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探》 正文 第一章 肃王殿下 正文 第二章 阴冥鬼火 正文 第三章 白衣女鬼 正文 第四章 杨家姑娘 正文 第五章 欲隐锋芒 正文 第六章 灭门再现 正文 第七章 骇人血尸 正文 第八章 郑家兄嫂 正文 第九章 义庄初验 正文 第十章 梁则苏生 正文 第十一章 蹊跷夫妻 正文 第十二章 闻悉敌情 正文 第十三章 再见相识 正文 第十四章 隶书墨玉 正文 第十五章 女鬼不留 正文 第十六章 请查旧案 正文 第十七章 隐秘落脚 正文 第十八章 旧案难申 正文 第十九章 张少夫人 正文 第二十章 冒然认尸 正文 第二十一章 神婆杀鬼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恶意谎言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巷中偶遇 正文 第二十四章 辟邪符纸 正文 第二十五章 探听身世 正文 第二十六章 深夜查案 正文 第二十七章 追凶灵猫 正文 第二十八章 莫问情缘 正文 第二十九章 积怨杀人 正文 第三十章 广宁阴云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张家少爷 正文 第三十二章 麦蓝定情 正文 第三十三章 梁家秘事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喝茶刺探 正文 第三十五章 抓捕凶犯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另有隐情 正文 第三十七章 无奈真相 正文 第三十八章 落水亡魂 正文 第三十九章 翠楼偶遇 正文 第四十章 惊闻杀机 正文 第四十一章 授受之凭 正文 第四十二章 各怀心事 正文 第四十三章 试探目的 正文 第四十四章 大火冲天 正文 第四十五章 无名焦尸 正文 第四十六章 身份难断 正文 第四十七章 诡异火场 正文 第四十八章 违逆剖尸 正文 第四十九章 翠楼怪事 正文 第五十章 府衙诡火 正文 第五十一章 纵火谜团 正文 第五十二章 沙场陈疾 正文 第五十三章 马市见闻 正文 第五十四章 蛇蟒图纹 正文 第五十五章 翡翠扳指 正文 第五十六章 装病救人 正文 第五十七章 花魁夜凉 正文 第五十八章 线引琴阁 正文 第五十九章 问话庄生 正文 第六十章 清秀同知 正文 第六十一章 详解圣旨 正文 第六十二章 御赐金牌 正文 第六十三章 暗藏佛龛 正文 第六十四章 绣楼疑云 正文 第六十五章 焦尸还魂 正文 第六十六章 真实身份 正文 第六十七章 接驾来迟 正文 第六十八章 故人相见 正文 第六十九章 事实真相 正文 第七十章 京中疑局 正文 第七十一章 真假证词 正文 第七十二章 割断过往 正文 第七十三章 送囚入京 正文 第七十四章 采药见闻 正文 第七十五章 阱中女尸 正文 第七十六章 山洞躲雨 正文 第七十七章 雨幕闲情 正文 第七十八章 疑与不疑 正文 第七十九章 初探死因 正文 第八十章 宋铮其事 正文 第八十一章 盛妆薄衣 正文 第八十二章 败落红楼 正文 第八十三章 邀约之误 正文 第八十四章 意外死因 正文 第八十五章 落水失人 正文 第八十六章 受骗始末 正文 第八十七章 浅痕深思 正文 第八十八章 街市闲趣 正文 第八十九章 无意贴近 正文 第九十章 刨根问底 正文 第九十一章 府衙浅谈 正文 第九十二章 河底白骨 正文 第九十三章 捞寻残骸 正文 第九十四章 无故诬告 正文 第九十五章 春日过往 正文 第九十六章 假意逼供 正文 第九十七章 幼时趣事 正文 第九十八章 花魁之夜 正文 第九十九章 北郊木偶 正文 第一百章 遗物银镯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郭家次女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几缕亡魂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初试隐情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药铺解毒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骸骨迷雾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山脚茶棚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山庄私苑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验尸做戏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灵堂闹鬼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温泉私会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真假云间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去而又返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终现真容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身世初现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侥幸心意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东海之战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不留不求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月夜烟花 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兖州杀机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北营解围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漩涡乱局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荒唐媒事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朔风之地 日入之时方过,药铺门口便挂了灯,门掩了半扇。 言归宁捧着剩了大半的汤面碗,慢慢悠悠地踱下楼,难得没瞧见那位恨不能长在杨不留身边的肃王殿下,甚觉新奇的“哟”了一声,“那粘豆包竟然没在这儿?稀罕事儿啊。” 黏黏糊糊,馅儿还是清甜清甜的——杨不留扑哧一笑,觉得这个形容简直再贴切不过。她接过言归宁手里的碗,刚舒展的眉头不自觉地蹙得老高,又转头看着言归宁勉强说得过去的脸色,到底也是没说什么。 反倒是言归宁,没听见他徒弟念叨他几句就浑身不得劲,翘着二郎腿在椅子上一瘫,伸手欠嗖嗖地去扯吧杨不留摆在一边儿的纸包,又凑前嗅了嗅,“你要出去?” 杨不留应了一声,到后院端了药碗和糕饼碟子进来,“吃药。我去找孔先生应当不会太晚,你不用等我。门照常插上,回来我自己撬。” 言归宁饮水一般灌了药,抹一把嘴就开始拈着糕点吃,“门我就不关了,隔壁那位有人守着门院,没人敢来这儿偷偷摸摸,哪儿有回自己家还溜门撬锁的道理不过,你这大晚上的,去找那孔安做甚么?” 杨不留很是为难地抿嘴,摇了摇头,“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打听打听星桥的师父。” 言归宁噎了一下,“你打听一神棍干嘛?” 话问到这儿,杨不留便缄口不说了。言归宁抬眼看向她这副三棍子闷不出个屁的表情,忽然福至心灵,知道那粘豆包没赖在药铺的缘由了。 这世人说话的路数一般分三种: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最难得;胡天海地夸下海口便顾头不顾腚的满大街都是;再有就是秉持着祸从口出的道理,不到确认无误不会随意开口表露心中揣测——杨不留就是这最后一种,典型得堪称模范。 诸允爅大抵也是问了的,但杨不留又不愿意将毫无根据的猜测说漏半分,害得肃王殿下熊熊燃烧的真挚热情被杨不留三缄其口的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彻,这才揣着杨不留夜半私会一未婚男子的哀怨小心思愤然离去,连饭都没顾得上吃。 言归宁身体欠佳,但嘴皮子依然溜得很,“人家是一毛不拔铁公鸡,咱家倒出了个一言不发的铁葫芦。甭说了,那粘豆包肯定猫被窝里吃飞醋呢。” 杨不留神色如常,轻轻搔了搔鼻尖,“吃什么飞醋,别胡说。” “嘿”言归宁抓起一块抹布,追着拎起纸包就往外跑的杨不留毫不走心的一丢,“你就装吧你!慢点儿跑” 话音将落,屋顶忽然有一黑影随风掠过。言归宁抬头望向暗了一瞬的月晕,眉间稍稍凝滞,无奈叹了口气。 “这到底是哪门子孽缘。” 广宁府小有名气的孔先生虽喜一袭白色道袍加身,模样又带着些许出世的淡然,可为人却比模样世俗了不少。一间看相卜卦卖符驱邪的小铺子就开在棺材纸活儿的店铺旁边,夜半里阴森森凉恻恻的,只有一丁点儿暖色的烛光照着门口的路,路上却还卷着散落未来得及收拾妥当的纸钱。 杨不留站在门口,微微侧身,却并未回头,半晌才想起叩门,指节将将搭上门板,便听见屋子里的人清冷地开口,“进来吧,门没锁。” 杨不留被孔安清冷语气里隐约的无奈亲昵唬得周身一抖,原地僵立了片刻,直等到屋子里的人等不及主动过来开门,两人才面面相觑的尴尬了半晌,互致寒暄。 孔安微微赧然,“抱歉杨姑娘,我以为是星桥。” 杨不留松了口气,随着孔安在堂中坐定,递出手中的糕点,关切了一句,“这个留着她回来吃星桥又耍小性子跑出去了?” 孔安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余光瞥了眼并未关合的门外,小心翼翼地从他这一堆书纸黄符底下扒拉出来一个摆设用的茶炉,慢条斯理地点火倒水煮起茶来,“教她读书写字,偷懒挨罚,不服气。我看着她跑回家的,无妨。” 他说完这话便不再多言,心无旁骛地烹煮这一壶茶。 杨不留深知,这些个出身于高山薄雾之人大多都有些清高的习惯,一心绝不二用——她又跟这位道友沟通实在有碍,也不生拗什么话,免得孔安不愿意搭理人,把她绞尽脑汁找的话柄摔个稀碎。 杨不留还算安稳地坐在一旁静候一杯费力不解渴的热茶,孔安却侧耳听着屋顶窸窸窣窣的动静,甚是担忧地抬头一望,万分稀罕地跟杨不留搭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能不能,让屋顶那人下来坐?我这瓦前几日被星桥抓鸟的时候踩塌了,可能,不太结实。” 屋顶上细微地声响忽的一滞,这下连杨不留也不能假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她叹了口气,出门望着窝在屋顶上那一团黑影,哭笑不得道:“殿下,孔先生请您下来喝茶。” 诸允爅丢脸死了——习武至今,一朝被人识破得如此彻底,简直愧对穆良屡次指着他鼻子骂他“窜天猴”的名声。 肃王殿下垂死挣扎,“我不是什么殿下。” 杨不留忍俊不禁,“那朔方,下来吧,外面凉。” 屋顶上这一团黑登时怔愣。 皇家少有称字,多以封号互道称谓。那时诸允爅年幼,见温仲宾的两个孩子都有字——即便温二的字不好听,可总归是有的。他心里赌气,但又不敢同父皇问询讨要个小字,只好同恩师抱怨念叨。然而皇子的名讳称字哪儿是随便谁都能起的,到最后,还是彼时尚未嫁给温仲宾的方苓看他可怜兮兮的,替他取了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称呼的小字——因诸允爅名字里有火,她便替他取了“烽火连朔方”中的两字,后来被温二听了去,也跟着叫了“朔方”一阵子。 这字是温如珂前些日子为了跟杨不留套近乎多些谈资无意间提起的,诸允爅不曾想,她竟记得。 肃王殿下心头一热,得寸进尺,“你再说一次。” 杨不留不明所以,“下来?” 诸允爅总算从那几片破瓦上飞身下来,落在杨不留身前,“你叫我什么?” 她不太懂这两个字究竟有何深意,却顺从的又喊了一次,“朔方。” 诸允爅直直地盯着她,也不知这两个字怎么从杨不留嘴里说出来便熨帖得要命。 在此之前她一直叫他“殿下”,虽合理合情,然这两个字简直疏离得十万八千里——他那些皇兄皇弟谁都能称得上一声“殿下”,可“朔方”,只是他自己。 诸允爅恍惚了半晌,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屋内的孔安忽然出声,直接把他从沉溺的粼粼目光里冷冰冰地拖了上去。 “肃王殿下,杨姑娘,茶快煮干了。” 虽说一路尾随跟踪漏了馅儿,但即便诸允爅被孔安当作知情者从屋顶上请了下来,杨不留仍旧没跟他透底此番前来究竟是为何,只是让他听着,听一听许就能明白。 孔安其人,倘若没有尹星桥闹在一旁,周身总是绕着一股清心寡欲的离世之感,白日里身处喧嚣倒还好,这夜里寂静,他说起话来中气虽足却漫不经心,似是恍若深幽,听起来怪瘆人的。 诸允爅捏搓着早便被他一饮而尽的茶杯,婉拒了孔安替他添茶的意愿,在屋子里打量了一遭,末了看向屋中唯一整洁的太清道德天尊的神龛,听他缓缓道,“那日在义庄门前,杨姑娘问起星桥师父的来历时,我便料到,姑娘会再来问询。正巧今日星桥不在,我定知无不言。” 杨不留微一蹙眉,“此事,星桥不能知道?” “非是不能知道,而是不必知道,她只要知道她师父是个老神棍就够了。”孔安寡淡的笑了笑,“杨姑娘,是想从何开始问起呢?” 杨不留转头看向状似百无聊赖托腮倚在一旁,眸光却明亮的诸允爅,搓了搓手指,“既然孔先生说知无不言,那便劳您从最初说起,比如,星桥师父的名讳,或是家乡故地?” 孔安抬眼,神色不明地看向杨不留,似乎是在有意提醒此事本是多说无益,可见她无半分回还躲闪,半晌才微微叹气,“星桥的师父如今姓胡,叫胡裘,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叫乎噶尔。” 孔安是在大概十五六岁的时候,在广宁府南边的浮云山道观里认识的乎噶尔。那时他父母因赌债遭债主追杀意外亡故,家中妹妹随他逃跑时染病离世,孔安不堪忍受亲人相继逝去的痛苦,爬到浮云山上想要跳崖自尽,正巧被山顶道观的道长伸手救下,带回道观休养修行。 诸允爅略一沉吟,“乎噶尔是你师兄也就是说在你之前,他便已经在道观了?” 孔安轻一点头,“我是在九年前到的浮云山道观,听师父说,乎噶尔是十年前来的道观。也就是西北的那次战事之后。” 诸允爅眉头登时蹙紧,“他是流民?还是” 孔安并未断言,只是清浅说道,“听师父说,他是战时被西域十国遗弃的俘虏。阵前敌军挑衅,斩杀边境流民,西北的齐钟齐老将军便斩了战俘中为首几人的头颅高悬示众,其余的后来都被发配充公。乎噶尔因为稍有学识,会些占卜之术,便被留在卫所,无奈遭受欺凌,这才偷跑出来,寻求避身之处。他一路跑到浮云山,浑身是伤的倒在山脚下,这才被云游回来的师父捡回山上去,此后便一直待在那儿。” 杨不留稍一偏头,“期间不曾离开?” 孔安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据我所知,师父因着他的身份,是不许他下山的。他似乎对下山入世兴致缺缺,倘若我随师父从山下回来,他也不过是拉着我讲讲山下的趣事直到四年前师父重病不起驾鹤西去,我们二人才安顿好师父的仙身,一路行至广宁府,在这儿赚钱立命。乎噶尔担心他的名讳会让人心生疑虑,这才改叫胡裘,顶着个胡半仙的诨名四处招摇撞骗。” 杨不留轻轻叼起蜷起的指节,“可是乎噶尔似乎,并不常待在广宁府。” 孔安略一眨眼,点头道,“他只同我说是继承师父的遗志云游四海见我多心却不敢多问,怕我生疑,便自作主张收了星桥做徒弟,扔给我带着,他自己却不管不问。” 诸允爅甫一听他们二人提起胡半仙便隐约觉得有些耳熟,他耷拉着眼皮,在孔安扔了一屋子满地的黄符上逡巡了一圈儿,末了在腰间左右一摸,翻着那枚杨不留送他的荷包,掏出符纸仔细一瞧,忽而推测,彼时还未到广宁,那个在茶楼里卖了他一张驱鬼符咒的,正是胡裘。 诸允爅那日并未过多注意此人的相貌穿着,这会儿眯着眼睛稍一回忆,竟也能朦朦胧胧记起这人的模样,“原来他就是小神婆的师父啊。” 他这没头没脑的嘟囔了一句,引得杨不留和孔安一齐向他望过去,诸允爅这便提及他那枚驱鬼黄符的事儿——杨不留对于这段被误当女鬼的往事记忆犹新,只不过当时黄符上的朱砂被雨水打湿痕迹混乱,她也没注意。孔安却听得诸允爅说起胡裘出现的时间地点,笃定无疑道,“应当是乎噶尔没错。他那几日正好从南出城,数日后才回来。” 杨不留略一思索,继而问道,“那关于乎噶尔的易容术,孔先生知道多少?” “若是说这门技艺的路数门道,我是一概不知的。但在道观时我见他偷偷做过”孔安手上突然一抖,脸色青白了一瞬,缓缓道:“他虽说待在道观足不出户,不过好像托了什么上山供奉天尊祖师的教徒帮他带过东西,趁着师父出门的两日里鼓捣出一张跟师父一模一样的面皮——他顶着这张脸皮在屋子里坐了小半天,然后拿刀划烂了。” 杨不留静静待他神色平淡下来,方才开口,“孔先生可还记得那位曾帮乎噶尔带过东西的教徒?” 孔安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也是在师父得知他做这东西之后责罚他时才听说的,这东西有甚么南蛮秘术,作假作伪,有违自然之道”孔安怕这二人对道法知之甚少,便不赘述,“总之,后来师父托我把他的东西都扔掉,我还在他的那包东西里发现了类似药粉的小瓶子。至于他有没有趁着夜深人静偷偷出去寻,我便不得而知了。时至今日,我更是不常见他,他即便回了广宁府,无事也不会来这儿找我。二位若是有心,不妨留意他的踪迹。” 一名自西北逃离的战俘,糅合南蛮的特殊材料,在东北边境之地改良西域易容秘术并授予他人——诸允爅一双眸子霎时敛起戾气,转瞬皱了皱眉,缓和些许,冷哼了一声,“这位胡半仙还真是集天下之大成的本事。” 杨不留静默片刻,见孔安不再多言,也不作无谓停留,只是转身离去之前,多问了一嘴,“孔先生。” 孔安微微点头。 杨不留稍一停顿,“不知孔先生是否得知,胡裘平素出门,是否经常戴着一顶斗笠?” 诸允爅怔愣,当即明白杨不留为何会作出此般毫无证据的推臆。 无论是三年前涵翠楼大火还是老作坊恶意纵火,孔安都略有耳闻,甚至于惨案中几次被一笔带过的斗笠人和查不出缘由生生等着火烧至死的死因他也有所听闻,可惜 孔安面无表情地摇头,“杨姑娘,不知之事,恕在下给不了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自孔安的住处离开,杨不留重重的心事都凝在紧蹙的眉间,诸允爅心中也有揣度,亦不多言,只是几次三番见杨不留闷头闷脑地朝着路边无人看守的摊子上撞过去,索性上前扯住她的手腕,任她懵懂地抬眼望他,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药铺走去。 杨不留下意识地动了动手腕,却被诸允爅攥得更紧,恨不得指骨扣进她的血肉里。杨不留却似是不疼不痒地盯着袖口处被捏攥得皮肉泛红的手腕,无声地眨了眨眼睛。 诸允爅把她送到药铺门口,见她恍惚了一阵的眸色清亮,正想开口说些什么,药铺二楼却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小半扇窗。窗口没人,只能影绰地瞧见言归宁晃来晃去的身形。 杨不留望着窗口失笑,转而看向诸允爅,费力地拎起胳膊让他瞧瞧自己这可怜的手腕,轻声道,“不论其是何目的,这个乎噶尔十之是个潜藏已久的细作——易容术虽说是个稀罕事儿,可却极易让人难断真假。殿下切记,虽不知此人谋的是害人还是误国,但务必万事小心。我之所以不同殿下讲明此事,便是直觉蹊跷却无证据,如今确认他的来处” 诸允爅慌措的松开手,仓皇正色道,“此人从西北到东北,如无意外,一路几乎是沿着北境走过来的,又有易容的掩饰这十年他到底做了什么不是一朝一夕能查得出来的。不过,不管他闹了多少幺蛾子,倘若被我抓住把柄,我不会饶了他的。” 杨不留惨淡地笑了笑,转身跑进药铺,阖门时正见诸允爅扇柄一勾,自暗处引出两名护卫,转身往北,大抵是要往将军府走去。 她落上门闩,站在原地缓了缓,径直踱上楼梯。 言归宁大抵是睡过了又起来,头发披散微束,肩上笼着一件宽大的外衣,半倚半靠在床边,见杨不留推门探了探脑袋,便勾勾手指,点了点桌旁的凳子,让她拖过来坐下。 暖黄色的烛光里,言归宁的脸色仍旧算不上好看。杨不留张了张嘴想要关切几句,却被她师父抬手一拦,“废话不多说,我现在是心里记挂着睡不踏实,一会儿问完我就休息,你不用多言。” 杨不留一愣,竟从他这懒散的架势里瞧出几分凌厉认真来。 言归宁没给她动脑子糊弄他的机会,也不知何时从哪儿把杨謇的牌位抱到了他的房间,他这会儿把牌位捞在怀里对着杨不留,直截了当问道,“你对那粘豆包呸,对肃王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杨不留被他这么一闹,生出了些许被三堂会审的心虚,摇头晃脑的不作答,言归宁便猛地拍了拍牌位的脑袋瓜,大有一副逼供的架势,“啧,快点儿!” “有是肯定有的。”杨不留无奈投降,看着她爹可怜兮兮挨了揍的牌位有些滑稽想笑,“一位貌美如花唔风流倜傥的这么个翩翩公子天天在你身边转来晃去,搁谁能一点儿想法没有啊?我这还不是随你” “你跟我有一文钱的血缘关系吗你就随我?随个屁”言归宁舍不得揍她,只能又在杨謇的牌位上拍了一下,“成,那你说,你这想法都想到哪一步了?” “不知道。”杨不留垂下眼睫,“贪恋大抵是有的。不过师父,你不必担心,该做甚么,不该做甚么,我心里清楚。” 这丫头自制到令人费解,言归宁倒不担心这个,他就是心疼,自顾自地嘟囔,“这事儿不是你心里清楚就行的啊” 杨不留弯起眉眼,垂眸温和地盯着自己的手腕,转而明媚一笑,“怎么着师父,这还没成鸳鸯呢,你就要打一棒子不成?” 言归宁看着她这副故作轻松的神态便气不打一处来,“你不是把方苓的东西都翻出来了吗?还用我提醒?” 杨不留一撇嘴,沉默了。 虽说她表面上对于身世之事闭口不提,可那日听闻温如珂来找言归宁打听消息,她便趁夜把她娘亲仅存的几件遗物悉数翻了出来——方苓没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就一枚小小的金坠子还算显眼。杨不留不大稀罕金银首饰,也就戴过一枚银钗,金坠子从不曾随身戴过,时隔许久翻出来瞧了一眼,杨不留这才恍然——坠子上浅浅的雕纹,竟跟温如珂脖子上那枚一模一样。 这世上巧合也许有许多,可杨不留偏偏信不了几个。以往她不曾在意猜测也便不知,可如今细想,她隐约觉得她娘亲逃到广宁府也许并非无一人知晓,甚至于,温如珂千里迢迢到广宁府来任职,也是有心人刻意为之,就是为了让他状似鬼使神差地发现什么。 倘若倘若她的猜测没错,这一切当真不是天真的巧合,那方苓离京的缘由,就是一枚潜藏多年的炮火。 杨不留神色淡了下来,“就是因着翻出来,看见了,所以我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师父,当初你救了我娘和尚未出世的我一身两命,我知道你不希望看我以身犯险——以前我要替我爹洗刷冤情的时候是,如今得知身世的时候也是。虽然我娘没机会偿还些什么,可我还有机会,我不会拿命去赌什么。但毕竟我娘穷尽一生都为了护着温家,我若是不知不晓也便罢了,可如今,万一万一真的有什么,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 言归宁忽然哽住。他看着杨不留,看着这张虽与方苓并不十分相似却隐约有着她影子的脸,心尖都在发颤。 他喃喃,声音极轻,怕被杨不留听见似的。 “她偿还了的,已经偿还了的”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急信托辞 两位难得被准允随行的护卫亦步亦趋地跟在肃王殿下身后,单手紧攥着腰间的刀柄,一脸的如临大敌。 诸允爅余光左右一瞥,“你们两个紧张什么?” 两个小护卫脑子里绷着弦儿,也不知道正琢磨什么,这厢诸允爅清清淡淡一开口,两人当即手上一抖,一个直接拔了刀,另一个拔刀都没拔利索,手上紧张得直冒汗,一使劲儿,刀竟滑脱了手。 诸允爅耳畔甫捉到刀刃离鞘的声响,下意识的先避开一步,转身抬臂格挡在身前,定睛在那两张迷茫到快哭出来的脸上一瞧,气得差点儿直接骂出来,忍了半天才只无奈地蹙起眉头,“徐徐阳徐亮是吧?把刀收了!对着本王拔刀,你俩是嫌脖子顶上的脑袋碍事了是吧?想挪挪?” 徐阳徐亮这会儿是真快哭了。哥儿俩还没来得及长胡子的脸被肃王冷淡的一瞥吓得霎时从涨得通红冷成青白,“噗通”一声齐整地跪在地上,抬手讨罪。 诸允爅被他俩跪得一愣,半晌才晃神身在何处——大抵是见他俩一身轻甲随后,不自觉地漏了些在镇虎军时令行禁止的威严。这两个毛小子也就十五六,估么着没机会在战场上挨过,针尖儿大的事儿一惊一乍的。诸允爅挥了挥手,把人从地上薅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重拾曾经被穆良逼得快普度众生的开导心法,把这哥儿俩哄得心潮澎湃,直等着替肃王殿下以身挡刀了。 肃王殿下曾经上蹿下跳的日子在东海时被穆良一刀劈成两半,一半习武布阵挨罚,一半负责摆平军营里的新兵和刺儿头,难得空闲还得提溜着熊孩子一个的岳无衣,搞得诸允爅曾经一度自暴自弃地认为他堂堂肃王在东海军营里沦落成了一个老妈子。 不过这么一番折腾下来,肃王在军中的名声倒是不错,后有军功加身,威名反而立得更牢,轻易撬不动分寸。 一番扯来谈去,诸允爅也算摸清了徐阳徐亮这哥俩的家底——农户出身,身家清白,俩傻孩子也没啥心眼儿,年纪小,鄢渡秋不忍心把他俩往死人堆里带,留着他俩做护卫也免得诸允爅多心。 将军府的家将护卫都是跟着鄢渡秋从战场上下来的,一般每次回广宁府,或是到京城述职的时候会短暂停驻轮换。巡防的大多是没什么经验的新兵蛋子,扔在城里让他们自己摸索。府中家将则是至少在鄢渡秋眼皮子底下待过两年的兵,传令报信,应对临时变故需要拎得清,进退有度,不得有半分延误。如今守在将军府的小梁小齐便是鄢渡秋亲兵里能耐胆识上乘的,比起诸允爅身边儿这两个小孩儿,显然更靠得住。 诸允爅慢悠悠地领着这两个不再说句话就拔刀的小孩儿踱到将军府,没想到,门口正热闹。 小梁小齐满脸纠结不耐烦且不怀好意地把一位连日骑马赶路跑来送信身着轻甲的兵士拦在将军府门外——诸允爅抬眼在那个急得满头大汗的兵士肩甲上一扫,望着那蛇蟒图纹微微挑眉,大步上前,执扇在他肩上一敲,“小兄弟,鄢将军不在,你这是给谁送信?” 被叫了“小兄弟”这人一脸狐疑地打量着拿扇子敲他的公子哥,心里正纳闷儿怎么大晚上还有人在将军府门口管闲事,不想搭理他,转头却听见小梁小齐执礼称了声“肃王殿下”,这才晴天霹雳似的瞠目结舌了半晌,被踢了一脚回过神,慢了好几拍才单膝跪下,战战兢兢地把手里的信交出去。 诸允爅宽慰了他几句,甚至还好意送了他一段路,把小亲兵如沐春风的送走告辞。 小亲兵翻身上马的一瞬,诸允爅迅捷地把被他从马褡子里拎出来扫了一眼的一封类似家书的蜡封信塞了进去,抬眼时尚还挂着亲切的笑意。 蜡封的家书,还盖着闻家的图纹看这传令亲兵疾行的方向,大抵是要交托给万濯灵的书信。动用传令官捎一封家书未免太过大费周章,除非 此事十万火急。 诸允爅捻着手里这一封薄薄的看起来就十分敷衍的急信,冷笑了一声,转而用扇尖在小梁小齐肩上一点,“你们两个,跟我进来,徐阳徐亮,守门。” 登堂落座这短短一路,诸允爅便听小梁小齐左一言右一语的把方才胡闹的来龙去脉说了个分明。 这传令官乃是闻戡都手下的亲信,不过因着跟闻副都统的年岁短,所以一般都是跑腿传令。他此番得令给肃王殿下送信,可惜没人告诉他肃王殿下住在广宁府何处,进了城便满城的转悠打听,找到府衙,知府大人却不知道溜达到哪儿去了。他捧着这烫手山芋急得满头大汗,突然想起将军府,赶忙奔到这儿来,想托小梁小齐捎个话儿,送封信。 可小梁小齐这两个小子因曾在卫所撞见过闻戡都的亲卫强占民女,打抱不平反倒害得鄢渡秋替他们领了责罚,在心里忿忿不平了许久,十分不待见闻家军出来的人。他俩见这传令亲兵火急火燎的样儿,心里生出捉弄的心思,想见他出丑,这才有了方才推推搡搡那一幕——但他俩知道深浅,怕当真是什么急事,正准备见好就收,肃王殿下倒自己溜溜达达的来到了将军府。 也不知道这解释诸允爅听进去多少,到了正堂他便吩咐多掌几盏灯,小梁小齐便眼力十足的不再说话,立于诸允爅正前,听候吩咐。 诸允爅微微抬起眼皮搭了他俩一眼,轻轻扯了下唇角,利落地拆了信封,抖开这一张纸都没铺满的信,认真仔细的看着闻戡都字字情真意切的致以歉意,说是奴儿司异动不平,不敢擅离阵前,暂时不能去肃王殿下门上禀报军情,望殿下谅解。 诸允爅把这几行字翻来覆去地读了两遍,确认这一张纸都是闻戡都托词的屁话,果断的合上信,扔到一旁,“你们将军,最近可有什么边境异动的消息传回来?” 小梁小齐相视一怔,确认无疑地摇了摇头。 小梁弯起眉眼,“别说异动,匪患都没动静了。将军昨儿还给董姑娘送家书呢,嘿嘿。” 诸允爅歪着脖子睨着他,笑道,“偷看了是吧?” 小齐赶忙给了小梁一拐子,挠头憨笑道,“没有不算偷看只不过将军他家书从来不粘信封,就掉出来了,我们瞄了一小眼,就一小眼” 人在行伍,平日里最有趣的事儿便是全军传阅哪位新婚燕尔或是纸笔传情的兄弟的家书,似乎那信纸上都带着与硝烟沙场天壤之别的烟火人情味儿。诸允爅这身份摆在这儿,注定与家书无缘,平日里也常凑热闹。他看着抿嘴偷笑的俩小子,无奈也笑,“这么闲啊那正好,我给他找点儿事儿做。” 这话音还未落地,小梁小齐当即正色端姿,一副听令待发的神情。 诸允爅久违了这般插科打诨不误军情紧急的如临阵前之感。他周身舒畅地拔直了脊背,一本正经道,“说正事之前,你俩先互相在对方的脸上用力掐一把。” 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的哥儿俩瞬时惊恐,一人顶着一脑门子诧异面面相觑,满肚子疑惑差点儿脱口而出。 诸允爅也不解释,乐得瞧着他俩疑惑无解的表情,抬起扇子在两人胳膊上一人敲了一下,“让你俩掐一下而已,又不掉块肉,用力啊,不用力就我来,我这手可保不齐青紫还是淤肿了。” 俩小子这才双双沉了一口气,一脸慷慨就义地转身,毫不留情地把彼此掐得嗷嗷直叫。 诸允爅心满意足,挥了挥手,“差不多行了,去个人,拿纸笔过来。” 肃王殿下把这俩常年混迹军营的老油条唬得一头雾水。小齐晕晕乎乎地捂着脸跑了出去,小梁迷迷茫茫地接过张婶儿刚送过来的茶,替诸允爅斟上,“殿下是要给将军送信?” “嗯曲尘的案子闹的,试试你俩这张脸皮是不是真的。”诸允爅瞄着他俩脸上的指印,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清了清嗓子,挥毫几笔,“刚打听了点儿事,稍稍给他提个醒。” 府衙大牢被一场秋雨浇得湿冷潮凉,温如珂哆哆嗦嗦地把正凄凉的在牢里捧着书的梁则拎出来,抱着火盆跟这位满腔抱负惆怅的秀才聊到夜深人静,老钱瞌睡都打了三遭,梁则这才勉强地开了尊口,提及吕渡吕贤修之事。 虽说关于吕贤修之事梁则知道得很少——毕竟当他发现妻子与他有染时为时已晚,他也无心追究,也便没拿着这个男人不依不饶刨根究底。不过因着留意了他妻子与这人来往的日子,大致知道些他往来行商的时节。 吕贤修做的并非是过官道持文牒的明面生意。他一般春日时低价收购广宁的山参虫草鹿茸到南蛮去卖,赚得盆满钵满之后,入秋天凉时再从南方动身,经由海上,带些稀罕久存的瓜果,或是北边紧俏的药材c布料c古董,顺带私自偷运些茶叶回来卖。若按日子算,露月底就能到台州,葭月初怎么也能回到广宁府了。 这一杆子支了一个月出去,温如珂即便想从那吕贤修口中套出些什么有用没用的东西,这一时也急不得了。 既然此路暂时行不通,那便只好从那日曲尘假扮宋铮四处晃悠查起——温如珂一琢磨事儿就开始啃手,实在是想再揍曲尘一顿让他多说点儿有用的线索证据,可这小子也不知道是被谁灌了什么迷药,只要事关此事,那嘴就格外的严实,怎么撬都严丝合缝。 凡事反常即有妖,怕只怕不知道曲尘把这“妖”作在了何处。 宋铮眼瞧着温如珂啃了三根儿手指头,好一阵儿才心烦意乱地给温如珂支了个去处——庄生阁。 温如珂一边儿感慨着广宁府竟还有这样买卖消息的好地方,一边儿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宋铮对庄生阁的好赖不置可否,脸色沉了半晌,方才随意扯了个话头,“要不去药铺抓点儿驱寒的药?你可别又染了寒症。” 温如珂稍稍留意到宋铮似乎对这庄生阁印象不佳,见他刻意避开也不好多问,只能顺着宋铮的话万分嫌弃地把言归宁亲自配的驱寒汤药拒之千里,打死不喝第二次。 宋铮又端起一副哄孩子的架势,“那就回去给你煮点儿姜汤?” 温如珂肚子里的酸水霎时沸腾起来,他一咧嘴,简直光靠回想就要吐出来,“可别跟我提你煮的那个姜汤,你到底都放什么了?加别的佐料也就罢了——姜汤怎么能是咸的呢?还是齁咸齁咸的” 宋铮这下子来了精神,面不改色地狡辩,“都是厨房那胖子惹的,盐罐和糖罐长得那么像,他还非得挨着放我今天保证不出岔子,不好喝我干了。” 温如珂瞥他,抿着唇角压下笑意,一扬眉,“你说的,不好喝你干了,喝坏了肚子是你自找的。” 孰料翌日一早,温铁蛋一语成谶,他这哆嗦了大半宿身子尚且硬朗,宋捕头却包圆了一整锅怪味姜汤,跑肚拉稀得爬都爬不起来。 他颤抖着握住了温如珂的手,欠嗖嗖道,“大人一路好走啊” “”温如珂翻了个白眼儿,直接把他的胳膊扔了出去,“就你这嘴啊,迟早有一天我得跟你决斗。” 庄生阁虽不在闹市,位置却不难找。温如珂隔着一条街便能望见那个硕大得毫无风雅可言的琴阁招牌,进门一瞧,甚是意外。 杨不留竟然也在这儿。 昨夜与孔安一番浅谈,杨不留心中便几乎直觉认定那乎噶尔就是神出鬼没的斗笠人——可猜测不是实证,臆想也不能当饭吃,她一人之力难以佐证心中推断,这才想到了庄生阁,想托付庄望,多多留意这“二”人的下落。 温如珂瞧着杨不留惊诧了一瞬,转眼见着这位衣衫不整发髻疏乱的庄望惊诧了半天。他着实没想到一位抚弄高雅的琴阁老板会是这幅装扮——不过温如珂跟相熟之人牙尖嘴利,不熟之人涵养绝佳,呆愣了半晌便觉失礼,颇为讲究的执礼致意,并未多言。 庄望懒懒散散的在门口这人身上上下打量了一遭,将笑不笑地扬起唇角,“哟,竟是知府大人,稀客稀客——小安!泡茶!” 这一句话被庄望长短高低说得阴阳怪气,温如珂皱了下眉,却见杨不留微微弯起眉眼朝他摇了摇头,勉强接受这人并无恶意,这才继续挂着一副和善的神色,上前开口。 可尚未等他出声,庄望先抬手一拦,指了指墙上的字,财迷似的扬了下眉,“大人,小本买卖,劳烦您赏个脸。” 无问不答,一问一两。 温如珂心笑,这庄望包打听的买卖都做到他这个父母官的头上了,“你就不怕本官给你论上一个欺诈骗钱的罪名?” 庄望斟茶的动作一滞,转而放下茶壶,坦然地把双臂朝前一伸,毫不在乎道,“大人请便。” 这人手腕上有镣铐磨蹭出的疤——温如珂垂眸在这双腕子上瞧了瞧,转而又看着他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忽然就笑出声,自腰间扯下钱袋扔给他,“明码标价,我喜欢。” 温如珂其实并型意义上嫉恶如仇的好官,在京城京畿,三教九流的人他也能自在往来游刃有余,只要不犯在他手里,他不会锱铢必较。难得在广宁撞见一包打听,他亲切还来不及。 庄望原是要借着“一问一两”把这搞不清路数的知府大人轰走的,不料他坦坦荡荡来了这么一招,这钱他是收也收不舒坦,推也推不干脆,捧着钱袋着实为难了一阵,这才先拿了一两银子,试探道,“大人不妨先说说,要找我问什么人。” 杨不留甚是好奇地托腮看着他。最近没听说衙门在查什么案子,庄生阁这地方也不像是温如珂随意听谁提起便来凑个热闹一探究竟的地方。 跟此类极擅佯装无赖的无赖沟通,越拉扯越露怯,温如珂也不吊他胃口,轻轻一笑,“宋铮。” 这下反倒是毫不知情的杨不留诧异震惊,“我师哥?!” 温如珂点点头,看向不惊不讶不声不响地揣好银子的庄望,“看来庄老板是知道我要问什么了。” 庄望饶有兴致地看着温如珂,这便把茶杯朝前一推,“两位捕头大人同时在城里晃来晃去,我自然得多加留意。” 那日宋来音在街上遇见的宋铮确非本人。 庄望得到两位宋捕头同时出现的消息时,着实震惊了一阵,叮嘱众人好生留意尾随这才辨出真假来——“真宋铮”一直跟在温如珂身边,并无走街串巷的空闲,“假宋铮”曲尘则一路不顾旁骛,到城东张府坐了一阵。 温如珂这两日还因查账之事跟那张永言碰过面,“张府?他找张永言还是张家少夫人?” 庄望自然地捏了一两银子收进自己的口袋,“他进去找了谁,我就不得而知了。我这打听消息又不是做贼,登堂入室的事儿我还没那个胆量。不过,我派的人在张家附近多呆了一阵,倒是听出来进去的下人说起这个曲尘到张家是为了何事” 温如珂凝神,“何事?” “一枚翡翠扳指。”庄望把钱袋丢还给温如珂,“只不过听下人说,‘这证物从来就没拿回来过,也不知道是衙门私吞了还是怎的’总之,那个曲尘是无功而返。” 庄望看着明明听了有人嚼舌根却毫无反应的温如珂,扫兴地耸肩,“不过他说的这个扳指,我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那么个小物件儿,虽说贵重,但只要不在市面上交易,庄生阁也无处探听消息。” 杨不留不解,这曲尘到底是在替谁做事?那枚扳指 她转头看向温如珂,这不正经的知府大人却朝她胸有成竹的一挑眉,眨了下眼睛,没说话。 杨不留分明记得,因着张风鸣咬死这扳指无关紧要,便说是要还回张家的——可如今看来,那翡翠扳指大抵是被温如珂藏起来了。 得了满意的答复,温如珂也就不打算在这不给凳子坐的庄生阁多做停留。他抬手告辞,正巧错身瞧见在后院蹦着高抓信鸽的小安。这孩子呜嗷乱叫了一阵,叫唤得庄望忍无可忍,“你个小矮子!自己养的鸽子都抓不住!明儿炖汤吃了!” 温如珂便笑,在后院小安一阵哀嚎声中转身离去,将走到门口,庄望便倚着柜台,没头没脑地扯了一句,“在下听闻,大人最近正在查广宁府各大行商的诸多事宜。” 温如珂一怔,“庄老板可是有何指教?” “指教倒是没有。”庄望笑着摆摆手,“这在广宁府的各大商家大人想必是明察秋毫,但北边开矿的两位老板,大人可千万,千万别疏漏了。查矿山,可不止要查那银两数目对不对账。” 在场三人心领神会,温如珂郑重地同庄望道了一声谢,先一步从琴阁里出来。杨不留也无别事,正打算为打听斗笠人下落一事先付银子继而告辞,庄望却敛起周身的吊儿郎当,按下她的手,稍一停顿,方才先勾起手指,缓缓收回,“此事我不保证能办到多少,钱,你不必先付,况且那斗笠人我也在寻。我这琴阁只是看着生意惨淡,其实自在得很,也不急着收你的银子” 庄望胡言乱语了两句,隔了半晌,不痛不痒地憋出一句,“你最近可好?” 杨不留被他问得呆愣良久,终是点头,笑了笑,“你呢?” 庄望寡淡地跟着笑了一下,眉头却锁得放不开,许久没答话。 杨不留却不急也不催促,安静地等了须臾,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温如珂走出去一阵子又走回来,在门口探着个脑袋,好巧不巧就瞧见庄望一只手悬在杨不留的手腕上方。 温如珂眉梢一挑,登时生出为人兄长的气势来,刻意地清了下嗓子,“杨姑娘,可是还有其他事?” 杨不留犹疑了一瞬,庄望却眨眼间恢复如常。 他向杨不留微微点了点头,“二位,慢走。”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 商家乱事 庄生阁正对着巷口,巷子连着两条不算宽阔的街,街上烟火氤氲,吆喝声远近交叠,正是喧闹的时辰。 杨不留难得没有刻意避开总想跟她套近乎的温如珂,不尴不尬地被他以视察民情的倒霉借口拖着满街走。 温如珂难掩兴奋。一来是因着最近对他态度疏淡的杨不留肯陪着他,也算是圆满了他幼时羡慕京中子弟每每出行,身后都有一群小不点儿弟弟妹妹簇拥着的盛景;二来,彻查了赵谦来,广宁府正处于上下荡涤之时,温如珂一直为凶案纠缠,还未来得及听听街头巷尾的闲谈,这会儿得了闲,难免贪图点儿能把他夸得尾巴翘上天的虚名。 这几日多雨,青石板被雨水泡了个透彻,绞拼的石缝里尽是泥汤,车轮碾过,溅起来的脏污悉数落在了正同杨不留高谈阔论的温如珂下垂的衣摆上。 送货的小贩埋头拖车,肩上忽然觉出车轮磕绊了什么似的起伏了一下,紧接着便听见身后有人“诶呀”了一声,忙停下,晕头转向的先拿搭在肩上的抹布往脑袋脖子上使劲儿胡噜了一把,这才涨红着脸循着声音望过去。 这一瞧,瞧得心里一哆嗦。小贩手脚都不会摆了,急忙凑过去拿擦脸的抹布去擦知府大人的鞋靴衣角,嘴里还细细碎碎地嘀咕出了哭腔,显然是曾被欺压惯了的模样。 温如珂被这小贩的手足无措吓得整个人像是猫被踩了爪子似的堂皇起来。他伸手去搀扶着这位就快要抱他大腿的小贩,费了他的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捞起来,又低头瞧了瞧被擦成了一副泥水江山图的衣摆,叹了口气,把人打发走了。 杨不留看着温如珂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也纳闷。这位知府大人不是什么尖酸刻薄的长相,到广宁府至今也没做过什么吆五喝六抽筋扒皮的混蛋事儿,甚至于整天费心竭力兢兢业业地填补着广宁府长久累积的残缺损坏怎的这小商贩瞧见他却是一副五雷轰顶家门不幸的丧气德行? 温如珂拎起衣摆瞧着这“泥水图”,实在是觉得有辱斯文难看得要命,杨不留有意托词,准备顺势把这个满街乱逛想给她买东买西的小知府赶回衙门去——谁知这温如珂今儿是铁了心揪住杨不留不放。 他虽应了言归宁不去追问,可这念叨了许久的妹妹站在他跟前,就差最后这么一哆嗦,偏偏所有人都跟他打哑谜,他哪儿能善罢甘休。 温如珂几乎算得上是生拉硬拽地拖着杨不留在一间她相熟的酒楼里坐定。他无心吃饭,随意叫店小二吆喝了几个拿手菜,转而又讨了盆水,生疏地把自己的衣角扔进水里搅两下再捞出来。 杨不留上次见人这么处理衣服上的污渍还是数日之前——肃王殿下换了几套衣服实在没得穿,又对自己挑选衣裳的眼光略微存疑,也不知道这位天潢贵胄怎么想的,竟兴冲冲地打算自己洗衣裳,一袭月白长衫被他在水里涮成了地图,直把杨不留心疼得够呛。 杨不留眼瞧着他衣摆上的污渍越浸越花,欲言又止地盯着他。温如珂倒是专心,好一阵儿才发现这衣裳是越收拾越脏,索性作罢,百无聊赖地看着正午时分逐渐盈门的食客,等菜喝茶。 小张迎了几位客人进门,挨着杨不留的桌子坐定。旁桌的客人让小张吆喝了几道菜,小伙计忙完也就没别的事儿,拿了酒就想找杨不留闲聊听她讲讲前段时间的“易容案”,可她身边儿的公子哥他不认识,又怕影响食客,末了小张只是稍稍在这个脸生的公子身上扫了一眼,转而同杨不留道,“新摘的梨子捂好了,给你和这位公子拿两个尝尝?” 杨不留点点头,朝着柜台望了一眼,“黄叔今儿不在?” “我师父他出门了。”小张闻言当即一脸忿忿,一抖抹布坐下了,“诶,我跟你说杨姑娘,那几个给酒楼送菜的菜贩子都疯了!这不是最近新来的知府大人到处查账么,搞得那些做买卖的人心惶惶的,也不知道是之前欠了多少钱这有度牒的倒是占了俏可以免税,可给咱们进肉送菜的那些个小商小贩哪儿有机会得什么度牒呀,他们上面的大商户现在为了补缴税款忙得焦头烂额,就逼着他们也跟着涨价——之前钱不对账的那些还不是拿来上下打点,最后都进了赵谦来那钱耙子的腰包?可之前吞的还没吐出来,一查账全是坑,大伙儿还得再往上面补。这些个奸商,他们总嚷嚷着没钱,就知道朝外人伸手,盈利得少了菜就涨价,你可不知道,那菜价涨得邪乎我师父说是要去找人理论,也不知道理论出了什么个结果。” 温如珂一怔。 赵谦来这个被朝廷盯了许久的导火线把举国上下贪腐的烂根都炸了出来。赵谦来拿着国库拨到地方的银两扣一多半用一少半,乱七八糟的吞不下了,就把账压在各地的商户头上,再从商税里克扣贪污。税赋不归国,地方上富得流油的大户数不过来,国库却因着左一次赈灾右一次大赦只减不增。当今圣上一道炸成烟花的圣旨下来,户部就只能派人各府各卫的算总账——他们这些当官的所认为的理所应当,到了百姓口中却变了味儿。 旁边方桌一身青色长袍的客人一听,也回过头来凑热闹,“哟,小张,知道得挺多啊。” 小张一晃脑袋,“那是,这开门做生意嘛,谁说什么,听两句就记住了嘛。” 另一位藏青短打的客人一边儿嚼着豆子一边儿也跟着搭茬,“要我说,这新来的知府也是够缺心眼儿的,听说了没有?他这次还要查李老板和陈老板呐!谁不知道,北边儿两个大矿一直都是闻副都统那边儿把持着,钱耙子向来都是不敢问不敢言,他这插一杠子,还不得让闻家捏小鸡仔儿似的捏死啊?” 青色长袍一摆手,“你还别说,这肃王殿下在这儿呢,谁知道他偏向谁?再者说,户部尚书还是咱知府大人的亲哥哥呢,他不得护着啊?” 藏青短打撇嘴,“那王爷来这儿什么都没干啊。也就押送钱耙子去京城那天嘚瑟那么一招儿,咱还没看见,然后就没影儿了,不说是要彻查贪污舞弊么?人指不定跑哪儿逍遥去了呢依我看啊,这逮了钱耙子,往上面补点儿税款,诶,闹一阵儿也就风平浪静了听他们说咱这新来的知府大人铁面无私,也不知道他能铁多长时间。这天高皇帝远的,眼巴巴等着朝廷那点儿俸禄?过几年苦日子就知道咯,到时候再查,再换个新的知府反正折腾的都是我们这些一老本实的小老百姓。” 青色长袍噗嗤一乐,“啧,还敢说知府大人坏话,不知道咱们这位青天大老爷是走哪儿哪儿死人吗?多少年前的尸体都能给你翻出来小心啊你。” 藏青短打耸肩,阴阳怪气儿道,“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知府大人叫门不过咱这青天大老爷也够邪门,自打他来,咱这满城的棺材铺子生意都好得很,也是奇了怪了。” 青色长袍闷了口酒,借酒胡说,“命里带煞呗,我跟你说——” 小张正听这两人闲聊胡扯听得乐呵,厨房突然吆喝着上菜,小张这才抽空回身,抬眼瞥见杨不留时心里一哆嗦,挠了挠脑袋,“杨姑娘,大伙儿也就说说,你可别跟知府大人告状啊” 杨不留似笑非笑,“我不会的。” 知府大人正在这儿坐着呢,都听见了。 小张松了口气,怕这旁边儿的客人再石破天惊的说出点儿什么要被抓起来打板子的话,“要不,二位上楼坐吧,那雅间正好没人,清净,我看这位公子大抵是嫌闹,脸色不太好。” 杨不留看了温如珂一眼。这位尚且没在广宁府混个脸儿熟的知府大人显然也是不想再听人当着面儿损他还得装作无知无觉,索性顺了小张的意,移步去了楼上雅间。 小张手脚麻利的上了菜,又为讨好端了一整盘的梨子过来,这才说了一句“客官慢用”,退出门外。 “合着认识我的把我当成是索命判官,不认识我的就当着我的面儿数落我的不是”温如珂满脸洋溢的兴致彻底蔫儿了,筷子戳了两下色香味俱全的菜,勉勉强强的塞了一口,故作惊讶道,“这狮子头好吃,你快尝尝。” 杨不留压根儿就没拿筷子,看温如珂这幅神情忍不住操心道,“其实他们也没有恶意,那些难听的说辞听了也便罢了,我以前常听人这么说,也不掉块肉,没什么大不了的。” 杨不留也曾经饱受这些恶意的困扰,被逼得凡事看的都淡。温如珂虽然生身娇气了些,可也不是说不得骂不得。他听她这么劝他,反倒替杨不留苦得皱眉,心里把自己那个抛妻弃女的爹埋怨了一通,叹了口气,微微摇头,“这些话我以往在京畿也不是没听过,连刑部的那些同僚也这么调侃,倒是无妨,只不过最近这棺材铺生意红火,是怎么回事儿?没听说有人报案啊。” “正常的生老病死而已。”杨不留云淡风轻地替这位吃饭费劲的小知府添了碗甜羹,“大人今日在街上闲逛,想必也注意到了,广宁府因为挨着卫所,许多家里为了减免人丁税,都把家里的男孩子送去行伍,所以留下来的老弱妇孺很多,夏末秋初接连闹了灾祸瘟疫,虽说疫情得到控制,可年老体弱的难免会勾起沉疴旧疾。灾后半年东西本就贵,朝廷下来的补救也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钱都留着过日子,治病就医大多便被搁置了。再加上这几日忽冷忽热,染病的太多,难免” 这病来如山倒,温如珂早也料到此事,倒是跟各大医馆威逼利诱似的打过招呼,可终归只是面子上好看些,无钱治病的到底还是被穷病折磨得无力活下去。 天灾降下,休养生息恢复重建至少也要半年。可这夏末秋初的暴雨直接毁了一年的收成,那赈灾款除了能从赵谦来手里抠出来的,剩下的都不知道被他塞到哪个狗肚子里,朝廷只说查,可往上收钱倒是紧赶慢赶,再往下放那就不知道得等到猴年马月了。 偏偏这皇上明明刚因着天灾祈了次福,大赦天下的旨意还没落到纸上,这贪|污|舞|弊的事儿就被捅了出去。皇上开国头几年看着空荡荡的国库穷怕了,心里打着算盘,又似乎有意要借机在朝堂上拿捏几个人,大赦天下的话被他转眼忘到九霄云外去,不止要查,还把肃王扔到了广宁府。 赈灾和查缴|赋|税原本并不冲突,户部上了折子,准许辽东都司灾后几地免去土地和人丁的税款调查,主要针对各地商户——可这说得容易,落到地方那就是一大摊子乱七八糟。赵谦来原先跟各大商户走得太近,从皇上那儿借钱却把账都压在了各大商户的头顶上,官商勾结一被牵扯出来,大多数商家敢怒不敢言,只能认栽。待到费心费力地把上面的窟窿补上了,就要盘算着怎么填补自己的损失,一来二去,除了盐商茶商朝廷把控得严,其余的,哪怕是根儿葱,他们都能借机多捞一文钱。 这东西一贵,低价囤高价售,到时候广宁府就该乱套了。 温如珂出身刑部,脑子里的算盘一时拨得不灵,还真没什么提前防范的准备。方才虽说被人念叨得一脑门子官司,可倒也是给他提了个醒,之前只顾着躲开那些想要送礼的,竟险些忘了多加敲打把控,不能由着他们乱来。 朝廷手伸不了太远,民怨传到京城就是蚊子哼哼,不痛不痒,末了还得是当地的父母官扛着,扛来扛去扛成愁,百姓只在乎安居乐业,没人会管你收拾了多少烂摊子,拦下了多少朝堂上的波谲云诡。 可偏偏这烂摊子一时半会儿收拾不完,百姓看不见拨云见月的天,满肚子的牢骚就全落在了温如珂身上,破个凶案还要被嚼舌根,说是命里带煞,日后广宁府怕是难能风调雨顺。 温如珂在京畿这几年还从未遇见过灾祸险情,更没有上一任丢下来这么大一摊子烂事儿,让他自顾不暇。他来广宁之前心有预料,来这儿走马上任就是要贴近民心吃苦造福,却未料到,这还没等他在这儿坐稳,倒先被怀疑这头顶上的乌纱帽能戴多久了。 好在令知府大人万分欣慰的是,除了他这个费力不讨好的知府,还有一个心忧边境的肃王殿下被说成了是游手好闲之徒 温如珂苦笑,“是我一时忘形了。我原以为抓住真凶,还世人清明真相,惩治污吏,动摇那些作恶奸商,便可自认问心无愧我倒是一身风骨立得住,可这民心如何平复,官商如何相处,我还有的学。” 为官难两全,杨不留微微叹了口气,“大人不必心急,做好分内之事,至于结果如何,自有后人评断。” 温如珂咂吧着杨不留咬得略重的“分内”二字,忽然才意识到这丫头突然转性肯陪他到处溜达大抵是有别的目的。他划拉着满心欢喜一朝摔碎的郁结,抓住话头,转而问道,“杨姑娘,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庄生过往 鸿兴楼建在闹市街角,楼上的雅间哪怕阖着窗子也谈不上清净。这几日时阴时晴,窗子老早便被店里的伙计开着通风,免得屋子里起了霉气。 雅间挨着东街,赶巧,温如珂话一落地,窗外便“呜哇”一嗓子嚎了个震天响,温如珂稍稍侧了侧身子,余光往楼下眺望,正望见一名扎着两只冲天鬏的小童不知因着什么事,嚎啕大哭不止,手里攥着高了他一头的小少年的衣角,呼天抢地地哭嚎着再也不跟哥哥好了,再也不要哥哥了。 然后便见小少年极其老成熟稔地叹了口气,笨拙地帮身旁的冲天鬏擦眼泪鼻涕。 “你不要哥哥,哥哥要你,行吗?别哭了” 温如珂噗嗤一笑,转眼瞥见杨不留也眺着楼下翘起了唇角,指尖轻轻在桌面上敲了两下,“杨姑娘?” 杨不留脸上笑意未散,轻轻“嗯”了一声,微微垂下眼帘,似是在忖度如何开口最为合适。可话还未想好半句,温如珂却见她如此踯躅犹豫,心里先把自己审视了一遭,末了把手里的筷子一扔,真诚地挤出几分可怜的神情,不伦不类地抱拳,坦白道,“杨姑娘是想找我问责的对吧?嗨,也是我思虑不周,害得杨姑娘被人纠缠,惭愧惭愧。若是因为此事害得你心生纠结,我我便以茶代酒,自罚三杯赔罪。” 这话说罢,温如珂便行云流水的闷了三杯茶。上菜时茶壶刚添的热水,烫得他龇牙咧嘴面目狰狞。杨不留却压根儿不知道温如珂这赔的是哪门子的罪,她抬手想拦,谁料温如珂自己罚茶罚得来劲,还当是杨不留心善,喝得那叫一个痛快。 杨不留无法,眼瞧着温如珂一双唇烫得通红,问道,“大人是为何事,说我要找你问责?” 温如珂呛了一下,以为她是明知故问,“就我跟一想来讨亲事的媒婆说,若是想让我娶那个什么家的小姐,先去药铺帮我跟杨姑娘提亲说媒我真没想到那大户人家的千金为了这门亲事还真派媒婆去药铺胡闹了呀” 杨不留一怔,眼睛眨了三遍才想起那日她送药回来,言归宁气得抄起鸡毛掸子追着媒婆跑的事儿。问起来前因后果没人同她说,连诸允爅也生硬地把话题绕开了,她只当是之前那些歪瓜裂枣的亲事讨上门,本没挂在心上——这会儿听来,竟是因着这个缘故。 温如珂见她眼角跳了几下,当即反应过来杨不留许是原本对此事毫不知情,十之是自己把自己那点儿破事儿说漏了嘴。 温如珂心里暗骂自己出门怕是忘了带脑子,猛地在嘴上抽了一下,生怕他这妹妹还没等认下,先被当成了无赖轻浮的混球,赶忙追着解释道,“我也是实在嫌那媒婆烦,本来衙门就乱,她还成天往我那儿跑,我又不能随随便便把她关进大牢里去,这才出此下策杨姑娘,你别生气,我绝非有轻薄姑娘的意思” 杨不留没应声,垂眸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水,悄无声息地把方才被温如珂挑起话追问的紧迫推还在他身上。她抬眼,盯着温如珂瞧了半晌,愣是把这么个虽然看起来细伶伶的,却姑且算得上能顶天立地的知府大人看得脊背发凉。 他忽然就记起肃王殿下曾强忍着一脸流氓相地同他说起杨不留这双眼睛。一双眼黑白分明,不喜不厌地目光戳在人身上,也不知道她到底在琢磨什么,被瞧得久了便觉得心虚,恨不得挖心掏肺地把什么都给她。 温如珂这会儿就心虚,眼神儿到处飘,飘来飘去落在被自己啃得光秃秃的手指头上,总想啃一口压压惊。 杨不留忽而低声笑道,“大人这个托辞找的实在是妙。” 温如珂一听,心里咯噔一声。 且不论这杨不留跟他温家到底有没有血缘关系,单就他多年与人打交道的经验而言,像她这种听了什么话或是见了什么事就开始面无表情的人,若是突然笑起来,八成就是要拿他开涮。 就好比他爹温仲宾,若是他吹胡子瞪眼睛,一般最多罚次抄写,可倘若他面沉如水,紧接着再一脸灿烂,那他这屁股保准儿得开花。 “大人之前同我说,倘若家中二夫人还在,那弟弟或是妹妹,大抵也是我这个年纪了。此时又凑巧得知,我娘亲就是从京城逃过来的——别说大人心里琢磨,就连我也觉得这未免凑巧得离奇。”杨不留指腹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脸上无声无息,“可大人几次三番的打听都只是觉得离此事真相愈来愈近,却始终少了一个盖棺定论的真凭实据。于是乎便假托这媒婆提亲,再在这熬煮真相的铁锅底下添一把柴,想凭着我师父对此事的态度,最后断一个真假虚实。” 温如珂一时哑口无言,嘴唇抿得愈紧,不知道该如何替自己开脱。 其实也没什么开脱的。温如珂嘴上说是口不择言,可心里却是再三掂量过。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他只不过是想找个挡箭牌搪塞,言归宁又不傻,无论如何也不会当真顺了媒婆的意。 温如珂是想偷偷掂量掂量他对于此事的态度,若他们果真是无关紧要,言归宁大抵是不会多理,可听媒婆说起言归宁那恨不得咬死他的神情 几乎便可说是确认无疑。 杨不留看着阴郁又郁闷的温如珂,无奈的叹了口气,“大人,这妹妹不找,不认,不行吗?” 温如珂喉间一哽,既未点头也不摇头,怔怔地开口,“你是不是问过言先生了?” 杨不留微微低头,在后颈摸索了片刻,拎出一根被搁置磨损得发白的红绳子,绳子坠得绷直,被她缓缓地从领口拎出来,带出一枚小巧的金坠子,“没问,猜的。” 温如珂不解的看着杨不留的动作,却在看了那枚金坠子时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他见杨不留伸手把坠子递过来,几乎是抢着拿到手里端详打量,看着上面刻的图纹,百般万般的思虑慨叹纠缠不清地堵着喉咙,憋得他哑巴似的说不出话来。 杨不留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她从未想过,她娘亲的遗物竟会让人百感交集到如此地步。 她年幼时曾以为方苓是孤苦无依的,甚至是遭受唾弃的。所以她选择离开,选择在这个无人认得她的地方落脚,选择死在荒郊野外。 孰料,事实真相竟远比她心中胡乱杜撰得要精彩。 她嘴里嚼着苦到尽头开始回甘的茶,终是伸手,把金坠子从温如珂的手中捻起来,戴好收下。 温如珂语不成句,“不留你你是愿意认” 这事儿昨夜里杨不留反反复复地咀嚼了一宿,可即便嚼得稀烂也没敢猜出她娘亲方苓当年离京时究竟把甚么天大的罪名落在自己身上。此事变数不可估量,杨不留自己还什么都不清楚,不敢擅自把任何人拉扯进去。 但她偏偏又见不得温如珂想与她亲近又碍于种种的苦涩。 杨不留一时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只能勉勉强强地熨帖着他,让他知道她愿意接着这兄妹之情,却也要点醒他不可仓皇行事。 她轻轻摇了摇头,“无关是否愿意,而是不可鲁莽相认。今日我特意戴着这坠子给大人看一眼,与大人说起此事,也是希望大人日后也不要执着。” 温如珂脸色霎时惨淡,“为何?” 杨不留不答反问,“那大人为何偏要寻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亲,又为何非认不可?” 温如珂捏紧了拳头,“因我温家曾受过你娘亲的庇护,万般罪过都被她一人顶下,温家亏欠她太多” 杨不留并不认可,“亏欠二字实在是言重了。我娘离开温家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我师父说,无论生生死死,她从来未曾言悔过。说到底,她若是想让我与温家相认,不至于什么讯息都不曾留给我,甚至于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这金坠子上的图案含义深刻。” 温如珂木然地看着她,一时怔忪,“你是何意?” “我今日之举,是想让大人清楚我的来历,不再因为未知而摇摆不定,而非有意相认。”杨不留稍稍有些无可奈何,这温如珂性情起来就不会动脑子,“敢问大人是否清楚,当年温家二夫人离京的缘由?她离京前后,是否有何异于平时的举动?” 温如珂稀里糊涂的摇了摇头,当年的事儿他一个小小顽童哪儿能记得,他大哥倒是知道一二,可也难以窥得全部,“可这跟是否相认有何关联?” 杨不留简直想一棒子把他敲清醒,“大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及,我娘离京是为了保全温家——可大人反过来想一想,这也意味着她的存在是会害得温家满门不得善终的。若是有心人想利用我娘动手脚,那么之前我娘或死或失踪害得他们前功尽弃,未能达到目的如今温家又认了个当年的‘余孽’回去,这不是顺了那些人的意,急着找死吗?” 温如珂先是迷茫,半晌之后周身一抖,神色清醒过来。 温仲宾一心为谋个天朗气清的朝局,树敌多得难以分辨清明。当年未留下真实名讳的二夫人冒死离开温家,虽解了一时的困局,可这偌大的棋盘上哪儿能是丢了一个人便满盘皆输的棋局——杨不留若是归了温家,那她便注定是一颗悬而不定的迷棋。 走错一步,便事关生死。 更何况,现在肃王掌兵权,温家是他的师门,一旦这师门有变,二十年前尚是稚子的小殿下可以妥善脱身,可今日的肃王却无论如何也难以甩脱干系,必会身悬深渊。 但温如珂还是心有不甘。他想起方才楼下哭嚎的那个小童,突然瘪嘴委屈,“可是你不想要我这个哥哥了吗?” 杨不留强忍嫌弃,思来想去憋出一个并不高明的两全之法,“我虽然不能赔大人一个亲妹妹,可倘若大人不嫌弃,不妨直接称不留的名讳,权当认一个义妹。” 温如珂忽的精神,“那你也叫我哥哥吗?义兄也能叫哥哥的吧?” 杨不留嘴角微抖,搞不清楚他这对妹妹的执念究竟从何而来,“叫大人不行吗?” 温如珂义正辞严,“不行,不亲切。你要嫌叫哥哥太腻歪,叫二哥也成。” 这个退而求其次的要求杨不留勉强能够接受,不过开口亲昵不多,咬牙切齿倒是不少,羞涩得有些与众不同,“二哥。” 温如珂听了简直快跳起来,认个义妹把自己认得胃口大开,捞起筷子虚点着菜,“吃吃吃,妹妹多吃点儿一会儿回去我就跟那姓宋的显摆去!” 杨不留微微叹了口气,继续郑重其事道,“二哥,广宁府虽非龙潭虎穴,却也算得上一个举步维艰的泥淖,肃王殿下在此地处境不比你我,一个可有进退,一个无关紧要,分神误事,日后也莫要固执。寻亲之事到此为止,广宁府以外,绝不要同任何人提起。” 温如珂哼哼哈哈地答应着,嘴上油渍麻花的说杨不留把自己绷得太紧,活得太无趣。话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杨不留这话里分外明显的言外之意——认真当官,好好替肃王殿下办事,别成天闲得没事儿想什么妹妹不妹妹的,惹什么幺蛾子。 温如珂噗嗤一声笑起来,“怎么着,八字儿没一撇就开始回护着了?” 杨不留技巧娴熟地开始装傻充愣,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当没听懂。 温如珂正慢慢摸索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妹妹的秉性脾气,看她装蒜居然心情大好,跃跃欲试地问东问西扯天扯地,也不顾杨不留搭理他几句。 这闲聊的话扯到“包打听”的庄生阁,温如珂先是问了一句杨不留去那儿所为何事,半真不假地得了她一句寻人的话,也便不再多虑。他咬着筷子尖儿,突然思及那位穿着打扮懒散得近乎邋遢的庄老板,抬眼问道,“这个庄望,好像跟你很熟悉?” “谈不上多熟悉。”杨不留慢条斯理地挑动筷子,“他小时候是个偷鸡摸狗的小乞丐,几次三番偷人家钱袋被我爹抓住揍过几次,后来有一次偷钱偷到屠夫那儿,差点儿被剁了手。我爹怕他再犯,特意带回家管教过一段时间。后来帮他寻了个调琴的师父,这才送走,有了如今的庄生阁。” 她话说完,怕温如珂理解有歧,特意解释了一句,“我说的我爹是杨謇” 温如珂摆摆手并不在意,只是打趣一笑,“那这也算半个青梅竹马了吧看他对你这个欲语还休的态度可是心悦于你?” 杨不留一呛,抬眼睨着温如珂吃瓜看戏的讨嫌表情,无奈笑道,“还真就不是。” 温如珂顿时觉得杨不留脑子里扯着情思的那根儿弦八成是不知道被她接错在了什么地方,儿女情长都能被她天南地北地找各种理由搪塞过去。他抱着手臂,“那你说,他为何看你,那个表情?” “哪个表情了?”杨不留鹦鹉学舌了一句,转而无奈一笑,“他是事出有因,心里有愧。” 温如珂笑着追问,“哟,他怎么对我妹妹有愧了?” 杨不留的手腕一顿,筷子夹的菜悉数落在桌上,“不是对我,是对我爹。” 庄望这打探消息一问一两的规矩虽定下不过三年,可之前因着在一众乞丐里鹤立鸡群颇有名望,也曾偷偷摸摸地做些偷听打探,造谣生事的生意。 三年前涵翠楼一案之前,杨謇查案时无意撞见庄望骗钱造假,怕他再入歧途,索性不顾往日念着他尚且年幼的情面,直接把人押回大牢里关了几日视作惩戒。杨謇本是好心,可这几日在牢里吃苦受欺激得庄望沾了周身的戾气,甫从牢里出来就跑去涵翠楼喝大酒去晦气。 然后在那儿,他撞见了气冲冲跑去涵翠楼查案的杨謇最后一面。 杨謇当时并未分神注意到庄望的身影,只是由张风鸣引着径直往楼上走去。庄望一边儿躲着他一边儿纳闷,怕触霉头,便闷了壶酒准备离开,结账当时,却正好望见了张风鸣和一个奇怪的斗笠人暗中授受之举。 庄望从小在街市里胡乱长大,眼尖手快,隐约看见斗笠人在酒里下了什么东西,交托到张风鸣手中。庄望觉得这事儿奇怪,待在原处多停留了一阵,犹豫着要不要给杨謇提个醒儿,可转念觉得自己记吃不记打,刚被逮进去还替抓他的混球着想,简直没脸没皮,索性一甩手,走人了。 他走了一个时辰有余,便听闻涵翠楼漫天大火的消息。 然而直到纵火案开堂审理,庄望至始至终一声没吭。 杨不留声音平和缓慢,语气比酒楼里不要钱的茶水还要寡淡,温如珂却听得直皱眉,从这寡淡里抿了几分苦涩出来。 “既然知情,为何什么都不说?” 责怪无意,杨不留只能说服自己试着理解,“我猜他原本是出于报复心理。我爹总跟他过不去,他索性冷眼看着我爹送死当时他怎么想的,谁知道呢,我也没追问过。纵火案以后过了小半年,他才跑到药铺来找我跟我师父赔罪,我师哥甚至还拎着他到公堂对质,可案子已经递到刑部,他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难怪宋铮提起庄望的时候一脸心气不顺快要走火入魔的狂躁表情,原来还有这么个过节。温如珂这顿饭是彻底吃不下去了,“他知情多少?” 杨不留微微摇头,“就方才说的那些,他知道的不比夜凉姐多,真正知情的人,尚且活着的,也就斗笠人,赵谦来和张风鸣这三个了。” 当初这纵火案目的就是为了压死杨謇,让他顶下罪过。无论是庄望还是董夜凉,他们的证词既无实证又无真知,说得再多再详细也是无济于事。 温如珂沉默不语。赵谦来一案牵扯出三年前纵火的旧案,可三年前纵火案的缘由却似乎落在杨謇彼时正在彻查的一桩更久远的旧案之上——这左欺右瞒的,他们到底想藏什么? 如此话已不必再说,温如珂也不打算继续刨开杨不留已经不知疼痛的伤疤,这么些烂事儿,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儿都觉得心慌,她怎么就能面不改色呢? 她不疼吗? 两人不香不臭地嚼完这一餐饭,在酒楼门前分道暂别。温如珂的闲暇耗尽,诸事繁多,纵火案京中的卷宗还得等岳小将军带回,不知详情,他只能找那个满肚子算盘珠子的张风鸣再去磨上一番。 杨不留慢走了几步,静静地望着温如珂的背影出神。 她降生不久,与她血脉相连的娘亲便香消玉殒,好在她生而有幸,遇见杨謇和言归宁,他俩手足无措小心翼翼地把只懂得在襁褓里咿呀乱叫的一团,抚养长到如今素身亭立。 如今,她又有幸得知,她周身的血液里亦藏着沉睡多年未醒的暖意。 即便尚且算不得亲昵,可总归是觉得,原来自己也是有根可寻的。 杨不留缓缓迈着步子。 东街上太热闹了,热闹得杨不留的胸口也微微喧嚣了几分。 她远远望见黄老板兴冲冲地回来,同她寒暄了几句就跑回酒楼。 又看见方才在楼下哭嚎的冲天鬏,这会儿抓着他哥哥的衣裳,嘴里嚼着糖糕。 然后她瞧见一摞夸张的礼盒晃晃悠悠,完完全全地挡着个子不高的小丫鬟朝着她走,小巧的绣花鞋紧颠了几步,礼盒后面就探了个脑袋瓜出来看路。 小丫鬟累得直喘,歪头一抬眼,看见杨不留,登时惊喜激动得直叫,叫了两声便眼不看路心里没谱儿的往她的方向跑。 “诶!杨姑娘!杨姑娘杨姑娘你——” 小丫鬟一时忘形,顶好看的绣花鞋就绊在翘起的青石板上,整个人几乎腾了空,捧着的礼盒先一步脱了手,一小坨圆乎乎地就往杨不留身上扑。 杨不留本意是扶她一把,可这铺天盖地的盒子几乎是瞄着她砸过来,她正犹豫着躲还是不躲,便觉一人握住她的手腕,轻轻地扯着她,落进那人的怀中。 手腕上的力道再熟悉不过,杨不留近乎错觉地听见了这人身体里炽烈地跃动声。 杨不留微微偏头,眼里揉了几分温柔几分诧异,未等开口,一旁便噼里啪啦摔了个天摇地动。 小丫鬟摔了个狗啃泥,“诶哟哟”半天才连泥带灰地爬起来,哼哼唧唧地跺脚,“杨姑娘你躲什么呀?我就摔在你跟前,你怎么不拉我一把呀?害得我丢死人了——我这刚买的东西我这新换的衣裳” “她没躲,是本王把她拉开的,怎么了?”诸允爅至始至终就没瞧上这个飞扬跋扈的小丫鬟,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她,“自己走路不看路,倒还怪到别人头上了?张府的管教可实在是高。” 小丫鬟下意识地想诡辩几句,可抬眼见了这位语气不善之人,当即一哆嗦,摔得生疼的膝盖还未回缓,又扑通跪下了,“肃肃王殿下” 原本算不得什么紧要的事儿,小丫鬟口不择言,杨不留也是打算佯装没听见,可有人站在她身侧替她厉声斥责,杨不留心里难免小小的嘚瑟了片刻。 肃王殿下少从杨不留这张惯常淡薄寡念的脸上瞥见窃喜的表情,他想笑,心里难以控制地狠跳了几下,又怕杨不留察觉,便掩饰似的咳了一声,“慌慌张张,所为何事?” 小丫鬟不大知繁礼,却不敢抬头,瓮声瓮气地带着哭腔道,“我家少夫人,托我给杨姑娘送些东西,然后劳驾杨姑娘,到府一叙。”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 推拒邀约 张风鸣锒铛入狱之后,张家大宅被封,张夫人抱着那原本用来赎罪的佛龛吃斋念佛,双耳不闻窗外事。张永言因着肃王懒得过多追究,保下了分家之后成衣店的生意,却不得不舍下怯懦的性子,未免整日觊觎布庄的人欺压到他头顶,整日里忙前忙后,无暇休息。 少夫人万濯灵谨遵医嘱在屋子里养了半月有余,养得一身软肉,正满心喜悦地等待着腹中胎儿长成c降生c咿呀学语c跌撞成人——她在心里一次又一次的想着,盼望已久的平和分明已经触手可及。 可闻戡都的一封信,却霎时把她拉回到彻骨的冰河底。 无知无怖,知全貌方无畏,最可怕的便是这知又不知。万濯灵知道闻戡都所作所为是非正义,却对其目的根本知之甚少,又偏偏什么事都被牵扯进去。 万濯灵大抵是太在乎肚子里的孩子。她拿到信的瞬间先是怕,浑浑噩噩的瞪着眼睛想了一夜,想到了杨不留。 她以为杨不留会帮她然凭心而论,谁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帮衬一个几乎可以被视作仇敌之人。即便是互有所求,但也没必要揣着满心的不痛快彼此为难。 万濯灵怔怔地看着小丫鬟费力抱回来又散落一地的东西,手臂一动,碰得汤盅的盅盖在桌面上滚了一圈。 她余光往那晃动不停地盅盖上一瞥,烦躁地皱了下眉,“‘倘若无事,即便有事,也还是少见为好’这话,是杨姑娘说的?” “杨姑娘倒是没说甚么”小丫鬟极有眼力地上前把那凉透的汤盅撤下,回过身来仍旧乖顺地站在万濯灵跟前,有点儿小抱怨,“都是那肃王殿下,凶巴巴的,看着我的眼神儿像是要杀人!突然就冒出来的,偏不让杨姑娘来府上,也不知道是跟咱们什么仇什么怨” 小丫鬟嘀咕嘀咕就没声儿了,似是想起了肃王睨着她的那个神情,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赶忙闭嘴,耷拉着脑袋等着少夫人问话。 万濯灵看了她一眼,眉间拧紧了一瞬,倒也没说什么。 肃王对张家厌恶得毫无避讳。 张风鸣为一己私利勾结赵谦来,啃噬广宁府的中流砥柱,杀人栽赃,左欺右瞒。少夫人万濯灵闻氏出身,别有用心在先,又顾念着儿女情长,生生掺了一脚进去,把原本就不清不明的一汪水彻底搅成了泥潭。 说句不好听的,张家于闻氏和肃王而言都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万濯灵上下辗转求自保,自私亦无奈。 但肃王可不是什么体贴悲悯的圣人,也不必记挂着杨不留那么个半吊子的医者仁心误伤无辜性命,万濯灵所做对错他无从评断,总归就是瞧不上眼。 更何况,张家人对杨不留着实不善,斥责一句不仁不义都是抬举委婉。 杨不留心大,能勉为其难的对事不对人,可肃王哪儿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张家几次三番的在这头狼回护的地界儿里试探撩拨,保不齐哪一下就被他盯住了脖子,一口咬断喉咙。 万濯灵被自己这念头吓得脖子一阵发凉,她压着胸口,缓缓叹了口气,又问了一句,“那除了回绝的话,他们就没说别的什么?” 小丫鬟费力回想了一阵,摇了摇头——刚碰面的时候,肃王斥责了她两句,半分情面不留地回绝了邀约,而后便留她在原地跪着,拉着杨不留头也不回地走了。 万濯灵一顿,又没了动静。 她其实心中隐约猜测,肃王不随押送钦犯的队伍回京许是别有用心。照理来说,肃王领旨来广宁府查办侵吞赈灾款项一案已经算得上是尘埃落定,但凡是个不想惹事的,肯定脚底抹油,随着押送队伍就跑了。 拔出萝卜带出泥,倘若九五之尊久积愤恨不愿善罢甘休,那赵谦来便是一把燃眉的大火,这火星燎原,朝堂上能自保的自保,难以洗脱干系的就魂飞魄散的等着被株连。 但这京中无论是风声鹤唳还是蝇营狗苟,都跟肃王扯不上什么关联,他大可回京详禀请赏,再无所顾忌地回到北境边防。 除非,他走不了。 或者说,查贪官污吏只是明面上的幌子,肃王撇下北境千军万马来到广宁,实属别无他法。 肃王手握北境帅印,查几个贪官实在大材小用。万濯灵虽知之有限,却也清楚,这么大一尊佛不会平白无故地落在广宁府,这封连夜送来的信,或许于他有益。 虽不知缘起几何,但杨不留与肃王交情匪浅,万濯灵本是打算让她在那位位高权重之人耳边吹吹风,可孰料,肃王铁了心不想让杨不留再同张家扯上什么关系,哪怕明知万濯灵手中极可能会有拿捏闻家的实证。 杨不留不念旧情,曾经冷血地把想同她留些念想的张永言一脚踢开。但她这不讲情义也分里外,若是能为肃王行事谋些方便,她便会毫不犹疑地把自己的喜恶抛诸身外——但现在这唯一的短处被肃王护得紧,万濯灵只能见缝插针死皮赖脸。 小丫鬟不知道自家主子在想甚么,垂头抠着衣裙上干结的泥,心里还记恨着跪在当街丢人的事儿。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当时偷笑取闹她的人群,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片刻之后忽然记起什么,哼哼唧唧叫了两声少夫人。 万濯灵抬眼,“怎么了?” 小丫鬟抿了下唇,“他俩走的时候,我好像隐约听见了一句话肃王殿下说,在将军府发现了什么好东西,要带杨姑娘去瞧瞧。” “将军府?”万濯灵若有所思地垂眸一顿,未再追问,“对了,少爷回来了吗?” 小丫鬟稀里糊涂地晃了晃脑袋,偷偷抿唇一笑,“听说刚从店里回来就被衙门差人叫去了,好像是知府大人要问问布庄的事儿,应当一会儿就回少夫人可是想少爷了?” 万濯灵微微脸红,嗔怪了一句,“你这小丫头,说什么呢?去把这些东西收拾收拾,下去忙吧。” 小丫鬟跟自家主子不敢得寸进尺,笑嘻嘻地跑走了。 万濯灵脸上的绯红几乎转瞬沉静下来,笼上一层黯色,她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叹了口气。 张永言府衙一行一去就是半天,直等天边擦黑才匆匆忙忙地赶回来。 万濯灵摸着他溻了一身的冷汗,催他换件衣裳,“知府大人这是什么事儿,这么久?” 张永言扶着忙前忙后的万濯灵坐下,随意捞了件儿衣裳换好,捧着打湿的手帕抹了几把脸,脑子被温如珂问得乱成一糟,“也没说具体问什么,就是问了问原先布庄的生意,常有来往的买家。他见我对原先之事知之甚少,也就不再追问,反倒是一直在聊我爹——平日常去的地方,常见的人,脾气秉性什么的,问到最后连我爹睡觉打不打呼都问了我实在搞不清他到底要打听什么,没头没脑地把我叫过去,又没头没脑地把我赶回来刚才听丫头说,你找我,怎么了?出门之前你不是说要找——杨姑娘过来吗?” 万濯灵留意到张永言提及杨不留时刻意的停顿那一瞬,没揪着不放,只是摇头,“杨姑娘不愿来相公,入夜之后,我想出去一趟。” 张永言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是该追问杨不留为何受邀未至,还是追问万濯灵夜里出去要做甚么,末了索性什么都不问,只是握着万濯灵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他其实并不清楚万濯灵收到的这封信里写了什么,却知道她从收信开始就惴惴不安。张永言停顿了一会儿,“那我去安排马车” 万濯灵扶住他的手摇了摇头,“肃王殿下和杨姑娘对你我尚且存疑,晚上趁夜,只我们二人过去,莫要惊动旁人。” 将军府门前正值护卫更替,四名家将见肃王登门,当即执礼,却无人多言问询,想必早知肃王会折返于此。 昨夜肃王一夜未归,杨不留清早隔着药铺院墙望着门窗紧闭还小小地讶异了一阵,这会儿来看,大抵是在将军府熬了通宵整夜。 杨不留亦步亦趋地跟在诸允爅身后,心里总有一种私闯将军宅邸的诡异。她谨慎地同几名护卫点头示意,见他们目不斜视,悄悄松了口气。 可目光落回到肃王身上,杨不留又把这口气噎回去了。 谁能告诉她,这小王爷到底抽的哪门子疯,怎的离了人多的地方就闷不吭声了? 杨不留硬着头皮跑到他身边想说话,一抬头,脸上青了一块的小梁从练武场的方向快步走过来,抬手抱拳,看到杨不留开口先是一顿,见肃王殿下微微颔首,这才说道,“将军飞鸽来信,前日夜,有闻副都统的人乔装混入商队,过了奴儿司边境。” 诸允爅闻言点头,接过字条扫了一眼,神色平淡地拍了拍小梁的肩膀,正要错身走过去,脚下却是一顿,“小齐此行往返,大约几日?” 小梁隐约觉得这位殿下出去溜达一圈回来微妙的有些不对劲,但脸上又看不出来。他偷偷瞄了一眼佯装看风景的杨不留,也不知道这光秃秃的院子里有甚么美景,末了不做多想,略一沉吟道,“昼夜兼程,大抵四日往返。” 小梁猴精,咂么出肃王此时不宜招惹,得了准允就一溜烟儿跑没了影儿。杨不留望着小梁的后脑勺儿,莫名生出一种对他能溜之大吉的羡慕。她转头抬眼,偷摸摸去瞧诸允爅,不曾想,竟同肃王睨着她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怎么说呢,杨不留愣是从那双宛如深潭的眸子里,看出了那么丁点儿的哀怨。 俊俏的脸上无论何般的神情都是好看的,杨不留直直地盯着诸允爅眼角的泪痣,晃神了一瞬,清了清嗓子正色,“方才我便想问,殿下为何不让我随那小丫鬟去张家?张少夫人向来无事不登门,去看看又何妨?” 诸允爅一言难尽地看着杨不留,“你就那么想去张府?还是想去见什么人?倘若方才我不在,你是不是这会儿已经在张家喝上茶了?” 这炮仗似的三问问得杨不留目瞪口呆,她下意识地开口解释,“万濯灵与闻家息息相关,倘若她想与我商讨之事与闻副都统有关,我也好从中寻出些端倪,免得发生何事,殿下这边措手不及” 诸允爅仍旧沉着一张脸看她,“万濯灵找你不会是什么好事,无非是想彼此利用而已。” 杨不留却一笑,语气放缓了些,藏了些劝慰进去,“利用不利用的有用便是了。” 与人相谋,涉龙潭入虎穴都是理所应当,杨不留既然应下在广宁助肃王之事,此行此举实属正常。她本就不在乎时旁另人的什么话,亦有自信不会落入什么难以挣脱的陷阱,难得万濯灵主动找她,她肯定是要一探究竟的。 彻查张风鸣与赵谦来时,分明肃王对她屡次三番与张家来往毫无意见,甚至还曾劝说让她去试探张永言。如今且不说张永言已无关紧要,就连万濯灵也因着她替她腹中胎儿保命,不敢轻易对她造次,正是探听虚实的好时机 孰料,肃王的心思却变了。 再说得直白些,他开始没边儿的吃飞醋了。 张永言这个青梅竹马的头衔,诸允爅是怎么想怎么堵得慌。偏偏杨不留是当真不在乎什么旧情与否,为尽分忧之责,全然不顾自己心底仅存的,藏得压抑的那丁点儿痛苦。 知道她所作所为尽是为了自己,肃王连吃醋都都吃不痛快,愈想愈觉得自己不是东西。 诸允爅垂眸看向杨不留微带笑意的眼睛,在这双眼睛里看见了苦大仇深的自己。 杨不留忽然福至心灵,“殿下莫不是不想让我见张家少爷?哦那我以后不见就是了。” 诸允爅听了她这哄劝似的语气,就这么十分没出息的偃旗息鼓了。 镇虎军主帅天大的本事在这姑娘面前都成了小孩子撒泼打滚和稀泥,诸允爅溃不成军,拿着折扇想在杨不留头上敲一记,可将将要挨着她头发丝儿的时候就收了力,末了只在她额上点了一下,转身往练武场的方向走。 走了两步,诸允爅握拳轻咳了一声,开始慢慢找补自己的伟岸形象,“其实我不让你去张家也不是说不让你见那个什么张什么是吧?” 杨不留简直快笑出声,不等他话说完就意味深长地打岔,“这样啊,那是我多虑了。” 诸允爅低低地笑起来,他缓了两步,等杨不留追到他身边,继续说道,“万濯灵找你,十之是因着一封信。” 杨不留笑闹的心思来得快去得也快,她闻言一怔,眉头登时就紧起来,“信?闻副都统的信?” “赵谦来被押送入京之后我就一直在等,等着闻戡都会闹出什么动静。”诸允爅脸上笑意未散,眸色却沉了下去,“他总算沉不住气了。”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着不慎 仲秋过了许久,广宁府寒意渐深,树叶零零落落地掉个没完。将军府外院仅有的那么几株胡枝子c连翘c忍冬c紫穗槐一团一簇地蹲在墙根儿底下,头顶上光秃秃的,着实不怎么好看。 杨不留对将军府后门倒不陌生,只不过以往来的时候多半是送药,少半是替董夜凉瞧瞧将军何在。鄢将军回府的日子练武场里也热闹,值守轮换的家将和往来奔走的亲兵混在一块儿,把这偌大的练武场填得满满当当。 可今日从将军府门口一路走到练武场大帐,除了有事禀报的小梁,别说热闹吵嚷,连闲晃的人影都少见。 四人一伍巡视的家将正巧迎过来,整齐划一地同肃王执武礼。杨不留躲也不是避也不是,直愣愣地钉在原地,耳畔尽是玄甲与刀柄剐蹭的清脆声响,听得她脊背一阵发凉。 诸允爅看着杨不留站在原地愣神,忽然笑了一下,“怎么了?” 杨不留回身目送着全副武装的家将离开,转瞬收回视线,只是摇了摇头,“以往我来将军府送药,都是直接同大队人马打交道,练武场里也热闹今日却” “今日却看着没甚么人气儿,对吧?”诸允爅先她半步,平淡道,“武将在外,回家休沐的日子少之又少,尤其是鄢大哥这种没家没业久驻军营的,连家中留守的家将都没有多少,哪儿能有多少人气儿?如今我在这儿,奴儿司情况又不清不楚,鄢大哥即便心有所系也不敢随意回府。” 想来也是,鄢将军守境剿匪为重,府上诸多事宜无人操持又懒得分心,索性轻减,也落得方便。这驻地府宅落在一处都无暇顾及,那长年累月远征在外的,府邸差不多就跟摆设无疑。 杨不留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职责所在,就是有些冷清。” “这儿算不错了,鄢大哥驻地离广宁疾行也就不到三日的路程,时不时地还能回一趟住些日子。”诸允爅自嘲道,“我那个肃王府,回去一趟都像是住客栈,府里有多少间屋子我都不清楚。府上老管家是从我母妃那儿退下来的,上了点儿年纪眼神儿不好,有一次看见我进门差点儿把我当成混混打出去,那小老头儿” 杨不留走在他身后侧,只隐约能看见他耳后那一小块儿惨白的皮肤。 她赶了一步,抬头望着他眸色晦暗的眼睛,担心自己无意提起的话害得他心里不痛快,扯住他的袖口想说些什么。诸允爅却先她一步开了口,眼神转瞬就戏谑起来,“是不是心疼我啦?” 肃王殿下实在是极擅长利用自己这张无辜又挑衅的脸。眼尾的泪痣前一瞬盛着月夜湖面凄凉的月光,后一瞬就氤氲起湖畔泥炉上煮沸勾人的酒香。 小手段一套一套的,杨不留还真险些被他噎得堂皇起来——她若是说可怜他,肃王殿下定会立马顺杆儿往上爬,若是说不可怜,方才神色已然被他捉了去,反倒口是心非。 可惜这些招惹姑娘的法子搁在杨不留身上效用甚微,她眨了眨眼睛,落到诸允爅眼里好似眸光细碎地闪了一下,而后轻轻一笑,靠近他,细声细语道,“那殿下是想让我心疼呢?还是不想让我心疼呢?”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招数杨不留不见得比肃王殿下落败几分,她可不是什么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羞赧姑娘,对付这种表面流氓内心君子的小王爷,调戏回去效果立竿见影。 诸允爅被她眨得那下眼睛晃得五迷三道,耳后那一小块惨白缓缓爬上一抹红,支吾了半晌回过神来,“你你你你调戏我?” 揪住了肃王殿下小弱点且乐此不疲的杨不留理直气壮,“嗯,怎么了?” 诸允爅一张流氓的面皮底下揣着一颗端方君子的心,这话若是再驳回去实在不妙,杨不留也不乘胜追击,没把这“调戏”二字坐实,她抬眼看见练武场大帐帘前候着人,就势在诸允爅的手臂上拍了一下,“那不是守在殿下住处的那位?” 形影不离的哥儿俩这会儿只剩了一个,诸允爅离得近些才分辨出容貌相似的二人此时候着的是谁。 诸允爅上前同那位亲兵低语了几句,杨不留一脸复杂地站在昨夜里被肃王殿下扔得乱七八糟无处落脚的帐前,等他回身方才问道,“这,我能进去吗?” 诸允爅抻着脖子往大帐里一探,似乎也觉得这遭了土匪似的帐子里实在乱得不像话,他先一步进去,迅速的拿脚一搂搂出一条路,然后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拍了拍手,“妥了,进来吧。” 杨不留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半天,到底是叹了口气,弯腰捡起这些可怜的兵法书卷,绕着帐子里拾掇了一圈儿,书本纸张大致分门别类地摞在一旁。 肃王在镇虎军时就有书本册子乱丢的臭毛病。他在军中威信甚高,然军务军情政事政谈纷繁复杂,难免有犹疑踌躇难以断决的时候。他一个人被数万数十万之伍拥在了高高在上的寒处,遇事无人相商,他又不想把京城里吹来的一阵阵邪风放至全军,只好一个人在营帐里转圈儿,靠翻书逼着自己静下心来思量万全之策。 昨夜里他在这儿闷了一宿,从只言片语里将各方各面的最坏形势都在他脑子里推演了一遍,书翻了满地,好歹算是冷静下来。 他看着杨不留有条不紊地把这乱七八糟的大帐收拾出能呆人的模样,又从帐外的方桌上端了茶炉进来,把这不知凉了多久的茶壶重新温上。 诸允爅看着她不疾不徐的背影匀了口气,“你就不想问问我昨夜里在这儿都做了什么吗?” 杨不留没回头,指着角落里的书册轻声道,“历年的剿匪详细造册,鄢将军参与过的几场与奴儿司交战的战报留底,往北三处卫所的方志和地图,还有几本兵书殿下可是担心奴儿司有异动?” 诸允爅把自己陷进椅子里,耷拉着眼皮,没下定论,“奴儿司什么情况姑且不谈,闻戡都八成是要惹麻烦了所以我才不让你去张府,这万濯灵上次从你这儿吃了点儿甜头,怕是把你当救命稻草了。” 杨不留没吭声。她对张家仅存的那么点儿恻隐之心都在万濯灵肚子里那个无辜的孩子身上,但说句实在的,除了当真一问三不知的张永言,张家没一个省油的灯,如若不是为了替诸允爅探探风,她也不想到张府走那一遭。 说归说闹归闹,其实诸允爅拿不准杨不留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见她不接话,诸允爅也不强求,两指自胸前夹出一封信,轻轻朝着杨不留晃了晃,“昨夜里闻戡都特派亲兵来我这儿送了封请罪的信,跟那小子闲扯了几句,顺便瞥见了一封送给万濯灵的蜡封信。” 杨不留接过信纸反复扫了几遍,“他这糊弄鬼呢?” 诸允爅无声一笑,“从孔安那儿回来,我原本是打算来将军府托人给鄢大哥送信提醒,毕竟地处边境,放着一个细作顶着不知道是谁的面皮到处闲逛实在太过荒唐,最不济,鄢大哥手底下的兵不能出问题。况且又有奴儿司佯攻之事在先,我这即便多余,也还是得叮嘱他多留意闻戡都的动向,以免被人钻了空子谁成想,我这刚到将军府,闻戡都倒是自己送上了门。” 杨不留听见茶炉上“咕嘟”了几声,拎着茶壶满屋子找茶杯,“依着前后矛盾来看,闻副都统应当是被什么绊住了手脚那他找万濯灵作甚么?张家于他而言应该没有什么威胁——” 杨不留说到这儿猛地停顿下来,诸允爅微微抬起眼皮看她,抬手点了点被他扣在沙盘上的两只茶杯,“方才路上你说广宁府北边的两处矿山一直都是闻戡都把持,又从庄老板那儿得知这个来路不明的曲尘曾去张家找过扳指张风鸣早先又一直负责赵谦来往来运送金银的要事——之前两起纵火案,你我二人和小珂都理所应当地把互相陷害栽赃的赵谦来和张风鸣摆在了对立的位置,可倘若起初不是呢?” 杨不留登时觉得头皮发麻,“殿下的意思是张风鸣手里的扳指,与其说是赵谦来的把柄,倒不如说,是闻副都统的铁证?只不过因着形势不明,他俩又各怀鬼胎,这才让我们有迹可循。” 诸允爅接过杨不留冲洗斟满的茶杯,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是真怕这闻戡都仗着天高皇帝远,把这天上捅出个窟窿” 搁在两国边境,闻戡都贪得无厌都是小事,怕只怕他这只手不知餍足地伸过了界,捅出什么被大军压境的篓子来。 那斗笠人从西北来到东北暗中游走,一旦到奴儿司撺掇出什么动静,闻戡都若是临到阵前栽了跟头,那危局必是一触即发。 “我昨夜里在这儿想了一整晚。之前我力保赵谦来进京,原意是奉旨行事荡涤朝堂,但这押送的路上有人行刺有人搅局,赵谦来到底会怎么剑走偏锋,拉哪个倒霉的垫背全是未知”诸允爅指腹剐蹭着杯沿,似笑非笑地低声道,“我这儿哪儿是来当钦差王爷啊,分明当的是冤大头。闻戡都要是栽跟头,你说我能在这儿眼巴巴地看着奴儿司举兵压境不成?” 沙盘都拖出来了,诸允爅察觉端倪不妙的这一夜里怕是连兵临城下的对策险招都想了一遭。 鄢渡秋虽说有开国功臣之子的头衔在,军中威望自不必说,可这么多年来大多是在跟流匪叛军打交道,闻戡都极少让他有机会与奴儿司正面交锋,难以知彼,是个麻烦。 杨不留双手捧着茶杯沉默了片刻,几乎是等着茶杯上袅袅的白汽尽数散去方才低声道,“听殿下所言,似乎是对闻副都统的所作所为略有猜测?” 杨不留忽而想起方才两只茶杯扣在沙盘上的位置,轻轻叩着茶杯的指尖一顿,“闻副都统难道打的是奴儿司金矿的主意?” 诸允爅这一夜思前想后,能让闻戡都惶然无措的罪过究竟会是什么。但任凭他怎么在心中推翻各式各样的假设,奴儿司的金矿始终都压在那儿,岿然不动。 他未置可否,却冷哼了一声,“奴儿司那金矿,朝廷都惦记了不知道多少年。” 开国定下年号的头两年,国库养死不活地撑着一口气。因着鄢老将军最后一封战报里提及了奴儿司有金矿矿脉一事,诸荣暻时隔数年又开始惦记这事儿。他曾下明旨让闻戡都举兵征讨,把边境拉到金矿矿脉以北的位置。不过奴儿司大有背水一战之意,倚仗地势,誓死守着矿脉不动。末了拉扯了半年有余,闻戡都回京请罪,以奴儿司地势险要,又是苦寒之地,拉锯战耗费军资为由主张停战,皇帝陛下这才清醒不再冲动,免得把原本就清汤寡水的国库掏个彻底虚空。 这么多年,说没人打那金矿的主意,鬼都不信。 诸允爅放下茶杯,径直走到沙盘旁边,怔怔地盯着那两只茶杯扣出的印痕出神,“奴儿司的金矿离山坳口太近了。边境一线虽也险峻,不过持久战也拖不了多长时间。当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啊” 杨不留目光落在诸允爅撑着沙盘边缘的手臂上,看着浅淡疤痕下的青筋绷起又淡去,“一时不同于一时,殿下不妨先说说如今。” 辽东都司一马平川的地界到了地势险峻的奴儿司正好成了一个分水岭。山隘口往西是北安岭,鄢渡秋严防死守多年未出纰漏。再往西是拓达的领地。往东是南麓江,一群旱鸭子在这儿掀不起风浪。再往东去就是半岛,句丽国这么多年对北明奉承得很,年年狗腿子似的进贡讨赏,当地物产贫瘠,即便正常行商,对于缺食少穿的苦寒之地来说也是杯水车薪。诸允爅很难不往最坏的方面去想——奴儿司他们被闻戡都堵在山口这么多年没闹翻天,难道冬日里都等着喝西北风冻死不成? 诸允爅抽出折扇在沙盘上虚点,“奴儿司固守这一方土地,想要讨活,要么是往拓达那边跑,要么,就是在闻戡都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 他说着说着就皱起眉,“但拓达我熟悉得很,民风剽悍,打架斗殴那是一个赛一个的壮,好来好往倒是另算,可如若是偷偷进货行商,拓达族人能直接杀到奴儿司首领跟前。” 杨不留额角猛地一跳。 诸允爅咬了咬牙,“早先你便同我说过,广宁边境的纠纷真真假假烽火甚少,那你说,我该不该怀疑,闻戡都通敌?” 这个猜测是致命的——肃王轻飘飘的一句话几乎是把广宁府数万人悬在刀尖儿上。 但这个近乎于疯狂的猜测却非是事出无因。 杨不留呼吸一滞,实在是难以替他断言,片刻后缓缓道,“通敌也分私下通商往来牟利和贩卖军情叛国两种,并非丝毫无处转还。奴儿司先是佯攻试探,而后又有这两相矛盾的传信,怕是北边当真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闻副都统大抵也是发觉形势脱离控制,否则不会轻易传信给明显偏袒张家的万濯灵让她探口风。” 杨不留也放下茶杯,缓步走到沙盘旁,逆着大帐门口光亮照进的方向,“殿下今日特意带我来将军府,可是想听我说些甚么?” 诸允爅急于从这滩牵扯着他的泥潭里跳脱出去,他逆光看着杨不留,微微眯了下眼,“洗耳恭听。” 杨不留垂眸看着插在山隘口的红色“闻”字小军旗,“殿下可还记得,最初来到广宁府时最疑惑的事是什么?” 她说话的声音清亮亮的,纠缠在涌入帐中的秋风里,似乎转瞬把诸允爅拉回到鬼树林的那个夜晚。他眉间一蹙,“为何是让我来彻查广宁府?” “兵权。”杨不留沉声道,“想必殿下离京前的猜测应当与我最初的想法差不多。我原先以为皇上只是有意限制镇虎军的势力毕竟殿下同皇帝陛下乃是父子血脉,断无甚么军政分崩离析的顾虑,但镇虎军全军压在北境,把控之处甚广,皇上这才想借广宁府一事搁置殿下一段时间,冷静冷静——可如今来看,不止于此。” 杨不留确认之事开口便是一针见血,诸允爅周身一抖,只觉得彻骨寒凉。 北明皇室之中,只有肃王手里兵权甚重。无论是帅印还是虎符,甚至只要肃王腰间一枚小小的嘲风玉佩,簇拥者便堪数十万众。 五年前东海一战有与肃王过命的兄弟,北境镇虎军也是同他从尸山血海里滚过来的,穆良穆老将军甚至还与肃王暗中有所来往,半壁江山的军队都与肃王交情匪浅——皇帝也是从马背上摔打过的,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可肃王老早就从宫里跑出去了,他不敢确认这个不受他掌控的儿子是何为人。 当下四方虎视眈眈,十年前西域十国混乱,五年前东海血战,三年前北境叛敌,南境诸国虽为友邦却数年来不曾安宁——西北齐钟年迈,穆良东南防线被替换,东海和南境相当于一块铁板被掰成了两半,东北闻戡都又不安生,此般局势,倘若肃王能一力担下,那这天下,还会是他诸荣暻的天下吗? “殿下此时立于广宁之地,满心想的都是奴儿司边境的危局,可殿下不妨想想”杨不留指尖轻轻点了点“闻”字军旗,“闻副都统在东北边境这么多年所作所为,皇上当真一点儿都不清楚吗?哪怕丁点儿的端倪都瞧不出吗?” 诸允爅神色凝重,微微直了直身子。 杨不留叹了口气,“如果我是赵谦来,到了京城,我第一个咬住的人不会是触不可及的高官,势力牵扯,我会死得更快,倒不如咬住远在天边,这么多年来亲眼见着这人为非作歹的闻戡都。如若闻副都统打的当真是金矿的主意,皇上必定震怒,撤掉他的军职,召回入京。边境没了多年的对头,奴儿司十之会趁火打劫。那个捉不到的斗笠人潜藏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会善罢甘休,放弃此次两面夹击的机会——只要西北得知乱局闹起来,北境不可能在一团乱麻当中毫无动静,牵一发而动全身,北境告急,殿下岂会坐视不管?” 管了,肃王便是罔顾圣旨,大逆不道。 不管,镇虎军主帅便是贻误军机,枉负帅印。 诸允爅忽然笑出声,“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必死无疑?” 杨不留寡淡地扯了下唇角,实在笑不起来,“不至于,殿下方才不是让徐亮去给北境送信了吗?殿下在来广宁之前肃清过北境,一时闹不起太大的动静,只要叶胥方辰两位将军早有准备,殿下便有足以拖延的时机——避开锋芒应当不成问题。至于京中的乱局对于殿下来说是利还是弊,我尚且不敢断定。” 诸允爅微微侧头,静静地看着说话时挪蹭到他身边的杨不留,温柔地在她眉间轻轻一点。 “我要是真死了,你会不会心疼我?扑到我身上哭的那种?” 杨不留也不知怎么了,脑子里“轰”地响了一声,胸口被一团浊气压着,憋得霎时通红了眼睛。 诸允爅被她这副反应吓了一跳,絮絮叨叨地安慰她,“你说说你,我就逗你一下,你这是干嘛呀?我哪儿那么容易死啊?” 杨不留清楚这人生生死死见得太多,嘴上没个忌讳,但她没着没落的心里气得不行,索性毫不留情地踹了他一脚,正踢在他小腿上。 “闭嘴。” 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克制深情 肃王殿下挨了一脚便一溜烟儿跑了出去,说是要拿什么好东西讨她欢心,搁下杨不留一个人坐在帐中,捧着茶杯不知琢磨着什么。 天边最后一抹余晖被萧瑟的秋风吹散,她起身,掌灯,而后又坐回去,安安静静地盯着烛火出神。 杨不留这三魂七魄虽说老老实实地待在她身体里边儿,可却不知何时偷偷摸摸地聚众在她心尖儿上烧了一把火,待到这火烧得漫天遍地再一哄而散,徒留她一个人站在火光里手足无措。 杨不留不是什么烈焰熊熊的性子,却独独招架不住点点星火的温暖,暖意炽烈成燎原大火,火天相连。 肃王起初的讨趣不真,如今的讨好不假,杨不留揣着明白装糊涂,到底是骗不了彼此多久的。 杨不留远远听见练武场外小梁惊叹的声音。她起身走到帐前,微微倚靠在扶栏旁边。夜里的凉风吹得她鬓发松散,她便挽了几下,抽出发簪重新束紧,指尖摩挲着肃王曾亲手替她戴过的簪子怔了片刻,神色微微一黯。 杨不留不瞎也不傻,她知道诸允爅在克制。非是克制隐隐涌动的情念,亦不是克制老旧死板的礼节,而是克制在诺言门外——他不清楚所去之路,不敢,也不能拿她的一生开玩笑。 杨不留顾及自己神鬼不知的倒霉来路,诸允爅担忧自己死生不明的无奈归途。 杨不留苦笑,装吧,看谁装得过谁。 他们两个都是一条路走到黑的命数,如若这克制能从一而终,最坏不过一拍两散,可倘若有一人摔了这禁锢,估计也就剩下生死与共。 杨不留知道肃王看似无意提的这一嘴生死缘由几何——他这个人认真的时候玩笑和真话各掺一半。杨不留不信她一个不知全貌之人都能推断出的局面,堂堂镇虎军主帅会毫无知觉。 而是他明知避开锋芒可暂做缓兵之计,却已然为最坏的局势做好了随时赴死的打算。 没在波谲云诡中央肆意疯长的肃王殿下把清风霁月忠正端方刻进了骨子里,哪怕当今圣上可以不顾天理人愿,肃王却既不可能割舍血肉亲情,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北境百姓流离失所——既然如此,那倒不如先为国死,再为亲亡,血肉化土,镇守北疆。 杨不留压抑地叹了口气,沉静了半晌才脚步轻快地走到练武场中央,小梁和徐阳正从那口看着就不轻巧的大箱子里往外搬东西,肃王殿下指手画脚地立于一旁,“拿反了拿反了,你俩慢点儿!” 杨不留甫一凑近便闻到了一股久积的灰土霉气和火药味,她走到肃王身边停下脚步,大致扫了一眼,有些惊喜,“焰火?” 诸允爅瞥见杨不留眼里璀璨一闪,微微得意了一下,“今天一早张婶儿李伯收拾杂物的时候翻出来的,听小梁说是去年团圆节鄢大哥买来想热闹热闹,结果正赶上土匪下山,全军整肃回营,这一箱子就扔在那儿了。最近雨水大,潮了不少,张婶儿要丢,我看还有几个能放的,索性要来了。也不知能给我几分面子,还能不能点得亮” 箱子底的炮竹全被漏进杂物间的雨水泡透了,上面的焰火摸着干爽的也就七个,小梁和徐阳俩人把看着能放的摆了一溜儿,手里掐着火,跑来跑去试了三个都是哑炮,直等第四个才蹦出点儿火星,可眨眼的功夫就没了动静。 小梁跟徐阳满心的欢喜还没闹起来就熄了火,俩人欢呼了一半,面面相觑了半晌,不死心地蹲下去,准备再试下一个。 杨不留噗嗤便笑,笑得原本尴尬无比的诸允爅也泄了气,他侧头看向她,眼神如汪清泉,柔和深邃。他稍稍抬了下手臂,想要替她把被风吹乱的鬓发绾过去,可尚未等他把这小动作付诸实际,练武场中央便“嘭”地炸开一记,霎时银星花海漫天遍地。 杨不留小小地惊呼了一声,正捉住诸允爅半抬不抬的手臂摇了两下,“亮了亮了!” 七筒烟花炸开了三个,待到最后一筒迸出银花时,第四筒也熄而复燃,炸出绚烂的光芒。 小梁扯了站在一旁傻乐的徐阳一把,朝着肃王和杨姑娘的方向一扬下颏,“哥们儿,走吧?还傻站这儿干嘛呐?” 徐阳毫无眼力见儿的不动如山,“看烟花啊,梁哥,我以前都是蹭人家的看,还没自己放过呢诶,梁哥你拉我干嘛” 肃王朝小梁赞赏的一瞥,可未等视线收回来,便远远见一门口护卫快步走来,抱拳执礼,“启禀殿下,将军府门外有人求见。” 诸允爅这点儿歪心思连个苗苗都没钻出来,就被一脚踩死在泥土当中,他眼里万籁俱寂的冷了一瞬,眨眼过后只剩下无奈叹气,“来人是谁?” 守卫小将毫无意识地哆嗦了一下,含糊答道,“张家少爷和少夫人一同求见” 诸允爅眉间一蹙,“说清楚,求见谁?” 小将赶忙沉声,举起一封信递交给肃王,“求见殿下和杨姑娘还说为表诚意,先把这封信交给殿下您。” 信上蜡封已拆,正是肃王昨夜里见的那封。信纸上墨点斑驳,字迹潦草,似乎落笔时焦躁得很。 内容无甚寒暄,一来是探听张风鸣是否供出赵谦来以外别的什么事,二来是希望万濯灵务必拿到翡翠扳指。 可这两件事万濯灵一件都做不到。张风鸣现如今严禁探视,温如珂不依不饶的每天到他跟前晃悠一遭问些琐事;至于翡翠扳指,也不知被温如珂藏到何处,万濯灵更是无处去寻。 约莫过了半柱香,小梁才得了肃王的指示把人带进来。 诸允爅独自一人端坐堂中正位,冷眼睨着跪在地上的张永言和万濯灵,“二位,信,本王看了,跪,你二人也跪了,你们到底想要本王如何呢?” 诸允爅语气不善,但也绝对算不上厉声苛责,万濯灵却随着他落地的话音开始流泪,泪眼涟涟地跪坐着看向丝毫不为所动的诸允爅。 肃王殿下自诩算得上怜香惜玉,但却也不是什么心怀鬼胎的香玉都要怜惜的,“二位若是没什么话,请回吧。” 杨不留不在这儿,万濯灵的可怜无人买账,张永言听了肃王所言隐约愤懑,却到底是没敢冲着他发作,只是沉默地搀扶着身子不便的万濯灵起身,听她仍带哭腔地轻声道,“杨姑娘之前于我腹中的孩子有救命之恩,我们夫妻二人知道亏欠许多无以为报,得知杨姑娘替肃王殿下做事,这才将家中书信交托出去,想着能帮上一二” 诸允爅不吃她故作可怜这一套,“帮上一二那我请问少夫人,你就不怕你本家犯的是什么株连九族的重罪不成?你若是想弃暗投明,倒不如痛快点儿。这会儿还藏着心思来同本王讲条件,你就不怕我直接送你们全家去牢里团聚吗?!” 万濯灵闻言脸色青白浑身冷颤,当即跪伏在地,拖连着张永言也长跪不起,“殿下何意民妇实在不知” 诸允爅冷哼了一声,随手把信封扔在地上。 昨夜里他偷偷捏过信封的厚度,与今日万濯灵送来的“诚意”相去甚多,想必这张家少夫人是把后半部分的书信私藏或是销毁了。 抛出这么两个线索,无非是提醒官府,张风鸣还该交代的事儿没吐出来,而那枚扳指就是铁证。张风鸣死磕了这么久,倘若想要他开口很难,那肃王一定会动这枚扳指的心思,看这架势,闻戡都应当是在等这扳指露面,一朝销毁,再无实证。 万濯灵来这儿与其说是示弱求情,倒不如说是来放线钓鱼,悄无声息地当个墙头草。 “跟你兜圈子没什么意思。”诸允爅余光瞥向窗外,看着影绰的树影缓和不少,“你若是想从本王这寻得什么能保命的好处,那不妨好好考虑考虑怎么回答我的问题——关于扳指的事儿你到底知道多少?张风鸣藏起来的究竟是什么证据?除了赵谦来交托给他的贿赂,那么多金子都是哪儿来的?” 诸允爅见万濯灵急切开口,抬手一拦,嗤笑了一声,继续说道,“你不必急于回答,无衣押送赵谦来回京还得些时日能回来,你大可以猜一猜路上受尽苦楚还险些丢了性命的赵大人会在天子脚下挣扎多久。恕本王直言,张少夫人,你——与本王而言,可有可无。” 肃王殿下话已说尽,挥手让小梁送客。他坐在椅子上远远望见没了人影,便一步一颠地跑去推开窗子,给藏在窗根儿底下的杨不留搭了把手。 将军府正堂后院是个小花园——花是没有,干巴巴的树只有几棵,几乎是光秃秃的一块地,院门开得老远,绕一圈儿还不如直接爬窗子。 杨不留拍开诸允爅的手打算自力更生,跳了几下无果,由着肃王殿下嘲笑着把她咸鱼一般从后窗拖了上去。 杨不留懒得搭理他,一边拍打身上的灰土一边等着肃王殿下笑没了劲儿。他替杨不留捻下头顶的枯叶,随窗外的风一吹,整个人便状似虚弱地挂在了杨不留身上,嘴上可怜兮兮的,“回家吃饭吧,我这一整天粒米未进的,快饿死了。” 杨不留挣了几下没挣开,无奈放弃了甩开这个秤砣的念头,“早上师父说要做烧肉,不过他可说了,没给你带份儿。” 肃王殿下立马抗议,“凭什么?我可是把银子都给你了啊” 杨不留面不改色,学着言归宁的语气睨了他一眼,笑道,“不干活,没饭吃。” 为了一顿烧肉,肃王殿下当真任劳任怨的在药铺当了几天跑腿的。言归宁对于这么个白来的且不会抱怨的小学徒甚是满意,翘着二郎腿坐在药铺前堂指挥他跑来跑去。 衙门这几日就没这么消停了。户部巡吏终于来了人,温如珂原是打算倚仗着他大哥户部尚书的威名让这巡吏官儿多多帮忙,可孰料等来等去等来个花架子,摆谱儿能耐卓越,真要查案办商那就是个草包——还是个就知道嘴里丈人长丈人短的关系户,每日里总惦记着到肃王跟前混个脸儿熟,得知肃王深入百姓体验民情,恨不得满街转悠,一大摊子乱账都塞给了温知府。 温如珂好不容易把这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绣花枕头送到了相邻的县城,勉勉强强账目上说得过去的陈李两家却还在跟他作对,迟迟没有要跟官府核禀矿山详情的意思。 温如珂一个头两个大。牢里关了一群撬不开嘴的铁葫芦,陈李两家又诸事推脱,根本不给他问话的机会。卷阁被赵谦来一把火烧没了一多半,留下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当地商家的详情几乎是一根毛都没剩下。地方志不详尽,商家账目欺瞒,温如珂就算天大的本事在这儿也是睁眼瞎一个。 宋铮这几日替焦头烂额的温如珂尽地主之谊,陪着那绿豆眼儿的户部巡吏胡天海地得头重脚轻,难得空暇,直接趴在温如珂屋子里那张卧榻上装死人,耳朵边儿听着翻阅整理残缺卷宗的温如珂骂骂咧咧听得直迷糊,眯了小半个时辰爬起来温如珂还在那儿一边骂一边喝茶。 主要的骂街对象都是赵谦来之伍,偶尔穿插几句嫌弃宋铮霸占他下棋的卧榻睡觉还打呼噜的可恶行径。 宋铮无力反驳,晃晃悠悠抱着水果盘靠到温如珂书案旁的窗边,“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你这到处找地方志,算什么呢?直接去矿上看看不就结了?要不我替你跑一趟?” “你?两句话就让人骗回来了。两处矿山离广宁府至少得坐两天的马车,去一趟怎么也要小半个月。哪儿有时间?现在岳小将军没回来,赵谦来的案子没个定论,户部巡吏又保不齐三天两头往这儿跑,走不开啊不过陈李两家一直跟我打哑谜,怎么着我也得抽空去一次。”温如珂抬腿踹了他一脚,“葡萄皮别往地上吐,招蚂蚁。” 宋铮装没听见,继续不解道,“你要是嫌我脑子不够用,那让肃王去呗?省得大伙儿都说他游手好闲半拉残废” “那是我嫌的吗?你自己脑子占了几两秤你心里没谱儿?”温如珂悬了笔,叹了口气,视线落在镇纸上,却恍惚不清,“那两座矿山离边境驻地太近了,如非必要,肃王殿下还是别往那儿跑的好。” 宋铮搞不大懂这些弯弯绕。不过广宁府北边三个卫所不大太平的事儿他从鄢渡秋那儿听闻了不少,也知道肃王手里拿着兵权,总归是要避嫌的。 他似懂非懂的摇头晃脑了一阵,正要吐葡萄籽的瞬间被温如珂剜了一眼刀,他一惊,直接咽了下去,差点儿呛个好歹。 宋铮扑到桌前喝水顺气,侧耳听见院子里乱七八糟的跑过来一人,长呼短叹地嚷嚷,“大人!宋大哥!不好啦!” 府衙这几个小捕快成天一身黑,开口一叫唤不是死人就是出事,活像是报丧鸟。温如珂摆正了方才歪七扭八的坐姿,款款踱到门口,“怎么了?有人击鼓鸣冤?” 王苟喘了几口粗气,猛劲儿地点头,“有人报案说说” 宋铮抬手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说什么说,怎么还磕巴上了?” 王苟吞咽了一下,十分为难地拧巴着一张脸。 “报案的说,柳神医治死人了!” 阳岭卫。 “闻”字军旗高悬于帐外,萧肃风起,军旗陡然作响。帐内众人满头大汗立于一旁无人吭声,正中央一人身披金甲,蓄了胡髯,怒目厉色,直等远处一声长报传来,方才微眯起眼,“肖信使,送了两封信出去,可有回信?” 肖信使单膝跪地执武礼,双手奉了一封书信上前,“启禀副都统,肃王殿下并未当场拆信,说副都统军务繁忙,没什么要事就不回信了。只有万姑娘回书一封。” 信上寥寥只言片语,信物翡翠扳指下落不明,张风鸣在牢中不得探视,肃王无意相助。 闻戡都随手便把那张毫无用处的废纸团成一团丢进火盆,他转身,垂眸冷视着在一旁跪了许久的杜信使,“奴儿司那边什么情况?” 杜信使开口磕磕巴巴的,却丝毫不敢怠慢,“奴奴儿司说,副都统不可因朝中变故不顾他苦寒之地百姓的死活——倘若副都统过河拆桥,他们就要举兵拼个你死我活” “他敢?!”闻戡都厉喝一声,抬眼在营帐里眼观鼻鼻观心就是不吭声的几个多余的脑袋上扫了一圈,一脚踢翻火盆,“都他娘的在这儿跟我装哑巴?!中午吃屎把嘴糊上了是吧?!” 其中一玄甲侍卫微微抬起手臂,抱拳道,“副都统,赵大人一案闹到了应天府,户部大肆彻查,各处都不敢闹起什么罪加一等的动静。宣同府昨儿刚来的信,户部从巡吏到尚书全赶过去了,他那边没指望——” 闻戡都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另一玄甲中年也抱拳,“奴儿司蠢蠢欲动不是一日两日,如若交易不成,怕是他们真的会恼羞成怒啊不如,不如我们让陈老板紧赶些” 闻戡都大步下了台阶,揪着肖信使扔到玄甲中年身前,“来,告诉告诉他,陈老板是怎么自身难保的?” 玄甲中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肖信使怯怯地咕哝了两声,“广宁府知府大人不知是不是察觉了什么,最近正在抓着李老板陈老板不放陈老板大概分身乏术” 闻戡都目光狠戾一闪,当年温仲宾一个文官在朝堂上对他酸溜溜的指责历历在目。 “这温家人还当真是阴魂不散。” 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胡闹公堂 言归宁这两日使唤肃王殿下使唤得愈发顺手,颇有些把自己肚子里这点儿墨水一股脑儿泼到他身上的架势。肃王殿下或多或少有些刻意的讨好,言归宁也难得没戳破他那点儿明目张胆的小心思,夜里肃王殿下睡不着起来练功,言归宁若是兴起,还能坐在墙头上拿一碗药汤自酌自饮,替他点拨一二。 肃王殿下有点儿受宠若惊。 言归宁脾气一阵儿一阵儿的,这会儿诸允爅捣药捣得一塌糊涂,言归宁便上前拿鸡毛掸子在他两膝和背上各点了一下,让他边扎马步边干活。 诸允爅简直觉得自己转眼之间回到了六年前的东海。 肃王殿下小小的抱怨了一声,正此时,三位从三个方向或骑马疾行或跑步而来的少年人便在药铺门口风风火火地撞了个顶头碰。 两匹疾行的疲马险些头顶了脖子,马背上的两人随着烈马扬蹄惊了一下,一路快跑的王苟就倒霉得很,差点儿一头撞马屁股上,身子下意识地躲闪,脚底下却没刹住,直接咣当一声摔倒在地,晕晕乎乎地翻了眼睛。 杨不留和翻马跳下的小齐赶忙把一时甩昏了头的王苟拖进来,捣药捣得一脸瞌睡的肃王殿下看见撇下旁人径直朝他扑过来跪下的小泥猴先是一怔,而后猛地一激灵,“周周子城?” 自南而来灰头土脸的小将士看见自家殿下竟然被指使着干粗活,差点儿热泪盈眶,他抱拳执礼,一副要打人的表情瞪了言归宁一眼,“殿下,您受苦了!” 言归宁视而不见的晃悠上楼,诸允爅一时哭笑不得,先把人从地上拎起来,“你不好好在家守着肃王府,跑这儿来作甚么?无衣让你来的?” 周子城年纪不大,却也跟了肃王两年有余,因着家中老母年迈多病,诸允爅这才让他暂时待在应天府方便照应。小将士抹了把眼睛,丁点儿的眼泪把脸蹭出了泥花,他摸了一封信出来,忙正色道,“岳将军这几日尚在京城打探消息,大抵过几天便可折返。