已经收场,老爷叮嘱过不许任何人出府,但是那些人闹起来,我们,我们压制不住了。” 孙世宁慢慢退到墙角,虽然不能亲眼所见,她也能猜想到戏台那边乱成什么样子,冬青她们几个能不能护住年幼的世天,她不知道,但是眼前的情景显然更加糟糕,裘老爷不能发号施令,这些人必定更加乱成一团,没有主张。 裘府一夜之间,怕是要发生意想不到的劫难,而她只能袖手旁观。 忽而,外面砰地一声响动,孙世宁心念一动,抛下屋中的事情,跑到屋外去,见到半空中,有一朵银色的烟花正缓缓熄灭坠落,她呆了呆,这种时候,还有人在放烟花,在裘府放烟花? 很快,她意识到那应该不仅仅是简单的烟花,而是一种信号,有人在呼唤救兵,因为被困在裘府,要去搬足以让人全身而退的救兵。 世盈没有进书房,见她出来,紧张地凑过来:“大姐,我们会不会有事情?” “我们什么事情都没做,会有什么事情?”孙世宁知道她害怕,“过来,我们姐俩站在一起,还暖和些。” 世盈这次没有避讳,紧紧挨着她身边,她闻到世盈身上的香气,不似头油胭脂的花香,香的有些刺鼻,而脖子一侧也不止一处痕迹,大小不等足有四五处,她探出手指,在其中一处,按了一下,世盈惊得差些原地跳起来:“大姐,你要做什么!” 孙世宁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我见你皮肤上好似被虫咬了几口,这个季节哪里还有这样凶猛的虫,莫非是在花园里躲着的?” 世盈脸孔一红,用手捂了捂:“也许是不小心用指甲刮到的,很快就好了。” “指甲刮不了这么大的,要么再让我看看?”世宁要去扯手,被世盈重重一把退开,她以为世盈防范着她,也不勉强,“你要是不痛不痒的,那么也没什么关系了。” “本来就没什么关系。”世盈冷哼一声。 孙世宁张了张嘴,才想说话,却见远远的一小队人来得好快,不过是眨眨眼的功夫,已经从那一头的抄手走廊,到了跟前,而最前面的那个人,身形颀长,面容俊朗,正是沈念一。 她呆在那里,话都说不上来。 沈念一同时也见到了她,分明也有些诧异,不过很快从她身前走过去,径直入了书房:“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全部回避。” 书房里的人又一次被清理出来,那些下人留在原地不敢动,孙世宁姐妹挤在中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孙世宁明白沈念一是在办公事,然而他视而不见的态度,让她心底有小小的失望,她以为至少他会点一下头,可是他方才看她的眼神同看一个陌生人几乎没有两样,他们之间又重新恢复到陌生人的关系了吗? 她正伤怀而念叨着,丘成走过来,一只手在她失神的双目前晃了晃:“孙姑娘,大人喊你进去。” “啊?”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目瞪口呆的蠢像,这边还在感叹陌路人的生分,沈念一已经喊了她三四声,都不见她回应,只能让丘成出来带她进屋。 “孙姑娘是不是受惊了?”丘成一贯的好脾气,“我们见着有人发出急律火才赶过来的,没想到裘府出了大事。” 孙世宁跟在丘成身后,书房中,裘归越已经醒转,坐在书桌边的漆花大椅子上头,双目暗淡失神,不过差了一个晃面,好像整整老了十岁一样,口中喃喃自语,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 沈念一背身站在暗门处,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看着孙世宁问道:“管事说是你先发现出事了?” 她点点头,口齿清楚地迅速将前头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沈念一听得明白,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暗室里的人是失踪的五夫人吗?” “是,不过被人勒死在里面,早已经咽了气。”沈念一吩咐身后的于泽,“你去前面查探,到底是谁发出了急律火?”冲着她皱皱眉道,“你怎么会来这里的?” 孙世宁只得将裘府发帖子过来的前事又补充了一次,沈念一想了想日期,他对裘府喜欢请人上门来听戏入宴早有耳闻,不过他对这些事情素来无感,也从来不会参与,如此说来,今天所请来的客人一个不曾离开,难怪其中会有人手握急律火,裘家五夫人所请之人非富即贵,不足为奇。 于泽很快回来,附耳说了几句话,沈念一点点头,原来是平安王的小女儿也在席中,急律火是王爷留在爱女手中以防万一所用,今天看完了戏,说是不许放行,小姑娘被人群挤来挤去,与奶娘冲散了,又怕又气,一个冲动就将父亲再三关照说要在最关键时候使用的急律火给放了,两只鞋子都被人踩落了,难道还不是最关键的时候? 寻到小姑娘的时候,于泽又是好气又是好气,都哭得花脸猫似的,既然找到正主,又是拿得出来历的,那就不必深究,他回来汇报给了沈念一。 “小事情居然带出了人命案,大理寺来一次也不算亏。”沈念一低语道,又没好气地让孙世宁站到自己跟前,“暗门没法子打开时,也是你建议裘老爷用钥匙开门的?” 孙世宁点了点头。 “你是怎么知道暗门能用钥匙打开的?” “每一扇门不是都应该能用钥匙打开吗?”孙世宁真的只是随口蒙的。 “暗门打开时,你瞧见了什么?” “人挤人,我站在十来个大男人后面,每个都比我高出大半个头,我什么都没有瞧见,就听得裘老爷先喊了一句,随后他就晕厥过去了。”孙世宁无奈地回道,“要是没什么事情,我想先回到前面戏台处看看,我弟弟还在那里,也不知怎么样了。” “前面的状况已经都被控制好了,你弟弟不会有事的,这个案子,有你的份,你不能走。”沈念一说的毫不客气,“只要是有一丝干系的人都不能走,你明白了吗?” 孙世宁要是说不明白,想来也同样走不了,她只能听话地留下来。 “裘老爷,五夫人已经过世,望你节哀,配合我们大理寺查案,早些将真正的凶手抓住,绳之以法。”沈念一正色说道。 裘归越依旧在低声喃喃,隐约可以听到其中有阿奴的名字。 沈念一开门见山问道:“裘老爷是不是最近与人结仇,预计过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你如何会知晓的?”裘归越满脸的诧异,“你如何会知晓的!” “怕是今晚裘府请来特别多的客人,也是为了应对此人行凶,却不曾想,这人依然还是得了手,将五夫人活活勒死。”沈念一眼中精光四射,“不过,五夫人并不是死在暗室中,她是死后才被拖进暗室,并且做了好一番伪装。” 第18章 :下贱东西 五夫人的尸体,沈念一不过暂作查验,原地不动放在暗门的后面,又叮嘱其他人不许再靠近,专等着大理寺的仵作前来。 裘归越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抽走,瘫软在大椅上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书房内死气沉沉,丘成过来回话,那边的宾客都处理好,该回家的送回家,大部分俱是女眷,此间不过有一两人离场如厕,其余不曾离座的根本没有杀人的时间。 “我妹妹呢?”孙世宁以熟卖熟,开口问道。 “她席间离开过,已经让人记录下名册,与你幼弟一起送回孙家。”丘成微微笑着说道,“你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 “我不害怕。”孙世宁说的是实话,她见过更丑陋的尸体,不过觉得美艳的妇人香消玉殒,有些惋惜,夜色更重,她觉得冷,双臂不禁环抱住自己,只有她多事留下来。 “姑娘,姑娘。”冬青在外面探头探脑,手里抱着她的大斗篷,丘成放她进来。 “你如何没有回去?”孙世宁赶紧穿上,才觉得寒气褪去些。 “说是这里出了事情,我不放心,让她们先回去了,家中有琥珀打理,我让一同来的秦妈回去告知,秦妈是我的干妈妈,姑娘放心。”冬青怕是在外面站了很久,脸颊冻得通红,“姑娘,听说是死了人,不会又诬陷栽赃在你身上吧?” 孙世宁拉过她的双手,替她搓揉两下:“我是留下来做个人证,沈大人也在,无妨的。” “沈大人在就好。”冬青取出一块丝帕,里面包着两块精致的小点心,“姑娘是不是饿了,先垫垫饥。” 孙世宁冲她浅笑道:“只有你想得周到。” 冬青往她身边紧挨了点,书房里明明灯火通明,或站或坐着不少人,如何这样清冷寡淡,叫人心生不安。 于泽又回来禀报,说是将戏班的人统统都留下来,沈念一依旧点头沉默,直到门口出现个矮小的身影,他忽的站起身,迎了上去:“怎么才来?” 孙世宁不禁多看两眼,来者比她还怕冷的样子,衣服穿得多,裹得密实好似一个球,进屋才开始慢慢宽衣:“天气冷,我已经在家中睡了。”声音细弱,居然是个妙龄女子,等到风帽斗篷都脱下来,显露出来的小圆脸,看起来比世宁更小,说出来的话却怪骇人:“尸体在哪里,我这就先验尸。” 原来,这个少女是大理寺的仵作,孙世宁吓一跳,她以为自己经历过些许大事,没料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里有更加胆大的女子。 “那是家中三代仵作的唐楚柔。”丘成像是要替她解惑,“楚老爷说了,不想有男人来碰触他的五夫人,即便那个男人是仵作。” 唐楚柔的工作全凭一双巧手,仔细地查探过五夫人的伤口,又翻开眼皮看瞳仁的收缩情况,沈念一站在其身后,两人不时交代两句,十分有默契的样子。 孙世宁静静看着这一幕,心口微微发酸,但是她不愿意身边的人看出来,将脸孔垂下,却听得有人在问:“你说,她是不是个美人?” 分明是裘归越的声音,他在问谁?孙世宁抬起头,原来他缓过几分精神,问的人正是她,她没有犹疑,果断地点点头,虽然是第一次相见,还是远远的距离,她也不得不承认五夫人是个十足的美人,美人配华服,愈发相得益彰。 裘归越缓缓站起身来,走到暗室门口:“沈大人,是否有眉目了?” “熟人作案,五夫人当时被勒住脖颈,几乎没有挣扎,她没有丝毫的防备。”唐楚柔已经收工,重新穿好厚实的斗篷,“其余的,交予沈大人,我先告辞了。” “是谁,是什么人对阿奴下的毒手!”裘归越见到于泽带进来的几个戏子,恶向胆边生,忽而抓过桌上的镇纸,没头没脑地投掷过去,“就是你们这群下贱东西,才会害死我的阿奴,你们都要死,都死了也不足惜。” 镇纸没有命中目标,落在地上,摔碎了,沈念一走过来,言简意赅说道:“裘老爷,稍安勿躁。” 丘成过来一一询问他们当时在做什么,是否有别人作证,所有人都明白出了人命大事,不敢多事,听从地认真回答,只有一个人,脸上还画着浓油重彩,杏眼桃腮,一双眼描着妖媚的曲线,瞪着人的时候,也是勾魂的模样,他不服地嚷嚷道:“在场那么多人,凭什么就查验我们几个,我们脸上写着是坏人不成,当时谁不知道,我们都在台上,几十双眼睛看着呢,我们杀人,我们能唱着戏杀人不成!” “小娄,别多嘴!”有人捂着他的嘴往后拖,班主曲着身打圆场,“他就是性子莽撞,各位大人请多多包涵,戏班子所有的人都在这里,大人尽管问,尽管都问我,保管每句话都实诚可信。” “五夫人起身走的时候,台上的人应该看得很清楚,当时未必每个人都在场,所以你说的所有人都在台上,是不可信的。”沈念一没有动气,不过面孔微微绷着,其他人大气都不敢出,“如果没有嫌疑,我会放行,并不会拿任何人来杀良冒功,大理寺办案,一贯公正严明。” 简单几句话,已经震住了对方,丘成揉了揉鼻尖,继续逐个问下去,待到一圈都问完,旁人都有人证清白自身,反而是方才吵架的那个人,既没有在台上,也没有人说得出当时他去了哪里,班主顿时傻了眼。 沈念一从旁看着此人有一会儿,见他涨得面红耳赤,硬是说不出所以然,淡淡道:“你有些功夫底子是不是?” “是。”那人答得很快,“大人,我没有杀人,无冤无仇的,我怎么会杀人!” “那你当时在哪里?”沈念一慢条斯理地问道,孙世宁隔着几个人,瞧见他眼底没有怒气,反而有种了然的意思,莫非是他已经猜到那人的行踪,都到了说错一句话都可能会被落实罪名的时候,这个人好生奇怪,为什么不肯说? “小娄,大人问你话,你倒是说啊,这种时候意气用事有什么用!”班主气恼地过来给了他后脑勺一掌,“说,你当时在哪里!” 小娄真是个倔脾气,硬着脖子不吭声,沈念一冲着班主挥挥手:“你们吉祥班的人都可以回去了,把他留下来即可。” “大人,他,他不会杀人的,你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让他交代出到底去做什么了,大人请宽限一炷香。”班主就差跪下来求情。 沈念一站起身,没有回答,他径直走到裘归越面前:“裘老爷,风寒露重,五夫人的尸首可以收了。” 裘归越同他打了个照面,见着沈念一的漆黑双眸中,深不见底,根本看不出任何的心思,他哑声道:“沈大人请一定要为阿奴报仇,无论是谁,也不能在夺走我的阿奴之后,逍遥法外。” “裘老爷请放心。”沈念一平和回答。 那边的班主将小娄拖到角落,压低声音问了几次,小娄只是一味摇头,班主恨恨在他身上胡乱踢了几脚,还是问不出个所以然。 孙世宁一时没有察觉,沈念一已经来到她面前:“你随我过来。”她都没有多余的话,站起来跟在他身后,他停在暗室门前,“你先进去。” 里面还有死尸,尽管不算难看,孙世宁落脚的时候,小心翼翼,停在五夫人的尸体旁边,她有些无措,不知沈念一的目的,但是又完全地信任他。 隔着门,沈念一的视线稳稳停留在她身上,片刻后问道:“闻到什么了?” 孙世宁恍然,原来是为着这个,她缓缓地闭起眼睛,暗室中,空气不算流通,留下的气息有些发黏,等她再睁开眼时,说道:“五夫人喜欢用芙蓉花香的胭脂。” 沈念一没有插话,他知道还有下文,孙世宁忽而皱了皱眉道:“好奇怪,为什么这里有桐油的味道?” 沈念一的脸色突变,未转头,对着身后的人道:“拿灯盏来,我再进去看看。” 孙世宁让开一些,让他进来,入门时,甬道狭窄,两个人离得很近很近,她闻到他身上有很舒服的清淡气味,忍不住呼吸就急促了些,幸而沈念一专注在查看暗室中的情形,没有发现她的举动,她有些偷偷的欢喜。 “桐油的味道,在五夫人的身上。”她指了指尸体,雪白的脸孔,隐隐发青,她不敢多看。 “怎么可能,阿奴最爱胭脂花粉,喜欢用芙蓉花香是不错,身上怎么会有桐油的味道!”裘归越也想要挤进来时,沈念一已经让世宁蹲下来,从五夫人外衣内的摸出个荷包来,荷包鼓鼓囊囊的,打开来,全是银票。 沈念一没有接过来,示意世宁清点,她数钱很快:“这里一共有两千两。” 两千两绝非是个小数目,裘归越听得目瞪口呆:“难道说,有人杀了阿奴,却给了她两千两的银子?” “怕是有人要杀她抢钱,却来不及将钱拿走。”沈念一让丘成将小娄提到面前,“说吧,你到底在维护谁,说清楚了,你想维护的人不会有事,你也不会。” 第十八章:泪美人 小娄态度明显不如方才的刚硬,沈念一看人太准,说话直中靶心,小娄这样的人,根本无力与其周旋,小娄也知道大理寺是什么地方,他以为大官都是糟老头子,而眼前的这一位,穿月白的衣袍,一条羊脂色的衣带,看起来平和谦和,却让人心生畏惧。 他根本不敢去看这位沈大人的眼睛,生怕唯一的那些卑微的心思都被看得通透清晰。 裘府派了四个能干的仆妇来,将五夫人的尸体用最好的锦缎裹着,缓缓地抬了出去,裘归越的视线跟着出了书房的门,沈念一低声道:“裘老爷先去安排,这里的事情稍后便知分晓。” 裘归越连忙赶了上去,小娄脸上的紧张神色,略微缓和,沈念一貌似不经意地又说道:“你要袒护的人已经不在这里,裘老爷也不在这里,你要是觉得自己戏班的人都不可靠,要不要将他们也都给遣散出去。” 小娄觉得脸上臊气,这位年轻的大官,想必已经什么都看出来了,他再多加隐瞒,怕是更为糟糕:“当时,我在前面的假山后等人。” “她始终没有来?”沈念一好似亲眼所见。 小娄有些低头丧气:“是,她没有来,我等了很久,算着时辰,那边快要轮到我上台,才匆匆忙忙地赶了回去,结果上台才发现,她也没有在台下。” 听到这里,孙世宁方才明白,小娄在等的人就是五夫人,两个人相约在假山后,一个人苦等,一个人爽约,却不曾想,再见面时,已经是阴阳两隔,她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不会傻到以为,小娄与五夫人是在假山后躲猫猫,生怕接下来要说的话题,不适宜未出阁的女子来听,坐着有些尴尬,又不能退出去,只能假装看着冬青,冬青熬不住夜,站着都打了好几个哈欠,似水似醒的,压根没有听见这些,世宁想一想,她是否也应该装睡? 等一下,桐油的味道,她脑中灵光一现,好似想起什么,又来不及抓住,急得干瞪眼。 “大人,五夫人真的不是我杀的,我,我不过是在那里等她,她说过她会来,她同我说过的。”小娄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不会杀她。” 沈念一让他摊开双手,只一眼,就点点头:“不是你杀的。” “大人信我的话!”小娄怀疑自己的耳力,五夫人死了,戏班中最有嫌疑的人就是他,这位大人居然平白无故地就信了。 “不是相信你的话,而是相信事实,五夫人的脖子上有指痕印,与你的手指,不是同一双。”沈念一就没打算放松开孙世宁,“别坐着睡着了,等会儿还有派你用处的时候。” 孙世宁想要装睡都不行,有些气恼,不过看着他断案又觉得趣致,还真的是毫无睡意:“我能说的都已经说了,不过是因为凑巧出来找妹妹,才会被牵扯进来的。” “于泽,那些被迷晕的丫环都醒了没有?”沈念一言顾其他,将世宁又给冷落开,他就像逗弄某种小动物,给点吃食,又不闻不问了。 “只有一个有苏醒的迹象。” “唐楚柔怎么说的?”大理寺里的女仵作也顺带行医。 “她说迷药下的分量太重,有些人或许就此再不能醒转,那人怕是第一次用药,根本掌控不好剂量。” 孙世宁忽然咦了一声,她显然是故意,声音很大,沈念一转过头来看着她:“想到什么了?”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才想起来,五夫人发簪上的那颗珠子不见了。”那颗珠子七彩斑斓,纵然是隔着很远,都能清晰见到,她方才扫一眼尸体,没有敢多留意,后来闭起眼再睁开,总觉得像是画卷中多出一抹留白,原来是少了那颗至关要紧的明珠。 “我知道。”沈念一丝毫没有显出意外,他那样目光如炬,想必是早就发现,然而他没有点破,裘老爷来来回回的居然也没有看出来,怕是五夫人的死对他打击太大,他哪里还有闲心来看这些身外之物。 “看戏的时候,明珠还在,我见过。”孙世宁不甘心,好不容易想起来的关键,被他这么轻描淡写的三个字给抹开来,“找到那颗珠子,没准就能查到谁是凶犯。” “那颗珠子有个名堂,叫做泪美人,居说是裘老爷三年前花了千两黄金得来,为搏美人一笑,随即又寻了天都最好的首饰匠人,打造了那支金步摇,五夫人爱若性命,从不肯离身,便是入睡都将其放在枕头下。”小娄知道的不少,既然大官愿意相信他,他也明白知恩图报,不必再有藏掖。 “珠子还在裘家,丘成,立时去通知裘老爷,让他将府中所有人等派出来找那颗明珠,务必要找到。”沈念一站起身来,快步走了出去。 别人都去忙事,孙世宁与小娄大眼瞪小眼的,他先开口问道:“你也是疑犯?瞧你的样子,也掐不死五夫人,个子还没她高,手臂又那么纤细,哪里来的气力?” 孙世宁没来得及开口,站在她身后,始终半梦半醒的冬青却将话堵了回去:“我们家姑娘是什么身份,也由得你这样的人来指手画脚,说三道四的。” 小娄顿时尴尬了,连忙解释道:“我不知道你是” 孙世宁反而没那么介意,她就是细胳膊细腿,遇到昏官的时候,照样盼她能够持刀行凶,杀死力气大她三倍的壮年男子,她按住冬青的手:“他不是坏人,沈大人都说不干他的事情。” “那他也不是什么好人,要不然旁人都走了,能留下他。”冬青不知听到前头多少话,心直口快地说道,“姑娘还待字闺中,离这样的登徒子远些才是。” 小娄哪里还坐得住,赶紧自觉往后退了四五尺,缩到个角落里去。 “你怎么这样说话,都是一面之缘的,以后又遇不上。”孙世宁轻声责怪冬青,有些大惊小怪。 “姑娘知道什么,他们这一行的水性杨花,你方才没听到说,他与五夫人还勾勾搭搭,相约在假山后头,难不成在那后头能吟诗作对!他一直没敢说,是忌讳着裘老爷的身家背景,要是裘老爷知道了,还不立刻找人将他打死。”冬青坚决站在两人中间,“姑娘千万不可心软,心软就是害了自己。” 孙世宁听她用水性杨花来形容个男人,有些嘀笑皆非,也明白冬青都是为了她好,反正是萍水相逢,她可以装作不认识,连声答应:“是,是,辛苦你陪着我在这里饥肠辘辘地熬夜,还不知道何时才能返家。” 冬青脸色才好看许多,柔声询问道:“姑娘可是饿了,可怜的紧,一整晚才喝过两口茶几块小点心,沈大人想来是觉得姑娘能够帮上忙,才特意留姑娘下来,我们也算是报恩。” “是,我也希望能够帮上一点忙。”孙世宁眼角瞧见小娄蹑手蹑脚从门口走出去,裘家周围是否都被大理寺的人围住了,脱不得干系的人插翅也难飞,那么他又是要去哪里? 他很快回来,手里端着两个热气腾腾的大碗,很识趣地放在冬青面前,背过身去,不发声。 冬青低头一看,是碗萝卜龙骨汤,食材剁得大块,浓稠丰腴的颜色,一下子心软了,这个人怕真不是坏人:“姑娘,这是他拿来的,要不要吃一些?” 孙世宁揶揄道:“万一坏人在里面放毒药呢?” 冬青大义凌然:“那我先替姑娘喝一口,要是没事,姑娘再喝。” “多喝几口,才算保险。”小娄在那边吃得畅快淋漓,不忘记插嘴。 冬青当真一连喝了小半碗,孙世宁不放松道:“萝卜与骨头最好也吃点,我不放心。” 小半碗落肚,冬青觉得身体暖和了,骨节之间的缝隙都被热汤给填满了,一抬头见着世宁的笑容,才知道上了当:“姑娘,我不敢贪嘴的。” “乱说什么,你是视死如归。”孙世宁接过碗来,将剩下的都吃个干净,她是真饿了,否则见过死尸后,不会吃得那么香甜。 沈念一回来的时候,见她等候到这个时辰,非但不恼,还挺自得其乐,安了心。 “大人,明珠可曾寻到?”孙世宁没忘记正事要紧。 “找到了。”沈念一看向小娄,“在假山后面,非但有那颗珠子,还有一根衣带的绦子。” 小娄飞快去看自己腰袢,他穿的是戏服,松花色的衣带编织出十多条如意绦,他飞快地一一数来,再抬头时,脸上的油彩都好似褪去了所有的颜色:“大人,那条绦子是我戏服上的。” 沈念一将绦子递过来,果真与小娄腰上的颜色一致,形状一致。 “大人,不是我,五夫人真的不是我杀的!”小娄失声叫喊,跌坐在椅子里。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是不愿意说实话?”沈念一的语气很淡,很通透,“你在假山那里,究竟要等什么人?” 第十九章:虚情假意 裘家宴请的俱是天都有名有姓人家的女眷,沈念一一再忍让,是不想人命案子后头,还坏了别人的名声,女子的名声有时候比性命更加要紧,特别是尚未出阁的,期间,还有个原因,他留下了世宁,绝对不仅仅是因为他需要她异于常人的嗅觉。 芙蓉花香的胭脂,人都死了,不重要,桐油味道的银票,却是意外之得。 小娄再招架不住事实摊在眼前,他双手抱住头,衣料将油彩抹得到处都是,更加看不清他的长相,孙世宁见着那张花脸,有些后怕,才吃了人家的热汤,却觉得后怕,不知为何,她的心跳突兀地加快许多,几乎令得她要抬起手捂住胸口,才能喘气。 慌乱之中,她飞快地去看沈念一,确定他在那里,可以令得她稍稍安心,但是不管用,一点都不管用,小娄已经在吐露实情。 他当时在假山后面等人是真,等的却根本不是五夫人,五夫人是什么样的女人,千金明珠不过换来她的笑容,而他不过是个寻常的戏子,哪里会引起她的注意,更别提在假山之后幽会了,他在那里等的人来了,两个人隔得太久不见,难免有些亲热的举止,弄出的动静大起来,没想到惊动到了别人。 小娄见到那人是五夫人,稍稍心惊,还不至于害怕,他本来就是戏子,不讲究那些道义廉耻,没想到他的怀中人却簌簌发抖,比娇弱的羊羔更胆怯,他不仅收紧臂膀,想将她搂得紧些,手指摸到的是少女温软的领口肌肤,耳边是她发抖的声音:“小娄,我怕,这事情她要是传出去,我会被母亲打死在家中的,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见面,小娄,怎么办,怎么办!” 一声一声,娇糯又胆怯,让他心疼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五夫人将今晚的事情说出去,恶向胆边生,他将怀中人放开,简直犹如一头敏捷的动物,扑向了眼前的猎物。 五夫人的尖叫声被掐在喉咙中,沈念一猜想的很正确,小娄有些功夫底子,要用双手掐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实在是易如反掌,五夫人起初还在挣扎不停,双脚乱蹬,很快,她就不再动弹。 小娄清醒过来的时候,手底下是已经咽气的五夫人,他吓得想要往后退,背脊碰到一处柔软,才想到,还有旁人在看着,还有一个比他更害怕更无辜的人在看着。 他赶紧连声安慰,让那人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迅速回到自己的座位处,其余的事情都由他来处理就好,假山的位置这么隐蔽,只要他们缄口,没有人会发现五夫人死在这里,他故作镇定,整好了戏服,跟着也回到戏台上,只要过了今晚,他得以脱身,裘家就再不会寻到他这个人,小娄,小娄是谁,不过是他的戏名,当不得真。 没想到,事态发展的太快,他根本没有机会脱身,见到裘府的家丁将戏台周围,连带着那些看戏的女眷都圈拢禁止出入时,他已经知道事情糟糕,他逃不掉了。 “可是,五夫人的尸体如何又会在这个书房的密室里面,我不知道。”小娄说完这些,人都站不稳,他杀了人,被大理寺的大官拿住,这一次怕是在劫难逃。 “那个与你一起在假山后面的人又是谁?”沈念一继续问道。 “我不能说,大人,我真的不能说,我杀了人,我认罪,我不能拖累了她,她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小娄呜咽一声,双手捧面,跪坐在地上。 沈念一走过来,小娄从指缝中见到他穿着平底官靴,步子很稳,他只会絮絮叨叨念着:“大人,我已经认罪了,但是请你不要为难她,好不好,好不好?” 孙世宁听完他的供认,明明与她毫无干系,她为什么会害怕,起先她还不明白,电光火石之间,她呆在原地,沈念一不会做无用功之举,从他留下她开始,都是有其目的的,他太聪明,案子的关键点都落在他眼中,她张着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嗓子像是一条被拉扯坏的风箱带子,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 沈念一见她这般,也知道她想到了其中的缘由,但是他没想到她会怕成这样,经不住又折身到她身边,一只手很轻地按在她肩膀处:“你不必害怕的,他说的没错,那个人没有过错,是无辜的,我只需要确认有那样一个人,并非定要知道她是谁。” 孙世宁依然在发抖,她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但是肩膀处的那只手,让她想到沈念一手心的凉意,就如同他的人,冷静而镇定,然而这一次是不同的,他掌心的暖意,隔着几层衣料,她都能轻易地察觉到,发抖的心尖被温热慢慢地熨了一下,那不由自主地打摆子似的节奏,居然跟着慢慢的,停下来:“沈大人,你是在安慰我?” 沈念一居然很低声地笑了,在不适宜的场合,让跟着进来的丘成呆了一下,一只脚明明已经跨进了门槛,却是悄悄地收了回去,孙姑娘这个时候,知道地太多,很需要点安慰,他以为那个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上司会冷着脸抓住小娄的痛脚,将案情一举说清楚,没料得沈念一放下案子,努力地在安慰她,其实,这样也是不错的,丘成跟着也低下头来笑,伸出臂膀拦住了身后的于泽。 “我自问秉公办案,从来不会徇私舞弊,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伤及无辜。”沈念一的手放开来,放上去与松开来的姿势同样自然,好似不过在世宁肩头拂过的一阵轻轻的风。 孙世宁努力地呼吸,让自己的心境平和下来,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添乱,她以为她是来帮忙的,而冬青在旁边呆呆看着,听着,大概也猜到几分实情,吓得不敢多说一个字。 沈念一并非对每个人都这样客气,他选了书桌后的大椅子坐下来:“丘成,于泽,鬼鬼祟祟站在门外做什么,干正事!” 丘成摸着鼻子进来,将已经瘫软在地的小娄,一把拎起来,差不多身高的男人,根本不像要花力气,顺手让小娄坐下来,很是温和地说道:“大人的案子还没有审完,你不用一副行将就木的等死表情。” 小娄缓慢抬头,该说的,他已经都招供,为什么还没有审完,不是应该立时将他抓捕起来,开堂问审,然后以杀人的罪名斩立决? 沈念一轻咳了声,门外又有人走进来,是已经憔悴不堪的裘归越,他大概是已经尽心尽力将五夫人的尸首摆放周正,设置好了灵堂,又赶了过来,他见着孙世宁居然还在旁边,有些意外,这个孙家孤女留在此处又是为何,整件事情与她又没有关系,却不曾想过,最开始,正是自己把她强行带到书房,让她做个人证。 “裘老爷,此人已经招供承认亲手掐死五夫人的罪行。”沈念一指了指小娄,“他是裘府请上门的戏班中一员。” “我不认识他,我对听戏毫无兴趣。”裘归越抹了抹脸,他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杀死了阿奴,我原本恨不得用刀将他碎尸万段才能解恨的。” “凶手应当绳之以法,而不是处以私刑。”沈念一沉声道。 裘归越很给他面子,点了点头道:“沈大人说的很是,既然凶犯已经捉拿归案,那么阿奴不至于死不瞑目,我要替阿奴多谢沈大人断案神速,没有让这厮趁机潜逃出府,为她报了仇。” “对于一个死者而言,如果杀人者归案,应该能够死而瞑目,那么如果抓到的凶手并非真凶,那么她是不是九泉之下都不能安心投胎?”沈念一忽而说了这样一句话。 裘归越差点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听,连小娄都不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孙世宁的一双手都握紧了衣服下摆,她再次紧张的等待着沈念一继续往下说,她怕是这件案子从头到尾都跟随其后的一个人,小娄认罪以后,明明一切都应该顺理成章,然而即便是门外汉的她,也觉得案情就好似铁链一环扣着一环,其中有几处斑驳脱落开来,需要明眼人捡拾起来,重新扣上,才能练成一线。 “沈大人此话怎讲,我怎么有些糊涂了?”裘归越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沈念一指了指小娄:“他招认因为想要隐瞒一些私事,一时起意将五夫人掐死在假山处,并且将尸体藏匿其中,匆匆离去,整个过程并没有预谋,所以时间掐的实在太紧,当时他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将尸体藏得更加稳妥,然而裘老爷发现的五夫人尸体,却是在这间书房的密室之中,那么总要有那么一个人,搬运了尸体,布置了假象,让人误以为五夫人是死在此处的,这一点真是令人疑惑,那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做,目的又是为何?” “他不过是虚情假意的戏子,方才已经说过一次谎,保不齐他又在信口开河,胡言乱语。”裘归越不屑地说道,“他这样的人说话怎可全信!” 第二十章:绝情 “裘老爷说的很是,那么且将尸体的出现位置放一放,再来回想其他的,五夫人向来得到裘老爷的钟爱,身边簇拥的丫环足足有十二名,却被这位孙姑娘无意中发现,那十二名丫环被人迷倒在侧院之中,人事不省,甚至到这会儿为止,才有一个稍许醒转,还不能言语,是谁有这样大的手笔和能耐呢,应该不会是这样一个戏子。”沈念一语速不快,声音也没有抬高,书房中空气却跟着他的话语声,慢慢地凝重了起来。 “他在裘府也不是一天两天,平日也素来不很检点,要招惹那些春心荡漾的女子又有何难?”裘归越说得头头是道,“他手脚利索点,也不是做不到。” “裘老爷,他真的是做不到。”沈念一正色道,“因为迷晕了十二名丫环,将她们无声无息弃在侧院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已经死去的五夫人,大理寺的仵作顺手查验了,迷药的分量下得太重,动手之人完全不懂这些,她只知道迷药可以将人迷倒。” “胡说八道,阿奴为什么要将自己的贴身丫环都迷倒,她难道是一心求死,要这个戏子来杀她不成,如果那些丫环好端端的,十二个人堵得成一道肉墙,她也不至于会惨死。” “因为,她不喜欢这十二个丫环时时刻刻跟着她,那是你派在她身边的眼线,密探,细作,不是她的本意,只有将她们都甩脱了,她才能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沈念一说道,“五夫人迷倒了丫环就可以在今日,在初八的当日,携带细软,潜逃出府,再不回到你的身边。” 裘归越一连退了三步,脸上全是不置信的神情,然而即便是孙世宁也能看出,沈念一的话语化成了一把利刃,当胸扎进他的心口,明明是看不到鲜血,空气里却闻到浓的化不开的血腥气。 沈念一没有逼问,他在等,等着裘归越自己开口,事情走到这一步,最坏的结果已经摆放在面前,想说后悔也没有了退路。 裘归越用手撑住身边的椅背,手背用劲过猛,青筋绽露,扭曲如虫,显然是内心挣扎地太厉害,替罪羊的小娄已经掩不住他做过的那些事情:“沈大人,请容许我想一想,喝口茶。” “我也不是很急。”沈念一低声问孙世宁,“你要不要喝杯热茶?” 清茶茗香,入口甘苦。 裘归越缓缓开始说出真相,如沈念一所说,那十二名丫环确是他安插在五夫人身旁,他那样怜爱她,视她若稀世珍宝,她却说自己犹如是笼中的金丝雀,从来没有一天开心过,他费尽心思,买来千金的明珠,捧到她面前,也换不回她的一个笑容。 他越来越怕,以为她会那样郁郁寡欢而终,幸而她突然喜欢上来听戏,她在那种鼎沸的热闹中,露出来一丝陶醉的神情,足以令得他心碎,于是,就有了裘家每月宴请的习惯,仿佛只有等到那一天,她变成有血有肉的女子,明艳绝伦,在月霜下,折射出光芒。 裘归越已经年过半百,这时候才明白常人说的冤家两个字,多么巧妙与无奈,他只要她愿意陪伴在身边,其他的都可以抛舍而去,直到有一天,她的贴身丫环偷偷来向他回禀,说是五夫人近日在收拾平日最喜欢的首饰和衣物,他的心又揪紧了。 表面上不动声色,他却将十二名丫环都指到她身边,说是要伺候周全,五夫人没有异议,抬起头,目光与他交接时,他不自觉地避开来,她的嘴角有点点笑,似乎他的心事根本躲不开她的眼。 裘归越的手哆嗦着拿出一张纸,纸上是娟秀的字迹:“这是丫环看到,藏起来交给我的。”纸条上反复写的日子,正是今天,不早不晚,初八的时间,“她已经有了别人,她是要收拾细软同那个人走,选的就是今天,她要离开我,离开裘府!” 说到最后,裘归越简直是在咆哮,他的声音再大也掩饰不住他心口的千穿百孔,沈念一根本不为其大声所动:“所以,你在假山中见到她昏迷在那里,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出手掐死了她。” 孙世宁呆住了,小娄也呆住了,他只敢小声问道:“五夫人怎么可能被掐死了两次?” “是的,一个人怎么会死两次,这说不过去,所以你与裘老爷之间,只有一个人是真正的凶手。”当唐楚柔对他说,五夫人的咽喉处有深浅不一的两道掐痕时,沈念一想过,是那个凶手生怕五夫人没有彻底咽气,所以下了两次手,然而唐楚柔的态度很坚定,那绝对是两个人的指痕,手指的大小都不一样,显然其中一个更加高大威猛,正如同,眼前的裘老爷。 沈念一抬起眼来,小娄毕竟是一时的意气,当时假山后面光线太差,他慌里慌张以为自己杀了五夫人,留下尸体就躲了出去,不曾想,五夫人被凉风一吹,慢慢地缓过气来,没曾想,真正对她致命一击的人,就是这个口口声声说怜她爱她的男人。 “她用迷药迷倒了十二名丫环,又收拾最喜欢的细软和衣服,定下了今天初八的日子,热热闹闹之中,你只以为她是要与人私奔携逃,你可曾问过她的心思?”沈念一的目光中有些叹息的意味,“你就不能开口问一问她?” “问她?问她然后自取其辱吗,听她笑着对我说,归越,你老了,年纪太大,我不喜欢与垂暮之年的男人待在一起,所以我要离开你,是这样吗,沈大人,你觉得这样我就能咽下这口气,就能够笑着送她离开了?”裘归越明明在笑,却比哭声更难听。 “裘老爷,你真的是想错了。”沈念一轻轻拍了两下手,于泽从外头带进来一个人,“裘老爷应该认识此人的。” 裘归越眯了眯眼:“这是府里的马夫阿城,不过他年纪大了,如今换了两个更年轻的,阿奴说府里头的下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留下他收拾马草。” “阿城,五夫人同你说的话,你告诉裘老爷。”沈念一却站起身,背过去,像是不愿去听。 “你,你这个老鬼,居然知道五夫人要同谁潜逃,你敢不先告诉我,是不是你年纪大了,胆子也大了!”裘归越冲到阿城面前,呵斥道。 沈念一已经来到孙世宁背后,她察觉到他站在自己背后,她想要扭过头去看他,耳畔听得一声很低的叹息。 “老爷,你想错了,根本没有什么奸夫,五夫人从来没有奸夫。”阿城大概是哭过,老脸皱在一起,“五夫人找到我,是因为她不想让你知道,今晚她想做点事情。” “什么事情,你给我说什么事情!”裘归越依旧在跳脚。 “五夫人进府的那天就是我给她赶的车,她一直记得,她记性这么好,性子又那么温和,老爷,五夫人说这件事情要瞒着你,她想要给你个惊喜。”阿城说着又老泪纵横,“五夫人说我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赶车技术很好,又平又稳,而且为人实诚,她说今晚要我驾车停在后门,带老爷去一个地方。” “去一个地方?”裘归越越听越不对劲。 “是的,她说要和老爷一起去她的老家,说这个家里头让她透不过气来,老爷不开心,她也不开心,要是两个人离开一段日子,或许会好些。”阿城的记性很好,将五夫人说的每句话都牢牢记得,“她说虽然现在是冬季,但是她的老家很快就会春暖花开,到时候桃花就开了,她还说老爷最喜欢看她站在桃花林里。” “你说,她要你载着我同她一起离开?” “是的,五夫人说只有她和老爷,不能告诉别人。” “所以,她在我每日晚饭后的定心茶里也下了迷药。”裘归越喃喃低语,他心中有了芥蒂,所以格外防范,都说有了奸情的女人心里最毒,他甚至怀疑过阿奴哪一天会在饭菜里给他下毒,因为他特别小心翼翼,只要是经过她手中的吃食,都特别留心。 果不其然,那碗茶中被下了迷药,被下了很重的迷药,裘归越当时满院子地找人,就想找到阿奴这个贱人,她非但要跑还要药死他,好,好得很,既然她这般绝情,不如让他先一步弄死她,一了百了,只有这样,她才不会离开他,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他。 于是,他终于在假山后寻到她,当时光线太暗,他听到阿奴轻声呻吟,似痛苦又带着迤逦,她的嗓音本来就勾人,他越听越不是滋味,冲进去,没有多余的话,伸出一双手,掐住了她纤细的脖颈,或许她就是在这里与奸夫偷情,更甚者,他们今日就要弃他而去,手底下的力气越来越大,直到可怜的五夫人再一次咽了气,她没有那么幸运,可以醒转两次,逃命两次,她是真的死了。 第二十一章:了结 等五夫人咽了气,裘归越只觉得一双手簌簌发抖,他亲手掐死了最爱的女人,他后悔了,他舍不得了,他有些恍惚了,他更恨那个在假山中带她的男人,他想,他要引出那个男人,一起杀死,那样,他才甘心。 然而,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原本的计划,孙世宁误打误撞,先是发现被迷药迷倒的十二名丫环,她尖叫发出警示声,那个闻讯而来的下人也是个忠心耿耿的,跌撞着到他面前,向他汇报一切,当时,他身边有十来个人,不可能假装无动于衷。 谁都知道,裘老爷视五夫人更胜于自己的性命,他必须要装作很震惊很气恼的样子,去调查真相,也正好可以观察,究竟谁才是那个要带走阿奴的男人。 他观察入微,而孙世宁认真负责,结果藏尸的地方被发现,裘归越咬着牙做戏做到底,他没想到的是看戏的人里面,居然有人发出烟花讯号,将大理寺的人唤来,裘家在天都有名有望,大理寺没有怠慢,来的人是名誉天下的大理寺少卿沈念一。 那一刻,在看见沈念一的那一刻,裘归越几乎猜到自己的下场,都说沈念一有双能辨阴阳的利眼,任凭是谁都躲不开他的眼。 直到戏子小娄的出现,这是裘归越没有猜想到的,居然有人亲口承认掐死了阿奴,在那座假山里,在他进去的先一步,他仔细想来,阿奴当时发出的呻吟,确是痛苦胜过其他,但是再要细想也来不及。 有人背负了罪名,他很庆幸,除了要时时避开沈念一审视的目光,其他的都非常顺利。 连阿奴的尸体都摆放在布置安妥的灵堂中,等到大理寺的人撤走,他会给她最风光体面的葬礼,让她安安心心地走。 但是,眼前的车夫阿城,几句话说出了另样的故事,阿奴心心念念要带走的男人不是旁人,而是他,她要带着心爱的首饰衣服,带着他,一起回老家去看桃花。 他当然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在桃花林中嬉笑玩耍,那么多女子,他的目光从此只能看到阿奴一人,她住在他的眼里,并且在心底用最炙热的烙铁,印上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阿城,你不能骗我,你要说实话,你要给我说实话。”裘归越觉着脑中嗡嗡作响,一边是他已经确证的事实,另一边是阿城口述的真相,他不知道该相信哪一边,他用手扶着太阳穴,觉得头痛欲裂。 阿城只知道五夫人遇害,并不知道眼前人就是凶手,老老实实答道:“老爷以前不是也夸我只会说实话,五夫人和我说的就是这些,老爷,这里还有五夫人给我画的地图,她太久没有回去,有些记不清了,画了这张图,还笑着说,要是走了冤枉路,老爷生气了,可怎么办,五夫人真傻,老爷怎么会同她生气?” 这个老实巴交的车夫是看不见五夫人笑着笑着,眼角晶莹的水渍,她心里头很苦,却找不到人倾诉,成天面对的是那十二个丫环,她走一步都能听到有人在提醒,夫人,地上泥泞,千万别摔着,她以前在乡间田头撒开腿就跑,也从来不曾摔倒,在屋子里走两步,居然也需要旁人来指教。 “阿城,你先出去。”沈念一见裘归越几乎要晕厥过去,低声让于泽将阿城带了下去,“裘老爷,如果你真心信任五夫人,再等一等,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不,都是骗人的,你们都是骗人的,她身上还带着银票,那两千两银票,根本不是我给予她的,她从哪里得来,必定有那个男人存在,她骗我,阿城骗我,连沈大人你也要骗我。”裘归越仍然不肯相信,如果他信了,那么他就是错杀了阿奴,他那么爱她,怎么会,怎么会! “你说的是那些沾着桐油味道的银票吗?”沈念一面无表情看着他,“五夫人要带你暂时离开,手头总是要准备些钱,如果她问你要了,那么你就会事先知晓,她就不能给你个惊喜,所以她精挑细选出一部分不那么珍奇的珠宝,托人出府去换成了银票,至于银票上头为什么会有桐油味道,那么或者是她觉得当铺给出的价格不适宜,走的是黑市交易,那些珠宝本来就属于她,这样做并不算过分。” 裘归越终究还是承认他杀人的事实,小娄杀人未遂,同样犯法,沈念一命人将两人一并带走,小娄有种劫后余生的解脱,而裘归越不过是一夜之间,苍老了何止十岁,他有些混沌不清,不时低声喃语,不知在同谁说话。 “天都快亮了。”沈念一同孙世宁说道,见她没有反应,转过身去,才发现她与那个丫鬟冬青,头并着头,都睡着了,经过这样一夜,她也累了,他走上前,在她的肩膀处轻轻一推,“醒了,该回家了。” 孙世宁睡意正浓,没有立时醒转,反而脑袋辗转,像是在寻找那个不存在的枕头,沈念一将手背靠近嘴边,轻咳一声,继续低呼道:“孙世宁,案子了结,你该回去睡觉。” 他的声音清润而微微发沉,十分好听,孙世宁睡梦中显然是听到了,缓缓露出一丝笑容:“沈大人。”他以为她醒转,可是她依旧双目紧闭,根本没有出梦的意思,他原本沉重的心情,不知为何稍许清减了几分。 “大人,马车已经等着,今天要入宫面圣。”丘成站在门口,他已经站了片刻,不想太早打扰,不过看看时辰,实则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沈念一。 “对,初九了。”沈念一揉了揉眉心,一夜不曾入眠,他也不是铁打的人。 “大人,我来唤醒孙姑娘的丫环,让她照顾孙姑娘回去,另外借了一辆车送她们,都安排妥当了。”丘成一贯细心周到,沈念一稍稍点头,足不点地地离开,丘成直接推醒了冬青,说明状况,跟着也去了。 冬青边揉眼睛边摇晃孙世宁,姑娘睡得还很沉,不是明明在听沈大人审案,如何到了最后,她们都睡着了,没听到最后,真是可惜。 孙世宁睁开眼时,已经有下人过来,说是少卿大人叮嘱过的,马车在侧门停好,会将她们送回孙府,她来到门边,见着车夫阿城在那里等人,见着她就问:“可是孙家小姐?” 她点点头,坐上马车,这辆看似简单朴素的马车,车厢内布置地十分舒服,坐垫都是丝缎缝制,里面的填充物异常柔软,坐下去简直就不想站起来,她本来不喜欢坐车,难得觉着一路都很妥帖,当然阿城的赶车技术也是一流。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此时此刻坐在马车里的人应该是裘老爷和五夫人,即便迷药下得再重,裘老爷应该也已经醒转过来,五夫人定会柔声细语将安排了很久的行程告诉他,美目中含着已经很少出现的兴奋之色,而裘老爷的双臂绕在她纤细的腰肢上,脸孔埋在她背后,除了笑,还是笑,只有她能够令得他欢心。 孙世宁下车的时候,迭声谢过阿城,又说要给打赏,那个老实人苦着脸不肯收,说是要赶回府里,帮着料理五夫人的丧事,五夫人那么好又那么美的人,为什么就不能长命百岁?世宁看着马车越行越远,轻声说道:“最后的结局,冬青,你听到了没有?” “姑娘,我实在撑不住就睡着了,我就是这个缺点,熬不得夜,以前就被老爷不知训过多少回,我就这一个缺点。”冬青疑惑地摸摸额头,“最后,沈大人怎么说来着,姑娘听到了吗?” 孙世宁有一点儿走神,忽而清明过来:“我也睡着了,没听清楚,下一次等再见到沈大人的时候,可以问问。” “哎哟,血淋淋的杀人有什么好问的,只要姑娘平平安安的,其他的都不管我的事情。”冬青一根筋到底,走上台阶去拍门。 看门的一看是她们,陪着笑脸道:“是大姑娘回来了,夫人可是问了好几次,怎么二姑娘和小公子都回来了,只有大姑娘出了事。” 孙世宁心情不好,懒得同这样多嘴的下人周旋,径直走了进去,昨晚到底谁做了什么,自己心底最清楚,她不想去问世盈,问了又如何,还指望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与她促膝长谈,一五一十没有隐瞒?她还没有天真到这样的地步。 所以,她哪里都没去,直接回屋,梳洗,上床,盖被,睡觉。 等到冬青再次将她唤醒之时,天色已经又暗下来,冬青笑眯眯地端着热汤饭:“姑娘一定饿极了,不过看你睡得香甜就没喊醒你。” 孙世宁吃得狼吞虎咽,只会点头,冬青等着她吃完才说:“柳先生说,有要紧的事情找姑娘,请用完饭一定过去。” 话音还没落,门帘一掀,却是芍药进来了,依旧不看人:“大姑娘,夫人有要紧的事情找姑娘,请过去说话。” 第二十二章:别无分号 两边都是要紧的事情,孙世宁咽下口中的热汤:“我去见过柳先生,再来见二娘。” 芍药心生不满,催促道:“夫人叮嘱,让姑娘立时就过去,是很要紧的事情。” 孙世宁根本不同她啰嗦,从冬青手里取过面巾,擦拭了嘴角和双手,往外走去,芍药见她离门的方向朝西,恨恨地跺了跺脚,扭头回薛如静那边去。 “姑娘怎么知道柳先生的事情更加要紧些?”冬青跟在后面问道,“要是二夫人回头为难姑娘,拿这个说事呢?” “柳先生说是十分要紧必然就是火急火燎的,我因为睡得沉,已经有些延误,但是二娘那边,到了她嘴里,鸡毛蒜皮都能说的比天还大,暂时放一放未尝不可。”孙世宁不嫌她烦,耐心解释道,在孙府,冬青是她的贴心人,胆子那么小的一个人,能够独自溜出来,到死牢里来探监,这份恩情,嘴上不说,但是她会记得一辈子。 柳鹿林显然已经等了很一会,桌上有几个空酒坛,板着脸道:“才说你亲自送酒来,才几天就让丫环代劳,可见不诚心实意。” 孙世宁三言两语将昨晚的事情告知,这样的大事情,不会隐瞒太久,柳先生这样精怪的人很快会收到消息,所以不用隐瞒,然而那个凄惨的误会,还有世盈席间离开的细节,她避而不谈。 柳鹿林只问了一句:“你没有被牵扯其中,已经很难得。” 孙世宁但笑不语,她与沈念一虽然不算熟稔,但是他也颇多照顾,有他在场,污水泥粪不能近她的身。 柳鹿林很快也反应过来:“少卿大人接了这个案子,难怪这样神速,他与你相识,所以你被照顾周全,听说是裘府的马车送你回来,你可知昨晚你弟弟与妹妹回来,样子狼狈不堪,二姑娘的裙子据说也被扯落一块,小公子掉了一只鞋,光脚到家,二夫人气得鼻孔冒烟,恨不得当场扯你出来,扇你两个耳光。” “柳先生找我过来,必然不是为着专门说这个。”男人说家长里短不讨好,但是柳先生好似洞察秋毫,能文能武,孙世宁很愿意相信,他能帮她照理好孙家的生意,也能帮她与二娘针锋相对之时,不会吃亏,她已经吃过太多次亏,差点连小命都已经搭进去。 “不是为了说这个,比这个更加要紧,你可知你父亲临终前,做过一盒从未有人尝试过的合欢花香的胭脂?”柳鹿林急声问道,“只有一盒,别无分号。” “为什么急着要找这个胭脂?”孙世宁没反应过来。 “你自己看。”柳鹿林取出契约来,“写明下个月十五,要向宫中送合欢花香胭脂三百件,要是其他的地方,还能缓一缓,宫中之事却是延误不得,皇商赚钱也难为,做得到的要做,做不到的也要做,你可知你脖子上头的是什么?” 孙世宁摸了摸脖子:“脑袋。” “你只有一颗脑袋,万一出事,掉了地就捡不回来了。”柳鹿林又在契约上指指点点,“我问过作坊的师傅,说是成品在你父亲手中,如果寻不到那一件,就没法子完成。” “要是找到那一盒呢?”胭脂就在沈念一手中,她当然知道。 “那么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应该来得及上缴。”柳鹿林说得粗俗,引得孙世宁发笑,他见她笑容清丽,心中默念,只要能这般笑,便是什么事情都不会,孙家的生意应该也能够撑得下去,特别是在知晓她曾经含冤入狱以后,他有些佩服她,只因为那笑容里头没有丝毫的阴霾,实属不易。 “那么,明天我去将那盒胭脂寻回来,柳先生不用太着急。”孙世宁认真说道,“多谢先生为孙家费心费力。” “我是看在侯爷的面子上,你们孙家哪个认得?”柳鹿林得到确切答案,稍稍放心,赶紧将她往外撵,不要耽误了他喝酒的好心思。 孙世宁恭敬地行了礼,退出来,连沈念一都听闻过的人物,柳先生以前怕是做过了不起的大事,能够屈就在孙家,即便是看着护国侯的面子,她也心存感激。 结果,才走出三两步,就见到薛如静铁青着一张脸,站在路中央,专门等着她上前,芍药站其身后,显然是才在二娘面前告了她的状,要是说孙府的大门后面就是一条大船,那么孙家的老少上下等于是同坐在一条船上,孙世宁有些不明白,这般咄咄逼人又是为了哪般,难道打闹起来,船翻了,才是称了心得了益? 薛如静以前看她就没顺眼过,以前她还识趣,见着人知道畏畏缩缩,就没把她放在眼里,如今去死牢里面兜兜转转一圈,居然学会目中无人,派了芍药去请,还请不来,却在这里和个糟老头子嘀嘀咕咕,传出来真成了笑话,想到此,立时呵斥道:“世宁,你给我站住!” “芍药没有同二娘说,柳先生要同我说作坊里的要紧事情,我安排好了这边,即刻就会来面见二娘?”薛如静固然可恶,这些搬弄是非的丫环更可恨,丁香是没脸回来了,芍药还狐假虎威着,孙世宁料定芍药就没有说过这一句话,不如她先说开了。 薛如静一怔,她方才听到芍药说的完全不同,见世宁态度谦和,她反而不好发作,急着要追问一些事情:“你同我进屋来说。” “既然二娘说是要紧的,即刻说即刻就回,不是更好?” 薛如静不由分说,上来拉扯她的手臂:“我没这个脸,在大庭广众下说,你爹才入土,你就闹出这样难看难听的事情来,连带着我,连带着你弟弟妹妹都做不了正经人!” 她的力气颇大,世宁被拖得往前走,见她是真的气恼,平日里最是讲究的人,连耳朵后面的粉都没涂匀就出来抓人:“二娘,你抓得太用力,抓破我的手了。” “你别喊疼,你做出那样的事情,以后还有的你疼。”薛如静一直将她拉到住的西苑大屋,才放开手,将她整个人往前面的蒲团前重重地推,“你给我跪下来说话!” “二娘,你先将事情说清楚,才让我跪,不是祭拜不是扫墓的,为何要跪!”孙世宁眼见着旁边四个粗壮的仆妇向着她挤过来,急中生智喊道,“二娘,昨晚裘府的五夫人被人杀死,世盈有没有同你说?” “五夫人,那个被宠的上天的五夫人?”薛如静果然不知反问道。 “裘府里只有一个五夫人,我听裘老爷唤她阿奴。”孙世宁想过,世天既然去裘府听过戏,那么孙裘两家平日里想必是有些交集的,二娘的心性狭窄,平日里绝对不会喜欢那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五夫人。 “阿奴,阿奴,都老大不小的年纪,还叫这样风骚的小名,你是说她死了,被人杀了?”薛如静挥挥手,让四名仆妇暂时先退开来,“你同我说说,她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 “五夫人被杀死,大理寺的官差门将裘府给重重包围,我正好被围在其中,所以被强行留下来问话,所以才彻夜未归,世盈与世天免于受苦,真是万幸能够早早脱身回家,我一个晚上被问话多次,都不能合眼,想一想要是世天被留下,他小小年纪又怎么吃得消这些。”一番话中,七分真三分假,让人辨不出真伪。 薛如静怀疑地看着她:“你没有做对不起孙家的事情?” “自然是没有,五夫人的案子很快水落石出,二娘出去打听自有分晓。” “那么世盈的裙子怎么会被扯破,还有世天,世天被人重重踩了两脚,脚背都肿成馒头一样,根本不能下床走路,要带他们出去的人是你,好,你要当家做主,我由得你去,如今,你定然要给我一个交代才行!”薛如静左右不肯放过她。 “二娘,当时戏台前百来个人,惊慌失措,四下奔走,他们已经算是平安返家。”孙世宁想一想,却见到门后面有条影子晃动,想来是有人隐在那里偷听,她故意抬高了声音道,“要是二娘一定要听个交代,不如听我细说,裘家昨夜请来的戏班中,有个台柱,人称小娄,据说戏是极好的,那些来听戏的人多半是冲着他的名头。” “母亲,弟弟醒了,不肯吃粥,哭着要母亲抱。”世盈从门背后转了出来,很适时地插话,“我寻到母亲在这里,不如先去看看世天,他的脚伤痛,睡不得安稳觉,很是可怜。” 薛如静最宝贝幼子,一听到这里哪里还顾得上盘问世宁,疾步往外走,嘴上不饶人:“回头我定会去打听的,要是裘家是出了大事便也罢了,要是你信口开河,我还要治你。” 等人走远了,世盈冷笑一声道:“你预备同母亲说什么?你又知道了什么?” “五夫人不是小娄掐死的,你不用手抖成这个样子。”孙世宁淡淡地揭穿她,“不过,他也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你应该庆幸,他始终没有说出你的名字,将你藏匿地很安妥。” 第二十三章:始作俑者 世盈沉默,一双杏眼直勾勾瞪着她的嘴。 “回头,要是有机会,你去牢里给他送些吃的穿的,也是应该,我不会同二娘说的,他那个人也算至情至性。”孙世宁见过小娄崩溃瘫软在地的样子,即便这样,他都咬着牙没肯说出假山后另一个人的名讳,实属不易,当时他预备一个人抗下这重死罪。 “谁要你来假好心,你别以为知道了这些就能抓捏住我的短处,你凭什么坐在那个书房里头,你凭什么!”世盈在她背后大声嚷嚷着,“你以为你什么身份,大理寺的少卿大人能看上你,看上你这个一文不名,没爹没娘的小贱人!” 孙世宁一点不动气,因为她知道世盈是气急败坏了,她是对沈念一心存好感,然而她可以将这种心事一直放在心里,不会给他带来任何的困恼,换做是世盈的话,会不会拉扯着当年口头上的亲事当大旗,非要沈念一将娶了过门,又或者没有她出现的话,世盈才是孙家的长女,那么就有了更好的谈判资本。 可惜,她不会告诉孙家的任何一个人,那个亲事之说,除了冬青再无旁人会得到一点蛛丝马迹,慢慢的,就会烂在肚子里,什么都不留下,尽管有些可惜,有些惆怅,她还是觉得自己做出这样的选择没有差池。 第二天一早,孙世宁起身预备前往大理寺找沈念一,问他要回那盒胭脂,不算什么要紧的物件,只要他不曾随手扔了就好。 快走出大门时,她才想起自己连代步的工具都没有,要是仅凭两条腿走过去,能够走上半天,正在踌躇之间,琥珀走过来:“大姑娘要出门?” 孙府里只有一辆车,平日都是二娘独用,她不可能去讨要这个人情,琥珀善解人意,已经瞧出她的难处:“要是路程不近,大姑娘总不能徒步而去,不过寻常有些钱的人家要出门可以雇车,府上对门走过一条巷子就有雇车的地方,大姑娘稍等,我去唤个老妈子来跑个腿。” 孙世宁踌躇一下,低声道:“我身上没有钱。” 尽管护国侯已经将孙家的当家人位置扶着她坐上去,但是她手里头依然没有一贯钱,总不能出次门还典当了自己的衣物。 “不妨事的,侯爷给过我几贯钱,这些小事情不牢姑娘费钱。”琥珀脸上的笑意淡淡的,不会让人看着觉得难堪,“回头,姑娘戴着的荷包里也应该带些散碎的银钱,不至于出门捉襟见肘。” 她说话温和,做事却是麻利,招来熟悉的老妈子,指点两句,让人快些去办妥,孙世宁站在一边看着,忽然身后传来世盈的声音:“拿去,别丢人现眼。” 一个转身,却是个塞得颇为丰厚的荷包,世盈见她低头不语,瞪着她道:“没见过钱吗,拿到了也不会用吗?” 嘴巴挺毒,实则也算是好心,她接过来道:“这么好心?” “就允许你假好心,不让我真善心了?”世盈说到后头,明显底气不足,有些话遮遮掩掩地说不下去。 孙世宁顿时明白过来:“沈大人断了案的,小娄不过是误伤,五夫人不是他杀的,所以,他至多关些日子吃些苦,还是能够出来重新做人的。” “谁要问你这些!”世盈得了确切的消息,才算松了一口气,要是小娄被判了死刑,她心里不会好过,“你穷得身上叮当作响,连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出门做什么,出门就让人笑话我们孙家。” “这些身外之物,慢慢添置,不急的。”孙世宁想到五夫人鬓发边的那颗千金明珠,照的旁人几乎睁不开眼,却不能照亮她心底的阴暗之处。 琥珀已经着人雇好了车:“大姑娘,支付的是一天的车钱,你要去哪里尽管支使,天黑之前记得回来,自己要当心。” 孙世宁坐上车,真心不能与阿城的那辆车比拟,车子赶得太急,毛里毛糙的,等到停在大理寺门前,她觉着五脏六腑都被摇晃得要翻出来一样,下车的时候,赶车的小子咧着嘴冲她笑,她只差飞他一个白眼。 客客气气地上前询问了,却说少卿大人并不在此处,今天是初九,是进宫面圣的日子,往常这一天,少卿大人不会回来办案,只在宫中陪着皇上说事,至于几时会回来,那更说不准,没准皇上说得兴起,天黑了都回不来。 孙世宁想要等一个熟脸孔的人进出,等了大半个时辰都不见,怕是那几个也随着沈念一同入宫了,她又去问少卿大人的府上在何处,对方警惕地看着她道:“姑娘寻少卿大人是为了公事?案子?要是真有急事,未必要等少卿大人回来,府衙在那边,府尹大人也同样可以办案定夺,大理寺不是管闲杂等事的地方。” 话到后面,有些不客气了,孙世宁不介意,不是杀人放火,贪赃枉法的,还真的不用请上大理寺,更何况是少卿大人,她往墙根处蹭蹭,寻个晒得到日光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等人。 沈念一回来的时候,日光已经西落,孙世宁看起来有些疲累,背脊靠在外墙上,眼睛微微眯着,她不急不躁的样子,好似一只在享受暖冬的猫,令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在融融的发顶,轻轻抚摸。 丘成见沈念一脚步停下,跟着视线看过去,然后轻笑道:“大人,孙姑娘好似与其他的女子有些不同之处。” “死过一次的人,怕是要比常人看得开些。”沈念一走过去,孙世宁长得不错,但并非绝色怡丽的尤物,他几次相助是为了什么原因,也曾经默默问过自己,如果用他们之间算是有婚约这一句,能否过关? “沈大人。”孙世宁睁开眼,见着他,笑起来,笑容如纯白馥郁的花朵,微有清馨香气。 “找我有事?”沈念一两天一夜不曾合眼,双眸不似平日里精光慑人,淡淡的慵懒气息,衬得他愈发面如冠玉,发似鸦翅。 孙世宁才想说明来意,身后一阵震耳的急点声,她想要转身去看个究竟,却见沈念一的手臂将她整个人绕起,飞身上旋,双脚离地的瞬间,眼花耳鸣差些脑袋冲下倒栽落地,她原先站着的地方,那堵外墙被重力撞击,墙面龟裂,青砖碎开,细小的碎石四散开来,有一两颗擦着她的脸飞过去,挡都来不及。 什么人!孙世宁又惊又怕,什么人胆大妄为到这样的地步,敢在大理寺门前撒野,要不是沈念一及时出手,她的骨头不会比墙砖更硬,怕是已经四分五裂,死在当场了。 沈念一深吸一口气,双脚落地,强压住怒气,先将怀中人安置好:“丘成,将孙姑娘带得远些。” 那个始作俑者非但不避不躲,反而双手插着腰叫骂道:“大理寺有什么了不起,沈念一,你不过是父皇座下的一条狗,别以为你能在父皇面前告我的状,就能把我禁足在宫中,我照样可以出来,我和你的事情没完,你给我等着!” 声音大得吓人,孙世宁想装作没听见都不成,偷偷咋舌,这样大呼小叫的男人和菜市口为了两文钱与屠夫拌嘴耍赖的泼妇有什么两样,她受的惊吓不轻,丘成想带着她再走得远些,她一双腿不住发抖,就是迈不开步子,连忙弯下腰来:“大人稍后,让我先喘口气。” 丘成见她咳嗽的不停,觉得可怜,连声安慰道:“孙姑娘不用担心,沈大人在,不会有事。” 孙世宁一口气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很是辛苦,只会摆手,示意他没有关系,能用这种口气大言不惭的,定然不是什么小人物,既然没有受伤,她不想因此拖累沈大人。 “那是六皇子寅迄,皇上最不喜欢的儿子。”丘成压低了声音说道,皇上与沈大人多说的那几个时辰,也多半是为了这个不成器的儿子,非但不争气,还像是天生要与沈大人为敌,见面除了羞辱与谩骂再无其他,这一次变本加厉,居然闹到大理寺门前。 沈念一冷冷问道:“不知六皇子要我等什么,既然这般看不过眼,就地解决了吧。” 寅迄多次挑衅,沈念一只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个巴掌拍不响,他觉得很没意思,今日睡醒听闻父皇与少卿大人长谈良久,话题中仿佛涉及了他,料定沈念一不会说什么好话,憋着一口不服气,纵马而来,迎头痛击,将大理寺门前搞得乌烟瘴气,心里头才痛快了些,以为其必然还是相同的态度,却不想,沈念一居然接招了。 真是太意外了!寅迄的一双眼四下张望,肯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必须要找出来,那边站着的人是丘成不错,这小子成天像条甩不掉的尾巴,懒得理会,等一下,丘成后头还站着一个人,刚才墙砖四溅的时候,沈念一好像臂中还搂着个人,那个冰山不化的男人,还有会动恻隐之心的时候,啧啧,会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第二十四章:登徒子 寅迄骑着高头大马,斜眼看沈念一,唇角挑起一抹笑:“少卿大人原来也是懂得男欢女爱的。” 沈念一立在路中,有意无意之间,拦截了他的视线:“六皇子请自重。” “你不是时常与父皇说,我素来喜欢眠花问柳,不谙朝事,每次弄下烂摊子,偏偏要大理寺来收拾,我还以为你是铁石心肠,没想到这么不起眼的一个小娘子就让你春心大动了。”寅迄越说越兴奋,“你说今日了结就要今日了结了?你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身份,几时轮到你来指使我了。” “六皇子,下马!” “我偏不。”寅迄忽然扯紧缰绳,胯下那匹神骏的踏雪无痕,双蹄悬空立起,眼见着就要对准沈念一所站的位置重重地踩下去。 孙世宁才站直了腰,就见到这惊险一幕,险些失声尖叫,那精铁打造的马蹄在即将要落下时,寅迄又是一声啸声,马匹腾跃而起,从沈念一头顶飞身而过,马不停蹄,向着她冲过来,没等她反应过来,寅迄弯身将她捞起来,扔在马背上,扬长而去。 沈念一的反应极其灵敏,折身就追,他的轻功甚好,很快与那匹名驹并驾齐驱,寅迄要等的便是这一刻,袖口稍动,铁青色的袖箭飞出,要是沈念一不避开,能将整张脸扎穿,不过是稍纵即逝的躲闪,踏雪无痕已经多跑出几丈远,寅迄的笑声朗朗:“少卿大人要比过的不过是匹畜生。” 如果沈念一尖刻,他会回嘴,这会儿要比过的正是你!然而他没有,名驹已经完全撒开四蹄,距离越来越远,他缓缓地停下身形,知道是追不上了。 寅迄纵马狂奔,明白两人交手,他小胜一局,不禁哼起小曲,随即让马匹放慢速度,一只手不忘重重压制住孙世宁的后腰,他生怕女子挣扎起来,掉下马背,方才的速度之下,足以摔死。 意外的是,这个身形纤细的女子,有着盈盈一握细腰的女子,一动不动,别说挣扎哭闹,似乎都不会喘气了,寅迄有些后怕,以为是自己用力过猛,弄晕了对方,或者是她实在胆小,当时就晕厥过去,沈念一居然会对这样鸽子般顺良的女子动心,真是叫人想不到,他有些小得意,用另只手将人慢慢翻转过来,想看清楚她的真容。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孙世宁给了他一个耳光,比从前落在她脸上的任何一个都要来的清脆响亮,她全身发抖不是以为怕,而是生气,如果有人要对沈念一不利,她可以不用丝毫考虑,站到他身前为他挡住,一命抵一命,沈念一给予的时候,不要任何回报,那么在需要的时候,她也是同样。 寅迄呆在那里,连手中的缰绳都松开,两个人相互对峙,呼呼喘息,都不说话,同骑一匹马,却如同仇人一般,很是可笑。 “你居然敢打我耳光,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什么身份!”寅迄咆哮连连,几乎要震聋她的耳膜。 “放我下马。”孙世宁意识到与他凑得太近,他的呼吸都喷在她眼睫上,“我不认识你,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只知道你在大理寺门前,劫持一个良家女子,意图不轨!” 寅迄不客气地用手扳过她的下巴:“就你,就你这种姿色,我堂堂六皇子,对你意图不轨?” 孙世宁真的没有丝毫犹疑,抬起手,又给了他另一记耳光,两下都没留情,打得寅迄脸上十根指印,清晰可见,她想,原来掌掴人是这般滋味,难怪有人上瘾,不过眼前这人确是活该。 寅迄才知道是小看了这个女人,她下手狠,面对他的恶形恶状时,没有畏惧之色,一双眼亮晶晶的,他呆呆地又说道:“我没有意图不轨。” 声音低下去,仿佛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他从来不曾吃过这样的亏,在沈念一面前,甚至在父皇面前,他也可以还手,此女没有丝毫的武功,但是他不想这样做,一点都不想,她显然比他气得更厉害,胸口不住起伏,明明腰线那么细,身段却是一流,让他移不开眼。 “放我下马。”孙世宁喝令他,反正打都打了,骂都骂了,不差这一点。 “这里离大理寺已经有些距离,你走不回去。”寅迄居然耐着性子解释给她听。 “走烂了脚底,都不要坐你的马。”孙世宁的倔强脾气上来,十匹踏雪无痕都拉不回来,她模仿平日里世盈看人的样子,不屑一顾地挑高了下巴,“难道你要打我两个耳光,才肯放我。” 寅迄赶紧将她放在地上,好似怀中的人是一块烫手的山芋,再不放弃,皮肤能被燎出水泡,还是忍不住追问道:“你怎可如此大胆无礼?” “到底是谁先大胆无礼?”孙世宁扭头就走,她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她自小在乡野长大,不过看了几眼,已经辨明方向,朝着东面走去。 寅迄驾着马,慢慢跟在她后面,不远不近,她听得见马蹄声,也权当不知晓,他确是六皇子,所以沈念一才不好与其正面冲突,不过是鬼迷心窍才没报复在她身上,以后又没得交集,不如早早回避开来。 两人一马,她走得不快,为了保存体力,他煞有耐心,也不催促,直到孙世宁走出那片小林子,见着官道,停下来,寅迄不明地看着她的背影,却见到一辆拉着柴草的驴车经过,她挥动手臂招呼,待驴车停下,笑意盈盈地走上前去,不知说了什么话,赶车的点点头,她欢喜地从车后爬上去,靠在柴草上头,搭了一路的顺风车。 差不多回到城门口,她方才下车,很客气地道谢,要付车资,那个赶车的连连摆手,如何都不肯收下,孙世宁又谢了一次,转身而去,她始终没有回头多看一眼,她又更加重要的事情做。 寅迄不知中了什么魔,一路跟随,才发现她居然又去了大理寺,难道说她真的有要紧事情,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这他都不太愿意光顾的所谓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所以,她当时会这般盛怒不止,他摸了摸脸颊,红肿还没有消退,他却低声笑了,女人的手劲能有多大,早就不疼了,掉转马首,悄声离去。 孙世宁走到大理寺门前时,天色漆黑一片,没有灯光,要不是知道身后有那个六皇子跟随,她大概没这个胆子摸上来,她也低声在笑,她居然靠一个登徒子壮胆,还没有站定脚,已经有人认出她来:“孙姑娘?” “于大人。”她也认出对方的笑脸。 于泽赶紧摇手:“喊我小于就成,在这里不是人人都能是大人。” “沈大人还在办公吗?”孙世宁想的是,如果答案是沈念一见着她被六皇子掳走,担忧不已,外出寻人,至今未回,不知她会不会更加欢喜些? “在办公,案卷太多太杂,他今晚可能都不能归家。”于泽让她在门外等一等,随即进去回话。 说不失望是假话,当时的情景,六皇子怕是很容易拿她一个平头百姓来出气,莫说是打一顿,就是远远地扔在城外郊野,对个年轻女子而言,已经很是难堪,沈念一根本没有要来寻她的意思,便是任由她自生自灭而去,或许是压根就没有放在心上才是真。 “孙姑娘,大人说,请你稍后,他看完手中的卷宗即可出来见你。”于泽出来转告道。 她点点头,往后退一点,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大理寺的门匾有些刺眼,今晚拿回了胭脂,她回孙家好好学好好做,不应该再有什么非分之想。 “找我有要紧的事情?”沈念一缓步出来,领口和衣袖的衣料揉出皱褶,可见一直在伏案办公。 “上一回,在客栈时,大人给我看的那盒合欢花胭脂,不知大人是否还收着?”她的声音小小的,“家中作坊等着这盒胭脂来订做御品,所以我过来问问。” “哦,是那个,你等一等。”沈念一返回去,半柱香后走出来,“可是此物?” 胭脂盒落在她的手心,凉丝丝的,他已经不似那日的暖意,孙世宁谢了又谢,又说道:“沈大人公务繁忙,那就不多打扰,先行告辞了。” “等一等。”沈念一发声唤住她,“六皇子可有为难你?” 孙世宁迅速抬起眼来看着他:“没,没有。” “他的性子便是那样,并不会对无辜人做什么,所以我才料定他不会为难你,要是我当真追上去,他反而会变本加厉,怕是你追我赶的,能从天都一路跑到边关去。” 孙世宁听他这般说,压不住笑起来:“是,他跑得不远就将我放下了。” “你走回来的?” “搭了一位老乡的驴车。” “真是能干。”沈念一已经与她并肩而立,“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孙家。” 孙世宁的心尖缓缓流出一股清甜的甘泉,她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她无法拒绝。 第二十五章:送花人 这个时分,依然有下人在替她等门,小心地陪笑道:“大姑娘平安回来就好,琥珀发了一通脾气,去对门巷子的车行要人,差些没将整间铺子都给拆掉。” 孙世宁听得骇笑,方才想起,有人驾车送她去的大理寺,那个车夫没有等到她回程,拿了丰厚的银钱,却没有办成正事,难怪被骂,她想要转头去与沈念一道别,才发现他已经悄声而退,走得人影都不见。 一段路相伴走来,不过是为着她的安危。 这一次,孙世宁没有小心眼,她回到主屋,琥珀与冬青一起迎上来,脸上都写着焦急万分四个字,她有些愧疚,赶紧说道:“我去大理寺找沈大人有些事情要办,结果出了一点岔子,所以回来晚了。” 两个人又是齐齐松一口气,琥珀不做声,去灶间关照煮面,冬青给她打来热水洗脸洗手,孙世宁方才觉得她的处境与父亲过世之后,不,哪怕是过世之前相比,都有了天壤之别,尽管二娘还是耀武扬威,想要给她看脸色,那些稍许有眼色的下人,已经知道孙家以后谁才是真正的当家人。 她很快吃完一碗热汤面,又去见柳先生,将胭脂盒交出,柳鹿林都没有打开,扯出一方丝帕,仔细地包起来,放在书桌抽屉中。 “万一不是作坊所需?”孙世宁多问了一句。 “大姑娘,你以为孙老爷真的是眼睛一闭就胡诌了那封信交在侯爷手中吗?你是他的亲生女儿,该知晓的,他都很明白。”柳鹿林露出个笑容,“大姑娘自己的本事,自己却不知道?” 孙世宁没有细问下去,自己的本事,自己确是不知道,在父亲给她闻这盒胭脂的时候,她都不知道父亲的用意,她只是嫌那个胭脂的颜色有些重,怕是只能在夜间涂抹,白天擦上,堪比乡野间的媒婆。 但是,那一晚父亲的兴致很好,她没有多话,问及起来,她说香气迤逦神秘,让人想要探究下去,父亲笑起来,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不知是在夸她还是在夸那盒胭脂。 再后来,是沈念一逼迫着她承认,在灵堂的香烛中,她寻到那盒胭脂,这会儿,她又想,到底是谁将胭脂带去那里,会不会是调皮的世天,随手扔下已经忘记得彻底。 冬青看着她坐在床沿却不入睡,不知在想些什么要紧的事情,走过去将灯烛心挑一挑:“姑娘,很晚了,不如早些休息。” 孙世宁掐断了纷乱的念头,盖上被子,倒头就睡,一觉到了大天亮,她迷蒙中见到有个人影黑呼呼地背光坐在面前,开始以为是冬青,那人却伸出一只手来摸她的头发和脸颊,指甲又尖又利,她脸上一痛,是真的醒了过来。 “世盈,你在做什么!”孙世宁拨开那只手,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不知伤到哪里。 “大姐,我见着你脸上有伤,才想拨开你的头发细看。”世盈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指,“否则你以为我想趁着你入睡将你掐死?” 她方才想起脸上的伤是当时被细碎的墙砖擦到,忙着的时候不易察觉,非要等饱睡醒来,才知道痛,一股脑坐起身来:“你大清早坐在我床边做什么!” “大姐,我有事情找你商量,你先起来说话好不好?”世盈居然低声下气,从未有过。 孙世宁抓过衣裙匆匆套上:“你只管你说,什么事情,我未必有本事能帮你。”她连手头的银钱都不如世盈的多,想到那个塞得满鼓鼓的荷包,有些心软。 “大姐,我想去牢里看小娄,但是我害怕,想找你一起去。”世盈开门见山说道,“反正你在死牢里都住过,想必熟门熟路。” 孙世宁暗笑,不说后面半句又不会死,她却偏偏要说出来气人,世盈与二娘的性子真是如出一辙,专门找别人的痛处用力地挤捏,生怕对方痛得还不够。 “大姐,要是送些钱过去,他不至于会吃太多苦。”世盈完全不觉得自己说话刺人,“我手头还有些银钱,你说五十贯够不够,毕竟他没有真的杀人,坐不实罪名,实在不行,你还与大理寺的大官相熟,不如你去求求情?” 孙世宁不搭话,任由她说,自顾自地梳洗,喝粥,拿过柳先生给她的大字本,从头看起。 开始,世盈木知木觉,等大字本看了五六页,反应过来,她是被大姐晾在屋里,根本没要搭理的意思,她在孙家一直是父亲的掌上明珠,还没受过这样的闲气,火气一上来,张了嘴还没来得及骂人,外头有人来回话,说是有位公子在门口,说要见大姑娘。 孙世宁看书看得头也不抬,她除了大理寺那几位官爷,还真的不认识什么公子,怕是找错了地方,找错了人,让琥珀去打发。 琥珀兜一圈回来,脸上含笑道:“大姑娘,真是要找你的,非但找你,还送了礼,人在门外候着,只等你出去相见。” 这样一说,世盈又好奇了:“送了什么礼,贵不贵重?” 琥珀笑着答道:“也不知贵不贵重,我不太懂那些。” “到底是什么!”世盈扑出去看究竟。 孙世宁放下手中的大字本,身子纹丝不动:“可是送的大盆牡丹?” 琥珀怔住:“原来大姑娘一早知道。” 孙世宁轻轻摇头,她不知道,然而跟着分传过来的香气,华贵大方,闻着心情愉悦,可不就是名满天下的牡丹香,那一刹那,她在想送进宫里的胭脂为何不用这一味香,合欢花不是不香,却总觉得扶不上台面,非要夜色浓重,月华隐隐抬头的时候,才撑得住。 “送花的人可说姓甚名谁?” “不曾说,是个年轻的公子,不及弱冠。” 