只不过这封信比较急,所以将军命我加急送过来,莫要在路上多做耽搁。” 诸允爅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岳无衣半句寒暄未写,开门见山就是“宣同府情况不妙”几个大字。户部近日奉旨彻查,发现不少从各地私设的铸钱厂流出来的金银,宣同府不止被查出私设铸钱厂,连官煤私煤产量方数也不对,宣同府知府宋禄那老小子被户部从温大哥到地方巡吏盯得死紧,他狗急跳墙,往应天府递了个主动进京面圣请罪的折子,内容不详,东宫似乎有意暂时按下此事,皇上也没多加干预,不知道宋禄到底要搞什么幺蛾子。 诸允爅捏着信纸,面无表情地晃了下眼神。 宣同府往北即是肃王常驻的宣同卫驻地,相去甚远,但关系紧密。肃王自三年前北境一战之后便有意修筑防御工事,但除了肃王偷偷摸摸跟当地大商户相商筹款,朝中拨到地方的钱总是要从宋禄这老小子这儿经手——一拿一过必然沾了满手的油腥,以往肃王凭着他出力,即便知道有猫腻也多半装作视而不见,实在过分才威逼利诱他把钱吐出来。宋禄其人没骨气得很,揍一次老实一阵子,肃王历来都由着他去。 谁知道这驴粪蛋竟还偷偷弄了个铸钱厂?他的金银铜铁都从哪儿来的? 肃王暗骂了一声,余光瞥见同样周身风尘仆仆的小齐,抬手先免了虚礼,直接要来了鄢渡秋回报的书信。 ——广宁卫全军肃查暂无异样。然,近日奴儿司边境商队往来频繁,有信使伪装混入,详情不知,正在查探。 小齐抬手谢过杨不留的茶水,低声道,“殿下,尉迟大哥自从上次被土匪诓进北安岭之后摸了条向北的山路,奴儿司连北安岭这侧的布兵都密得很。” 诸允爅点了点头,轻声道,“奴儿司那边或许漏了什么风声。” 辽东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这么个一把手的位置空悬已久,哪怕闻戡都官爵品级足够担此重任,也没能捞得这个军职。早先当今圣上是准备把这个位置留给尚且年幼的宪王锻炼锻炼身子骨,可惜娇生惯养的宪王不争气,又没个狠得下心的娘亲和老师,他也一直没这个机会。闻戡都郁郁不得志的在此地一家独大,只手遮天到连掩饰罪行都懒得做了,巴不得朝廷内外把他通敌的罪名坐实,他好有机会揭竿造反。 杨不留看向萧索肃然立于堂中的三个身影,照料王苟的手一时没了轻重,捏着他的手腕用了不小的力气,愣是把人疼得醒转过来。 王苟哼哼唧唧地叫了几声疼,杨不留这才回神,托着他的后颈把人扶着坐起来缓缓精神,一再确认无恙才想起问这小孩无缘无故跑来药铺的原因。 王苟抱着脑袋头晕眼花了一阵儿,忽然猛拍了一下大腿,慌忙爬起来道,“杨姑娘,柳神医治死人了!大人都快被嚷成浆糊了,让我叫你过去看看。” 杨不留轻车熟路地背着箱子往衙门跑,赶到的时候,府衙门口应当是刚闹过一阵。 宋铮抬起手在脸上揩了一下,手背脸颊都沾扯出一条长长血道子。一位顶珠带翠的妇人跪在一个硕大的蒙着白布的尸体旁边,扑倒在上面嚎啕大哭,温如珂忍无可忍打算扶她,却被使劲儿猛推开,好险被宋铮伸手捞了一把,踉跄着站稳了身子。 杨不留抱着箱子艰难地挤进人群,看见背对围观众人倔强地立于一旁的柳神医,先行点头以礼,而后才朝那嚎叫声惊天动地的妇人走过去。 可她走了几步又退回来,听着这震耳欲聋的哭喊声很是为难,“尸体摆在衙门口算怎么回事儿啊?这尸是验还是不验?” 那妇人嚎累了就跳起来,挣扎着又要朝那柳神医扑过去。宋铮记恨着刚被她挠了脸的仇,拦她这下子半分没收着力气,差点儿直接把人扔了出去。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趔趄了几步,似乎是压根儿就不打算要这没用的脸面,就势倒在地上撒泼打滚。 温如珂头疼得很,他把杨不留拽到柳神医身旁,简单说了说死的这人的来路,“煤山陈老板在外面一个没名没分的姘头生的儿子,二十刚出头,说是讨的媳妇儿跟人跑了,心里不痛快,喝酒喝得身体不适,去找柳神医施针治病,结果两针下去人抽过去了,柳神医也束手无策。这不就非要讨个说法么,偏要把这尸体摆在这儿晾着,宋铮拉她她还挠人我是真拿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一点儿招儿没有,一会儿巡街的就能赶回来,把人散一散再说。” “衙门那么多人怎么都去巡街了?除了这几个兄弟没留别人吗?”杨不留一时不解,转头正巧瞥见始终背对着众人的柳神医微微偏头,乌青着眼眶愤懑地叹了口气,登时一惊,“这” 温如珂朝着那个体力超绝的泼妇扬起下颏,“她说要给陈家人讨公道,这不就去陈家叫来一堆府上的护院,把柳神医的医堂砸了。老赵带人去了那边,估计也是一团糟。” 那厢嚎啕的妇人总算是累得歇了口气。 围观百姓见缝插针地开始跟风瞎起哄,一会儿嚷嚷柳神医昧良心收钱不治病,一会儿又说妇人是仗势欺人,还有和稀泥的说会不会是这人跟柳神医有什么深仇大恨,柳神医故意为之 转眼间被编排出一段匪夷所思的往事的柳神医脸色青青白白里混着淤痕,清高的架子眼看就快端不下去。 杨不留皱了下眉,柳神医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是长者尚且稳得住的自尊。 医者仁德背后那点儿可怜的自负桀骜勉强撑着他的尊严。 柳神医本叫柳慎宜,医术在广宁府堪称妙手回春,这才被街头巷尾喊出了柳神医的名号。然而柳神医为医者名声响亮,为人却并不怎么讨喜。他不喜旁人当着他的面拿“神医”二字折煞他,虽治病不分穷富,却是极有原则的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说完便不管不顾,听不听听多少他一概不负责,作死也只能听天由命。 柳慎宜的秉性脾气这么多年小有积怨,也惹出过被人揪着衣领挨揍的乱子,可当真闹出人命又是另一回事。 柳慎宜三年前曾把命悬一线的言归宁从鬼门关里拽回来,这几年一再叨扰也没见他生出什么厌烦之意,杨不留对他尊敬得很,难免藏了些偏袒的心思。 温如珂见过柳慎宜,也理应知道她这个妹妹在自己的底线以内颇讲义气。不过温二哥这几日被各处的事情牵扯的七零八落,勉强凑着个全乎人站在这儿已经分外不易,体贴这个关心那个的耐心他是一点儿不剩,只好大义灭亲,让清闲了几日的杨不留帮个忙。 衙门里仅剩的几位衙差这会儿都在大门口架着水火棍拦人,宋铮看着那个打量他脸色准备再哭一轮的妇人,气得都快笑出声,“大姐,你抱着你儿子哭他也是没气儿了,现在尸体摆在这儿,又不让咱们碰,你到底是想给你儿子讨个说法啊?还是想让柳慎宜给你赔钱?” 妇人一听,这捕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当即沉了一口气,胸前起伏了几下又哭嚎起来。 宋铮快被她哭炸了,转身却见温如珂引着杨不留和柳慎宜进了公堂,擦身而过的时候幸灾乐祸地在他肩上一拍,“你让她哭,哭晕了最好。等会儿老赵回来,找几个弟兄,一起把她和她儿子抬进来。” 趁着门外热闹,杨不留和温如珂正好同柳慎宜理清了此事的前因。 原来这陈家的私生子陈立并非头一次去医堂找柳慎宜瞧病。半月前他头一次来医堂,这陈李氏便说他儿子这几日喝酒喝得心慌气短,睡一觉起来便觉得肩膀疼痛难以动弹。柳慎宜说他是中了暗风,要吃汤药,忌辛辣油荤,断了酒瘾。陈立混账惯了,根本不听柳慎宜的话,只说先给他施几针缓缓。陈李氏听了他儿子的鬼话,毫不客气地摔了柳慎宜的药炉,让他只管施针。 柳慎宜无法,也无意规劝,安安静静施了针收了钱,只叮嘱了一次按时吃药便不再言语。孰料几日后,一身酒气的陈立再次踏进医堂大门,连话都没说上便一头栽倒在地——柳慎宜见不得有人无缘无故死在他医堂里,勉为其难地把他从阎罗殿拖回来,结果人一转醒就翻脸不认人,偏说是上次的针不管用,这才害得他犯了病。 柳慎宜默不吭声,诊费都没收便让几个徒弟把这人赶出门去,却未想到,这人今日竟会再度登门,还几针扎了个长睡不醒。 门口那陈李氏纯粹撒泼打滚毫无意义的哭了约摸个把时辰,嚎劈了嗓子才肯善罢甘休,由着从医堂赶回来的赵捕快一行人把她这个宽阔厚重的儿子抬进了衙门。 陈李氏一口咬定他儿子是被柳慎宜一针扎死的。 杨不留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摆出一副不哭不笑的死人表情,看得陈李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忙从她儿子身旁膝行了几步扑到温如珂脚下,伸手想抓他的腿,胳膊却捞了个空。她微微抬头才见,温如珂这会儿正盘腿儿坐在知府宽敞的椅子上,抻着脖子往堂下的尸体上看。 杨不留毫无波澜地掀开白布,竟被陈立这肥硕的尸体惊了一下——怨不得方才四个人抬都吃力,人本就死沉,他这个体格怕是连普通大小的棺材都塞不进去。 她伏跪在地,得了温如珂当堂审尸的准允,轻声唱报,“陈立,年二十有二,尸体肥胖,尚未彻僵,皮肤呈水浸泡后的异样白色,指甲发青,口眼歪斜,口流涎沫” 陈李氏胡闹实属一绝,可编瞎话却难以自圆其说。死状阴恻恻的从仵作姑娘口中飘出来,水火棍于地面一击,她便彻底慌乱起来。 温如珂微微压着嗓子,“我再问你一遍,陈立共去柳医堂诊治施针几次?此番前往时又是第几针下去要了他的命?” 陈李氏慌乱的以头抢地,“三三次第几针第几针我不记得” 温如珂意不在此,不再追问,而是抬头望向正自顾自地替尸体宽衣解带的杨不留他还是不大习惯这姑娘家毫无避讳的替男尸脱衣服的场景,不甚自然地咳了一声,“落针的穴位可有致命之处?” 杨不留屏了口气,把这胖子正正反反翻了两遍,脱力地摇了摇头,“这位夫人,恕我直言,柳先生最初告诫的话倘若陈公子肯听,也不会是今日这个下场。” 陈李氏“嗷”地一声扑过去,狠狠攥住杨不留的领口,“你说的算什么鬼话?我儿子他分明就是被姓柳的用针扎死的!” 杨不留没急着反驳,两指扣住陈李氏的手腕的弱处,用力把人从她身上甩了开去,“暗风之症最忌讳反复,之前柳先生便救过陈公子一命,可他竟还不知克制。我方才伏在陈公子身上嗅到了隐约的酒气和脂粉的味道,可他身上却是洁净的。这也就意味着他极有可能是醉酒之后在烟花之地用热水泡过澡肾虚肝阳上亢中了暗风,还喝酒纵|欲——您若是不信,我大可以割皮撬骨,让夫人仔细瞧一瞧您家公子脑袋里是何般模糊凄惨的情形。” 杨不留眼眸中冷光一闪,陈李氏怕她真的对她儿子动刀,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向后躲了半步。 此案无非是无理取闹和闭嘴硬撑撞在了一块儿——温如珂扬手要退堂,差人把这大闹知府衙门的陈李氏收押候审,起身要溜,陈李氏却终于得了机会抱住温如珂的腿,头发上的珠翠掉了一地,哭喊道:“大人大人我这都是无奈之举啊大人我跟我儿子都是混蛋——但我哪儿能自己闹出这么大动静啊大人?都是陈家,都是陈家那个管家和夫人指使我这么做的!大人您不是在查陈家吗?您快去抓他们!” 温如珂被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话嚷得耳朵疼,“你说什么?” 陈李氏破罐子破摔,改了嚎啕大哭的路子,羸弱的啜泣起来。 “我这前半辈子嫁了个短命的死鬼,后半辈子就靠着能有陈家这么一个种换银子过活啊谁知道他年纪不大,竟活生生把自己作死了?陈家人冷血得很,立马翻脸不认人只说帮我去医堂出口恶气已是仁至义尽,可原本这个月该给我的银子却一分钱没有!”陈李氏哭道,“是他们说的,有本事找弄死我儿子的人要钱” 陈李氏哭了几声就开始自己抽自己的嘴巴,“大人我知道自己这儿子是个什么德行,可我需要钱啊!那赌场的人天天来我家里砸东西,我没办法” 杨不留听见陈李氏痛陈血泪史,抬眼同温如珂触上目光,冷笑了一声。 宋铮恨不得把这聒噪的女人打晕拖走,他抠了抠耳朵,勾了勾手指,把同样被嚎得一脸菜色的赵捕快推出去,自己悠哉的解了柳慎宜手臂上的铁链,“柳先生,为行公务,多有得罪。” 柳慎宜摇头,没多话,走过去在堂前记录上落笔签了字,款款同温如珂执礼告辞。 他转身往大堂外刚走几步,杨不留便追上来,挡在他身前,喘声道,“柳先生,劳烦您留步。” 柳慎宜似乎知道她所为何事,平淡地应了一声,“杨姑娘。” 杨不留不想兜圈子,“先生最近来替我师父诊过几次,他可还好?” 柳慎宜无意欺瞒,却也得了嘱托不便多说,只是轻声道,“言先生三年前的沉疴已是性命攸关,我只能力保,却不知能救他几分此话,杨姑娘可懂?”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 风流暗涌 广宁深秋雨愈寒凉,周子城抱着肃王殿下送给他的披风,没舍得穿。他哆哆嗦嗦地同肃王执礼拜别,翻身上马,猛地一抖缰绳,钻进清晨朦胧的雨雾里。 肃王在南城门的茶棚里安静地坐了须臾。茶棚白日里似乎是个老爷子顾着,雨天没什么往来过路的客人,他便端着一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紫砂茶壶,不时地嘬上一口。 老爷子嘴里哼着没调的小曲儿,余光瞥着这位衣着非富即贵的公子哥,见他瞧着他这个小老头,便美不滋儿地捻了下胡子,似是举杯扬了下茶壶,又见公子哥目光随着他手里的宝贝晃了一下,咧嘴笑道,“哟,小伙子识货啊,这可是好东西诶,不过小老儿可没钱买,这是我从前面鬼树林子里摸出来的。” 诸允爅尴尬地点了点头。 老爷子似乎没指望着他能搭话,自顾自道,“你还别瞧不上这小树林儿,二十多年之前里面可住着一拨悍匪呐,任这外面烽火连天,寨子那是岿然不动。连鄢老将军都把伤兵往那儿送可惜哟。” 这小老头话里有话,诸允爅微微转向他,好奇问道,“可惜什么?” 老爷子瞥了他一眼,沟壑纵横的脸上似笑非笑,嘬了一口茶壶,压着嗓子,诡异含混地说道,“小伙子,你难道没听过这树林里,鬼叫彻夜不停,一夜血流成河的故事吗?” 何止听过,他还琢磨过。诸允爅眉头一皱,“老人家可是知道这故事的始末?” 鬼树林的传说他最起码看过三个版本,零七碎八的故事隐约藏着些端倪,肃王为此特意问过比他接触朝中各类卷宗档案多一些的温如珂,俩人推算,这话本子出现的契机应当是大约十八年前广宁剿匪一事。 彼时剿匪是为安内。那年兵部右侍郎妹妹一家返乡路上遭土匪劫路无一生还,他连奏数本请命剿匪,诸荣暻准是准了,却没想到他能翻起这么大的风浪,各地驻军草木皆兵,只要撞见匪患,必然赶尽杀绝,寸草不留。 广宁府十之也是如此,流传出此类骇人听闻的故事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广宁府这个故事不了了之的结局。 老爷子摆摆手,古里古怪的语气沉了下来,重重的叹了口气,“我要是什么都知道,哪儿能活到现在哟” 这话拐了个不甚高明的弯儿,几乎算得上是直截了当的挑明这里面有猫腻,他想追问,又怀疑这老爷子是何方神圣,便径直上前握住了老爷子年迈枯槁的手臂,确认并无伪装,正欲追问,却听城门口“呼哒哒”跑来一个妇人,嘴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念叨,“诶哟爹,你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都说了下雨不出摊” 她顶着已为人妇的发髻,看见诸允爅这么一个干净挺拔的富家少爷握着小老头的胳膊,当即抢过她爹的茶壶,不轻不重地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嗔怪道,“是不是你又招惹人家啦?” 诸允爅有点儿懵,默默地松开手,先道了歉,那妇人却爽朗地笑起来,挥了挥胳膊,搀扶着小老头站起身来,“你甭跟他道歉,他呀,年纪大了糊涂,嘴里没一句正经的,骗人开心呢。别听他瞎说。” 诸允爅提起来的念头稍稍放下些许,寒暄道,“老爷子看起来挺硬朗的。” 妇人又笑,“可不是要么怎么没人发现他脑子不清楚呢,还拿自己当好人儿呐他。” 诸允爅挠了挠鼻尖儿,目送这闹闹嚷嚷的父女二人先一步往城门里走去,那脑子不好使的老爷子突然安静了片刻,没回头,却似乎是在说给诸允爅听,用一种并不高亢却忧虑万千的声音不轻不重地说道,“这深秋连夜雨,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妇人一把泼了小老头茶壶里的酒,习惯了他前言不搭后语,“那你说说,怎么个不好法?” 小老头嘿嘿地乐,冒着傻气接话,“你男人的中裤上都长出蘑菇咯!” “” 肃王殿下突然一笑,趁着雨势尚小,溜溜达达地往药铺走,穿了几街几巷,途径一间书肆,停住脚步,几度踌躇,到底是买了几本鬼树林的话本子回去。 然而这些话本子到了药铺便被言归宁以闲书之名悉数没收,他转身捧了厚厚一摞医典丢给诸允爅,让他认真诵读,不日抽查。 杨不留凑到诸允爅身边儿,指着书封上的油印儿小声地拆她师父的台,“这书他就没翻过二十页,都拿来垫菜盘子了。” 言归宁拿枣核砸她脑袋,“再嘟囔你也背!” 这尚且安稳的日子过了四五日。言归宁被日渐寒凉的秋风吹得染了寒症,见天儿窝在房间里,一脸可怜相真一半假一半,嘟囔了许多次的抽查到底是没能付诸实际。 他有了点儿精神就指使着肃王殿下换了接连落雨有些碎裂朽断的旧瓦,等干完活儿才难看着一张脸,把话本子原封不动的还给诸允爅。 肃王殿下惊讶的发现话本子里竟被言归宁随笔挥了不知道多少幅水墨图,封底上还大喇喇地题了八个字:怪力乱神,胡说八道。 书被画成这样,实在是没法细读。肃王这几日被烟火气息缠了满身,稍稍有些沉溺忘形,翻了几番就随手把这几本书册扔进了灶坑,心里自嘲着他莫不是风声鹤唳到连个疯老头的话都要较劲几分。 然而他在灶台旁蹲了半晌,火没生起来,倒是把话本子从灶坑里抠出来,抖了抖灰,抬眼看向药铺二楼言归宁屋子那扇紧闭的窗,又开始在左一笔右一划的山水画里找起了线索。 也不知是言归宁的图画含义颇深,还是纯粹就是他乱画的,诸允爅夜里秉烛研究了三宿,苦哈哈的什么都没琢磨出来。 夜里沉闷了许久,破晓时忽而哗然落下雨,凉气倏地从门窗缝隙涌入屋中。诸允爅警醒,起身披了衣裳,猛地推开窗,阴雨厚云重重地拢在屋顶,无丝毫秋高气爽之意。 他不自觉地皱起眉,疯老头的话总压在他心上喘不过气。他静立许久,余光捉到一匿在雨幕背后的身影,登时从窗一跃,低沉地喝了一声,“谁!偷——偷我衣服?” “我”杨不留头发散着,单手举着伞,单手抱着层层堆叠的衣裳,勉勉强强地抻着脖子露出小半张脸,这样竟还记着把几乎快掐上她脖子的肃王拢在伞下,“我正好收衣裳还以为殿下睡着,就过来帮个忙。” 她大抵是睡而未醒,说话虽还算清楚,可是吞了几个尾音,眼睛眯缝着,不是平日里亮而有神的模样。她倦倦憨憨地笑了一下,稀里糊涂地拿伞笼着诸允爅的脑袋,想要把肃王殿下送回房间。可伞又笼得太低,诸允爅大半个身子都佝偻在伞外,偏偏历来周到的杨不留迷迷瞪瞪的没看清。 天晓得肃王殿下是怎么压下满心滚烫喷涌,没一时冲动着一把搂住如此不设防的杨不留狠狠地咬上一口的。 他勉强藏着周身几欲迸裂的野性,末了只是红着一双眼,压抑着他全然不知竟已深沉至此的眷恋,用力地在她头顶胡乱地揉了一记,转身送她回去。 杨不留也不知到底醒了没有,也不计较肃王这把她脑袋揉成鸡窝的手劲儿,轻轻浅浅的笑了一下,替他阖上了门。 肃王便如此一动不动神魂出窍似的在门后僵直地站了半晌,然后抱头蹲下,唇角止不住的上扬。 疯了疯了疯了。 肃王那一瞬想的竟是,去他的北境江山。 托辞早上淋了会儿雨身子不爽的肃王殿下,临近晌午才趁着秋雨暂歇的空档钻到药铺前堂,无半分病态地捧着杨不留端给他的姜茶喝了个一干二净。 一早收衣裳的时候杨不留虽是半梦半醒,可发生的事情她模模糊糊记得,没觉出有甚么不对劲。但她总觉得从肃王这张脸上看出了一种小人得志欠嗖嗖的劲儿,正要开口问他是不是琢磨话本子有了什么进展,便听见药铺门口“叮叮当当”地跑进来一个少年人,跪地抱拳一气呵成——杨不留在他肩甲上瞥了一眼,又是肃王府的一名小家将。 送信的小将士是年初刚进到肃王府的,看见自家主子说话还有点儿胆怯磕巴,“殿殿殿下。” 诸允爅对这个个子不高却曾当街拖住了一头发疯老牛的蛮力少年印象深刻,他见这小孩儿紧张,便逗他,“白白白宁。” 白宁咧嘴一笑,郑重其事地捧着一封信递过去,“岳将军托我给殿下带个信儿。他说他说” 诸允爅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也不催他,只是迅速拆了信封想要一探究竟,可抖开信纸一瞧,却登时气得笑出了声。 杨不留不解,抓住诸允爅随手扔下的信纸,只见上面不正不经地写了四个大字,“我回来啦!” 白宁这才接上话,“岳将军跟我一道骑马过来的,这会儿——” 楼上虚弱了几日的言归宁突然中气十足的大喊。 “臭小子!老子新换的瓦!你给我下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宣同府有异的消息送出三日,诸荣暻便拟了一道圣旨,只说路上刺杀之事仍待调查,让岳无衣先带队护送,传旨到广宁府。 之前吃过一路上无人护送的亏,岳无衣这次多了个心眼儿。除却原先押送赵谦来的鄢将军部下和广宁府衙差,他又旁敲侧击的吓唬传旨的小公公,让他讨了金吾卫的一小队人马随行。 金吾卫统领原是穆良的副将沈籍康。彼时在东海,穆良虽说待肃王苛刻得很,但到底还是珍惜这难得的将才。穆老拉不下脸面的体己事儿都是脾气温和的沈籍康代劳,一来二去两人私交甚好,肃王少有回京的日子里,沈统领帮得上忙的从无推拒。 况且在那么一堆乌烟瘴气中间,金吾卫治军仍未舍弃守境时的谨慎,算是京中六卫里幺蛾子最少的。 可护卫之虑虽解,这宣同府异情在前,岳无衣担心圣旨里会不会藏些什么古怪玄机——温如玦忙于公务,他离京在即,一时拿不准找谁商量此事,思前想后想出了一个损招儿,偷偷誊了一份圣旨,带着白宁一个人抢先赶到广宁。 那日传旨的车马声势浩大地出了应天府城门,岳无衣便以小公公理应早去早回不作耽搁为由,策马扬鞭疾行了三日。 这么个赶路法儿久未奔袭的金吾卫都有点儿吃不消,传旨的小公公更是在马车里颠来倒去吐得天昏地暗。可他又不好在这个贵妃娘娘多加照顾的戍边小将军身上发作,只能趁着车马队伍休整的空档举圣旨投降,说岳将军若是心急可先行一步回去禀报肃王和温知府,也好为接圣旨做做准备。 话一说完,小公公就翻白眼儿了。 始作俑者岳无衣双手过头举着鸡毛掸子在墙边儿罚站,白宁也自动自觉的挨过去,高举双手站得溜直。 岳无衣狡辩,“我哪儿知道那小公公这么不禁折腾,坐在马车里也能晕成那样我起先弄的蒙汗药都省了。” 诸允爅看他不情不愿地把脸拧巴成了一朵菊花,气不过,拿扇子在他脑瓜顶狠敲了一记,转身走了半步,又退回来在白宁脑袋上补了一下,“还敢誊圣旨你怎么不直接偷过来呢?” 岳无衣颇为怨念,“要不是那小公公一天拿圣旨看八遍我就偷了!” 诸允爅瞥了他一眼,忍无可忍,上前一把抽出被岳无衣举得老高的鸡毛掸子,追得他满屋子跑,“你是不是觉得这脑袋没长好想砍下来重长一个?来来来,我帮你——我看你是屁股着火想上天是吧?!还想偷圣旨,长本事了你!” 白宁自打跟了肃王,还没见过这般单方面施暴的场景,手足无措有点儿傻眼,可拦又拦不住,只能跟屁虫似的追着俩人跑,嘴里毫无意义地念叨,“殿下您别打了将军你从房梁上下来吧” 小白宁的话这两位上蹿下跳的大神自然不会听,末了还是体贴岳无衣和白宁昼夜兼程难以饱腹的杨不留端了饭菜进门,肃王殿下那一肚子邪火才熄了去。 岳无衣极具眼力的躲到杨不留身后,肃王果不其然的鸣金收兵,隔着杨不留说落了他几句,见他毫无悔改之意也无法,只摆了摆手,“行了,先吃点儿东西吧。传旨的小公公是谁?” “小番子,花公公身边儿那个,花公公身边儿的人嘴都严,不会回去乱说的。”岳无衣拉着有些局促的白宁坐下,一只脏手没等作恶便被杨不留盯得一抖,先去洗了手才抓起蒸饼咬了一口,“侯子他们和金吾卫的人都跟着呢,估计那个脚程,至少也得个十天八天的。喏这是我趁着小番子晕的时候偷偷抄的,一字不差不过宣同府那么大的事儿皇上竟然一句追问都没有,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岳无衣一路上把这誊写了旨意的信纸快揉搓成了草纸,诸允爅听他最后一句话音尚未落地,展开信纸的动作便一滞,抬手先让白宁抱着蒸饼和一大碗炖肉出到门外守着,这才问道,“宋禄那老小子到底要进京做甚么?” 岳无衣看看杨不留,又看看自家主子,戏谑的表情提到了眉梢,不过姑且没乱了分寸,拿水顺了口菜开口道,“宣同府不是被户部盯上了吗?宋禄递折子先认了罪,又知道殿下被扔到广宁府无人对质,就把敛刮钱财私设铸钱厂的屎盆子都扣到您头上这不正巧您前阵子刚从北境沿线商户那儿筹了修筑防御工事的钱,全被他捏住了。” 诸允爅听完顿了一瞬,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蠢货。” 岳无衣不解,转头见杨不留似乎也隐隐松了口气,便递了个好奇的眼神儿过去,“怎么回事儿?” 杨不留略一沉吟,“殿下不在京中,虽说是任人揉捏无处辩解,却也不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无论是皇上还是东宫,若是从旁人口中得知肃王敛刮钱财,惊怒之余首先想到的不会是追责,而是怀疑,怀疑是否是有人刻意栽赃。倘若宣同府知府足够聪明,这个时候要挑拨关系转移注意以求自保,应当做的绝不会是栽赃举报,而是暗中维护。可现在他直接把这事儿捅出去了,户部上上下下都在宣同府,皇上东宫都在盯着,没人敢怠慢,是真是假一查便知他这么做,大概只会死得更快一点儿。” 岳无衣听得一愣,半晌才塞了口蒸饼噎下满肚子的惊讶,“我说怎么折子按下几天之后就没动静了呢” 诸允爅把手里的草纸递给杨不留,脸上没甚么表情,就连杨不留草草扫了一眼也无甚惊诧,岳小将军眨眼之间总觉得自己错过了许多,“不是这圣旨到底有没有什么问题啊?” 诸允爅笑道,“没有,宣同府那边儿没追责,只是让我继续待在广宁府反正也给叶胥方辰送了信,北境这几年什么情况我心里有数,待在这儿也无妨——京中不过是听到风声,奴儿司最近似乎有点儿蠢蠢欲动,留我在这儿坐镇罢了。” 岳无衣听这话登时一惊,“闻副都统不是在这儿吗?鄢大哥也在,殿下你可别冲动。” 诸允爅没答话,哂笑着挑了下眉,杨不留却沉下脸,神色凝重,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直把他看得心虚,讨好地笑道,“我保证,如非兵临城下千钧一发,绝不上阵动兵。” 杨不留脸色微微变了些,想说些什么,可却觉得话都哽在喉咙里,吞不下吐不出,索性闭嘴,默不吭声。 岳无衣一脸看戏地盯着自家主子那副近乎谄媚的表情,差点儿乐得呛死过去。 诸允爅在杨不留这儿讨不到笑脸,转身就拿扇子敲少年将军的头顶,面无表情地气急败坏,“肃王府的厨子是饿着你了还是怎的?吃个饭也能呛成这样没人跟你抢。” 岳无衣见好就收,“我这在京城里恨不得孙猴子拔撮毛变他十个八个的,哪儿有时间老老实实坐着吃顿饭。再说了,老高那个厨艺,殿下你也不是不知道,齁的齁死人,淡的淡出鸟,荤的凉了之后上面凝着厚厚一层猪油,我可苦死了” 苦是真的苦。岳无衣北境一战成名,多少有点儿年少轻狂,跟在肃王身边的时候尚且能压着,可把他自己放出去却还要韬光养晦当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影子,多少有点儿难为他。不过这小子也好哄,补他半年俸禄就成。 待到少年将军吃饱喝足,他便不再废话,将京中近日详情事无巨细的说了一通,说到最后,又绕回到赵谦来身上。 明明只是一起贪污赈灾款项的案子,朝局上下均未料到,广宁府一进一出,赵谦来这么个不起眼儿的小歪杈底下竟能带出如此之多盘根错节的烂根。户部肩上扛着皇帝和东宫两座动辄要命的大山,一路彻查到底,牵连得吏部难以脱身,把控吏部多年的秦守之秦相爷正气得见天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可又不敢在逆鳞上造次,只能打碎牙齿生吞进肚子,眼瞧着赵谦来逆来顺受的被大理寺拖走,也不知道落到那么个九死一生的地儿,押解一路上已经半死不活的赵谦来还能硬撑多久。 朝堂上这一团乱麻迟早都要理,砍掉那些死结只是先后之分。诸允爅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我还以为是东宫直接审理此案。” 岳无衣一耸肩,“户部彻查倒是太子殿下顾着。不过虽说是大理寺负责调查审问,但却是昭王殿下主理此案,两个事儿被扒开了。昭王殿下原先还把赵谦来扔到天字号大牢里特殊‘照顾’了两天,后来有事分神,就全权交托给大理寺了。” 诸允爅猛地抬眼,能让志在权势的昭王分神之事屈指可数,他心里发凉,“可是母妃有事?” 岳无衣傻了片刻,懊恼的在自己嘴巴上抽了一下,“就六皇子夭折了,僖嫔娘娘听宫女说,六皇子生前去了趟贵妃娘娘那儿,就揪着这事儿不放,棘手了几日。但已查明是宫中罪奴所为,只是僖嫔娘娘因丧子之痛得了失心疯贵妃娘娘总觉得此事是因她而起,我离京那日她还在抄佛经” 诸允爅虎着脸,“哪儿的罪奴?” 岳无衣挠了挠脑袋,破罐子破摔道:“西北。但查到头不过是十余年前,西北一战之前进献于宫中的余孽,肃清之后这事儿也就没张扬,毕竟长公主嫁到西域”这事儿禁不起仔细推敲,岳无衣趁机揪住长公主之事转移话题,“对了对了长公主自和亲西域之后便鲜有消息传回来,赶巧,我回去这次长公主竟然来信了——殿下您要当舅舅啦!” 诸允爅皱了下眉,毫无兴奋。 杨不留在旁听了许久,心里也是一抖。六皇子尚且年幼,僖嫔娘娘位份也不高,一个久居宫中的罪奴犯不着算计暗杀——那罪奴十之是把心思动在了宁贵妃身上,六皇子误打误撞地把这祸事揽上了身,丢了性命。 可倘若罪奴得手了呢?长公主和亲西域多年才有孕事,此时宫中出了西域余孽暗杀之事,皇帝哪怕再宠爱宁贵妃也不会一时怒火攻心到拿西北边境的安稳撒气,惩治过后也只有不了了之——但久在边境与朝局格格不入的肃王和位高权重的昭王肯善罢甘休吗?一旦皇家父子离心,那便是一触即发分崩离析的灾祸。 这轻描淡写的背后,怕是瞬息万变的风流暗涌。 诸允爅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不再折磨正为自己这张没把门儿的嘴痛心的岳无衣,收回话柄,轻声道,“那赵谦来现在关在哪儿?大理寺?” 岳无衣被这陡转的问题晃了一下,“哦,大理寺卿亲审嘛,虞淇那老狐狸殿下您也知道,贼精贼精的,现在赵谦来关在哪儿连皇上都不知道,我这满京城转悠也没找着,肯定是藏起来了,应当不会出岔子。” 诸允爅心情不佳地点了点头,门外白宁突然敲门,说是隔壁有人要买药,楼上有位先生推窗可劲儿在喊杨不留。 杨不留应了声,临走之前轻轻拍了拍诸允爅的肩。这丫头手凉,短短两触,凉意便拍进了肃王殿下的衣裳,抓走了他沉在他心底的那团火。 岳无衣看着杨不留的背影若有所思,但没等思得透彻,脑瓜顶又被砸了一下,“啧,看什么呢?” 少年郎“嘿嘿”一笑,在身上摸来摸去翻了半天,末了又掏出一封信递过去,“昭王殿下八成是觉得我这张嘴不靠谱,所以宫中暗杀一案了结之后带我进宫去看了看贵妃娘娘,人是真没事儿,娘娘还怕殿下担心,特地写了封信呢。然后娘娘还说” 岳无衣偷偷摸摸地咧嘴,“还说若是杨姑娘愿意,待到回京时,让您务必把杨姑娘带回去。” 诸允爅呆愣了一下,忽的笑起来,“你都回去说什么了?” 岳无衣一副了然的表情对着肃王摇头晃脑,“铁树开花”四个字儿还没说全乎,门外白宁又叩了叩门,为难道,“殿下,将军,隔壁楼上那位先生说让您二位出来干活”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忽生变数 入了深秋,药商往来频繁,药铺清点备药是个大事儿。天愈凉,言归宁便愈发的没力气出屋,杨不留每天都往每年固定在城门口开市收陈售新的草药贩子那儿跑,药铺里琐碎的活计都扔给了肃王。 小白宁看着他万分崇敬如比天高的肃王殿下和岳将军整天窝在药铺后院前堂,有点儿一言难尽。别说一军将帅的威严,只消言先生一拿鸡毛掸子,这俩魔鬼邪神怂得比谁都快。 难不成这位言先生是什么武功超绝的世外高人?白宁这么想着,转头看向言归宁的眼神儿都不一样了——正盘腿儿嗑瓜子的言归宁被他直不愣登地瞧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你小子想什么呢?看我怎么腻歪歪的?” 这几日过得琐碎,颇有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意思。白宁每天一早睁眼就躺在床上掰手指头数日子,掰到第八根的时候,传旨的番公公才蜗行牛步地挪着尊驾到了广宁。 肃王虽说自幼习得不少宫中的虚礼,但自从离了京城,便愈发的厌倦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可这些奉旨外出的小公公没一个省油的灯,又糊弄不得,好在有个在京畿京城装腔作势多年极为讲究的温如珂,礼节招待得头头是道,肃王恨不得只用跪地道一声“儿臣领旨谢恩”即可了事。 但这些都不是最要命的。 最让人头疼的是那小番子宣旨之后,一路笑眯眯静悄悄地跟在肃王身后,直等诸允爅没法儿再装作视而不见的回头,这才掩唇一笑,悄悄地攀着肃王的手臂,一副体己的表情。 深宫高墙里,但凡有些地位的公公宫女都不是甚么随意揉捏的小角色,更何况小番子还是在皇帝身边占了一席之地的花公公一手提拔上来的,开口说话自带三分圣意,更是得罪不起。 小番子见肃王颇为真诚的朝他笑了一笑,先寒暄了一句,“殿下近来在广宁可好?花公公前些日子随皇上去了贵妃娘娘那儿,那二位啊,可是惦念殿下呢。还说,也不知那广宁府的地界儿,肃王殿下呆不呆得习惯。” 诸允爅心底冷笑了一声,脸面上仍旧和煦得有如春风。 宁贵妃的关切不会掺假,可皇上对他惯常笑不由衷,诸允爅也无力去猜测他们之间还剩几分父子真情。 小番子如今说起话来颇有些花公公的风范,话里话外含着一半,诸允爅一时拿不准,只能避重就轻,“广宁府虽较应天府凉了些,但比北境差不多,也便没觉得有甚么习惯不习惯。” 小番子心痛地叹了口气,“殿下这么多年可受苦了您在外风吹雨打的,贵妃娘娘在宫里也担惊受怕,最近都瘦了许多呢。” 小番子不侍后宫,这话柄明显是有意提起,诸允爅略一皱眉,担忧的神情流露得毫无掩饰,“母妃近来可还好?” “嗨哟”小番子稍稍犹豫了片刻,末了一跺脚,下定决心道,“殿下可莫怪我多嘴,娘娘前些日子可惊险着呢!听说是西北那边儿来的罪奴要对娘娘不利,给了娘娘一盘带毒的甜瓜!结果竟是喜欢娘娘又贪嘴的六皇子殿下讨来吃了,阴差阳错地替娘娘挡了一灾。我们这些伺候主子的听了都心惊!皇上还念叨着呐,这宫里都这般惊险,那殿下在外,可得有多苦哦。” 后宫暗涌寻常是不会轻易走漏风声的——暗杀一事,倘若是岳无衣探听来龙去脉禀报给他,是属正常,可若是皇帝身边儿的人刻意说予他听,那便是要提点一二了。 诸允爅方知方觉的震惊了半晌,压着怒气回避了要害,压抑的一叹,“家国安定是为大,本王能为父皇分忧便是幸事,何来受苦之说。只是母妃柔弱,还望番公公多多帮忙,肃王府届时,必有重谢。” “殿下真是折煞我了宫中之事我等定当奋不顾身的护着皇上和娘娘的安危,何必提什么谢不谢的。”小番子赶忙不真不假的摆手,“不过这广宁的事儿也亏着殿下了,近来皇上身子一直不好,您说说那个赵谦来,惹了那么多乱子,可真真的气死人了。皇上总跟花公公念叨说什么这次啊,无论牵扯到哪个大官儿,都不能姑息嗨,我这话说得多,殿下可千万多担待。” 诸允爅一笑,没接话。 不说话自然就是不会同外人说起之意,小番子微微笑着点头,“对了,花公公还托我给家里捎个信儿呢,我这去去就回。殿下留步。” 肃王没实诚得当即抬手恭送,而是一路陪着他走到府衙门口,叫了辆讲究的马车,这才致意告辞。小番子笑眯眯地照单全收,末了上车之前忽然回头,“瞧我这记性这次金吾卫护送的付杭副统领是花公公带话叫来的,虽然一队人马比不上殿下带兵时那么威风,可沈统领说供殿下差使绰绰有余,皇上默许了,这点殿下大可放心。” 话说完,小番子便掀开车帘钻进去,留下肃王站在原地。 温如珂偷偷从府衙大门后面探了个脑袋出来,见马车没了影,方才咋舌上前,没好气儿道,“就这帮小太监一个二个都成精了。我估么着你要是不送他出门,这金吾卫来这儿究竟有没有什么旁的意图这人精根本不会说,留你自己个儿猜去吧。” 诸允爅脸上那点儿谦谦有礼转眼就被他随手扯下扔了,他面无表情地望着马车拐入街口的方向,良久才叹了口气,“京中到底是得了什么消息?能让龙椅上那位改变心意,竟还把金吾卫交给我差遣” “最不济也就是闻戡都要通敌谋反”温如珂随口胡诌,“总归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温如珂说完,自己心里“咯噔”一声,“不会吧闻戡都这不是顶风惹事儿吗?” “闻戡都究竟抱有什么念头姑且不说,但有人嫌他碍事却是真的,京中借机半推半就也不是没有可能”肃王忽而笑起来,“恕我直言,你们温家人的嘴,保不齐全开过光。” 番公公在广宁府寒酸地住了两日不到就腰酸腿疼得打道回府,肃王颇给面子的送他出了城,转身就挥退了随行的金吾卫,一步一晃地挨到一连数日在城门口等着苏木沉香的杨不留身旁。 杨不留淡淡地抬头瞥了他一眼,默默地挪蹭了几下,腾出半块石头给他坐。 肃王迎接圣意这几日的衣着颇为讲究,锦绣华服毫不疼惜的随意在大石头上刮蹭过去,方才端坐马上光芒万丈的天潢贵胄就这么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甚至还抻了个懒腰,时刻准备着在家长里短中掺和一句半句。 原本同杨不留闲聊的小学徒目瞪口呆,没想到肃王殿下竟是这么的接地气。 不过小孩儿还是哆嗦着先起身给肃王生疏地执了一礼,见肃王笑着摆摆手,这才僵硬地坐回去。 诸允爅温和地开口道,“小兄弟是?” 小孩儿声音里打着颤,老老实实道,“启禀殿下我是柳医堂柳先生的徒弟叫辛夷,奉师父之命在这儿等着挑药材。” 诸允爅点点头,“我记得不留说柳医堂挺大的呀,怎么来药市买药就你一个人?” 辛夷闻言便耷拉下脑袋,伤心道,“师兄们都走了现在医堂里就剩师父和我了。” 那日一针扎死人的闹剧虽然荒唐了事,可柳慎宜清高了大半辈子,满心郁结凝成淤血堵在胸口,回到医堂便大病不起,昏沉数日开门医病,却讶然发现,除了床头床尾伺候他的辛夷,其余的徒弟都没了踪迹。 医堂大门被泼满了污秽,辛夷每天早上抹着眼泪洗都洗不净。 辛夷委委屈屈的抿着嘴,闷头用力的揉了揉通红的眼睛,“也不知道是谁那么坏,街前街后的造谣,还不许病人来医堂瞧病,一群混混堵在医堂门口,坏死了。” 柳医堂在广宁府名望颇高,多年来挡了不少人的财路,只不过一直以来滋事无门,柳慎宜也不屑同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过多计较,这才相安无事。可如今针死了人是事实,即便事出有因,肯了解真相的人却极少,柳慎宜哪怕曾医活了成千上万,只要在他手底下死了这一个,他便是前功尽弃的庸医。 诸允爅倒也不是没见过这所谓商家损人利己的手腕,他皱了下眉,“报官了吗?” “报了。”辛夷叹了口气,嘀咕道,“可捕快大哥们总不能天天守在医堂啊有一次那混混在医堂门口吓唬来瞧病的病人,被巡街的宋捕头逮住了,但没关两天就放出来,还是无济于事。现在好多人都不敢来瞧病了可不是么,来看病还要担心出门被尾随追着打。是我我也绕着走。” 官道上有个黄袍粗布衣裳的胖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边儿作揖道歉一边儿说着路上车轮掉了翻了车,药材洒了一地,怕是得晚上才能收拾过来——杨不留听了便不做犹豫,作势要起身,裙子却被诸允爅压得死紧,差点儿身子一歪摔进他怀里。 诸允爅扶了她一把,“回药铺?我让白宁把马牵过来。” 杨不留摇头,抬手拍了拍身量刚到她肩膀的小辛夷的脑瓜顶,“我去趟柳医堂——原本也打算这两天去一次的,师父这药越吃越没效,去跟柳先生商量要不要换个方子。” “这样啊”肃王殿下垂眸看着杨不留搭在小孩儿头顶的手,抿了下唇,“那我陪你去。” 始终站在一旁把自己当成一根儿拴马木桩子的白宁终于忍不住提醒,“殿下,徐亮今儿一早刚回来,小齐又跑了一趟卫所,说是尉迟副将也回来了,都在将军府等着您呢” 肃王殿下满目深情被白宁一泼凉水浇得湿透,他揪了根儿荒草就往他身上丢,“啧,就你话多!” 深情是深不成了,肃王眼里这位佳人满脑子都是正事,他也只能不情不愿地趴在马背上往将军府溜达,憋憋屈屈了一路。 柳医堂的门只开了一扇。 柳慎宜正伏在桌上写药方,他耷拉着眼皮,视线所及见辛夷空着手走过来,先叹了口气,抬头正打算说些什么,却正撞上杨不留轻轻弯起眼睛,“柳先生。” 柳慎宜这几日被造谣生事的混混折磨得心力交瘁,他看见曾经也受过这些苦的杨不留站在他跟前,陡然生出万般的酸涩,沮丧的自嘲一笑——他这几十年活的,竟还不如一个小姑娘坚强。 柳慎宜缓缓起身,让辛夷泡了茶,“杨姑娘怎么到这儿来了?” 杨不留抬眼在堂中屋外扫了几眼,末了视线定在对面台阶上一个嚼着草杆的黑衣混混身上,顿了片刻才转头谢过辛夷,“跟小辛夷在城门口碰上了,就来看看,正好我师父最近的药好像喝了没什么效果,也是想问问。” 提及言归宁的病,柳慎宜便挂上那副尽知却不肯说的表情,“早晚吃药也没用吗?” 杨不留点头,“上次您说,以前煎成两碗分早晚,现在改成早晚各煎成一碗可他脸色还是不好。需不需要换药?” 柳慎宜神色凝重,半晌才沉声道,“药不能再换了,虎狼之药虽药效狠,但对他自身的内耗更大,反倒更糟——他如果太疼,药丸可以多吃几颗。” 杨不留听了这话有些吃惊,“药丸?” 柳慎宜原以为此事言归宁应当不至于隐瞒,毕竟药副的痛苦实属正常。可怎么看杨不留都是毫不知情的样子,柳慎宜也不知道他这话算不算多嘴,“他之前说吃了药浑身酸疼得厉害,我这才配了些药丸让他顶着,那东西虽有些依赖,不过没甚么毒副作用,姑且算得上是良药怎么?言先生没同你说过吗?” 杨不留呆了半晌,忽然偏头苦笑,“他呀,要不是顶不住,怕是连生病的事儿都要瞒着我。” 柳慎宜对这师徒二人相依为命一事尽知却难以感同身受,附和着叹了一声,写了份药丸的配方交到杨不留手里,“这方子你拿着,东西药铺应当都有,也免得言先生还要特地到我这儿来。” “多谢。” 杨不留捧着一纸药方僵坐片刻,原先坐在对面那小混混竟不知何时捡了一堆石子,左一个右一个地往柳医堂门窗上砸,嘴里还嚷嚷着,“杀人犯又给人瞧病咯!” 杨不留本就不佳的心情彻底被这几个小混混砸起了火星,“官府明明已经澄清了案情,他们这都是什么人?” 柳慎宜无奈地摆了摆手,“有的是雇来的,前几日竟还有陈李氏其他的相好登门来闹罢了,温大人已经派人肃清过几次了,去而复返管不住。等他们闹过这一阵子,我打算把这医堂卖掉,以往尚且顾及着徒弟多,须得糊口,如今只剩辛夷一个,我也可以松口气。” 杨不留慌了一瞬,“先生这是?” “老夫行医救人数十载,结果却因一针断送了所有名声,实在是无奈至极。”柳慎宜感慨道,“我原以为世人信奉真相,如今才明白,许多时候,真相大白远比不过人言可畏。” 杨不留下意识地想劝解几句,柳慎宜却笑了笑,拦住她,“我知道杨姑娘也是从流言蜚语里伤痕累累走过来的,也知道行得正坐得端,迟早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天但我这把年纪,不想等了。我打算带辛夷四处走走,上山采药,周游行医——舍了广宁府,无非是不想舍了这颗治病救人的心罢了。” 杨不留沉着脸,不再规劝,“那先生可想过要去哪儿?” 柳慎宜捻了捻胡子,坦然一笑,“姑且没想那么多不过杨姑娘大可放心,言先生这病,我绝不割舍。” 柳医堂中叙话,眨眼便是半个多时辰。 杨不留让柳慎宜休息留步,自己缓步迈过门槛。那个扔完石子就等着杨不留出来的混混吹了声口哨,街上便凭空冒出来几个歪瓜裂枣,笑容不善地朝着杨不留围过去。 黑衣小混混走路没个正形,歪七扭八地要往杨不留身上靠,“哟,小妞儿,不知道他们家医死人啦,还敢在这儿看病买药?” 杨不留没吭声,掐算着默默挪了半步,害得那混混扑了个空,险些滚到地上。却不料这混混还是个小头目,一旁几个人见大哥吃瘪,立马不客气,“以后少来这儿,别治死了没处哭!” 杨不留笑了起来。 ——也不知是笑这几个小混混不自量力,还是笑这周围看热闹的竟没一个人上前解围。 她这几年来不少见人心寒凉,却亦不少见温情似水,这颗心冻了化化了冰的早便没甚么知觉,此时也说不上有多心痛郁结,无非是想帮一帮这三年来对言归宁有救命之恩的柳慎宜,别让他一生清白,无故受了欺负。 杨不留转头在围观人群中逡巡了一遭,而后轻轻对着蹲在巷口角落的小叫花子笑了笑。 黑衣小混混简直觉得这丫头是他混迹街头巷尾招摇生事生涯里的一大败笔,被他们围在当间竟还有闲心笑! 他一龇牙,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好言相劝你不听是吧?哥儿几个!让这位姑娘长长记性!”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沉疴源头 一碗滚烫的苦药被言归宁喝得如饮凉水,他把药碗递出去,转头便身子一歪躺在床上,抖着手,缓缓地从枕头底下摸了一个药瓶出来,习以为常地噎了一颗药,方才压抑地叹了口气。 诸允爅接过药碗便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他没什么照顾病秧子的经验,见言归宁在前堂快把五脏六腑咳出来也只能是按着他的吩咐熬了药递过去,这会儿言归宁没了吩咐,他反倒踯躅起来,呆在这儿守着有点儿别扭,可床上这人的脸色实在是差到恨不得离死只差一口气 稍稍权衡片刻,肃王到底还是捞了把凳子,在离言归宁三步开外的位置,抖了抖衣袍,坐下了。 言归宁自己气儿还没倒匀,没工夫搭理他,被他直勾勾盯得后背发毛也没力气表示不满,只能闭着眼,压着一肚子狂躁由着他看。 诸允爅对“失礼”二字无知无觉,只是一错不错地盯着言归宁地背影看了半晌,忽而发现,他竟然瘦得快陷进薄薄的被子里了。 没了外衣的遮挡,简直形销骨立。 言归宁缓过劲儿来就开始忍无可忍地找话说,“不留呢?” 肃王殿下在言归宁跟前比在朝堂大殿上还要乖顺,“柳先生那儿因为之前的闹剧有点儿麻烦,她去看看。” 言归宁仍旧背对着他,但是歪过头来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半分嫌弃半分戏谑,“难得你没跟着。” 诸允爅对于言归宁给他起的“跟屁虫”c“粘豆包”诸类“昵称”不置可否,甚至有点儿喜闻乐见,“将军府回了信,不留让我忙正事,她说去医堂顺便找柳先生商量商量药方,我跟着也是耽误时间” 言归宁没搭理他这一副惨被抛弃的倒霉相,自顾自的嘟囔了一句,“这丫头怎么这方面都学了他爹了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罢休”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诸允爅听得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言归宁翻身坐起来,惨白着一张脸盯着他,“字面意思。” 他漫不经心地裹了裹衣裳,眼瞧着肃王脸上从迷茫到疑惑,再到吃了什么脏东西似的震惊,忽而笑道:“你说你没少帮我煎药,这些日子我也逼着你看了不少医书药典但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是什么病?” 诸允爅觉得他这话头起得不太对,磕巴了一下,“不不留以前说过,您是三年前急火攻心,以致五脏衰竭” 言归宁摇头打断他,“是,也不全是。急火攻心有得治,五脏衰竭跟那个没关系,纯是我自找的。”他似乎是想起自己曾做的傻事,不过也只一笑,没半点儿悔恨的情绪,他平淡地抬手让坐在桌边的肃王倒了杯水,而后才倚着床围,慢条斯理道,“三年前急火攻心也不过是晕过去而已,闹到肚皮里的五脏六腑坏了大半,是因为我服毒自杀来着好在是混江湖时候的陈年毒药,年头太久,我还知道解药的方子,没死透。” 言归宁平时是个炮仗,说话做事火爆得很,难得慢条斯理的说几句话,却像是千斤重的落石,几个字便砸得肃王殿下支吾了半晌,一个字都说不清。 言归宁心大的从床上捞出杨謇的牌位抱着,一副故意恶心人的神情,“别告诉我,聪明绝顶的肃王殿下半点儿没猜出来,我跟这冤大头究竟是什么关系。” 诸允爅皱了皱眉,沉默到言归宁准备攒点儿力气把他一脚踹出去的时候才微微叹了口气,“是为‘情’字而已,言先生何必要把自己说得那么不堪。” 此事诸允爅同杨不留问过一次,被无声应付过去他就猜了十之。后来又知他们二人相识之前,杨謇曾说过一门亲事,言归宁也曾有过一位青梅竹马的女子,可惜均未修得善果,二人又因着杨不留这么一个没爹没娘扔了便迟早是死的便宜闺女,这才搭伙过起日子,直至后来的割不开,舍不下。 肃王殿下分外体贴的话反倒把正准备借机发作的言归宁噎了回去,他翻了下眼睛,没硬撑着再为难自己。 言归宁仍旧记得他寻死那日,乌云沉沉地压在广宁府的头顶,赵谦来气拍一砸草率定罪,天边骤然一亮,轰地劈下来一记闷雷。 雨突然就砸了下来。 杨不留需得以家属之名善后,没名没分的言归宁只能失魂落魄地回家等着,一个人坐在前堂看着漫天的雨,忽然就想,要不死了算了。 他没想想作罢,意志坚定地爬到楼上,翻出不知多少年前打算报仇雪恨置办的毒药,一口气灌了一瓶躺在床上等死。 可他一条腿刚迈进了鬼门关,杨不留就浑身湿透着回来了。 案情未断时张家还犹豫着不好开口,此番尘埃落定,张风鸣便当即撕破了脸皮,说甚么也要跟杨不留毁了这婚约。 她云淡风轻的跟张家闹了个恩断义绝,不疾不徐地从雨幕里走回药铺,却在看见言归宁气若游丝的刹那,几乎崩溃的哭出声来。 言归宁依稀记得他在朦胧涣散里看见了杨不留那张惊慌到失神的脸,心疼道,“她爹死的时候,一具黑糊糊的焦尸摆在她眼前她都没哭那么惨。” 言归宁眉间抽动了一下,自己抬手捏了捏,抬眼却见诸允爅不知何时便垮下来的一张脸,莫名其妙的就笑起来,“我那时才想,当年我受她娘亲的嘱托帮她寻个好人家,又阴差阳错应了杨謇的鬼话为了孩子留下来现在却狠心把她孤零零留在这儿,她以后该怎么办倒不是担心她寻死觅活,她要是能闹一通反倒好了,可我怕她这辈子心都是凉的。” 他没成过婚,又好死不死的栽在扮猪吃老虎的杨謇身上,连留个野种的机会都没有,就杨不留这么一个视如己出的闺女。言归宁都快走到阎王爷那儿才想起来舍不得,“所以趁她出门去找柳慎宜,我自己摸索着噎了解药柳慎宜真不愧是神医,一搭脉象就知道我刚做了什么糊涂事儿,好在他话不多,见我跟他使眼色便一句话也没同不留说,只帮我续了一命,让我好生养着。可变了质的毒它也是毒,柳慎宜说我五脏六腑损伤太重,只能以毒攻毒地拿药吊着撑了三个年头,现在大抵是撑不了太久了。” 那日温如珂同言归宁问询商议杨不留身世,他便莫名的有些受不住,众人紧赶慢赶的把柳慎宜扛过来,却并不知道诊病时二人究竟说过什么要命的医嘱——其实依着言归宁来看也没什么,无非就是时日无多,倘若按时吃药,躺在床上装死人,许是还能多撑两年的光景。 柳慎宜跟言归宁打了三年的交道,知道他一旦认定自己命不久矣,八成会破罐子破摔,故而临走之前破天荒的多说了一句——按时喝药,哪怕为了杨不留。 但言归宁不想让杨不留知道,或许她隐约清楚,却仍旧在同他彼此自欺欺人。 诸允爅脑子空白了一瞬,想说些什么,可却觉得说甚么都是无力的。他沉默良久,“您是想” “你别用一副可怜我的表情看着我,我受不了这世上坎坷的人多了,我这寻死不是为了让你可怜的。”言归宁看着肃王殿下深沉地望着他的眼神儿猛地一哆嗦,“我是想让你知道,不留她受了不少苦,所以什么最坏的情况都能接受,却唯独怕好不容易终于尝到了那么一丁点儿的甜头,到头来却又离她而去无影无踪这话你能听懂吗?” 言归宁语重心长的说了半天,有气无力的讨了口水喝,继续倚在床围上,以一种审度的目光看向诸允爅。 肃王相貌一流,眼尾的泪痣生得勾人儿;家世一流,乃是当今真龙天子的儿子;文韬武略一流,年纪轻轻担了一军主帅之名不说,背书确实快,写账写得也漂亮——这样一位绝世佳公子,若非是广宁的这几桩破案,怕是打着灯笼都没处找。 可这风流模样c争权夺势c生死由天不由己偏偏没一条合了言归宁挑选女婿的心意。 诸允爅没点头也没摇头,他猜无论他作何反应言归宁都有话堵着他,倒不如懂也装不懂,闷不吭声,当个没豁儿的葫芦。 然面上不显,心里却是嘀咕的。 生为天潢贵胄,肃王懂事时东宫已立,上蹿下跳的年岁,久驻北直隶的兄长昭王也奉旨回京分庭抗礼。他以为他可以闲云野鹤的跑到名山大川假冒翩跹随风的端方人物,领着丰厚的年俸,趁着他那个当皇帝的爹还没觉得他碍眼,满世界转悠。 肃王曾以为,这天下无论如何论资排辈也轮不到他来操心 直至温仲宾一手操持,把他扔到东海军营。 肃王此前从未想过,家国二字会重到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大敌当前,他要守着身后的山河,守着身旁同生共死的弟兄,守着远在深宫中的母妃——在东海国门等着援军前来的那几日,他无数次想到身死沙场,卧于尸山血海之中,把周身血与火的滚烫烙进骨肉里,只为忠义。 他揣着自以为是的义薄云天在东海呆了三年,又揉了山河为骨血在北境守了三载,以为此生最坏不过化作一抷黄土。 然万未料到,他这恨不得舍生取义以命祭天之举,落到朝堂上,竟会是这般不堪。肃王肃清北境返回京城时多少有点儿破罐破摔——他从站在阵前那日起就把脑袋从脖子上取了下来,丢在哪儿都是命数,由不得他,索性逆来顺受,反正他了无牵挂,死也就死了,何必在乎什么憋不憋屈,窝不窝囊,都是身后的臭名声而已。 可待到了广宁,观望已久的老天爷似乎终于肯垂怜他,把杨不留这么块凉透心的寒冰扔到他憋闷得几近沸腾的血液里,让他忍不住贪恋,忍不住心疼,忍不住想要暖她几分。 他是这六年来第一次想好好护着自己的这颗脑袋,别丢得太随便,不然,杨不留怎么办? 言归宁不知道他在想甚么,满心只想让这个大麻烦千万别抓着他闺女不放,“嘿,琢磨什么呢!”他屈起指节在床板侧沿儿敲了两下,“今天我就明白的告诉你,我闺女虽然对你有点儿意思,但她并非为爱奋不顾身的姑娘,她对她的身世有顾虑,所以她不会主动给任何人添麻烦——无论是温如珂,还是殿下你。她恪守自制已经很累了,殿下再摇摆不定的话,苦的不止是你自己——说句难听的,倘若你真的一命呜呼,你凭什么让她为你而哭?” 诸允爅愣了愣,片刻之后忽然道,“我明白了。我会找机会跟她说清楚” 言归宁没料到这人竟这么好劝,心里一边儿替她闺女不值一边儿松了半口气,可尚未等他下半口气叹出来,肃王殿下继续说的话直接把他这后半口气憋了回去。 “不瞒先生,我自从被扔到行伍那日开始,便以为自己生来就是为死的。任凭满朝文武说我不自量力,我也拼死守下了北境——那时我甚至动了宁可割肉碎骨也要死在北境的念头。”诸允爅轻轻搔了搔眼尾的泪痣,有点儿不好意思,“事到临头,我如果再一味求死,那才是懦夫。劳烦先生一席话掏心掏肺,我便在此立誓,既希望先生能替我做个见证,也望先生敦促,从今往后,无论是一方安稳还是不留,我都不会再松手” 言归宁简直觉得肃王殿下的脑子跟常人不大相同,这一番话本来是想劝他知难而退的,怎么说着说着还不撒手了呢? 他咳了几声,气得想笑,“我那个徒弟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你这怎么就不松手了呢?我劝你知难而退,你怎么还迎难而上了?” 诸允爅微微偏头,泪痣半躲半藏进屋子里光线不佳的阴影里。他开口,觉得自己有点儿矫情,“皮相闭月羞花世代常有,可不留,仅此一人。” 这话说得,世家子弟的风骚气息十足,言归宁没等听出有几分真心,先是一阵恶寒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他抬起胳膊,虚点了诸允爅几下,若不是因着镇虎军主帅的身份,怕是真要上去揍这个臭不要脸的一顿,“你有本事当着我闺女的面说,在我这儿嘚瑟有个屁用。” 诸允爅还挺委屈,“我一说这种话她就当我胡闹” 眼瞧着今日棒打尚未成对儿的鸳鸯无望,言归宁索性滚回床上,翻身拽被一蒙头,闷声闷气道,“出去,看你来气。” 诸允爅垂下眼,顺从地起身告辞,往门口刚挪了两步,闷在被子里的言归宁又出了声,“我桌上有治伤的药膏,一会儿你带下去,那个不省心的一会儿回来,要是磕了伤了你让她自己擦擦药,别磕磕碰碰不当回事儿。” 诸允爅有点儿茫然,摸到药膏揣着,“先生怎么知道?” 言归宁动都懒得动,毫不留情地把杨不留快端成清心寡欲老尼姑的架子摔了个稀碎,“你还真当她是什么省油的灯呐?她去柳先生那儿铁定是帮人出气去了,保不齐得跟闹事的打一架,不信回来你就问。” 药铺前堂这会儿没人。 杨不留扒着门边儿,捂着额头偷偷探着脑袋往屋子里瞧了瞧,松了口气,蹑手蹑脚地跨进门槛先喝了口茶,转身抬眼在茶杯上沿儿一搭,一口茶水差点儿没把她呛过去。 “咳咳咳殿下”杨不留抹了把嘴,默默地侧过身,“殿下你不是去将军府了吗?怎么从楼上下来?” 诸允爅居高临下,把她侧身的这点儿小猫腻看了个一清二楚,“尉迟在奴儿司往来商队里发现有轩和堂的人,粮草药材这些都是战事必备,私自往奴儿司售卖药材的事不能姑息,他回来这次主要是想请温二查一查,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商家为奴儿司供货一事。徐亮跟我回来了,跟无衣白宁在隔壁候着。我是看见言先生脸色不好先扶他上楼休息” 诸允爅上前拽住脚下已经抹好油准备溜的杨不留,耷拉着眼皮看向她左遮右挡的额角,一时有些语塞,眉头拧了良久方才诧异的问道,“你还真跟人打架了?” 杨不留纠结着诸允爅这似乎早有预料的语气,转眼见他掏出一小罐药膏方才明了——她师父是压根儿不打算给她留半点儿林下风气之姿让她装个样子。 杨不留年幼时学过几招外家拳法,虽然长到如今快忘得一干二净,可毕竟学过,打人很有天赋,又学过医术擅于穴位寸骨,外加上手劲儿大,寻常一两个小蟊贼小混混奈何不了她。 诸允爅转眼就把言归宁咬着牙根儿说让杨不留自己擦药的话扔到脑后,扶着她的肩膀在椅子上坐下,如临大敌的摆开架势,倒把杨不留紧张得够呛。 其实就是个一寸长短的小口子,像是木棍子擦过的痕迹。 诸允爅眉头皱得老高,“就为了给柳慎宜出头?你要说是打架我就跟你去了” 肃王殿下再小心翼翼也是个舞刀弄枪惯了的,手重,他能看见她额角的筋脉跳了一下,可杨不留却没事人似的,闪烁其词道,“我本来没打算动手” 诸允爅擦药的手顿了一下,失笑道:“你没动手人家动手你不受伤往哪儿跑?你这是想惹我心疼让我再帮你出气?” 杨不留被他说话时扫在她脖颈旁的气息惹得心乱,挣扎着要从他禁锢着她的双臂里挣出来,“我不是” 诸允爅生怕弄疼了她,赶忙讨好地哄了两声,笨手笨脚的擦好药,转身便趁着杨不留一个没留意,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 他脚程快,赶到医堂门口时那几个刚打完架的小混混还没来得及离开,这会儿正龇牙吸气地坐在路边,一瞧来了个白净的公子,当即没脸没皮地围上前。 威胁的话尚未说出口,便见白净公子微微一笑,“方才是谁,打了刚刚那位姑娘?” 正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 算计端倪 温如珂风风火火地带着宋铮和一众捕快赶到柳医堂时,传说中欺瞒霸道的小混子一个没看着,哭喊求饶的怂包蛋倒是不少。 知府大人傻眼片刻,绕过满地打滚的小混混,拍了拍肃王殿下的肩膀,“下手这么狠?过分了啊。” 诸允爅看见来人略感意外,“有人去衙门报案了?聚众闹事怎么还用得上劳烦知府大人大驾亲临,这么兴师动众的?” “变着法儿的损我是吧?不过要是寻常人挨揍我还真不至于亲自过来逮人”指使着宋铮先散了围观百姓的温如珂一挑眉,他抬手点了点蹲在街角的小乞丐,“那小孩儿跑到庄望那儿报的信,庄望让他来找我的,说是我妹妹被人欺负了。” 诸允爅看了看抱着破碗蹲在那儿冲他们挥挥手的小乞丐,忽的就恍然杨不留这遭“苦肉计”是用在了谁身上——温如珂毕竟与柳慎宜没甚么掏心挖肺的交情,柳医堂遭人算计欺负,知府衙门也只称的上尽力。可倘若这帮混蛋欺负到杨不留头上,偏偏她还不肯主动开口求人相助,温二公子一旦得知,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诸允爅心道,以往相处,温如珂是同辈世家子弟里年纪最小的,大伙儿都拿他当弟弟,如今寻了个妹妹才知道,他竟颇有些当傻哥哥的潜质。 自从确认杨不留当真是温家所出之后,温如珂简直恨不得把他这个妹妹多年来欠缺的关爱一股脑儿的补回来,亏着杨不留是个无欲无求的,否则保不齐摘颗星星的事儿他都做得出来。 广宁府的乞丐几乎每人都想在庄望那儿讨口饭吃。杨不留彼时看见有乞丐在围观,自然清楚如此冲突之事庄望很快就会得知。庄老板定然不会亲自出面解围,砸了自己只听不问的招牌,可不出面不代表他不会顺水推舟摸一摸闹事的人从何处而来,再给知府大人行个方便——肃王曾听杨不留提起,温如珂自去庄生阁那一次之后,也不知私下里同庄老板达成过甚么协议,各处商家也好,街市也罢,琐碎杂情庄望都会挑重要的详禀,温如珂自掏腰包,银子月结。 流言蜚语如同荒山野草,砍不完烧不尽,若要彻底断了这些琐碎,掐断源头方才行之有效——杨不留太清楚其中利弊,如若想让这谣言来源之处的人无信可言,那便要清楚花钱雇人的是谁,这人有何见不得光的弱点。 她大抵是猜出花钱雇人的混蛋是谁,闹这一次无非是打算借力打力,既找了个无关痛痒的由头让温如珂下定决心拍死这群闹哄哄的苍蝇,又能替柳慎宜把这祸事斩草除根,简直一举两得。 因着拿木棍抡了杨不留一下而被肃王揪住不放的小混混抱着温如珂的大腿痛哭流涕,仿佛叫嚣嘚瑟的人从来不是他,他也不知是被打傻了还是压根儿就没什么眼力,临死还要拖个人下水,“大人,这人当街打人你就不管管吗?” “哟,这位我还真就不敢管别说打你,打死你都是你的荣幸。”温如珂冷哼了一声,转头故意谄媚地执了一礼,“不过肃王殿下,我妹知道你出来帮她出气吗?” 诸允爅自己威风完了,闻言一怔,“应该知道吧,我没跟她说。” 温如珂噗嗤就乐,“那你这揍的什么劲呐,英雄救美,人不知道你不白救了?拎回去再打两下啊!” 温如珂本是一句玩笑,孰料肃王当了真,拎着脚底下的倒霉蛋就往药铺跑,扔到药铺门前的台阶下面,正把端着洗菜水准备泼到门前的杨不留吓了一跳。 她看了看微微仰着下颏的肃王殿下,又瞧了瞧鼻青脸肿的小混子,忍不住想笑。 虽然被护短的感觉甚好,不过这小混子方才被她揪着痛处敲了几下,转眼又挨了一顿实打实的胖揍,着实有那么丁点儿可怜。她把这哼哼唧唧的小混子扶着坐起来,大致扫了眼他脸上身上的伤,疼是肯定会疼,但都不是要害,“该问的话我都问了,该说的我也都说了,你看见有人去医堂还敢动手?岂不是讨打?” 小混子挨揍的时候是一个德行,看杨不留好脾气又是一个德行。他不领情,一把推开她,直接把人摔在台阶上,嘴里还骂骂咧咧不消停,“你个贱|人!原来你们俩是一家的!告完状还在这儿装什么观世音,你算什么东西!你等老子伤好的!我弄不死你!” 杨不留这下摔的可惨——她没设防,也没料到这混小子猛地攒了这么大的力气,手腕直接撑在了台阶上,破了皮不说,磕得当下便动弹不得,十之是寸劲儿扭了。 肃王看见杨不留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霎时便沉下来,隔壁院子里等主子回来的仨人听见动静都跑出来,腰间一把比一把长的刀立马唬得小混子闭上嘴,战战兢兢地爬不起来。 吓唬人岳小将军手到擒来,他一见自家主子脸色不善,当即抽出匕首,逼着小混子的脸贴过去,“殿下,这小子哪儿不招您待见,我帮您割下来我看这嘴就不怎么干净,别碍了您的眼” 可惜他们家殿下这会儿没工夫搭理他——诸允爅把错愕到震惊的杨不留捞起来就走,撂下一句,“随你的便,玩儿够了给温二送过去,关他半个月。” “”岳无衣打了声响指,把齐齐回头看向肃王背影的俩小子的魂儿叫回来,忿忿道,“一老流氓有什么看的,白宁,把人送衙门去。” 老流氓抱着杨不留走了不过十步,转头就被她一把揪住耳朵,说甚么也让他松手。肃王殿下虎着脸,对杨不留道,“别乱动。” 杨不留疼得冷汗都落下来,“你别着我手腕呢!疼!” 肃王在杨不留这儿端不起狠劲儿,勉勉强强蹦出这一句,却被杨不留一下子噎了回去,当即慌了手脚,放下人捞起她两条胳膊,“哪儿疼?这儿?” 杨不留抬起没事儿的胳膊拍了拍他的肩膀,被捏到红肿处猛的“嘶”了一声,“不妨事,擦了药两天就好。” 天大的伤到杨不留这儿都不妨事,好像她真的天生痛感迟钝。肃王多少有点儿丧气,护不得杨不留周全这事儿都快成了他的心病,“日后若是再有这类事情发生,找我说一声就是了,那些个混子都是滚刀肉,就怕比他横的,你想的法子固然有效,可总归要自己受苦,日后被人发觉还要说你的不是,不妥。” 这么多年杨不留几乎算是无依无靠,借刀杀人虽说历来为人不齿,可硬碰硬她又碰不过,又怕旁人记仇找药铺的麻烦,实在忍无可忍时方才会出此下策——这辗转的策略搁在街头巷尾是撺掇可恨,搁在朝堂里算搅弄风云,哪个名声都不好。 所以言归宁才说她不是省油的灯。 如今有人回护,杨不留其实是不习惯的——曾经大大咧咧许诺说要护她闺女一辈子的杨謇都没能践言,她实在是不敢轻信依赖谁。 杨不留怕辜负了诸允爅的好意,只能笑了笑,“没办法,习惯了,日后争取改正。” 日后争取便是一时半会儿的不会改了——诸允爅叹了口气,知道强求不得,转念问起雇人到医堂闹事背后是何人指使。 杨不留活动活动手腕,惊喜地发觉肃王殿下擦药按摩的手法不错,夸了两句,缓缓道,“广宁府大的医堂就那么几家,柳医堂长久以来算得上是一家独大,其他医堂倒是有两三家惯常寻些个歪门邪道,闹事的动机倒是都有的,只不过有这财力雇人造谣生事,说起来八成也就剩轩和堂方才那小混混说漏了嘴,也算是确认了。” 轩和堂起家并非行医,而是倒腾药材低收高卖从中盈利。轩和堂许老板低价从奴儿司收购野山参,通过私自到南境行商走私的商贩高价售出分成,再偷偷买一些什么不传秘药回来,以灵丹妙药之名售出,专门坑骗那些土财主——有何效用不得而知,不过好在几乎没惹过乱子,官府查处无名,只能作罢。 杨不留今日之举虽是一时冲动,不过也不是平白算计。 自从上次得知奴儿司边境行商之后,鄢渡秋派人暗查,发现行商客旅中有药材粮草往来运送——此事非同小可,温如珂得知消息片刻不敢放松,以轩和堂为首的几家医堂都在暗查之列,苦于没有实证,抓不住把柄,此番雇人闹事正好是个可以搜查的由头。 即便搜查一番仍旧一无所获,轩和堂与南往行商之人往来密切,温如珂亦可借机从那儿获悉去南境私自行商之人的行程,也好为抓那个买卖易容胶粉的吕贤修提前排兵布阵,等他上钩。 杨不留坦然一笑,“不过我最初也不过是想给那造谣生事的人一些教训,确认是轩和堂动的手才有这些推测。而且就算殿下今天不帮我出气,二哥没能知晓我同那些混混在柳医堂门口打架,我也有办法给他们添点儿麻烦毕竟当时那么多人看着,一群人打一个,肯定是他们不占理,这事儿一传开,到时候随便放出点儿什么风声,就够轩和堂喝一壶的了。” 诸允爅看她胸有成竹的模样,心里一动,“怎么,你还有轩和堂的把柄不成?” 杨不留弯起眼睛,支吾了一会儿,“开门做生意的嘛,哪儿能一丁点儿猫腻没有,只不过是论不论得罪之分。轩和堂无非就是一年多以前吧,有一位老财主,为了跟一个年轻姑娘鬼混,生前吃过轩和堂的秘药,但到底是年纪大了,作过而死他家里人不知道老头儿买药的事儿,只觉得老爷死状不雅,所以偷偷拜托我收拾过残局。” 杨不留瞥见肃王殿下尴尬了一瞬的眸色,立刻微微侧开视线,不去瞧他脖子以下的位置,“那药我见过,还好奇尝过,就是普通补气血的蜜丸只消随意找庄望漏点儿假药的风出去,制假造假之人放出的口风谁还能信,势头自然就倒过来了。不过既然殿下已经替我出了气,还是算了。毕竟需得嚼人口舌,死者为大,到底是不太好。” 她这话一说完,诸允爅脑子里一时乱七八糟的。他不知是该感叹杨不留什么都敢吃,还是好奇这作过死的残局该如何收拾,末了满肚子话只蹦出来一句,“你为什么总找庄望呢?” 杨不留莫名其妙,“他不是包打听吗?散布消息是他的长处啊。” 诸允爅脸色又沉下来,“以后若是再有人欺负你,你同我说便是。”他顿了一下,强调道,“不能找别人。” 杨不留忽而明朗,忍着笑,看着他眨了眨眼睛,“那我二哥” 诸允爅气急败坏,“温铁蛋也不行!” 府衙后院。 温铁蛋突然鼻子一痒,猛地打了个喷嚏。 宋铮抹了把被他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略带嫌弃地起身阖了窗子,“祖宗你可长点儿心吧,知道自己沾不得凉还吹风,生怕风寒好得太快是怎的” 温如珂一个喷嚏把自己打得头昏脑涨,伏案缓了一会儿,“你抓紧去洗个脸洗个手,别被我传染了。” 宋铮不以为意的一摆手,又坐回去,“见天儿跟你待在一块儿,要传早传上了——今儿一早你去找那个陈李氏聊什么去了?” “传染你不要紧,我就怕我好不容易恢复了再被你给传上”温如珂抬手挥散眼前的星星,“没聊什么,就问问她跟陈老板的奸|情。” 宋铮甩了他一身水珠,坏笑道,“嚯,大人这口味儿可以啊。” 温如珂冲着他弯了弯眉眼,脚底下狠踹了一记,“陈李氏之前的相公就在陈家矿上做工,因为常年不回家的缘故,陈老板每次回广宁府都会前来探望,一来二去,半年不到就勾搭上了只不过后来陈李氏的相公被矿道塌方的落石埋了,两人的姘头关系方才坐实,之前都是偷着来的。” 宋铮依着陈立的年纪推算了矿道塌方时他的年岁,好像那会儿自己还四六不懂满街跑来着,他挠了挠头,“那时候年号刚定吧,官矿太多无力操持,这才转手卖给私人。前朝外族遗留的东西,别的不说,各类工事都是实打实的结实,那么多年都没问题,这人也是倒霉,飞来横祸,媳妇儿还跟自己老板有一腿” 温如珂却晃了晃手指,又轻轻点了下桌面,“我同陈李氏问话可不是因为这个——矿山的工事事关重大非同小可,一般而言,边坡陡峭,雨水容易沉积那侧依照常理是不会挖什么矿道矿井的。可陈李氏同我说的却是,‘她相公被压在陡峭的山脚下,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你怎么看?” 宋铮眼神儿落在温如珂的指尖上,半晌才明白过来,“大人的意思是塌的那个矿道有问题?” 温如珂没点头,只是挑了下眉,“被毁掉缺失的地方志和卷宗我差不多整理了一遍,赵谦来一把火烧掉整个卷阁,可残留下来的部分却是断续的。也就是说,他故意把一部分卷宗烧得灰都不剩——这部分,大多都与广宁府这两处矿山有关。庄望之前提醒过我,这两处矿山似乎有问题,如今看来,不止有而已,这问题大了去了。” 宋铮听见庄望的名字皱了下眉头,正要开口,门外便听王苟报了一声走进来,“大人,宋大哥,李老板一个时辰之前驱车到了广宁府,回府上落了一脚,呆了小半个时辰,这会儿出了门,往陈家去了,侯子在盯着。” “那小子不是伤得挺严重吗?好利索了?”宋铮随即拧起了眉,“李老板心够大的,他儿子都死透了,不在家哭,往陈家跑作甚么?” 温如珂略一沉吟,“王苟,你去药铺同肃王殿下禀报一声,宋铮——” 宋捕头精神抖擞的抓起官刀,“堵人?” 温如珂按下他的手臂,“你先去盯着,探探口风,不急着声张,看看他们背后还有何人。” 宋铮点头称是,而后忽然道,“那大人你呢?” 温如珂“唔”了一声,当机立断道,“李家的账本除了李老板以外,还有人见过我去大牢,逼问曲尘。” 散了人,温如珂熟门熟路地摸到曲尘的牢间,没卸锁,隔着铁栅栏看着蓬头垢面的曲尘。 最初温如珂放风查账时,曲尘还是假冒的李家少爷李云间,曾亲自理过李家那些烂账——温如珂不信他一点儿没察觉有何不对之处。 曲尘掀起眼皮看向温如珂,栅栏外那人便挥了挥手,算是打声招呼。 温如珂抬手朝着老钱的方向轻压了两下,示意他到外面去等,转头被大牢里湿腐的味道呛得一咳,喉间粗重地响了两声。 曲尘眼神一闪,“大人若是身体不适,何苦每日来这牢里看我和张老板呢?” 温如珂抬眼看向牢墙上猛灌凉风的铁窗,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谁让你们俩一个比一个嘴硬呢?不过今日我不找张老板,我只找你。” 曲尘一怔。 温如珂仍旧望着铁窗的方向,隐约从秋风里捉到一丝香火的味道,他抽了抽鼻子,觉得自己保不准是真的吹风吹大发了,站了一炷香不到就觉得头重脚轻。站在牢中的曲尘却在嗅到烟味时当即屏息,他猛地回头,只见一缕轻烟袅袅地随着秋风吹入牢房之中。 再一转身,温如珂已然“哐当”一声砸倒在地面。 曲尘下意识飞身去捞他,可隔着栏杆,他只来得及揪住他的袖口——温如珂摔得疼了,眉间一皱似是转醒,平静地喘了两口气便彻底合上了眼睛,睡得无声无息。 窗外幽幽地垂了半颗头下来,阴恻恻地唤道,“曲尘,主子有话带给你。” 曲尘捡起地上的碎石砾,咬牙切齿地朝窗口狠砸过去,“别他娘的跟老子装神弄鬼!红乐,有话说有屁放,老子是受过他教诲,但我不是他的狗!” 红乐姑娘不声不响地盯着他,扔了一颗药丸给他,“我这迷药效用有限,你若是不想把外面的衙差叫醒招惹进来,还是安静些为好。” 曲尘周身一抖,苦笑着坐在地上,抱头道,“他让你带什么话?” “这颗药可以让你假死越狱,吃不吃在你。”红乐轻声道,“主子说,张家人因为万濯灵身孕怕受牵连,拖延着不肯交出证据,夜长梦多你把你知道的和盘托出去。” 曲尘惘然,“我知道的?我也就知道李家账上每年都有一笔钱被凭空做掉这跟” “你娘亲的病近来愈发的不好了,若是怕等不到那个吕贤修带药回来。”红乐只管传话不听抱怨,撂下一句话便没了踪影。 “你好自为之。”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听风怕雨 “大人大人?醒醒大人” 宋铮单膝跪在地上,托着倚靠在他身上的温如珂,空出来的手在隐约有转醒迹象的人脸上轻拍了两下,嘴欠的小声补了一句,“嘿,温铁蛋,醒醒——” 温如珂眼皮还黏着一半儿,发麻的胳膊先抡到宋铮脑袋上,哑着嗓子瓮声瓮气地开了口,“你可闭嘴吧”他动了动酸疼的脖子,左右一扭,竟然僵得不能动弹,疼得他嘶嘶哈哈的哼了两声,“嘶——诶哟哟我这怎么还睡过去了?” “何止睡过去,我要不喊你你都快打呼噜了——”宋铮拦下温如珂打算再软绵绵地抡他一拳头的胳膊,先把这火柴杆从地上捞起来,扛到一旁坐着,“牢房里人都昏过去了,应当是有人下了迷药,只不过你睡得最深,我给你灌了甘草汁你才醒。” “唔”温如珂仍旧捏着动弹不得的脖子,砸吧砸吧嘴尝出一股回甘的味儿,又忽然觉出腮帮子疼,想来八成是被宋铮掐着脸生灌进去的,他慢悠悠地转了转脑子,忽然一激灵,猛地蹿起来,“我睡了多久?牢里情况怎么样,有人越狱还是被劫?” “别紧张。”宋铮把人按住,扬起下颏指向窗外,天边已是彻黑,“你睡了将近两个时辰。牢里情况正在整理,门外看守没中招,也并未发现有人潜入潜出,牢中犯人亦无逃离迹象我猜测——” 温如珂晃了晃晕成浆糊的脑袋,仔细回想着方才这迷药是从何而来,后知后觉地发觉许是闻到的烟火气有问题。他拧巴着眉毛,抬眼看向话说一半神色紧张的宋铮,“你猜测到什么了” 知府大人走马上任至今,雷厉风行树敌不少,寻常百姓对他姑且算是又爱又恨,爱他清正廉明不沾淤泥,恨他大刀阔斧得乱了他们的生活。可温如珂的行事之风落到当地各大世族商眼里就只剩了恨——毕竟阻人财路,很难不让人恨之入骨。 宋铮犹豫了一下,还是老实道,“会不会是有人想谋害大人?” 温如珂倒是通透,估计是对自己所作所为认知深刻。他并不否认“谋害”一词,却也只是轻快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想杀我那还不简单,只要挑你不在的空档,一刀就能解决问题,何必大费周章浪费迷药?况且金吾卫都在衙门里,挑日子动手也不会是今天。这次应当不是冲着我来的——你方才说只有我中的迷药最重?曲尘呢?我跟他呆一块儿,他难道没中招?” 宋铮这点儿警惕性还是有的,他发现温如珂之后并未打开牢笼查验,而是站在栅栏外扯嗓子把人喊醒,“问了,但他说他学过武,闻到味道不对劲就屏息了,所以只晕了一小会儿。这小子嘴里没实话,我拎出去让老钱审着呢。” 温如珂捏了捏眉间,勉强打起精神,怕老钱当年刑讯逼供的臭毛病又重出江湖,索性晃晃悠悠地迈了几步,被宋铮拎着衣领拽到了审讯的隔间。 老钱莫名的对见天儿往大牢里跑的温知府有点儿犯怵,见他过来当即立正站好。温如珂却摆摆手,吊起眉梢瞥了曲尘一眼,看着他那张忿世嫉俗的脸和那副即便他说谎也拿他无可奈何的表情,嗤笑了一声,勾了勾手指,让看见他气儿就不顺的宋铮甭搭理他,故意挑起话茬,“李老板那边怎么样?” 宋铮一愣,悄悄伏在温如珂耳边道,“大人,这事在这儿说不妥吧?” 说完,他朝着温如珂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曲尘在当场,张风鸣就在不远处的死牢——温如珂却笑,眨眼微微颔首,让他但说无妨。 宋铮不知道他们家大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经验之谈,听他的话总是没错的,“我赶到陈府之后,暗中候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辰,陈老板和李老板二人便经由陈府后巷驱车去了张家——哦对了,不是封的那间大宅,是张永言和万濯灵住的府邸。” 温如珂略一沉吟,“找的是谁?” “嗯”宋铮也学着他捏下颏的动作顿了一下,“我觉得应该是万濯灵。他们二人在后院敲门时,张家人没让他们直接进去,反倒是过了一会儿,小丫鬟带着张永言亲自去迎过一次,但感觉张永言脸上的表情好像有点儿——不明所以,莫名其妙” 温如珂点了点头。因着杨不留的原因,温如珂对张永言这个被父母娘子回护的窝囊废没有丁点儿好感。他余光定在眸色有些晃动的曲尘身上,转而抬眼,“继续说。” 擅自入人宅院之事官府中人到底是难以行得方便,宋铮带着侯子蹲在巷口,远远观望着张府后门三开三闭之后,陈李二人方得入院。 只可惜,这二人却是愤愤而入,悻悻而归。 宋铮候在门外不知这些人作何交谈,略觉急切,打算冒着挨罚俸饷的风险到张府屋顶上探探口风,又叮嘱侯子带人,好生跟住陈李二位老板。 他嘱咐完便自顾自地翻身上了院墙,却被身影一晃的岳无衣抓了个正着,直接从张府的屋顶拖了下去。 岳无衣低声道:“小心打草惊蛇。” 宋铮一路随着岳无衣落到巷口,交相问询几句方才得知,肃王殿下得到王苟禀报后,当即派了岳小将军到张家探听,老早就伏在屋顶,把李老板和陈老板同万濯灵相商议的话听得不离十。 温如珂替户部巡吏彻查项目时便有发觉,赵谦来有相当一部分的钱款来源不甚明晰——起初他以为是商家行贿而来,后来经由庄望和肃王两次揣测提醒,末了整理卷宗方才盖棺论定,广宁府以北这两座矿山怕是成了赵谦来之伍的摇钱树。 宋铮神色不善道,“岳小将军说,陈老板李老板被大人您再三催促查账,心生恐惧,担心牵连家里,这才找到万濯灵,让她务必帮忙销毁私自流通矿产的证据。” “还真有证据。”温如珂一笑,“万濯灵怎么说?” 宋铮顿了片刻,把方才听到的复述从头捋了一遍,“万濯灵说,‘张老板为保全他儿子和我腹中的孙儿,绝不会轻易出卖二位。’陈老板李老板都是人精,自然不肯轻信,语气不善的逼着万濯灵至少要把钥匙交出来”宋铮挠了挠脑袋,“岳小将军说,似乎说到这儿的时候陈李二人动了手,屋子里乱作一团,只隐约听万濯灵说钥匙不在她这儿,她现在也是无能为力。” 温如珂一扬眉,“然后呢?” 宋铮稍作回忆,摇头,“没了,后来万濯灵身子不适,候在门口的张永言就差人把他俩赶出去了。不过这个钥匙” 捆缚在曲尘身上的链锁忽然哗啦啦的一声响。温如珂抬眼看他,摆手让吹胡子瞪眼的老钱姑且到外面守门,这才问道,“曲公子可是有话想说?” “愚蠢!”曲尘开口毫不客气,只不过声音又急又厉,忍不住咳了几声,“咳咳咳利益相关者明面上互相勾结,背地里恨不得暗中拿捏彼此几分,见风使舵若不能成,定会过河拆桥,死生不管。” 他这话说得有点儿刻意,文绉绉的词儿温如珂倒是清楚明晰,一旁的宋铮却是反应了一会儿方才明白。 以往广宁府中间横着一位赵谦来做和事佬,上面贪图钱财,下面贪求权益,上下各取所需,赵谦来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官商勾结乃是顽症,应天府外至京畿亦不少见,好在大多能彼此牵制,谨慎得很,酿成大祸的屈指可数——可落到地方上,形势便大不相同。一般而言,官府并不忌惮商户在底下偷偷使绊子,因为权利所及之处大事小情官家都能摆得平,商家若想长久,自然不敢随意造次——怕只怕上面的官老爷们听风就跑,把祸端都扔下来,事到临头,怕是这些商户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陈老板李老板此举无非是想自保,自保不成也要自以为掐住七寸一般捏着上面的证据,大不了鱼死网破,谁都别想好。 这个明面上的七寸,以前是赵谦来,现在是张风鸣。 张风鸣最初应当是同赵谦来穿一条裤子的,一个负责往来运送,一个负责上下调和,两人手里可以触及的证据不一定一击致命,却是桩桩件件都不敢小觑。这两个人都是鸡肋,可杀又不敢杀,怕他玩儿个什么破釜沉舟,想留又不敢留,天晓得他手里掐着的证据究竟有什么——陈老板李老板简直焦头烂额,两人寻路无门几经辗转,此时猛然惊觉闻戡都的意图他们已经揣测不清了,如此无法,只能冒险抱团保命。 偏偏张家这根儿摇摇欲坠的救命稻草另一头还牵着一个闻家人。 闻戡都仗着自己镇守一方,以为朝廷不敢轻易拿他怎么样,赵谦来是死是活他都懒得管。可跟他有所往来的商户都慌了,户部巡吏来一次他们都心颤,现在大肆惩处的狂风已经从南直隶卷到了北直隶,宣同府都已经风声鹤唳,保不齐明天一早刀就架在他们的脖子上,半个身子都已经摇摇欲坠——即便想淡定自若,怕是也没那个资本了。 只消他们自乱了阵脚,招摇着手里的证据寻求自保——正如曲尘所说,若是联手无望,离狗咬狗那天也便不远了。 温如珂睨了曲尘半晌,冷声道,“曲公子可是从李家账目上发觉了什么端倪?” 也不知是讶异温如珂的推断利落准确,还是惊诧于温如珂瞬时冷得令人发抖的声音,曲尘莫名的哽了一下,反问道,“大人可知,李家的铁矿是怎么买下的?可知矿上有几坑几道?可知矿山开了这么多年,都有何买家,又盈利几何?” 曲尘恢复满脸不屑的模样,斜觑着温如珂敛眉不善的脸色,自顾自答道,“大人自然不会知晓,因为官府记录的地方志和卷宗被悉数烧毁,只要李家隐瞒,广宁府中有事牵扯,大人无法出城亲自去矿山查勘,这些事,便可一而再再而三的隐瞒下去,直至所有证据被善后销毁为止。” 曲尘忽而冷笑了一声,“在下不才,还真就碰过李家的账本,不妨同大人直言——李家每年都会有一笔不小的数目被抵消做掉,而这笔钱,则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大人可以猜一猜,这笔钱,究竟去了何处” 药铺。 肃王一封信送到北境,回信照例是两封——叶胥方辰俩人历来不嫌费劲的每人回禀一封。虽说一个粗话满篇一个文绉拗口,但其实所书内容差不多,俩人无非是一个嫌对方文采不行,另一个嫌对方只顾着拽词儿正事说不清。 岳无衣方把在张府听来的话学给肃王殿下,手上接过杨不留特意温着的饭菜再三致谢,这才坐下,一边吃饭一边等着正在读信的诸允爅再作吩咐。 据徐亮所言,肃王那封送到镇虎军的信简直可以算是力挽狂澜。 彼时诸允爅察觉龙椅上那人有意拿掉他镇虎军主帅的头衔,但碍于一时无可用之人,亦或是姑且信了血脉相连几分,所以仍在试探。肃王若是识时务缄默无声,也许那位会再做考量,然而一旦他手下的兵逾越了规矩,那便是顶着肃王的旗号公然造反——即便诸允爅愿意一力承担,镇虎军怕是也难逃一劫。 诸允爅犹豫再三,方才写了那封信。 叶胥方辰在肃王请领帅印之前便驻守在北境,一正一从二品护军战功赫赫,当年差点儿连初至北境的肃王都被他们拿住三分。 这二人看似一位狂傲洒脱,一位内敛端正,实则是一个赛一个的火爆脾气,肃王方到北境阵前时甚至曾被指着鼻子骂过他老子,就连岳无衣皮上天的性子在这二位面前也得收敛几分。 留着打仗不要命的两人在宣同卫镇守,即便北境偷犯,肃王都能处之泰然,毫不忧虑。 但若是有心人故作挑拨,那才是大麻烦。 镇虎军自上而下一脉相承的护犊子,尤其是对同他们出生入死却未得重视的肃王,任何诋毁诽谤在他们眼里都是死罪,就怕有人从中编排,这二位头脑一热不管不顾——肃王在广宁府情况未卜,岳小将军押送犯人途中惨遭偷袭,当今圣上有意革去兵权哪一条被叶胥方辰听了去都是上纲上线的大事,难说他们会不会直接拎着刀当场砍人发难。 故而肃王送往北境的信上其实并非确有所指的命令,更多的是安抚。 一来遇事断不可轻举妄动;二来无论上面扣了什么罪名到肃王头上,切勿回护顶撞,顺其自然即可,否则必会让镇虎军引火上身;三来坚守北境,沿境守备不可放松警惕,一旦有险情战事突然打响,如若情况不明,当即封锁拉阵。为防有人从中作梗,除玄衣卫明旨和岳无衣亲传的印信,任何指令下到阵前一概不接。军中若有异议冒进者,就地正法;传令者倘以抗命要挟,只说镇虎军曾出过细作,不敢接令即可。 赶巧,徐亮抵达镇虎军军营当日午时不到,户部便派了人来通报,说是宣同府知府宋禄举报肃王敛刮钱财,勾结商户私设铸钱厂,户部隔日便会来人,彻查此事。 叶胥方辰看见肃王来信时就觉得这事儿不对劲,两个人一前一后急得原地打转,这会儿听了这户部来的小鸡崽子一通叫嚷,当场炸了一个——好在方辰比叶胥稍稍冷静几分,憋着一肚子火应下了配合彻查的差事,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的唱着,好生送走了怕得浑身直哆嗦的户部巡吏,转身回到营帐里才掀的桌子。 不过总归没招惹乱子,末了还千叮咛万嘱咐的写了两封信让徐亮捎回广宁府去。 信上所书大多是北境近日的情况,除却打了两伙响马,诸事还算安定——肃清北境时拓达失了一位细作军师,部落纠缠多年似乎也有休养生息的打算,小拨部落日常挑衅,连个水花都砸不起来,留心即可,不必挂记。 唯一头疼的事儿就是宋禄乱扣屎盆子,害得北直隶以北,往宣同卫这段防守困难的山岭路段防御工事被迫暂停,户部不紧不慢的查账查案,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岳无衣一边嘬骨头一边把视线从信纸上拔起来,掀起眼皮看着诸允爅,“镇虎军自上而下的威信没得说,只要这俩炮筒能沉得住气,就没事儿。反倒是这儿我趴过几回张家的房顶,怎么听怎么觉得这万濯灵说话没个准儿。之前殿下不还说她来找您求饶,还说自己啥都不知道?依我看啊,她啥都知道,故意不说——还钥匙哪儿有什么钥匙?” 肃王有点儿走神,岳无衣不打算招惹他,便把目光落到杨不留身上,“杨姑娘,你知道他们藏证据的钥匙在哪儿吗?” 杨不留笑了笑,稍一点拨道,“那枚翡翠扳指。说是钥匙,也可能是信物或是凭证,扳指被二哥藏起来了,不会有甚么问题。至于万濯灵她不过是在权衡,闻副都统和肃王殿下谁能更胜一筹所以我猜,她两边应当都不会尽言,无妨,牵扯来去而已。就是陈李两位老板竟然能跑到张家去要挟万濯灵,这倒是有点儿出乎意料,难道” 肃王缓缓地转了转两手圈握的茶杯,“闻戡都是想把这两个累赘舍了。这分明是两棵能保命的摇钱树,为何要舍?” 岳无衣还是不明白,“贪图钱财草菅人命的罪名要是坐实了,他不舍,哪儿顾得上别人啊?” “不一样”杨不留顿了一瞬,“广宁府周遭灾情疫情刚过不到半年,外忧内患,东北边境统帅断不可草率更替,否则镇不住阵前,会出大事——如果有陈李两位老板在一旁,即便坐实了私吞贪污的重罪,为了一方安稳,朝廷也不会轻易动摇统帅的位置。可现在闻副都统反倒把这么两个重要的证人闲置在一旁让他俩战战兢兢,说不过去” 诸允爅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奴儿司异动,这个时候不能让闻戡都自己找死——无衣,一会儿我写封信,你给——” 肃王这一句话话音尚未落定,忽然听门板上急促的砸了几声,紧接着便是王苟急切的“报丧”声嚷道,“殿下!杨姑娘!大事不好了!” 岳无衣被他“哐哐”砸门的动静惊得一呛,喷了一地的排骨汤,又咳了几嗓子方才抹了把嘴,顺势蹭在身上,跳了几步去开门,“怎么了怎么了?急什么?” 王苟急得脸红脖子粗,几乎开门的瞬间便跳进房中,上气不接下气道,“李家的铁矿!方才大人去找李老板,话没说几句呢,就有个从北边儿赶回来的下人,说是炼铁的高炉炸了一个,整个炉子的铁水全淌出来了!死死了不少人!”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祸不单行 沉闷了半日有余的广宁府骤然卷起厉风,陈旧的院门吱呀作响,掩盖着急促慌措的脚步声。 这世道历来是祸不单行。 无论是奴儿司的蠢蠢欲动,还是闻戡都的举步维艰,抑或是满朝上下的肃清重措,肃王曾以为这一切冲突的触发点会是张风鸣和赵谦来所握捏着的如山铁证,却未料到,这引信不知何时起,已经悄无声息的引燃。 当场几人尚未从矿山铁炉炸裂,多人殒命的消息中恍惚回神,急促的脚步声便停在门口,一行两人周身披挂玄甲闯入众人视线,甲片撞出刺耳的剐蹭声。 小梁和同行的传令兵齐齐艰难抱拳,低声道,“启禀肃王殿下,将军有口信带到。” 肃王微一眯眼,点头抬手,免去虚礼,“说。” 传令兵昼夜兼程,怕是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嗓子沙哑粗粝,像是吞了泥土,“盯着奴儿司的斥候回报,闻副都统昨日寅时亲点玄甲营,全营人马俱备,整顿待发。” “发往何处”肃王下意识的追问了一句,可话一出口他便顿住了——这话问得有些多余,盯着奴儿司的斥候若是发现敌情,闻戡都整营剑指奴儿司,根本不必派人来广宁府多嘴,只要禀报出兵敌营,广宁府戒备即可。诸允爅咬着牙,不死心的又问了一句,“往广宁府?” 传令兵急促的喘了两口气,不敢咬死这话,只得婉转道,“末将离开时尚未得到闻副都统离开营地的消息,但确实列队方向并非向北,亦无斥候往北探路。奴儿司那边似乎也收到探报,几个时辰之后,境线的巡视便频繁起来,像是有意在调整兵力。” 杨不留听到此处,心里猛地一沉。 闻副都统不会不清楚,他这么多年坐镇边境,兵部从未插手其中,并非是对其偷奸耍滑的猫腻不清不楚,而是因为其尚未触及皇帝心中最后的底线。况且他还是奴儿司眼中的牛鬼蛇神——只要能守境,洪光帝诸荣暻大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一旦他对奴儿司的压制松动,或是好死不死的一头撞在洪光帝的底线上,那便没人能保他的命。 诸允爅脸色沉得厉害,牙根咬得嘎吱一响,良久方才冷声道,“确认是闻戡都亲自带兵?” 传令兵有点儿发抖,低下头,毫无犹疑道,“确认无误。” 诸允爅半晌没吭声,他张了张嘴,却先被气得笑出声来。 闻戡都所犯之事均未曾亲自出面,无论查到什么贪污重罪,他可以伏法,却亦可依凭着爵职在身罪不至死,而且闻氏送往宫中双姝均有子嗣,皇帝也不会赶尽杀绝——但这些都是建立在闻戡都自己不作死之上的推断。 肃王在将军府过夜那日也曾动过借机扳倒闻戡都的念头,但也只是想想便作罢。一来,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弄巧成拙,二来,他若是动手脚,落到京城就是足以治罪的口实。 肃王谨慎,却并非多疑,任何猜忌都是来去匆匆。有着自幼相识这份情义在,他确是偏心鄢渡秋的。但领军之帅临危受命有多难,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留闻戡都一命,让他压制奴儿司,实属无奈却又最保守的策略。 可此时金吾卫护送圣旨抵于广宁府,皇上这双眼睛几乎算是贴着他闻戡都的脊梁骨在看,他竟然还敢擅离职守肆意胡来。 他这胆子怕是当真动错了地方。 岳无衣不是什么懵懵懂懂的少年人,动用整营兵力向南,摆明了就是不把肃王和金吾卫放在眼里,那他接下来怎么收场?说带玄甲营出来遛弯儿吗?谁能信他的鬼话? 少年郎眼眸霎时凌厉,鼻唇之间似乎嗅到了铁马冰河的腥锈味,他汗毛竖起了一瞬,稍有错乱的喊差了称呼,顿了一下才改回来,“大帅殿下,此事事关重大,可要通知金吾卫?” 肃王尚在琢磨闻戡都这奇葩打算把事儿做得多绝,反应慢了一瞬,还未等他开口出声,杨不留却以为他犹豫不决,抢先回道,“不可!” 诸允爅听见杨不留低沉急切的声音愣了片刻,而后松了半口气,在她手腕处轻轻安抚似的捏了捏,转头看向同样被吓了一跳的岳无衣,认可地点了点头,“不留说的没错,此事先不要声张。金吾卫此番带着圣意而来,一旦发现任何一方有所逾矩,绝不是一两句交情就能推脱得过去的。这么多年奴儿司不敢造次,足以证明闻戡都是有用的,如今他刚传出要离营的动静,奴儿司便集结兵力,难说是否是细作撺掇,动他也不可急于这一时。铁矿出事的消息现在衙门应当得知,依着付杭的脾气,他应当过会儿会派人找我商议是否同行,以此确认金吾卫前往矿山救助安抚的人数。总归,此行我们往北,闻戡都往南,碰不碰得上,就看他到底要疯到什么地步了” 岳无衣觉得他家主子这重点抓得有点儿不对,“铁矿之事殿下要去?” 诸允爅脸色如常,方才的沉厉散得一干二净,“自然要去。名义上彻查贪腐的事儿还没完,陈李二人涉嫌与官府勾结私贩矿产,平时我甩手不管可以,出了事,我必须露面。” 岳无衣仔细想想,点头道,“那我跟您一起去,谁知道闻戡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若是想要杀人灭口” 诸允爅看着少年郎一脑门子官司有点儿想笑,他略微垂眸看向杨不留,她便熟稔地替他接了话,“不会的。”杨不留摇头,“岳小将军不必担心。” 岳无衣逆着杨不留的视线向上看,瞥见自家主子满不在乎的笑,忍不住有些急躁,“为何?” 杨不留听出岳无衣语气有些燥,但没计较,轻声道,“不管闻副都统因何纠集兵力,肃王殿下都是一张极好的底牌,无论是要挟京中还是挟持保命——所以他不会轻易动谋害殿下性命的念头。即便是要杀鸡儆猴,危险的也应该是我二哥,或是金吾卫的副统领。殿下此去,可能会有变故,届时还需要岳小将军策应相助” 岳无衣皱紧眉头瞥向肃王殿下——他家主子看向杨不留时那副认可赞同中混杂着又勾引又深情的神色,总让他有种诡异的嫌弃感。 他叹了口气。 少年郎生来困顿,肃王带着他从尘土飞到云霄,一再同他说过,战场之下,他们只有兄弟之别——可他是为护佑主子才得以活下来的命数这辈子都不会变,让他眼睁睁目送着肃王往火坑钻,岳无衣转不过这个劲,“您说点儿什么啊?别光点头!” “啧,每次就你事儿最多。”诸允爅漫不经心地拿折扇敲他的头,“此番出行,我若是前往,付杭一定会跟着,你不必担心安危的问题。你留在这儿,跟尉迟集结驻城的兵力以防万一,记住,绝不能让金吾卫的人提早发觉。一旦有何异常,我会差人捎信。” 岳无衣愣了良久,半晌方才恍然应声,“是!” 北明非四境之地每县兵丁百人,每府兵丁二百,临四境之地增百人。广宁府内尚有将军府家将府兵五十余人,再加上随时听候调遣的金吾卫,可随意动用的人马应当至少二百有余。 肃王手里的兵符是双刃剑,他不能动用边境的兵力,唯一的支援全在岳无衣和尉迟这儿,让他留下来事关重大,广宁府务必有一个不会让肃王分神忧心的主心骨。否则,一旦闻戡都当真丧心病狂,诸允爅需要有人解围。 诸允爅拍了下岳无衣的肩膀,转头沉声道,“传令兵。” 传令兵抱拳,“殿下。” 天边骤然轰隆一响,诸允爅慢条斯理地烧掉与北境来往的书信,“告诉鄢将军,如若闻戡都离开营地,把斥候撒出去,该是如何应对便是如何,不必通报。只有一点,奴儿司要是敢冒头,就地砍了。” 雨夜泥泞。 广宁府北城门到矿山两日的路程被烈马奔蹄缩成一个昼夜。肃王和付杭惯于奔袭,宋铮是练家子,这三人尚只露了些疲惫之色;杨不留再能扛也终归是个女孩子,一个昼夜的颠簸艰难了些,她在马背上颠得五脏六腑快错了位,下马歇了两炷香方才打起精神。 骑马这几位倒是没什么大碍,可马车里那几位就没那么舒坦了。 温如珂这伤寒混搅着脑袋,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脸色惨白唇无血色,含了杨不留带来的药丸才勉强没一翻眼睛晕过去。 李老板和陈老板就丢人了些。俩人一路心里七上八下的琢磨着温如珂临行前“恐吓”株连的话,马车甫一停下,俩人就踉踉跄跄地冲到路旁埋头苦吐,肚子里陈年的鹿茸山参虫草都快被呕出来。 原本只是差人去通知老板的管事看见这乌央乌央的架势彻底傻了眼。他跟那匹直刨地的高头大马对了半天的眼儿,看着这一伙锦绣华服的大爷,一时不知道该逢迎哪一位——宋铮看着小老头战战兢兢的一脸痴呆相,这才不忍心,勾着他认人。 宋铮指了指那位脸色惨白,坐在马车上捯气儿的,“那位是新任知府温大人。” 小老头赶忙一拱手,“知府大人贵安。” 宋铮转头,指向月白丹鹤,腰间佩刀的冷面人,“那位是京城金吾卫付统领。” 小老头听是京城来的,一埋头,“副统领大人尊安。” 宋铮继而又指向一身水色黛蓝,抖着扇子,神色温和的公子哥,“那位是当今四皇子,肃王殿下。” 小老头抬眼看了看宋捕头,一个激灵,扑通一声跪在泥汤里,“肃王殿下金安!” 宋铮觉得这小老头儿特逗,贼兮兮笑眯眯的又指向背着箱子缓步走过来的杨不留,“这是我师妹。” 小老头不敢起来,只当这官儿越介绍越大,慌慌张张地俯首叩了一半儿方才僵住,“师妹大人啊?” 杨不留没听见宋铮这话的前因后果,无缘无故被叩了个大礼,有点儿过意不去,赶忙上前把人扶起来,开门见山道,“老先生,事故过后伤者在哪儿?轩和堂的郎中半路上晕过去了,恐怕得晚些才能赶过来,医术我也略懂一二,可以去看看吗?” 小老头颤颤巍巍站稳,先远远望了李老板一眼,见他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方才道,“伤者有几个当场死了的都找不到了。几位官爷,请随我来。” 离矿山山脚二里地不到便是炼铁的作坊,作坊外围是平日做工休息的简陋住处,李老板小住的院子能精致些,唯一可以诊病吃药的小医堂就建在院子东南角,屋子里只有一位嘴上没毛的小郎中,毫不耐烦对着几位伤者骂骂咧咧。 小郎中正翘着二郎腿捣药,听见门口有人进来,便道,“正好,门口那个断气了,抬出去,一股味儿——”他微侧着脑袋,向身后瞥了一眼,而后尚未来得及撤下二郎腿便蹭的要起来,在地上打了个滚儿方才站稳,“爹——李管事” 李管事木着脸,懒得指责他,转头挂上一幅笑盈盈的谄媚相,“肃王殿下,杨姑娘,这几位就是事故中的伤者,您看,我们这儿就这么一个没用的小郎中,急啊” 诸允爅冷冷地睨着他,直等小老头脸上不合时宜的笑彻底僵住方才挪开视线,关切地望向杨不留,看着她走近小郎中所说的那位断气的兄弟身旁,再三试探,沾了满手的污血,沉重的摇了摇头,“没救了。” 小郎中看这丫头的举动有些不服气,掐着腰就要顶嘴,老来得子的李管事可怕这孩子惹事,赶忙在他背上拍了一把,低声咬牙道,“你给我闭嘴!” 杨不留抬起手臂,用袖口蹭掉鼻尖上的汗,脸上却反被沾在衣服上的血扯出一条红痕。诸允爅合上折扇,无奈地走到她身旁,拿顶好的锦衣帮她擦脸。 小郎中目瞪口呆,转头看向眼观鼻鼻观心的李管事,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小声嗡嗡道,“这谁啊” 杨不留从善如流的接受了肃王的好意,迎着小郎中走过去,“我是广宁府的仵作,医术也通一些,先生照常治病,我帮您把伤者处理一下。” 温如珂拖着极不愿意掺和广宁府诸多杂事的付杭,安排官差和二十余名金吾卫巡视接管了矿山,二人外加一个充当拐棍儿的宋铮在小医堂门口停住脚步,付杭背手一立不打算进去,宋铮看见方从屋子里抬出来一具血淋淋的尸体也犯怵,但又得扶着头重脚轻的小知府,只能硬着头皮往屋子里进。 小郎中吊儿郎当不假,但好在不是庸医,杨不留依着他的药方配药熬煮,转而顾及着外面有金吾卫的人在,蒲扇递到肃王手边拐了个弯,交给满脸无辜的宋铮,让他盯着药炉。 最痛苦的是帮这几位伤者换药。烫伤断肢,血肉和脓水黏连着药布,扯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疼,更何况是浑身上下的伤。 温如珂看不下去,别过脑袋闭着眼,方才酝酿编排了一肚子的官方安抚都是屁话,他说不出口,只听着惨叫声都觉得痛苦压抑。 杨不留历来是秉持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半吊子大夫,她抬手轻轻在药布外侧触了几下,确认都是腐肉脓水,便不打算浪费时间过多拉扯。可孰料药布方未揭开,伤者便疼得难忍,胡乱地抓住杨不留的手腕,紧得几乎手指都要抠进她的皮肉里。杨不留动了动手,那人疼得急了,拽着她的手腕就要往嘴里咬,被始终皱眉关注着他们二人的肃王猛地拦下,直接一手刀砍晕过去。 肃王看着杨不留脸上尚未消散的那副擎等着挨咬视死如归的表情,眉头一皱,“怎么样?伤到没有?” 杨不留眨眼看向他,隐忍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温如珂拍了拍诸允爅的手臂,把这浑身上下写满了不放心的肃王强行拖走,“正事要紧。不留,宋铮留给你,你们两个忙完先去看看高炉炸裂的现场,确认一下,究竟是天灾还是。” 不小的作坊已经炸得一片狼藉,满地的铁水已经凝成铁板,高炉崩裂,棚顶几乎摇摇欲坠。 宋铮站在作坊门口,看着铁板有点儿愣,不太敢走上去,小心翼翼地扶着杨不留的肩膀,如履薄冰的迈着步子,“师妹,这底下,化了多少人?” 杨不留四处张望的动作略一停顿,“听李管事说,广宁府的高炉是请洋人学者加高加固过的,每间作坊共十二人,还活着四个,还有四个不全乎的没救过来,所以这儿应该躺着四个人。”杨不留视线定了一瞬,转身指着尚未化入铁水的半个脑袋和半条腿,“那儿有一个,去看看。” 宋铮满头冷汗地松了手,递给杨不留敬重的一瞥,“你去看看,我,在这儿等你。” 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被铁水化尽,杨不留想验尸都没得验。 宋铮柱子似的杵在杨不留方才带他停下的位置,眼巴巴地看着他师妹绕着屋子左一圈右一圈的转,末了停在冶铁的高炉跟前,把脑袋探进碎裂的炉口,抹了一指头黑灰出来。 近三天时间,高炉早便没了化人的温度。 宋铮只消打眼在那黑灰上一瞧,便顾不上腿肚子哆嗦,径直往前走去,也往炉子里探进脑袋,抽了抽鼻子,蹭了一鼻子灰出来,“有火药?” “有人动过手脚。”杨不留略一思索,拽着宋铮往小医堂跑,“去问问,最后一次是谁往炉子里填的煤料和铁矿石”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影绰动人 李老板在矿山小住的院落里,别有洞天地匿了一间金屋藏娇的屋子。 他领着一行人进到正房外堂,自己却往门后的角落一缩,佝偻着厚实的身子骨,恨不得缩回到王八壳子里头去。 这屋子与其说是大户人家小憩的住处,倒不如说像是花红柳绿的窑馆。 付杭看着满屋子金光闪闪红花绿叶的饰物眯了眯眼,薅住畏首畏尾的李老板衣领,使劲往屋子里一丢——李老板脚步不大轻盈,被门槛绊了个跟头,险些掀翻了壳。 这一下“咕咚咚”的动静不小,未等众人尾随他进到堂内坐定,两位脂粉浓厚的美艳女子便窸窸窣窣地迈着小碎步从内室掀起珠帘迎了出来,唇红齿白的一齐唤了声“老爷”。 两位姑娘抬眸,瞧见这一屋子年轻力壮的公子哥怔了一下,转而笑弯了眉眼,唇边露着梨涡的姑娘当即甚是熟稔扭着柳枝腰,挑着离她最近的温如珂妩媚地缠了上去,撩拨似的在他腰间捏了一把,“老爷,可是新来的客人?您也不提前说一声~” 李老板差点儿一哆嗦又跪在地上,他脸色霎时惨白,扑过去一把扯开她,“你给我闭嘴!” 姑娘被他撕心裂肺的怒吼吓了一跳,另一位自诩识眼力的,一瞧被摸了一把的公子哥脸色厌恶不善,直接便往歪处想,轻声道,“公子若是不喜欢姑娘,我去帮您叫个漂亮的小倌过来” “”李老板癫狂地扇了她一巴掌,“肃王殿下在此,你们若再敢放肆,我撕烂你们的嘴!” 温如珂铁青着一张脸,不咸不淡地把这屋子里几人的身份说予那两个满眼含泪却不明所以的姑娘听,见她二人跪地讨饶方才差人架出去,转头阴恻恻地睨着李老板,“不来这儿不知道,原来李老板还做了窑馆的生意。” 李老板苦着一张脸,原本还堪堪悬着的那么丁点儿侥幸被这两个不识好歹的女人踩得稀碎。他伏在地上,往左瞧是脸色黑青的温知府,往右瞧至始至终冷着神情的副都统,末了只好膝行几步,趴到已经坐上主位,神色尚且和善的肃王殿下跟前,作势要痛哭流涕。 付杭冷哼了一声,瞥了笑靥温和的肃王一眼,不由得心道,同杀伐果断的镇虎军主帅哭诉,这李老板怕是真瞎了眼睛。 诸允爅捉住付杭偷瞄过来的眼神儿,目不斜视和和气气地扬头一笑,“李老板家大业大,做生意的门路挺宽嘛,本王实在是长了见识,佩服,佩服。” 温如珂没好气儿地看着他拐弯抹角阴阳怪气的损人,也不知这傻愣着的李老板听懂几分。他刚被掐了下腰,又被那女的趁机摸了下屁股,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半晌消不下去,肃王这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疼。他羞愤的一甩袖子,勉强憋住破口大骂的脾气,正色道,“李老板可还记得我在你府邸上同你说的话?这一路,想好要说什么了吗?” 李老板抹了把眼泪鼻涕,支支吾吾了半晌,屁都没嘣出一个,也不知道拖这么一时半刻能有何用。温如珂顶烦这种明明已无转圜之地偏还要磨蹭的,他极不耐烦的又在他身上丢了根稻草压上,“既然李老板觉得株连满门的罪过不算什么,那不如跟陈老板一起,在小黑屋子里再面壁清醒两日?看看究竟是你耗不起,还是肃王殿下耗不起?” 李老板见状,只能咬牙,舍了闻戡都至始至终未曾兑现过的庇护,心惊胆战的以头抢地,“大人!殿下!大人——罪民想清楚了——全想清楚了,只要不株连我全家,我们李家能留个后,我什么都说,都说” 李老板一边说话一边哭着磕头,活脱儿的一个被黑心财主强占了辛苦多年收成颇丰的土地的老耕农,分不清谁才是那个可恨的。 诸允爅对他这不真不假的鼻涕眼泪视若无睹,他勾勾手指,把温如珂拽到身边,悄声道,“他儿子李云间不是死了吗?” 温如珂哭笑不得地扬起下颏,点了点跪在台阶下泥水坑里的俩姑娘,“你看这老不羞的,外面好几个私生子呢我就是随便查了一查,倒替他翻腾出仨儿子来。” 付杭略带嫌弃的往这俩人身上斜了一眼,眼见着他俩准备就李老板的家事深入探讨一番,终是忍无可忍地咳了一声,“殿下,二公子,一会儿他磕头磕晕过去了。” 这一番兴师问罪收获大多都在调查推测的预料之中——李老板半遮半掩的说,温如珂见缝插针的逼问,十分的真相至少摸清了九成。 让李家赚得盆满钵满的这座铁矿原属广宁府官铁,定下国号之后方被富甲一方的李老板出钱买断。但这桩大买卖是赵谦来亲自牵的头,还借机大捞了一笔。买断矿山的钱李家一力承担略有些困难,闻戡都状似好意的帮忙出了一半——不过这钱并不白拿,李老板在买断矿山之后,需在十年之内补全闻戡都曾出过的所有银两,在此之上,每年结余还要分他三成,守境军营每年兵刃的折损同样由李老板一力承担。 除此之外——北边奴儿司运来的金矿,偶尔也需要李家的门路往来运送。 这话听来,肃王和温如珂尚未震惊,一旁听风的付杭心里先“咯噔”一声。 付杭跟肃王差不多的年纪,稍长些许,没少听说朝中早年一而再再而三的表露过想要闻戡都把境线往北拉,吞下金矿归属国库的意愿,可闻副都统历来以地势险要敌军凶猛为由,敲锣打鼓传到京城,均以毫无战果告终,最多也就是趁乱缴获一批黄金,进献到宫中去。 付杭简直不敢想,难道这么多年,闻戡都一直在同奴儿司私相授受不成? 诸允爅轻轻在付杭骤变的脸上扫了一眼。他抬手招来一名衙差,讨了官刀握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拔刀架在李老板的脖子上,刻意的在被他模糊掉的时间点上追问了一句,“李老板可是贵人多忘事?何时买断又从何时开始往来的,若是记不清,本王帮你回想回想?” 李老板霎时僵了脖子,一动不敢动,可偏偏身子止不住的发抖,隐约觉出刀刃贴着皮肉的寒气,这会儿是真心的带上了哭腔,“殿下我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买断官铁大约是在快二十年前,不到二十年,十九年,那年年初。闻副都统最初是直接把金矿拉到我们这儿来,专门盖了一个作坊,把金子炼出来,再往其他地方送不过后来被一伙山匪劫过一次,差点儿出了大乱子,我们也就不敢了。打从那次之后,除了运往宣同府的,来来回回都是原封不动的矿,其他地方都是炼出来交到张老板手里,张老板再加工成金丝,以布匹加以掩饰,送到各处。” 诸允爅一挑眉,“宣同府?” 他早先还琢磨着,宣同府宋禄那混球都是从哪儿搞来的钱私设铸钱厂,平白无故被他扣了屎盆子,盆子里装的东西都不知道他是从哪个坑里挖出来的——这回倒阴差阳错,正被他逮住了来路。 一旁的温如珂和恨不得竖起耳朵的付杭显然也留意到“宣同府”这个敏感的字眼,但俩人都没急着开口追问。 温如珂是不想落个急于替肃王开脱申辩的口实误事,付杭则是略有刻意的在等肃王辩解。 毕竟京中收到了宋禄的折子,说是宣同府贪腐案肃王也牵扯其中,虽被东宫按下未表,可总归听过风声的都不免暗中揣度。 肃王仍旧把刀架在李老板的脖子上,直问不讳,“你可知宣同府跟本王的驻地相去不远?你这是故意的吧?” “啊?” 李老板登时傻了眼,闹不明白肃王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让他别多说话?还是说责备他以前官商勾结的时候忘了给他也分一杯羹? 诸允爅看他哆哆嗦嗦的低着脑袋,笑着把刀从他脖子上拎下来,“你紧张什么?实话实说便是。” 李老板豁出去了,“把货拉到宣同府,一直都是宋知府同我等联络,因为要运送金矿和煤矿,还特意伪造了文牒,以备驻城官兵查验罪民实在不知,殿下所驻之处竟离宣同府没多远” 肃王皮笑肉不笑的冷哼了一声,“巧了,宋禄那王八蛋在我眼皮子底下动了这么多手脚,我竟然也不知道。” 温如珂伸手去夺诸允爅手里的官刀,抢是自然抢不到,只得嚷嚷着让他别吓唬人,见付杭若有所思的脸色转善,方才转头又问,“你方才说,金矿和煤矿?” 李老板紧忙点头,“有时候往宣同府送了金矿,会换些煤” 诸允爅眉头一拧,“难不成你们冶铁还单要宣同府的煤才成?陈老板的煤矿与你们相去才多远?这不是远水救近火吗?” 李老板沉默了半晌方才蚊子哼哼道,“不是我们要,是闻副都统。” 装了半天哑巴的付杭终于忍不住出声,“他要那么多煤作甚么?烧着玩儿吗?!” 温如珂看见付杭那张死人脸上几近崩裂的惊诧表情没忍住乐,但还是先抬手压了压他的火气,“煤矿当然是金矿换来的,闻戡都再流氓,即便是抢,也总要明面上过得去,否则长年累月,奴儿司岂能容忍到如今” 虽然如今的奴儿司怕是也容忍不下去了。 不过这话温如珂没说,付杭没往深了想,也没追问。 金吾卫统领沈籍康虽是东海出身,可下面几位副统领却都是少爷兵提拔上来的。付杭算出息,愣是爹不凭娘不靠的拼成了副统领。可金吾卫历来都做的都是未雨绸缪的打算,远忧之患他拎不太清。肃王和温如珂有意隐瞒倒不为别的,只不过是揣了个心眼儿,非要等到千钧一发之际让付杭自己瞧清楚广宁府究竟是如何危机四伏,免得他先有准备,演戏的情绪不对,或是日后回京,再同龙椅上那位说起肃王的诸多揣测,凭空给他添麻烦。 李老板之前八成是一直吊着一口邪气儿,这会儿该说的不该说的都秃噜了嘴,伏在地上哆嗦的幅度有些骇人,亏着诸允爅垂眸多瞧了他一眼,这才没让他抽抽得自己咬舌自尽。 温如珂看向那两位一个小心喂药,一个由着李老板咬她胳膊的姑娘,“真情假意”的感慨之词酝酿在胸尚未出口,便见宋铮和杨不留从赶去医堂的几人身侧闪进来。 肃王正琢磨着一副装裱起来的古画是真是假,听见脚步声蓦地回头,目光先寻到杨不留,转而才勉强分了几分关注落到宋铮身上,“那边什么情况?” 宋铮先抬手执礼,从腰间翻出一小个手帕叠成的布包交递过去,“我跟我师妹在那炉子里发现了未燃尽就炸开的火药。应当是有人在炼铁炉的煤料和铁矿石里动过手脚。” 温如珂看着自己那块被宋铮强行霸占又拿来装煤灰的手帕,嘴角一抽,叹了口气方问道,“找人查问了吗?是谁干的?可有动机?” 杨不留微微颔首,“去医堂问过了。负责运送煤料矿石的一直就只有两人,活着的那个叫林行,在这儿做工做了快十年,家中有妻儿老小,不像是会自寻死路——他换下的衣物我也检查过,没有明显的火药味道。死了的那个叫韩轩,现在已经融在铁水里了,林行说最后添煤料的人是他,但现在也无从对质。” 