原来也不是她想的那个人,那位呱噪的六皇子,怎么看都不止弱冠的年纪,孙世宁按下好奇,起身去看一看,走到门庭前,有些眼花,都说牡丹花色富贵荣华,这满满当当十多盆开着不同的颜色,争奇斗艳,委实美得叫人心折,她以前不知自己这般爱花,恨不得走过去,蹲到比她双手圈拢还大的花盆边,捧起盛放的卉朵,细细嗅来。 “这位是孙家大姑娘?”送花人只穿一身白,站在花丛中,掩不住浓丽眼睫,丰润嘴唇,俱是个丰神俊朗的少年。 孙世宁点点头:“我是。” “我是陆家花圃的少东家陆谷霖,这些牡丹花由贵人购来赠予大姑娘。” “不知是何人购下?” “买主的身份不方便说出,他只说姑娘收下这些花,且忘了他一时鲁莽给姑娘造成的不悦。”陆谷霖是个好生意人,说话时,一双桃花眼笑得弯弯,世盈看得都不舍得眨眼。 “我却不知这个季节,牡丹还会盛放。”孙世宁心知肚明,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不会同鲜花与美少年计较分寸。 “既然是专门养殖名贵花种,陆家总有些不同于别家的本事,正如孙家调制胭脂,总能做出最佳的香气,令人恨不得每日抹遍全身,才显得天姿国色。”陆谷霖说了两句玩笑话,买主事先关照过,孙家的大姑娘若是收了花,那么酬金双倍付出,如若不然,陆家以后的花圃生意万一一落千丈,也怪不得旁人,所以他一味地笑,隐在衣袖中的双手手心却是汗湿湿的,视线停留在大姑娘的唇上,生怕她说出一个不字。 看的专心了,陆谷霖发现这位大姑娘的嘴唇生得极好,菱角分明,唇色是淡淡的粉,特别是两边唇角上扬,不笑也甜丝丝的,难怪有人花重金买来牡丹相赠,鲜花配美人,才所谓相得益彰,他觉得送花人的眼力很好。 “牡丹无罪,我就收下来,不过我这府中没有会照料这些的花匠,这般盛筵如若几天就枯萎了,岂非大煞风景之事?” “大姑娘不用担心,精通此道的花匠,我也已经一并带来。”陆谷霖都想周到,“陈伯虽然年长,手脚都还硬朗,他每日来照看六个时辰,余下的时间还会陆家花圃,姑娘看,可行得通?”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做推辞岂非砸了别人的饭碗,孙世宁答应下来,又说陈伯的月钱支出,由孙府多出一份,酬劳他每天来回赶路, 陆谷霖听得笑意更盛,将陈伯招到眼前,果然是个老人家,头发胡须皑皑之色,精神倒是很好,带着常用的花锄,水壶。 等陆谷霖走了,世盈已经将大牢里的那个人忘记得一干二净,追在孙世宁身后问:“大姐,你到底认识了谁,这样大的手笔,我方才问那个老头子,说是这些牡丹花绝非凡品,一株都要上百贯的价钱,前庭怕是有十七八株,大姐,你倒是说话啊。” 孙世宁停下脚步来,将前事拿出来说:“你去换衣服,我们出去。” “去哪里?” “不是你说的要去大牢!”一句话,把世盈的旖旎念头尽数打消,她加重了语气又道,“小娄出事,你也有份,我不会告诉二娘,但是你要对得起他。” 第二十六章:牡丹 一路上,马车里,姐妹俩挨着坐,都不说话。 世盈对这个大姐忽然心生畏惧,她好似什么都知道,但是她又什么都不说,而在自己眼里,大姐就是一团谜,能从府衙的死牢里爬出来再世为人,又有不知名的送花人一掷千金,大姐脱胎换骨,不再是从前任由母亲掌掴辱骂的那个可怜虫。 “你有多少钱?”孙世宁低声问道。 “统共加起来的不会超过两百贯。”世盈诧异自己连犹疑都不曾,直接将私蓄都说了出来。 “你给我的三十贯呢,算进去没有?” “都说给你急用的,还算什么!”世盈有些赌气的味道,“世天那里恐怕还能讹出一百贯,他年纪小,都是逢年过节父母亲给他的压岁钱。” “弟弟的钱就别去算计了,他还有奶娘照看着,你以为那张嘴够严实紧闭?”孙世宁微微眯着眼反问道。 世盈想一想,果然如此:“两百贯还不够吗,他又不是判的死罪,本来人也不是他杀的。” “我知道不是他杀的,不过他也动过手。”孙世宁参与了沈念一全程的审案,真没有她不知道的,“你有那份心,我是赞成的,要是钱不够的话,回去找柳先生商量着对付。” “你真的不会告诉母亲?”世盈那一晚借口离席,不过是私会情郎,没想到后来发生那么多不可预料的事情,她毕竟年纪还小,越想越怕,还不敢找母亲诉苦,要是母亲知道她与个戏子在假山处偷情,怕是会活活打死她。 “要说早就说了,何必留到这会儿。”孙世宁见马车停下,扯开门帘,轻轻跳下车,“我不过不想见你为此事此人一辈子良心不安。” 大牢里都差不多,孙世宁走在前,想一想世盈的话也不错,她熟门熟路,耳边听着些凌厉的哭叫声,也不为所动,那几天半夜,她从开始怕的簌簌发抖,到后来还不是被睡意打败,趴在草垛,像条丧家犬一样入睡。 世盈的手紧紧拉着她的胳膊,恨不得贴在背上:“大姐,我害怕。” 她轻轻嗯一声,狱卒已经停下来:“就是这里,有话快些说,别让我们难做。”然后,摊着手看人,孙世宁取出两贯钱来给他,他满意而去。 “小娄,小娄。”世盈已经见着关在牢门中的熟悉身影,“我来看你了,大姐,大姐也来了,大姐说你会没事的,她说的。” 孙世宁听着世盈语无伦次,默然不语,原来两个人之间还是有真感情,否则哪里会这样无措,担心,还有小心翼翼。 娄凡白坐在一角,没有预期中的激动,更没有扑过来与世盈抱头痛哭,他安静的有些诡异,一双眼在暗处灼灼发光。 “小娄,你是怎么了,我是世盈啊,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他们打你了,你别怕,我救你出去,我一定救你出去。”世盈喊的嘤嘤哭出声。 孙世宁站在她身后,低声道:“她特意来看你的,你过来和她说说话,我们尽力给你减刑,不会判得太重。” 娄凡白一只手撑地,站起身,从阴影里走出来,孙世宁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容,脸色微微苍白,头发披散着,眉目清秀雅致,难怪世盈会得倾心,果真是个好相貌的男子,他一直走到栅栏边,哑声道:“多谢你们来看我,快回去吧,这里头脏,别污了你们的鞋。” 孙世宁听出其中的不妥,他的嗓子坏了,她记得那一日他说话的声音,非常清朗悦耳,就像某种器乐,抑扬顿挫,然而这会儿,他连说这样一句话都很费劲,很吃力。 “孙大姑娘,你带世盈出去,看着她,别让她再来,我是罪有应得,无论官府怎么判,我都认罪,我是罪有应得。”娄凡白别转过身,再没有看她们一眼。 世盈哭得泣不成声,被孙世宁拖扯着往外走,走到牢门外,她问了狱卒两句,多半是打听这个犯人会判什么罪,狱卒拿了银钱,长吁短叹,说是本来人也不是他杀的,随便发配个几百里也就罢了,但是不知上头哪个大官关照下来,裘老爷是杀人的死罪,要是让这个戏子分担了一半的罪名,裘老爷就可不死,所以已经断了要将小娄发配三千里,就这几天的要上路了。 几百里和三千里的差别太大,没多少人能够走完三千里,多半路上就因为各种原因,丢了性命,娄凡白听闻消息,一晚上急躁地将把好嗓子都憋哑了,狱卒摇了摇头道:“两位姑娘就死了心,别再多花那冤枉钱,他是回不来的了。” 世盈趴在马车上哭了一通,又来抓她的手:“大姐判了死罪的,不是都好端端回家了,小娄他不会死的,不会死。” 孙世宁摔开她的手,不想再听她一再揭开自己的伤疤处,想到那一晚,小娄溜出去端回来的热汤面,她有些于心不忍。 等回到家,推开门,见着一院子的牡丹花,心下更觉烦躁不安,疾步往屋中走去,还没进门,柳鹿林扬声喊道:“大姑娘请留步。” 她停下来:“什么事情?” “大姑娘是不是在院子里添了个花匠?”柳鹿林问道。 “是,早上有人送了这些牡丹花来,府里没有人会侍弄,要是养坏了岂非可惜,既然送花的少东家说,留一个有经验的花匠来帮忙,我就答应了。”孙世宁不明柳先生为什么过问这些,扭头看着他。 “大姑娘,那些牡丹花,我方才去看了看,并非凡品,有几株是宫里才有的,养在府里,怕是不合时宜,要是大姑娘不明白,我带过去,指给你看,但凡有心人要给使绊子,将这几盆告到官府,孙家是要被定罪的。”柳鹿林的脸色沉下来,“要是方便的话,大姑娘可否告知送花人的身份?” “送花人的身份不肯明说,那位少东家要替买主掩饰。” “想来大姑娘心中是有些数的。”孙世宁想一想,说出六皇子的名讳,柳鹿林看着并不十分吃惊:“大姑娘可能够确定,如果真是六皇子,那么这些花将养在家,也就无人非议,怕只怕” 怕只怕,万一出了事,追根溯源,六皇子推托的一干二净,那么遭殃的还是孙家,孙世宁想到自己动手的那两记耳光,有些踌躇起来,或者是她想得完满,一句好听的话,让她就放松了警惕心,如果那只是有心人做的圈套,那么赔进去的就是整个孙家,她赔不起这宗买卖。 “如果大姑娘觉得不好意思出面,我去与花匠说明,让陆家花圃立时派人来将牡丹花都搬走,以免夜长梦多。” 孙世宁经过大牢走一回,身心俱疲,她又比对着世盈的话,她判了死罪还能出来,小娄却要被发配三千里,已经将要被治愈的伤疤,悄悄地露出脓血,她闭了闭眼,一只手忍不住绕到后背去摸,为什么会痛成这样? 柳鹿林见她没有异议,自己去办妥此事:“大姑娘,近日事多而不详,要么就尽量少出门。”走出两步又道,“有个好消息,作坊已经配置出了一样的香气,三百件合欢花的胭脂应该能够准期送达宫中,到时候,孙家的生意又能蒸蒸而上一步。” “多谢柳先生费心。”算是个很大的好消息,孙世宁却露不出一丝喜色,生意上的作为抵不过她心里头的阴影部分,她想要回屋,让冬青做一盏安神茶,喝完了再重新睡一觉。 坐在桌边,安神茶还没有做好,却传来喧闹声,起初似两只蜜蜂嗡嗡作响,她下意识用手挥一挥,然后声响向着她扑近过来,有个陌生苍老的声音在喊道:“少东家明明吩咐了,让我在此处照顾牡丹,怎么你一句话让我走就走,我不走,我要见孙家大姑娘!” 孙世宁知道是那个陈伯,她不出现,他约摸也能吵到他跟前,她起身缓缓走出去,站在门边道:“不是说让你走,而是这些话不适宜放置在我这里,回头我差人同你们少东家说明,不是你的过错,是我没有想得周到。” “孙大姑娘是怕我养不好这些牡丹,还是怕我会扼要工钱?”陈伯见到她,就没那么激动了,“好不容易才搬来的,都是花匠的辛苦心血,大姑娘如果不要,可知它们的下场!” “不是就此搬回陆家花圃吗?” “买花的人当初与少东家说好,少东家也是年少气盛,接下了这单生意,那人说如果孙家大姑娘不爱这些牡丹,那么钱也出了,他就一盆一盆将这些牡丹尽数摔了。”陈伯差些就给她跪下了,“大姑娘,我不要工钱,你收下,收下这些牡丹花,我求求你了。” “买花的人是不是六皇子寅迄?”孙世宁觉得后脑勺针刺的疼,无论六皇子是真的要求和,或者是给她下套,她都觉得心烦,一点不省事,怎么就要强买强卖了,她不收就毁掉,这到底是要把谁逼到角落不得回旋才甘心! 第二十七章:浮尸 陈伯张了嘴,又闭起,什么都不肯说,孙世宁约摸猜到结果,轻笑着道:“既然什么都不肯说,那么我也不想受这莫名的礼物,让花圃的人送回去吧。” “大姑娘,孙姑娘。”陈伯踌躇着追上来,“少东家说了不让说出买家。” “你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很容易。”孙世宁看着柳先生,他也微微颌首,表示赞同。 陈伯大力地点头,生怕她又反悔,居然过来拦着她道:“孙姑娘,一株牡丹养这样大不容易。” “都是心血。”孙世宁将那十几盆花都留下来,暂且相信六皇子不会太为难一个民间女子,陈伯每天早来晚归,谨守本分,只余一件烦心事,世盈的丫环杜鹃来找冬青搭话,说是二姑娘在屋中不住哭,不知该如何是好? 孙世宁知道原因,静静听着冬青回答,大姑娘每天要做许多功课,人都瘦了,要是不行,不如问问二夫人,杜鹃赶紧阻止说是二姑娘关照过,切莫让夫人知晓,所以才偷偷来问问大姑娘的意思,如今大姑娘是当家人了。 冬青沉默片刻,过来这间屋子,将事情对她说了,她点点头:“我去看看世盈。” 姐妹俩一照面,孙世宁见到世盈哭肿的脸,简直用手指一按都能掐出水来,将丫环遣散出屋,她低声道:“你这样子,二娘岂会不知道?” “知道有什么用!她又不肯给我一千贯钱!”世盈的嗓子哭哑了,与大牢里的那把嗓子何其相似,原来,那个人也是因为绝望而痛哭过的。 “为什么要一千贯?”孙世宁特别的耐心,她一直以为妹妹及其自私自利,今日却发现还有真性情的一面,“是谁同你说要一千贯的?” 世盈支支吾吾地说出来,她又偷偷去了一次大牢,没有进去看小娄,她找的是那个狱卒,那人似乎对小娄的案子有丝怜悯之情,她必须紧紧地抓住,结果问到个消息,如果有一千贯,那么可以找个替罪羊去三千里外,小娄还是最多几百里,能够平安返回天都。 孙世宁紧紧盯着她的肿脸,一千贯是多大的数目,她到底知不知道?只要当着二娘的面开了门,世盈这辈子在嫁人前,都别再想离开孙府半步。 “大姐。”世盈只会呜咽,“你已经是当家人,可有一千贯?” “我连荷包里的碎钱都是你给我的,我没有钱。”孙世宁异常平静,便是父亲在世,一千贯也不可能随便拿出来送人,况且一个狱卒的话,如何全信,有了那一千贯又送去哪里,送到谁人手中,万一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岂非人财两空。 世盈没有过多强求,直到入睡前,杜鹃又来找人,孙世宁觉得有些不妙:“二姑娘几时不见的?” “下午,她不肯吃午膳,说是没有胃口要出去走走。”杜鹃知道不是好兆头,“我是想跟着去的,二姑娘怎么都不肯,独自裹着斗篷就出去了。” “没有说去哪里?” “二姑娘的脾气,谁不知道,她心情不好,我们哪里敢问。”杜鹃的声音越来越小,她指着窗外道,“要是夫人找起来,我的命怕是保不住。” 孙世宁找斗篷穿上,被冬青和琥珀一边一个拦住,她迫不及待往外走:“我知道她去了哪里,怕是,怕是”后面才才想,她不敢说出口,生怕一语中的。 “姑娘,天色太晚,你也是个姑娘家,手无缚鸡之力,去了又能如何?”冬青着急地不肯让开。 还是琥珀有点办法:“府里不是还有几个下人家丁,找两个一起去,这个时候也顾不上二夫人会不会知晓了。” 孙世宁采纳了她的话,招来四个下人,她分不清他们谁是谁,只要他们知道她是孙家大姑娘,紧随其后,她走得太急,在庭院中被一盆牡丹花绊倒,重重摔了一跤,衣服穿得厚实,起先没察觉出不妥,将薛氏的那辆马车借用过来,朝着大牢的方向疾驰而去。 却是扑了一个空,牢门外黑漆漆一片,早就黑灯瞎火,哪里还有人在,孙世宁呆呆站在那里,不闻不动,世盈还会去了哪里? 下人们不敢催她,任由她在寒风中吹了一炷香时间,才百般无奈地要掉头回家,另一边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几乎是擦着他们的车马过去,看起来比他们更急。 孙世宁一只手搭在车辕,才想上车,方才的那几匹马居然又转回头来,她让下人点起灯笼,微弱的灯烛下,沈念一跃马而下,诧异地看着她:“看着好像是你,才回转过头来的,没想到真是你。” “沈大人,你这是要去公干?”孙世宁心口一阵莫名的慌乱。 沈念一大步走近:“你这么晚,在大牢门前做什么?” 孙世宁看着他身后数人,他是因为见着她,才特意折身的,在他眼睛里,她不再是陌生人:“妹妹忽而离家不见踪迹,我以为她会摸到这里,结果没有找到人。” 沈念一的眉毛皱在一起:“你妹妹,是在裘府同你一起看戏的那个?” 孙世宁点点头,心里的小鼓敲得更大声,沈念一问这么详细,怕是还有其他的原因。 “大人,那边急着要认尸,先过去看了现场才是正事。” 沈念一居然迟疑了下:“要不,你跟着我走。” 孙世宁眼睛睁得老大:“你的意思是,发现了女子的尸体,你怀疑是她?”她的牙齿打架在一起,咯咯作响。 “也不一定,过去看看也好。”沈念一让她快速与同来的下人交代后,将她放置在自己的马匹上,扬长而去。 骑马与坐车完全不同,她觉得冷,迎面过来的风比刀子还利,在皮肤割出细细的伤口,沈念一忽而用手按住她的发顶,将她往下压:“将脸伏在马鬃里就不会那么冷。” 她按照他所说的去做,果然暖和许多,而他腰背笔直,不畏寒风,她眼角的余光可以看到月色下,他俊朗而英气的脸庞,每次在她彷徨失措的时候,他都会意外出现,如果这还不叫缘分,那么什么才是? 行程不远,沈念一停下马:“你先在这里等,我喊你的时候,你再过来。” 孙世宁眼前是一片湖水,她曾经在白天来过,银光泛泛,风吹起时,宛如起皱的绸子,没想到深夜看着却似乎变成能够将人吞噬下的怪兽,她简直是不敢靠近,不禁朝着那匹马又靠拢了些。 火把点亮,那里原来已经有人先到了,孙世宁见着闪烁的火光,时长时短,觉着时间过得尤其缓慢,直至听到沈念一转过身来,向着她招手,她小跑过去,脱口问道:“不是我妹妹,不会是她。” 蹲在地上的人答道:“这个女子死了至少已经有三天,确实不是令妹。” 孙世宁才留意到,唐楚柔怕是来得更早,已经将从湖泊中打捞起来的女尸验完了事:“被人从后用钝器砸死,随后扔入湖中,肺部积压没有大量湖水遗漏,便不是溺水而亡,接下来,捉拿凶手的事情就交还给沈大人,我要回去补眠。” “大人,第三个了。”丘成低声道。 孙世宁稍许走近一些,死者的身体已经被湖水泡涨开了三四倍,除了身上的衣物,根本看不出原来的长相,她赶紧地又往后退,不是世盈,世盈是下午才走失的。 “将尸体带回去,让报案的家人都来认领。”沈念一的声音被寒风更冷,“我稍后会到,丘成先做处理。” 一路上,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她依旧将脸孔埋在马鬃内,快到家门前的时候,沈念一才道:“这个月,已经失踪了七人,寻到三人,还有四人下落不明,你最好也别选着晚上外出,否则一旦被掳走,我相信孙家拍手叫好的人会更多些。” 孙世宁被他说得又想笑,又觉得处境果然不堪,下马的时候,连声道谢,沈念一调转马首,说了保重两字,匆匆地走了。 冬青给她开门,冲着手心呵气:“二姑娘先回来了,说是走到大牢门外,才发现早就进不去,她慢慢地走回来,同你们错过了,万幸的是,二夫人居然没听到动静,至今不曾发觉。”她向着门外张望,“是沈大人送姑娘回来的?” “是,他说近日出了命案,晚上最好不得外出。”孙世宁想,二娘未必真的什么都不知,不过装聋作哑,不想管事,如果世盈出了事,她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走这一遭,冻得委实不轻,她钻进被子,还觉得小腿痛得厉害,到半夜的时候,更加不妥,连声哀呼,冬青掌灯一看,才发现她的左边小腿肿了两圈,她方才想起出门时,摔得那一跤。 琥珀不声不响请了柳先生过来,柳鹿林颇通医术,隔着衣裙诊治:“这是扭伤,擦些药,过几天就好。” 孙世宁痛得翻来覆去,一闭眼,又见到湖畔的浮肿女尸,整晚都没有睡好,结果,天才蒙蒙亮,外头已经是喧杂吵闹,叫人不得安宁。 第二十八章:夜访 孙世宁还以为是二娘来找茬,未料得随即就传来薛氏的哭喊声,她唤来冬青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情,冬青慌里慌张地回道:“是二夫人抓着二姑娘在院子里打,二姑娘不敢还手还嘴,已经吃了几下耳光,小公子被惊到,大哭不止。言情穿越书更新首发,你只来” 怕是世盈与小娄的事情,东窗事发,居然要闹到她的跟前来才肯作罢,她扶着床沿,慢慢坐起身来:“你扶我过去看看。” “姑娘,这事不是你插手的,二夫人不会真的打死自己亲女,你要是走出去,一盆没有管教好弟妹的脏水,能泼得你一头一脸,呛死人。”琥珀很是冷静,慢慢说道,“二夫人做出这样大的动静,就是挑着你出手。” 孙世宁觉得此话有理,选择了按兵不动,果然又骂了一刻钟,声音渐渐小下去,最后都平息了,她隔着窗看外头,冬青替她的小腿上药:“姑娘吃的苦又是为了谁,二姑娘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已经受过这许多次的亏,姑娘还是心软。” 等琥珀端着清粥小菜进来时问道:“姑娘,方才遇到二夫人,她问养花的老头子工钱谁来给,又问这些话什么价钱,可否拿出去转卖?” 孙世宁顿时有些食不下咽,嘴角却泛起一丝冷笑道:“你同她说,她要是有门路拿出去卖,我不介意。” “那个陈伯没准会同二夫人搏命!”琥珀知道她已经拿定了主意,稍许安心。 “这样品相的牡丹,寻常人家便是有些钱也该知道不能入门。”孙世宁喝一口粥,“要是真有那不长眼的,跟着她物以类聚,吃点苦头也好。” 等不了两天,陈伯慌张来回禀,说那牡丹花少了整整四盆,还都是在他回花圃之后,孙世宁假装什么都不懂,问他怎么办,耳底听到窗外格一声轻响,果真是隔墙有耳,陈伯气愤难当道:“姑娘当初要是拒了这些花,我与少东家也无话可说,但是姑娘既然已经收下了,再有旁人偷出去,就要报官的,姑娘放心,我立时就回花圃将此事告知少东家,陆家的牡丹,皆有记号,根本藏掖不掉。” “再多等半日。”孙世宁轻声道。 陈伯一时没反应过来:“姑娘的意思是?” “万一是有人拿去暂时把玩呢,不如多等半日。” “那也好,要知道这些牡丹都是御赐贡品,拿不出证据的话,私藏在家都是大罪。” 孙世宁听陈伯气恼之下,说出真相,又轻声问道:“我收下这些,算不算私藏?” “当然不算,六皇子写了手谕在少东家手中,说明了都是他赠予孙家大姑娘的,再光明正大不过。” 她得到明确答案,想来窗外的偷听者也惊吓的不轻,她微微笑着,让陈伯先退下。 不用半日,才隔了一个时辰,陈伯又来回禀:“大姑娘,府上二夫人将那四盆牡丹又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说是她路过时,觉得实在好看,忍不住搬去她的院子,描绘花样,来年开春能亲手给两位姑娘缝制新鞋,幸而我没有鲁莽报官,否则闹出笑话了。” 她夸赞了几句陈伯,没有点破,等陈伯退下,冬青与琥珀齐齐笑出来:“这一次二夫人吃了哑巴亏,该是知道姑娘不必寻常,要好好收敛了。” 柳鹿林知道她腿脚不便,亲自将这一月的账目都送来,条理分明,账目清晰,不似前一阵糊弄成团,孙世宁知道护国侯送来的人确是高人,又不知自己哪里捡拾来的好运气,居然不动分文就能坐享其中。 这一夜,她腿上酥麻发痒,已经快要好转,听得窗外几下轻响,起初以为是风,突然一个灵光,窗外有人在唤她迎客,她赶紧披衣起身,将窗户支开一角,沈念一站在夜风中,衣袂飘飘,宛如仙人之姿,她的心跳猛地加快了,他为何会寻来这里? “不必开窗,我只想找个人说几句话。”沈念一在窗外站定,一只手将窗户给合上,分外收礼,“你要是睡了,我不便打扰。” “我,我愿意听听。”月华将他挺拔的身形化成个暗影留在窗户纸上,孙世宁有些贪心地多看几眼,平日里不敢正眼盯着他看,这会儿都补偿回来。 “已经找到六个了。”沈念一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她却是听懂了,心有戚戚焉,便是说已经有六个年轻的女子枉死:“没有线索吗?” “没有,七个人之间也没有任何的相通之处,唯一相同的是都是二八年华,正当妙龄。”沈念一的手掌按在窗户上,像是将额头抵过,“每一个都是被钝器击中后脑勺而死,然后随意弃尸,来认尸的家人在大理寺门前痛哭哀嚎,令人简直想要绕行。” “我能帮上什么忙?”孙世宁脱口而出,即刻苦笑起来,连少卿大人都为难的案子,她不添乱已经很好,居然心血来潮想要邀功。 “总有特别之处的,小唐说,既然死者都是女性,总会有相通之处。”沈念一低声道,“我思来想去,可能带你去看一看会有些线索。” “好,我去。”孙世宁根本没有犹疑,哪怕是能帮上万分之一,她也能得到满足。 “可是,我又不想让你去。”他也有这般迟疑不定的时候,“那些死者的死相委实难看,大理寺的同僚中都有人说最近时常噩梦,我生怕你见过之后,会受到惊吓。” “沈大人怎么忘记了,我是在死牢里待过的人,那里头活不活死不死的,我也见着不少,胆子不比从前,绝对不会被死人吓到的,沈大人不用为我担心。”她半坐起来,也学着他的样子,将额头抵在窗棂处,声音很柔和,“而且,我相信沈大人会陪同我一起前往的,有你压阵,厉鬼都不敢闹事,我不怕。” “能不能即时前往?”沈念一的声音明显没有前头的沉重。 “可以是可以,不过” “你后悔了?” “不,我的小腿前两天扭伤,怕是不能落地行走,没法子跟着大人回大理寺。” “你且起身将衣物穿戴齐整,我有办法。”沈念一离开了窗户,他的影子被拉得远了,又恢复到不可触摸的距离。 她静静地看着那个影子片刻,很快按照他的吩咐,穿好外衣裙,系上厚实的斗篷,窗前已经没有人影,等她再眨一眨眼,沈念一就站在屋中央,站在她的面前,他的脚步轻的根本低不可闻,连睡在侧屋的冬青都没有察觉到。 他上下看她一眼:“外面风大。” “白狐披风在那边的柜子里。”话音落,他手脚利索,已经寻了出来,双手绕到她身后,将她裹了起来,有一刹那,孙世宁以为自己整个人是在他的怀抱中,他温柔地圈拢着她,姿态暧昧而令人心动。 接下来,沈念一将包裹严实的她,打横抱了起来,她早想到他会这样做,这样最直接而简单,她只是有些可惜,不能听到他的心跳声,不知他是否与自己一般,有些悸动。 他走得很快,几个起落,已经出了孙府的院门,越过墙头,正好坐在骑来的马匹背上:“骑马会不会震到伤口?” “没关系的。”她不敢说太多,生怕语声发颤,泄露了情绪。 “那就好,我带你去大理寺。”沈念一策马而行,依然镇定。 到了大理寺,他继续抱着她下马,这里灯火通明,她呀了一声,将整张脸都藏到白狐皮中,根本不敢看人。 “他们不会多嘴的。”沈念一简单一句话,算是替她开解。 就算是别人都闭着眼不张嘴,她依然觉得羞臊难忍,这种情绪无法用言语来表述,她不能说自己尚未出嫁,这样子有些出格,有些逾越,她说不出口。 “孙姑娘带来了,小唐,你说接下来该如何做?”沈念一将人放下,“丘成去寻个可以方便她移动的椅子,她的脚扭到了。” 孙世宁将白狐披风抹下来,才发现一屋子都是熟人,唐楚柔站在那里,安静地像个不懂事的妹妹:“你的脚要算因公受伤。” “不,我在家就扭到了。”她赶紧想要解释,却见到对方冷清的表情里,有一丝松动,是故意说这样的话,让深夜到访的她不会那么紧张。 丘成体贴地寻来一张有扶手的大椅子:“孙姑娘坐上去,两边各有一人抬着就可以四下行走。” 孙世宁还是没有明白,既然他们都在,何须她这样一个门外汉来凑热闹,沈念一沉声道:“事不宜迟,带她过去。” 孙世宁深吸一口气,想给自己多一份的勇气,唐楚柔已经走到她身后:“你们抬着的时候,小心些,别吓到她。”一双素手,按在椅背处,“原来想,按在肩膀上会好些,可是想想我这双手大概比尸体还叫人心悸,还是椅背吧。” 眼前的光线变成一种惨绿的灯火,孙世宁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第一次同时见到这么多死人时,还是被重重地惊到了。 第二十九章:茉莉头油 “不必太惊讶,这里的尸体不会比外头的世道更坏更吓人。言情内容更新速度比火箭还快,你敢不信么?”唐楚柔的声音很细,犹如幼女,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吃惊,“我们先退出去。” 孙世宁被安妥地放下来,停尸房中,只留下两个活人。 沈念一将一块裹尸布拉开,一只手去按住了她的眼帘,他的手指凉的像是初雪新融,她觉着整个身体的毛孔统统都打开,不是是冷还是害怕,他说话时,呵出来的气却很是温暖:“不需要你用眼睛,用你最擅长的,能够在灵堂弥漫的烟火中,在客栈数十人的气味中,找到一盒小小胭脂的本事,告诉我,你闻到了什么?” 尸臭,孙世宁的鼻息中除了浓烈地几乎呛人的尸臭,再没有其他的,怕是这具尸体已经不止死了四五日,她忽然想到幼年时,邻居有户人家时常传出恶臭,总寻不出原因,有一天,男主人从床底下刨了一个坑,坑不深,里面是一窝的死耗子,时日长久,皮毛骨肉都被蛆虫侵蚀地一塌糊涂,烂乎乎的一团,便是这种味道。 不,今天的比记忆里的更加臭,更加不能忍受,孙世宁挣扎了一下,却被沈念一的手劲给挟持住,动弹不得,整个人连带着座下的椅子,拖开来几尺,又是一声扯开裹尸布的嘶声,沈念一的声音特别冷:“继续,眼睛不许睁开来!” 她听从地按照他的话来做,眼睛没有睁开,而是尽力地一口一口吸气,恶臭已经快将她的五脏六腑都浸染透了,她的嗅觉本来就比常人敏锐,闻到香气比常人欢悦,闻到恶臭时,遭受的罪过也更大。 一块一块的裹尸布都被打开,孙世宁在停尸房不停地移动,她几乎是闻到了天底下所能想象出来的各种臭味,都是尸臭又各不相同,她不敢睁开眼,她依旧在努力地辨别中。 “沈大人,我怕是只能闻得到胭脂的味道,这里都是尸臭味,都是一样的。”半个时辰后,孙世宁几乎要哭了,她不敢睁开眼,导致眼前始终是黑暗一片,她的脑中想象着各种的场景,越想越害怕,但是她不能睁开眼,只因为他说过不可以。 “不一样,尸臭与尸臭之间也有不一样!” “沈大人,我做不到,我要吐了,我支撑不下去。” “吐也要待在这里,不许出去。” “我做不到,沈大人,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她觉得心尖上有个缺口,里面藏着的东西要跟着崩溃瓦解。 “你可以的,天底下又不是只有胭脂花粉的香气,你的嗅觉既然那么好,肯定能够闻出其他的不同。”沈念一直接拒绝了她的溃败,手指锁紧,几乎要嵌进她眼睛周围的皮肤里,只差将她的脸孔重重地按进尸体的腐肉之中,“如果没有结果,我就陪你在这个停尸房里待上一天两天,十天!” 孙世宁咬着嘴唇,想哭都不敢哭,一只手按在胸口,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情绪:“沈大人,我再试试,让我再试试。” 沈念一敷在她眼帘上的手没有移开,他嗯了一声。 “沈大人,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会儿在我面前的这具尸体是在哪里被找到的?” “三里巷后面的菜市口,前一天杀猪剔除出来的猪膀胱这类下水,盖在尸体上,到了天亮,有人前来清扫被发现的。” “那么,刚才的那一具呢?” “青花桥下的淤泥里,有人先在桥上见到一支金簪子闪闪发光,贪财摸下去想要捡拾起来,不想脚底一滑,摔下去与这具尸体正好来个脸对脸,口对口。” “那么,我右手边的这具应该是那天晚上,我与沈大人巧遇时,从湖泊里打捞而出的浮尸?” “正是那一具,你闭着眼如何得知?” “我闻到水汽,不同于淤泥那种陈旧的水汽,湖泊的水汽有种微微咸湿的气味。”孙世宁将沈念一的手,缓缓从眼帘上扯落,他没有将手抽开,俯首看她,她也没有放松,除了能够紧紧抓住这只手,她不知还有什么能够安抚她心里的恐惧与胆怯,只有他能够给予她勇气。 沈念一没有说话,他知道她已经找到了门槛,她正在抬起脚,慢慢地往里走,只要走进去,就能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每个人身上的尸臭是不一样的,有些味道便是尸臭也不能掩饰,时日长久留下来的味道,根深蒂固。”孙世宁已经彻底放松开,她真的将鼻端凑到死尸的头发中,那头发与淤泥纠缠在一起,分都分不开,她却很小心翼翼地停留良久,“这个女子生前用的是茉莉香气的头油,很香很好闻的茉莉头油。” 她微微颤颤地扶着他的手站起来,小腿还是不能受力,一瘸一拐地来到下具尸体面前,依然是头发,她不嫌弃已经有蛆虫往外爬,毫无犹疑地轻轻扇动鼻翼:“还是茉莉头油,与方才的是一家铺子的货色。” 第三具,第四具,第五具,第六具,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模一样,死去的女子生前喜欢用茉莉香气的头油,只是目前唯一能够查到有效的线索。 “沈大人,这样可以了吗?”孙世宁不知自己脸上已经是眼泪鼻涕糊在一起,还沾着些不知名的浊物,说不出的丑怪,她明明想要笑的,却禁不住放声痛哭起来,“可以了吗,我还需要留在停尸房一天两天十天吗!” 沈念一看着她,丝毫不觉她难看,而是舒展开双臂将她搂到胸口,他不会安慰女人,却知道这样的姿势可以抚慰她受伤的心。 说来奇怪,孙世宁的鼻子遭受了那么大的罪,还是能够辨别出他的气味,很淡的,就像早晨在青草上铺的一层露水,微微的湿润而清冽。 出来的时候,沈念一是打横抱着她的,诸人脸色都很紧张,在听到他低声说道:“成了。”两字时,爆发出欢喜的鼓掌声。 孙世宁没有转过脸来,她不想面对任何一个人。 “大家欢喜的不是能破了此案,而是可以为那些无辜受害的女子伸冤,找到凶手,将其绳之以法,让死去的人瞑目。”他的声音很小,被鼓掌声压了过去,他却知道怀中的人已经听到,她的身子不似前面那么僵硬,那么紧张,缓缓地恢复了柔软。 “大人,孙姑娘辛苦了,天都快亮,不如先让她梳洗。”唐楚柔毕竟是个姑娘,看出孙世宁不肯见人的尴尬,让一个普通人在臭气熏天的停尸房硬生生待了整个晚上,实在是有些辛苦。 沈念一完全想好了带她去哪里,还是那一家客栈,还是那一间天字号客房,热气腾腾的浴桶送进来,孙世宁略显尴尬地看着他。 “你的脚能下水吗?” “应该没什么问题。”孙世宁等他转身出去,关上门,在外头沉声说,他就在门口,要是有事情可以喊他时,她有些怔忪,仿佛在停尸房中,那个用气势压迫住她,强横的男人已经在他身上消失掉,留下的那个依旧彬彬有礼,细心体贴。 将整个人埋进热水时,孙世宁又哭了,眼泪融进水里,谁也不会看见,她不想让隔着一道门的他,听到自己的脆弱,他问过她是否可行,她当时信誓旦旦地答应下来,所以,她不会怪他,要怪只怪自己无能。 沈念一在门外等着,老板娘过来两次,要替他等,都被他婉拒了,老板娘瞧着有意思,索性也站在门前问道:“你总是将个大姑娘带来这种地方,不太妥当。” “我与她行事光明磊落,没有什么不妥当。”沈念一的声音有些发硬,她好似在闷声而哭,他给她受了委屈,委屈地大声哭都不敢了。 “你一个堂堂大男人自然是这样想的,你有没有问过她是怎么想的?”老板娘凑过来,似笑非笑地问道。 “她也不会胡思乱想。”沈念一拒绝继续这个话题,“楼下这么多客人等着,你可以下去招呼了。” “那你这常来常往的也是在照顾我的生意吗?” “我是受人所托,时常过来看看,有没有不长眼的人会欺负你。” “对,你说的很是,我才是那个不长眼的,会看中那个人,活该在这里做得累死累活,还不讨好。”老板娘眼见着孙世宁换好衣裙开门出来,冲着沈念一飞了个媚眼,笑着下楼去了。 可惜,孙世宁根本无暇来看这些,她低垂着头,恹恹地说道:“身上的味道都洗干净了,那我就回去了。” 沈念一想着老板娘的话,好似他每次遇到她,都是在外面过夜,如果她的双亲还在世,怕是要上门掐着他脖子,要他对女儿负责了,如今,她父母双亡,一个可怜的孤女,无人会为她出头讨要,而她也不会自己来讨,傻得叫人心疼。 “我送你回去,要是你心里头怨我,等案子了结,我再来赔不是。”沈念一扶着她下楼。 孙世宁抿着嘴,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两个人略显尴尬地走出客栈,不曾想,有人双手叉腰,将他们堵了个正着。 第三十章:恶人自有恶人磨 寅迄眼见着两个人一脸别扭地从客栈走出来,这个时分这个点,沈念一板着那张常年不化的冰山脸,却又陪着小心翼翼,而孙世宁好似很累很吃力,走路都歪歪斜斜,站不稳脚,他们在客栈里究竟做了什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再一想到,他自鸣得意的那些作为,原来都是白搭了,还以为年轻女子收到那些硕大丰腴的牡丹花,会得倾心感激,却不想等来等去,非但没有丝毫的消息,还让他撞见她与其他男人从客栈走出来,这个男人还是他毕生最痛恶的那一个。 寅迄像是吃了个大亏,冲动地横在两人面前,咬牙切齿,几乎想要破口大骂。 孙世宁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一停,就移开来,她觉得这人面熟,却想不起来名字,大概是认错了人,除了在遇到沈念一的时候,她很少同旁人打交道。 这种无视的态度,激得寅迄直跳脚:“沈念一,你大理寺简直就是个见鬼的地方,专门给人吞食迷药!” 听到他声音,她才想起此人是谁,要是换个时间,或许她会多说两句,夸一夸他的眼光不错,选的牡丹皆是上品,很讨人喜欢,然而经过大半夜的折腾,她累得只想要爬回自己的屋,自己的床,况且人家是冲着少卿大人来的,不干她的事情。 沈念一鉴于前一次疏忽,让寅迄当面将人掳走,警惕地将孙世宁往身后拨一拨,低声道:“六皇子,我们正在办案,请不要无理取闹。”态度完全是成年人对待一个叫人头疼的劣童,已经连哄一哄的敷衍都省去了。 “办案,你们在办案,你们在办哪门子的案!”寅迄大呼小叫的,“你带着她在客栈里头办案不成,从天黑办案到早上,啧啧,原来还有这种办案的途径,我以前真是闻所未闻。” 街上的行人被他的声音吸引过来,围观看二男抢一女的好戏,三个人的衣着不凡,已经有人认出了沈念一的身份,窃窃私语声就像是讨厌的苍蝇在耳畔嗡嗡响。 沈念一踏前一步,却被孙世宁从身后拉扯住,她的声音很低:“沈大人先去办案要紧。”这种时候,他如何能够抽身走人!孙世宁的声音更加疲累:“不用担心,六皇子可以送我回去。” 他一怔,她已经先一步走近寅迄的身边:“你想不想去我家看看那些牡丹花?” 寅迄也呆住了,沈念一拨开人群而走,他居然没有要拦截住其的冲动,而是扭过头,对着孙世宁笑眯眯地说道:“你这会儿才算想起我是什么人了?” “六皇子这样的大人物,我怎么敢忘记。”孙世宁口是心非,可她太累,眼皮都在打架,“你到底去不去?”没等他表态,她自顾往前走去。 寅迄赶紧牵着那匹踏雪无痕紧随身后:“去,怎么不去,你都喊我,我不好意思拒绝。” “我走不动路。”孙世宁乏力地说道,她的小腿抽痛,撑着才没直接坐在地上。 “我们骑马回去可好?”他偏生问得小心翼翼。 “两个人骑马太挤。”孙世宁皱眉,眉尖轻蹙,更显得脸容秀丽。 “没关系,我扶你上马,我牵着它走,这里人多热闹,也不适合策马狂奔。”寅迄说到做到,将她送上马背,她缓缓俯身,用沈念一教她的法子,脸孔埋在马鬃,将刺眼的日光遮挡去多半,他见她真的疲累,跟着压低声音道,“它以前只认我,没想到,它也喜欢你。” 孙世宁不搭话,她那么安静,他自顾说道:“这是父皇在我十五岁的时候送我的神驹,名叫踏雪,若是以后我上阵打仗,一定也要骑着它的。” “国泰民安,打什么仗?”她喜欢踏雪的好性子好脾气,却不知寅迄已经暗暗咋舌,这匹烈马除了他,真的不让旁人近身,那一次,他携着她共骑,还没有察觉到,这一次她单独坐上马背,一双眼儿似开似闭的,好像随时都会睡过去。 他忍不住好奇,开口问道:“他是不是让你去做苦工,让人累得这样?” “是,是苦工。”她唇角微扬,“在停尸房待了大半夜,臭死人。” 寅迄的五官僵硬着,他只以为她不喜他的问题,所以故意用难听的话来堵着,不肯说就不说,为什么又要骗他,以为他是三岁孩子,孤男寡女的大好时光,平白无故送给停尸房?谁会信,谁会相信! 然而,他喜欢身后马背上那个女子的容貌长相,看着十分熨帖舒服,所以他决定不主动去揭穿她,如果他假装都相信的话,她或许会更加友善。 踏雪走得很稳,节奏令人昏昏欲睡,寅迄知道孙府在哪里,他不会走错路,到了孙家,他都没有造次,很客气地唤醒她,孙世宁睡得不算沉,其实踏雪一停下来,她就醒了,下马的时候,她正色道:“请六皇子答应我一件事情。” “不用那么客气。”寅迄想,她会提出什么请求? “进了我家的大门,我不能唤你六皇子,也请你莫要在我家人面前露出端倪。”她认识一个大理寺少卿,已经让薛氏冷嘲热讽不断,要是知道寅迄的真实身份,怕是,怕是能将世盈用红绸子扎成个蝉蛹,当着面送上去。 “那也好,你可以唤我六哥。”寅迄说得大言不惭,笑着上前去拍门,根本不给她反驳的机会,“我喊你大妹。” 孙世宁尝试着动动嘴皮子,这样喊,倒也不算太别扭,也就默认了。 薛氏果然没有放她过门,这边看门的迎了她进去,那边就见到薛如静气势汹汹地冲出来:“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成天三更半夜同野男人外出,厮混到白天才回来,别以为家里人都是瞎子聋子,别以为街里街坊的嘴巴都是吃干饭的,你爹死得早,你又没有娘教,你自己不要脸也便罢了,别连累了你妹妹的好名声,她清清白白一个人,为什么就让你这个小淫妇给捎带坏了,你要是真想找男人,就从孙家搬出去,断了这边的亲情,以后,你便是爬十个八个男人的床,自也没有人来管你,大家图个清静干净!” 这一番话,夹枪带棒的,比停尸房里的尸臭还恶心人,孙世宁知道她一直在寻机会闹起来,没想到她当着家中下人,弟妹的面,将自己一踩再踩,没入泥潭不能出头不罢休,那种慵懒想要眯眼入睡的情绪顿时荡然无存:“二娘,不是眼见为实的,不要信口开河。” “你还理直气壮了,那么我问问你,你大半夜从屋子里跑了,是同谁在一起,你莫要说你是自己爬墙出去的,我料准了你也没有那个能耐!”薛如静就听到下人在说,昨晚大屋闹鬼,有人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她并不笨,立即想到那个应该是少卿沈大人,那不是鬼影绰绰,而是身怀武功,她就专等着孙世宁回来,来个出其不意,当头泼一盆脏水,从头淋到脚,洗都洗不干净,好出了心头的那口恶气。 但是,薛氏没有算到,今日随继女回来的人不是沈念一,而是脾气活脱脱像点燃炮仗的寅迄,他听到一半,眉毛都快竖直了,碍于进门时,孙世宁话中有话,让他务必掩饰身份,才忍了又忍,等面对面对着薛氏那得意非凡的神情,根本不能再控制自己情绪,他几乎没有多想,已经一掌挥了过去。 “六哥!”孙世宁心中固然气得不轻,却知道寅迄会武功,还绝非是花拳绣腿的那种,这一章要是劈实了,薛氏就此能躺在床上度过下半生。 掌风如刀,没有劈中薛氏的脸面,而是落在她身边的树干上,听得喀嚓作响,儿臂粗细的树干从中折断,枝叶狼狈落了一地。 孙世宁轻吁出一口气,薛氏却是吓得脸无人色,站在原地连一根手指都不会再动,恶人最怕恶人磨,她敢找继女吵骂,便是知道世宁要脸面,还顾忌着弟妹,定然会礼让三分,但是这个野汉是从哪里而来,不声不响,直接想要杀人,她只要再往右站半尺,这会儿脑袋上怕是已经被个西瓜似的劈开。 “你,你”她指着寅迄,牙齿咯咯作响。 “你什么,给我滚,下次再嘴巴里不干不净的让我听见,这一掌绝对不会劈中树干,直接朝你脑门心!”寅迄横眉竖眼地恐吓她。 薛氏连下人都不敢吱唤,逃命似的转身就跑,孙家的下人几斤几两,她心知肚明,一拥而上都制不住这个野汉,还是保命最重要。 世盈没有心思来看这种闹剧,她自己都担心被母亲发现端倪,只有世天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奶娘脸色发白要拖开他,还舍不得离开,寅迄冲他挑高一道眉,缓缓将手举起。 世天哇地一声惊呼,抱着头往奶娘怀中钻,直接被吓得大哭起来,寅迄见此景象,还哈哈大笑,孙世宁没好气地走到他身后,就差给他一脚,这个闯祸胚,她长八只手都拦不住,这下可好,除去了她勾搭大理寺少卿的罪名之外,又多添了一条,携带壮汉归家,威胁继母幼弟,不孝的恶名,风一吹,能吹出三百里去。 第三十一章:消受不起 “大妹,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在自己家被人欺负,扒在你头上拉屎拉尿。”寅迄觉得前头在沈念一面前憋屈的气,在这儿畅快淋漓地都出尽了,笑容格外灿烂,“我这是为了你好。” 孙世宁恨不得在他额角敲一个爆栗子,说来奇怪,她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然而在他面前却不似在沈念一相处时的拘谨约束,她甚至有些肆无忌惮,想一想,怕是因为初次见面,她已经展露过自己的泼辣,那两个耳光不是白送出去的,他要是不记得痛,她不介意再送出几个。 不理会他最好,孙世宁背过身去,同自己的丫环冬青说道:“去灶房找些清淡的食物过来,我饿得发晕。” 琥珀上前来问,要不要烧洗澡水,她摇摇头,在客栈该洗的都洗了,差些脱层皮,她的鼻子里还塞着老板娘送的密香,针眼大的一点,让她除了异香,暂时闻不到其他的味道。 没有人过来招呼寅迄,他渐渐站在那里,成了一道透明,直等到孙世宁预备回屋去,他才跳脚着追上来:“大妹,你请我来家中,如何对我不理不睬?” 被旁边一个小丫环听到,忍不住嗤笑,孙世宁依旧板着脸,指给他看:“牡丹花都在那里站着,不会自己走动,需要你亲自走过去才能见到,要是你觉得一个人看花寂寞,可以让花匠陈伯相陪相伴,他对种花很有研究,你的一切疑问都可从他处解惑。” 寅迄才知道她是动了真气,他居然摸了摸后脑勺问道:“大妹,我哪里做错,你教我告诉我,我改还不行嘛?” 一口一个大妹,他喊得十分娴熟,好似真的亲上加亲,孙世宁反问道:“六哥,你真不知?” 寅迄很喜欢她的这声六哥,笑眯了眼道:“真不知,我只知她不是你的亲生母亲,所以羞辱你,欺凌你,只因为你无父无母,是个孤女,所以我看不过眼,愿意两肋插刀为你出头,将她直接吓走,你放心,我手下还有分寸,那一掌,即便你没有出声唤我,也绝对不会掉在她的头顶,我不过是想吓唬她,让她闭上嘴。” 孙世宁知道依凭他的手段,怕是早早将孙家的那点子大事小事都摸了个遍,这点家长里短的,同宫里头那些刀光剑影的事情比起来,也难怪他会笑,怎么说,他也是为自己出头,要是再板着脸,倒显得她小气:“那我还要多谢六哥仗义出手的恩情了。” “大妹也不用这样客气,我是顺手而为之,不会邀功。”寅迄咧开嘴角,露出雪白的牙齿,“那么能一起去看牡丹了吗?” “六哥,请。”孙世宁让冬青将芙蓉粥放置在旁边,她是饿得慌,都能听到腹中哀鸣,然而食物一近身,她又觉得胸口发闷,想要吐出来,“我突然又不想吃了,等一等吧。” 走出几步路,寅迄忽而问道:“沈念一真的带你去了大理寺的停尸房?” “怎么又相信了?”方才不是一脸写着骗人唬人这类话语的样子,孙世宁抬起眼帘看他,他也正目不转睛地看她,目光相触,反而是他先闪避躲开。 “因为我也去过那个鬼地方,出来以后,见着平日里最喜欢吃的清蒸鲥鱼时,露出与你方才一样的神情。”明明是饿着的,但是不想吃,吃进嘴里也会原封不动地吐出来,他一个大男人尚且如此,换做纤细娇柔的她,他心生怜惜,相比之下,沈念一愈发面目可憎,“你整夜都留在那里,为了帮忙侦案?” “我希望能够帮上一点小忙。”孙世宁不愿多回忆,脚步加快些,换个轻快些的语调,“陈伯很称职,这些牡丹落入孙家以后,开得更繁盛美艳,每次从花盆前走过,都移不开眼,恨不能一直坐在花丛中,酣睡不醒。” “你的腿脚是不是受了伤?”她走得快了,他才留心起来,“要是不方便,坐着说话,或者我即刻就走,改日再来看花。”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孙世宁见他流露出来的关切之情,不像伪装,倒是难得的真性情,这一次,她微微笑起来,“要是你不介意,我在石凳上坐着。” “石凳上凉,寒气重。”他不由分说,将披风解下,铺在石凳表面。 孙世宁眨了眨眼,这样子的他,反而让她不知如何相处,寅迄似是明白她的心思,扭过头来,眨眨眼道:“你以为我是纨绔子弟,不谙世事,只晓得吃喝玩乐。” “不,不是的。”她轻轻说着,坐下来,陈伯已经闻讯赶过来,寅迄果然跟在陈伯身后,将那十多盆牡丹都看个够,她听着两人交谈。 三言两语之后,陈伯诧异他对牡丹的珍品如数家珍,说来头头是道,不禁长呼短叹,恨不得拉着他住下来,促膝长谈:“我还以为我们少东家对这些最有研究,不想这位公子却更胜一筹,改天,改天请公子到陆家花圃一叙,少东家最喜结交爱花人,与公子定能成为好友。” 寅迄但笑不语,孙世宁想,原来陈伯没有见过他,并不知晓他就是这些珍品牡丹的买家,就是让陈伯郁闷得要砸盆下赌注的人,他是当今的六皇子,在宫中什么珍品没有见过,在这里随意说几句,已经够一个老花匠激动地险些热泪盈眶,真是投机取巧。 不想,寅迄返身来看她,直接了当地说道:“我的生母也喜欢牡丹,所以,我偏爱多些。” 孙世宁仿佛是心事被骤然看破,有些尴尬之色,在暗地腹诽别人,的确也不是好习惯。 寅迄不过待了半个时辰,就要告辞,孙世宁将陈伯遣开,浅笑道:“我以为要留下来用饭的。” “你这一日三餐之间,还未必有胃口,等你恢复了,我带你去望江楼吃香喝辣,绝对过瘾。”寅迄笑得欢快淋漓,“牡丹虽美也有凋零之时,回头,我去关照一声,时常来给你换盆,让你眼前美景,四季不断,你可觉得好?” 孙世宁摇了摇头道:“珍品牡丹并非寻常人家的平头百姓消受得起,如果出了一点半分的茬子,落在头上就是罪名,此次邀你而来,也是想同你说明,花色已经观赏过,心中留影即可,你与陆少东家的赌约便算了了,让花圃的人将这些都搬回去,你的心意,我领受了。” “你是怕有人说闲话,我在这里进出,谁有那个胆子!”寅迄不见动气,他觉得要是将花盆搬走,有些可惜,或许就找不到借口上门来看她。 “家父亡故时日尚短,照例而言,家中也不该摆放这般艳丽的花束,请六哥体谅,各家有各家的难处,我只求太太平平,不生事。”孙世宁说的很坦诚。 寅迄无奈地摊一摊手道:“你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要是再坚持,反而显得我不近情理,回头我让陆谷霖来将花盆搬回去,不会让你为这个多操心。” “那就多谢六哥了。”孙世宁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影影绰绰见到有人站得远些的地方,正看着他们两人,她不去点破,必然是薛氏让丫环来探听寅迄的真实身份,看他的穿着打扮,即可知其非贵即贵,只是这富要富到什么个程度,贵要贵到多高的地位,其中还另有讲究。 “你腿脚不便,不用送我出门,改日自会相见。”寅迄又被一声六哥给受用,想想自己真是没出息,平日里身边多少人攀着挂着凑上来,别说是哥哥了,便是喊干爹都心甘情愿,他居然让她一喊,心情舒畅,比让父皇夸赞几句,还通体适宜,真正是着了魔的。 孙世宁含笑目送他独身离开,冬青不放心,慢慢摸过来,这时走到她身后道:“姑娘,二夫人在西院砸东西,已经有一会儿了。” 她唔一声,搭着冬青的肩膀站起来,果然是该出手时就出手,二娘不敢来寻她的麻烦,只敢拿自己屋里的器皿花瓶出气,功劳都该计在寅迄的身上才算公平。 “不知姑娘哪里认识的愣头青,功夫却是真好,方才我们都去看过那棵断树,那么粗细,别说是用手掌了,便是给我一把柴刀,也不是三两下能够劈断的。”冬青扶着她慢慢的走回屋,“莫非是沈大人特意寻来,替姑娘出气的?” “为什么猜是他?” “沈大人一向对姑娘很好,而且你们两人之间不是还有婚”冬青的话没有说话,她的嘴巴被孙世宁及时给捂住,不远处的灌木丛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然后见到个年轻女子的背影,跑得远了,冬青吓了一跳,“姑娘,有人在那里偷听。” “是二娘派过来的。”孙世宁不太在意地说道,“我与沈大人相识,只是因为他觉得当日我入狱的案情蹊跷,不忍心我无辜蒙冤问斩,所以才出手相救,他是我的救命恩人,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的利害关系,你可记清楚了?” 冬青听她话里头的意思,好像有些意难平,又不敢问是不是她与沈大人之间闹了小小的矛盾,否则怎么一口就将最亲近的那层尽数抹杀了,难不成是因为方才那位公子的出息,让两人生出了嫌隙,抓了抓耳朵,她小声地说道:“姑娘,我觉得还是沈大人比今天来的那位公子强些,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第三十二章:遇袭 当夜,孙世宁依旧不能入眠,已经困得眼皮直打架,她却害怕闭上眼,生怕漆黑中爬出什么魑魅魉魍,无法招架。寻找最快更新网站,请百度搜索 沈念一又不请自到,她明明睁着眼,还是没看清楚他的身形究竟从哪里进屋的,这样的事情,由他做来,丝毫不见猥琐,反而有种倜傥潇洒的味道。 “沈大人。”她和衣而卧,坐起来更加方便。 “又来叩扰了。”沈念一借着月色看她,“你的脸色不好,可是因为昨晚的事情?” “慢慢会好的。”她说的很客气,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到他的手掌按在她的后脑勺,将她往一堆腐肉中揿下去,令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或者他知道,当时要是温言软语,那么线索天依然还是不会有任何的破绽,那些枉死的女子只会腐烂地更加严重。 “这是天都三十家胭脂铺子的茉莉头油,我尽数买来了。”沈念一自背后解下背囊,瞬时叮当作响,“我进来的时候,你一定都闻到了。” “沈大人,我闻不到。”她低声说道,“我一点没有察觉出,你带了茉莉头油来,而且是三十瓶。” “闻惯了臭味,香气反而闻不出来了?”他丝毫没注意到她的不悦与淡淡的苦涩,“没关系,闻几下就又闻得到了。” “沈大人,我闻不出来。”孙世宁已经知道他的用意,她在那些死尸上,寻到的唯一相同点,就是死者头发上摸着的茉莉头油,他需要知道这味头油从哪一家胭脂铺售出,然后顺藤摸瓜,再寻找出新的线索,不是每个人的嗅觉都像她这样灵敏,凶手必然就在那家胭脂铺的不远处,细心留意,寻找走出店铺的女子下手。 “试试看。”沈念一拧开第一瓶,送到她的面前,“是不是这个?” 孙世宁心血涌上来,差些想劈手将头油给掀翻了,她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她闻不出头油味道,她的鼻中还留着密香,因为只要取出来,她就会被无孔不入的尸臭给包围了,她脱身不得,会噩梦连连,为什么沈念一还是不能明白,只以为她在耍脾气,甩脸子。 瓶口送到她的面前,她猛地抬起头来看着他的俊颜,出声道:“是不是我坚持说闻不出来的话,沈大人会将头油一瓶一瓶倒在我的脸上,或者将我强行按住,一定要我找出答案来?” 这句话,已经带着愤愤之情,她没有忍住,只因为那个强迫她行事的人,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她心目中的谦谦君子。 沈念一一呆,他很快反应过来:“你还在为昨晚的事情介怀,我当时恶声恶气的样子,伤到了你?” 原来,他还知道他当时的样子可以用恶声恶气四个字来形容,孙世宁摇了摇头道:“我不生气,沈大人,我说的是事实,我暂时闻不出头油的香气,老板娘在我洗澡的时候,连吐了十多次以后,给了我两颗密香,让我放进鼻中,必须要十二个时辰以后,任其自然化开,我才能够缓过来,这十二个时辰内,我只能闻到一种香气,就是密香的香气。” 她没有说,这十二个时辰里,她会什么可口的食物都不想吃,饿得头晕眼花,却没有任何的食欲。 “她真是多事。”沈念一相信了她的话,将茉莉香油统统收起来,“既然她说了是十二个时辰,那么明天白天,我再过来。” “沈大人。”孙世宁见着他就要离开,忍不住唤道,如果,如果他能同她说一句半句的温情话语,那么她心里一定就不会那么难受。 “我要回大理寺,此案已经惊动了正卿大人,三日内若不破案,我与同僚都要被惩处。”沈念一言简意赅说道,人影已经到了窗边,没有回过头来,“还有什么事情?” “那三十瓶的茉莉头油,不如留在我这里,等我的嗅觉恢复过来,就可以尽快逐一闻过来,答案可以及时得到。”她明明想说的不是这句,然而话语到了嘴边,就自然而然地妥协了。 “那也好,我也怕那边的事情未果,不能及时赶过来,要是得出答案,而我还没有过来,你可以去大理寺寻我。”沈念一将背囊在桌上放下来,想一想又道,“此事了结以后,我会给你个交代。” 孙世宁没回味过来他话中的意思,人已经悄声离开,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宛如是一场梦境。 这一次,她再合上眼,漆黑中除了一双修长而坚毅的手,再没有其他,那双手在她的眼帘处,很轻很轻地拂过,她渐渐地睡着了。 醒来时,天色大亮,冬青站在床边,一脸的诧异,想必是见到了桌上一大包头油,她笑了笑,冲冬青招招手,冬青俯下头去,她凑近闻闻:“原来你还是在用桂花香的头油。” 冬青指着桌上道:“姑娘却喜欢用茉莉香的?” “我什么都不喜欢用。”孙世宁梳洗一新,换了件深色的衣裙,坐到桌前,将头油一瓶一瓶闻过来,开始的时候,茉莉花香气宜人,到后来,只觉得刺鼻刺目,她恨恨地想,怕是这一生都不会再喜欢那种纯白幽香的小花。 终于,从三十瓶中,她取出一瓶,非常微小的差别,每一家的茉莉头油在多数人鼻中,都是好闻的,没有差别的,然而这一家有些特别,除了茉莉花,还有淡淡的青草想,不知是哪位调香师的妙手,花香虽然淡了些,但是抹到身上,时间长了,一定是这瓶的香气最持久好闻。 翻转过来,瓶底有朱砂色的小字——天如春,她见过这家铺子,铺面不大,用一种天青颜色的招牌,很是清雅,沈念一并没有准时出现,她想着他关照过的话,如果他不来,她也可以去寻他。 既然已经帮手帮到这一步,她绝对不会在关键时候拿乔,否则她怕那些冤魂会得入梦,穿戴好衣物,问一声琥珀在帮柳先生整理屋子,她在院子前招了个小丫环去对巷租一辆马车,事不宜迟,慢慢踱步走出院门,下了台阶,在原地等候。 小丫环的腿脚不够利索,她等了一炷香的时间,都不见车来,正在想着要不要再多走些路,去看个究竟,才走出两步,听得背后有人唤道:“这位姑娘,地上的物什是不是你掉落的?” 孙世宁无意识地低下头去看,脚边空空一片,哪里有什么物什,她像是想到什么,惊慌失措地反应过来,想着要往前跑,已经来不及,脑后一阵剧痛,紧接着眼前发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眼前依旧是黑漆漆的,不是天色已晚,她的双眼被布条束缚起来,根本分辨不出身处何方,孙世宁第一个反应是那人居然没有一下子就敲死了她,真是万幸,只要活着,那么还有希望。 她想要从侧卧的姿态坐起来,双手双脚都被捆得结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很吃力,挣扎了两下,不如省点力气,她轻轻地问道:“有人在吗,还有其他人在吗?” 沈念一曾经说过,失踪的女子足足有七名,然而找寻到的尸体只有六具,所有人都在侥幸还有幸存者,而不是尸首被扔的太隐秘不得发现,那么或许凶手喜欢将目标敲晕以后,带回来慢慢再弄死,第七个人,她又在哪里? 四周很静很静,她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心跳声,再没有其他的,孙世宁预备等着,就看自己的运气好歹,等来的又会是什么。 约摸又是一炷香的时候过去,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她的心跳声一下子焦急起来,几乎张张嘴,就能把整颗心给吐出来,随即,是门板被推开的声响,孙世宁镇定下来,来的人是个年轻的女子,不会是凶手。 “你居然不喊也不哭?”对方很惊异地走到她的身前,似乎蹲下来查看她的状况,“你醒了,却不呼救?” “我喊的话,来的人未必是救兵。”孙世宁轻声答道,后脑勺的伤处隐隐作痛,那人下手已经很有分寸,让人瞬时晕厥,又不会流血过多而致死,显然是惯犯了。 “你真有意思。”对方笑起来,果然是年轻女子,笑声如铃,“等他回来,我就同他说说,这么有趣的人应该多留几天,陪我说说话。”柔软的手抚摸在孙世宁的脸颊边,她后背的汗毛却一下子竖了起来,这只手上有血腥气,胭脂香粉的味道也掩饰不去,“你察觉到了什么,怎么身子硬邦邦的,你放心,我不会杀人,我胆子小。”说毕,又咕咕地笑起来。 孙世宁不再吭声,让对方觉得有趣的话,说一句就足够,多说多错,她要静下心来,才能琢磨出自己到底在哪里,能活下去的机会又有多少,她当时是在自家门前被袭击的,要是小丫鬟雇车回来见不到她,会去里头找她,那么冬青和琥珀会明白,她是莫名其妙就不见的,再者沈念一等不到她来,也会依约来取证物,对!沈念一会来救她,一定会来! 第三十三章:主凶 那女子轻声哼着小曲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似乎很忙碌,而孙世宁口鼻朝下,用一个很委屈的姿势,俯卧了半个时辰。 “你真的不怕吗?”对方再一次过来确认,“你不怕死?” “怕死,但是怕也没用。”这个是她方才想好的答案,对方很爱说话,必然会忍不住来逗她开口,她必须要让对方觉得答案趣致,出乎意料。 “为什么没用?”对方慢慢上钩了。 “有用的话,我不会被蒙着眼睛,一个人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想得不是害怕,而是眼前在说话的这个人究竟长什么样子。” “你说的话同他是一样的,他说只有女人会这样好奇,就像我当时好奇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在好奇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居然都忘记了害怕。”对方一把抓下了她眼前的布条,“那么,你能看得见了,你怕不怕?你怕不怕我?” 孙世宁的眼睛习惯了一下,屋内的光线不太明朗,还是能够清楚见到屋内的景象,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她为什么要怕眼前人,直到目光聚焦在那张脸上,白皙的肤色只露出很小的一角,大部分的面容被大片灰青色,凹凸不平的胎记毫不留情地掩盖了,掩盖了原本应该属于清秀的五官,看起来只觉得恶心和不忍直视。 “你怕不怕?”她笑嘻嘻地问道,那片胎记随着她说话与神情,上下扭动,好似爬满了蠕动的长虫。 孙世宁叹了口气,居然没有给出答案。 那人不死心,将脸又更加凑过来些,几乎是脸贴着脸了:“我问你话呢,你怕不怕我,我们这样脸贴着脸,不用一炷香的功夫,我脸上的这些毒色也会爬到你的脸上去的,让你变得和我一模一样,你到底怕不怕?” “如果我早两天见着你,或许会怕。”孙世宁说的也是实话,要是一个人在腐烂的尸体中,待过一整晚,还被迫用最亲近的姿态研究其中的真相,那么区区一片胎记真的不算什么了。 “你的意思是,我出现地晚了点,所以你就不怕我了。”她看出孙世宁真的没有惧色,相信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谁让他路过的时候,才见到你,要是前几天你就出现的话,他就会早些将你带回来,那么你见到我的时候,就会失声尖叫,很害怕很害怕了,就像那些女人一样,露出畏惧而怜悯的神情,哈哈,她们居然在同情我,又怕又同情,那样子真的好辛苦,我看不下去,就让他将她们都杀了,死了就不辛苦了,对不对?” 孙世宁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随即轻声道:“自小就十分辛苦,所以见不到别人怜悯,如今,我是案上鱼肉,任由你决定生死,我才值得怜悯。” 她一怔后放声大笑:“有趣,果然有趣,总算这一次不负所望,让我不那么孤单寂寞,你陪着我说有趣的话,我不让他杀你。” “他是谁?”孙世宁又问道。 “他?”她眼中有瞬间的迷茫之色,“他是一个不会嫌弃我的男人,我不喜欢的人,他都可以让她们随时地消失,再不会出现在世间的任何一角。” “为什么是茉莉头油?”孙世宁有太多的问题,按捺着,又想要问清楚,生怕自己世间不够。 她转过来,恍恍惚惚的,像是在回忆什么要紧的事情,门外却发出声响,她顿时警惕起来,“你别动,我出去看看。” “好,我不动。”孙世宁的视线始终跟随着她,屋中没有窗,只有一道小门,她想知道身在何处,又不得要领,不知外头的人可曾发现她突然始终,沈念一可有在带人找她,后脑勺有种钝钝的痛楚,想必伤得不轻,刚才稍许一动,粘湿温热的液体顺着发际线流到脖子,她猜测是淤血,可是不能太大惊小怪,她越是表现地平静,对方暂时就不会伤害她的性命。 “你这次带回来的女人甚是有意思,我逗她说话。” “阿芬,你同她在说什么,每次你都说这个有趣,那个有趣,还不是隔了一两天就厌烦了。” 孙世宁听得分明,知道是那个主凶回来,她的呼吸不禁加重了,要是一个照面不合眼,她活不到明天,那人杀人根本不留情,她默默吞咽一口口水。 “不,不,这个是真有趣,我贴着她的脸,她都不害怕,不像是假装的,她胆子大说话也耐听。”阿芬流露出几分天真,拉扯着那个男人进来,“她刚才问我为什么是茉莉头油,她真聪明,是不是?” 孙世宁飞快地扫了那个男人一眼,很普通的长相,又觉得有些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这一种人,便是落在茫茫人海中都不起眼的,穿着倒是很体面,衣服料子上佳,右手拇指带翡翠扳指,如果不是与阿芬一起进来,走在街上,她绝对不会想到这个人会一连杀了数个无辜年轻女子,并且抛尸。 “你看她的一双眼,自打我进来就不安分,该看的,不该看的,都落在她眼底了。”那人低头俯看她,眼神精明过人。 孙世宁瞬时明白,这是个生意人,曾经父亲在世,账本过目时,眼中也会时不时流露出这般的神情,若是世盈未必能够看得出来,只因为她回来不过几个人,父亲在她眼里,不过是个在渐渐熟悉中的陌生人,所以她分辨得其中的不同。 “她不怕我,又未必是不怕你,你不是就喜欢别人看到你畏惧胆怯。”阿芬凑过去,一脸的笑,像是要讨要糖果的孩子,“你留她几日好不好,好不好吗?” 那人缓缓蹲下来,与孙世宁平视:“阿芬,是你解开她的眼罩?” “对,不然她束手束脚也没那个能耐。” “那么,你是怎么猜到茉莉头油的,这样子的小细节,你如何想到?”那人微微笑,居然看起来非常地亲和良善,“你告诉我,我就让你多活一天。” “怎么才一天!”阿芬跺着脚。 “我饿了,你去给我做点吃的。”明显是要将阿芬支开,单独询问她。 “好,我去给你做饭。”阿芬完全没有察觉出他的用意,欢喜地推门而出。 “你想多活一天的话,就告诉我。”那人的手探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臂,手劲极大,捏得又紧,孙世宁痛得想要躲避,根本没有退路,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你看,你落在我手上,还是乖乖听话才好。” 她嘶嘶吸冷气:“我不知你问的话,我只知你袭击我,将我绑来此处。” “你不知?”那人好脾气地笑,渐渐放开她,没等她缓过气,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将她的前额猛力往地上撞击,“你以为我是瞎子聋子,阿芬脑子简单,你就想套她的话,茉莉头油,也难为你,居然就知道是茉莉头油,莫非说你擦得满身香气,是知道我会从那里路过,特意在等着我出现,你说,是谁,是谁派你来的。” 孙世宁眼冒金星,耳朵轰鸣,根本没有招架之力,视线逐渐模糊,她没法子还手又要自救,没有救兵,只有阿芬这个希望,她努力喊了一声:“我说,你停下来,我说。”以为已经用尽了全力,其实不过是嗡嗡作响。 “还算识相。”那人依然在笑,冷血到了极点,手上的恶行却是停下来。 孙世宁呼哧呼哧喘粗气,胸口一高一低,一高一低。 “你最好别想哄我。” 孙世宁赶紧摇了摇头,她要积蓄出一点力气,嗡嗡的声音不管用,她只有一招自救法,厉声尖叫道:“你想对我做什么,阿芬会来的,阿芬会来的,你放开我,放开我。” 声音简直能戳破耳膜,随即她不顾额头的伤口,在地上使劲地扭动,那人看得目瞪口呆,一时居然不知她是吓出了失心疯还是为着其他的目的,在外面做饭的阿芬却是听见了动静,扔下洗了一半的菜,转回身来,将门一推:“你们在做什么!” 孙世宁脸上又是血又是眼泪,衣服皱巴巴的,领口散乱开,样子要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她一个劲地往后退,不去看阿芬,只是惊悚地看着那个人:“你不要过来,阿芬会来的,阿芬会来的。” 那人顿时明白过来,气势汹汹地上前两步,抽手就要给她一记重击:“小贱人,居然敢算计我。” 孙世宁依然在尖叫,已经是强弩之末地声音:“阿芬会来的,你放过我!” 阿芬要是再不明白眼前这一幕是什么意思,那就是真傻了,她飞快扑过来,隔开了那人的手:“我说过她有趣要留着她,所以你非要动她,只因为她的脸比我长得好?” 那人依然不肯罢休:“你听她胡言乱语,我会对她做什么!” “没做什么,她衣衫不整,你当我是瞎子?”阿芬喝喝冷笑道,“难怪说要支开我去做饭,就这一时半刻的,你都等不急了,幸好我听到动静,否则你打算生米煮成熟饭,以后要了她,甩了我!” 第三十四章:恶心 有些事情便是如此,越解释越掩饰,那人恶狠狠地看了孙世宁一眼,拂袖而去。特么对于我只有一句话,更新速度领先其他站n倍,广告少 孙世宁依然嘤嘤啼哭,泥灰将脸孔糊作一团,阿芬一声不吭打了盆水来,居然很有耐心地给她擦拭,擦完取过一盒香脂,用指尖挑了点,替她轻轻抹在脸上,手势不重,但是擦过伤口破皮处,她痛得还是想要哭。 香脂很好闻,气味淡雅,是好货色,孙世宁任由她折腾,一动不动,眼神定定的,仿佛个残破的布偶,阿芬又替她洗手:“没看出来,你也是吃过苦的人,这双手倒不像是养尊处优的姑娘家。” 孙世宁依旧不声不响,眼帘合下来,泪珠子脱了线的往下掉,一半是真哭,一半是佯装。 “才给你擦了香脂,哭不得。”阿芬用手心给她擦眼角,“我平日里最喜欢用的,看我对你多好,别哭,像方才那样,逗我笑。” 孙世宁睁开眼,又很快合闭上,她见到香脂盒子被阿芬捏在手心,与那瓶茉莉头油一般,底下写着天如春三个小字。 阿芬用双手捧起她的脸孔,啧啧作响:“洗干净了看看,是个美人儿,难怪他要对你动了那样的心思,我不怪他,我见着也喜欢的,他如何会不喜欢。” 孙世宁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因为阿芬的一只手在解她的衣服领口,手指甚是灵活,不多会儿已经解开了三四颗,露出雪青色的肚兜来。 “你别怕,我就是看看你,我也让你看看我的。”阿芬松开手,又去解自己的领口,她脱自己的衣服更快更彻底,小袄往旁边一扔,奶白色的皮肤,光滑如丝:“我让你摸摸看,我身上的皮子好不好?” 天气很冷,她的皮肤上是一颗一颗被寒气激起的笑疙瘩,孙世宁的手指也冷,她被按着只能顺着阿芬的脖子,顺着锁骨,摸到胸口,停在高耸的曲线处,阿芬笑嘻嘻地说道:“是不是,我只有脸长得不好,其他的一点不比旁人差。” 孙世宁无奈地点了点头,她跟着阿芬的举止起鸡皮疙瘩,特别是阿芬的手在她脸庞边摸过,生怕说要剥下她的脸皮来。 “所以,我不会恨你,也不会气他,没人能比得上我,他会明白的。”阿芬将两个人的衣服都穿戴好,“方才你问我什么,叫他动了气,是说茉莉头油的事情?” “是,我不过随口问问,他好像要直接弄死我才甘心。” “他喜欢用茉莉头油的女子,但是又恨她们,这是他的大忌讳,连我也不敢多问的,你见着他千万别提了。”阿芬半拖半抱地将她弄到椅子前坐下,“你再同我说说,要是有个手段高明的大夫,能不能将我的脸孔治好。” “要是他不介意,那么治不治,也没什么要紧的。”孙世宁答得谨慎,留意着阿芬的神情。 阿芬侧过头,居然在认真考虑她的话:“他不会介意的,他一定不会介意。”说完,双手一拍,又继续去做饭了。 孙世宁等到屋中只剩下她一个人,轻轻松口气,那个男人气恼不已地出去,想必不会那么快回来,她又替自己争取到了些许的时间,她一抬眼,门好似是虚掩着的,如果她尝试着用双脚慢慢蹭过去,是不是能到门外边? 她几乎已经要尝试着站起来,忽而,她不动弹了,阿芬看似有些疯疯癫癫的,但是她才醒过来的时候,阿芬说的那几句话,她却没有忘记,她说她不会逃跑,阿芬将她视作一个新捡来的玩偶,所以才会护着她,如果她生出要逃跑的心思,那么阿芬会做出何等的反应? 错一步,失全局,孙世宁选择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才隔了会儿,阿芬就推门进来,果然她根本没有离开过房门边:“你还真是乖巧,我更不舍得你死了,便是阿衡要动你,我也不会答应的。” 孙世宁押对了宝,接着阿芬像要炫耀般,搬来一堆的胭脂花粉给她逐个来闻,不时问她哪个最适合自己用,每一件都刻着相同的印记,天如春,天如春,她好似要跌进香粉团中,爬都爬不起来,好不容易帮着选定了几件,阿芬挑出来放在旁边,那个被唤作阿衡的男人又回来了,阿芬没事人一样迎上去:“阿衡,你看,这是我选出来的,合不合用?” 阿衡一双眼钩子似的挖着孙世宁的皮肉,她哪里敢与他对视,赶紧低垂下头,阿芬不见他回答,抱着他的胳膊摇晃,娇声道:“你先替我看看这些,她在那儿又不碍着你的事。” 他耐着性子扫了几眼,才想敷衍两句,忽然整个人定住不动了,阿芬没有察觉出异常,软糯糯地说道:“阿衡,你哑巴了,又不说话?” “这些是你选出来的?”他飞快地拿起又放下来。 “是啊,是我——”阿芬被他的利眼一扫,谎话说不下去了,“是她帮着选的,你看她坐在那里也怪无聊的,我就让她替我做点事情,我可没让她碰这些瓶瓶罐罐的,她不过是闻了闻。” “她不过是闻了闻。”阿衡慢慢显出个笑容,应该是很和善的表情,落在孙世宁眼中,分外狰狞,他一手将阿芬拨开些,走到她面前来,“难怪你会问茉莉香油的事情,原来是你,原来真的有这样的人。” 阿芬听不懂他的话,却不满他蛮横将自己推开:“你怎么见着她就像中了魔似的,方才要占她的便宜,这会儿又好似寻到了宝贝。”她心有不甘,展开双臂,横在两个人之间,“不许你再同她说话,我不允许。” 阿衡眼睛里根本再没有阿芬这个人,只觉得她委实碍眼,抓住她的肩膀往外扯,阿芬哪里肯依,双手回抱过来,一张嘴,对准他的胳膊重重一口咬上去,咬得狠戾,他一时惊痛,抽手不及,另一只手果断上来帮忙,拿捏住他的后颈,用力掐下去。 阿芬双眼翻白,委顿在地,嘴角还留着殷红的血渍,阿衡将她踢到一边:“疯婆子,只会碍事。”他不顾胳膊的伤处,握住孙世宁的下巴,迫使她的脸抬起来,与他对视,“你别再同我装傻,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阿芬会醒过来的。”孙世宁牙床被捏得酸痛,合不拢嘴。 “我不想她醒过来的话,她一辈子都不会醒。”他眼中阴霾一片,“你最好相信我的话,在这间屋子里,我已经杀了六个同你差不多年纪的女人,不差你一个,也不差她一个。” “阿芬是那第七个人。”孙世宁的口涎控制不住从嘴角溢出来,难怪沈念一寻不到那第七个女人的尸体,还心心念念期盼着能够救下一个活口,没想到阿芬非但没死,怕是还做了帮凶。 “你果真什么都知道。”阿衡的手一松,有些口涎已经流到他手背处,他嫌弃地抹在后背的衣服上,“是不是有人在追查我!” “死了这么多人,官府难道会袖手旁观?”到了这个份上,孙世宁索性放开了说。 “你不可能是官府的人,我是今天正好从哪里经过,闻到你身上的茉莉头油味道,有些奇怪,我居然从来没有闻过这么样的香气,索性就将你弄了回来。”他凑近过来,几乎要贴到她脸上,眼睛微眯道,“你身上还真是香,香得叫男人快忍不住。” “你如果想从我这里问出些想知道的,就最好不要恶心到我!”孙世宁觉得自己都能闻到对方的鼻息,赶紧地将脸侧过一边去。 “这样就恶心了,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你既然知道是死了六个人,就没有见过她们的尸体,没见到她们是怎么死的?”阿衡却是放松开她,慢慢笑着说道,“我想起来了,那些尸体,我扔得偏僻,官府的那些蠢蛋要寻出来不是那么快,尸体都臭了烂了,给你看,你也看不出个究竟来。” “为什么是茉莉头油!”孙世宁明明知晓那是他的忌讳,但是咬着牙依然问出来,那些混合在尸臭中的茉莉香,或许会和这个杀人狂一样,成为她这辈子最大的噩梦! “因为我喜欢擦茉莉头油的女人,非常非常喜欢。”阿衡的神情微微陶醉起来,“喜欢地忍不住就想用手去掐住那些女人的咽喉,看着她们挣扎,看着她们窒息,看着她们想要活着的最后挣扎,那时候的香气格外的浓厚,格外的好闻,香得简直是不可思议,你要是想象不出来,我可以形容给你听,那是女人体香混合着花香的极致,你知不知道,女人临死的一瞬,会特别的香,特别的诱人。” 他的手不知不觉中,再次爬上了孙世宁的咽喉,慢慢收紧,孙世宁以为他会一鼓作气,但是他又停了下来,盯着她的脸道:“如果你真的什么都知道,那么就会明白,除了其中的一个,那几个人都并非是被我掐死的。” 孙世宁想起来,那些被钝器敲击出来的致命伤口,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第三十五章:出手 “我以为我已经够狠心,没想到女人狠心起来简直犹如蛇蝎,她每次都哄得那些女人相信,她是良善的,不过是被我这个变态挟制逼迫,她愿意放她们走,偷偷地在夜黑之时,松开了绳索,催促着她们时间不多。” 还真的是时间不多,那些想要逃命的女子,不过才慌慌张张,松开了捆绑,逃到门口,就被阿芬手中的柴刀,重重地敲击在后脑勺致命的位置,直到脑浆迸射而出,都不能置信这个其丑无比的女子,还有一副恶毒的心肠。 阿芬扔下沾着热血的柴刀,拍拍手,叹息道:“不是明明说过要留下来陪我的,为什么一个两个都想要逃跑,还说什么可怜我,我倒是想要看看谁更可怜。” 阿衡笑着问道:“方才我出去的时候,她有没有提供给你一个看似很容易逃跑的间隙,让你误以为只要站起来,走到门边呼救,就能逃出生天?” 在门背后等着她,没准手里还是那把用惯了的柴刀,然而等了片刻,孙世宁坐着不动弹,阿芬觉得没意思,才推门进来,说了那些话。 “你果真很聪明,居然没有上当,我相信她这次的话不假,你很有趣。