宋铮附和道,“我跟我师妹的意思是派人回广宁府查探一下韩轩家里的近况,看看有没有什么蓄谋害人的动机至于现场的情况,这几日断断续续的下雨,想查踪迹,很难。” 温如珂点点头,没说什么。 诸允爅却径直撇舍了幕后真凶,沉默良久,方才追问道,“确认是有人故意蓄谋?” 温如珂反应慢了一瞬,付杭和宋铮更是压根儿不知道肃王这句追问究竟有何含义,唯独杨不留,不经意地提了提箱子,轻声应道,“确认无疑。” 夜深又雨。 此行矿山,众人昼夜奔波实在辛苦,肃王索性一挥手,让人马暂且在此安顿,休养生息,隔日再论去留的问题。 唯一不大方便的是这儿的房间不太够用,做工的倒是挤一挤腾了个大通铺出来,可即便再占上李老板院落里的房间,衙差和金吾卫的人凑一块儿还是紧巴巴的。杨不留一个女流之辈,总不可能跟一群老爷们儿挤着睡,末了李老板金屋藏的那两位熏得香喷喷的美娇娘主动收留了一时彷徨的杨不留,姑且断了肃王想拉着杨不留去他房间休息的念头。 温如珂看着肃王望眼欲穿的眼神气得快跳起来,恨不能一巴掌呼到他后脑勺上去。宋铮拽着这火柴杆儿不走心的劝,“你说你也打不过他,气个什么劲?” 温如珂不依不饶,“那色|狼对我妹图谋不轨!他要是敢乱打我妹的主意,我打折他的腿!” “色|狼”闻言,回头挑衅地看了温二公子一眼。 肃王殿下其实既没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平日招摇归招摇,可动真格的逾越之举他做不得,也不会做——毕竟骨子里那点儿正人君子该有的规矩时时刻刻拿着小鞭子抽着他。 可惜,他这厢尚且为这丁点儿的邪念牵肠挂肚着,那厢杨不留已然同李老板那两位娇俏的美娇娘聊得热火朝天了。 杨不留其人并不惯于同这些溜光水滑的美艳女子打交道,但却莫名的擅长于讨这些姑娘们的欢心,据她师父所言,八成是跟着杨謇耳濡目染学来的。 杨不留随手写了几贴美容养颜的滋补汤药,把这两位姑娘哄得团团转,又转而替那被咬了一口的姑娘换了药布,细心叮嘱了几句,方才借口着去医堂查看一二,从这满屋子胭脂香粉的浓郁香气里抽身,出来透透气。 她倒是当真去医堂走了一遭,吊儿郎当的小郎中尚未休息,点灯熬油地盯着伤患,但有人疼得叫唤他就想骂人,杨不留这么个外人在,骂还骂不痛快,他索性挥手把人赶走,自己守着这几个要死要活的伤患。 杨不留就在小院环廊里撞见了诸允爅。 他微微蹙着眉,平素挺直的脊背稍微佝偻了些许,脸色泛着点儿病态的白,看到杨不留便故作轻松的笑了一下,却在她审视的眼神底下转瞬溃不成军,哼哼唧唧道,“疼。” 杨不留没多说话,上前捏着他撑在廊柱上的手腕,“是不是送到房间里的晚饭没吃?” 她同他说话时隐约绷着点儿医者的自持,可见肃王殿下眉眼垂搭下来的可怜劲儿,实在是不忍心拿老学究的语气斥责他,只好带人摸到厨房,粗略在厨房扫了一圈儿,轻声问道,“疙瘩汤,吃吗?” 藏躲在夜幕小雨底下捧着一碗热乎乎的羹汤——肃王年幼时曾在寻常百姓家门前见过相似的景象,那日他坐在随母妃去护国寺祈福的车驾中,远远望见捧着比脸还大的汤碗的小童,险些忘了自己也曾经憧憬着那份寻常百姓家可望不可求的烟火香。 他记得他曾跟父皇说过一次,可却不知为何被训斥了一顿,挨罚在谨身殿前跪了半日。 现在想想,大抵是胸无大志之类贬低的说辞——可如今他仍旧祈盼这这样的日子,如果能身临其境最好,最不济,他也盼望着能守得四境安定,让百姓体会洗手安稳做羹汤的闲适。 杨不留不知道肃王殿下在想什么,只是温和地看着他抿唇又笑的模样,晃动的油灯在她脸上映出闪烁的光,那一瞬,影绰动人。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 雨夜留宿 肃王大抵是所有皇子里同谨身殿孽缘最深的。 谨身殿是以整饬自身而设,洪光帝日理万机,少有时辰能到殿中三省己身,偌大的殿阁便不知从何时起,沦落成了皇子们面壁思过跪地挨罚的地方。 可那高高的门槛也不是谁都能进去的,未得封号的皇子只能在殿外受罚跪思。大多时候皇帝都会念及皇子年幼,最多也就罚跪两炷香,再罚抄书——三殿下诸允爅也不知生来得罪了谁,荣幸之至的成了个例外。 肃王年幼时调皮捣蛋的经历数不胜数,独独有一件事他记得最清。那日盛夏,刚刚搬去东宫的太子领着一众弟弟妹妹到镜月湖摇船赏荷摘莲蓬,可惜金枝玉叶臂力不行,摇船摇得不得要领,没几下船身便失了衡,满船的小皇子小公主都被掀进湖中,把彼时候在一旁的宫女太监吓得够呛。 亏着湖水不深,各个宫女太监恨不得飞到水里去捞自家的小主子,唯有自诩英勇甩开了大宫女出来玩儿的三殿下诸允爅差点沉了底,末了还是太子惦记着他,把这小可怜顺手从水里捞上来。 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回来自然是要挨罚的。太子带头胡闹领罚,在谨身殿内长跪抄书无可厚非,可险些被镜月湖水淹死的三殿下怎么也想不明白,害得翻船罪魁祸首之名竟会从太子殿下身上揭下来,结结实实地贴在他身上 直到那时尚未封贵妃名号的宁妃娘娘义无反顾的把诸允爅送出宫,三殿下方才得知,他在谨身殿外从烈阳跪到月升的缘由,竟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一位宫女暗中嚼了舌根。 那宫女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在皇帝问责时不小心说漏了嘴,说是见着三殿下在船尾跳来跳去,八成是因着这事闹翻了船。 “翻船前后的事我其实记不大清,不过那时候我刚开始跟玄衣卫的大统领学武功,正闹腾,大家也便理所当然的接受了。后来”诸允爅苦笑了一声,“后来我才知道,那宫女说那话是胡诌的,因着太子刚入主东宫,她怕父皇因此事迁怒,所以才开口冒犯,害得我差点儿被日头晒秃了皮。” 杨不留适时地插话,“皇上信她?” “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愿意给太子这个台阶下。”诸允爅苦兮兮地指着自己,“我就万分倒霉的成了那个谁都能踩一脚的台阶。我猜母妃应当是弄清了来龙去脉,所以才下定决心送我出宫的。毕竟二哥已经不是随便谁都能栽赃扣帽子的年纪了,我又不老实,只能出此下策。” 肃王年幼时不曾觉得自己身处在何般涌动的暗流之中,年少又离了皇宫那么个波谲云诡的地方,在东海北境恣意生长抽条,偶尔回首一望,也会后知后觉曾经的无奈刻骨,可心里的疼比不过真刀真枪的挨在身上——肃王自以为可以满不在意的埋了那些过往,可那些凄风苦雨仿佛在这雨夜里卷土重来,积攒多年的哀怨在杨不留这儿找到了宣泄的地方,他话未说尽,杨不留却似乎什么都懂,她默默地看向他,鬼使神差的捧着他的脸,拇指在他眼尾的泪痣旁轻轻摩挲了两下,亲昵,却不带一丝杂念。 肃王神思忽转,隐约记起他扑到一人怀里诉苦时,那女子也是这般地摩挲着他的脸。 诸允爅年幼时断断续续的记忆总算黏连成篇,若无记错,他年幼时嚷着喜欢的姑娘大抵就是杨不留的生母方苓,那时不叫这个名字的姑娘回绝了小殿下要娶她的请求,不过见他可怜没人爱,只许诺,若是日后她有了女儿,再考虑把她嫁给他。 他记得他曾信誓旦旦的为这桩没谱儿没影儿的婚事拍过胸脯,甚至还央求母妃日后一定要跟父皇讨来这桩娃娃亲——这些念头早在温家二夫人诈死离世那日消散得一干二净,他怎么也不敢想,有朝一日,竟当真会见到杨不留。 杨不留见肃王看着她似在晃神,还当是自己的举动有些唐突,她慌忙地收回手,问道,“殿下?” 诸允爅忍不住笑起来,杨不留不解,他却不解释,只是故作神秘地摆了摆手,眼唇带笑地瞧得杨不留绯红了耳尖,把他手里的汤碗一把抢过去,叮叮当当地开始收拾。 院中的金吾卫开始换防巡逻。 杨不留远远地看见出门监督的付杭,与他视线触上,礼貌地微微颔首,孰料付杭竟熟视无睹的一扭头,若是离得近,八成还能听见他从鼻子里轻蔑的哼了一声。 杨不留有点儿莫名其妙。 肃王翻腾出两只甜瓜,也凑到门口,一见付杭隔着雨幕一脸要砍人的死相,好不容易消停的胃疼又隐约有了翻滚的趋势。 他这胃疼纯是让付杭闹的。付杭身上富家子弟的习气尚未褪尽,偶尔有些偏激,方才晚饭时他那个钻牛角尖儿的劲头正好闹起来,就闻戡都极有可能以金矿为由与奴儿司暗通款曲一事找肃王大肆理论了一番。 付杭坚持肃王与温如珂是有意拖延,明明只要拿到证据便可回京参本,他们二人却偏要在此地踯躅犹豫,摆明了就是别有居心。 这事儿肃王不太想搭理,他总不能实话实说,是皇上有意把他按在这儿——可解释来解释去越说越乱,付杭听见门外杨不留同那两位美娇娘笑谈的动静,忽然一激灵,“殿下,难不成是为这个杨姑娘方才流连忘返的?” 这话问的,肃王要是不说是,都枉费付杭那一双长到头顶上的眼睛能看出他对杨不留图谋不轨的猫腻。 杨不留默默地回顾了一下她自打见到付杭起,做过什么讨这位大人嫌的事,肃王垂眸看见莫名被瞪得有些沮丧的杨不留,笑着撑着她的头顶,“付杭是世族出身,在京城就是大少爷毛病,甭搭理他。他这脾气是冲着我来的。” 杨不留被他压得动不得脖子,只能微微掀起眼皮,余光瞥着他,“为何?” “审问李老板的时候他不是在吗”诸允爅哭笑不得,“谁知道刚才吃饭的时候怎么就脑子开窍了,来逼问我明明猜到闻戡都与奴儿司来往过密,却为何不回京奏报。” 杨不留收回视线,“殿下如何说?” 诸允爅忽然不正经,“我说我沉迷美色无法自拔,不想走。” “”杨不留仍旧梗着脖子,斜着眼睛剜他,可惜唇边儿挂着笑,看起来像是嗔怪,“不过——付杭副都统找殿下说起久驻广宁府之事,殿下可曾细想?” 诸允爅收手,抽出折扇在指尖折转翻动,“自然,付杭这平素按部就班的脑子都能想到的问题,闻戡都怎么可能毫无意识?” 奴儿司本是苦寒之地,虽有金矿,却奈何熔炼技术有限,又因谈和不成被闻戡都断了他们向南行商的路,即便是弹丸之地也要过活,闻戡都便以此为契机,逼迫奴儿司从他这儿用金矿换煤矿——可惜广宁府煤矿虽有但薄,买卖单凭此一处难以维系,这便与宣同府扯上关系。 既然闻戡都把控关口多年,最近奴儿司行商频繁,闻副都统理应是能得到消息的。此事非同小可,闻戡都不可能轻易撒手,倘若他对奴儿司的动静心知肚明,此般故意纵容又是为了什么? 这绝不是肃王自作多情,闻戡都大抵是想从他身上动心思,借以开解脱罪。 闻戡都托词借口离开阵前,若按常理,久受压制的奴儿司必会伺机而动。届时,只要闻戡都控制住停留在广宁府的金吾卫和肃王,随便找个甚么擅动兵符或是与奸商勾结栽赃的借口把肃王扣押看守,只要奴儿司犯境,闻戡都佯装受制于肃王,鄢渡秋必然领命上前——闻戡都保不齐会不会动什么手脚除掉这个一直与他意见相悖的指挥同知——毕竟武将死战以身殉国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奴儿司边境固守太久,能带兵的武将除了闻戡都和鄢渡秋以外都是怂包蛋,他们两个主心骨出了岔子,境线必然溃散。 一旦奴儿司踏步境内,肃王绝不可能坐视不管,他若想反制住闻戡都简直易如反掌——可倘若他等不到京中旨意便要扣下闻戡都冲到阵前,那便是把这个有意扣在他脑袋上的谋反罪名坐实,孰真孰假,传到京城就是另一回事。 肃王自年少时起便不受待见,一军主帅请领军需都捉襟见肘,此事在朝中几乎算得上是广为人知。相反,闻戡都曾屡次要挟奴儿司进献,军功不多,但苦劳却不少,皇帝因着后宫之故对他也多有宽宥如若战事打响,号角阴阳怪气的吹到京城,骨血亲情还真就未必能够胜出。 肃王虽是依着最坏处揣度,却难免觉得闻戡都冒进得很——他想把所有他能掌控的都捏攥在自己手里,如意算盘打在了皇家父子猜忌不合上,这个举动像是在赌,买定离手生死在天,大不了就当真造反给他看。 诸允爅不怕闻戡都造反,甚至不怕奴儿司进犯,可这两件事若是撞到一块儿,他现在束手束脚,多少有些难办。 诸允爅正常拿捏菜刀的姿势不会用力,便反手抓握着菜刀给杨不留削甜瓜吃,“你说这次高炉的事故是有人刻意为之,会不会是闻戡都派人做的,为的就是引我出城?” 杨不留胆战心惊地盯着肃王手里的菜刀,笃定地摇了摇头,“如果想让殿下擅动兵权的罪名坐实,他需要确保两点——第一,殿下身边得有可用之兵,第二,殿下须有兵符在身。” 诸允爅顿了一下,甜瓜未断的瓜皮猛地一折。他临走之前担心岳无衣沉不住气,特意把他那一兜子宝贝交给了言归宁,兵符这会儿八成是被宋来音当成玩具捏在手里。 杨不留翻出一小块碎银子,搁在厨房的瓷碗里,转而捧着甜瓜坐在淋不到雨的台阶上,“不过没有兵符,无衣怎么调动守城官兵?” “金吾卫有调动人马的令牌,将军府也有。”诸允爅抱着双臂倚在环廊柱上,“况且,像广宁府这类临近边境的府衙,如有紧急状况,凭军职高低可以先指派守城总兵,后补调令。动个百八十人,相对来说没那么严格,以三百为限,超过三百便是有谋逆之嫌。也就是说,我在广宁府,亲自调动守城三百官兵方才有机会被他栽赃” 杨不留点头,“可现在谋逆的罪证难成所以我觉得,矿山一事,像是有人故意蓄谋,试图打乱闻副都统原来的算盘。” 诸允爅眯着眼看着雨幕,“是好是坏?” “就目前来看”杨不留略一沉吟,“这人想让闻副都统露怯,但之后就不好说了。我还是怀疑——” 诸允爅猜出她的想法,“——怀疑是乎噶尔?” “虽是猜测”杨不留眉梢抖了一下,“但这人行踪不定,抓不到他的影子,我总觉得不踏实。” 杨不留手上捧着甜瓜,脸上的表情却拧巴得苦兮兮的,肃王心笑,挨着她坐下,有意无意地把话从正事扯回到琐事上去。 肃王从东海到北境,多年见闻算不上猎奇,倒也有趣。杨不留明显能感觉到,他从东海至北境辗转过后的所见所闻里,心境逐渐变换偏移,她不免感慨,这般颠沛的日子里,肃王没长成一棵歪树杈,也算是一个奇迹。 北境塞外风光把杨不留说得直打瞌睡。她手里的甜瓜早吃没了,可还未来得及洗手,只好两只手掌心朝上搁在双膝,指尖微微蜷着,脑袋一点一点的,身子要歪不歪地晃来晃去。 诸允爅不再说话,只是歪头托腮,打算瞧着她何时能歪到自己身上来,可多看了她几眼便觉得心底泛痒难耐。他忍不住抬起手臂,小心翼翼地护在她背后,无所适从地随着她左摇右晃的提心吊胆。 杨不留向左歪的幅度有些大,正触着诸允爅勾着手腕护着她的手臂,整个人一激灵的惊醒,猛地站起身来,然后再腿麻脚软的一屁股坐回去。 她想揉眼睛,攥了攥拳头却发现手上粘粘的,只好蜷着手指拿手背蹭了蹭脸,而后佝偻着敲了敲膝盖两侧,像是无意识地撒娇似的,哼唧了一声,“腿麻了” 诸允爅听她哼哼两声又没了动静,抬手轻轻拨开她垂在脸侧的长发,却见她伏在膝盖上又睡了过去。 她这一路颠簸确实辛苦了些,若是寻常姑娘,怕是早便要闹毛病——诸允爅轻轻伏在她耳边,手臂搭在她肩背上,低声道,“不留,回去睡,外面凉。” 杨不留大抵是听见了,但是朦朦胧胧没力气搭话,趴在膝盖上咕哝了几声,诸允爅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听清——屋子里太香了,不想回去。 她这话说得软极了,跟平时的利落简直天壤之别。诸允爅这才意识到她是在撒娇,耳根突然就烧起来,也不知道他在害羞个什么劲。 可总不能把这人摆在这儿睡。诸允爅心里嘀咕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轻手轻脚地把人捞起来抱着,杨不留似乎也是觉得冷,贴近热源时下意识地蹭了蹭。 肃王正气凛然的把杨不留搁在了自己单人房间的床榻上,替她拉上被子,规规矩矩的抱着备用的棉被往外堂的小榻迈步,可转头就扔下棉被挪蹭了回来,随意地坐到地上伏在床边,静静地盯着越睡越不老实的杨不留看。 也不知这丫头做了什么美梦,竟抱着被子流起了口水。诸允爅扑哧一笑,依依不舍地替她紧了紧被子,指尖轻缓地握起她伸在被子外的手,挣扎犹豫了半晌,末了下定决心流氓了一次,轻轻捏着她的指尖,在她的指节上落下一吻。 甜的,甜瓜的味道还在。 肃王殿下的脸又烧了起来,堂皇的一拍脑袋,落荒而逃似的跑到外堂去。 第二天早晨,杨不留起床,先抻了个懒腰,半眯着眼睛缓了好一阵。她抽了抽鼻子,脂粉的甜香不在——她这才猛地清醒,睁圆了眼睛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儿,看见摆在桌上的折扇,松了口气,心道,“还好还好,是肃王的屋子” 屋门半掩着,深秋清晨的凉风悄无声息地往身上涌。杨不留一掀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将睡未醒地回忆着昨晚她迷瞪过去之前都说过什么——她忽然就想起她黏黏糊糊的语气,闭着眼睛面无表情的在心里自我谴责。 像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似的。 杨不留坐在床沿恍惚良久,恍惚到险些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趁着迷糊劲儿对肃王图谋不轨上下其手——诸允爅推门,端着餐盘走进来,脑袋僵硬地往床榻的方向转了一下,看向杨不留时明显一顿,悄悄地清了下嗓子。 杨不留揉揉眼睛,跟他打了声招呼。 他顾及着杨不留昨夜留宿,怕受人非议,特意亲力亲为,“醒了?吃饭吧,吃了饭要去趟煤矿矿山。” 杨不留打算一头扎进水盆里清醒清醒,还没沾着水,听见诸允爅这后半句便猛地一抖,“怎么了?” 诸允爅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几日连日阴雨,雨水倒灌,塌了一个矿洞,听说里面困了不少人。今早,陈家矿上差人来李老板这儿求助救人。陈老板得知消息已经晕过去了,你二哥派人随他先一步去看看情况。”诸允爅一皱眉,“另外——听陈家的人说,闻戡都也在那儿。” 杨不留登时紧张起来,“闻副都统?” 诸允爅抬手抹开杨不留沾湿的鬓发,转而看向窗外,近乎刺骨的冷笑了一声。 “我倒要看看,这黄鼠狼到底安的什么好心。” 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 剑拔弩张 闻戡都当年临危受命奔至广宁时国号未立,别说区区一个卫所,整个辽东都司的兵权都握于他一人掌心。 皇帝念在他戍边有功,从未提及收回兵权一事,闻戡都早年也缺心眼儿,还真以为皇帝信任,把数万将士死死攥在手里,当自己是不负皇恩。 可几番封赏之后,皇帝对闻戡都就没那么热络了。 一年过去风平浪静,两年过去风平浪静,第三年,闻戡都再一根筋也咂么出不对劲。 皇帝先是在广宁府给鄢老将军立了石碑牌坊,后又派来个广宁府知府没事儿找他喝茶聊天,再后来举国推行卫所制,把辽东都司的兵力掰了个四分五散。闻戡都几乎被一个都指挥使副都统的官衔死死地钉在了广宁府以北,每天瞪着眼睛盯着奴儿司——他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皇帝这是有意要拿捏他几分。 忠义二字,在猜疑面前都成了狗屁。 然猜疑归猜疑,闻戡都刚开始真没惹过什么幺蛾子,洪光皇帝虽说隔三差五的派个巡吏到广宁溜达一圈儿,却也没当真要动摇闻戡都在边境的兵权。毕竟国号订下之初,四境都不安稳,朝廷一手托几家,实在是无能人可用,闻戡都在缺兵短粮的形势下没让奴儿司占了便宜,皇帝也没理由动他。 闻戡都心存侥幸了一段日子,却万万没想到,温仲宾竟然打起撤他军职召他回京的主意。 这么个莫名其妙的消息和一道圣旨一齐从京城快马送过来,闻戡都气不顺的接了圣旨,整军压在了奴儿司边境——四境战况流民吃紧,皇帝想要金矿以解燃眉之急。 闻戡都肚子里憋着火,拼死拼活的跟奴儿司牵扯胶着,每天拉着一车又一车的尸体回营,仗打得憋屈得要命。可求议的折子递到京中就没了影,许久才发回一道催促推进战线的圣旨,还要他这头倔驴光拉磨不吃草,只说南疆西北战事吃紧,国库入不敷出,一切艰难还望闻将军努力克服。 但凡闻戡都脑子活泛一点,就应该想的明白,诸荣暻带过兵,自然清楚粮草先行的重要性,他抓心挠肝的应着各地飞来的折子,压下不知多少只要钱的手,只为给交战之地挪腾出钱粮。偏偏土匪穷苦横行,粮草出了应天府就被啃成了空壳子,洪光皇帝无法,只能稍做取舍,先支援弹尽粮绝的南疆,让姑且能坚持住的闻戡都再撑几日。 可皇帝心力交瘁的好意闻戡都不领情,闻戡都拼死拼活的忠义也没守下去。 不止闻家军,就连奴儿司也快挨上了啖食死人血肉的绝境,两军之将隔着山头苦兮兮的遥遥相望——闻戡都所有的信仰都垮在了那一瞬。他心想,老子死了那么多弟兄,不是为国土,不是为百姓,竟然只是为了区区一座金矿——为了钱杀人放火,他一个边境主帅,究竟和土匪有何分别? 闻戡都胁迫奴儿司臣服无错,压制通商亦无错,甚至遍地撒网勾结各地官府都可以在他的军功面前抵消罪过——唯独,他不该把所有事完完整整的欺瞒于朝廷。 这事儿皇帝知道,闻戡都是贪财,若不知道,那他就是通敌谋反。 如今闻戡都只手遮天已久,尝过了独断的甜头,让他低头太难,赵谦来被抓那日他便料到了皇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他倒不如坏人做到底,联手奴儿司给他们点儿颜色瞧瞧,让朝廷里那些只懂得拿笔杆子的知道,这广宁边境没了他闻戡都,万千百姓可还活得下去。 不过闻戡都也有私心,毕竟造反是条不归路,他能拼多久没个定数,亏着老天爷相助,把一个同样因着兵权甚重屡遭恶意的肃王扔到了广宁府。 如若与细作商讨计谋不出差错,闻戡都倒打一耙也不是不可能。 被逼到穷途末路,闻戡都头一次跟奴儿司妥协,奴儿司借题发挥,苦寒之地临近冬日苦于粮草取暖,借机讨要煤矿要得明目张胆。 宣同府受制,闻戡都只能逼着陈家矿上赶工,得知矿道坍塌一事时闻戡都又气又急,当即带人从矿山取道绕过去看看——然玄甲营五百余人刚到矿山寻得隐蔽,闻戡都便接到了肃王和温知府带着金吾卫来陈家矿山查勘的消息。 闻戡都头皮发麻,抬手摔了杯子,咒骂了一句,“肃王殿下现在在哪儿?” 斥候单膝跪地,脸颊被迸溅起的茶杯碎片抹出了个血口子,“前几日李老板的作坊出了事,今早陈家有一位管事跑到李家矿上求助,被肃王殿下撞见,此时应当在从西边赶来的路上。” “废物!”闻戡都胡子抽动了几下,咬牙切齿地喘着粗气,“带了多少人?” 斥候道,“广宁府衙差十人,金吾卫副统领另二二十五人。” 斥候心里发紧,没出息的磕巴了一声,闻戡都正在他磕巴那下停住脚步,猛地回头,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眉头皱起,单手撑着刀柄,又坐了回去。 温如珂的心眼儿放在陈李二人身上许久,想必闻戡都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肃王已经了解得不离十,他带着金吾卫往矿山跑,应当不会单纯的只是救人查案,而是想要翻出证据,把闻戡都查个底儿朝天。 肃王难道是打算一鼓作气,伺机抓人? 可区区几十人马,只要闻戡都一声令下,肃王连闻家军营地大门都不见得能冲进去。 难道他带着兵符不成? 闻戡都原本如意算盘打得劈啪作响——他想要将肃王和金吾卫困在广宁府城中,届时一旦有什么战事风声,肃王很难坐得住。只要他动了兵,那闻戡都就有一整盆的脏水等着往肃王的身上泼。 可现在乱成一锅粥,闻戡都一时不知,他这被迫提前的计划究竟能否行得通。 闻戡都沉默良久,撑着刀柄的手腕一动,刀鞘重重地敲在椅子侧方,唤来玄甲将士道,“玄甲营现匿在何处?” 玄甲将士抱拳,“全营兵士分于矿山四侧,一百巡视,监督坍塌矿道以外的人照常做工,副都统亲兵五十,全数藏于院中。” 闻戡都点头,“传令下去,整营戒备,把矿山正门让开,斥候待命,咱们就在这儿等着,恭迎肃王殿下亲临。” 巳时三刻,边境斥候在鄢渡秋帐外嘶声喊报。 奴儿司一层又一层的兵力在边境晃了许久,今日一早,又加增了一道防线。 深秋厉风劈在延绵的防线上,劈砍得北安岭林木凄声嘶叫。 边境战局一触即发,奴儿司在等,闻戡都亦在等,等着有人引爆这颗浅埋的火药。 而炸了广宁最好的人选,正是来意不明去往无处的肃王。 这么个头顶数万人性命的冤大头这会儿正不紧不慢的压着队伍,半日的路程生生从一早磨蹭到傍晚,临要跨进陈家矿山的地界儿,肃王又勒了下马缰,故意讨人嫌的朝着付杭挨过去。 肃王胯下这雁归性子烈,挨着旁边的马就要扬脖子朝前拱,付杭满脸厌恶地瞪了它一眼,孰知雁归通人性得很,变本加厉地要欺负人。 肃王赶忙拍了拍它的脖子笑道,“光天化日的,长能耐了你,对着谁都敢扬蹄子是吧?” 这话损人损得既委婉又直白——付杭知道肃王铁定是因为他昨夜里跟他吵嚷的事儿记仇,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又沉了几分,懂也装不懂的梗着脖子,攥缰绳攥得指节发白,哑声道,“无妨。” “听见没有?”肃王又在雁归脖子上轻轻拍了一下,“人家不同你计较是人家宽宏大量,下次别没事儿瞎招惹,小心收拾你。” 付杭被他指桑骂槐的教育了一通,又发作不得,只好夹了下双腿快行几步,可半个马身的距离还没落下,肃王又快步追了上去。 付杭不耐烦的皱了皱眉,“你——”字刚出口,便见肃王扬起鞭子点了点这山上尚且茂密的树林,漫不经心道,“副统领,你说陈家矿山这儿两侧山峦迭布,遮掩颇多,可是适合瓮中捉鳖?” “还瓮中捉鳖——”坐在马车边缘晃悠腿儿的温如珂忍不住咋舌,“你干脆直说自己是王八得了” 诸允爅懒得搭理这个温铁蛋,扬起鞭子在他坐的那辆马车上轻轻挥了一下,把人直接颠回车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拧眉四处张望的付杭一眼,“京中守卫最近两年可是太悠闲了。” 肃王这一路上明里暗里地针对着付杭,饶是嘴皮子利索的温如珂看不下去,但也没拦着。付杭这愣头青也不知道这一宿净琢磨什么了,一大早见了杨不留开口就是一句“祸水”,把人吓得一蹦。不过杨不留在这方面心大得很,咂摸了几下权当付杭夸她漂亮了,肃王就没那么好说话,估计这仇得替她记上十天半个月。 温如珂从车里探了个脑袋,喊了一声,见诸允爅回头看过来,皱着眉摇头——你还招惹没完了? 诸允爅温顺一笑,把温如珂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温知府看他这副毫不在乎的表情,知道他心里有谱儿,索性一咂嘴,又缩回去了。 京城守卫离了那一亩三分地儿就容易抓瞎,草木山林或是无人荒漠激不起他们的野性,即便能察觉出不对劲,也难以准确分辨敌情——付杭亦不例外,他沉默了半晌,见肃王勾手从一金吾卫身后讨来弓箭,徒手折了三支箭头,三支箭簇搭于弦上拉满长弓,瞄着树林的方向淡淡又笑,“副统领,你说,我这箭放出去,林子里是鸦雀无声还是鸡飞狗跳?” 话音未落,肃王手中的箭便呼啸而出,分明连个箭头都没有,弓却被拉得极满,箭簇离弦劈开长空,箭无虚发地射中了三棵足以掩映躲避的巨木。 林中眨眼之间晃出几个甲衣的身影,转瞬又藏匿无声。 付杭眼尖,只觉得头皮都快炸开了。 诸允爅料到闻戡都会给他下绊子,但没想到会是这么大费周章的埋伏——这摆明了就是明目张胆的挖了个坑等他跳。诸允爅带着金吾卫这么仨瓜俩枣,硬拼人头倒也不算太大问题,可掣肘太多,闻戡都能走到这一步已经算是丧心病狂了,谁又能保证他会不会变本加厉,把刀架在无辜百姓的脖子上? 所以天大的坑他也得往里跳。 诸允爅这会儿悔死了,他就不该让杨不留和宋铮先行一步赶去救人,也不知道这会儿在陈家矿上怎么样。 温如珂又从马车里探头出来,“我带了两个金丝软甲,殿下,你穿不?” “你自己穿好,别给我拖后腿就成。”肃王一挑眉,余光瞥着付杭抠在剑柄上的手指,弯起嘴角,“你紧张什么?” 付杭仍旧是那一脸死相,“殿下似乎早有预料。” “身在行伍,凡事都往最坏处想,习惯罢了。谁知道一试真炸出来几个沉不住气的呢”肃王斜眼睨着他,“也没那么玄乎,本王也没料到闻戡都真敢给老子下套” 肃王自己一脑门子官司还没谱儿,愣是掺和到闻戡都这堆烂摊子里,他攒了一肚子邪火没处发,闻戡都竟还敢往他尾巴上踩。温如珂哗啦哗啦的抖着金丝软甲,试图把他那点儿不合皇家身份的粗口掩盖过去。 付杭怔了一下,没来得及说些甚么,不远处一名斥候便迎了过来,脸上划了个口子,刚抹过药膏,他立于马侧,抬手抱拳道,“殿下,闻将军特命我在此” 肃王挥手打断他,径直翻身下马,随手把缰绳扔出去,雁归便亦步亦趋地随行在他身后侧三步开外处。他抽出腰间折扇,扇骨搭在掌心,微微一笑,“上次你送过信,本王记得你。不用多说,带路。” 陈家矿上这一笔烂账其实已经被李老板抖落得差不多,无非是差个对质。肃王缓缓往正堂踱步的空档宋铮拎着矿上的老郎中凑过来递了个话:坍塌掩埋的是造册以外的私设矿道,刨出来两个喘气儿的,里面大约还有十余人。 诸允爅应了一声,转头直不愣登地看他,宋铮傻了一下,忽而恍然道,“我师妹忙着救人呢,没事儿。” 宋铮这便抱拳告辞,临走之前在温如珂肩上拍了一下,拎着那个临阵脱逃哭嚎着就快翻白眼儿的老郎中往山脚下赶。 肃王风度翩翩的一头扎进闻戡都据守的小院。 付杭甫进院子汗毛便炸了起来——山林草木里的埋伏他摸不清,可这院子里的一双双眼睛在他眼皮子底下却几乎算得上是无处遁形。他把刀柄捏得“咯吱”一响,身前侧的肃王却展眉一笑,云淡风轻道,“闻副都统,好久不见啊。” 闻戡都故作惊喜地迎了上去,跪地执礼,朗声道,“肃王殿下,末将未能远迎,实在惭愧” 诸允爅口头上的恭维撑过一句话都算给闻戡都面子,他垂眸搭在闻戡都腰侧的长刀上,“闻副都统忙于金矿生意,挪不出时间来见我这么一个小小的王爷,应该的。” 闻戡都脸色霎时几变,他僵硬地动了动唇角,勉强笑了一下,“殿下此言何意?” 诸允爅哼笑了一声,没答话,抖开折扇,晃晃悠悠地坐在了堂前正位,歪头打量着地面上的一滩没清理干净的血污,似笑非笑道,“闻副都统,陈老板呢?你不是一直指望着他和李老板日后帮你做假证呢,应当没直接一刀宰了吧?” 温如珂看着闻戡都那一张青白黑的脸有点儿想笑,忍不住心道,这脸皮撕得,可真够干脆利落。 陈老板胖头肿脸的被拎过来的时候,守在门外的金吾卫和闻戡都随行的几名亲兵已然水火不容站在对立的两侧。 屋子里没人擅动,却也是剑拔弩张在即。闻戡都凶神恶煞的瞪了他一眼,吓得陈老板一时腿软,一骨碌摔在肃王殿下旁侧。 陈老板知道自己就是一只待宰的肥羊,养肥了一身的肉端上桌就是一盘菜,现在权等着看谁先下手。他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眼睛在肿胀淤血的眼皮底下转了几转,琢磨着该往哪边倒。 一位面如邪神,一位和煦似春,陈老板下意识地倾向于笑得温顺的那位,可抬眼一瞧,整个人又是一哆嗦地趴伏回去——肃王眸子里的杀意肉眼可见的肆意挥洒着,直接把陈老板寻求靠山的念头吓得一干二净,顺带还把他刚刚冒了芽的那丁点儿侥幸掐了个魂飞魄散。 闻戡都眉头皱得死紧。肃王想查他这事儿板上钉钉,可既然察觉到他图谋不轨还不管不顾的往他这院子里扑,他是当真猜不到闻戡都想做甚么吗? 他冷着脸,踹了陈老板一脚,权当是提醒他别说漏了嘴,孰料付杭从中插了一脚,拎起陈老板回护在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闻副都统,有话好说。” 付杭金吾卫的身份让闻戡都很头疼,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好明面上跟他作对,只能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咬牙退了半步。 闻戡都不急在这一刻,反正不管他肃王还是金吾卫,到头来都出不了这个院子。 陈老板自诩机灵地摸清了这几尊大佛的高低贵贱,转眼就把闻戡都拳打脚踢的教训一甩膀子撇下,打算保命要紧。 闻副都统这么些年的所作所为搁在两位老板嘴里大同小异,陈老板比李老板话多,还把翡翠扳指的事儿抖了出来。 这么多年来奴儿司受闻戡都施压,以金矿煤矿交易维系安稳,而这么多年来交易的证据,在闻戡都的把控之下,陈老板李老板难以留存,二人相商,交托到负责往来运送的赵谦来张风鸣手里,以期互相牵制。扳指便是开启罪恶的钥匙——可现在扳指下落不明,收存证据的箱子也不知被张风鸣藏到了何处。他们心里没底,这才想着寻求万濯灵相助。 张风鸣原本保留证据只是为求名图利,在闻戡都跟前得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位置。闻戡都恨极了他这般妄图牵制他的行径,可又忌惮他手中握着的把柄,只能将万濯灵下嫁给张永言,逼迫张风鸣守住秘密。 如今人人自危,张风鸣大可以撂挑子不干,可却碍于万濯灵怀了张家的骨肉,自始至终缄默不语。 诸允爅不咸不淡地“唔”了一声,折扇抖开又合上,“陈老板可知,张风鸣那儿都有什么证据?” 陈老板下意识地抬眼一瞥,“启禀启禀殿下大多是金矿和煤铁往来运送收受贿赂的凭证——还有一部分,是铸造兵械的清单,和私自售卖的款据留底” 诸允爅没多大反应,只是朝着脸色黑成了一块炭的闻戡都歪头一笑,“闻副都统,想解释解释吗?” 闻戡都沉着脸站起身,重重地迈步到正堂门前,背对着肃王,唇角狠狠地抽了一下,“空口无凭,殿下若是信他,那只能恕末将无礼了。” 他话未说完,守在门前的亲兵便“欻”地一声长刀离鞘,刀刃逼着金吾卫挥过去,静候施令。 转瞬,院中所有房屋的门窗骤然大开,数十名亲兵周身披甲,甲胄冷冽地映着刀光。 始终一脸死相的付杭竟然冷笑了一声。 闻戡都拧眉看向他,却只瞥了一瞬便不再把他放在眼里。他狠戾地望着还有空喝茶的肃王,冷声道,“姓陈的乃是广宁府奸商,栽赃诬陷蛊惑人心,现重金收买了肃王殿下和温知府,金吾卫不知真相,还是跟肃王殿下一同留在这院子里为好——免得,徒生事端。” “啧”诸允爅啐了口茶叶沫子,淡淡地递了个眼神给温如珂,“闻副都统这话说得可让人寒心。本王就是听了这些个人的罪证之词,念着副都统可不会犯下这么大逆不道谋反叛国的大错,方才想找闻副都统对质的——谋反通敌这个罪名你我二人谁也担当不起,这么个关头你把本王扣在这儿,不合适。再者说付杭副统领本就是奉父皇之命前来彻查此事的,你说说,他刚听来那么些个匪夷所思的事儿,转头就被你扣下了这岂不是不打自招?诶哟,难道闻副都统是想欺负本王这会儿无兵可用不成?” 这种动刀见血的场面温如珂没甚么经验,但温家人骨子里生来淡定,也不怯场,得了肃王的示意便不慌不忙地捞起趴在地上这只肥羊,“账本,有吗?” 陈老板哭丧着脸,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抱着温如珂的胳膊不撒手,“有,有账本都在屏风后面” 闻戡都咬着牙根儿装客气,“末将此举只是怕殿下受贼人蛊惑,谋反通敌什么的殿下说笑了。” 肃王“啪”地一声砸下茶杯,神色依旧平淡,“谁跟你说笑了?” 闻戡都怔了一下。他并未打算此时此地把肃王逼到绝处,他循序渐进的布了一盘棋局,孰料他方一动兵,肃王竟是要直接将他一军。 付杭立于一旁,虽然尚且搞不清肃王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一路随行至今,闻戡都私自与奴儿司相通行商一事的来龙去脉他却看了个不离十。如果只是通商的罪过,付杭姑且不至于莽撞上前,可此时此景,他倘若再搞不懂闻戡都意图控制钦差瞒天过海的缘由几何,那他这么多年来苦熬成金吾卫副都统的心思可就真真的白费了。 金吾卫在京中是为护佑皇帝鳞甲而生,离了京城,他们便是真龙天子挥指天下的剑。 付杭微微踏前一步,蓄势待发,“闻副都统可知,擅自扣押金吾卫,会是什么下场?” 肃王接过温如珂扔给他的账本,随手翻了几下,忽然深浅不明地拉近了他与金吾卫的关系,轻笑道,“闻副都统该不会是到现在还搞不明白,父皇让本王留在这广宁府,究竟是为何意吗?” 正文 第一百四十章 栽赃反咬 夜幕与阴云交织,缓慢而沉重地压向山顶。 山下掌了灯,但星星点点未连成片的油灯火把没多大用,连日阴雨的山林山脚都是湿气,火光在阴沉压抑的夜露水雾里躲闪挣扎,毫无气势。 半路出逃的郎中被宋铮拖回来,一松手撒腿就跑,直愣愣地撞上了浑身披甲手执利刃的玄甲兵士,脚一软,摔了个屁股墩儿,不偏不倚的坐在了一滩泥水里。 玄甲兵士斜视着郎中,轻蔑的哼了一声,头也不回从他身上跨过去,大摇大摆的继续巡视。 宋铮本来懒得搭理这个一见塌方危险就撒丫子跑路的怂货,可那几位兵爷心气儿比天高,宋捕头怎么看怎么牙疼,到底是上前把那泥人捞起来,叮嘱他别再走路不长眼睛。 塌方的矿道那侧忽然喧闹了一阵。宋铮听见动静就往那儿跑,老远便看见杨不留蹭了一身的泥,冷静不紊地指挥着刨出人的几位大兄弟,哑着嗓子让他们再三小心地托住那人的头颈四肢,平稳地摆在一旁。 人挖出来了,可惜没气了。 宋铮跟一个五大三粗偷偷抹泪的小伙子撞了个满怀,尴尬地点头致意。他钻进沮丧散开的人群,垂眸看了四肢歪扭得诡异的尸体一眼,喉间当即一阵酸苦。他扭头强咽下去,转身挨着徒手替尸体整理遗容的杨不留蹲下,“师妹,别擦了,都已经这样了” 杨不留应了一声,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她认真仔细地揩掉黏着在尸体脸上的淤泥,避开伤口简单整理了一番,末了压抑地叹了口气,由着宋铮伸手把她捞起来。 林中夜鸮聒噪凄厉的长鸣一声,两名玄甲兵士一边破口大骂着晦气,一边毛毛躁躁地把死人从杨不留眼皮子底下拖走,随手往草棚子里一丢。 老郎中正在草棚子里哆哆嗦嗦的守着给生还伤患熬药的药炉,被扭曲的尸体吓得“嘎”了一声。他向后一躲,慌里慌张地一脚踩到了伤者的断腿,脚下黏着血肉,诡异感霎时冲上了头顶。 草棚子里哀嚎和恸哭混杂着咒骂声,死人活人挨在一块儿面面相觑,说是奉命前来协助救人的闻家军没丁点儿耐性,抬具尸体都像是天大的恩赐。 闻戡都在广宁府独揽大权,上梁偏了一点儿,下梁却歪得厉害,横行乡里作威作福惯了,明明知道肃王和金吾卫随广宁知府前来查案,却仍旧毫无收敛。 若是搁在往常,宋铮大抵早便挥着拳头冲上去教那几个兵痞子做人——但今儿不行,温如珂一早准允他和杨不留先行一步时揪着他的耳朵絮叨了半天,在确保无恙的前提之下,绝对不能惹出乱子。 宋铮当时还纳闷儿着陈家矿上能闹出什么幺蛾子,等到了这儿一瞧,简直像是当头被闷了一屎棍子——宋铮撒尿和泥玩儿的年岁就跟着他师父满山遍野地跑,树林里藏了什么他一打眼就分得清。闻家军里里外外不知道在这矿山附近埋了多少人,擎等着肃王大驾光临。 闻副都统心思昭昭,就差把“老子要谋反”这五个大字写在脑门儿上了。 杨不留面无表情的被宋铮拽到没什么人晃悠的小土坡上坐下歇着,这儿比山脚稍高,底下挖坑救人的情形一览无余,来来回回溜达的闻家军没人乐意多走几步往上折腾,也免得他嘴上没把门儿的,无意招惹事端。 生生死死无所遮盖的平铺在眼前,杨不留司空见惯,宋铮却难免义愤填膺。他倒不是忿什么天灾,只单纯的觉得无力——他到这儿徒手刨出来第一具尸体时,整个人几乎木在当场,从头顶自上而下的麻到脚趾,稀里糊涂满手是血的被杨不留扯在身后,勉强给了他低头红会儿眼眶的空当。 杨不留屈起手臂,脏兮兮的手垂在身前,她远远眺见有一玄甲人从宅院的方向往山脚这儿跑,抱拳之后伏在巡逻一伍为首之人耳边低语,视线却四处乱瞟,防备得毫不隐蔽。 “那不是你送了他药膏的那个小斥候?通什么风报什么信呢?也不知道那边什么情况——”宋铮没好气儿,胳膊肘杵着膝盖,撑着下巴颏犯嘀咕,“师妹你说,那姓闻的连肃王都不放在眼里,咱们温大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柴火杆,待在那么个虎狼堆儿里,怕是连给人塞牙缝都不够使。” 杨不留恍了下神,略一沉吟,“二哥不会硬碰硬,他在闻副都统眼里算不得甚么眼中钉肉中刺,殿下若是明目张胆的奔着闻副都统的痛处去,闻副都统应当很难分神去针对二哥再者,出发之前也料及过今日的情况,消息既然已经传回去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宋铮正了正坐姿,好奇道,“姓闻的这么多年的老底被掀了个底朝天,肃王说几句他就能心甘情愿的束手就擒?搁我我肯定会破罐儿破摔的闹,强硬的打不过,肯定挑软柿子捏。” 杨不留听出来他师哥仍旧是对他们家知府大人的安危不大放心,轻轻一笑,“闻副都统如果上来就要破罐子破摔,那他就不会只带区区一个营的兵力南下了。这么多年与奴儿司维系的稳定被打破,闻副都统首先考虑的应当是补救,包括他想到要威胁殿下一事,也应当是在补救的范畴通敌叛国说得容易,但闻副都统需要背负的风险更大,所以他闹归闹,最开始应当不会触及底线”杨不留搓了搓指腹,“闻副都统以身犯险的主动权其实是握在肃王殿下手里的。” 宋铮实在看不出那么星镚儿几个人能抓住什么主动权,“单凭肃王和那几个金吾卫的人能治得住闻戡都?不是说那家伙带了整个玄甲营全副武装来的吗?肃王殿下现在就是光杆儿一个,岳小将军那边也不确定什么时候能赶过来我可听温二说过,说甚么肃王手中兵权甚重,在广宁府绝不可擅动兵符——”宋铮抱着手臂,疑惑得很,“援兵没着没落,肃王要真把闻戡都惹急眼了怎么办?” “不可擅动不代表绝不能动,闻副都统不会轻易以身试法的”杨不留扬起下颏往宅院的方向点了一下,“京中六卫本是皇帝手中挥指四方,可先斩后奏的利剑。金吾卫留在这儿,就意味着皇上知晓或是揣测到东北边境有异,派金吾卫前来,是为确认一二。金吾卫明面上虽未插手,可也一路跟着殿下和二哥揪出李老板陈老板与闻戡都私贩煤铁倒卖金矿一事,皇帝身边的护卫多少有点儿草木皆兵,一旦闻副都统不禁招惹,脑子进水犯了糊涂,且不说殿下会不会出面扛下,金吾卫的人必然不会袖手旁观。闻副都统的罪证在金吾卫的人眼里落了把柄,这个时候如果他还一意孤行想要只手遮天的话,那无论殿下怎么做,都不至于沾上甚么原则之外的大错。” 宋铮沉默了半晌,努力掰扯着杨不留一股脑扔给他的局势剖析,“但是吧温二说,皇上看不惯他这儿子手握兵权很久了,这要是当真大动干戈,且不得找他秋后算账?” “殿下原本也没打算大动干戈。”杨不留摇头,不慌不忙道,“师哥不妨想想,殿下和二哥到广宁也有些日子了,闻副都统如若猜到自己今时今日的境地,为何早不动手?” 宋铮被杨不留问得一怔,“为何?” 杨不留又是一笑,“因为他独断许久固步自封,笃定皇帝和殿下因兵权一事离心,他想借题发挥,给自己再找出路——不过也确实,殿下被打发到广宁来,爹不疼娘不爱似的,说得好听是钦差,说得难听就是放逐反省。闻戡都认准了肃王为求自保不会强出头。可如今金吾卫奉旨前来广宁府给肃王撑腰,你猜,闻戡都会不会自乱阵脚?一旦他不禁逗,贸然触了金吾卫的霉头,势头自然而然的就会往肃王殿下这边倒。” 金吾卫来的若是别的副都统,姑且说不准肚子里会装上几两坏水,但付杭没那么多弯弯绕,也不善于揣度君心,说白了就是好忽悠——肃王只要不亲不疏地透露出几分凭空捏造的父子情深,金吾卫自会义无反顾的站在肃王殿下的身旁。 闻副都统全盘赌注落了个不清不楚,他怎么可能不心慌。 闻戡都站在门口,没听清似的拧紧了眉头,“什么?” “”诸允爅直视着他,良久方才嗤笑了一声,“闻副都统现在是连父皇的意思,都打算弃之不顾了吗?” 他这话说得浅淡,一旁观势的付杭眉头却敛得更紧,眼神死咬在闻戡都那张黑沉的脸上。 闻戡都一时拿不准肃王这话是故意激怒他,还是当真有所依凭。 皇家心思犹如水中明月难以捉摸,闻戡都太知道当今圣上有多想将兵权一揽在手了。镇虎军风头正盛之时,皇帝将肃王搁置在此,无非是有意压制,禁锢他的手脚,让他抓几个贪官污吏,老老实实地待在广宁府自我反省。 肃王大可以当作换个地方闭门思过,装作一问三不知。孰料,他竟还真的仔仔细细地把广宁府这么多年为非作歹的旧账一遭抖在了台面上,把闻戡都不上不下地架在当间儿,进退维谷。 闻戡都守境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以为只要奴儿司不翻天,皇帝便会数十年如一日的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尤其,被派来彻查的钦差还是屡不受待见的肃王其人。 可倘若龙椅之上当真没有掐掉他的心思,为何前脚派了肃王彻查,后脚又把温家那查起案子来六亲不认的二公子送到广宁?赵谦来已然被押送回京,为何还要让金吾卫的人停留在广宁? 京中六卫中金吾卫统领沈籍康同肃王关系最近,皇帝委任金吾卫前来相助,难道当真只是职责之内的巧合吗? 闻戡都忽的自嘲着大笑起来。 他怕不是被苦寒之地的厉风吹昏了头,竟然理所应当地认定皇帝会为了据守兵权大义灭亲这位让北境闻风丧胆,让朝中战战兢兢的肃王,再威名鹤立,也是他诸荣暻打断骨头连着肉的亲生儿子啊。 他自以为他遮住了广宁府的天,却险些忘了,这天下,归根究底,还是北明王朝的天下。 赵谦来本不是甚么值得天潢贵胄亲自驾临彻查的破官,差使一名武将彻查广宁,留着肃王在这儿韬光养晦c查贪查腐都是幌子,他们根本就是想寻了个机会拿掉闻戡都! 洪光帝何止高瞻远瞩——肃王在这儿坐镇,赵谦来在朝中把谁拖下水都是无忧之患,即便他闻戡都被先斩后奏当场挪了脑袋,奴儿司闹翻了天又算个屁啊! 闻戡都僵立在原地心思乱涌,既然肃王妄图一着棋宰了他,那他便无论如何都难以善终,此时不抢夺主动权,岂不是坐以待毙原地等死? 闻戡都逼近付杭,连扣押的由头都懒得胡诌,眼眦欲裂的怒吼道,“我方才的话听不懂吗?!卸了金吾卫的兵刃!谁敢擅动,动一个,杀一个!” 满院子的亲兵听闻喝令当即蜂拥而上,刀剑劈刮绽出银星,几乎眨眼之间,一柄长戟便挥在了一金吾卫肩上,劈砍出半个血葫芦——那侍卫周身一僵,猛抖了两下,一头栽倒在血泊之中。 付杭眸色霎时狠戾,剑刃直接刺向闻戡都眉心,咬牙厉喝道,“斩杀金吾卫,闻副都统好大的胆子!” 闻戡都退了半步,避开全无招式只凭一口恶气刺过来的剑锋,弹动拇指,猛地逼出长刀刀柄,在付杭偏锋的剑上用力一击,震得剑刃嗡鸣,剑柄几欲弹出掌心。 他毫不掩饰对付杭这么个蜜罐子里泡大的少爷兵的嘲笑与厌腻,“付杭,想拿下我,你也是好大的胆子啊。” 山林夜里又卷起了凉风。 “这破天怕是还要下雨”宋铮打了个哆嗦,“这也太吓人了。照你这么说,这儿发生的事儿皇帝难道都知道?” 杨不留几近笃定地点了点头,“不离十。虽说我怀疑有细作故意游说走漏风声,但详情不明。至少奴儿司的情况,京中应该是多少知道的。” 宋铮听见山脚下众人惊喜叫嚷了一阵,未等起身,又听底下是白高兴一场。他回过头来追问,“京城如果知道闻戡都这么多年净干坏事儿了,那为何拖到现在才彻查?” 杨不留轻笑道,“为了钱啊,奴儿司那么大个金矿。” 宋铮差点儿傻眼,“就为了钱?” 杨不留一撇嘴,凭空比划了几下,“国库充盈,朝中才能不受掣肘。皇帝既然想抓兵权,总不能空手套白狼,把控军需军费是最直接的办法。奴儿司这个金矿朝廷惦记了太久了,既然能让这些钱流通到国内,那是以何种渠道,皇上不会过多计较,如今他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自然会想办法逼着闻副都统收手——闻副都统如若识趣,就不该当着金吾卫的面跟肃王殿下刀刃相接,那样他还能活命。他这算盘其实从最开始就打错了皇上虽然不满肃王殿下兵权过重,但还不至于急于一时。毕竟北境尚且算不上是安稳无忧,镇虎军又以肃王为令,上下一心的军伍对于皇帝来说虽是双刃剑,但形势所迫,这个权利,短时间内不会说拿掉就拿掉。” 宋铮目瞪口呆,“皇上把自己儿子溜成这样,就不怕肃王殿下撂挑子不干?或者干脆拿兵符把东北边境也收入麾下?” “殿下不会的。”杨不留看透了肃王那一身风骨,无奈地笑道,“皇上虽不会下明旨提点他,可前些日子那个传旨的小公公也不是白来的。肃王如今只消控制住闻副都统,如何处置自有金吾卫出面,奴儿司亦有鄢将军上阵殿下是可以避开锋芒的。” 堂中稳坐在正位之上的肃王抬起折扇,轻轻地拨开几乎贴在他脖颈上的刀刃,极其冷淡的瞥了闻戡都一眼,“闻副都统,你这个样子,本王很难办啊你说你哪儿来的能耐,竟然敢把刀架在本王的脖子上?” 闻戡都脸上抽了一下,半晌没吭声,门外斥候忽然慌乱来报,“将军!鄢将军帐下副将尉迟流风求见!” 金吾卫的几名侍卫一听,挣扎着搅出刀戈相撞的尖锐之声。候在大门之外的尉迟副将似乎察觉不对,当即带头亮了兵刃,怒喝了一声,大马金刀地劈出一条路,周身戾气地冲到了门外金吾卫身旁的位置,高声道,“殿下可还安好?” 闻戡都听见外面金石相撞的厮杀声先是一阵头疼,转眼便打算反咬一口。 矿山此地偏远,肃王即便是拉救兵,也只有两处可以调动,一是边境鄢渡秋的麾下,不到一日的路程,一是广宁府守城官兵——可临时通风报信,纠集队伍是无论如何赶不及的。 无论此时这援兵从何处来,金吾卫应当都能拎得清情形。 尉迟流风没打算手下留情,他一剑挑了挡在他身前亲兵的右臂,掀了两套甲衣,浑身猩红的冲进屋子里。他抬眼在无人动作的屋内扫视了一遭,末了视线定在肃王脖子旁边的刀刃上,眉头一皱,抱拳执礼道,“末将听见院中似有拼杀之声,带人硬闯,护卫来迟,望殿下恕罪。” 诸允爅又把身后这缺心眼儿的刀刃拿扇柄往外一推,这次他不怎么耐烦,推开刀刃便扬手甩动扇柄,猛地朝着那亲兵的小臂上砸下去,亲兵当即吃疼,惊呼了一声,疼得直接卸了力,扬手扔开了刀柄。 诸允爅一撇嘴,倒显得有些委屈。 “你再不来,本王怕是要成闻副都统的刀下亡魂了。” 尉迟身后的几名亲信活生生在闻戡都亲兵层层堆叠的院子里撕了一道口子。闻戡都见状,当机立断咬定肃王早有预谋,最不济也要动摇金吾卫与肃王之间的关系,他气急败坏地嚷道,“肃王殿下,什么时候鄢将军的人也归您调遣了?殿下故意把自己置于险境,再三言语挑衅,如今还勾结鄢将军,这是要直接逼着金吾卫宰了我不成?!殿下可当真是深谋远虑,使诈逼我刀刃相向,再以此为由擅动兵权,彻底拿下我这个都指挥使,借机把鄢将军扶持上位呵,殿下当真是好手段啊——也不知咱们两个,到底是谁要造反?” 闻戡都话音将落,眼神顺着尉迟身上迸溅的血痕看过去,转而戳在付杭的身上,不说话了。 肃王就猜到闻戡都会闹这么一出,他一挑眉,笑得云淡风轻,“反正不是我,你说是谁?”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 乱局初定 闻戡都癫狂的吼声在院子里炸开了锅,闻氏亲兵刀尖舔血蓄势待发,只等着一举拿下心思诡谲的肃王。尉迟手下的亲信背对成列,硬撑着几欲逼迫到再无退路空隙,刀剑抵住两侧。 付杭脑子里轰鸣了一声,闻戡都的话恶狠歹毒地砸在他耳畔,逼着他把这每字每句听得清楚明晰。 金吾卫在肃王和闻戡都之间理应是中立的。他在离京之时确实领了旨意,可皇上只说让他对图谋不轨者不必有所顾忌,如若局势紧张,准许先斩后奏——付杭当时没敢追问,只是隐约觉出皇帝这旨意下的有点儿意味不明。 九五至尊历来雷厉风行不拖泥带水,极少如此含糊不清。付杭琢磨不透,按部就班的抵达广宁,协同肃王刨开广宁府腐溃已久的烂根,理所应当的认定,闻副都统就是那个胆大包天的乱臣贼子 可闻戡都说的话却给他提了个醒——广宁府这么多年相安无事,皇上当真是要一个朝夕之间碎了此地的安稳不成?还是说他被肃王先入为主,一时忽略了他的真正意图? 肃王殿下自被丢进行伍时日起便饱受非议,一位养尊处优的纨绔王爷摇身一变成了威震四方的镇虎军主帅,回到朝堂之上却还要处处受制,肃王当真一点怨言都没有吗? 开国二十余载,老一辈的功臣名将死的死散的散,肃王在地方的威望远胜于朝中,东北边境这么大一个可以趁虚而入的窟窿,他难道一点儿都不动心吗? 人心难测海水难量,付杭动摇了一下,不敢继续臆想。他蓄势的手腕微微收合些许,冷声问道,“敢问尉迟将军,此行从何处而来?又是从何人口中得知此处异变的消息?” 诸允爅余光捉住付杭手臂处细微的动作,极不耐烦的皱起了眉。闻戡都立于一旁,把他脸上那点儿转瞬即逝的焦躁看在眼里,忽然暗喜,肃王许是当真被他戳中了痛处。 闻副都统满心期待着尉迟流风瞪着眼睛编瞎话,准备再借题发挥一次。尉迟副将却一抱拳,不慌不忙道,“鄢将军传信,奴儿司边境商队往来频繁,恐有敌情,特命末将整合将军府中家将赶回卫所行至半途,偶遇广宁府衙捕快,说是陈家矿山塌方,亟待救助,我等这才取道此处想要一探究竟——没想到,这矿山脚下,情形竟是这般紧急。” 闻戡都乘机追问,“那敢问尉迟将军,此行带了多少人马?” 尉迟流风不怎么乐意接他的茬儿,目不斜视地看向眉头紧锁的付杭,直等他抿了下唇开口问询,方才答话,“院中十五,院外二十,算上末将,共计三十六人。” 闻戡都理所当然的摆出一副毫不信任的架势,冷哼了一声道,“尉迟将军难道带的都是天兵天将不成?闯进矿山大门竟然无声无息?” 尉迟流风对上这类满腹阴谋诡计的老混球竟一点儿不犯磕巴,他颇为诧异的望了他一眼,“闻副都统此话何意?难道说矿山四处下了埋伏不成?” 闻戡都被他噎得一翻白眼,他冷笑了几声,瞬时虎下脸,“别他娘的跟我这儿装傻!” 尉迟流风仍旧是一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欠揍表情,付杭看着他,神色却松动了一下,似乎心中有了侧重。他翻手收了长剑,抬起手臂挥了两人出去——门外亲兵先是阻拦,得了闻戡都授意方才放行。 付杭转头,深沉地盯着闻戡都手里凛着寒光的刀,漠然道,“闻副都统不是打算指认肃王殿下谋逆吗?孰是孰非金吾卫自有论断,将军何必心急在这一刻呢?” 战马奔腾嘶鸣的猎猎风声遥遥传到山脚时,宋铮还未来得及反应,巡视的玄甲兵先聚众哗然起来,山林中隐隐蠢蠢欲动。 兵刃相接的刺耳声从宅院处传过来,已失凄厉,却让人忍不住心惊。他有点儿坐不住,手脚乱颠了一阵,侧目却看见杨不留朝着院子的方向空茫的望了望,脸上倒是波澜不惊,甚至在雨滴砸落在额角的瞬时还分出神,嘴里嘀咕了一句,“还真的又下雨了。” 宋铮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杨不留窝起掌心,试图接住一个半个雨滴,缓声道,“养在军营的战马跑起来的声音跟养在城中的普通良驹不大相同,来的应当是尉迟将军。从广宁府出发的时候殿下临时变卦,怕当真半路跟闻戡都闹起冲突不便收场,特意嘱咐尉迟将军晚半日的路程跟着,若有异常就出面,若没有就径直回卫所——应当是回广宁府搬岳小将军的小衙差半路先碰上他们了。” 宋铮哑然了片刻,“可让鄢将军的人马去解围,不是更乱?” “乱不好吗?”杨不留微微偏头,“这个乱局最终拍板的是金吾卫,既然闻副都统本来就是要搅局的,殿下何不把这汪水搅得更浑一点呢?同样是两个有理由谋反的疑犯,是大张旗鼓设埋伏扣押金吾卫再倒打一耙的闻副都统嫌疑更大?还是手无利刃,匆匆忙忙赶过来几十人马解围的肃王,更适合担下这个罪名?” 杨不留缓缓站起身,轻声道,“尉迟将军会带来边境异动的消息,这个紧要关头,闻副都统不但不老老实实守境,反倒跑到这儿惹是生非,付杭副统领必然有所侧重。至于如此悬殊的兵力差距——殿下虽然会为避嫌不主动出手,可闻副都统倘若步步紧逼那就没办法了。况且被泼脏水的尉迟副将和被戏耍的付杭副统领两人也不会作壁上观,擒贼先擒王嘛,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做亡命徒的,没了主心骨,多少兵力都是一盘散沙。” 肃王之意是把他们和闻戡都的矛盾摆在明面上,孰忠孰奸付杭自有论断,他自己也好从中择撇干净——这算是肃王的私心,如若闻戡都被拿下,金吾卫回京只要实话实说,尉迟副将与金吾卫携手制敌,于鄢渡秋而言也是小有裨益。 宋铮难以置信地盯着杨不留的背影,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从杨不留咿呀学语的年岁便认得她。小丫头自幼稳妥倔强,他以为是因为她没有娘亲疼惜的缘故,拿她当亲妹妹一般呵护。可杨不留却从不贪恋任何的好意,似乎是骨子里生长出来的坦然淡定,即便是晴天霹雳般的变故也没能动摇她几分。 如若不是与肃王纠缠至此,宋铮怕是永远也猜不到,他这个小师妹,竟然可以通透到令人生怖的地步。 砸在头顶的雨滴把宋铮从怅然中敲醒。他晃了晃脑袋,不作隐瞒的表示了对于杨不留思虑颇深的担忧与惊异,“虽然我老早就觉得我师妹了不起,可今天听你说这么一遭,我感觉我都快不认识你了你说你跟肃王才认识多久?竟像他肚子里的虫子似的。” 杨不留不怎么看好宋铮的这个比喻,无奈地笑了一下,“就事论事罢了。肃王殿下虽然看起来像是什么都不在意,但却惯常因着多年来战场厮杀的历练,凡事都喜欢先往最坏的地方考虑。他没在波谲云诡的宫中长大,骨子里的纯良忠义是抹不掉的。他心思不在朝堂,否则也不会数年来,在不受满朝文武的追捧待见的情形之下还能沉得下心,什么妖魔鬼怪都当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今时今日,都是迫不得已。” 这会儿迫不得已的肃王殿下正歪坐在满屋子凝滞的气息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鼓捣着熄了火的茶炉。屏风后面的温如珂翻账本翻得头晕眼花,抻着脖子出来,抬手讨了杯茶喝。 闻戡都看见温如珂探头的时候明显一晃神,似乎是猛然想起什么,径直跨步往屏风的方向走过去——他确信陈老板李老板手上没甚么要命的证据,但温家人在他眼里都是祸精,天晓得他会不会偷偷摸摸捅咕出甚么该死的端倪。 肃王掀起眼皮搭了他一眼,尉迟流风便得令,抢先一步站到屏风跟前,捏着剑柄的手背青筋绷起,适时的提醒了一句,“闻副都统这是要做甚么?” 闻戡都虎着脸,厉喝道,“尉迟,你管得未免太宽了吧?以下犯上也有个限度!” 尉迟半步不让,肃王便优哉游哉的喝茶搭话,“以下犯上的限度闻副都统这话也是真敢说。” 闻戡都一咬牙,捏着刀柄的手腕猛地一抖。 肃王今天是铁了心跟他过不去,时时处处针对他不说,大祸临头还有闲心品茗 闻戡都额角毫无征兆地跳了一下,后知后觉的察觉肃王似乎淡定得不合时宜。他揣度良久,觉得不能再拖。正此时,付杭散出去的两名护卫整整逛了一个多时辰,呵斥带喘地赶回来,他二人齐齐抱拳跪地,“副都统,除院中院外的几十名将军府家将亲信,外延数里,除了闻副都统的玄甲营以外,并无鄢将军手下埋伏” 闻戡都几乎跳起来指着肃王的鼻子,怒喝道,“不可能!你若是当真没留后路,怎么敢闯老子玄甲营的包围圈!痴人说梦!你们分明是早有勾结!” 肃王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单枪匹马进出千人敌营的事儿本王都干过,闻副都统这是在嫌弃本王武艺不精吗?” 闻戡都瞠目一刹,转身狰狞一笑,既然撕破了脸,又确认肃王再无支援,那就相当于给他杀人灭口之举发放了通行令——他早就该撇下那些个在皇帝面前邀功的侥幸,只要这屋子里的人死了,他说什么都不必担心会有变数。闻戡都豁出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他把刀鞘一撇,眶眦欲裂地狂笑起来,“来人,传令下去,全营围上,我看谁走得出这扇大门!” 话音未落,闻戡都便挥刀砍向屏风一侧,尉迟拔剑稍迟,手上被闻戡都的蛮力震得钝痛,吃力地撑了他一记。付杭见状欲上前相助,却被门外涌进来意图对肃王不利的两名亲兵牵扯纠缠难以脱身,他一人两手挟不住太多,眼睁睁的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进去一个不要命的,咋咋呼呼地要往肃王的身上劈砍—— 付杭分神吼了一声,“小心!” 两侧夹击的亲兵齐齐挑准他不及反应的空档,一人牵制,另一人狠准利落地朝着他肩背处挥刀上去。 付杭僵了一瞬,咬牙扛下,眼神里最后那一丝犹疑彻底消耗殆尽。他啐了一口,歪头的空档瞥见肃王拿扇柄砸晕了对他下死手的玄甲兵,眼神却在落于地面的长刀上一顿便错,毫无挑起迎敌之意。 他一怔,隐约觉得肃王此举与其说是为仁义,倒更像是躲避——可他尚未细想,转身便被牵扯落进血拼厮杀之境。 闻戡都几击未中,狂兽一般掉头冲着诸允爅扑过去。 尉迟小小地向前迈了半步,身体本能地要上前回护,却被肃王看了一眼,猛地收住脚步,摆开架势守着温知府和缩成一团的陈老板,紧张地盯着肃王,站得岿然不动。 闻戡都逼得肃王连退几步,恍惚觉出不对劲。诸允爅只躲闪不进攻,哪怕挑衅的敲他一记也只是见好就收,根本不打算刻意扭转局势,寻求主导的位置。 管他有甚么念头,杀了他就什么都无需担忧。 闻戡都把人逼到角落退无可退,正此时,肃王躲闪的动作微微一顿,视线略一上挑,似乎听见了屋顶有什么动静,闻戡都立刻捉住这个缝隙,他知肃王没有刀刃随身,只消牟足了戾气一刀挥下—— 他断然没料到,肃王竟毫不吃力地抬起手臂,力拨千斤地举起折扇在刀刃上搪了一下,瞬时把他的厚刃挑到一旁去。 闻戡都惊诧之余,屋顶骤然塌了一方,从天而降地落下了位岳小将军。 肃王隔着闻戡都朝他使了个眼色,岳无衣便反手一转,根本没搭理闻戡都,捏着匕首冲出去解围。闻戡都几乎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他回神,攥紧发抖的拳头,正要继续挥起刀刃相逼——肃王却玩够了似的轻轻一笑,迅猛的一拳敲在他不受甲衣遮蔽的腋下,当即疼得他手臂软麻,下意识的一缩——只眨眼间,肃王便从闻戡都的桎梏底下钻了出来,折扇一击敲在他手腕处,只听“咔哒”一声,刀柄霎时离手,被肃王反手握住,毫无喘息的架上了闻戡都的脖颈。 肃王仍旧笑得端方有礼,“闻副都统应知,近日边境必有动荡,听我一句劝,若是不想遗臭万年,就此收手吧。” 轰轰烈烈的一场暴动,半个时辰不到便告吹敲磬。 闻戡都一束手就擒,玄甲营瞬时垮了半数。除却原本就犹犹豫豫不敢造次的,剩下负隅顽抗的蠢货都被岳小将军打包带走,挨个脑袋逼问是否愿意知错就改,碰上顽固之徒,再一脸惋惜的把不知死活的尽数斩杀不留活口。 被岳小将军远远甩在后头的留守金吾卫和守城官兵直等尉迟将军善后造册方才姗姗来迟,一行人看着四处狼藉全傻了眼,战战兢兢地跪在雨里提头请罪。 同闻戡都狭路相逢之际,肃王便估算着时辰可能来不及,把原本稳妥之计随手抛诸了大半。他本就打算让他们来迟一步,把金吾卫和闻戡都的冲突激到最大,再让留守城中的金吾卫做个见证,认定他肃王没擅自动兵云云。 付杭却毫不知情地数落着金吾卫这一帮饭桶。可生气归生气,他这会儿肩背上有伤,两眼一翻,连骂人都懒得使劲。 岳小将军冒着小雨,把在草棚里看死人的老郎中拎过来帮他处理伤势,转头又在浑身镣铐两眼失神的闻副都统手腕上瞥了一下,看着他错位红肿的腕骨,心里忍不住一哆嗦——跟这个相比,肃王殿下平时对他们简直温柔得堪比挠痒痒。 老郎中虽胆小怕事,但手脚还算利落。付杭惨白的脸色和缓了些,便立马同肃王商议起闻戡都如何处置为妥。 温如珂主张闻副都统多年罪证并不完整,还需彻查之后再行定夺。付杭却有些激进,“截杀肃王殿下和金吾卫,他必是死罪一条,那些过往的罪证又有甚么大不了的?” 温如珂心里冷嘲,脸上却还得给这伤号几分面子,“那些过往的罪证里藏着不知多少不见天日的真相,副统领这话可说不得。” 付杭被他噎了一下,后知后觉的窘迫,摸了摸鼻子,犹豫地应了一声,又道,“可造反一事总要先有个说法,我得给皇上一个交代” 肃王殿下难得心疼自己被闻戡都一刀劈出刻痕的扇骨,他捏着扇子瞧来瞧去,听见付杭所言,搭话道,“闻戡都带五百人马造反这事儿本身就不正常,他本意并非坐实罪名,而是计划着想要激怒我,一旦我从鄢将军那儿调了兵,他才有机会反咬我一口,借此开脱。可他没料到我会直接把通敌谋逆这事儿摆在台面上来说,谋划不得,方才动了杀人的念头。如今尚且不知他和奴儿司那边究竟商榷了什么,奴儿司的情况又确是闻戡都最为清明,这人不能说带走就带走。” 经此一场暴动,付杭对肃王的话不由自主的多信了几分,他沉默良久,追问了一句,“那殿下以为,该如何处置为好?” 这话丢给诸允爅其实有些不妥,但付杭对排兵布阵只通了半窍,他不敢由着这位稍有任性的副都统胡来,只能装作异常为难地建议道,“方才尉迟说过,奴儿司有异,闻戡都这么多年坐镇边境对于那边多少有些威慑,而且——” 肃王话说一半,忽闻矿山的方向轰然声起。屋内屋外皆是一怔,肃王抬眼望向岳无衣,少年郎当即会意出门,却被一位远眺着山脚情形的小斥候扑了个满怀,双双跌倒在地。 小斥候满眼惶恐地指着屋外,大抵是头一次亲眼见着那般瞬时溃塌的场景。 “殿下诸位将军大人矿山那边——又塌了!”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二章 落石之患 是夜,微雨,奴儿司边境关口如雾般闪过一个黑影。 奴儿司驻地隐蔽在山中,雨夜无月,熄了半数的灯火便漆黑一片,架在帐前的火盆里虚弱地晃动着苟延残喘的火舌,厉风一过,那丁点儿的微光也彻底湮灭在秋雨寒风之下,化成一缕薄烟。 整备的队伍有条不紊地在不见五步之外的夜色中巡逻穿行。为首一人隐约捉到一闪而过的黑影,警惕的在腰间的马刀上握紧一瞬,待到看清来人,微微松了口气,转而掉头,重新匿入黑夜之中。 黑影熟门熟路地钻进营地正中的大帐,撇开被雨溻湿的斗笠和披风,看见帐中摆着祭神贡品,便先静静地立于一旁。 祭拜山神的驻军统帅不觉外物的跪伏在地念念有词,约摸半柱香的时辰方才跪直正身,双手合十高举过顶,再重重地磕头在地上。 奴儿司依山而生,山摇地动皆是山神震怒指点,林呼鸮啼亦为山神密语旨意——广宁府往北的山塌了一方的消息传到这儿,他们便理所应当的认定是山神相助,是为举兵压境助威呐喊。 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为发兵找个听凭神意的借口。 黑影脱了披风斗笠仍旧是黑漆漆的一身,他向整理衣冠的统领微微俯身,掌心压在胸口,执了个一丝不苟的西域之礼。 统领极不喜欢他这个姿势,别扭又草率的回礼,“乎噶尔阁下可是得到甚么消息?” 乎噶尔一路疾行的慌措落定,匆匆说道,“禀报赫察将军,闻戡都贸然威逼钦差,已被以谋反罪名强行拿下,闻家军玄甲营被扣押,现在已经有风声传到了闻家军驻地,边境营地已经是风声鹤唳——鄢渡秋现在尚且没有控制闻家军的实权,只要西边不出差错,什么开国将军之子都不足为惧” 乎噶尔忽然恭维的对天行了一个大礼,“如今山神显灵,正是贵国一血多年耻辱之仇的大好时机。我已与兄长相商,做好万全的准备,西北随时愿与大帅遥相助威,只要此地烽火一起,西北便以长公主为要挟,压境索城。到时候两面夹击,北境至少也会浑水摸鱼乱上一阵。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等赫察大帅一举进攻,逐鹿中原” 乎噶尔言之凿凿,一番进犯的话说得慷慨激昂,倒像是要替天行道。 赫察却冷着脸,晦暗不明地盯着他,没急着说话下令。 他似乎开始厌恶这幅表里不一的嘴脸。 乎噶尔从与赫察通信联络那日起,便不遗余力的给奴儿司画了一张包容万物的大饼。 奴儿司饱受压制已久,迫不及待的等着一个翻身的机会,乎噶尔的出现简直有如神兵天助。他能把闻戡都私通外敌的消息添油加醋的送到京城的龙案之上,他能两厢献计把闻戡都逼到无可转圜之地但他同样也能让奴儿司神不知鬼不觉的一败涂地。 乎噶尔以一种大义凛然的姿态出现在奴儿司,可说到底,赫察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图什么。 若是要报十年前西北逼城的血海深仇,他为何不从西北下手,反倒要跑到奴儿司来献策?他所说的逼迫北境全线溃散的万全之策,可否当真行得通? 赫察起初被闻戡都欺负得憋屈又昏头,天真的毫不怀疑,大事小情都同这位消息本领通天的“军师”商议。可日复一日的听信难免会有猛然犹疑的一瞬——赫察本非好战之人,一再为奴儿司妥协也源于此因,举兵压境这事儿在他肚子里敲锣打鼓了多日,他实在忍不住,派了历来只探查军情的探子一路隐蔽地摸到广宁府。 不成想还真的不虚此行,他万没料到,乎噶尔竟同他隐瞒了一件大事—— 那个在广宁府极尽低调的钦差,居然是北境镇虎军的主帅肃王其人。 这般铺天盖地的背叛感把赫察砸得眼冒金星。 乎噶尔看向赫察近乎冷漠的神色,心中一阵诧异,他垂下眼皮,放低了姿态,摆出一副任由他责问的架势。 赫察沉默许久,却也没打算当着帐中众人戳破乎噶尔,毕竟乎噶尔长久以来的思虑确是凡事皆为奴儿司。 他挥退众人,嗓音低沉得沙哑,“乎噶尔,你为何刻意隐瞒钦差即是肃王的消息?” 乎噶尔脸色一变,反问了一句,“赫察大帅这是何意?” 赫察冷笑了一声,“何意?乎噶尔阁下是在嘲笑我奴儿司久居山中,不闻世事吗?就算消息闭塞,北境镇虎军主帅的威名我等也是听说过的。北明的皇帝派一个武将来做钦差,你却只字未提,难道是想用我奴儿司将士的血祭神不成?!” 赫察说着说着便红了眼,似是一副怯懦的样子。乎噶尔被他这狼狈的表情唬得一怔,唇角抽了一下,宽心规劝,“赫察大帅不必担心,肃王掣肘颇多,京中又来了人看着他,他没有领兵上阵的能耐。大帅若是不信,请容我细说予您听” 广宁卫的小副将傻站在冷风细雨里,他仰着头一忍再忍,到底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阿——啾!” 鄢渡秋望着北安岭一线的目光被他这惊天动地的动静惹得一晃,他忍不住笑,抬起眼皮,朝着山亭里的哨兵略一点头,转身带着这快着凉的小副将下了山。 小副将偷偷揉了揉鼻子,吭叽着犹豫了半晌,被鄢渡秋瞥了一眼方才瓮声瓮气的老实道,“将军,咱是不是要打仗了?” 鄢渡秋“嗯”了一声,偏头取笑道,“怎么?怕?” 小副将挠了挠脖子,脚底下踉跄了一下,“有点儿但是将军放心!我绝对不会临阵退缩的!”小副将说着一拍胸脯,把自己拍得咳起来,又道,“就是吧之前没啥经验,有点儿没底。往常打土匪倒是快,三天两宿就能把他们撵得嗷嗷跑。可土匪跟奴儿司肯定没法比我听老李叔说,早些年跟奴儿司打过仗的,那一仗打了小半年呢” 老李叔是营地的厨子,当年跟奴儿司拉锯的时候他就在这儿当厨子,二十多年没挪过窝。 鄢渡秋抬手在小副将后脑勺上拍了一把,“别想那些没用的。对了,我让你到各营吩咐他们写家书,都收齐了没有?齐了就捎回去。” “收齐了”小副将没上过战场,现在所有的恐惧无非就是臆想,转眼就能忘。他掰着手指头数了一下,末了一敲掌心,“还差一个呢,将军你没写。董姑娘上次那封信您也没回,我都看见了——”小副将嘿嘿一笑,“每次我给您送饭的时候您都攥着那信纸溜神这都多久了,您要是再不回信,董姑娘该着急了。” 鄢渡秋一听这话,先笑了一下,可笑意还没漾到眼角就僵住了。 鄢渡秋顶天立地的能耐董夜凉看得分明,他字里行间的思绪董夜凉也辨别得清。 他这人粗,时常一句体己的话说到一半就变了味道,可董夜凉从不计较,还总能从他没边没沿的字里瞧出扭捏羞赧之意,然后就在回信的时候刻意印上一枚唇印,顺带调戏他两句。 董夜凉远比鄢渡秋猜测的要了解他的心意。 交战在即的紧迫压在他心口,鄢渡秋有所预料,如若闻戡都与奴儿司勾结,他定然是两方最先想铲除掉的那一个——必死的信念在他脑子里转悠,当下这封家书,他是断断写不得的。 他舍不得董夜凉替他牵肠挂肚的心疼。 鄢渡秋睨着小副将赖皮赖脸的笑,抬起胳膊就把人夹在胳肢窝底下,不疼不痒地威胁道,“皮痒了是吧?回去把推演沙盘给我收拾了摆好,不收拾完不许睡觉!” 小副将咧嘴一乐,可没笑几声就变了味儿。他嗓子哑了一下,“将军,这么快吗?” 鄢渡秋把人撒开,在他肩上拍了两下,许久才说话。 “很快,但不会太久。” 从北安岭异动那次起,鄢渡秋便觉出奴儿司在境线以内必有策应。所以收到诸允爅传信时,他很是赞同他和杨姑娘推断出关于西北细作勾结奴儿司一事。 但他看得比肃王要乐观。如今长公主和亲多年才怀有身孕,西北的乎莱尔终于有了一个骨肉,倘若钟老将军态度强硬,反倒是乎莱尔那边可能会有所顾虑——肃王前段时间把北境逼得很紧,他们必然会先观望战局再决定要不要趁机占个便宜,这也就意味着,一旦一方犹疑,这次北境自西向东的合围之势就未必行得通。 肃王之所以想抢先拿下闻戡都不是为了治罪,而是为了暂且保住他别铸成大错——偏偏闻戡都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非要逆着刀刃往上撞。 无论如何,鄢渡秋也得先撑住这个烂摊子。 “奴儿司这一行接着一行的在沿线溜达了一天,也该差不多了”鄢渡秋皱起眉头,动了动脖子,像是猛兽捕猎前摇摆的征兆,“听我传令,无论尉迟那边递来什么消息,只要信一到,立刻全军警戒,准备应战。” 岳无衣被突然扑向他的甲衣磕得肉疼,他一骨碌翻身跳起来,顺手把还趴在地上的小斥候薅起来,有点儿躁,“你别瞎咋呼,到底什么情况?” 小斥候刚看见塌山的影儿就撒丫子往院子里跑,岳小将军反问他一句就傻了眼,磕磕巴巴半天没说出一句利索话。 肃王被他“嗷”的那嗓子喊得心慌,听他支支吾吾更是五脏六腑都快搅在一起——杨不留在山脚救人,肃王这会儿根本顾不上甚么春风和煦体贴人心。他极不耐烦地蹿起来,拨开小斥候就要出门。 然抬脚刚跨到门槛上,一位金吾卫的小兄弟就快步跑进来——他见肃王风风火火的往外走,先是一顿,手臂没等抬起来就被肃王免了礼。小兄弟看出肃王殿下情急,丝毫不作耽搁,迅速道,“山上原先垮塌的位置两侧一齐塌下来了,事发时还在救人,初步清点十余人下落不明。听他们说,杨姑娘似乎也在其列” “你说什么?”肃王皱了下眉,双眼几乎霎时间爬满了血色。他耳朵里一线长鸣,后半句话似乎没听清,“再说一遍。” 金吾卫的小兄弟被他这句追问逼得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干巴巴的重复了一遍,没等肃王说些什么,一旁的岳小将军先低骂了一声。就连喝茶看账本的知府大人也惊得摔了杯子——只听得“哗啦”一声,寂静了一瞬的众人霎时躁动起来。肃王殿下像是得了摔杯为号一般,直挺挺地撞在他肩上,发了疯一般的往山脚下跑。 小护卫被他撞得疼得直吸气。 数百刀刃齐齐对着肃王时,也没见他这般慌措。 温如珂哪怕急得脑袋充血,也到底是没跑过发了疯的肃王。他架着细胳膊撑在双膝上急喘了几口气,一打眼就瞧见了被肃王揪住衣领,脸色惨白的宋铮。 温如珂脑子里又是“轰”的一声。 他两脚发软的挪过去,抓住宋铮的手臂稳了下身子,甫一搭上就沾了满手的血。温如珂这才定睛从上至下的打量他——他后脑勺大抵是被落石砸了一下,乌红的血从发髻向下漫了一脖子,肩背手臂也都被血浸透,粘腻的沾挂着碎石泥土。 温如珂原本快脱口而出的苛责见了他这幅凄惨的模样又活生生地噎回去了。他上前连掰带掐的把僵成一根木头的诸允爅推开,看向宋铮毫无血色的脸时喉间一哽,压着嗓子问道,“不留呢?” 宋铮吞咽了一下,只觉得嗓子里火辣辣的干疼,疼得他霎时红了眼睛。 “不知道。” 诸允爅漠然的表情登时炸开,“什么叫不知道?!你不是应该跟她待在一起吗?!” 这句话一吼出来,诸允爅便不受控制地猛抖了一下。 也不知道他这句话到底是在数落宋铮,还是骂他自己。 他空茫的立在当场,抱着犹如被千万根针细细密密的刺痛的头,缓了半晌方才压抑地叹了口气出来,压低了声音道,“宋大哥,我有些急了你跟不留,是怎么分开的?” 宋铮没被他那一声喝骂动摇,反倒被他软下语气的这句话惹得一哽,隐约带上了哭腔,勉强才把矫情的情绪咽进肚子里。他垂眸看向没能护住的那具尸体,慌得快透不过气,“方才有几位兄弟挖到了坍塌的一小处坑道,一口气拽出来三个人,其中有两位伤势较轻,我便把人送到了草棚,回去的时候不留发现里面还有人,就说先让我把这位伤势严重的小兄弟背到郎中那儿去——可我还没等把人放下就听见身后——” 多说无益,救人要紧。 这雨下得恼人,淅淅沥沥得不像秋雨,说什么也不停。山上时不时的滚几块碎石下来,把硬着头皮上前搬石头刨土的十来个玄甲兵吓得一惊一乍到处跑。诸允爅沉着脸,眼神千刀万剐地搁在那些个贪生怕死的玄甲兵身上,到头来甚至要舍了那些没用的皇家颜面,撸起袖子就要自己动手。 付杭拦住他,打起了退堂鼓,“这山上落石本就是天降的灾祸,殿下与其逼着他们冒险找人,倒不如等雨停再说,这样也稳妥。反正如果人还活着,不会差这一时半刻,如果人死了” 听了付杭的前半句话,急得直啃手的温如珂心虽不愿,却也觉得在理,但等他后半句话秃噜出嘴,知府大人眼皮登时一跳,蓦地抬头瞪了他一眼,让他闭嘴。 这小子是真缺心眼儿还是怎的,撤人已经是极限,他偏还要逮着肃王的痛处怼。 温如珂胆战心惊地往诸允爅脸上瞄,被他突然的一笑惊得汗毛竖起。 他本能地错后半步,又咬着牙凑了过去想拦——无论是在东海还是北境镇虎军,肃王殿下动怒的时候真没少做混账事。 金吾卫虽然定了闻戡都的罪,可不代表方才闻戡都说的话付杭一句都没听进去,肃王这个空档无论因着什么事儿都不可冒进。温如珂怕他功亏一篑,急得声音都在抖,“殿下你可别冲动” 可惜他脚下慢了一步,人没捞住,反倒一趔趄把自己绊了个跟头。付杭不知道肃王冲到玄甲兵前是要做甚么,抱着受伤的手臂好整以暇地歪头看着他。 温如珂却在见他猛地扯下腰间的嘲风玉佩时气得快咽气——肃王竟然要拿嘲风令要挟不属他治下的玄甲营金吾卫冒着危险救人。 温知府竟然一时不知是该佩服他对自己的妹妹情深义重,还是该冲上去揪着他耳朵骂他脑子不清醒。 肃王这会儿脑子确实不大清醒。他从得知杨不留下落不明的时候就彻底昏了头,怅然若失的沮丧和无以复加的空荡在他心里左一刀右一刀的割划,划得他一颗心颤颤巍巍地护着一汪一触即破的血水——诸允爅此时才发觉,他头脑里曾理所应当地认定的心悦之情,竟然远不及他心中所惦念的一隅珍重。 诸允爅说不清杨不留于他而言究竟特别在哪儿。 可偏偏就是隔了万水千重,被他撞到了这么个一见如故。 他怎么可能放任她生死不明站在原地等。 诸允爅跑到落石堆上的高处,耳畔的风嘶雨泣石落之声一概被他抛诸脑后,几乎是怒吼出声:“嘲风令在此——” “——在此个头” 他身后幽幽地飘来一句话,哑了两个字,但声音倒还清亮,透着水汽似的。 诸允爅直接傻在原地,僵了半晌,猛地回头,险些闪了脖子。 杨不留站在扒开了一个窟窿的空隙当间,伸出胳膊招了招手,也不顾顺着脸颊淌下的血,先温和地笑了笑。 “别光看啊,拉我出去呀。”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三章 战局欲起 嘲风令一出,站在泥泞之中的行伍侍卫皆是一怔,庄重地看着肃王,一动不动。 玄甲营的人纯粹是忌惮肃王的威名,没在行伍待几年的兵甚至都不见得确切了解嘲风令是个什么东西。 金吾卫却是齐刷刷的白了脸色,付杭本就难看的一脸倒霉相霎时骇得铁青。 嘲风令本是战时情急之下的特殊权柄。东海战后,肃王曾因兵部扣押战报一事在朝中闹过一阵,洪光皇帝半是心虚半是受迫的把原本只在少数驻军中生效的嘲风令昭告天下,四境驻军见嘲风令如领兵符,亦算是给待援无望而惨死的东海驻军一个隐晦的交代。 诸荣暻这权柄看似宽绰,其实肃王真正能动得的驻军也威胁不到南北直隶的兵防,可即便如此,皇帝还是有些后悔——这样一道明旨下去,今后岂不是只消有这枚嘲风玉佩在身,他手里的兵符实权就永远高人一等? 但一国之君不能出尔反尔,诸荣暻就只能擎等着肃王犯错,再借机收回嘲风令的成命。 然肃王却像是根本忘了自己这枚玉佩有如此通天的权力似的,哪怕北境危急,他竟也从未动用拿起,全当成了个摆设。 肃王愈不在乎,皇帝就愈发的难以忽视这枚墨玉。 付杭身为金吾卫,职责所在,一旦肃王在非战时调用特权,依照皇帝密令,可以谋逆罪名论处,先斩后奏。 这位金吾卫副都统虽总是挂着一副令人嫌恶的公事公办的表情,可他毕竟是沈籍康一手提拔上来的,对肃王难免怀揣着些许偏向,下意识的会在心里替他开解,所以他寻由无果时,自然而然的就把肃王一切的偏执都归结在杨不留的身上,直言不讳的说她是“祸水”。 倘若肃王当真为了一位姑娘动用嘲风令,付杭还真说不准自己会不会违抗圣命。 故而在看见杨不留被肃王拔萝卜似的从一处坑陷里“啵”的一声揪出来的时候,付杭差点儿就跟温如珂一齐哭出声。 温如珂是为杨不留;付杭则是为他这颗一旦随心而动,八成就要搬家的脑袋。 温如珂看见杨不留的瞬间就红了眼眶,莫名其妙的心疼得直掉眼泪。浑身是伤的宋铮方才被岳无衣扛去休息,温知府一时没了倚靠,只好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晃了晃比他还紧张的付杭,顺带手的在他身上蹭干净。 付杭还有点儿晃神,眼瞧着肃王抱着那祸水一溜烟儿的跑没了影方才清醒,尴尬地咳了一声,在同样集体傻眼的玄甲营跟前挥了挥手,“别傻着了,去搭把手,先把人都救出来,雨停继续善后。” 杨不留晕天昏地的落进了一个近来十分熟悉的怀里。她揪着跑得飞快的诸允爅的耳朵,扯得他拐了个弯儿,她讨好地看向虎着脸不吭声的肃王,直截了当的说想要先去看一眼宋铮。 宋师哥这么多年待杨不留的好,是温如珂这么个从天而降的亲二哥一时半会儿难以企及的。温如珂一边儿吃醋一边儿谴责自己也不知吃得到底是哪门子的醋,心里越念叨脚底下走得越快,反倒先一步找到宋铮治伤休息那屋。 宋铮这会儿正一脸死不瞑目地瞪着房梁,像是倘若他师妹真的死于非命,他就要愧对列祖列宗直接悬梁自尽以死谢罪似的。 万幸的是,杨不留没给他这个机会。 她这会儿其实狼狈得很,身上脏兮兮的,被诸允爅抱了一路,把他身上也蹭得脏兮兮的,可即便如此,她只要全须全尾地站在那儿,就是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宋铮开口嗓子是哑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苦笑了一下,索性什么都不说了,只摸了下杨不留的头顶,确认这丫头还是活生生的,这才松了口气,总算是能脱力昏睡过去。 温如珂操心的把他安顿好,又往杨不留那儿跑。站在院门口一瞧,换了套行头的肃王殿下正手足无措的在屋外的环廊里晃悠,眼睛时不时地往那扇紧闭的门上瞄。可瞥一眼就像被烫了一下,慌慌张张的又背过身去。 阿婆端着一盆脏污的血水和衣裳出来,看见肃王还搭了句话,“你说你夫人受伤你躲在外面干嘛?她伤得挺重的,你不进去搭把手啊?” 肃王殿下“腾”的红了脸,连连摆了摆手,有些纠结的支吾道,“不是不好” 阿婆没听明白他这哼哼唧唧说得什么意思,还以为是京城里的人家有什么讲究,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绕到耳房后面没了影。 温二公子站在那儿,简直怀疑那个带他喝了人生当中第一顿花酒的诸允爅是不是在哪儿被掉了包。 他不怀好意地搓了搓手想上前打趣,屋子里窸窸窣窣了几声,紧接着便见方才被阿婆阖紧的门嵌开了一条缝儿,杨不留手里拽着半扇门板,顶着一圈儿绷带就要出门。 诸允爅似乎早有预料地把她堵在门口,“你要去哪儿?” 杨不留老老实实地答话,举起手臂指了指矿山的方向,“去帮忙,那边用得着我。” “”诸允爅显然是不打算跟这个把自己当金刚不坏之身的丫头废话,就地拔起抱回屋子里,稳当当地摆在床沿上,“哪儿都不许去。” 杨不留垂眸看着被肃王攥得溜紧的手腕,挣扎了一下没成功,反倒扯着自己肩上的伤口,疼得一哆嗦,“嘶——” 她肩上挨这一下险些直接碎了她的骨头,落个皮开肉绽都是老天爷垂怜。杨不留轻轻拿指尖在肩上按了一下,摸了一指头的红,彻底不逞强了。 杨不留皱起眉头搓了下指尖,心想,可不能乱动了,就这么一件能换的衣裳。 诸允爅却看着她皱起眉间猛地一怔,以为她强忍着疼意,脑子立马又犯了混,下意识地就要帮她查看伤口——可他手还没等落在杨不留的肩上,一直站在门口的温如珂突然干巴巴地咳了一声,像是要把肺子咳出来似的。 肃王一下子就清醒了。他愣头愣脑地缩回手,脖子以上直接成了滚得冒泡的浆糊。 诸允爅在行伍里头呆惯了,成天挨着一群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谁有个磕磕碰碰大小伤口也不顾及那些虚头巴脑的规矩,扯过来看伤扯顺了手。若是刚认识那阵儿,肃王殿下姑且能自欺欺人的摒弃男女有别念叨几句四大皆空,可现在就不行了,杨不留朝着他多笑一下他都觉得心上狠狠一动。 他正想着,杨不留便像瞧破了他的念头似的,仰头对他轻轻一笑,反过来宽慰道,“没事儿,没伤着骨头,就是石头砸下来磕蹭出来的伤。” 这话不说还好,提起这话茬肃王立马沉了脸色,脑子里烧浆糊的火苗都快蹿起来,把酝酿了一肚子长篇大论的温如珂堵了回去,抢先道,“你说你跟着救人也就罢了,天灾不容情,上面落石砸下来,你一个姑娘家护着一比你高出一个头的小伙子做甚么?” 山石塌落的前一刻,杨不留随众人在一处塌落碎石和矿道梁柱拱起的蔽身洞窟里救出来三个人。那一隅空间不小,有几个胆子大的便摸进去看看还有没有幸存的人,可里面甫把一断了下身的半个人扛在肩上,杨不留便发觉有滚石落下,几声催促的功夫,巨石当即卷着泥土,从两侧轰隆滚落——她完全是本能的把跟她一起守在洞口的小伙子护在身前,塞进了那一隅之处。 她慢了一步,差点儿被砸得背过气。 杨不留把当时千钧一发的情形说得温温吞吞的,连落石的轰鸣都像秋叶落下一般飘忽无力——可听的人却胆战心惊。 杨不留不想跟他争论,那一瞬间的反应她自己都说不清,没必要作何解释,她也不恼,只是含着笑看着他,分明是一副“你说什么我都听,但以后你照样管不了我”的表情。 然后隔了良久,她突然笑了一下,“殿下是气我救人?还是气我救的人?” 温如珂原本还觉得肃王站着说话不腰疼,天灾的事儿有什么可较真的。可听见杨不留反问的这一句,他立马醍醐灌顶了。 肃王跟其他皇子公主差别甚远,自幼便是半个身子约束在宫中,半个身子撒丫子在宫外,矛盾着长起来的。插科打诨风流骚气的时候能耐颇多,那叫一个洒脱,但一动真格的反倒大家闺秀了起来,小脾气暗戳戳一套一套的。 杨不留把这位肃王殿下的心思看得透彻,见他拐着弯儿的使性子,干脆把话摊开来,关心则乱还是拈酸吃醋,直接选一个。 温如珂那一瞬便觉着,他俩谁治得了谁还真就不好说。 肃王咂么着杨不留问他的话,大义凛然的脑子又成了浆糊。 待到他回过味儿来,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敲门。把人放进来,诸允爅抬眼一瞧,眉毛就挑起来——来人正是被杨不留护着的那个小伙儿。 许是得了叮嘱,小伙子知道跟杨不留在一块儿的都是大官儿,他先笨拙的举着托盘行了个礼,然后才小心翼翼的把汤药和一小盘蜜饯端过去,稍显亲昵的叫了杨不留一声,“姐,这是老先生说让你喝的,阿婆说你伤得不轻”说到这儿他还傻笑了一下,“怕你嫌苦,给你拿了点儿糖果子,你都拿着吃。” 小伙子把旁边儿两位贵人当成了摆设,他看见杨不留肩上的伤处沁着血,皱着眉就说要去找老郎中过来再给她瞧一瞧,杨不留无知无觉,嫌麻烦的摆手一笑,“没事儿,你忙你的。” 小伙子被她这一笑笑开了花,温如珂却三言两语地听出点儿端倪,满眼调笑的转头一瞧——果不其然,肃王殿下已经恨不得凭空握起一把长刀,直接上阵杀“情敌”了。 偏偏杨不留对于她不感兴趣的人事物往往迟钝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自己压根儿没发觉。 肃王殿下毅然决然的决定替她掐灭这个小火苗。 他捻了一颗蜜饯,等着杨不留眉头不皱一下地灌了一碗苦汤药,再把那甜的粘手的糖果子抵在她唇边喂下去。 杨不留不太喜欢这类过于甜的东西,蜜糖粘在嘴唇上腻乎乎的,但好歹是人家一份心意,不好明面上太嫌弃,她就皱了下眉,伸出舌头,在方才蜜饯抵着唇角的位置轻轻舔了一下。 这个动作其实本没有什么直接触碰的接触,可却沾染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宣示主权的自然亲昵。 温如珂一眼就瞧出肃王那点儿别有用心,再抬头一扫,那小伙子满眼的光亮刹那间碎了个稀巴烂,垂眉耷眼的悻悻离开。 屋外整备善后和雨停搜救尚未落定,诸允爅见杨不留压根儿没有要休息的意思,索性借此机会提起岳无衣带回来的消息。 诸允爅起身掩好门,轻声道,“无衣从在广宁府留守的那几个金吾卫口中得知,付杭此行,是带了御赐宝剑的。” 京中六卫只有玄衣卫可不受官职约束,不论以下犯上之罪,倘有异情,先斩后奏。其余五卫斩杀朝廷命官需得有皇帝密旨,而执行密旨的权柄,就是御赐宝剑。 赵谦来此番回京受审,但凡嘴上没个把门儿的,不止闻戡都,朝中半数人的处境都会举步维艰。闻戡都也许会忌讳,可倘若只是贪图金矿私自通商一事被捅到了京城,金吾卫还没那个资格撼动戍边将领的性命。 除非京中得到的消息就是确信有人要造反。 闻戡都得知肃王来广宁府查案时的确动过控制他行踪的念头,但后来见肃王殿下四处乱晃不怎么急于查案,这个念头便不了了之,只等着他功成身退回北境遛马去——那他这次图谋算计的源头是什么?稀里糊涂的把自己逼成了叛臣又是为何? 肃王几乎可以确定,那位多方牟利周旋的细作,一方面把闻戡都跟奴儿司多有来往意图谋反之事捅到京城,一方面又拐着弯儿的让闻戡都认定他已经被列为京中肃清名单上的头一号人物,如若想要转还局势,只能把心眼儿搁在肃王身上。 皇家血脉的对立与共生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然肃王正在为权衡兵权一事再三放低姿势避开风头,闻戡都突然把他拔起来充大头,金吾卫又一路随行调查了矿山一案,这时候回头再看究竟是谁处心积虑,一目了然。 时局推动人势,京中对于闻戡都的无法容忍和奴儿司的伺机破坏不是肃王能凭一己之力加以阻挡的——他只能从中稍加干预。肃王费心费力地想把他私自贩卖金矿的事儿摆在台面上,为的就是两厢衡量之下,暂且把私通奴儿司的罪名压死在贪财的棺材里。 孰料,闻戡都直接一脚踹开了棺材板,摇旗呐喊说他要谋逆。 金吾卫没当场把他捅穿都是菩萨显灵。 “其实还有一件事”杨不留犹豫了一下,觉得这事儿还是得提一嘴,“最初塌方的时候,我在废墟上转了一圈儿,发现滚下来的碎石当中,明显有几处断面是崭新的。” 诸允爅登时皱眉,“新的?什么意思?” 温如珂沉下脸色,“最开始的塌方也有人动过手脚?谁这么缺德?” 杨不留略一沉吟道,“照此来看,先有李家高炉炸裂,后有陈家矿山塌方,均是有人故意为之,目的是想让闻副都统折在这儿的,或者委婉一些说,他们是想把主要的战力控制在远离防线的位置。” 敌军筹措粮草之际,一军统帅不直接一把火烧过去也就罢了,闻戡都竟然还为了他自己那点儿破事儿擅离职守,干脆利落的漏了个窟窿给奴儿司。 诸允爅一想到这儿,就恨不得把闻戡都囫囵个儿地埋在境线上,“那细作哪儿来这么大能耐?” 杨不留想起她二哥主张到矿山一探究竟的源头,“单凭他一己之力应当很难做到,需要有人在此之前加以铺垫,再有人趁乱动手。那细作倘若当真是要撼动整个北境自西向东的防线,单枪匹马很难达成所愿。不过既然各有分工,自然会有不可避免的弊端在,一旦哪一步棋不能按部就班或是略有差池,细作的整个计划就很难按照预期推波助澜。” 诸允爅耷拉着眉眼,压抑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我暂且保下闻戡都这条命究竟是对是错” 杨不留抬起胳膊在他手臂上轻轻搭了一下,“奴儿司跟闻副都统积怨已久,此番算计就是为了乘虚而入。如若闻副都统殒命,鄢将军拿不住闻家军,他临阵无威很容易出乱子,殿下在此不可能作壁上观。所以闻副都统的这条命,既是为了御敌,也是为了让殿下免于过多的牵扯进去。金吾卫经今日之事,姑且不会擅动。如若奴儿司得到消息,未免夜长梦多,也为了让我们这边措手不及,他们极有可能沉不住气,在这柴火上泼一桶油。届时,这火该往哪儿烧,金吾卫付杭副统领必然自有斟酌。” 金吾卫与肃王虽然交好,可当真要说起两肋插刀忠肝义胆,恐怕也是强人所难。付杭能在不违背圣意的情况下稍稍听取肃王的提议已经算是极限,毕竟他们终归是御前亲卫,于肃王而言,束缚远大于放纵。况且还有个叙旧念情的番公公提点过几句,肃王能力所及,暂时留着闻戡都的脑袋,已经仁至义尽。 其余诸多事务,肃王注定是要让步的。 好在付杭还没楞到家,没当下就嚷嚷着要了闻戡都的狗命——战机的主动权尚且还在闻戡都手里。 如今当务之急,还是搞清楚闻戡都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混蛋究竟跟奴儿司达成了甚么协议。 诸允爅敛起眉眼,温如珂当即起身拱手,“殿下。” “叫上付杭,你们二人提审闻戡都——怎么审付杭门儿清,你只要以查贪腐案的名义陪同即可。”肃王一顿,“虽然闻戡都皮糙肉厚,但也看着点儿付杭,别打得爬不起来,对付奴儿司肯定用得到他。” 温如珂扑哧一笑,不伦不类地学了个武将礼抱拳领命,诸允爅在他肩上拍了一把,打算送他到门口,杨不留却以为他也要走,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袖口,微微地牵扯着他起身的姿势。 然后杨不留就凭着她那点儿卓越的手劲儿,把肃王殿下一个下盘极稳的习武之人,毫无防备地扯了一个屁股墩儿。 温如珂难得一见肃王殿下的挫样子,不留情面地放肆大笑跑出门去。 诸允爅扬手把折扇一丢,砸他后脑勺儿无果,扇柄在门板上磕了一下,又弹回来些许。 杨不留尴尬地想道歉,诸允爅却坐在原地抬起眼皮无辜地盯着她看,良久方才起身,挨着杨不留张开手臂。 杨不留懵了一下,“殿下这是做甚么?” “给你抱一会儿啊。”肃王似笑非笑地瞧着她缓缓爬上红色的耳朵尖儿,“你不想让我走,难道不是希望我安慰你吗?” 杨不留压抑成了习惯,“无妨”二字几乎脱口而出。 诸允爅却抢先把人轻柔地圈在怀里,可又得顾及着她肩上的伤,只能把手虚虚的搭在她的肩胛上,“这会儿没人在,你别硬扛。” 肩上皮开肉绽那处疼得早就麻木,可此时却敏感非常。杨不留能觉出诸允爅指尖的温度,能感受到他开口说话时吞吐的气息,又暖又凉地洒落在她肩上。 她忽然就疼起来,虽不是难以忍受的那种,可开口的声音却在抖,“没硬扛我是真的没事。” 诸允爅似乎笑了一下,没出声,只是吐出的气息一下子扑在她肩上。他把人抱得紧了些,紧到杨不留隐约能听到他的心跳,然后杨不留就听他低沉着声音,缓缓说道,“可我有事。知道你被埋在落石底下的时候,我都想着干脆豁出去了——” 杨不留呼吸一滞,想从他怀里挣脱开,可却被原本搭在她肩上的手按住了脖颈,一时难以动弹。杨不留只能闷在他肩膀上,瓮声瓮气地责备道,“方才殿下不该动嘲风令。” 诸允爅其实料到了杨不留扯着他是要说这事儿,但他没应声,扣着她脖颈上的指节猛地一动,收紧了一瞬,又缓缓放开。 杨不留安抚似的在他背上轻拍了两下,“其实当时我同殿下只搁了一块挡住洞口的石头,外面的声音我大致都能听得清楚——付统领说的话殿下应该听的,倘若人没事,不必急于一时半刻,倘若有事,殿下岂不是凭白受人诟病为了一己私情前功尽弃,不值得——” “值得。”诸允爅轻柔地把唇印在杨不留肩上的血痕,“我的一己私情是你,你要我怎么舍得不去找你?” 杨不留隐隐觉出肩上温热的一触,她顿了顿,想把愈说愈温软的气氛扯回去,“我是帮殿下出谋划策的,不想成为殿下的负担。” 杨不留其实有个她自己不见得明了的习惯——她不喜欢在她不擅长或是难以把控的氛围话题里辗转游离,一旦她难以避免地落进这种境地,她会下意识的跳脱出去,然后再不着痕迹地把话题牵扯到她能把控的领域。 诸允爅顺着她的话说过几次就觉出端倪,但这次他没遂了她的意。 杨不留忍着疼从他怀里挣出来,本打算断了这点儿适可而止的亲密,可一看见诸允爅的眼睛,她竟然什么话都不忍心说了。 杨不留破天荒地在他的目光里躲闪不定,许久才沉下心,略有些心虚地回望过去。 她看得出他眸子里几欲翻涌而出的思绪,然后,她听见他说 “可我想。”诸允爅两手固着她的肩膀,“我想让你,同我生死相关。” 杨不留没应声。 诸允爅也没想等她的回答,只痴痴地看了她良久,忽然又把人捞在怀里,“你肩背上的伤不得躺,你靠着我,睡一会儿能好受一些。” 杨不留低低地笑了一声,小声嘀咕着说这哪儿睡得着。 可这会儿肃王殿下突然想起了摆谱,虚头巴脑落不到实处的威胁张口就来,杨不留也只好顺着他,权当是闭目养神。 没想到竟当真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阵。 岳无衣踩着公鸡啼晓的时辰大喇喇地跳进屋子里。他顺手捞起被肃王遗弃在门口的折扇,转头往床榻上一瞄,正跟肃王让他安静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没等岳小将军把嘴缝上背过身去,倚得肃王殿下半拉身子没了知觉的杨不留就惊醒着坐了起来,抱歉地替肃王殿下揉了揉肩膀手臂,听他低声问道,“什么情况?” 岳无衣把折扇呈递过去,沉声道,“殿下,北安岭土匪下山,人数甚重来势汹汹,上来直接放了火箭,烧了鄢将军小半个营地。传信时闻家军驻守的山隘口也见敌军整备,估计这会儿已经交上手了。” 肃王敛眉道,“鄢大哥呢?” “闻家军似乎得到了闻副都统被收押的消息,现在基本就是一盘散沙,鄢将军处境不妙。” 正文 第一百四十四章 迎战之前 这股邪风吹得太快了。 “闻戡都手底下那帮刺儿头都是外强中干,真遇上敌情恨不得当场缩回壳里”肃王压着嗓子,“现在山隘口以谁为首?” “名义上应该是指挥同知卢思远。”岳无衣稍有些尴尬道,“不过听斥候来报,他似乎没有主张迎敌的打算,只说大局还要待闻副都统做以定夺,鄢大哥说不上话,营帐里先乱成了一锅粥” 肃王冷哼了一声,“这是要威胁金吾卫放人不成?” 蔫了吧唧的土匪突然敢叫嚣放肆,摆明了就是背后有人支持,北安岭在鄢渡秋掌控的辖区之下,这厢受了牵制,山隘口那边很难同时兼顾得万无一失。战局瞬息万变,如此紧要关头,闻家军居然消极怠战,诸允爅甚至怀疑他们巴不乐得的提前把营地大门都给敞了开去。 他还以为闻戡都想了甚么自保的万全之策——没想到,闻副都统居然想以外忧解内患,直接引狼入室了?! 闻戡都那脑子里装的是泔水吗? 诸允爅虎着一张脸,蓦地起身往外走,迈到门口时顿了一下,猛地回身望向杨不留。 他脸上骇人的表情隐隐一松,拧紧的眉宇下面衬着一汪澄瞳,漫出一丝似有若无的担忧与不舍。 紧巴巴的浅眠了一个多时辰,周身的酸疼不适在刹那惊醒之后彻彻底底地涌了上来。杨不留脸色难看得要命,就连没分多少注意给她的岳无衣都觉得她像是下一瞬就要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但她还是径直下了床,眼前斑驳的快步走到门口,一手拽着门,微微眯了下眼,指尖轻轻搭在诸允爅的手臂上,“殿下,切莫心急,未免猜疑,如若殿下打算往北去,务必要让付杭副统领随行” 话说一半杨不留就停住了。 她现在身体里面可怜兮兮的那点儿血没过脑子,这种显而易见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其实是多余的。诸允爅却笑,在杨不留冰凉的手背上拍了两下,脸上仅剩的那点儿狠戾散了个一干二净。 岳无衣跟在大步离开的肃王殿下身旁,原本想提个醒,他主子这张脸上春风得意的劲儿哪像是要去唬人打仗的。 然还没等少年郎嘀嘀咕咕酝酿出一句不那么损人的话,肃王便耷拉着眼皮在被卸了甲胄捆成猪肉的闻戡都身上扫了一眼,周身那点儿阳光明媚霎时凉入骨髓。 温如珂和付杭正对跪在屋子中央的猪头犯愁,俩人连打带踹的浪费了一个多时辰的唾沫星子,他还是只咬着收受各处贿赂的事儿,旁的概不承认,只说被逼无奈,气得付杭快拿刀捅他。 温二公子一个书生也便罢了,付杭这会儿还跟他玩儿什么弯弯绕——肃王侧耳听来提审的进展,没多说话,只是轻佻的看了付杭一眼,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这才在闻戡都面前站稳。 岳无衣有点儿不忿,他家殿下本是堂堂肃亲王,乃镇虎军主帅,到了这儿作甚么竟还要跟一个区区侍卫递了眼色才能行事,实在是憋屈折辱得很。 肃王没看见少年郎那副七个不管八个不愤的表情,他微微伏低身子,见闻戡都不敢抬头看他,颇为惋惜啧了一声,按着他的脑袋直接摔到地上,再一把薅起来,对着这张鲜血横流鼻骨欲断的脸笑了一下,随手掀得他滚在一旁,惊心动肺地咳起来。 “闻副都统方才可是听了斥候的禀报?”诸允爅拖了把凳子坐下,抖开折扇扇了扇被闻戡都扑起来的尘灰,“不知闻副都统作何感想?嗯?” 闻戡都匍匐着蹭到了肃王跟前,猫哭耗子似的涕泪横流,“殿下,我也没想到奴儿司会趁我离营的空档大举进犯啊!一定是有细作祸乱!” “细作?”肃王冷哼了一声,“那敢问闻副都统,那位细作究竟同你都商议了什么呢?能让你闻家军全营官兵无动于衷,还说要让闻副都统回去主持大局——接下来闻大将军是不是就要唱一出力挽狂澜的好戏?您这城府深远高深莫测,本王实在是佩服” 闻戡都再不识好歹也听得出,肃王这咬着牙根儿的“佩服”二字正磨着杀意,他哆嗦个不停,争辩道,“殿下,我怎么能放任奴儿司入侵呢殿下!末将愿请罪回营,定然把奴儿司的那帮孙子打得娘都不认识!” 肃王瞥了他一眼,脸上明明白白的写着:信你我就是傻子。 肃王不紧不慢的态度把闻戡都逼得心慌。他这出大戏是为保命搭的台子,可现在肃王殿下根本没有让他登台唱戏的意思——额角上流下来的血糊进了眼睛,闻戡都瞪着血目猛地一头砸在地上,伏在地上吼道,“殿下!军情紧急不容延误啊殿下!” 他这一嗓子把付杭和温如珂吼得一激灵,莫名的跟着紧张,诸允爅却一脚踹在他肩上,不为所动地骂了他一句,“你吼破天有个屁用!土匪有行有伍的攻下山,鄢将军受制,你那偌大的闻家军难道是摆设不成?一个山隘口涌进来的兵力你手底下的人都挡不住?你糊弄鬼呢?得,付杭,我也不拦着了,你不是要给父皇一个交代么?剁了他的脑袋带回去吧” 东山再起也得留条命做老本儿,闻戡都一看见那亮了刃的剑,头皮登时就炸了开,“别别别殿下!殿下!我是受了奸人蛊惑啊殿下!” 闻戡都和细作暗中达成协定的详情,与肃王所料相差无几——闻戡都意欲先挟制肃王,再借奴儿司之手灭了鄢渡秋,战局混乱,无论闻戡都挟持是否成功,金吾卫的人都会以大局为重。只要他能把商议之下的佯攻一举赶回山隘口,那便是力挽狂澜的战功。 然肃王没料到的是,守营的卢思远会脑子缺弦儿到看不出敌军是当真来势汹汹;闻戡都惶急的却是,奴儿司根本没同他商议要放火烧了鄢渡秋的大营。 北安岭一线既是为山匪所设,又是为防御奴儿司侧翼偷袭,那边出乱子是一回事,破了个窟窿又是一回事。 肃王冷冷地盯着闻戡都,良久怒极反笑,“闻戡都啊闻戡都,你还当真以为奴儿司会陪你唱戏吗?主帅不在营,守军被夹击——都快火烧眉毛了,你还敢说他们是跟你闹着玩儿的吗?” 诸允爅说着起身,拉了付杭一把,有话要跟他说,可未等两人迈开步子,又一名斥候满脸血腻地冲进来,踉跄地绊倒在地,直接撞翻了肃王方才坐过的椅子。 “报——”斥候哑着嗓子,腿软着勉强跪起,“报!山隘口营地遭奴儿司突袭!我方败退,卢将军正在率军往南撤营!” “逃跑还有脸说率军?!”肃王直接骂出声来,“奴儿司多少人袭营?” 斥候不敢抬头,“先锋杀过来五千——不过不过后面的敌情我们尚未探清就鄢将军派了人前来支援,正在硬撑” 肃王抬腿又踹在闻戡都肩上,他重心不稳,几乎倒栽在地上,脸上的血全抹上了泥。 “闻副都统!你手底下的兵都是泥捏的吗?!五千人马杀过来就撤军了?!他卢思远可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奴儿司营地。 密探伏在赫察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赫察没吭声,只点了点头,转而抬眼看向站在望楼之上的乎噶尔,拧着眉头,许久不曾放松。 人都是多疑的。战势推进得越顺利,赫察心底的不安越难以平息。 他受制于闻戡都多年,本就有所顾忌,更何况还有一位令地广势众的拓达部落心有余悸的肃王在,他不敢把所有兵力交给乎噶尔,妄谈什么孤注一掷的勇气。 乎噶尔没说什么,甚至于为了让赫察吃下一颗定心丸,只讨借了五千先锋,如若闻家军节节败退,再追加到两万,一举破了这块据守多年的铜墙铁壁。 乎噶尔所说的战果唾手可得,赫察不可能不动心,可他又怕吃相太难看,扑到跟前才发现,那不过是个海市蜃楼凌于其上的万丈深渊。 乎噶尔快步从望楼上跑下来,打算借战势顺利之机再添一把火。 起初闻戡都同奴儿司商议佯攻,以矿产通商为交换,为彼此换几年安生——虽说各怀鬼胎,赫察却并无当真借机进犯的打算。反倒是促成这台戏的乎噶尔没等敲锣就转身反悔,提出了一个异常诱人的想法。 只要能突破广宁以北的卫所防线,一路向南,几乎再无掣肘——这也就意味着,奴儿司趁人之危占据北明这一隅国土,不再是天方夜谭。 “大帅,为何不一鼓作气,直接剑指广宁府,一举吞下呢?”乎噶尔笑了笑,指尖在羊皮地图上自东北向西南划了一道,“只要趁着闻戡都和那个肃王争执不下,疾行拿下广宁府向南就几乎没什么成型的兵力了,届时一路杀到北直隶,逼到他北明的北境咽喉之地——只要合围之势可成,还怕不能一雪前耻吗?” 赫察不是见识短浅一忽悠就上套的土匪,一时昏头也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他听得出乎噶尔话外之意在向他要兵,他没打算回避,却拐了个弯儿问道,“乎噶尔,你总说合围,可西北的消息呢?” 乎噶尔眸色沉了一瞬,转而诡异地扯了下唇角,笑道,“大帅放心,只要奴儿司的旗子飘在广宁府的城墙上,西北破城的消息定会同阵前捷报一齐送到大帅手中。” 无论是赫察还是乎噶尔,打的都是广宁以北境线以南兵力分散难以抗衡的算盘,可肃王的存在是个变数,哪怕他在金吾卫的眼皮子底下无兵无卒无权,一举不妥就要掉脑袋。 他们心照不宣地揣测着肃王一旦掺和一脚会出现何般转机,甚至抄起算盘开始盘算肃王搬救兵能给他们匀出多少一鼓作气的时间——然,且不说肃王不乐意把此地的战局搅浑,闻戡都这么多年也不单纯是个用来辟邪的摆件儿,主帅离营事关重大,他要是当真棒槌到什么都没准备就撒手不管,奴儿司早就该掀翻了天。 闻戡都一肚子坏水至少还有一半儿没倒干净。肃王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直把闻戡都看得生怕肃王再对他这颗脑袋生出什么千刀万剐的心思,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肃王却不搭理他了,转头招来急得屁股着火的尉迟流风,“尉迟,你先带人赶回北安岭支援鄢大哥——至于那帮土匪他们不是放火烧营吗?干脆把人堵在山谷里打,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堵住出口放火烧。” 尉迟急得快哭,当即抱拳领命,撒丫子往屋外跑,余光瞥见在环廊里溜达来溜达去的杨不留,下意识的先喊了一句,“诶,杨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他脚底下没停,喊了一声就跑出去,但他这一嗓子却字正腔圆地传到屋子里——温如珂把脑袋从账本里“腾”地拔起来,肃王踹人的腿悬在半空,连个停顿都没有,直接从闻戡都身上跨过去,屁颠儿屁颠儿的飘到杨不留身旁,“你不好好休息,怎么跑这儿来了?” 付杭倚着门框,没好气儿的翻了那祸水一眼,“殿下,战况要紧,您这儿女情长也得有个限度吧?” 杨不留不是胡搅蛮缠的性子,来这儿自然不是来惹祸的。肃王没搭理付杭,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借力,“可是有甚么重要的话要说?” “”杨不留对上付杭那张看不惯她的脸,既无奈又好笑,她朝他点了下头,转而避开大敞着的房门口,轻声道,“方才我想了一下,殿下也应当察觉,一来闻戡都带五百多人造反有违常理,二来他守境多年,不大可能直接舍了自己的主力军让他们当了无主的孤魂。” 说到这儿,杨不留轻笑着看了皱紧眉头的付杭一眼,“而且,查过李家铁矿应当能知,闻副都统每年兵械折损的数量几乎比一般军营每年折损的数量翻了一番。” “闻戡都应该留了后手,之前我也没料到——营地的动向我们能派人盯着,出了闻家军营地的大门,闻戡都也不会是坐以待毙的主儿。”诸允爅看着付杭一脸迷茫的表情索性点了题,“但他拿准了我不敢在这会儿要他的命,还在这儿死不承认我们几个对这儿的情况地势都不太熟悉,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诓他一下?” 杨不留点了点头。她在屋子里原地转了半天的圈儿,这会儿就是为了这事来的。 闻戡都心惊胆战地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可他紧张得不受控制,耳畔嗡嗡作响,刚隐约听见几个毫无意义的字,肃王便扯着脸色沉重的付杭进了门,又伏在温如珂耳侧低语了几句。 肃王其实什么都没说,就是单纯的想吓唬人,让这混账东西提心吊胆一会儿。 肃王眯着眼睛走向闻戡都,“我就直截了当的问,你还在哪儿埋了伏兵?” 闻戡都现在这一张脸上已经看不出甚么微妙的表情了,肃王只看见他的目光心虚地偏移了一瞬,转而又硬撑道,“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矿山以北到闻家军驻地的卫所,先有定北镇军户过千,再有二十里长亭,还有前朝战时挖了诸多暗道的歪脖子林这三个地方可都挺好藏人的,是吧闻副都统?”肃王轻描淡写的开口道,“你说你瞒个什么劲呢?你该不会是还以为谋反罪名定下,你还能善终吧?” “人死一抷土,不过是死得其所和死的窝囊的区别。”门口轻飘飘凉涔涔的飘进来这么句话,闻戡都甚至来不及升起怒意质疑门口那姑娘的来历,便见肃王转瞬扯了把不大顺手的刀,劈风斩发似的落在他颈子旁,“你要是当真不乐意说,我也不勉强,与其跟你在这儿浪费时间,倒不如提着你的脑袋溜达一圈儿,看看你藏起来那些兵沉不沉得住气?” 闻戡都连哆嗦的劲儿都没了。他大张旗鼓的闹,闹到最后还是把老本儿赔了进去——金矿也好,私通奴儿司也罢,真要论处起来,怕是哪个也抵不过私藏上万亲兵的罪名来得绝望。 闻戡都有气无力道,“定北镇藏了五千,歪脖子林里藏了五千,相距不到十里,一个时辰之内就能整合兵力,都是玄甲营的配置” 诸允爅扔了长刀,抖开折扇,斜睨着地上这人。 闻戡都见他无动于衷,突然垂死挣扎道,“殿下!我若有二心,这么多亲兵为何早不动手?都是奸人挑拨啊殿下” 肃王突然直视着他,眼神波澜不惊,似在忖度着什么,看不出半点悲天悯人的情绪。 闻戡都一下子就梗住了。 “是不是有人挑拨重要吗?”肃王抬手让岳无衣断了他的绳索镣铐,“这些话你最好有命到京城说去。” “付杭,劳驾跟我往北走一趟。鄢大哥现在自顾不暇,得有个趁手的副将。”肃王沉声道,“无衣,跟着闻戡都,定北镇和歪脖子树林的防线一定守住给本王送过信的那个小斥候呢?” 抿着唇的小斥候因属玄甲营一伍,这会儿也被五花大绑扔在屋里,应声炮弹似的蹿起来,“殿下!” 肃王拿折扇在他肩上搭了一下,岳无衣当即帮他解了绳索。 “你跟本王走,往来传信用得着。”肃王瞥向显然怔了一下的闻戡都,冷笑了一声,“借你一个斥候,不介意吧?” 闻戡都垂首,不敢有何异议。 “之前斩杀那些玄甲营叛军的甲胄全卸下来。”肃王沉声道,“付杭,往北去的所有人,包括你我,全换上玄甲营的衣服。” 付杭略微一顿,随即明白肃王不打算以真实身份应敌的想法。他抬手一挥,满屋子闹哄哄地散开,转瞬便只余了一室寂静。 诸允爅立于原地未动,拔直身子长舒了一口气。 杨不留接过斥候送来的盔甲,轻手轻脚地迈进门槛里。 玄甲营算是闻戡都的近卫,周身铠甲均是顶好的玄铁打造,虽为急行便利打得稍微轻薄,可抱在怀里也是不轻的重量。 诸允爅看见肩膀不吃力的杨不留脸色绷紧了一瞬,紧张地抬手撑住她,“你别乱动,我自己来。” 杨不留一挑眉,没放手。 “不想让我帮你吗?”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 迂回应敌 兵荒马乱的整军备战被杨不留轻飘飘的一句话隔绝在门外,肃王心底的躁郁熄了火,极没出息的放任自己在这片刻的空闲里沉溺喘息。 北明驻疆军队铠甲配备齐全,可寻常兵士穿的多半都是轻便简陋的锁子甲,如此工艺繁复的身甲c披膊c臂护c垂缘闻戡都这么多年不止自己赚得盆满钵满,连闻家军军备战械的配置都提了不止一档。 诸允爅一边看着不大熟悉穿戴甲胄的杨不留略显堂皇的把这一套铠甲铺展开来,一边盯着这玄甲眼红心痒痒,“等那个付杭不在跟前的时候,我得找个借口趁火打劫一次,抢他千八百套玄甲送回镇虎军去北境穷的底儿掉,兵部姜阳那铁公鸡一毛不拔,还是得自力更生。” 杨不留余光瞥见肃王殿下抱着胳膊开始打鬼主意的表情,轻笑了一下,“我不太熟,穿错了殿下知会我一声。” 肃王殿下心宽得很。一般将领的铠甲皆是特殊打造,为的是骑行杀敌便利贴身,不会另生阻碍。换着这套玄甲于他而言不过是装装样子,穿成什么样都无所谓,能替他挡两下劈砍就算这套甲胄功德圆满了。 不料杨不留只琢磨了片刻,竟还真就没出错。她动作从容却利落,毫不拖延的替他扣上臂护系上束甲,抬起眼皮似在打量,悉心问道,“殿下你动一动,看看可还合身?” 合身肯定是不如肃王扔在王府和镇虎军的定制铠甲来得舒服,可倒也像模像样的,不紧不松刚刚好。诸允爅动了动手腕,由着护到手背的臂甲在皮肤上剐蹭了几下,简单适应了片刻,歪头望向仍旧在闹哄哄的门外,犹豫了片刻,忍不住握住杨不留的手腕,略带打趣的问道,“你等在门口难道只是为了帮我穿一次铠甲不成?” 他这句打趣的话说到一半就磕巴了一下,嗓子紧得想喝水,甚至连捏着杨不留的手都松了一下——他见杨不留受伤时就头脑发热,不管不顾在原先暧昧嬉闹的衡木上朝着她急切地迈了一步,这会儿其实是有点后怕的。 诸允爅在杨不留这儿无处遁形。也许这丫头早就看出他图谋不轨,可却顾念着起初的彼此利用对此讳莫如深,两个人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似乎都打算心照不宣地把那“动情”二字归结为一时冲动,待到肃王回京回北境,许就再无牵扯。 可偏把真情当假意,肃王这正人君子的骨血都开始唾弃自己。他后怕但不后悔,这些话迟早都要跟杨不留说清楚,可惜此番匆忙,多少有些没头没尾的莽撞,他怕杨不留往坏处想,把他视作趁火打劫的登徒浪子。 杨不留深深地凝视着肃王紧张得一眨不眨到泛了红的眼睛,沉默良久,轻轻摇了摇头,“不是,我有话说。” 诸允爅等了半晌没动静,心尖儿上一颤,正打算随意扯个不太难看的笑把这事儿翻过去,不想杨不留一开口,肃王殿下直接原地僵成了一块铁板。 杨不留皱起眉,为难道,“殿下之前同我说的话,我觉得不该拖着不予答复” “”诸允爅看见杨不留皱起眉只觉得心慌,许是他心里纠结所致,他总觉得杨不留似乎正在忖度一种更容易让他接受的推拒方式——临要冲锋陷阵,直截了当的死刑还不如拖延着给他点儿不可触及的希望,诸允爅又慌措地抓住杨不留的手,似乎有意拦着她,哑着嗓子道,“不留此事不急在一时,我知你顾虑颇多,你大可以趁我出战迎敌这些日子好好想想” 也许他不在旁侧,许是还有机会让杨不留摒弃顾虑,还能多念着些他待她的好。 杨不留垂眸看向诸允爅抓着他的手,良久抬眼,微卷着唇角,压着笑,“当真不想听?你就不怕我日后反悔?嗯?” 说完,她便粲然一笑,算是相识以来头一遭,认认真真地主动钻进这铁板的怀里,喃喃道,“这事儿不止殿下在挂念,我也想了许久,本是打算如若殿下无心,我便绝口不提的” 杨不留没那么奋不顾身,或是说她的奋不顾身誓不回头也要分人而论,但她愿意试一次,哪怕肃王半途而废也罢——她自己没什么所谓,可肃王把生死割舍在命途之外,若是连一颗真心都无处可安 她忍不得见他心里苦楚。 肃王觉得他这脑子再这么折腾下去,怕是真的要成一锅浆糊了。他措手不及地怔了好半晌,闷声地回了她一句,“你该不会是为了不让我在战场上另生挂念,可怜我的吧?” 杨不留伏在他肩上,似乎都能想得出诸允爅此时委委屈屈的模样,她被他抱得愈发的紧,紧到伤处迸出疼,却也没挣扎半分,乖顺地伏在他肩甲上。 战事确是契机,但并非绝对,杨不留不愿他多想,平淡地避而不答,只轻声道,“那我问你我身后顾虑太多,即便如此来路不明,殿下也仍愿与我生死相关吗?” “这与你来路有何关系?!”诸允爅局促了片刻,恍然明白杨不留意有所指,终于收紧了手臂,“你以后可没机会反悔了。” 诸允爅把这情话说得发狠,愣是让杨不留听出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她失笑,想从他怀里挣出来,可却只稍稍一动便被他恶狠狠地揉在怀里。 杨不留疼得闷哼了一声。 诸允爅心里又热又痒,口干舌燥了好一阵才把心头的躁火压下去。他卸了力,垂眸轻吻在杨不留的肩伤上,稳了稳心神,依恋不舍地看着杨不留从他怀里退开半步,转而轻笑着正经道,“该说的我都说了,殿下该出发向北了。愿殿下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肃王满脸动情蓦地垮下来,当头就被杨不留扣上兜鍪,凉得他一激灵,委屈道,“你你你管杀不管埋!无情!” 杨不留不由觉得好笑,抬手帮他把歪得几乎挡住一只眼睛的兜鍪摆正,方打算退后一步让路送他出门,肃王殿下却被她这一脸的坦荡无澜招惹得生起小小的报复心思,不由分说地扯着杨不留的手腕往怀里一扯,把这伤了肩膀挣不过他的丫头箍在怀里,轻轻柔柔地在她额上的伤痕落下一吻。 正巧,刚才头脑一热跟着一群当兵打仗的跑出门的温如珂楞呼呼的发现整备军队没自己什么事儿,不紧不慢地抱着他的账本又折返回来,想同肃王商议着带守城官兵回广宁府,孰料进门便撞见这光天化日之下当今肃亲王耍流氓的情景——温如珂差点儿惊得背过气,风风火火地举着账本就朝着肃王抡过去。 呸,什么肃王,这就是一流氓。 诸允爅还不至于被这么个三脚猫砸个正着,他环着杨不留躲了一下,由着小知府左脚绊右脚地摔了个狗啃屎,然后再笑眯眯地把人扶起来,“哟,铁蛋,无缘无故行这么大个礼做甚么?” 温如珂一听这称呼更是气儿不打一处来——你打我妹妹的主意还敢跟我这儿嘚瑟? 温二公子打不过上嘴就咬,吭哧一口磕在玄铁的臂甲上,“嗷”的一声疼出了泪花,含混地骂他,有本事等他从北边回来让宋铮跟他单挑。 话说一半温如珂就闭嘴了,战场胜败不论,生死由命在天,许个甚么未来的赌约不吉利。他下意识先看了杨不留一眼,见她坦然才长叹了一口气,捡起无辜遭殃的账本抖了抖灰,“殿下这边何时动身?” “整军来报便立刻出发。”诸允爅稳妥道,“守城官兵我一人一卒都不动,你全数带回广宁府守城,万一北边防线撑不住,我会让无衣带一队人马赶回去交由你调遣。” 温如珂表情不怎么好看,毕竟兵临城下的经历于他而言是破天荒头一遭,“你可真够抬举我,我一个文官,识文断字看个账本还绰绰有余,调兵遣将的可别指望我。” “也就那么一说,轮不到你出面。”诸允爅坦然笑道,“不过你回城另有事做。” 温如珂略一迟疑,杨不留便适时提醒道,“闻副都统口中的细作在广宁府应当有同党。” 诸允爅瞥了眼快步往院门跑的小斥候,沉声道,“你同不留,务必把所有与之相关的人彻查收押,决不能姑息。” 北安岭火烧大营得手,闻家军军中无帅无力应敌的战报如疾风一般掠过奴儿司阵营。赫里胸中炽热,提马逆于人群站在阵前,远远望着立在望楼之上的兄长,陡然生出纵马一战为国身死的慨叹。 赫察对着万余人马之前的弟弟抱拳,也不知赫里是否看得见。乎噶尔在他身边对天行一大礼,而后便不复在地图沙盘前侃侃而言那般,安静得宛如一尊雕塑。 雕塑塑得是一人身邪神,他站在曦光里,周身的黑色似乎要吞噬掉天边的光明。他僵硬地笑了一下,留意到赫察瞥着他的眼神,微微俯身执礼,“赫里将军自幼便在赫察大帅帐下习武练兵,虽是少年英豪,冲锋陷阵却显出异于常人之勇猛,大帅不必忧心。” 赫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曲解,没搭话。五千人马就把闻家军逼到拔营后退,闻戡都是生是死他们也只是道听途说,究竟是真是假且不多说,单就乎噶尔先出兵五千,再追加至两万的决策来看,这个别有居心的细作似乎早便料到赫察会半路对他起疑的局面。 若非是与闻戡都协商在先,闻家军未设阻拦,又买通了土匪暗中祸乱牵制,坦白而言,举兵压境,两万人远远不够。 赫察突然生出些许疑惑——乎噶尔志在必得的究竟是什么?西北的战火当真烧起来了吗? 乎噶尔目不斜视地盯着正在慷慨振奋军心的赫里,正此时,密探驰马而来,摔落在望楼脚下,扬声喝报,“报——!北安岭防线溃散,现已追进山林,鄢渡秋派了半数人马从山隘口往西撤回支援!” 赫察满心的疑虑转瞬就被乘胜追击的士气击垮,他猛地转头看向乎噶尔,只见他诡异的微微一笑,“大帅,该发兵了。” 山隘口如瀑般落下了源源不断的敌军。 鄢渡秋的眼睛被血糊了一遍又一遍,他觉得兜鍪碍事,索性一把扯了下来重重地喘息。 又一轮火箭从天砸落而下,鄢渡秋揪起身披数刀的小副将,把兜鍪一把扣在他脑袋上,抡着胳膊把他往远处扔,“再去送报!把卢思远绑也要给我绑到阵前来!快去!” 小副将咳了一口血,连滚带爬地应声往马上爬,带着哭腔喊道,“将军你怎么办?这人越杀越多,你怎么办?” 鄢渡秋被他嚎得心酸,但没搭理他,正准备开口吼他快走的空挡,一支火箭极其刁钻的“咻”地戳进鄢渡秋的左肩,他闷哼了一声,索性连话都不说了,折了箭尾直接往马屁股上一抽,把那呜嗷乱叫的小崽子赶着往南走。 小副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一路披荆斩棘地闯到闻家军临时停驻的阵营后方,心底一松,竟失血过多头晕眼花地从马背上栽了下去。他昏昏沉沉地念叨着要替他们鄢将军搬救兵,正暗自唾弃自己没本事,便稳稳的落在一双有力的臂膀里。 小副将半眯着眼睛缓了缓神,脚底虚软地站稳了身子,脸色惨白地看向被捆缚跪地的卢思远一众,踉跄着退后了两步,难以置信地指着立于众人之前的那个玄甲兵哭唧唧地喊道,“你是什么人?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他这话音一落地,扶着他的玄甲兵当即厉喝道,“肃王殿下在此,不得无礼!” 小副将傻了片刻,周身猛地一抖,竟卯足了力气把扶着他的付杭推翻在地,“噗通”一声便跪地不起,“殿下救救我家将军吧” 付杭被他摔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翻身站起来,垂眸看着这小副将身上流血又结痂的伤,骤然敛起眉,冷眼看向龟缩成一团的卢思远,咬牙请命道,“看来前线紧急,殿下可还有话要问?” “唔没了,传令的跑哪儿去了!传令的过来!”肃王这厢掐着腰大声嚷嚷,那边手起刀落,直接把几颗人头踢到传令官脚下,“看见没有,再有消极怠战临阵脱逃者,就地军法处置——该怎么往下传话,你可明白?” 传令官心如击鼓,咚咚的巨响几乎震碎胸口破膛而出,他颤颤巍巍的咽下涌到喉间的酸腐,一刻不停的满营奔跑着报丧传信,他梗着哭意,一嗓子喊得九曲十八弯,把正在无头尸身上摸令牌的肃王气得直乐,“这都什么动静”,正说着,他翻出卢思远的令牌扔给付杭,“把铁骑营和玄机营带走从东迂回,你手底下这些金吾卫和剩下的玄甲营跟着本王向西去支援鄢将军,懂吗?” 付杭怔了片刻,略有迟疑道,“殿下是想在山隘口会合?” 随手蹭掉血污的肃王殿下微笑着点了点头,眼睛里泛着嗜血的红光。他仍旧满脸杀气地瞥向小副将,抬手用血糊抹掉了小孩儿脸上的泪水鼻涕,把他也抹成一副凶神恶煞的傻模样,“一会儿你带个路——咱们以烽烟为号,关门,杀狗。” 奴儿司万余大军对金吾卫接管闻家军一事毫不知情,赫里带着千军万马以气吞山河之势一窝蜂的往山隘口涌进去,刀枪剑戟毫无章法地往强弩之末的守关官兵身上劈砍。 赫里一眼就望见了那个他听兄长提起数次的鄢将军。他挺拔如松的撑在堆积成山的尸体上,飒飒迎着秋风——赫里夹紧马腹朝他急奔而去,猎奇的兴奋感浮躁着他的心神,他双刀高举过头顶,咬牙切齿的就要劈砍过去。 就在这时,他侧耳听见箭簇刺破空气如蛇信一般的细锐声响,下意识地歪了下身子去躲避。 一支利箭径直地从他左耳刺穿过去。 赫里周身僵了一瞬,眨眼间捂着耳朵哀嚎了一声,他扭头去看,竟见玄甲营一队人马奔袭而来,为首之人手中捏着弓弩,又一支箭已然拉满在弦—— 赫里躲无可躲,勒紧马缰正欲调头,却见那利箭箭簇微微压下了些许,似乎毫无犹疑的要朝着他胯下的骏马劈刺而来。 孰料,那玄甲营的兵竟陡然调转了满弓的方向,一箭封了军旗骑兵的咽喉。 赫里犹如受到奇耻大辱,摩拳擦掌着扬鞭朝他飞奔过去,那玄甲兵一脸嗤笑地看着他,不急不缓的又发几箭,箭头没入马蹄旁,竟逼着战马远离他拐了过去。 再一回身,玄甲兵已然把威武死战的鄢将军捞上了马背,又随手挑了两具奴儿司阵亡的兵士扔在随行的战马之上,疾驰向西而去。 赫里暗自冷笑了一声,心道,这闻戡都的玄甲营果然已是强弩之末,一群饭桶。 “饭桶”本人这会儿也在骂这奴儿司的将军不学无术。 虽说守关将士已经寥寥无几,可这领兵之将下定论也未免太过草率。即便有五千精锐踏破关口在先,他这么个乘胜追击的路数也实在是太像闹着玩儿的,“鲁莽至极这小子带兵出来玩儿的吗?连个兵阵都没有,打群架么这是?” 鄢渡秋这会儿五脏六腑估计没几处好地方,他翻江倒海地趴在肃王肩上吐血,嘴里念念不忘道,“殿下北安岭” “尉迟已经带人赶过去了,那边奴儿司没支援太多兵力,只不过有些措手不及,放心。”诸允爅单手撑着鄢渡秋往他背上扶了一把,缓缓慢下了疾驰的速度,“鄢大哥,你待会儿稍作休息,我先带着金吾卫的兄弟去山隘口看看情况。届时以烽烟为号,你再带人找我会合。” 鄢渡秋猛地一激灵,死不瞑目似的瞪圆了眼睛。 “你要断了他们的后?” “举兵压境不会让这么一个草包率军。”肃王舔了舔后槽牙,冷声道,“奴儿司既然给自己留了退路,那我不打他这个七寸,岂不是枉费了他的深思熟虑?”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六章 烽火暂熄 付杭提刀定住,遥遥望向放低身姿潜入山隘口消失无踪的身影,握着剑柄的手不受控制的微微发抖。他收回视线落在眼前人身上,张了张嘴,寒暄的话却说不出口,只能顿了一下,同脸色惨白的鄢渡秋轻一点头。 鄢渡秋坦荡荡地抬起没中箭的胳膊,铆劲儿在付杭肩上拍了一把,“许久不见啊。” 他们这群年纪相仿自幼长在京中的公子哥,大多都是受着鄢老将军的遗孤鄢渡秋庇护着长起来的,年幼时的情义埋下种子,时隔许久才泼浇了一捧鲜血破土而生。 一朝分别,相差有如天壤。京城中的暗流涌动也是鲜血淋漓的,但却远不及沙场浴血来得劈头盖脸躲闪不及付杭一路率军疾行,从刀光底下疾驰而过,看见遍地暗红血泥,陡然生出一种朝中众人皆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厌弃感。 付杭这才能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句话,“是啊,鄢大哥,京城别后,当真是好久不见了。” 山隘口城楼高耸,关口城门侍卫巡视尚未成序,门口当值的队长撑着长枪,踮脚往远处眺望,有些心神不宁地跟身旁巡逻回来的兄弟闲扯,“赫里将军以前可从来没带过这么大阵仗,这么一股脑儿的往前冲能行吗?” 身旁的兄弟压了压嗓子,含混道,“可别瞎说” “这不是没人吗大帅也是心宽,都不来督战”队长歪了下肩膀,“听说了吗?闻戡都被抓啦!保不齐过两天,兄弟几个就得到广宁府的城门楼子上守门儿了!” 他身旁的兄弟这回没应声,反倒低低地笑起来,队长听他诡异的笑声听得发毛,转头瞥了他一眼,视线先落在他染得到处都是血的铠甲上,眉头骤然拧紧道,“兄弟,你哪儿伤了?快快快来人!” 正此时,远处一传令官高举令旗飞驰而来,嘶吼道,“报!有两队人马来路不清,已从侧翼潜至关” 只见一箭簇瞬时如蛇般穿过了他的喉咙,传令官一言未尽,余下的半口气便彻彻底底的被封在了他的喉底,随着战马嘶声凄厉,匿于遥远的拼杀声中。 关口城墙根底下的巡卫队长顿时瞠目,他当即转头想要招呼兄弟接令传信,孰料甫一扭头,便见一柄匕首抵在他颈侧他猛吸了一口气要喊,视线稍错,落在了刚巡视回来的兄弟身后侧,看见倒地的尸首蓦地惊惧惶然,然只一瞬,匕首便无情地从他颈侧狠狠地划过。 金吾卫做暗杀的功夫比当兵打仗的来得巧妙,直接一刀断了喉管,连一声微弱的呼喊都没有。 城楼之上的一名奴儿司卫兵轮换了一遭,不放心地顺着城墙往下一瞄他听见一声细锐风声,未等琢磨出是从哪儿凭空冒出来的动静,一支仍沾着血的箭便径直没入他的眉中。 卫兵闷哼了一声,脑子一瞬倒还清醒,可却觉得陡然间天旋地转头重脚轻,恍惚间从城楼之上倒栽下来,脑浆鲜血迸裂横流。 金吾卫远远地看见为方便伏击匿在一棵树后的肃王大摇大摆的走出来,甩了甩接连拉满弓箭被勒划得血红的手指,又朝他勾了勾。 他松了松肩,挺拔地立在那儿,舔了舔后槽牙,几乎从骨子里迸出嗜血的阴沉冷意。 金吾卫看见他冷漠地动了动嘴唇,轻声道,“杀上去,所有通风报信的传令官,一个不留。” 鄢渡秋在得知肃王前去探路事,便猜到这混小子不会只单单探听个情况就能善罢甘休奴儿司这次并非万事俱备的破釜沉舟,他们没揣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必死之心,后方支援断裂,与其说是盲目自信,倒不如说是孤注一掷的豪赌。 一个两面倒的细作横亘在两军交战中间,双方领军之将但凡长了脑子,都会保留退路。这退路中间的漏洞即是战机,肃王怎么可能放弃这大好的机会,不钻进去闹他个天翻地覆? 鄢渡秋没多解释,只是触了下还插在他肩上的箭头,“嘶”了一声,低声道,“奴儿司驻扎的营地离山隘口很近,殿下即便把所有传令兵堵死在这儿,营地那边也很难做到毫无知觉殿下现在带了一队人马去偷袭夺回关口,还跟我下了军令状,一旦奴儿司压过来,他那边至少能拖延两个时辰。”鄢渡秋吞咽了一下,久未进水,嗓子里火辣辣的疼,“付杭,你同我带兵压在奴儿司精兵背后偷袭,能灭多少灭多少,务必把他们逼到闻戡都提前埋设的包围圈里闻家军火铳火箭管够,合围势成之后,你我二人务必赶在关口扛不住之前回来支援殿下。之前闻家军消极怠战我做不了主,但如今战况山隘口这关,决不能再失守。” 付杭僵了片刻,嗓音一抖,沉声问道,“殿下留了多少人守关口?” 鄢渡秋皱了下眉,似乎觉得他这一问话里有话。他犹豫耽搁了片刻,正要开口回问,便听耳畔“咻”的一声,一支铁箭尖锐作响,钉在两人脚边,箭头并着半支箭,悉数没入土中,箭尾系着布条,血书道:燃烽火,静候佳音。 赫里自认一往无前的驭马冲至半路,稍缓了几步的功夫,便收到了侧后方有闻家军偷袭的消息。赫里年轻浮躁急于求成,妄想举兵压制广宁府,先下一城同兄长邀功,对此敌情置若罔闻,只冷哼了一声,骂闻家军是秋后的蚂蚱,胡乱蹦跶不了多少时日,末了只遣派了一个营的兵力支援后方速战速决,不管不顾地往山林里冲。 谁知,万余人马半数刚疾行至树林山谷,众人的眼眸便被骤然漫天的火箭火铳灼得通红。 上万玄甲泛着寒光,无声无息的从山林灌木后凭空冒出来,威压而下,怒吼震天。 漫长的一个昼夜,奴儿司两万敌军被困杀俘虏,血光漫天遍野燃而不烬,山隘关口砖墙泣血,退奴儿司敌军于关外十里,威慑敌众万千,遣使相商。 肃王把那一见他就腿软哆嗦的使臣一脚踢给付杭让他应付,他自己磨着牙根儿坐在关口城墙底下捯气儿。 闻家军的小军医手上没个轻重,一条胳膊活生生被他捆成了根儿棒槌。 诸允爅不耐烦地咋舌,抬眼一瞧这小郎中红通通的眼睛里包着泪,只好反过头来谴责自己态度不对,挥挥手把人赶下去了。 闻戡都正巧撞上肃王没着没落的想给他肚子里这点儿邪火寻个去处的空档,假模假式的顶着天边儿鱼肚白底下的寒露,拎着满脸愤懑的赫里,赤膊负荆请罪来了。 诸允爅瞥了他一眼,忽然生出几分对于闻戡都坚持不懈逆流顶风给自己找茬儿的佩服之情。 对于这么个专注于找骂的闻副都统,诸允爅实在是懒得搭理。他随手甩了玄甲,视线落在一脸嫌弃地押送闻戡都前来请罪的岳无衣身上,扬起脖子,对跪在地上这俩混账视而不见的拍屁股走人,找重伤晕倒九死一生的鄢渡秋玩儿去了。 付杭尴尬地看着肃王殿下把光膀子的闻戡都晾了小半个时辰才溜达回来,紧接着又劈头盖脸地砸了一堆问题过去。 “人头数清了吗?漏网之鱼抓了吗?这会儿负荆请罪有用吗?回头瞧瞧你身后那一堆战死兄弟的尸体,你说你这会儿找我请罪是什么意思,让我可怜你吗?” 闻戡都被他砸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场原本不该损兵折将至如此境地的血战,被闻戡都一个为求自保的计策搅和得血光冲天,这些话本该让他回京城自己领悟,可诸允爅多少有点儿绷不住以少胜多的仗不是人打的,倘若奴儿司埋的是一招死棋,鄢渡秋撑不到援兵赶来,他肃王天大的本事也很难扭转局势。 肃王眺见金吾卫一队人马正欲遣送奴儿司敌军几名小将领向南收押,他吹了声口哨,唤得为首那匹战马扭转身子,朝着肃王踏了两下马蹄,欢愉的拽着身后的一串儿蚂蚱在他跟前停下。 这金吾卫呆了片刻才从马背上翻下来,“殿下有何吩咐?” 肃王眯了下眼睛,“这几个都审了吗?” 金吾卫愣了片刻,下意识地转头去找付统领,一张脸上明明白白的写着没人让他干过这事儿。 肃王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没追究,晃晃悠悠地绕到马屁股后面的一串儿蚂蚱旁边,不紧不慢地等着这几根硬骨头站稳,又挨了几杖跪好,这才眯了下眼睛,沉声说道,“几位英雄应当知道,你我这一仗打得惨烈全都是因着吃了细作挑拨的亏,旁的我不多问,就两件事儿,一来诸位最好回忆一下,对那细作之事究竟知道多少,二来为免麻烦,诸位待会儿自报一下家门,把带兵多少,活着的死了的一个不差的说清即可不然倘若漏了个什么滑手的泥鳅,这日后再一时想不开当了细作,我还得再大张旗鼓的审一遍。诸位有所不知,本王脾气不好,届时万一心血来潮玩儿个什么千刀万剐五马分尸的,不大好看。” 行伍出身大多死鸭子嘴硬,听得肃王所言心里虽然哆嗦,但也都梗着脖子强撑一口气,更有甚者还不要命地啐了肃王一口,一脸慷慨就义大义凛然的表情。 肃王没工夫跟他扯淡,指尖直接一横,岳小将军眨眼跃至那不成体统的敌军小将身后,虎纹匕首抹过去,优柔寡断的要了他的命。 先切颈侧再封咽喉,这么个惊天动地杀鸡儆猴的法子历来狠毒有效。颈侧血脉如注般喷了旁边的人满身满脸,温热黏腻的腥红霎时激得他汗毛颤栗,喉间咕哝了一声,转身呕了满地。 肃王冷漠地瞥了他一眼,“想死直说,诸位俊杰想要忠肝义胆本王绝不拦着但若是不想死,最好还是老实报备,若有差池,错一处断一指,不够剁的那就挖肉剔骨,诸位大可试试。” 串儿上的蚂蚱一个接一个的崩溃哀嚎起来。 岳小将军收到肃王递来的眼色,奉命把这一串儿蚂蚱拖到五步开外的位置,刀刃划割血肉筋骨的声响隐隐约约钻进耳朵,饶是闻戡都也忍不住惊恐的猛一哆嗦。 肃王这会儿才有空闲仔细打量着这位把乘胜追击玩儿成打群架的将军赫里。 少年英豪,有勇无谋,毛都没长全就敢带兵虽然肃王在这一点上没什么资格损人,但当年他可没这么浑,敢拿两万人的性命毫无章法的下了赌注。 赫里从小在军营摸爬滚打起来,胆识自然不逊,他见这耀武扬威的肃王正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耳畔听着不远处一声声哀嚎,心中更是愤懑不平。他索性拔直了身子,怒视着肃王,对上他略带戏谑的眼神简直气得冒火,恨不得扑上去撕咬他的血肉。 肃王看着他这副模样,忽而就恍惚像是看到了东海时的自己,他不咸不淡的哼笑了一声,“你这是有话想说?” 赫里毫无意义地撑着自己宁折不弯的骨气。他蔑视着拖了把长条凳子坐下的肃王,背后猛挨了几杖也岿然不动,直等一旁的金吾卫冷着脸上前将他摔翻在地,他才咬牙切齿道,“素问肃王殿下威武英勇看着也没比我年长几岁,竟然如此狡猾狠毒,屠我万余将士,竟连降敌战俘都不放过!” “都是拼死拼活喊着要杀我的,我凭本事抓的,这算哪门子战俘?”肃王清浅一笑,眸子里阴狠地晃了一瞬,“赫里将军难不成是想跟本王讲道理?”他歪头看了眼闻戡都,“闻副都统,本王看起来像是很好说话的样子吗?” 曦光里迎风摇曳的残枝在肃王的眸子里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他上阵之前的泰然仍在,却拢上一层又一层血气弥漫的寒意,两厢交叠之下,唇边那点儿温和的笑都染上了狠厉的杀意。 闻戡都吞咽了一下,垂眸不敢吭声,赫里周身汗毛竖起,与头狼狭路相逢的恐惧让他忍不住抖了一下,瑟缩着躲闪着他的眼睛。 赫里沉默良久,逞强道,“你别以为我会怕你!奴儿司数万人马随时都会冲过来,一举踏平你这山隘关口!我兄长不会放过你的!” “细作献计促成的一次发兵,如今惨败无归,你觉得赫察还有胆量以身犯险吗?”肃王轻飘飘的在赫里头上扣了一顶没人理没人疼的帽子,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正擎等着赫里或恼羞成怒或自暴自弃的嚷嚷出来点儿什么蛛丝马迹,也免得他在这儿捕风捉影。他惋惜地咋舌,“既然赫里将军如此风骨,那本王便成全你届时砍了阁下的头颅挂到关口城楼上去,你正好可以瞧一瞧,你的好兄长有没有胆量替你报仇雪恨。” 赫里瞠目,心中陡然烧起一片火,“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如今你们哪儿还有气力迎战!我兄长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肃王脸上笑意渐深,“你怎么知道我没派人去调兵呢?” 赫里彻底怔住,失声喊道,“怎么可能?!你们不是在内讧吗?!” 肃王抬眼瞥了眼登时皱起眉头的付杭,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赫里,“谁告诉你的?” 赫里总算从肃王口中若隐若现的端倪里扒拉出细作吃里扒外的恶心嘴脸,他咬牙切齿道,“乎噶尔这个混蛋!他两厢挑拨到底是要作甚么?!” 肃王毫不意外地挑了下眉,“赫里将军看样子是知情了?” 赫里有些猜不透,这个肃王究竟知情多少,又想从他这儿知晓些什么,他耷拉着眉眼,不再踌躇,“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肃王俯身,从闻戡都的背后抽出一根带血的荆条出来,轻轻在赫里的脸颊上点了两下,“很简单,就是想知道这个乎噶尔撺掇奴儿司发兵的始末” 赫里磨了磨后槽牙。 肃王一把揪住他的领口,把人提到跟前,轻笑着低声道,“乎噶尔一个西域来者,往来消息你们可曾亲自证实过?他一边在闻副都统跟前嚼舌根,一边抢在你们有所察觉之前催着你们偷袭山隘关口抢占先机,结果倒被扣了葫芦,你又何苦替他再三隐瞒呢?保不齐这会儿,你兄长早就拿他的项上人头祭奠山神了。你又顾虑些甚么?” 广宁府接连躁动了数日不得停息。 北边火光冲天了一夜,守城官兵整夜警戒,广宁府北城门封锁这一堆消息一股脑儿的在温如珂率领守城官兵回城当夜,悄无声息地在城中蔓延,再随着官府暗中抓人溅起的丁点儿火星,地动山摇的轰然炸开。 在南疆做买卖回来的吕贤修半只脚还没迈进广宁府城门,就被一麻袋套到了广宁府大牢。这奸商没骨气,老虎凳都没坐就噼里啪啦撂出了一本书,把他那点儿陈芝麻烂谷子的买卖都翻出来捋了一遭。 彻查这些私通商贾的事儿还得让户部搭把手,温如珂详细造册却没多问,只挑着他买卖胶粉一事深究,确认得知除曲尘之外,胡裘也是他的老主顾胡裘此番仍叮嘱他带了货,可原本说是在渡易,等了许久都未见人影,只托人捎来了信,让他把东西带回到广宁,届时再与他联系。 温如珂并不意外,这个藏头缩尾的乎噶尔不大可能以真面目示人,他只能一边安排着侯子苟子暗中盯着吕贤修,一边又顺着胡裘在广宁府长久停驻的关系网挨个儿摸索盘查,就连同杨不留宋铮素来交好的尹星桥孔先生都派了人去盯着,可惜依然收获寥寥,多数都不知情。 温如珂这两日焦头烂额,连带着受伤未愈的宋铮都跟着歇菜了。 宋捕头五大三粗的体格子,连伤再吓又折腾之后柔柔弱弱的倒下了,趁着中午得空吃口饭的功夫病歪歪的在温如珂屋子里哼哼,躺在卧榻上看着温如珂唉声叹气的吃饭,眯着眼睛发觉这人脸上仅有的那么点儿软肉好像都瘦没了。 宋铮被他长一声短一声叹得胸闷,一个鲤鱼打挺没成功,浑浑噩噩的爬起来,“怎么了?今早上我师妹不是把北边儿的信报送过来了吗?还担心让你冲锋陷阵呐?” 提起这茬温如珂就叽歪,“我就纳了闷儿了,我妹怎么就答应跟那有今天没明天的混球了呢?” 温如珂自我开解意图棒打鸳鸯,“不留她肯定是脑子一热不行,我得跟她说说,肃王带兵打仗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真不是我咒他,他在阵前是真不要命。我总不能眼见着我妹妹往火坑里跳吧,皇宫那地方也是” 温如珂说着说着就撂下筷子,恨不得立马奔到肃王跟前找茬跟他掐一架。宋铮脑子里糊了一会儿,抬手把这窜天猴按在凳子上,笃定的摇头,哑声道,“不会的。” 温如珂不知道他这没头没脑的否定的是什么,“啊?” “我的意思是,不留不会是一时头脑发热。”宋铮缓缓地叹了口气,“说句实在的,我没见过比我师妹更冷静的姑娘了。无论是她选择同你相认,还是应了肃王的爱慕,必定都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温如珂愣了一下,对于这般坦率的宋铮有点儿陌生。宋铮却人畜无害地笑了笑,“我这人虽然粗,可毕竟比大人认识不留的年头长远我师妹这个人,说什么做什么几乎不会因旁人的看法作何改变,只会自己跟自己较劲,等她豁的出去了,那也就天王老子都难以左右了。” 温如珂难得没为了他们二人谁与杨不留更为亲近争论不休,他静静坐了半晌,默默地执起筷子,苦笑道,“我是真的想为她做点儿什么,可偏偏她从来都不开口我怕她再受苦。” 许是在他们这些想要待杨不留好的亲人看来,这姑娘实在是苦命。可她太克制,也太敢把自己逼到绝处,无所谓退路。 言归宁坐在午饭过后尚有余热的灶台一角,眼睁睁地看着杨不留面无表情的把她娘亲留下来的所有遗物扔在火盆里化成灰烬,末了翻捡出烧不掉的金银首饰,扔在从马市铁蹄匠那儿借来的小炉子里,手上毫无迟疑的将最后的那点儿念想烧成一股悱恻的青烟,尘埃落定地熔成了一枚小小的锭子。 许是病的年岁太久,心尖儿发软,言归宁并未阻拦,却看着杨不留满脸的淡漠多少有些心疼,“方苓就留下这么点儿东西,你当真不留一样?哪怕日后图个念想?” 当年杨不留的身世来路方苓缄口不提,如今从温如珂口中窥了一隅杨不留本就不愿过多纠结于此,倒不如一遭心狠断个干净。她抿了抿唇,没打算自欺欺人,可却也当真算不上有多留恋,“无论什么物件儿,不过就是个寄托我连我娘亲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留着着实没什么用。倒不如直接舍了去,也免得日后麻烦。” 言归宁垂眸在火盆里明明灭灭的火光里望了半晌,到底是没再规劝。 可他还是忍不住纠结于逼得杨不留狠下心舍去一切的罪魁祸首,“我跟你说闺女,男人没几个好东西,他还什么承诺都没有呢,你就为了他这么做,值得吗?” “也不全是为了肃王殿下,谈不上值不值得。”杨不留半天波澜不惊的脸上总算松动了些许,有了那么点儿人气,“再者说,我爹当年不也什么承诺都没有,你不照样留下来了?” 言归宁当即脸臊的通红,抬手避开她肩上的伤使劲儿一拍,“我那都是因为你!跟你爹没关系!要不是因为你们爷儿俩,老子现在早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侠了!” 言归宁这大侠梦从杨不留懂事的年纪就开始做,四五年前他甚至还跟杨謇念叨着要付诸行动,可惜没成。 杨不留被他拍得假模假式的诶哟了一声,转头认真地看向他,“师父,你后悔吗?” 言归宁瞥了她一眼,没说话,良久方才哼了一声,“能耐了你?” 杨不留眉眼带笑,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师父,我这点儿能耐,别人不清楚,你还不知道吗?你不用担心,好好养病就成。” 言归宁不想跟她较劲,只抱着手臂睨着她,不知看了多久,放弃似的长叹了一口气。 言归宁同杨謇一肚子不安生的担心了许多年,怕这被他们两个糙老爷们儿养大的姑娘会不会长歪了性子。 五岁八岁看不出,可过了十岁倒是愈发的乖顺,言归宁松了口气,以为她会依着她娘亲所愿,平淡喜乐地度这一生。 直到杨謇离世那日,他看见杨不留站在废墟前,面无表情地望向他时,他才猛地惊觉,方苓的影子竟隐隐浮现在她眉宇之间。 骨血是一种比巫蛊更骇人的东西。 温如珂的到来让他忽然明白方苓当初没头没尾地说过的话她之所以离开京城,不为别的,只为了让那个对他尊敬多于爱慕的男人能刻入骨髓的记她一辈子,至死不忘,这样才不枉她一片真心。 如今而言,何止那个她心心念念的男人,恐怕他们全家都要记她记到烂在棺木。 照理来说,这种目的极强的女人都是可怕至极的可方苓温婉善良,重情重义,他再怎么以己度人也实在没法将她同“狠毒”二字联系在一起。 待到杨不留遵循内心那日他才恍然,原来她们最狠的不是对人,而是待己。 哪怕为了一段无关后路的刻骨铭心,亦敢生死不忌。 山隘口一战五日之后,缩在山林里仨五成伙的敌军余孽仍旧在时不时地讨嫌扰闹,烦得诸允爅想放火烧山,一朝燎了这群王八蛋。 广宁府这日来信,城中布网排查数日,可无论是斗笠人还是胡半仙,皆寻觅不得踪迹。 奴儿司使臣又屁颠屁颠地跑来禀报,说赫察已经斩杀了乎噶尔,愿以细作人头,换赫里将军一命。 肃王根本不信。这个乎噶尔滑头得很,循着影子都能让他脱身,他不可能毫无预见的拿自己的脑袋下这赌局。鄢渡秋劝他以大局为重,毕竟说闹归说闹,他们并无可以支援的援军,换得一时平静养精蓄锐方为上策。 诸允爅仍旧不乐意,“谁知道那奴儿司营地里的乎噶尔是不是个假的,我手里捏着这么一宝贝,我才不换。” 这话说完,他便撒气似的不再揪着赫里不放,见鄢渡秋和付杭偷偷背着他同使臣相商也佯装视而不见,由着他们去了。 结果不出所料,奴儿司送来的人头当真是糊着一张假脸皮的替死鬼。 付杭这几日在阵前心情大起大落,有些失望自责,鄢渡秋不知何时起又端起了年少时老大哥的模样宽慰他兵不厌诈,让他不必事事锱铢必较,全数放在心上。 诸允爅风流挺拔的在关口穿堂而过的大风里扇扇子,默不作声地开始忖度着这场战事的始末。 闻戡都的案子一拖再拖,此战之后,边关将士折损太多,再把闻戡都带回京城受审,届时这奴儿司境线,才是当真无所依托。 依照赫里所言,乎噶尔的目的是挑起争端,可争端过后呢?西北究竟能否与之应和皆是未知,他到底图甚么? 说实话,肃王不太明白乎噶尔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费力做的局只是想让奴儿司损兵折将吗?何苦呢?直接撺掇闻戡都岂不是更好? 灭了奴儿司两万人,也许能让他们安分一阵,但日后呢?两方撕破了脸皮,平稳共生的可能还有多少? 他们又当真从这乱局里走出来了吗? 奴儿司边境起了战火,朝中自然不能再托辞糊弄,付杭没法继续拖延,须得即日启程回京但大抵是一场混战在他心底生出些动摇,他没带上闻戡都,留下金吾卫,独自带了肃王亲笔书信和战报策马启程。 诸允爅有意让鄢渡秋在闻家军面前立威,收押善后一众繁忙军务他直接撒手不管,但又体谅鄢大哥身受重伤,把岳小将军丢给他帮忙。 肃王殿下不敢轻易离开关口,可又没事可做,只能在山隘口和闻家军驻地这一方地界见天儿的转悠没想到,刨坑和泥都能被他意外刨到闻戡都窖藏的美酒。 夜半月悬,岳无衣得令偷偷摸到城门楼顶上陪自家主子喝酒。 “这闻家军的军械是真的好,那么多火铳玄铁”岳无衣偷偷眺着城楼底下换防的玄甲兵,“不过殿下,付杭不把闻戡都带走,闻家军念主,怕是鄢大哥想要改换旗帜也没那么简单。” “嗯”诸允爅心知这事儿其实相当棘手,“虽说鄢大哥这次在闻家军面前风头无两,但闻戡都混蛋归混蛋,对手底下的兵倒是真好。愚忠的人不少,杀鸡儆猴不大管用。还是得玩儿个大的让鄢大哥正一正威严。” “怎么正?”岳无衣挠头无果,抱着酒坛的胳膊一抖,“殿下,你可别告诉我你要使坏。” 肃王漫不经心地剜了他一眼,“轮不到我使坏奴儿司这次把自己悬在半空,派遣使臣相商求稳也是一时的。金矿的交易就此停止,奴儿司少了山隘口往来行商,这边儿又断了财路,龙椅上那位不会善罢甘休的这仗,迟早还会打起来。” 岳无衣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忽的想起他今天白天四处溜达找那匹叫雁归的马,问道,“殿下明日当真要回广宁府?那我呢?” “你带几个金吾卫的绣花枕头留下来给鄢大哥帮忙,忙完了再回。”肃王对月牛饮,喟叹道,“我在这儿就是一闲人。昨天派出去的探子回报,赫察被奴儿司的国主叫回都城领罚了,我在这儿就是耗,还不如回药铺。” 岳小将军理所应当的认定肃王殿下是要避嫌。无论何时提起此事,他都没来由地替自家主子沮丧介怀。不过今日难得畅饮一杯,他便刻意没把沉重的话题提到台面上,咧嘴笑道,“殿下该不会是想念杨姑娘了吧?” 诸允爅默默地看了他一眼,诚恳道,“嗯,想抱她。” “” 岳小将军方才铺了满怀的惆怅就这么被肃王一股脑团成一团扔火里烧了。少年郎虽说平时在行伍里耳濡目染荤话不少,可他这煽情还没煽完呢,直接就被肃王闷头砸回了原形,脸上替他臊得慌,“不是殿下你这也太流氓了吧!” “我怎么就流氓了?”肃王挑眉看了他一眼,顿了一下才恍然,腾出一只手拿扇柄抽他,“臭小子,想什么呢!我说的抱是字面意思!你脑子里哪儿来那么多荤东西!”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七章 小别归家 肃王殿下一骑绝尘的从山隘口赶到广宁府北城门。晨钟没敲,城楼顶上的守卫正抱着缨枪打瞌睡流口水,诸允爅没叫嚷,勒紧缰绳翻身下马,带着雁归在城门口落了霜的草地上溜达。 那晚在城门楼顶上说好的“翌日而归”被毫无征兆攒伙儿烧山的奴儿司余孽搅和得稀烂。这厢刚把残军连根拔起收拾干净,奴儿司国主自家的摊子还没拾掇立正,竟敢大肆邀约肃王出使宴饮,明晃晃的避开北明王朝的正途,要行越俎代庖之事。 肃王快被这群成天在山隘口嗡嗡的苍蝇烦得魔怔,全然不顾情面地把上门讨好的使臣扔到关外喂狼,让他们自生自灭。 鄢渡秋重伤未愈,一人难当全关,为免奴儿司心有不满暗中使诈,肃王愣是在山隘口左熬右熬熬进了冬月,待到派遣岳小将军打探再三方才撂挑子不干,昼夜兼程的往广宁府赶。 冬月一到,破晓前的寒意愈发的刺骨起来。诸允爅没穿袄袍,也没系个披风,单薄利落的一身长衫跑了一路,思念的热切纠缠进他的心脉,每一次跃动,燥热便在血脉里翻涌,从胸口,一路炙烫到指尖。 肃王抱着雁归的脖子胡乱妄想。 皇家刻板守礼,肃王府于他而言跟个歇脚的客栈没差多少,他每逢回京述职打着架子回府,迈进门槛只能看见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肃王从年幼不懂事的时候就对这些高人一等的待遇不怎么喜闻乐见,可惜身不由己,舍不去这些麻烦。待到入了行伍,咂么出点儿威严傍身,可一次两次姑且新鲜,时间久了只觉得无趣冷淡,后来索性连王府大门都不走了,到了京城进出府邸全靠翻墙,来去匆匆得肃王府家将都抓不到他人影。 今时不同往日。 他原本也想着凯旋之日跟众将士一同回广宁,可他等不及,又有点儿情怯,出发前夜躺在咯吱咯吱的木板床上烙饼烙了一宿,没等鸡鸣就跨马上路。 可临要进城,他又不敢急了,明明喊一嗓子就能进得去,偏偏磨磨蹭蹭溜溜达达了起来,连一旁的雁归都看不下去,拱着他的手臂,心急得直刨蹄子。 诸允爅听见它打了个响鼻,啼笑皆非道,“我都没急,你急甚么?” 他从这宝马良驹的浓眉大眼里诡异地瞧出些许嫌弃,然后便见它扭开脖子,不搭理他了。 冬月的日出来得迟缓,光亮所及之处散了雾气,被肃王策马扬鞭甩开了小二十里地的金吾卫这会儿才呼哧带喘的姗姗来迟,远远眺见肃王殿下在城门口遛马,直接嗷一嗓子把城楼上打瞌睡的守卫和正兀自胡思乱想的肃王齐齐吓得一激灵,“大胆!肃王殿下凯旋回城,还不快快开门!” 婉拒了守城官兵通报知府大人前来迎驾的恳求,撵走了跟在他屁股后头介怀之前没能及时解围的总兵头头,诸允爅压着满心快蹦跶上天的欣喜,一路飘着就回了药铺。 他拴好马,煞有介事的站在药铺门口整理着他这周身的风尘仆仆,还没等迈开步子,后脑勺儿就被人猛地糊了一把,“哟,活着回来了?” 言归宁站在早点摊子跟前老远看见门口傻戳着一人还纳闷儿,走近一看免不得心里一抖他在诸允爅袖口领口上露出的绷带上扫了一眼,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遭,确认无虞方才冷嘲热讽的扒拉他,又拍拍宋来音的脑袋瓜,准许这心切的小丫头扑上去抱了他一下。 小来音挂在他腿上直跺脚,“猪哥哥回来了,无衣呢无衣呢?” 诸允爅心底蓦的柔软,弯腰把小丫头捞在臂弯里,轻声道,“他还在忙,过几日才能回来” 说着,他又转头看向兀自往药铺堂中溜达的言归宁,屁颠屁颠地跟着他进了屋,“先生看来气色不错。” “没你在跟前晃悠,气儿顺。”言归宁看他这幅努力讨好得贼兮兮的眉眼,忍不住笑出声,脸上还得绷着岳父的威严,末了实在绷不住,只能一翻眼睛,虚点了他几下,“胳膊上有伤就别逞强,去换套衣裳,先过来吃饭。” 撑着肃王这幅皮囊的虚荣坚毅被言归宁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说得溃散。 他被扑面而来的粥香暖意熨帖得鼻子发酸,应了一声,没急着挪步子,欲言又止地朝着言归宁眨眼睛,瞧得言归宁好一通嫌弃。 “没瞧见来音在这儿吗?”言归宁把小丫头捞下来,催促着踹了他一脚,“不留大半夜的就被宋铮叫走了,说是有案子,估么着不是在现场就是在义庄。你要是心急,吃口饭去看看。” 杨不留看见站在义庄门口那人时先怔了一下,没敢认。 她大半夜被宋铮拎去验尸,案子倒不复杂,就一个大户人家的宝贝金疙瘩丢了一下午,半夜才被发现漂在院子池塘里。可他家里人非说是谋杀,来来回回让杨不留验尸验了四五次,非得等温如珂那儿审出一个丫鬟吐露实情,说是亲眼见着小少爷失足落水,可惜晚了一步没救上来,怕责罚故意隐瞒,这才罢休。 杨不留吹了半宿的凉风,浑浑噩噩的在屋子里熏苍术,也不知是不是这批新进的药材里混了什么东西,烟气沉着不散,又呛又熏她实在是待不住,这才抹了一把蹭在脸上的草木灰,慢悠悠地推门出来,强提着精神,琢磨着忙完先到北城门溜达一圈儿。 杨不留被烟熏得直流眼泪,她模模糊糊的在门口那人身上望了一眼,直接怔在当场,狠劲儿的用手背在眼角搓了个来回,这才瞪着一双兔子似的眼睛瞧了个清明。 杨不留久违的磕巴了一下,“殿殿下?” 诸允爅还是生平头一次觉得,这么个语焉不详的称呼竟能让他慌措到如此地步。他故作镇定地压着步子,没压住,在看见杨不留轻声一笑之后恨不得往她身上扑。 他心里一边想着,不行不行,太不稳重,一边又忿忿的念着,要稳重有个屁用,可这短短几步路哪儿够他心里掐架的,没等他心里掐明白,胳膊倒是先老老实实地上前把人搂在怀里,心跳得胸口直颤。 杨不留被他胸口猛烈的撞击声吓了一跳,她慌乱的撑着诸允爅搭在她肩上的脑袋,听他哑着嗓子低低地问道,“肩上的伤好了吗?” 杨不留隐约嗅到从他领口钻出来治伤草药的味道,她心疼的“唔”了一声,由着他在她颈侧蹭了蹭,像是小时候拱在她颈侧的奶狐狸,痒得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腰间却被箍得更紧,胸口紧紧贴着他的心跳。 杨不留被他这过分躁动的心跳声招惹得心慌意乱,耳朵尖儿发烫,推又推不开,末了只能举手投降,在这小孩子撒娇讨好似的肃亲王背上摩挲了两下,轻笑道,“恭迎肃王殿下凯旋。” 诸允爅把脑袋从她颈窝里拔出来,无辜又不满地抿嘴冲着她眨眼睛。 杨不留心领神会,却故意逗着他,甚至还坏心眼儿的想着,若是被岳小将军看见他镇虎军主帅腻成这幅模样,会不会惊得下巴颏都掉了。 她极有耐心地等着这人耷拉下眉眼,沮丧的哼唧了一声才忍不住轻笑,低声伏在他耳畔道。 “朔方,回家吧。” 边关的战火没烧到这儿,骚动和混乱只凌乱的维持了几日就消散得无影无踪。街上买菜的正跟卖菜的讨价还价,路旁的小娃娃嚷嚷着要吃糖瓜,漂亮的姑娘挑着胭脂,仿若一切硝烟战火都是云淡风轻。 日子仍旧得柴米油盐的过。 肃王殿下迅速的适应了从在军中说一不二到在药铺里老实听话的巨大落差。宋来音无意中提起杨不留近来每天都抽空到北城门转悠个把时辰的事儿,他心花怒放了大半天,每天咂么着这事儿偷着乐,连言归宁的絮叨听起来都异常的悦耳。 肃王殿下其实从山隘口回来也是游手好闲。 广宁府离应天府实在是远,闻戡都谋逆通敌的消息在京城里炸翻了天,风声飘到这儿来至少已是半个月之后,帝王震怒的后果肃王插不得手,就连彻查闻戡都的案子温如珂也让他少掺和,最好是当个一问三不知的冤大头。 肃王闻言没说什么,竟像是当真要两耳不闻窗外事似的,每天老老实实地呆在药铺给言归宁打下手,立志于在他闲下来的日子里给整日往衙门跑的杨不留当“贤内助”。 今日一大清早,杨不留就被宋铮以查案为由神秘兮兮的拖走,诸允爅尾随不成,被从北边连夜赶回来的岳小将军截了道,只能垂头丧气的回去药铺,心不甘情不愿的捣药。 岳无衣此次传信倒没甚么大事,山隘口趋稳,尉迟前几日带人剿了山匪的老窝,跟肃王报备一声走个过场他这次回来主要还是替鄢渡秋给董夜凉送一封报平安的信,再许个归期,隔得老远腻乎腻乎。 肃王殿下满脸羡慕,药臼捣得“笃笃笃”的响,把言归宁闹腾得快耳鸣,抬腿在他和纯属无辜的岳无衣屁股上一人闷了一脚,扔了两包桑皮纸让他俩出门送药。 跑腿的活计自然落到岳无衣头顶,诸允爅出了药铺的门就是翩翩公子哥,抖开折扇不嫌冷的边扇边转悠,在路边听来曲尘易容杀人的案子被说书的整理成了话本子在坊间流传,心下好奇,挑了间书肆便抬腿进去,琢磨着买几本回去解闷儿。 肃王风度翩翩的进了书肆大门,却没能风度翩翩的出来书肆老板站在柜台后面,一眼就认出是肃王殿下大驾光临,追在他屁股后头溜须拍马,什么蓬荜生辉的讨好话说个没完,见肃王翻了几本书,脸上却是兴致缺缺的模样,直接一拍大腿,把人带到楼上珍藏的旧籍阁去了。 旧籍阁,顾名思义收的都是旧书不过寻常的旧书可登不了这么高的堂面,书肆老板其貌不扬,能耐却不小,真迹遗失的神龙本和诸多书志原着的手抄原本摞了满屋,饶是诸允爅见多识广也惊诧得很。 然而就在这奇卷异本当中,竟混了一份十余年前乱葬岗话本子的手稿,凄凉零散的垫在古籍底下,默默无声。 诸允爅显然没料到竟会有这般意外的收获,他抽出手稿拍了拍灰尘,草草一翻,当即皱起眉头,低声问道,“陈老板,你可认得写这手稿的作者?” 书店陈老板抻着脖子瞧了瞧,一目十行地认出这手稿的内容,似乎有点儿诧异于肃王对这手稿的关切程度,不过他没敢回问,老实巴交地拱手道,“这个,小民还真不认识。这手稿是当年衙门集中销毁的时候,我趁着看守没留意,偷偷捡回来的。” 诸允爅抿唇顿了一下,和缓道,“这话本子我见过不少,现如今市面上还有改编重撰的,既然算不得,何故还要衙门集中销毁呢?” 陈老板闻言眼睛蹭的亮起来,在这么个仅有他二人所在的楼阁里,还刻意压着嗓子掩着唇,低声道,“殿下有所不知,当年这最初的话本子啊,写的可不是现如今流传的那些故事哟小民当年年岁不大,好跟风,那书头一次印出来的时候我就有幸读过一次。您知道吗,这乱葬岗的故事讲得本非鬼神妖魔,而是” 陈老板故弄玄虚地停了片刻,等得肃王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方才颇有成就的继续开口,“那可是一起灭门杀人的大案呐!说是那住在乱葬岗尽头,举家上下百十来人一夜之间被屠了个一干二净啧啧啧,惨哦” 诸允爅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手稿可曾记载过谁是凶手?本王看了许多个版本的改写,可却皆对此凶案的结果叙述得含糊其辞,似是有意隐瞒。” 陈老板看了他一眼,遗憾地摇了摇头,“这最初的书稿虽然在广宁府风行了一阵子,可直到被查抄销毁也没见谁家印过终篇,邪门儿得很。也不知道这书究竟哪儿出了岔子,听说当初甚至还抓了不少代笔誊抄造假续写的笔者,但没处置谁,后来都放了。原卷也只销毁过那一次,过了些日子市面上又有印了卖的,虽说未再禁过,可续写或是再着的内容都成了鬼怪邪说,无趣得很。” 陈老板边说边晃脑袋,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脸色惨白了一瞬,伸手想把手稿抢过来,可又不大敢碰,哆哆嗦嗦道,“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原稿上沾了什么冤魂,邪门儿得很,三年前杨捕头也来找过这份手稿,看了几页就走了结果没过多久就”陈老板拱手埋头,“草民多嘴,还望殿下恕罪。” 诸允爅没急着免礼,他沉默地睨着陈老板的头顶,哼笑了一声。 销毁时大多恨不得派衙役里三层外三层的守着,哪儿有机会让这么个软蛋从中划拉出几乎算得上完整的手稿这陈老板许就是赵谦来闻戡都之伍的眼线,擎等着有人撞在他这张网上难逃束缚。 肃王忽的恍然,原来杨謇杨捕头三年前惹祸上身的源头竟是在此处。 陈老板被肃王那一声哼笑吓出了浑身的冷汗。 他这会儿八成是没了靠山,铤而走险的想借机从肃王这儿甩开他身上无形的镣铐枷锁,谋个安生。诸允爅没戳穿,先把人扶起来,好奇问道,“那陈老板可知这书的作者是何人?” 陈老板心虚的吞咽了一下,“这个是当真不知道不止小民,就连那些个印书的书商都不见得清楚。只听说有几位书商半夜被人砸了门,气急败坏的开门一瞧,人没见着,倒是这书稿就压着一块石头摆在门口可读来又不是完整的篇目,这才弄出那么多代笔乱写狗尾续貂的事儿。可续归续,真正的结局至今没人知道。” “陈老板也不知道?”诸允爅似有意似无意地笑问了一句,余光瞥着陈老板僵在当场,便又假装无知无觉的抖了抖书稿,“陈老板,这手稿可否借本王带回去细细翻看?” “这可这只有上篇和中篇,中篇还缺了一部分”陈老板故作为难的捻了两把胡子,忍痛割爱似的一咬牙,“难得肃王殿下喜欢,这手稿便权当是孝敬殿下” 诸允爅抬手打断他的话,不打算买他的账,皮笑肉不笑道,“陈老板不必为难,您开个价便是另外” 陈老板颠儿颠儿的拱手凑过去,“殿下还有何吩咐?” 肃王轻笑,没再话里话外地揪着他,“当年接触过这手稿的人,陈老板可否指条明路?” 一遭把这主仆俩从药铺撵出去,直等到日头快落山都没见着人岳无衣倒是抽空回来送了趟东西,还捎了一包桂花糕和一只大蹄髈扔在药铺前堂,可言归宁在楼上,话都没说上一句就一溜烟儿又没了人影。 言归宁难得有精神,懒得计较,趁着余晖还在,晃晃悠悠的在院子里收药。天边忽闻鸟鸣盘旋而落,言归宁顺着“嘎嘎”的叫声越过墙头往隔壁院子里一瞄,正瞧见那喜鹊歪着脑袋打量着被肃王殿下洗完随手胡乱扔在晾衣杆上的一团衣裳小家伙儿跟那腰带上缀着的一块宝石瞧对了眼儿,扑腾了几下没叼跑,反倒挨了言归宁一石头子,叫唤着落到了房檐上,虎视眈眈的打着宝石的主意,伺机而动。 好歹是个王爷,衣服上的佩饰怎么着也得是个宝贝。言归宁擦了擦手,翻身从墙上越过去,抱着杆子上这团还冒着潮气儿的衣裳就进了屋。他见肃王的床上干净利索,没好意思使坏,原地转了一圈儿,绕到书案后边的太师椅接着晾衣裳。 然只无意在书案上一瞥,言归宁便陡然觉得胸口堵上了一股浊气,咳不出,吞不进。 他咬着牙根儿,抖开那一摞打卷儿的泛黄旧纸,沉默许久,哭笑不得的长叹了一口气。 “这东西他都从哪儿翻出来的”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陈情认可 冬月入夜,冷风醒脑。 诸允爅从府衙打着架子回药铺时,天边早便沉了下来,街上店铺关了多数,星星点点的门前灯悬在风中,摇摆不定,影影绰绰。 诸允爅顺着话本子缠绕多年真真假假的藤,摸到了一颗闻副都统十余年前一时莽撞埋了种子结出的陈年老瓜。他四处盘查问询了一圈,心里推断者差不多捏住了此事背后的把柄,转头就把自以为脱了身的陈老板请到大牢里,跟快魔怔了的张风鸣大眼瞪小眼的喝茶。 茶水喝了三巡,蘸了辣椒水的皮鞭子刚甩了两下,陈老板就哀嚎着把三年前协同赵谦来闻戡都做局,陷害彼时正在暗查十八年前剿匪一案的杨謇之事老实交代了出来。 陈老板只是个被布在角落里埋伏的蛛网,他不知详情,当年也只是为了讨好当官的才把此事应承下来张风鸣仍旧死鸭子嘴硬,毫无意义的嚷嚷着请求肃王殿下保下他儿子儿媳的性命此案尘埃落定,他这嚷来嚷去纯属无病呻吟。肃王好心给他提了个醒,倒不如让他把翡翠扳指里藏得证据交出来,闻家有人在后宫,或许可以以此为契机,让万濯灵和张永言免受株连九族的死刑。 话题至此点到为止,诸允爅懒得继续搭理他,拂袖一甩,又一头扎进府衙重新修缮的卷阁里,拖着岳小将军逐年逐月的回溯闻戡都这么多年往来运送金铁煤矿的账簿,登记造册的线索正巧断在十八年前,账目上查询无果。 肃王不死心的又跑到知府大人的书案上瞄了几眼,竟在他桌上找见了当年闻戡都剿匪上报至兵部的卷宗。 奴儿司争端之时,温如珂派人跑了一趟京师,托着他大哥温如玦的人脉彻彻底底的在兵部翻了一遭十余年前各地驻军剿匪造册的详情,誊抄了一份闻戡都当时剿杀的人丁数目和罪证明目带回来,这几日一直都在跑这件事。 合着诸允爅在药铺讨好“准岳父”的这几日,温二都快把闻戡都查个底儿朝天了。 如若两厢推断吻合,那么当年闻戡都剿匪的缘由便足以断定根本不是奉旨行事,而是凑巧撞上了兵部侍郎拿捏匪患的空子,借机除掉了半路劫了金矿的土匪寨子。 当时闻戡都同奴儿司来往尚且算不得密切,刚刚开始铤而走险就被土匪劫了道,私铸金银乃是重罪,倘若土匪发现了什么端倪,总归是个潜藏的麻烦。闻戡都为求稳妥,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么个多年来屹立不倒鱼肉乡里,无需顾忌什么滥杀无辜的土匪窝。 可现如今的问题是,三年前,杨捕头为何会突然暗中翻查此案? 十八年前山寨剿匪时,杨捕头年纪尚轻,还只是个满大街溜达的小捕快。听杨不留所言,杨謇应当并未直接随同官府参与过清剿,只是在数日之后,替官府出面到山寨点了点人头数目若是因觉闻家军残暴不仁心生怀疑,当初尚年少轻狂的杨謇,理应比十五年后有家有业的杨捕头更豁得出去。但为何他当年毫无动作,却在时隔多年之后重新暗中调查此事,落入暗局引火上身呢? 倘若十八年前的真相杨謇并不知情,那三年前他又是从何人口中获悉真相的呢? 诸允爅被冷风吹得一激灵。 他毫无根据的先想到了那个在南城门说胡话的疯老头儿,但又觉得这么胡乱的猜不太靠谱。自顾自的琢磨了许久,诸允爅还是决计让岳小将军在府衙里候着,待到温如珂一行查出什么端倪回来通报,再做问询定夺。 药铺门口掌了灯,门板掩了半扇,堂中桌上的油灯还亮着,底下压着一张“锅里温着饭菜,吃完洗净”的字条,静若无声。 以往不等人回来绝不肯老实睡觉的言先生近来乖巧得很,酉时前后就回楼上休息,听话得杨不留忍不住觉得他师父是不是又在哪儿偷摸玩儿什么猫腻今日没人管他,他竟也自觉的缩回了房间去。 诸允爅侧耳听了听上面的动静,蹑手蹑脚的糊弄了一口吃食,蹑手蹑脚的翻墙回院,指尖搭在门板上,正欲推门的一瞬猛然惊觉屋里不对劲。 他这间没光没亮的屋子里,有人。 门轴年久,微转动些许就能听见刺耳的“吱呀”声响。诸允爅背手抽出折扇,扇尖点着门板轻轻推了一下,继而瞬时闪身退步,两步跃至侧方窗前,自微阖的窗口纵身落地,扇柄蓦然朝着端坐在圆桌旁喝茶的身影狠刺过去。 那身影丝毫不曾迟疑的略微后仰,翻腕先将半杯茶水泼在诸允爅的脸上,见他下意识闭眼格挡,当即抓住这一瞬空隙绕到他身后侧方,抬脚闷在了肃王殿下的屁股上。 只听那黑影气急败坏的骂道,“看清楚老子是谁了吗?上来就敢动手?疯了吧你!还想不想娶我闺女了?” 最近挨踹太多,满心惦记着抓刺客的诸允爅立马认出他屋子里这人是谁也就言先生气急动手的时候还记得收敛着力度,雷声大雨点小,不疼不痒的踹他屁股。 但诸允爅仍旧吃了一惊。 虽说之前受过指点,诸允爅料定这个病病歪歪的病秧子年轻时似乎有些功底,只不过无意外漏而已。然此番短短过了两招,他才猛然惊觉,这泼皮骂街的江湖郎中,竟是个他难以近身的世外高手。 诸允爅后知后觉的回忆起当初他与岳无衣第一次来药铺被闷了两棍子的情形。当时他只记得疼,根本无暇细想,这会儿稍作深思方知,若这言先生只是个久病不愈的弱郎中,他和少年郎两个行伍出身之人,怎会均未曾发现身后飘着一无声无息的人影 闷了他俩一人一棍不说,还结结实实的绑上了土匪常用的野猪扣 诸允爅若有所思地趁着夜色望了言归宁一眼,垂下眼睫,一边掌灯一边小声抱怨,“先生来这儿怎么不点灯?我还当是刺客之伍” 言归宁方才躲那一下闪了老腰,俯身捶了两下,漫不经心道,“想事情,没留意。”他看着肃王捞起布巾胡噜了一把沾了茶叶沫子的脸,开门见山的捻起他书桌上的手稿,“我问你,这东西哪儿来的?” 陈年手稿的纸张被言归宁抖得哗啦哗啦的响,久积尘土腐朽的味道扑到他嘴边,呛得他闷咳了两声。 诸允爅犹豫地看了他一眼,险些被懒得跟他废话的言归宁直接抡着手稿抽了一记。他这才缓缓地开口,将他因缘际会寻得稿子,顺藤摸瓜听来杨捕头也曾暗查旧案一事一五一十的老实交代给言归宁。 肃王稍有刻意的在提及山寨土匪时咬字重了些许,言归宁却没搭理他,亦没什么慌措的反应,多一眼都没稀得瞥在他身上。 诸允爅有点儿犯嘀咕。 但他没再耍小心思,话说完就老老实实地等着。言归宁沉默了许久,像是这手里的书卷被他捏得灼人似的,慌里慌张的扔出去才沉重而压抑的叹了一口气,垂眸不作声,半晌过后,勉勉强强放下僵在唇角的苦涩笑意,喃喃了一声。 “原来那傻子三年前是为了查这个” 诸允爅当即沉下心这般说来,言归宁的来路当是与那被清剿的山寨息息相关的。 诸允爅压着唇角,无声地看向周身寂寥的言先生。言归宁终于舍得掀起眼皮搭理他,却没给他抢占先机的机会,抬手彻底把他的欲言又止噎回肚子里,沉声道,“之前你闲得没事儿开始翻话本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想查甚么,事到如今我告诉你也无妨。但在此之前,我有别的话问你” “难得今晚我闺女不在,我也有机会找你促膝长谈一次。倘若聊得开心,我便把我这尘封的往事和手中的珍宝一齐交托给你倘若我觉得不开心,我就杀了你”言归宁慢条斯理的斟了一杯凉茶,抿一口叹声气,“嘶这种时候本该喝点儿酒的,可惜。” 诸允爅先是皱眉不解,转瞬心口一紧。他攥了攥拳头,发觉刚才还无知无觉的身体,这会儿根本提不起内力。诸允爅错愕了一下,陡然恍悟大抵是方才的饭菜里,被言归宁暗中下了东西。 “这个时辰,不留回来不会吃东西,那饭菜就是特地为你准备的。”言归宁托腮往桌沿上一歪,笑道,“我原本是担心你跟岳无衣两个人一起,万一我打不过这才出此下策偷偷撒了点儿药粉。谁知道那小家伙儿被你留在了府衙?现在你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老实答话便是,我不会害我闺女的。” 诸允爅有点儿哭笑不得,“先生有什么话问就是了,我又不会说谎,何苦下毒呢?” “我是土匪出身,恣意妄为惯了,你管我使什么路数?”言归宁挑眉冷哼了一声,“你甭跟我装傻,当初我没一刀砍了你是因为留着你的命有用,如今赵谦来送回京中受审,闻戡都又关在北边卫所的战犯牢中,你于我而言,只是个想跟我抢闺女的混蛋我要是觉得你信不过了,随时可以一刀要了你的命。” 言归宁说完一顿,摸了摸前襟腰间,发现没甚么能要挟肃王的东西可以捏在手里。他转头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儿,捞起一把鸡毛掸子朝着他颈侧比划过去。 诸允爅被一晃而过的鸡毛搔得鼻子痒痒,猛地打了个喷嚏,双手搭在两膝,正襟危坐了起来。 态度还算端正。言归宁睨着他,缓声道,“我待会儿问的这些话,也许不留这辈子都不会同你主动提起。她不大愿意依赖什么人,亦不敢相信所谓的承诺,甚至不在乎形式上的东西可她不在乎的事,不代表别人不在乎,不代表不会有人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我是她师父,这些话,我得替她问清楚。” 诸允爅闻言,郑重的点了点头,然后就被言归宁劈头盖脸的一句“你到底为什么喜欢不留”问得“腾”的脸红。 言归宁虽是问他,自己也在心里琢磨。杨不留其人虽然不近人情,但却也好懂,她没甚么一时冲动,多半是因着肃王时不时的关切撩拨动了心,却没料到,肃王闹来闹去,反倒把自己也撩拨了进去,“你对她难道是一见钟情?不至于吧我家闺女我知道,看上去笑眯眯的对谁都好,肚子里却揣着个不是谁都能接近的冰块子” 言归宁自打成了药罐子以来,饱受杨不留压制,一开口就损得没边儿。他费劲儿把话咽回去,看了诸允爅一眼,却见他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那就是日久生情?你俩才认识几个月?”言归宁颇为震惊,“她那个闷不吭声气死人的脾气,你能受得了?” 诸允爅眨了下眼睛,“也不完全是。” “你他娘的逗我玩儿呢?”言归宁挥着鸡毛掸子就要抽他,临要挨着皮肉还得挑个他打仗时没受伤的地儿下手,一点儿力度都没有,“既不是一见钟情又不是日久生情,你是拿我闺女开涮呢?” “应当算是两者都有吧虽然我见她第一面时没看清她的长相,可却记得她身上的味道,念念不忘了许久。”诸允爅偷偷摸摸掀起眼皮,瞧见言归宁瞪着他,尴尬地吞咽了一下,把这个越深说越让人觉得像是非礼的话躲过去,“不瞒言先生,这情之所起,我也曾想过,却是当真不知从何时开始的。我只知道待到自己察觉的时候,才惊讶恍然,原来,我竟恨不得把她的所有都放在心底。” 肃王殿下不是什么没有七情六欲的圣人,早年也够得上半个风流的字眼,杨不留说他惯会些撩拨小姑娘的伎俩也不是冤枉。然而肃王却是头一次想把一个人的所有模样都宝贝似的藏起来她清早坐在药炉跟前打瞌睡的模样,她笑眼弯弯夸他和他的字都好看的模样,她微微蹙着眉头验尸查案的模样,她身上的药香,指尖的冰凉,哪怕是强忍着苦意的倔强 言归宁冷着神色,毫不留情地给他泼冷水,“在我看来,你对不留的感情都是一时冲动,你怎么知道你日后回京,不会遇上更好的姑娘,你又如何能保证,你会一直把她放在心上?” “”诸允爅这次没急着答话,稳了稳神色方才开口,沉稳而笃定道,“我生于皇家,母妃让我挑选王妃的时候我确是见过不少大家闺秀,在边关戍守时,也撞见过豪爽洒脱的姑娘。但我那时候以为自己心里装的尽是家国天下,无所谓真情,更谈不上动心直到遇见不留之后我才意识到,我这心中的海河山川之上,竟是容得下人的。然而细细一想,这心中一隅里却又似乎只容得下她一人。” 诸允爅压着嗓子,抑着眼中的翻涌,“纵然天翻地覆,我也只想护她周全哪怕皇权挡在前路。” 言归宁沉默的看着他。 肃王殿下为了找杨不留差点儿动用嘲风令调兵之事言归宁略有耳闻,本是救灾救人,起先言归宁并不觉得此事有多离经叛道,待到后来听杨不留细数朝中军权乱势,他才知晓,肃王殿下这激动得脑子充血之举,竟差点儿牵累得他闺女背上个红颜祸水千古罪人的骂名。 一个向死之人,愿为一人寻觅活路,又愿为她舍下大义逐死生死都能置之度外了,言归宁这么个半吊子的师父,还有什么不能撒手的呢。 但他还是在为自家闺女喜欢上旁人的事儿耿耿于怀,他叹了口气,没好气儿的掏出一颗药丸直接拍在诸允爅的嘴里,逼他就着口水噎进去诸允爅差点儿被他怼得翻了白眼儿,他一边顺气一边惊喜万分的看着言归宁,“岳父可是同意了?” “”言归宁被他这突然蹦出来的称呼堵得一口气没提上来,“岳岳你个头!八字儿没落定呢!少跟我这儿套近乎!再乱说小心我直接拿毒药噎死你!” 诸允爅见好就收,当下敛了脸上那点儿招摇嘚瑟。他虚点了一下被言归宁扔到桌子上的手稿,正色道,“那先生现在可否说说,十八年前,这桩灭门剿匪的案子究竟是何前因后果?”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四十九章 洪光五年 洪光五年。 久经战事的广宁之地刚微微振作了些精神,官府左一层右一层扒下来的皮肉长了新芽儿,城南骆驼山脚下的土匪山寨战后时隔数年,终是又拎刀纵马,过上了靠打家劫舍谋生的日子。 言归宁顶着山寨少当家的名号劫的头一批货,就是李老板偷偷摸摸夜半送出城的几车矿。 几车铁矿换不来多少钱,但好在转手卖了没忌讳,言归宁心里虽然纳闷儿,这李家做的正经买卖,为何偏要大晚上的出城,但也没妄加猜测,收到城里的风声就带人猫在路边儿,擎等着捞一笔小财。 许是山间安稳多年,不少人都当这骆驼山下的土匪寨子改过自新了,李家的这批货竟连个正经镖师都没雇,看见土匪冒头当场傻了一半儿,五大三粗的护院结结实实的围着三辆板车,脸上全绷着一副如临大敌的倒霉表情。 乱世时骆驼山山寨与官府卫所同仇敌忾劈斩杀敌,安稳年间土匪仍是死灰复燃的毒瘤。 言归宁年少恣意的时候脾气就爆,被那领头的护院骂了一句“狗娘养的”就一刀抹了他的脖子,一个活口没留,满脸是血招摇嘚瑟的拖着三车矿石回寨子去了。 待他回寨子里砸开板车上箱子的锁,正准备炫耀他开门红的时候,满寨子的男女老少都被这三车明晃晃的金子晃愣了。 抹开铺在最顶层的碎矿渣,三车金块子整齐的铺了满箱,没刻官印,显然是来路不清去路不明的脏东西。 老当家的脸一沉,当时直接拿棍子抽了言归宁一顿。 劫道抢人最忌讳摸不着底,这三箱金子的财数不是说吞就能吞下去的,吃相不好保不齐会把整个山寨一齐拖向死路言归宁被抽得皮开肉绽,后来还是方苓帮他讨了饶,让他姑且先去广宁府城中探探口风。 土匪若是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就算不得土匪,开荒辟地也不是什么地方都能种出吃的,山寨百十来号的人不能喝西北风,这金子能留下最好,若当真是个烫手山芋,再找法子扔出去也不迟。 言归宁出去打劫毫毛未损,回到寨子里倒被他爹好一顿暴揍,赖赖唧唧的在屋子里养了一天伤才被方苓劝着事不宜迟,乔装打扮成一清秀书生的模样,混入广宁府城中。 言书生熟门熟路的摸到城东酒楼,坐在二层靠街的窗口喝茶,筷筒摆在窗沿,耳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街对面茶楼说书,余光在街口处游走逡巡,隔了许久,终定在一从城中方向过来,推车吆喝的小贩身上。 言归宁微微欠身向外,手臂抬至半路,却见一行身着锁子甲的官兵气势汹汹的冲过来,一刀捅穿了他的肚子,把瞬时软下来的躯体物件儿似的栓了绳子绑在马上,猩红的血和粉白的肠子拖拽了满地。 宽大的袖袍随着言归宁手臂上细微的抖动失了分寸,窗台上的筷筒被拂了一下,晃晃悠悠的倒栽下去,不偏不倚的砸中了彼时正在巡街偷懒的小捕快头上。 言归宁简直哭笑不得,平日里躲着这些在衙门当差的还来不及,这会儿正焦头烂额呢,到底还是慌中出了错。 杨謇被砸得郁闷,顶着插在发髻上的筷子就跑到楼上理论,结果冲了一脑门子的脾气没炸起来,反倒被这一袭长衫的漂亮小书生浇了个柔情似水,没来由的磕巴上了。 小捕快顺着小书生错愕惊恐的视线往窗外一瞧,登时就明白这闷头砸下来的筷筒是怎么回事儿。 杨謇叹了口气,好心的把小书生从窗边拉回到酒桌旁,手搭在他腰间,顿了一下,又特意拽着他落座到另一个方向,“嗨,他们这些北边卫所来的兵都这样,杀人像是切菜,虽说事出有因,可总归太不讲究,别怕啊那个,黄老板,快给这小兄弟来壶酒,压压惊。” 言归宁演了半天的惊魂未定,两壶酒就把杨謇忽悠得趴了桌子,迷迷糊糊地问啥说啥。 不过这么个当街巡逻还能偷会儿懒的小捕快知道的不多,都是些衙门饭堂里零零碎碎听来的只言片语衙门接到李老板的报案,说在骆驼山附近丢了几车铁矿。孰料这案子竟把北边儿的闻家军惊动了,还没等官府出人呢,便说甚么这买卖走的都是早年官铁的路子,出什么岔子他们闻家军不能坐视不管,这才有了当街抓人杀人的始末。 言归宁捏着筷子尖儿,在杨謇几杯酒就醉得呼呼大睡的脸蛋儿上软软的戳了两下,敛了眉眼,无声无息地扔下他结账出门 趴着砸吧嘴的杨謇竖耳听着他的脚步声,直等辨不清方向方才猛地睁眼,托着下巴颏,微微欠身,从窗口远远地望着那个略显慌张的身影没入人群。 言归宁这会儿无暇顾及其他。 被抢了三车金子,李家居然没照实报官?不对,言归宁早些时候探风时得知的便是李家运铁的消息,如若这金子来路须得遮掩,李老板不照实报案也是理所当然。 但这跟北边的闻家军有何关系?官铁早就卖了出去,他们即便过问,也没必要大费周章的跑到广宁府杀人抓人难道说,这金子跟姓闻的有关? 言归宁一哆嗦,霎时冒了一身的冷汗。 他快步在街巷穿行,在城中眼线出没的街头巷口短暂停驻,旁敲侧击的在路边问了几句,头皮麻得都快炸开他就抱恙拖了一天,难道满城的眼线都被连根拔起斩杀了不成? 那岂不意味着,山寨现如今的情况,闻家军十之已经悉数摸清? 这帮卸磨杀驴的混蛋。 言归宁背上的杖伤疼得他周身皮肉发紧。 他撇了装模作样又碍事的长袍,抽出腰后匕首抢了一匹马就往城外跑,可尚未待他策马靠近山脚,他便猛地勒紧马缰,如遭雷劈一般瞪着被重重兵甲围住的树林,红着眼,哽着嗓子,似乎能从迅疾的风声中捕捉到尖锐而细微的惨叫。 言归宁沉下脸色缓了几步,打定决心要从这森冷的铁甲中间劈砍进去,然未等他扬鞭抽在马背上,城门口便追出一个接到报案说有人偷马的捕快,未闻未问便径直飞身过,把言归宁手中高扬的马鞭一举夺下,搂着他的肩膀从马背上滚了下去,口中低喝,“当街打劫抢马,奉命办案,别动!” 言归宁看见来人微微一怔,而后对着这个陪他演戏的捕快冷哼了一声,手上毫不迟疑的反握住匕首,狠狠地戳在了杨謇的手臂上,狰狞的笑起来,“我还就动了,怎么?官爷敢杀了我吗?” 杨謇当然不敢。他这半拉父母官揣着一肚子劝人洗心革面改过自新一心向善的念头,看着这张漂漂亮亮却阴狠毒辣的面皮好一阵心痛,没舍得照脸揍,挥起拳头看见他背上沁透衣裳的血,这下连身上都不忍心揍了。他索性把拳头改换成手刀,一遭劈晕了人,扔到马背上驮走了。 其实官府一早收到剿匪消息的时候杨謇在场。 他心里虽然觉得土匪可恨,但断子绝孙的灭门实在过于残忍然单凭他一己之力根本无力回还,朝中圣旨压下来,但凡吃口官粮的都不敢轻易怠慢。 尤其这前脚闻家军刚掺和进骆驼山土匪打劫的案子。 杨謇没资格随同,心不在焉的满街乱转悠,莫名其妙的砸了一头包,竟被他意外撞见了言归宁这么个进城打探的土匪,便想着能拦下他一个人免得去送死也是好的。 小捕快不知道小书生就是那个没有人见了他还能活着回来的山寨少当家,也没工夫细想他是不是杀了人,楞呼呼的先把人扛了回来,想着最不济秋后算账而已。 但言归宁根本不领情。他被杨謇扔到大牢里反省了一夜,也扯嗓子骂了一夜,骂到老钱脑袋嗡嗡直响,揪着杨謇让他赶紧把人带走,这才哑着嗓子罢休。 结果刚一出大牢,言归宁又在杨謇腿上捅了一刀,趁他疼得直不起身来的功夫,一溜烟儿的钻进树林子里没影了。 言归宁的手发抖,脚发软,踩着淌得满山遍野的血水血泥,深一脚浅一脚的从山寨后山的山洞里往寨子的方向跑可除了已经发黑的血和尸块,他一个囫囵个儿的尸首都没看到。 通向山寨的山洞门口守着人,言归宁趴在一块冰凉滑腻的岩石后头,怔怔地盯着那尽头光亮里一排排一行行的尸体,眸底的绝望呼啸着翻涌上来 他一动未动,心里盘算着他手里这把短匕首能杀多少人,思来想去觉得杀不够数,沉默了半晌,默默转身从山洞另一头轻手轻脚地爬出去,打算去他平日里偷藏好东西的地窖里摸件趁手的兵器。 地窖就在山寨后院靠西的角落,前面建着茅房,臭气熏天得也就寨子里那条屎的老黄狗想跟他抢这宝贝地方他身上的白衣裳早就滚成了泥球,一闪身,掰开地窖的暗窗就要跳进去 可手上稍一用力,言归宁心里咯噔一声。 暗窗是虚掩着的。 他反握着匕首,提着十二万分的警惕咬牙落进地窖里,借着微光一瞧,登时僵住了。 他那堆宝贝顶上摆着一个小小的襁褓,襁褓里小人儿尚且睡着,呼吸恬淡绵软像是从尸山血海冷铁森森里照进来的一抹微光。 言归宁这会儿比刚才还腿软,他自己把自己磕绊了一下,哆嗦着凑近嗅了嗅,闻到一股迷药的味儿,心里一时失笑,方苓这当娘的心可够狠,这么丁点儿的肉团儿居然喂了这么多迷药,也不怕日后成了个傻子。 他垂眸,轻轻在小肉团儿脸上亲昵的贴了一下,眼泪蓦地淌了满脸。 方苓给他留了一封信。信纸是山寨特殊处理过的,沾了血方才看得见字迹言归宁把小肉团儿捞在怀里就地坐下,倚着他那堆冷铁喘了口气,挑了不影响使刀的那只手割花了掌心,捏着字迹潦草的信纸一字一顿的读起来。 “山寨遭难,城中眼线被缚回寨中指认,恐难保全,然此人未曾见过我和不留,他若尚有一丝忠心,亦不会透露少当家行踪。总归此番难逃一死,我便顶了少当家的人头姓名,权当报答当年少当家从狼吻下救了我和腹中孩子性命的恩情。 不留尚幼,我不舍得让她随我赴死,倘若少当家能寻得她,也愿意护着她,还望少当家好生待她抚养她长大。若不愿,那便帮她寻个过得去的平常人家,日后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必牵挂。 我听闻外面有人喊称闻将军,想必是闻家军之伍,我知少当家心性烈,亦不愿规劝,只望日后之事,少当家务必权衡再三,务必珍重。” 一封信,言归宁读了一个多时辰,哭得几乎快脱了力。 他寻死觅活怎么都行,可不留还未满周岁,方苓舍了命保下他,他怎么敢带着她残存在世上唯一的希望不管不顾的去送死。 言归宁终是趁夜从山寨里摸了出来。 他抱着孩子躲在骆驼山上的一处山洞,眼睁睁地望着山寨处的怨火冲了天又灭,闹闹嚷嚷数日,终于归了寂静。 “山洞是我往日里打猎时候住的。洞里剩了一面袋底的陈米,不留就全凭着那点儿米汤活下来的。方苓下了那么多迷药确实给这丫头落下点儿毛病,你应该也能看出来,她不太知道疼,除非是疼狠了,身体先脑子一步抽搐她才能有反应,不过也算万幸,脑子没毛病我带着她在山洞里呆了约莫四五日的光景,身上的伤裂了又合合了又裂,差点儿没死在山洞里。晕过去之后还是不留嚎了一宿,把奉命来山寨清点尸首,善后守夜的杨謇嚎上了山,这才得救。”言归宁思及此处,总算是能从万般痛苦里抽出一丝转瞬即逝的欢喜,“杨謇那个傻子被我捅了两刀还惦记着找人,也不记仇,以为我回来是为了救女儿等我要去找闻戡都报仇扔下这丫头的时候,他才知道不留不是我的骨肉,松了好大一口气来着” 诸允爅好一阵子没从言归宁的故事中抽离出来。他自幼蛮着劲儿长到现在,没少受苦,但好歹有个疼爱他的母亲,能在他摔疼磕疼的时候哄着他由着他哭 杨不留却连疼的感觉都不敢有。 诸允爅沉着眸色,低声道,“先生这些话,跟不留说过吗?” 言归宁僵了一下,沉重的摇头,“她只知道我家被灭门,但是前因后果不太清楚,即便猜到了什么,那么久远的事儿她也没处打听。至于方苓是为了我而死的事儿,我没敢说,怕她恨我。” “”诸允爅眼眶一时有些发烫。他不太清楚杨捕头与杨不留是如何相处的,但在他看来,言归宁对于杨不留的在乎,远比自己的性命要来得沉重,“先生这些话,应当同她亲口说说的,不留她未必会恨你什么。” “”言归宁沉默了片刻,摆手叹道,“我倒是希望她能埋怨我还是算了,我这么多年都搁不下这事儿,她哪儿能那么快就接受,以后还是你同她说吧,若是那时我不在了” 他这话说得太像交代身后事,诸允爅猛地拔直身子,开口哑了一瞬,“先生这是何意?” “我又没说打算这会儿就死,你怕甚么。”言归宁嗤笑了他一声,眉间眼下疲色愈发的深重,“其实也没甚么,只不过听说闻戡都的案子快尘埃落定,想着在此之前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抖一抖。也不知道我的这些话对案子有没有用,需要的话我就整理一份按个指印给温二送过去。至于不留你也不必急着告诉她,日后不管我是死了还是走了,到时候你再同她说,让她恨一恨我也是好的。免得她挂心。” 诸允爅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言归宁看见他这满脸的欲言又止就想抽他,“有话说有屁放,憋什么呢?” 诸允爅只得苦笑,“我觉得不留这会儿应该差不多都知道了。” 言归宁不解的挑了下眉梢,“当年那山寨不是都被一把火烧了吗?这事儿还谁知道?” “”诸允爅有点儿为难地弯了下眉眼,“剿匪之事兵部均留存记录,前些日子温二把闻戡都上报的卷宗调过来了方才我去衙门,听说他们今日一大早把不留交出去,就是要去钻乱葬岗的鬼树林。” 鬼树林里腐气潮气太重,闷得人的胸口堵得慌。 温如珂这体格子想往尸坑前凑实在力不从心,宋铮更完蛋,原本看见一具骸骨就打怵,这满坑的人刨出来,基本上离歇菜没多远了。 兵部造册的剿匪记录并不详尽,只留了一份早先眼线供述的名簿,宋铮又另带人搜过闻戡都在卫所的府邸,翻出了一份当年官府善后上报,无姓名标注的清单。温如珂较真儿,拿指头一个一个清点比对,赫赫的看见了言归宁的名字列于行间,被朱砂勾抹了一个叉字。 温如珂眼神一暗。 闻戡都当时虽属于快刀斩乱麻,但却谨小慎微,平白无故跑了一个人的可能性不太大,倘若此名簿里的言归宁非是药铺的言先生便罢,可倘若是呢?那死了的人里,究竟是谁顶了他的命? 温如珂无声地望着搭手整理烧后掩埋了十余年焦尸的杨不留。 不知是不是她一身月白小袄的缘故,总觉得她在那闹哄哄的人堆里异常的扎眼,扎眼得有些寂寥。 宋铮靠在树旁,把那本陈年的名簿翻得哗啦啦直响。 剿匪二字太笼统。 山寨里其实正当壮年打家劫舍的不超过半数,余下的都是老弱妇孺,小孩的尸骨抻开了也不过是刚刚及腰的高度他们罪该株连,却也罪不至死。 战乱时山寨于鄢老将军有恩,救过不少将士的命,可安稳年间杀人劫路的也是他们,有无辜的,却也有死有余辜的。 这事儿不太好评断。 温如珂眼看着搬运焦尸的捕快衙役一波又一波的吐,吐完又轮换,杨不留却铁打的似的眉头都没皱一下,从日头刚起忙到月亮挂着,末了细细的列了一摞详尽的尸单交递到宋铮的手里,同温如珂惨白着一张脸,言简意赅道,“先后的记录跟尸坑里焦尸的实际情况相差不多,只不过可能离地面近一些的尸骨有几具被野兽刨出来叼走了一部分,尸首不全。二哥让我留意的言归宁如无意外应当就是我师父,尸坑里确实跟最初记录的男女数目略有差别,少了一具男尸,多了一具女尸不出意外的话,是方苓顶的我师父这个缺。” 温如珂被她波澜不惊的话说得一哽。 他根本无法想象,亲眼看着自己的娘亲躺在一堆腐溃焦灼的骸骨之间却难以分辨,会是怎样令人崩溃的感受。 温如珂太想说些甚么能熨帖着她,可杨不留脸上没有一丝难耐,甚至连丁点儿郁结都看不出来。 脸上的表情像是泥塑铁打似的纹丝不动。 温如珂快哭了。这丫头这么多年到底都是怎么过来的? 宋铮抬手搭着杨不留的脑瓜顶,温如珂便去捞她的手臂想拉拉她的手杨不留却仿佛被灼得难耐似的错了半步,周身僵了一瞬,而后方才笑着举起两只手在温如珂眼前晃了一下,“别我没事儿,这刚从尸体堆里钻出来,别沾了你俩一身。” 身后苟子叫了杨不留一声,她便笑着头也不回的落荒而逃。 宋铮和温如珂在原地捧着尸单好一会儿才堪堪回过神。 温如珂捏着这几张薄纸,竟觉仿若重如千斤,“当年闻戡都为隐瞒私运金矿一事,借剿匪为契机灭了山寨没想到,言先生竟是唯一的幸存者。” 宋铮猛砸了下脑袋,有点儿唾弃自己,“原来他那时候脾气不好是因为这个” 温如珂不解,“怎么了?” 宋铮这才反省自己小时候简直就是烦人精,“言先生不是跟我师父住一块儿吗?有人上门给我师父说亲事,但没人找言先生我就伙同几个臭小子说他注定这辈子就孤独终老的命我还说呢,我师父当初差点儿没把我揍死。” 温如珂嫌弃的剜了他一眼,又沉默了良久方道,“言先生这个性子,为何不但没嚷着要报仇,反倒安安稳稳的在这儿生活了这么多年呢?”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五十章 仇恨湮灭 “百余十条性命因我一时莽撞而化为尘土,怎么可能不想报仇?” 言归宁突然笑起来,眉眼弯弯明媚万千,他拿食指抹着杯口边缘,没直截了当的回答诸允爅的话,只低声问了一句,“你知道杨謇以前说我是什么吗?” 诸允爅沉默地摇了摇头。 “疯子,他说我是个只剩了一丁点儿良知的疯子”言归宁唇边儿的笑由深至浅,大抵是想到了记忆中的趣事,顿了一下,又笑开了,“我那时候何止想报仇?要不是他拦着,我连闻家军的营地都敢闯,怕是坟头草都不知道长多高了。” 言归宁的半条命半个魂,早便在山寨化成灰烬那日随之泯灭消散。 他想报仇想得快要疯魔,脑子里恨不得把闻戡都千刀万剐,脸上却远比初见杨謇那日平静。他待在杨謇独居的小院里安生养病,每日除了抱着小团子哄她,就是坐在窗口发呆,一言不发,像个漂亮又脆弱的瓷塑。 如此安安静静的过了半个月。 那日正巧赶上杨謇领月钱,他挂记着养病吃药半个月没开过荤的小土匪,美不滋儿的带着好酒好肉提早从衙门溜走往家跑,心里盘算着肉给言归宁补身子,酒留着自斟自饮。 孰料,他方一推院门,便看见虚弱了半个月的言归宁拎着他的刀,煞气冲天的站在小院当中,哑着半个月没开口说话的嗓子,阴沉道,“不想死,就给老子滚开。” 好端端的一坛梨花酿瞬时被言归宁一刀挑落,碎了满地。 杨謇怕他出门发疯乱砍,抽刀上前把人逼回到院子当中但杨謇打不过言归宁,上前挥刀挑衅完就被追得满院子跑,院子里能劈能砍的锅碗瓢盆桌子凳子悉数被言归宁撒气似的砸了个稀巴烂。他两眼空洞的喊打喊杀,直到翻了天的动静把屋子里酣睡的小团子惊得嚎啕大哭,他才猛的一激灵,手腕子软了一下,被杨謇劈手夺了刀,脱力地瘫倒在地。 杨謇看着一地凄惨只叹了口气,颇为可惜捻起酒坛子的碎片嗅了嗅香气,拍了拍言归宁的肩膀,轻快道,“清醒了就去洗个手,吃点儿东西再说。” 前一刻似是不共戴天的仇恨被杨謇拍散了片刻,言归宁撑着膝盖站起来,挑挑捡捡的在被劈砍成只够烧柴的烂木头里捞出两只小凳子,食不知味的啃着杨謇带回来的叫花鸡。 杨謇揪着他愿意开口说话的空子问他的名字,“你真是言归宁?”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言归宁眼皮都没抬一下,认认真真地咬着鸡腿,“这叫花鸡有点儿老了。” 杨謇怔了一下,没怎么惊讶。 之前清点尸首善后,他也只不过负责查了个人头数。言归宁在他家养病这些日子,杨謇偷偷摸摸的翻过骆驼山山寨的土匪名簿,看见“言归宁”仨字儿赫然在列的时候已经吃惊过了他原先还以为小土匪是故意在糊弄他。 他直不楞登的盯着言归宁看了半晌,忽而拧起眉头,“是谁顶了你的名字?” “屋子里那丫头的娘,别处来的,告密那人没见过。”言归宁扔掉骨头抹了抹嘴,“那个挨千刀的叛徒还活着呢吗?在大牢里还是放出来了?我先去把他宰了。” 杀人放血的狠辣在他嘴里轻飘飘的像是摘朵花。杨謇刚歇了口气儿,实在降不住这疯魔起来不要命的半拉疯子,听他说这话简直五雷轰顶,想都没想就伸着油渍麻花的手,利落的把这安静了半个月的杀人魔头掀翻在地上,口头威胁道,“你你要是敢乱来,我现在就可以把你送到官府大牢里!” 杨謇这狠话说得没分量。他起先怕言归宁一时冲动,屋子院子两道门上了八把锁都都被卸了,挂在一块儿串串儿丢给杨謇,让他少动那些没用的歪脑筋养伤这半个月言归宁简直老实得不能再老实,谁知道伤一好利索,这人便跟走火入魔了似的炸得浑身血腥味。 “你打得过我吗?”言归宁冷笑了一声,两腿一扫便一脚踢在压着他的捕快脑袋上,掸掸衣角拔直了脊背,“抓我就算了,你倒不如直接杀了我,反正我也就是个土匪杀人犯” “”杨謇抱着被踢得嗡嗡直响的脑袋,嘴皮子有点儿发瓢,“你倘若说你是杀人犯那证据呢?尸体呢?就算你当真是杀人犯,也要过堂审理再做定夺,我没有杀你的权利。” 言归宁被他这狗屎的逻辑绕得一愣,转而破口大骂,“你这捕快脑子里装的是浆糊吗?老子是土匪!杀人劫货的是我!我该死还不成?!” 杨謇踉踉跄跄的站起来,嘘声让他安静些,轻轻虚点着屋子里又睡过去的小孩儿,“我没亲眼见过你杀人我只看见你躺在山洞口,拼死护着这个孩子。” 言归宁觉得他不可理喻,“你这人是不有病!” 杨謇这会儿缓过劲儿,没皮没脸的笑起来,“怎么着,言公子难道还会岐黄之术,懂得怎么治病吗?” 这类软硬不吃的愣头青最是缠人,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但他就是要岿然不动的挡在跟前碍眼。言归宁眼角抽搐了一下,阴狠道,“杨捕快,我捅你那两刀你是忘了吗?看样子是不疼啊?” 杨謇挺无辜的眨了眨眼睛,还刻意恍然大悟了一下,像是把这事儿忘在了脑后似的,“你长得这么好看,我原谅你了。” 言归宁当场被他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骂人的话就快从牙根儿里磨出来,杨謇却压了压他的肩膀,逼得他身上早就绷了皮肉的旧伤隐隐泛出那么点儿疼。 “你这药还得吃七天,这七天你倒不如好好想一想你究竟是想去报仇,还是因着你独自逃离死境,心里觉得愧疚,纯粹想去送死” 杨謇这话问得言归宁消停了两日。两日之后他就懒得纠结于此,趁夜给杨謇下了蒙汗药,抱着不留跑了。 言归宁想帮小丫头寻户家境富足又没儿没女的好人家,灰头土脸的跑了数日,好不容易替她寻了个去处,可刚一把襁褓搁在地上,还未等他狠下心转身就走,这一路上安安静静含着手指头玩儿的小丫头便“嗷”的一嗓子开始哭,哭得大半夜街坊四邻都点了灯,骂骂咧咧的在院子里嚷着要报官。 言归宁无法,只能把小团子捞起来哄。小丫头精得很,刚一沾着他的胳膊就不哭了,扑簌簌的眼泪也收了闸口,笑呵呵地挥着小胳膊,咿咿呀呀的暖着言归宁被夜里的凉风拂得冰凉的脸颊。 他抱着小不留回杨謇那儿的时候被小捕快恶狠狠的骂了一顿,“你就这么急着去送死吗?” 总归都是要奔着死去的,言归宁根本不在乎时辰早晚,连跟杨謇掐架都懒得分神。他毫不犹豫地点头,“这便宜闺女归你了,你以后愿意给谁就给谁,是死是活看她造化。我去找死,你别拦我。” 杨謇不拦着他才怪。 言归宁其实纳闷儿得很,他俩非亲非故无冤无仇,杨謇总抓着他不放做甚么? 他抖了抖被杨謇缠了几道的镣铐,歪着身子在他这屋子里扫视了一遭无父无母无妻无儿的光杆儿一个,屋子里除了床桌柜椅,也就隔间里有个供奉亡故父母牌位的小佛龛。 听说是战事之后在返乡路上久病难愈去世的。 这个年岁,姓杨的 片刻后,言归宁恍然记起战火纷繁的数年前,骆驼山鬼树林被鄢老将军当成伤兵营的那几年,似是有一对杨姓夫妇逃难离城,与儿子失散,末了还是言归宁他爹救了那惨兮兮的少年一命,非但没打劫,反而倒贴了点儿饼子干粮把那一家子送上南下的路。 言归宁当时还笑话那少年二郎神似的名字来着,这七八年的光景过去,他都快忘到脑后去。 言归宁搓着下巴颏上冒出来的胡茬,心里犯嘀咕既然他家里就剩这么一根儿苗苗,他这么个亡命徒更不该跟这小捕快扯上什么瓜葛。 可惜他疯魔了半数的脑袋瓜想不到甚么劝诫的办法,沉默的呆了半晌,还是觉得直接跑来得最干脆杨謇怕他偷跑,连锁带枷的锢着他,言归宁拆了两把锁就燥起来,疯了似的开始挣扎,腕子上被他磨得血肉模糊,乱成一团。 也不知不留那小不点儿怎么就那么灵,许是从他挣扎开始,被托养在隔壁婶子家的小丫头就开始哭,哭得几乎抽搐,杨謇闻言就往回跑,这才拦下了言归宁打算一头撞死的冲动。 闹了这么一出,杨謇说甚么也不敢再拿出什么铁锁枷子了。他想了不少法子留住他,可都收效甚微,屡试屡挫之后杨謇摸出来点儿门路也就不留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才能安生许多。 杨謇起初只当言归宁是亲眼见着整个山寨尸首遍地受了刺激,后来听他无意中提起“杀人劫货的是我,跟他们没关系”,心里这才起疑,隐约猜测此事是否另有隐情。 言归宁对他的追问充耳不闻,惹得恼怒才骂他,“干你屁事,滚!” 杨謇习以为常,越过院墙给隔壁婶子送了个蹄髈,只说是感谢她平日里帮衬着照顾小不留。婶子没客气,小声跟他嘀咕,“你这带着私生女投奔过来的小表弟脾气可真骇人。” 杨謇就笑,“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儿,搁谁不得闹?疯病犯起来有我看着他呢。” 言归宁垂眸搭着自己皮肉长好的腕子,没吭声。 他疯闹的时候控制不住,可清醒过来脑子尚且能用无论他如何揣度,只因三车金块子就索了山寨百余口性命,这趟剿匪也实在剿得未免太过心虚。 他不知道朝廷是怎么吹起剿匪的风的,可这么个堂而皇之的借口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猫腻?闻戡都又意图粉饰什么太平? 言归宁觉得不寒而栗。 天边儿的皇帝不在乎详情经过,甚至不觉得矫枉过正是错,只要军功人头无误,清剿上缴的钱财归入国库,哪儿还会有人在意几个土匪的死活? 这些猜测言归宁一个字都没跟杨謇说过。 “我知道他是好心,也知道他为人宁折不屈,可他毕竟护佑我躲过了不少麻烦,我不能害他。”言归宁隐忍的叹了口气,缓缓回忆道,“他到底是官府的人,虽然觉得闻戡都所作所为确实有些激进,却也没觉得剿匪有何天大的罪过。我跟他没话说,但总是狠不下心丢下不留,杨謇便拿着我这点儿痛处时时刻刻盯着我”言归宁顿了一下,抬手虚点着那一摞手稿,“我闲得难捱才写的那东西,结果竟戳了官府的痛处,大张旗鼓的说它是我怕牵连杨謇,就把手里所有的书稿都烧了,那傻子当初甚么都不知道。” 诸允爅略一点头,“杨捕头彼时应当只是个捕快,别说剿匪始末详情,就连寻常案子都不一定有他全权了解的资格。” 言归宁无奈的笑了笑,“说他傻是真不冤枉他一天到晚只知道逗我开心,劝我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挨揍也都忍着,问我愁在何处我也没告诉过他,可无论我怎么逼他,他都不肯杀我。起初是为报恩,后来谁知道呢” 杨謇不是没想过要把言归宁这么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送到官府查办,可想归想,他到底也没那么做。 于世俗而言,言归宁是恶人,杀人劫财罪大恶极,活该受死但杨謇受过骆驼山土匪寨子的恩情,把言归宁捉拿归案的人不该,也不能是自己。 他矛盾得要命,思前想后是为报恩,能做的也仅此而已。 但言归宁根本不领情。 战火纷飞的年岁里骆驼山守着一小隅的安定,也杀过不少敌军叛军,可朝廷的功德簿上根本没他们这么一笔。就连闻家军里原先鄢老将军的旧部也或多或少的受过他们的恩惠相助,可到头来竟是恩将仇报,杀得血流满地都没动容着眨一下眼睛。 言归宁不信杨謇能感同身受他心中所觉的痛楚,更不信他能替他申冤诉苦。 言归宁躁郁了一年有余才些许缓和了情绪,最起码能忍住不再对杨謇拳打脚踢。他听见杨謇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只赏了他一个白眼儿,骂他异想天开单纯过头,“冤有头债有主,我等着那些被我杀了的冤魂索命,你也别想拦着我取了闻戡都的首级。” 好心好意的哄劝了一年多毫无用处,杨謇也一时绷不住怒气,“王法昭昭,怎么你就偏要执迷不悟!” 言归宁玩味新奇的抱着手臂,掀起眼皮看向气成窜天猴杨謇,开口大笑了一声,恶狠狠地剜着这正义小捕快心里的软肉。 “你说什么?王法昭昭?你当这天高皇帝远的广宁府还有王法不成?”言归宁冷哼了一声,阴恻恻的笑道,“你知道年初城东富商的宝贝儿子被人阉了又杀,扔在闹市街口的案子为何不了了之吗?你知道城北医堂的野郎中是怎么失踪的吗?你知道城西卖糖果儿的小老儿是怎么一夜之间四肢残废又被戳瞎了眼睛烫烂了喉咙的吗?” 杨謇瞠目,被言归宁咄咄逼人狠如刀锋的话堵了个哑口无言。 言归宁斜着看他,唇边的笑愈发的狠冷,“因为你们那位知府大人无能啊被城东富商的儿子杀害的姑娘多到彻查不清,没人知道是谁出手报的仇,也没人愿意指证城北医堂的那个郎中不学无术就敢给人瞧病,医堂便由着他开了一堆根本不对症的药给人治病,治死了人就想花钱遮掩过去结果呢?他上山采药的时候被人捅了一刀,本来死不了,谁知道他慌不择路往狼窝里钻,怕是早便连骨头都不剩再说城西的小老儿,他拿着糖果骗了多少孩子你知道吗?那突然消失的孩子被打折了胳膊腿找处卖了去,孩子父母亲生会饶了他吗?” 杨謇哽了一下,“这些人你” 言归宁摆摆手,“跟我没关系,只不过是凑巧看到了而已,况且我这一张嘴光说也不见得有人信”他看杨謇一副想要问责的表情,抬手拦住他,“你也甭跟我说救不救,我没良心,做不到甚么悲天悯人以德报怨,没上前补一刀已经算是我大发慈悲了。” 他说的这些事杨謇并非丝毫未曾耳闻。他身在官府,各路风声满院子飘,不过当真与否的差距。 他对这世上抱有的善意太多,他没敢把人心想得那么悲愤不堪。 言归宁却把他从阳光明媚的天地扯进了阴暗腐生的沟渠,压着他的脑袋看清了沉积在背光处的淤泥。 言归宁以为杨謇会知难而退。 孰料杨謇沉默了半晌,竟坚定的抬起头来,一错不错地盯着言归宁的眼睛,“你是觉得这世道无良对吗?” 言归宁摸了摸鼻尖儿,尴尬地躲过他的视线,“是。” “那倘若我能护这一方清明呢?”杨謇忽然扑到言归宁跟前,死死攥着他的腕子,像是要把他的皮肉捏得崩裂开来,“倘若日后百桩冤案,我都能查出真凶绳之以法,你可愿不再妄论杀人雪恨?可愿将你的愁苦说予我听?” 这恳求言归宁满眼嘲讽的应下了,在心里琢磨了两日又觉得心虚,隔天天没亮就扔下杨謇和孩子出门跑路,不想平日里追着他不放的杨謇竟然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言归宁没来由的心慌,生怕是因着他牵连孩子和杨謇出了什么差错,心里血糊连天的场面编排得他脚下绵软,当即不顾颜面的原路折返 跑到门口便见,杨謇像是早有预料似的,抱着杨不留坐在门槛边儿,看见言归宁跑回来,抓起小孩儿的肉胳膊朝着他挥了两下。 言归宁暗暗咒骂自己当真是贱,可还是管不住腿,两步就迈到杨謇跟前去,把孩子的小袄紧了紧,“杨謇!一大清早的你就不知道给她多穿一件儿衣裳吗?!冻坏了怎么办?!” 杨謇没搭话,只是坐在门槛上仰着头对他笑。 “你回来真好。” 许是那日还发生了什么别的,言归宁话音一收,微微偏了下头,甚是明显的刻意停顿了一下,抿口凉茶方才缓缓道,“后来他如约查明了一百起大大小小的案子,我也实在被他磨得没了脾气,索性留在了广宁府,想着这儿总归是闻戡都进京述职的必经之路,届时再找机会下黑手也不迟。却未料” 未料两次大好的行刺机会都落了个无疾而终。第一次言归宁被闻家军亲兵围堵,从鬼门关溜达了一圈,第二次杨謇为了护他挡了一剑,差点儿一命呜呼归了西天。 言归宁自己许是无知无觉,可杨謇却能感觉到他那颗嗜血的心正在日渐平息。 他从一个只求苟活一日的向死之人,变得对未来时日抱有些许期许。言归宁甚至还同杨謇畅怀,说若是日后杨不留嫁了个好人家,能有个衣食无忧的后半生,他就重拾年少时的心愿,纵马江湖,快意恩仇。 杨謇一边儿帮他烧柴火一边儿笑着打趣问他,“还闯荡江湖你哪儿来的钱?” 言归宁理直气壮,“打劫。” 杨謇气得直乐,“重操旧业是吧?你可打住,满世界飞我哪儿逮你去。倒不如趁着这几年多赚些钱,到时候咱俩把不留的嫁妆卷走,我跟你一起闯江湖去。” 那时候言归宁是当真被这么个傻子糊弄得想放下仇恨了,甚至想着,往事湮灭在一去不返的日子里许是也不错。 直到三年前。 言归宁眉头微皱,许久难以舒展,“他当捕头的年岁挺长了,但负责进出城货品的清点却是四年前才接手,他差不多就是那时候,无意撞见了陈老板拉着几车金矿却谎称是煤铁的事,这才恍然当年李家遭劫的案子许是有蹊跷,回来找我逼问了来龙去脉,差点儿没当场提刀冲出去。” 言归宁想起杨謇当时愤怒得几乎烧了眉毛的表情便哑然失笑,“但他气过一阵子就没再提起此事,我还以为他是怕我难过不便再让我挂记没想到” 诸允爅脸色沉静,半叹半慨的气声道,“没想到,杨捕头竟然一直在暗中搜集证据调查此事,还翻到了当年先生的书稿,不料意外被官府察觉” 言归宁在发闷的胸口上捶了两下。 当初劝他放下仇恨的是杨謇,到头来为了帮他洗雪冤屈报仇而死的也是杨謇。 诸般往事实在难堪。 言归宁觉得老天爷实在是太不知好歹了。明明造孽的是他,杀人的也是他,为何到头来,那些命数都不偿在他身上呢? 诸允爅看着言归宁脸上的沉郁悲痛渐渐化为暗光缩回他的眼睛里,许久方才问道,“先生如今还想报仇吗?” 言归宁愣了一下,苦笑道,“我的心都死了三年了,哪还有力气报仇啊。” 杨謇说的话他这辈子就没听过几句,如今人都不在了,他老大不小的叛逆给谁看呢? “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告诉你了,闻戡都如今气数已尽,我连落井下石捅他一刀的气力都懒得出,大仇既报,我也就没什么遗憾了。”言归宁耷拉着脑袋捏着自己手指,“至于不留难说她知道真相之后会怎么看我,其实怎么看都是应该的,但我不想让她憋着自己” 他话停顿在这儿,蓦地抬起头看向诸允爅,“我再最后问你一次,你能不能护得住她?” 许是听了言归宁的往事,诸允爅最初单纯的讨好里萌生些许敬畏在言归宁的眼里,杨不留承载着他生命的延续和所有的希冀。 诸允爅心里微微一酸,大抵是觉得,他总要比旁人待她的好少了那么些许。 他沉声,郑重执礼,毫不犹豫。 “我定护她,至死不渝。” 二更声响,杨不留才慢慢悠悠面色无虞地回到药铺。 温如珂不安得很,说甚么也要亲自送她回家,平日莽里莽撞的宋铮却没吭声,只把马车停在街口,嘱咐她路上小心。 杨不留提着一口气,每一次吐息都觉得胸口钝痛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她心口,不上不下地压着她的心,可她惨兮兮的尊严撑着她,不敢让他们发现。 肩上的曲柳木箱沉得要命,杨不留走了没几步路就蹲下来长叹几口气。她抱着膝盖,抬头远远地看着药铺紧闭的门板缓缓嵌了一道缝隙,钻了暖黄色的光亮出来。 诸允爅又从那光亮里径直朝她走过来,愈贴近,杨不留愈能觉出周身的寒气被来人身上的温热生生逼得从她四肢皮肉里仓皇的奔逃离开。 没了骨子里那点儿凉意僵持着,杨不留几乎是刹那间便软下身子往地上跌,又几乎是同时,被诸允爅伸出手臂揽在怀里。 杨不留脸色惨白,连羞赧都没能在她脸皮上炸出些许红晕。她浑身都在抖,手上死死攥着诸允爅半圈着她的手臂,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该说什么,“我” 诸允爅捞起被她摔在地上的木箱子,隐约觉出她身上冒着寒气,手臂不自觉的收得更紧,轻声道,“回来了,我在呢。”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一章 难舍难分 杨不留其实乏得很,然百余十具陈年腐溃的焦尸走马灯似的在她脑海里轮转,她实在心里难安。 她换了衣裳,缓步走过言归宁房门口,隐约听见屋子里的床板“嘎吱”响了一声。杨不留脚步一顿,转头沉默地望着方才声音传来的方向,良久,又听见屋子里深深浅浅的鼾声屋里那人假模假式的鼾声学得不像,小猪哼哼似的,末了一口气儿没倒对劲儿,呛得直咳嗽。 杨不留失笑,收回还在犹豫要不要敲门的手,轻声下了楼。 诸允爅抬眼望向她。 她那身满是泥污脏秽的月白女鬼装扮换成了缀着黛蓝压脚的裙裳,这裙子有点儿长,平地走着倒不拖,可下楼梯得稍稍提着裙角本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小动作,但对于看惯了杨不留素来风风火火,一身傲持坚毅的肃王殿下来说,轻轻提起裙角那么一下,简直就是在他心窝子里又狠又痒的掐了那么一把。 然后他手上一抖,一左一右两碗热汤把他烫得一激灵,瞬时就把他那点儿越飘越旖旎的思绪一遭扯了回来,清醒了。 诸允爅撂下两碗热汤揪着耳朵捏了一会儿,“老姜汤和辟秽汤”他偷偷打量着杨不留的神色,继续道,“言先生叮嘱的。” 杨不留还是刚才回来时那副面皮惨白眼底发青的脸色,看不出有甚么波动,但呼吸滞了一瞬,轻轻点了点头,微微侧目瞥了一眼楼梯的方向,“我师父按时吃药了吗?” 诸允爅点头,捞着人在桌旁坐下,垂眸看她凉着药汤,半晌过后一口闷了大半,再慢慢悠悠的晃着碗底剩下的半口汤药,全然没有喝完就回去休息的意愿。 诸允爅不大能从杨不留这幅绷得宛如面具一般的表情里揣测出她心底究竟是恨还是怨,不过任谁揣了一肚子的别扭躺在床上也不好过。他顿了一下,沉吟片刻,随口胡诌,“今晚月色不错,你要是睡不着,能陪我赏个月吗?” “嗯”杨不留眨眨眼,眼底似乎闪烁出一抹笑意,“赏月就算了,这会儿天阴着,估计能赏到几朵黑云。” 诸允爅一怔,猛地扭头抻着脖子往屋外天上瞧,尴尬得恨不得找缝儿钻进去。杨不留忍不住有点儿想笑,她知道诸允爅此言此举皆是关切,却又小心翼翼地怕触着她那点儿悲催可怜的自尊,笨拙的回护着她。 杨不留心底那片焦土似乎总能因着他钻出一颗两颗新芽,朝气蓬勃的向着那一丝光亮抽条生长,根系蔓延。 她但凡认定的事,便不大计较得失取舍,她甚至从最初便揣着最狠毒的念头,惴惴不安地等着这个给了她温暖雨露的人头也不回地决绝离开,然后她再狠心地扯掉那些枝桠藤蔓,哪怕根系勾抓着她心底的血。 但她觉得,她大概快压不住心底那些恣意生长的藤蔓或者说,她开始纵容着它们向着那一抹光亮肆虐妄为,直到彻底纠缠着彼此,灼烧得万劫不复。 杨不留极其配合的晕乎着脑袋陪诸允爅在墙头看了会儿乌云,冻得哆哆嗦嗦的被他笨手笨脚地裹了一床棉被,安置在床上。 诸允爅垂眸在裹成了一颗白白胖胖绵软粽子的杨不留身上深深地望着,眼馋这粽子的内馅儿似的,不自觉吞咽了一下。他挠了挠头,脚底一磕绊,原地转了几圈转到书案旁,一边儿研磨一边儿偷偷隔着笔架瞄着盘腿把自己包裹得严实了些的粽子,抓心挠肝的叹了口气。 这丫头到底还有没有点儿被人图谋不轨的自觉? 杨不留歪头在这凌乱如遭劫的屋子里扫了一圈儿,没劲儿替他收拾,索性眼不见为净似的把目光挪到除了床铺以外唯一算得上整洁利落的书案上,猛地掀起眼皮,把盯着她的小殿下惊得一哆嗦,毛毛躁躁地铺开信纸提笔写信。 肃王殿下在药铺充当苦力这几日并非彻彻底底的游手好闲。 查案的事儿无须他过多干涉,但边关守境之事由不得他撒手不管。 奴儿司凭白折了两万人马,又自此被山隘口关卡断了去路,这场事关商贾往来百姓生存的仗迟早还是要打。付杭回京复命已经有些日子了,待到圣旨从皇城里送到广宁,无论如何也留不得闻戡都的性命,届时如若兵部的姜阳没能得逞插上一杠,闻戡都的位置自会理所应当地由鄢渡秋顶上。 倘若鄢渡秋想借此机会在朝廷站稳脚跟,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拿下金矿。 山隘口易守难攻,两万奴儿司敌军是在此处撕开了一个口子,调动人马补上便可挽救于万一。但待到京中下了旨意,闻家军难以全身而退,全线手背必然需要调整,缺了数万玄甲坐镇,那才是真正的大麻烦。 此为肃王近日忧心事之一。 其二仍是北境。 前些时日在宣同府闹得沸沸扬扬的贪污大案虽然跟肃王扯不上甚么关系,然户部这一番闹腾,难说他在北境暗中为了填补军需同各地商贾私相来往之事会被户部翻出来多少。京城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作罢,但如若龙椅上那位因着闻戡都一事跟他较真儿,那别说北境他一时半会儿能不能回得去,怕是他回到京城还能不能有命踏出城门都是个难以预料的问题。 叶胥方辰俩人坐镇北境,也不知从谁哪儿听来什么风声,得知奴儿司这一场异动,心急得要命,差人偷偷摸摸给肃王送了封信。 诸允爅拿着信纸犹豫了两日有余未曾落笔,又实在是怕这两支炮筒炸出什么新花样儿,只能先回封信让他俩安心。 杨不留看着诸允爅咬着毛笔末端面无表情的犯难,沉吟良久,轻声道,“可是北境有异?” “异动倒算不上”诸允爅眉间蹙了一下,又迅速舒展开,咬着后牙无奈地摇了摇头,“就是前些日子户部彻查,逼得紧挨着北直隶的关口防御工事被迫告停,北边大抵是听闻了什么动静,时不时地派人探勘一次。那处关口兵马充足,守关的李廷也靠得住,警惕便是。叶胥方辰俩人因着奴儿司这边的情况绷得太紧,有点儿草木皆兵。倒是西北” 杨不留见他顿住,追问道,“西北齐钟齐老将军?” “多事之秋啊”诸允爅苦笑,“叶胥前几日带人往西巡视,听西北跑过来的商客说,齐老入了秋之后身体就抱恙,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西北那边情况复杂,虽然皇姐联姻多年,如今又有了身孕,可西域十国那一串儿总会有不长眼的,真要翻出点儿什么火花来,齐老难做得很。” 杨不留点头。西域十国以与宁国公主联姻的乎莱尔为首,但十国乱象纷繁,扔一把火就能连烧一片,宁国公主身处其中,于北明而言,其实益处不多。 诸允爅踌躇半晌未能落墨,索性悬笔起身,踱到白胖的粽子旁坐下,“现如今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成为兵戎相见的契机,我在这儿撑破天也是乱猜,实际的情形瞬息万变,这信上也不好下定论。过些日子京城若是来了人,闻戡都谋反之事盖棺定论,这又查出来他十余年前剿匪充数这事儿往轻了说是草菅人命,往重了说是欺君罔上” 诸允爅言及此处陡然顿住。他转头看着包的严严实实却仍旧惨白着脸色的杨不留,抬手在她额上轻轻搭了一下,有些担忧,“倒是不烫可你脸色怎么这么你要不先躺一会儿,我去找柳慎宜” “别。”杨不留一把扯住他,又把人拽得一趔趄才轻笑着摇了摇头,“我没事儿,脸色不好是因为疼但不知道哪儿疼,以前也有过,瞧不出什么名堂,歇会儿就好。” 杨不留这么一个轻描淡写的“疼”字倒把诸允爅说得心上狠狠的疼了一下。 “你没事儿,我有事儿总行了吧?”诸允爅无奈地坐回去,又气又心疼地把这软绵绵的粽子捞在身上,隔着被子抱住她,沉默片刻,到底是忍不住道,“山寨和言先生的事儿,都知道了?” 杨不留突然一抖,点了下头,头顶的发髻在他的颈侧轻轻蹭了一下。 诸允爅眼眶发涩,哑声道,“那你娘亲的尸骨可还能找得到,分得清?” 杨不留听见他哑了嗓子,默默地掀起眼皮,却依偎在他怀里,只能看见他因着吞咽而缓慢蠕动的喉结。 她垂下眼帘,又摇了摇头,“当年处理尸首时怕山寨起瘟疫,一把火都烧了,能分清男女和致命伤处已经是极限,再加上灼烧所致,骨骼蜷缩碎裂的太多,都混在一起了,哪儿还能分得清?” “你觉得恨吗?或者是怨?”诸允爅见言归宁沮丧又沧桑的神色其实是有些不忍的,但说句实在的,这般的经历过往他即便当真能感同身受,其中的痛楚他也难以体会万分之一。他觉得杨不留不会对言归宁生出些甚么厌恶的念头,可那也仅仅是他兀自揣测而已,“倘若不是为了言先生,你娘亲也不会为了顶替他送了性命,杨捕头亦不会因着翻查旧案而遭遇不幸” 杨不留没急着吭声,轻微挣了一下,从诸允爅的怀里起身,坐直了身子,拧着眉头沉声道,“没有我师父,我娘和我恐怕根本没机会活下来没有他,我也没命活到被我爹收养长大我娘和我爹都不是怀揣着对我师父的怨恨而死的,我又为何要恨他怨他?恨他瞒我吗?但这么多年,我师父为了我能安稳生活,隐瞒真相夜夜难以入眠,每天都在曾经的痛苦里挣扎求生我怎么忍心恨他?” 她哽了一下,垂下脑袋缓了缓,头顶忽然一沉,由着诸允爅毫无章法的在她头顶揉了两下,她安静了片刻,微微抬头道,“我师父同你说了甚么你能告诉我吗?” 诸允爅从言归宁口中零零散散的拼凑出杨不留生来至今七八分的过往,此番深谈,杨不留又补全了一两分。 肃王殿下经了今日之后才恍然,这丫头骨子里谁都不想亦谁都不敢倚靠的性子从何而来。 杨不留年幼没甚么太深记忆的那五六年间,言归宁满心仇恨,时不时闹起疯病狂躁难熄,杨謇两厢难以顾全,只能把她或是一门之隔的关着,或是托养在哪位邻居家里她举目无亲,最依赖人的年纪却没办法依赖任何人,独自一人从嚎啕大哭到静默无声,即便日后再多的疼爱补救亦是无济于事。 杨不留自己倒是挺庆幸,痛苦难捱的日子她几乎不记得,但杨謇言归宁待她的好她却都能记得分明。 她生生死死见了许多,亦清楚得很,一朝生离死别,任何妄念都是无谓,她能狠心断了自己的念想,但她偶尔也会疼。 于杨不留而言,没拥有过的失去便算不得失去所以她无所谓生父是谁,无所谓生母早逝,甚至可以无所谓踽踽独行但给予她十余年温暖的人瞒了她如此之多,她总归需要时间舔舐伤势。 “有娘生没娘养”c“不知从哪儿来的杂种”c“克死人的天煞孤星”这些话她年幼时便听得耳朵里起了茧子,她木然站在原地毫无知觉时都是言归宁出头帮她骂回去的,气急了干脆直接动手打人,然后再拖着杨謇徇私 杨不留分辨得出真情假意,可回过头来一想,原来这个护她犹如亲生的师父,待她万般的亲昵都是源于愧疚,她就忍不住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如若没有这份愧疚,言归宁也许便不会像如今这般,每天抱着苟延于世的痛苦硬撑着过活。 也不知道他们师徒二人究竟是谁亏欠谁更多。 杨不留许是垂髫的年纪就把眼泪流得差不多了,如今哪怕难过得胸口闷到发抖钝痛,却只是红着眼睛,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诸允爅也在琢磨这事儿,盯着她看了半晌,有点儿纳闷,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不哭呢?” 杨不留一怔,哭笑不得道,“我为何要哭?” 诸允爅还惦记着怎么安慰她,下意识地接话,“寻常姑娘家难过的时候不都是要哭的吗” 杨不留一挑眉,“寻常哪个姑娘家?” 片刻后,肃王殿下如遭雷劈得,撞醋坛子上了。 杨不留眨眨眼,轻笑道,“肃王殿下这是哄了多少位伤心难过的姑娘揣摩出来的路数?嗯?” “我没有我冤枉”杨不留眼神儿搁在他身上,诸允爅那点儿勾得她吃味的嘚瑟全碎成了心虚,“我也就劝过我皇妹” 杨不留仍旧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肃王殿下总觉得她这一双眼睛简直快把他过往的老底儿都瞧了个遍,甚么都瞒不过去,“你看看,你还不信!” 杨不留按捺许久,到底是没忍住笑起来,“我可甚么都没说啊。” 诸允爅温柔又无奈地看着杨不留狡黠的表情,轻轻笑了起来,“你自己照镜子瞧瞧,你是什么都没说,你这一双眼睛比说甚么都厉害” 杨不留闻言,下意识地把视线偏向堂屋里那面铜镜的方向,视线却被一枚半路落下的镯子截住了去处。 银镯子本身并无独特之处,甚至都不是寻常繁复的龙凤呈祥的花纹图案,只是简单至极的竹节款式,独独这镯子上挂着的一小对儿坠子,竟是麦蓝菜花的模样虽算不得甚么精雕细琢的工艺,但却憨厚漂亮。 杨不留愣了一下。 诸允爅郑重其事地把镯子搁在了杨不留的掌心上,“你这几日里忙乱得很,我就从言先生那儿把你融了的那枚坠子讨了来,跟街上那银匠学着打的,勉强能看出个花的样子我怕单挂着太寒酸,索性买了个银镯子配着,看着勉强还瞧得过去。” 诸允爅深深地望着她,目光温柔缱绻,却藏着几分怯意讨好,让人忍不住沉溺于斯。 杨不留心底的藤蔓招摇嗜血得快把她自己折磨疯了。 她踽踽独行十余年,其间见识过太多恶意,她以为自己无知无觉无所谓,但谁又能说,她对于温暖在意没半分希冀渴望。 杨不留低低的笑起来,歪着头好整以暇地看向他,“朔方。” 诸允爅爱惨了她叫他的名字。 她这人一如鬼树林初见时那般,周身惯常泛着寒凉,偏偏说话时喜欢低声,声音沉在喉底,摩挲出几分暖热。 杨不留沉默良久,沮丧地叹了口气,她捞起诸允爅紧张得攥得溜紧的拳头,轻轻掰开他的手指,重新把镯子搁在他手里,见他慌措,又轻笑道,“帮我戴上。” 诸允爅如是做,然后俯身,在她腕骨处轻轻落下一吻,“好看。” 杨不留被他亲得有些痒,痒过之后喉间发苦,苦到心尖儿上。 她不知道自己因着他要上战场而应承下来的情意是否是错,却知道事到如今,再要反悔,怕是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 杨不留万般容忍的善意底下藏匿着那么丁点儿的自私,被诸允爅毫无自觉又极其残忍地挖了出来也许从最初便是她自己把那点儿罪孽放出来的,如今却被她无故栽赃到诸允爅身上。 她可从来就不是什么至真至善之人。 诸允爅隐约觉出她在抖,以为她冷,便伸手把她肩上落下的棉被又裹得紧了些,似是有意似是无意地笑道,“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在怕甚么,不过还是那句话,只要有我在,没人能伤到你。” 上次听见这句话还是漫不经心的语气,如今却是一字一顿的笃定。 杨不留弯起眼睛看着他,无奈的又叹道,“你说你对我那么好,以后我若是舍不下你可怎么办?” “你还想舍了我?舍了我你想找谁?”诸允爅佯装愤怒地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一下,磕出了红印又心疼地拿指腹摩挲了两下,捏着她纤长的手指把玩了片刻,紧紧扣住,满意道,“你以后可得把我抓紧一点儿,只要你牵着我,天涯海角我也能回到你身边。” “那说好了不论生死,我都会死死抓着你不放。”杨不留笑起来,指尖轻轻在他掌心刮蹭了一下,轻快道,“你如果敢丢下我我就是化成厉鬼,也要日日夜夜扰得你不得安生。” 诸允爅怔了一下,许久才从她这句誓言一般的承诺里咂么出点儿自幼无父无母恶意缠身而生出的戾气来。 诸允爅舔了舔犬齿,低低地笑了半晌,哑声回答道,“求之不得。” 两人近乎凶残又贪婪地望着彼此,着了魔似的傻笑起来,屋外似乎起了风,虚掩的窗子陡然大开,猛灌进的冷风把没压着镇纸的手稿书页吹得哗啦啦作响。 杨不留心尖儿上骤然一抖,又想起方才忧心的事,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我师父是不是要打退堂鼓,同你说他要离开?” “没直说,但也差不多。”诸允爅伸手把她揽在怀里,“他大抵是真的怕你怨他。” 杨不留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闷头埋在诸允爅的肩上,抓着他衣襟的手越攥越紧,像是怕他也要丢下她不管似的。 “我不怨也不恨,独怕他又想撇下我一个人离开。”杨不留顿了片刻,隐忍的喘息,沉声道,“我知道我没本事像我爹那样留住他最不济,也让他过了年再说他倘若当真不想留在这个伤心的地方,我不会拦他,但我想有个准备” 诸允爅低声应着,抬手隔着棉被在她身上轻缓而有节奏的拍了起来,“睡吧,我陪着你。” 