“阿衡将挑出的那些胭脂水粉,拿过来,一共是六件,“阿芬很能干,杀人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我不舍得放她走,不过我身边只能留一个人,这会儿我有些犹疑了,选你还是选她。” “我不会杀人。”孙世宁哆嗦了一下,在他们嘴里一条人命好似是一条用烂的麻袋,说扔就扔。 “我也没说让你杀人。”阿衡指着那六件道,“她不懂你为什么会挑出这六件来,我却懂,她平日里只知道越香的才越好,却没有摸出其中的门道。” 孙世宁选择的时候,是有所比较的,那一大堆瓶瓶罐罐中,只有这六件在微微嗅过后,留下一抹兰花的香气,被脂粉气味压着,又压不过头去,香味调的刚刚好,她猜想定然是其中最为贵重的。 她又一次看着眼前这张平凡不过的脸,低声说道:“你是天如春的掌柜,这些都是你铺子里的货色,所以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为什么会选出来。” “让闭着眼睛来选,或许我也能做得到,不过这些是我平日里驾轻就熟的,所以不足为奇,而你从不曾来过天如春,却对此中的细微差别,如数家珍,这样的本事,真是老天所赐,如果为我所用,你便是让我杀了你,我都要舍不得了。” 孙世宁已经明白了大半的缘由,那些可怜的女人在天如春买得茉莉香油,却不曾想会被那个和气生财的掌柜给盯住,他尾随其中的数人,找寻机会下手,不,他未必是在从胭脂铺的回家途中,那样子实在太显眼,他只需要悄悄地尾随,记得那些女子的住处,那么总会有更好的良机。 天如春的线索没有被捡拾起来的时候,那六个女子不过是一条断了的珠帘,珠子滚落在地,无人明白哪一颗应该在哪个原本的位置。 沈念一那一晚强迫着她寻出死者的共通处,被她摸到门道,只可惜,她没有将最后的结果告知,否则眼前这两人应该已经被捉拿归案,绳之以法,如今珠帘的另一头又断开,不知谁人会弯腰细看,寻出端倪。 她以为逃过了死牢之劫,以后诸事顺利,没想到,那不过是一个开端,更糟糕的还在这里。 “如果你选了我,那么阿芬怎么办?”孙世宁觉得有手指很缓地摸上来,摸到她的鞋边,她不动声色,故意引开他的视线,让他不能轻易察觉。 “阿芬,她本来就是我抓回来的而已,我不过当成是解闷的玩意儿,你以为我会对她动了真心。”阿衡仿佛是听到了很可笑的话,“如果换成是你的话,我可能还会适当考虑,毕竟来说,你有一张令人动心的脸。” 一只手在摸她的鞋子,另一只手在摸她的发鬓,孙世宁暗想,她真是造了孽,被一双男女上下其手,还要当做没事人一样,阿衡的手不太老实起来,毕竟她的脸才洗干净,血渍都抹干净,香脂让她看起来愈发粉嫩可口,手指顺着她纤细的脖子,即将要往下走,阿衡做出这些举动的时候,脸上带着笃定的神情,料准了她是无法挣脱的小小猎物,为了求生,怎么可能抗拒他的为所欲为,他眯了眯眼道:“如果你能给我看到更大的,值得的好处,我还要阿芬有何用,这样的选择题,实在太容易做出正确的答案。” 孙世宁鞋边的那只手,往椅子下的更深处摸去,她到底在摸什么?她装作害羞带怯地唔一声,其实恨不得有人拿把刀将快要摸到她胸口的这只手剁下来才好。 眼前一道白影,她没想到阿芬的动作那么快,柴刀在半空划出一道弧度,精准无比地对准他劈了过去,这个招数,阿芬已经驾轻就熟,他却硬生生地躲开了半尺,柴刀没有劈中要害,只是在他的肩膀砍出了一道血痕。 “你又疯了不成!”阿衡嘶声呵斥道,“你想杀了我!”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再杀了这个小贱人,让你们一起下地狱去!”阿芬形若疯癫,根本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一刀接着一刀砍过去,“你居然为了这个贱人,不惜要抛下我,你怎么答应我的,你说我们可以待一辈子,做想做的事情,杀想杀的臭女人,你说过的,你说过的!” 阿衡躲开几招狠命的攻击,毕竟男人的力气更大些,他看准了机会,扭住阿芬的手腕,再向着反方向一转,柴刀落地,阿芬的手腕脱臼,他想一想觉得不放心,将她的另一只手腕也扭得脱臼,阿芬痛得死命大叫,还要扑上来时,被他一个窝心脚,重重地踹出去,后背撞在墙上,又反弹回来,再爬不起来,只能扭曲着身体,痛楚地呻吟。 “我说过的,可是我反悔了。”阿衡走上前,用脚踩住她的后腰,让她根本聚不起力气,“有比你更好的出现,我为什么要选你?” “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阿芬呜咽着挣扎,“我相信了你,我居然相信了你。” “多让你活几天,你就应该很感激涕零,否则你早被扔到臭水沟中去,不过拜你这张脸所赐,你的尸体就是彻底烂开了,别人也能认出你。”阿衡嗤笑了一下,“别人会说,这个不就是那个丑八怪阿芬,你看她的那张丑脸,化作灰都好认。”阿芬哭得嘶声力竭,他有些不耐烦,脚底下使了些狠劲,几乎要将她踩成两段:“你再碍着我的事情,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你早就该死了!” 阿芬毕竟也怕死,强忍着却是不敢再哭出声,生怕他说到做到,立时取了她的命,然后可怜巴巴地去看孙世宁。 “你看,我已经将这丑妇给解决了,你该相信我的话,我选择了你。”阿衡将一双手在衣服上又抹了抹,“不如,你先告诉我,当时你身上的茉莉头油是哪里买的,让我闻不出来历。” “那些茉莉头油是我给她的,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尽管来问我。”房门被人用外力一掌劈成两半,轰然倒地,沈念一缓步而入,身后跟着几个熟人。 “你是谁!”阿衡没想到事态急转而下,他想都没想,顺手抄起地上的柴刀,一个闪身,用刀刃抵住孙世宁的咽喉处,躲在她身后道,“无论你是谁,如果想要她活着的话,最好乖乖站在原地,不要乱动,都给我往后退,往后退!” “大人。”丘成的话,被沈念一的挥手阻止了,他有默契地带着另两人往后退去。 沈念一面不改色地问道:“我也要往后退吗?” 阿衡亲眼见到这个男人单手能够将房门劈开,如何不忌惮,大声嚷道:“你也退,给我退到门外去!” “这里没有窗户。”沈念一显然是动了怒气,他在大理寺将案卷批阅完毕,看看时辰已经不早,孙世宁如何还没有恢复来回话,站起身才想亲自再去一次孙家,没想到,一出门,就见着冬青哭哭啼啼地来报,说是孙世宁在孙家大门前不知被什么人掳走,没有留下线索,只有一摊鲜血,潮湿腥甜。 他赶过去,探看现场,用手指一抹那血迹,想到孙世宁被袭击重伤倒下掳走,禁不住心口腾腾怒火,再入得她的屋中,冬青将那一瓶写着天如春三字的茉莉头油取出,他一看即明,立时调动几路人马,将整个天如春都给重重包围起来,却找不到掌柜,更没有世宁的人影。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店铺里做事的被一个一个分开盘问,只要是供出线索的,就可不用蹲在墙角受罪,那些人见是大理寺办案,哪里还敢有所隐瞒,将掌柜平日里可能会去的所有地址全部供出。 人手被一批一批地派遣出去,直到摸至此处,沈念一见到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尚好的世宁,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她纤细柔弱的脖颈边,又被生生横上了一把菜刀! 第三十六章:获救 “没有窗户也给我退到门外去!”阿衡经历今天的一波三折,也快逼得疯癫,他手底下加了三分力,柴刀虽然钝,要隔开吹弹可破的皮肤却是轻而易举,他闻到了血腥气,混合着孙世宁身上的体香,正是最让他陶醉迷恋的气味,他近乎于贪婪地大口吸了几口气,只想要得到更多,刀刃往下压,就能得到更多。寻找最快更新网站,请百度搜索 沈念一慢慢往后退走,阿衡的目光疯狂而执着,他忽然脚下一个踉跄,身子往前倾倒的同时,随手从地上抓起一件物什,投掷过来。 那种力度与精准是阿衡根本无法躲避开的,他惨叫一声,柴刀落地,孙世宁的鬓角有些发烫,那根竹筷几乎是擦着她而过,只要差一丝,她也必然伤得不轻,但是动手的人是沈念一,堂堂的大理寺少卿,他不会失手,绝对不会。 沈念一根本没有去看那个滚地血葫芦似的男人,他默默走到她身边,将绑住她手脚的麻绳解开,也不出声,探手去摸她的后脑勺,孙世宁嘶了一声,他摸到的是个鸡蛋大的肿块,潮湿温热,尚在渗血。 “大人,请带孙姑娘先行医治。”丘成命人将地上两个都绑了,“两名人犯,我送回大理寺,绝对不会轻饶。” 沈念一点头认可,他居然半蹲下来,与坐在椅子上仍然不闻不动的孙世宁平视,样子分外亲昵,都没有要刻意回避旁人,他说的是:“你可是怪我办事不力,来得晚了,让你吃苦?” 平日里说话的声音清朗悦耳,如今低下来,有种令人心动的沉着,孙世宁立时就原谅了他,她微微笑起来,额头的伤口也很可怖,居然能够笑出:“没有,我一直相信你会来救我。” “那就好。”沈念一将她扶起,“我送你就医。” 孙世宁坐着不动并非拿乔,她被绑得严实,时间长了,即便是解开血液不得恢复流通,根本站不起来,双脚落地,整个人都是虚晃的,一直坐上车,靠在羽毛的软垫上,她还是有些晕头转向。 “两个对手,我没来之前,你就已经干掉一个,怎么做到的?”沈念一进门的时候,当然见到地上趴着的阿芬,一个年轻女子被束手束脚,居然能够临危不乱,放倒对手的同伙,委实不易,他是真的好奇。 “挑拨离间。”孙世宁回过头来说道,“用我二娘惯用的手法,一点点针尖大的事情,能够翻得家里头鸡犬不宁,我是就地取材,不过学得皮毛就能杀人于无形之中了。” 沈念一没想到她遍体鳞伤还能说这样的话,仔细一想,她也是在孙家在薛氏手底下吃了不少的苦,才能这般看得开,又觉得她日子过得不易:“要是你对二夫人陷害你入狱之事,依旧耿耿于怀,那么又为什么要阻拦我发配她一个诬陷的罪名,投她入狱也吃吃那样的苦头。” “父亲临终的时候,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孙世宁背过去,大概是不想让他见到自己的表情,“其实,不过相处三个月,我对他没有很深的感情,那一天却知道他是要离世,以后再也见不到他,十分难过。” 孙长绂的手心依然很暖,他的笑容朗朗,不像是重病的人,眼睛中的神采却是在一分一分的减退,彷如是只飞行太远距离的老雀,终于累得想要收起翅膀,他有心事放不下,不说话,只看着她,她有些明白,低垂着头,他在等她,等了很久,轻声咳嗽,嘴角有血沫子。 孙世宁见到此景如何按捺地住,顿时眼泪长流不停,她不住地保证会照顾好弟弟与妹妹,当时没有想过,世盈与世天锦衣玉食,又是二夫人所生,父亲为什么要托付于她,原来,父亲早就安排下了一切的退路,他知道薛氏不会放过她,依然要求她放过二娘。 “对亡父所做下的承诺,我必须做到,二娘如果入狱,世盈与世天从此不会展露笑容,我不愿意父亲死不瞑目。”孙世宁淡淡说道,这是她的家事,本不应该与外人倾诉,然而她与沈念一的关系又比外人来得亲近,她一时就忍不住想说。 “这一次破案捉拿到凶手,你功不可没。”沈念一想说些让她展颜的,“此案凶手狡诈,藏而不露,连环杀人已经惊动到大理寺正卿大人,限我三日破案,幸而有你的本事相助,回头需要好好答谢才是。” 孙世宁立时搭话道:“真的要谢?” “自然是真的。” “那么,我能不能现在就要这个谢礼?”孙世宁一早就想好的,如果不是那件事情那个人,她未必肯留在停尸房整晚,她真的要走,沈念一没法子强留她,她要的就是他欠她一个人情,欠她一个开口索要的机会,一旦他开了口,就能打蛇随棍上。 “你想要什么,只要我力所能及。”沈念一温和地看着她,脸颊上的鞭痕才褪成淡淡的粉色,额头又是一道,她这张脸劫难多多,以后如何嫁人?他心念一动,难道说,她要的谢礼是为了那件旧事重提,其实他还真的不介意她将此事再提一提。 “上次裘家的案子,那个姓娄的戏子,大人还记得吗?” “记得。”沈念一有小小的失望,她在说的是另一码事。 “那个小娄虽说临时起意,差点掐死了五夫人,但是杀五夫人的真正凶手并不是他,原本他最多判个过失发配三百里,却因为裘老爷的身份地位,有人想要保他脱罪,所以将大部分的罪名都按在小娄身上,他被判充军三千里,据说去了那里的人,都没有走到终点的,多半在半途已经力竭而亡,如果大人对此人尚有一分恻隐之心,又有我今日求情,只求维持他的原罪原配,我甚至愿意再出一千贯,用以打点上下。” 沈念一微微震惊地看住她:“这些事情,你从何得知?” “看守大牢的狱卒都知晓,他本人更是一蹶不振。” “但是,你与他不过一面之缘。”沈念一想,那夜两人在牢门前遇到,原来她是为了去探望那个戏子,在裘府见过一面的人,已经令得她念念不忘? “他与舍妹相爱。”她说得言简意赅,不想他有任何的误会。 沈念一记得案情,记得人犯,却将在裘府时,小娄与人在假山私会的事情给抛开来,被她一说,顿时想起,他明明知晓当时那人就是她的妹妹,才留了余地的,如今他又拿这个去询问,幸好她的性子磊落大方,若是不直接摊开,他还当真会要误会。 “好,此事,我会记下,按照他所犯之事行刑,不会让他吃多余的苦,如果令妹愿意等他,那么三百里最多一年半载,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我身边暂时没有现钱。” “我还会要你的一千贯?”沈念一笑起来,眼神明亮烁烁,“那个凶犯莫非是砸伤了你的后脑勺,将你的聪明也一起带走。”不知为何,听她解释清楚以后,他的心情特别上佳。 孙世宁听他嘲笑,并不动气,却佯装狠狠地转过去,将流血的后脑勺给他,车厢中,静静的,忽而她感受到他的手指轻柔在她伤处四周安抚,像是在安慰那处所受的委屈,还有她心里的委屈,她想都没想,将脑袋微微偏侧,斜倚在他掌心,适宜地简直不想动弹。 直到马车停下,沈念一缓缓收回他的手:“这个大夫很好,必然会让你很快痊愈。” 孙世宁抿着嘴角,脸孔半边热热的,她几乎不敢去看沈念一搀扶她下车的手,站定脚,一抬头,见到一块黑底银字的招牌,龙飞凤舞写着正安堂三字。 “这是圣上的御笔,郑容和大夫看薄名利,宁愿坐堂医人,却不愿进宫做太医。”沈念一又说道,“他的医术是极好的,不过脾气有些古怪。” 话音落,一钵药渣倒出来,差些泼在他脚背处,一个青衣小童,双手叉腰嚷嚷道:“我以为是谁在先生背后说坏话,原来是大理寺的沈大人,正安堂只能听好话,说坏话的不准进来!” 孙世宁笑得差些直不起腰来,原来背后说人被抓,是这般有趣,她见那小童要走,赶紧喊住他:“我又没说你家大夫的坏话,不能连病人也拒之门外。” 小童似乎才见到她这个人,不太客气地问道:“你好手好脚的,哪里病了,别是想上门来讹我们先生同情心。” 孙世宁见过比他更加无理的,根本不予计较,她墩身转过头去给他看:“这个伤处可算病了?” 小童见到一个血洞,立时扔下两人,拔腿往医馆里跑:“先生,先生,不得了了,有个姐姐要死了,快来救人,先生救命!” 她揉了下鼻尖,低声说道:“还不至于就要死了,这个还真是不忌讳。” 两人并肩跨过门槛,径直走进去,内堂迎出来一人,两厢照面,孙世宁怔了怔。 第三十七章:艺高胆大 听了沈念一的介绍,她以为医馆主人是位老者,不想眼前人,年轻和气,温文尔雅,那个小童还在跳着脚指她,那人一把握住她的手往里走:“这样重的伤,还不知照顾,真正是一副铁石心肠。” 她听出来,此话是数落沈念一的,没想到,两个人有那么好的交情,她不禁想要问其辩解,郑容和真正是一颗七窍玲珑心,已经截住了她的话:“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他做不得主,以后他要是喊你赴汤蹈火,你只需要指着他说,你自己去即可,不用因为他长得体面俊美,就可以随意支配旁人。”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郑容和已经让小童取来干净的温水,呵斥道:“我要治病医伤,闲杂人等请出去等候。” 沈念一在这档口,不会呈口舌之快,笑一笑,坐到外面静候。 郑容和细细查看她的伤处,温水一点点擦拭,露出钝器敲击的痕迹,恻然道:“凶手抓住了没?” “已经抓住,我深入虎穴,不辱使命。”孙世宁刻意说得轻松些,大夫训斥的样子,不必太当真,她一言难尽可以看出他们是挚友,所以不会斤斤计较。 “果然是他,为了破案简直是不折手段。”郑容和用小刀削去后脖颈的一小片头发,血污凝成硬块,他暗暗赞她外柔内刚,居然没有喊痛,作为大夫,他见过手指被割开肉眼不见痕迹都能痛得流泪不止,轻声说道,“有时候,太能忍,也是对自己的不公平。” “当时,一心只求保命,不敢再想太多,倒是就能真的忘了痛。”孙世宁觉得他手势真的很轻,蜻蜓点水般,撒上药粉,包扎掩饰,已经处理妥当,“我额头还有个伤。” “你身上远远不止这两处伤。”郑容和不由分说,替她诊脉,眉心几乎要打结,“看你都衣着穿戴,应该也是有身家的姑娘,如何会受这样的挫伤,还没有及时医治,你可知已经落下病根,此时年轻力壮,还不会立时显山露水,要是待你嫁人生子,一个不留神,病来如山倒,真正是不爱惜自己!” 他说得痛心疾首,将屏风推开,走出去找沈念一商量,孙世宁坐在内堂,听着两人不大声的对话,想必是问询出她的病伤由来,他才又转回来:“你在大牢中吃过苦?” 她点点头:“府衙死牢。” 郑容和又问道:“遭人陷害?” “幸而又沈大人为我昭雪,还留得一条命来,坐在这里听郑大夫教诲。”她回答地俏皮,旁边小童忍不住笑起来。 郑容和轻轻叹口气道:“到底是哪家的姑娘,这么伶俐懂事,难怪老沈都对你青眼有加。” 方才还落落大方的她,居然一张脸慢慢地涨红了:“沈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再没有其他。” “是,救命恩人,再没有其他。”郑容和一脸了然的笑容,“蜻蜓,替孙姑娘抓十二帖容石养心汤,这味药至少要吃半年,你的身体尚有回转的余地,否则将来要吃大苦头。” 孙世宁一听要吃药,已经皱眉毛,再听说要吃半年,一脸愁苦:“郑大夫,这药可苦?” “良药苦口。” “能不能用蜂蜜搓成药丸,我每日闭上眼硬吞即可。” 郑容和笑得嘴角咧开:“搓成药丸也不难,费用却高,容石养心汤一味是五贯,煎好搓成药丸,再加一贯,医馆不得赊账,这十二帖共是七十二贯。” “她的药费由我来出。”沈念一再听不下去,老郑这是存心拿人消遣,还是当着他的面,消遣他的人,长腿一迈,转过屏风来,“这里是一百贯,回头我再送一千贯放在正安堂,慢慢抵扣便是。”凑过来看她被照顾好的伤口,“原是该早些带你来的,杂务太多,一耽搁就耽搁到今天,还好有郑大夫亲手医治,你别怕,他说的话只能信一半,只要听话吃药,那些旧伤来得快去得也快。” 郑容和冲着她眨眨眼,示意让她安心,又让蜻蜓另外取来一瓶药丸,药瓶是羊脂玉所制,一看就是名贵的药品,他亲手递给孙世宁:“里面装的是你所说,不会苦的药丸,一天一颗,不可间断,切记要复原才不会砸了我这正安堂的御赐招牌。”另外又备下止血收口的药粉,交代如何使用,她都一一记好,蜻蜓已经沏了香茶过来。 孙世宁喝一口,没想到茶汤格外苦涩,差些直接喷出来,见他们二人面不改色,只能又强忍着喝了两口,没想到喉咙中有余甘泛上来,十分受用。 沈念一等着她喝完,才起身道:“我先送你回去,孙家已经报官,家中有柳先生在处理事务,护国侯的眼力极好,选来给你调用的也是一等一的人才。” 坐上马车,孙世宁问起柳先生的事:“初见时,大人听到他名字也有耳闻,是不是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沈念一反问道:“他可曾提前过往的事情?” “从来没有,话不多,做事很周到细心,账目中一点不合之处都能轻而易举地找出来,经过他的手,我这样的门外汉都能看懂条条杠杠,据说作坊那边的人也都信服于他,皇宫里过来的单子,应付自如,我才见了上月的账目,比过往还多了两成有余。” “他曾经帮助某家的庶子翻盘,在九个月之后,那些叔伯的精明都不值一晒,生意源源不断,利滚利,二十年内都不会有任何问题,而他在事成之后,功成身退,只取了五十贯的工钱,扬长而去,甚是洒脱,此事已经是五六年前的旧闻,没想到他会落脚在护国侯府,连侯爷对他也礼让三分,必是存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心思,如今你算是得来全不费功夫,白捡了这现成的便宜。” “当年,他又为何肯出手相助?” “只因为那个庶子年方十四,无父无母,多少双饿狼似的眼在其背后垂涎,等着扑食这块鲜嫩肥肉,他只身而出,真所谓艺高胆大,这世上有些事情不用问因果,只是缘分两字。” 孙世宁想要俏皮问一句,我同你可也是缘分两字,所以才相识相知,又觉得这样的话,姑娘家说,总是厚不起脸皮,又原封不动地咽了下去。 “孙家的事情,与当年的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做来熟门熟路,估摸着不用半年,已经能够将孙家的产业生意尽数摸透,你要是能学得他三分本事,以后,也无人能够随意爬在你头上作威作福。” “我怕是没有这个天赋。”她连账目都还看不通透,做孙家的当家人也并非她的本意,当日几乎是被护国侯半推着赶鸭子上架,要是当日她胆怯退缩,那么所有的好处都落在薛氏一个人的腰包中,她不过是不甘心。 “你先好好将养,郑大夫的医术高明,他说你有后顾之忧,你定然要信,不可随意轻贱身体,如果你二娘在这段时间,趁机欺凌,我也不会绕过她。”说到最后一句,沈念一微微眯眼,闪过一丝寒光。 “那我拜托大人的事情?” “尽力为之,会得给他个公正的交代。” “好,好,我先代世盈多谢大人费心。” “都这样的交情了,你还唤我大人?”沈念一搀扶她下马车,一只手撑在她的脑袋边,俯下头来问道。 “不喊大人的话,只会觉得更加别扭。”她扔下这句话,匆匆行了礼,逃也似的进了孙家的大门。 “喊我名字,或者喊我沈大哥。”沈念一笑着说道,“并不会很困难。” 孙世宁一路走得飞快,沈念一的声音不绝于耳,仿佛始终跟在她的身后,耳畔辣的,不能消退。 “姑娘回来了,大姑娘回来了。”丫环,下人见到她平安回来,居然个个喜形于色。 直到冬青出来相迎,她才是真担心,见着世宁,拉着手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姑娘若是不能归来,我必一头撞死在院门前,否则难以安心。” “这说的是什么傻话,我这条命,哪里这么容易就交代过去,你别忘记,我可是进过死牢都能全身而退的人物。” 冬青一听这句,赶紧念佛:“姑娘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个更叫人揪心了,姑娘失踪的时候,那个丁香回来了。” “她倒是有脸见人。”孙世宁想一想问道,“院子里的人,见着我都一副笑脸,莫不是柳先生做了什么功夫?” “姑娘真是聪明,一想就想到了,府里的下人多半不知姑娘出事,不过看着有人想趁机从中挑拨,生些事端出来,柳先生只说了一句话,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冬青说得兴起,一拍手道,“姑娘猜,他说了什么,他说姑娘临走时发了话的,等姑娘转个圈回来,府里头,上上下下,无论身份资历,全部加一成的月钱,真正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大伙儿见着姑娘露了面,那就是见着了财神,皆大欢喜。” 第三十八章:提防 冬青见世宁这次落难回来,雪上加霜,本来的还没有好,新的伤势又给加上去,急的直跺脚,世宁将正安堂的药一并交予她,她细心记好,每天又好汤好粥地定时让灶房做好了,督促着吃,不过小半月的光景,世宁的脸都圆了一圈。 沈念一托人带信来说,娄凡白的案子已经定了,维持原先的刑律,判了发配三百里,世盈听到这消息,恨不得抱住姐姐转几个圈,孙世宁笑着任由她搂住不放,等她心绪平稳些又道:“既然打点的银钱省下来,不如你拿一两百贯去给送他前去发配之地的差官,他的手里也给留些,盼着他早些归来,不辜负了你的一片心。” 世盈翻出桃红的裙袄,穿的鲜艳艳一朵花似的出门去,没料得,很快又回来,一脸的茫茫然。 孙世宁看出有些不妙,生怕牢里头还有人从中作祟,难不成还能罔顾了少卿大人的脸面! 问来问去,世盈一味摇头,只说是个有权有势的人,将小娄从大牢里带走,至于对方是谁,没人说得明白,又或许不敢说得明白。 “这是好事,他连那三百里都不用发配,你该替他欢喜才是。” 世盈叹口气道:“姐姐有所不知,小娄是唱戏的底子,那些有权有势的,哪里会真的一腔赤诚,待他亲和,不过是,不过是将他弄去做个玩物罢了。” 孙世宁听她说得凄凉,托人四处打听,竟然真没打听出来,世盈却说,至少是保住了性命,不枉两人好了一场,她的心思淡了,做姐姐的也就随她去了。 两姐妹的感情,却是实打实比以往改善许多,冬青生怕她再吃亏,总是不放心:“要说二姑娘以前的脾气,那也是难相处的,没想到与姑娘如今倒像是一个夫人生的,有话说话,没话也过来坐坐。” “俩姐妹有骨血之亲,要是没大矛盾,也不至于成天板着脸过日子。”这与她和薛氏的关系又不同,薛氏在孙家做大做惯了,孙老爷临死前几个月,带回个女儿,让府中的人口称大姑娘,等于是硬生生将其从正房的位置打落,这口气哪里是随意能够吞得下去的,所以视作眼中都肉中刺,就不足为奇,“你上回说丁香回来,还在二娘跟前当差?” “畏畏缩缩的,不太敢见人,脸上多出一道疤,像是在外头吃了些苦头,二夫人并不待见她,上一回陷害姑娘的事情落了空,记恨着,将她发在外屋烧水煮茶,等于是落了粗使的活计。” 孙世宁想的却是,如果那一次,她真的死在大牢里,凭借薛氏的手段,还有那个死得恰当好处的胡总管,丁香这辈子还是别回孙家才好,否则哪一天就不见了,哪一天就浮尸荷花池了。 这些话,当日沈念一提点过她,她也不是不怕,硬着头皮撑下去,如今自己想清楚,觉得像是前世的琐碎杂事,都不值得拿起来多想。 经在沈念一身边,见过一些,听过一些,参与过一些,她好似脱胎换骨,不复往日只求太平的委屈样子。 孙世宁多日在家养伤,柳先生终于教会她自己录账,说不出的繁琐,她几次想要罢工,一抬头,见着柳先生再正经认真不过的样子,暗暗自愧,人家尽心尽职,做了数月,工钱之事,从未提及,她这个做当家的,反而想要偷懒,简直是不像话。 学会了又明白其中的好处,会得录账,就会更好的查账看账,本来觉得两眼一抹黑的账册,如今不用柳先生在旁,也能够慢慢看懂下来。 柳鹿林却夸了她两次,孙世宁有些感动,才要谦虚将功劳都推给他,不想他从抽屉里取出厚厚一叠银票,浅浅笑道:“孙家虽然做的是胭脂水粉的小本买卖,不过能够将作坊之物,送入皇宫,委实不易,大姑娘是孙家此时的当家人,荷包里的散碎银钱,还要妹妹资助,要是真出去办点正事,岂非丢了脸面,这些是我从上个月的分红中取出的一小部分,大姑娘收着也好,留用也好,该花销的时候,切勿太省。” 孙世宁听出话中有话,没有接下银票,又给原封不动地推了回去:“柳先生说的极是,该花销的时候,不能省之,所以由先生安排就好。” 她扫一眼最上面的银票是一百贯的面额,那样子一叠至少三四十张,真不是一笔小数目,柳鹿林却真的又收了回去,从中抽出两张来,交在桌角。 “下个月初十,护国侯侯爷的幼子过生辰,我替你选一件拿得出手的赠礼送过去,还有,大姑娘当日也最好到场,侯爷见着姑娘的诚意,自然会觉得没有白白帮衬了一把。”柳鹿林紧盯着孙世宁的表情,生怕她露出一丝都吝啬之意。 她不过是点了点头道:“送到护国侯府,那是应该的,相信柳先生的眼光,绝对不会令我失望,更不会让侯爷失望。” 走出来的时候,孙世宁觉得有些古怪,明明柳先生是侯爷安插送进来的人,与那琥珀一样,如果真的要为护国侯谋事,可以理所当然地更加直接了当些,偏偏这两人都将自己当成孙家的,反而处处要多为她着想,真正是难得。 难怪连沈念一都说她运气好。 孙世宁很轻地念了他的名字,下一次见面,不知能不能开得了这个口,喊他沈大哥,她与寅迄玩笑时,唤他六哥,却不见得别扭,可见不是称呼,还是要看人。 初十的日子,转眼就到,孙世宁明白是喜宴,特意选的藕荷色滚月牙边斜襟长袄,配着柳叶绿的缎面罗裙,她还没有出三年的孝期,也不能穿得太素,免得人家嫌她晦气。 世盈和世天都不想在大冷天出门,孙世宁想一想,那种场合也确实不能吸引孩子,带着琥珀去了,琥珀原是侯爷府的人,是个知根知底的,柳鹿林见着她们主仆二人,微微点头,表示赞同她的选择,等她快走到门前时,他突然说道:“提防老太太。” 孙世宁知道这句话必然是十分要紧,但是没头没脑的,时间又仓促,她根本来不及细想,已经上了马车,坐定才问琥珀:“侯爷府中,谁是老太太?” “姑娘,我并没有在侯爷府当过差。”琥珀微微笑道。 这一次,孙世宁很诧异:“那侯爷怎么会选你来孙家帮忙?” 琥珀的笑容微微扬起:“姑娘从来没有问过我,其实,我是柳先生的人。” 孙世宁知道不能再问下去,是她一时疏漏,自以为琥珀的身份,这会儿又觉得,平日里多是见到琥珀去柳先生的住所帮忙整理,她还以为,因为都来自侯府,原来都是她的揣测,根本当不得真。 “不过,我也听说过,护国侯府中的老太太,应该是护国侯的母亲,家里的老祖宗,其中有个纠葛,她不是侯爷生母,侯爷是妾室所生。”琥珀说起这些,如数家珍,“不过男儿身便是这点不吃亏,妾室生的,一样可以继承家业,旁人都不会多说半个字,姑娘家就要差一些,所以二姑娘即便知道姑娘是良善之辈,依旧耿耿于怀。” “除非有一天,我离开了孙家。”孙世宁几乎是脱口而出。 琥珀一双眼,柔和地看着她:“难怪先生说大姑娘看着外柔内刚,很是能干,却依旧天真,所以要帮她走上一段路才是。” 孙世宁骇笑道:“柳先生,柳先生这般说我?” “先生看人最准的,大姑娘的身份已经被护国侯保住,以后便是大姑娘死了,二姑娘依旧是个庶出,最好听的名声也是续弦之女,所以二夫人不想自找麻烦来寻大姑娘的麻烦,事情已成定局,改不掉了。”琥珀耐心说给她听,“我听先生说,大姑娘以前长在乡野,十分自由自在。” “是,我同母亲相依为命度日,她将我照顾地非常好,后来父亲来寻我,我猜想或者是母亲临终前,想办法递出去的消息,她只是不放心我。”说起亡故的生母,孙世宁鼻端有些发堵,“我们今天只是去坐上一坐,连护国侯的面都未必碰的上,柳先生那一句提点,我当真想不出原因。” “姑娘存了戒心就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琥珀给出这样的忠告。 孙世宁已经决定,今天的喜宴,挑个最偏僻的位子,整席都尽量少说话,看着时辰差不多就拔腿走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车辆停在护国侯府外,琥珀细声叮嘱,只许留在原地,不许下车,不许走开,等着她们回来,即刻开车,事情结束,给三倍的酬金,那个赶车的连连点头,双手被袖中一缩,纹丝不动。 孙世宁拾级而上,交出名帖,忽然想到件顶要紧的事情:“琥珀,柳先生准备的贺礼,可曾带来?” “姑娘放心,已经事先送过来了。” “原来是孙府的当家,里面请。”名帖收下,有美貌的丫环在前面引路,“婢子送孙姑娘入席。” 第三十九章:筵席 原以为走到个角落坐下来即可,谁料得,那丫环越走越是繁华处,孙世宁一脸发苦,灯光璀璨,几乎能够照瞎她的眼,她根本没有一本正经地梳妆打扮,做胭脂水粉的皇商之家,当家人出席宴会,素颜朝天。言情内容更新速度比火箭还快,你敢不信么? 孙世宁很庆幸自己年少,否则这样的光线照射,如同照妖镜一般,岂非吓死人。 “孙姑娘,此处是主桌,您带来的丫环不方便相随,已经安排在偏厅,要是有事情直接招呼我即可。” 孙世宁已经是硬着头皮在问:“不知怎么称呼?” “姑娘唤我如意便好。” 偌大的梨花木圆桌,孙世宁独自而坐,陆陆续续有人在她身边落座,都是打扮地花枝招展的女子,简直可用争奇斗艳四个字来概括,她佯装若无其事,喝一口茶,淡定的样子也很镇得住场子,居然没有人过来询问她的家事出身。 等她喝第二杯茶,右手边的那位开了口道:“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 “我才从外头回来。”她回答得甚是巧妙。 那人居然也不生疑:“回来才好,哪里都比不上天都,要是让我搬出去住,便是好山好水,我还觉得冷清寂寥。” “这边是热闹些。” “你的话真少,是不是觉得我们几个呱噪?” 孙世宁索性闭了嘴,一味地笑。 “我姓陆,以后可以来往来往。” 孙世宁仔细看她一眼,觉得这张端庄秀美的脸孔有些面善:“陆谷霖是你什么人?” “嗬,我们还是初次相见,不曾想我那个堂兄居然早一步认识了你,我是他堂妹,陆绾悦。”她的语气一下子亲昵起来,“你如何认识我堂兄的?” “也不算相识,他去我家中,送过十多盆花,照面之间,我觉得你有些眼熟。”堂兄妹长得像,也是人之常情。 没料得,陆绾悦的嘴张成一个圈,定定神地看着她:“莫非你就是那个收了陆家花圃十多盆珍品牡丹的孙家大姑娘?” 真正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居然连这样隐秘的事情,都能传得人尽皆知,陆绾悦的话一落音,整桌的女客齐刷刷看向孙世宁,似乎全部都知道前因后果。 “原来就是她,长得也不比我更美。” “还以为是天仙似的人物,最多不过算长得清秀。” “六皇子的眼光一向不好,你不知道吗?” 话语声,不大不小,都刚刚好传进她耳朵,她略微尴尬,大家坐得近,不能一概当成耳旁风。 陆绾悦反而替她解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那个六皇子的德性,但凡是天都里平头正脸点的,他还不狗熊闻到蜂蜜一样,凑过去,要怪就怪他轻薄,怎么你们倒来说孙姑娘的不是。” 看起来,陆绾悦有些家底,孙世宁耳边的嗡嗡作响消停了,她暗暗松口气,真的应付不来这样的场面,难怪世盈一听是赴这种邀约,立时将整个脑袋都塞进被子,不肯出来。 “要不是有六皇子那样的人物,陆家花圃还不能这样赚钱,我们不反对他一直纨绔下去。”陆绾悦凑在她耳边,轻快地说道,两个人一起笑起来,孙世宁知道,对方是刻意要与她把手言欢,其实没有恶意。 陆家堂兄妹,都是一样容易相处的个性。 孙世宁握着双手,低声道:“护国侯曾经对我施以援手,他送了帖子过来,我当然欣然而来,只以为是凑个人头,却不知道会被安排在主桌上。” “主桌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菜式更好,酒也更香,侯府藏有一种特别的果子露,等会儿老太太来了,就会上桌,你一定要尝一尝,十分可口。”陆绾悦对着她挤挤眼,“等会儿,我替你斟满。” 孙世宁听到老太太三个字,顿时想到临出门时,柳先生的提醒:“老太太可是侯府的那位老太太?” “侯府只有一位老太太。”陆绾悦淡淡说道,不知为何,目光在她身上转一圈,停下来,“你穿得这样素净,反而在这一桌出挑了。” “家父亡故不久,哪里就能穿红戴绿了。” “原来是这样。” 陆绾悦的话语未完,已经有俏丫头扬声喊道:“老太太来了。” 陆绾悦冲她竖起手指,做个噤声的动作,一桌子的女客很有默契,停下说话的功夫,清一色眼观鼻鼻观心,孙世宁更是眼睛只看自己的膝盖,生怕说错话,做错事,眼角余光却见到一位年过六旬,华服锦衣的老妇人缓缓坐下来,满头银丝挽成一个落云髻,老玉的发簪,翠滴。 “给老太太请安了。”声音此起彼伏,孙世宁夹杂在其间,也说了一句,旁人说话,老太太眼睛都不多眨一下,她的话语声一起,老太太顿时掀起了眼帘。 这委实不像是一双老妇人的眼睛,烁烁其光,叫人不得直视,口气却是和蔼可亲的:“今年来了一位新客人,不知是哪家的千金,长得倒是清秀婉约,把你们几个都给比下去了。” 立时便有好事的将方才的那些传言送到老太太耳朵边,老太太边听边笑着点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倒也是人之常情,这一次寅迄难得好眼光。” 孙世宁顿时觉着自己一个头两个大,这样的传言以讹传讹,到后来,总是她吃亏,到时候给她按个妄想攀龙附凤的罪名,再要想翻身都难,六皇子与沈念一又一贯不和,要是再传到沈念一耳中,他会怎么看她? “我记得孙家原先有个女儿,应该比你小些。”老太太却是通情达理,转开了话题。 “家中是有个妹妹,比我小三岁。” “长得不如你。”铁口断言了,老太太看着她的神情,又点点头,“性子怕是也不如你。” 孙世宁说不上话,世盈长得像薛氏,容貌姿色应该比她犹胜三分,然而做人的道理,不能当着老人家的面反驳,她只有默认。 “我就喜欢落落大方的孩子。”老太太笑着将腕子上的寿字花纹金镯子褪下来,“如意,将此物装了荷包,送给孙姑娘。” “老太太,这样的重礼委实不能收。”人道是无功不受禄,一桌子的女客,只送了她二指宽的大金镯,怕是其他人眼红起来,她反而成了众矢之的。 “看看,老太太就是偏心,每次过来,我陪着说话,都没送过我这么显眼的首饰,偏生孙姑娘第一次来,老太太一眼就合了缘,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对面穿桃红色锦衣的女子,不依不饶地说道,旁边几个立时附和起来。 “这,还真是,不能收。”孙世宁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陆绾悦的手在桌面下,重重地扯了她一把,她诧异地去看对方的表情,却根本看不出端倪,这是要给她提醒,还是要给她警示? “一个金镯子算不得什么,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是我家孙儿十岁的生日,你们几个啊,每次过来都是打扮得水灵出挑,可是哪个有孙家姑娘细心,她今天送的这份礼,侯爷收到就欢喜地不行,连声夸赞,别说我偏心,我今天还真的就是偏心了。”老太太指着墙角处,“原本,她的位子在那边,不是侯爷的一句话,她如何就能坐到我身边来,你们费点脑子,也跟着人家学学。” 几个吵闹的,被老太太明枪暗箭地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台面上冷了场,孙世宁不能再做推托,如意已经用大红锦缎做的荷包,装好了金镯,放在她的手心,这哪里是金镯,简直是块烫手山芋,扔也不是,揣起来也不是。 幸而,几十桌客人到齐,宣布开席,觥杯交错,人声鼎沸,一层层感染过来。 陆绾悦先前说的那种果子露,也送上桌来,她倒是守信,取过来替孙世宁斟满,声音低低的:“别太在意那些,她们不过是一群吃饱了没事做的碎嘴子。” 大户小姐说这样的糙话,别有一番味道,孙世宁被其一语逗笑,欢颜绽露,却发现老太太的目光由始至终都在看她,似乎不肯放松开她的每个举止,结果,那笑容有些凝固在嘴角。 陆绾悦没有察觉出来,替她斟两次酒,又偷偷问她,到底送的是什么贺礼,让侯爷都赞不绝口,孙世宁哪里明白真相,支支吾吾不能明说,陆绾悦反而笑着道:“要不然,我先告诉你,我从堂兄的花圃讹了两盆金玉满堂的摇钱树,虽说不是凡品,不过侯爷见多识广,自然就不会觉得稀奇了,这下子,你也该告诉我了吧?” 孙世宁实在不能说,她的贺礼有人代笔,一句话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却见有个丫环神色焦急,从后堂跌跌撞撞出来,双眼茫茫然,在这热闹的场景下,有些分不清东西南北,分明是府中出了不得了的大事。 她还没来得及多想,又是一声女子的尖叫声,从远处传了过来,叫声凄厉,居然压过了在场所有人的声音。 第四十章:见死不救 这一回,筵席之中,是个活人都听见了。特么对于我只有一句话,更新速度领先其他站n倍,广告少 桌子上,只有老太太还若无其事的样子,用一双银筷子点着梅花肉,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多吃这半块。 孙世宁明白,这是侯府的家务事,老太太已经见惯不怪。 果然,诸人很快就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酒杯的碰撞声就能盖住所有。 孙世宁喝了半杯果子露,味道应该是极好的,可不知道为何,到了喉咙里又酸又涩,叫人不舒服,忽而身边的陆绾悦用手肘碰了碰她。 抬起头来,才发现是老太太在同她说话,像是已经重复两次,不见她回答,脸上有些不悦,孙世宁赶紧说道:“方才陆家姐姐说果子露好喝,我贪嘴,才喝了半杯,人却有些迷糊了,老太太莫怪我出丑了。” “难怪会走神,果子露上口甜,后劲足,要是没些酒量还真不能多喝。”老太太接受了她的解释,“如意,去端一碗洛神花茶,给孙姑娘解酒。” 孙世宁喝了一嘴的酸甜茶水,差些呛到,老太太没打算放过她:“方才正问你,你以前在哪里住?” “同母亲住在乡下。” “听口音,一口官话,倒是字正腔圆,听不出土气,那么可曾许配了人家?” 孙世宁一怔,陆绾悦又在拉她袖口,她无奈之下,只能使出杀手锏:“家父才过世数月,不敢提及此事。” 她知道年纪长的人一般都忌讳这些,老太太果然也不例外,赶紧不再多看她,调转过头,去同那穿桃红色锦衣的女子说话。 陆绾悦起身说要去方便,孙世宁不用她暗示,跟着她一起去,两个人穿梭过热闹的场子,有个丫环引着路,陆绾悦走到一半,谴了丫环走:“这里我熟门熟路,自己去便是,老太太要使唤人的。” 孙世宁才发现这边的空气要好得多,赶紧多吸两口,陆绾悦笑眯眯看着她:“以前没出席过这种人多的筵席,慢慢就会习惯的。” 不,以后再不会来这样复杂的地方,护国侯对她有恩,她才特意赶过来。 但是,孙世宁不会明说,她低垂着头浅笑,样子十分温婉。 “我表哥见了你,就没同你多说几句话?”陆绾悦凑过脸来看她,“这样的场合,你原来是因为守孝,所以才没涂脂抹粉,看着倒是更显清秀了。” “你方才拉我衣袖又是为何?” “你说呢?”陆绾悦不肯明说,自顾往前走,“侯爷府地方大,你还是要跟紧点才是。” “方才,我听到有人惨叫,以为是有意外发生,为什么大家都装作听不见?”孙世宁知道陆绾悦对她有些不同,方才敢开口问。 “因为大家都不想多管闲事,免得惹祸上身,你自放心,绝对不会是意外,有些眼识的都明白是怎么回事。”陆绾悦走了几步,轻叹口气道,“想不想听其中原委,还不快些到我身边来听。” 护国侯膝下有两子三女,女儿都已经出嫁,撇开不谈,两个儿子确实天壤之别,小儿子年仅十岁,已经写得一手好文采,出口成章,落笔生花,连皇上都亲口夸赞,说是个神童,这样的名头,哪个父母会不当做宝贝一样。 然而,大儿子已经十九岁的年纪,行事为人却和四五岁的幼童没有什么两样,非但如此,还有个不好听的毛病,癫痫症发作起来,口吐白沫,全身抽搐,会得像疯狗似的在地上打滚,据说护国侯也找了不少名医,却始终不能将病治好。 如今,年纪大了,力气也大了,发病之时,几个丫环老妈子都按不住,想必刚才的惨叫便是那位大公子又犯病了。 “侯爷这样好的人,家中却有这般的不幸。” 孙世宁的话没有说完,就听到陆绾悦冷声而笑,意思不言而喻,是笑她瞎了眼,胡乱看人两眼就擅自下了决断。 可是,当日若非护国侯护着,她怕是能被继母薛氏当场就给撵了出去,连衣服包袱都不会给出,哪怕是他为人有什么疏漏弊端,一来他是父亲生前挚友,二来她懂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不过,陆绾悦也是好心提点,她不会高声反驳,这种时候,沉默才是最好的应对之策。 “难怪老太太一眼看了就说你性子好,果不其然。”陆绾悦也是大方之人,“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那么就再送你句好话,必须要听,老太太凡是问你的婚约之事,你便说已经许了人家,就算你再过十年都嫁不出去,当着她老人家的面,必须这样说。” 孙世宁已经明白了七八分,老太太看着大孙子的病长治不愈,有些着急,要替他拉郎配,找个孙媳,即使如此,那个穿桃红色不是很殷勤,又爱撒娇,怎么又不找她? “对面穿桃红色的姑娘,说来也巧,那是六皇子寅迄的姨表妹,老太太选人也看身份背景,有些沾了皇亲国戚的,她明白人家不肯,她也不能强求,所以早早就放弃了。” 而她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与继母同住一片屋檐下,要是有人来提亲,薛氏巴不得双手欢送着她走,哪里还会说两人是否般配。 “所以,借着出来走走,也好告诉你这些,免得有人挖个坑,你呆头呆脑就要往下跳了。”陆绾悦抬起手来,掩着嘴角笑道。 孙世宁还是第一次听人说她呆头呆脑,在薛氏眼中,她不知有多精明,不过四个字听在耳中,却有几分亲近俏皮,她丝毫不会介意。 “救命,救命,放过我,求你们放过我!”女子凄厉的惨叫声,由远而近,人影跌跌撞撞,一路都在死命地跑,像是见到她们两个,就是见到了救星,愈发抬高了声音,“等一等,救我,救我!” 孙世宁的眼神极好,见到那女子衣衫不整,外衣早不知去了哪里,纯白的中衣血迹斑斑,看着吓人,她才要去相迎,陆绾悦将她扯住,用眼睛瞪她:“我才说的话,你就当耳旁风。” 她走得快,拉扯着孙世宁走得更快。 “那个女子在呼救。” “当做没听见。” “那岂非是见死不救。” “她不会死,我保证。”陆绾悦的手劲甚大,孙世宁居然甩不脱她的掌控,脚底下只能跟着她连走带跑。 “不要走,求求你们,不要走。”叫喊声转成呜咽,特别地可怜,像是已经绝望,受了伤的人,怎么追的上她们。 “不行,我不能袖手旁观。”孙世宁拒绝了陆绾悦的好心,“要是眼睛没看到,耳朵没听到,那么还能够自欺欺人,既然撞上了,我实在良心不安。” 陆绾悦放开了手,孙世宁飞快地说了谢谢,转身跑回去,那个女子已经跌坐在地上,哀声痛哭,她走到其面前,轻声说道:“别怕,别怕,我带你出去,把手给我。” 女子抬起头来,一脸的泪痕,孙世宁瞧得仔细,全身的血迹斑斑点点,都是表面的划痕,没有致命的伤口,她见对方呆呆看着自己,以为是遭受了太大的惊吓而无法动弹。 她索性蹲下去,与其平视:“你方才呼救,我听见了,别怕,前面人很多,我们一起过去,大庭广众的,不会再有危险。” 语声轻柔,很能安稳人心。 那女子簌簌发抖,还是将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陆绾悦远远地看着这一幕,摇摇头,转身便走,步子很快很急。 “没事了,没事了。”孙世宁另只手,轻抚着对方的后背,松松地拥着她,“你的脚还能站起来吗?” 对方点了点头。 “那么。我搀扶着你,一起出去,好不好?” 孙世宁想将人从地上托起来,手臂使力,却没有成功,她有些诧异,明明花了大力气,如何就拉扯不动,她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小姐。 那么说来,她的那只手,被对方越握越紧,越握越紧,简直如同镣铐,将她捆住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孙世宁方才留意对方的长相,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等对方不费吹灰之力的站起来,她才明白身高上的差异,那人整整比她高出了一个头,而且虽然面容娇美,骨骼却委实不小。 而那只掌控住她行动的手,骨节不似自己的纤细,而是干燥有力的大掌。 “你不是女人,你是个男人!”孙世宁失控地想要往后退,却根本退不了,那人的手劲太大,她都能听到自己骨节的咯吱声,“你放开我,放开我!” “是你说要救我的,我为什么要放开你?”那人笑起来,声音虽然不如方才那么女气,还是清朗悦耳,雌雄不分的,“既然说了要救人,当然就要救到底。” “我救不了你。”孙世宁咬牙切齿地说道,明明陆绾悦已经带她要离开这是非地,她却偏偏要做好人,不肯走。 如今,好人落入困境,又有谁会来救她? 对方的手臂往内一扭,将孙世宁调转过身,随即就勒住了她的脖子:“你是不是想逃跑?” 孙世宁只觉得这人蛮力太大,而且做事手段果断,根本不给她能逃跑的机会,手臂渐渐收拢,她双眼发黑,快要透不过气来。 “别怕,别怕,没有人会来救你的。”那人居然贴在她的耳垂边,笑着说完这句,又探出舌尖来舔了一小口,“真是香,闻起来就让人食欲大开。” 孙世宁一口气没回上来,彻底失去了知觉。 第四十一章:宿醉 醒过来的时候,孙世宁发现自己躺卧在柔软的床褥上,衣裙完整,除了脖子处有些肿痛,其他都没有异常。言情内容更新速度比火箭还快,你敢不信么? 她居然这么好运,得救了? 从床上坐起来,她见到榻边站着的丫环也是个眼熟的:“如意?” “姑娘醒了?”如意笑吟吟地给她端来洗脸水,“睡得可好,孙姑娘的睡相是极好的,很安静,都没有声音。” 她明明不是自然睡着的,但是如意表现出来的,完全没有事一样,孙世宁疑惑地洗完脸,如意又奉上香脂膏:“这是宫里之物,姑娘请用些。” 孙世宁被柳先生督促着上进,不是白学的,手里一掂,便知正是孙家出品,她随意抹点,开口问道:“筵席散场了?” “姑娘好睡,筵席都散了两个多时辰了,再过会儿,天都该亮了。”如意笑吟吟地将放在床前的鞋子取过来,“姑娘不胜酒力,直说头晕,老太太瞧着不对劲,说是姑娘醉了,赶紧给扶到屋里头来。” “我的丫环呢?”孙世宁越来越不对劲,明明不是这样的,她还不至于会记错,自己哪里是喝醉了酒,是有个男扮女装的混账东西,将她给掐晕的! “姑娘,我在这儿呢,如意说已经做好了热汤,我去取来给姑娘用些。”冬青没有半点异常,将热气腾腾的银耳莲子羹递上来,“姑娘一定口渴了,这个润润嗓子。” 孙世宁接过来,碍着如意在场,不好细问冬青,她喝了两口甜羹,飞快地将一只耳坠拉下,塞在枕头边,然后小声喊道:“我的耳坠子怎么不见了,冬青,你可瞧见了?” “方才姑娘躺卧着,一边也没留心。”冬青着急过来,在床边,底下找寻,“这里没有,这里也没有。” 如意到底能干:“孙姑娘将另一只解下来给我,我让外头人都去找找,也未必在这间屋中。” 孙世宁等的就是她这句话,赶紧将另一只交给她:“这是家父遗物留给我的,请务必要找到。” “姑娘放心,只要是落在侯府中,一定找得到。” 如意才走出去,孙世宁对着冬青招招手,又指了指门,冬青会意地走到门边,随即摇摇头,没有人在门外。 “你来时,我已经醉倒了?”她赶紧地问。 “是,姑娘已经和衣躺在这里,我生怕有意外,轻轻唤了两声,姑娘微微侧身,倒是睡得很安稳,就放心了,侯府还另外安排人手在旁,很是细心周到,只是”冬青想一想才道,“只是,我觉得如意当时看起来有些慌乱,不知为何?” “拿面镜子过来给我。”孙世宁必须要找出线索,不可能假装自己是做了场噩梦,那么这梦境也太真实了。 铜镜不太清晰,她用袖子抹了两下,反而是冬青在旁边奇道:“姑娘怎么一直在看脖子,脖子上没伤没病的,好好的啊。” “当真?”明明那人勒得她透不过气,“那我怎么觉得莫名肿痛?” “孙姑娘,宿醉之后,嗓子痛是正常的,所以才特意煮了银耳润喉。”如意走进来,“耳坠没有找见,已经画好了图样,再去前厅的院子里找,姑娘坐在席中的时候,不知还在不在,要是后面才丢的,那么范围不大,容易找见。” 冬青突然聪明起来:“莫不是姑娘睡着,落在床上了。” 孙世宁赶紧接口:“对,对,我怎么没想到这个。” “那姑娘快些起身来,我找一找。” 孙世宁用手指将耳坠拨到被子里,才慢吞吞地站起,冬青摸了一通,豆腐干大的地,如何会找不见:“姑娘,可不就是落在床上了。” “真是喝多了酒,脑子都不够用了。”孙世宁又想整理一下衣裙,低下头来,发现自己的外裙被人调换过,这一下,惊得不轻,“我的裙子呢!” 如意笑得更厉害:“孙姑娘,你的裙子拿去浆洗了,方才你不胜酒力,吐了几口,弄脏了裙子,如何还能和衣卧下,这是府中三姑娘以前留下的裙子,新做的,都没上过身,姑娘要是不喜,我去看看姑娘的裙子可烘干了,就给取过来。” “我吐过了?”孙世宁怀疑地问道,“我的酒量喝那半杯果子露,怎么会醉到吐?” 冬青不安地看着她:“姑娘的意思,是侯府里头另有古怪?” 孙世宁不想说出昏迷前的那一幕,生怕吓到冬青,这件事情的始末,如果一定要问个明白,那就只有陆绾悦亲眼所见,她不听陆的劝告,返身去救人,差点连自己的小命都交代在里头了。 “没事了,护国侯本来就是父亲的挚友,再看府中的下人循规蹈矩,这般客气,等我换好了衣裙,我们就回家。” 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再去寻找答案。 如意将柳叶绿的裙子完好如初地递上:“幸而都烘干了,姑娘自府里坐来的马车,已经喊她自行回去,侯爷吩咐过稍后等到天明,用侯府的马车送姑娘回去。” “那就劳烦了。”孙世宁将换下的裙子折好,放在一边,“多谢侯爷和老太太关照。” “老太太很是喜欢姑娘,说是让姑娘有空多来侯府走动走动,说说话。” “承蒙老太太垂爱,替长辈解闷承欢膝下也是应该的,这会儿老太太尚在安睡,我就不去叩扰告辞,来日定当上门来道谢。” 孙世宁恨不得立时就离开,免得夜长梦多,总觉得心里头的那点不妥之处,逐渐扩大,仿佛是阴影笼罩,看不清远处的真相。 “姑娘,天亮了。”冬青识趣地凑到窗口去看,“还是趁早回去,免得二夫人又要训话。” 孙世宁点了点头道:“彻夜不回,二娘训斥几句也是应该的,到时候,你只管听着,千万别还嘴。” “是,谨听姑娘嘱咐。”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如意再说要久留的话,显得更不合情理,赶紧引着主仆二人到了前门,送上马车,孙世宁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有。 冬青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她也不好吱声,一路沉默着,马车自觉地送到孙府门前,不曾想琥珀居然站在门外。 天冷风大,她怕是站了大半宿,人都快冻僵了。 “冬青,扶着琥珀,柳先生这是要做什么,冻死人,他也有罪!” “姑娘如何知道是柳先生发话的?” “不是柳先生,琥珀还能听谁的话。”孙世宁微微冷笑,大家似乎都知道端倪,偏偏将她瞒着,如今她好手好脚地回来,柳先生却又来这一场苦肉计。 琥珀冻得嘴唇发紫,进屋暖了好久,才努力不哆嗦,轻声说道:“我听着姑娘好大的火气,以为要冲到柳先生那里去争辩一番。” “我为何要去做这个恶人,你要是不想理会,他也不会用刀子逼着你,这场戏怕也不是专门做给我一个人看的,是不是二娘来说了什么?” 琥珀沉默片刻才道:“我见姑娘迟迟不归,急着要出去寻人,二夫人正巧过来寻姑娘说事,说了些不十分好听的话,随即柳先生听闻,便将我谴到门外去,只说姑娘不回来,也不许我进门。” 孙世宁算是听明白了,柳先生是在责怪琥珀多事,她不知是不是该笑着多谢柳先生的信任,她在那样的场合下,还能全身而退,实属不易。 “我知道你是好心,这样的天气,要是冻坏了也是大伤身子的,今天你就去屋里躺着,驱驱寒。”孙世宁忽然又打了个哈欠,她明明不是才睡过的,又困了? 这困意上来的还格外凶猛,她的眼皮都快打成一团,含含糊糊关照了冬青几句话,往被窝里钻进去。 冬青赶紧又往屋中的火盆中加碳,姑娘是累极了,连外衣外裙都没来得及脱,她走过去看一眼,孙世宁双颊泛红,睡得很香,索性拉过锦被盖上稳妥。 出去灶房,让做四个小菜,再煮一钵碧梗粥,待食物热气腾腾地准备好,冬青回到屋中,孙世宁却是已经醒转过来,拥着被子,呆呆坐在床上。 “姑娘,要不要用点粥菜?” “冬青,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她的声音微微发哑。 “姑娘在护国侯府的时候,也这样说,还不是太平回来了?” “不,当时,我是觉得如意的话与我所知的对不上,而这会儿,我是觉得身子不对劲,懒洋洋的,又说不上是哪里不舒服。”哪里有人才睡醒,不过半个时辰又睡下的,而且过程太快,她几乎都没反应过来,已经人事不省。 “要不,找个大夫来看一看?”冬青谨慎地建议道。 “这不痛不痒的,找谁去看?”孙世宁才感叹了一句,已经有人插话了。 “动不动就犯懒,睡了一觉又一觉的,这不是害喜的症状吗,要是真的如此,那么可要给孙家大姑娘贺喜了。”薛如静人还没到,已经戳心戳肺地开嗓了。 冬青气不打一出来,姑娘还未出阁,哪里有咒着就说未婚怀子的,这摆明了,就是要往姑娘脸上抹黑,要不是孙世宁从身后轻轻拉了一把,差些就要争执起来。 第四十二章:发狂 薛如静到了跟前,却是陪着笑脸的,仿佛前头那句话不是从她嘴里吐出来的,她笑,孙世宁也笑,同一屋檐下,假笑也比撕破脸要来得强。特么对于我只有一句话,更新速度领先其他站n倍,广告少 “世宁,有些话,我想单独同你说。”薛氏的意思很明确,让冬青回避开。 “二娘可以同我说的,冬青也能听,她以前是父亲手底下的丫环,想必父亲也不会瞒着她。”孙世宁将亡父提出来,直接压过继母一头。 薛如静咬着后槽牙,居然还是没有发火:“你这般信任她,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我只是在外头打听出一点事情,想来问问你。” 孙世宁静静听着她说,她自己清楚身体出了状况,手指头都懒散散的,不想动弹,到底是什么原因? “那位前不久来我们家的大理寺少卿沈大人,我看他对你很好啊,他同你是什么关系?”薛氏凑得近些。再近些。 孙世宁都能数得出她脸颊边的白麻子,轻轻一笑道:“二娘想的是什么关系?” “我怎么听说,你同他有婚约!”薛如静憋了会儿,再憋不住,大声嚷起来,“这婚约是几时的事情,你爹怎么从来没有同我说过,莫不是有婚约的那个,原本是世盈,被你占了先。” “二娘真正是道听途说,这样的事情,父亲如何会瞒着你,他连一文钱都要经过你手,要是露出一丝端倪,这些年来,二娘这样精明能干的人,怎么会被蒙在鼓里,别听那些有的没的,免得传出去,说世盈恨嫁,对她名声也不好听。”孙世宁已经想要尽量客气说话,但是今天有股火气往上顶,居然没有守住嘴。 “你,你,果然不是贴心贴肉的,居然这样编派世盈,她的名声要是真的坏了,还不就是让你给连累的,这些日子,你倒是算算,你有多少天都夜不归宿,活该被睡大了肚子也没人来认领,你要是还顾念着给你爹的牌位别抹黑,不如早点搬出去住,我也眼不见为净!” 说完,气得七窍生烟,一甩袖子就走了。 “冬青,拿了棉衣给我,屋子里好似有点冷。”孙世宁是真正心冷,父亲在世时,她与薛氏关系还不过是点头之礼,没想到,父亲一走,薛氏这样千方百计要扫她出门。 她不喜欢待在孙家,却为了撑着这一口气,绝对不会走。 一抬起头,门缝里有双亮晶晶的眼睛,她招了招手道:“世盈,进来。” 世盈低垂着头,有些心虚:“大姐怎么知道是我?” “我与二娘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母亲特意托人去问,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小道消息,就说是你与沈大人有婚约的,我本来也不信,不过想一想在裘府那晚,沈大人怕是早就知道假山中,与小娄幽会的人便是我,他护着不说,是给大姐面子?” 孙世宁摇了摇头道:“不是给谁面子,要是当日是你们行凶,谁的面子都不管用。” “那么,我至少应该到大理寺去一次,当面谢谢沈大人,维护了我的名声。”世盈嘴角一抹笑,“大姐,你觉得这样可好?” “要是你连带着小娄的份一起去谢,怕是要送份大礼才够数。”世盈的那点心思,她还能看不出来,小娄不见了踪迹,心思又开始活泛起来,沈念一真是块香饽饽,她还是乘早撇清干系,否则那些争风吃醋的都能用口水淹死她。 一听到提起小娄,世盈顿时泄了气,沈大人既然都已经知道始末,她热面孔贴上去也是白费力气:“大姐说的是,沈大人定然公务繁忙,我就不会多事打扰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直接被掐在嗓子眼里,对面的孙世宁不知为何忽然急红了双眼,扑上来,双手就死命往她脖子上招呼。 “大姐,大姐”世盈拼命想要拉扯开,力气上却无力与之相抗衡,旁边的冬青一看状况不对,也来帮忙,两个人都抵不住孙世宁的手劲,眼见着世盈已经双眼翻白,出的气多,吸的气少了。 “姑娘,姑娘快放手。”冬青生怕真的出人命,又不敢用重物将她砸晕,生怕会真的伤到她。 世盈连声音都发不出,嗓子里吐出泡泡一般的嘶嘶声,还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孙世宁的指节都因为用力过猛,尽数发白,她自己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双眼发直,瞳仁中暗藏血色。 幸而是关键时候,孙世宁整个人往后重重栽去,手指在半空中僵硬地还保持着微微弯曲的状态。 世盈吓得委实不轻,冬青一看她脖子红肿,指痕根根清晰而分明,低声道:“二姑娘千万别声张,我去打水来敷敷会好些。” 她还算配合,一个劲地点头,见冬青要走,赶紧拉住她的衣角,嗓子艰难发出声响,表示不敢一个人待在屋中,冬青只得牵着她道外屋去,用井水替她敷着伤处,心里不放心,转回里屋。 孙世宁还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手指松软,分置在身体两侧,额头上是豆大的汗珠,神情焦躁不安,似乎在做噩梦般。 她才想要走过去细看,世盈又出声唤人,她里外忙不过来,安抚了两下,去寻琥珀来帮手。 琥珀睡得迷糊,揉着眼,见着世盈脖子上的惨状,不敢置信:“这个是大姑娘掐的?” 冬青点点头。 “女人家哪里有这么大的手劲,又不是天大的仇恨,大姑娘平日里好脾气好脸面的,对二姑娘哪里能下这样的黑手。” “大姑娘从侯府回来,一个劲说不对劲,说身上不对劲。”冬青急得不行,“二姑娘伤成这样,要是二夫人瞧见,又是一场大闹,大姑娘却晕厥在这里,这可如何是好?” “看大姑娘的样子,也确实不太寻常,你们都别急,我去问问柳先生,或许他有办法。” 冬青又给世盈换水,世盈被冻得直抖,她拿了床被子出来,却听得孙世宁从床上坐起来的声音,后背上一层冷汗,缓缓地转过头去。 “冬青,我就说我不对劲,怎么同世盈说着说着话,就又睡过去了。”孙世宁还没有来得及发现异常,“我让你拿的棉衣呢,你拿了被子做什么?” “姑娘?”冬青的嗓子微微发抖,“你说你要棉衣?” “干嘛吓成这样,我就是有些怕冷,自己拿也成,又不会打你骂你。”孙世宁笑吟吟地下了床榻,从衣柜中取出棉衣,披在身上,“你举着被子要做什么?” “二姑娘在外面等着。” “世盈还在呢,里屋暖和,她去外屋喝风呢?”孙世宁走到门前,才唤了一声世盈。 世盈猛地抬起头来,像是见鬼了,直想往后退,不小心又打翻了盆中的井水,浇了半身都湿透,嘴巴里还是不能发出清晰的声音,吓得只会流眼泪。 “你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在屋里头说话,你跑出来,还弄得这样。”孙世宁没事人一样,让冬青去拿自己的换洗衣服,给世盈换上,又说要倒点热茶暖暖,千万别受了寒。 正说着话,琥珀进来,一眼瞧见孙世宁,也是倒退了一步。 “你们一个两个的,今天是怎么了,琥珀不是说让你别起来,驱驱寒气的,才睡了多久就起来做事了?”孙世宁再瞧见门外站着个人影,定睛看,不是柳先生又是谁,她疑惑的目光在屋中兜转一圈。 最终落在世盈的脖子处,轻轻走过去,伸出手去,世盈又想要躲,死命地摇头,她收回了手:“你怕成这样,难道脖子上的伤是我掐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孙世宁还是含着笑,像是开了个玩笑,没料得却见世盈用力点头,抬起双手想要推开她,她再去看冬青和琥珀,也都点着头,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你们的意思是说,我差些把世盈掐死,自己却不知道?” 她连退了三步,与诸人保持了安全的距离,才飞快地垂下头,看自己的双手,十指纤纤,没有任何的异常,干笑道:“我就是真的想要掐她,也用不出这么大的力气,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大姑娘,有些药物却能将平日里不能激发出的力气一股脑儿都用尽了,大姑娘可曾觉得全身酸软,睡意困乏?”站在门边的柳鹿林沉声问道。 这是姑娘的闺房,他一听琥珀的转达就知道不对劲,但是不好越礼而入,只得站在门边开口发问。 “是,我一直想要睡觉,侯府席间,回来的马车上,已经睡过,回来又睡,方才居然又”孙世宁忽然想起什么,“冬青,在马车上,我可曾对你下过狠手,你别瞒着我,一定要照实了说!” “没,姑娘在车上就是倦乏,很安静,没有方才的样子。”冬青反而替她开解,“姑娘可能是做了噩梦,受了惊,休息好了就没事了。” “大姑娘的意思是,在侯府整夜未归,是在那里安睡了?”柳鹿林又问了一句,“当时,冬青可曾在场,陪着左右?” 第四十三章:左右为难 柳鹿林问得慎重其事,孙世宁与冬青两个人的口供一核对,问题就出来了,从世宁入席到冬青被如意引到屋中,看已经醉酒酣睡的人,中间至少隔了两个多时辰。特么对于我只有一句话,更新速度领先其他站n倍,广告少 “大姑娘,我只问几句要紧的话,你能答则答,不方便的话,嗯一声便是。”柳鹿林背过身去,“侯府的老太太可是话语中很是看中大姑娘?” “柳先生如何知晓,我会与老太太坐在同桌?”孙世宁一针见血地反问道。 “大姑娘果真看事情特别敏锐,也难怪大理寺的少卿大人都对姑娘另眼相看,且不管我怎么知道,我只问姑娘可还记得老太太说了些什么?” 孙世宁耐着性子,将两人的对话不离十地复述出来,说到她用守孝借口,堵了老太太想说未说的话,又提到席间,有一陆姓女子对她分外亲切,再说到最后见到的个男扮女装,周身血迹斑斑的男人。 她的回忆愕然而止,中间的一段空白,才是冬青说的,她如何从侧厅下人们等候的地方被如意唤出来,起初她还担心是姑娘出了岔子,如意笑吟吟地说是孙姑娘不胜酒力,已经安排在客房小睡,让她道跟前伺候。 直到冬青见着世宁拥被而卧,睡得香甜,一颗忐忑的心才算落地,屋中果然有淡淡的甜酒香气,叫人闻之欲醉,她好笑姑娘这般持重的性子,居然也会醉酒失态。 待孙世宁翻个身,像是要随时醒来,如意又说笑灶房已经煮好了醒酒的甜羹,让她去隔壁取来,再回转过身,世宁坐起来,有些怔忪未醒的样子,看上去,没有任何的不妥之色。 “姑娘醒转就说身子不对劲。” “不知大姑娘当时什么症状?” “不是有什么症状,而是我根本不曾酒醉,我是活生生被人掐晕的,当时眼前发黑,人事不知,如何会醒来就轻描淡写的成了醉酒?”孙世宁停了片刻才道,“我在侯府不过是喝了半杯果子露。或许旁人不知,我自小在乡间长大,同村的隔壁邻人即是卖酒翁,不说千杯不倒,便是壮汉所饮的烈酒,半斤八两的都醉不倒我。” “那么,大姑娘的意思是如意撒了谎,或者说是侯府的人都撒了谎。” 一个丫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与孙家姑娘又是初次相见,何须弄这样大的局子套着她。 “那个人是谁,侯府这个男扮女装的人到底是谁,柳先生!”孙世宁的态度有些急迫,十分不喜柳先生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而他必然是知道的。 “恕我不能直言,望姑娘见谅。”柳鹿林轻声说道,“姑娘委实不该离席,临走前,我的话怕是姑娘没有听进去。” “大姑娘,府外有个小童,说是要来见你,给你送药。”小丫环匆匆跑进来回话。 “可是头上绑着双髻,眼睛圆圆,七八岁的样子?”孙世宁听到送药小童,就想到了蜻蜓。 “正是。” “让他进来,世盈留下,柳先生请先回屋吧。”孙世宁听柳鹿林的口气,分明是知道些什么,却说三分,藏七分,又想想他本来是护国侯府的幕僚,哪里会出卖旧主,不要再多问为难,她同样能够想办法自救。 柳鹿林听她明显是下了逐客令,脸上苦笑,好人难做,他这样一来,真是里外不是人。 孙世宁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柳先生的难处,我很明白,当日先生来孙府,是为了手把手教我将孙家的生意继续扶上正轨,先生尽心尽力,我很感激,这次的事情,先生也事先提点过我,是我自己不小心。” 世盈听得说要让她单独留下来,吓得脸色发白,生怕笑意娟娟的大姐,说翻脸就要置她于死地,赶紧地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世盈,外头来的是位名大夫的爱徒,你的伤先让他看看,可以恢复得快些,你放心,冬青和琥珀都在我身边,要是我有任何的不对劲,只让她们将我按压住就是。”孙世宁见柳先生很是干脆,拔腿就走,轻轻一笑,做大事的人必须果断行事,护国侯府不是小地方,只要有心打听还怕探听不出那人的身份。 柳先生趁早撇清在外,她反而容易行事。 蜻蜓手里提着满满两大盒的补药,藤筐小篮,红纸黑字,写着正安堂的字样,说话老气横秋的:“孙姑娘近来可好?” 不待她回答,蜻蜓轻轻咦了一声,先是看看世盈,又看看孙世宁,踌躇片刻才走到世宁面前:“姐姐可是睡得不安妥?” 孙世宁以为他已经看出端倪,赶紧道:“是,昨晚睡得不佳。” 蜻蜓的嘴角咧开:“我就说看姐姐的样子,有些气血亏损,那么先生让我送来的补药可就大有好处,姐姐快来看看,这里头有上好的灵芝,茯苓,还有先生专门配置的娇容四物汤,女儿家最是受用的。” 无功不受禄,孙世宁上一回就诊,是用的沈念一的人脉关系,郑大夫让药童巴巴地送来滋补之物,就显得有些殷勤切切,她不是那种会误以为自己美貌值得让人一眼难忘,即刻穷追不舍的女子,郑大夫必然是有所求,而不好意思提出。 “还有这位姐姐,像是遭人毒打,咽喉处的红肿伤处看起来楚楚可怜,我这里有正安堂的伤药,气味芬芳,仅需擦三两次,保管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 孙世宁被他说得忍俊不禁:“那就替我多谢郑大夫的好意,蜻蜓此番前来,还有其他的事情嘛?” 蜻蜓佯装无事:“先生就是让我来看看姑娘吃了药,将养的可曾好些,没有其他的事情。” 既然他不肯明说,孙世宁留他吃了一碗桂花糯米团子,就让冬青送他出去。 走到门前时,蜻蜓迈不开腿,犹疑着回了头,眼神勾着人,孙世宁想一想他不过是个幼童,不忍心再逗弄,更何况世盈抹了他带来的膏药,已经能够慢慢说话,可见正安堂的药确是好物。 “蜻蜓,我还有话要说。” “哎,哎!”他找到借口,赶紧不走了。 “郑大夫可是有了意中人?”孙世宁冲着他眨眨眼睛。 蜻蜓的脸孔顿时涨得通红通红,这孩子心智比同年龄的孩子聪慧早知些,已经明白意中人三个字的含义,他不否认,低垂着头,扭着双手。 “那么,我再猜猜,你是不是无意中得罪了那位姑娘,又听闻孙家是做御供的胭脂水粉,所以想讨要些上佳的货品去,送给你那个榆木脑袋的先生,让他将功补过,讨人欢心?” 蜻蜓倒吸一口凉气,举止夸张失态,一连退了三步,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手指着孙世宁道:“你,你怎么同沈大人说话的口气这般相似,你是他什么人!” 他这样的年纪,做出失态之举,不过是活泼可爱,孙世宁让冬青上前将人扶起来,坐在自己对面,一手托着腮问道:“我猜得可准?” “准,准,再准也没有了,但是我家先生不是榆木脑袋,是我说错话,连累了先生。”蜻蜓又惊又畏,他只对医术之道精通,以前先生说,他们做大夫的是看病,有些人却能够直视人心。 他以为只有大理寺的沈大人有这般神通,没想到眼前的少女,居然也如出一辙。 “如果一些胭脂水粉能够如了郑大夫的愿,那么何乐而不为呢?”孙世宁嘱咐琥珀去柳先生那里取些样品来,要清淡香气的,那些太浓重的脂粉一概不要。 蜻蜓边听边点头:“是,只要淡淡香气就好,太浓的怕是要熏坏人。” 孙世宁见他已经放下戒心,将一只手放到他面前:“既然是郑大夫的高徒,不如替我诊诊脉,也好让我放心。” 蜻蜓一本正经,两根手指轻轻搭上,静下心沉住气,模样再认真不过。 “姑娘的脉相有些细润,其他的都还安好,先生配置的药丸果然对姑娘的体质有所改善,怕是再吃上一段时日,就会大好了。” “就没有其他的了?”孙世宁失望,她以为蜻蜓会有所发现,看来有必要亲自去正安堂一次。 “没有其他的了,姑娘难道不喜欢身体痊愈的好兆头,还是不相信我家先生的医术!”蜻蜓有些不服气地辩解,“我在先生身边四年半了,先生的医术,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蜻蜓,若是我说,我体内被种植下的剧毒,而你诊脉不出,那么你该如何回答?” “什么!怎么可能!”蜻蜓老大不客气地抓住她的手,又重新诊了一次,依旧是摇摇头,“姑娘同我开玩笑也别拿自己的身子做借口,姑娘就是有些气血虚症,再没有其他的。” “你确定?” “姑娘不信,我带姑娘去见先生,先生要是也做了决断,姑娘要同我道歉!”蜻蜓的执拗性子上来,也有些不依不饶的,“姑娘可愿意?” 孙世宁静静看着他片刻,才道:“愿意,冬青替我拿披风,我要出门。” 第四十四章:中毒 快走到院门前,孙世宁停下脚步,让人将琥珀唤来:“同柳先生说,家中事务繁忙,只有一架马车实在不妥,让他立时安排下去,再买一车两马,外带一个可靠的车夫,我归来时,想看到人,车,马都已经按部就班,不予往后再租车费神费心。” 既然柳先生做到内外错落有致,那么至少在孙家,她暂时还是名正言顺的当家人。 “姐姐说话好神气。”蜻蜓跟着她与冬青坐车,“但是姐姐的身体确是没有问题。” 孙世宁点了点头:“我相信你的诊断。” “可是姐姐还说要去会晤先生,明显是不信任我。”他有些委屈,小脑袋耷拉下来。 “不是不信任你,而是不信任我自己。”孙世宁不想隐瞒,告诉他世盈脖子上的伤是她亲手所伤,又说自己疲累乏力,睡了一觉又一觉,根本有些似梦似幻的感觉。 蜻蜓的嘴巴慢慢张大:“原来,真的是我无知。” 孙世宁摸摸他的后脑勺,以示安慰:“我明白,有些病症诊脉未必能有结果,并非是你无能。” “先生一定能够治愈姐姐的,姐姐不要难过。”蜻蜓善解人意,很会说话。 “但愿如此。”孙世宁想来自己的身体里仿佛藏着一个肉眼看不见的恶魔,连她自己都无法分辨,但是一旦控制不住,便会伤人伤己。 她无害人之心,却总防范不了那些居心叵测的人。 马车行驶到了正安堂,冬青跃下车,拉开门帘,孙世宁缓步下来,瞧见药堂外的空地上,放置着几匹眼熟的高头大马,不禁失笑,无巧不成书,竟然沈念一也来了正安堂,他们又一次相遇了。 她的步子慢下来,想着稍后会见到沈念一,她竟然觉得没这么害怕了。 每一次,他总是能够令得她逢凶化吉,是她的幸运之神。 外堂中,先见到另一名熟人,丘成见着是她,有些欣喜:“孙姑娘病体都安康了?” “是,有劳大人挂心。” “真是巧,我们也刚刚到,想向郑大夫求证些药物,姑娘也是来找郑大夫?就请先在外面坐着等一等可好,大人要谈的是正务,有些难处,要花费时间。”丘成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 孙世宁慢慢找椅子坐下来:“不,我也不很急,等着就好。” 蜻蜓进去沏茶出来,先端给她,再递给丘成:“是安神草泡的,喝了能够平心静气。” “才几天不见,你就这般厚此薄彼。”丘成笑着去摸蜻蜓的额角,“也知道先招待女客。” 蜻蜓冲着他吐了吐舌头,找个借口溜开来。 被丘成言中,整整坐了一个时辰,都不见郑大夫和沈念一出来,孙世宁的困意又慢慢浮上来,抬起手揉着额角,冬青低声问她要不要先回去休息,她摇了摇头。 “孙姑娘有急事?”丘成的声音,隔得很近,听起来却像是在漂浮不定。 孙世宁想要抓住声音的那条线,却无力地在半空抓了个空。 “孙姑娘,孙姑娘?”丘成何等老道,已经察觉出不对劲。 孙世宁猛地抬起头来,眼前是丘成摇晃的脸容,五官有些模糊,最清楚的是那双瞳仁居然呈现出赤红的颜色,好似才饮了人血,她知道丘成是百分百的好人,如何会变得这般可怖,这般令人憎恶。 她要退,却被身后的大椅绊住,无路可退,于是咬住牙,狠狠地对准他的脸上挠去,指甲碰到皮肉,还有微微濡湿的温热。 “孙姑娘!” “孙世宁!” 两道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孙世宁觉着手指一痛,像是扎到花枝上的尖刺,忍不住就缩了回来,脑晕眼花,一头便要颌面落地,俯身栽倒。 沈念一与郑容和说完了要事,正掀开帘子出来,却见到孙世宁的十指指甲都招呼在丘成脸上,留下猫爪般的血痕。 她的样子已经失控,喉底发出赫赫的声响,而那个丫环从身后死命架住她的双臂,生怕她再做出不妥的举止。 沈念一错步到了她的身边,不过是捏住她的肩胛骨,她已经无法挣脱开,郑容和赶过来,想都未想,一根金针从后颈处扎进穴位。 孙世宁觉得一股热气从后脊梁骨直冲上来,将混杂的视线一下子拨开见其明,脑子也跟着清晰起来。 “别说话,让郑大夫替你先诊治。”沈念一将她搀扶到椅子前安坐,双手没有离其左右,“丘成去将药堂外门锁了,今天不接待其他病人。” “是!”丘成其实已经避开,孙世宁的指甲留得不长,应该只有浅浅的血痕,他用手背一抹,毫不在意。 孙世宁根本无力说话,她一直在喘气,那清明的状态不过维持短短的时分,她的双眼眼皮打架,只想挨着枕头,立时入睡。 郑容和一连抽出十来根金针隔衣刺入穴位中,稳定她的状况:“沈大人,正安堂开门医人,应该是我的权利,大理寺有什么难处,我可以帮忙,但是这般自作主张委实令人不喜。” “先将她救治妥当,再有空谈其他的病人!”