杨不留这一天半宿劳心费力,这会儿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口,转瞬便没了力气,紧促的呼吸扑在诸允爅颈侧,不过片刻,便软乎乎地拱在他怀里。 诸允爅俯身,轻柔地把人放落在摞着被子的床上,手却仍然握着她的指尖,眷恋的揉捏着不肯放手,轻笑。 “你跟我到底谁舍不下谁啊” 翌日清早。 言归宁昏昏沉沉地顶着黑眼圈儿晃晃悠悠下了楼。 他这夜里急了半宿,自暴自弃了半宿,一早起来就心里念叨着,倘若杨不留当真怨他恨他,他可不能借机耍疯病,索性直接离家出走算了,让她眼不见心为净。 杨不留却放下手里的汤碗,仰头抬眼,望着半路僵在楼梯上的言归宁笑了笑。 “师父,洗手吃饭。”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二章 烟火生辰 冬月中旬,肃王府家将白宁奉肃王之命,昼夜兼程,将广宁府知府彻查整理闻戡都罪证的卷宗送抵京城,月末即返。 这场由贪吞赈灾钱款牵扯而出的私通谋逆案拖泥带水的翻滚数月,终于潦原浸天的涌上了朝堂金阶。 赵谦来生死不明的被大理寺藏了半月有余,到底是没挨过刑讯,十余年间经手的金银钱款招认成,半数与各地地方官员牵扯相连,半数事关闻戡都私通奴儿司往来的诸多罪行,然而京中六部以上却连只言片语都少,装疯卖傻得不甚高明。 金吾卫付杭先行抵京呈禀了闻戡都通敌谋反的罪证,洪光皇帝震怒得一掌断了半张龙案待到赵谦来的供词与闻戡都十余年前借剿匪一事隐瞒通敌实情的卷宗一同上禀,龙椅上那位直接掀了另一半凄惨残缺的龙案,责令六部至地方自上而下彻查到底,断不可姑息养奸。 地方官员藉此缘由裁撤株连了多半,下狱罢官罪至抄家,京中户部吏部刑部但凡与此相关的官员战战兢兢地等着领罪原本老老实实招供的赵谦来却开始耍起了心眼儿,仗着大理寺卿虞淇等着他坦白实情就开始作妖,前一刻头疼后一刻屁股疼,上了老虎凳索性直接装晕,孰料前来诊治的太医竟遭人收买欲要夺他性命,一遭迈进了鬼门关,半死不活的只能勉勉强强的喘气儿。 辽东都指挥使司副都统闻戡都私通奴儿司敌军,意图扣押朝廷钦差,斩杀金吾卫,以剿匪之名草菅人命,数罪并处,由玄衣卫亲自前往广宁押送罪臣枷锁回京。闻氏一族难逃罪责,从犯张风鸣原本罪责难逃,却因呈禀了藏匿于京城钱庄的罪证以功抵过,万濯灵得以抄家免死,然子嗣亲眷终生不得入朝从仕。 朝中阴云密布轰然雷响,漫天的雨瓢泼的落在地方,京城却压着层层的黑云,似乎闷着一场破天的骤雨,又似乎狂风席卷,转瞬间即可烟消云散。 户部查封清剿的铸钱厂和私运的金矿如同沉石入水,只激起了浅浅的波纹就无人再提起,冬月未尽,便彻底静默无声。 兵部姜阳姜尚书因着当年大肆纵容剿匪招惹了一片血海仇债一事,被皇帝迁怒着扣了俸禄下了责罚,这糊涂虫竟还极不识趣的想要借此机会往辽东都司安插人手,被皇帝哭笑不得的以不懂事为由顺带手赏了二十棍,趴在府里歇了菜。 兵部无人再敢造次,宪王尚且管不得封地兵权之事,就连秦守之秦相爷也没敢顶风惹事。洪光皇帝捧着肃王未提鄢将军半句的折子琢磨了三日,终是一手拍板,把鄢老将军遗孤鄢渡秋一手提到辽东都指挥使的二品军职。 此番安顿既为惩治闻氏,亦是为安抚开国重臣,明面上宽宽绰绰的把辽东都司的兵权交付出去,却又因着闻戡都谋逆一事下了明旨,特遣玄衣卫携兵部监军到四方守境走了一遭,兵权明放暗收,自此成为定局。 皇帝听闻金吾卫回禀时还有些意外,历来不卑不亢软硬不吃的肃王竟难得没梗着他那一身该死的风骨,识时务的一声没吭,甚至连动兵的意思都没表露半分。 今年寒气来得尤为凄厉。 京城席卷了整月的冷风,洪光皇帝方从宁贵妃那儿的暖阁回来,尚且沉沦在亲情爱恋之中,偶然听花公公提了一嘴肃王府家将要赶往广宁府回禀的消息。 许是早朝时见了太子昭王裘袄加身,皇帝难得对他这身处苦寒之地的四皇子动了恻隐之心,心软的赏了两件儿狐裘,让昭王送到肃王府去,托着小家将以生辰礼给肃王送过去。 白宁因着兄弟周子城家丧之事晚了半日出城,临行前与帮着老管家整理礼单的昭王殿下撞了个正着今年肃王府礼单轻减了许多,昭王殿下却是照例亲自过来替他这远在辽东的亲弟弟打理整顿,除了皇帝赏赐的两件狐裘,又悉心备了一把名匠亲制的长弓,说是来年秋猎时若有机会,兄弟二人务必要下场比试。 兄友弟恭的话夹裹着广宁的冬雪一同轰然落下,肃王拍了拍小家将的肩头雪,笑了笑,没吭声。 严月初一,鄢渡秋率亲兵折返将军府整顿,迈进将军府大门时已是日暮,孰料步子刚落下,就被小梁小齐架着胳膊抬到被包了场子的涵翠楼,热热闹闹的给肃王殿下过生辰。 银甲披身的鄢渡秋稀里糊涂的就被董夜凉从后门拖上了楼,换下盔甲,套了件董姑娘新做给他的衣裳,温存片刻,又晕晕乎乎的被拽到了厨房。 鄢将军瞧着厨房里的鸡飞狗跳有点儿傻眼,“不是要给殿下过生辰吗?这是做甚么?” 董夜凉摩挲着他掌心磨伤成茧的疤痕,见他无措,便轻笑着把提前叮嘱厨房师傅煨的一块牛肉塞给他,柔声道,“温大人和岳小将军都说肃王殿下许多年没好好过过生辰,杨姑娘提的主意,说是一人给殿下做一道菜庆生,知道你没准备,偷偷给你徇个私,切了这个端过去就成。” 肃王殿下这会儿正坐在正位之上,一边儿跟着戍边有功的大功臣招呼了一声让他随意落座,一边儿两不耽误的翘着二郎腿嫌弃温二公子炒出来的那盘乌漆墨黑的鸡蛋壳炒鸡蛋。 温二公子据理力争,先说甚么君子远庖厨,又说他炒了一盘菜还烫坏了一件儿衣裳,心意难当,爱吃不吃。 好歹是份儿心意,肃王殿下冒死尝了一口,差点儿没被齁的背过气。 小梁小齐老早就捧着两盘张婶儿做的饺子过来蹭吃蹭喝。岳小将军旁的不会,嘣了几盆米花,献宝似的分了一小把给自家殿下,然后就抱着宋来音四处乱跑,米花洒了一地,刚因着浪费粮食被言归宁好一番揍,带着小丫头顶着蜜桔站在墙根儿反省。 酒楼里一片乱七八糟的热闹。 诸允爅被蒸腾的酒气熏红了眼。水汽尽头,杨不留捧着一碗手擀的长寿面笑盈盈的迎过来,一根长寿面细长匀称叠了满碗,缀着金色的油花和翠色的葱花,卧着一枚极漂亮的双黄蛋。 尸山血海万丈深渊亦不足为惧的杀伐之人,竟在这氤氲的烟火香气里轻而易举的溃不成军。 诸允爅自懂事时起就对生辰之日没什么念想。 年幼无知便罢,自能堂堂正正出入宫门时起,他这生辰宴席便成了了无意趣的应酬,避犹不及。幼年时还有机会能混上一口母妃亲自做的吃食,可待到年长些许,宁贵妃便断然不可为了皇子再入庖厨。再至后来束发从军,军营里更是容不得那些个矫情的讲究,多是含混着过到年关才记起生辰这件事,跟厨娘讨一碗糊成一坨的汤面补上,就权当是庆生了事。 肃王殿下捧着一碗面感动得一塌糊涂,心里却念叨着,两相一比,镇虎军的厨娘手艺竟然差到如此惨绝人寰的地步。 吃了长寿面,这一桌酒席才当是正式敲锣开了场不过满桌子的菜能吃的没几盘,大伙儿挑挑拣拣的填饱肚子便敞了怀的喝酒。酒过三巡,几个十多岁的少年郎就组团儿趴下会了周公,抱着酒坛不撒手。 诸允爅想起早年在京城当闲散王爷时玩儿的行酒令,几个回合折腾下来,就把鄢渡秋和宋铮俩人灌得目光涣散,脚底下像是踩着棉花,晃晃悠悠的把趴在桌子上睡觉的岳小将军扔到桌子底下,语重心长的念叨着没边儿的话。 宋铮喝到了头,搂着诸允爅的脖子喊了两声“妹夫”就栽了跟头,被滴酒未沾的温如珂死猪似的拖到一旁醒酒。 鄢渡秋抱着酒坛子痛哭流涕,“四殿下你打我吧你骂我吧” 诸允爅像是比他清醒一些,只笑着捧着鄢渡秋的脸拍了两下,“鄢大哥哟我打你做什么?” 鄢渡秋闻言一抹脸,想拖着凳子挨得离肃王近一些,脚下却绊了凳子腿儿,摇摇晃晃的就滚到了地上,被董夜凉伸手搀了一把,踉踉跄跄的跪到诸允爅脚边,痛陈往事一般哭诉,“大哥知道你这么多年受苦要不是为了保我的命你怎么会被太史令扔到军营” 拧了手帕出来的杨不留闻言一怔,扭头看向诸允爅,满脸酒气的人竟也白了一瞬脸色,“鄢大哥这事儿,你听谁说的?” 杨不留沉下脸色,抬眼示意董夜凉散了无关的人回后院休息,又悉心关了门窗,这才听得堂中这喝得不认爹妈的哥儿俩,合着脸色不善的温如珂重新念叨起这桩陈年旧事。 原来肃王殿下并非全然是因着游手好闲,方才被温仲宾扔到东海受教训。 六年前玄衣卫便奉圣上旨意走过一遭广宁,所为何事不得而知,秦守之秦相爷却似为此事而动,颇为上心,与兵部户部两位侍郎相约一酒楼商讨,欲以鄢渡秋的性命相抵替他们洗脱罪名。 肃王殿下好巧不巧的正听了兄长的推荐,同平日里胡打胡闹的友人在秦相爷的隔壁胡吃海喝,闻听此言便仗着三分醉意踹了秦相爷的酒桌,玄铁匕首蹭着秦守之的颈侧飞过去,咬牙切齿地跟秦守之撂了狠话,“你敢动鄢大哥试试!” 这一番闹腾得沸沸扬扬。就连龙椅上那位也听了风声,好整以暇的等着看,尚是少年身板儿的肃王能翻起什么风浪。 一位无权无职的小王爷,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爷,虽无人敢贸然表明立场,却已是高下立现。 诸允爅这一个烂摊子砸出去,明面上满不在乎的嚷着甚么“公道自在人心”,可彼时他也不过是个还未拔起身量的少年郎,打碎了牙也只能哆哆嗦嗦的硬往肚子里咽。 末了还是温仲宾拿着家规戒尺把肃王殿下抽了一顿,不知终是如何周旋,总归是把人扔到了东海,姑且暂无性命之难。 那桩需要鄢渡秋一命相抵的暗查之事亦不了了之,直至如今,闻戡都罪证翻出,才知道原来多年前险些被翻到台面上的重罪,竟是私通反叛。 鄢渡秋早些时日并不知情,甚至还纳闷,肃王殿下好端端的怎么就被扔进了行伍。待到三年前他回京述职,方从昭王殿下口中得知此事详情然他尚未来得及同肃王说上话,北境便闹翻了天,诸允爅义正辞严的请领帅印,自此一别,就是整整三年。 鄢渡秋话音未落,身子一歪又倒在地上,仅剩下那么点儿清明还惦记着身上这件儿新衣裳,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掸了掸灰,陡然一歪,挂在董夜凉的身上就起不来了,“殿下你说你说咱们从战场上九死一生都过来了他凭什么凭什么还要这么算计你抓着你不放呢” 鄢渡秋在山隘关口苦了月余,一遭寻得了满腹苦楚的去处,车轱辘话没完没了的说。董夜凉隐约听得出其中要害,生怕这位将军一不小心捅出什么窟窿,连哄带劝的把人架上了楼。 早早趴了睡的几位少年郎满脸口水的爬起来,尚且醒了几分醉意,忙忙活活的帮忙搭手收拾满屋子的残局,一步三晃的散了伙。 乱七八糟的热闹一朝散去,只余下乱七八糟的残骸。 杨不留抬手在拔直了身子端坐在原处的诸允爅眼前晃了两下,被他逗趣儿似的一把抓住腕子,软软的贴在她掌心亲了一下,又歪着脑袋用他那张被醉气醺得热腾腾的脸颊蹭了蹭,笑眯眯地调戏道,“敢问姑娘年方几何?闺名又是什么?可许了婚配?” 杨不留还没来得及冒出头的羞赧登时变成了哭笑不得,他这身板儿溜直倒像是清醒,眸子里却早就醉成一滩杨不留笑着叹了口气,不疼不痒的在他脸上捏出了指痕,架着他的胳膊把人扛到了楼上客房。 诸允爅喝醉了倒是乖巧听话,由着杨不留拧了手帕擦脸擦手,见她端着水盆转身要走,便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揪着她的袖口说甚么也不撒手,黏黏糊糊的低声道,“你是我的,不能走。” 杨不留怕被他拽翻了水盆,忙稳步站住,搁在一旁,无奈地笑着哄道,“好好好,我不走,小殿下乖乖上床睡觉,好不好?” 诸允爅大抵是被这称呼触动了过往尘封已久的念想,他歪头看着杨不留,眸底漾起近乎幼稚的笑意,不由分说地便把人扯到床沿坐好,乖乖巧巧地枕在她腿上躺好,揪着她的袖口,拉着她的手摆在他的胸口,晏晏的笑着,“拍。” 杨不留憋笑憋得快疯了。 这人喝醉时骤生百态,有像宋铮那般喝醉了就开始攀亲戚的,有像鄢渡秋那般痛陈往事的,有像杨謇那般大着舌头掰扯人生道理的,亦有像言归宁那般醉了酒就笑,笑累了就睡的。 肃王殿下这般乖巧的实在是太有趣了。 但他面子上乖巧归乖巧,手却不老实,一会儿捏捏她的指尖,勾缠许久,一会儿又掀起眼皮轻柔地将手指穿插缠绕在她垂落肩侧的发间,药香暧昧的沉沦在酒气的深渊。 诸允爅低低地笑起来,眸色深沉又轻佻的落在杨不留的唇齿之间。 杨不留近乎痴迷一般垂眸望着他眼尾的泪痣,闪闪烁烁了半晌,鬼迷心窍似的俯身,吻在了他眼睫末端。 诸允爅被她亲得一愣,傻乎乎地盯着她,片刻之后突然狡黠一笑,食髓知味似的想要把这姑娘扯得离他近些,手上却没轻没重的抓着杨不留的头发,猛地使劲揪住就不松手,差点儿把杨不留揪得眼泪都飙出来。 杨不留哭笑不得的在他撅得老高的嘴唇上狠劲儿一拍,拽着头发气急败坏道,“你给我撒手!” 肃王殿下使了半天的劲儿也没能一亲芳泽,反倒被打了一下,委委屈屈的瘪着嘴从她腿上滚了下来,团成一团儿把脸埋在被子里,瓮声瓮气道,“二师娘说话不算话,说好了若是你不嫁给我,以后生了妹妹就把她许给我的还不让亲” 杨不留揉着被揪得生疼的头皮迷糊了一阵儿,愣是从他这胡说八道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一个肃王殿下幼年钟情于她未孕娘亲的逗趣故事。 方苓大抵也是被这方能把话说利索的小殿下缠得烦了,才许下这么个没边儿没沿儿的诺,哄他开心。 肃王殿下含混憋屈了那么一句话就没了动静,杨不留凑近一听,竟是睡熟了。 她无声的笑了笑,缓慢地扯开闷盖在诸允爅脸上的被子,把人囫囵个儿的包成了茧蛹,颇为满意轻手轻脚地离开。 肃王殿下行伍时那点儿习惯没能被宿醉击垮,五更方过就晕晕乎乎的爬起来,先同董姑娘因着醉酒失态之事道了谢又致了歉,捧着热乎乎的醒酒汤灌了半碗,抬眼瞧见昨夜里跟他痛哭流涕的鄢渡秋忍不住笑起来,在彼此肩上轻锤了一拳,那些凄苦的往事便当是就此翻了篇。 许久未醉,肃王殿下倒是颇有些回味,他隐隐约约的回想了半晌,骤然在杨不留搀他上楼那段儿断了片儿还断了个一干二净。 肃王殿下如雷轰顶。 他没干甚么非礼轻薄的混账事儿吧? 杨不留打了个哈欠,斜挑着眉梢看他,不轻不重的哼笑了一声。 “混账事儿?说梦话想娶我娘算吗?小殿下小小年纪时便如此志向高远,佩服,佩服。”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三章 北境烦忧 一朝醉酒过后,肃王殿下热情且生猛的那点儿童年趣事便被杨不留连哄带骗的诓了个底儿朝天。温如珂幸灾乐祸的在一旁添油加醋,顺带手的把小殿下玩儿火尿床,还被责罚对着一片糟糕的床褥“七步成诗”的凄惨过往抖落出来,臊得肃王殿下快没脸见人,极擅溜缝的趁机扒在杨不留身上闻香嗅软,风流倜傥的挺拔身姿挨着杨不留就像是没骨头。 杨不留被他缠得没脾气,连打带踹都轰不走,索性也就由着他去了。 缠人归缠人,小殿下倒还算举止有度,腻腻乎乎的卡在调戏与亲昵的分寸当间儿,分明看着他咬牙切齿的欠揍,却又实在无从下手。 这么缠了几日,心情愉悦的肃王殿下总算是咂么出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他偷偷摸摸的跟毛孩子一个的岳小将军探讨“军情”,岳小将军直截了当言简意赅,“殿下你不觉得,杨姑娘看你的眼神儿,散发着一种母爱的光辉吗?真的,跟贵妃娘娘看你的眼神儿特像” 一言以蔽之,肃王殿下这没脸没皮的撒娇,落到杨不留眼里,跟小狼狗拱人讨安抚差不了多少 这种“我拿她当媳妇儿,她拿我当儿子”的倒霉落差把肃王殿下那点儿镜花水月的妄想摧残得七零八落。小殿下兀自忧伤了半个时辰不到,没把一脸慈祥的杨不留招惹过来,倒是被周身戚戚的镇虎军斥候临门堵了个正着。 小斥候满目血丝,脸颊被朔风剐蹭出病态的红,他卸了斗篷,但还没来得及摘下兜鍪,顶上的穗子还黏挂着不知从何处沾上的雪霜,凄凉得很。 甫见斥候身上甲胄俱全,肃王心里登时“咯噔”一声。他蓦然敛了神色,沉声道,“天乐,谁让你来的?叶胥还是方辰?” 齐天乐未等跪拜就被肃王殿下先一步薅住领子,忙站得直溜,干巴巴的吞咽了一下,“都不是二位将军带兵压在了边境线,是兵部孟歧孟侍郎派我给殿下送封信。” 小斥候这磕磕绊绊的一句话,“轰”的在诸允爅耳畔炸开了花。 肃王曾一而再再而三的叮嘱叶胥方辰稳妥行事,这两个炮筒炸归炸,但绝对令行禁止,不会平白无故的扔下后方营地,草率的带兵出营逼得这二人一齐压在境线上必然不会是小事,难道是拓达有异不成?他们哪儿来那么多兵力折腾? 再者,兵部派遣监军到四方守境本无可厚非,他那位父皇想暗收兵权不是一天两天了但监军一职也就名声响了点儿,撑死了后头跟着玄衣卫这么个张牙舞爪的尾巴,有点儿耀武扬威的资本,然无论如何论资排辈,怎么也轮不上侍郎大人跑到边境那犄角旮旯里活受罪。孟歧这么一个打仗打不利索,只会空口白话的兵部侍郎被遣到北境,难道是吃沙子来了吗? 镇虎军何时轮得到他孟歧指手画脚? 诸允爅捏过信封顿了片刻,面无表情地盯着齐天乐,“你离开北境给本王传信,叶胥方辰是否知情?” 小斥候有点儿楞,没听出来话里话外的问责忖度,习惯性的开口吞了一个音,迅速道,“叶将军守在西线没来得及问,方将军是知道此事的,但我照例向方将军请禀时,孟侍郎派了个属下跟着,方将军见状也没机会说甚么,只临走之前小声叮嘱我,山高路远,切莫疾行。我便拖了近两日的路程往这儿赶” 肃王蹙起眉,良久方才舒展。方辰历来不会多话,既出此言必有缘由要么北境的情形尚且未到剑拔弩张的地步,要么这孟歧来信别有用心。 他在紧绷着脊梁的小斥候肩甲上拍了一掌,转而拆了信封,余光在门外岳小将军身上点了一瞬,少年郎当即领会,飞身跃至屋顶看守。 兵部侍郎孟歧据说年轻时也在南直隶的行伍里待过,人到中年没混出名堂,许诺画饼的折子倒是写了不少,也不知怎么就被兵部尚书姜阳瞧上了眼,动动嘴皮子招揽到他手下充当大尾巴狼。这位侍郎大人入了朝堂也没几年,带兵的能耐不知道还剩多少,文官酸腐的臭毛病倒是一点没落,学了个淋漓尽致,洋洋洒洒三篇纸,废话占了一半儿,左一个“殿下”右一个“殿下”看得肃王直皱眉头,挑挑拣拣的从中捋清了这封来信的头绪缘由。 冬月上旬,拓达部落联盟内部因首领承袭之事发生暴乱,纷争持续近半月方歇。 此事半月前叶胥方辰暗中传信时便有提及,然而镇虎军主帅不在营,北境守军无权干涉人家的家务事,说破天也就是扒墙看个热闹,照例加强巡卫,又为免落个趁火打劫的口实之嫌,叶胥方辰不会见天儿的在关口坐镇。 拓达部落这一串儿,联盟时一致对外彪悍凶猛,内乱亦闹得热火朝天,镇虎军见怪不怪,游刃有余,可京城里头次跑到边境的大官儿却吓得草木皆兵。 冬月十七,兵部监军一行自北直隶取道,沿着北侧边境线一路行至镇虎军治下地域,倒霉催的撞上了叶胥方辰老哥儿俩闲来无事,安排手下拿着被迫停下进程的防御工事给拓达边缘的一个小部落设陷做局 这小部落惯常做的是杀人放火抢钱劫路的马匪勾当,倚靠着拓达这棵大树乘凉,顶风作案恨得人牙根儿直痒。 孟侍郎八成出门没看黄历,带着玄衣卫一股脑儿的扎进镇虎军埋下的包围圈里,被百十来号马匪似的拓达骑兵堵了个正着,差点扒了个一干二净。 镇虎军小将显然没料到兵部监军会是这么个冤大头,紧赶慢赶的关门打狗把人救下来时,侍郎大人正光出溜儿的被绑在马车棚顶,如蒙奇耻大辱的哭嚎着要亲手宰了拓达敌军。 孟歧得了搭救便风风火火的往营地里冲,义愤填膺的找坐镇军中的叶胥方辰问责孰料,那二位心比天高的炮筒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对着这位监军大人汇报述职过后就把人扔在原地,没打算搭理。 玄衣卫只遵护卫之责,看着孟大人气得快开了锅也无意主持什么无关紧要的公道,等他自己叫嚣得没了力气也就罢了。 然而边关平稳的形势,却在收到西北信报那日,骤然翻转僵持。 冬月二十,叶胥沿境线向西巡视时收到西北斥候传信,齐钟齐老将军亲笔,西域十国内乱,边境守备乱中有稳,恐有变故。 诸允爅草草在信件最末一段扫了一眼,把孟歧一边儿溜须拍马,一边儿暗自夸耀他责令二位将军压在境线实乃英明之举的说辞直接略了过去。 行伍中人居安思危乃是常态,北境西北接连祸乱,事出反常定有妖异。叶胥方辰并非是谁人均可差遣之辈,如遇敌情不明的情况,遣斥候密探c向北加派暗哨c整军待命都是足以应对的常规策略,直接带兵压境,实在莽撞至极。 除非拓达闹出什么铤而走险的动静但倘若形势危急,方辰为何又叮嘱齐天乐“切莫疾行”? 肃王搓了搓指腹,下意识的动作突然一滞,转而拧眉,沉声道,“齐老的信报传来之后,可曾派人往北探过?兵力多少?” “探过,我们一行三人分头探过,东西各增兵两万左右”齐天乐点头,温吞了半句话,继而迅速道,“拓达内乱属实,但兵阵确有变化。说来也奇怪,拓达南境大军的主帅正被扣留在王城,半年多以前肃清时军师也送了命,我们几番探查都未能准确得知率军之首究竟是谁,那人根本没露面。” 肃王沉默良久,猛地起身抓了纸笔拍在桌上,“拓达边境驻地变化,兵阵排布,还有巡视的路线,画下来。” 齐天乐眨了下眼睛,满脸肃穆的接笔落墨这小子说话偶尔不利索,但脑子灵,不出一炷香,便捧了简略的图纸呈递上去。 诸允爅迅速一瞥,眉头霎时蹙起这分明就是三年前叛军之徒暗中针对镇虎军大战后薄弱之处特设的兵力排布 肃王心里紧了一瞬,强压着戾气缓慢忖度。 今时往昔不可同日而语。一来镇虎军未有大战折损在先,二来叶胥方辰早有警惕,两位将军亦曾率军冲破过拓达的埋伏,即便硬拼,获胜的把握至少也过五六成 再者,叛徒被他亲手血刃,镇虎军三年历经重整已与过去大不相同。鉴于此情,肃王更倾向于拓达在故弄玄虚,咬准镇虎军的痛处撕扯。 就是不知道他们这么做到底是要做甚么 叶胥和方辰对三年前那一战恨得咬牙切齿,急于带兵压境大抵也是担忧故事重演,心有愤懑。然而北明镇虎军带兵压境的消息传到拓达王城,一旦内乱矛戈调转,北境便会如同三年前一般,被刀刃抵在喉间。 局势并非千钧一发,却亦危机四伏,如此看来,方辰让斥候慢行的缘由并非北境,而是京城里来的这位监军。 诸允爅压了一口气,哑着嗓子问道,“孟歧除了让你送信,可还说过甚么?” 齐天乐拧了下眉头,谨慎地回想片刻才答话,“他只说军情危急,让我务必把信交到殿下手中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肃王无意识的攥紧拳头,指节“咔咔”作响,“敌军集结兵力,难道没往京城送报吗?玄衣卫没出面?” 齐天乐不大能辩清形势,却也觉得这个监军到了北境便过分的表露出些许越俎代庖的意思,着实恼人,“战报叶将军方将军离营前已经亲自安排送出,那姓孟监军大人也就凑着看了几眼,没能插手。玄衣卫的两位大人一位随战报回京,另一位往西北去了一遭,属下离营那日尚未见人回来。” “玄衣卫不知情。孟歧倒是会挑时候”肃王舔了下后槽牙,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声,片刻后面无表情近乎平静,“镇虎军东西两侧防御薄弱,西侧与西域相连的几城难守,东侧后面就是北直隶,倘若拓达和西北同时异动,叶胥和方辰断然不会留营。但留守镇虎军主营主事的于飞冲锋陷阵倒是一把好手,守城着实经验不足,得找个人盯着” 齐天乐闻言一怔,“殿下您不回北境吗?” 肃王抬眼看他,无奈的长叹了一声,没搭茬,“这样你先下去,卸了甲吃个饭,别跑太远,有甚么问题我再找你”他顿了一下,抬头冲着房梁喊了一嗓子,“无衣!下来!” 话音一落,瓦片轻微响了几声,岳小将军跃身落在门口,避开奉命退下的齐天乐,甩了甩粘在身上的雪,执礼道,“殿下,要回营吗?” 诸允爅垂眸,看不清神情。他捏着孟歧送来的这几张纸,拎起页角,在烛火上方缓缓转了几圈,“闻戡都的案子落定,京城这几日必会来人。玄衣卫随行都是小事,倘若宣旨的是位举足轻重的公公,届时一见我这明面上的钦差王爷擅自脱离软禁之地,岂不是找死?” 岳无衣咬牙,“那末将请命回营!替殿下分忧!” 诸允爅瞥了他一眼,“你回去跟我回去有何分别?朝中是个人都知道,你做什么事均是我亲自授权别瞎闹。” 肃王上阵杀敌时可以把生死置之度外,但他不想把人命搭在机关算计的事上况且狼烟未起,尚不至于濒临死线,比他沉不住气的大有人在。 洪光皇帝即便再急于收抓兵权,也绝不会在战时跟边境将领撕破脸,如有必要,特被派遣随监军同行的玄衣卫自会亲自请他出山那位溜达到西北的玄衣卫大抵也是在探听敌情,以便及时应对。 西北有和亲之事压着,再起战事,双方均有掣肘,齐老将军不见得会占下风。西北不溃,西线叶胥便守得住东线人马相对薄弱,但与北直隶相去不远,方辰和关口的李廷两道防线也能撑住。反倒是主营主营守卫的境线防御工事完备,于飞以攻代守无可厚非,就怕孟歧插嘴 但这都不是长久之计。 肃王忽而想起杨不留百般留意的那个细作乎噶尔。 倘若真如同当初揣测一般,他打的是自西北到东北全境线的主意,那之前奴儿司的两万人算什么?刻意祸害出一个血海深仇的发兵动机吗?奴儿司又会在何契机之下动兵? 诸允爅脸色沉寂的握着空空如也的茶杯搓来捏去。 静立一旁的少年郎不敢吭声,静默良久,忽而耳廓竖起,脊背一紧,猛地回身低吼,“谁?!” 余音未落,岳小将军匕首方抽出一半,便见杨不留捧着茶炉静静站在院中,似乎是被岳无衣突然的叫喊声吓了一跳,不过却半步未挪,只惊讶得睁圆了眼睛,眨了两下,轻笑道,“殿下,喝茶吗?”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五十四章 进退两难 杨不留捧着茶炉,规规矩矩地站在院子当中,睫毛上落了雪,被炉炭的热气晕成细密的水珠,坠得她不自觉地眨了两下眼睛,眸光温吞一闪。 她问了话就等在那儿,没急着上前。落在茶炉上的雪小小的惊呼着“呲啦”一声,晕在炉边,转瞬无声消散。 诸允爅沉默地看了她一眼。 先前北境传信皆是暗中往来,斥候战马都是灰土土的旅人打扮,但这会儿镇虎军的战马披盔戴甲的拴在门口,杨不留出门送药回来搭眼一瞧,形势如何,想必当下便能料出分。 然而北境压着镇虎军的尊严,肃王以其为荣,亦为三年前遭受叛敌一事在心底埋了一根刺事关应对敌情,他宁可在凛冽寒风里自我鞭笞着考虑战机,也不愿将其分毫假手于人归根究底,多少有点儿讳疾忌医。 岳小将军眼瞧着门外杨不留冻得泛了青色的指节,忍不住出声提醒,“殿下,说句话,杨姑娘还在雪里站着呢” 诸允爅这才回神儿,手忙脚乱的把他那点儿飘忽不定的纠结撕扯着丢到一边儿去,麻利的蹿到杨不留身边儿,把人裹进了门。 孟歧洋洋洒洒的三张信纸就摊在桌面,杨不留没搭眼去看,沉心静气的摆好茶炉换了热茶,目光在诸允爅的脸上顿了一下,轻声道,“竹叶茶,清心降燥的,这会儿喝正合适。” 肃王无意识的应了一声,绞尽脑汁的正琢磨着怎么把杨不留搪塞回去,孰料这姑娘压根儿没打算多话,点了点头转身就走诸允爅一愣,半晌才回过味儿,心道,“这怎么什么都没问就走了?” 他猛地起身,抢在杨不留打算顺手带上门的空挡把人捞回来,沮丧道,“你就不想问我甚么吗?” 军情相关,杨不留原本便没打算多话,她抬眼看他,似笑非笑的挑了下眉,“门口战马上背着斥候令旗,要么是北境叶方二位将军的急报,要么是最近抵达四方守境的监军派遣但倘若单是战报,殿下不至于心生纠结” 杨不留停在这儿,没继续往下说,脸上一副“你若是想让我知道我便知无不言,你若是不想让我知道我便不会多问”的神色。 杨不留的善解人意从不隐晦遮掩,倘若她当真无意,怕是连这屋子的门都不会进。但既然来了,便是笃定自己会有可用之地。 最不济,当一颗沉心静气的定心丸也是好的。 肃王无可奈何的笑了笑。 这些细枝末节的小心思诸允爅后知后觉的思忖明晰,他沉默良久,到底是把杨不留按在茶炉旁的位子上,先让她暖手,转身掀起眼皮,看着岳无衣点头示意,岳小将军当即领命退下,随手扯了件儿长裘候在门口。 北境三年前的血战萧杀至今,午夜梦回时,肃王仍觉心有余悸,凄惨历历在目。 诸允爅本以为历经东海战事之后,心上划烂了又结了痂留了疤的旧痕便不会疼得那么咄咄逼人,但血海和尸山重叠交错,凄风苦雨混杂着嘶嚎呼喊,整整三年,那些亡故的残魂碎魄也没能彻底放他一条生路。 故而他不太愿意多言此事,寥寥几句,含混的把那点儿过去一语带过,杨不留也没多嘴,甚至为了维护他不可见人的脆弱,连安慰的话都无从说起。 杨不留放下信纸,轻轻在纸面上铺展了几下兵部监军与一军统帅大多各怀心思难以磨合,孟侍郎这封信越过京中直接送到肃王这儿,摆明了就是别有用心。肃王这会儿忧心的绝非是排兵布阵,而是下达指令之后,他该如何在各方混乱里周旋。 两厢沉默时,淡竹叶的清香翻涌着从弹动出声响的壶盖边缘溢了出来,杨不留伸手在上面点了一下,猛的一缩,捏搓着指腹,转而看向正在反复折磨着茶杯的诸允爅。 杨不留的目光只在他脸上停了一瞬,继而垂眸搭在他因过于用力而抠得发白的指尖,缓声道,“北境三年前一战过后,倘若再遇相似险情当如何排兵布阵,殿下和诸位将军想必已然做过无数次的沙盘推演无论主帅是否在营,叶将军和方将军应当都会有随之应对的预案,虽不至于莽撞行事,但殿下可是觉得二位将军出兵压境之举,不甚周全?” “兵法诡谲,刀剑无眼,上了战场无论如何都谈不上万全之策,但凡动兵,均有利弊相随,这个我倒是不担心”诸允爅缓缓笑了一下,沉声道,“叶胥方辰其实有点儿心急虽说东西两线他们二人亲自压着比较稳妥,但主营现今为首的于飞是先锋营出身,不见得稳得住,尤其是还有个孟歧在那儿瞎掺和倘若京中不准我回北境,最好的应对之法是让方辰撤回主营,东线加派兵马,再跟北直隶关口通个气儿,让李廷治下的守军把防线向北移。北直隶到北境之间少有民居,地势比较熟悉,应对敌情不成问题。况且北直隶乃是辖北重地,如若军情危急,李廷亦可直接调遣守境的镇虎军,方辰留守主营也会更加游刃有余只不过,要是寻常的军阵也就罢了,拓达非要摆出同三年前如出一辙的架势,我总觉得心神不宁” 归根结底还是沉疴旧疾未愈,皮肉新伤又来,肃王殿下再清风霁月大气沉稳也远未至而立,接二连三的糟心事儿落在头上,难免心里犯合计。 杨不留歪头盯着诸允爅眼尾的泪痣,似是想起这人酒醉那日,她鬼使神差落在上面的一吻,无故生出些羞赧,视线微微错过又收回,末了定在孟歧的信件上,指尖轻轻一点,“关于用兵之法,我懂得太少,不敢妄言,但单就这封信来看,我倒是觉得,拓达不见得会倾尽全力同镇虎军厮杀拼争。” 诸允爅难得捉到了她目光闪躲的瞬间,脸上的凝重呆滞了半晌,心里唾弃着自己胡乱飘来飘去的心思,刻意的压了压唇角,“理由?” “如若想一举进攻,他们不会放任小部落到关内闯祸,毕竟不管是敌是匪,闹这一通,守备必然严苛,此时发兵,时机不对。”杨不留顿了一下,习惯性咬了下食指关节,缓声道,“虽然关于北境之事,我大多都是从往来商旅之人口中得知,但对于三年前的战事,或真或假的也听来不少当年北境主帅被裁撤扣押京城近一年,拓达也暗中筹备了近一年才举兵压境。如此来看,他们这个联盟而生的部落看似粗犷,实则发兵之前十分慎重,莽撞行事的可能微乎其微。如今殿下尚且未得明旨卸职,兵符也在,时机算不得成熟他们不会无缘无故的耗费大批兵力。” 肃王闻言沉默,半晌,微微叹了口气,把叫嚣翻滚的茶壶拎起来,慢悠悠的添了杯茶。 北境当年折损惨重,被刺痛得夜夜难眠的不仅仅是镇虎军之伍,京中端坐于龙椅之上那位也着实慌措了些日子,虽未言明,诸允爅却隐约猜的分明肃王这几年在北境树威,诸荣暻为何至今仍不敢直接拿下他的兵权,反倒一而再再而三的旁敲侧击,让他自己反省,好自为之? 自立下国号以来,直至三年前肃王请领帅印,北境的主帅一直是开国功臣殷武殷将军殷武是个没读过多少书的粗人,跟穆良相似却不同,跟皇帝称兄道弟起来心里也没个谱儿。他忠勇恭顺时无可挑剔,但战事紧急时就六亲不认,从来不把兵部例行的流程放在眼里,甚至有几次调用万余人马都未曾请禀。 殷武早些年同皇帝同骑马背抵足而眠的交情自此日渐生了嫌隙,而矛盾轰然炸开的引信,竟然只是镇虎军为填补折损,融了敌军的刀甲,私铸兵械。 那时肃王尚在东海,只偶尔听穆良提过一嘴,说他这位老哥哥再君臣不分,怕是迟早要吃大亏果不其然,四年前的正月,皇帝便借殷武奉旨回京述职之由,堂而皇之的把人扣押在京城。直至某日突然有战报入京,说是拓达率精锐偷袭,殷武听来消息当即逮住斥候闯出了应天府的城门,行至南直隶边缘的一座小城,以目无君主,妄图谋乱的罪名,被乱箭射杀,尸骨无存。 此事之后不过三日,拓达主帅便得了消息,趁着镇虎军军中涣散时一举发兵压境其后才有了肃王临危受命,接管镇虎军。 如此来看,拓达十之是想故技重施。 “但于拓达而言,殿下毕竟是皇室血脉,如今见你被压在广宁府,他们肯定想要试探,看看殿下会不会拍案而起赶回北境,会不会落得同样被冠以乱党之名的下场” 杨不留说到这儿十分刻意的停顿了许久,她对于“乱党”之类的措词别扭得紧,皱了下眉,抬眼便瞧见诸允爅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见她不解地递了个眼神过来,没吭声,只挑了下眉梢,示意她继续。 杨不留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食指在茶杯上胡乱的抠了两下定了定神,“况且我听说拓达部落的首领年事已高,而且三年前便受过重伤险些丧命,如今却迟迟未定下由谁承袭王位不管这次信中所言的内乱争端是真是假,拓达王权的矛盾都是必然存在的,而且部落联盟里关系盘根错节,只要有争夺,就会有结党为伍的弊端在,内患沉浮不定,此时冒进,反而会自身不稳” 诸允爅抬手,趁着杨不留停顿的空档,在她无意识微微蹙起的眉间点了一下,“天塌下来也有我在呢,你想到什么说就是了,别皱眉。” 杨不留眨了下眼睛,溺在他的目光里挣扎了片刻,末了到底是放弃的沉了底,只垂眸轻笑,指尖又在杯口蹭了蹭,继续说道,“西北和北境几乎算得上是同时收到了敌军暗中整备的消息,即便不是结盟,拓达也会以西北的战局c镇虎军应敌的情况作以考量,不会恣意妄为西北有宁国公主和亲有孕在先,西域十国的忌惮较拓达而言,只多不少谁牵着谁走,还是未知。” 西北和北境的情状掰开了揉碎了去瞧,其实差不多是一回事儿。 一旦两军对峙,宁国公主便成了横在西域十国和西北守军之间的筹码,无论京中旨意如何,齐老将军都是进退两难。 进,注定要威胁到宁国公主的性命安危,自毁和亲多年的邦交。 退,则是置西北数万百姓的性命于水火,况且守军总不能退到天涯海角,一旦退无可退,这烽火狼烟仍旧会无可避免的被点燃。 北境也没比西北好哪儿去孟歧这封诉说军情的信送到广宁,倘若肃王片刻不耽误的回营,那就是依仗兵权恣意妄为但如若不回北境,既已得了消息却无动于衷,孟歧自会以兵部监军的名义给肃王殿下编排一个延误军机的罪名。 无论攻守,后面都会牵扯出一连串儿的弊端。 肃王在镇虎军琢磨了拓达整整三年,与之相对,拓达这三年也至始至终都在对镇虎军虎视眈眈。肃王不在营,镇虎军死守北境乃是底线,但叶胥方辰不敢压着死线,必定会提前留有余地申请就近调兵支援以往上报军情等候旨意都是例行公事的幌子,但凡肃王开口调用北直隶的兵马,几乎就没有等到京中旨意的时候。但如今孟歧这么个搅屎棍待在镇虎军主营,一旦他抓到北直隶与镇虎军来往密切枉顾圣旨的把柄,肃王原本并不至于夸张的兵权就会被迫膨胀到令人怯畏的地步。 皇家子嗣,何时讲究过虎毒不食子? 届时拓达的主帅再添油加醋的算计一笔,肃王便是擅动兵权私通外敌审理查办要是利落,差不多还能赶上跟闻戡都一道送死。 诸允爅苦笑,“兵临城下,不得不为,可有转还的余地?” 杨不留深深的望着他,良久,低声问道,“如若不调方将军回营,于将军可能守得住?” 诸允爅怔了一瞬,微微眯了下眼,当即会意道,“守得住。镇虎军这三年时间里其实变化很大,以往割裂的东西线如今已能续联合并,叶胥方辰这三年来没闲着,拓达也在于飞手底下吃过苦头,不会妄想轻而易举的击溃境线如果孟歧胆敢在主营指手画脚任性妄为,于飞估计直接就能就地捆了他。只不过这小人,得罪之后,怕是有麻烦。” “倘若守得住,殿下不妨让方将军留在东线。遣派斥候回营时,务必让他先到北直隶传信,不管情形如何,绝对要等到京中指令再动兵马北直隶是辖北重地,镇虎军的名义太容易招惹是非。”杨不留神色寡淡,淡到目光近乎冷漠刻薄,“只要北境岿然不动,拓达如果孤注一掷大举发兵,皇上必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敌军犯境,届时,殿下堂堂正正的领旨回营,皇上心中的百般顾忌忌惮自然会暂时搁置消散拓达若是看形势不对或者别有用心下令撤军,殿下回了京城也会有个缓冲的余地,也好借此机会,对付对付这位监军大人。” 区区一个兵部侍郎,哪儿来的操盘布控的能耐,去当甚么暗中撺掇肃王露怯的幕后黑手?孟歧背后必定有人指使,杨不留甚至觉得诸允爅心中大概有所忖度,却碍于种种缘由,不敢言说故而她也没把话说尽,杀鸡儆猴便罢了。 诸允爅神色复杂的看着杨不留朦朦胧胧翻起戾气的眸子,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儿。他忍不住上手,在她脸颊的软肉上捏了一下,只等把眸子里捏得氤氲着盛了笑意,方才轻柔的触了触她脸颊上的红痕,“你还有法子对付孟歧?” 杨不留终于放过了被她抠得可怜兮兮的茶杯,指尖在桌面上的信纸上轻点,狡黠的微微扬了下眉,“这封信就足够了。留着它,回京之后到皇上那儿告状去。” “告状”这个说辞,肃王咂么了两下,莫名怔忪了半晌。从小到大,肃王历来都是被别人哭天抢地告状的那一个,他不争不抢惯了,对于“告状”之事本能的抗拒,脑子里随意编扯出他跟他那位久未亲近的父皇撒娇的一幕,登时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恶寒良久,有点儿无地自容。 杨不留看着他小猫似的捂着脸纠结了半天,无声地笑了笑,侧耳听见药铺那边言归宁在叫喊,隔着院墙先应了一声,转而在肃王殿下微红的耳朵尖儿上捏了一下,招惹完就心满意足的离开。 诸允爅懵懂地抬眼看她,良久,微红的耳尖儿“腾”的起了火,烧得火热又撩人。 岳小将军趴在窗框上偷笑得明目张胆,“啧啧啧,主子啊,你在应天府来去自如的那点儿能耐怎么到了杨姑娘这儿全歇菜了?” 没等嘚瑟的话蹦到嘴边,诸允爅抬眼先瞥见了为落在屋子里的小裘袄折返回来的杨不留。他使劲儿对着岳无衣眨了眨眼,佯装听不懂,“瞎说我在应天府能有什么能耐?” 少年郎从屋外扒着窗,平时那点儿眼力见儿这会全离家出走了,耷拉着眼皮捏雪团玩,“就京城里那些莺莺燕燕啊” 杨不留闻言挑了下眉梢,歪头看向傻在原地的肃王殿下,毫不意外的弯起眼睛,意味深长的笑出了声,“哦?” 岳小将军“噌”的回头,看见杨姑娘春风和煦的笑却头皮发麻浑身一僵,心道不好,生怕溅身上血似的,头也不回的撒腿就跑。 诸允爅欲哭无泪,恨不得扯线把这没把门儿的嘴缝严实。 “哪儿有甚么莺莺燕燕!你给我回来!把话说清楚!”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五章 京中来者 围坐茶炉浅谈那日,广宁的冬雪飘了彻夜,万物生灵躲在簌簌而落的遮掩之下,寂寥而又寡淡。 被家中长辈包裹得圆圆滚滚俏皮可爱的小童在街上成群的跑着打雪仗。小胖墩儿只顾着躲开捏得松松散散的雪球,一不留神,把背着曲柳木箱疾行至此的杨不留扑得一趔趄。 杨不留在小胖的头顶揉了一圈,伸手把晏晏笑着躲在小胖墩“堡垒”后面的宋来音捞过来,把散开的帽带系的紧了些,又被“敌对”的小豆子糊了一脸雪,这才举手投降撤下“战场”。 言归宁抱着药臼翘着腿坐在药铺门口打哈欠,宋铮也抱着胳膊靠在门边儿,远远地眺着他闺女傻乐,被劲风卷起的雪花呛得瓮声瓮气的咳嗽个不停,视线挪了分寸,落在衣裳单薄的杨不留身上,忍不住皱起眉,“咳,这又刮风又下雪的,我师妹出去验尸也不知道多穿点儿。” 言归宁掀起眼皮,嫌弃地搭了他一眼,“你一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穿成个熊不也照样染了寒症?你自己数数,自打入冬下雪,回来抓多少回药了?还死皮赖脸地管我要亲情价,谁跟你俩有亲情了?” 宋铮揉了揉鼻子,算算辈分儿不吃亏,开口就响亮亮的叫了一声“爹”,噎得言归宁一激灵,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瞪着他,“你可拉倒吧,我没你这倒霉儿子” 杨不留迈过门槛时噗嗤一乐,撂下木箱搓手缓了缓,捻起压在柜台上的药方,一边儿听门口俩人打嘴仗一边儿抓药,眉梢挑起一抹好奇,嘴里嘀咕道,“柳神医怎么还加了安神的方子?又是给我二哥抓的?” 宋铮捧着言归宁塞给他药臼蹭到柜台旁,抻着脖子看了一眼,没看出那一堆药名里有什么四五六,稀里糊涂的交代道,“可不是嘛你二哥打从广宁府头一场雪压下来,这寒症就是好了又犯犯了又好,见天儿裹成个球儿,点着火盆也还是哆嗦,偏还歇不得,这一天天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也得让他掺和,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踏实,都瘦成一小根儿了我就跟柳神医提了一嘴,让他给安安神” 杨不留担忧的在宋铮满是疲态的脸上望了一眼,叹了口气,没说甚么。 夏末秋初时,数十年难遇的旱涝灾祸和接踵而至的瘟疫把辽东都司数座州府折腾得恹恹了无生气,穷苦人家在秋日里姑且还能勉强靠着山野素食果腹硬撑,然而刺骨寒风一刮起来,灾处的贫苦百姓便只能在漏风飘雪的屋檐底下紧巴巴的度日,为了一口吃食背井离乡,再满目无望的在寒雪厉风中沦为冻死枯骨。 因赵谦来一案牵扯甚广,辽东都司被裁撤掉近半数的州县父母官,京中在近年来应试的科举生中矬子里拔大个儿,挑了一堆金贵文弱的公子哥去填补这左一个右一个又脏又寒酸的坑,走马上任也能慢慢吞吞的拖上月余然而灾后半年的地方官难当得很,脏乱差贫穷苦兜头砸下来,前面又顶着彻查贪腐刮而未尽的烈风,清汤寡水的没丁点儿油花,继任的官员怎么凑也凑不够数。到头来一拖再拖耗到了寒冬,乱七八糟的事务全乌泱泱的涌到了广宁府。 难民入城惹是生非,城中百姓怨声载道,温如珂身为知府,再三衡量只能咬牙割舍,关封城门发仓给粟,算是给城外的苦难之人留了一条生路。 肃王为此事出了钱也出了面,温如珂甚至把自己的家底儿都翻了出来,城中粮行菜商没敢借此放粮之机拿陈粮狮子大开口,但即便如此,以一城之力供养数城逃难至此的贫民也是捉襟见肘,难以周全。 得寸进尺与无力回天的人命在城门外拼抢,饿死冻死的老弱妇孺成了美餐杨不留出城验尸埋骨的时候甚至会想,父母官为护佑百姓封锁城门发粮救济本无须苛责,贫苦人家为活命拆了已死之人啖肉食骨亦是为饱腹但这世道究竟为何这么苦? 宋铮提起衙门里那些焦头烂额心里就发堵,难得趁着抓药的空隙来药铺看看闺女,摆了摆手,不再提城门外那些糟心事儿,他转头在屋前院后扫了一遭,“诶师妹,那粘豆包呢?前两天你出城验尸,他不还担心城外混乱一直陪着你吗,今儿没去?这么半天没见他露面不在药铺?” 杨不留摇了摇头,“明日一早鄢将军回营,殿下去将军府了。” 这手上的烂摊子好不容易撂下了,转身一个不留神就提起了另外一个,宋铮郁闷得一脸菜色,“我听说,鄢将军这次回来没少联络筹措粮草,这仗刚打完,难道还要接着打不成?前几天北境镇虎军的斥候不是才来广宁府转了一遭吗?我瞧着肃王殿下这几日好像也是一脑门子官司该不会北境也要打仗吧?” 杨不留眉间稍微皱了一下,表情没多大变化,但却很微妙的露出几分愁苦。宋铮没等到他师妹掏心窝子的说上几句话,屁股上就被言归宁拎着鸡毛掸子抽了一记,瞪着眼睛嫌他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宋铮被实打实的抽得哑着嗓子“嗷”了一声,叫唤的活像是邻居家被掐住脖子的老公鸡。 杨不留浅淡的笑了一下,只是望着不知何时又簌簌无声的冬雪,叹了口气,“今年年关,怕是要难熬了。” 将军府练武场上人喧如沸。 鄢渡秋前些时日在卫所附近的黑市里救了个臂力惊人掌中长戟翻飞的宝贝疙瘩,走哪儿带哪儿捂了小半个月,把那半大小子捂得掏心掏肺鄢渡秋觉得此人可用,但又怕他年纪尚轻难以服众,这会儿把人扔在练武场上,正单挑比试得热火朝天。 小梁小齐急叨叨的清点军需粮草呈递清单,得了鄢渡秋和肃王的准允,当即撒丫子跑到擂台旁边凑热闹正是鲜衣怒马的年纪,非要拼个高低不可。诸允爅凭白生出几分年长的怅然若失之感,余光瞥着站在他身旁,满脸跃跃欲试的岳小将军,失笑着挥了挥手,到底是把他也放了出去。 诸允爅刚到东海那阵儿也是这么在练武场上磨出来的,他靠着帐前的围栏,唇角松了些许,“无衣跟你新挖来那个宝贝比,谁打得过谁?” 鄢渡秋抱着手臂,还真就深思熟虑了半晌,“肖羽是黑市赌场里比武玩命出身的,路子有点儿邪,跟无衣实打实的比大概拼不过,不过他要是落了下风,容易下黑手无衣能治得住他吗?” 诸允爅嘴角噙着笑,挑了下眉梢,“那小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正好帮你把他身上那点儿邪性正一正会耍手腕无可厚非,但这心思要是歪得邪乎可就得慎重了。” 奴儿司和闻戡都之间细作撺掇的麻烦事还没完,肃王这话不得不提,却也只是点到为止,无需多言。他沉默良久,话锋一转,“闻戡都的命差不多到头了,前后算了算,京中这几日大抵就会来传旨,闻家军几万人马也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 闻家军虽然惯常横行,但亏着闻戡都这么多年来宝贝似的养着,连厩里的马匹都比北境镇虎军的壮实,一遭送命委实可惜。更何况军营数万,并非人人都跟闻戡都沆瀣一气,大多不过是听随军令而动,愚忠虽错,却也不至于以命相抵。 鄢渡秋也为此事郁结了许久,“殿下打算替闻家军求情?” “求情?”诸允爅摇了摇头,苦笑道,“父皇身边的人,我能说上话的也就金吾卫的兄弟,押解闻戡都事关重大,来的护卫最不济也得是飞雁署,我哪儿说得上话求情况且说上话也白搭,奴儿司这边就够闹腾的了,到时候我再把自己搭进去,北境不就彻底歇菜了?”诸允爅扬起下颏,在远处整备装车的粮草上一点,“你这不是想办法了吗?” 鄢渡秋眉头拧得死紧,很是为难,“不瞒殿下,我也就只能想到这个法子了数九寒冬,把奴儿司耗到粮草绝尽只是时间问题。如今时机尚未成熟,之前战事的损耗还没能彻底填补这一仗,不好打。” 肃王明白他的难处,大战前更替主帅乃是大忌,单就“令行禁止”这四个字就是个不小的难题,鄢渡秋需要有个服众的契机,更需要有一个能让朝堂认可的战绩。 此事两难,但却并非不能两全肃王搓了搓指腹,忽然问道,“鄢大哥,金矿有几成把握能拿下?” 诸允爅怕他这话说得太轻巧,有些不合适,便顿了一瞬,又补充道,“父皇虽愿把边境交托给你,但有闻戡都一事梗在他心里,这金矿始终是个会让他生出嫌隙的麻烦。” 北明疆土广阔,治理天下单单依凭着德施仁政远远不够倘若国库虚空,饿民生乱,乱民成暴,这江山更名改姓岂不易如反掌? 洪光皇帝需要有人帮他充盈国库,故而他即便明知闻戡都在奴儿司边境依凭着金矿为非作歹,也仍旧视若无睹他这算盘打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找机会将闻戡都的根系拖拽拔起,再把他这么多年来敛刮的财物收入国库。 有了钱,地方民生才有调和的余地,朝中内政亦可徐徐图之,哪怕洪光皇帝寿终正寝之前难以完成大业,亦可为后世维系百年国泰民安。 然而不单单人贪得无厌,国库亦然。钱不可只出不进,鄢渡秋守着这么大一座金矿若无作为,迟早有一天会成为皇帝眼中的尖刺,届时,只要随随便便一句话,鄢渡秋便是朝堂上下的众矢之的,难以保全。 鄢渡秋对此心知肚明。 但他年少时在京城寄人篱下,骨子里藏了些许不合时宜的怯懦之仁,难免心怀仁义觉得残忍金矿本是奴儿司命脉,他如若挖掉了这个命脉,奴儿司的百姓,可还能有活路? 鄢渡秋身处行伍十余年,周身的肃杀之气却尚不如诸允爅这么个在军营里混了六年出头的小王爷“仁义”二字压在他心上,既是赤子之心万般珍贵,亦是个让人跟着瞪眼干着急的弱点。 肃王提点至此也不便在深说细叙,他似笑非笑的在鄢渡秋手臂上拍了一把,宽慰道,“鄢大哥,你也不必心急。我就是随口一问,这儿的形势你比我清楚多了,如何推进压制你做定夺便是” 话言至此,诸允爅转身眺着截了肖羽掌中刃的岳无衣,脸上笑意渐深,低声道,“无论如何,这一步一旦迈出去,就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两人今日并无军情相商,肃王瞥着鄢渡秋渐而深沉的脸色便抬手告辞,迈步从将军府大门出来时,岳无衣才满脸张扬的从练武场追过来,把从肖羽身上卸下来的一堆暗器捧给鄢渡秋,规规矩矩的执礼告辞。 鄢渡秋恍惚了许久,看见这一堆暗器怔了一下,突然叫了肃王一声,低声道,“父亲尚在世时曾教导我,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也,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也,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奉行此则,却不知道自己所理解的是对是错,如今看来,我大概还是书读得不够,太过肤浅了。” 诸允爅神色微微晃动,“人人心中信奉的准则皆有不同,无所谓肤浅深刻。你我身在行伍,说得难听些,干的就是杀人放火的勾当,但是为家国安定,未必就是不仁不义奴儿司地处苦寒,封关不犯,放任他们的百姓沦为路旁冻骨,也未必就是仁义,各有取舍而已。” 鄢渡秋凝眉,执武将重礼正欲跪下,却被肃王直接拽住了衣领,笑道,“鄢大哥这可折煞我了。不管此战如何,只要父皇不急着要我的命,我自有办法替你说上几句,你且安心。明日回营,万事小心。” 严月十六,晨钟甫响,一名玄衣卫策马绝尘,扬鞭奔至广宁府衙门,通禀肃王殿下同广宁府知府袍服加身,亲领圣旨。 未时不到,南城门整肃,玄衣卫四骑开路,紫檀长轿马车缓稳前行,绣珠顶绦垂穗子,低调奢华的从路旁的饿民中间穿行而过,格格不入,刺眼至极。 肃王远远望着玄衣卫这颇具规模的一队人马微微皱了下眉,待到看见花公公从轿帘里缓步迈下来时,眉间简直快拧成万里河川。 温如珂寒症未愈,哆哆嗦嗦的穿着单薄的官服候在肃王身后侧,瞥见花公公稳步踱过来,这下连五脏六腑都跟着打颤,脚底下一软,差点儿直接给他拜了个早年。 非是对着这位宦官心生胆怯,更不是因着这人长了一副令人生怖的脸 而是朝堂之上人尽皆知,这位洪光皇帝身边惯常眉开眼笑的红人,但凡出京,便是替皇帝行使生杀大权。 温如珂战战兢兢地盯着肃王的后脑勺,生怕这位模样和善的花公公抖一抖圣旨,开口便轻飘飘的要了他们哥儿俩的命。 花公公似是瞧出为首跪在地上领旨的这二位神色有异,唇角翘了一翘,语速反倒温吞了起来,抑扬顿挫的抻了半天,陡然低声道,“玄衣卫即日押送罪臣闻戡都回京,闻家军系叛党之伍,悉数就地斩首,肃王随行前往监斩,钦此。”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六章 借故挑衅 严月寒冬,申时未至,广宁府便早早地笼上了一层朦胧晦暗的夜色,厉风卷刮起落在屋檐上的残雪,狠戾地撕扯着檐下光亮黯淡的灯笼,掠蹭出近乎尖锐的风啸声响。 温如珂脸色白得泛青,周身僵滞得又紧又疼他一直在打颤,心尖儿跟着发寒,脑子却冻得愈发清醒明晰,被这一张承载数万性命的圣旨,压得快喘不上气来。 这旨意如若落到实处,便当真是帝王一怒,血流漂橹。 温如珂稍稍掀了下眼皮,看着恍惚间似是背负着千尺寒冰的诸允爅,悲戚的叹了口气。 圣旨之上一字一句落地砸坑,肃王波澜不惊的脸霎时覆上了寒霜。 他微微颔首,耳畔不大真切的听着花公公催促他领旨谢恩的话,半步未挪的跪在原地,沉默良久,也不知道在这一瞬之间都想到了甚么。他蓦地抬头,一字一顿低声道,“花公公” 尹银花看着肃王这张被冻成一湖寒冰的脸,仍旧眉眼带笑,“三殿下有话想问?” 肃王抬头看着花公公毫无意外的表情,视线稍错,又在他身后玄衣卫略显不耐的脸上掠了一眼,“依父皇圣旨所言,闻家军叛党之伍悉数就地斩杀那敢问花公公,闻家军数万兵众,何人算是叛党?” 花公公一动不动地维持着交递圣旨的姿势,脸上的笑意也未变丝毫,“殿下说笑了,悉数自然是全部之意。但凡闻家军在兵部登记造册的兵士,全数以叛党罪名论处,不留余孽。” 诸允爅怕的就是这个。 数万颗人头一旦落地,即便暂且狠下心来不论人命,那满山的殷红若是漫入寻常百姓家,民声仇怨载道,边境守军落陷,那便是长久无法转还的境地。 朝堂上诸位肱骨大臣难道就无人思量此番举措的后果吗? 这顺势而推的道理那帮老狐狸不可能不懂分毫,只不过广宁远在天边,万千百姓和守关戍边于他们而言根本无所妨碍。更何况近来脾气无常的皇帝气得快炸开了花,就连忠言逆耳的良臣都要再三措辞方敢开口,那些事不关己的奸佞,谁敢触他的逆鳞? 诸允爅勉强把梗在他胸口的浊气压出去,沉沉一叹,眼观鼻鼻观心的不再去看花公公,缓慢的琢磨着如何委婉拖延,“父皇政务繁杂,为国土长治久安耗费心血,本王愚钝,难以在朝堂之上替父皇分忧解难,但所幸对于边关守境尚有些值得论道的见解,自诩能守一方平安不过目前来看,奴儿司尚且有待观望,鄢将军留守关口不曾回京述职亦是因着敌军狡诈,又吃亏在先,不知何时便会反扑开战。如若圣旨送抵边境军营,闻家军数万人悉数斩首,奴儿司必定虎视眈眈,借机趁虚而入圣旨不容悔改,但即便非执刑不可,为何不能等卫所休养生息,重新招兵买马,再缓些时日” 肃王前半句恭维已经算是破了天荒,尹银花闻言心中稍微惊讶又惊喜了一刹那,还当这三殿下终于开了窍孰料后半句当即原形毕露,虽是有意相商,委婉的能耐却没到家,话里话外隐隐散出些许带兵打仗时七个不管八个不愤的气势来。 尹银花察言观色功力独到,听得出他这话里似乎刻意藏了些似是而非的威胁。但他既不能左右圣意,又要稍稍遮掩着玄衣卫暗中离鞘的刀锋,到头来,能做的也不过是假装没听懂,抢在肃王多说多错的势头前毫不容缓的断了他的念头,唇角的笑意稍动,和煦的低声道,“殿下有所不知,赵谦来已经将他这十余年间同闻戡都私通敌军的勾当交代清楚,这奴儿司又大举进犯闯了关口,皇上震怒,此事恐怕容不得回缓” 诸允爅眉间迅速敛起又放开,沉吟片刻,哑声道,“贪污一案牵扯甚广,父皇为此事忧心忧虑万般不易,也正因为此,奴儿司边境安稳才更为关键,叛臣谋反论罪当诛无可厚非,但” 肃王身处阵前时可以不顾什么仁义道德,但这并不意味着坦荡浅显的是非摆在眼前,他也能面不改色的一笑而过数万人命并非单薄的落在纸笔上的数目姓名,北明与奴儿司又无国事盟约在先,此时立威根本说不通道理 肃王牢骚满腹,缓慢忖度着编排词句,未等全数脱口而出,便被花公公毫不客气的打断截住。 “肃王殿下,怕是高看我这么一个小小的内官了。”尹银花说这话时,脸上温和的笑意散得一干二净,唇角落下,神色竟似藏了几分阴狠。他见肃王脸上青青白白闪了几瞬,微微眨了眨眼,示意他断莫再多言,而后方才缓缓的又端起了笑,随口提了一句,“付杭副统领回京时领了罚,殿下可知?” 诸允爅愣了一下,被穿堂而过的风吹得一颤。 这事儿他确实不知,肃王府在京中并无实权颇受掣肘,即便是岳无衣这个上天入地的猴精在应天府也很难面面俱到,倘若皇上有意压制,白宁无从打探也无可疑。 诸允爅额角抽动了一下,“为何?” “闻副都统叛逆谋反却未被直接押解入京,皇上只是杖责禁足,已经算是法外开恩了。”花公公凝眸注视着肃王因着咬牙而微微抖动的脸侧,压了下唇角,继而又笑,“殿下倘若不想被下一道圣旨直接遣送回京,还是不要多言为好。殿下心中思虑,皇上怎么会毫无预料呢,兵部已经派人去北直隶调兵,不日便会整军抵达暂时支援,殿下不必担心。” 话已至此,诸允爅再做争辩便是不识好歹了,他缄默地看着尹银花,良久,犹疑的晃了下眸子,躬身伏低,“儿臣,领旨。” 温如珂哆哆嗦嗦陪跪了半天,眼前花白一片,随着肃王领旨谢恩,起了身就直挺挺的往地上摔,所幸被一旁眼疾手快的宋铮拦腰扛走,回屋养病去了。 尹银花担忧的望着温二公子瘦削的背影,以年长者的口吻叹声道,“二公子自幼身子就差,这苦寒的地方实在是难捱” 卸了周身的礼节规矩,花公公脸上那点儿暗流汹涌的笑也云开月霁,他转头打量着肃王苍白的脸色,点头允了候在一旁,想替肃王披件儿狐裘的岳小将军,微微躬身,低声道,“临近年关,皇上时不时的便跟昭王殿下和贵妃娘娘念叨着三殿下,待到开春的日子,殿下许是能赶上桃花宴呢。” 尹银花这话说得不咸不淡,像是提点,又像是纯粹扯了句家常,诸允爅多多少少有些忌讳,不敢怠慢,垂眸顿了片刻,咂么出花公公字里行间的好意他这点儿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罪过快熬到了头,只要老实安分的呆到开春,诸事自有转圜。 诸允爅点了点头,没吭声,沉默良久忽而恍然,掀起眼皮看了尹银花一眼,“有劳花公公了。” “殿下这话可是折煞奴才了。”尹银花笑眯眯的拱了拱手,“三殿下常年不在京城,年轻气盛的性子,皇上心情不好的时候难免看不惯,便让殿下到这广宁来磨砺磨砺,没想到还当真圆滑了些,只不过这一身筋骨倒是一点儿没变,眼界宽阔不拘小节,旁人学都没处学。” “”诸允爅飞快地在心里咀嚼着他这话是毁是赞,脸上那一层冰霜缓得差不多,便看不出喜怒的浅笑了一下,只道,“若是有顶撞之处,还望花公公不要介意。” 尹银花愣了一下,转瞬释怀一叹。 他仍记得当年因东海一战在朝堂上火冒三丈险些拆了大殿的小郡王,左一个三年右一个三年的熬过去,仍怀赤诚已是艰难,如今却因帝王心思被搁置在此,脾气磨下去多少难说,但总归难免疏淡心寒。 尹银花搓了搓发凉的指尖,诸允爅垂眸一瞥,当即抬手引着他往衙门里生了火盆的客房暖阁里去。 玄衣护卫冰雕似的戳在原地,彼此斜着眼睛看了看,没打算跟上去。 两人亲疏有度的缓步在环廊里穿行,尹银花的目光有意无意的向后掠了几次,忽而低声道,“奴才心知殿下心中大义,可那些大是大非本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东西,殿下有心想保数万性命,空口白话,会不会太过不近人情?” 诸允爅一怔。 尹银花笑了笑,余光捉见玄衣卫副统领疾步朝着他们的方向前行,便没容他细想,又追着问了他一句,“殿下可知,皇上明明清楚,这监斩的旨意落在殿下头上准定要惹事,为何还特意让我等从广宁府取道,到殿下这儿找不痛快么?” 洪光皇帝的心思用意玄衣卫也许一知半解,但尹银花绝对揣得出七八分。 肃王得理不让人的陈年往事数不胜数,数万人命撂在他跟前,他没当场翻脸已经算是大有长进,让他无动于衷听之任之那是断然不可能的。 如此一来,皇帝这多此一举,便是别有用意了。 鄢渡秋的脾气秉性不够狠厉,守成戍边绰绰有余,但开疆辟土却容易束手束脚难以推进偏他还是一个一腔忠义的正人君子,放着奴儿司的金矿在前,威胁相逼为“国”牟利断无可能,那为免夜长梦多,必然要寻个契机以利益相逼,数万人命与对皇帝而言无谓的仁义之情一并提起,该如何抉择,根本无需明确旨意。 刀不血刃,伤在人心。 肃王忽而想起那个细作,甚至一时分辨不清,这诸般因果,究竟是皇帝胸有成竹,还是根本就是有人在刻意牵引,逼着这一场金矿争夺,大战在即 疾步奔来的玄衣卫恭敬疏远的对着不自禁打了个寒颤的肃王和花公公执礼,抬眼短短一顿,垂眸低语,“花公公,马匹车驾已准备妥当,可以出发了。” 花公公和善的搭了他一眼,近乎嗔怪的抱怨了几句,“这天都黑了,还要赶路不成?” 肃王登时被他的语气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面无表情地听任他“仗势”拖延。 正说着,尹银花还软塌塌地锤了锤胳膊腿儿,继续道,“我说石副统领,你们玄衣卫的兄弟身强体壮的折腾了一路不打紧,我这个胳膊腿儿好不容易能歇一歇,就不能在广宁府休整一夜再出发吗?你也知道,我进宫之后哪儿还有这机会能回来,今儿千难万险的好不容易回了趟老家,副统领忍心看我过家门而不入呀?” 尹银花姣好的一张面皮软声细语的说了几句好话,石副统领一脸的络腮胡底下就红的快冒了烟儿,左右夜里像是要起风,漫天飞雪的也不好赶路,便晕晕乎乎的应承下来,臊眉耷眼的跑开了。 尹银花见状狡猾地撇嘴笑了笑,微微侧目,颔首执礼,脚底下利落得一阵风似的,施施然告辞了。 诸允爅在原地僵了一瞬,蓦的转身,闯了温如珂摆了一溜儿火盆的房间,提溜起正捏着温如珂鼻子给他灌药的宋铮,倒了两口气,“宋捕头,劳烦出城给鄢大哥送个信。” 温如珂扑棱开捏着他鼻子的手,眼睛瞪得溜圆,三言两语听诸允爅透了个底,又闷又哑道,“因觊觎钱财而迫使边境兴兵,还要扯出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皇上还当真是善解人意不过殿下,岳小将军呢?” 诸允爅未置可否,只是叹气,“无衣和白宁都在玄衣卫的眼皮子底下,姓石的派人盯着呢。将军府那边也不方便,宋捕头,还望务必快马加鞭,至少抢先一日,以便周旋。” 山隘口的雪在浓重的夜色里铺天盖地的压下来。 广宁寒冬多雪,愈往北冷得愈厉害,雪窖冰天的压下几场就封了半个山,宋铮胯下倒霉的马蹄一滑一绊,他便成团儿的从马背上滚了下来,直接摔在主营门前。 尉迟副将正带人巡视,老远瞧见宋铮稍稍惊讶了一下,凝神一瞧,见他张牙舞爪的挥着手里的信筒,这几日频繁探报得浮躁不安的心“咯噔”一声沉了底儿宋铮隶属广宁府衙门,跟卫所根本不搭边儿,也就因着私下里的交情有些来往,若是事关战事军情,断然没有让他来传信的道理。 尉迟想了想,虎着脸快步朝他走过去,“宋捕头来这儿可是有要事禀报?” 宋铮可算遇见一明白人,方才嚷的那几声,嗓子咝咝啦啦疼得咽口唾沫都是一股血腥气,他捏着信筒吞咽了一下,哑声道,“鄢将军在哪儿?肃王殿下托我捎个信。” 尉迟脸色蓦的一白,直接把巡视的队伍撇给毛毛躁躁的肖羽,径直带着摔得腿脚发软的宋铮往大帐跑。 片刻后,一玄铁甲胄的身影,冒着雪势,迅疾地钻进主营地牢之中。 闻戡都捧着信笺,难以置信的抬眼一望,视线里的鄢渡秋却全然没了方才在地牢外的急切不安,他漫不经心地扫了扫玄铁肩甲上黏着的雪霜,余光定在闻戡都手腕抖得哗啦啦作响的镣铐上,缓慢道,“闻副都统这般吃惊做甚么,不识字儿吗?京中传旨,闻家军全数斩杀,这句话里没甚么生僻的字儿吧” 闻戡都自被收押入狱以来,颓丧得犹如风中残烛,没好好说过几句话,鄢渡秋来看他时,也只是见他困兽一般毫无神志逻辑的嘶吼,声如洪钟的嗓子被他喊成了破锣,敲都敲不响。 “”闻戡都看着鄢渡秋寡淡的神色,嘴唇抖了良久,突然咆哮道,“是你们!都是你们!你们要赶尽杀绝吗?!我守着奴儿司边境快二十年!二十年就换来一个赶尽杀绝的下场吗?!” “你以为你如今的下场是谁惹出来的?”鄢渡秋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那日与肃王拜别时眼中的犹豫几乎被这一纸信笺震得稀碎,他哼了一声,“赶尽杀绝对殿下和我有何益处?难道杀数万人祭天,奴儿司就不敢来犯了吗?” 闻戡都猛的一抖。 鄢渡秋看着他瞬间失了神采的眸子,微微敛了下眉,“殿下特意差遣宋捕头通风报信,难道是为了炫耀不成?在牢里叫唤了几声就真把自己当畜生了吗?闻戡都,你可动动脑子” 闻戡都快抖成了筛糠,他攥着信笺,拖着手铐脚镣在窄小的牢房里打转,突然扑到铁栅栏跟前,“咚”地闷响了一声,跪在地上,颓唐的咧嘴想哭,“我错了,我认罪我千刀万剐死有余辜,可那是数万条人命啊!鄢将军鄢将军我求求你,闻家军的编制全部交由你处置,打散也好拆了也罢,最起码能保命啊!” 鄢渡秋冷笑了一声。 他其实一直挺好奇,闻戡都为何要选这条不归路他偶尔能从他脏乱鬓发底下的眸子里捉住一丝愤慨无奈,却又实在无从得知他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 也许是日积月累的绝望,也许是轰然溃塌的希冀,也许最初的偏执当真是无可奈何。 “来不及”鄢渡秋垂眸看他,鄙夷地盯着他方知悔恨的眼睛,“除了你私自养在山林军户里的玄甲兵,闻家军其余的人马,兵部均有登记造册,数万人我不可能凭空藏得毫无痕迹。” 闻戡都霎时僵在原地。 “数万性命非是草芥,因你一人而死,不值。”鄢渡秋压抑的叹了口气,“但他们也曾眼睁睁的看着我手底下的兵死在敌军刀下,未出一兵一卒按理来说,我也没那么好心可以一笑而过。” 闻戡都终于察觉,鄢渡秋回广宁府整顿这一遭,似乎整个人的状态都与以前大不相同。闻戡都曾无数次在心底里唾弃他的那点儿“妇人之仁”像是被接二连三的内外震荡磨得一干二净,眼底多了几分坚毅笃定。 这算是自认识他以来,闻戡都头一次在他身上看见鄢老将军的影子。 闻戡都顿了片刻,低声道,“你要做甚么?” 鄢渡秋捏了捏涩滞的后颈,“我想赶在玄衣卫抵达动手之前,逼奴儿司发兵。” 闻戡都定了定神,面色凝重道,“以战止损这太冒险了。你要抢金矿?” “不抢金矿,你以为你的闻家军能活命吗?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朝堂上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呵,不然你也惹不出这么多乱子。”鄢渡秋歪头看着他这蓬头垢面的一本正经,忍不住笑道,“如若能顺利的逼迫奴儿司发兵,我会让你的闻家军打头阵做先锋生死有命,活得下来的,我必保他们无虞。” 大雪封路,自广宁府向北一路磨蹭了三日有余,肃王和花公公c玄衣卫一行方才两步一滑的摸到距离主营最近的山口。 孰料,本无岗哨的山口竟布了防线,尉迟副将远远眺见来者,满脸诧异脚下打跌的摔在玄衣卫的马前,磕磕巴巴的抖着嗓子开了口,“启启禀殿下,花公公这恐怕,不好再继续往前了” 肃王装模作样的蹙紧了眉头。 尹银花仍旧是那副天崩地裂也不会碎散的笑脸,他淡淡地看了肃王一眼,甚是不解道,“圣旨在身,容不得耽误,敢问小将军,前面是” 他话音未落,便被远处铮铮长啸的号角声戛然截断,尉迟登时绷直了脊背,带着阵前不容分说的肃然,执礼回绝。 “奴儿司烧了自己的粮草,借故挑衅,军情不容缓,还望花公公保重自身,恕在下不能放诸位前行。”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三地混乱 严月寒风,西域冰封素裹,冷得咬牙切齿的寒风从蜿蜒绵长的玉带上狠狠刮过。 夜幕深沉的压着,前些日子十国沸沸扬扬的内乱被厉风吹得消散无声。 年关将至,商路少有往来,关口寂寥冷清,本该哈着热气筹备新岁的喧闹丝毫未显,到处房门紧闭,巡城甲衣在月色里寒光凄厉。 山林间狼群长啸,夜鸮凄鸣,鸦群惊起,在浓重的黑夜里掠过一片更深更暗的雾气。 齐钟的两鬓已然染透了风霜,肩背却拔直如松,眸色锐利而沉寂,睥睨地纵览沙盘地势兵阵。他瓮声的咳了起来,茧疤纵横的手背从搁在沙盘边缘的药碗沿口上蹭过,恍然惊觉似的,苦笑着端起凉透的药汤,眉间沟壑纵深的一饮而尽。 老了,不服老不行了。 齐钟一边晃着碗底的残渣,一边颇为感怀的心想。 他快忘了他为家国河山在马背上颠簸了多少年,甚至快忘了他在西北守了多少年这儿的冬天冷的像刀子割肉,齐钟年少轻狂时养在南方的那一身细皮嫩肉早就褪成了硬皮,承载着一刀又一刀的割划,翻出一层又一层更坚硬更丑陋的疤。 守过了年关,他也该告老还乡了。 他有点儿物是人非的可惜,数十年未见的秦淮水畔,烟雨朦胧的水乡小镇,他一个铁骨粗糙的老头儿,站在小桥流水旁,会不会有些格格不入 他又有点儿舍不得脚下这一方庇护了半生的土地。 收复城池时满腔的杀意敛得沉静,到了他这个年岁,建功立业的狂妄野心早就被数年如一日的心底燎原烧了个一干二净,他只愿守城护佑现世安稳,却也命中注定一般,满腔老血都要洒在这最后的底线。 巡防的参将在帐外高喊了一声,得到准允方才快步引着斥候冲入帐中,他周身沾染着刺骨的凉气,甫一进军帐便激得齐钟又闷咳了两声。参将担忧的上前一步,被齐钟抬手钉在原处,斥候见状当即摘下兜鍪,破风箱似的嗓子嘶哑道,“乎莱尔今日密会了一位从东边八百里加急而来的信使,现已暗中离城,往咱们这边儿来了。” 齐钟点头,咬着牙强压着涌到喉间的带着血腥气的痒意,“脚程?” 斥候脸上狰狞犹豫了片刻,心一横道,“乎莱尔带着宁国公主因为公主怀有身孕,马车并未疾行,若往边境,最快也要明日午时左右。” 齐钟闻言愣了一瞬,方还念叨着老来深沉的气性霎时打回了原形,摔了药碗破口大骂道,“那龟儿子把公主带出城干甚么?回娘家探亲吗?他娘的把公主当挡箭牌了不成?” 参将在药碗碎裂在地的刹那不自禁的抖了一下,忽而记起来意,深吸了一口气,冒着火拱手上前道,“北境叶将军刚回了信,说,肃王殿下仍被扣在广宁,未能回营。” “这天杀的兵权”齐钟微微仰着头,空茫的望着帐顶,几不可闻的喃喃了一句,继而收回涣散的目光,眸子里凶光一闪而过,低声道,“西域再探。卢参将,趁夜整军,巡防守卫翻倍,不管乎莱尔打得什么主意鬼主意,都给我挡在关外留神,别让他们伤了长公主。” 是夜,北境难得自东向西刮了雪,西线干旱已久,龟裂的土地叫嚣的吞噬着被风挥舞得犹如刀针的雪霜。 越过山丘沟壑,荒原尽头干涸了大半的淖尔湖畔,一身着拓达族服饰,却瘦削得不似番邦的身影端庄地坐在一块巨石上。他一动不动地望着东方,眼神明灭闪烁,浅淡的怀念转瞬被杀意愤恨如浪卷涌的压下,良久,他似笑非笑的咋舌,惋惜地摇了摇头。 胡杨林中,皮甲铁盔影绰晃动,似极了蓄势狩猎的凶兽,嗜血的伏待时机,一口咬断猎物的喉咙。 瘦削的身影朗声一笑,笑声在矮浅的丘壑里怨魂似的回荡。 “别急嘛,这只是开局而已。” 正此时,一名斥候飞快地冲进镇虎军西营主账,尚未来得及执礼跪下,便踉跄一步先开了口,“将军,大事不好。” 叶胥被这平日里稳当的斥候吓了一跳,定睛在他染透了黯色的玄甲上一瞧,脸色当即阴森沉重,“北境发兵了?他们那主帅不是还扣在王城吗?率军的是谁?” 斥候吞咽了一下,把涌到喉间的血气咽了下去,“现探明整军两万,率军的是是” 叶胥也就只能稳得住一时半刻,一见这小子话不说尽,怒得直接拍裂了桌案,“你嗓子眼儿塞狗毛了啊?!说话!是哪个二虎蛋子带兵撒野?” 斥候喉间的血压不住,逼得齿缝唇间都是猩红,他索性啐了一口,咬牙道,“乔唯。” 这名字砸在地上,叶胥茫然的怔了一下,“谁?你说谁?” 斥候惨白着脸色,执礼把头埋得更深,沙哑的笃定道,“末将愿以性命担保,再三确认,不会有错就是乔唯。” 严月二十九,阴沉了月余的京城,似被惊扰一般,肆虐的飞了漫天的雪。 年关休沐告吹,满朝文武被三封接踵而至的战报死死压在殿前,佝偻着伏在冷得彻骨的地面,寒冷和惊惧此消彼长,面如结冰死水,无望的等待着天子震怒的浩劫。 奴儿司粮草绝尽借故挑衅,北境闻风而动举兵发难,西域十国剑拔弩张,将宁国公主挟至阵前,以商讨国事为由,压着商路境线。 诸荣暻虎着脸,什么都没说,捏着三封战报杂乱无章的翻动着。 战事缘起他无意细究,抬手先把抖得脊背上满是冷汗的斥候挥至殿外,转而勾了勾手指,让内侍把战报递到金阶之下的皇子手中,趁其详细品读的空档,将行军粮草之事全权交托于户部尚书温如玦此事落定,他才回过头来揪着半躲在太子和昭王背后的兵部尚书姜阳,阴恻恻的看着他笑道,“尚书大人对这三封战报有何见解啊?” 姜阳正心惊胆战的等着皇上大发雷霆,王八似的缩成一团不敢抬头去看,听着这云淡风轻的语气心里没底,偷偷掀起眼皮打量着皇帝的脸色,心里“咯噔”一声,“咚”的以头抢地,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认个错再说,“臣万死!” “哦?”诸荣暻冷笑不止,抖了抖袖袍,缓步从金阶上踱了下来,“爱卿何罪之有啊?” 姜阳哆哆嗦嗦的不敢回话,脑袋磕出了血才如履薄冰的闷哼了一声,“臣惶恐。” 诸荣暻懒得跟他打太极,揪着他的朝服领子把人甩在一旁,趔趄着滚了两下,撞翻了殿柱旁的彩瓷,稀里哗啦的碎了一地。 皇帝阴狠地注视着姜阳,近乎咬牙切齿地磨出了一句话,“你兵部监军好大的本事啊,监军监到了主帅的头上了!敌军压境关城闭关,主帅发兵迎敌,要你文官监军是为粮草供给,辅助主帅与朝中联系,你手底下这几个宝贝倒是好啊,派兵遣将的权利也想揽在怀里不成?” 姜阳大气不敢出,闻言傻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咣咣”又磕了几响,高声泣道,“臣治下无方,万死不辞,请皇上降罪!” 退在大殿门口的温如玦听见里面乱哄哄的叫嚷,微微侧目,在似是被伸张了正义而满脸惊讶的斥候脸上略略一扫,眉间蓦地拧紧。 如无意外,诸荣暻对兵部的苛责也就仅限于严词厉色,到此为止了。 兵部监军的名簿虽是姜阳一手操持,可呈递到皇帝面前,最后一手拍板的还是诸荣暻自己姜阳若想揽权,偷偷摸摸塞一两个别有用心的无关紧要,但想爬在封疆守将的头顶上,他手底下那几个虾兵蟹将还真没那么大的本事。 除非,此事诸荣暻是默许的甚至可以说,是暗中叮嘱过的。 四方守军倚仗着天高皇帝远,念叨着什么“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大有人在,皇帝放权多年绝非不管不问,而是等着哪个不长眼的把脖子伸过了界闻戡都倒霉,被一己私利冲昏了头,几番试探撞了皇帝的底线,诸荣暻恨不得剐了他四处招摇示众,如此革了他的军职,再派监军到边关耀武扬威,倘若各军主帅此后再眼高于顶不知收敛,诸荣暻也能寻个由头,借机在他们身上找些不痛快。 然而盲目收握兵权易惹众怒,战事在前,安抚将领军心为先。 诸荣暻面不改色的借此之机把这屎盆子扣在兵部的头上糊弄一时也好,含混过关也罢,即便边境统帅耳清目明看出皇帝在演戏,也断然不敢在此紧要关头惹是生非。如此一来,既可验明边境守军是否置兵部监军于不顾,亦可趁势毫无折损的拉拢人心,一箭双雕之举,何乐而不为? 姜阳好歹也是半个人精,诸荣暻劈头盖脸数落他的当下,他可能姑且只是迷迷瞪瞪的应承下这个搅屎棍的名声,过后稍一忖度就能知道自己捡了个大便宜最坏不过罚俸,战事肆起,连禁足的惩治都落不到地,他只要一问三不知的挨顿骂,皇帝心底自会记他一笔好账,日后总归是个机遇。 诸荣暻憎恶的在姜阳伏低歪乱的官帽上挖了一眼,震袖背手,又踱回金阶之上。 三封战报除却汇报敌情,东北是为遣派闻家军充当先锋营请罪,北境是为主营无帅请皇上定夺,而西北,则是为宁国公主被挟为人质一事请命。 东北边境烽火起得不清不楚,鄢渡秋既然识时务,诸荣暻自然会卖他一个好处,随口吩咐一个既往不咎便是。北境同西北算不得难题,但有各方牵绊在其中,诸荣暻没表态,伫立半晌,反倒不紧不慢的问起在大殿上候着的几位皇子的意见来。 北境无盟约,举兵来势汹汹,懿德太子诸允炡敛着眉峰满目凛然,“北境拓达部落情况混乱,主帅不在营难稳军心,于将军守在主营却碍于监军大人难以施展,孟歧虽是武将出身,但毕竟久未征战,又不熟悉北境的情况,恐怕难以服众。” 诸荣暻深沉的望着他,追问道,“太子以为如何?” 诸允炡略一拱手,“儿臣以为,应速诏主帅回营” 诸荣暻眼角跳了一下,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哪个主帅?” 诸允炡一愣,万分不解的看了皇帝一眼,略皱了下眉,低头心道,镇虎军主帅不就三弟一个吗?难道还偷偷摸摸安排了个别的人不成? 然未待他思忖出皇帝之意,立于一旁垂眸观鼻的昭王诸允煊缓慢的掀了下眼皮这位一直充当泥塑的昭亲王难得有了动作,诸荣暻当即好奇的挪了视线,微扬着下颏,“昭王有何见解?” 昭王诸允煊稍作沉吟,“既然军情不容延误,理当免去反复数日的周折,当机立断,从京城往北境沿线调派主帅较为稳妥。不过京城将领多久居安稳之地,怕是难当大战之责” 昭王话说至此就含混过去了,诸荣暻闻言,笑声低沉的从喉间滚过,“京城往北,也就中都留守司的穆良能担镇虎军的大任,难道要让他撇下北营不成?再想个别人” 懿德太子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从这简短的只言片语里“幡然醒悟”,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一个折返,对惯于昼夜兼程的肃王而言,最多耽搁不过两日不到。若说差个天大抵撑不下去,可北境并非无将,守备也没甚么一击即碎的破绽,耽搁两日姑且没甚么天翻地覆之险,洪光皇帝问得那两句话,摆明了就是不希望肃王回北境那昭王这个提议,究竟是有意解围,还是顺水推舟,架空肃王的兵权?之前穆良出手助岳小将军一臂之力,中都留守司北营已经在皇帝那儿记了一笔“暗中勾结”的账,他这么似是而非的提起,洪光皇帝难道不会生疑吗? 昭王抿了抿唇,犹豫半晌没吭声。刚入朝堂的宪王诸允熳见状伶俐的执礼道,“启禀父皇,儿臣以为,穆老将军不宜长途奔袭,倒是他手下副将沈成廷,跟随穆良多年,应当可以担此重任。” 诸荣暻似是未曾料到宪王会主动参与其中,饶有兴致的挑了下眉梢。宪王在朝堂上算得上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得了点儿肯定尾巴就翘上了天,当即从昭王身边擦过,向前迈了半步,稍显稚嫩的论起了战局。 殿外的北境斥候一字一句听得分明,眸子里忽明忽暗到彻底没了希冀,便听殿内召唤,领命离去。 再议西北战局时,宪王似是方才讨了巧,微微仰头想说些甚么,余光却瞥见至始至终一声未吭的秦守之握拳掩唇,无声的咳了一下,连忙收敛,低眉顺目未再吭声。 西北不缺将才,缺的是一道是进是退的军令。 宁国公主被挟持成了阵前的活靶子,西域这般挑衅简直是北明王朝的奇耻大辱诸荣暻压抑再三的火气终于轰然炸了开来,大殿内外霎时跪落一地。 金阶之下,众臣各怀心思。 诸允炡挂念皇妹心急如焚,一团浊气堵在胸口,逼得他焦躁不安的咬着牙关,强忍着一己私心想要顾全大局孰料,洪光皇帝阴狠的一句旨意,激得他汗毛瞬时竖了起来,冷汗眨眼间爬上了头顶。 “不论阵前的人质是谁,倘若西域敢自毁盟约剑指破城,齐钟可不必回禀延误战机,一律斩杀,不留余地。” 话音未落 太子蓦地从满地的王八壳中间拔直了身子,难以置信地盯着皇帝狠郁的眼睛,心上颤抖良久,开口的一声“父皇”带着凄苦的哭意,吞咽了一下方才勉强平稳道,“当初先皇后丧期刚过,皇妹予晗便奉旨远赴千里之外,为与西域交好和亲,多年来哪怕一句抱怨都没有。如今西域背信弃约,皇妹并非无辜的牺牲品,还望父皇三思。” 诸允炡一字一顿,字如千斤地砸在大殿内外,无人抬头,嘘声碎语却已遍地。诸荣暻满脸的悲戚就这么被这几句劝谏之词冻得僵硬。他脸上扭曲的抽搐了一下,怒喝道,“太子是说朕不近人情吗?难不成为了保公主一人,就要把西北商路边关三城的百姓置于不顾吗?太子是该清醒清醒了吧!” 话已至此,再争辩甚么是非对错都是无谓了。 三道旨意如箭簇迅疾出城,向北分散。 诸允炡近乎瘫软的跌落在地,待到满朝文武心有余悸的散尽,昭王方才走到他身边,伸出掌心想要搀扶他,轻声道,“皇兄放心,齐老不会不顾皇姐死活的父皇只是一时在气头上,小时候他明明最疼皇姐了,如今都是没办法。皇兄也别太劳心伤神了” 诸允炡抬眸,晦暗恍惚地看着他这位皇弟,半晌,轻轻搭着他的手臂起身,疲惫的摆了摆手,引步向外走去,“谨身殿禁足抄书罢了,时隔多年,静静心也好。” 昭王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不过是因你我身在皇家,天下大义只能摆在骨血亲情之前罢了只愿那个对皇姐一见钟情的乎莱尔,能看在腹中胎儿的面子上,保下皇姐一命” 诸允炡丧气的闷哼的一声,淡淡地瞥了昭王一眼,见他话音戛然而止,似有意似无意的也跟着叹了口气,“也不知三弟究竟何时能回来” 北边烽火连天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广宁讨粮的贫苦百姓惶然四窜向南逃命,辞旧迎新的年关过得百般凄凉无趣。 诸允爅左一声右一声的叮嘱着旁人静心沉气,自己心里却闹腾得快熬干了锅,实在待不住就在城门口漫无目的的转悠,一转就是一天。 一无所知的感觉实在是太混蛋了。 这日清早,诸允爅被杨不留逼着灌了一肚子姜汤,刚跨步迈出药铺的门,便见齐天乐一身破裘便装,驰抵药铺门前,飞身跪地,嘴唇皴裂得冒血,迅速道,“殿下,叶将军捎信。” 诸允爅在小斥候冻得僵硬的肩上拍了一下,接过信封,边拆边问道,“京城可有回信?父皇临时派了谁去镇虎军主事?” 齐天乐听了头一句问话满心郁结,听了下一句问话一脸诧异他见肃王似是早有预料,只能囫囵个儿的先把嗓子里那点苦味儿咽下去,“穆老将军的副将,沈成廷沈将军暂代主帅一职。” “沈成廷?”诸允爅撕扯信封的动作一滞,吸了一口凉气,缓缓道,“老木头离开东海之后倒是一直教导他来着,上次还帮过无衣的忙” 正说着,诸允爅抖开信纸定睛一瞧,一言不发的捏着信纸愣了半晌,脸色蓦地铁青,“天乐,这信可曾假手于他人?” 齐天乐被肃王骤变的脸色吓了一跳,磕巴了半句,勉强稳了稳才道,“确确定,我一直揣在怀里,谁都没碰过。殿下,怎么了?” 肃王脑子里“嗡”的一响,过分强烈的跳动震得他头疼。 “乔唯怎么可能还活着?”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八章 无意失控 诸允爅朦胧地听见自己嘶哑得只余气声的嗓音,勉强吞咽了一下,恶狠狠地捏了下眉间,闷不吭声的竭力压着翻涌得快喷薄而出的煞气,耳畔的声音逐渐稀薄渐远,隐隐化成近乎凄厉的一线。 他猛地抬头,便见齐天乐满脸的担忧一瞬间陡转成了惊惧,本能地错后了半步,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肃王身后他开口说了些甚么,诸允爅却只能满目猩红的看见他的嘴在动,一字一句都藏在了刺耳而绵长的锐声背后。 躁郁和愤恨封了他的五官,诸允爅喉间不自然的“咕哝”了一声,妄图凑近一些听清小斥候在说些甚么,手臂却全然失了控,一把揪住了齐天乐的领口,指节滞涩的一响 齐天乐颈侧的风声霎起霎止,小斥候不自觉的哆嗦了一下,睁开下意识紧闭的眼睛一瞧,便见杨不留一手搭在肃王的肩颈处,一手费力地拦着他毫无章法挥过来的拳头,咬着牙磨了一句话出来,“搭把手,帮我把人按到屋子里” 杨不留拍了拍齐天乐的肩膀,见那小斥候难以置信地盯着不知何时被戳在肃王脖颈后的两根银针,苦笑了一下,“他有点儿急火攻心,怕他不受控制,先扎着让他自己缓一缓。” 齐天乐脊背一凉,暗自忖度了一下自家主帅卯足了力气在他脖子上挥一拳会是个什么下场,又打了个寒颤,哑着嗓子道,“多谢杨姑娘。” 杨不留微微俯身,看着诸允爅红得略有些浑浊的双眼略一皱眉,掰开嘴给他塞了个凝神静气的药丸,冰凉的指尖搭在他跳跃灼烫得骇人的颈侧脉搏,转而看向齐天乐,低声问道,“乔唯是谁?” 齐天乐不算稳重的脸上沉了沉,叹道,“就三年前那个叛徒。” 大抵是“叛徒”二字激了肃王一下,杨不留听见他喉间嗫嚅了一声,眉目间的煞气骤然满溢而出,纠缠不去。 杨不留垂眸看了他良久,叹了口气。 一个人的自持绝非毫无底线,而仅仅是尚未触及到令人失控的边缘。正如言归宁所说,杨不留无法忍受得到之后的彻底失去,而背叛,也许便是肃王骨子里最深恶痛绝的东西。 诸允爅眸子里的血气一时半会儿散不干净,他的理智和身躯两厢分离,狂躁地撕扯着干结在陈年往事上的旧痂。 叛徒乔唯,自三年前起,便是肃王久治未愈的一块心病。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肃王不是镇虎军里可以随意咒骂哭喊的兵,哪怕剜心碎骨的疼也得闷不吭声的咽进肚子里。他把怨恨藏着掖着不见天日,甚至刨了坑埋了土,踩上两脚压得严实,然而那一丁点儿生命力顽强旺盛的回忆种子蛰伏了三年有余,如今竟不知不觉的被鲜血灌溉得破土而出 他以为他一刀挥断了往事,却不曾料到,那种子早就疯长成了燎原难尽的野草,风一吹就能刺破封存已久的疤痕,摇曳招摇,历历在目。 当年腊月战报入京,肃王请领帅印杀到北境,人间炼狱似的熬过了如刀如剑的寒冬,待到关口安定拓达撤兵时,已是杏月桃初,从腊月刮到仲春的厉风回缓,温柔和煦的在这片满目疮痍的荒原上拂过 原上的荒草底下冒了绿芽,一切似已归为宁静。 那本该是个万物复苏草长莺飞的春天。 肃王跟拓达首领拉锯了近三个月,对这伙剽悍得浑身兽性的敌军深恶痛绝,捧着圣旨磨蹭了日才启程回京述职,拎着重伤昏迷了数日方才醒转的岳小将军慢慢悠悠的往京城溜达,打算回京师找个高明的太医给这不长个儿的少年郎治治身子。 他其实不太放心留着乔唯替他守营。 乔唯自幼任他的伴读,兵书文理倒是游刃有余,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是一样都不会,扎个马步都能晕菜,让他守营怎么想怎么不靠谱。后来还是乔唯勾搭着胳膊腿儿上包着伤的叶胥方辰,跟他拍着胸脯担保万无一失,他才松了口气,念叨着自己是杞人忧天,一行出了营地大门。 孰料,肃王回京的车马刚行至兖州城,便见一浑身是血的斥候强提着最后一口气,倒在了肃王的马前。 北境战后所有尚未恢复守备补充兵马的薄弱防线,一夜之间,被拓达的精锐死士悉数捅了个贯穿 而那位数日之前还拍着胸脯担同肃王保万无一失的兄弟,就站在猎猎军旗烽火的尽头,淡漠地看着镇虎军遍地的猩红,转瞬,爽朗明媚的笑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到了诸允爅的目光尽头,再也未见。 半年多以前的肃清,诸允爅以为这是他们兄弟二人之间见的最后一面。 没想到,他还活着。 他怎么敢还活着? 杨不留撤了他肩颈上的两枚银针,见他一动不动似乎还在晃神,心里一紧,正要抬手托着他的脸侧唤他的名字 然而还未等她把胳膊抬起来,诸允爅便一把扣住杨不留微微挥动的手腕,他的手在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力度,只是把她的手腕抠得死紧,紧到指尖凹陷处沁出了血痕。 杨不留松了半口气,分毫未挣的在自己手腕上搭了一眼,俯身看着他的眼睛,“看看我,还认得我是谁吗?” 杨不留依稀记得肃王旧伤未愈烧得糊涂那次,他在半梦半醒之间呢喃不止。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眼眸紧闭的脸上却是万分痛苦杨不留那时便知,他心里许是藏着一块平素遮蔽得恍若无事的禁处 如今看来,十之就是因着那次的背信弃义。 诸允爅眼底血色尚未褪尽,浊气却已散得清明。他极难看的笑了一下,被嘴里的药丸苦得垮下脸,耳朵还是听不大清,但好歹懵懂着缓过神来,由着杨不留把他牵回屋,转身之前挥了挥手,让齐天乐歇口气,去把在北城门跟着广宁府总兵巡逻的岳无衣白宁叫回来,这才颓丧的伏在桌上,松开被杨不留手腕上的血沾得粘腻的手,一脸要哭的表情。 杨不留没给他忏悔的机会,直接就把被他抓破的手腕背到身后,脸色凝重的问道,“你刚才是不是听不见声音?以前有过这种情况吗?” 诸允爅愣了一瞬,在杨不留不容回避的目光里无处躲藏,半晌之后,惨淡的笑了一下,“以前不是很严重,就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当晚会听不见声音,但也就一炷香的功夫就好了太医看过,没甚么问题。你那个药丸挺管用的,再给我几颗呗” 杨不留听出他言外之意想让她回避,但她没动,冷着脸盯着他看,转身合了门,在他松了半口气的空档又在他跟前坐定他俩其实都有讳疾忌医的毛病,杨不留捏住诸允爅一个劲儿想藏起来的手腕,沉默半晌,低声道,“你现在跟我师父前些年失心疯未痊愈的时候很像,不是伤人就是伤己我不能走。” 诸允爅挣扎了一下,慌乱的把手腕从杨不留冰凉的指尖里抽离开去,捂着脸艰难道,“没那么严重可能就是没料到那叛徒还活着,一时有点儿难以接受罢了。你这药是给言先生备着的?” 杨不留点了点头,“但其实很久之前就不需要了。我就是小时候看他发疯的时候太痛苦” 她抿了下唇,不吭声了。 诸允爅抬手在她脸上蹭了一下。 肃王这会儿三魂七魄归了位,五味杂陈地看着摆在桌上被他捏皱得一团乱的信笺,焦躁得想薅头发。 起初杨不留单凭乎噶尔从西北跑到广宁府避难之事,推测北境也与他有所勾连,诸允爅认可,却算不得尽信。孰料,时隔已久的这封密报竟阴差阳错成了佐证诸允爅当时亲自斩首叛徒绝不会错,如今乔唯“死而复生”,不管是易容诈死还是借此设陷,拓达与西域细作勾结,注定会成为一个心腹大患。 乔唯不善武,却工于心计兵法,倘若他打算趁主帅不在营之际对镇虎军加以算计 诸允爅想起那几个一腔忠勇的炮仗,郁闷得脑仁直疼。 他抱着脑袋晃荡了几下,猛地蹿出去,对着院外的侍卫刚喊了一声“备马”,就被眼疾手快的杨不留一把掐住后颈,捂着嘴把人拖回屋里,厉色道,“你不能回去!” 诸允爅刚压下的狠煞气息又开始暗自翻涌,他晦暗不明地盯着杨不留的眼睛,“乔唯跟那帮蛮人不同,不是死扛守关就能守得住的。叶胥方辰对他没死这件事不见得比我淡定多少,这两个人莽撞起来不要命我必须回镇虎军” 杨不留这会儿制不住他,被挣的那一下扯得她手腕一紧,刚凝住的血痕又冒了血珠。她拧着眉,试图沉声压着他的戾气,“闻家军一事,殿下已经当着玄衣卫的面跟花公公冲撞过一次,如今圣旨没能传到,玄衣卫还在广宁府,殿下倘若不顾旨意擅自离城,任谁也保不住你更何况遣派到北境的临时主帅是穆老将军的部下,穆老会做叮嘱。殿下肃清北境不久,他们又有内乱未绝,应当守得住” 话说到这儿,杨不留突然停顿了一下。 她从奴儿司和闻戡都串通勾结时就在怀疑,乎噶尔大费周章的从西北跑到广宁,若只是为激化闻戡都与朝廷之间的矛盾,蛰伏十年未免太过沉寂,若要撺掇北线开战,他这般布网又未免多此一举难道他是想藉由洪光皇帝收握兵权的契机,在设一个局?北境究竟还剩多少回还的时机? 诸允爅微微眯了下眼,煞气在他眼尾的泪痣上舔舐了一瞬,眨眼间回了神,目光落在杨不留的手腕上,似是比她还疼的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牵起她凉得几乎没有温度的手,在她手背上摩挲了几下,既是在安抚她,也是在沉着自己。 杨不留却像是被他过于灼热的体温烫得瑟缩了一下,猛地把手腕抽了回去。 诸允爅本就是左一股邪火右一缕煞气的藏不住,被她这么一躲,简直跟遭了雷劈差不多。杨不留反复劝解的话他一概听不进去,只消一念到乔唯还活着就觉得血气上涌难以自持,焦躁不安得在屋子里转个不停,“我要是放着北境不管,我就是一彻头彻尾的混蛋!” 诸允爅一身肃杀,杨不留其实一直在微微发抖,她缓缓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下,“倘若北境抵挡不住,皇上不会放任不管,殿下只要再等等,且听战报再作打算” 诸允爅看着杨不留过分平静到近乎淡漠的表情,忍无可忍的重重喘了一口气。 他本意并非是冲着杨不留发火,但他在她的劝解里偏颇的觉得自己束手无策毫无用处,对于乔唯的愤怒迁移得无处可落,“你让我怎么等着再作打算?!眼睁睁看着曾经的兄弟去送死吗?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你面前的滋味儿你知道吗?前一刻还在跟你说话,转眼就浑身是血的挡在你面前死不瞑目的样子你能想象得到吗?” 屋中狂躁的怒喝声把门口紧赶回来的岳无衣和白宁钉在了原地,他俩面面相觑了片刻,又转向齐天乐试图寻个这两口子吵架的缘由未等这三个少年郎商量出个四五六,便见肃王煞气满身的踹了房门,快步走出来,岳无衣推着白宁和齐天乐赶紧跟上去,转身望向杨不留,看她静静伫立在大敞着的房门中央 她眉间微微蹙着,却没拧着怒意,只是神情稍有些落寞。 岳无衣看着她朝他点了点头,略一耷拉下眉眼微微颔首,也转身追了出去。 肃王其实踹门那一瞬就彻底清醒了,他看着门外侍卫备的马,脚下犹豫着顿了片刻,揣着一肚子躁郁掉头就奔了将军府。 他在将军府晃荡了半日,废了练武场上一整排靶桩,卸了力坐在帐前的木阶上踌躇反省了半日,浑身上下的戾气才被寒风吹散,收敛得足以掌控。 诸允爅无声地望着厚重的云层,自嘲的笑了一声。 他许是没有杨不留那么冷静自持,但杨不留说的话他不该不听镇虎军冷静有序的前提是主帅安在,在哪儿并不绝对,关键在于是否有随时可总揽全局的安定。 诸允爅此时方才发觉,他无意之间把自己摆在了一个不可或缺威严极高的位置,却全然被愤怒遮蔽了双眼叶胥方辰并非无能之将,乔唯与他彼此之间的了解亦是一把双刃剑。 乔唯太了解这个曾经可以为了兄弟情义拍案而起,跟只手遮天的朝中重臣翻脸的肃王,只要他一露面,曾经惨遭背叛的愤恨会直接冲得他失去理智,不管不顾的杀到北境,把满弓长箭瞄准他的额前 如果暂时把边关告急搁置在后,肃王擅回北境的后果会是什么? 皇家父子离心,肃王抗旨下狱,北境主帅更替那么试问此后,朝中还有谁能在短时间内啃下北境这块硬骨头? 诸荣暻着手收握兵权之后,对朝中武将的压制极深,国之柱石仅剩穆良和齐钟,如今西域闹事,长公主的问题倘若处理不当,皇帝太子各站一端,齐老将军定会受责,那这北线几年之内会如何,简直不堪设想。 诸允爅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 他抬手把被吓得不敢吭声的岳无衣和白宁招至身后,态度诚恳的想回药铺认错,孰料杨不留前屋后院没了踪影,只剩宋铮背手而立候在屋中。 宋铮表情扭曲的看了诸允爅一眼,视线在他脸颊上极为扎眼的掌痕上停了一瞬,叹了口气道,“甭找了,不留知道你坐不住,她刚才去找大人商量了一下,给你想了一辙。” 诸允爅一怔。 宋铮看着他一脸痴呆相,心里咂么着温如珂告诫他“肃王动怒的时候六亲不认”的话,纳闷儿的咂了咂嘴,沉声道,“走吧,跟我去趟衙门。” 杨不留同温如珂商量的办法算不得万全,但足够应急。温二公子借提审为由让曲尘帮了个忙,替肃王殿下粘了一张张齐天乐的假脸皮,又替傻乎乎的小斥候换了身行头,彻底伪装成肃王的模样诸允爅以斥候身份回北境,齐天乐则以肃王殿下急火攻心犯了疯病为由卧床不起闭门不出。 温如珂睨了这个招惹他妹妹的混蛋一眼,叹气哑声道,“柳慎宜那儿我打过招呼,糊弄玄衣卫倒是绰绰有余。玄衣卫虽未干涉北境传信,但未免被看出端倪,岳小将军得留下来,见机行事。” 肃王顶着齐天乐的模样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的看着在药铺门口跷二郎腿的言归宁,攥着马缰沉默了片刻,忍不住问道,“不留一直没回来?” 言归宁施舍一般掀起眼皮看他,“你跟苍蝇似的到处打转的时候北边儿来了消息,她这几天一直在跟各家药商筹措草药,你踹门走了之后,她从衙门回来就出发往伤兵营去了倘若前线伤兵营人手不够,估计她会留在那儿帮忙。” 诸允爅整个人僵了片刻,听见言归宁咬牙切齿的说着“踹门”二字的时候,懊恼的抿了下唇。 诸允爅这张假脸皮上看不出表情,阴恻恻冷凄凄的望着言归宁,攥着马缰的指节捏得“咯吱咯吱”响。言归宁挑了下眉梢,甩手就把手边儿的抹布砸在肃王的背上,冷哼了一声道,“你最好囫囵个儿的从北境回来,看我抽不死你。”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五十九章 开局之战 朔风萧索刺骨。 辽东都司至北直隶的官道一马平川,肃王只在两处驿站稍停半刻替换良驹,飞奔不到两日,便随累死的悍马,摔翻在贺兰山脚下的西线营地门前。 天边夕阳暗淡。 营地门前的巡卫被这个灵巧的在地上滚了一圈儿稳稳起身站好,先在自己泥球似的脸上摸来摸去的“齐天乐”吓了一跳,也不知谁先喊了一声去找叶将军通禀,叶胥手底下那分不清长相的兄弟俩便闻讯赶来,架着正因两日未好好进食略有些腿软的“齐天乐”,利落的扔进了叶胥的营帐中。 帐中央摆着一张偌大的北境防线图,图前沙盘凌乱,大抵是营地里尚在善后的一次伏击受了憋屈,被叶胥撒火似的摔得一团糟。 “齐天乐”视线在帐中粗略逡巡之际,就听见充当屏风的防线图背后一随军的小郎中把五大三粗的叶胥好一番痛骂。叶胥闷不吭声憋了半晌,侧耳听见手底下那容貌相似的哥儿俩泄了气儿似的哧哧笑个不停,这才一嗓子吼出声,“罗英罗诉!笑个屁啊!再笑把你俩宰了喂狼!” “齐天乐”略有僵硬的挑了下眉,捏着嗓子哑声哑气的问道,“叶将军怎么受伤的?” 哥儿俩跟齐天乐不太熟悉,只当他染了风寒不甚在意。罗英努嘴,目光在沙盘上一挑,“被一群贼耗子打了偷袭,胳膊被啃了一口” 话正说着,叶胥就吊着一只胳膊从防线图背后冒出了头,一手团着沾了血污的绷带瞄着就往罗英的脸上糊,布团刚一脱手,小郎中就抱着箱子在他小腿上踢了一脚,“什么都能扔,败家不败家!” 叶胥万丈威严眨眼间碎了一地。罗英罗诉见大事不好抬腿就溜,小郎中也微微跟灰头土脸淡然自若的“齐天乐”点了点头,掀开帐帘踱着方步走了。 “齐天乐”端着唇角,似笑非笑的在那小郎中的后脑勺儿上多看了一眼,转而迅速执礼俯首然而他装模作样的话还未来得及脱口而出,叶胥已然捞起帐中长戟,单臂一夹,挑在他颈侧,微微眯了下眼,“你不是天乐。说!谁派你来的?” 齐天乐年纪轻,又有点儿胆小,几位将军说话声音大一些开口就要磕巴半句。他捏着嗓子学得再像,眸子里那点儿泰然狡黠也断然不会出现在小斥候的眼睛里“齐天乐”闻言低声一笑,反手抽出一玄铁匕首,在长戟锋刃上轻轻敲了一敲,“怎么,几个月未见,认不出本王的声音了吗?” 帐外逃出几步躲风头的罗英罗诉折返候在帐门口,似乎隐约捉到帐中有刃器撞击的铮铮声,当即沉着问道,“将军?有什么事吗?” 叶胥傻不愣登的看着诸允爅指了指贴合在脸颊侧几不可见的肉痕,又被他竖在唇上的食指震的一激灵,脸上的惊愕尚未褪尽,先平心静气的叮嘱帐外守门,而后方才扔开长戟,抬起吊在脖子上的手臂执礼跪地,“殿” 叶胥方辰俩人守着北境守得实在憋屈,主帅临时更替,孟歧仗着监军一职处处搅和设限诸允爅一路疾行,跟方辰打过一个照面,大致瞧得出东西两线的处境相去不多,都是咬着牙顶着这些个天杀的内忧外患。 诸允爅摆手笑了笑,在他冷彻的甲衣上捶了一拳,“虚头巴脑的礼数就免了天乐跑到广宁跟我说了这边的形势,我实在放心不下,回来看看除了你跟方辰,断不可再让第三个人知道我的身份。” “明白,乔唯在这儿,估计就盯着您露面呢”叶胥拍了下胸脯,信誓旦旦了一瞬忽然又问道,“不过殿下,主营那边您去了吗?” “去那儿作甚么?看着孟歧祸害镇虎军给自己找不痛快吗?”诸允爅眉头微微一蹙,无奈的叹笑一声,“况且一军主帅只能有一个,多了不就乱套了么?主营那边的决策如果没有致命的差错,我不会参与的我的路数乔唯太清楚,一旦被他看出什么端倪,借机挑衅就糟了。跟我说说吧,本事通天的叶将军怎么还被一窝耗子打了偷袭,胳膊还咬了一口”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叶胥这伤的由来有点儿乌龙,纯粹是被主营下来的军令气得出去砍人泄愤落了陷阱叶胥甫一认出肃王,一脑门子的冲动就散了多半,老老实实的恢复了沙盘原貌,静候肃王审度吩咐。 他围着肃王转了两圈,在他脸颊侧的浅淡肉痕上琢磨了半天,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惹得肃王忍无可忍的拿战报糊了他一脸,“啧,消停会儿!要摸找那细皮嫩肉的小郎中摸去!” 叶胥老脸一红,揉揉鼻子挪开半步,傻笑了一声,“我这不是好奇么真没想到,真的,我之前还以为易容这东西是天方夜谭呢!说乔唯没死的时候我都要疯了!方辰也不信,还让他那副将来抽我一嘴巴让我清醒清醒”叶胥说到这儿喉间一哽,大抵是三年前惨遭背信弃义的种种至始至终没能让他放过自己,他叹了一声,小心翼翼的在肃王详读战报波澜不惊的脸上瞧了瞧,又道,“殿下是觉得这战报” “没甚么,西线历来都是你在巡视布控,按照你的部署来没问题我从广宁回来这一路,几乎是沿着北境沿线在跑,情况差不多了解,你跟方辰办事我放心。”诸允爅提着假脸皮的唇角笑了笑,“我这次既然是借着天乐斥候的身份回来的,自然也是打算找机会探一探究竟我得亲眼见一见乔唯,看看拓达这次装神弄鬼的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叶胥想着肃王冒死赶回北境之事,眼眶一红,傻乐了几声,抽了下鼻子,粗糙的抹了把眼角,“您在这儿我们就踏实不过想见乔唯可能有点儿困难,他也就被咱的斥候撞见过一次,打探的小伙子差点儿折在半路。再后来就是往京城递送战报那次,拓达带兵压得挺狠,我也就在阵前模模糊糊的看了他一眼。拓达那边儿估计是知道殿下不在,仗也不好好打,东一下西一下的,纯粹是磨人。” “”乔唯是在针对肃王这点毋庸置疑,但他这如意算盘究竟打了多少,诸允爅尚在怀疑,他沉默良久,忽而问道,“你之前说主营下来的军令不靠谱沈成廷接下来有何安排?” 叶胥眉头一皱,显然对沈成廷的所作所为和部署颇有微词,但又因为沈成廷脑袋上挂着临时主帅的头衔,他也不好说甚么,只是脸色不善的叹了口气,“沈将军想让我跟方辰打配合,东西线迂回包抄,于飞率先锋营突围,把拓达横在咱家门口的衡轭打断但是吧,铁木加前天回营了,拓达铁骑统领在,现在他们左一下右一下的试探咱们在各处的兵力部署,如果突围不成,咱自家的老底儿可就彻底漏了有点儿冒险。拓达的情况一直在探,不过那边有意给咱们使障眼法,斥候根本摸不到敌营。” “铁木加对乔唯的态度始终很模糊,即便乔唯在使障眼法,也不敢确保铁木加会不会背着乔唯的部署,偷偷藏千八百个铁骑偷袭”诸允爅按响了指节,眉间紧了又松,脸上神情真真假假的扭曲了一瞬,“我亲自去探一探,看看拓达后方到底有多少援军” 叶胥有点儿傻眼,顾不上什么以下犯上直接打断他,“不是祖宗,你去干嘛呀?就算现在你在这儿不能名正言顺的指挥,也不能往拓达那一堆粪球里扎呀,他们防得严着呢,派去多少人都进不去。这要让他们逮个正着,咱这仗还怎么打?” 肃王对这张假脸皮的控制堪忧,唯独熟稔的挑了下眉。 “怎么着,你是觉得我去了回不来?”诸允爅嗤笑了一声,“甭跟我来这套。三进三出我也没像你似的让人把胳膊打脱扣了你操的哪门子心?” 叶胥闻言吃瘪,吭叽半天嘀咕了一句,“我这不是担心您的安危么要不让罗英罗诉跟着一起” 诸允爅气极反笑,直接怼了他一拳,“你见哪个斥候打探敌情身后还跟着俩跟班儿的?一会儿帮我找一套拓达的衣裳,夜里我自己去另外” 诸允爅眉梢一挑,“帮我放个风出去。” 荒原漠野,辛辣又甘甜的酒香萦绕在毡房营帐,豪放而纠缠,久久不散。 乔唯并不习惯拓达民族的服饰衣裳,不在战场仍是喜欢书生打扮,素袍衣衫,在毡房成群喝酒吃肉的莽汉中间超脱物外,谪仙似的悠闲的捧着茶杯,小口酌饮。 一北明平民布衣打扮的少年从帐外钻进来,四下稍一打量,飞快的碎步奔至坐在木阶之上的铁木加身旁,伏在他耳畔低语几句,转而无声的退下,未留痕迹。 铁木加坐在原地,先是饶有兴味地搓着下颏扎人的胡子,转头看向压根儿没分他丝毫关注的书生,额角一跳,脸上的笑僵了一瞬,继而满不在乎的拎着酒坛在他桌前席地而坐,本想一甩胳膊扫开他桌子上的茶壶碗罐,被他淡淡的搭了一眼,到底是规规矩矩的收回了胳膊,单手撑着膝盖,把酒坛砸在他的茶壶旁边,酒水震得飞溅。 铁木加对乔唯爱答不理的态度很不满,乔唯却像是捏着他忍无可忍的分寸缓慢的笑了一下,轻声问了句那小少年带回了什么消息。 铁木加半上不下的怒气被噎了回去,妥协的叹了口气,抱着酒坛闷了一口,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知道么,你的老朋友差点儿疯了!北明的皇帝把他当成了眼中钉,他现在在辽东几乎是个废人!” 乔唯脸上没甚么表情,不悲不喜的瞥了过于兴奋的铁木加一眼,“他没那么脆弱,你最好别动什么歪脑筋。” “我哪儿有什么歪脑筋”铁木加满不在乎的舔了舔犬齿,一把抢过乔唯手里的茶杯,泼了茶水,手上没撇儿的倒了一杯酒,洒了满桌,“不过他疯没疯这事儿可不好说毕竟小先生以前可是那罗刹的挚友,你叛国弃友,把他数万兵马拽进了地狱,他好不容易以为自己杀了你断了梦魇,如今你阴魂不散死而复生,若是此事发生在我身上,我可接受不了。而且听说,去广宁报信的小斥候一回来就被叶胥拽着不放,知道那罗刹回不来,差点儿要冲到主营去找那监军兴师问罪!” 乔唯垂眸在那满溢而出的酒杯上看了一眼,皱了下眉,把杯子推远了些,“肃王能否回营,并不影响这盘棋。如若想永绝后患,你最好把你藏在城里的狗看得牢一些,别不知好歹的出来乱吠。” 铁木加十分厌恶他云淡风轻的语气。他脸色一白,敛眉道,“你干什么了?” 乔唯愉悦的挑了下唇角,转瞬恢复如常,“你猜,你暗中调遣三千铁骑埋伏在王城协助小王子逼迫首领立储的证据,现在在谁手里?” 铁木加怒极,抓起酒坛,恶狠狠地擦着乔唯的耳侧砸了出去,“你就那么有把握让肃王和那老皇帝父子离心吗?” 乔唯掸了掸被飞溅起的酒水沾湿的袖口,“我只知道,你若想趁乱大肆欺压北境,这盘棋就要推翻重来首领可等不了。别忘了,你那三千铁骑可还扣在大王子手里呢。” 铁木加虎着脸,不情不愿的为冲撞乔唯一事道了声歉。乔唯不真不假的笑了一下,大度的挥了挥手,“我说过,这是一盘棋,兵卒未动就要将军,不合适。我这么多年的仇苦还没报呢,急甚么?” 乔唯不咸不淡的扔下一句话便不再抬头,耷拉着眼皮,远远的借茶炉的温度烘烤着衣袖。铁木加青着脸看他,不自禁的抖了一下。 “幸好你并未参与王位之争”他猛地顿住,眉间惊惧的抽搐了一下,“你当真一点儿都不想参与吗?” 乔唯粲然一笑。 “你猜啊。” 是夜,风割如刃。 老厨娘刚宰了一只羊,烫褪了皮毛搓上腌料晾着。她捶了捶肩颈,一边拿腰间挂着的抹布蹭了蹭手,一边钻进毡房去寻方才被她偷偷留下的半只烤羊腿孰料翻来找去不见踪影,老厨娘掐着腰破口大骂,一脚踢翻了脚边的酒坛子。 空荡荡的酒坛子无所阻碍的滚到毡房的角落。老厨娘一愣,疑惑的嘀咕了一句拓达族语,转身绕到帐外,继续收拾羊肉去了。 拓达族的歌谣忽扬忽抑的在风中躲闪,毡房背后轻轻传来一声转瞬即逝的笑,随着猎猎风声隐匿在漆黑的夜色之中。 叶胥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焦虑的在西营里转了一天两宿,被那个敢骂将军的小郎中于莫偷偷塞了一口蒙汗药才老实,趴在行军的硬床板上眯了两个多时辰,天边雾气尚未散尽就跳起来,披着裘袄冲到营地大门前候着打探消息的“齐天乐”。 直等到肃王顶着“齐天乐”不红不白的面皮晃晃悠悠从风霜雾气里冒出头,叶胥才觉出周身寒凉,冷气都快钻进骨头缝,冻得他一个劲儿的打寒颤。 于莫早有预料,在他营帐里备了满满一锅姜茶,悄无声息的缩到医帐去睡回笼觉。 肃王在拓达境线转悠了一宿,天边擦亮的时候就摸到拓达部落新落成不久的城墙,趁着城门开闭进去逛了一遭,又趁夜折返,曦光未露时悄声回营。 诸允爅被叶胥分给他的一碗姜汤辣得咋舌,缓了半天才不轻不重的挠了下烫完发痒的喉咙,低声道,“不管乔唯那边使甚么阴谋诡计,你跟方辰通个气儿,一律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叶胥被姜汤熏得满头大汗,他先应了声,而后才抹了把热汗,竖着眼睛不解道,“不是没有足够的后援吗?不追着削他们还等甚么?” 诸允爅淡淡瞥了他一眼,“拓达现在部落内部虽乱,但若要一致对外的话,咱们讨不到好处况且,现在坐镇主营的是沈成廷,变数太大。” 拓达后方支援虽然薄弱,但新落成的城墙之后如何调动,镇虎军很难及时获悉。铁木加从王城里赶回坐镇,沈成廷已经打算冒险突围一次,即便成功,他也断然不敢搭上镇虎军针对素有诨名的铁木加,再冒险第二次。 倘若乔唯想钓鱼,这一战十之会僵持在此,不了了之。 肃王这三年来屡次不顾兵部施压招兵买马,兴修防御工事,一次又一次的以拓达边缘部落不安分为由大肆压制,目的并非为了开辟疆土,收揽民意军心他只是看透了拓达这群躲在旷山荒野里的狼,单纯的不想给拓达部落扩张反扑的机会而已。 然而他的良苦用心却被朝中曲解,落了个不堪不齿的下场。 诸荣暻掌控兵权的野心被有心之人刻意挑唆放大,肃王若不是因着这一身皇家血脉,哪儿能囫囵个儿的活到今天。 如今乔唯阴魂不散,抓准肃王百口莫辩的时机搅浑泥潭,诸允爅沉得住气也好沉不住气也罢,主动权都握在乔唯手中,他若想反客为主,必然要顶着皇帝的猜忌如何揪出那个在背后使绊子的,破了这困局,才是实打实的难题。 杨不留再三让他稳住,并非一味的退让,而是希望他能作出取舍,为后续的乱局留出余地,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权谋猜忌拿捏在可以掌控的范畴。 但想要肃王坐以待毙的可能微乎其微杨不留其实并不清楚乔唯对于镇虎军究竟有多大的威胁,但她还是愿意站在肃王的角度去替他思索一个可以应急的对策,让他自己去选择。 肃王站在防线图前忽而神思飘远。 他不能带兵上阵,待在叶胥营帐里无所事事,偶尔能从帐侧的小窗看见小郎中于莫清洗晾晒染了血的绷带,忽然没着没落的想起杨不留,心里都快拿鞭子把自己抽得曝尸荒野,“也不知道不留在伤兵营里可还安好” 于莫莫名其妙地透过小窗望了他一眼。 诸允爅恹恹的坐在地上,盘算着乔唯在京中究竟藏了甚么足以挑拨离间的暗线,一时间,鲜衣怒马,温润浅笑的回忆从鲜血淋漓的记忆长河里被打捞上来,那些本该是浅淡妙趣的过往竟被劈上了一刀又一刀的血痕,狰狞的快把他撕成两半。 诸允爅揉了揉满是凄厉惨叫的耳廓,抽出匕首,毫无知觉的在掌心深深的划了一刀,待殷红流尽干涸,他才浑身虚汗的抱着胳膊跑到帐外,嘶嘶哈哈的对着小郎中喊疼。 反正顶着齐天乐的脸,肃王恨不得把以前藏着掖着的那点儿丢脸的事儿玩儿个遍。 然而北境突围一战实在利落漂亮,肃王掌心的伤还未等长出肉芽儿,叶胥便阴沉着脸率兵回营,一副天王老子也别来招惹他的表情。 肃王迎难而上,啃着一根儿老萝卜问他此战如何。 叶胥眉头一皱,“殿下,您知道孟歧说甚么吗?” 诸允爅神色浅淡,一耸肩,“说甚么了?” “他说”叶胥把牙根儿咬得“嘎吱嘎吱”响,愤恨良久方道,“他说拓达铁将军亦不过尔尔,肃王殿下这几年揽在身上的军功,里面究竟藏了多少猫腻,若是不亲自来这一趟,谁能知道呢”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六十章 北境暗涌 叶胥捂着脸,眼眶里兜不住的金豆子沾着烽火烟灰,被他乱七八糟的抹出了花。 诸允爅没好意思继续“咔嚓咔嚓”的啃萝卜,随手扔了缨子,满目慈悲的看着这个铁骨铮铮浴血沙场的将军感怀伤感。 叶胥方辰比诸允爅守在北境的年头久,俩光棍年至而立没娶媳妇儿,怕的就是哪一天会取下头颅洒了热血为这江山化作英魂他们多苦多难都能咬牙扛着,却怎么也无法容忍任何居心不轨的恶意猜测。 叶胥哽着颤抖的哭腔,沉沉的叹了两口气才道,“殿下,您风餐露宿守在这儿三年多,我跟老方就别提了,于飞他爹在这儿埋了忠骨,家里弟弟学了医术还跑到我这儿来当军医为了把拓达那群疯狗挡在关外,咱搭上了多少兄弟?要不是监军的头衔在,那个孟歧他哪儿来的胆子敢在镇虎军的地界儿说这话?兄弟们憋屈啊从您请了帅印那日起,兵部就时时处处想置您于不义,皇上不管那个姜阳也就罢了,现如今连个小小的监军都能爬到咱的头顶,主帅回营还得偷偷摸摸的,这跟落井下石有何分别” “行了。”诸允爅冷声了一句,耳畔微动,似是听见帐外有人经过,抬手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两声,“孟歧之前给我送信的事儿没完,他在这儿待不了多久,你跟方辰别惹乱子” 诸允爅寡淡的笑了一下,浑不在意的在他肩甲上捶了一拳,“去收拾收拾洗个脸,一老爷们儿什么时候还长了这么个哭天抹泪的臭毛病” 叶胥肩上有伤,被肃王捶得“吱哇”叫唤了一声,他耷拉着眼皮瞥向肃王使坏的那只手,瞧见上面的绷带头皮发麻的一怔,没敢问,只偷偷摸摸的抬眼,在肃王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瞟了一下。 诸允爅看着叶胥满脸怀疑却又猜不出个四五六的表情噗嗤一乐,举起被捆成粽子的手挥了挥,“在帐子里玩儿飞刀,不小心划的。” 叶胥皱了下鼻子,没信,被肃王虚踹了一脚,溜到木盆跟前呼噜了几把脸。肃王被他浑身玄铁甲衣剐蹭的金属声响震得耳朵发痒,忽而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开口问道,“沈将军当时可在场?” 叶胥把脑袋从水盆里拔出来,狼狗甩毛似的甩了半晌,眯着眼想了下肃王这话接的是哪个茬儿,而后才恍然道,“在啊,除了于飞伤重躺营帐里歇着,沈成廷和方辰都在方辰跟我俩没敢骂人也没敢动手,怕孟歧那老小子琢磨着对您使坏。不过说来也奇怪,沈成廷不是穆老的部下吗?他好像不怎么敢为了殿下的事儿顶撞孟歧,一脸高深莫测苦大仇深的” 叶胥其实有点儿不乐意,或者说当时众将士回营之前在帐中议事,除了孟歧和沈成廷,大多对这一场虽险胜却未尽兴的战事颇有微词,只不过因着孟歧过于招摇的惹人憎恶,沈成廷细枝末节的高高挂起并未显眼到惹人生厌叶胥也是听肃王随口问了这么一句,才觉得这小子的仗义似乎不怎么真心实意。 “沈成廷不上不下的被吊在这儿,父皇c穆良c镇虎军这三方压在他头顶上,怎么做都会得罪人,多说会招人生嫌。”但凡论人先且论事诸允爅并不觉得沈成廷目前为止的所作所为对镇虎军而言有何折辱,倒是对他能来临时救场一事颇感兴趣,“之前天乐没提过,我也是来这儿才听说,沈成廷来这儿暂代主帅一职,是宪王的提议?” “是啊,宪王如今都能参与议事了”叶胥摸不着头脑,见肃王不再追问,便往营帐外面走,走到门前又回头,“殿下,晚上大伙儿喝酒,您来吗?天乐不会喝,就怕您在那儿坐着闷” 诸允爅淡然地摆手,“不必,你也不用顾及我这里,到时候我跟斥候营找个理由推脱便可。” 镇虎军自肃王接手之后便立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但凡出兵回营不论浴血输赢,当夜除正常布防巡视,各行各伍酒肉管够,军费不够花的一律肃王拿自己的年俸凑足,既为暂舍刀尖舔血的悲壮,也为祭奠战死亡灵的痛苦。 他们过惯了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成天矫情就太没劲了。 沙场上都是心性赤诚的热血勇士,一碗酒下肚,万般愁苦都被酒水顺到腹中吞噬无踪叶胥三碗黄汤醺出了酒气,抱着酒坛子跑回营帐要把肃王拖出去喝酒。诸允爅被他狗熊似的缠得妥协,听着几个说小天乐探明敌情立了军功的老伙计起哄架秧子喝了一碗酒,然后再摇摇晃晃的装醉被人拖回去,趁乱躲进叶胥的营帐里,把自己隔绝在篝火喧嚣的尽头。 他仍旧席地坐在高高挂起的防线图前,寒凉的地气顺着四肢百骸冲上头顶,在他眸底染成漆黑一片。 叶胥的口述比落在纸笔上的战报更为直接乔唯露了面,铁木加亲自率兵迎战,说他们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只能算得上是个糊弄孟歧c玄衣卫和沈成廷的简陋把戏 但只要这三方信以为真,连添油加醋的编排都省了,只消原原本本的上报回禀,朝廷那边必然生疑。 乔唯在应天府的波谲云诡里活了二十年,他甚至比肃王自己都要清楚,栽赃陷害这几个字,对于肃王而言,究竟是何般艰险。 北境一旦腹背受敌,洪光皇帝再怎么厌弃这个兵权在握的儿子,也不会置北境百姓于险恶之地,肃王如若回营,那么之前之后的种种构陷都会功亏一篑故而混不吝的拓达铁骑才会像是猫嫌狗不待见的倒霉孩子一般,左一拳右一刀的张牙舞爪,在洪光皇帝伸到天边儿的眼前,竭尽全力的演了这么一出好戏。 孟歧带兵的时候就是一怂包蛋,徒长了年岁没长半点儿见识,跟了姜阳之后更是目光短浅一个鼻孔出气,只顾着眼前这点儿虚虚实实的东西,一瞧拓达悍名在外,却是这么个弱不禁风的样子,自然心里揣度生计,口出狂言也实非意料之外。 诸允爅拆了于墨过分紧张把他包成粽子的绷带,借着微弱的烛光缓缓的握合掌心又张开,见划痕中央未再沁出血珠,索性把绷带扔在一旁,试图回忆乔唯在随行离京赶赴北境之前,究竟在应天府与何人何事纠缠埋下过暗线 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肃王这才惊觉,乔唯态度的骤变,竟是在他赴往东海的三年间初现端倪 温仲宾曾告诫诸允爅,京中外族余孽尚存不可姑息,他原以为这话是在提点他注意外人构陷,却未曾料及,这“京中外族”,竟就藏在他身边。 肃王殿下简直追悔莫及,但悔也没用,即便当时他彻查出乔唯母亲的来历,也不见得会因此事对这个伴读的挚友生出嫌隙。 到头来还是这么个夹缝求生的乱局。 诸允爅其实不是没动过提刀上阵的心思。 他倘若目中无人堂而皇之的杀回来,压着拓达刚刚平稳的境线打,把这一仗的水花砸得飞溅,也许朝中会勉为其难的认可镇虎军多年的作为。但他此举几乎等同于在皇帝的逆鳞上狠狠划了一刀,即便先论战功能保下一条命,可回了京城毫无疑问的要遭殃,保不齐还要殃及池鱼祸害一片况且还有沈成廷临危受命,浑身桎梏的挑着镇虎军的大梁,肃王一旦露面,沈成廷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顺着藤蔓还会牵扯到穆良,无论如何,都是百口莫辩。 沈成廷临时执掌帅印轻取拓达铁骑,拓达见肃王不在营,佯攻之后就撤兵东北边境闻戡都与奴儿司敌军私相授受在先,如今北线战火纷飞,北境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洪光皇帝保不齐坐在龙椅上怎么合计 好好的仗不打,是拓达部落的统领有病,还是肃王暗中跟他们勾搭出了什么猫腻? 乔唯这心思动在了挑拨离间上,恰如其分的把落荒而逃的节点压在了镇虎军突围这一战,撤兵撤得顺理成章,又不免让心思多疑的皇帝忍不住犯合计。 诸允爅头疼的要命,但闹心也没用,只能趁着头脑清醒,思索接下来北境在极有可能更替主帅或空悬其位的情形之下,如何暂保一方安定。 拓达撤兵后两日,诸允爅摇身一变摸到了拓达王城,短暂停留了一个昼夜便回营跟叶胥彻谈整日,大张旗鼓的在孟歧眼前晃悠了一遭,一路向东赶回广宁。 齐天乐见天儿的在屋子里装傻充愣,郁闷得都快长蘑菇,看见肃王风尘仆仆的翻身下马,扒着窗户痛哭流涕。 诸允爅眉毛都快系成了结,搓着齐天乐的假面皮嫌弃得要命,“别顶着我的脸做出这个表情,太恶心了。” 诸允爅迫不及待的扯了脸皮把齐天乐连人带衣服的扔出去,又迫不及待的换了身行头,人模狗样的跑到药铺请罪言归宁可不管他是菩萨显灵还是玉皇大帝,没好气儿的揪着他一顿鸡毛掸子炒肉,把人从药铺正门毫不留情的踹出去。 肃王昼夜兼程,脸色难看的要命,眸子里却不似离开广宁时那般焦躁难平,他微微叹了口气,眉目间的柔情和内疚揉碎了混在一汪清明之中,“不留一直没回来吗?” “被肃王殿下当成了撒气筒,难过得连她师父都不管不顾了”言归宁冷笑了一声,捏了捏坐在他怀里扬起脖子瞧他的小丫头的掌心,“殿下好本事。” “你干嘛骗人?”宋来音眨了眨眼睛,远远的看着翻身上马没了影子的肃王殿下,握住挠她掌心的指头捏了捏,“不留不是前天刚回来一趟吗?还带了狍子肉呢,你吃了一锅。” “啧”言归宁憋不住笑,伸手捏了捏小丫头的圆鼻头,“小小年纪你懂甚么?我这是在推波助澜知道吗?” 伤兵营落在卫所以南矿山之北,肃王如临大敌似的快马奔袭了两日,一人一马冲破晨曦霜雾,又混在遣送伤员的混乱之中。 人命关天在前,伤痛难忍在后,肃王未着华服,凭着嘲风玉坠入了营,却被满营的伤号马车左推右搡的挤在角落。 碎肉血河他都见过,那些触目惊心和撞击着耳膜的哀嚎炸在他身侧他眼睛红了一瞬,衣袖却被人扯了扯,呼唤他的声音从恍惚到清澈,“殿下肃王殿下?” 诸允爅不甚明显地抖了一下,额角微微一跳,转而看向拉着他的小少年是柳慎宜的那个小徒弟辛夷,他怀里捧着满满一盆沾着血污的脏布,眼眶鼻头都红彤彤的,嘴角向下压着,像是眨眨眼就能哭 辛夷不负所望,耷拉着脑袋看了看肃王搭在他肩上的手,嘴角一咧,极不顾形象的嚎了起来。 小少年老早就被他师父带到伤兵营来见“世面”,是怕是苦还是委屈都不敢吭声,好不容易见了位认识的长辈,一个没忍住就开了闸,好在没吭叽两声就冷静下来,耸着肩头蹭了蹭眼泪,“肃王殿下来这儿是作甚么?不是在广宁府养病吗?” 诸允爅在小孩儿头顶拍了一下,没答话,只浅淡的笑了一下,“不留呢?看见她了吗?” 辛夷抽了下鼻子,扬着下巴颏点了点最大的那个医帐,“伤得太重的我不敢碰,她在帮我师父的忙。” 诸允爅一路赶得急,站在医帐外却踌躇良久,咬牙蓄起一股子力气才随着抬进帐中的伤患一起,钻进了触目惊心的人间地狱。 他隔着千山万重似的看见杨不留,看见她一袭被血染得斑驳的衣裳。 杨不留根本没注意到能竖着走进这座医帐的人是谁她眼前的伤兵被敌军从马背上挑落下来摔断了腿,又被奴儿司的战车碾了过去,两条腿碎了一条废了一条,柳慎宜片刻未曾犹豫,直接在他嘴里塞了一团布头,让杨不留按住他的肩膀别乱动碍事。 伤兵疼得一阵儿清醒一阵儿晕,他隐约能听见刀刃割破皮肉的“喀嚓”声,忽然猛地一激灵,挣不开,只能张牙舞爪的挥动着手臂,一拳抡在杨不留的眼角,霎时就沁了血痕。 柳慎宜冷眼看他,低声道,“想死,我不动你,也没时间开导你,想活,疼晕了也给我忍下去。” 一念生死勿论强求,杨不留垂眸看见伤兵满脸涕泪,也没犹豫几瞬,便死咬住布头紧闭双眼,微微颔首。 伤兵一个接一个的往柳慎宜这儿送柳神医救命,杨不留治伤,两人从破晓头不抬眼不阖的忙到日头悬天。柳慎宜深吸了一口气,满是担忧的看着杨不留默不作声撑在病榻上缓和着白得发青的脸色,忍不住规劝,“睡不好也不能这么熬,轻伤的那些个兵反倒没事儿就折腾人,你一个人顾不过来,一宿一宿的没法休息你去旁边歇歇,一会儿把辛夷叫进来。” 杨不留苦笑,没打算逞强,拔直了身子想挪到旁边儿歇口气。她脑袋一抬眼前一黑,整个人眼瞧着就要脱力栽倒在一旁,不想门口忽然传来一声跑了调儿的惨叫,把杨不留那丁点儿的柔弱吓得一激灵,被风吹得一干二净。 屋子里横七竖八摆的都是伤号,诸允爅站在门口碍事,想进去又迈不开步子,总不好从伤兵的身上跨过去他隔着十来号人默默地盯着杨不留,瞥见她身形稍晃急得要命,扑不过去只能大喊“小心” 满屋子哀嚎滞了一瞬。 杨不留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向他,再三确认这人真假似的怔忪良久,压下了忍不住翘起的唇角,眉梢一挑,扭头掀开帐后的小布帘,溜了。 柳慎宜打从到了伤兵营开始就绷着一张判官似的嘴脸,难得咧嘴笑了一下,看着肃王殿下脑子缺根弦儿似的傻在原地,似是好不容易在血色漫天的日子寻了点儿明媚之意,“害羞了看不出来啊?还不快追!” 肃王揣着一肚子欣喜若狂跑出去,没头苍蝇似的找了一下午也没抓住泥鳅似的小军医。 辛夷抱着一盆绷带就着冷水搓得满手通红,看戏似的瞧着肃王殿下心烦意乱的左翻右找,嗤嗤的乐个不停。 诸允爅没好气儿地弹了他一个脑瓜崩,“笑个屁!” “诶哟!”辛夷吃疼了一下,“肃王殿下怎么还骂人!大官儿不是都文绉绉的么” “这就骂人了?”诸允爅坐着歇气儿,“都是俩眼睛一个鼻子,哪儿那么多高低贵贱,皇上还骂脏话呢,你想听?” 辛夷感兴趣的眨了眨眼睛,“你听过呀?” “听得多了,皇上小二十年骂过的脏话都落我头上了。”诸允爅对于皇帝给他的这点儿“特殊待遇”略觉无奈,摇头叹气,眼神儿仍旧四处乱瞟,“这伤兵营里该找的我都找了,人到底跑哪儿去了” 辛夷傻笑,“殿下你真逗,不在伤兵营里面,自然是在伤兵营外面呗,伤兵营离军户没多远,走着也就半个时辰,这儿地方有限,一般轻伤员都在军户那儿休息两天再回前线。杨姑娘一个女孩子住在这儿不方便,所以她晚上都回那边的小客栈去,顺便帮着熬药换药什么的” 是夜,难得拨云见月。 杨不留脑子里紧绷得茶饭无味的弦儿总算松了些许,她筋疲力尽的靠着客栈后院的水缸看着药炉,脸上挨的那下被忍不住的哈欠扯得胀疼。 别是破了相了杨不留趴在水缸边儿,一汪结了冰碴的水连五官都看不分明,她正要回身,却被突然落在她身后的身影惊得逃了半步,又被拦腰揽住,搂在怀里。 诸允爅贪婪地嗅着她颈侧的药香气,忽然低低笑道,“躲着不见我,是回来洗漱更衣?” 杨不留耳朵一红,在肃王腰侧掐了一把,看他疼得一哆嗦还不撒手,再下狠手却舍不得了,“女为悦己者容,怎么,殿下不许?” 诸允爅微微一怔,心里好一通叫嚣不已,放开杨不留,捂着脸红了个彻底,“你你你你这话都是哪儿学来的?” 杨不留低笑道,“书里写的,第一次用,殿下觉得如何?” “”诸允爅熟透了的虾子似的佝偻在原地,“别说了,你让我缓缓” 杨不留撩拨两句就心满意足的鸣锣收兵,抬手轻轻地替诸允爅拾拢着两鬓散落的碎发诸允爅忍无可忍地扣住她的手腕,稍一用力把人重新扯到怀里。 诸允爅掌心未及痊愈的疤,恶狠狠地压着她手腕上被他抓抠出的伤痕。 杨不留的眼睛里盛着皎洁又狡黠的光,趁其不备的在意乱情迷妄图下嘴的肃王背上戳了两针,从这人僵滞的怀里退了出去,又坐回到药炉旁。 诸允爅欲哭无泪这是还记着他踹门的仇呢 杨不留摆开唠家常的架势,开口却先提起了一个两人不欢而散时肃王不听劝诫两厢分歧的话柄,“北境的战局可有诡异?” 诸允爅沉默良久,微微合上眼,“乔唯是想借父皇对我不信任这把刀,杀了镇虎军多年以来对他们的威胁这一战终了,回京之后必然暗流涌动,躲不开的。” 杨不留这针扎的不重,诸允爅上一次被针封住穴道时气血乱涌无处挣脱,这会儿神思清明,也就封了一炷香的功夫就能活动自如,他拖了一把小凳子挨着杨不留坐下,“我之前发疯的时候都是自己,撕书乱砸东西撒气,本以为没甚么,没想到得知乔唯诈死的消息之后竟然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意识我不是有意对你发脾气,更没想伤害你” “人都有心结,寻常人解不开也会心烦,更何况殿下这个结上系着千万条性命”杨不留取下银针收好,微微偏头,搭着肃王蹭在她脸上的脑袋,温润似水道,“道歉倒是没甚么必要,殿下说的其实算不得错我总说让你稳妥莫急,但关于北境的危局我也尽是道听途说。再者,人死和死人的触动截然不同,我也确实没甚么资格妄加评断。但如今在伤兵营里呆了这些日子,我好像能多多少少体谅殿下的焦急毕竟是出生入死的兄弟,置至亲之人的生死于不顾,实在说不过去。” 诸允爅蹭了蹭她的脖子,“你不生气?” 杨不留被他蹭得痒,无声的笑起来,“谁说我不生气?但生气归生气,我总要试着理解你,不然你一个人可怎么办?” 诸允爅猛地坐直了身子,痴迷而怔愣的看向她。 他是肃亲王,是镇虎军主帅,手握兵权近乎天下无双,文武百官忌惮于他,数万将士臣服于他,边城百姓寄希望于他 却从未有人说过,试着理解他。 以大局为重也好,念人命关天也罢,他是人非神,总会难免犯错,总会忍不住,想躲在漫天大雨之下的一隅角落。 杨不留就这么从倾盆雨中撑伞而来,在他面前停下脚步。 诸允爅的手指顺着杨不留的手腕滑进她的指缝,紧紧扣着,挣不开,也逃不掉。 他虔诚地吻着她的指尖,不容挣脱的把终于露怯害羞得粉透了的指尖捧在胸口。 “你要是还生气要不揍我一顿?” “我又打不过你。” “我不还手的。” “你还想过要还手?” “那你说怎么办?” “先欠着。”杨不留扬了扬下颏,指使着诸允爅把药壶挪了火,“我这人记仇,你以后若是再闹失心疯,我就记着,发一次火记上一笔,以后攒个大的,好好治治你。”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一章 荒唐暂休 北线居心叵测的荒唐战事浑浑噩噩的撕扯到杏月二十。 拓达早早敲起了退堂鼓,乔唯刻意又含蓄的给肃王挖了一个不知深浅又不得不跳的陷阱西北的这一场针锋相对的战事演变成了十国之间一发不可收拾的内乱,乎莱尔时隔月余“良心”发现,不再屈从于十国联盟的威胁,把长公主从阵前联盟的软禁中救回,破了齐钟的举步维艰。 动机很微妙。 岳无衣一边儿烘枣一边儿偷吃,没摘干净的枣核崩了牙,“嘎嘣”一声硌在他那颗被甜食掉的大牙上,疼得他口齿不清的狠骂了一句,“白眼儿狼。早管干嘛去了!这不就是让齐老下不来台吗?!” 少年郎略微顿了一下,脑子里“言多必失”的话转了一圈,偷偷掀起眼皮打量了不做评断的肃王一眼,又低声道,“皇上明旨下令让齐老不必考虑阵前人质的要挟,但长公主这么多年来都在西北,齐老心疼得紧,不敢兵戈相见,一直也没妄动,就这么观望僵持着现在倒好,西北十国跟咱们虽有盟约,但内乱的事儿我们没法掺和,若是他们想要倒打一耙,说是他们本就是内乱,因着咱们西北纠集兵力他们才要挟宁国公主,乎莱尔说情才得以解围齐老这不是被搁在一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罪名中间了吗?皇上当着满朝文武把宁国公主推了出去,过后指不定怎么找补呢” 诸允爅颇觉意外地看了岳小将军一眼这小子没有长矛高的时候就跟着他,从原先街头巷尾的泥猴儿小混混长成如今机警敏锐的可塑之才已然出乎了他的预料,没想到,这上蹿下跳的猴儿精竟也不知不觉的长了些可以循序渐进纵览局势的能耐本事。 诸允爅挑了下眉梢,“你担心齐老?” “说实话有点儿”岳无衣得了认可,隐隐松了口气,“奴儿司的细作挑拨在先,拓达设陷在后,我总担心他们想把齐老也逼到山穷水尽皇上的信任和应允都不是长久的免死令,齐老为了维护宁国公主,已经错过了最合适进攻的时机,现在被西域那帮白眼儿狼牵制住,太被动了。” “西北没动城池,齐老守关没有纰漏,问题是不知道西北唱的这出大戏到底想把齐老逼到什么位置。父皇不会草率的跟西北撕破脸,但战报送抵当时满朝文武都在,这事儿没那么简单”诸允爅金丝乌木的折扇把熬药的炉子烧得火旺,“况且齐老护着皇姐,太子自然会替他说话,父皇不会太作为难。” 岳无衣觉得自家主子口中的“没那么简单”藏了好坏两端,他皱了下眉,没再继续揪着不放,自己闷头琢磨了半晌,一个不留神就把枣子烘焦了大半岳小将军正准备刨坑掩埋“销毁证据”的功夫,白宁颠儿颠儿的从北城门跑回来,在冻人的春风里跑了一脑门子热汗,“殿下,鄢将军带着奴儿司的二王子到北城门了。温大人说玄衣卫兴师动众的,问您想不想凑个热闹?” 诸允爅闻言点了点头,压着唇角没显得太幸灾乐祸,施施然的整理了一下衣袍,冲着被言先生压榨得不见天日的岳小将军眨了眨眼睛,“走,去给玄衣卫那老几位找点儿不痛快。” 火烧粮草的战事之起有点儿机缘巧合,鄢渡秋借此讨伐奴儿司,向北压了二十余里,一路杀到了奴儿司金矿矿脉的边儿,亦魔亦佛的在奴儿司几近山穷水尽时欣然接受了敌军的降书,又威逼着奴儿司二王子巴彦和,不容推拒的以议和商谈为由,自投罗网一头扎进了狼窝,心如死灰的被“以礼相待”,准备稍作停留便押往京城。 奴儿司遣使相谈的战报送抵京城,洪光皇帝的贪妄便藏在圣旨的字里行间被快马加鞭送了回来。 诸允爅起初担心鄢渡秋又要为了仁义道德把自己脑袋送到皇帝亲手血刃的铡刀底下,大义凛然的往玄衣卫变相胁迫的套儿里钻孰料鄢渡秋远远望见诸允爅时似有所感的隐晦的看了他一眼,把肃王殿下准备借北境战事跟玄衣卫大发雷霆恼羞成怒的发疯戏码压了回去 将军府一谈分别至今,他眸子里似乎凌厉了许多。 鄢渡秋这类忠孝仁义至上的武将智勇双全不假,但脑子大多一根筋,是非善恶泾渭分明的被一条宽阔的堤坝分割两处然而这堤坝并非坚若天然而生的磐石,一旦溃了一处,决绝的崩塌便是一刹那之间。 诸允爅瞬间想到了闻戡都。 他否定自己似的摇了摇头,到底是什么都没说,揪着跟玄衣卫唱反调唱得意犹未尽的岳小将军回了药铺。 杨不留正在前堂被言归宁说落她快瘦成了麻杆儿。 前几日伤兵营清点善后,杨不留把整日里陪着她灰头土脸的肃王殿下赶回了广宁,跟着柳慎宜从伤兵营跑到了前线主营,替鄢渡秋手底下亲兵包扎治伤时从旁了解了些许战况用兵的大致情形。她察觉到鄢将军在闻戡都下狱前后决策上似乎有所变化,但大多时候仍是中规中矩,窥不见什么端倪。 肃王眉目间略有恍惚的看向她时,杨不留一眼就看出,诸允爅也在揣度着甚么。 杨不留和柳慎宜其实比遣使的队伍早半日回城,心里循着那么丁点儿的蛛丝马迹放不下心,索性不做迟疑,去找董夜凉探了探究竟。 鄢将军这位心上人可不是什么为了情爱晕头转向的无知少女,她早有预料似的把杨不留迎进了屋,促膝谈了许久才放了杨不留,让她赶在凑热闹的肃王殿下之前回到药铺。 诸允爅满脸“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奔着杨不留过去,胳膊捞人没捞着,被言归宁在他怀里塞了一根儿鸡毛掸子,吃了一嘴鸡毛。 言归宁当时就火了,“谁家正人君子看见相好的姑娘抱着就啃的?嘿你个流氓” 杨不留赶忙把丢脸丢回应天府的肃王殿下从言归宁手底下解救出来,一边儿看着他漱口一边儿笑,被他哀怨的瞪了一眼才正色,问道,“殿下可是在担心鄢将军会重走闻戡都的旧路?” 诸允爅一怔,下意识的把漱口水咽进了肚子,砸吧了满嘴的灰土味儿,“闻戡都当年替父皇攻打金矿时什么状态我不清楚,但鄢大哥这次回来,给我的感觉跟以前不大一样。” “我猜就是这个这几日在鄢将军主营,我跟殿下的直觉差不多,只不过没敢确认,所以今早回来的时候先去了趟涵翠楼。夜凉姐说,这次估计会跟着鄢将军一同入京,一来讨桩婚事,二来,似乎也是做好了跟皇上僵持牵制的打算。” 诸允爅想起蹦着高要嫁给鄢将军的皇妹,无奈笑道,“回了京估计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杨不留稍一停顿,略有诧异的琢磨了一下这场“血雨腥风”指的是什么,恍然之后方才轻笑,接着说道,“鄢将军赶回边境之前与殿下曾浅谈过一次,估计算是一个契机。他原本并非一方统帅,所思所虑只需要顾及自己辖下的队伍地域。如今肩负重任,考虑的问题自然要长远,有变化要比没有强。” 诸允爅这点倒是能想得通,金矿是广宁以北混乱的万恶之源,一日存在便一日不得安生,是福是祸都得鄢渡秋担着鄢渡秋是想化被动为主动,趁着皇帝叫嚣觊觎他国命脉的私心没得机会落成落地成坑的明旨,把这顶强压在他头上的重冠摘了去。 虏了人质回京,人家又以命相商保全国土,皇帝再过强势也断不可急于求成打乱制衡,奴儿司安生些时日,辽东也能有机会暂时缓口气。 肃王最初接管镇虎军时也是一腔忠肝义胆,后来迫于兵部偷奸耍滑,肃王这心眼儿方才活泛成了见缝就钻的耗子,“鄢大哥跟我透了个底,奴儿司那边愿意以金矿的部分开采权作为停战的筹码这是个可以循序渐进施压的先决条件,但把握不好这个度,奴儿司借机反扑的危险就会与日俱增。而且开采权油水足,这里面保不齐日积月累还会攒出个贪得无厌的赵谦来。鄢大哥在朝中的人脉不如闻戡都,别忘了,辽东是老四的地盘儿,宪王后面还跟着一个秦守之呢” “且先不论那些必然存在的逆境”杨不留捏了下诸允爅的指尖,“早些时候你觉得二哥和鄢将军不可信,如今呢?” 诸允爅呆了一下,反手握住她,“你觉得这事儿能成?” “有商必有利,凡事不能只看个开头就一棍子打死。殿下所希望的四境平稳,家家户户炊烟徐徐,总归绕不开边境的纷乱,没有任何一条路是凭空落成的。总要去一步一步的试,才能知道这条路的尽头究竟是世外桃源,还是悬崖峭壁。”杨不留被他若有所思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描摹着掌心的细纹,痒得瑟缩着躲了躲,“闻戡都这条路尽头已经埋了无数忠骨,我相信鄢将军不会重蹈覆辙。” 鄢渡秋非是愚忠,他在闻戡都这条路上的荆棘丛里伤得血肉横飞,既然无法抽身,那就只能割草断树,另辟蹊径。 如今这世道瞬息万变,别说鄢渡秋,就连肃王自己都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泥淖里摸索着前行,一不小心还要浑身糗态的被飘在云端上的所谓神灵笑掉大牙,指着鼻子笑骂道,“皇家血脉流在你身上都是白搭,拼死拼活的护着一方安稳有个屁用,你亲爹都恨不得摘了你的脑袋!” 他的杞人忧天其实毫无意义。 杨不留也挠了挠诸允爅的掌心,“我知道殿下在担心甚么但殿下亲王的身份在,稍有异议便会完全并非是出于本意变成一块挡在他之前的” 绊脚石。 杨不留话没说尽,但诸允爅显然听出了她言而又止的意思。 世态皆在变,好坏尽在一念之间,虽然在身处凡世红尘,但与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的道理并非相差万千。 四境的安稳永远都不是丝毫不变的,西北通商互贾,北境兵戈治乱,奴儿司似堵非疏的路子行不通,鄢渡秋只能尝试变通。 杨不留安抚似的用拇指在诸允爅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两下,“夜凉姐说,他们此番进京,尽管离皇上预期相去甚远,但得寸进尺的这把尺子是握在鄢将军手里的,也不见得是坏事。” 诸允爅极其熟稔地握起杨不留的手指,垂涎三尺似的吻了吻,“我忽然发现一件事。” 杨不留觉得肃王殿下八成是有恋手的怪癖,每每虔诚又变态的盯着她的手指的时候总让她有一种这双手迟早有一天要被他当成鸡爪子啃了的惊悚感。她耳朵快着火,“发现什么了?” 诸允爅放过了她的手,“你跟董姑娘在某些地方很像。” 杨不留以为他会旧事重提念起以前说过的什么“洞察人心”,没想到肃王在肚子里搜肠刮肚转了一圈儿,然后忽然找准了一个词儿,猛地一拍大腿,无比认真地看向杨不留。 “你俩都旺夫。”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二章 离别广宁 肃王为北境战事之情在玄衣卫跟前耍混账的风声,一路添油加醋的飘到了皇城,诸荣暻垂眸看向金殿上抖得跟小鸡崽儿似的奴儿司二王子巴彦和,左瞥一眼是一脸浩然正气的鄢渡秋,右瞥一眼是一副恭顺忠悌的沈成廷,脑子里还转悠着那位只顾带兵打仗,半分情面都不留予朝堂的肃王洪光皇帝头疼得要命,阴沉着脸把小鸡崽儿扔给礼部“妥善”安置,撂挑子要去钻温柔乡。 不过往着秦贤妃的明雁阁走了几步,诸荣暻似乎又咂么过味儿来了。 肃王先是闹了疯病,后又对玄衣卫百般刁难,所为之事皆是北境诸荣暻起初认定肃王是为掌控兵权不得其法一事叫嚣,可转念一想,这臭小子六年前就是这混账德行,不要命了似的要替战死的将士讨个公道,心浮气躁得恨不得把“仁义”俩字儿刻在脑门儿上。 数年时过境迁,肩挑镇虎军大梁的主帅沉着得让诸荣暻脊背生寒,孰料辽东和北境接连的祸乱反倒像是把昔年那个敢拎着重剑往大殿上冲的肃王从被迫束缚的重重枷锁底下劈裂出来。 在诸荣暻眼中,叫嚣耍横的肃王可要比忍辱负重的肃王看着顺眼多了。 花公公颔首跟在皇帝身后,垂眉耷眼地瞄着龙袍翩飞的一角,不动声色的在皇帝转身往着御花园的方向挪步时,提前后撤了半步避开春日一早露重寒凉,这个时辰御花园里清净,即便有人,也就是盼着三春桃花的贵妃娘娘。 诸荣暻站在御花园汉白玉的拱门口,看着踮着脚张望着花苞的宁贵妃,忽然对花公公道,“桃花快开了。” 花公公俯首应是,轻声细语的接了句话,“贵妃娘娘盼着桃花开可有些日子了,还说今年桃花的花苞长得漂亮,做出来的桃花宴准会精致讲究。” 诸荣暻似笑非笑的哼了一声,“贵妃半年多没见老三了吧我看他这不懂事儿的毛病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总在老四的封地待着也是不妥,过两日该把他叫回来了贵妃也不只昭王这一个儿子,肃王久战在外,也得给个机会,让他尽尽孝道。” 应天府桃花盛开那日,广宁的桃树刚冒了花骨朵,肃王领旨谢恩,起身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尘,背手抓着那封皇上召他回京的圣旨,慢慢悠悠溜达走了。 温如珂目睹了肃王殿下耍脾气把传达圣旨的小太监满头虚汗的扔在当场的情景,忍不住追到药铺喝茶唏嘘道,“你就吓唬人吧,人家小孩儿头一回传圣旨就碰上你这么个棒槌,你是还嫌你这罗刹的名声不够响亮是吧?” 诸允爅翻了个白眼儿,“我多说一个字儿了吗?我半个不合规矩的字儿都没说吧?他看见我就哆嗦我有什么办法” 温如珂被茶水呛了一下,“你那眼神儿跟把老子心情不好想杀人这句话写在脸上有什么区别?”他搓了搓手,四下张望,凑近了些,低声道,“不过你打算拖几日再启程?皇上可是勒令你回京问责,虽然没三行五列的派人迎接,但你也别得寸进尺” 诸允爅自有忖度,点点头接受了他的好意,转头便口不留德的讥讽道,“你看你幸灾乐祸那样儿你这么两袖清风的穷官儿,父皇不会把广宁这块肥肉彻底交给你的。早点儿准备铺盖卷儿,保不齐春耕之后百姓安稳,你也得收拾收拾回京。” 温如珂想踹他,被肃王抢占先机踩了一脚,炸了毛的猫似的“嗷”一声蹿起来,四方桌磕在腿骨上,“咯噔”一声。 温二公子给肃王殿下狠狠地记了一笔,咬牙切齿的威胁道,“你在京城里那些莺莺燕燕有一个算一个,迟早都给你抖落出去!” 诸允爅挑衅的挑了下眉他还愁着杨不留不吃醋呢,面子上总跟个弥勒佛似的。 他懒得继续搭理温如珂,抬抬手示意他好走不送,转而撑着下巴颏往药铺门外眺,一边等着杨不留送药回来,一边一遍又一遍的在肚子里打腹稿。 他早先便同杨不留提过带她回京一事,她没应也没否,只是很犹豫。 杨不留对于前路未卜无甚踌躇,可她担心言归宁没人主动提及他的病症如何,可就连宋来音都察觉到他身上不对劲,连往日的求抱都不许。 这一走,生死当真是全由天意了。 言归宁自己对此看的很淡。 他那日欣然接受了肃王殿下托关系多捎回来的一份加盖了刑部大印的布告,转身便把澄清了当年杨謇旧案和山寨灭门惨案的消息烧给了亡灵。 此后他便像是没了执念也没了心结,白日里不是昏睡就是发呆,就连当夜诸允爅在饭桌上试探着提及回京之事,这位历来跟肃王针锋相对的言先生竟也满不在乎,只问了杨不留一句,“你想跟他走吗?你要是想的话,我正好同你们一路出城。” 杨不留愣了愣,手里的筷子一抖,忽而意识到,生离死别和分道扬镳竟只在咫尺之遥。 抛开破土而出了没多久的情愫,她时隔三年有余,再一次尝到了被人无故割舍抛弃的苦楚。 她一直觉得街头巷尾嚼舌根说她是“天煞孤星”的说辞其实也没错,待她好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她而去难以善终,可不就是邪性么。 言归宁算得上是杨不留半个亲爹,耳清目明地察觉到杨不留稍微黯淡的眸色,翘起筷子末端挠了挠鬓角,又宽慰了一句道,“你娘从应天府来,你回应天府去,理所应当的,你还担心甚么?” “我不是为了我娘”杨不留眉头皱了一下,“你说同我们一路,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言归宁面色如常的给半晌没动筷子的杨不留挑了块没刺儿的鱼肉,然后意有所指的看了规规矩矩坐在一旁不敢吭声的肃王一眼,“我跟你爹早先就说好了,如果你心有所属,这人又恰好值得托付,我们俩就可以卷了你的聘礼游历江湖虽说他先走一步,可事到如今,山寨也好,杨謇的冤屈也罢,都已经得以昭雪,我也算不辜负你娘亲的嘱托,可以交差了事了。” 杨不留眉头皱的都快能夹死虫蝇,“可是” 她刚开了口就莫名其妙的哽住了,喉间的话上上下下的说不出来,言归宁索性把她所有的关切都噎回她的肚子里,“什么都别说,说什么也都没用你也别怪我旧话重提,我是土匪,杀人劫道的事儿我都干过,十八年前我就是死有余辜,早就该死,没甚么可托辞的。” 言归宁咬了下后槽牙,横着心肠想把杨不留从他这老弱病残身边推开,“杨謇光明磊落了一辈子,为了当年被土匪搭救的恩情犯了大错,保了我一命,结果阴差阳错,末了还把自己搭进去了不管怎么说,冤情已雪,我这条命能撑多久全由老天爷你要非让我跟着你,那也成我干脆到京城的衙门里自首,土匪嘛,杀人放火劫道敛财,这罪名落实,死得更快。” 诸允爅轻轻叹了口气。 千言万语,于言归宁也好,于杨不留也罢,广宁府总归是个伤心地,连块期望着叶落归根的故土都算不上最亲近的人成了孤妄的野魂,连可以留恋回忆的过往都蔓延着血色,日子久了,猩红黯淡成黑,无论如何擦拭抚平,都是刻入骨髓的钝痛。 一顿饭吃得人周身疲倦不堪,早有预料的岳小将军和白宁在隔壁吃饱喝足偷偷从帘子后面冒了两颗脑袋,被言归宁逮了个正着,捧着一摞碗碟赶去后院,回身把沉默不语的两人按回去坐下,犹豫了片刻,低声道,“这事儿启程的路上可能不方便说,如果去到应天府,有一件事儿你们两个得知道。” 杨不留这会儿郁闷得神思恍惚不在家,抬眼懵懂的看了言归宁半晌,倒是一旁的诸允爅沉吟片刻忽而问道,“先生是想说方苓?” 言归宁一挑眉梢,翻开三盏茶杯,斟茶一抿,在杨不留苦兮兮的面前打了个响指,看她终于回过神似的一哆嗦,方才端起茶杯低声道,“当初我救下方苓,虽然她确实是被饿狼围住,但其实她并非是被狼追赶至此,而是有人追杀所以早些年其实我一直都在怀疑山寨被剿灭,很大一部分原因其实都在她身上” 诸允爅心里一抖,霎时就敛起了神色。他转头在杨不留近乎平静的脸上掠了片刻,沉沉的叹了口气,哑声道,“剿匪的这些人跟之前追杀的应该互不知情。否则倘若留意了山寨里人数的出入,他们不会毫无警觉,也不可能这么多年来都没有什么动作” “没错。”言归宁端着茶杯贴着唇边,眼神有一搭没一搭的落在杨不留的身上,“所以我猜测,方苓离开应天府一来是为保全温家,二来,极有可能是手里捏有什么人的把柄。如今山寨灭门的案子被推翻,想必当初那些想害方苓的人极有可能察觉端倪,找机会找些麻烦。” 当年土匪山寨暂未出山,言归宁每日里跑到山林子里埋陷阱逮狼崽子养着玩儿,正巧撞见了身怀六甲的方苓摔倒在地,一头撞在树下的一块坚石上,晕了过去。 树冠木后当即闪出几道黑影,其中一人俯身想要试探她的鼻息,言归宁便把刚沾了点儿人味儿的狼崽子放了出去,连拖带咬的把方苓拽进了一处坑陷那几位腰间隐约悬着令牌的黑影似乎交耳认定方苓落入狼口活不了命,追过去看见满地鲜血,方才作罢,纵身离开。 “其实那一地都是鸡血,我埋陷阱的时候用的。”言归宁放下茶杯,托腮看向杨不留,抬手在杨不留眉间弹了一下,“说实话,你娘所作所为目的是为甚么,时至今日我也没琢磨清楚,好在,她最没藏掖着甚么心思的孩子安安稳稳的长大了。把你托付给这粘豆包”他停顿了一下,极锐利的盯着诸允爅看了一眼,见那粘豆包正襟危坐才继续道,“我也放心,但多年来的相安无事被打破,那些曾经有意算计的人想必不会善罢甘休所以离了这儿也好,离开广宁府吧。” 杨不留微微低着头,想笑一下,又觉得心里发苦,寡淡的神色底下慌乱无措的抓狂了半晌,末了红着眼睛,吞咽了一下,压根儿不在乎言归宁方才所说的话似的,轻声道,“那不管你去哪儿,都记得给我捎信。” 言归宁浑身上下的混不吝霎时被杨不留的轻声细语击得粉碎她太知道他数年如一日的折磨,也太清楚他寂如止水的心思,她剜肉削骨一般的躲在一旁,可怜兮兮的把愁苦咽进肚子里。 他不能心软。 言归宁端起茶杯,贴近唇边时食指轻轻在鼻尖上搔了一下,“没问题,不管到哪儿,按日子给你送信都成。” 杨不留点头,勉强笑了笑,沉吟片刻,继续缓声道,“那一定要按时吃饭,按时吃药,如果不舒服记得找郎中,如果如果真的撑不住,就捎信告诉我,我去找你。” 言归宁看着杨不留,突然笑起来,心道,“就我现在这个身子骨,若是觉得不好再告诉你,等你赶过来的时候人都死透了。” 然而他到底是甚么都没说,人活在世,总要留些虚妄而不可触及的念想,他不想把所有痛苦的现实都留给这姑娘。 杨不留有些怯懦,含含混混的叫了一声,“师父。” 言归宁没心没肺的笑,“诶,怎么了?” 杨不留微微拧了下眉间,紧了一瞬就逼迫着自己笑了一下,“若是分道别过,我何时还能再见到你啊?” “以后的事儿,谁知道呢。”言归宁一口干了茶水,杯子倒扣在桌面,指尖留恋的在杯底点了点,“闺女,不论如何,别怕。” 也不知言归宁这话杨不留听了是否安心,她深深的在言归宁倒扣的茶杯上望了望,借口着出门送药,头也不回的走了。 杨不留心里清如明镜,投身于陈年旧案的漩涡当时,她就注定迟早要与往昔平淡无忧的日子挥手作别。 她不念旧亦不追忆,只是惋惜,逝者已往,再也回不到过去。 诸允爅慢了几步才追出去,走到药铺门口,回头看了言归宁一眼,欲言又止道,“先生。” 言归宁这会儿又看他不顺眼了,抬手一挥,言简意赅道,“滚蛋。” 奉命滚出药铺的肃王殿下不再自讨没趣,乖顺的看着这师徒二人那日痛苦暂歇之后便恍若无事发生似的熬过几天。 临行前日,诸允爅悄不做声的消失了两个时辰,在杨不留跟言归宁抱着杨謇的骨灰对峙的空档,偷偷跑去找了柳慎宜,为言归宁之事托付再三。 柳慎宜正带着辛夷大包小裹的收拾东西,瞧见来人并不意外,甚至抢先开了口,“殿下来意我大概猜得出,身为医者,追着病人跑的经验这是头一遭,不管好赖,还望殿下莫要见怪。” 京城而来的仪仗队伍中看不中用,好端端的暖阁马车跟娇滴滴的大姑娘似的,不急不缓的挪腾着肃王一身硬骨头都快躺软了,趁着一日在驿站休整,套了几个鞍子就带着俩皮猴和杨不留趁夜撒欢儿去了。 杨不留默不作声了两日有余,自过了北直隶与言归宁分道扬镳伊始至今,一个字都未曾蹦出唇边。 她不愤不悲,只是觉得无力,抖着马缰追了一段路,毫无兴致,索性扔了缰绳,独自信马缓步在如墨的夜色里穿行,漫无目的由着这匹唤作“流萤”的马引路,穿过了几排低矮的树丛,耳畔忽而叮咚作响,定睛一瞧,竟是一道流水潺潺。 流萤前蹄踏了几下,杨不留后知后觉的翻身下马,目送它愉快的去溪边饮水,跟着无声笑了一下,也缓步踱到溪边,挑了块干净的大石头,蹲在了流萤身旁。 淙淙潺潺,杨不留稍有意识,知道自己在出神,却不知道自己这满脸的水究竟是何时又从何处而来。 流萤为了饮水抻得老长的脖子忽然拔起来它扭过头去打量着悄无声息靠近的人影,打了个响鼻,拱了拱杨不留的手臂,把蹲得腿脚发麻的姑娘托着撑起来。 诸允爅看见杨不留满脸是泪,心上狠狠地颤了一下,在粼粼溪光里哑无可言。 杨不留那一双原本空洞流泪的眼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迸溅出了诸允爅以往从未见过的细碎星光。 梨花带雨远不够,霜满星空才是真。 她大抵是蹲得腿脚发麻,眼前花了一下,险些一头栽进小溪诸允爅周身一抖,抬手就把人扯到自己怀里。 杨不留体质本就寒凉,春日虽早不是天寒地冻,可夜里泛着寒气儿,她浑身冰凉,暖了许久还是凉。 诸允爅低头抵着她的额前,试了试温度无恙,这才垂眸看着把满脸泪水鼻涕悉数蹭在他肩上的姑娘,笑着在她红彤彤的鼻头上捏了一把,听她狠狠地抽了一声。 杨不留觉得哭成这样实在太丢人了,可她又不想从这个异常温暖的小火炉身边挪开,只好肿着一双眼睛瞪着他,大眼瞪小眼的把人逗得噗嗤一声笑起来,再垂头丧气的闷头磕在他的肩膀上,瓮声瓮气地说了这几日以来的第一句话,“我正难过呢,你不许笑。” 诸允爅满口应允,憋了一会儿又闷声笑起来,沉沉的笑声在胸腔里滚来滚去,烦得杨不留咬牙切齿,吭哧一口咬上了他的肩膀,一个寸劲儿磕了牙,捂着嘴疼得眼泪噼里啪啦的落下来。 她哪儿都疼,咬着牙扛不住了,屁大点儿的痛觉都是一场一触即发的崩溃的导火线。 诸允爅低着头,缓缓凑近她捂着嘴的手,垂眸在她手背上落了一吻,眸色暗哑,忽然道,“以后,别在旁人面前哭,好不好?” 杨不留哭得脑子不清醒,连羞赧都没劲儿,只懵懵懂懂的盯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发抖,又在诸允爅的拥抱里缓缓趋于平静。 他顺了顺她散落在肩背上的长发,“我在呢,别怕。” 她无处来无处去的不安在这人的炽热里尽数消散。 杨不留拥有的不多,故而期盼的更少。她待人有礼疏淡,就连离开广宁府之前需要道别的人也就屈指可数的那么几位,她离开广宁府本没甚么,然而当她彻底跟她师父挥手道别的时候,她才猛然意识到,她已然无可回头地斩断了过去的一切。 杨不留这人通透得很,她知道人事物皆不可能一成不变,离开就离开,失去就失去,不必挽留也不需追念,往事一去不复返,这话说起来轻飘飘的 但人难免脆弱,杨不留也不能免俗。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偶尔也挺没出息的,诸允爅温柔的拥着她就能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诸允爅把怀里这块坚冰融成了水,小心翼翼视若珍宝的捧着都不为过。 他肩上一热,觉出杨不留沉沉的叹了口气,而后半晌了无生息,在诸允爅就快沉不住气时突然开了口,一字一句地砸在肃王殿下臭不要脸的心坎儿上。 “朔方,你娶我吧。” 肃王殿下招猫逗狗浴血杀敌的通天本事全数歇菜,脑子里空茫茫一片,稀里糊涂的先点头,然后傻不愣登的答了一个字。 “好。” 半晌之后,肃王殿下身为老爷们儿的尊严才晕晕乎乎的醒过来,憋憋屈屈的补了一句。 “不过这话是不是应该我先说?这你都跟我抢?”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三章 初到应天 暮春将过,清和未至,清晨薄雾的水汽缓滞地在大敞的都城城门辅手上缠绵悱恻,慵懒地凝结,摇摇欲滴。 随行的仪仗队伍昨夜被急于赶回应天府吃一顿小云吞的肃王殿下抛弃在近百里开外,暖阁马车折腾了半宿,遗路小跑到雾气尽散,这才跟已经带着贴身小将士在晓市吃饱喝足,又转悠到城郊消食儿的肃王殿下会合,摆起架子回京入城。 应天府倚靠龙脉气势恢宏,都会繁华。 昨夜路上的浮尘又被踢踏的步子惊扰着飞扬起来,晓市人喧如沸,当街两旁熙来攘往,京师护城河上架着虹桥,摊贩呼喊叫卖声在粼粼斑驳里此起彼伏,映着水汽下似凉非凉的曦光,喧嚣又热闹。 缓步进城的仪仗在遍地热闹里显得稍稍有些寂寥。 传旨随驾的小公公在马车里颠簸了小半宿,奄奄一息的从马车里探头出来,想着周全礼数,请未持行军之名的肃王殿下从那高头大马上翻身下来然而一路上和颜悦色的“罗刹凶神”也不知道怎么了,从晓市回来就顶着一张“多话找死”的恶狠相,小公公抬眼一瞥一哆嗦,当即惨白着一张脸缩回车里继续装哑巴。 岳无衣耳目灵光,小太监在马车里唉声叹气的动静逗得他脸上快绷不住,狠劲儿揉了揉鼻头才没笑出声,清了下嗓子,目光左右顾盼寻了个去处,勒着马缰,晃晃悠悠的从暖阁马车右侧挪蹭到“流萤”身旁。 少年郎提马与流萤背上的“少年人”并辔缓行了几步,眨巴着锃亮的眼睛,朝着前头肃王殿下的后脑勺儿努了努嘴还气呢。 “少年人”一身戎装,模样俊俏身板儿纤细,藏在肃王随行的护卫中间算不上特别扎眼,但在一群黑乎乎的骑兵当间儿也格外出挑,带着几分有别于少年人的娇俏。 这“少年人”眯着眼睛笑起来,掩唇轻咳了一声,果不其然就瞧见打头那位竖起耳朵听风的肃王殿下尴尬地把侧过半边以便偷听的脸颊转回去,手足无措的催马快行。 仪仗队伍见状也挥鞭子紧跟,好不容易在马车里缓过劲儿的小公公又开始头晕目眩的颠。 岳无衣看了看一旁稳如泰山的“少年人”,又望了望前边儿生闷气的主子,兀自凌乱了一会儿,刚好笑地开口唤了一声“杨姑娘”,妄图瞎打听未果,就被当头砸了一颗苹果。 闷头赌气的诸允爅忍无可忍对着从他身旁晃荡到马车旁边,又挪蹭到杨不留那儿的岳小将军道,“滚回来。” 岳小将军在自家主子这话里咂吧出三分气急败坏的味道。他“嘿嘿”一笑,跟戎装打扮的杨不留挥了挥手,纵马跟到肃王身侧,老实了半柱香不到,回头瞥了稳如泰山的杨不留一眼,忍不住贼兮兮道,“您瞧瞧您这嘴撅的,都快能栓头驴了” 诸允爅抓心挠肝的耷拉着一张脸,眸子淡淡的在街角处朝着他摇手绢的姑娘身上划了一下,把那兴高采烈的姑娘骇得一抖,没好气儿道,“你个毛儿没长齐的臭小子,不懂我这种惨遭始乱终弃的痛苦,闭嘴。” 岳无衣抓着刚才砸在自己脑袋上的苹果,在衣角上蹭了两下,脆生生咬了一口,囫囵个儿的咽下半截儿虫子。 诸允爅偷摸报复得逞,心满意足地睨了他一眼。 谁让他这一路上跟杨不留混得熟络,狗皮膏药似的黏人。 然而只嘚瑟了这么一瞬,诸允爅又苦大仇深的拉下脸。 肃王这几年对于“回京”一事其实毫无期盼可言,难得杨不留一个“娶”字把他心里沉寂了许久的平静湖面翻出点儿浪花,孰料这姑娘到了京城就变卦反悔 她慎之又慎地把肃王一路上简略铺陈给她的朝中官员脉络掰开了揉碎了反过来念叨了一遍,然后一棒子晕晕乎乎的敲在诸允爅的脑袋顶上,愣是把他心底这点儿小浪花眨眼间冻成了冰碴儿经过两厢慎重商议,末了决定这口头上的两姓缔结之约暂不再提,以查明方苓来处为期。 诸允爅自然知晓大局为重的道理,不过该耍的小性子还是要耍的毕竟为了家国根本,他还得继续清心寡欲吃斋念佛。 杨不留揣着明白装糊涂,把他那点儿小情趣置之不理,招惹得他满脑袋噌噌冒邪火。 “活该。”岳无衣幸灾乐祸的嘟囔了一句,然后就被一扇子抽在了后脑勺儿,疼得直捯气儿,缓了半晌才道,“不过杨姑娘说的确实没错,京城里乌烟瘴气的,多少双眼睛盯着殿下您的终身大事呢,远的不提,单就你老子皇上他老人家和贵妃娘娘那关不也得熬过去?再者说,万一您这次回京,有哪个不长眼的为了算计您,把心思动在杨姑娘身上” 岳无衣话说半路,目光搭在自家主子又扬起来的扇柄上,当即抱拳讨饶,默默地揪着缰绳离他远了点儿,把这篇翻了过去。 少年郎闲不住,没安静片刻又开始抻着脖子四处瞧,瞧来瞧去忽而欠嗖嗖地咧嘴一笑,“不过殿下,这次回京,街上可少了不少丢手绢的” 肃王闻言,那股子风流倜傥的纨绔劲儿顺势拔起来,先是一本正经的咳嗽了一声,觉出背后突然戳过来一道灼灼的视线,又心虚的像是被捏住了后颈,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悻悻道,“这次回京是来领罚的,人少也是理所应当。只不过” 诸允爅经此一提才稍加留意,目光在周遭围观百姓的脸上略略逡巡,话音忽然顿住,微微敛眉好像确实不太对劲儿。 肃王回京述职顺带受罚实属常态,今日归城正值热闹的晓市,这无人围观也就罢了,窃窃私语却是反常,诸允爅垂眸琢磨了一下,显然也是一头雾水瞎晃荡。 肃王殿下在朝堂上不招人待见,可在平头百姓中间却是风评尚佳的谈资,恭维都来不及,今时今日却闻到了几分物是人非的味道诸允爅挺纳闷儿,他这又是什么时候无知无觉的招惹了哪路神仙? 然而他这心思刚飞出去,人就已经提马踱到了肃王府门口肃王府难得在正门摆架迎接自家主子一回,排场不小。 诸允爅只好暂时搁下他没头没尾的揣测,翻身下马,跟候在一旁的老管家微微点头示意挤眉弄眼赶紧把宫里的那位哄走。 老管家身后跟随着提前赶回王府通报的白宁,两人捧着礼盒,周到地跟仪仗队伍之首的小公公寒暄了几句,待到把这一路上战战兢兢的小太监妥妥当当的哄回去通禀圣上,这才回过头来,目光意味深长,又极有分寸地落在被肃王一把扯到他身后的那位“小将士”身上。 细皮嫩肉纤纤瘦瘦的,一看就是位姑娘。 贵妃娘娘盼星星盼月亮想见一见的那位被肃王殿下夸赞得天仙儿似的杨姑娘。 肃王府毕竟要添一位女眷,诸允爅却稀里糊涂的不知道该提前准备府上衣食住行的物件儿,索性把这重任扔给白宁,让他提前捎了信,全权交给老管家筹办。 不过好在肃王殿下手底下除了岳小将军,没有敢在他面前凑趣耍嘴皮子的,老管家亦不敢倚老卖老以长辈自居,多瞧了杨不留两眼便微微顿首,没多话,眼睛都快笑得跟褶子融为一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打发走了那些心怀诡异的宫中人士,杨不留就被气成金鱼的肃王殿下扯在了身旁,晕晕乎乎的带进了肃王府。 毕竟天潢贵胄,王府的规制倒是气势磅礴,单看外院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肃王府十分别出心裁的落在一处闹市尽头,王府庭院深深威严肃穆,丹漆金钉的铜环辅首被风掠过亦纹丝不动,照壁墙上猛虎獠牙利爪,别有用意的覆着玄铁甲片,与家将周身的甲衣凛冽相应,森然骇人。 不过这些都是充场面的,别过外人入了王府,门口恭迎的奴仆下人便无声散去,泥鳅似的藏进了肃王府近乎寸草不生的院落之中。 镇虎军主帅威名赫赫,抛开那些虚头巴脑,王府却出乎预料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院子里萧条得很。诸允爅白白顶着个听起来就真金白银金光四溢的亲王头衔,院子里却连花花草草都没有,就两棵十分难得的长得歪瓜裂枣的桃树,花瓣凄凄惨惨的落了一地,愣是把这春意盎然的天熏染得死气沉沉的。 也难怪肃王不乐意回府。 诸允爅原本就顾着杨不留而刻意慢下来的步子,在穿过环廊时又缓了缓,他转头望向那一小撮儿正扛背着一套红木枢柜的家将,一时好奇,揪住老管家问道,“老林,添家具了?我这趟回来铁定罚俸,可没钱啊,再赊账我可就成过街老鼠了。” 这话说得极没正形,杨不留隐约觉得他这“过街老鼠”的词儿用得夸张到别有用意,可老林却像是没听懂,习以为常温吞道,“这都是贵妃娘娘叮嘱置办的,殿下您要带杨姑娘回府也不早些捎个信儿现打的好木料都订不到,这都是人家铺子里的存货,杨姑娘先凑合用,别嫌弃。” 老林说着说着眼神儿就往杨不留身上瞟,见这姑娘红着耳朵尖儿诚恳道谢,颇为满意地笑了笑老林从宫里退下来,用诸允爅的话说就是不长胡子的老狐狸成精,真情假意拎得清。 老林笑道,“殿下长年在外,王府上下也不好铺张,家里连个丫鬟都没有,贵妃娘娘知道姑娘来,怕姑娘在京城呆不习惯,还安排了一个从小跟着娘娘的小丫头,今年十五,机灵也靠谱,待会儿我带来,姑娘瞧瞧。” 杨不留其实有点儿局促,想要推辞,却被诸允爅捏着手腕拦下,听他不以为意的把安顿她的事务悉数交由老林做主,忍不住瞟着老林的后脑勺儿道,“你府上还真没个女眷丫鬟什么的?怎么还要贵妃娘娘亲自安排?” “要是有,还用得着劳我母妃大驾?这也就是她自己本就不主张铺张浪费,不然保不齐塞给你多少个使唤丫头呢要不是条件不允许,她恨不得自己亲自杀过来指点江山。”诸允爅瞥见杨不留斜睨着他,指尖轻轻在她手心偷偷点了两下,一副正人君子的表情,“我骗你做甚么万事俱备,就等着娶你过门了,你还给我判了个没有期限的大刑,我可惦记着呢。” 他说着说着还可怜兮兮的眨了眨眼睛,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杨不留忍俊不禁,抬手在诸允爅越凑越近的腰上掐了一把,扳着他的肩膀看向瞪着一双眼睛望天,嘀咕着“非礼勿视”,直往廊柱上撞的小家将,“别没个正经。” 诸允爅这才草率的捡起自己掉了一地的亲王形象,佯装着一本正经道,“没事儿,他们慢慢就习惯了。” “”杨不留忽然觉得肃王殿下这张脸皮被春雨滋润得愈发的厚实茁壮,她叹了口气,突然想起来,“对了,无衣呢?好像到了王府就没见着他。” “跟着那小太监去了。”诸允爅不慌不忙地带着杨不留从前院转到后院,“前两年回禀的传话出过岔子,没什么事儿的话他会例行去五军营转一圈儿,甭管他。”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带过,杨不留却敏锐地抓住他话里一瞬即逝的无奈,她抬眼看他,舔了舔唇角,没追问。 诸允爅对于杨不留留有余地的体贴十分受用,他笑了笑,继续不紧不慢地叮嘱道,“肃王府平日里没甚么定时定晌的规矩,家将平时巡防,吃饭就寝的时辰都是图个方便,以前我回京也不常在府上待着,所以一日三餐都什么时辰开饭我也拿不准,一会儿你问问老林。这儿是后院后院被我劈开一半做了练武场,另外一半园子荒着,你想种点儿甚么花草树木的都随意。如今我刚回应天,鄢大哥也没回广宁,三方战事暂熄,朝中十之得为了北线的事儿闹上几日。你呢,要是出门就带个人无衣回京有军务在身,五军营巡防还有他一席之地,忙起来见不着影儿,你要出去就带上白宁或者周子城” 肃王殿下仔仔细细的交代了一番,说了一通又沉吟半晌,心里细数了一遭还有甚么另需嘱咐的地方,忽然一抚掌,“外人若是问起你的来历我这既不能说是准王妃,又不能说是相谋之人,那敢问杨姑娘,我该说甚么?” “”杨不留失笑,他还对这事儿耿耿于怀上了,“金吾卫c玄衣卫都见过我,照实说便是了。” 诸允爅一时没能领会杨不留这话里话外的意思,眨了眨眼睛,听她继续幽幽道,“就说是一位萍水相逢的红颜祸水” 杨不留挑了下眉,“反正殿下的风流韵事也不少,不差多我这一桩。” 诸允爅脑袋里警钟敲得叮叮当当的响,“我不是,我没有我可从没带人回过肃王府”他哭笑不得地把一溜小跑的周子城迎面招呼过来,“不信你问他!” 这厢话音将落,诸允爅忽然回神,插科打诨戛然而止周子城该是当值守门,这会儿进到后院想必是有人来府请见。他缓了片刻,正色道,“我这前脚刚进门,谁消息这么灵通?” 周子城抱拳沉声道,“昭王殿下奉旨等候,说是殿下只要回了府,稍事整顿,立刻随昭王殿下入宫。” 诸允爅眉间一蹙,“二哥一个人?” 周子城点头称是。 见小将士点头,诸允爅拧巴的眉间才缓开,轻轻松了口气。他挥手嘱咐周子城引昭王到前院正堂稍候,见人彻底隐匿在转角回廊才气定神闲的转过身,正对上杨不留稍有探究的眼神。 此番从广宁至应天路途迢迢无趣,茶余饭后听诸允爅偶然提过几次昭王殿下的名字许是诸允爅对于兄长宠爱的怀念让杨不留对他有些先入为主的好感,甫一听说昭王殿下前来拜访,杨不留也先跟着莫名其妙的松了口气,沉默良久,懈怠了一路的神思才重新绷紧,轻声道,“昭王殿下前来,可是无碍?” 诸允爅嬉皮笑脸的神色沉下来,身上浅薄的裹上一层穿堂而过的凉气,他低笑了一声,抬手在杨不留渐显担忧的脸上捏了一把,“无碍。我这次回京请罪,城外无人相迎,父皇也没派他的亲信急着来我这儿嘘寒问暖,甚至连皇长兄都没动用,想来在他眼中,我还没犯什么非死不可的重罪。” 北境一战,肃王在广宁耍疯胡来看着热闹,实则给足了力求掌握兵权的皇帝面子,把圣旨高举在了兵符之上,从头到尾都未曾轻举妄动。 毕竟血脉相连,不到迫不得已,洪光皇帝没必要急着把肃王逼到死绝之处,若是后宫枕边能吹上一阵香风,诸允爅这次回京,保不齐还能生出些好的变数。 往日所思虑所揣度之事近得有如咫尺之距,杨不留微不可觉的瑟缩了一下,迎风站在暮春和煦的日光里。 她笑了笑,眉目间顾盼生辉,落入候在环廊尽头的老管家眼中,似乎生出些光阴交错的熟悉。 诸允爅路过他的时候,在小老头晃神儿的发髻上捏了一把,歪了歪头,“老林?” 老林惶恐的拱了拱手。 “我马上进宫,衣裳发冠备好了吗?”诸允爅越过这小老头才瞧见躲在他身后的小丫鬟,眼熟了一瞬,恍然道,“你是念儿?”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六十四章 华庭召见 皇城威严,俯仰奉天。 华庭殿双脊重檐朱漆描金,以往年节生贺时用来接受参拜的礼殿不知何时起成了洪光皇帝的别院书房,灯火通明,却寂不胜寒。 尹银花远远地拱了拱手,碎步上前低声道,“昭王殿下,肃王殿下。皇上辛劳,早朝下来一直在华庭殿处理政务,说是昭王殿下和肃王殿下来了便直接请进殿里去这,皇上刚小憩了不到半柱香,二位殿下稍候,奴才这就进去通禀一声。” 这一句话被尹银花抑扬顿挫拖得老长,言外之意清晰明了皇上有意把这哥儿俩撂在冷风里吹上一阵儿清醒清醒,识相的话就老老实实候着,免得旁生枝节,彼此不痛快。 诸允爅眉间拧了一下,微微侧目觑着昭王的神色,不甚走心的虚拦了半步未动的尹银花一把,免了他惊扰圣驾的失妥,默不作声地候在原地。 昭王同他并肩而立,两人沉默着望向尹银花一步一晃的背影,良久,昭王突然噗嗤一笑,余光瞥见诸允爅虎着一张脸瞧向他,便揣手凑过去,亲昵的撞了一下诸允爅的肩膀,慵懒道,“行啊三弟,沉得住气了?” 诸允爅漠然地眺着汉白玉石阶上那篇描金雕花的门,闷声道,“好歹也在广宁反省了几个月,再沉不住气,我这脖子顶上的脑袋就可以当夜壶使了。” 昭王被他这一句话噎得哑口,正要拍他一把的手悬在他肩上,顿了半晌缓缓落下,指尖轻轻叩了叩,权当安慰。 这几个月不长,满打满算的也就苦熬了一个秋冬,昭王在京城并不觉得这日子有多难捱。然而这短短数月之间北境烽火狼烟肆起,于肃王而言,几乎算得上是度日如年。 他若在北境自不必说,可离了北境就注定要搅和进朝堂这汪泥潭之中。 偏偏肃王在朝局之中的处境又很复杂,事到临头注定无能为力束手无策。 先皇后殡天,宁贵妃执掌后宫,昭王在朝堂之上可与太子分庭抗礼照常理而言,这般出身,几乎足以让肃王一生自在逍遥衣食无忧。况且肃王行三,既无夺位之忧,亦无任人揉捏的弱处,虽因各方势力较量,阴差阳错的入了军营,可也本该是一锦上添花之举。 无论如何,血脉相连之人手握兵权对于维系皇权而言有利无弊,肃王手中的权柄本该让他足以在朝堂之上占据一席之地。 然而肃王年少轻狂时一门心思扑在建功立业上,没分出半点儿心思玩弄权柄,稀里糊涂的把这一张王牌打的稀烂。 任谁也未曾料到,历经两场战事,统握兵权风头无两的肃王殿下,莫名其妙的就成了堵在皇帝心口的一团淤血,疏不开,亦化不尽。 肃王占尽了天潢贵胄该有的卓越之处,却又因兵权在握被皇帝视作掣肘,他愣头青似的想着为北明王朝开疆拓土,不卑不亢的自成风骨,以为熬过了边关艰险,便可不必受朝局胁迫,却万万没想到,他终归也是没能躲开“天意难违”这四个字。 生在帝王之家,自有身不由己,宁贵妃能保他幼年不受波谲云诡的折磨,却无从预料,自己儿子的羽翼渐丰,会成为皇上眼中难以容忍的沙砾。 任凭诸允爅自己再吊儿郎当纨绔不羁也没用,有的是居心叵测的人暗地里一把接着一把的在他身上插刀子哪怕肃王一意孤行地跑到北境把自己摔打成一只宁贵妃都不敢认的土耗子,这左一把右一把的刀刺在脊背,落在皇帝眼中,他就是一只浑身隐患的刺猬,害人伤己。 万幸的是肃王醒悟的还不算太晚。 昭王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万事万物过犹不及,你我二人虽身为人子,可在此之上先为人臣,父皇的良苦用心你应该理解。” 诸允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昭王这话说得再隐晦不过,可毕竟血脉相通,诸允爅想装作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都难。 搁在十年前,肃王哪儿敢去想,有甚么是能凌驾在骨肉亲情之上的呢? 从东海到北境,肃王从一位籍籍无名的小将军拼杀成国土四邻人尽皆知的镇虎军主帅,“功高震主”一说自古以来便是无法调和的难题,哪怕周身功绩的肃王身体里流淌的是皇家的血,饮的是龙脉的泉。 洪光皇帝自始至终都未曾把肃王摆在一个足以承袭帝位,与太子相提并论的位置。 或者更直截了当的说,肃王从头到尾都只是一颗成就帝国霸业的棋子。 北明国土辽阔,洪光皇帝需要的是一个稳妥厚德,可安定天下民生的太子,而不是一个马背上翻飞拼杀,浑身血性野心勃勃的后继之人肃王是难得的将才,可他成长得太快了,快得皇帝措手不及。 肃王有时甚至会想,若非是为了朝堂制衡,昭王的下场大抵也绝不会比他优渥几分。 诸允爅苦笑道,“我倒是没甚么,只是苦了二哥陪着。” “”昭王听见他这句浅淡的客套,兄弟闲叙的话在嘴边转了一遭,话音当即一滞,“你是不是听说甚么了?” 诸允爅神色恢复如常,片刻后淡淡地掀了下眼皮,“听说什么?听说昭王殿下全力阻止父皇召本王回北境迎敌么?” 昭王被自己弟弟口中久违的封号称谓震惊得说不出话,眨了眨眼睛,隔了半晌才长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肯定要为这事儿耿耿于怀”他顿了一下,瞄着诸允爅脸色不善,有些哭笑不得道,“玄衣卫传信回来说你闹了疯病,是真的?” 诸允爅沉着脸色看向他,嘴唇一抿,面子上的僵持绷不住,艰难的笑了一下,“二哥知道乔唯还活着的时候,我简直恨不得直接杀回北境去” “但你忍住了,哪怕气得快发疯。”昭王低声道,“所以我以为你能理解二哥的用意,当时的情况,主张让你回北境实在太困难。” 诸允爅微微低着头,半张脸藏在阴影之中,晦暗不明地眨着眼睛,沉默良久才松了口气,“我知道,我就是跟自己置气。” 昭王抬手在他背上摩挲了一把,像是自幼时起那般亲昵。宫城里骤然卷起一阵不合时宜的冻人春风,把诸允爅背上短暂地暖意吹得一干二净。 诸允爅极其厌恶这种出其不意的阴恻凉意。他不再说话,眼观鼻鼻观心的走神儿,混沌的望着从殿中快步走来的花公公,又若有所思的垂眸搭着前行半步,应着花公公传话的昭王殿下的袖口。 良久,诸允爅涣散的目光才在他兄长的背上敛凝如炬。 肃王生平以来第一次生出一个念头帝王多疑的血脉,竟是如此恐怖至极。 华庭殿烛火晃动,阁中显然比殿外暖上几分。 诸允爅跪地执礼再一起身,简单的动作就浮了薄薄的一层汗。他匀了口气,似有意似无意的搭了皇帝一眼,不甚明显的在他肩上的披袄上停顿了一瞬,眉间复杂的拧起又舒展,末了一声没吭,规规矩矩的立在原地。 许是瞧见了肃王难得一见关切的眼神,许是今日朝中没甚么惹他烦心的政事,又许是这本该是将领回京该有的慰问诸荣暻今日难得没开门见山劈头盖脸的苛责一回,甚是情真意切的关怀良久,哪怕肃王言语不多也没见不耐,有一搭没一搭的由着昭王替他搭话,好一派其乐融融似的。 直到尹银花端着一只药碗和一碟蜜饯恭恭敬敬的跪在书案旁边,诸荣暻这才疲倦的揉了揉额角,温和的望了昭王一眼,“这几日急雨天寒,太子染病,昭王为了替朕分忧,数日未回府休息,今日无事,早些回去歇歇吧,肃王这一晃几个月没见,朕也是难得,正好跟他再说会儿话。” 昭王顺从地执礼退下,多一眼都未曾落在肃王身上,只在退到殿外时,侧身看向重重门关里难得一见的朝服身影,不自禁的在眉梢挑起几分士别三日的疏陌之感。 他忍不住去想,“这几年征战在外,从东海到北境,他到底是变了还是没变呢?” 不卑不亢的驴脾气像是未曾变过的,可昭王却隐隐约约地察觉着,今时今日的肃王,早便与鲜衣怒马肆意张扬的往昔别过了。 昭王面无波澜的同守在门外的侍从拱手告退,得了那几名侍从堂皇无措的回以大礼,方才缓步的向宫门外踱步。 一路不疾不徐的走到候在宫门外的马车旁,接过车夫奉上的暖手小炉,昭王饶有兴致的舔了舔犬齿,指尖轻轻在温度适宜的小炉上敲了两敲,唇角勾起三分笑,轻声道,“送本王到西市街口。” 洪光皇帝挥了挥手,尹银花便携着一众侍从退到暖阁外,轻手合上了阁门。 诸允爅耷拉着眉眼,微微抽了抽鼻子数月以来待在药铺,他也耳濡目染了点儿辨别药方的能耐,从这药汤的苦味里粗略的分辨出这一碗苦汤药约摸着是为驱寒。 诸荣暻漫不经心地放下药碗,指尖捏搓着沾满糖霜的蜜饯,抬眼看着木桩子似的肃王,叹声道,“你啊,除了带兵打仗的事儿以外从未顶撞过朕,可体己的话你也是一句没跟朕说过,你就不问问朕这喝的是什么药,染了什么病?” 诸允爅心里正敲锣打鼓地琢磨着这番单独留见背后有何深意,有点儿心不在焉,沉默良久才干巴巴的憋出一句,“父皇洪福齐天。” 估计是人在病中,炮竹似的脾气也沾了水,诸荣暻无奈一笑,“算了,溜须逢迎这活儿不适合你。” 诸允爅闻言神色微动,“儿臣有负圣望。” 诸荣暻看着肃王逆来顺受的模样简直比肃王自己还别扭,他摆了摆手,觉得之前的柔情都是放屁,“这会儿没外人,朕且问你,你可知朕留你叙话是为何意?” 天南海北的肃王力有不逮,他能说得上话的无非就是北境还有交情匪浅的鄢将军 可这两件事儿哪件诸允爅都不会轻而易举的退让讨好,更枉谈达成圣意。 诸允爅只能轻车熟路的装傻充愣,拱一拱手,“儿臣不知。” “你能不知?温仲宾教出来的学生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人精,你啊”诸荣暻抬手把被他捏扁蜜饯朝着肃王丢,力度渐衰,只擦着肃王朝服前襟的边儿,“朕知道,北境战火纷飞的,朕把你留在广宁不发,你记恨朕,对吗?” 诸允爅这回连装傻充愣都不乐意了,脊背挺直,毫不留情的写了满脸的愤懑。 若是以往,诸荣暻这会儿八成都要拎着奏折蹿起来抽他了,可今天的洪光皇帝对他实在是好脾气过了头,眼尾的皱纹里都堆着让他通体生寒的别有用心他似乎是在等着诸允爅以下犯上,得寸进尺。 诸允爅满脸的愤懑化成了满目的戚戚然。 诸荣暻缓慢的站起身,眨眼间恍惚显出几分憔悴的老态,然而仅此一刹那,他便又是那副居高临下之姿,款步踱行到肃王身边,“朕一而再再而三的要磨一磨你的脾气秉性,是为了你能更好的胜任镇虎军主帅一职,这天下疆土开拓无边无际,你在军营这几年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何苦呢?朕把镇虎军交给你,不只是为让你临危受命,更希望你日后也可以好好辅佐太子,庇护北明百姓。” 诸允爅一脸淡漠的看向跟他“掏心窝子”的洪光皇帝,“父皇要儿臣磨炼性情,儿臣不敢不从,可父皇难道未曾想过,以北境战事险情来磨砺儿臣的脾气,置北境百姓安危于险处,这代价未免太大了吗?” 诸荣暻眯起眼睛,“肃王这是何意?” 皇帝骤变的称呼和语气把诸允爅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沉默了片刻,心里咂么着自己这时候不识好歹会是个甚么后果 但一想也没甚么踌躇的必要,他在皇帝面前不识好歹又何止一次两次? 诸荣暻微微佝偻着,背手立于他身侧,斜睨着肃王惨白的脸色,身上仅存的那么丁点儿温和慈祥被肃王掀起衣摆跪地的声响击得粉碎。他冷笑道,“看来肃王是要跟朕论一论是非了?” “父皇恕罪。儿臣愚钝,父皇的是非深意儿臣难以领会”诸允爅颔首,哑着嗓子缓缓道,“但北境三年前的战况想必父皇应当记得,此番战事叛徒死而复生,北境百姓命悬一线,父皇却指派不明地势情况的沈将军前去统帅,一旦出现差错,拓达部落便可直接剑指北直隶要地,届时局势如何,父皇可曾想过?” “北境这三年来修筑的防御工事难道是纸糊的不成?肃王难道就这么不信任你费尽心思铺设的防线吗?还是说那些砸在工事上的钱名不符实?肃王担心一朝败露,心虚了?”诸荣暻冷哼了一声,“再者说,拓达虽然形势复杂,可三年前你接手时难道不是一个烂摊子吗?如今你却说除了你之外无人能够胜任,肃王难道是觉得北境之地,只能非你不可?你未免自视甚高了吧?” 诸允爅仍旧满目凄凉。 诸荣暻并不想在今时今日就把他这个浴血沙场的儿子逼到无可退还的地步,他只是有意敲打一二,让这小子懂得审时度势,毕竟苛责呵斥之余,肃王对于北境维稳尚有用处。 皇帝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肃王,似乎从宽大的朝服领口看见了肃王肩颈上残破而未褪尽的刀疤,他脸上的愠怒散退了些许,“朕知道,你在北境这三年吃了不少苦,也知道你倾尽心血为了北境的安稳,你心系边关朕能理解镇虎军偷偷派人跟你通信,朕不是也没拦着?但这些年你久久征战在外,总想着以战止战,那这天下何时才有太平?你在军营六年有余,两次血战捡命回来,朕同你母妃时常忧虑,你这身上杀伐气太重,日后若是走火入魔” 诸允爅在心里滚来滚去的冷笑终于脱口而出,“拓达狼子野心,北境一再遭受侵扰,不以战止战,难不成还指望着孟歧之伍到北境求和丢人现眼吗?!” 诸荣暻闻言一怔,显然是没料到诸允爅一脚把他铺设的台阶踹得粉碎,一肚子怒火终是炸了开来,怒喝道,“肃王!朕亲派的监军怎么落到你口中就成了丢人现眼了!” “到了北境就被拓达一伙匪徒截了路,还不够丢人现眼吗?”诸允爅嗤笑了一声,沉声道,“主帅不在营,监军一职责任重大,父皇指派孟歧前往镇虎军,究竟所谓何意,恕儿臣愚钝,未能领会,但北境境线绵长,牵一发而动全身,孟歧心胸狭隘,无坐镇之能,沈将军虽从名师却不曾外战,父皇草率点将实属不妥” 诸荣暻终是一掌掴在肃王后颈侧,脸颊脖颈涨得通红,怒道:“诸允爅!你这是在教朕如何治军不成?还是说你志不止于此,日后还要教朕如何治国?嗯?!” 洪光皇帝行伍出身,这一掌下去十成十的狠厉,一巴掌震得自己的手臂都在发颤。诸允爅结结实实地挨了个头晕眼花耳畔轰鸣,他沉默不语的俯首贴地,僵了良久,余光便见尹银花自门外缓慢得体地颔首推门进来,轻声细语道,“皇上,贵妃娘娘派人来问,今儿的晚膳备了桃花糕,皇上肯否移驾过去尝尝?” 诸荣暻这火药桶的脾气,若是此时拿朝中政事官员开解,准保会炸个双响,尹银花掐着时辰,熨熨帖帖的把宁贵妃搬出来,既是有意解围,也是旁敲侧击的给皇上提个“不看僧面看佛面”的醒儿,毕竟此番争论未在朝堂,又屏退了外人,即便闹翻了天也可以大事化小,归为家事。 朝堂上的文武百官若是顶撞一二,皇帝都要为了制衡稍加收敛,更何况肃王即便诸荣暻再觉嫌隙,镇虎军的实权如今仍是握在他手里的。 尹银花通禀了一声就退了出去,半分不逾规矩。 诸荣暻居高临下,吹胡子瞪眼地瞧向一脸油盐不进的诸允爅,狠狠地一甩宽袖,决定眼不见心不烦,狠声道,“肃王既然说自己愚钝,那朕便赏你去谨身殿外清醒清醒,好好顿悟!银花,摆驾长宁宫!”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五章 谨身殿前 肃王府在京城各处深宅大院一水儿的莺红柳绿里特立独行自成一派,响当当的落了个应天府除护国寺以外第二座和尚庙的臭名声倒不是王府里一位女眷都没有,也没甚么不近女色的禁令,单就肃王这一根儿风流倜傥铁打的光棍戳在当间儿,周官没心思放火,百姓也都得绕着他点灯。 再者镇虎军威名在外,名声虽亮,可朝不定夕的不适合讨媳妇儿,到头来从高到低一水儿的光棍,血气方刚冲得老林直掩鼻子。 府上老小八百年不见肃王带着姑娘回来,如今冷不丁的从天而降了杨不留这么号堪称肃王府开天辟地似的人物,大伙儿立马逮着肃王殿下不在府的功夫,恨不得排着队地去瞧上一眼,一探究竟。 虽说勿度上意话不多言,然而这么一伙儿新老油条,哪儿能忍得住生不出半点儿好奇的心思。 杨不留这厢刚在书房坐稳,就发现这帮家将左一趟右一趟的在门外溜达,不用多想就知道原因她无奈地笑叹了一声,泰然处之,面色如常的坐在窗棂旁边,奇兽珍禽似的被参观了半天。 说奇兽珍禽都是文雅,说猴儿可能更为精确一些。 岳无衣翻墙走脊的从五军营赶回来,踩在王府院墙顶上就瞧见了在书房房前门后晃晃悠悠的好几排兵,干脆利落一脚一个的把这群在书房门口换了百十来遍巡防的臭小子踢开,转身就跟抱着一摞帖子书卷的老林撞了个满怀。 岳小将军赶忙把差点儿摔折了腰的老管家从地上捞起来,“嘿你这小老头儿,抱着这么一堆东西还走这么快”他顺手捡书翻了翻,抖开书卷上那厚厚一层灰,呛得直皱鼻子,“这不是家规吗?打王府落成就供在那儿没见人翻过,你拿它干嘛?鬼才看得进去这” 少年郎头顶一暗,掀起眼皮一瞧,把后半句“糟心的玩意儿”憋在了嗓子眼儿。 杨不留慢条斯理地走过来帮忙,对上少年郎僵在脸上的那副万分嫌弃的表情,笑得直噎人,“嗯,我看。” 岳无衣眨了眨眼,转念恍然,一把揪住默默溜到一边儿敲打胳膊腿儿的始作俑者,“老林,这是做甚么?” 老林被少年郎箍住脖子动弹不得,一脸兴奋半脸为难道,“这事出有因啊岳将军。” 虽事出有因,可这因果并不晦涩。 宁贵妃盼着念着肃王成家安身,这人尚在重重宫墙之中,心尖儿却痒得要命。她自从得知肃王心有所属,就巴不得他今儿回京明儿就成亲然而深宫之中最是清楚,皇子成婚事关重大,身份门户无一不是桎梏,她身为人母可以只顾念孩子平安喜乐,但帝王心思如何,她也不敢妄加揣测。 这事儿急不得。 宁贵妃面上不显,只能身边儿的几位老人儿替主子操心。老林首当其冲头一个,心急火燎的恨不得一杆子把杨不留架在准王妃的火堆上,烤得色香味美直接就能端上桌。 杨不留心甘情愿的被赶鸭子上架,抱着这一摞书卷请帖认命,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被“挟持”着忙活了半天书童的活儿。 待到念儿捧着茶盘小心翼翼的迈进门槛,杨不留艰难的把脑袋从通篇晦涩难懂的礼节规矩里拔出来,正瞧见岳小将军最后趴在老林的耳朵边儿磨了磨牙,勾勾手指,把门外没收到风声傻不愣登来看姑娘的小家将招了过来,抬手一架,把老林送出了屋。 “哟,娘娘把你送出宫啦?”岳无衣在小丫头的后脑勺儿弹了个脑瓜崩儿,几步迈到书案旁倚靠着,“不是你还真打算都看一遍啊?肃王府本来没甚么规矩,这些都是殿下挨罚的时候从宫里原封不动抄来的,供在那儿就没人看过。” “看一看有备无患。”杨不留瞧着念儿跟岳无衣皱了皱鼻子,轻轻哼出一声,心下了解,这两个孩子熟稔得很,她笑了笑,又道,“你箍着林管家嘀咕了半天,都说甚么了?” 岳无衣在那细细密密的方块字上扫了一眼就觉得头疼,“没甚么,肃王府铜墙铁壁,但王府的风吹草动落到街头巷尾难以把控,让老林避重就轻的放些风声。” 杨不留揉眼睛的动作顿了一下,“你方才见过他?” “他?殿下啊?没见着,老林不是说他进宫了吗?这些你到京之后的安排他老早就吩咐下去了,生怕你在这儿受委屈。我就是催那么一句。”岳无衣意味深长地挑了下眉,眉梢挂在半路就觉得杨不留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不太对,稍一咂么觉得自己可能说漏了嘴,赶紧躲开眼神儿咳了一声,“殿下是怕你有负担,不是有意瞒着你的,你别多想。” 杨不留摇了摇头。 无论是随行回京还是入府安置,杨不留一介女流扎眼得很,可这一路上别说被人嚼舌根,就连半句闲言碎语她都未曾听闻,若说他肃王高高挂起无知无觉,杨不留自然不会相信。 只不过以往听他嘴上说“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没觉得甚么,如今切身体会,杨不留多少有点儿窃喜。 岳小将军在这一张波澜不惊的脸上吃过亏,怕再嘴上没门,说了甚么保不齐让他主子一怒之下把他活剐了的话,草率的告辞避险,临走还不忘把手上沾的灰糊了念儿一后脑勺。 小丫头气急败坏的跳脚,蹦跶了几下才想起来身后的杨不留,瞬间拘谨成了一根儿随风晃荡摇摇欲坠的树杈条。 杨不留不是甚么大家闺秀的来路,对这小丫头的跳脱失礼视若无睹,招了招手,拖过凳子拍了两下,“过来坐。” 念儿先是受宠若惊的凑到杨不留跟前,耷拉着眉眼犹豫了许久,“姑娘” 杨不留“嗯?”了一声。 念儿慌措的改了口,稍稍摆起一点儿悉心教导的架势,稚嫩的语重心长道,“杨姐姐,娘娘说了,以后您也是主子,丫鬟是不能跟主子平起平坐的” 杨不留有点儿哭笑不得,“那主子说甚么,是不是丫鬟都要照做?” 念儿点点头。 杨不留满意地又拍了拍凳子,“那不就得了,念儿,坐。” 杨不留的两个爹虽然混迹在街头巷尾不怎么靠谱,但教导还算有方,闺女为人涵养算得上一流,话不多却体己,温柔和善的把自幼被送到宫中受尽世间冷暖的小丫头哄得红通通了一双眼,百转千回晕晕乎乎的就上了杨不留这条贼船,此番到肃王府侍奉的深意半遮半掩的被猜了个底儿朝天。 不过这一探究竟,杨不留着实吃了一惊。 倒是未曾料到,宁贵妃派念儿随着杨不留做事,原来非是试探,亦不是挑衅,而是担心肃王殿下这个年纪尚轻时喜好拈花惹草的正人君子,久不开荤一朝动情,一不小心败坏了姑娘家的名声这小细作就是个来通风报信的,顺带着定时定晌的把肃王殿下赶回自己的房间去,断不可坏了规矩。 宫墙森森人心寒凉,杨不留起初猜测,宁贵妃既然能够多年掌管后宫安定,想必是个雷厉风行的厉害角色,如今后宫风云没见着,倒见着个操心自己儿子人品的亲娘,杨不留忍不住偷笑,觉得贵妃娘娘怪可爱的。 话匣子一开,念儿许是觉得彼此熟络了,抱着自己端来的茶杯喝了几口润喉,小莺雀似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小丫头从小就在宫里教养着,比寻常的姑娘机灵聪明,但毕竟年纪小心思纯,早些时候还记挂着的主仆有别被她一句投缘随手抛诸脑后,末了开开心心的说漏了嘴,差不多把她知道的听来的所有跟肃王牵扯过婚事的大家闺秀c小家碧玉细数了一遍,末了拍案一叹,“不过这个小姐那个姑娘的我差不多都跟着娘娘见过,上了台面嘛,都是八面玲珑的,可出了宫门就不是一回事儿了,我见过好几个欺负丫鬟的呢!还是杨姐姐好。” 杨不留眯着眼睛笑,“你才认识我半天,哪儿就好了?” 念儿微微扬了下脑袋,“姐姐这就有所不知了吧三殿下虽然平时看着一副万花丛中过的样子,但心气儿高着呢,他喜欢的,准是大好人。” 小丫头说得言之凿凿,杨不留笑着挑了下眉,姑且搁下这个话柄,贴心的托着茶壶试了试温度,从容的给她倒茶润喉,“念儿,听林管家说你今早从宫里出来就在忙,累吗?” 念儿砸吧砸吧嘴,摇了摇头。 杨不留一笑,又试探着问道,“那应当识字吧?” 念儿挺开心的点了点头,“娘娘教过的。” 杨不留松了口气,抬手轻轻拍了拍书案上累摞成山的拜帖书卷,轻声道,“太好了我对这京中的官职事务不大清楚,正好,你陪着我整理这些帖子,顺便给我讲一讲,行吗?” 谨身殿灯火通明。 夜色舒朗,肃王殿下一身浅色朝服,像是缀在夜幕里的一颗星。 谨身殿前是通往后宫的必经之路,诸允爅跪在那两块儿万分亲切的青石砖上,习以为常的受人注目,脑子难得放空,瞪着一双眼睛望向殿阁之中恍惚的烛火宫灯。 暮春时节,夜里还是寒凉,诸允爅一动不动地跪了一个时辰就觉得自己这一双腿麻木得快没了知觉,稍稍挪动了一寸,两腿登时像是被千万只蚂蚁啃噬得又痒又疼。 肃王毫无形象龇牙咧嘴的“诶哟”了一声,针尖儿落地大的动静把候在谨身殿的几位小公公吓得心肝儿直颤,哆嗦着跪在地上,伏地叩首,不敢起来。 诸允爅抖了抖衣袍袖口稳妥的拔直身子,满不在乎的笑道,“新来的吧?本王有那么吓人吗?起来起来,这在谨身殿外跪地反省哪儿有你们的份儿?” 几位小公公互相左瞧瞧右看看,窸窸窣窣的站起来,就这么两厢短暂的晃了一下神,待到诸允爅再漫无目的的把目光投向谨身殿八字大敞的殿门时,便瞧见门边儿上趴了一个圆圆滚滚的小身影定睛一瞧,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裹着一件儿厚厚的小袄,长得还没候在门边儿的侍卫腿高,一双眼睛星河似的亮闪闪的,好奇的盯着跪在地上稍有些凄风苦雨的人,良久未动。 诸允爅一愣,看见那小团子蹦跶出来时又是略略一怔,待见着守门的两名侍卫满目慌措时简直无奈至极瞧这神情,两个大活人,连殿阁里什么时候钻了个小娃娃都没瞧见,看来这宫城守卫实在一言难尽。 肃王正纳闷儿这小不点儿是谁的功夫,便见不远处疾步走来一周身暗红绣金的少年身影,他抬手止住了脸色惨白的侍卫大礼,一把抱住小炮弹似的扑向他的小团子,温声道,“都说了,玩闹的时候不许偷偷跑出东宫,要是被父王母妃抓到,小心你的屁股!” 少年被小炮弹撞得身子歪扭向一侧,抬眼正好撞上了肃王惊诧地投来的目光少年先是吃惊了片刻,回过神来当即按着小团子的脑袋,甚是郑重的面朝肃王执礼问安,难掩激动道,“三皇叔,好久不见了。” “天呐”诸允爅一时没敢认,“熙儿?” 也怨不得诸允爅认不出。熙儿是懿德太子妃所生嫡子,三年前北境一战,肃王离京之后就再没见过他,小殿下十来岁长势喜人,一别三年抽了条也变了模样,受教习礼,现如今已经端的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跟小时候围着他转的跟屁虫哪能同日而语? 诸允爅无声的笑了笑,半是戏谑半是正经的恭敬道了一声“见过嘉平王”,直把小少年羞得“噌”的红透了脸,不好意思道,“三皇叔就别取笑我了对了,这是煦儿,皇叔领兵出征两个多月之后他才出生,皇叔到现在还没见过呢。”他揉了揉小团子的发顶,有模有样道,“煦儿,叫三皇叔。” 小团子脆生生的喊了一嗓子,伶俐的凑上前去,大方的白送了肃王一通熊抱。 这小不点儿实打实的肉乎,猛地扑过来撞得两腿没甚么知觉的肃王一趔趄嘉平王正是少年心思敏锐的年纪,瞧见肃王皱了下眉,自然也猜得出他跪在此处的时辰不短,忍不住抱怨道,“三皇叔可是又顶撞了皇爷爷?这次得在这儿跪多久?”他想了想,犹豫道,“父王晚膳后会去请安,要不,我求求他” “打住。”诸允爅笑着摇了摇手指,“皇长兄要是替我求情,我八成就真的要跪到明儿一早,直接上早朝了。甚么都别说,回去吧。” 嘉平王年幼,思来想去也没别的办法,又不好追问三皇叔罚跪的缘由,只能叹了口气,正要拱手告退 这时,只见尹银花往着谨身殿前的方向风风火火的一溜小跑,离得老远就瞧见从东宫跑到这儿来的两位小祖宗,一挑眉梢像是要说教嘉平王见状讨饶,赶忙搂着弟弟站在跪得溜直的肃王身后侧,趴在肃王耳朵边儿嘀咕,“花公公比先生都唠叨。” 诸允爅失笑。 临到跟前,尹银花暂且放过了躲在后面的两位小祖宗,垂眸执礼,对着肃王也没甚么闲言可叙,先上前把人搀扶起来,语重心长道,“皇上说,肃王殿下久不在京,一时忘了体统,反省两个时辰便是。今儿这一身风尘的就算了,赶明儿下了早朝,去给贵妃娘娘请个安。这时辰早便到了,殿下,无碍,回吧。” 诸允爅听完尹银花传话,微微俯身,在腿上捶通了凝滞的血脉,觉出凉意由外而内的钻进骨骸又回暖,他先行执礼谢过,转而眉目沉重的问了一句,“母妃她” 尹银花笑着眨了眨眼,“贵妃娘娘一切安好,等着殿下明日请安去呢。”说着,他不着痕迹地在肃王手臂上搭了一下,转身略带怒气的喊,“还在那儿等什么?还不快找人把嘉平王送回东宫去!” 诸允爅活动了几下筋骨,觉得无恙如常,略一沉吟,神色浅淡地拦住尹银花,低声道,“花公公,夜里寒气重,嘉平王穿得单薄,等着侍卫护送太迟了,本王送吧也是许久没见着熙儿了,正好顺路。”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六章 少年畅谈 “煦儿不喜欢旁人抱他的,除了我和母妃,连父王都很少粘着”诸熙在弟弟不安分的屁股上托了托,让他在肃王的小臂上坐得稳当些,“闹着让初次见面的人抱还是头一遭。” 诸允爅稍稍垂下眸子,看着在他怀里拱来拱去的小不点儿,忍不住手欠,讨嫌地在小孩儿脸颊嘟嘟的软肉上捏了捏,回过头来瞧见诸熙一脸复杂地看向他诸允爅故作恍然,上上下下的把这位身板儿尚显单薄的嘉平王打量了个遍,而后单手托着小不点儿,慷慨的将另一只胳膊伸到他跟前,“来,皇叔牵。” “”半大的少年不禁逗,嘉平王盼念着长大成人独当一面的心思同坦率撒娇尚未褪尽的本性胶着较量了良久,末了羞耻心更胜一筹,涨红着一张脸扭过头,磕磕巴巴道,“本王才不稀罕。” 诸允爅瞥见诸熙偷偷摸摸的瞄过来几个眼神,心里狂笑,面子上还得顾及着少年人一吹即破的自尊心,替他铺了个台阶,“这夜色深重,嘉平王身边也没个侍从,若是冒出个甚么妖魔鬼怪”诸允爅余光觑着小少年不屑又动心的生动表情,抿着唇角继续道,“拽着袖口吧,这宫城守备实在不敢恭维,往东宫的近路僻静,拽着安心。” “怕什么。”诸熙撇了撇嘴,虽说手上顺从的捏住肃王宽阔袖口的一角,但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气,“我习武了的,袁大统领说我以一敌三都能稳胜。” “以你一个,敌三个跟你一般大,未习武的小屁孩儿,可不稳胜?”肃王不以为然的笑道,“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袁扬也是这般忽悠我的,结果第二天我就跑到黑市跟人家比武,被揍得快半个月没脸见人。”他说着提了提被小少年揪着的袖口,试了试力度,嗤笑道,“腕力虚浮,基本功不扎实,短练。” “父王说,整日里喊打喊杀的不好,平日里不许我不务正业泡在武场。”诸熙稍觉沮丧,转而灵光一闪,捉住了一个日思夜想纠结许久的念头,似是为求证一般,脚下快跟了几步,刻意与肃王并肩侧身,郑重道,“三皇叔,有个问题想问你。” 诸允爅挑了挑眉。 嘉平王沉吟片刻,“之前我跟身边的人说,我想像你一样浴血沙场保家卫国,可顾青顾白却告诫我,领兵打仗危机重重朝不保夕,我说我不怕危险不怕为国捐躯,他俩却只是摇头说我不懂” “飞雁署两位大人物就把你教成这样?该罚俸了。”诸允爅眉间蹙了一瞬,转而不知所谓的扯远了一句再收回来,不慌不忙道,“你小小年纪谈甚么为国捐躯,我十二岁的时候还在皇城里外疯跑疯闹耀武扬威呢。再者说,你是皇长兄的嫡长子,是要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教导你文武双全也是为此,打打杀杀的事儿怎么也轮不到你来操心。” “四月末我就十三了。”诸熙年纪不大,脾气略倔。他听出肃王不想多言,却又忍不住不依不饶,“皇叔在广宁时北境的争端战事我听父王提起过,三年前皇叔赴北境迎敌我也记得,短短三年就有两次征战,日后十年呢?二十年呢?姑母在西北也苦,与西域十国的盟约又能维持几日?四境何时完完全全的安稳过?国之栋梁被贪官污吏啃食,父王和户部的温大人彻查至今也未能将所有蛀虫消灭殆尽,朝堂若是外强中干,谁又能保证,那漫天的战火,永远不会烧到京城?我想学带兵打仗究竟有何不妥之处?” 嘉平王长篇大论说得口干舌燥,他吞咽了一下,后知后觉的有些慌措,指尖死死地抠着肃王的袖口一角,心底生出几分提交试卷亟待批阅的堂皇之感。 好整以暇的打算糊弄小孩的肃王愣在当场。他显然从未料想过,有朝一日,这小屁孩儿竟也会同他谈起家国抱负他难以置信的盯着诸熙慷慨激昂之后无力垂下的头顶,半晌,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太子对嘉平王的教导从未因他年幼而有所避讳,嫡子嫡孙的众星捧月也尚未来得及磨尽他骨血里的少年热忱,这是好事。虽说方才一番言论有点儿照本宣科,思虑稚嫩,但眼光还算长远,许是再过几年,当真能脱胎换骨成一代贤王,乃至明君的样子。 然而几年的变数实在太大了,待在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城,他心头的赤诚可还能烧灼得数年如一日?他又会否为兵权二字将自己或是旁的甚么将帅视作皇帝权柄的掣肘? 怀里不知何时睡熟了的煦儿哼唧了一声,不满地拂掉扣在后脑勺儿的兜帽。 诸允爅飘忽得有些不切实际的思绪被打断,他恍如梦醒般自嘲地笑了一声,拎起小兜帽扣回去,顺势拍了拍闻声看向他的少年手臂。 想那么远做甚么呢,倘若这小子当真能顺应大势坐上龙椅,保不齐他这个当皇叔的已经一命呜呼驾鹤西去了,又谈何掣肘,谈何权柄? 诸允爅疏离地望了嘉平王一眼,转瞬,目光里的清冷渐而回暖,轻笑道,“胸怀抱负是好事,不过你这二两排骨谈甚么提刀上阵都是白搭,远的不说,单在北境,你到了那儿喂狼,狼都嫌弃” 诸允爅在少年柔和的脸颊上捏了一把,犹豫了片刻,缓声继续道,“你呢,好好的学文习武,最起码北境皇叔虽然不敢许你一个一劳永逸,但打得他们哆嗦个几十年还是有可能的不过最近恐怕不成,早先宣同府栽赃,户部兵部彻查镇虎军,如今北境又刚止了战祸,我如今又是戴罪之身算了,不说也罢,关于朝堂之事,你父王的见地远胜于我,多听他教导。” “父王没空搭理我。”诸熙抿着唇,定定地看向肃王,良久方才抱怨道,“派到南边的户部巡吏一直没回信儿,父王就没怎么查贪官污吏了。前些日子在忙着战后的诸多琐事,这不又累又气的,病了好几日”他煞有介事的叹了口气,“顾青顾白也找不到人,我就只能天天下了学陪着煦儿胡闹,没劲。” 少年该是最钦佩父亲的年纪。 抛开对金甲披身不切实际的向往,嘉平王耳濡目染的仍旧是波谲云诡的朝堂风云他已经无知无觉地从听取接受转变成了主动去寻觅探究事情的原委,虽说见识有限,狭隘住了他对局势的推测,但这并不意味着嘉平王还停留在不分敌我的阶段。 或者说,无论是谨身殿前意外碰面时眼里的惊喜,还是一路上的推断抱怨,都意味着他可以抛却数年未见的隔阂,给予诸允爅足够充分的信任而这份直觉的亲近,多半源自与他亲近之人的言语话柄。 诸允爅挺纳闷儿,他一直以为,因着幼年的荒唐事,他皇长兄跟他不对付来着。 要不是熙儿在肉墩子时期热衷于抱他大腿,他恐怕也不会被动的跟东宫生出些许牵扯。 “兄弟之间这时候本就该打闹,等他长大些不跟你玩儿了,你都没处去哭。”诸允爅听见少年嘀咕了一句“我才不稀罕”,低声笑了笑,在幽幽宫灯下晦暗不明的好看。 他没再旁敲侧击的过问甚么,睡不舒服的煦儿正巧软糯的叫了一声“皇叔”,梗着脖子撑着诸允爅的肩膀坐直,抬起一只手扣成小元宝搭在耳朵边,一副打算光明正大的偷听的架势。 童言无忌,方才的话怕是不能继续了诸允爅失笑,没头没尾的挑起了个北境风土人情的话题,诸熙也不再揪着他不放,一脸兴致的听肃王胡咧咧,总归真真假假的传说他也分不清。 夜深人静不便寒暄,肃王把这两个小祖宗送到东宫门前就潇洒的转身离去。 诸允爅器宇轩昂两眼无神的在宫灯幽暗的花园小径里兜圈子,心里缓慢地琢磨着嘉平王或有意或无意的提及那几句太子近来的动静。 户部巡吏向北彻查时快刀斩乱麻,知府这个品级的贪官污吏说裁撤就裁撤,说杀头就杀头,然而向南却举步维艰,原因无非出在地方驻军身上。 北边自西向东常有祸乱,各地驻军实权在握,配合户部巡吏并无拖延。然而应天府向南商贾众多纷繁,有利可图的官商兵自上而下沆瀣一气。而且地方驻军半数拥护兵部姜阳,半数是秦守之的耳目手足,户部巡吏柔柔弱弱的下到地方就成了一根迎风凌乱的干巴树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肯规规矩矩助东宫一臂之力的少之又少,捏一捏软柿子倒绰绰有余,但查起稍微强硬些的州府官员就会处处碰壁,难以推进。 这案子在朝堂上风声鹤唳的势头早便过去,怕是再过一阵子,也该到了不了了之的时机。 因着西北长公主被挟至阵前一事,太子跟优柔寡断的兵部都快势同水火,然而无比讽刺的是,若无兵部助力,他想荡涤朝堂,简直比登天还难。 况且皇帝无心,太子倘若执意于此,难说会不会一不小心触了皇帝的逆鳞,届时东宫之位摇摇欲坠,受益之徒不是姜阳就是秦守之,太子不会做此无义之举。 可肃王不免好奇,太子那么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难道真的打算就此善罢甘休不成? 若非如此,隶属飞雁署的顾青顾白,又是在为何人何事而奔波? 玄衣卫是否知情? 诸允爅沉着脸,悄无声息的翻墙入府,踩着房檐轻声摸到平日里看闲书的书房。他耷拉着眉眼,眺着院中恍惚闪烁的光影,一时有些怔愣。 肃王府难得如此深夜尚存几分生气,没一如往昔那般早早落入一片沉寂。 正恍神的功夫,房檐下门轴“吱呀”声响,便见杨不留快步走到院中,微微仰着头望着檐上。 “殿下?”她看清夜幕里的那颗星,笑了笑,轻声道,“回来啦?”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七章 书房浅叙 诸允爅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杨不留这件遮盖着檀木香气,布料款式略显陈旧的披风上。 他隐约觉得眼熟,颇觉在意的多瞧了几眼,杨不留余光觑着他,心领神会地笑道,“管家翻出来的,说是殿下十四五岁时穿的。怎么,舍不得?” 杨不留行装不多,冬日里御寒的披风裘袄一件儿都没拿,入了夜才发觉应天府这股子湿寒较广宁的干冷不差几分,哆哆嗦嗦的默许念儿帮她寻件儿长袍,小丫头便一老本实的跟着老林在肃王压箱的衣裳里翻出这件肃王殿下少年时的披风,甚是合身的披好。 “哪儿能啊”诸允爅眨了眨眼,眸光闪烁颇为无辜道,“不过我这披风颜色太黯了,赶明儿让念儿陪你去做几件儿喜欢的”诸允爅随着杨不留推门进屋,“肃王府的布料虽然不算奢华,不过好看的也有,或者你上街转悠,挑些心仪的也成。” “还真打算把我当作红颜知己,拿金银细软供养着吗?省省吧你。”杨不留回头睨了他一眼,竖起手指嘘声,指了指歪在书房棋盘小榻上睡着的念儿,压低声音道,“进宫这么久,可是见到了贵妃娘娘?吃饭了吗?” 诸允爅后知后觉的反省起自己年少无知风流慷慨的臭毛病,讨好地勾了勾杨不留的手指,可怜兮兮的叹了口气,“没,跪在谨身殿外思考人生来着。正巧碰见熙儿,顺路送他回东宫,多聊了几句。”诸允爅拉着她在红木圆桌旁落座,垂眸搭了那本摊开的兵书一眼,又补充道,“熙儿是皇长兄的嫡子,六七岁之前跟我挺亲近的,后来我入了行伍,也是难得见他一面。” “嘉平王念儿跟我提过一句。”肃王从军杀敌戍守边境这六年,于他而言是历练,却也不免生出几分浅淡得难以窥见的遗憾杨不留食指挠了挠他的掌心,从内室捧了一小盅甜酒圆子过来,“刚好,我才去厨房热过,少垫一口。” 诸允爅唇角勾着笑,勺子一舀,先递到杨不留跟前去,“念儿话多,日子久了皇宫里那点儿事儿能给你讲个底儿朝天,权当解闷儿。” 他这一说话,杨不留不免分神听他言语,下意识的躲了一下瓷勺,没躲开,索性不矫情,含着勺子吃了一口,含混的要起身,“你等会儿,我帮你拿只干净的。” “这儿离厨房太远,一会儿都凉了。”诸允爅点了点唇角,示意杨不留揩掉嘴角的甜汤,转而闷头就着瓷勺碗边儿扒了几口,良久回过味儿,动作猛的一滞,“噌”地从脖子红到耳朵尖儿,磕磕巴巴地解释道,“我不是有意” 这人耍赖的时候惯常厚脸皮的得意忘形,无意之间的亲昵反倒一脸纯情。杨不留好笑地看着他那怂样,忍不住调戏道,“嫌弃我?” “怎么会?”诸允爅赶忙瞪圆了眼睛表忠心,“你哪儿我都不嫌弃!” “”杨不留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别扭,面皮微微滚了几分热度,怕闹他几句再把自己搭进去,当机立断的把偏了路子的话扯回去,她清了清嗓子,调笑的眸子从肃王灼灼的目光刮蹭到耳侧杨不留这才留意到他耳后连至脖颈处一道不明显的浅红伤痕,眉头皱起,“跪了多久?这怎么还受伤了?” 杨不留忙起身凑过去,扳着诸允爅的脑袋检查他脖颈处瘀痕 藏在发际处的指痕浅淡可见,没有多余的痕迹,应当是挨了一耳刮子。 肃王殿下忽而生出一种被当成尸体检验的诡异感,他被她浅浅的呼吸吹得头皮发麻,唯恐杨不留凭空摸出来一套银针剖刀把他就地正法。 他赶忙笑着拽住她的手,拉着她冰凉的指尖贴在他颈侧的皮肉上,“谨身殿外那些青砖石板跟我都是老相识了,冰天雪地赤焰烈阳的我都跪过,这才哪儿到哪儿。伤没事儿,我这皮糙肉厚睡一宿就没印儿了,你手凉,贴着舒服。” 杨不留无声的垂眸看他,眸色深重得寒凉瘆人,然而两只冰凉的手都被他颈侧的搏动暖得发烫,从皮肉之外丝丝沁入骨血里的温暖让人难以招架,杨不留到底是妥协的叹了口气,艰难地放弃了恶意的揣测和说教的念头,眸子里的冰湖化作春水,“厨房里留了饭菜,我去帮你热一下。” “祖宗,我不饿。”诸允爅笑眯眯地牵住她,“怎么样?房间看了吗,可还喜欢?” 杨不留把他暗中筹备亟待夸赞的嘚瑟模样看在眼里,似笑非笑地点头称赞了几句。 诸允爅担心窃喜得太过刻意,又不甚走心的提了旁人一句,“我不在,老林没为难你吧?” 杨不留拿不准这么一番折腾算不算为难,她扭头看向书桌上的累牍如山,笑着摇了摇头,抿了下唇,还没想好措词,便见诸允爅啼笑皆非道,“好家伙,老林还真不客气。以往我回来也待不上几日,这些拜帖甚么的我都直接扔到厨房烧火这么多,你都看过整理了?” 杨不留一脸淡定,“旁边有念儿举着拜帖讲故事,还挺有趣的。” “这些有什么有趣的?”诸允爅莫名其妙的在那一摞又一摞帖子上瞟了一眼,也没见上面开出一朵花,转头低声道,“府上以往没人主事,小来小去的都是他们看着办,得过且过。大事一般会过问我母妃,连我二哥都插不上手。老林这是好不容易找了棵不用他成日里焦头烂额的大树,恨不得把你打板儿供起来估计也有我母妃授意,她可是想瞧瞧她这准儿媳的品行脾气,有没有能耐治得住她这个混蛋儿子。” 不久之前念儿一板一眼的学着宁贵妃语重心长的叮嘱她时,也用了个“混蛋儿子”,杨不留闻言,弯起眼睛笑道,“念儿都跟我说了。” 诸允爅一愣,嘴角的笑容愈发的明媚,“这小丫头倒戈的倒挺快。念儿她外祖母是我母妃的奶娘,一直随着她入宫当了嬷嬷。后来母妃见奶娘记挂着家里适龄婚嫁的女儿,便托人帮着说了个不错的亲事奶娘总惦记着报恩,念儿懂了事就送进宫伺候着,如今大抵是觉得小丫头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年纪,这才把她送到王府,日后也不必那么拘着。” 杨不留挑眉看着他,轻轻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六年前她才九岁我再混账也不至于招惹一个小孩儿吧?”诸允爅哭笑不得,“这小丫头都跟你说甚么了?” 杨不留没吭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愣是把诸允爅这一身的行的端坐的正盯得心虚服软,然后见好就收,“也没说什么,她就说她见过你捉弄贤妃娘娘身边的宫女,跑去找贵妃娘娘告状,然后你就捉了一窝老鼠,扔到她房间里繁衍生息,加以报复来着。” 年少无知的糟心事儿太多,实在不堪回首,诸允爅只能磨牙,默默给这小丫头记上一笔,心道,就那么几件儿毫无风度可言的混账事儿也往外抖落,他不要面子的吗? 杨不留看破他这满脸的郁闷,笑道,“念儿也就跟我实话实说,你别找茬儿欺负人啊”话言至此,杨不留忽然道,“对了,你让无衣跟林管家说甚么了?林管家都快哭了。” “我怕老林拿着这个规矩那个规矩的让你难堪,就让无衣劝他悠着点儿,别把你吓跑了。”诸允爅纯良道,“谁知道那混小子怎么跟他说的。” “”杨不留懒得计较,只是想起老林一副吃了沙子满嘴牙碜的表情,失笑道,“毕竟是王府,在这儿不同于在广宁,该知道的规矩还是要知道的。” “规矩那是做给外人看的。”诸允爅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在我这儿,你无法无天才好。”他抬手,捉住杨不留飘落的睫毛,又吹开,“再说了,这府上的规矩,要教也轮不到他们上场。” 杨不留一挑眉梢,“你难不成打算从礼部给我请个甚么宫廷礼仪的先生?” 诸允爅摇了摇手指,“比礼部尚书的身价还高我亲自言传身教。” 杨不留眨了眨眼睛,十分慎重的把同肃王殿下相识至今所见所感的那些混不吝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的回顾了一遍,感觉肃王这日子过得跟“规矩”这俩字儿就不太沾边儿。 她噗嗤一乐,弯起眼睛臆想了一番肃王教导她惺惺作态盈盈生姿的模样,实在不忍直视的转移了话题,“说起礼部尚书方才整理的时候我发现,礼部尚书近来递了不少拜帖?你跟他交情不错?” 诸允爅随她倚靠在内室的书案旁,他低头看着杨不留整理罗列的请帖拜帖,留意到她刻意依照递交帖子的官员品级高低,商户资产大小分门别类的排了序,有几本凌乱的搁在书案一角,约摸是念儿稀里糊涂一头雾水,杨不留担心出错,便暂且搁置。 他低头翻了翻帖子,仔细说起这几户商贾的生意来路,而后才接上杨不留方才的问话,轻声道,“文思齐那个老古板礼部倒是跟我没什么过节,可也谈不上有甚么交情,他怎么平白无故想起给我递拜帖了?” 杨不留略一沉吟,低声道,“刚才念儿说,这位文大人好像有一位适龄尚未婚配的小女儿。说是有次后宫宴席,跟着贵妃娘娘还见过她,皇上特许她前去献艺来着。” “”诸允爅先觑着杨不留的神色,发觉她谈及正事脸上并无半分戏谑,这才敛眉道,“老古板平素并不待见我这动辄刀剑相向的作风,他们礼部的人半数神叨,总觉得血肉横飞的戾气太重,有碍国势,所以也不稀罕跟我来往。他不会无缘无故没皮没脸的递拜帖讨好我,八成是父皇口头上跟他许了什么诺”诸允爅翻看拜帖的手停了一瞬,吸了一口凉气,忽而抚掌道,“我就说么,今日父皇怎么话里话外总是带着几分劝我少动战事的语气合着我要是顺了他的意,今儿我就得顶着一桩御赐的婚事回来了。” 杨不留沉默的看着他。 诸允爅随手撇开文府的拜帖,波澜不惊道,“今日在华庭殿,我可把父皇此番传抵北境的圣旨掰扯得一文不值,他火大着呢,想来一时半会儿不会跟我提起册立王妃的事。” 杨不留神色复杂的扭头看他,也不知他是心太大还是骨子里太过坦荡正直,能把顶撞当今圣上的事儿说得这般云淡风轻。她无奈一笑,“顶撞皇上你还挺舒心?然后罚跪的时候就撞见了嘉平王?” 诸允爅一言难尽的叹了口气,“反正那小子对他三皇叔被罚跪的事儿已经见怪不怪了。”他略一思索,忽然道,“不过吧我总觉得这孩子是不是太过早慧早熟了?” 杨不留被他这如同老父亲一般的问话问得一怔,定了定神,听他原原本本的将他与嘉平王浅谈一事说予她听,而后便笑,“朔方,你十二三岁的时候懂得什么叫结党营私吗?” 诸允爅舔了舔后槽牙,稍加回忆道,“党派之争什么的倒不至于摸得门儿清,不过因为老师的缘故,与年幼时交好的秦家兄弟偶然为朝中的事儿吹牛皮吹翻过脸。不过都不在朝堂,真要说起来,谈及所谓的党派之别,也是去东海前后。” 杨不留半倚在肃王身侧的书案边沿,轻声道,“现如今朝堂上下宫城内外,与嘉平王年纪相仿的孩子不多,他身居东宫又有限制,言行举止对他影响最深远的无非是太子殿下和教习他的老师。你也说过,太子在朝中与兵部交恶,殿下对于用兵果断的主张与太子殿下不谋而合,他对于殿下的欣赏自不会吝啬。况且又有温大人与殿下多年交好,嘉平王待殿下亲近,也并非无缘无故无迹可寻。说是筹谋,对于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而言,这个结论未免下得草率了些。” 诸允爅见她靠过来,立马顺杆儿往上爬,耷拉下脑袋蹭着杨不留的颈窝,一语双关的轻轻喃声道,“累。” 杨不留在他头顶轻轻拍了一下,“累的话,不如暂且歇一歇。” 诸允爅蹭着她的动作当即滞了一瞬,他猛地直起身子,看向杨不留微微弯起的眉眼,听她近乎缓慢地低声说道,“你此番回京,不会只待一时半晌,身处其中,容易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不妨趁此机会,看一看朝堂上的形势,做一做决定。” 诸允爅看着杨不留眸子里的浅淡笑意,若有所思地靠回去,撒娇似的刚蹭了没两下就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诸允爅不明所以的抬起脑袋一瞧,跟杨不留瞪着眼睛面面相觑,转而齐齐地盯着那个两手捂着眼睛,悄悄往屋外挪的小丫头,强忍笑意。 杨不留捂脸轻叹,大意了,怎么把这小丫头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诸允爅无声的大笑了片刻,掩唇轻咳了一声,“念儿,别慢慢挪了,赶紧出去。” “马马马马上!” 念儿恨不得佝偻成一只熟透了的虾子,慌慌张张的一头磕在雕花的隔断屏风上,转而慌慌张张的跑到门外,又慌慌张张的险些跟闻风跑过来的岳无衣撞个满怀,被少年郎抓着头顶转了个弯儿,一路羞红着脸狂奔出去。 岳无衣习以为常的迈步进门,“主子,你俩又没羞没臊了?” 没羞没臊这个词有点儿露骨,杨不留拧巴着一张脸,甚是无语地看向他。 诸允爅就没那么好脾气,他身上还穿着朝服,乌木折扇被他遗弃在卧房里,这会儿摸不着折扇索性就抓起帖子丢他,咬牙切齿道,“你不是明儿一大清早就要赶去五军营,这会儿来做甚么?” “殿下明儿不也早朝?”岳无衣抱头躲开,得意忘形的刚笑一声就被一本家规砸了个正中眉心,岳小将军这才捂着鼻子勉强正经了点儿,“我是有事禀报今天往五军营去的路上,在街上碰见顾青顾白了,顺路跟了他俩两条街” 这两号人物不久之前还行踪成谜,诸允爅微微蹙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岳无衣沉声道,“结果你们猜我发现什么了?他俩在查赵谦来的死因!” 诸允爅沉默了一会儿,“虞淇呢?赵谦来的案子不该是大理寺掌管彻查吗?” 岳无衣一耸肩,表明他并不知情。杨不留却无声地站在一旁,敏锐道,“明查,还是暗查?” “应当是暗查。”岳无衣稍微停顿,抿着唇略一思索,而后又肯定的点头道,“飞雁署除了东宫暗卫,其余护卫执行公务时务必官服加身。他俩不单没穿飞雁服,甚至连惯配的刀都没拿,显然是不打算暴露行踪。” 岳小将军微微偏头望了眼门外深沉的夜色,继而低声道,“主子,顾青顾白出马,难道是太子殿下,想从赵谦来着手,调查些什么?”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夜半来信 肃王府缺东少西算是常态,唯独各类各目的草药满满当当的囤了三间房以备临时调用杨不留随老林绕着肃王府转悠的时候就瞄上了屋子里的草药,正巧温家管事前来呈递拜帖,杨不留不便留在堂中,索性趁着这个空档,闷头鼓捣了一贴清心安神的汤药,在厨房门前的小院里蹲着。 府上的药炉被厨房的胖子拿去炖了老汤,杨不留自力更生的架火熬药,烟熏火燎的垫着抹布掀开壶盖看,随手抹了把鼻尖儿上沁出的汗,隐约觉出什么似的一转身,目光尽头正落在斜倚着廊柱的肃王身上。 诸允爅甫见温府管事时,周身刹那间有如自无底深渊涌上来的寒凉消散无影,他的唇角勾着笑,慵懒且赖皮地朝着杨不留蹭过去。 杨不留被美色晃了神,神思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挂在了身上,她只好无奈的由着他圈着,低声问道,“温家的管事走了?深更半夜的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诸允爅这会儿是真的有些累了,他佝偻着把下巴颏硌在杨不留的颈窝,微微合上眼,瓮声瓮气道,“户部的折子,西北流民闹事,原先父皇想就西北十国混战之事问责齐老,如今来看,太子是想要力保西北守军了。” 诸允爅起初同杨不留猜测过京中局势,不谋而合的认定,北线战事暂歇,皇帝必然会借此良机收拢兵权,而战后诸事问责行赏,便是加以施行的第一个折点。 广宁以北金矿开采局势未定,西北如今又闹了流民动乱的事儿,北境的有条不紊反而成了特例温如玦递拜帖事小,有意提醒事大,明日一早此事不提便罢,若兵部不依不饶的提起,那便意味着,姜阳这野心勃勃的第一刀,十之会捅向肃王殿下。 诸允爅有点儿始料未及,倒不是觉得忠臣良将被处处针对,而是没料到兵部这么沉不住气。 太急于求成了。 “我还没急着找孟歧算账,他反倒要先爬到我头上来了。”诸允爅闷声冷笑,沉默片刻,忽然道,“我只是好奇,户部的风声走漏到我这儿,究竟是温大哥自己提醒,还是背后有太子授意” 朝堂之上,户部依附太子已不是甚么见不得人的暗中相谋之事,坦荡相商可以免去皇帝的多半猜忌,可与之相对的,户部官员的一举一动会被不分青红皂白的扣上东宫嘱意的帽子,好事无谓,坏事麻烦,不能摆在台面上的事更是忍不住让人琢磨几分。 杨不留略一沉吟就明白肃王所虑,“前者是往日情分,后者是另有目的。” 诸允爅幽幽地叹了口气,不再没骨头似的赖着杨不留,抬手蹭掉她鼻尖儿上的炭灰,敛眉沉声道,“本以为今日父皇有意提点,明日我便在朝堂上老老实实的当个花瓶便是,可兵部不安生,太子也跟着掺和” 杨不留忍不住在诸允爅垂眉耷眼的脸颊上摸了摸,指尖上的炭灰在他脸上抹出了一撇小胡子。 诸允爅略微出神,由着她小心翼翼地又在他脸上对称的添了一笔。 杨不留无声的笑了半天,而后轻声道,“太子殿下暗查赵谦来在先,嘉平王亲近在后,方才又有户部通风报信” 杨不留轻轻浅浅的说着,诸允爅脑子里一个念头飞快的掠了过去。 杨不留缓声继续道,“殿下可是担心,太子殿下因着什么变故,似是,站在了与皇上对立的那一面?” 诸允爅叹了口气,“先皇后殡天,皇姐远嫁西域,父皇却因战事不顾皇姐生死,此事若论大义无可厚非,可于太子而言,难以接受确是事实是非难论,只是惋惜。” 太子年纪尚幼时便入主东宫,勤恳好学,监管六部之后更是贤德,于百姓之中声望甚高,甚至连挑剔的洪光皇帝多年来也从未生过芥蒂,父子相处一团和气。 然而诸荣暻的无所戒备却非是单纯的父子情深,而是太子确因擅于分辨战事时局而得罪过不少握有兵权的将领,与兵部交恶也不是一时半日,文官操纵得再如鱼得水,只消手里没有可用之兵,皇帝便无需对他过多的怀有顾虑。 况且诸荣暻也并非全然撒手不管,否则他也不会卸下昭王在北直隶的兵权,召他回京,与太子分庭抗礼,相互牵制,又留着秦守之这么个满朝结党的心腹大患,心知肚明的听着他装模作样,一问三不知。 然而,诸荣暻身强体健时苦心经营多年来的制衡,终究是撑不到他年老力衰直至百年那天。 须发斑白又无重权在手的老皇帝如何还能稳得住这多方撕扯的势力? 肃王离京从军,浴血沙场那六年,诸荣暻便彻底转变了心境。 这六年间温仲宾因病离世,跑到阴曹地府托梦进谏,可皇帝一朝梦醒久疑成性,枉顾开功,下令拆了穆良竖在东南的铜墙铁壁,收拢南境兵权攥握在手,打发了几个虾兵蟹将守着北明南境。 诸荣暻行事狠厉归狠厉,可他却深知守成艰难,一蹴而就易生变数,故而明知私下与秦守之来往密切的闻戡都十余年来在广宁为虎作伥只手遮天,也并未急着拿捏他的把柄。 然而权势此起彼伏,诸荣暻方念着缓一口气休养生息,秦守之却因着皇帝的雷厉风行而心生顾忌,瞒天过海的在南境的将领里,安插了几名亲信进去。 南境天高地远,想瞒着甚么消息易如反掌,可偏巧,撞上了正捧着皇帝寄予的厚望,痴心妄想有朝一日在金殿上横着走的兵部尚书姜阳,在监军巡查时撞破了端倪,一不留神,把秦守之暗中筹谋的那点儿破事儿捅了出去。 皇帝原本碍于边境军情不想擅动闻戡都的心思这便彻底被姜阳一纸奏折,激得活泛了心思。 占了东北一方的兵权还不知收敛,如今竟还敢觊觎南境的军中势力,那日后,岂不是连中都留守司都要归他秦守之调令? 杨不留垫着抹布斟药,微微耷拉着眼皮轻声道,“所以闻戡都,成了皇上提醒秦相加以收敛的弃子” “闻戡都通敌,赵谦来入京受审差点儿把六部折腾得天翻地覆如今赵谦来一命呜呼,北线战后又牵出来一串儿的麻烦事,父皇大抵也是想让彻查官员的事到此为止,落个不了了之。况且依温大哥所言,广宁之事,秦守之确未直接经手,从三品以上的重臣又未彻查到底,只是罚俸思过,也很难触及到那些烂到根儿里的东西。”诸允爅苦哈哈地捧着药汤犯愁,偷偷掀起眼皮看着杨不留不容推拒的表情,可怜兮兮的叹了口气,“最后处置的是平章政事,秦守之搬来护国寺的高僧,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保了他家人的性命。” 杨不留变戏法儿似的摸出了一块儿冰糖,搁在诸允爅的掌心,轻声道,“太子监管六部,又以户部为亲信,可到头来偌大的一桩案子被秦守之上下疏通撇了个一干二净太子殿下不肯善罢甘休也实属常理之中。可太子殿下又明知,以他一己之力想要撼动秦守之的势力难如登天,他亟需拉拢足以让秦守之心怀忌惮的同道之人骨肉至亲,又握有镇虎军帅印,殿下自然是最好的人选。只不过” 只不过肃王留京,兵权如山一般压在朝廷,这么个令人眼红的宝贝,又何止太子一人暗中趋之若鹜呢? 府上累牍成山的拜帖难道当真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然而镇虎军实在太灼眼了,灼眼到一旦肃王表明立场,肃王的态度便可直截了当的代表着北境的立场,牵连京中城外的旧部同僚,半边江山的权力归在身后,届时,洪光皇帝难道还会安稳的坐在龙椅之上,冷眼旁观坐等其成? 太子不擅于恶意揣测步步为营,他的示好多半掺杂着不遗余力的欣赏,难说他会不会为肃王伸张了什么正义,一星半点的被皇帝记在心上一时半晌倒无碍,可久而久之,这一丁点儿的心中挂记就会随着时间流淌发酵变质,直到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诸允爅见识过最恶毒的人,却实在不想揣测这些最善变的心。 杨不留半晌没吭声,只是定定的望着诸允爅黯淡无光地眸子瞧了半晌,末了叹了口气,“现在喝只是苦,等的久了,凉了,可就难以下咽了。” “不留”诸允爅黏黏糊糊地蹭过去挨着她,轻声细语像是撒娇,“你喂我吧?” 肃王殿下持美行凶不是一次两次,杨不留心里软乎乎的佯装无动于衷,片刻后被他缠得耳朵尖儿通红,抿着嘴唇压着笑意,良久挑了下眉,“你确定要我喂?” 诸允爅狂点头,而后抬眼正视着杨不留不怀好意的笑,又赶忙拨浪鼓似的摇头摇个不停这姑娘的眼神儿分明就是要捏着他的鼻子填鸭似的灌进去 喝药于肃王而言并非难事,他端着药碗一饮而尽,赶忙拧巴着一张脸塞了块儿糖吃,砸吧出几口清甜,像是头脑中紧绷的弦儿霎时松了些许。左右暂时无事,诸允爅便一时兴起,胡闹的满院子追着杨不留讨糖吃。 这厢刚捉住杨不留腰上怕痒的弱处准备闹她一气,门口守卫忽然闯进来,看见院中拉拉扯扯的情形当即棍子似的戳在原地,傻不愣登的两眼望天,拱手通禀,“启禀殿下,北境斥候前来传信。” 诸允爅一怔,万般表情僵在脸上,待到看见齐天乐一身夜行衣的从守卫背后探了个脑袋出来,甚是哭笑不得的把眼睛没地儿放的门前守卫放了回去。 齐天乐一本正经的执礼跪地,瞥见肃王脸上的小胡子,扑哧一声闷笑了一声,“肃王殿下,肃王妃”他话说一半,便见杨不留眼神儿乱瞟一个劲儿的摆手,转头顶着一脑门子的不解看向肃王殿下,却瞧着他抹了把灰胡子笑得满目春风得意忘形。齐天乐丈二摸不着头脑,只得先论正事道,“这次不是军报军情,是叶将军方将军托我给您捎个信。” 诸允爅把人从地上拎起来,一伸手,“信呢?” “哦,他俩没来得及写。”齐天乐一挠脑袋,“捎的是口信儿二位将军说,之前分守东西营时没发现,战后兵械物资统计造册时方才发觉,孟监军好像偷偷动过咱们的账本和兵器簿,二位将军怕孟歧算计,让殿下务必留意。” 诸允爅闻言,沉默了片刻,挥手让他下去自己到王府守卫休整的院子找地儿住。齐天乐来过肃王府几次,熟门熟路的告辞离开,越过回廊拐角,便彻底没了踪影。 闻戡都一事在前,兵部这是铁了心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拿刀子戳皇帝的痛处。 “境线以北烽火连天,倒是没耽误他偷偷翻查镇虎军的账目,我可真不知道是该佩服他临危不惧还是骂他吃饱了撑的”诸允爅无奈笑道,“树大招风,得罪这么个小人实在是防不胜防,合着之前幺蛾子没舞起来,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他说着说着连苦笑都勉强,好一会儿,他转头看着杨不留,轻轻地叹了口气,“北境的事儿我不是有意瞒着你的” 当初无意间得知肃王掠了闻家军几百套玄铁盔甲时,杨不留便多少猜出这位一身风骨正人君子的肃王殿下,带兵的时候十之是个天王老子也管不了的混账脾气,但听这话里话外,镇虎军偷偷摸摸私藏的意外横财可不像是一星半点儿 “当兵当成了个土匪头子”杨不留眉梢一挑,满眼笑意道,“钱财军械,都哪儿抢来的?” 诸允爅当即大义凛然地一拍胸脯,“镇虎军是为保护北境百姓而生,自然是毫毛未取我就是刮了几个为非作歹的乡绅土豪,剿了几伙马匪,其余的都是给拓达那几个不安分瞎胡闹的小部落下套” 杨不留斜睨着他,“还有呢?” “还有开放关口通商”诸允爅越说声儿越小,话音一落,便扯着杨不留的胳膊不撒手他其实心里有点儿没底,闻戡都一案触了皇帝的逆鳞,他这点儿小巫见大巫的破事儿被翻出来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落得什么后果,全凭他父皇的心情。 杨不留毫不留情的把胳膊从诸允爅的怀里抽出去,在他腰上一拍,厉声了一句,“站好!” 诸允爅委委屈屈地被一掌拍老实了,掀着眼皮看她,药铺邻居家的大黄似的,瞧得杨不留实在忍不住弯了眼睛,提了一句,“殿下,孟歧的信你可还留着?” 夜色渐深。 杨不留把十八相送似的肃王挡在门外,隔着一道门缝叮嘱他明日早朝前务必含一颗清心安神的药丸在嘴里。 