沈念一焦躁地低声喝道,“否则的话,难道你扔下她,再去看其他的疑难杂症?” 郑容和被当面顶撞,脸面有些过不去:“孙姑娘是病人,其他的就不是病人了,不可锁门。” “郑大夫,我方才同你说的那些,你以为只是小事!” “自然不是小事,否则你何苦来我这里求问。” “那么,你先告诉我,她中的是什么毒,再来说正安堂要不要开门迎客之事。” 郑容和拉过孙世宁的小臂,搭住她的脉搏,他的手指犹如拨弦般轻叩,不过刹那,声音中有股颓败之气:“她没有中毒,根本没有中毒的迹象。” “那么,她是有意要伤丘成,还是说,她这是发了羊角风,才这般离谱?” “沈念一,你莫要在我的正安堂冷嘲热讽。”郑容和被激得差些双脚跳,“我只说她没有中毒,没说不是其他的病,孙姑娘也是我的病人,我会尽力医治,不劳烦沈大人和大理寺费心。” “郑大夫。”孙世宁艰难开口,想要缓和一下两人剑拔弩张的情绪。 “闭嘴!”结果,两个人异口同声。 她赶紧闭了嘴,连眼睛都给闭上了,要看病的请便,要查案的请便,她是病人身份,安分守己即可。 “送她进内堂,我要做全面的诊治。”郑容和将金针取出来,“她的身体虚弱,金针不可久留在体内,你先将她挪移进去,我再另行施针。” 沈念一手臂一展,将她打横抱起来:“你必须要负责治好她。” 郑容和没有出声,孙世宁想,连郑大夫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不敢大声应战,随即她闻到很淡很淡的青草般清冽的气味,才明白是从沈念一身上散发出来的。 两个人做出这般亲昵的举止,她脑海中闪现出来的一幕,却是当日在府衙大牢外,他鄙夷地说道:“你怎么这么臭!” 原来那时候起,她的心里就落下他的影子了,高傲而睿智,看似对人冷淡,实则心细如发,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连睡梦中,闭上眼都能完美地描绘而出。 孙世宁为自己的小小心思感怀,明明知道两个人的身份地位悬殊过大,她依然如同扑火的灯蛾般,依依不舍地流连着,不舍得离开太远。 她睁开眼来,沈念一正弯身将她放下来,他总是那么自然而然,不会逾越,不会失礼,面对面时,他仿佛看到她眼睛的深处,看透了她的心思:“既然已经来了正安堂就不用担惊受怕,郑大夫的医术足以起死人肉白骨。” 郑容和总算听他说了句好话,轻轻哼了一声:“知道就好。” “大夫,我怕是被人下了毒。” “嘘——不用说话,我会替你诊断,不像是中毒,倒像是”郑容和细想了一想,“倒像是传言中苗疆人才会使用的蛊,据说这类诡异之物,不是寻常医术能够判断地出,也不是普通药物能够克制的。” “中蛊?你的意思是我方才询问你的那些状况也都是中蛊?”沈念一也有按捺不住冷静的时候,“天都哪里来的苗疆人,而她一个平头百姓,谁用这样龌龊的手段迫害!” “我只说是像,还不能确诊。”郑容和手底下不停歇,十来根金针再次施展而出。 其中一枚,刺入孙世宁背脊,她闷哼一声,冷汗急流,却生怕打断诊断,咬住嘴唇,硬生生扛了下来。 郑容和时时留意她的反应,赶紧将金针抽出来细看,却见针头凝着一点血珠,不是平时的殷红色,却呈现出褐色的浊物。 他惊讶不已,返身去药柜中翻找,取出药瓶,拔开来塞子,就往孙世宁口中倒下,一股苦涩透顶的冰凉液体,顺着她的舌头,咽喉,落入肚中。 孙世宁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苦,胃中更是翻江倒海一般,再压抑不住,张口将药水重新吐了出来,一时之间,屋中被那苦涩到带点腥味的药气充斥着。 极其难闻,但是三个人都没有说话,郑容和凝重地蹲下来,用手指在呕吐物中捻了一下:”沈大人,我错了,孙姑娘真的是中了毒。” 第四十五章:控制 此言一出,第四十五章:控制 此言一出,沈念一反而松口气,只要知道是毒,郑容和总有应对之策,再复杂的毒性都比那所谓的苗疆之蛊来得简单明了。言情内容更新速度比火箭还快,你敢不信么? 孙世宁吐完之后,出了一身的冷汗,稍许好受些。 “我开个药浴,孙姑娘浸泡半个时辰,我再来想办法解毒可好?”郑容和双眉紧皱不展,不待她回答,擅作主张,让蜻蜓立时去烧热水,“姑娘可带了换洗的衣物?” “我帮她去取来,你只管先治人,其他的容后再议。”沈念一的身形闪过,已经出去。 郑容和将她搀扶起,又出声喊冬青进来服侍,回味着沈念一留下的话,他难得多嘴说道:“他对你很好啊。” “是,沈大人一直很关照我。”孙世宁实话实说。 “我认识他也有段时日,他没有对其他女子这么着紧过,想必在他心里面,你是同旁人不一样的。” 孙世宁已经自蜻蜓口中获悉了郑大夫的小秘密,他心中有了喜欢的女子,也盼着旁人都双宿双飞,她低垂了头笑道:“沈大人不过是体恤百姓,我不敢有其他妄念。” “胡说,我也没见他体恤我!”郑容和见她稍有恢复,不像方才的病态,更觉古怪,“你是不是已经发作过,反而比我这个做大夫的看起来还镇定。” “差不多发作过三次。”孙世宁三言两语将这一天一夜的不妥之处都说开了,蜻蜓也照着吩咐将药浴准备好。 “药浴或许可以将你体内的毒素逼出,身体若是不适,让你丫环示警,千万不要硬撑。”郑容和带着她来到竹屋中。 “郑大夫,冬青随我进去,我会不会发作起来伤害到她?”孙世宁担忧地问道。 “依你所言,发作的频率没有这样快,或者让她束缚了你的双手,以确保无事。”郑容和轻轻合上门,“沈大人已经很快回来,我同他就在屋外,你不用过于害怕。” “冬青,还是将我双手绑了才好。”孙世宁想到世楹和丘成分别受伤,丘成应该是武功极好的,她发作起来都能挠伤,冬青愣头愣脑的,还不伤得更重。 “姑娘,我不怕的,你放心,我就守在你旁边,我相信姑娘不会伤害我。”冬青说什么都不肯帮捆她,替她脱了外衣裙,裙子不小心失手落在地上,被温水浸染,一片淡淡的痕迹显了出来。 “那是什么,冬青拿来给我看。”孙世宁眼尖,将湿裙拉扯过来。 “怎么会有这样的痕迹,姑娘这条柳叶绿也是昨天才上身的。” 孙世宁的手指在痕迹上抹过,这条裙子虽然是簇新的,却在侯府时被人换下,如意的借口是,她喝醉吐了污渍,特意拿去清理,但是这淡淡的痕迹,分明更像是另外的一种痕迹。 前一晚,在侯府,她见到的男子血迹斑斑,在她咽喉被掐住时,两个人厮打扭作一团,血迹必然会沾染到衣物上,为了圆那个酒醉的谎话,所以才匆匆将她的裙子清洗。 然而,衣物的污渍有几种最难洗净,其中之一便是血渍。 孙世宁愈发确定,她所见所想的才是真相,而侯府的人到底想要隐瞒什么! 让冬青将换下的衣裙都放置在一边,她穿着亵衣裤入了药汤,明明是冷暖适宜的水温,她却觉着有小簇小簇的火苗舔舐在皮肤上,烫又不至于无法忍受,等一炷香之后,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好似要被灼伤。 她有些难耐地扬起脖子,小口地喘着气,没料得,视线之内,竹屋顶上的缝隙中,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与她对上。 那人甚是大胆,被她发现了都没有逃开,居然还留在原地不动。 孙世宁一把抓过舀水用的小木盆,使劲全力对着那双贼眼的方向投掷过去,喀嚓一声,竹屋屋顶被砸出个不小的窟窿,木盆落下,哐当一声,动静传出老远。 “孙姑娘,你没事吧。”郑容和傻了眼,生怕她毒性发作,凑到门边道,“里面出什么问题了?” 沈念一前脚踏进后院,就看到眼前一闪,居然是道人影飞身而过,他将手中的衣裙随手一放,展开身形追了过去。 这样可疑的出现,偏偏又是在关键的时候,沈念一的直觉告诉他,绝对不能放过这个线索。 追出一段距离,两个人始终保持相同的差距,沈念一看着此人的背影和轻功身法,越看越觉得熟稔。 那一次,在联络处盘问胡管家的时候,射出那支致命短箭的人,也是相同的身法,莫非又是一言堂。 沈念一想着手中的那份名单,暗暗心惊,一口真气迅速在体内运转,硬生生将身形又拔高了两成,眼见着差距缩小,缉拿疑犯有望。 平地一声雷,大红的炮仗被点燃的引线,在半空中被撕裂地四分五裂,紧接着一连串的炮仗声,差点能将耳膜都震碎。 上一次,就快要抓住对手时,不知哪里涌出来一群孩子,牵绊住他的腿脚,这一次又是雷同的手法,送亲的队伍,仿佛是专门等待着他出现,送亲的喇叭,鲜艳的花轿,彻底横隔在两个人之间。 纵然沈念一又飞天的本事,也不能跃过十多人的头顶,而那人跑得远些,居然还回过头来张望,面容都隐在黑布之下,他却分明看到一抹嘲讽的笑容浮现在对方的眼中。 沈念一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抓不到这个腿脚快的,难道他就不能抓帮着掩护的这个送亲队,他几乎是被恶气冲晕了思绪,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花轿前,抬轿子的都来不及阻拦,他伸手一把扯下了轿帘,冷笑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那个新娘子圆脸大眼,看着有几分眼熟,见自己送亲被拦,尖叫着骂道:“哪个不长眼的,居然敢拦着凤庆郡主出嫁,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沈念一心惊,凤歌郡主,他就说怎么觉得眼熟,这个女子分明就是让皇上都头疼着,想要快些嫁出去的表侄女,好不容易有个新科探花不明就里,应承下这门亲事,皇上亲自指的吉日佳时,可不就是今天! 凤庆郡主看清了沈念一的长相,瞬时收敛了血盆大口的姿态,换成娇滴滴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口吻:“我还以为是谁,居然瞬时名满天都的少卿大人,莫非是沈大人听闻我要出嫁,心中尚有不舍,所以想要来抢” 沈念一实在没有好耐心听她说完,将撕下的轿帘往轿夫手中一塞,沉下脸道:“大理寺办案,幸而不曾惊动了郡主出嫁,请务必在皇上钦点的吉时将郡主送到夫家,否则皇上盛怒,谁也讨不得好。” 轿夫听得此话,哪里还敢停留,加力加劲地速速离去,送亲的队伍一直走到拐角,走出沈念一的视线,他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难道说,真的只是个巧合,那个可疑的身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临时请来凤庆郡主来为其演戏,拖住他的追赶步伐,更何况,郡主出嫁的时日,三个月前就人人尽知,而孙世宁中毒求医,都是突发事件。 他眯了眯眼,生怕这一切依然只是调虎离山之计,匆匆返回正安堂。 郑容和已经让蜻蜓从院子中捡拾起衣裙,由冬青送了进去。 “你没事吧。”沈念一当头问了一句。 “有人在竹屋上偷窥。”孙世宁说的简单明了,幸而她穿了底衣,整个人又完全泡在深色的药汤之中,想必也没有春光外泄,但是有谁会来看她,冒着被大理寺少卿当场捉拿的危险,她疑惑地看着沈念一。 沈念一也正好在看她,两个人目光自然而然地胶着在一起,他低低说道:“这厮算计地好生巧妙,又让他跑了。” 孙世宁心念一动:“是我认识的人?” “或许是我认识的人,还记得射杀胡三的凶手吗?”沈念一的话出口,更觉得巧合,两次都是她在场,难不成就是冲着她来的,那么杀胡三的理由,仅仅是要灭口,甚至是为了她的曾经遭受的不明不白的冤屈不平! “原来是那个人。”孙世宁的记性不错,顿时想起来了,真可惜,居然两次都跑了,想必沈念一这会儿心里能呕死。 沈念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会不会是你曾经认识的人?” “我是在乡下长大,村里的人都是安分守己的村民,除了我早逝的娘亲,也没有什么熟人了。”孙世宁停一停道,“大人觉得,那人是冲着我来的?” “先不提这个,医治好了你才是首要。”沈念一明明是起了怀疑的心态,然而看着她清澈见底的目光,又不想追究下去,他愿意相信她。 郑容和再次施针:“这种毒素不同于以往的毒药,并不会致命,所以暂时不用过于惊慌。” “是能让人中毒后产生幻觉。”沈念一淡淡说道,孙世宁将事情发展经过说得很清楚,她发作起来,自己完全丧失了控制能力,甚至在醒过来后,想不起发生的经过,药物是用来控制人脑,而不是要杀死她。 控制她,又有什么用处! 第四十六章:赌注 孙世宁的长发濡湿披散着,屋中的炭火烧得正热,郑大夫让她在榻上俯卧躺好,说要再刚给她施一次针。言情穿越书更新首发,你只来 “毒性发作,即便你知道那是幻觉也会觉得太过真实,不能抗拒。”郑容和取出一卷鹿皮,摊开后,满满数排,长短不一的金针。 孙世宁努力回忆她最后一次发作时,眼前见到丘成血红的双眸,那明明不是正常的样子,当时她脑中唯一的念头是他想要伤害她,必须抵抗,必须逃跑。 “大夫,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家姑娘,她是无辜的,她已经吃了许多苦,身体受不住的。”冬青哭着不住哀求,郑容和让蜻蜓将她带出去,“我自会尽力而为。” 一根金针稳稳刺入脖颈侧面,孙世宁忍不住哆嗦,那种又痛又麻的感觉,她不知道自己能够撑得住多久。 “你有没有听过凤庆郡主的故事?”沈念一气定神闲地坐下来问道。 “不曾听过,我才到天都几个月,父亲过世前,极少出门。” “凤庆郡主比一般的女子要胖些,大概有你和冬青加起来的重量。”沈念一微笑着道,“到了年方二十,都没有出嫁,就去央求皇上给她指婚,据说第二天的早朝,居然有十之七八的老臣都说身体有恙,不敢面对皇上。” 孙世宁没想到沈念一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耐心讲故事给她听,他的嗓音清越有致,闭起眼来格外动听,又带着难得一见的温柔,令人心折。 皇上自然知晓这门亲事怕是要难上加难,私底下找了几位信得过的臣子商议,人选排来排去,皆不安妥,于是连皇上都着急起来。 此事越急越没有头绪,皇上考虑再三,不如先搁置在一边,先忙完今年的殿试,皇上御笔金口钦点了状元,榜眼和探花三人。 没料想,才短短数日后,凤庆郡主再次来到宫中,说是与新科探花郎已经花前月下,互生情愫,望皇上成全美好姻缘。 皇上明明记得这一科的探花,丰神俊朗,一表人才,曾有人戏称,说是相貌极好,甚至不在大理寺那位少卿大人之下。 这般的人品,这般的才识,,如何会得与凤庆郡主一见钟情。 皇上谨慎起见,特意招来了探花薛家真问个究竟,对方所言与那凤庆郡主竟然不谋而合,真正是两情相悦,他还担心自己除了那新科探花的名衔,家境平凡却配不上郡主。 好事将成,皇上龙颜大悦,非但立时指婚,钦点佳期,又送了许多件珍品珠宝给郡主做嫁妆,还给薛家真安排了实差,婚后即可到翰林馆新官上任。 “是不是有人说探花郎别有用心,图的绝非是凤庆郡主这个人?”孙世宁低声问道。 沈念一在朝堂中与薛家真有一面之缘,他向来对陌生人格外留意,当时薛家真站在僻静一角,正在聆听旁人点拨,瞧着阵势,已经站了许久,却仍然低眉垂目,甚是好耐心,好脾气。 有多嘴之人凑上来,低笑着说道,这位便是与少卿大人有三分神似的探花郎,可是真人一看,与少卿大人的气质风范如何能比,一个是明月清风不带一丝流云,另一个却是木雕泥琢不成方圆。 沈念一多看两眼,薛家真也正巧抬起头,笑容亲善,十分合人心意,眉宇之间见风雅,果然与他有三分相似,他不喜在这样的场合点评,加快步子,匆匆走开,却有些佩服凤庆郡主的眼光,探花郎果然比朝中几位老臣的公子有长进得多。 薛家真慢慢筹办婚事,既不铺张浪费,也不高调喧哗,新房设置在他的祖屋中,地方虽说偏远些,看起来还是体面,皇上依旧不放心,还差人去查看,回来的人说是探花郎巧心思,老屋新装,非常讨巧。 凤庆郡主私底下也塞了不少私蓄过去,薛家真落落大方地收下,一分一厘又给搭进婚事之中。 这样的人,连皇上都暂时挑不出半个不是,凤庆郡主的性子,自然是满心欢喜,只等着嫁人。 “我方才在街上遇到的正是郡主的送亲队伍。”那张鲜红的嘴唇,沈念一自问无法直视,愈发敬佩薛家真的涵养功夫,若是他真的有所图,那么做得这般周到仔细,也是他应得的了。 别人家的故事慢慢说,孙世宁的身上已经被扎得小刺猬一般,她的唇角微扬,却是笑吟吟问道:“我想问一句,这朝内朝外,可还有沈大人不知道的事情?” 大理寺本就是朝廷的消息枢纽,说实话,怕是明的暗的,没有多少事情能够瞒得住沈念一的耳目,他听得孙世宁的问题,见她虽然含笑,双眉紧蹙,显然是勉力不想让他人担心,心底一动,探过手去,握住了她放在身侧的一只手。 孙世宁闭着眼一怔,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温度适宜,如果能够有这双手相陪相伴,她相信无论是锦绣富贵还是穷山恶水,都能令人沉沉安睡,稳当到天明。 她微微窃喜,却不敢睁开眼,这药堂之中,还有第三个人在,她生怕一睁眼,就见到郑大夫戏谑的神态。 郑容和见到沈念一的举止,明显也震了一下,飞快地抬起眼来看他,却见他不急不躁,不温不火,依然安坐在其位,仿佛这样的亲昵举止,根本不能代表任何。 “她体内的毒素何时能解?”沈念一待郑容和扎入最后一根金针后,才缓声问道。 “说不好,不过我已经用控制住她的神经,药物不能经过大脑控制她,也不能让她再伤人伤己。”郑容和开门唤蜻蜓送热水来洗手,他全神贯注施针,后背脊的衣服尽数透湿。 “那么我先前问你的那些?” “看着与孙姑娘的症状有些相似,但没有她来得凶猛,据她所言,最多不过一天一夜,她已经整个人失控,若你来问的那些人也是这般,岂非糟糕至极。” “急性有急性的好处,有的事情越是缓慢进行,越是危害巨大。” 孙世宁听着两个人的对话,没有插嘴。 “没有将毒素彻底排除之前,她不得回家,只能住在正安堂中。” “我也正有此意,要是将她治好,便不怕那些突发的病状。” 孙世宁终于没忍住:“出来之前,家中继母已经发话,说我日夜不归,怕是在外头养了汉子,又说不如我早早迁出孙家,免得连累了弟妹和她的名声。” “哪里有自家人这样说话的,便是继母更不应当。”郑容和一贯斯文,听到这样的粗话,替她鸣不平,“生病之事又不是自己能够做主,好端端的,谁心甘情愿愿意中毒被扎针喝药的!” “我想过,她自管说她的,如今孙家的大权在我手中,她也拿我无法。”孙世宁笑了一下,“难不成还能买凶杀了我不成。” 沈念一在旁轻咳一声,止住了她的话,她心下有些不忿,话语说多了。 郑容和看看沈念一,再看看孙世宁,这两个人已经有了默契而不自知,真正是有趣,他深知沈念一是骄傲而自律的人,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之前,不会轻易挑明。 “先生,从孙姑娘那里讨要来的物什,放在哪里?”蜻蜓隔着门,轻声问道。 郑容和的俊脸一红,低声道:“先放在我屋子的桌上,不,不,直接给我,我自己去放置妥当。” 他开了门出去,留下两人来。 “他居然也开口讨要诊金?”沈念一的手指在桌面轻轻叩了两下,轻声说道。 “郑大夫妙手仁心,如果真的开口要诊金,也是应该。” “他很少要求什么。” “如果有人在他心里的地位崇高,那么他自觉无论为这个人做什么,都是值得应当的。” “孙家擅长的皆是胭脂花粉,宫中女子最是心爱,连你这个当家的都不曾拿来用,老郑真正是迷了心窍,以为那些俗物就能打动那人的芳心。” 孙世宁听他的口气,分明是认识这个女子,她有些好奇:“郑大夫的心上人不知是谁?” “你见过的。”沈念一没有要隐瞒的意思。 孙世宁能够见过几个人,稍稍一想就才准答案:“是大理寺的唐姑娘。” “小唐自小跟着父亲和爷爷学医,哪里会喜欢这些脂粉,用她的话来说,一个仵作身上最好不带任何会得混淆辨识能力的气味,才能够准确无误地判断出尸体所能提供出的所有讯息。” 孙世宁听着这话的严谨口气,想到唐楚柔特别纤弱的身材,细眉细眼,看起来就像是邻居家的小妹,没不曾想过能够挑起这样的重任,当日见到小唐站在沈念一身边,两个人都是全神贯注的样子,她心里头还泛起过酸溜溜的滋味,想着两个人近台楼水先得月,怕是比她要来得熟稔许多。 “沈大人,我想同你打个赌。” “哦,赌什么内容,赌注又是什么?” “就赌郑大夫即将孙家的胭脂水粉送给唐姑娘以后,唐姑娘是欣然接受,还是不喜退回。” “那你押的是欣然接受了?” “正是,输的人为赢的人做一件事情即可,力所能及,不能强求。” “好,这个赌,我应下了。” 第四十七章:当局者迷 待郑容和回来,孙世宁已经安静入睡,两个人的手还握在一起,沈念一没有要放开的意思,他就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小唐那边还需要老沈的帮衬,这种关键时分,他能做的就是尽力治愈孙姑娘,让老沈欠着他的人情。 那么往后,顺水推舟,锦上添花的活计,他就当仁不让统统推给老沈。 “她怎么又睡着了?” “我先取下金针来。”郑容和走近过来,“我这里有一套练气强身健体的心法,回头让蜻蜓抄录下来,给孙姑娘研习,对她的身子是大有好处的。” “她带来的那个丫环呢?” “看来也受了惊,困乏地不行,,我让蜻蜓带她先行休息。” 沈念一鼻子很灵:“这一味香气,皇上的衣物有时候也会沾染,据说是林贵妃最喜欢用的。” “都说林贵妃是翩然若仙,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人,皇上极其宠爱,又生有一子一女,玉雪可爱,圣宠不断。” “论辈分,裘归越是林贵妃的亲舅舅,也正是因为这位林贵妃的面子大,裘归越杀人不过轻判,皇上的意思是其并非蓄意谋害,而是一时之怒,才造成两伤的结果,府尹闵大人判了个发配二百里,又罚了三千贯。” “你身为大理寺少卿,居然徇私舞弊。” “徇的是皇上自家的私,此案我也是在场之一,唏嘘多过杀气,那裘归越也确是有反悔之意,所以不至于死罪。” 沈念一想起当日皇上招他进宫,与他详谈此案,珠帘后,绰绰美人影,虽然不能观其全貌,也大致能够猜得出是林贵妃急于救人,居然跟着旁听,听完皇上一番语重心长,他只说人犯已经交由府衙大牢,按律行事即可。 皇上静静看了他片刻又道,世间判决,不过碍于情理法三字,而情字又当第一位,于情于理于法,都应斟酌而断。 沈念一斟酌后,明白此事想必是正卿大人心中有数,却因为裘归越是他缉拿归案,生怕府尹轻判,他拿出律法来不依不饶,才让皇上与他面谈。 圣命难违,他心下苦笑,面子上却依顺圣意,不再多费口舌之争,皇上果然大喜,命人取了两台御酒,当场赏赐与他。 珠帘后,环佩轻动,皇上几步走开,那个窈窕风情的身影,盈盈下拜,对着沈念一行了个大礼。 他站着纹丝不动,腰背笔直,默念道,这是皇上天大的面子,却不必特意来谢我这个身为臣子的妥协之举。 三日后,他再次亲临府衙大牢,探视裘归越,见到裘归越面壁而坐,原本花白的头发,如雪霜之色,狱卒为难,小声告知裘老爷已经数日不肯与旁人说话,给他吃饭便吃,给他喝水便喝,累了倒地就卧,口中喃喃念着重复的两字。 “可是,阿奴两字?” “正是,正是,沈大人英明神武。” 这一刻,沈念一算是将此案真正放下,裘归越虽然会得到轻判,他已经自己审判了自己,爱一个人越深,受到的伤害越大,他的后半生即便是锦衣玉食,繁花似锦,也已经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蜻蜓说,这是孙姑娘所选之物,孙姑娘见过小唐?” “有两面之缘。” “那就好,看着孙姑娘也是个妥当之人。” “她才接手孙家的生意盈月有余,不过是个门外人,你就不怕送到小唐手中,不合其意,更添了对你的厌恶?” “如果当真如此,我也不会死心的。” “不如,我替你转达这份礼,看在同僚薄面,她不会当场拒绝。” “假使不是我亲手送到她手中,又怎么能够显示出我的诚意,老沈,多谢你的美意,只是我说错了话,得罪了小唐,那么就应该由我自己出面化解。” 沈念一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郑容和顿时喜逐颜开:“当真,你说得当真?” “我不会骗你。” “好,好,我都记下了,多谢你的美意,也祝你和孙姑娘早日修成正果。” 沈念一沉默片刻后,低声道:“我与她没有什么。” 郑容和哪里肯信,只当他不好意思当着孙世宁的面承认:“她这一觉能睡两个时辰,我出去配几贴药膏,她醒来若是又任何不妥,你立时喊我即可。” 待得郑容和离开,沈念一才道:“你要装睡到几时?” 孙世宁睁开眼,眼底是几分尴尬,她才假寐了会儿,已经睡不着,听得他们说到案子,就静静而听,待到话题转到自己身上,更不方便醒来,她知道瞒不过沈念一,却不想他直接戳穿。 “我们方才说的那些话,你都听见了?” “不该听的,我都没听见。” “那么我说我们不过萍水相逢,没有什么,你是不是也听见了?”沈念一还真是咄咄逼人的口气,她想要装糊涂掩饰过去,都不饶过她。 “是,都听见了。”孙世宁侧躺着,而沈念一站立着,她觉得整个人都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根本是无处躲闪,好似所有的心思都能被他剖析地一清二白。 “那么,你可有话要对我说?” 孙世宁被他问的,觉得心口压着一块大石头般,透不过气来,连身体上所遭受的那些痛楚,都无法比拟,他这样问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让她怎么来答,如果仅仅是因为怕她死缠烂打,那么她完全可以给他一个放心的回答。 她自问没有做过任何刻意讨人厌的举动,却换来这样的结果,心底委实发寒。 “沈大人说得极是,当日我不幸蒙冤入狱,若非沈大人出手相助,,我哪里还能保得住小命,已经是一缕冤魂,沈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大恩不知如何回报,但凡是我能做到,只要大人一句话,在所不惜,除此之外,我与大人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干系了,要是大人生怕郑大夫误会,我会与郑大夫解释清楚,要是大人还不放心,以为我会用那句口头之约来要挟,不如我白纸黑字写一张文书给大人留作证据。” 她说得极快,语声清脆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敲打器乐的那种声响,一口气说完,才觉得中间忘了换气,气息不稳,胸口剧烈起伏不定。 沈念一看着她眼底的受伤之色,他要听到的答案,完全不是这几句,这个傻丫头,平日里的九分聪明伶俐,到了他面前,却连一分都没剩完整。 他抿着薄唇,不作答,不点头,却缓缓将两人相握的手举起来,目光停留在那处,声音低沉而略有缠绵之意:“老郑误会也有道理,莫说在他面前,便是过往的日子,我都不曾与其他女子这般亲昵。” 孙世宁的脸孔刷得通红,红的几乎能够滴出鲜血来。 “我的性格一贯谨慎,此刻你身中无名之毒,我也另有要案未曾破解,实在不适宜谈起儿女情长,我那句话,连老郑听了都根本不信,而你偏偏却深信不疑,只说明你当局者迷,才会一头扎进死胡同,走不出来。” 孙世宁听他将分析案情的能耐用在自己身上,又羞又臊,想要甩脱开他的手,他紧紧扣住,哪里甩得掉,索性用另一只手将被子拉高,盖住了自己的脸,免得与他四目相对,整个人都化成透明的,供他端详。 沈念一见她难得露出此般娇羞神情,唇角微微上扬:“世宁,你方才话中的意思,可是要写一纸文书,写明我们不曾有过口头的婚约,此乃大事,不是你我可以决定,你的父母已经亡故,怕是要惊动我的父母才能做主。” “不要!”孙世宁在被中惊呼一声,却万万不肯露出脑袋,“千万不要,请大人不要为难我。”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上次怎么同你说的,不是公堂正事,可以唤我其他的称呼。” “我,我喊不出来。”她只差咬着被子一角,又想哭又想笑的,一只手还被他掌控在握,她自觉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又觉得心口的大石已经自觉消逝而去,留下的是一丝丝的甜,她生怕是自己的错觉,想要去摸摸胸口,为什么还跳的这么快,仿佛藏着只看不见的小兔子,一个劲的蹦跶不停, “你方才还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让你做什么都愿意,这点小事,都不能令我如愿,又谈什么报恩。” “不,不是的。” “那么,我有点耐心,听你唤来。” 孙世宁躲在被子中,觉得黑暗一片,稍许有了些安全感,反正也看不见沈念一的表情,壮着胆子,轻声唤道:“沈大哥,是我说错了话,误解了你的意思,请你莫要见怪,看在我年幼无知的份上,不予计较才好。” 被沈念一握着的手,轻轻被放开来,孙世宁才深吸一口气,眼前光线骤明,却是沈念一拉开了遮挡物,眉梢眼角俱是笑意:“如今,你还胡思乱想不?” 孙世宁慌里慌张地摇头:“不敢,再不敢了。” 沈念一伸出手指在她额角弹了一下,她吃痛喊哎哟,赶紧用手去捂:“沈大人,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第四十八章:风吹铃响 “老沈,老沈,快来帮忙。言情穿越书更新首发,你只来”郑大夫的声音很煞风景。 “我先去看看,你不用出来。”沈念一按住她的手背,“你照顾好自己即可。” 孙世宁不与他争辩,反正也争不过,不如省下力气来多睡一会儿,两个人将话摊开来说的明朗,虽然没有给出任何的承诺与誓言,她已经觉得很是满意舒畅,正如他所言,在她之前,无人与他这般亲昵,此话足矣。 她一向不过分要求,翻过一个身,这次是真的安睡。 沈念一训着声音,来到前堂,地上血迹斑斑,从外头蜿蜒而来,不止是一个病人,或坐或躺,足有七八个,连丘成与于泽都在帮忙搬伤病员。 “大人,药堂本来是按照吩咐关了门,不可挂诊。”丘成走上来解释,“这些人在街上被疯汉用利刃割伤,伤势轻重不一,有个孩童伤得最重,我们不忍心拒绝他们拍门就医。” 沈念一摆摆手,示意不用多言,救人要紧,郑容和已经将那个孩童抱起来,鲜血沿着裤腿一直流到地上。 “那个疯汉呢!” “大人,已经命人前去缉拿,他竭力反抗,被当场击晕,五花大绑,送去了府衙。” “速速去查明此人身份。”沈念一觉得最近的所有事情都像是拴在同一条藤上的铃铛,风吹铃响,令人心生疑惑。 “是,大人,这边怕是郑大夫一个人也忙不过来。” “喊上小唐,让她过来帮忙。” 郑容和正在替孩童剪开腰头的衣物,刀伤入肉一寸有余,尺把长,他急声道:“孩子伤重,需要立即处理伤口,这里的其他人请先让我的药童帮忙,千万不要再随意移动,以免加重伤情。” 沈念一看着他埋头诊治,连方才在他身边说到唐楚柔的名字时,郑容和都完全没有听在耳中,医者父母心,这样的医术配着这样的人品,怕是打着灯笼没处找,小唐还在为一点医术之争,耿耿于怀,委实显得有些小气了。 蜻蜓取了伤药来,分发给几个伤势较轻的,又替一位老婆婆包扎后背的刀伤,大门一推,是唐楚柔风风火火赶到了:“大人,我来晚了。” “不晚,先救人。” 蜻蜓忙得手忙脚乱,一见到唐楚柔,眼睛发亮:“唐姐姐,老婆婆说站不起来,快帮忙看看是不是伤到筋骨。” 唐楚柔一双巧手,摸到老婆婆的腰椎处,拿捏几下,轻轻一推,听到咔嚓声,她温和说道:“再试着站起来走走看看?” 一屋子的人都安顿下来,郑容和才返身而出:“老沈,那孩子伤到肝脾,还有左脚脚筋,便是将养好了,以后怕也要跛腿,你务必要抓住凶手,即是疯汉也不能只针对老弱妇孺。” 被他一语提醒,沈念一细数屋中伤员,果然四个女子,五位老者,还有两个孩子,最小的才会走路,幸而母亲用背脊护住才被牵连割到手臂,已经痛得哇哇大哭。 “是,如果真是疯子,不会这样选择有序,幸而你提醒我。”沈念一拍拍郑容和的肩膀,“我立时要去一次府衙,亲自会一会那位疯汉,将小唐留下来帮你忙,孙姑娘在屋中睡了,请代为照看。” 郑容和才留意到唐楚柔已经过来帮忙,将那些伤患安置妥当,不像有嫌隙的样子,他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唐楚柔察觉到那目光,转过身来回视:“郑大夫,那名孩童在哪里,我过去看一看。” “好,好,蜻蜓送唐姑娘去术台,我给他喝过一点安神的汤药,已经勉强入睡。” “我会放轻手脚,不会惊动他。” 孙世宁醒转时,床榻边,点起灯油,她懒洋洋地坐起身,有些梦中不知身是客的错觉,已经从天明睡到天黑,为什么还觉得累,她深深呼吸两下,似乎有些贪婪灯油的香气,想要凑过去再多闻几下。 “姐姐,你醒了?”蜻蜓端了药过来,“先生说药堂中病人太多,分身无暇,望姐姐见谅。” “我临睡前,好像听到郑大夫高声呼救,出了什么事情?” 蜻蜓将当时的情形说明,又说唐楚柔竭力要为那个被砍伤脚筋的孩子,重新驳回损伤的经脉,郑大夫在旁帮手:“先生常说,他在外科的本事上还输了唐姐姐三分。” 孙世宁想要站起身,只觉头晕目眩,又重新坐下:“我的丫环呢?” “也被唐姐姐借去帮手,一盆盆的血水要人来替换帮忙。”蜻蜓又道,“我要看着外堂留下的那几人,谁都走不开。” “沈大人去捉拿凶手,尚未回来?” “是,已经走了很久,那人手执利刃在大街伤了不下十余人。”蜻蜓握紧拳头,有些气难平,“怎么会有这样坏的人!” 怕是没有这样简单,孙世宁想着,凶手已经被缉拿,而沈念一一去不回,怕是此事有更深的蹊跷,蜻蜓自小在医馆长大,郑容和交给他的只有悲天悯人之心,而沈念一接触到的永远是这世间最丑陋而阴暗的那一面。 她抬起手来,摸了摸蜻蜓的头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不知怎么眼泪鼻涕都要往下流,她生怕失态,赶紧掏出帕子来擦拭,眼皮黏糊糊的,好似被黏在一起。 “姐姐,你不是才睡醒?” “是,是才睡醒。”孙世宁继续打哈欠,身体里面有种迫切的急促,她知道是想要获得什么来填补,但是又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对象。 晃晃悠悠站起来,走路有些踉跄,她要去找郑大夫,身体里的血肉正被一股看不清的力量,在呼吸之间,被拉扯离开她,她就像是个已经熬夜三天三夜不曾入眠的人,困乏到极点,只剩下脑海中的一点清明。 “姐姐,我扶你。”蜻蜓不动声色,一只手挽住,另一只手悄悄探她的脉搏,没想到脉相激越,突突飞跳,与她表面的困乏截然不同,几乎能将他的手指弹开。 他着急将她送到郑大夫身边,郑容和亲自蹲着熬制膏药,空气中弥漫着甜而微腥的气味,唐楚柔则是坐在病孩的床榻前,轻声唱一支耳熟的歌谣。 孙世宁看着这一幕,安静而祥和,有些不想去打破,她阻拦了蜻蜓,原路又退了回来。 蜻蜓人小鬼大,不用明说已经猜到她的心思:“怕是先生讨要的胭脂已经不用送出去了。” “要是再送一送,岂非锦上添花。”她已经走到外面,帮着冬青照顾那些伤者,分散了心思,反而没有方才那么难受。 冬青忙了一下午,也累得不轻:“姑娘,你脸色不好,这边的事情已经做得差不多,我将菜粥分好就都结束,你还是去那里坐着歇一歇。” 孙世宁摇了摇头,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又不知是牵扯到自己还是他人,只能静静地等待。 这一次,她并没有等太久,半个时辰后,沈念一的坐骑在正安堂前停下,他几乎是飞跃划出一道弧线落地,姿势说不出的潇洒,但她知道出事了,他一脸严谨,眉心打结,与她打个照面,低声问道:“你可好些了?” 孙世宁没有回答,她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算好或者不好,沈念一替她回答了:“怕是不好,事情越闹越大了,世宁,你随后就与我走,带上郑大夫和小唐。” 他匆匆进去,孙世宁很镇定,让冬青将她的披风拿来,外头风大,她不想雪上加霜,心下微微可惜,内堂中的一室旖旎风光,被打破了。 郑容和与唐楚柔一前一后出来,郑容和细细关照蜻蜓几句,又来询问是否能让冬青留下照顾,孙世宁立时答应,沈念一再出来,走过她身边时,一把拉住她的手,径直往外走:“凤庆郡主与薛探花的洞房花烛夜出了大事,我们立即就赶过去。” 孙世宁被他揽着腰身,送上马背,她唯一不明的是,为什么沈念一要带着她一起去,沈念一适时低下头,嘴唇贴得很近:“薛探花都状况与你很像,不,又有些不一样,我想带你过去,让郑大夫一起查看,效果会好些。” “是不是还有其他人,也都像我这样的状况。”孙世宁想起曾经听到的一些对话。 “是,朝中怕是不下数十人,各种状态,不过归纳而言,都是先困乏不堪,再失控伤人,随即全身乏力,哈欠不断,直到”沈念一低下头来,看着半靠在他怀中的人儿,“你为什么这般看着我,难道说,你也开始有同样的征兆?” “眼泪鼻涕不断,身体里的气力一分一分被抽离,总觉得大块大块的位置空落落的,拼命想要找东西来填补,那东西是什么?”孙世宁抬眼而望,她不害怕,一点都不曾害怕,郑大夫应该已经找到些眉目了,更何况还有少卿大人坐镇。 “找到那东西,需要先找到源头。”沈念一的脸孔绷紧,“你说是从护国侯府回来,已经染了恶习,那么,稍后我们就去一次护国侯府。” 第四十九章:大有文章 入眼是红艳艳的一片,缀着双喜字的红灯笼,隔两步挂一双,几乎要排到几丈开外地,喜色如春,可见婚事的排场之大。特么对于我只有一句话,更新速度领先其他站n倍,广告少 沈念一从侧门带人进去,前面的宾客还没有散,孙世宁能听到觥筹交错的喧嚣声,她的步子踉跄一下,险险抓住了他的衣袖,不愿前行。 那一晚,在护国侯府,也是这般的热闹,她非要多事跟着陆绾悦去到后院,如果她安分守己坐在席间,就不会有后面这许多的事情,也不用劳烦沈念一带着她求诊问药。 她当日离家,柳先生的警戒已经十分明显,是她没有放在心上,又或者她早已经是老太太的囊中猎物,总是无法逃脱的,一个小小的平头百姓,又是无父无母,真的出了茬子,应该也没人跑出来替她伸冤鸣不平,薛氏更是要买来鞭炮,放个欢庆鼓舞,送走瘟神。 沈念一很清楚她的遭遇,然而对于她出入护国侯府中的过程,不过是三言两语带过,他不曾细问,又或许是他早就料准护国侯府中,大有文章。 这会儿不是追根问底的好时段,沈念一已经闪身进了后院的大屋中,守着门边的人是丘成,见到诸人走近,轻咳一声道:“婚事办得井井有条,此屋周围都是郡主的亲信,并没有其他闲杂人等来过。” 沈念一将门推开:“郡主,大夫已经喊来,你可以放心了。” 孙世宁听他说起过这位身段丰满的凤庆郡主,眼前见着这样一个身穿嫁衣的圆球滚过来时,依然受了惊吓,她想要往沈念一身后躲去。 凤庆郡主尖叫着问道:“表叔,这个又是谁!” 沈念一以手扶额,他与郡主的亲戚关系能拉开五百里这么远,平日里很少提及,没想到她今天焦头烂额,忘记避讳,居然当着人就这样喊出来。 “先看看探花郎如何了。”他不想将时间浪费在拉扯之中,“老郑,新郎在那边,你且去看看病因。” 薛家真被五花大绑在雕花大椅上,双手反绑,口中塞着一块罗帕,显然已经挣扎了些时候,气力不济,头发散乱开,样子十分狼狈。 “表叔,我才是受害者。”凤庆郡主嘟着嘴抗议道。 “小唐,替郡主手臂上药。” 凤庆郡主却将双手往后一背,连连摇头道:“她的那双手成天摸死人,不吉利的,今天是我的大喜之日,我不要她摸到我,让这个女人来上药。” 唐楚柔板着脸,面无表情,她很清楚有些女人要是向你挑衅时,你回了嘴,那么接着就有百多句的废话在继续等着,所以她保持沉默,从袋中掏出金疮药和绷带,递给孙世宁。 孙世宁心细,见到郡主的举止,再盯着那鲜红的嫁衣来看,左边衣袖上有一沓的颜色比周围略深,分明就是血迹,她走到身前:“郡主,失礼了。”手势很轻,为其卷起袖管,小臂处有四五寸长的刀伤,幸而刺得不深,已经微微凝结,形成一片血疤,她将金疮药在伤口四周都撒上薄薄一层,再用绷带固定。 凤庆郡主挥了挥手,发现绑得不松不紧,恰如其分,很是满意:“你比那个棺材脸的女人能干多了。” 不知为何,郡主处处针对小唐,而小唐根本不接她的茬,刺耳的话语就像是打在棉花上,绵软无力。 “薛探花的脉相果然与孙姑娘十分相似,他方才可是失控,想要伤害郡主的性命?”郑容和才将罗帕从薛家真口中取出,探花郎咧开嘴,雪白的牙齿冲着他的手,狠狠咬合而下,若非他反应机敏躲得快,怕是能硬生生被咬下一块肉。 “快,快将薛郎的嘴巴堵上,以免他咬伤了自己的舌头。”凤庆郡主扑过去,将罗帕又给塞了回去,“他这会儿形若疯癫,根本不能控制行为举止。” 沈念一沉声道:“所以,你才会在被他用小刀刺伤后,将他绑在这里,偷偷让贴身丫环前来寻我,免得惊动了前面的那些宾客。” 孙世宁听了这话才明白,凤庆郡主居然有些本事,能够徒手将一个大男人制服,捆绑结实,她不想惹得外面喝喜酒的宾客混乱,私底下寻来表叔求救。 “他其实根本伤不到我,薛郎不过是个斯文的读书人。”凤庆郡主跟着也叹了口气。 当时,外头酒正浓,粉正香,她凤冠霞帔端坐在床沿,等待着郡马爷敬酒归来,薛家真走到门前,敲了两下,还彬彬有礼唤了一声娘子,为夫要进来了,屋中都是她从家中带来的丫环,当下听到她急迫地喊,郎君还不快些进屋时,都扭过头去忍着笑。 她低垂下头,视线从盖头底下,见着一双男人的靴子慢慢走到跟前,平日里再咋咋呼呼的性子,这会儿都有些紧张起来,一双手不禁绞住罗帕,咬住了嘴唇。 “娘子,我要掀起盖头了。”薛家真的声音很好听很温柔,正如他的长相。 凤庆郡主轻轻嗯了一声,细杆已经挑起了盖头的一角,她快要见到对方的容貌,说时迟那时快,薛家真一把将细杆抛开,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小刀,朝着她就直刺过来,两个人的距离太近,如果她直接开掌劈过去,那么刀锋或许就伤不到她丝毫,然而薛家真却是肯定会受重伤。 她于心不忍,整个人稍许后退,身后是婚床,避无可避,小臂一痛,已经被刀刺中,而薛家真双眸血色浓浓,居然还想挥刀再刺,几个丫环岂能袖手旁观,扑上来,将他死死压制住,再用拜堂时用来牵绊新人的红绸带,捆绑结实,扔在椅子上。 “郡主,郡马爷的状况似乎不对劲。” “郡主,郡马爷喉底嘶哑,语声不详,倒像是被人下了药。” “那把小刀从何而来?” “正放在桌上,稍后要郡马爷切了密果喂给郡主,讨个甜蜜口彩,而特意放在那里的。” “那么,他就不是蓄意要伤害我,事出有因,一定要查清楚。”凤庆郡主当下决定,不欲声张,派出两个丫环分头去寻大理寺的少卿沈大人,只说洞房花烛见血出了状况,沈大人必然会到。 而此时,沈念一正在府衙大牢中,隔着牢门,冷冷看着依旧在装疯卖傻的凶犯。 “大人,他可能真是得了疯病。”闵大人陪着小心说道。 “起先,都说是疯汉在街上持刀行凶,我差些也信了,可惜有心人及时提出破绽。”如果没有郑容和那句无心的话,可能就会放走真凶,沈念一命令将牢门打开,他大踏步走进去。 疯汉正双膝落地,手臂在空中胡乱挥舞,口中念念有词,见有人靠近也不予躲闪,反而大声笑嚷起来,沈念一目光低垂,整个人都快要隐入阴影中,疯汉忽而扑倒在他脚边,双臂想要环抱住他的小腿。 沈念一嘴角微抽,电光火石间,他出手了,右手五指如爪型,掐在对方后脖颈的要害处,疯汉不理也不躲,口中的胡言乱语更多,沈念一只当什么都听不见,手劲渐渐加大,他的手势很巧,拇指正按在动脉处,压迫之下,对方必然会觉得眼前发黑,随时都会晕倒。 “大人,嫌犯口吐白沫了。”闵大人失声唤道。 “死不足惜。”沈念一又加了一分力,声音清冷而无情。 疯汉忽然全身而起,拼命想要从沈念一的禁锢之中逃脱,然而他的气力根本无法与之抗衡,眼见着一口气从肺部压出,再没有新鲜的空气吸入,双眼直翻,往后倒栽葱,后脑勺重重敲在墙壁之上。 沈念一放开了手,双臂抱在胸前,缓声道:“如今相信我是真的会动手杀你,所以,你最好老实认罪,那么至少罪不至死。”扔下这句话,大步走出牢门,根本不去看身后的人双手抱住脖颈,全身发抖。 “可愿意说真话了?” “我,我愿意,大人要问什么,我都说真话,全部都是真话。”对方口齿清晰,根本没有疯症。 “大人,凶犯的身份已经查明,是翰林馆査学士的三公子。”于泽从大牢门外疾步而入,“査学士听闻消息后,已经赶到府衙。” “他若是听到消息,直接先赶往正安堂,那么我至少会礼让他两三分。”沈念一冷笑道,“闵大人,査学士已经前来,你预备如何应对?” 闵大人当然明白孰重孰轻:“査学士的公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官就在大牢中,亲自审问其伤害无辜之罪,至于査学士,前厅有人沏茶招待,他不至于会闯进府衙大牢,否则也是个重罪。” “闵大人,数日不见倒是颇有些长进的地方。”沈念一不冷不热的夸赞两句,扔下他们,偕同于泽出来,走出牢门才低声询问,还有什么要事? 这是大理寺同僚之间的密语,旁人听不出端倪,专门用于避人耳目时使用,于泽赶紧将凤庆郡主那边发生的大事,同他说明,沈念一不及细想,驱马匆匆赶到了正安堂。 第五十章:一石二鸟 “你相信他不是真心要害你?”沈念一问道。特么对于我只有一句话,更新速度领先其他站n倍,广告少 凤庆郡主根本不想,直接点头:“薛郎对我极好,怎么会在洞房花烛时,加害于我,那位大夫可曾查出他是否被药物控制心智,你看他,从发作到这会儿,都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孙世宁没想到凤庆郡主十分细心而大胆,匆忙慌乱中的判断,都与正确答案相差无几,而那一边薛家真似乎挺清楚她极力维护自己的话语,情绪稍稍安分,一双略显浑浊的双眸中,留下泪水。 “薛郎,薛郎。”凤庆郡主不管不顾地扑到他膝盖边,低声温柔说道,“你放心,我信任你犹如你信任我是一样的,这位是我的表叔,想来在朝中,你们可能见过,他平日里办事最是公正不阿,绝对不会冤枉好人,也只有他能够救你。” 说完,退到一边,郑容和熟门熟路,取出金针来,刺入相关的穴位,薛家真全身发抖,郡主握住他的手,始终没有放开。 孙世宁静静看着这一幕,旁人都以为两人外貌身份根本不相配,男婚女嫁只是各取所求,却不知彼此都是真性情之人,她有些经验,见薛探花的眼帘渐渐垂落,便知施针已经起了效果,他与自己患的是相同的病症,中的也是相同的毒。 到底是谁,一个都不肯放过! “这是算计好了,赶在这个时候要让薛郎对我下手?”凤庆郡主直等到薛家真安静入睡,才慢慢站起来,她的体格颇大,直视时给对方有一股特别的压力,虽说她问的是沈念一,眼神看的却是孙世宁。 沈念一上前几步,走到龙凤床榻前,一语不发,将叠成元宝状的锦被尽数扫落在地,夹杂在其中的枣子,花生,桂圆,莲子,噼里啪啦,好似下雨,再翻开两层鸳鸯枕,他停了下来。 凤庆郡主走过来,多看一眼,脸色突变,枕头下,是一柄无鞘的匕首,四寸七分,刀刃中一抹碧色,显然是抹上了剧毒,见血封喉,有人想要她的命。 幸而薛家真的发作提前,顺手拿的只是桌上用来分切食物的小刀,如果是情热正酣时,哪怕他不会武功,只要刀刃在她的身体某一处轻轻一划,那么大理寺赶过来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替她收尸。 “怎么会这样,谁会要我的性命,而且选了薛郎动手。”凤庆郡主方才相信,一切都是早已经预谋计划的,她命大,才躲得过。 郡主也是金枝玉叶,今日的婚事又是皇上指婚定的佳期,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着,有了差池,莫说郡主家中不得安生,便是皇上的颜面都要遭受折损,可谓一石二鸟之计,沈念一将匕首拿起,用枕巾包裹收好,交给唐楚柔:“带回去看看,是什么毒性,或许会有线索。” 但是,沈念一心中疑窦重重,如果不是他追踪疑犯时,正巧被凤庆郡主的花轿拦截,如果不是薛探花病情提前发作,正好让凤庆郡主躲过一劫,如果不是这把沾了毒的匕首放在恰当好处的位置。 太多的巧合,反而更像是特意为他设置好的陷阱,单单等着他往里面跳下去。 “小唐,发信号。”线索太多,他必须双手抓紧,一捋到底。 唐楚柔走到窗前,五指展开,在夜空中仿佛徐徐绽放的兰花,一朵银白色的烟花在上空打开,瞬间堙没,纷纷落下。 “你将薛探花带回大理寺,老郑要是愿意,可以随行,我必须与孙姑娘去一处更加要紧之处。”沈念一知道信号过后,不用一炷香的时间,就会有增援赶来,时间不等人,他立时抓住孙世宁就走。 “薛郎,大理寺不是吃人的地方,你去那里待几天也是好的,我会同外头解释,你偶染寒症,不能见人,很容易就掩饰过去,我只等着你回来便是。”凤庆郡主的手,在薛家真熟睡的脸孔慢慢摩挲,他安睡的样子,没有任何不妥,就像个无邪的孩子。 沈念一已经走到门口,凤庆郡主站起身来,低声道:“沈大人,带着她在身边,不怕会随时爆炸吗?” 沈念一没有回身,从侧边,孙世宁见到他挂起弧度的唇线,优雅而自信:“有时候,我喜欢做些有挑战的事情。” 夜风很大,沈念一坐稳马背,一只手按住了孙世宁的后脑勺,将她反扣过来,脸孔冲着他的胸前,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郡主的那一句,已经点到为止,说出了真相,薛家真会失控杀人,孙世宁同样也会,谁也不会事先预料到,在哪里早已经安置好了毙命的凶器。 给她一把沾了剧毒的匕首,她会不会也毫无顾忌地刺向沈念一? 孙世宁的心口一阵阵发紧,手底偷偷抓紧了马鬃,虽然没有询问,也已经猜到,他们要去的是护国侯府,她的异常都因为一场赴宴开始,所以要回到最初的原点去寻找答案。 沈念一走的是正门,大力拍开护国侯府的大门,一句大理寺办案,已经让一众的守门人退避三舍,他提携着孙世宁往里面走,有管事模样的人上前来:“大人,侯爷尚不在家中。” “我不必等他回来。”沈念一冷着脸,眼底有杀气,是凤庆郡主的话,彻底激怒了他。 “这个,这个,侯爷不在,也没有人可以陪同大人查案。” “不用陪同,我知道该去哪里。”沈念一握紧她的手,掌心暗藏一把火,与平日里的他截然不同,“你家老太太呢?” “老太太,老太太年事已高,歇息下了。”管事脸色微变道。 “或者让我见一见老太太,或者我立时招人前来彻查侯府。”沈念一面无表情说道。 “我就去看看老太太,没准今天还不曾睡下。”管事答得干脆,肩胛处被沈念一按住,他半边骨架都咯吱作响,连忙苦笑着道,“大人请随我来,老太太就算是睡下了,也一样可以起身与大人说话的。” “这样最好。”沈念一不予多话,跟随在管事身后,绕过中庭,来到东苑。 正屋灯火尚明,如意正在关照小丫环去端老太太最喜欢的燕窝白杏粥,一双眼抬起,见到管事带人过来,先是一怔:“怎么将外头人随随便便就给带到老太太这里,这么不懂规矩!” 她的眼尖,话没说完,认出了孙世宁:“孙姑娘也来了?这是吹的什么风,老太太吃饭时还惦记说,要去孙府请孙姑娘来坐坐,没想到一语中的,居然就见着人了。”她自说自话地转身进屋,笑吟吟喊道,“老太太,老太太,你猜外头谁来了,真是无巧不成书了。” 这一幕,孙世宁觉得好生熟悉,在家时,薛氏身边的丫环芍药便是如此,与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从来不看着人,好似在同一个看不见的人对话,实则是轻贱她,想让她知难而退,她微微低垂下头,嘴角反而牵动,想要笑一笑。 沈念一根本不吃这一套,他端立屋中,双目如炬,声音清朗而有力:“大理寺查案,请老太太出来问几句话。” 他是来办公差,不是来喝茶闲聊,给老人家几分薄面,但是又给出底线,莫要让他久等,否则谁脸上更难堪还真是说不准。 老太太是个识趣之人,穿戴整齐,珠环玉佩一件不落,大大方方让如意搀扶着走出来,精神烁烁,开口第一句是:“怎么不给沈大人上茶,孙姑娘也来了,真巧。”到了有心人嘴里,什么都是巧合,推搡着就过去了。 “孙姑娘前几日收到侯府的请帖,前来赴宴,回家后,身体不适,诸多异常。”沈念一留意着老太太的神情变化。 而老太太一脸坦然,笑眯眯说道:“当日不过是多喝了一杯果子露,老身还以为是出了什么要紧的大事,原来是孙姑娘搬了情郎来算酒帐,便是喝醉失态,府中也是竭力维护,为其换衣送去休息,不知孙姑娘到底有几多不满,这样的时分,非要老人家出来,听沈大人训话。” “老太太,明眼人前不打谎语,孙姑娘当日在后院所见之人,可是侯爷的大公子,姜裴熙,老太太千万不要说,孙姑娘喝多了,她记得的都是梦里的场景,哪里有人做梦做的比现实发生的事情还清楚的,要是老太太执意不肯松口,不如请了姜大公子出来,照一照面。” “沈大人说这样的话,真是对着老身戳心戳肺了,谁不知道,我那大孙儿,自小体弱多病,还有那见不得人的癫痫之症,平日都是锁在屋中不曾放出来的,又哪里来的气力,能够掐住孙姑娘的脖颈,差些置她于死地。”老太太眼皮子掀动,“孙姑娘的丫环,不是也瞧见她一身酒气,人事不知,孙姑娘若是真觉得是侯府款待不周,要些补偿,那么老身就做了这个主,孙姑娘要什么,只要侯府拿得出来,定当双手奉上,绝不会皱一下眉头,但是也别用大理寺三个字来压着人一头说话,听起来还真是有点刺耳。” 第五十一章:密室 孙世宁如何听听不出老太太话语里的怒气,平日里也是众人恭恭敬敬,鞍前马后的人物,筵席那日,一桌子的莺声燕语相陪,哪里能够随意咽得下这口气。 “老太太莫要动气,如果连老太太都知晓了孙姑娘是被人掐着脖子,遭受袭击,那么我相信孙姑娘所说的话,都是事实,所以说,人年纪大了,还是不要轻易动肝火,否则就容易说错话。”沈念一神情自若道,小小的破绽都足以露出线索的尾巴。 老太太脸上的血色刷得退了下去,一双手抖得像是筛子般:“不,不,我的孙儿,他是无辜的,他什么都没有做过。” “带姜裴熙过来问话。”沈念一加重语气,“如若不然,我亲自过去。” “还是请沈大人亲自过去看一看。”老太太此时真的变成了老太太,不似往日的精神气,她用一只手捂住脸,不肯直面真相。 如意脸上带着不忍的神情:“沈大人,孙姑娘,请随我来,大公子所住的院子僻静些,我先去取一支灯笼。” 淡淡的烛光,将鹅卵石铺就的小径照亮,今夜无月,格外清冷,如意越走越偏,孙世宁骤然停下了脚步,沈念一转头问她:“可是有什么不妥?” “上一次,我自席间离开,走了不多远,就遇见那位男扮女装的人,完全不是这个方向。”孙世宁自认方向感不坏,她虽然极少上街,但是去过的地方,第二次再去就绝对不会走错。 “那是因为,大公子擅自跑了出来,前院为着小公子的生辰筵席,人手不够,将大公子身边的十来个人也尽数都挪用了,否则不会出这样的事情。”如意低声道,“大公子,他也是身不由己,孙姑娘见着他就明白了。” “要是并非厚此薄彼,不至于堂堂的护国侯府,摆个筵席就差那十来个下人帮手。”沈念一一针见血,如意张了张嘴,没法子继续诉苦,这位大人的眼力好,口舌还不饶人,难怪老太太都吃了瘪。 院子果然僻静,一路进去,下人丫环前后不下数十人,见着如意都一脸赔笑,上来拉扯喊姐姐,更有人要端茶递水献殷勤,平日里,如意怕是也很吃这一套,今日却是格外心烦:“没见到是办正事吗,别添乱,都去做自己手头上的,今晚是谁当值守门?” “如意姐姐,是我守门。”那少年十五六岁,看起来很是机灵,“我是小忠。” “守门的也来凑热闹,看闲话,难怪上一回会出岔子了。”如意冷笑道,“今晚当值后,你也不用做工了,我回了老太太,让你爹妈将你带回去再好好教几年。” “如意姐姐,大公子睡下了,睡下了,我才敢出来透口气,我真的没有偷懒,你别同老太太说,我要被我爹打死的啊。”小忠吓得双膝发软,只差跪地求饶了。 孙世宁冷眼而望,如意在沈念一处受了气,就到这冷宫一样的地方找人撒气,她上一回遭了道,有多半就是如意牵的线,如意在这场戏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她还想好好问一问! “姜裴熙睡在哪一间?”沈念一根本不想看这种无谓的争斗,深门大户,下人们之间相互咬起来,场面比大街上的狗咬狗更不堪。 小忠根本不认识他,只一味在哀求如意,如意恨得直跺脚:“还不快些带沈大人去大公子屋中,否则老太太连我也要一并责罚了。” 屋门前,铁链打横,绕了三四圈,再加了一把巴掌大的铜锁,小忠战战兢兢从裤带上解钥匙:“大公子已经睡着了,我亲眼见着他睡下的,你们听屋里多安静。” 说得格外慎重,仿佛屋内不是堂堂的侯府大公子,而是吃人的洪水猛兽,沈念一不为所动,一只手却将孙世宁往身后拢一拢,她微微低头,就能见到他的那只手,贴在衣衫一角,守礼中又带着保护的意味。 屋中打扫的十分整洁,一人身着天青色衣裳,面朝内而卧,纹丝不动,果然如小忠所言睡得安妥,他想要邀功,插嘴道:“如意姐姐,我没骗你,大公子正是在安睡。” 沈念一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连孙世宁都闻到空气中,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甜香,令人昏昏欲睡,四肢乏力,床榻上的姜裴熙已经被整个翻转过来,如意失声尖叫,小忠连连后退,摔倒在墙角,再爬不起来。 “将口鼻捂上,你先退出去。”沈念一不假思索,推了孙世宁一把,“快些,别连你的病情也一起发作了。” 孙世宁用衣袖捂住脸,赶紧往外走,她分明也看见了,那位姜裴熙大公子,脸色发青,七窍中都有血线流出,而脸孔正是那夜用胳膊险些勒死她的清秀面容。 他们来得晚了一步,只差一步。 沈念一的手指在姜裴熙脖子侧面按下,已经没有脉相,再翻开眼皮查验,瞳孔放大,对屋中的灯光也没有丝毫的反应,这个人死了,不过肌肉尚未硬化,死的时间不长。 他走到小忠面前:“你是几时见到大公子睡着,才出来锁门的。” “最多半个时辰,最多不会超过半个时辰。”小忠明显说是被吓坏了,哇哇大哭,拼命用头撞墙,这一次他真的要被爹爹打死了,大公子死了,居然在他当值的时候死了! “老太太,老太太还不知道。”如意自言自语了一句,像是突然想到了关键所在,走出屋去,对着其余的人等大声呵斥,命令任何人都不许多嘴多舌,这个消息不能在此时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就算大公子不成才不成器,那也是老太太的亲孙子,哪里能够面对这样的噩耗,大公子已经出事,要是老太太再有个闪失。 “小忠,小忠。”如意果断地喊道,“去把院子门锁上,所有这个院子里做事的,一个都不许出去。” 那些下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探头探脑来看,沈念一已经将屋门关上,他留意到那间屋子没有窗户,三面是墙,如果再从外头反锁,那么大公子的死因就有待商榷。 他走到院子中,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越是黑沉沉的天色,事情反而越多,右手向着半空一挥,信号发出,他要等人过来,再转身时,沈念一发现没有见到孙世宁的人影。 他听到呕吐声,压抑的,从角落传来:“世宁,你怎么了?” 孙世宁听从他的话,才退出屋子,整个人已经觉得翻江倒海一般,她赶紧用手指抠住墙缝,拼命对着外头喘气,明明如意和小忠看起来都没有那么糟糕,难道说,那股香气会得激发她体内的毒性,一个人已经死了,下一个会不会是她! 她扶着墙壁一点一点往外挪移,似乎多闻一下外头的气息,胸口的翻滚就能抑制住一分,没有人帮她,她连喊人来扶一把的力气都没有,一直到了院外,她合身扑倒在海棠树底下,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 吐出来的都是清水,然后是酸腥的胆汁,她听到沈念一喊她,想叫他不要过来,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她说不上来,只能委顿在地,任凭他走到她身边,弯下腰,手臂抄住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 她身上的气味连自己都觉得难闻,他却没有丝毫的介意,径直将她抱进屋中,低声叮嘱如意去倒热水来替她擦拭,又问有没有可以换下的衣物,如意赶紧过来帮忙。 孙世宁有些迷糊,却能够分辨得出,在为她擦脸的人是如意,她抓住对方的手腕:“你上次也帮我擦了脖子,我想起来了,你还拿出药罐,在我脖子上擦了一层。” 蜻蜓那里也有相同的药,世盈的脖子被掐的红肿,擦完药才一炷香时间,伤处就消退地和平日无差,如意的手僵在那里,不敢多话,这种时分,多说多错,不如紧紧闭上嘴巴。 “你还说我喝醉以后吐了,你再看看真正吐了是多么狼狈,哪里会醒过来就同没事人一样,你到底隐瞒了多少不肯说,为什么要这样害我。”孙世宁憋着一口气,将几句话匆匆说完,才将手给放开。 “我没有害你。”如意好不容易憋出这样一句来,“我不知道,我不能说。” “你不能说,是不是老太太能说,还是侯爷能说。”沈念一对护国侯的印象颇好,没想到府中会出这样一摊事,而侯爷始终不曾露面。 “侯爷不在家中数日了。”如意打了个哆嗦,苦着一张脸道,“沈大人,大公子到底是为何死的,是他自己的病发作了吗,要是发作毙命,那么我们也好脱了干系。” 沈念一盯着她看道:“他发作的时候是怎样,你可见过?” 如意迟疑了下,还是点点头:“见过几次,就是癫痫症,发作起来滚地抽搐,无意识地大喊大叫,也听不真切,整个人看起来都不像人,倒像是受伤的野兽。” “他得这癫痫症有多久了?”沈念一又问。 “以前只说是身子弱,娘胎里落下的病根,真正发作得不成样子,差不多是四五年前。”如意知晓今晚是什么都瞒不过去的,索性一五一十全抖落出来,“要是老太太回头追究起来,请沈大人为我们这一屋子的人说几句开脱的好话。” 第五十二章:红丸 沈念一没有继续盘问,反正小忠已经将院门都落了锁,今晚所有可以动手的人,一个都跑不掉,他坐下来,轻声问道:“世宁,你可感觉好些了?” 孙世宁吃力地点头,离开屋中那股奇异的香气,她慢慢恢复过来,或许是她中毒不深,又或许是郑大夫妙手回春,她不至于会丢了性命。 反而是如意端了热茶过来,让孙姑娘簌簌口,顺带着在她身边蹲下,声音低不可闻道:“孙姑娘一直觉得我在撒谎对不对?那一晚发生了什么事情,姑娘记得清,我却是真的不知道。” 孙世宁没有搭话,如意愿意说的话,可以洗耳恭听。 那一晚,如意被安排在席间特别照顾孙世宁,老太太亲口关照,甚至当时,人还没有到场,如意知道老太太的心思一向缜密,不知足不出户,怎么会认识一位孙姑娘,待到人来了跟前,却是素颜素衣,不太起眼的一位姑娘,旁人都花枝乍展,这一位却好似根本不想引起旁人注意。 越是如此,老太太入了席,一双眼就没离开过孙世宁的身前,时不时打量她的长相容貌,说话时的语气态度,她在老太太身边服侍多年,明白老太太是对孙姑娘十分中意了。 老太太到底在物色什么,如意心底一寒,差不多已经想到,但又转念一想,能够坐在这个桌子上的年轻女子,都是有些家世背景的,孙姑娘据说才继承了家业,孙家做的是皇商的买卖,研制出的胭脂水粉是宫中各位娘娘的争宠之物。 桌面上,孙姑娘与陆家姑娘相谈颇欢,陆姑娘向来出手阔绰,进门的时候,打赏给她的赏钱丰厚,很是会做人,不知为何却与看起来略有寒酸气的孙姑娘一见如故。 如意看了又看,总觉得孙姑娘有些不同常人的气韵,而且谈吐大方,笑容亲和,多看几眼,长处都显露无疑。 直到,两位姑娘同时说要离席,回来的时候,只有陆姑娘一人,孙姑娘又去了哪里?老太太不问,谁也不会多嘴,陆姑娘的脸色发白,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如意没来得及多想,老太太已经站起身,她赶紧上前搀扶,老太太却说她今天要在席上伺候,另外招了两个丫环搀扶着去了。 她有些心神不宁,瞧着孙姑娘的坐席一直空缺,而姑娘眼圈发红,肩膀发抖,等到最后一道大菜上桌,一个小丫环匆忙跑过来,凑在她耳边说是孙姑娘喝醉了酒,居然倒卧在后院,老太太已经着人将其搀扶到客房,让她赶紧将孙姑娘带来的丫环唤出来,一起到兰沁阁服侍。 如意微微松口气,原来只是喝醉,她临走前多看了陆姑娘一眼,忍住没有多嘴去问。 她知会了偏厅的管事,就说让孙家的丫环来兰沁阁,她去到那里,孙姑娘正在榻上酣睡,屋中有淡淡的酒气,她看着孙姑娘的柳叶绿裙子,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等凑近过去细瞧,大吃了一惊。 “可是,我那柳叶绿的裙子上斑斑点点都是血迹?”孙世宁坐起身来,苦笑了一下。 “我当时还以为是孙姑娘受了重伤,又担心你的丫环随时会来,猜不准老太太的安排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急又慌,赶紧将你的裙子换下来,再稍微翻看,却发现衬裙上并没有血迹,才放了心,替姑娘换上干净的,将本来的拿去浆洗,这个时候,孙姑娘的丫环来了,我便指使她去端醒酒的甜羹,再后来的事情,孙姑娘都知晓了。” “当时的情况正是如此,那么中间短缺的一段空白,怕是只有老太太才知道原委了。”孙世宁瞧如意的样子,不像能够撒大谎的,况且姜大公子枉死,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当着沈念一的面另行撒谎。 “姜裴熙今年已经过了弱冠,应该二十有一了。”沈念一忽而开口道。 “正是,沈大人说的一点不错。” “二十有一的青年,便是身体不好,又有些疑难杂症,总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又是侯府长子嫡孙,到了年纪,难免会想要找个何意的人成家。”沈念一的声音很冷静,“有些事情的发展,不是将成年人锁在深院中,就可以扼杀的,那么一个老人家在听到自己的孙儿提出这样想法的时候,会得如何?” 当然是欣然答应,老太太怜爱地看着姜裴熙,一只手摸在他的发顶,这个孩子再不济总是她的孙儿,如果能够开枝散叶,自然再好不过,只是他的身体有些欠缺,那么就需要她老人家出马,来物色一个合适的孙媳妇人选。 侯府之门,按着姜裴熙的条件,不能要求什么金枝玉叶,至少也要找个能够看得过去,有些家底,性格又良善的,翻来覆去的,老太太对那些网罗来的女子多少有些不如意,不是家室太差,就是长得不合人意,大孙儿的相貌,怎么说也是一表人才,总不能娶一个脸生麻子或者血盆大口的女子。 直到有一天,护国侯在与母亲饮茶之时,无意中提及才做的一桩好事,说那做胭脂发家的孙长绂不日前得了急症死去,留下发妻所生的长女与家中的继室不合,那继室百般刁难,想要将其扫地出门,若非他看着孤女可怜,又是故友托付,帮衬一把,孙姑娘怕是不知被挤兑到哪个犄角旮旯去吃苦受难了。 老太太夸赞几句,又问孙姑娘的人品长相,护国侯并不关心这些,只说了清秀长相,落落大方,八个字,老太太顿时觉得合意,又问孙家的家底,护国侯笑着道,做的虽是胭脂水粉的琐碎之物,却都是送进宫中的佳品,肯定是年年好收成的。 所以,孙世宁初次来到侯府赴宴,才进门就有丫环领了她坐入主席,位子正在老太太的身边,方便观察得更加细致入微。 院门在这个时候被拍响,沈念一站起身,三长两短,是大理寺的人到了,立即让小忠前去开门,如意有些惊慌地跌坐在孙世宁身边:“孙姑娘,能说的,我全都说了,回头要是有个万一,请务必在沈大人面前为老太太开脱几句。” 孙世宁默然,连如意都明白,拉她下水,引她入瓮之人正是老太太,柳先生临出门的那句话,一语中的,再准确不过。 唐楚柔直奔尸体而去,口中却道:“大人,郑大夫与我已经查出孙姑娘到底是被下了什么毒,不,其实算来也不是毒,而是一种药。” “先行验尸,看看结果。” “是。”唐楚柔将姜裴熙的尸体仔细检查,那些下人见一个年轻女子做仵作的行当,惊得目瞪口呆。 反而是孙世宁已经见惯不怪,真心赏识她的勇气,郑容和走到她身边,弯身替她把脉,又不住安慰道:“已经查出病根所在,不用再担心。” 他口中说话,视线始终柔柔地停在唐楚柔身上:“还是小唐提点及时,我只以为是毒药,一点都没有想到会是那一种,让你多吃了许多苦头。” 于泽走到沈念一身边,低声回禀,在街上肆意行凶之人,才刚押送到府衙就病情突变,整个人抽搐不停,在地上翻滚扭动,口吐白沫,差些以为是得了羊角风,郑大夫与小唐联手将他制住,细细查验后,却排除了癫痫之症。 “根本就是个误区,从来就没有什么癫痫症。”唐楚柔已经站起身来,“这位姜公子的死因,与才押送过去的人犯,都是相同之症,大人可知,在行医之中,有时会遇到因身体不适而剧痛难惹的病人,有些大夫会给出一种红丸,吃下后可暂时压制身体的痛楚。” “这种行径在业内为人不齿,偏偏有些大夫,一来想赚取诊金,二来也扛不住病人苦苦哀求,愿意铤而走险。”郑容和沉声说道。 这种红丸的配方也不难获得,由一种特殊的植物果实中提炼而来,植物本身无错,错在有人将它滥用,红丸止痛及竿见影,然而三两次后,身体自然而然就会产生依赖感,以后再不能脱离此物,否则发作起来,眼泪鼻涕齐下,四肢酸软疼痛,再到后来,只要服药不及时,病人满地打滚,犹如癫痫发作。 孙世宁听到这里,已经明白她的病根也是在此,脱口问道:“郑大夫,难道我也已经中了红丸的药瘾!” “孙姑娘应该只吃过一次红丸,而且身体对其有敏感性的排斥,所以才会呕吐恶心,这些反应都是因为不想让药性影响到自身,做出的本能反应。”郑容和安抚道,“要是患其他病症,抗药性的病人最让大夫头痛,然而这一次,却是因祸得福了。” “那么,我不至于会落得那样丑陋不可自拔的地步?” “当然不会,我有办法将孙姑娘彻底医治好,不会比你在大牢受的内伤更难治。”郑容和似乎解开了心头结,笑容都舒朗许多,“老沈,虽说我痛恨其他同行滥用红丸,不过也曾经研究过其药性,这是我亲自配置而出的,你且拿去一看。” 第五十三章:饮鸩止渴 沈念一接过药瓶,方才拔出瓶塞,熟悉的异香扑鼻而来,正是姜裴熙死去时,屋中的那股味道,中间隔了点距离,孙世宁还是能够清楚闻到,眉头一皱,暗道不妙,唐楚柔从荷包中取出一块罗帕,递过来。言情内容更新速度比火箭还快,你敢不信么? 她接过手,赶紧往口鼻处紧紧捂住,罗帕上有种辛辣而刺鼻的气味,强烈刺激下,连打了四五个喷嚏,然而鼻子呼吸恢复通畅,脑海中的混沌之气也随之消散而开。 孙世宁惊喜问道:“这是什么,如此好用?” 唐楚柔轻笑道:“这是我家的独门秘方,用来掩盖尸臭的,我才做仵作的时候,有时候经不住那股味道,也丢人现眼,幸而家父给了我这个方子,后来慢慢就习以为常,不过这款香料依旧带在身边,预防有些同僚在现场不适。” 孙世宁听她说的轻描淡写,却也知晓一个年轻女子要担负起大理寺仵作之职的重担委实不易,其中的曲折与难处,不是常人能够应付的,而唐楚柔都性格磊落爽直,完全没有丝毫的阴郁之色,难怪郑大夫对她这般青眼有加。 “大人,死者身前已经身中红丸毒性,方才我用银针刺入其后脊背骨髓中查验,毒性留在体内至少也有四五年之久,长期服用红丸的不妥之处,怕是十根手指都数不过来,身体越来越虚弱,时常神志不清,甚至有人会得失去理智,而死者的死因是一次性大量服食大约平日十倍的药量,导致身体难以承受,暴毙身亡。”唐楚柔口齿清晰,说得干脆利落,“如果药丸平时放置在病人触手可及之处,那么他药瘾发作时,过量服食也是大有可能。” “没有可能,姜家又不是放弃了这个孩子,自然另有人替他看管药物。”沈念一返身问站在角落的如意,“平日里,谁管大公子服药?” “是我。”一个怯生生大的小丫环被人推搡着过来,“大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都是按照医嘱,每天给大公子煎药,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平日里煎的都是什么药?”沈念一冲着于泽使个眼色,于泽领会其意,悄悄退出院门。 “就是那些补药,都是上好滋补的,我可以去取来没有煎服过的给大人过目。”小丫环见大公子毙命,已经偷偷哭了几回,这会儿被旁人推出来,更加胆怯,“大人,我不敢的,我不敢害死大公子。” “去将药材取来,小唐,你跟着过去看看。”沈念一的眼角余光可以见到,那扇被小忠锁上的院门,在大理寺的人进来以后,明明应该重新关合起来的,不知何时启开几分,有人已经趁着诸人不留神的时候,偷偷溜了出去。 还以为当真没有人会看到,沈念一低头摸了摸笔直的鼻梁,嘴角扬了一点。 唐楚柔很快将小丫环带回来:“大人,负责煎药的丫环唤作杜鹃,她取出的十多贴药,如她所言都是上好的补汤,用于调理体虚之症,我方才又看过煎药的罐子,还有倾倒在桶中的药渣,都完全一致,没有任何问题。” “小忠。”沈念一扬声喊道。 没有回应,诸人面面相觑,屋内屋外,哪里还有小忠的人影,如意目瞪口呆道:“是他锁大门,又是他开大门,怎么只有他一个人跑了?” “因为平日打理大公子服用红丸的人便是小忠。”沈念一不慌不忙地让如意再次清点院中的人数,杜鹃过来帮忙,两人确认过,确实只少了小忠一人。 “是他害死了大公子,所以要逃跑吗?”杜鹃的声音小的不行,脸上泪痕犹在,“平日里,大公子对他一向很好,他做事也勤快。” “他跑了,不是为着自己,而是要去通风报信。”沈念一轻轻道,“本来服侍大公子的人依旧都待在此处不可擅自行动。”他对着孙世宁伸出一只手,“我们再去见一见老太太。” 孙世宁一怔,这个时候,还要再去会见老太太,总不至是老人家亲手要毒害自己的孙儿,若是如此,又何必大费周章,替他物色人选,预备成亲。 “不,不是老太太下的手。”沈念一像是看出她心中的疑惑,适时解惑,“不过一把钥匙开一扇门,不能急功近利。” 本来口口声声说要早休息的老太太,腰背挺直坐在大屋正中,旁边明亮的灯烛打在她的脸上,见着沈念一时,她发声问道:“沈大人是不是要来同我说坏消息?” 老人家的直觉有时候格外敏锐,特别是对那些不祥之兆,沈念一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将姜裴熙过世的消息告知,老太太先是木然不动,随即老泪纵横,以手掩面,液体依然从指缝蔓延而出,最后无法控制情绪,痛声哀嚎,令人不忍目睹。 “老太太,孙姑娘身中的红丸之毒,是不是你让人趁她昏迷之时喂服?”沈念一问道,老太太的哭声不停,他很有耐心,重复又问了一次。 老太太已经有些歇斯底里:“是,是我做的,我给她吃的红丸,她应该上了瘾,再来府中求药的,为什么她没有来,是你们,就是你们这些多管闲事的横插一脚,坏了我的大事,如果她早些来求药,我的孙儿,我的孙儿就不会死,不会死!” “老太太看中的是孙家有名有利,她又是无父无母的孤女,家中只有一个不对付的继母,但凡是出了天大的事情也不会有人为她出头,你的孙儿就是金贵之身,而孤女就可以肆意践踏,任人下药摆布吗?”沈念一丝毫不同情这位老太太,人在做天在看,凡事都有因果。 “沈大人,你说得一点没错,我就是看中她是个孤女,孤女最好掌控,只要她上了药瘾,到时候还不乖乖听从摆布,嫁到侯府,那是她这辈子天大的造化,可怜我的孙儿,可怜我的孙儿。”老太太的身形暴涨,十指尖锐如刀,居然冲着毫无提防的孙世宁脸面抓去,“既然我看中了你,那么就算我的孙儿不在了,你也要下去陪他!” 沈念一仿佛早有防范,抬手轻隔,就挡下所有的攻击之势,那些锐利的刀刃在他的防守前,根本不足为惧,他气定神闲地看着老太太重新跌回到椅子里,低声道:“老太太居然到这个时候,还执迷不悟,难道大公子的死,不是因为你的责任吗,若非当初饮鸩止渴的选择,大公子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姜家的长子嫡孙,娘胎中便有不足之症,长媳生子难产而亡,请了多少名医,也补不回与生俱来的体虚,姜裴熙原是姜家的希望,却渐渐令长辈失望,乃至绝望,护国侯的一房侍妾十年后又生下一子,也没有能够完全打破长子带来的阴影。 老太太每每见着孙儿痛苦不堪,甚至深夜哀嚎的苦楚,觉得甚至会一夜白头,直到有位道士打扮的能人异士出现在侯府门外,号称可为大公子祛除所有的病根,老太太听后哂笑,说将其轰出去,给一贯钱打发了事。 未曾料得,那人不肯收钱,只说看不好大公子的病症,一文不取,老太太有些心动,不知是谁在耳边说了句,死马当活马医便是,话虽不中听,也有三分道理,于是将此人留下为大公子医治。 不过短短十来日,老太太再见到姜裴熙时,病歪歪的一个人宛如脱胎换骨般,精神奕奕,眉清目朗,连平日脸上浮现出的一层灰白之色都尽数消减,简直就是如假包换的俊朗少年。 老太太吃惊之余,问那道士所取的报酬,道士豪爽一笑,说是要一千贯钱,老太太欣然答应,一千贯固然不少,但是换回活生生的孙儿,便是一万贯又如何? 道士收下诊金后,又留了一瓶药丸,继续云游而去。 半年的光景,诸人都还以为是先辈做了善事,烧了高香,才有这活神仙的人物前来相助援手,一家上下其乐融融,侯爷更是连小儿子的住处都少去了多半,将心思都放在大儿子身上。 直到姜裴熙再次发病,这一次与过往截然不同,他几乎是狂性大发,手执门栓,差些将屋中的两个丫环打死,呼救的动静太大,侯爷赶过来,将血人一般的长子拉扯开,好不容易命令下人按住了手脚,却又癫痫发作,口吐白沫,以头撞墙。 侯爷急声叫嚷,将道士留下的药快些取来,药瓶从姜裴熙床下翻找出,里头空空,早被服食干净,侯爷方才察觉出不对劲,喝问长子到底几天吃一次药,却见他双眸赤红,根本神志不清,口中喃喃只有同一句话,药,给我药! 私底下,侯爷请来相熟的大夫,足足研究了十来日,才告知给大公子服用的根本不是什么神仙药,而是后患无穷的红丸,而大公子已经服药成瘾,难以戒除。 于是,明知道那是个越挖越深的窟窿,却在姜裴熙戒了三次都无法根治,反而变本加厉地发作之后,心甘情愿地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