诸允爅自然满口答应,杨不留却不指望他当真能依着她的医嘱执行她叹了口气,转身要关门,诸允爅却抬手撑住门边,半侧着身子钻了进去。 在外室睡得酣甜的念儿被肃王卷着被褥卷搁在门口,转而沉默地望着杨不留颇为好奇的眼睛,良久,低声问道,“不留,你希望我是谁?” 杨不留微微蹙了下眉。 诸允爅犬齿磨了磨下唇,认真道,“肃亲王?还是镇虎军主帅?” 杨不留似是恍然,目光霎时如水,柔和地拥着诸允爅微微颤抖的肩,“都是你,有何分别?殊途同归罢了。” “哪儿有什么归处皇位之下,不归路还差不多。”诸允爅微微叹了口气,“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父皇想要维护他至高无上的权柄,可我只想拼尽全力顾全四境这一日之间变数丛生,我怕” “最坏不过身死,殿下久征沙场,难道还怕死不成?”杨不留轻轻摩挲着他的背,低声道,“无论如何,只要你留我,哪怕神鬼险途,我也能陪你走下去。除非” 诸允爅迷茫地撑着杨不留的肩膀,“除非什么?” “除非你始乱终弃,招惹别的姑娘”杨不留笑眯眯的瞟了诸允爅下身一眼,“或者你可以试试。” 诸允爅闻言一抖下身一凉,甚么瞻前顾后的倒霉心思都没了,规规矩矩的退到门外,却被笑得明媚的杨不留一把扯住腰间,搭着他的肩踮起脚,轻轻在他额上落了一吻,“好好睡一觉,明日早朝怕是不会安宁。” 温香软玉投怀送抱,不顺杆往上爬岂是肃王殿下一派的作风诸允爅顺势腻歪着拉住杨不留的胳膊,蹭了没几下忽觉肉疼,定一定神才发现,杨不留不知从何处摸出来一根银针,俏皮地戳在肃王殿下的痛穴上 是夜,肃王府夜半哀嚎,一盏茶方止。 北明自立年号以来,便立下了三日一朝会的规矩,除却年节特例,洪光皇帝风雨无阻定时定晌的坐在金阶龙椅之上,兢兢业业的听满朝文武因着天大的事儿蚊子哼哼,因着屁大点儿事儿大肆掐架,兴起时做个拉架摆平的和事佬,憋火时一桶火药炸得够呛。 近来北线三地战后诸事未定,闻戡都一案的棺材板底下压了不知多少的悬而不明,风声鹤唳的形势虽缓,皇帝到底也没动真格的说要拿了谁的脑袋,杀鸡儆猴给谁看,可朝堂之上仍旧战战兢兢,谁都想偷偷摸摸的从洪光皇帝口中试探出个子丑寅卯来,平日里那些一步一个坑的稳妥早没了影儿,上书陈情得御书房和华庭殿的门槛都快被蹭掉了漆。 兵部姜阳姜尚书一马当先,野心昭昭地想要在往日眼高于顶不屑于他的几位将帅述职的册子上黑乎乎的添上几笔偏偏洪光皇帝想借着兵部之手掌局,姜阳的冒犯之举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这个屁股开花目光短浅的搅屎棍顺着自己的意愿四处挑衅。 此番四方监军述职,除了顾及长途奔袭准许副将代为回京的齐钟齐老以外,各军主帅时隔多年齐聚一堂,估摸着谁也料不定今日朝堂会是个什么样作死的景象。 诸允爅昨夜里喝了汤药晕晕乎乎了没一阵儿就睡死过去,一夜无梦魇,五更才精神,一个鲤鱼打挺起来更衣束发,刚一推门就看见岳小将军叼着一个包子又揣了俩,拍了拍手准备翻墙赶往五军营。 “有门不走又抄近路,翻墙翻上瘾了是吧?”诸允爅顺了个包子,一口咬下去半拉,“素的?你上晓市买了吃完直接滚蛋多好,回来瞎折腾。” “翻墙祖师爷在上,请受末将一拜”岳小将军笑呵呵的被肃王一拳虚打在肚子上,夸张的咳了两声,差点儿把自己噎得背过气去,他指着包子摆了摆手,“咳咳不是外面儿买的,厨房偷的。” “那死胖子就会包肉包子,一兜肉半兜油的”诸允爅嘲笑了一句就顿住,“不留做的?” 岳小将军一脸孺子可教的看了他家主子一眼,把那个没被肃王惦记上的包子裹好桑皮纸塞在前襟,他搓了搓手,“听念儿说她昨晚上干脆就没睡,翻家规翻到快四更,胖子去做饭她就跑去帮忙了,我刚才去厨房,看那架势,全府上下的份儿她都要做出来了不留她毕竟头一次离家,又没甚么亲人,估计挺难捱的。殿下您要不去看看?” 闻言,诸允爅眉头霎时蹙起,连岳小将军平时叫不得的姑娘闺名都来不及介意,一夜安稳的脑袋忽然之间细细密密的疼起来。 他何止想看,他简直恨不得整天赖在杨不留跟前。 这丫头表面上看着惯常是云淡风轻举止有度,然而几番周折变故,如今又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的住在肃王府,即便诸允爅把星星月亮连带着毫无保留的一颗真心一遭捧给她,恐怕她这心里,也一时半刻难消愁苦。 偏生她的自尊心微妙的卡在当间儿,诸允爅不敢轻举妄动。 肃王沉默良久,末了摆手,“五军营巡防回来,你去户部和吏部跑一趟。” 岳无衣敛眉,端正了歪七扭八的站姿,“怎么了?” 肃王沉着脸色,低声道,“帮我查两个人。”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六十九章 朝堂对峙 朝堂之上,历来是半数亢奋的左参一本右奏一折,半数浑浑噩噩的得过且过。 朝会伊始,六部九卿循例禀报,肃王乐得一身轻松,身着月白玄金的朝服,默不作声地贴着大殿金龙梁柱当花瓶。 温如玦顶着户部尚书的官衔,状似无意的提了一嘴清点各地贪腐官员家中资产的进度,斜倚着龙椅闭目养神的诸荣暻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总算是开了尊目,不咸不淡的催了温如玦一句,而后又不紧不慢的把京兆府尹拎出来说事儿,“阮绍,户部这么一大摊子都要收了尾,赵谦来的案子交到你手里得有一个月了吧,进展如何啊?” 诸荣暻这话虽是说予京兆府尹,眼睛却觑着恭顺立于一旁的秦守之,慵懒而锐利的搭了他一眼就阖上眼皮,仍旧一副操劳国事不愿多加思虑的疲倦神情。 诸允爅耳清目明,顺着诸荣暻一瞬闪烁的目光,视线也跟着落在秦守之的后脊梁上逡巡。 洪光皇帝看着秦守之装傻充愣不是一日两日,他既然能容得平章政事被当作冤大头推出去,便不会在乎赵谦来这么个蛀虫究竟是如何死于非命然而这又确实是个杀鸡儆猴,揉捏秦守之的好机会,诸荣暻大张旗鼓的说要查,但凡早朝提及,务必要把阮绍拎出来提点几句,似乎非得得到个一清二白的结果,方才肯善罢甘休,尘埃落定。 这么一把无形的利刃架在脖颈,秦守之即便以往习惯了目中无人,此时也该知道风口浪尖皇权在上,再不情愿也得收敛几分。 秦守之城府极深,面子上一贯事不关己任尔东南西北风,肚子里却保不齐是诚惶诚恐还是气急败坏,只不过那一张慈眉善目的脸实在温和,诸允爅在他那一对儿元宝耳朵上打量了半天,愣是没瞧见一星半点儿的慌措心虚。 哪怕满朝文武心知肚明,秦守之这分明是有恃无恐纯粹装蒜。 这入朝为官,有几个肚子里没揣着个小算盘? 且不论中书省左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政权在握,单凭后宫秦贤妃和宪王的存在,便足以让诸荣暻动摇几分私心,施舍他几分薄面。 一来,秦贤妃本是先皇后的闺中挚友,当年入储秀宫之前正值宫中罪奴生乱,虽说阴差阳错并非本意,不过确实曾救过皇帝性命在先皇后临终托付好生照顾,诸荣暻念及旧人,做以抉择自然也要顾及几分二来,宁贵妃掌管后宫,秦贤妃在旁也是个不痛不痒的牵制,若是后宫一家独大,反倒会给朝堂上掀起不小的麻烦 况且,混乱归混乱,奴儿司金矿一事最初确是秦守之暗中嘱意闻戡都所促成,这么棵摇钱树不死,只要未捱到忍无可忍的地步,诸荣暻不会轻易的断了他的活路。 早些年肃王不以为然,认定秦守之这类生冷不忌的滚刀肉一刀了断了性命便是,温仲宾闻言却讥讽他年少不更事,只道,“你当皇上当真不想动他吗?可秦守之身后势力盘根错节,他若是一命呜呼,你可敢保证,秦守之以利益纠缠压制的那些虎豹豺狼,不会借此机会肆意妄为?难道不会再有第二个秦守之冒出来吗?朝堂上下若是重新洗盘,你敢说你一眼辨得出忠奸吗?别把制衡二字想得太简单。” 古往今来,清官良将难寻,即便诸荣暻时常为了朝政暴跳如雷,可又几时当真敢大肆裁撤朝中重臣,大开杀戒以儆效尤? 杀而再立不难,难的是这重臣之位上换了新人,诸荣暻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权势”二字在前,陡生的变数还少吗? 纯臣少之又少,但凡世族大家,凭着联姻嫁娶就能在京城里织起一张交错的网,若非彼此之间逼到绝境,洪光皇帝与世族之间,谁也不会主动打破这个微妙维系的朝局。 故而诸荣暻两难之间只能暂且搁置,大张旗鼓的说彻查,却并不多加干预,甚至还将看守不利的大理寺卿虞淇罚于府中紧闭,囫囵个儿的把这块烫手山芋交托给了京兆府尹。 京兆府尹阮绍是个恨不得圆滑成一颗大珍珠的主儿,领命彻查以来兢兢业业,可这案子却是莫名巧妙的越查越没谱阮绍矮个儿豆眼儿,水缸似的摆在一众朝臣当间儿,他作揖拱手,黑漆漆的小眼睛偷偷摸摸的在洪光皇帝的脸上瞟过来瞟过去,埋首恭敬得近乎卑贱,慢条斯理道,“启禀皇上,这赵谦来本就受了刑罚,又在大理寺搁了那么些日子,这尸体都烂成一滩仵作实在是没法子查验确切的死因臣臣尚在逐门逐户的排查当时赵谦来外谴送医时,途经的街巷住户,恐怕要问出些名堂,还得些时日。臣恳请皇上,再宽限臣几日” 诸荣暻的脸色比昨日召见肃王时还要难看,他始终闭着眼,手指捏着鼻梁,听见阮绍长腔短调慢悠悠的说了半晌,突然一脸和善的笑起来,“爱卿啊,你是不是也动动脑子朕为何偏要让你查赵谦来的案子?” 洪光皇帝学着阮绍的语气低声和缓地说了一句,一个“你”字抻得老长,轻描淡写的听不出情绪。他缓慢地掀开眼皮,四月春风似的笑看了他一眼,阮绍却听得霎时脊背寒凉,隐约从中捕捉到了些许隐晦不明的杀意。 秦守之四大皆空的眼神忽而一动。眨眼间,规规矩矩执礼的阮绍便扑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伏在地,哆哆嗦嗦道,“近来京中疑案丛生,臣分身乏术有负圣望,请皇上降罪。” 稳稳当当坐在龙椅上的诸荣暻攒够了火,冷笑了一声,劈头盖脸地责难了几句估计是昨夜里跟肃王置气,轻声细语时倒不觉得,吼了几声就能听见嗓子里像是被砂纸磨过,嘶哑到快破音。 诸荣暻嚷了没一会儿就觉得跟这水缸说话还不如对牛弹琴,他叹了口气,又和煦的笑起来,“阮卿日夜为京城百姓操劳辛苦,也是朕不懂体谅了,这样朕再宽限爱卿十日,十日之后,哪怕是冒名顶替你也该把这案子结了。嗯?” 诸允爅微微垂眸收回视线,抿着唇,把闷在胸腔的一声冷笑压了下去,眼观鼻鼻观心的琢磨着诸荣暻这一招“杀鸡儆猴”,杀的究竟是哪只鸡,又打算如何让那只猴自己摸索分寸。 京兆府尹阮绍起初显然并未料到,他自己就是那只倒霉的要被切了脖子的准祭品。 京中各路势力交错盘根,京兆府虽可不受刑部及以上各级审核的约束,可偏偏在京城里犯事儿的都是些惹不起的大爷,阮绍多年来在夹缝中生存世故,对上慢慢悠悠的糊弄皇帝,对下收了银子四处摆平有这么个多年来未被戳破的不成文规矩在先,阮绍最初得知皇帝让他彻查赵谦来一案时,应当是认定,皇帝想要借这具死尸,要挟秦守之遵规守矩安分些日子。 阮绍以为他闲闲散散的拖着调查的进度,慢慢悠悠的摸索着皇帝的嘱意,便可坐享其成孰料,他这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却全然响错了地方。 然而肃王不解的是,秦守之虽然权势遍布朝野,府上的人却规矩,秦家两位少爷虽然招摇过市不愿入朝堂,可也没听说有甚么把柄落在阮绍手上 细枝末节的事儿尚未厘清,皇帝便自作主张的将这一桩命案的破事儿告一段落。方才憋的火气散了个一干二净,诸荣暻有些脱力地倚在龙椅一侧,神色实在难看得很,他瞥了金阶之下的众臣一眼,哑声道,“众位爱卿若是无其他要事,今日便散” 洪光皇帝话未落地,姜阳忽然沉不住气地跳了出来,刻意压着嗓子道,“皇上,臣有本要奏。” “”诸荣暻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像是嫌弃他没半分眼力,然而兵部奏报鲜少有无关紧要之事,他只能无可奈何地长出一口气,摆手示意,施舍了他一个关切在听的眼神,“快说。” 朝会伊始,兵部呈报了北线三地战后各方安置的进程调度,其余只字未提,这会儿像是瞄准了诸荣暻耐心耗尽,一股脑儿的把北境防御工事修复巨资消耗的倒霉账目,西北那一串儿羊屎蛋把十国边关百姓扰的不得安生c流民四窜的混乱,当堂砸在了金殿上。 自打瞧见肃王殿下便开始缩头缩脑装王八的孟歧随着姜阳站出来,首当其冲的咬了肃王一口。 孟监军把他刚入北境就被扒光了五花大绑的糗态说得英明神武,一身肥膘都能胡咧咧成腱子肉,咬着镇虎军守备不严不松口,一板一眼地谏言肃王殿下治下无方,竟然容许敌寇过境探风。 话音未落,孟歧便好整以暇的不吭声了,姜阳温吞的等着朝堂上稍稍激起的闲言碎语落定,言之昭昭的调转矛头,把工部一头雾水的牵扯进来,“镇虎军在北境修筑的防御工事斥资巨大,如今却发现多处纰漏,敢问李尚书,朝廷拨发的款项确否落到实处?” 工部尚书李有君简直哭笑不得,当头一盆脏水把他砸的心慌,忍不住道,“姜尚书的意思是,朝廷的钱被我吞了不成?北境工事每一笔钱款进出,工部与镇虎军都仔细核对未曾出错。只不过北境境线绵长,别说三年,就是五年十年也不见得能修得处处完善。怎么姜尚书说起来,这没边儿的事儿竟成了沆瀣一气欺上瞒下了?” 姜阳擎等着他回绝,紧接着满脸痛心的转向肃王,“那臣只能斗胆问肃王殿下一句,为何镇虎军内部的花费用度与上报朝廷的账目相去甚远呢?” 肃王懒得搭理他那副嘴脸,目不斜视地轻笑了一声,“这算账的事儿,什么时候轮到兵部来当堂问责了,孟监军掌稽功罪赏罚还不够,这是查账查到本王头上来了?” 诸荣暻当年责令镇虎军与工部同时筹备修筑防御工事时,早便知道这事儿斥资不会小,姜阳这左一刀右一剑的把他本就生疼的脑袋搅得直迷糊,“相去甚远是何意?户部谁负责督办此事?” “臣在。”户部侍郎方何忽然出列,“噌”地站在了与温如玦并肩的位置,先是直截了当地回绝了姜阳暗指肃王侵吞钱款的猜测,而后又犹豫了片刻,沉声道,“不过之前彻查得知,宣同府宋禄屡次私吞朝廷拨款,可这修筑工事至今却从未有过入不敷出的情况,想必姜尚书提及的相去甚远,应当是想问肃王殿下,这分明朝廷拨款是不够用的,那短缺的部分银两,殿下究竟是从何处获得?” 温如玦一见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站出来头就疼,满目无奈的看向诸允爅。 肃王也不知是没瞧见温如玦的眼神,还是压根儿就不在乎,他面不改色,不慌不忙道,“北境匪患肆起,剿匪所得你管得着吗?” 姜阳噎了一下,嘴角微微抖了片刻,与被肃王淡淡一瞥骇得脸色惨白的方侍郎使了个眼色,让他继续添柴加火。 “可”方何被肃王这一句话堵得喉咙发干,他吞咽了一下,不自在道,“恕微臣冒犯,户部巡吏职责所在,奉圣命彻查宣同府宋禄,其栽赃殿下不假,然而他指认殿下私自与北境富商来往密切,如今又查明镇虎军支出钱款额数巨大,故而微臣斗胆猜测,殿下许是从北境商贾手中收受了不少贿赂” 肃王睨着一前一后立于朝堂中央的姜阳和方何,面无表情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北境荒凉,将士们吃穿用度的消耗本就不是个小数目,更何况还有工事在建当中。肃王一而再再而三的跟朝廷伸手要钱,掂了掂到手的数目,皇帝的心思显而易见的就能看清楚钱越给越少,慰问的话却愈发的长篇大论,肃王再据理力争也是无谓,倒不如寻个路子,自己扒钱来用。 洪光皇帝即便不清楚肃王如何从山穷水尽的境地摇身而出,也该知道,他没那个点石成金的能耐,总要有个甚么来钱的路子。 今儿早朝前温如玦说了一句方何这个新上任的愣头青,一腔纯臣热血用错了地方,一门心思琢磨了镇虎军的账本琢磨了半月有余然而也就只琢磨了账本而已,方何似乎无意作出甚么逾越户部职责的指认推测。 然而姜阳显然不会就此打住,既然想动摇肃王镇虎军主帅的位置,这刀子就必须得挑着皇帝的痛处稳准狠的下手。 肃王微微掀起眼皮,目光落在神色晦暗不明的皇帝身上,眉梢动了一下,不自禁的舔了舔后槽牙。 等了半天,没等到肃王暴跳如雷的动静,孟歧忽然上前一步,“我北明王朝自开国以来便时常与拓达兵戈相向战事纠葛,然而在北境关口时,微臣发觉,我们非但没能与拓达部落泾渭分明,行商往来倒是未曾因战事而断绝殿下不止开放关口,甚至还派遣镇虎军护送商队往来” 孟歧越说越没谱儿,肃王忍不住低头轻笑,打断他,“北境一战本王并非主帅,你到底想说甚么?关闭关口监军大人为何不出面呢?况且,哪条律例说过北境严禁通商了?还是姜尚书觉得本王是在用关口通商的便利来换取钱财不成?边境商家筹款修筑防御工事,朝廷本就有免缴征税的奖赏,本王所作所为,论何天大的罪过?” 肃王接连几句问话当即把孟歧钉在当场,姜阳一把拨开他,瞥了一脸犹疑不解的方何一眼,稍稍厉声道,“既是如此,为何不造册上报户部?” 姜阳这话一出口,心里便暗道一声“这话问得太急了”,他沉了口气,揣度着该如何继续开口,肃王却先他一步轻笑出声,“朝廷拨派的军饷,宋禄都能从中扣押,本王又如何得知,是不是本王上报的折子被他扣下了呢?再者说,镇虎军设立是为守境杀敌,户部吏部工部自己不问责为何有此疏漏,诸位大人反倒拿这些来同本王论孰是孰非,可是觉得本王这一军主帅,当得不够格了?” 此言一出,朝堂上便稀稀疏疏的听了几声浅笑回荡,就连龙椅上那位也无奈的摇了摇头,听出肃王这话里话外的名堂。 皇帝知道镇虎军除了打仗的钱不省,其他各处都是穷的叮当响。肃王也不遮掩,不问便罢,问了也没甚么不能摆在台面上的镇虎军在北境四处拉拢金主修筑防御工事,为了偿还,授权通商免缴赋税,至于其他,肃王一概不知,事关六部职责所在,他也没必要过分关心。 洪光皇帝每每见着肃王那一脸天王老子都不怕的表情就恨得牙根儿直痒痒,然而说到底,肃王若是一味的忍气吞声,他只怕会更加猜忌。 诸荣暻觑着微微掩唇遮着笑意的昭王和宪王,看了一眼满脸涨得通红的姜阳,觉得他这一遭闹得急功近利乏善可陈,便挥挥手,示意尹银花准备退朝。 孰料,还未等花公公迈步上前,不顾羞臊的孟歧竟“咚”的一声跪地道,“微臣拙见,北境形势多年来时钟艰险,肃王殿下在此情况下还大肆放宽关口商贾往来,此事不妥啊!” 皇帝被他尖锐的一嗓子叫唤得眉头霎时一紧。 肃王突然就意识到兵部至始至终抓着肃王开放关口通商是何用意他耷拉着眉眼,波澜不惊地眨了下眼睛,转瞬抬头挂上一幅不耐烦的表情,“本王自力更生给国库省钱,碍着你什么事儿了?边关三年又可曾因着通商而起过祸端?再者说,户部掌管财政,工部负责工事,你随便找个人把这每一笔账捋清楚,有一枚铜板进了本王的腰包你再来跟我谈甚么妥与不妥” 果不其然,姜阳微微俯首插话,捻了下胡子,长礼道,“即便关口往来无可厚非,殿下大可以吹嘘从未出现过纰漏,可殿下大概不知,宋禄除了栽赃殿下侵吞钱款之事,还状告殿下欺瞒缴获敌军财物兵械,目的不纯之事”姜阳顿了一下,瞄着皇帝渐而深沉的脸色,继续道,“有了这么个目的不纯摆在跟前,回过头来再去想肃王殿下的所作所为,想必诸位大臣也会生疑,这往来通商的队伍里,若是一不留神混进了个什么细作,那殿下岂不是也有通敌的嫌疑?” 肃王原本还勉强能看的脸色刹那间密布阴云。 姜阳提了口气,朗声在满堂窃窃私语里继续道,“当年肃王府出身的叛徒可还活着,此番北境一战也全因此人历来以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为惯例带兵的肃王殿下为何肯老老实实的待在广宁?难道,殿下就不打算解释解释吗?” 起初姜阳和孟歧一唱一和乱七八糟的给肃王捅刀子,满朝文武权当做听戏看热闹,谁也没想到,山穷水尽的这一连串责问刀刀见血,肃王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旁观者已经是一片哗然。 诸荣暻刚离了龙椅的尊臀又落回去,他磨了磨牙,阴恻恻道,“姜尚书,你这话什么意思?” 姜阳震了震宽袖,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掀起衣摆打算跪地请罪,肃王却犯了疯病似的,眶眦欲裂的径直冲过去,一把揪住姜阳颤颤巍巍的胡子,满目血色,一字一顿的咬牙切齿道,“镇虎军数万英魂就在你头顶三尺,你敢再说一次试试?!”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七十章 交印卸职 长空尽头轰隆隆的一声春雷炸响,闷声回荡在大殿之上。 阴沉着脸的洪光皇帝似是被这一声闷响惊回了神,他无声注视着指节捏得发白,面如凶神的肃王,忽而就想起尹银花回京时颇为担忧的念叨着“三殿下这些年受了不少苦”的话。 诸荣暻捏了捏滞得发疼的眉间。 他对肃王的感情始终是复杂的诸允爅年纪尚幼时便早早离了宫城,在他无知无觉处长成了少年身姿,待到他重新出现在诸荣暻的视线当中时,少年肃王的身上已然映出了温仲宾悉心培育的影子 肃王聪慧机敏,胸怀韬略家国,然而毕竟年少,轻狂浮躁更多,深思熟虑略少,温仲宾的言辞才华倒是没浪费,大事小情都能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那时昭王尚在北直隶,太子初掌六部,四境安稳国势渐盛,肃王没半点儿试图在朝堂之事上置喙的意思,整日里街头巷尾的乱跑,甚至还可笑的要以尝遍天下佳酿为己任,写一本佳酿志传世百年 那几年万事顺遂,百姓安康,若能长久,该是载入史册的盛世昌平。 不过洪光皇帝到底也没能舒心几日。 开国朝臣居功自傲,诸荣暻一手提拔上来的秦守之城府愈发深沉,西域十国盟约未成局势混乱,东海惨遭敌寇血洗火光冲天洪光皇帝日日夜夜殚精竭虑,杀佞臣捉奸贼,诏昭王回京送肃王入营,他那丁点儿漂泊不定的慈爱亲情,也至此彻底被厉风吹得消散无影。 许是上了年纪,诸荣暻有时候会想,他会不会独独待肃王太过苛刻死板,然而不见时还能从宁贵妃那儿念着点儿他的好,见着他就忍不住头疼这小子温文尔雅时像极了温仲宾,铁血刚毅时又神似穆良,偏偏无理犯浑的时候跟他这个爹一模一样。 洪光皇帝怒目喝止了因听闻混乱而闯进来的殿外御前侍卫,昭王见状,赶忙颇有眼力的上前把揪着姜阳胡子拳挥半路的肃王扯开,掐着他的后颈,强压着蓄了一身蛮力的弟弟跪在地上叩首,这才算是解了这场一触即发的乱局,免了姜阳被揍得血溅朝堂。 这一大清早的鸡飞狗跳总算告一段落,昭王站在汉白玉的缓台上停了片刻,淡淡地望着肃王恨不得后脑勺儿上都刻着“杀人”俩字儿的背影,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视线正巧与被肃王吓得一脑门子冷汗的姜阳触了一瞬。 昭王温和地点头致意,姜阳尴尬地动了动嘴唇,规规矩矩的执礼谢过昭王的“救命之恩”,而后转身,灰溜溜的扯着孟歧,远远尾随肃王殿下,快步往华庭殿的方向走去。 温如玦站在台阶之下,低声厉色,不知道在跟满目戚戚一脸茫然的方何说些甚么,一众朝臣在渐而细密的雨势里目不斜视充耳不闻,唯独昭王颇有兴致地缓了几步,见温如玦气急败坏的在方何的背上闷拍了一记把人推走,这才勾手退了身后撑伞的内侍,自顾自地举着伞,无声无息地从背后拢向温如玦的头顶。 温如玦一愣,诚惶诚恐的要从伞底退出去,昭王也没说甚么,只是见他退一步便追一步,直待温尚书实在无奈的拱手接受了他的好意,这才转身并肩,一同缓步向宫门的方向踱去。 “温尚书今日不去东宫了?”昭王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皇长兄这寒症实在严重,还有劳温尚书时常去探望。” 温如玦低头皱了下眉,抬眼略带苦笑,语气却不怎么好,“二殿下今日雨中送伞,想必不是打算同我闲聊的吧?” 昭王被他噎得一哽,偏头看了他半晌,扑哧一声笑起来,慢悠悠道,“那么凶干嘛?” 温如玦脸色郁闷的看了昭王一眼,咬了咬牙,没吭声。 方何方侍郎今日一举,得罪了一旦冲撞了他的原则便六亲不认的肃王不说,还稀里糊涂的把户部的立场搅和得模棱两可,一脚把温如玦在朝局之中新垒砌的墙瓦踹了个稀碎。 温如玦师从父亲温仲宾,若要论起,也算得上是肃王殿下的半个师兄,自幼饱读圣贤书,本就不齿于姜阳目光短浅急功近利之伍。虽说肃王不屑结党亦不贪权势,可立于朝堂,总归会有个此轻彼重,如今方何正义凛然的站在了与肃王对立之处,户部侍郎的名号当场抛出,肃王难道当真可以坦荡到单纯的就事论事,不论其人身后与谁为伍吗? 昭王似是看透了他这满腹的牢骚愁苦,一针见血地戳他的痛处,“户部近来可是忙完了?倒是挺有闲趣,查冤大头都查到肃王头上了。” 温如玦不想纠结露怯,装模作样的拱了拱手,“方侍郎年轻气盛,一时莽撞了。” “能理解,方何是去年才入仕的吧?寒门子弟,八成是把三弟跟京中铺张浪费的世家公子一概而论了。”昭王斜觑着温如玦懒得掀起来瞧他的眼皮,也不计较他这股子不冷不热的态度,只笑了笑,话音陡转道,“对了,本王听说你想找机会把弟弟调回京畿?” 温如玦莫名其妙地抬眼看他,略一沉吟,甚是忧虑道,“小珂捎了家书,说是这一冬大病小疾的就没断过二殿下应当知道,他从小身子骨就弱,广宁冬日严寒,真要再熬一冬,即便他能捱,母亲也不放心,离得近些,也方便照料。” 昭王感同身受似的咋舌叹了一声,沉默着把人送上了马车。温如玦毕恭毕敬的回以大礼,心里巴不得这个笑里藏刀的主子赶紧放过他,昭王却把人扶稳,不紧不慢了起来,没头没尾地倚着马车嘀咕了一句,“听说最近大理寺正在查阮绍。” 温如玦微一皱眉,在昭王脸上多瞧了一眼,沉吟片刻,缓缓笑道,“大理寺卿闭门思过,二殿下这话是从哪儿听说的?” 昭王竖起食指摇了摇,避而不答,只道,“京兆府的乌烟瘴气也该散一散了,旁人我不清楚,不过我倒是真心觉得,温二公子挺适合这个位子。” 说完,昭王轻轻在马车棚侧拍了两下,转身收了伞,一副烟雨任平生的消失在渐而空茫的雨幕中。 华庭殿殿门紧闭,禁军统领袁扬掐着腰在门前乱晃,如临大敌似的等着殿内召唤。 洪光皇帝口干舌燥的劝了肃王半天,趁着喝茶的功夫看了一脸凄惨倒霉的姜阳和孟歧一眼,又觑着肃王咬牙切齿想杀人的模样,实在是好话说尽无言以对,只得长叹了一口气,把殿外候着的尹银花和侍卫召回原位,漠然地把各地奏折翻得哗啦啦的响。 时值农忙,各地雨情通报占了奏折大半,诸荣暻半垂着眼睑,余光瞄着兵部魂不守舍的那两位,心里暗骂,“这两个急于求成的蠢蛋。” 姜阳以肃王大肆开放北境关口通商为刃,本是一招妙计他想要消磨尽饱受皇帝猜忌的肃王殿下的气数,而通商一事肃王也确实把谋利摆在了诸般戒备之前。此般筹谋,镇虎军只要随便换个主事的,不出一年就会出岔子。肃王这几年来为此事操心不少,时至今日也已经察觉到通商背后的利益已经逐渐消磨减少,修筑防御工事的长久之计,还是得换一只羊薅毛。 倘若姜阳能沉得住气,抛开一切细枝末节,只抓着肃王开放关口的监管之事不放,再退后一步,让军中无帅的镇虎军暴露纰漏,届时,肃王便是百口莫辩难辞其咎。 可惜,姜尚书心无远虑,脚下虚浮的自己把自己绊了个跟头千般不该万般错,他不该把叛徒乔唯拖出来说事儿。 镇虎军守着绵长北线,就连洪光皇帝都心怀敬畏,未曾明目张胆的把“通敌谋逆”的帽子抛出来给镇虎军扣上。 莽夫也好匹夫也罢,镇虎军忠骨累累压着境线,真要因着甚么猜忌组团撂挑子不干,北明王朝便当真是半壁江山悬于危岩。 更何况,肃王这心浮气躁的态度也给诸荣暻吃了一颗定心丸他心里盘算着拿掉肃王兵权可不是一日两日,还没到彻底翻脸的地步。 想到这儿,诸荣暻甩开满脸的不耐烦,叹了口气,和颜悦色的想再劝几句 肃王却突然活过气儿来似的,面无表情地在身上掏来掏去,恭恭敬敬的把镇虎军帅印c兵符,连带着那块儿可以调兵的嘲风玉佩一字排开,叮叮当当的摆在了皇帝的龙案上,痛心疾首的跪伏在地,沉声道,“父皇不必再忧虑,儿臣自知有错,还望父皇收回帅印,依律降罪。” 诸荣暻被他这小孩儿赌气似的举动气得直乐,一拍桌案,“肃王殿下也知道认错?那你说说,你哪儿错了?” 诸允爅唇角一抽,一副临时起意破罐子破摔的模样,不着调的编瞎话道,“兵部户部不是言之昭昭的说我收受商贾贿赂吗?父皇要是觉得不够,宋禄泼给我的脏水我也可以认,搜刮民脂民膏,罪加一等也行。” 诸荣暻随手抓了一本奏折扔在他脸上,被他这混账话惹得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连皇家威仪体统都顾不上了,开口就骂,“屁话!你肃王府里贵重的物件儿九成都是朕和你母妃兄长送的,北境的宅子里空的就剩耗子了,贿赂你哪儿了?跟朕耍浑是吧?” “”诸允爅心如止水的淡淡望了诸荣暻一眼,又明目张胆的瞪了孟歧姜阳一记,趁着这二人躲避视线俯首不敢抬头的功夫,慢条斯理的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抬眼同花公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帮忙呈递上去。 然后便见肃王“吭”的一声以头抢地,嗡声道,“儿臣曾于北境战事伊始时收到一封监军大人的求助信,无奈因不敢枉顾圣旨,贻误了军机,未曾前往在先,又有与商贾往来,隐瞒父皇在后儿臣特此请罪,无力担任镇虎军主帅一职,还望父皇收回兵符帅印,降罪于儿臣。” 请罪的话被诸允爅说得字句铿然,一字一个坑的砸在地上。这人挺直了腰杆跪着,神色寡淡地看了呆住的尹银花一眼,而后定住,视线直直地戳着洪光皇帝的脸。 肃王看着皇帝从捧着信件瞠目结舌转而爬满震怒的脸色,不自禁的磨了下后槽牙早知道他就该多跟杨不留讨教一二,怎么分辨这愤怒的表情究竟是戏是真。 诸荣暻气急败坏的在龙案上猛捶了一记。 孟歧甫瞧见那封皱皱巴巴的信,一时没反应过来。 姜阳也纳闷儿,这肃王莫名其妙地掏出一封信是要做甚么? 然而当他二人看清信封上的镇虎军印信,听清此信来路时,两人霎时如雷轰顶,脑袋里“嗡”的一响,耳畔长鸣得什么也听不清。 洪光皇帝阴恻恻地哼笑了一声,酝酿了半晌怒意,“噌”地从龙案后暴跳起来,直接卯着戾气一巴掌把这信纸信封扇在了孟歧头顶。 “孟歧,你监军监到狗肚子里去了吗?不等圣旨就擅自送信煽动主帅,你还把不把朕放在眼里!” 孟歧已经彻底失了魂儿,大惊失色的跪在地上,把头磕成了木鱼,“皇上息怒啊皇上臣怎么敢枉顾圣旨呢?殿下肃王殿下这玩笑可不是好开的殿下为何要伪造书信来诬陷今日之事不过就事论事殿下” 肃王漠然地瞥着他,毫不留情地截断他狗屁不通的话,“镇虎军为免战报出现纰漏,特制印信c空白信纸严禁带出主营,违令者当场斩首,本王从何伪造?再说,对你,有必要吗?若想害你,北境那几位将军哪个不能把你一刀宰了,再回禀朝廷说你为国捐躯,谁会生疑?孟监军,本王实在是好奇得紧,若是本王收了信赶回北境,今日朝堂之上,孟监军打算给本王扣个什么罪名?谋逆吗?!” 肃王这话虽是摊在台面上一清二白的说给孟歧听,可华庭殿内有一个算一个,话音落在耳朵里,都不自禁的一瞬颤栗。 洪光皇帝脸色一青,昨夜被肃王顶撞得躁郁的肝火一下子灼了起来,他哑着嗓子想要开口,嘴唇微张,喉间嗫嚅了一声就顿住,到底是把滚到唇边的劝解囫囵个儿的吞了回去。 肃王很微妙的把矛头对准了孟歧一人,盛怒之下留了皇帝几分面子,没打算把兵部也牵扯得万劫不复。 他知道北境镇虎军容不得猜忌,亦明白皇帝这屡次干涉满心的怀疑,此事没在朝会上当堂对峙,诸荣暻就该清醒,铁血赤忱,淌着尸山血海一路走回来的肃王似乎彻底被寒了心。 皇帝一时恍惚,沉默良久才想起跪在一左一右叫嚷不止的姜阳孟歧,怒斥着喊来袁扬押解孟歧入狱,姜阳百杖责罚,生死由命。 肃王仍旧跪在原地,如碑伫立。 诸荣暻捏着眉间闭目养神,约摸着一炷香的功夫才长叹一声,起身踱到肃王面前站定。 “朕在这位置上呆的久了,难免多疑”诸荣暻微微俯身,拍了拍肃王僵硬的肩膀,“方才你说的若是气话,朕便当作不知,兵符帅印哪儿能这么草率的说交出去就交出去” 诸允爅默不作声地抬眼看着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却又望不到尽头似的,把皇帝尚未说尽的话全数吞没其中。 “若边境有难,儿臣上阵回营在所不辞。”肃王结结实实的一头磕在诸荣暻脚尖,而后铮然道,“只不过昨夜与父皇相商,今日朝堂上又被兵部掀起不小的动荡,无论如何,这镇虎军主帅的位置,儿臣也没办法再安稳的坐下去了。明日我便呈禀镇虎军巡防详情,还望父皇看在儿臣主动请罪的份儿上,不要降罪于北境。敌寇在外,数代忠骨戍守边境,实在容不得朝堂上这些奸佞小人挑拨栽赃,陷于不义之境。” 这么一番情真意切,说得诸荣暻都有些动情。 肃王既然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他若是再纠结于肃王用意,怕是太过不近人情。 不管如何,肃王给足了他面子,诸荣暻铺陈了许久的目的达成,镇虎军天高地远,也便无所谓肃王究竟揣着甚么心思。 “啧,你说你哭个什么劲?”诸荣暻颇是嫌弃无奈的剜了握拳抽噎的尹银花一眼,压着肃王肩膀的手总算是撤了下去,他微微肃王手臂上提了一下,待这孩子挺拔的站直身子,又甚是欣慰的拍了他两下,回身在龙案上捞了一把,“嘲风玉佩收回去,其余的朕暂且帮你保管。你呀让人家合起伙儿来参你一本,自己也琢磨琢磨,消停些日子,对外便说罚你闭门思过,先歇几日。” 待到目送着肃王踱到殿门前,诸荣暻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又把人叫住,满脸歉疚慈然。 “若有时间,去看看你皇长兄知道你受人指责心里不痛快,跟你皇长兄说说,让他帮你出气。”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一章 茶楼闲客 茶楼里的闲谈浅笑渐起,遮住了街上春雨的淅淅沥沥。 念儿气恼地抖了抖被雨水打湿的衣裙,盘算了一整个清早的好玩儿去处就这么被一场看起来像是要下个没完的雨拍在这茶楼里,她抬手招呼茶楼伙计上了壶热茶,转身给杨不留递了个手帕才坐好,忍不住噘嘴道,“往年春天的雨可稀罕着呢,都攒着入了梅才开始下,今年倒好,雨水过了就时不时的下一阵子,实在讨人厌今天新换的裙子。” 白宁忙不迭的斟茶,觑了念儿一眼,对于这丫头裙子上花里胡哨的压脚不予置评,反倒对这过分“热情”的春雨略觉不妥,隐隐担忧道,“今年这雨着实较前几年多了些,淮水离着京城近,堤坝年年都修缮,就是下点儿雨就涨的泗水,不知道今年如何” 杨不留心不在焉的抖开手帕沾了沾被雨打湿的衣袖,默不作声的侧目看向窗外,眸子稍稍上挑,似乎在看从天而降的雨势,良久才回过头,瞧着小小年纪偏要学着苦大仇深皱眉头的白宁道,“来应天府的路上倒是沿着泗水走了一段,怎么,往年泗水常有洪灾泛滥不成?” “姑娘和我们家殿”白宁险些说顺了嘴,囫囵吞字的时候咬了下舌尖,捂着唇含混了一会儿,继续道,“公子从北边回来,应当是沿着泗水上游走的,那儿河道宽,水大些也不怕,只不过泗水支流上的祁县决过堤,黄水分流从泗水入淮,沙泥堆积在下游,上面多掉个雨点儿泗水下游就泛滥,那儿又多是农户,水大水小都是麻烦”白宁压着嗓子,又道,“不过五军营前几日收了信,穆老将军这月中旬回京述职,取道泗水,若是水势增长,届时便能知晓。” 杨不留微微歪斜着身子,默默地听着。 修缮堤坝说起来是件慷慨激昂万众一心的壮义之举,然而这土石沙砾一动,便是朝廷一环扣一环的牵连。户部出钱筹物,工部落实工事,倘若进度追赶人手不足,兵部也不能坐视不管这么大的阵仗,朝廷十之会指派熟门熟路多有往来协助的旧臣下到地方督办,上头不出幺蛾子,下头着手工事也能事半功倍。 然而去年一起贪腐案,查撤了不少手脚不干净,办事却利落的小官儿,朝中风声鹤唳了许久,六部之中恨不得人人抱着一块清正廉明的招牌,免得惹祸上身。 依循旧例恐怕行不通,偏偏户部尚书温如玦c工部尚书李有君c兵部尚书姜阳这三位惯常推诿单干,若是没个主事的,怕是部署安排尚未落到实处,人倒先抡起胳膊掐个没完。 杨不留忍不住好奇,早些年朝堂之上也是如此立场分明吗?还是这些年见着太子和昭王的羽翼渐丰,秦相的野心蓬勃,迫不得已的逼迫着所有人从云缠雾绕之中显露马脚,以求得世代留存。 有几人当真是为了这天下的长治久安? 肃王倒算一个,还是个揣着一肚子明白仍旧敢往南墙上撞的,就这么个不知道算不算得优点的韧劲儿,把冷静起来像是看破红尘四大皆空的杨不留稀罕得要命。 茶楼老板会做生意,见这雨怕是得淅淅沥沥的下一阵子,便在大堂中央摆了张书案,也不知从哪儿挖出来个说书的,按在了大堂当间儿。 扶尺一响,堂中静了半晌,然而这说书的肚子里没甚么活儿,一盏茶的功夫不到,又是满堂的喧哗吵闹,各说各的。 杨不留抿着唇,似笑非笑地微眯着眼睛听白宁和念儿有一搭没一搭的抱怨,泗水两岸民风质朴,因着常有水患,不少人家迁到京畿附近落户讨生,肃王府里就有几名家将老家在那儿,每年春耕时节,顶怕收到家书报了水患。 杨不留笑着安慰了几句,无关痛痒,但白宁和念儿听着觉得是个寄托,杨不留又情真意切的,熨帖得两个孩子晕晕乎乎。 “对了杨姐姐,你早上一直在忙,也没吃东西,要不我去要点儿茶点甚么的给你垫垫肚子?”念儿歪着脑袋看她,得了准许便转身吆喝着茶楼伙计,可这满堂喧闹嘈杂,伙计离得老远也听不清,念儿便蹦跶着往柜台的方向去 孰料,小丫头刚从凳子上跳起来,旁边儿便有一位一身酒气的年轻人歪七扭八的占了小丫头的座,没骨头似的倒在了靠近杨不留的位置。 杨不留被这熏人的酒气冲得下意识的屏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在满目戒备就差拔刀的白宁肩侧拍了一下,姑且观望一下形势。 这一身酒气的年轻人把方才摆在隔壁桌上的茶壶捞过来,对着壶嘴儿“咕咚咕咚”灌了几口,不怀好意的堆了满脸的笑,“方才嗝听姑娘说甚么泗水姑娘难道是祁县生人?” 杨不留不准痕迹地避开他张牙舞爪的就要搭在她腿上的胳膊,似笑非笑地弯了下眼睛,“不过是有几位朋友家在泗水,今年春日雨水充沛,不免有些挂念。”杨不留一错不错地注视着这醉酒之人的眼睛,似是在辨别此人究竟是真的喝茶醒酒还是纯粹装醉,她又笑了笑,“这位公子可是祁县生人?” “在下不才,是个小有家业的秀才,屡试不中,被家父赶出来学着做买卖”那年轻人一脸沮丧地摆了摆手,转而朦胧着一双眼看向杨不留,“我前两日刚从泗水回来,要我说,姑娘可赶紧跟你那些朋友说说,还待在甚么祁县守着甚么泗水?趁早离开得了!那水涨得吓人呢!朝廷连个人都没派过去,户部工部兵部正掐着架呢,哪儿能有时间管你泗水的堤坝还撑不撑得住?” 这位年轻人嗓门儿不小,一通嚷嚷引来不少人围着桌子凑热闹。念儿大方的点了吃食跑回来,见被占了座位,甚是不解,挤来挤去地绕到杨不留身后侧,瞧了瞧白宁皱紧的眉头,又瞧了瞧撑在杨不留长凳上的那只手,当下以为是碰上了耍酒疯的无赖,正要发作,却被白宁拉住了衣袖,意味深长的摇了摇头。 杨不留稍微垂眸,在年轻人腰间泛旧的荷包上略略一扫,目光停在荷包上针脚细腻,字迹清秀的“吾郎陆阳”,一瞬便收,眨眼间一脸的清心寡欲褪了个一干二净,颇感兴趣地扬了下眉梢,没心没肺似的压低声音追问道,“陆公子是如何得知的?” 陆阳被酒气冲昏了头,脑子一半儿清醒一半儿浆糊,也没顾上这位萍水相逢的姑娘是如何叫出他的姓氏,只故弄玄虚的哑着嗓子说话,像是甚么了不得的辛秘似的,“我有一哥们儿在皇城里头当差,前几日在华庭殿当值的时候听说的,北边之前不是打仗?工部调了不少人手去收拾,我从泗水那边走水路回来的,祁县倒是没下多少雨,可黄水溃堤那处雨水不少,水涨得厉害,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会管。户部更别提,见天儿的被皇上拎着问拿什么查贪官污吏的进度,惨着呢。” 一个醉汉,即便字字珠玑言之凿凿,怕是说出来的话也会被旁人打折一半儿,当个茶余饭后的热闹听。杨不留也是撇了撇嘴,装作听他吹牛全然不信,“朝廷那么多大官儿,怎么会没人管呢?陆公子怕不是借酒说笑糊弄人。” 旁边凑趣儿的自然也不信,一哄而笑不当回事儿,陆阳闻言却一激灵,猛拍桌子规规矩矩的坐好,捋胳膊挽袖子要动真格的,“我说你还别不信,朝廷当官儿的倒是不少,可跑腿儿的不还得地方的小官儿?这年关前后裁撤了多少人你们不知道吧?好几百呢!就这关头,谁还乐意操心堤坝的工事啊?那还不是一不小心就扣了个贪钱的帽子擎等着被查么?” 陆阳捏了捏喉咙,酒喝太多灼得难受,他也不见外,捞起杨不留桌子上的茶壶闷了一口,快摆成说书的架势,“就之前死的那个什么广宁来的知府,大伙儿都知道吧?要我说,他就是死有余辜你说他肚子里算盘扒拉得叮当响,回来差不多能撂的都撂了,那么多大官儿小官儿连带着挨罚,要搁在我身上,我也恨他恨得牙根儿直痒痒到头来不还是落了个惨死的下场?这位高权重的人想杀他,那还不跟捏死只蚂蚁一样?事到如今,大理寺都查不出个四五六来,更何况阮绍那个怂包蛋?” 这么一番话音砸在地上,总算是换来了几声附和,捧着茶点刚挤进来的茶楼伙计放下盘子也跟着一脸的高深莫测的听着。 “京城里那么多漂亮姑娘被毁容捅刀子的案子还没查清呐,死了人的事儿咱软大人哪儿行啊?” 众人附和一笑,小伙计一瞪眼睛,“嚯”了一声,“诸位不知道吗?那被毁了容的姑娘里,也有个死了呐!” 长宁宫盎然春意留得长久,微风细雨桃花零落,枝头上仍旧坠着的花瓣瞧上去也比肃王府那两株可怜兮兮的桃树多。 肃王华庭殿撂了挑子出来,微风细雨一身轻松,领了个反省的罪名就溜达到后宫,捡起一枝不知何时被刮蹭折了的海棠,捻掉杂草,晃晃悠悠地跑到宁贵妃跟前拱手奉上。 宁贵妃正巧一身海棠浅色的裙裳,笑着责骂他半年未见也不知道提前备着些她喜欢的,反倒折了她宫里的花来献殷勤凑热闹。 诸允爅顺从地被宁贵妃捏了捏耳朵,驾轻就熟地伏在她膝上讨饶。 孰料这一俯身,微微宽松的朝服领口便钻了凉风诸允爅听见宁贵妃轻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暗道不妙,果不其然一起身,抬眼便见宁贵妃瞥着他后颈领口处蜿蜒到背后的新疤,眼眶通红,泪珠悬而未掉。 “这又是何时伤的?”宁贵妃稍稍抹开眼泪,眉间担忧地蹙着,“不是没回北境吗?那是在广宁我听你父皇说起过的,奴儿司偷袭的时候闻戡都造反,你带着金吾卫去当的先锋” “母妃,能保得边境安稳,我这点儿伤不算甚么”诸允爅紧忙背手跟元嬷嬷讨手绢,毫无章法的替宁贵妃擦了片刻,“只不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让母妃担心了。” 宁贵妃满腹儿行千里母担忧的酸楚被肃王这一通抹布擦桌子的手法搓得碎了一地,她拍开这小子为非作歹的手,气得结结实实地拧了一下他的耳朵,“桃花糕早备着了,先去吃点儿再说,别祸害我今儿新换的脂粉。” 待到宁贵妃整了妆容出来,肃王已经啃了半盘儿的桃花糕。 元嬷嬷忍俊不禁的退到门外说去厨房再端些旁的吃食过来,又屏退了侍从,让这许久未见的母子能叙话叙得安稳。 肃王远行,即便是常来常往的北境,回来也必定会给宁贵妃带些小玩意儿讨巧他见侍从丫鬟退下,这才在前襟摸来摸去,末了掏出来一小枚精巧的胭脂盒,搁在迫不及待的宁贵妃手上。 胭脂盒不到鸡蛋大小,白瓷粉晶缀得巧妙,宁贵妃难以置信地瞧了半晌,打趣道,“这是那位杨姑娘,帮你挑的吧?” 诸允爅一口糕饼呛得直咳,灌了一肚子甜汤才齁得平和,“您怎么知道?” “你也不想想你以前送我那些花里胡哨的物件儿。”宁贵妃越瞧着越喜欢,指尖点了点要试试胭脂,垂眸却见肃王掌心摊开,朝着她勾了勾手指,“怎么,送你母妃的东西还要收回去?” “画像。”诸允爅抿着唇微微一笑,“不留的画像。” “”宁贵妃一脸没看见他的“尽数皆知”,“我哪儿来的画像?” 昨夜与杨不留闲闹,诸允爅听她说起时便觉得有点儿哭笑不得,“老林带着那画师进府的时候府上侍卫可都见了,不留也早便知道有人在偷偷画像,不然她怎么可能端坐半个多时辰一动不动?” “”宁贵妃瞧见他一脸炫耀府上那位姑娘聪慧过人的表情,没好气儿地挑眉道,“我这不是想见见么,你难道还想金屋藏娇不成?就是可惜姑娘漂亮又聪明,可这婚事却一时半会儿没法提。” 宁贵妃唉声叹气地看着诸允爅又呛了一下,忽然眼睛一亮,急切又兴奋道,“下月初一我去护国寺烧香礼佛,你给那姑娘的生辰八字讨来,我去算算。” “戴罪之身身不由己嘛。”肃王一派坦然云淡风轻,听了宁贵妃的话只是笑,“人家护国寺的高僧是吃斋念佛护佑国势的,母妃倒好,把人当成半仙儿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你说你开府建衙多少年了?知道你府上正妃至今未册立,我为何至今从未催促,甚至还帮你拦着吗?就是人家无妄大师说的,说你这戾气冲天的命,命里该有个逢凶化吉的贵人,这不,铁打的光棍开花了。”宁贵妃摇头晃脑故作高深了一遭,而后又幸灾乐祸道,“不过礼部尚书的小女儿对你有意,你父皇可是口头上许了诺,我看你到时候怎么装傻充愣。” “见招拆招呗。”肃王含混地敷衍道,“况且礼部尚书之前想同肃王府结亲,如今可不一定。” 宁贵妃闻言一怔,神色落寞的合上胭脂,沉默良久才开口,“我听说,你交了帅印?” 虽然是问,可宁贵妃语气笃定,显然是消息来处确认无疑肃王虽不清楚后宫的生存之道,却不意外宁贵妃能在这风声还未吹出宫城之前便得知此事,只是淡淡的笑着慨叹道,“您这儿的风吹得可够快的。” 宁贵妃说到底算不得是冷静自持的性子,她待外人可以喜怒不形于色,但对着她这个从小未得到太多父母庇护的孩子,却很难维持着后宫之主的颜色。 她笑不起来,甚至说是满目怆然也不为过。 “爅儿,你实话告诉我”宁贵妃停顿了片刻,缓了口气道,“你如今,是想同你二哥走相同的路吗?还是” 诸允爅轻轻放下汤碗,宁贵妃便话尽于此不再多说,她期望又绝望的看着她的孩子,等着他沉默良久叹了一口气出来。 “母亲,我志不在朝堂,你是知道的。”诸允爅幽幽地叹了口气,“只不过四境不稳,身为皇子,我不能望而不动,坐以待毙。” 宁贵妃无声地看着肃王的眼睛。 朝堂之事宁贵妃说不清也猜不透,但她知道,皇位之下堆满了骸骨,宁贵妃不敢妄断孩子的选择是对是错,可她就是觉得舍不得,舍不得他受苦。 宁贵妃每每去护国寺吃斋礼佛,先求国势顺遂昌平,再求无妄大师燃上长明灯,为她远在军营的孩子求一个安稳的一生。 先是昭王诸允煊,再是肃王诸允爅。 她没敢说,肃王临行前,她托人找无妄大师抽了一签,签上写的是大凶,九死一生。 宁贵妃为了这一支签时常辗转反侧,生怕何日何时从北边传来消息,说肃王战死,或是违抗圣旨先斩后奏 “爅儿。”宁贵妃握着肃王的手,“母亲不会干涉你的立场,但倘若你的抉择与你兄长相悖,母亲可能很难帮你做些什么。” 肃王轻轻笑着,回握住宁贵妃因着情绪低落而微微泛凉的手,“儿臣不会让母妃为难的。” 这么一颗不太安心的定心丸吃下去,宁贵妃也便不再过多追问些什么。她转而缠来绕去的打听着肃王和准肃王妃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听来听去兴致缺缺哪儿有小两口闲得没事儿跑义庄屋顶看月亮的? 说话间,元嬷嬷引着太医院的一位小学徒进了长宁宫站在门外候着,抬手招进来方知,昨夜里肃王把皇帝气得够呛,宁贵妃便找太医院讨了个炖汤的药方,想要晚膳的时候给皇帝顺顺气,补补身子。 肃王一脸心虚的坐在一旁,抻着脖子瞧宁贵妃亲自誊抄医嘱,无意多觑了小学徒搁在一旁的药包几眼,瞧见上面“东宫”的字样有些纳闷儿,“太子殿下不是染了寒症吗?怎么这么久了还不见起色?” 小学徒背了一肚子的药理药方,冷不丁地被肃王打断,整个人都慌张起来,说话磕磕绊绊的,“回禀殿下,方子倒是换了好些个,可就是不见好,诸位太医也忙得焦头烂额。今天这又是新配的方子,师父嘱咐,让我去东宫伺候完再回去。” 肃王点了点头,没再问什么,小学徒稀里糊涂的说了一堆,后知后觉的琢磨着有没有什么不该说的,自觉无碍才拱了拱手打算退下。 宁贵妃浅笑着挥了挥手,元嬷嬷便赏了他跑腿的银子,和声细语的把人送出了广宁宫。 诸允爅随着宁贵妃往门口的方向走了几步,全了礼度之后便倚在殿门旁,若有所思地望着雨幕渐薄的半空。 他有点儿疑惑,诸荣暻在华庭殿最后叮嘱的那几句拜访东宫的话,究竟有没有别的用意? 宁贵妃踱到他身侧,关切的问了一句,“怎么了?” 肃王懒洋洋地笑了笑,“大概是有些累了。今日时辰也不早了,母妃还要替父皇洗手作羹汤,儿臣就不在这儿自讨没趣了”诸允爅不着调的扬了下眉,“改日这闭门思过的责罚捱的差不多了,儿臣再来给您请安。”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二章 小伤回府 谢绝了元嬷嬷特意追出长宁宫递来的伞,肃王拉着她的手好生说了会儿闲话,待到细微的雨渐而只剩下零落的雨滴,这才恭恭敬敬地退出元嬷嬷的伞外,平静地转身离开。 元嬷嬷望着肃王挺拔的背影出神,曾经碰不得磕不得的小娃娃如今披了一身的伤痕,每每再见都恍如隔世,似是在提醒着她,往昔永难再现。 “老了老了,感慨这些作甚么呢”元嬷嬷抹了下眼睛,微微叹了口气。她这么一个老奴,与那朝堂天下无关无系,若要真说能做些什么,怕也不过是护着宁贵妃的安稳,吃斋念佛求一个盛世太平。 元嬷嬷抬头在肃王身上多望了一眼,肃王似有所感,侧身回首,接住了元嬷嬷的视线。 肃王鲜少在元嬷嬷眼中捉住这种混杂着慈爱与伤怀的情感。他年幼时也曾被寄予过厚望,元嬷嬷缘此待他比宁贵妃还要严厉,即便他被送出宫去,元嬷嬷对他的严格也从未消弭肃王不知道元嬷嬷的感怀伤时是为何事,只是轻轻一笑,执礼告辞。 雨未落尽,宫城里难得的安静。 诸允爅信步闲逛整理心情,思绪回笼时才留意,自己刚从东宫门前绕过去。 平白无故的拜访隐约像是藏着几分探听风声的嫌疑,肃王略微回头,把蹑手蹑脚地朝他扑过来的煦儿囫囵个儿的夹在怀里,捏了捏小孩儿的肉鼻子。 追过来的小宫女有点儿拘谨,似乎是对眼前这个“挟持”小殿下之人的来历一概不知,只得小心翼翼地在他清俊的面皮上瞧了一眼,红着脸,尴尬的不知道该如何搭话。 肃王体贴地笑起来,颠了颠小胖子诸煦,“煦儿,还记得我吗?” 煦儿被他丢来颠去闹得直乐,“咯咯”地笑个不停,脆生生道,“三皇叔!” 小宫女瞠目吃了一惊,这宫里宫外的小姑娘大多做过嫁于英雄翻红浪的美梦,何其有幸见了真人,原本的羞赧差点儿炸开了锅,整个人红通通软绵绵的执礼道,“肃肃肃王殿下。” 诸允爅风度的摆了摆手,把这试图揪他发冠的小胖子交到宫女手里,“熙嘉平王好像不在?” 小宫女还花枝招展的冒泡,煦儿口齿不算伶俐,提起他王兄倒是挺来劲,“王兄还没下学呢,今日父王准许他练功,说要晚些回来。” 肃王点点头,没再多问,小宫女回过神来想要回东宫通禀,也被肃王挥手回绝,跟缠着他的煦儿没头没脑的逗了一会儿,逗得小殿下哈欠连天,这才得空出宫,径直回了肃王府。 肃王仍旧神出鬼没的凭空落在账房的院墙上,老林年老脆弱的心肝儿被肃王殿下练得快金刚不坏,有条不紊地差人备了热水更衣,这才说道,“杨姑娘早膳过后就被念儿带出府,说是四处瞧瞧,小白宁跟着呢。” 肃王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显然是已经在府上转悠了一遭打听个分明,老林多余多嘴,退回账房里去,没料到诸允爅也悠哉悠哉地跟着,抢了记账的笔,当着老林的面儿抖开从长宁宫顺走的画像,随手题了几句。 初识如故,不见如狂。 老林捻着莫须有的胡子酸倒了牙,肃王乐得看这小老头儿酸成了颗核桃的表情,郑而重之的把画像捧在他手上,“裱起来,要最好的。” 等人回府的空档,肃王把自己闷头关在书房,洋洋洒洒的将镇虎军军备详情c兵力部署c军务交接逐条逐目的罗列了满满当当两张折子,用词考究得体,字里行间却藏着点儿不管不忿傲骨自持的混账脾气言外之意就是他明知自己无错却甘愿交付帅印,并非是逆来顺受之举,只不过身为人子人臣,不得不为家国大义。 诸允爅悬笔一旁打了个哈欠,臭不要脸地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墨宝,转头望着窗外夜幕降临。 身在广宁时,杨不留独自一人披星戴月算是常事,可待在应天府便不可同日而语,诸允爅心里敲锣打鼓地跑到王府门前遛弯儿,直等到街巷半空炊烟徐徐,那一行三人才慢吞吞地从喧闹尽头朝着肃王府走去。 白宁一脸后怕心虚的跟肃王执礼,念儿干脆整个人都恍惚着神思,晕晕乎乎地直接擦着肃王的肩膀就走了过去,被小白宁当头敲了一记才回过神,懊恼的回身执礼。 “怎么了这是?”夜色落墨,诸允爅迎着忍俊不禁的杨不留走过去,“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可就要请五军营巡防营的出来找人了。” “三个人呢,还怕丢了不成?”杨不留开口嗓子有点儿哑,掩唇咳了一声随他进书房,漫不经心地喝了杯茶,半晌才哑着嗓子继续说道,“还记得之前回城,无衣闹着说,给殿下扔手绢的姑娘少了吗?” “”诸允爅眨了眨眼睛,有点儿一言难尽,“你怎么还记着这事儿?” 杨不留摆了摆手,把诸允爅那一肚子准备脱口而出的毅然决然挥别过去的长篇大论噎回去,正色道,“我没别的意思,只不过今日在茶楼避雨,差不多弄清了个中缘故。” 诸允爅始料未及,疑惑道,“何故?” 杨不留嗓子哑的出奇,得了追问也没急着答话,不舒服的小口匀着茶水,良久,觉得颈侧的发丝刺痒才放下杯子,拨开散落的发尾,抬眼迎着诸允爅的目光望回去。 杨不留被诸允爅骤变的眼神吓得一哆嗦她无知无觉地顺着他的视线下落到自己的颈间,侧耳听见念儿小小的惊呼一声,这才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抹了一小块血痂,浅浅地疼了一下。 诸允爅虎着脸,不由分说地扯开杨不留一个劲儿抹蹭脖子上那一圈擦伤的手,厉声把在门外踌躇打算偷溜的白宁喝了进来,“到底怎么回事!” 白宁不作争辩跪地请罪,连带着念儿也觉得自己拉着杨不留出门犯了大错,眼眶里包了一兜金豆子,瘪着嘴也跪下了。 杨不留小心翼翼地觑着沉眸厉色的诸允爅,揣着点儿恣意妄为的不安,凑到他身边儿,挡在两个小孩儿身前作势也要跪虽说亲王布衣之别,可杨不留同他相识至今,也就为了胁迫他彻查广宁旧案时跪过那么一遭。诸允爅当下整个人就没了脾气,几乎是把杨不留从冰凉的地上抱起来,爱屋及乌的一挥手,权当是不追究这两个护主不力的小家伙的过错。 这事儿本就没甚么谁对谁错,杨不留不过是觉得初来乍到怕惹祸上身牵连王府,诸允爅恼火则是为了眼皮子底下还没看住这么个宝贝疙瘩。 谁也别说谁关心则乱的毛病。 杨不留近墨者黑,快把肃王殿下顺杆儿爬的本事学得炉火纯青,她紧紧拽住诸允爅的衣服不撒手,讨好地笑了笑,“你别生气,不是甚么大事儿,听我跟你说。不过,我能不能先擦点儿药?” 诸允爅一愣,赶忙腾手把人扶到椅子上坐着,在书房转了一圈儿,急火火地咋舌道,“啧,这屋子里没药念儿,去找老林” 杨不留抬手把人拦下来,不紧不慢道,“不必劳烦老管家,念儿,去房间把我的木箱抱过来就成。” 小丫头手脚利索,抱着木箱回来就颇觉好奇的抻着脖子瞧向杨不留那一箱子瓶瓶罐罐的宝贝,杨不留便在铜镜里觑着小丫头一瓶一罐的拨弄着,耐心温和的给念儿讲那些个药膏药水的用处。 这厢视线一挑,杨不留正能在铜镜里瞧见诸允爅皱眉抱臂站在一旁,一张脸拉得快比驴长。 杨不留对于肃王这幅表情喜闻乐见,多少有点儿恶趣味不过她自幼觉不出多少疼,肃王这副感同身受的表情,最起码能让她真切的体会到,有人在乎究竟是何般温暖而酸涩的心情。 杨不留把自己这点儿神神叨叨的矫揉造作揉碎了藏在铜镜里,她手上擦药的动作一顿,对着镜子苦恼了半晌,念儿站在一旁,极有眼力的“诶哟”了一声说要帮忙,然后便见肃王殿下一个箭步把一动未动的小丫头一个眼神儿钉在原地,抢先上手帮忙。 诸允爅翘着兰花指点着药膏,盯着杨不留脖子一圈儿的剐蹭伤越瞧越来气,手上勉强捏着点儿轻重,也没留意着杨不留刻意后错的动作,径直上手扣住了她的肩,几乎把人圈在怀里。 杨不留能从他手上一下一下戳着她皮肉的深浅觉出这人气得快动了真格,她是当真不觉得有多疼,只是偷偷抬眼看他,还是把这人挡在了钻牛角尖儿的半路杨不留半真半假地皱起眉躲了一下,嘶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诸允爅猛地一顿,咬牙切齿的把人按住,手上的动作却又捻得极轻,没甚么威慑的生气道,“这会儿知道疼了?”他被杨不留轻轻那一声吸气扰得心里像被揉捏在一起,眉头彻底拧巴成了一团,“到底是谁干的?” 杨不留拍了拍诸允爅翘着兰花指的手,把自己的头发交给他拎着,免得沾了药粘得到处都是。她微微偏头,目光落在绷着一脸谨慎小心的肃王眼睛,谨慎问道,“陆阳殿下认得他吗?” 诸允爅微微蹙眉,摇了摇头。 肃王久不在京,熟识交好的无非都是年少时穿街走巷的纨绔公子,一别经年,世家子弟利益牵扯,虽说曾经的交情已经寡淡得连头都懒得点,却也不至于本末倒置成了仇敌肃王的仇人十之都在北境东海的敌营,至于应天府里关系错节盘根,没哪个缺心眼儿的敢在肃王府威势未倒时,顶着大名犯事儿。 杨不留回身端坐着,透过铜镜望向诸允爅,“他说他是含烟姑娘未拜堂的夫君他家里有画像,我让白宁认过,应当不会错。” “含烟姑娘?”诸允爅稍稍惊讶了片刻,浅淡地笑了笑,“差不多一年多以前吧我回京述职的时候还见过她一面,她倒是确实说过有位相好的公子,想要共度余生。”诸允爅轻轻勾起从指缝溜走的一绺长发,宝贝似的捧着,“我原本想说难得投缘,打算替她赎身来着。不过含烟姑娘不想欠我人情,又怕那位公子介意如若不是冒名,陆阳八成就是含烟喜欢的那位公子了他不好好跟含烟过日子,找你的麻烦作甚么?” 杨不留心口微滞,沉默了半晌,缓声道,“今日在茶楼听书,凑巧说起往日里与殿下饮过酒吟过诗的几位烟花女子都被药粉毁了容,数月方愈而其中有位姑娘,死了。” 诸允爅全然没料到会是这么一个挨千刀的缘故,“死的是含烟?”他一头雾水,手上不自觉地抖了一瞬,被杨不留稳稳地侧身握着,“等会儿你的意思是所有跟我接触过的烟花女子都被毁容了这没道理啊,我是年轻不懂事时喜欢去喝花酒,可我这一没放浪形骸二没动手耍流氓的,仇家报复也不至于找到那些姑娘身上吧?白宁!” 白宁为难地站在门口挠了挠头,“林管家不让我们说这捕风捉影的话确实传了不是一日两日了” 杨不留轻轻碰了碰脖子上的药,把被诸允爅当成泄愤的玩意儿捏来捏去的头发抢回来散着,若无其事道,“所以陆阳得知你千里迢迢带了位姑娘回来,一时气不过,这才动了歪脑筋想置我于死地不过也怪我,当时见他醉酒,没太防备,着了他的道。” 诸允爅一脑袋的惊诧散了个一干二净,脸色沉得像块儿刻了五官的石板,“且不论缘由,含烟的死怎么说也牵扯不到你身上,他伤你作甚么?” 杨不留顿了一瞬,下意识别开视线,没说甚么,念儿等不及,被杨不留纵容了两日有点儿忘形,忍不住搭话嘀咕,“还不是那个什么姓陆的说,他爱的人因为殿下死于非命,所以他也要杀了殿下心爱的人让您痛不欲生他说的可凶了,还拿那么粗的绳子勒着杨姐姐的脖子!” 念儿夸张的比了个碗底大小的圆圈儿,杨不留简直哭笑不得,抿了下嘴唇,轻描淡写道,“没那么夸张,况且他毕竟喝了酒,没占巧,我随身揣着银针呢。” 念儿闻言还是后怕,不过想起当时的情形忍不住偷笑,“殿下您没见着,白宁赶过来的时候,杨姐姐把那姓陆的扎得嗷嗷叫!” 杨不留临危不惧突发奇想的能耐他是见识过的,一针下去稳准狠,卯足了力气八成能把人直接扎成废的,诸允爅微微侧目,瞥见杨不留耳朵尖儿那一丁点儿的红晕,福至心灵的咂么起念儿方才脱口而出的话,盯着杨不留瞧了半晌。 “是不是陆阳说你是我心爱的人你害羞了?” 杨不留未置可否,只是抿着唇看他,待到耳朵自上而下红了个通透,微微偏过头,“说正事。”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三章 暗流渐起 彼时微雨未歇,陆阳听着茶楼里起哄架秧子地讲起了京中“毁容案”,堆了满脸的不正不经不知何时消散无影,半醉半醒地拨开拎水添茶的茶楼伙计,摇摇晃晃地躲进了稀疏的雨幕之中。 杨不留先看了白宁一眼,小将士当即会意闪身跟了上去,杨不留这便回过头来,在听书听得兴致盎然的念儿脑门儿上敲了一记,拉着小姑娘快步追着白宁的身影。 不过杨不留最初对他的多加留意,倒与茶楼里闹得兴起的毁容杀人案没甚么关联,说书哄闹时亦未注意到他掩着半张脸喝茶醒酒,眼底伤感的稍纵即逝杨不留只是因着他对泗水泛滥的煽动之事起疑,又听一行商之人头头是道的摆弄起朝局,觉得蹊跷无比。 三人一前两后一路随行,跟着脚步虚晃的陆阳挪蹭了快一个时辰,拐进了西市尽头几排散落老旧的民居。 杨不留拉着头一次尾随跟踪颇觉刺激的念儿等在巷口,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便见白宁收着步子,悄声跑到巷口执礼,“杨姑娘,人进了前面路口,左拐第三个宅院,院子不小,还分了前后院门。但这一排宅院几乎没人住,这儿两个巷口和北边两个巷口可以进出。继续盯着吗?我也觉得,这人凭空冒出来高谈阔论的有问题。” 杨不留心思太重,一夜未睡的脑子里扭曲的清醒,她沉默了片刻,略一权衡方才点头应声,“翻墙探一探究竟,不过这人来路不明,千万小心。念儿,你就呆在这儿,盯着这两个巷口,如果看见甚么穿着奇怪,或者是四处张望打量街上情况的怪人,马上跑回王府带人过来。” 念儿机灵,闻言抿着唇重重点了下脑袋,顿了一顿,问道,“杨姐姐你呢?” “我?”杨不留笑着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我绕着院子外面走走看。” 宅院是破败又翻新的,四周鲜少足印,显然是没什么人气儿杨不留绕着白宁所指的宅院走了一圈儿,末了毫无收获的在了微微嵌着门缝的后院院门前停下脚步。 她屏息听了会儿动静,确认除了风吹树叶再无旁的声响,这才蹑手蹑脚地靠近那扇门,眯起左眼,透过窄小的门缝,看见了一座正对院门的坟。 碑文朱漆,有如泣血。 诸允爅被杨不留沙哑低浅的声音唬得头皮发麻,“谁家会在后院立一座坟冢?” 杨不留无奈一笑,舔了舔仍旧发干的唇,“我也是觉得诡异,所以想稍稍靠近看一看碑文的内容结果一时得意忘形,被陆阳拿着麻绳勒住了脖子,差点儿咽气。” 杨不留每每提及生死鬼魂之类的事儿,诸允爅就百般忌讳,他拈起桌子上备着的糯米糕往杨不留的唇边儿送,非要看着她吃进肚子里才放心,“糯米辟邪的。” “太甜太黏”杨不留拧巴着眉头,觉得肚子里泛酸水,压了两口茶汤才舒服,“后来我拿针扎了他的穴位,他一嚷嚷,白宁和念儿就都跑过来了。我这才得了机会心平气和的跟他聊上几句,得知含烟姑娘的死讯。他还托我查明真相,洗刷冤情来着。” 杨不留把“心平气和”说得一本正经,候在一旁的念儿和白宁面面相觑,忍不住偷笑出声。 陆阳当时被挣扎喘息的杨不留活生生扎成了一只刺猬,满院子张牙舞爪了半晌。杨不留跟他平心静气的沟通无果,末了只能叫白宁拿他意欲行凶的绳子把他自己捆上杨不留也不知是一时兴起还是刻意报复,趁着陆阳叫得跟杀猪似的功夫,还教起了白宁如何把人捆得更牢。 诸允爅当然知道杨不留一本正经的时候多半儿一肚子坏水儿,然而事关人命,他没分神多想,只追问道,“冤情?案子不是还在调查中吗?为何说是冤情?” 杨不留也微微沉下脸色,低声道,“京兆府尹阮大人忙着调查赵谦来的死因,又觉得毁容案上多加一条人命拖得太久实在不妙,所以姑且以失足坠崖为由先行结了含烟姑娘的命案。”杨不留眸子里略显凄凉,“而且陆阳四处打听得知,有几个世族大家家中未出阁的姑娘也有伤情,只不过大多都被阮大人遮了风声毕竟因着倾慕男子而惨遭毒手这话传出去有碍姑娘家的名声。” 话音方落,杨不留便斜睨着愁山闷海的诸允爅,打诨笑道,“你最近离我远点,我怕英年早逝。” 诸允爅当即领会精神,驴唇不对马嘴的表忠心道,“我保证,我一直为你守身如玉来着。” 信不信姑且再议,杨不留倒是不讨厌肃王这股子对外迎风招展,对她恪守君子风度只敢抓心挠肝的撩拨的讨嫌劲儿,眯着眼睛笑了笑,权当翻篇儿领情。 诸允爅缓缓地朝着杨不留贴过去,歪头端详着杨不留唇角的笑意,良久问道,“你想查这个案子?” “事关肃王府声誉,若是不知便罢,知道了总不能不闻不问。”杨不留屈起指节,轻轻叩了叩齿关,“而且” 诸允爅眨了眨眼睛,“而且?” 杨不留笑道,“若能破案,事关多位王公大臣家的姑娘名誉,可以替殿下揽个不咸不淡的人情” “”诸允爅沉吟了片刻,手足无措的看向她,“可是我今日刚把兵符帅印交出去。” 杨不留毫不意外地挑了下眉,“那岂不更好?没了拉拢之嫌,这人情可就大了。” 约摸一炷香的时辰,肃王府的胖子在饭堂里敲了敲锅沿,招唤着开饭。 肃王府没有上下不能同食的规矩,不过诸允爅这一尊大佛坐在饭堂里大伙儿都不舒服,平日里他难得在晚膳时回府,也便随意吩咐着在书房里用膳,没甚么讲究。 饭菜备齐,肃王把伺候在身后的念儿欢天喜地的赶去饭堂吃饭,杨不留便在氤氲的饭菜香气里添饭盛汤,像是一瞬时重回了广宁。 肃王府不善精食细脍,大锅菜饭也就比寻常百姓家多些荤腥,粗茶淡饭倒也自在。 诸允爅抱着杨不留一早特意留给他的包子不撒手,口齿含混的念叨起今日在朝堂上下听来的闲言碎语。杨不留不怎么插话,时不时地咬着筷子尖儿若有所思,再被诸允爅伸出一只油爪子拨开。 诸允爅忽然觉出留意杨不留下意识的小动作的趣味来,他瞧着不能咬筷子尖儿就开始无知无觉地用食指点着筷子的杨不留,温吞地笑了一声,继续方才的话说道,“阮绍嚷嚷着京中疑案丛生的时候我还纳闷来着,合着这案子还跟肃王府有牵连现在倒好,毁容案闹得满城风雨不清不楚赵谦来的案子也不好交代,查到头,秦守之他得罪不起,不查,父皇似乎又捏着他们二人什么把柄,没法儿糊弄。” 杨不留压了下唇角,“殿下为何认定,杀死赵谦来的罪魁祸首,一定是秦守之呢?” 这话问得诸允爅一愣,显然在此之前,他根本就理所当然的没考虑过其他可能,“赵谦来知道的秘密太多,秦守之担心他败露遭到牵连,自然要动用势力杀人灭口之前押解赵谦来入京时也是这般猜测,无衣在路上遭劫也发现了秦守之养的暗卫毒镖只不过因为飞雁署横插一杠,着实混乱了一阵子如今来看,仍是秦守之嫌疑最大,不是吗?” 诸允爅越说越没底,咬着包子琢磨了半晌,弱弱地看向杨不留。 “这些倒是没错的,不过”杨不留似笑非笑道,“许是对京中局势了解得一知半解,我只是觉得依照秦守之谨而慎之的行事风格,赵谦来既然已经供认不讳,且不论是否言语提及秦相爷其人,大理寺本可以依着赵谦来的供词,一路摸查到平章政事,乃至秦守之的头上这个时候趁乱杀了赵谦来,其实意义不大,还会让皇上更生警惕。而且皇上现在显然已经一改以往隔岸观火的态度,否则,他也不会在朝堂之上,把威胁阮大人的话说得那么分明。” 杨不留似乎食欲不振,不怎么伸筷子夹菜吃饭,诸允爅把包子挪到她跟前,转而把那碗快被她戳成蜂窝煤的白饭扯到自己跟前,若有所思地挑了一口,“所以父皇并未当真让大理寺彻查到底,而是想借此机会让秦守之知趣” 杨不留一动不动地盯着诸允爅捧在手上的饭碗,意识到他这行云流水得太过自然时饭已经被他扒下去半碗,她无奈地咬了口包子,缓声道,“不止。皇上若是只想敲打秦守之,没必要在朝会上这般旁敲侧击,此举八成是想让诸位大臣拎拎清楚,各自为党,于权谋而言无可厚非,可朝堂上下理应清楚,他们手里的权,究竟是谁给他们的。” 杨不留食不知味的咀嚼了两下,又道,“至于大理寺中途被撤掉调查的权力,或许是皇上别有打算也不一定。殿下之前不是还说,飞雁署得东宫之令暗中调查赵谦来死因,玄衣卫却并未从中干预么。” “不爱吃的话,我带你出去?”诸允爅拿手背贴了贴杨不留的额头,触了一手冰凉稍稍放心,见杨不留摆手回绝才顺着她的话说道,“户部彻查贪腐案没能拿捏住秦守之的证据,皇长兄追查实属分内之事,只不过父皇不闻不问的态度同以往有些不同。我记得温大哥早朝前还提过一句,年关前三地战报呈禀朝堂时,太子为两事开口惹得父皇当时就动了怒。” 杨不留脱口而出,“一为西北,二为北境。” 诸允爅隐忍的长吁一口气,“皇姐在西北受辱,皇长兄又为我重回镇虎军进了谏言这是挑了两根硬刺扎在父皇的心上。” 时逢战事,洪光皇帝被边境纷争和多疑多虑来去撕扯。太子的谏言无错,可却无疑是在洪光皇帝挣扎的伤口上猛撒了一把盐一旦太子意见与他相左,皇帝的疑心病就会忍不住分出些许落在他的身上,良久难祛。 杨不留没吭声,眉间不自觉的蹙起,一脸愁云惨淡的叹气。 诸允爅不解,“怎么了?” 杨不留仍旧皱着眉摇头,不太确定地咋舌道,“不知道,就是觉得太子殿下追查此案有些不妙。” 诸允爅心中略有同感,不过他的直觉多半归结于身处行伍时察觉异样的警惕,他舔了舔唇角,“怎么说?” 杨不留本意不想多言,可架不住肃王殿下火急火燎地盯着她看,末了只得妥协,“我也只是凭空猜测,毫无根据的,殿下不妨做个参考。” 目前而言,抛开洪光皇帝对于朝堂结党的暗中掌控,朝堂之上,从表面上来看,暂且以三人为首:太子掌持户部c礼部昭王则结有刑部c工部吏部在秦守之的掌控之中,兵部未参与党争,保持中立的态度。 然而实际上,刑部与大理寺c都察院仍旧以从属皇帝为主,户部因掌控财政事关国势根本,太子和温尚书费尽心思提拔了不少寒门纯臣,算不得纯粹的一党一伍而这些尚且没能紧抱一团的党争之下,可以动一动手脚的吏部至始至终,都在秦守之的掌控之下。 诸允爅咬了下牙关,压着嗓子道,“你怀疑秦守之有谋逆之心?” 杨不留意味深长地看了诸允爅一眼,未置可否,“姑且只能说,他是有这个能力的。故而,皇上纵容东宫暗查此案,实际上也是为留一个后手。可现如今的关键是,太子殿下能不能把这案子查的干脆利落。如若证据确凿皆大欢喜,如若打草惊蛇,只怕会被秦守之反咬一口。” 诸允爅其实一直以来对此间争夺暗斗不屑一顾,甚至即便可以揣度,却仍旧不解这权势此起彼伏究竟有何好处,“太子与秦守之,与秦家,日后也会是君臣秦守之想动摇太子,对他有何益处?父皇早早就立储,准允太子入主东宫,又怎么会听信秦守之的片面之词?” 杨不留冷笑,心道,殿下拼了命的在东海和北境驻守,到头来,皇帝不还是心生猜忌想要革除殿下的兵权吗? 不过这话太伤人,在她肚子里滚了一圈儿就沉了底,只道,“太子的头衔只会是枷锁,不会是免罪金牌。况且太子殿下昨日才让嘉平王对殿下示好,不管是为修复兄弟情义还是另有所图,这些落在皇上眼里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方才说起交付兵符帅印时,杨不留便留意到肃王殿下空荡荡的腰间,饶有兴致的打趣道,“皇上让殿下去东宫拜会,殿下不是也没去吗?还落了个哑谜在那儿。” 诸允爅知道瞒不过她,笑着叹了口气。 皇帝几番朝堂施压,秦守之若是当真肯自此金盆洗手不揽权势才是天大的怪事。此时太子的意图一旦招摇过市,秦守之可还会默不作声听之任之? 诸允爅几乎可以确信,那个能逼得温仲宾把肃王一脚踹到东海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绝不会就此停手作罢。 洪光皇帝如今正在缓步走向迟暮,如若太子循例继位,秦氏一党必不得善终昭王曾在北直隶带兵,朝中威势不差于太子,又有军中旧部,亦不屑与秦党为伍肃王更甭提了,想当年恨不得直接拿刀抹了秦守之的脖子至于宪王 宪王。 诸允爅险些把他这个已经开府建衙的皇弟忘在脑后。 “宪王背靠着秦守之这座大山,父皇会心甘情愿的委以重任吗?” 杨不留耸了耸肩,又把话扯回到茶楼,“我今日追着陆阳不放,其实是因着他在茶楼里嚷嚷着泗水汛期将至。殿下刚交了兵符帅印禁足反省,如今朝堂又是这么个人人自危的局面殿下觉得,皇上会派谁前去主事?” 今日习武,嘉平王难得没见着东宫来人催促,实打实地扎了半天的马步,时至日落晚膳时分,方才从武场折返东宫。 一日未见王兄的小团子等得着急,坐在东宫门前,远远瞧见那劲装打扮的少年一路小跑回来,便匆匆忙忙的扑过去求抱,小少年也不吝啬疼惜,把弟弟搂起来“吧唧”亲了一口,抱到凌云殿歇着。 小团子衣服蹭得凌乱,胸前微微有点儿硌手诸熙当下心生疑惑,在小不点儿前襟儿里摸索,小团子以为他在挠他痒痒,夸张的学着在画册里见过的动作左闪右躲。 一枚墨玉便在混乱间霎时划落,“当楞”一声砸在殿内的薄毯上。 诸熙一时没反应过来,盯着地毯上那枚玉坠愣住了,良久恍然,猛地放下煦儿捡起来揣着,抬手招来殿外候着的宫女,清了清嗓子,低声问她,“今日煦儿可是碰见什么人了?” 宫女微微颔首,“肃王殿下从这儿经过,逗了小殿下一会儿。” 诸熙低头看向提起三皇叔就兴高采烈的煦儿,沉默了片刻,又问道,“三皇叔可曾给过煦儿甚么物件儿扔着玩儿的吗?” 宫女不解,照实答道,“未曾。” 诸熙松了口气,点点头,把箍着他大腿的煦儿重新捞起来抱着,转而道,“父王在寝殿吗?我带着煦儿去请安。”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七十四章 故人旧事 是夜,戌时过半,岳无衣一身墨色窄袖短打,提一柄玄铁羽林长刀,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上的虎纹,自肃王府后院利落的翻墙而入。 王府巡视的家将闻听风声步伐略滞,警惕地看清来人后,为首将士当即抬手下压,转身目不斜视。 诸允爅斜倚在窗前,任凭夜里凉风涌得满屋凄冷。他觑着被风吹得苟延残喘摇摇欲坠的烛火,继而侧目望向被夜风吹散了云遮雾绕的冷月,指尖转着乌木折扇,蓄力一扔,直冲着一闪而过的黑影劈头盖脸砸过去。 岳无衣躲闪不及,堪堪在扇尖儿碰到鼻尖儿之前抓握住扇柄,一点儿没收力的扬手丢回去,追着折扇的去处翻窗而入,见礼之后才抖了抖被扇柄砸得发麻的左手,掏了张字迹潦草的薄绢呈递过去,“查得到的都在这儿了。”说完他抽了抽狗鼻子,歪着脑袋瞧见摆在书案上的酒壶,“殿下怎么还喝酒了?” 岳小将军在习文这方面半点儿肃王殿下的清风霁月没学来,原本短暂师从温如玦时,尚且规整的字儿在东海里泡了个稀烂,一笔臭字潦草起来像是满纸乱爬的黑虫子诸允爅一言难尽地捧着薄绢看了半晌,毅然决然的选择放弃,也没搭理少年郎的追问,只道,“口述。” 少年郎挺有自知之明,他自己写的字儿自己都看不下去,厚脸皮的嘿嘿一笑转而正色,沉声道,“庆安侯乔忱,也就是乔唯的父亲,在开国定北时确实是在原镇虎军驻地怀安府入的行伍。” 诸允爅略一沉吟,“依着乔唯年纪来看,应当没错了。” 昔日镇虎军主帅大刀阔斧的将北境境线从怀安府牵扯向北,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推到了十余年间饱受拓达部落侵扰的宣同卫,阵前压制得游牧蛮人招架无力,说他是凶神猛兽半分不为过。 然而一身凶狠的老主帅偏生还剩了那么丁点儿不合时宜的天地良心,优柔寡断的留了不少拓达部落老弱妇孺的战俘性命,一窝子祸根就这么被他散养在北境,悄无声息了二十年,而后一举在洪光二十年北境之战中闹翻了天,里应外合的把镇虎军逼上绝路,堪堪回还。 肃王彼时在北境愁得一个头好几个大,想要快刀斩乱麻却根本无从下手,当年的战俘名簿被乔唯离营时一把火烧得尸骨无存,他甚至后知后觉的得知早些年还有不少年轻的拓达女子被送到宫中沦为罪奴,时至今日,亦是隐患丛生。 乔唯叛敌,京中自然不会姑息。 然而肃王并未料及,当年北境一战之前,庆安侯便携府中内院挖出来的数万两真金白银到宫中请罪,只道其子恐收受贿赂与人相谋,却不料消息尚未传至北境,乔唯已然趁着肃王离营回京,叛投了拓达部落,敞开了北境大门。 此案本该株连,奈何当年洪光皇帝南巡,庆安侯在岭南救过圣驾,凭着最后一口气换来一枚免死金牌,又有大义灭亲之举在先洪光皇帝一边儿惦记着把这些赃款收入囊中,一边儿又打着拿捏叛徒乔唯把柄的主意,只革了庆安侯的官职,侯位却还留着,以告病养老为由把人软禁在岭南,派了重兵看守,再无消息。 肃王当年满心惨遭背叛的血海深仇,后又听京中查证,得知乔唯此举确与其父无关,也便未作多想,未究其因。 直到烽火再起,诸允爅夜潜敌营偷听墙角时听闻铁木加疑惑的追问起 王位之争。 诸允爅最初根本没往敢那方面想,只落了个军师头衔的乔唯,竟是拓达当年被俘王室子女的遗孤。 毕竟庆安侯是在岭南一地清剿乱党流寇而获侯爵,在北境时,许是压根儿没人留意到这么一号胆敢偷天换日,与拓达战俘私定终身珠胎暗结的人物。 “不过殿下,庆安侯夫人已故,庆安侯被软禁在岭南,乔唯又心安理得的在拓达部落当叛徒”岳无衣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如今再查,有何用处?” 诸允爅好歹亲王之名,也就岳小将军被他当成亲弟弟养大,没甚么外人时说话没大没小没个忌讳。他毫不留情地挥了少年郎一杵子,“三年前乔唯叛敌,他在京中来往密切的人都被查了个底儿掉,该杀该刮该发配的一个不落,为何如今他仍能对我与父皇之间的矛盾纠葛了如指掌?” “”岳无衣一怔,整个人都不好了,忍不住隔着衣袖搓了搓被激起的鸡皮疙瘩,“他还有眼线不成?” 诸允爅其实也是猜测,可这往回一推二十年,很多旧情早就随风散的无影无踪,实在无可奈何,他只能想到甚么就查甚么,生怕有什么漏网之鱼一别错过,“虽说提前给北境捎了信,可乔唯一日不死,镇虎军便一日不得安生。庆安侯虽已失势软禁,可毕竟在此之前仍有关系脉络,免不了各路消息流进流出,你在五军营,找几个镇虎军旧部,多留意着岭南和北境往来的商旅,探探风声。” 岳无衣没废话,先点头应下,转而又问,“宫城外头倒是没什么掣肘,可当年送进宫的罪奴怎么办之前不是还有罪奴差点儿害了贵妃娘娘?该不会也是拓达的战俘吧?” “宫中不比宫外,陈年顽疾得徐徐图之,我跟二哥也很难伸上手先不说这个”诸允爅暗暗叹了口气,觉得京城里乌七八糟的实在头疼,“除了乔忱,另外那个有没有什么线索?” “别提了,乔唯乔忱虽是罪臣,卷宗落了封,可好歹还能抠开窥见一部分。可方苓”少年郎绷着一张脸,艰难地摇了摇头,“查无此人。” 诸允爅登时怔忪,“是记载不详,还是根本连记载都没有?” “户部名册我翻遍了,按理说朝臣家中亲眷甚至奴仆都该有记录,可我查来查去,就是连这么个人都没有。”岳无衣也觉得这事儿邪门儿,“我原以为不留的娘亲在京城时可能不叫这个名字,还特意去温家偷了名簿,逐条逐目的捋了一遭,根本无从下手。一个大活人哦不对,曾经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毫无踪迹可寻。” 岳无衣见了鬼似的夸张的哆嗦了一下。 少年郎跟随肃王时,方苓已经故去多年,感叹归感叹,他其实对于杨不留的生母并无真实可感的印象。 可肃王曾经在那份庇护温柔中短暂放肆过,零落模糊的记忆之中尚且残余着些许熟悉的温度。 他始终认为,只要他记得,这个人便是存在的。然而如今除却模糊不清时隔久远的回忆,这世上却连她存在过的痕迹都被人残忍的割舍。 诸允爅微微闭上眼,捏了捏眉心,脑子里一团糟的沉默良久。 当年方苓诈死离开温府,为的便是让她自己彻底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杨不留曾经跟他坦白过关于方苓身世的猜测因着罪奴出身,恐怕与番邦敌寇略有牵扯。 温仲宾在朝堂之上不愿趋炎附势,又跟肃王师徒俩一个德行的瞧不惯秦守之,方苓极有可能是某位权臣准备的一盆无法让温家洗清干系的脏水,她的来处不明,要么自此无人提起,要么就是给了旁人借题发挥的机会。 然而许是女子深情,又许是其他什么缘故,选择了离去。 “殿下破天荒的带了位姑娘回来,不留要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倒还好办,虽说街头巷尾的散些风声简单,可毫无干系的人可以听风就是雨,有心之人怕就没那么好糊弄了。保不齐昭王殿下都不会信”岳无衣抱着长刀,下巴颏杵着刀柄叹道,“这查不到来处,无从应对啊。” 诸允爅自然清楚这往后的清闲日子怕是屈指可数。 他没告诉杨不留,朝会之后他急于交出帅印兵符原因并非单单想要隔岸观火一阵子,一来他是为跟洪光皇帝表明不屈从这么个混蛋兵部的态度,二来则是想讨几天安生,黏糊着多陪陪杨不留。 此事急躁不得。诸允爅仍旧沉默,回身捞起酒壶一饮而尽,喝得一干二净才听见岳无衣兀自操心嘀咕,“不留不是说殿下喝药要禁酒吗?” 诸允爅瞥了他一眼刀,勾勾手指把人勒在胳肢窝底下夹着,“敢跟她多话,小心你的脖子。” 岳小将军好汉不吃眼前亏,装傻充愣先点头。笑话,好不容易有个治得住他家主子的,不告状简直天理难容。 诸允爅顿了顿,“还有方苓的事,暂且别告诉她。现如今知之甚少,让她知道也是徒添烦恼罢了。” 少年郎被肃王勒着脖子,歪扭的执礼应下。 “还有”肃王殿下无礼道,“我再说一遍,你不能叫不留。” 翌日一早,肃王溜溜达达的进宫呈禀了交付镇虎军权责的奏折,以延误战机难当大任为由请罪领罚,脸上却半分悔改之意都没有,撂挑子撂得异常洒脱,甚至还提议,让皇帝连岳无衣的军衔也一并撸了,免得那小子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旁人拿他没辙。 诸荣暻没好气儿的挑眉看他,“你这主帅当的,自己请罪也便罢了,还要毁了人家孩子的大好前程不成?胡闹。” 岳小将军虽出身肃王府,可实打实的战功在身,也无党派牵扯,又在五军营担任要职,诸荣暻即便为了忠臣良将面子上过得去,也断然不可牵连岳无衣。 洪光皇帝佯怒地数落了肃王半晌,不疼不痒的把人撵回去好好反省,举着肃王的折子翻来覆去瞧了几遍,被他字里行间七个不管八个不愤的耍浑气乐了,“字倒是像了仲宾七八分,可这落到笔头的话却还是个兵痞子,你说说,成何体统。” 尹银花微微俯身,避重就轻道,“奴才听说,三殿下自幼练字便认真得很。” “他不是认真,是写不好要挨罚,没法子穿街走巷的瞎混。温仲宾一介书生看着温和,教导学生却不含糊,老三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甚至连朕他都不怕,独独怕他老师拿戒尺揍他。你去温府传旨的时候可留意过?摆在正堂的那把戒尺,那么粗”诸荣暻比划了一下,似是记起了还是半大孩子的肃王苦大仇深的练字时的表情,摇头笑叹,“仗着自己的那点儿小聪明,整日里没个消停。以为扔到军营里能练练性子,如今可倒好,都快练成仇人了。” 尹银花微微掩唇附和着叹了一声,默不作声地看着诸荣暻摩挲着奏折上的字迹略微出神。 诸荣暻如今时不时的也会念叨起往事,好的坏的喜怒哀乐,在数十年的时间长河里浸泡洗刷得柔软无比,甚至当年为了肃王在朝堂上天翻地覆的暴怒,经过三年时间的浣洗揉搓,也只剩下一声叹息,牵连着心里微微泛苦的酸涩。 父无心知子,子难以知父。 人总有迟暮,诸荣暻年轻时在马背上拼杀活命,倒不畏惧生死,不过偶尔感伤,忍不住觉得高处寒冷,心里孤寂。 可也只是偶尔而已。 洪光皇帝放下折子,闭目养神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低沉着唤了尹银花一声,睁眼时一瞬凌厉,缓声道,“去把太子c昭王宪王一并叫来,朕有话要问。”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五章 开棺白骨 自皇城宫门大摇大摆的出来,肃王拎着马缰踱过一个街口,跑到街边儿把马拴在巷子里的拴马石上,在早点铺子的人堆儿里坐定,优哉游哉的搅着一碗馄饨望风。 镇虎军主帅一职事关北境,肃王说撂挑子就撂挑子,洪光皇帝面子上由着他的性子来,事实却必须深思熟虑北境绵延,一军主帅之位是悬是定,诸荣暻即便自负,也断不敢只听着自己肚子里的算盘珠子响,而不顾危机四伏的百姓万民。 诸荣暻收揽兵权之意虽未点破言明,却也是人尽皆知,奈何肃王交付帅印之前把孟歧姜阳的私心一遭铺在了台面上,且不论是否有皇帝授意,单凭这两个家伙办事不力,诸荣暻就不会再轻而易举的将北境之权交付到兵部手里。 那这朝堂上下,此事便只有太子和亲王可以商议。 诸允爅唇角似笑非笑的勾着,待到瞧见宪王招摇过市的仪驾,匆忙的随着昭王的马车向着皇城的方向奔波,这便撂下热腾腾满当当的汤碗,扔了碎银子,喊了句“伙计,结账”,转身离开回府。 肃王府前院这会儿正热闹。 岳小将军抽了抽狗鼻子,闻着味儿就奔到门口,接过肃王手里福至坊的食盒,食指大动刚要上手,回身就被诸允爅一扇子敲上了腕骨,“福至坊头炉的糕饼就抢了这么几块,没你的份儿,要吃自己买去!” 说完,他又觑着少年郎一脸的不痛快问道,“前院闹什么呢?” “重色轻友。”岳小将军一想着风流倜傥的肃王殿下挤在一群丫鬟大娘堆儿里,鹤立鸡群抢吃食只为搏美人一笑的景儿,简直酸的牙疼,“昨日他们出去在街市上定了些树苗花草,老林正乐不颠儿的忙着种树种花呢。不留要去找那个姓陆的验尸,念儿闹了一早上了,非要跟过去瞧瞧。” “小小年纪的,偏要往尸体那儿凑什么?”诸允爅哭笑不得,从照壁墙旁边儿绕过,离得老远便瞧见念儿整个人都在杨不留身上缠着。 “她不是想往尸体身边儿凑,她是想往不留杨姑娘身边儿凑。”岳无衣被肃王盯得后背发毛,僵硬的扭头一耸肩,有点儿一言难尽道,“念儿从小长在勾心斗角的宫里,她资历不够又没法跟着贵妃娘娘,难得有个好说话又温柔的主子,总比泡在这连马都带把儿的王府里强吧。” 诸允爅还真就深思熟虑了一会儿,莫名其妙又慎而重之的点了点头。 小姑娘十四五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一个劲儿的缠着杨不留这可不行诸允爅在心里默默给念儿记了一笔莫须有的糊涂账,等这小丫头黏人黏得他忍无可忍,他就找媒婆把这小丫头嫁出去。 念儿没心没肺的打了个冷颤,拉着杨不留的手左捏捏右捏捏的撒娇,抬眼瞧着杨不留侧目望向来人浅浅笑了一下,这才依依不舍的撒手见礼,瞄着肃王沉下的脸色,默默退到杨不留身后。 杨不留十分热衷于哄孩子,揽着念儿恨不得缩成一团的肩膀捏了捏小丫头脸颊的软肉,“验尸跟昨日里尾随跟踪还不一样,既不好看又不好闻的,若是死状太惨,你晚上回来一准儿做噩梦。” 小丫头到了年纪的逆反性子在肃王殿下的威压底下试图挣扎,小声嘀咕道,“可是姐姐都能去的。” “我是仵作,你跟我学甚么。”杨不留无可奈何的笑了笑,“再者说,你怎么知道我不做噩梦?我最开始看着那些尸体的时候,整整三天没敢睡觉,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些血糊连的东西”杨不留觉出小丫头抖了一下,顺势又道,“乖,听话,你昨天不是还说要熬红果给我吃吗?” 诸允爅讨人嫌的心思闹腾起来,凑过来一本正经的顺着杨不留的话添油加醋,“你知不知道,不留这次要去验的尸体可死了好久了,皮肉坏烂,身体上布满了蛆虫,稍稍挪动一下,散发着恶臭的液体就会在你的手上流淌” “”杨不留剜了他一眼,垂眸看向愈发抓着她胳膊不撒手的念儿,忍无可忍地磨牙道,“闭嘴。” 肃王殿下纯属吓唬人的方法压根儿没用,小丫头本就是既怕又好奇,拿些虚无缥缈的说辞搪塞几句兴许有用,诸允爅生动形象的讲了一通,彻底把小丫头叛逆猎奇的心思激得火花四溅。 诸允爅吓唬了几句不奏效,瞥着念儿异常来劲亦步亦趋地跟着杨不留也没辙了,没甚么耐心的摆手放弃,转而宽慰起杨不留,“她现在就是好奇加来劲,让她去,恶心的她几天吃不下饭,看她下次还跟不跟。” 说完,他直接抬手,毫不留情的在兴高采烈的小丫头脑门儿上拍了一记,把杨不留捞进自己的领地,“你先等会儿,我带了点儿糕点给你,我换件儿衣裳,一会儿跟你一起去。” “去会老相好?那陆阳本就瞧你不顺眼,你还去?”杨不留一针见血的戳他心窝子,见他瞬间垮了一脸糟心的表情,无关紧要的损人的话也就囫囵个儿的咽了回去,只道,“况且又不是官府取证,我还带着白宁呢殿下刚交了折子,不是要罚禁闭吗?” “折子十之要按到下次早朝朝会的时候再发,我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人议事,没那么快遂了我的心意”诸允爅冷笑了一声,转而伸出食指在杨不留蹙起的眉间点了点,眼尾漾着笑意又道,“再说了,不是挖坟吗?白宁自己得挖到什么时候?我也想问一问含烟的情况,若是当真与我有关系总不能什么都不管不顾。” 离了皇宫,肃王是当真不想在这好不容易从一团糟扒拉出来的清闲日子里,再考虑那些糟心事儿,他把食盒从恨不得哈喇子淌满地的岳小将军手里抢过来,塞给杨不留,转身走了几步又若有所思的踱回去,欲言又止止又止不住道,“你现在验尸,还会做噩梦吗?” “那都多久之前的事儿了?”杨不留不解风情,莫名地瞥了他一眼,“怎么了?” 诸允爅翻来覆去了许久的宽慰被杨不留坦率的目光截在半路,他没来由的沮丧了一下,摆了摆手。 杨不留善于洞察人心,这是天赋,是让她能够窥探真相戳破险恶的匕首,可她又惯常温柔,温柔得让她会过分在乎亲近之人的感受而不自知,只顾及着旁人的念头,却把自己藏在坚如磐石的外壳里独自痛苦忍受。 诸允爅一直以为,自别过言归宁之后,他便可以触到杨不留藏而又藏的软处。 然而杨不留始终在笑,笑容里带着过分浅淡的情绪,将试图剜开她陈年痛处上药安抚的诸允爅不容分说的推拒在外,难以接触。 她在怕甚么。诸允爅确信,但他想不清楚。 肃王殿下垂头丧气的晃悠了几步,杨不留抱着食盒,站在原地歪着头望了良久,忽然追过去,勾了勾他的手指,捻了块糕点喂过去,见他僵硬的嚼了两下,又伸出指尖,轻轻地把他唇角的糕饼渣滓揩了下去,笑眯眯道,“好吃吗?” 诸允爅晕乎乎的点了点头。 “好吃就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杨不留悄悄挠了挠他的掌心,似笑非笑道,“一会儿穿朴素一点虽然故人已逝,可毕竟是曾与你来往密切的姑娘,我是会吃醋的。” 陆宅破败翻新的院墙上,阴沉的笼着一层萧索的气息,院门上悬着一张肃王不知何时亲笔题的牌匾,牌匾上笼着黑纱裹着红绸,密不透风的将本该热闹的喜堂缠裹在一团诡异的凄凉里。 陆阳自天边破晓时便坐在后院的墓碑前,他手里抱着一坛未喝尽的酒,喝光的酒坛随意的被丢在墓碑旁边。他颓唐地佝偻着,宛如一位命不久矣的老者,喉咙嘶哑,欲哭无泪的痛苦着。 陆阳极难看的苦笑了一下,对着墓碑喃喃自语道。 “含烟,你说我让那姑娘来验尸,究竟是对,还是错呢?” “为寻真相,自然无错。” 院门外轻飘飘的传来一句话,话音未落,后院院门便“吱呀”一声响,只见肃王探了半个身子进来,又险些被这吹了满院子的酒气冲得退出去。 陆阳显然一怔,揉了揉睡而不眠通红得视线模糊的眼睛,这才一步三晃的起身,顶着一脑袋的凄惨无比同诸位来客见礼,末了局促又愤怒的瞪着肃王,抿着唇缩在角落里。 诸允爅瞧见陆阳脸上青青紫紫的一头包,就知道昨儿白宁是没省力气揍他。肃王殿下好整以暇的迎着他幽怨有余狠毒不够的眼神儿看回去,没好气儿的挑眉道:“昨儿拿绳子想害人的本事哪儿去了?看见本王倒是缩成一团装王八了。” 陆阳闻言,从脸到脖子涨得通红,痛斥肃王口出秽言的话在唇边转了一圈儿又吞了回去,不情不愿的凑近,拱手以表歉意,“草民鲁莽,还望殿下恕罪。” 杨不留在这两位无故牵扯了爱恨情仇的男人身上瞥了一眼,觉得这两人争的都是没边儿的风,便对着诸允爅使了个眼色人家丧妻之痛,差不多得了。 肃王一撇嘴,顶着一张“我不动手打你不代表我不会想办法治你”的脸,无辜地跟杨不留眨了眨眼睛敢对你动手,他活该。 杨不留叹了口气,转身不去搭理这两位斗鸡似的主儿,抬手把躲在旁边偷笑的念儿白宁叫过来,叮嘱了几句,这才忍无可忍的上前把不便动手打架,试图泼妇骂街的两位公子哥隔开,轻声问了一句,“陆公子,你家有米吗?最好是糯米还有香炉。” 三两贡品,三柱清香。 陆阳垂眸看着这一方小小的供桌,满目苍茫。人死不能复生,他整日里呻吟着冤屈苦楚,却连最起码的逝者尊严都一并遗忘。 他背过身去,在青紫胀疼的眼角抹了一把,余光却见杨不留定定地看着他,眸子里似乎没什么情绪,又有着万语千言似的然而也只瞧了他那么片刻,她便抬手教着在场的诸位为逝者敬酒上香,默默地待到清香燃至只余四指的宽度,方才重新将目光投在陆阳身上,似是在做最后的征询。 陆阳莫名的被泪水糊了满脸,抽噎着点了点头,“挖吧,还她一个清白的真相。” 坟冢起了刚不到一个月,春日里的雨水浇得泥土黏而松软,陆阳酒喝太多,捏着锄头的手直发抖,歇口气的空档,看着堂堂肃王殿下甩胳膊抡铁锹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可恭维的话到嘴边,又觉得似乎跟这位对姑娘温柔似水,对他口下没德的王爷说着没意义陆阳自嘲的笑了一声,眨眼就飞过来一滩泥,紧跟着就是肃王殿下十分不客气的发号施令,“别偷懒,干活!” 陆阳被泥糊了满身,气急败坏的要找杨不留理论评理。 “瞧你那点儿出息!含烟看上你哪儿了?”肃王嗤笑了一声,叹道,“我本以为她将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了一个可靠之人,结果呢所嫁非人,所偿非命” “不是的!明明害她不得善终的人是你!”陆阳有些难以自制的情绪,几乎是摔了锄头冲到诸允爅跟前揪起他的衣领,“都是你!所有跟你相熟的姑娘都出了事!如果不是你,含烟她不会死的” 诸允爅微微蹙了下眉,压了压右手掌心,示意警惕的白宁不必冒进,“那我问你,含烟是何时出的事?” 陆阳猛的抖了一下,松手别开视线,压抑的长叹道,“一一个多月之前。” 诸允爅垂眸,看着缓缓蹲坐在地上的男人,又问道,“那时你在哪儿?” “沿着泗水,在随家中的亲戚做生意。” 诸允爅掀起眼皮,瞧见杨不留无声地让他问一句,“你出门多久?棺木是何时下葬的?” “我在泗水呆了近四个月,棺木入土应当不到一个月”陆阳在发抖,捂着脸抽噎了几声,“当时京兆府的衙役给我送了信,让我回来处理,可家中本就不愿意承认我与含烟的关系,便拖着我不让我回去,我只能嘱咐衙役捎了银子,让他帮忙找棺材铺,把含烟摆在后院里结果他们会错了意,直接埋在了后院里,直到如今。” 诸允爅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头顶,正欲追问,便见杨不留轻轻嘘声,让他莫急。 此后约莫一个时辰,诸允爅握着铁锹向下一铲,抬头朝着那厢准备姜汁面巾燃苍术祛味的杨不留喊了一嗓子,“挖到了。” 早早地将年纪尚轻又没历经战事的念儿和白宁赶去躲在环廊廊柱的后面,杨不留这才差使着这两位含烟姑娘的“旧爱”新欢,开了这个偷工减料不甚体面的薄棺。 诸允爅被扑鼻而来的腐臭熏得睁不开眼睛,姜汁的味道混在其中有点儿一言难尽。陆阳毕竟书生出身,更没见过这般场景,直接扔了棺盖冲了出去,抱着院子里的老槐树吐得昏天黑地。 念儿和白宁也没能幸免,捂着鼻子,干脆跑到前院去吐。 杨不留没工夫搭理着满院子此起彼伏的呕吐声,她微微探着身子,看向薄板棺木里时,甚是诧异的“咦”了一声,引得隔着面巾捂住口鼻的诸允爅也忍不住好奇的抻着脖子,“怎么了?” “”杨不留眉目一沉,直接冲到槐树旁边把陆阳拎了过来,指着棺木里几乎化成白骨的尸首,冷声道,“陆公子,你最好说实话,她到底死了多久?”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六章 借案掩过 诸允爅垂眸望向棺木,一瞬便僵住了。 棺木中尸首头发褪落,皮肉溃烂几乎落尽,骸骨显露,烂肉青黑,蛆虫蠕动,尸身之上未着寸缕,仅一张草席垫裹在骸骨底部。 这般破败的模样,简直同肃王记忆中那位明媚的姑娘差如天壤。 死寂了半晌,诸允爅艰难地把视线从这具溃烂得令人生怖的骸骨上挪开,强压着喉间翻涌,望着只看了尸首一眼便不堪重负一般摔跌在一堆烂泥坏土当中,干呕得涕泗横流的陆阳,沉默良久。 对酒浇愁缅怀逝者是一回事,开棺验尸难掩痛苦又是另外一回事,然而陆阳悲痛欲绝也好,难以接受也罢,面对心爱之人的尸骨却连看一眼都成了施舍,那他要么是无担当之责,要么,就是刻意隐瞒了什么。 杨不留偶然想得偏执一些,这两个借口摊上哪一个,都算不得甚么好东西。 “”杨不留少见的露了一脸的冷漠,“陆公子,你既然想让我查明真相,为何却连实话都不肯说?”她看着陆阳被泥糊了毛的鹌鹑似的,哆哆嗦嗦的蜷在原地,叹了口气,尽可能的缓了缓语气,“如今棺也开了,你是打算倒打一耙,赖我一个挖坟掘墓的罪名,还是打算,让我继续查验下去?” 陆阳抖着双手,强撑着坐起来,缓慢坚定的跪下,脸色又惨又白,干呕之后的嗓子嘶哑得要命,“杨姑娘,可否先问一句,含烟她当真是失足,从山崖坠亡的吗?” 陆阳话说一半,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蓄满了眼眶滚落下来,他有些执拗的看向她,强忍着渐而急促的呼吸,忍到整个人不可抑制的发颤。 杨不留被他这满目凄凉闹得心软,她皱着眉,顾及着许是他当真有甚么难言之处,声音不由得缓和了些,“虽然如今骸骨显露看不分明,但坠落伤无论着地点是在什么部位,头部c身体c四肢皆会有同时造成的断折或粉碎的伤痕”杨不留沉着神色,淡淡地垂眸在棺木里扫了一眼,“目前来看,几处断裂的骸骨更像是击打和撕扯所致。” 陆阳一知半解地抬眼看她,许久才微微回过神,哽咽道,“也就是说,她不是跳崖自尽的对吗?” “跳崖自尽?”诸允爅眉梢一跳,径直上前拎住那只腿软的站不起来的鹌鹑,“把话说清楚。” 陆阳看了杨不留一眼,狠狠地咬了下牙关,推开坏了他风度的肃王殿下,抖了抖糊住衣袖的泥,甚是郑重的对杨不留见礼拱手,“在下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片刻后,陆阳一桶冷水把自己从泥鹌鹑浇成了落汤鸡,湿漉漉的从井边哆嗦着快步走回来。 被冷水这么一激,人倒是看着清醒了些,不复方才活不起的那个死样子。 诸允爅挥手,示意念儿去他房间寻件儿披风之类的衣裳给这落汤鸡穿上,白宁则任劳任怨的听从杨不留的吩咐,打水打了满满一缸。 诸允爅稍稍好奇,“你之前验尸,不都是用酒糟米醋之类的东西吗?这次怎么用清水?” “洗敷是为了查验皮肤上的伤痕,现在已经烂成这样,近乎白骨,只能用清水了”杨不留又在那骸骨上多瞧了一眼,似是觉得原本一面容姣好的姑娘落得如此不堪有些不忍,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薄薄地沁了一层寒气。 她转头看向陆阳,把刚裹了披风笼起几分暖意的落汤鸡瞧得又一哆嗦,诸允爅反手握住杨不留,深吸一口气,压着七分不解三分怒意,沉声道,“陆公子,含烟姑娘出事前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陆阳留在官府的供词半真半假。 含烟确是一个多月之前被发现惨死在山脚树林,然而京兆府的仵作验尸得知,她应该是在两个月之前就已经去世只不过尸体被发现的地方在深山老林,倘若不是猎户进山偶然发现,恐怕时至今日也很难寻见。 陆阳脸上的表情凄苦得很难看,“我在泗水确实呆了四个月有余,只不过我没告诉官府,两个多月以前,我回了京城一趟”陆阳深吸了一口气,又压抑的叹了出来,“两个多月以前,我本是想回来给含烟过生辰的。可我回家瞧见没人,却发现她自己绣了手帕荷包,跑到街上去卖,结果被几个混混缠着,堪堪护着肚子里的孩子。我就” 诸允爅冷眼看他,“你就冲她发火了?” 陆阳懊恼地点点头,“我其实是因为那几个混混才闹的脾气,可可含烟却总是跟我认错,我我实在是不想看她自我轻贱的样子,说话重了些,一时忘了形” 含烟本是烟花女子,觅得良人只当是三生幸事,本就顾念着自己的出身卑微,又惯常放低身姿陆阳虽算得上痴情,可毕竟家世优渥,骨子里带了点儿傲气,好意到嘴边就成了坏脾气,他捂着脸,哑声道,“我我原本听说含烟是在两个月前,差不多就是我刚同她吵架离京那日我以为她是因为同我生气才愤而坠崖” “所以你在京兆府并未实话实说,可又怀疑不对劲”诸允爅略一沉吟,“含烟确实并非心性脆弱之人,再者,单单她同我提起过你这位心上人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欣喜,即便你是个不着四六的混蛋,也不至于这么快消磨殆尽。” “她”陆阳眸光闪了闪,“她同殿下提起过我?” “提起过,说你好,怎么了?”诸允看着陆阳这副怯怯诺诺的神色,气儿就不打一处来,“结果呢?你连她的性命都护不住?”诸允爅抬手在他后脑抽了一记,“还敢动我的人?” 陆阳被他当个物件儿似的拨来拨去的受不住要蹿火,指着无辜地帮着杨不留抬尸体的白宁道,“那他还揍我了呢!” 诸允爅冷哼,“你先动手,揍你活该。” “差不多得了。”杨不留哭笑不得的飞了诸允爅一眼,这丁点儿的事儿翻来覆去的都快被他俩熬糊了,“京兆府的仵作验定的死亡时间并没有错,只不过因为暴尸荒山野岭近一个月,被发现时骸骨有断裂痕迹,草率的被断定为坠崖。不过毁容是怎么回事儿?” 杨不留舀着清水一寸一寸的冲洗,小心翼翼的在这一张坏烂不堪的脸上仔细查验,“官府可曾说过,姑娘们说的毁容,都是如何毁的?” 陆阳这几日在应天府听风就是雨,实则稀里糊涂一团糟他摇了摇头,倒是白宁默默地向前凑着插了一嘴,“我听说楼里的姑娘差不多都是一个多月之前,抹的脂粉里被下了药,也不知是什么毒,抹完之后起疹子,肿得跟猪头一样至于那些宅子里的大家小姐,好像是因着吃了什么东西,不过风声传出来的少,具体的情况不大清楚。” 诸允爅眉头紧蹙,“含烟是在两个多月以前出的事那她是毁容案的第一个受害者,也是唯一一个失了性命的可为何这中间一个月的时间什么事都没发生?” 双膝跪地仔细查验尸体头部的杨不留猛地从一团臭气里拔直身子,她微微眯眼,掩饰着起得太猛犯花的视线,沉重道,“我倒是觉得,含烟姑娘也许跟毁容案并无直接的关联。”杨不留示意肃王和陆阳上前一步,指着皮肉和颅骨上的浅淡划痕,又点了点指骨上略微陈旧的裂痕,“不是同时造成的。” 陆阳始终想看,却又不敢多看骸骨一眼,半遮半掩的藏在肃王身后,颤声问道,“杨姑娘这是何意?” “你再躲我就揍你”诸允爅回身把人从他身后拎出来,明晃晃的对陆阳不满道,“不留的意思是说,指骨上的折断痕迹,极有可能是死前挣扎造成的,也就是两个多月之前而毁容的伤痕却是死后一段时间才造成的。” 杨不留略略点头,“而且,含烟姑娘是被利刃划割造成的毁容,跟近一个月发生的毁容案不尽相同。”她略微顿了一下,觉得一个多月前关键的时间点很模糊,又回头问道,“白宁,毁容案的传言,和毁容案里死了人的传言,孰先孰后?” 白宁正学着肃王殿下捏着下巴颏沉思,听见问话先规矩的站好,而后方道,“我记得死了人的消息是毁容案闹了七八天才传出的风声。” 陆阳傻了片刻,揪着头发急躁了半晌,一拍脑袋道,“一个月前我收到消息说含烟出事的时候,并未听衙差提起过毁容一事,反倒是回了京城才听闻此言。” 诸允爅皱了皱眉,心下了然,无可奈何道,“有人试图借毁容案,将此案彻底掩盖过去。反正到头来,这屎盆子也是扣在本王的脑袋上,不差多这一条人命。” 周遭又寂静了一瞬,陆阳脸色惨白,青紫色的伤痕大片大片的泼在他脸上似的,杨不留微微抬眼,望着肃王自责的神色,咬着下唇没急着吭声,直等舌尖舔到了磨出来的一点儿腥甜味儿才缓缓问道,“陆公子,这些谣言,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陆阳稍微怔愣,“就在喝酒的时候听店里伙计提起来的。” 杨不留当即追问,“哪家酒楼?” “我那日从京兆府衙门做了问讯,出来浑浑噩噩的不记得名字,只知道是新开的。”陆阳吞咽了一下,“就在京兆府衙门那条街上向西还是向东来着,反正没走多远的。” 跟着肃王冷嘲热讽相比,杨不留眼睛里似是藏了刀子一般的目光实在骇人得紧,陆阳又躲到肃王背后,刚沉了口气,便听他吩咐道,“白宁,去看看,别暴露肃王府的痕迹。” 白宁当即领命离去。 此番查验尚未过半,杨不留被活人盯得背后发毛,只好一脸复杂的把两个苦大仇深的男人赶到三步之外候着,念儿躲在前院便未出来,只敢趴在小拱门边儿,偷偷摸摸的望那么一两眼。 陆阳满心的伤痛欲绝在漫长的等待里暂时平静了下来,他看着跪趴在尸体旁侧的仵作姑娘,瞠目结舌了好一阵儿,忽然蹦出一句,“殿下,你这喜好挺特别的。” 诸允爅瞪了他一眼,“你懂个屁。” 陆阳不甘示弱,蓦地一抬头,“你这人” 诸允爅觉得这陆阳也算是一朵干啥啥不行的奇葩,之乎者也扯不清楚,骂街也学得半瓶子晃荡他兴致缺缺的回过头来不想理他,正准备继续苦大仇深的盯着杨不留,却见自俯身验尸起便没瞥过他一眼的仵作姑娘,不知何时跪直了身子,以一种审度的目光审问似的看着陆阳和诸允爅,低声道,“含烟姑娘的骨盆节缝松开,有过身孕。” 杨不留眼里带着薄怒,瞧得诸允爅遍体生寒,陆阳被这两人的眼神儿闹得一阵迷糊,晕头转向的上前一步主动承认,“我的我的我去泗水之前便知含烟有了我的骨肉,这跟肃王殿下没关系啊,再说了,这事儿他也是鞭长莫及啊” 诸允爅十分尴尬的干笑了一声,抬脚踹在陆阳的后膝弯上,咬牙切齿道,“耍什么流氓。” 陆阳哪儿知道这些行伍之间传来传去的荤话,莫名其妙的就被肃王一脚踹得跪在地上,吭哧瘪肚的爬起来才看着表情略有异常的杨不留道,“杨姑娘可是发觉有何不对之处?” 杨不留敛着眉,“两个月前,含烟姑娘身孕几何?” 陆阳挠了挠脑袋,“五月有余。” 杨不留很是为难,“那她你家中可否见过红花之类的堕胎药?” 不止陆阳,诸允爅也是一怔,“此话何意?” 陆阳好不容易爬起来,腿上一软又跪下了,“怎么可能?含烟很重视这个孩子,我责骂她不顾身体的时候她还笑呵呵的说知道了,有时间便去抓一贴安胎药好生养着” 杨不留直接打断他,抬手让念儿在前后院翻一翻有没有剩了的药包药渣,转身又问,“知道含烟姑娘平日里常去的医馆药铺吗?” 陆阳登时被劈在原地,心里“咯噔”一声,嘴唇开开合合了半晌,哽了一下才出声,“杨姑娘,你究竟是何意?” 杨不留心里上下翻涌了片刻,也不知是酸楚还是怎的,缓缓地叹了口气,方道,“有孕五个月,胎儿骨骸已经成型,就算因为尸体腐溃膨胀死胎压出,也该有个胞胎的尸骨。可现在” 诸允爅云里雾里了良久,猛地恍然,神色沉郁道,“你是怀疑,这个孩子在她死前就不见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七章 潜伏之势 今日禁军例行巡视,行至华庭殿外,袁扬袁大统领稍一侧目,远眺着候于殿门外的三位皇子,眉目凌厉照旧,脚下却缓了几步,被他身后歪着脑袋看热闹的小侍卫结结实实地扑了个满怀,撞得玄铁甲衣“铿当”直响。 小侍卫头顶着袁大统领砸过来的视线,歪七扭八的站好,“大大统领。” “你那眉毛底下两个窟窿里装的是石头子吗?”袁扬一巴掌搂在小侍卫的后脖颈上,“看路!看我!瞎看个什么劲,是你该看的吗?” 禁军侍卫半数师从袁扬,虽然没走过甚么磕头敬酒的过场,可总归是比统领侍卫多了层师徒关系。小侍卫毛头小子的年纪,忍不住心里那点儿不合时宜的亲近,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小声地跟袁扬嘀咕道,“师父,华庭殿议事,为何不留肃王殿下一起?三殿下不是今儿一早才来的吗?怎么就走了” “”袁扬虎着脸,又抡了他一巴掌,“问完了吗?” 袁大统领镇虎军出身,脸颊至今还留着拓达弯刃刻在上面的刀疤,京城水土倒是滋润,可这骨血里的凶神恶煞仍未沉眠,原本没甚么表情的脸色一冷,千里外的北境朔风便咫尺之遥一般卷刮在眼前。 小侍卫絮絮叨叨的一抬眼,脸上霎时僵住,堂皇地吞咽了一下,不敢造次的低下头,不吭声了。 袁扬不再啰嗦,抬腿在小侍卫的屁股上踹了一脚,越过这臭小子摇摇晃晃的头发尖儿,面沉如水的又望了华庭殿一眼。 昭王似有所感,又似是听见了袁扬一脚蹬开小侍卫时甲胄铿锵作响的钝声,他偏头先望,而后侧身,远远的颔首见礼。 太子余光正觑着一会儿搓手一会儿甩袖子的宪王,见他这个皇弟沉不住气地扯住一名端着食盘退出华庭殿的内侍问话,微微叹了口气,掩唇重重地咳了几声,名正言顺的托词着春风寒凉,让那名内侍待会儿备些热茶,莫要耽搁。 内侍傻了片刻华庭殿内,除了皇帝处理政务偶尔在这儿用膳喝药,旁的哪准甚么汤汤水水的进这殿门。内侍一时无措,惶然的看向微微在身侧朝他摆手示意退下的昭王,这才觉出太子是在替他解围,感激的俯身执礼,规规矩矩地退身下去。 宪王稀里糊涂的眨了眨眼睛,心事重重地挪到太子身旁,撇着嘴直言不讳道,“也不知今日传话召见是为何事肃王怎么不在?这候在殿外难道是为等三皇兄不成?” 宪王正是一腔热血半数莽撞的年纪然而他在后宫的浑水里浸染的年头,却比早便入主东宫,和年纪尚轻就去了北直隶练兵的昭王要长,年少的耿直无忌任人捏搓半真半假,让人一时拿不准,他究竟是当真出淤泥而不染,还是扮猪吃虎,明目张胆。 太子假模假式的咳了几声吸了凉气,这会儿是当真不舒服的咳嗽个不停,面皮红了青青了又白,掩唇闭气了好一阵子才堪堪没就地倒下,扶着汉白玉的围栏,勉强倚着身子硬撑。 “这太医院养的都是庸医不成?病了这么久,怎么反倒像是愈发的严重了?”昭王拧着眉头,差使内侍搬个凳子过来,这厢关切地替太子顺了顺气,那厢又瞥着见太子不适,略显局促的宪王,叹声道,“肃王不坐车驾,进宫也是骑马,若是父皇诏他,早便该来了。想来今日议事,十之同他有关,不便他在场。” 宪王脸色稍霁。四殿下因着广宁封地的先机被肃王占了去,心里生出的那丁点儿芥蒂也并未遮掩,明晃晃的嫌弃道,“三皇兄还真是一回来就惹事。皇长兄可听说了?昨日在朝堂上闹得可凶!” “听说了。”太子捏着鼻梁闭目养神,闻言也惨淡的叹了一声,“兵部找他不痛快,这个混不吝的,动粗动到朝会上去了。” 昭王一时没搭腔,宪王倒是来劲,没心没肺的顺着太子的话絮叨了几句,无非是肃王不知恭言敬语,不懂朝堂礼数这些无关痛痒的话,胡闹的卡着分寸,旁人听去,倒更像是寻常兄弟之间的插科打趣。 几言几语落地无声,昭王抬眼,便见尹银花小步踱出了殿门,恭声道,“太子殿下,昭王殿下,宪王殿下,请。” 三人入殿,齐呼行礼。 洪光皇帝此时正披着常服外衫,捏着奏折拧着眉头犯愁,他头也没抬的先降谕平身,挥退内侍时猛地抬头看了一眼,视线落在太子那张病态得惨白泛青的脸上,有些于心不忍,“太子身体可还好?方才朕在殿中便听见你咳了几声。” 太子见礼谢过,“只是寒风入体,劳父皇挂念,吃了药已经无恙。” 诸荣暻抬眼看他,眉间一蹙,隐约觉出太子这只言片语里的推拒这么个病恹恹的样子还强撑着站在这儿,想必不是单单奉了圣命来凑数的。诸荣暻微微沉吟,把正要脱口的“赐座”二字生硬地咽了回去,暗自叹了口气,只道,“朕今日诏你们入宫,确是有几事相商,想让你们给朕出出主意。” 这话诸荣暻说得轻巧无比,然而话音砸在地上,反让人心生顾忌。 洪光皇帝火药桶的脾气皇城里外人尽皆知,他要是震怒呵斥倒还好办,顺着他显而易见的态度哄便是,毕竟在朝堂之上,敢于迎难而上顶风作案的也就肃王这么一位勇士。 可这轻声细语让你出主意却又是另一回事。 诸荣暻对龙案前三人骤变的吐息置若罔闻,一脸憔悴的把方才被他捏了半晌的几张折子散了下去,和颜悦色道,“这里没外人,权当是咱们父子闲叙,直言不讳便是。” 这几张折子半数事关南境匪患,半数从西北而来,编排齐老将军戍边不利,偶有流民偷偷越界闹事。 这么一团糟里倒还藏着一张字迹端正请辞的折子只不过落款的“肃”字简直烫手,就连宪王这么个对于肃王闹笑话喜闻乐见的倒霉孩子都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挖了去。 诸荣暻眼不见心不烦,也不去瞧这三位皇子一脸为难的表情,自顾自地挑了南境之事,打算听听三人的见地。 南境匪患早便是老生常谈,每逢青黄不接,必定下山祸乱。南境驻军有贼便打,无匪便歇,家常便饭的事儿能折腾到京城,无非是事关军饷军费,打算借机跟朝廷伸手要钱。 户部把控财政,南境驻军又直接归兵部所属温如玦行事稳妥保守,姜阳却是个擅长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作妖的主儿,此事只要上了朝堂准保掐架,可一而再再而三的按下不表也不是长久之计,匪患若是横行,百姓拉了饥荒更难办。 南境索要的军费,到了太子这儿,直接就替户部做主砍掉了一半儿,估么着落到温如玦手里,九成九还会再拿粮草直接顶掉一部分要求无理的钱款诸荣暻听了太子推测之言,也没表态,只是轻快的笑骂着户部这一群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转而又问,“昭王和宪王可有何见解?” 宪王对南境军情民情并不熟悉,实话禀报不知,诸荣暻也没责骂,甚至无意追问昭王的意思,正要挥手翻过再议别事,沉默良久的昭王却抬手揖礼,轻声道,“儿臣有一事不明。” 诸荣暻这会儿心情不错,笑声道,“说来听听。” 昭王微微吸了口凉气,沉声道,“南境匪患由来已久,方彦君方都统治下有方剿匪有功这毋庸置疑,可今年自年关前后便有匪患的折子递到京城,一再以军费为由拖延至今,这么一个辗转便是半月有余,临近梅雨时节,此事若是再无进展,恐怕会祸及百姓。” 昭王这“一事不明”说得模棱两可,诸荣暻却听出了个中深意,留神多看了他一眼。 南境匪患半数以上都是不成气候的山猴子,左一撮儿右一堆儿接力似的蹦跶着闹腾,跟北境在烈烈风中大马金刀的拼兵械拼火铳不同,南境剿匪取巧,山匪藏的地儿又都是树,几个火铳上去几座山都得烧个寸草不留,故而照实了说,朝廷拨给南境驻军的军费从来都是只多不少,绰绰有余。 况且南境驻军直接由兵部调遣,姜阳为人再没皮没脸,可就有一个好处,他深谙自己这点儿能耐能稳坐朝堂是谁给予他的权力,忠心耿耿的一塌糊涂,诸荣暻心知肚明,故而南境驻军几次三番的要钱,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经昭王这么一提,诸荣暻忽然意识到,方彦君此番此举,姜阳许是不知情的。 依着姜阳那么个按捺不住没理搅三分的性子,南境一缺钱他就恨不得把折子卷成喇叭凑到诸荣暻跟前嗷嚎,这次却多一句都未曾提及 方彦君这么个依附兵部而生的统帅,如今越俎代庖,直接在诸般威胁之前把手伸到了皇帝跟前,恐怕已经一只脚陷进了贪婪的泥潭。 钱权相连啊 昭王一番话抛出来也没个疑问,诸荣暻神色复杂的看着他,显然是没打算回答甚么。 山匪能老老实实的跟南境驻军拉扯数月,方都统所作所为不言而喻,太子和户部鲜少直接干涉军营之事,许是想不明白,可诸荣暻不动声色却并非当真无知无觉,而是实在动不得。 南境驻军原本的部署被他愣生生拆开重组,折腾了几年才有今时今日的安稳,方彦君又是他嘱意姜阳一手提到如今的位置,他贪得无厌也好,有意偷揽兵权也罢,明面上诸荣暻都不会动他 撕破脸撤了他,便是抽在诸荣暻自己脸上的一记响亮的耳光。 丢不起那人。 诸荣暻默然沉思了半晌,仍是秉持着不置可否的态度,点头只说慎重考虑,神色凝重的生硬道,“此事事关重大,且待日后诏来兵部详议”诸荣暻勾了勾手指,“关于西北流民动乱之事,昨日在朝堂上让肃王闹得忘了商讨解决之策,正好太子也在,齐老问责之事你怎么看?” 太子不动如山的神色总算是溃了一半,早有准备似的侃侃谈了半天,不过话说得好听,末了恭敬道,“父皇爱民如子,西北境线溃散不得,齐老虽因私情贻误军机在先,可总归是未将西北置于险境,如今西域十国流民动乱,西北之情想必齐老及其部下最为清楚,若要论罚,不如平定动乱之后再做决议。” 太子这次一没拿宁国公主说事儿,二没请求直接免了齐老身上莫须有的罪名,只说拖延,拖来拖去拖出点儿战功回来,皇帝即便想要问责也可以功过相抵。 诸荣暻屈起手肘撑着额角,歪头定定地看着太子,没急着说话。 太子今日拖着病弱的身体,想必就是为了齐老问责一事而来可这讨巧的话只能说一次,待会儿怕是没什么机会再让他心软替肃王求情。 诸荣暻微微点头,转而又问了问昭王和宪王的意思。 西北那一堆祸害离了齐老估计没个消停,诸荣暻深知其道,将问责一事拉扯到关门唠家常的话题里,就此搁置的意思毋庸置疑,昭王和宪王一听太子求情没惹圣怒,自然也便顺水推舟,含混过去。 然流民之事只堵不疏容易久积成怨,毕竟盟约仍在,只消那边儿遣使求助,北明不可能当真赌气着坐视不管。 太子一番长篇大论之后就歇了菜,昭王便提议以工事代替布施收容,不必入城祸乱也少了不少麻烦,宪王灵机一动,不管不顾的也跟着凑趣儿,“那流民里的壮丁,可否招入西北守军麾下?” 诸荣暻觑了他一眼,被他气乐了,“把盟约国的流民招过来当兵,你是想直接打起来吗?”他捡起一张废折子丢他,转而抬头朝着昭王扬了扬下颏,“关于流民之事,你且同工部商量出个妥当的方案备着,西北若是当真腆着脸好意思求助,昭王去主理便是。” 站得摇摇欲坠的太子微微弯着眼睛,看着宪王不服气的噘嘴同诸荣暻掰扯起用番邦异族之人是否可行,有一搭没一搭的附和着笑了几声,气息一时没匀对劲儿,又忍不住的咳个不停。 诸荣暻显然是被太子这惊天动地的咳嗽声骇了一跳,紧张的挪了尊位走到他身边替他拍了拍脊背,“这怎么搞的?还有一事,说完赶快回去歇着吧。” 诸荣暻关切地托着太子的后脑勺儿,目光转而落在昭王手里的奏折上,“关于肃王请罪上交帅印之事,你们几个做兄弟的觉得,可该由着他耍性子?”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八章 骸骨疑情 杨不留漠然,垂眸望向似是对于肃王所言难以置信的陆阳,良久无话。 她转而看着同样满目震惊的肃王,沉吟片刻,低声道,“除了殿下的猜测,还有一事值得推敲尸首封棺入土时身上无一外物,被发现时已暴尸荒野月余,官府是如何认定这就是含烟姑娘?或者说,这位腹中并无婴儿胞胎的女尸,究竟是不是含烟姑娘?” 尸首本是京兆府查验确认,委托了棺材铺子入殓下葬的,又有毁容案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彼时陆阳根本未曾怀疑过,这尸首的身份来历竟是这般疑云重重。 坟冢前是他亲笔用朱漆挥写的碑文,似是泣血之势,就连杨不留和肃王也先入为主的认定,这棺材里封的正是那位明媚的女子。 倘若没有这个来去不明的孩子 白骨无名,皮肉若是烂透了,谁又知道她的来处? 陆阳六神无主的踉跄了一下,几乎匍匐着爬到尸骸身边,嘴里细碎的念叨,“含烟左肩背上有一小块儿我记得有一小块儿胎记,她觉得不好看,便点了青的,点青的画是我画了送她的,一朵夏荷”他此时终于顾不上恐惧胆怯,红着眼睛瞪得眶眦欲裂,不住的在女尸堪堪粘挂着的左肩筋膜皮肉上翻找,哭腔恳求道,“杨姑娘,你教教我如何分辨是腐溃的痕迹还是点青?” 杨不留伸手拦住他,略一思索又问道,“除了点青,你与含烟姑娘本是夫妻,她可还有甚么可以辨认的特点痕迹?或者,她的牙齿你可记得清?” 半个时辰后,验尸结论初定,肃王一行便暂且将尸骸托付在陆宅,先行离去。 杨不留临行之前,特意在被搬到通风廊檐底下的骸骨上方盖了草席,转身回眸,目光在颓唐无力瘫坐在地的陆阳身上落了片刻,稍稍不解道,“一来确认了尸身皮肉上并无残余点青,二来也让他仔细辨认了骸骨的牙齿,可以认定尸首并非含烟姑娘这怎么反倒比验尸之前还郁闷?” 诸允爅嗅了嗅衣袖上沾着的尸臭味,转身又拉着杨不留跑到烧着苍术的火盆上蹦了两圈儿,苦笑道,“活该他懊恼,时至今日才从旁人口中得知,他哭嚎了这么久的妻子竟是哭错了人。”他伸手捞过杨不留肩上背着的箱带,犹豫道,“不过若要这么算来,含烟失踪了两月有余,如今,可还能无恙?” 杨不留一时没急着答话,尸首虽已确认并非含烟其人,却也无从得知来处,反而是凭空多出来一位无名的受害者,绝对算不得什么好兆头。 “不好说。”杨不留默默地摇了摇头,“我以前验尸的时候倒是同稳婆讨教过,估计了一下,这女尸遇害时,或是她失去孩子时,月份应当同含烟姑娘差不多,都是在五个月左右。只不过不清楚施害者的目的究竟是在这孕妇身上,还是在这未足月份的胎儿身上” “肯定是胎儿啊!”一路亦步亦趋的跟蹭在杨不留身后侧的念儿忽然一脸高深莫测的插话道,“我听说咱京城里就有那种会歪门邪道c巫蛊之术的人,专门取这种未足月就落生惨死的怨婴鬼灵,炼成毒咒甚么的”念儿说着说着,搓了搓被自己念叨得汗毛竖起的手背,猛地惊呼道,“这该不会当真是毒咒甚么的吧?不然您看为何曾经倾慕殿下的姑娘都出了事?这毒咒肯定是施给咱们三殿下的,不对,应该是施给觊觎肃王妃之位的” 诸允爅的脸色当场姹紫嫣红炫彩夺目,听了这一番“毒咒论”的杨不留自然知道,身旁这位鬼门关进出不惧的小殿下这会儿怕是回过味儿来,担心起甚么怨灵上身的鬼事了她微微低头蹭了蹭鼻子,掩住唇边那点儿压不下的笑意,转而在老神在在的念儿鼻梁上刮了一记,“别胡说,我还倾慕你家殿下呢,这不是没甚么事儿吗?” “呸呸呸,我的好主子,你可别乱说”念儿慌乱的拉着杨不留,非等她啐一口才放心。她深思熟虑了一会儿,咂咂嘴,把自己那点儿怪力乱神的猜测推翻不提,余光瞥见街上有一家卖胭脂盒的,讨好地对着杨不留眨了眨眼睛,得了准允便跑开了。 小丫头这点儿机灵劲儿都用在了察言观色上,撒娇讨巧的事儿挑着杨不留说好话准没错。 杨不留无奈地瞧着小丫头一步一颠的后脑勺儿,莫名欣慰了一会儿,忽觉背后目光灼灼,便眉眼带笑的转过身来,迎着诸允爅一言难尽的视线,轻声道,“怎么了?” “那个什么毒咒的”那厢念儿随口胡诌的话,落到诸允爅耳朵里简直成了天大的事儿,他沉着脸色,在意得要命,“这案子查明之前我还是别跟你走得太近为好” “”杨不留被他噎了一下,神色复杂的盯着他瞧了半晌,“不跟我走得太近,你想跟哪个姑娘走得近?” 这话说出口,杨不留才后知后觉的咂么出来自己嘴里酸溜溜的味儿,她微微错开视线,别过脑袋轻咳了一声,宽慰道,“身死必有因,哪儿是什么怨灵作祟的?不管是毁容案还是含烟姑娘失踪,无名女子冒名身死,殿下并非始作俑者,也非是无心插柳的过错,你若是太过在意,反而称了为非作歹之人的心。” 诸允爅不依不饶的挂着一脸的忧心忡忡,“怨灵作祟倒也讲究个冤有头债有主,怕只怕有人刻意为之,因着看不惯肃王府,肆意牵连无辜。” 诸允爅抬手拨开被杨不留抿在唇上的几丝长发,自嘲笑道,“昨日我问了老林,传出风声说是毁容的几位大家闺秀皆是出身名门望族,我倒是不甚熟悉,老林却门儿清,说尽是同肃王府表露过姻亲之意的世家,虽说案子与我分毫无关,可毕竟身处风口浪尖,肃王府脱不开干系” 诸允爅这话说得半是无奈半是仁义。 从最初得知肃王府无正妃主事伊始,杨不留便揣度过肃王殿下把好好的一座亲王府虐待成了和尚庙的缘故。 如今细想,无非是洪光皇帝忌惮肃王文武勾结私相授受迟迟不将此事提起庙堂之上的皇亲皇戚有一个算一个,根本不可能会心宽到无知无觉意识不到,肃王兵权甚重,一旦引擎牵扯文官依附,肃王又有皇族血脉在身,这朝野会不会在顷刻之间天翻地覆? 可惜,这位被旁人编排着谋朝篡位了成千上百次的镇虎军主帅,偏偏一头扎在边境,恨不得满心满眼都是家国安定。 肃王自开府建衙以来便鲜少在京城逗留,这挑选正妃之事,虽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宁贵妃提到台面上,却亦三番五次的不了了之肃王没那么些绣花针似的心思,大喇喇的不以为意,杨不留却不然,稍作思量便知其深意。 与其让肃王迎娶一位百般好千般妙的文官闺秀,满朝树敌,倒不如等他自己寻个称心的姑娘,愈没来处愈好,最起码不至于被暗箭索了性命。 杨不留稍稍走神,苦涩心道,若是宁贵妃得知,她杨不留竟是当年温仲宾遗落在外的妾室所生,该会是何般心思? 二人自此一路无话。 杨不留的思绪没来没往飘忽不定,诸允爅苦大仇深的抿着唇也不吭声,只当是杨不留又顾及起他往日的风流不羁,默默的窝火,自我唾弃。 然后顺带着小声嘀咕了一句,“原来是个小醋坛子。” 杨不留耳朵灵,虽说不是当真吃味矫情,可每每瞧见肃王对这事儿执着的乐此不疲,她便索性顺着他的意,嗔怪的飞了他一眼刀,回身捏在他腰上,“啧,闭嘴。” 白宁临近日落时分才赶回肃王府。 诸允爅这厢方从那一桶祛除尸臭味的药汤里捞出来,站在院子里吹春风,听过白宁详禀,当即动身前往杨不留所住的别苑然而院门还没进去,他便被刚拾掇得香喷喷的念儿拦在门外,义正言辞道,“杨姐姐正在沐浴,殿下不能进。” 诸允爅愣了片刻,想起了什么似的,唇角亦起亦伏的压着莫名的笑意,掩唇清了清嗓子,抬手点了点别苑当中的石桌石凳,“总不能让本王在门口站着吧,就坐那儿等” 念儿略带嫌弃的打断他,“殿下,您知不知道?您现在的表情特别不正经。” 念儿沉吟,从肚子里搜刮出一个更为准确的词语,“特别像那种登徒浪子。” “” 诸允爅无语地看着她,准备把给这小丫头说媒嫁出去的事儿提上日程。 登徒浪子在别苑门口正人君子的蹲了一炷香不止的时辰,面无表情的看着王府这帮吃里扒外看热闹的臭小子左一拨右一伙的打别苑门前巡视经过,只为一睹英明神武的肃王殿下被迫吃了闭门羹的凄惨景象。 杨不留堪堪赶在这位郁闷得抱团儿的肃王殿下蹦高抓人撒气之前,把人捞进了屋里。 她头发还散开湿着,墨色铺在背上,衬得脸颊连带着那一截颈子白皙得招人诸允爅即便再正人君子,却也不是什么四大皆空长伴青灯古佛的和尚,哪儿能眼看着无动于衷,可一瞧见她脖颈那一圈儿磨蹭的红痕,他便被刺痛得连清心经都不用默念了,心底那点儿躁动直接偃旗息鼓。 杨不留抬眼瞧他,扯住那只失神触及她颈子上伤口的手,塞了药膏在他掌心,轻声道,“帮我擦药。” 许是沐浴之后磨蹭的伤口沾水发炎,杨不留脖子上这一圈儿通红把诸允爅那丁点儿的旖旎心思摧残得一干二净。杨不留全然不在意,捉住从诸允爅手里滑落的一缕长发捏搓成扇百无聊赖的编了个小辫子,舒心笑道,“我又不是易碎的物件儿,你就不能快点儿?方才那么急着过来,可是那酒楼有何不妥之处?” 诸允爅小心翼翼地在她脖子上的伤处绣花似的抹药,闻言不为所动,直等认真搽完药才微微叹了口气,握着她的头发轻声道,“酒楼倒是正经营生,老板姓夏,钱江一富商之子,未至而立,托了关系门路跑到京城,开了这家酒楼做生意。” 杨不留敏锐道,“托关系?托谁的关系?” “嗯”诸允爅没甚么情绪的叹了口气,“这位夏老板,同当年行至钱江府游玩的秦风晚是挚交。” 杨不留被药汤暖得温热的指尖又浸透了凉意,她微微侧目,指尖扣在诸允爅滚烫的脉搏上,追问道,“跟秦守之有关?” 诸允爅舔了舔后槽牙,怒意一瞬而止,“秦风晚是秦守之的小儿子,与我算是旧相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七十九章 秦家风声 肃王沉默垂眸,似是心底蠢蠢欲动的恶煞凶神都被杨不留搭在他脉搏之上的沁沁凉意牵扯着,怒意未起,渐已缓和。 诸允爅整日泡在北境的血雨腥风里,只消动怒便免不得戾气肆起肃王府的名声或好或坏他倒不甚在乎,然而牵连无辜生死未卜,却有人偏要嚼上几口人血馒头,他又如何仍能无知无顾。 偏巧,这暗中撺掇的人还极有可能是他昔日的相识,如今堪堪维持的点头之交。 “秦家啊真的是”肃王叹了口气,略微失神,接过杨不留有意让他分散思绪免得怒火攻心的檀木梳子,回过味儿来时,捧着她的头发无处下手道,“扯疼了你告诉我啊。” “嗯。”杨不留无声的笑了笑,在铜镜里对他弯了弯眼睛,“你说,我听着。” 秦守之在改朝之争时实非主臣,而是淮西拥附,平定淮西时立下汗马功劳而为诸荣暻所知,确立国号之后方得以入朝为官。秦守之在淮西人脉遍布,拥护者甚重,又有已故重臣一力举荐且因国号初立,事务纷杂,诸荣暻信得过又确实可用之人屈指可数,秦守之适才在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彻底坐稳了中书省左相之位,与温仲宾彼此牵制直至太史令身死,扔下了秦守之铺了二十余年的烂摊子。 杨不留一而再再而三的听闻生父其名,不免好奇道,“太史令温大人是最初便与秦相不合吗?照理来说,书生重气节,既然知道此人居心叵测,理应谏言才是。” “早些年什么情况我不知道,不过自我被送到温家教养时起,一直到老师离世前一日,上书奏表竟一日不落”诸允爅笨手笨脚地扯歪了杨不留的脑袋,拈着那一小撮打结的头发较劲,说到这儿无奈笑道,“我每日见了都烦,估计父皇那个脾气,天天瞧着恨不得揍他一顿。” 杨不留抢过她可怜兮兮越缠越乱的发结,也无奈地笑,“日日陈情奏表,皇上就不理吗?” “理,也不理。”肃王眉梢微微一挑,“老师所书父皇必会亲阅,然后随意批红再原路退还不作答复,而后那些折子就成了我的字帖,练好了一起烧了烤番薯吃。” 诸允爅话音一顿,仔细想来,他年幼时只记得专心致志的为练字发愁了,如今倒是能稍微理解温仲宾的良苦用心,“早些年不怎么识文断句纯粹是学着画符,后来记事,大概也就知道老师在为秦守之淮西一党壮大,又在朝中大肆结党一事挂心。只不过父皇虽认真批阅,却从来都是置若罔闻,老师却也不急不恼,每日谏言都像是例行公事,也就我日日当着字帖练习时能觉出内容似乎有细微的差距。可惜,我也没甚么过目不忘的本领,年岁太远,记不大清。” 杨不留听得有些犯糊涂,“淮西一党我记得是我爹去世那年,太史令和右相亲自督办惩治过的,日后好像也没听说再起什么风声。” “嗯”诸允爅含混的应了一声,而后单手托着杨不留的脸颊,覆着薄茧的拇指轻轻在她颊边剐蹭了一下,“老师便是因着此事重病卧床,然后” 肃王话已经说得分明,血脉之人死生相关的事儿,总挂在嘴边着实不太好听。 杨不留先点了点头,迟缓的犹豫了一下才意识到,诸允爅言语提及的,是她生父的死讯。 生父养父在同一年憾然离世饶是杨不留这颗翻不起什么浪花的心,也忍不住抖了一下。难过倒不至于,只不过因着血脉里牵扯着的那点儿联系,听来这话,总觉得心里拧巴,难免觉得五味杂陈。 她定定地看着铜镜中肃王悲切的眼神,欲言又止的抿着唇闷闷的“唔”了一声,几乎不作他想的姑且选择逃避,“那”杨不留开口才发现嗓子涩得暗哑,紧忙轻咳了一声掩饰过去,“那时的右相是?” “文思齐。”肃王既知她有心结,便也知她性情断不可急于一时半日,佯装没留意到她刻意的躲避,温吞道,“中书省右相的位子不好坐,上面压着父皇和秦守之两座不知何时就要山崩地裂的高山,夹缝中求生罢了。整治淮西之后文思齐便借病重之名在府上静养了近一年,而后方才只捡了个礼部尚书的官职,躲在太子日渐丰盈的羽翼之下,纯粹图个安生。” 肃王似乎是梳头梳出了门道,梳来梳去愣是把杨不留理得后背发毛,眼瞧着这架势愈发的像是往日见他给马驹梳理鬃毛的手法她到底是把头发从给她梳毛梳得意犹未尽的肃王手里解救出来,拨到颈侧认真听他说话。 “整治淮西到底是治标不治本的。”肃王不温不火道,“淮西不单牵扯官僚世家,商户c军户,若要彻查绝非易事,老师同我说过一次,此番惩治既是压制,也是为打草惊蛇压制倒是奏效,淮西原本官商勾结民不聊生的破事儿着实少了不少,秦守之为两个儿子铺好的仕途也暂时搁下了,考文比武皆是中流,长子秦司休便在府上主事,次子秦风晚捐了个不打紧的官,直至今日。就是不知道老师说的打草惊蛇,惊的是哪条蛇” 杨不留略作沉吟,“不过说起来,太子入主东宫,昭王分庭抗礼,秦守之难道当真毫无侧重之意吗?他手中的权势威望,无论站在哪一侧,优势都是压倒性的。还是说” “太子性子刚直,并不认可秦守之那些手腕,昭王兄曾在行伍,也不屑拉拢什么握有兵权的权贵。秦守之讨不来好处倒也不打紧,毕竟他家里两个儿子早早地把自己划分到党争之中,秦司休欣赏昭王兄为人,秦风晚在户部的闲职上呆久了,现在基本是太子说一他便不去想二想来也是有趣,秦守之瞧不上的,他这两个儿子倒是巴结的挺欢。”肃王饶有兴致的瞧着杨不留,见她把好好的发髻梳得歪在一侧,忍不住笑着继续说道,“秦守之在朝中立场向来有点儿唯我独尊的意思,可如今看来,宪王入得朝局,秦守之应当有意扶持。” 说了一遭回来,杨不留忽而转过身去,坐在凳子上抬头看他,似是不解,“殿下如此在意秦家,可是觉得,毁容案和换尸案既是秦家有意放出风声,便必然与秦守之有所牵扯吗?” 这话反倒把诸允爅说得一怔。肃王府同秦守之既有刀尖儿指着鼻子的旧怨,又有彻查赵谦来闻戡都的新仇,这于公于私秦守之都得是怎么看肃王怎么别扭,“如今这风声确实是从与秦家相关之处闹起来的,又是时时处处针对肃王府,怀疑他难道不对吗?” “毁容案的风声从何而起姑且只是猜测,只能说含烟姑娘毁容致死的消息确是从那家酒楼走漏出去的。”杨不留嘴上未置可否,脸上的神情却是事发无关占了大半,缓声道,“无主女尸身亡,含烟姑娘失踪,与其说是因肃王府而起,不如说是借了肃王殿下的风。毁容案也是这风声肆起,殿下若与文官生隙于朝堂孤立,没了权势牵扯反倒成了好事,秦守之又如何寻衅除掉殿下这块绊脚石?况且毁容案除了闹得喧嚣了些,实则却未伤及性命,倘若是恶意构陷,这手段未免太幼稚了些。”杨不留觑见诸允爅闻听她所言眼底一闪而过的不解,微微动了动唇角,勉强撑着笑了一瞬,“此事还待详查,殿下不必先入为主盖棺定论。” 诸允爅长进了不少,一眼瞧出杨不留转瞬即逝的失落,便也不拖着,抬手捏了捏她脸颊的软肉,“你别多想,我没别的意思。”肃王只是听出她言外之意方觉诧异,“但你既然认定与朝局无关,为何还” “如此上心?”杨不留拍开诸允爅捏着她脸颊的手,轻轻拿泛凉的指尖贴了贴指痕处发烫的皮肉,“嫌隙归嫌隙,可诋毁得太多有朝一日便会三人成虎,届时反倒成了肃王府别有居心。这案子一拖再拖不合适,总归是要查的,背后搭着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人情”二字,可大而化之,也可深不容测,若要论起,说它是一柄与“权势”并肩的双刃剑也不为过。诸允爅眸子里沉而又沉,许久才压低声音道,“我肃王府立在这风雨飘摇里自可岿然不动,何必在乎几个世家的人情。” 杨不留被他这气势如虹慨而慷的语气逗乐了,“在京中不如广宁,最初我既然许诺想助殿下一臂之力,大小人情自然是要有的,不然我难道整日待在这肃王府里让你养着不成?若我无用,你又何必同我说些朝堂局势的事儿呢?” “我”突然被杨不留翻出来最早的那本旧账,当时一门心思互相利用的诸允爅噎了一下,哼哼唧唧了半天才道,“实话跟你说,其实我带你回京城并非是为了” “并非是为了想让我助你在朝堂争有一席之地。”杨不留一脸知而不言的笑,截口打断他又道,“一开始的相互利用不假,寻个容身之处亦不假,可无奈生出了旁的心思,便不忍心我以身犯险,对吗?” 诸允爅被敲破心思也不是一次两次,他垂头丧气的拖着凳子坐下,握着杨不留这一双冰凉的手,被凉气沁满了掌心,“再不济,我应对这朝堂上的刀剑相向还是绰绰有余的。” 杨不留无比顺从的任他揉捏,眉眼似是两汪揉碎了星河的清泉,温柔的拥着他,语气却不容回绝,“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殿下堂堂正正的参与党争也好,纵观局势变幻也罢,可这当街的风言风语,殿下防得住,用得起吗?” “流言蜚语历来是想防而不能,想用却无益。”诸允爅指尖勾着杨不留腕子上那枚银镯上的坠子,“这些我也不在乎。” “可我在乎。”杨不留眸子里浅淡的笑意缓缓地散了个一干二净,她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在北境饮血披风,在广宁杀敌守关,带着数万将士在鬼门关前走了数遭,可回到京城却还要为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所中伤,在朝堂之上被编排诋毁遭人猜忌,不该是这样的。” 忠臣良将为家国奔赴死境,四方百姓尚不能日夜安稳,然而朝堂上却仍旧是鸡毛蒜皮的争吵,城府深重的算计。 诸允爅看着杨不留平淡无波的眼睛,没来由的觉得心悸,“我只管戍守边境,驱赶敌寇,朝堂之争我也并非想要事事争个高低分明,若非因着边关将士被朝堂之上这些蝇营狗苟寒了心,我也绝不会想要在京城争什么没用的一席之地。”他不依不饶的握着杨不留被他捏得泛白的指尖,神色黯淡的在她手背上落了一个又一个吻,“你只要平安喜乐便好。” “我平安喜乐,那殿下你呢?”杨不留反手挣开,捏住他的下颏,认真道,“我爹不也是想守我和师父一个坐享其成的平安喜乐,结果呢?让我再置身事外,许多年之后才有机会把你从那一潭淤泥里拔出来吗?”杨不留说着说着又脸色苍白的笑起来,“我想同你并肩而立不行吗?还是你非要让我坐实这么个天煞孤星的骂名,逼我疯了才好?” 杨不留一错不错地盯着诸允爅被她捏着两颊撅得俏皮的嘴唇,深沉良久,只在唇角处轻轻贴吻隐忍的泄愤,“我盼着殿下百岁无忧,盼着天下海清河晏,可这愿望不是随便说说的。你带我回京,日后难免会有人来探一探究竟,不是说分毫不争便无人猜忌的,有了人情,有人留意,我才有资格守着你。” 诸允爅眼神错综复杂的盯着她,想问她是否为以后做过打算,是否知道她这么做意味着什么。可转而又想,杨不留怕是在来时的路上便已经想过了理该如何。 他沉默了许久,想来想去无可追问,最后嘴唇撅得更甚,没皮没脸的蹦出一句,“能再亲一下吗?” “”杨不留看着眼前人瞬间亮得跟月亮似的眼睛,默默后悔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松开手,“今日就这一下,限量供应。” 肃王穷追不舍的噘着嘴追过去,被杨不留抬手拦住也不恼,索性利落的在她掌心亲了一下,把人惹红了耳朵尖儿,又捞过来搂着不放道,“你好像还从来没问过我,朝堂之事,作何打算?” 杨不留认命地窝在他怀里取暖,叹气道,“你对昭王并不设防,对太子又有意提醒,除了正儿八经的看秦守之和姜阳不顺眼,其余你并无抉择。我现如今问你你也是犹豫不绝,等你想好了告诉我便是。” 诸允爅偶尔胡思乱想,总忍不住想瞧一瞧杨不留这小脑袋瓜里,整日都在盘算些什么,又究竟有何弱处,可他又怕极了杨不留摔打了一身的伤疤跑到他怀里取暖,他却不依不饶的要扒开她伤痕去看他舍不得她疼,又怕她总是狠心的把自己搁在刀尖儿上剐蹭,然后再鲜血淋漓的捧给他一派清明。 这丫头所思所想就从来没有把自己的生死照拂到的时候,诸允爅搂着她浑身发紧,垂眸瞧见她脖子上未愈的伤痕忍不住气血上涌冲到头顶他把气息压在胸腔,震得靠着他的杨不留耳畔嗡嗡回响,许久方才挤出一句瓮声瓮气委委屈屈的话,“你想要甚么人情,想做甚么算计都可以,可你不能舍了我,更不能舍了你自己,需要我出面的绝对不要瞒着我去找别人,不然”诸允爅神色修地一黯,“不然我就把你关在肃王府的地牢里。” “眼下就有一事需要殿下帮忙。”杨不留并未应允,只是展颜一笑,捏着目光深得要吃人的肃王殿下的下颏,愣是把这人从暴虐的边缘拉了回来,“你府上谁溜门撬锁的本事出众?借我一用。” 诸允爅眨了眨眼睛,顿了片刻,“你要偷京兆府的卷宗?” “京兆府尹为了赵谦来的案子焦头烂额,毁容案的风声又是从与秦家有来往的酒楼传出来。殿下不是说,阮大人不是与秦相爷有甚么关联吗?那厢尚未尘埃落定,毁容案十之会归档悬着”杨不留轻快的从肃王的怀里跳出来,抿了口凉茶,缓声道,“我就是想,借阅一下,半日便还。” 申时方过,顾西楼人声嘈杂,唯有三层雅间尚且安静雅致,一门之隔,隔了无数纷扰。 茶水续了两巡,做富商打扮的昭王咂吧着满嘴的寡淡,起身踱到雅间门前,正打算开门叫伙计来一壶上好的桃花醉,忽见楼梯口一书生打扮之人,拎着衣袍,缓步径直往雅间里走去。 昭王一乐,桃花醉也顾不上讨要,阖上门在桌前坐好,轻笑道,“这位公子哥,跟本王私会,连招呼都不打了?平日里不是昭王殿下长,昭王殿下短的吗?” “是密谈,不是私会。”书生纠正道,“还有,殿下若是不喜欢我这官职姓氏,称我暮白便是,公子哥我可受不起。”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八十章 各方探听 “都是避人耳目方得以相见,暮白兄何必嚼这两个字眼?”昭王仍是轻笑,微微歪头打量着兀自斟茶慢饮的温如玦,似乎是对他这副爱答不理的态度习以为常,调笑了一会儿没得趣,转而吆喝着酒楼伙计把提前备好的酒菜摆齐,这才举起酒壶邀他共饮,“今日一早,父皇诏我等进宫商议之事,你可知情?” “太子殿下并未诏我去东宫议事,自然不知。”温如玦神色不变地抬手把酒壶挡了回去,徐缓道,“不过听闻太子殿下和宪王殿下均在,中书省却无人到场几位没兵没卒的皇子凑到一块儿,想来是事关军营了。近来西北流民纷扰,肃王殿下又刚把孟歧那个酒囊饭袋的小人一脚踹得爬不起来,单这两处麻烦就不小,其他的姑且没猜到。” 昭王点头称许,知道这人劝酒不喝的小怪癖,也不强求,只是自酌自饮,开口很不客气,“暮白兄可知,为何我如此厌恶温家一门?分明连个只言片语都没听闻,就能揣测到如此地步”昭王捏着酒盅一饮而尽,摩挲了几个来回方才放下酒盅,轻轻地磕了磕桌子,“倒像是你们隔岸观火无所不知,我们身处乱局,都是追名逐利的疯子。前太史令是如此,你亦是如此。温二倒是没那么温吞水的性子,但那张脸上也惯常是一幅看破不说破的神情。” 他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你权当醉话听了便是。” “我跟他们不一样。”温如玦轻掀了下眼皮,若无其事的抿了口清茶道,“二殿下可是有甚么要紧事?若只是为说我温家的闲话,那恕下官告辞临近雨季,户部工部的架还没吵完,我忙得很。” 昭王闻言想笑,抬眸瞧见温如玦眼底的青色,委婉的咳了一声,憋回去了。 温如玦接掌户部至今,纷繁事务从未乱过阵脚,饶是各地贪腐之情闹到御前震怒,在朝堂之上也尚未沦落到难以周旋的地步。然而经此一案,户部这真金白银c银两票据进进出出有无数双眼睛在盯,之前工部被供养出了伸手来钱的臭毛病,这稍微拖延设限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不敢直接闹到朝堂,只好先到户部的衙门里理论,一群文官凑在一起掐来掐去。 “你瞧瞧,这就急了?逗你几句都不行。”昭王言语轻快,方才字里行间的阴翳转瞬消散殆尽他抬手将一碟糕点推到显然不打算动筷的温如玦跟前,真心实意的关切道,“福至坊捎来的,你好歹赏个面子吃几口。今日所议之事,我且说予你听。” 三盏茶,五杯酒。 温如玦晃了晃空荡的茶壶,拦住正欲起身的昭亲王,抬手勾来酒壶斟满,小小地抿了一口,“南境都统方彦君他如今所作所为,不过是在步闻戡都的后尘。他虽是皇上一手提拔,面子上为皇帝马首是瞻,可实则心怀鬼胎,总惦记着有朝一日能做个土皇帝。皇上虽然每天都把收揽兵权的意图写在脑门儿上,可他却从未吝啬培养将才之举,况且玄衣卫c金吾卫c五军营几位统领半数是当年齐钟和穆良的旧部,也有一些是东海之后从肃王手下调任入京,带兵守境的能耐都是有的,故而南境虽然地形民情复杂,可也不是无人可用。方彦君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借军费之名顶风作案中饱私囊,皇上这次绝不会如他的意,否则,我这儿不会迄今为止没半点动静。其余的,且看他识不识趣了。” 昭王迟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本王今日不该冒犯提及此事?” “那倒不是,殿下带过兵,军中消耗心里自然有数,方统领这钱要的明目张胆,殿下提醒无可厚非。”温如玦咂吧着嘴里残余的桃花香,微微挑了挑眉,“但是殿下可曾派人去南境探过风声?” 昭王闻言当即蹙眉,“你怎么知道?” “殿下向来不打无准备之仗,这点我还是了解的。”温如玦勾了勾手指,全然不顾位份尊卑,差使着昭王替他把酒杯斟满,“昭王殿下的亲信可仍停留在南境?” 昭王面无表情的看了他片刻,也不知想了些甚么,末了一叹,“一杯酒下肚人就飞了。是,本王我担心生变,让他们留在南境待命。” 温如玦轻轻敲了敲桌面,示意昭王斟酒的动作利落些,转而轻笑,“依着皇上多疑的性子,他本就对方统领心怀怨愤,殿下此番提醒之后,他必然会遣派玄衣卫到南境探一探实情,若是殿下的亲信被发现踪迹,皇上恐怕会生出些猜忌殿下质疑的用意心思” 昭王放下酒壶,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第二杯酒下肚,“何解?” “南境有几家做私运生意的商户,近来与淮西走动频繁,正巧,取路瑞安府。”温如玦舔了舔唇角的酒味,意犹未尽了半晌,忽然补充了一句道,“王妃的兄长不是瑞安府的知府吗?近来王妃要回乡探望,州府境内外地商户官员来往频繁,他同你这亲王小舅子报备一声并无不妥之处。传个信让他们去瑞安晃晃就是了。” 昭王先是一愣,仔细琢磨了半晌方才无奈摇头,沉声道,“可是太子让你着手去查的?你就把这消息拱手让给我了?” “我还没报。这两日几番请见,我都没亲眼见到太子殿下。即便进了东宫,也是隔着寝殿的门,要么索性只是留我一坐,个把时辰再借口推辞。”温如玦微微叹了口气,“说起来,今日太子殿下竟当真能拖着病体去面见圣上,我也是吃了一惊。” “人虽不见,可朝中的事务他还是清楚的。”昭王不甚在意地举杯碰了碰温如玦的杯子,“况且西北内乱之际,齐老为护皇姐周全,并未大肆进攻,今日即便父皇不提,太子想来也是要找机会说上几句,毕竟再有朝会,西北流民之事恐怕会当堂决断,拖延不起。” “西北的乱子估计也就到此为止了。”温如玦端正的坐姿歪扭了一些,幽幽叹了口气,“而今三殿下交了帅印撂了挑子,东北那边按而不发了许久,八成也会藉此机会就坡下驴,卖三殿下一个面子。我原本擅自做主告知西北之事是为提醒肃王殿下收敛些许,孰料他倒是痛快,直接舍了自己,彻底把兵权交了出去。” “请辞和裁撤天差地别,爅儿被拘在广宁这么些日子,寒心也好,称病也罢,总好过日日看着父皇的脸色行事。”昭王贴在温如玦耳侧摇了摇空荡荡的酒壶,觑着他不满的皱眉便笑,可笑意愈深,眸色却愈沉,“可惜太子并未替他求情,甚至还因着你户部方何的折子,让这么个多年来待在行伍,为人处世乖张跋扈的肃王殿下,趁此机会好好反省。” “肃王殿下在外征战六年有余,一身的军功战绩,镇虎军天下扬名,他还是昭王殿下眼中的爅儿吗?”温如玦微微眯起眼睛,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昭王僵而又缓的神情,嗤笑道,“肃王殿下这兵权交出去虽然看似无奈,可经此日一番商议,惩治禁足之余,帅印却仍旧悬而未付镇虎军忠心耿耿,肃王在东海的旧部如今遍布四境各营,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割舍掉的。太子殿下此时若是沉不住气替肃王开脱,那才是给彼此套了枷锁,一不留神就会摔个万劫不复。倘若事先得知此事,我也会谏言让太子殿下千万莫要轻举妄动。” 昭王若有所思的掀起眼皮盯着温如玦,良久推门唤了一声,添了热茶温酒,相对无言的静坐了片刻。 兵部c户部c工部各怀心思的泼在肃王身上的这桶脏水,说到底,既是一级让肃王顺势从众矢之的的高处下来的台阶,也是一抹招蜂引蝶的花蜜。 肃王在北境三年,无关痛痒的小错不值一提,当真需要六部乃至中书省出面彻查的过错怕是根本不会留下什么显而易见可以定罪的证据。然而即便明知如此,此时无论是谁,哪怕是太子,倘若开口打算替戍守北境的肃王洗雪冤屈,那便与拉拢镇虎军无异更何况,站在肃王背后的,恐怕远不止北境的镇虎军。 洪光皇帝其实对文官闹来闹去不甚关心,唯独“兵权”二字算是逆鳞,镇虎军遍布整个北境,太子若是站了出来,皇帝必会生出其有意拉拢武将之心。 只要心有芥蒂,诸荣暻一直以来维护太子的心思就会被高高挂起,脆弱得不堪一击。 温如玦放下热茶,散了散酒气,捻了块糕饼慢条斯理道,“镇虎军主帅之位不会一直空置,日子久了,不管是想拉拢结党,还是想将三殿下踩在脚底,总会有人沉不住气。昭王殿下大可不必心急。” 昭王似笑非笑举起酒杯,偏要同温如玦的茶杯碰一下才仰首饮尽。他捡起筷子挑挑拣拣的吃了几口,余光瞥着窗外,转而视线落在街上亲率五军营自远处巡视而来的岳小将军,饶有兴致的瞧了一会儿,回过头来见温如玦也在往下眺,神色一闪,叩了叩桌面,忽然道,“我听说,爅儿从广宁带回来那个姑娘,是温二在广宁府认的义妹。” “嗯?嗯。”温如玦缓慢的收回思绪,“小珂在家书中提过一句。不过,他说那姑娘似乎是个通透内秀之人,也不怎么愿意主动跟我家攀附关系知道这人便是,不必特意交识。” 昭王端着酒杯在鼻子下方轻晃,唇角的笑有些挑衅,“温二那么个六亲不认眼比天高的混小子能认可的姑娘,又把爅儿惹得五迷三道,直接把人带回了京城这姑娘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心生好奇”昭王懒散的笑了笑,“她难不成是甚么仙女儿下凡?漂亮姑娘三弟可见多了,若不是仙女儿,那就是妖物了。” 散尽酒气,温如玦那一身端方的架子又摆了个十成十,他略一皱眉,对昭王殿下擅自对人家姑娘评头论足之举聊表不满之意,“殿下慎言。”他顿了顿,抬眼瞧着昭王脸上的微醺,叹了口气,“殿下若无其他什么事,下官便先行” “啧,急甚么”昭王一把扯住温如玦打算执礼告退的手臂,把人从桌边又甩回到凳子上去,眸底翻起凛冽的清明,“还有一要事相询我且问你,你知不知道,太子究竟得的是什么病?” 三日一期的朝会仍是剑拔弩张,诸多琐碎悬而未决,姜阳刚失了孟歧这名碎嘴子的“爱将”,转而又在朝堂上得知方彦君越权行事姜尚书再不识好歹,也懂得瞧一瞧皇帝的脸色,缄口不言的缩在大殿的角落里装孙子,没对肃王请辞交印一事落井下石。 镇虎军主帅空悬,北境叶胥暂代其职,方辰兼任监军,圣旨送抵翌日,方将军理当启程,回京述职。 此事落定,朝会又乱成了一锅粥。 洪光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工部和户部吵得脸红脖子粗,吏部哭嚎着无人可用,刑部痛斥京兆府尹查个案子还不如老牛拉车,大大小小的案子塞到刑部混得乱七八糟。 洪光皇帝神色阴郁的作壁上观,实在熬得没了耐心便索性散了朝会,了无意趣的在华庭殿对着一堆尽是屁话的奏折犯愁到午时,小憩片刻稍一抬眼,就见尹银花自殿外轻声走进来,见礼道,“皇上,玄衣卫江楼江统领到了。” 玄衣卫统领江楼年至而立,眉峰凌厉不苟言笑他稳步跨入殿阁当中,抱拳执礼,不慌不忙道,“启禀皇上,探子回报。” 诸荣暻点头,悬起朱笔饶有兴致道,“怎么,肃王府的巡视躲得开了?” 江楼眉间微动,“岳将军这几日不在肃王府,行事方便了些。” “一个小毛孩子,你们几个倒是抬举他。”诸荣暻摆了摆手,笑叹一声,“肃王这几日在府中禁闭,可有何异动?” 江楼略作犹豫,支吾了一句,诸荣暻见状心底一沉,先抬手挥退了殿中内侍,继而厉声道,“难道他交了帅印还不老实吗?” 肃王主动请辞,这于洪光皇帝而言本是天大的好事。 诸荣暻面子上为肃王请辞上交帅印一事颇感痛心,可这么个握惯了刀剑的将帅突然堂而皇之的撂挑子不干,诸荣暻不可能没半分忌惮他很清楚,肃王在有意避开锋芒,可他作何居心,诸荣暻却始终不敢盖棺论定。 镇虎军主帅声名赫赫,他就这么舍了? 是单纯耍性子觉得他父皇寒了他的心?还是有意成全收揽兵权之举,借以保全镇虎军?亦或者,他与北境另有打算? 在洪光皇帝心里,肃王手中的军权如刀悬颈,谋君篡位不过咫尺之间。 “”江楼始终颔首,并未注意到皇帝脸上霎时的黑云惨淡。他思及探子回信,脸上的表情一时没绷住,歪七扭八的露出丁点儿稀奇的笑意,稍微清了清嗓子才道,“三殿下带人把肃王府的后院刨了一半,这两天,一直在跟那位广宁来的姑娘一起在后花园种地。”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一章 称病之由 诸荣暻闻言,一动不动的沉默了许久,似是记起了甚么陈年往事,怀念一笑,轻声道,“这臭小子这是隔了多少年了,还惦记着种地的事儿。” 洪光三年春,自立国号起天子仪驾第一次出行春猎,取道北阁山。 北阁山下一马平川农田千顷,那时诸允爅先一步随宁贵妃前往灵岩山祈福,在北阁山脚下候了一个昼夜有余。 时值农忙,小小的三殿下若有所思又极其认真的蹲在农田地头,侍卫一个没看住,小孩儿便晃荡着一身锦衣绣袍,借来农户家的小锄头,滚了一身的泥土。 那一年北明杂事纷扰,诸荣暻这个皇帝当得如履薄冰,春猎之时皇子皇戚武将大臣之间的摩拳擦掌热血喧嚣他都记不大清了,唯独对着那么个被袁扬拎着衣领逮到御前的小泥猴,照本宣科头头是道的讲起“耦耕之事”记忆犹新。 听说后来教养在温仲宾府上,半大的肃王殿下惹祸惹出了花儿,还被罚着侍弄过草药,刨坑挖土那叫一个手熟。 肃王不务正业的渊源由来已久,诸荣暻有点儿哭笑不得,“好好的王府后院刨了种地,这不是胡闹吗?交了帅印不过几日,难道是怕朕断了他的俸禄,给自己找饭辙不成诶,江楼,他这几日,当真半步没出过王府吗?” 江楼重新绷紧了神色,颔首谨慎道,“除了广宁的杨姑娘出门逛集市,三殿下会坐在王府门前徘徊,其余时间确实半步未曾离开肃王府。” “不爱江山改爱美人了?肃王这耍性子耍得可当真是花样翻新”诸荣暻垂眸,无所忌讳的唏嘘了一声,挑挑拣拣翻出京兆府尹的折子,搁在他写了半路的南境批文一旁,略一沉吟,良久方才低声道,“阮绍这整日里为了赵谦来案的十日之期战战兢兢,什么旁的疑难杂案都顾不上了肃王若是当真闲得无所事事,正好,近来京兆府不是悬了个毁容案吗?闹得沸沸扬扬乱七八糟,牵扯得肃王府的名声也跟着不清不楚。好不容易他能舍了这一身的颠簸呆在京城,这么闹下去名声不好。瞧瞧他这一天混不吝的劲头,朕倒是想给他册立王妃,好让他纳那个广宁的丫头做侧妃,可总得有个门当户对的亲家愿意应下这门亲事吧让他去查就是了,不查清楚不许进宫给他母妃请安,省得他添乱。” 肃王一身军职北境奔波时,朝臣暗自同肃王府示好的不在少数,册立王妃之事再三拖延,除却肃王无意,宁贵妃心思清明,诸荣暻也是因着怀有芥蒂,也便顺水推舟未曾挂记。 文臣武将姻亲相连,于皇帝而言绝不是甚么轻描淡写的皇家喜事。 如今肃王落得一身清闲,诸荣暻当即重新活泛了心思南蛮生性狡诈,南境最近不安生得很,此时若在盟约之上添一桩和亲的姻缘,也不枉肃王这悬了许久没着没落的亲事。 不枉一桩物尽其用的美事。 江楼规矩的拱手,执礼半路猛地顿住,“皇上,肃王殿下的禁足令?” “解了罢。他这是没动甚么偷跑的心思,否则你们几个也看不住他不许他出京城便可。”诸荣暻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且再拘他一日,明日再去传朕的口谕,毕竟还是戴罪之身,让他自己收敛些。”他指尖轻轻在京兆府尹的这子上敲了两下,磨蹭着尚未干透染上指尖的朱红,忽而压着嗓子问道,“太子那边,还在查赵谦来的案子?” 江楼隐约觉出诸荣暻似有若无的忧虑,却未动容,只正色道,“顾青顾白正在排查京中善使暗器的江湖人士和秦相爷家中的客卿。另外”江楼犹豫了一下,“因着顾青顾白不在职,嘉平王想要习武却无人教导,小殿下便说去寻他三皇叔,被太子殿下好一番训斥,两人吵了一会儿,嘉平王便偷跑出宫去了。” “太子病中,跟朕议事的时候都是有气无力的,训人倒是没耽搁。”诸荣暻摇头笑叹,“熙儿向来尊师重道规矩守礼,怎么还同他父王吵起来了?” 江楼颔首,颇为谨慎道,“是因肃王殿下遭人构陷主动请辞,太子殿下未替三殿下求情之事。” “熙儿自幼便同他三皇叔投缘,肃王翻脸不认人的时候他没见过,只知道他三皇叔一身傲人的风骨,十之是以为他父王落井下石。”诸荣暻意味深长的哼笑了一声,“罢了,不是坏事。嘉平王出宫,可派人跟着了?” “嘉平王把巽南王也抱出宫去了”江楼似是想起这两个孩子偷偷摸摸的情景,无奈的松动了眉间,“飞雁署派了两人跟着两位小殿下,玄衣卫也跟了两名暗卫,方才回禀时两位小殿下刚进肃王府,暗卫都守在王府门外进不去。” 此时肃王府正值午膳,胖厨子奉林管家之命从锅碗瓢盆叮当响里钻出来,给院子里的两位小殿下一人塞了一个油包子。 诸允爅一手泥巴一身尘土,没骨头似的正往杨不留身上凑,他笑眯眯地觑着杨不留,见她目光忽然定在院中石凳石桌旁,摇头晃脑的也扭过头去瞧,看见一个半大的少年抱着一个奶娃娃摞摞儿坐在石凳上,一脚踩到地上的石砾,脚底一滑,差点儿闪了腰。 肃王简直哭笑不得,“你不好好学文习武,跑我这儿来做甚么?” 嘉平王不动声色地避开诸允爅那一双泥爪子,很是一本正经道,“离家出走。” 肃王语重心长地追着嘉平王念叨了几句就去梳洗更衣,王府没多少侍从奴仆,他便只留诸熙和杨不留在书房稍坐,不时便归。 嘉平王自幼长在深宫,跑到肃王府摸鱼闲混的次数屈指可数,平日里与之相处的女子不是母妃一辈,就是他需要敬称“宁太妃”的长辈,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平日里是见不到的,即便有机会交谈,身旁也会跟着随行的女侍。 诸熙跟肃王亲近不假,可少年的年纪初识男女之事,跟一位面容姣好的姑娘相处,此时难免坐立不安,他这周身的端方自持眼瞧着就快绷不住,心里奇奇怪怪七上八下的闹腾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觑着扑到杨不留怀里就不撒手的煦儿,看他拱来拱去看得脸红,迟疑着轻咳了一声,含含糊糊的斥责道,“煦儿,不得无礼。” 杨不留颇觉意外的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小少年通红的耳朵尖儿上,毫不介怀的笑了一下,“巽南王殿下刚用过午膳,这会儿大抵是想睡觉了,算不得无礼的。嘉平王殿下若是觉得我抱着巽南王殿下不合礼制” “不是的,杨姑娘言重了!”诸熙一身的庄重瞬时散了架,懊恼的以为杨不留误解了他的话外之意,不住解释道,“姑娘尚未出阁,由着他在你怀里胡闹实在不好,平日里在东宫,他若是这般不知礼数” 诸熙越说动静越小,余光瞄着果然闹腾了一会儿就四仰八叉的仰着脑袋流口水的煦儿,这才觉出自己为此事介怀才是无礼至极,耳朵红了又红,瘫在椅子上一脸的一言难尽。 杨不留在这小少年苦大仇深的脑门儿上多瞧了几眼,抱着煦儿安置在书房的小榻,关了窗子盖了披风,指尖从小不点儿鼓囊囊的前襟儿里勾出一块墨色的玉坠,轻轻在诸熙的眼前晃了晃。 诸熙霎时惊起,脑袋里刚松懈了些许的弦儿当即绷紧,抬手挥拳就要去抢,孰料拳出半路就被杨不留截住,安抚道,“嘉平王殿下不必担心,这块玉坠留在巽南王那儿,我是知道的。” “熙儿。”诸熙眉间不合年纪的蹙了片刻,独自纠结无果,沉吟良久方才收回拳头,留神到残留在皮肤上的凉意,默默地将手背到身后,嘀咕了一声,“杨姑娘是三皇叔的挚友,本是长辈,直接称呼本王的名字便可。” 杨不留听得“长辈”二字,略感复杂的挑了下眉梢。她甩了甩被诸熙震得发麻的掌心手腕,温和道,“那熙儿可知,殿下有意将这嘲风玉佩留在煦儿怀里,是为提醒何事?” 诸熙垂眸,半是委屈半是不甘的摇了摇头,“我以为三皇叔是想请父王替他说情,可父王却说我不明事理,不该多言。三皇叔带兵打仗英勇无双,就这么把帅印交出去,实在太憋屈。” “确实。”杨不留认同的点了点头,收到诸熙志同道合似的一瞥之后话锋一转,“但熙儿是否想过,太子殿下所作所为,才是肃王殿下留下这嘲风玉佩的真正用意?” 诸熙整个人愣在当场,眼眸闪烁不定了许久,总算意识到他父王的欲言又止,和只说他胡闹究竟是为何事,他难以置信的攥住杨不留的手腕,被她腕子上的镯子硌得生疼,“三皇叔为何要置北境百姓于不顾?他之前分明同我说的是” “谁说我要置北境于不顾了?”诸允爅掀起衣摆迈进书房,文绉绉的一扇子敲在诸熙的脑袋上,“啧,还不把你三皇婶儿放开!” 诸允爅妥妥当当的把嘲风玉佩重新挂在腰间,抖开折扇不嫌冷似的扇了两下,坐没坐相的托腮听杨不留叙言。 顾念着嘉平王的接受能力,有关皇家暗流翻涌,忌惮猜疑之事,杨不留只言片语都未提及,她只说肃王在北境四处拉拢商户筹钱修筑防御工事有违法度,交出帅印反省不无道理。 诸熙死死地抿着嘴唇,一会儿情理之中一会儿猜测之外的偷偷打量着杨不留,对这位可行客卿之事的姑娘颇觉介怀。 “太子殿下掌管户部,此番责罚彻查本该由他主理,太子若是求情,风声落到有心之人的耳朵里,总归是说不过去。”杨不留在桌下踢了诸允爅一脚,弯起眉眼对他笑了笑,“是吧殿下?” “嘶是啊。”诸允爅搓了搓被踢到的小腿一侧,转而拍了拍诸熙年少单薄的肩膀,“皇兄不出面,外人才不好从中挑拨颠倒是非。镇虎军风头太盛,我安生些日子,总好过左一个孟歧右一个孟歧的往北境送。” 孟歧其人其事诸熙在听温如玦讲学的时候略有耳闻这世间英雄枭雄不好论断,但狗熊熊得出众,小少年懂得是非,心里自有评判。 诸熙被诸允爅捏了捏肩膀敷衍了几句,七分不解八分糊涂的暂且搁置,末了也说不上是郁是忿,恹恹的嘟囔道,“三皇叔,户部暗查镇虎军不是父王授意的,他这一病好久,没怎么过问六部的折子,你别生他的气。” 诸允爅一怔,视线稍稍一偏,触及杨不留被茶杯挡住的眸子,略微一顿,“方侍郎寒门出身,看不惯我这为非作歹的毛病也无妨,我生什么气不过,皇长兄身体恢复得如何?那日我去给母妃请安时还撞见了给东宫送药的小学徒,说是新换了药方。” 诸熙垂头丧气的晃了晃脑袋,“之前一直不见效,太医院的药汤换了许多,也就最近这副似乎有些效果,这不,今日都有力气训话了就是咳得厉害,咳起来喘不过气。”小少年说着有些悔意,“我这还抱着煦儿跑出宫来了,父王一定气得不行。” “知道你父王近来身体有恙还敢胡闹?”诸允爅没好气儿的拎着扇子又敲了他一记,“不是说偶感风寒,怎的这么严重?” “母妃说父王病得厉害,不许我靠近父王寝殿,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儿?许是本就染了风寒,又受了惊吓吧”诸熙被他敲得头疼,愤愤地拖着凳子往杨不留的方向挪了几步,“那日下学的时候听飞雁署新来的小侍卫说的,临时在东宫做杂活的罪奴要行刺,父王本就身子单薄,这才吓得一病不起了许多日。” 慢吞吞抿着茶水的杨不留眉头登时一紧。 肃王那日在后宫见得送往东宫的药包,虽不确认药方几何,可往日里在药铺时伤寒发热的药没少抓,隔着桑皮纸闻了闻草药的味道,隐约觉得太医院配的方子像是不大对劲肃王本以为是太医刻意为之拖延病情,竟未料到其中还有这么个外人不知的隐情。 诸允爅又在桌子底下挨了杨不留一脚他沉着脸色,一副要了命似的表情盯着诸熙,把这小少年盯得脊背发凉,脑子里飞快的转个不停,忽然惊悚道,“该不会” 杨不留顺势开口,幽幽道,“嘉平王可知,太子殿下近日的药方是什么?” 诸熙呆了片刻,眉目间的稚气悄悄沉下来,“什么药我不知道,可煦儿掀翻过药包,我记得草药的样子听闻杨姑娘懂医,可否帮我看看父王的药方是否有异?” 当日申时方过,东宫太子妃贴身女侍亲自登门肃王府,一来为嘉平王c巽南王胡闹叨扰请罪,二来驾车接这两个小祖宗回宫。 肃王自诩戴罪之身,礼数周全的将两个小殿下送至王府门口便止步,目送车驾并几道黑影藏匿于夜色之中,这才轻声道,“他过了生辰才十三,怎么这么早熟呢?” 杨不留自照壁后踱步出来,轻笑道,“宫闱朝堂,他身处其中,哪儿能同寻常人家的孩子相提并论?” 诸允爅一把攥住杨不留的手腕,哼哼唧唧道,“你就装糊涂吧。” 杨不留愣了半晌,一时啼笑皆非,“他才多大,你这醋吃得没道理啊” “都说了他早熟。”诸允爅兀自咬牙切齿,捞起杨不留冰凉的手回书房,瞧见摊在桌上的药方,忽然道,“别想瞒我你既然知道这是治甚么病的药方,为何却同熙儿说要查阅典籍哄骗他?” “嘉平王还不到可以毫无破绽不动声色的年纪,太子殿下刻意隐瞒,自然有他的道理。”杨不留拈着药方又扫了一遍,淡定地抬眼望着肃王纠结探究的神情,轻声问道,“止血止疼的草药,殿下应当认得吧?” 她拈着药方引了火光,待它燃尽方才继续道,“这是治外伤的药方,看这几味虎狼之药,想必伤得不浅,难道要直接告诉熙儿,他父王遭刺,险些一命呜呼?”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二章 真假混淆 肃王府这座和尚庙里整日肃穆庄严,唯独日出日落交替巡防时练武场里会喧闹一阵,诸允爅倘若在府,或早或晚都会跑到练武场露一面,来了兴致就比划几招,例行公事便呆上片刻,凑凑热闹。 诸允爅身着墨色箭袖,自练武场上挥汗如雨的跑到后院,蒸着一身的热气往杨不留身边儿凑,再被她点着脑门儿推开,欢欢喜喜的跑去换件衣裳又捱过来。 杨不留蹲在一株细伶伶的看起来命不久矣的黄栀子树苗旁边,神思不知飞到了哪儿,目光飘忽嘴唇微张的正愣神,直等着蹲得太久脚踝的老毛病找上门来,细细密密的疼了一会儿才微微叹了口气,回头找人,却见诸允爅坐在后院屋顶,半倚着屋脊嘲风,背后拢着朦胧的月光,正专心致志的摆弄着不知哪儿来的花环。 他察觉到杨不留怔而忪的目光,偏着头,在氤氲的胧月里看着她笑,神情大半隐匿在阴影之中,独独那一双眸子深远清亮,像极了一汪浅湖映着粼粼微光。 杨不留忽然被他笑得脸红,捂着脸为耽于美色自我唾弃了片刻,也漾了满眼的笑意,“腿麻了,拉我起来。” 诸允爅被她逗得笑意更深,从屋顶一跃落地,轻轻把手里的花环搁在她发顶,伸手把人捞起来,偏要腻歪着让她勾着自己的脖子站着,下颏搁在脖颈间,不动声色的嗅着杨不留颈侧的药香气,“前院那两株桃花落得差不多了,反正结的果子不好吃,正好摘了,编个花环送你。” 杨不留痴痴的笑了两声,时隔久远的翻起旧账,“这次不送菊花了?别挠我痒诶,不提了不提了。” 诸允爅指尖勾缠着杨不留颈侧痒人的长发,把怀里这人生吞活剥的心思都有,肃王殿下近来时常佩服自己这稳如泰山的定力,再这么折磨个一年半载的还勉强,三年五载简直要了他的命,那会儿他八成直接就能老僧入定,跑护国寺挂单立地成佛。 诸允爅勉强地把压在喉间的燥热一口气叹出来,喃喃道,“方才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杨不留原本僵着身子,被诸允爅小火炉似的怀抱暖得慵懒,头脑里紧绷的丝弦稍微松了片刻,温吞答道,“没甚么,就是在想太子殿下受伤的事儿” 诸允爅顿时气乐了,气急败坏的在她脸颊上啃吻着,红通通的留了个印子才放手,扯着被咬傻了的杨不留踱到环廊坐着。 “煞风景没情趣你可真是一绝。”诸允爅掰着杨不留的下颏,借环廊里的灯笼仔细瞧了瞧她脸上的红印子,低低地笑了几声,“太子受伤之事,你想到甚么了?” “你是咬人上瘾吗?上次咬得印子刚消。”杨不留摸了摸脸颊上惨遭毒嘴的软肉,叹了口气才道,“我只是在想,东宫行刺,皇上当真不知情吗?知却又装作不知,究竟是为何?” 闻言,诸允爅眼底的笑意转瞬殆尽。 飞雁署归东宫调遣,却亦然从属于玄衣卫,即便署内培养了只忠于太子,行事隐蔽的影卫,恐怕也很难护得东宫严丝合缝,不走漏半点风声。 诸荣暻许是难以将耳目暗插于四境八方,可这小小一方宫城,只消他嘱意,便很少有人能躲过他的探听。 “你说”诸允爅拨开杨不留鬓侧的散发,“我听。” “太子殿下遇刺之事,飞雁署侍卫c太医院c东宫内侍,这些人是很难避开的。太子妃管得住东宫内侍的嘴,却很难管得住飞雁署侍卫,倘若当真是为彻底将遇刺的消息遮掩过去,悄悄处理掉罪奴,只称风寒便可。而今却连嘉平王都知道罪奴行事不轨,但凡有一丁点儿蛛丝马迹泄露出去,太子殿下刻意的隐瞒就会功亏一篑。”杨不留缓声道,她微微抬头,视线落在悬挂在环廊上方的灯笼底部,眸光随着微风拂动的烛火明灭闪烁,“如果依着嘉平王所说,之前太医院开的几帖药并无疗效,也许可以姑且认作,当时的太医并未诊断实情然而最近这个药方却换作了治疗外伤的虎狼之药,那便几乎可以认定,写这帖药方的太医对于太子的伤势是确切知情的。” 太子重伤堪堪续命,倘若太医院知情不报,恐是会将所有人的脑袋搭进去,没人敢冒这个险。 况且飞雁署侍卫起初把行刺之事透露给嘉平王,最不济,玄衣卫也有机会从这两个不安生的小祖宗嘴里捕捉到只言片语行刺并非事小,皇帝不闻不问,难道被人掩住了耳目不成? 诸允爅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宫中风声未起,甚至可以说是有意压制,但却又算不得噤若寒蝉无处问询反倒是朝堂朝会,对六部大臣口径一致的只是称病。” 太子多日不主持六部政事,历来待皇子严苛的诸荣暻竟也未急于敦促问询,只是几番提及颇为挂记,再三叮嘱让他好好养病。 这瞒又不瞒的,究竟是为何事? “嘉平王说起,罪奴以殿前失仪为由杖责五十,无奈体弱,意外身亡,尸体被运到宫外掩埋处理”杨不留轻轻点了点诸允爅皱起眉间,想了想,索性环着他的手臂靠了过去,“倘若不作隐瞒,罪奴行刺应当罪过不小,该如何处置?” 罪奴行刺,必然是要彻查到底连根拔起的。 皇城之中,收容罪奴的嵘清苑最为特殊。 名簿登记归户部统理,寻常百姓记录人丁的黄册每十年造一次,应天府拥附皇城,府中黄册每五年造一次,皇城中三年造册一次。 嵘清苑里既有敌国俘虏,也有前朝遗孤,甚至朝中重臣家中株连的遗腹子都有收容,名册记录不会销毁抹除,无论生死来去皆有标注。 先皇后仁慈,待嵘清苑并不苛刻,宁贵妃执掌后宫也沿袭旧例,容许各处宫苑借罪奴差使。 然而这万般的善解人意仅限于无人惹事。 因之前投毒暗害宁贵妃一事,嵘清苑便被肃清整理了一次,倘若东宫之事东窗事发,嵘清苑必定会清点名册,查明族系,全数绞杀,免得再次祸起。 “如果只是私人恩怨还好,要当真是敌国的战俘才麻烦。”诸允爅转头望着杨不留,又垂眸看着她无意识地摩挲着他手上的疤,“涉及战俘,需要兵部配合清点”诸允爅略一停顿,忽然猜测道,“太子想隐瞒的,难道是温家的旧事?” 肃王年幼时不得而知,待到识文断字明晓事理之后才偷偷地从温如玦口中知晓,温府那位他年幼倾心的二夫人原是罪奴出身,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偷偷篡改过名册,这才有机会离开宫城,以妾室之名嫁于温仲宾。 太子较温如玦年长,当年温家遭受暗流侵涌,他理应略有耳闻,倘若罪奴之事牵扯不休,便意味着方苓当年篡改名册之事恐有暴露之忧,故而太子选择瞒而不报,避免有人借题发挥,牵扯到温家,殃及户部。 但如今显而易见,此事非但没瞒住,反倒丝丝缕缕的游走到宫城之外,隐匿于风中。 “秦守之本就有意借方苓的身世来历栽赃构陷,时隔快二十年,如若风声传到他耳中,他还会无动于衷吗?”诸允爅脸上波澜不惊,心里隐约跳动的郁结散在骨血里,“顾青顾白奉太子之命抓住赵谦来被刺杀的事不放,父皇又再三在朝堂施压,秦守之在这禁锢里动弹不得不敢造次他要是想摆脱现状,会怎么做?” “他会先折断太子殿下的臂膀。”杨不留神色一凛,漠然道,“太子殿下心知肚明,手中证据不足以一朝推翻左相,那就只能逼着秦守之自己露出马脚,一举拿下。” 诸允爅有点儿糊涂,“那重伤难道是假的?是故意设局?” 杨不留不敢妄断,松开诸允爅的手臂兀自叼着指节思忖,“真假混淆,也许秦相爷已然得知的真相与听来的风声也是无法认定呢?太子究竟是伤是病,刺杀他的罪奴究竟是何来历” “如果这事儿当真惊动了秦守之,那他定会找机会先确认罪奴的生死来历。”诸允爅勾住被杨不留咬得齿痕深深的指尖,“留在宫中的罪奴都是一桶又一桶的火药,丁点儿的火星都能炸成一片。秦守之夙愿多年,强压之下不会甘心沦落至此,这是个触底而返的机会。” 还不够。 杨不留神色倏地黯淡,垂眸沉默了许久,拧着眉间抬眼望向诸允爅,“户部握着秦守之按而不发的案底不放,秦守之免不了先拿温大人开刀”她略觉不解,“可太史令故去多年,我娘也下落不明,这秦守之栽赃,总要有个可以泼脏水的人吧?” 诸允爅周身一紧,凝眉沉思了片刻,不知思及何处,突然神色复杂的挑了下眉,低声道,“我从北境回广宁,你又尚在伤兵营善后时,温二跟我说起过一件事,是师母在家书中随意提及的一件事。” 杨不留想了想,好像确实没听他提起过。 诸允爅连着前因后果在心里编排了一遍,眸子深沉的望进杨不留的眼睛里,犹如隔着万重山。 诸允爅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母妃在后宫遭人下毒一事落定之后不久,岭南沿线官府和民商联手挖矿设厂,温大哥亲自跑去督办,原本说好的巡视,拖了足足一个月有余。” 往日在广宁,方认了妹妹的温如珂没少拉扯着杨不留说起他大哥的闲碎琐事,虽只是略知一二,可也听闻他并非行事拖延的性子杨不留察觉异样,当即追问,“谁在岭南?” 诸允爅犹豫了好一会儿。 暗查镇虎军叛徒一事诸允爅原本是当真半分都不想让杨不留操心的。一来行伍中肃王有自负担当的本事,二来牵连着心结,诸允爅不想让杨不留替他担心。 孰料这其中竟是关联得千丝万缕。 “庆安侯乔忱乔唯他爹。”诸允爅眉间拧了又松,松了又紧,复杂的叹气道,“乔唯的母亲应当是建立国号之前,拓达部落被俘的王室子女。当年庆安侯偷梁换柱,找人顶替她罚入嵘清苑,外人却并不知晓是谁顶了她的名字。如果后宫投毒案那段时间,户部协助彻查罪奴清点造册,温大哥很有可能是发现了甚么,跑去岭南找乔忱质问。毕竟王室俘虏兹事重大,理该不会轻易忽视” 杨不留想了想,纯粹是胡猜了一句,“该不会那个倒霉的是我娘吧?” “这个我也不知道。”诸允爅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握紧她刚缓了凉意的掌心,“倒是可以猜测方苓就是当年顶替了乔唯母亲的那个人,可如果当真是如此,那她根本不必为了给温家脱罪诈死离京,倒不如直说,说她是遭人诬陷,运气好的话,保不齐还可以直接把乔忱拖下水,除非” 诸允爅话锋猛地一顿,竟不敢再说下去了。 除非,她不能直说。 除非,她的真实来历,比敌国王室的俘虏更该讳莫如深。 杨不留略一沉吟便知道诸允爅这戛然而止的话音里含蓄的藏着何意。 能凭借一己之力擅自改动罪奴名簿逃离宫城,方苓怎的可能是一位寻常普通的温婉女子。 杨不留不动声色的想要从肃王身旁挪开,却被察觉到她霎时冒了一手冷汗的诸允爅直接圈在怀中,不容挣脱。他伏在她耳畔,嘴唇轻轻擦过她的耳朵,灼烫的热气扑在她颈侧,“别想打什么逃跑的鬼主意,我之前说过的话,可不是吓唬你而已。” 诸允爅声音太沉,从耳畔重重地砸在杨不留心底,她瑟缩了一下,总觉得哪儿又涩又疼,挣不开逃不掉,只好叹气服软,“我能跑到哪儿去啊。”她仰着脑袋,亲昵的捏了捏诸允爅的耳朵,“能不能查一查罪奴的名册?查一查跟我娘和乔唯母亲年纪相仿的罪奴。” “很难。”诸允爅觑着她讨好的神色,不争气的咧嘴一笑泯过,“嵘清苑里许多罪奴涉及朝堂上下的隐秘要事,江楼江统领与花公公一同掌管名册,这两位都不好糊弄。偷着来的话,也要等我有机会入宫。” 诸允爅舔了舔后槽牙,“正巧,我还真想找机会试试。”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三章 领命查案 翌日一早,晨钟未敲,五军营一名小将特奉岳将军之命,前来肃王府送信通报。 诸允爅起了个大早就被杨不留灌了一碗安神静气的汤药,他看见戳在门外候着的那一小根儿侍卫,灌了口凉茶压下喉间回甘的苦涩,抬手一招,“林柯,进来。” 林柯本是诸允爅东海旧部的遗孤,如今十五六岁少年老成,不皮也不闹,见礼递信一气呵成,而后便规规矩矩的继续戳在那儿,默不吭声的等着问话。 肃王手底下恃宠而骄的臭小子不少,岳无衣首当其冲头一个,闹起来跟窜天猴儿差不多,王府家将皆是亲信自不必说,镇虎军也多是一帮不拘小节五大三粗的爷们儿,基本上没什么讲究林柯这么个滴水不漏的毛孩子曾一度让他无处宽慰颇觉头疼,想供他依着他父亲的遗嘱读书,他却说甚么都不肯,末了只能让同样还是鲜衣怒马少年郎的岳无衣带着他,隔了许久才能重新见着笑模样。 也是许久没见没过问了。 岳无衣常年随肃王呆在北境,五军营副统领一职几乎全靠着林柯自己摸索,有条不紊的替他顾着,行事甚是稳妥。 诸允爅一幅“吾家有儿初长成”的神色望着他,林柯眼皮都没掀一下,顶着肃王殿下热切期盼回应的眼神儿不为所动。 跟他爹生前那副屁大点儿的事儿都能打趣一整天的性子真可谓是天差地别诸允爅也不计较,捻开信纸在岳小将军这一笔狗爬字儿上迅速一扫,眼睛里笑意散去,低声道,“抓来的人都在哪儿?” 岳小将军这一团糟的字迹里简单提及了昨夜里一件算不得惊骇的巡查琐事。 五军营入夜例行巡防,行至乱葬山附近,见几人身着夜行衣,迅速躲进山岗树林,便当即遣人跟上乱葬山山北阴寒浅埋尸骨,山南向阳,沿和缓的山路下去便能望见护城河隔开的宫墙。 事关宫城安危,岳小将军自然不敢怠慢,亲率一队人马尾随,卯足了劲儿打算“血战”一场岳小将军近来手痒,跃跃欲试了半天,孰料刀都没拔成,黑压压的玄铁一亮,这伙儿刨尸体捡宝贝卖钱的盗墓贼就吓得直踉跄。 林柯声音里的少年气将褪未褪,稳重道,“现在还在五军营扣押,因着乱葬山埋的多是宫里送出来的尸首,所以简单问询之后,巳时左右会交由大理寺处置。” 诸允爅点了点头,忽然又问,“交给虞淇?” 林柯并不知道肃王追问何意,只是老实答道,“末将奉命离开时确实见虞大人骑马赶到五军营。” 大理寺卿这只闻风而动的老狐狸重回山林,听闻只言片语自然不会得过且过轻易姑息诸允爅幸灾乐祸的哼笑了一声,又道,“盗墓的扒出来多少具尸体?” “刚来的及翻开三座新立的浅坟。”林柯顿了一下,“在这种乱葬山或是寻常坟冢里扒东西的盗墓贼和入户偷盗有些像,不走空,基本都是踩着两三个月见埋了尸体才去挖,不过多半都是瞄着宫里出来的,扯了布料首饰,或是把嘴里镶的金牙抠下来,倒手卖掉。” 诸允爅背后一阵发毛,“乱葬山里能有多少宝贝,都是惨遭遗弃的。” “其实不少,有的大户人家丫鬟跟老爷私通,被夫人发现活活打死的扔到这儿,一般都会多置办点儿陪葬品,除了晦气,这些人还真就不少赚。”林柯抿了抿嘴,见诸允爅一幅惊讶他知之甚详的表情,缓慢地解释道,“五军营巡防的时候经常接触这些人,只不过以往都是三两成伙,不如昨夜这般看着这么井井有条。” 盗墓虽为贼,可这行当里也分三六九等,扒乱葬岗多半是为糊口营生,没甚么路数。不过既然岳无衣把这么件琐碎报到肃王府,想必也是隐约察觉不对此事大理寺一旦介入,旁人便无从插手不能流出,少年郎这才不管问询清不清楚,先把消息送回了王府。 正此时,老林快步走来,望见林柯这么立立正正的一小根儿细苗苗,当即低头停在门外,低声禀报道,“殿下,江统领奉皇上之命,有口谕带到。” “?”诸允爅诧异的皱起眉间,挥手应下,转过头来看向林柯,“骑马来的?” “没,肃王府门前下马太过显眼,跑来的。”林柯稳重道,“那肃王殿下,末将先行从后院退下。” 诸允爅颔首应允,转而看着未能从江楼口中的只言片语探听到虚实的老林轻轻摇了摇头,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 “皇上让他来做甚么,难不成看我在府上太闲,要给我找点儿破事儿玩一玩吗?” 肃王不过随口一说,倒没料到,这乌鸦嘴简直百试百灵。 江楼一板一眼的传了圣上口谕,等着伏跪在地的肃王领旨谢恩,不成想,这祖宗一个脑袋磕了半路,一抖衣袍,站起来了,“替阮绍收拾烂摊子呵,大殿之上谁不知道父皇恨不得抓了那缩头乌龟炖汤喝,本王怎么知道是不是父皇又看我不顺眼找茬等我惹事呢,没明旨,本王不管。” 玄衣卫铲奸除恶之余,没少跟这些飞扬跋扈的皇亲国戚贪官污吏斗智斗勇,肃王平日里得过且过,可但凡动真格的事儿从不含糊,几句话是铁定打发不掉的。江楼也不怯,挂着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回问道,“若是不想管那三殿下让白宁周子城这两天满城转悠,是做甚么呢?” 肃王吊儿郎当的一甩袖子,“肃王府再不济也是事关皇家颜面,风言风语传得厉害,让他们替本王安慰安慰那些姑娘怎么了?” 江楼退了半步,堪堪避开他这蓄了力甩开的袖口,忍不住皱眉,语气里带了两分年长者的怒意,“怎么去趟广宁回来还长脾气了,之前皇上下旨怎么没见三殿下这么多托词?” 这话说得不尽客气,肃王阴翳的瞥了他一眼,没急着搭理他。 江楼身为玄衣卫统领,任侍卫之责只是其一,金殿玉阶之下,奉皇帝诏命行事,做的尽是暗中来往的秘事然而江楼其人倒是坦荡的一塌糊涂,为臣者忠于圣命自不必说,他对于是非善恶却另有忖度,当着皇帝的面也敢实话实说。 不过忠言逆耳,江楼真心实意说出来的话多半不好听,诸荣暻被他烦得咬牙切齿噌噌冒火,索性不再商议问询,仅以诏命维系至忠至纯的君臣之义。 江楼原本跟肃王接触不多,任谁问他一句“肃王如何”,他也从来只说不知勿论。然而世事难料,东海之后,肃王大闹金殿一事不知怎的就在这位江统领心里记了一笔,偶尔接触,竟也能察觉到这么一号正邪难论的人物似有意似无意的提点敦促。 “之前是君臣之别,君命不得违抗。”肃王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现在我就是一闲人,京兆府自己的破事儿别来找我。” 好言规劝不听,江楼先是惊诧于洪光皇帝的笑意叮嘱,而后只能无可奈何地同他讲条件,“皇上许诺,破了毁容案,原先一个月的禁足令便解了。” 这条件实在不痛不痒,肃王嗤笑了一声,抖开折扇挑了下眉,表明立场:他不在乎。 江楼迟疑了一会儿,又扔出来一句,“再许殿下一桩婚事。” 肃王似有动心的斜睨着他,“什么婚事?” 江楼捉住他这转瞬即逝的好奇,“三殿下带着一位姑娘回王府的事儿人尽皆知,殿下说,会是什么婚事?”江楼见他脸上藏不住的笑意,又继续道,“皇上说了,会同贵妃娘娘尽早敲定正妃人选,允殿下府上的那位杨姑娘同肃王妃一同嫁入王府” 肃王手中的折扇“啪”的一声,砸在了桌上。 前半句话诸允爅几乎被江楼哄得笑逐颜开,后半句话音未落,肃王霎时换上一副高深莫测穷凶极恶的面孔,压低声音怒道,“来人!送客!” 肃王府的待客之道从不拖泥带水,诸允爅一声令下,江楼便被架着胳膊拖拽到前院作势要往府门外面扔。江楼施力挣开身边两位武学不精的家将,迈开两步竟又被林管家以身拦住,笑脸相迎,“江统领,请吧。” 林管家本是宫中旧人,江楼不敢造次,只得站在原地高声道,“殿下!三殿下,还有一事!您不妨听听再做决定!” 诸允爅揣着胳膊,倚在门边儿眯着眼睛望着他。 皇帝这口谕试探之意昭彰,开脱解罪于他而言不过是表面皮毛,不痛不痒,诸荣暻不至于拿这些肃王毫不介意之事要挟相商 肃王稍微蹙眉,沉默良久,到底是把江楼重新请回了房间,“江统领,日后若是还想有机会到我肃王府谈个风声,最好别再遮遮掩掩,留什么筹码。” 江楼掸了掸箭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对肃王不甚走心的威胁置若罔闻,迅速简短道,“东海水师扩编一事,殿下可曾听闻?” 肃王波澜不惊的抿了口茶水,“未曾。” 他回绝得干净利落,堵得江楼马上要脱口的话囫囵个儿的噎了回去他牙关一动,“咯吱咯吱”的咬了两下,沉声道,“东海战后,皇上同户部工部商榷,大力督办修缮造船厂。如今战船越造越大,水师却始终练得一言难尽,皇上实在挂心。先前北方三地接连起了战事,东海南境整军也是迫在眉睫金吾卫统领沈籍康得知皇上有意扩编东海水师,前日去请了命,点了殿下当时在东海的几位旧部,打算回去练兵。” 肃王点了点头,江楼这话说得还算靠谱。 穆老将军东海一战之后,诸荣暻一力促成,拆了东南境线的那块铁壁铜墙,当前虽然兵力充沛,率军之将却不善调用,若大敌当前,恐难以抵挡。 穆良连着他的部下走的走死的死,北明水师如今几乎只剩一个空壳子。 诸允爅在北境时无从听闻,某次回京述职偶然与东海将领闲聊过一次,这才得知东番倭寇屡次侵扰不了了之的事。 有兵无将,恐难守水师。 江楼捏着茶杯转了几圈,揣度着肃王心中思虑,缓声继续说道,“殿下也该知道,东海一战后,殿下手底下幸存的旧部将领并未能编入镇虎军,而是被兵部压制,在京城恩威并施了这么多年。皇上即便明知是将才,却也难免遭人编排,碍于殿下手中的兵权,不敢委以重任。”江楼浅浅的叹了口气,“如今殿下虽交了帅印,可毕竟镇虎军主帅一位尚且悬着,殿下一日不在京中担起闲职,在外人眼里,便是惦记着再回北境。皇上有能人却不得用,也实在难做” 肃王掀起眼皮漠然看了他一眼,没附和。 诸荣暻难做吗?确实难做。倘若他许予与肃王相关之人过多的权柄,朝堂之上的风声便会陡转,难说太子c昭王c宪王之伍,会不会在这么个局势朦胧的情状之下无意之中给他扣上个什么高帽子。 诸允爅没得选,他根本不指望诸荣暻能毫无保留的给予他更多的信任。 “江统领,许久未见,口才见长。”肃王好整以暇的放下茶杯,直等到江楼摩挲着茶杯的指节不耐烦的“咔哒”一响,他才轻笑着起身领了口谕走了个过场,而后神色深沉道,“毁容案我自当尽心尽力,东海水师全凭父皇做主,不过”诸允爅温顺的笑了一下,“倘若兵部再从中作梗,本王可不会再顾及谁的面子了。” 话已说尽,老林周到的送江楼出府,诸允爅抖着扇子,没甚么正形的坐在王府大门的石狮子上,“还有一事,劳烦江统领传个话。” 江楼回身拱手,“殿下请说。” “也没甚么。”诸允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眸子里却不含半分笑意,“只是肃王府的喜事,还望父皇,务必再三思量。” 玄衣卫人见人惧鬼见鬼惊的江大统领在肃王府碰了一鼻子灰,前脚刚匿了身形,满城转悠打听消息的白宁和周子城后脚就跨进了肃王府的大门。 事关案情,诸允爅挥手示意两名小将先行把杨不留请到书房再说,不成想,周子城刚领命转身,便听得别苑方向突然由远及近的传来一阵“嘤嘤”的哭声。 大白天的,怪瘆人。 诸允爅被这鬼哭似的动静惊得一激灵,听得周子城在门外一阵狂笑心生好奇,也迈步出去,抬眼便望见了杨不留那一双漾满了笑意的眼睛。 诸允爅不自禁的先随着她笑,而后视线稍错,落在紧紧抱住她的胳膊,举着手绢挡着脸的小丫鬟身上,正摸不着头脑,忽然一阵春风拂过,手绢随风飘落,诸允爅定睛一瞧,这才“噗嗤”一声,勉为其难的咳了几声把咧到嘴边儿的笑憋了回去,颇具风度的看着杨不留,低声道,“她这是做甚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了,脸怎么肿得跟猪头似的?”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八十四章 胭脂来处 诸允爅端着一小方胭脂盒,凑近抽了抽鼻子,没闻出什么名堂,“胭脂不都一样?” 肃王手里正拿着那日念儿心血来潮在街市上买回来的胭脂盒,镶珠点翠煞是好看,闻着味道也不过是寻常姑娘身上的脂粉味儿,分不出有何特别之处。 杨不留平日里也不好这类胭脂水粉的物什,诸允爅在她身上闻见的始终是那股淡苦而回甘的药香味,浅淡的味道闻上了瘾,再闻这寻常的脂粉味儿,难免觉得甜的腻人。 肃王殿下徒有其表的风流壳子在姑娘家的精巧物件儿上败下阵来,白宁和周子城抻着脖子瞧,接过来也一头雾水的闻了半天,煞有介事的猜测道,“肯定是那种无色无味的毒不过什么毒擦脸上能变成这德行?” 小姑娘正是爱美的年纪,恨不得涂脂抹粉美成天上的仙女儿,好不容易缓了缓情绪,这俩臭小子一开口,念儿简直快气恼得张牙舞爪的扑过去。 “不能一概而论的说是毒药,要是剧毒,你们这么闻来闻去的,还不早就一命呜呼了?”杨不留伸手拨开小丫头忍不住捂脸的手,安抚的笑了笑,“闻这味道,脂粉里应当是点了几滴野漆树的树液,混在胭脂或是粉盒里。这种野漆树恼人的很,多数人碰一下都会发痒生疮,念儿这幸亏擦洗得还算及时,晚上我抓一贴药,差不多七八天就能好。” 本还打算抹一指头试试的诸允爅飞快的放下胭脂盒,跑到盆架前两只手戳在水里泡着,忽然道,“你说多数人?有人碰了没事儿?” “嗯。”杨不留递了帕子给他,伸手讨来胭脂盒,指尖挑了一小块胭脂,轻轻抹在自己的手背上,伸到他面前晃了晃,“既然不全然算是毒物,效果自然也因人而异,有的人即便触碰过也不会有任何的症状。我小时候跟我师父碰见过,我师父胳膊上痒了好多天,我就什么事儿都没有。” 杨不留胆子大,碰见稀奇古怪的东西任性妄为惯了,诸允爅看着心惊,赶忙捞起她的手泡进水里,“什么好东西吗?这你也试。” 白宁和周子城古古怪怪的瞥着拉拉扯扯的两位主子,压住唇角偷着笑,面对面的眨了眨眼睛。 念儿毁容的倒霉事儿姑且放下,诸允爅先允了替她主持公道的事儿,转而问起白宁周子城这几日跑来跑去查出了什么名堂。 白宁屈起手肘杵了周子城一记,周子城当即从前襟儿里掏出一张沾得油渍麻花,揉搓得乱七八糟的信纸,呈递到肃王手里,“我跟白宁这几日比对着殿下之前誊抄的名册和记录在卷宗里的报案人,从头到尾核实了一遍,除却有两位姑娘殿下许是见过但不记得,其余几乎全对上了,就只有一位跟殿下熟识的姑娘没毁容受伤,也没报案登记在册。” 诸允爅当即凝眉,“谁?” “玉韶姑娘。”白宁点了点破纸上没做勾抹的名字,“信音坊的玉韶姑娘。”白宁挠了挠脑袋,又补充了一句,“信音坊同殿下熟识的也就是含烟姑娘和玉韶姑娘不过,含烟姑娘许久之前赎了身,如今下落不明,玉韶姑娘也不知什么原因,压根儿没受影响。” 信音坊。 诸允爅略一皱眉。 应天府烟花柳巷纷繁堂皇,信音坊善曲,尤以含烟玉韶两位姑娘抚琴琵琶最为婉转曼妙。肃王年少时倒是不少伙同京中纨绔公子跑到那脂粉香气里泡着,不过那时候都是半大孩子,七分不懂八分羞涩的,肃王骨子里又是被他老师从小浇灌到大的肃正端方,胡闹也有限度。坊里的老板总惦记着沾点儿朝中权贵的光,含烟玉韶这才时常抚琴助兴,与他攀谈不少。 含烟温婉,玉韶妩媚,两人性子迥异,姐妹相处倒是一团和气。 哪儿出了问题? 诸允爅把手中的信纸递给杨不留,暗自叹息,继而问道,“案子发生的顺序可已查明?” 周子城点头,又从前襟儿里扯出一张破纸,“发现毁了容的姑娘们大多日子记得很清楚,我跟白宁还特意打探了一下案发前一日里姑娘们在房间里接待过的客人,没发现有甚么重合的异样。” 烟花柳巷多半是熟客,诸允爅摇了摇头,并不介意,“这么多姑娘,都去照顾一遍生意还不如直接在脑门儿上写着他有问题。” 周子城红着脸,打探消息时,被姑娘们缠着不放的温软酥酥麻麻的让人打不起精神,诸允爅看着他嗤笑了一声,一扇子敲在他头顶,抖着破纸道,“你跟白宁俩人怎么不把这纸吃了呢?祸害成这幅德行。那些深宅后院里案发的顺序确认过了吗?” “打探的不太顺利”白宁应和了一声,很是垂头丧气,“都是王公大臣家的闺女,发生这事恨不得埋在土里,我们偷偷摸摸的打听恐怕还得费些力气。” 周子城站在一旁捂着脑袋搓了几下,兀自接道,“不过最后一个发觉毁容的确认是礼部尚书的小女儿,殿下回京那日才出的事,而后至今为止,并未再有毁容的案情发生。” “但凡能跟本王扯上半点儿暧昧关系的姑娘无一幸免,再不收手,这凶犯岂不是丧心病狂?”诸允爅余光觑着杨不留拈着两张破纸愈发深沉的神色,反思了一下自己方才可能用词不当,正要开口,就听见白宁偷偷摸摸的跟周子城嘀咕道,“杨姑娘不还没什么事儿呢么” 诸允爅直接踹了他一脚。 杨不留看着这两张一言难尽的信纸叹了口气,“姑娘们的粉盒可还留着?” 周子城摇了摇头,“烟花柳巷里做的都是靠脸的营生,这种毁容的物件儿官府不留证,她们也便都嫌晦气随手毁了或者扔了。” 杨不留并不纠结,点了点头又道,“可打听到姑娘们的胭脂水粉从何而来吗?” 周子城半摇不摇的晃了晃脑袋,“有的是姑娘自己买的,有的是客人为了讨欢心送的,之前一直用着,都没什么,后来毁了容还当是哪位客人家里的夫人报复呢姑娘们倒不觉得此事跟许久未见的肃王殿下有何联系,反倒是外面风言风语传得邪乎,她们说甚么也没人乐意听,只能这么搁着。” 诸允爅歪头瞧着杨不留若有所思的神情,“想到什么了?” “胭脂。”杨不留指尖轻轻敲了敲胭脂盒,“野漆树这东西不该是寻常做脂粉能用得上的。既然都是毁容,那便先看看究竟是不是巧合。正好先去这胭脂摊子瞧瞧。” 前几日查案借阅卷宗都是偷着来,如今令牌口谕傍身,肃王自然要先去京兆府点一卯,折腾折腾那个阮绍。 念儿觉得脸上生疮见不得人,杨不留便带着白宁周子城,循着那日往陆阳家去的街巷往回找,隔得八丈远就瞧见小丫头生动描述的那位脂粉摊主脸颊上挺大的一个痦子上长了一撮儿毛。 杨不留点了点头,白宁和周子城便当即一左一右隐秘候在摊主身后。 脂粉摊子今儿还没开张,小老板当街吆喝左拉右拽没揽着客人,细细碎碎的骂了几句乡巴佬不识货,转而绕回摊子后面“嘎嘣嘎嘣”的嚼冰糖。 杨不留不动声色的靠近,缓慢的停住脚步,先随手捻开一个粉盒瞧了瞧,觑得老板留神,佯装惊讶地低呼了一声,捻声细气的说道,“老板,你这胭脂好漂亮啊” 平日里见惯了杨不留云淡风轻的白宁扑哧一乐,默默地扭头避开周子城丢过来的那万般嫌弃的目光。 杨不留被这臭小子笑得一磕巴,小老板砸吧着一嘴细碎的糖块儿,见缝插针的恭维起来,“姑娘好眼力,我这进的胭脂水粉,可是跟那些个大户人家夫人小姐用的脂粉一模一样呐!” 杨不留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还是觉得跟这类惯常给点儿阳光就灿烂的主儿打交道,没必要装得那么热忱,便笑了笑,浅淡的应了一声就不再说话,捻起脂粉盒,一个一个打开搁在鼻子底下嗅上一嗅,似乎在挑甚么似的,捡了几盒搁在身前,其余的放回原处摆好。 小老板瞧着这丫头兴致缺缺的神色,几百个不乐意的瞧着她翻来覆去的挑,“诶,你到底买不买啊,这是人家擦脸的东西,你这闻来闻去的,别脏了我的买卖。” 这话让他说得长腔短调阴阳怪气,周子城可不乐意见自家主子受委屈,撸胳膊挽袖子的要往前凑,被杨不留勾了勾手指轻轻压下火气杨不留不急也不恼,轻飘飘的笑了笑,“挑好的这些我都要,老板,你可别是不想做我的生意。” 小老板半晌没回过味儿来,痦子上那几根毛凌乱了一会儿,弯腰讨好的接过递来的银子,喜不滋儿的请杨不留慢慢挑。 杨不留不疾不徐的动作忽然一顿,觉得似乎是翻找的差不多了,便点了点身前儿挑好的这几个小盒子,笑着问道,“老板,问你个问题呗?” 小老板屁颠儿屁颠儿的探了探脑袋,“姑娘你说。” “我闻着这几盒胭脂似是跟寻常用的胭脂味道不大一样。”杨不留好整以暇的打量着小老板的表情,轻声道,“这脂粉里,可是有甚么独特的配方?还是说,老板进货的地方,同旁人不大一样?” 小老板登时愣在当场,胆战心惊一哆嗦,这才发现自己像是惹了谁家的大佛,扔了银两拔腿要跑孰料步子没挪上半丈,脖子上就搭了一片冰凉,小老板吓得腿软,掉头准备逃往另外一个方向,愣头愣脑的直直撞在一位带刀护卫的身上。 肃王府玄铁一亮,小老板骇得一翻眼睛,当即明白过来这尊大佛从何而来,直接趴在地上。 想一想似乎又觉得自己这讨饶讨得没甚么诚意,索性膝行几步,试图扑到杨不留的腿上 白宁实在是见不得五大三粗的男人耍赖磨叽,刀尖儿一拦,把他隔开在离杨不留两步远的地方。 小老板吵吵嚷嚷道,“姑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是有意拿假货糊弄您” “谁是你姑奶奶。”杨不留略一蹙眉,不怎么待见这么个便宜孙子,“说说吧,我挑的粉盒,里面的脂粉全被点了毁容的漆树液,这么多件儿,你究竟是从哪儿弄来的?” 白宁拎着那贩卖假货的小老板扔到京兆府时,正巧撞见阮绍恭恭敬敬的尾随着肃王嘀嘀咕咕的念叨。 阮大人的十日之期迫在眉睫,摸不着头脑的急了一溜儿的水泡,也不顾甚么罪过不罪过,追着肃王求他彻查毁容案之余务必多多指教。 这么一位迎风招摇的墙头草,一句话里半句掺水半句含糊,肃王睨着他那一脸的狗腿子相,没应也没回绝,只说他如今戴罪之身奉旨查案,还望阮大人多多体谅。 阮绍点头哈腰的做感激涕零状,“三殿下为人宽厚刚正,下官先行谢过。” 诸允爅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狠狠地皱起眉,“阮大人,你这是何意” 肃王被他这一声谢道得心惊,皇帝卡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把他扔到京兆府,本就是半压半迫,肃王自己还没拎清,诸荣暻此举究竟是为了给阮绍施加压力,还是寻个机会让他就坡下驴? 赵谦来的案子打从在广宁时起,温二和杨不留就一再的让他回避,毕竟事关秦守之,肃王一旦偏要与秦相并肩立于一个对立的位置,新仇旧怨算下来,总不会是什么好事。 肃王深深地看了阮绍一眼。 如今案情避无可避,甭管洪光皇帝究竟是何心意,眼下阮绍十之是想把他牵扯进去的。 问题是怎么牵?不管不问他能奈他几何? 白宁尚未听得肃王与阮绍交谈之言,只是离得老远瞧见诸允爅脸色不善,本能地执礼打断,想回护主子周全,“启禀殿下,此人正是贩卖带毒胭脂的小贩,现已供认出进货作坊的地点。”白宁俯首说完,抬头看向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的阮绍,这才恍然似的补了一礼,“阮大人。” 阮绍识趣,差人驾着那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小贩,拖进公堂审问画押,诸允爅这才问道,“怎么揍成这样?” 白宁朝着小贩的背影啐了一口,“说说话就抱着杨姑娘的腿不撒手,耍流氓。” “你跟周子城都在场,还看不住这么一残废?”诸允爅抬起折扇敲了他一记,“下次再遇见这种情况,直接腿打折。”肃王闪身踱步,抖开扇子风流倜傥的走了一段路,忽然回身拽住抱头痛呼的白宁,让他在前面带路,“不留在哪儿等着呢?” “小作坊啊,她说我跟他们兵分两路”白宁捏着指头算了算数,“这会儿估计都把人逮住了。” 诸允爅闻言,一时顿住,“小作坊有几个人?” “没几个”白宁见不得他家主子虎下脸,吞咽了一下才敢出声,“小贩说有一个卖货的,两个做活的,小作坊的老板一般亲自去搜刮深宅大院扔掉不要的脂粉,平日里不跟他们在一处,偶尔才” “才你个头!”诸允爅头也不回地跑出几步,又折返回来把白宁拎住,“还不赶紧带路!”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五章 作坊生异 胭脂摊的老板所言不假,制贩劣质胭脂水粉的小作坊位于东街暗巷,正门未开,侧门嵌着一条窄缝,勾着一道虚挂的铜锁。 周子城远远地与杨不留对视一眼,见她点头,当即一跃而起,抓着围墙悄声向院子里张望,一再确认之后,缓慢地松开手,轻声落地,碎步跑至巷口,微微伏在杨不留耳畔低语。 “一个妇人两个男人,皆是三四十的年纪,院子里没有其他人,屋门紧闭,看不清。凭耳朵听的话,九成九屋子里没别人”周子城捏了捏指节,“扣下这三个,我肯定没问题。杨姑娘,动手吗?” 肃王府和镇虎军被诸允爅磨砺成了成群结队的狼,狩猎时所过之境无生回还,单枪匹马亦可无所顾忌的孤军奋战,唯有呆在自己的地盘儿时会闹腾成了一撮又一撮的家犬杨不留颇为诧异的看了听觉敏锐的周子城一眼,视线从少年人蓄势待发压着刀柄的手腕上轻掠而过,按下他尚显稚嫩的躁动,心平气和的问了问院子里的布局摆设,然后沉默了一会儿,从身后拎出来一小串儿物件儿,郑重地递给周子城,“锁头勾着,里面的人应当是警觉的,不必直接动手院子里不是有一小垛干草吗?扔上去吓唬吓唬他们。” 周子城下意识的伸手接过,低头瞧着安安静静的躺在掌心上的这一溜鞭炮,一时不知道该说甚么。 点炮竹吓唬人这得是多大孩子玩剩下的了。 “刚才巷子口有小孩儿玩儿这个,我拿糖块儿换的。”杨不留低头在腰间翻来找去,又抠出来一截儿可以随身带着的火折子递给他,见周子城不接便抬眼,瞧着小将士那一脸的懵圈,忍不住笑起来,侧身让他越过巷口瞧,“看见那两位巡街的捕快没有?一会儿鞭炮和火折子一起扔进去,动静闹得大一点儿。”杨不留弯着眼睛在周子城肩上拍了一把,委以重任道,“院子里一响,我就去喊捕快救火,你堵着路,别让人跑了就成。” 周子城不在北境,兵不厌诈的道理知之甚少,听完显然一愣,反应了一会儿缓慢的点点头。 杨不留看着周子城仍旧一脸嫌麻烦的神色,又补充了一句,“找人来帮忙,省的到时候回肃王府,他又要说我们俩不知轻重。” 周子城这回彻底恍然之前白宁放任这主子四处溜达结果受了伤的事儿还没翻篇,他可不敢再为了抓人留着她一个人晃悠。 院中除了三人确实再无其他,鞭炮一响,院子里瞬时慌乱起来,闹闹嚷嚷的要打水救火,院门却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瞧着这满院零碎的胭脂盒,两厢怔忪了片刻,直接被逮了王八。 草垛的浓烟刚起,就被周子城一桶水浇熄,作坊这三人脸上尽是烟灰,被两名赶来救火的捕快捆得结实,绑成一串打算押回衙门。 一行人刚要推开院门 周子城忽然拦住杨不留,侧耳一听,当即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 巷中的脚步声并无刻意放缓,杨不留也听得出。她疑惑一瞥,便见周子城竖起食指嘘声,虚点房檐屋脊。 大白天的梁上君子十之不是什么好事。 众人噤声,只听小院侧门“吱呀”一声,一身着灰色长衫的男子刚跨步进来,院中被绑的那名妇人便突然尖叫喊道“相公快跑!” 杨不留正留意着屋檐之上,被这女人的尖叫声惊得一哆嗦。 捕快低呼怒斥,悔不该没在这女人嘴里塞一块破布头,径直挥了那妇人一拳。 门口的男子愣了一瞬,根本顾不上媳妇儿挨揍,当即转身夺门而逃周子城脚下略有犹豫,实在不想留身旁这位主子一个人在这儿,可杨不留这会儿却顾不上肃王恨不得时时刻刻在她身边栓个护卫的念头,直接一把推在周子城背上,愣是把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推得磕绊了一步,差点儿摔个跟头。 杨不留看着他急得哭笑不得,“别管那么多,先抓人再说!” 周子城点头领命,迂回一绕,敏捷的将那呜嗷喊叫的灰衫男子堵在暗巷巷口。杨不留觑了守着三个犯人不挪窝的两个捕快一眼,拧着眉毛一言难尽,快步走到院门前,打算助小将士一臂之力。 孰料她抬腿刚绊了那灰衫男子一个趔趄,方才周子城虚点过的屋檐之上便飞速落下一个黑影黑影居高临下的睨了杨不留一眼,不由分说的一刀狠戳在灰衫男子身上。 刀柄似乎在骨肉里拧动了一圈,离得近些,甚至足以听见皮肉破碎翻搅的声响。 杨不留怔在当场,一瞬间动弹不得如坠虚空,直等周子城追赶黑衣身影时毫无收力地撞在杨不留的肩上,她才周身一抖,急促的喘了一口气回过神,伏跪在地,咬着牙死死压着灰衫男子的刀伤之上,眉目间半分柔和不剩,回头瞪向扒着院门不敢出来的捕快,怒道,“等着看人死在这儿吗!还不快去叫大夫!” 俩捕快一团混乱的跑走了一个,另外一个压不住仨人,只能骂骂咧咧的看着那妇人声音尖锐的哭啼着跑出来,哆哆嗦嗦的伸手去探灰衫男子的鼻息,趴在脸色破败的男子身上哭喊“相公”。 “还没死呢,别急着哭丧!”杨不留没好气儿的凝眉看她,略一沉吟,直接掏出藏在腰间剖尸的薄刀挑了妇人手腕上的麻绳,沉声喝住她愈发放肆的哭声,也不顾畏惧血腥不想上前的捕快满嘴不乐意,哑着嗓子问道,“家里有没有花蕊石散?” 妇人根本听不懂杨不留要的是什么,一惊一乍的摇头又要哭,被杨不留稍一提声吓得憋了回去,“葱白!葱白知道吧?家里有吗?炒熟了拿过来,越快越多越好!” 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周子城追赶黑衣身影无果,跑走的捕快也提溜着一个颤颤巍巍的老郎中赶来好在人没一刀捅穿漏两个窟窿,一口气提不上来的灰衫男子用葱白敷了良久方呻吟出来,杨不留这才松了口气,浑身是血的瘫坐在一旁,给救治人命的老郎中挪了个地方。 杨不留垂眸,安静的坐了一会儿,这才留意到暗巷巷口,有一人素衫懒散,斜斜的倚靠在一棵歪脖子树上,似乎等了许久。他见杨不留侧目,远远地望过来,微微颔首笑了一下,也没留个只言片语,优哉游哉的消失了身影。 杨不留眨了眨眼睛,瞪着那棵歪脖子树瞧了半天,终于意识到来人是谁,爬起来就要往巷口追过去 然而还不等步子歪歪扭扭的迈出去,她便直接被人捞了个满怀,挡住去路。 闻讯赶来的捕快把暗巷围得水泄不通,周围乱七八糟的,杨不留有些晃神的跌在这人的怀抱里,被他揽着肩膀侧身靠在院墙上,一时不语。 杨不留先本能地推拒了一下,见这人纹丝不动,沉沉的叹了口气,抬眼一瞧,这才卸了力,重新一头栽进去,瓮声瓮气的哼唧。 “一个寻常造假的作坊应当不至于结下甚么当街杀人的仇敌,应当是他触及到了什么人的利益或是秘密,极有可能是他这胭脂的来处有问题殿下” 诸允爅环着她的肩膀,轻轻护着她的头顶,打断道,“吓坏了吧。” 杨不留闻言一抖,沉默良久,闷着摇了摇头,“就是太突然,没甚么,还是松开我吧,我身上全是血” 诸允爅知道她在逞强,忙收紧手臂把人拥得更紧,“你没吓坏,我可吓坏了,一见着你就浑身是血的,你不安慰安慰我啊?” 杨不留仰起脑袋看着诸允爅,唇角微微勾起来,似乎浅浅地叹了口气,轻轻回拥着诸允爅,“那我就勉为其难的安慰安慰你。” 白宁叮嘱了捕快押送犯人看好伤患,站得老远盯着搂搂抱抱的俩主子,又瞧了瞧巷子口扒着墙边儿往里瞧热闹的几个小孩儿,踢了方才追着黑衣身影上蹿下跳无果,站在一旁叉腰捯气儿的周子城一脚,“要不提醒一下,这光天化日的,教坏小孩子了。” 周子城杵了他一拐子,回道,“要去你去,我怕挨揍。” 回肃王府之前,杨不留先跑到收治作坊主吴照的医馆瞧了一眼。 肃王并着白宁周子城三位凶神恶煞戳在杨不留身后,转眼间就忘恩负义的吴照妻子这才哭哭啼啼的再三发誓确实不知今日黑衣凶手的来历,亦不知吴照平日里做买卖结了什么仇家。 这位夫人哭的惨惨戚戚,说得言之凿凿。 杨不留却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头,扯出一声冷笑。 她拉着脚上拖着锁链的吴照夫人,躲在医馆的屏风后面低语了几句。白宁和周子城大眼瞪小眼的听不清,诸允爅却影绰望见吴照夫人捂着嘴惊惧不敢痛哭的表情无奈的摇了摇头。 杨不留倒也没说什么,不过是说一句吴照伤势难活,黑衣人若知他未死,恐入夜会再来行凶,届时但凡知情者,想必他都不会放过。 她若配合,肃王府可保他们的性命,若不配合,那便是生死由命。 威逼利诱而已。 既然胆敢造假卖假不顾他人,吴照夫妇自然没有所谓的天地良心,问什么都是白搭,倒不如让她吃点苦头比较有用诸允爅笑了笑,叮嘱了几句,留下白宁周子城暗中守在医馆,暂不追问继续。 暮色方落,昼夜交替的静谧仅仅维持了一刻。 应天府里,西市从晨钟喧嚣到暮鼓,西市尽头向南是一条花红柳绿的长街,街左亭台楼阁,雕梁画柱,街右浅水蜿蜒,玲珑低语。白日里这条长街只闻水流潺潺还算清静,入夜那阁楼之上便绽开姹紫嫣红,歌舞升平。 肃王也不知是隔了多久才又站在这信音坊的门口,独身一人,也没个肩碰肩吆喝调笑的好友,一身水墨色衬着他无意恣情的浅笑沉默,招摇着丝绢的姑娘竟直接被他吓得一哆嗦。 肃王这周身的气息,显然不是来寻欢作乐的。 半是避嫌,半是因着这大街小巷的风言风语,诸允爅并不打算在这百花丛中生出什么牵扯,免得再有什么姑娘因着跟肃王多说两句话便惹了祸在身上。 信音坊的锦姑姑得了姑娘传话,一步三绊的迎到门前,见肃王殿下略略倚着一根不起眼的门柱候在一边,先开口狠狠骂了台阶上下这几个不知好歹的臭丫头,而后方才把慢吞吞不愿上前的一位姑娘扯过来,赔笑道,“肃王殿下大驾光临,若有怠慢还望殿下见谅,袖月,还不快过来!” 肃王稍一抬眼,目光落在坊间那扎眼的花牌上,望着头牌上的“袖月”二字轻笑了一声,挥了挥手谢绝她的好意,客套道,“锦姑姑,近来京中传言本王有所耳闻,来这儿便是为查此案,你也不必让姑娘们为难。”他视线仍旧在那些花牌上逡巡,找寻未得,忽而问道,“玉韶姑娘的花牌为何不在?她人呢?” “这”锦姑姑很是为难,“近来有关肃王殿下的谣传实在太多,姑娘们倒不介意什么,可客人却难免恶意揣测,况且又有含烟的事儿在先,早些年她们二人同殿下接触得最多,不管怎么说,也是有些不便,我这才让她歇几天,免得” 官场权贵惯常是烟花柳巷得罪不起的,锦姑姑心里慌得冒火,生怕这罗刹带兵打仗肃杀惯了,牵连得信音坊跟着生乱,实在不想让他因公事进这个屋。 肃王垂眸看着她,墨色的眸子在她这张脂粉厚重的脸上滚了几圈,又是一笑,“本王说了,我是来查案的。不带人来便是不想给信音坊添什么不必要的麻烦,锦姑姑还是别这么多话的好。” 锦姑姑一愣,被肃王浅淡的一声笑骇得脊背僵硬,半晌之后,总算是寻回了她一时慌措丢掉的眼力,侧身退步,推开扭捏的袖月,躬身抬手,引路进去,“玉韶就在房中休息,殿下这边请。”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六章 花楼乱事 甫一踏进信音坊漆红点翠的门,肃王便知锦姑姑这一番拖延是为何事。 坊中天井厅堂如常,后院专门为了权贵世族的公子少爷们设的场子却是凌乱不堪,若是个寻常来醉酒作乐的公子哥理应不会留意,偏生肃王就不在那寻常之列。 信音坊的头牌名伶皆宿在后院,肃王略微睨了年纪尚轻的袖月一眼,想来是锦姑姑心知肃王来此只喝酒不寻欢的惯例,随手抓来个还未尽然融于欢笑场的姑娘临时救急。 锦姑姑满头薄汗,左擦一下右抹一把的蹭花了脂粉,尴尬地僵着脖子缓步在这一片狼藉里穿行。 肃王转而看向水性招摇的袖月,瞧着这姑娘脸上的郁闷不耐,略作沉吟,笑声问道,“袖月姑娘,这后院是” “这还看不出来?刚来人砸场子了呗。”袖月随手抖开丝绢,抬眼看着肃王浅笑未变的挪开半步,嗤声一哼,腰肢曼妙的扭了几下,正要继续说下去,方在前面带路的锦姑姑便满目怒意的折返回来,恶狠狠地在这姑娘腰臀之间拍了一巴掌,斥责她多嘴多舌不懂规矩,推了一把赶她回到前堂去。 锦姑姑赔着笑意,一再为这不懂事儿的姑娘给肃王赔礼,而后很是为难的叹了口气,“嗨,这不就是怕院子里太乱,惊扰了殿下的雅兴寻常醉酒的公子哥闹起事儿来不管不顾的,殿下莫要为这等小事挂心。” 肃王脸上的神情当即沉下来,似笑非笑地瞥了锦姑姑一眼。 信音坊于他而言不是什么初来乍到的地方,倘若当真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哥来闹事砸场子,按着以往,锦姑姑早便哭天抹泪的扑过来诉苦了肃王那一身的刚直脾气不是随口说说的,哪一次没给她三分薄面,替信音坊演一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好戏? 即便物是人非至此,庙堂之上的风声潜入这花红柳绿的长街里,肃王这么个混不吝的名声在外,替柔弱女子出个气的本事还是绰绰有余。 除非这砸场闹事的公子与朝中局势息息相关,牵扯的势力,实在不容小觑。 肃王这一瞥瞧得锦姑姑一身冷汗,她们在这花街里讨生活就讲究个息事宁人,坊里的姑娘又死又伤闹个不停,日后还怎么开门做生意? 幸而肃王看了她一眼也便作罢,没打算继续从她口中探听什么消息。 锦姑姑晕头转向的把人带到玉韶的屋子,远远望见那对着镜子治伤擦药的姑娘心里又是一咯噔,死乞白咧地留着不走,迎面挨了肃王一眼刀才哆嗦着退下,临走之前还费心费力的给玉韶使了个眼色,让她说话别那么暴脾气。 玉韶至始至终都没回头搭理她,兀自对着镜子打量眼角颊侧的血痕淤青,透过铜镜瞧见肃王随手掩上了房门,这才扭身转了过来,斜倚着梳妆台,食指指尖轻轻掠过眉梢儿,娇声道,“哟,这可真是稀客,什么风把肃王殿下吹过来了?” 诸允爅看着她,眸子里平淡得没半分露骨之色,他暗暗叹了口气,掀起衣袍坐好,缓慢地拎着茶壶自酌自饮,“应天府里还有别的风吗?倒是你,这伤是谁打的?” “没劲。”玉韶一撇嘴,不小心扯动了唇角的伤口,疼得直吸凉气,“嘶没看见锦姑姑不让我说吗?殿下这是嫌我被打得还不够惨?” 诸允爅一扬眉,视线在屋子里缓缓逡巡了一圈,敏锐的捉住了症结,“你那个跟屁虫似的小丫鬟呢?” 玉韶猛地一抖,耷拉下眉眼,轻声道,“死了。被人失手打死的他们说说是失手打死的。” 话音落地,屋中一时沉默,良久,方才被玉韶隐忍的哭声撕裂打破。 肃王并未安慰甚么,他无声的等待着玉韶宣泄完积攒已久的悲痛,放下茶杯,轻声道,“要同本王说说吗?” 花街里出身低贱的姑娘,惯常是受尽了苦难折磨的。玉韶捂着脸,平复了好一阵子才哑声道,“前些日子应当是殿下还在广宁的时候,工部侍郎徐清芳的儿子徐往来信音坊喝酒。那日我身子不舒服,小巧熬了汤药往我房间里送,在门口撞见醉得一塌糊涂的徐往,拦着他不让他往我屋子里闯,结果一不小心打翻了药壶,把他烫得够呛徐往便恼羞成怒,抓着小巧的头发就拖走了。”玉韶拧着眉间,顿了顿才道,“等我得知消息,发现小巧的时候,她的脸都被打的不成样子了锦姑姑不想招惹,便好生安葬了小巧,让我不要多事。” 诸允爅眉头一紧。他对徐往还算熟知,这公子哥的父亲是工部侍郎,母亲又是文公伯的长女,嚣张跋扈早有恶名。 京兆府没少替他收拾烂摊子。 玉韶抿着嘴唇,厌恶之色毫不遮掩,“早年同殿下熟识的袁徕如今不是在大理寺做寺丞?我便托他替小巧讨个公道虽不能依律惩治,但好歹走个过场,也能让他受点皮肉之苦这不,那徐往刚养好了身子就来闹事。锦姑姑也是怕殿下再去苛责,信音坊要是再这么折腾下去,以后怕是要关门大吉了。” 大理寺虽大多官员不与六部同流,可若无查案之嫌,平日里多半还是井水不犯河水,极为微妙的相处。诸允爅合上折扇,轻轻在掌心叩了两叩,若有所思了片刻,忽然问道,“可需要本王帮忙做甚么?” 玉韶感激一笑,却是摇头,“我没含烟那个本事,能寻得良人从这烟花柳巷里脱身出去,以后还要靠着信音坊吃饭过活,哪儿能当真彻底撕破脸?我给小巧搭了些陪葬的首饰,人都已经死了,希望她来世托生个好人家罢”生存不易,玉韶能做的也就仅此而已,她浅浅叹了口气,放下手里治瘀伤的药膏,娉婷的走到肃王身边,拉开椅子坐下,“殿下可是来查毁容的案子?” 诸允爅未置可否,先凑近玉韶的颈侧抽了抽鼻子,被这姑娘十分诧异地盯着方才出声解释毁容下毒一事,“你这擦的脂粉里可闻到过有甚么异样?” 玉韶一愣,“未曾怎么了?” 诸允爅难得开口未先笑,沉声道,“街上谣传,与本王有过交集的花街姑娘尽数毁容,你是唯一一个安然无恙的所以不留让我来确认一下,你究竟是确实未受过暗算,还是因着体质对毒液不过敏,未有显露。” 玉韶彻底糊涂了,“甚么暗算?甚么毒液的?我还当是殿下来问我含烟的事儿呢” “有人在你的粉盒胭脂里下过能引起红肿生疮的毒,可是你似乎并未发作什么症状,应当是无事”诸允爅视线落在玉韶脸上,注视良久,确认她是当真不知便云淡风轻的一语带过,脸上并无异色,“含烟的事儿你听说了?” 玉韶算不得什么文思敏捷的才绝女子,只得是肃王问什么说什么,“自然听了,我这好姐姐好不容易离了这水火窟,以为觅得良人,孰料竟这么死了”玉韶抬眼看着肃王,犹豫了片刻忍不住追问,“她当真是因着殿下的缘故才” “现在还不清楚。”肃王清浅的一笑,略作安抚,又问道,“含烟离开信音坊之前,可有何交恶之人?或是可疑之处?” “交恶倒是没有,她那个性子,铁石做的都能化成绕指柔,结仇应当是不至于的。”玉韶凝眉,好一会儿没吭声,“不过,要真说起惹了她的厌恶的公子还真就有。就秦家那二位祖宗,殿下应当知道,好好的兄弟俩闹什么党派之争,喝醉了酒就跑到这儿来胡咧咧,恼人的要命。” 玉韶叹了口气,“我们哪儿顾得上甚么这位王爷那位太子的,含烟也是不愿意牵扯其中,偶尔会把殿下搬出来作为托词,彼此不怎么愉快若要说起,会不会是因着这个?” 岳无衣率五军营巡防至西市长街时,肃王正负手立于街头的一座短亭里。 胭脂香粉的气息和浸透了甜香的酒味丝丝缕缕的从肃王身上消散在夜风里,少年郎挥手示意巡防队伍继续前行,转而轻快的几步跃至肃王身旁,拱手执礼,又被他身上的脂粉味儿熏得打了一个喷嚏。 岳小将军揉了揉鼻子,“主子你可以啊,大晚上的自己跑这儿来风流快活,不怕杨姑娘知道啊?” “啧,查案子呢,瞎起什么劲。”诸允爅斜觑着他,没好气儿的抄起折扇在他脑瓜顶敲了一记,“我倒是想带着不留一起,她不愿意不说,还一脚把我踹出去” 踹得肃王快颜面扫地。 “林柯今儿跟我说了,说殿下领旨查毁容案的事儿。”岳无衣搓了搓脑袋嘿嘿直乐,被肃王瞪了一眼方才正色,“有甚么我能帮您的吗?五军营个儿顶个儿的拿得出手,肯定比京兆府那帮米虫靠谱。” “巡防的职责做好了再说,好不容易把你从肃王一党择出去,你别没消停几天就往回凑。”诸允爅无奈地摇了摇头,“等在这儿是有话问你。一早林柯传信的事儿虞淇把那伙盗墓挖坟的人带走了?有没有问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五军营巡防路线每隔七日轮换一次,等在这儿,显然是肃王有话要同岳无衣叮嘱。少年郎摇头晃脑的“唔”了一声,略作思忖才开口,“有两个是挖坟淘宝贝的老熟人,剩下三个说是别的县城来讨生活的。虞大人带回去说要再审,我差人去探了探大理寺的风声,听说那仨人老家不在应天府,好像是在附近的几个县城,我打算明日派俩人去探个虚实,毕竟乱葬山附近挨着皇城的护城河,若当真是什么别有居心的人,五军营不可能坐视不管。” 少年郎如今已足以独当一面,肃王点头称许,不打算过多参与,而后道,“正好,托你的两个小亲信帮我办件事。” 岳无衣一时疑惑,凝眉肃穆道,“可有要事?” “不是什么大事,不必紧张。”诸允爅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将含烟棺木里凭空替换了一具无名女尸之事粗略告知,继而道,“我查过京兆府造册的失踪名簿,没发现符合的名目,你让出城的兄弟留意一下,县城和小镇有没有家里出门,或是走失两个月有余的孕妇也有可能是家里贪图钱财卖掉的,多问问,打听打听那尸体的来处许是有用。” 岳无衣听闻多出一尸两命,心里也跟着触动,惋惜的叹了口气,不咸不淡的同肃王闲扯了几句五军营练兵的问题。 话未说尽,岳无衣忽然停顿了一下,抬头问询,“殿下,林柯跟您说了没有?” 诸允爅一挑眉,“说甚么?” “沈大哥不是请命回东海练兵吗?”岳无衣皱起眉,“这臭小子也想跟着去。”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七章 再见庄生 抬脚把坚持要带她逛一逛长街里勾栏花院的肃王踹出王府大门,杨不留总算得空喘口气。 死人没有生气,亲手触摸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的从温热到泛着凉意,再到重新能够喘息杨不留心里跟着大起大落,紧得身心俱疲。 她独自躲在肃王府的小药房里琢磨止痒消疮的药方,熬了小半个时辰,哄着沉浸在惨遭毁容的痛苦中无法自拔的念儿喝了药好好睡一觉。 念儿端着药碗,苦得直皱鼻子,眼巴巴地盯着杨不留预备给她的蜜饯,可怜兮兮的先讨一颗解解馋瘾。 垂眸瞧着小丫头红红肿肿的小脸儿,杨不留在她脑袋瓜上敲了一下,不忍心苛责道,“少吃点儿,小心牙疼。” 念儿眯着眼睛笑,挠脸的手伸到半路就被杨不留扯下来,“你要是不想挠得满脸是疤没脸见人,最好管住你自己这双手。这汤药里我加了安神的草药,免得一会儿你痒得睡不着。” 小丫头撇撇嘴,嘀咕了一句“杨姐姐比嬷嬷还唠叨”,转而又扬着头笑了笑,举着喝得干干净净的药碗讨好。 杨不留失笑,把这因着觉得主仆关系颠倒而过意不去的小丫头按在床榻上坐好,收拾个药壶汤碗的功夫回来一瞧,人已经歪歪扭扭的快要睡着。 “杨姐姐,真的不痒了”念儿迷迷糊糊地含混道,“可是我好困啊。” “困就早点儿睡。”杨不留垂眸,神色沉下来,“睡一觉就好了。” 整时整刻,肃王府家将巡视换防,无人留意到别苑侧门转瞬消失的杨不留。 她近来心神不宁,诸允爅看得分明,杨不留自己也清如明镜。 肃王以肃王府为依托,为她撑起了一方万里无云,如若她出身寻常,她本可以在诸允爅的回护之下无忧无虑 然而她终归不是。 她坚持着抛却骨肉血脉里纠缠的过往,以为自己可以奋不顾身的呵护着心底那一株名为情愫的树,但她却又深知,滋养着这一方郁郁葱葱的血肉是毒,愈盘根错节,愈无可救药。 杨不留这几日睡不着的时候时常在想,她娘亲究竟是以什么身份不顾生死的立在京城的混乱当中,又究竟是因着甚么原因头也不回的逃跑离开? 为一个“情”字? 不该。 方苓若是情根深种之人,理该表露出甚么依恋过往的思绪,可言归宁却从未提起,甚至于若不是为了让杨不留得知自己的来处,她连那一枚可怜的吊坠都不会藏在襁褓里。 杨不留感觉自己可能小觑了她这位算得上素未谋面的娘亲。 杨不留生来被寄托着与世无争的希望,可百转千回,她终归还是想踏入这洪流之中无悔以往。 杨不留倚靠在围墙的阴影里抬头望着月光,耳畔细碎的传来脚步声响,转头一瞧,一素衫公子疏淡慵懒的笑了一声,慢悠悠地走出暗巷。 “我还以为你不打算见我了呢。”素衫公子徒有一副端访温润的模样,放浪地倚在一旁,“或者是带着肃王一起来找我。” “你不想见他准确点儿来说,所有官字头的人你都不想有甚么直接的牵扯来往,否则今日在作坊巷口,你也不会远远地看见我留意到你的身影就拂袖离开。”杨不留好整以暇的抱臂看他,微微叹了口气。 “庄望,你来京城究竟是来做甚么?” 庄望眉峰一扬,漫不经心的又是一笑,没等调笑个只言片语就被杨不留截口打断,“别说你是思念旧友一路追寻。” “你说你姑娘家家的,干嘛总把话说得那么没劲。”庄望被她噎得翻不起浪花,只得敛了满脸的不正经,掸了掸素衫,揣着袖口老实道,“我是为斗笠人的事儿来的。顺带着来京城瞧瞧,拓宽一下财路。” 杨不留有些诧异,皱眉没吭声。 “他何时离开广宁,姑且尚未查明,不过他销声匿迹了这么许久,总算是被我逮住了踪迹。”庄望对她这副纠结的反应不以为意,自顾自道,“日前唔,差不多半个月之前吧,有人在岭南附近见过疑似斗笠人的身影,不过他这里三层外三层的乔装打扮,探来探去也无从确定是不是真身所以,我特意骗了星桥和她小师叔去岭南游历,辨认一下真假,瞧瞧究竟是不是真的胡裘。” 当初广宁各方疑点尘埃落定,唯独只有这左一榔头右一棒槌把他们耍的团团转的胡裘消失的无影无踪。若非肃王回京一事,杨不留定是会捏着乎噶尔的尾巴不放的她沉默了片刻,绷着神色毫无说服力的劝阻,“我离开广宁时不是跟你说过了,若有要事自然会传信联系,京城与广宁不同,你不该” “不该甚么?不该一脚踩进这摊泥塘里?是来是走皆是我自己的决定,即便日后后悔也轮不到你凭着一己之力把我推出去。”庄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再者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事儿你少做了?你身后这肃王府堂堂正正的立于烈阳之下,你自己何时才能从他的庇护里走出去?难不成要永远瞒着他,不让他知道,你为了助他一臂之力,必须独自走到阴湿黑暗的沟渠里?” 杨不留无力狡辩,无法保证的事她不想堂而皇之的脱口许诺,可也没办法逃避她需要做的事终将与肃王所盼望的背道而驰,孑孓独行时许没那么难捱,可如今心头上牵扯了一块魔障,杨不留知道,她的所作所为需得有人助力,根本不可能拒绝庄望送上门来的好意。 庄望自然也是为此而来。 “给杨謇老江下毒的人还没找到,查斗笠人的来历去处亦是你之前托付于我的。”庄望懒散的盯着杨不留自己跟自己犯拧的表情,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庄生阁做的就是包打听的买卖,你总不能让我自砸招牌吧。” “”杨不留不知该同他怎么说,也确实没什么可解释。 庄生阁在广宁就建在黑白之间的灰暗地带,江湖不远,庙堂不高,大事小情他都能道出些外人不得而知的微妙,杨謇替他埋下的种子,杨不留无意干涉,可倘若庄望因着她的一意孤行跟那些不相干的官场过多牵扯,这一扯就是千丝万缕脱不开干系 杨不留一脸深不可测的沉默不语。 她至今仍旧在怀疑,自己当初跪在肃王跟前威逼利诱同他攀上关系究竟是对是错。 肃王顶着一脑袋的遭人算计,细作筹谋多年深思熟虑,也许杨不留合该让肃王爆发在父子猜忌的隐患里。 然而肃王君子骨血,他无意谋反,最终就只能沦为兵权与党争之下的牺牲品。 杨不留也许有机会洗刷杨謇的冤情,可无人相助,只会是截然不同的一番光景。 根本没得选。 以前是,如今也是。 庄望拾柴点火,开口烧尽了杨不留最后一点顾虑,“不留,无关是歉意或是情意,如今我来京城,跟甚么儿女情长都没关系。”他掀起眼皮,看着杨不留一闪而过的尴尬神情,倒有些幸灾乐祸的笑起来,“欠杨謇的我一定要还,此后我为你做的事,桩桩件件都会记在账上。你不必为难。” 杨不留一言难尽的看向他,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叹了口气,“你就偏要让我欠你欠得无以为报才舒心。哪儿能那么简单容易?” “是啊,不过我既然开门做生意,总有机会敲你一笔。”庄望脸皮极厚的笑了笑,“你可有点儿准备。别让我空手而归就行。” “”杨不留忽觉自从她爹洗冤之后,庄望没了那团系成死扣的心结,偷鸡摸狗的小痞子脾气又有点儿春风吹又生的势头,她十分凑合的跟着笑了一下,也不好把这日后同流合污的同伙儿贬损得一文不值,只得没好气儿的把话题牵扯回正事,“不过倒没料到,岭南的消息你也能探查得到。”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庄望搓了搓手指,摇头晃脑的招摇道,“有来有往,这买卖消息的生意才做得下去。各处州府明处有府衙,暗处自然少不了拉帮结派的地头蛇,不然你当我这三年有余,就只是老老实实的守着一个广宁不成?” 杨不留觑着他笑了一会儿,“星桥她们何时动身去的岭南?孔先生难道没说甚么?” “跟我差不多前后脚离开的广宁。”庄望满不在意道,“小丫头好骗得很,不过孔安那么个半仙儿跟着,你觉得是我忽悠两句就有用的吗?什么山清水秀风土民情都是胡诌的,孔安默许的事儿,你且安心就是了。不过岭南到底有甚么猫腻?既没甚么驻军也不靠近边境,要真是乎噶尔的话,他跑到那儿去做甚么?” 杨不留一耸肩,“乔唯的父亲被软禁在岭南。” “镇虎军那个叛徒?”庄望蹙眉,抿着嘴唇略作思索,叹气摆手暂不深究,“这次来京城比较急,我不会一直待在这儿。不过我新盘了一个琴阁,就在长街,你要是无处可去,就到那儿坐坐,长街烟花柳巷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于你而言或许有用。” 杨不留点头,应是应下了,只不过诸允爅如今闲来无事,她总不能撇下他堂而皇之的去逛窑子,“在京城待到何时?应天和广宁的生意你日后如何打理?” “广宁招了琴师,小安如今算是半个老板,耀武扬威着呢。”庄望想起那拿根儿鸡毛当令箭的臭小子无奈摇头,“京城我倒是有个相熟的朋友,平日里有时间他会帮我顾着琴阁的生意你也认识。” 杨不留略一扬眉,稍稍思忖着来京城这些日子里与何人交识,忽然诧异,“你该不会是说陆阳?” “人不可貌相,这小子虽然长得挺像窝囊废的,但人脉确实挺广。”庄望看着杨不留那一脸的难以置信忍不住偷笑,“你不是因着他提及泗水和朝中的事儿有意拉拢他吗?不然你当真那么好意替他开棺验尸?” “我倒不是诧异他有几分能耐本事。”杨不留笑着摇头,真人不露相的道理她还是懂的,“就是觉得你同他相熟有点儿奇妙。” “做生意的时候不打不相识不说我了。”庄望开口截了杨不留刨根儿问底的心思,“进了应天府的城门,京城可如你所想?肃王又可如你所愿?” 已然做了抉择的事儿杨不留从不怀揣着半分悔意,她浅淡的笑了笑,跟难得一本正经关切她的庄望打太极,“如愿以偿不是说说而已,你我都是,别太为难自己。” 这丫头太聪明,稍微偏斜的语气她都能听得出端倪庄望一撇嘴,“听你的可以,但你说了不算。”他抬眼望月,顿了一会儿方才叹了口气,抖抖衣袍袖口转身要走,“走了,肃王府周围有暗卫,差不多也该溜达到这来了。京城的庄生阁还是庄生阁,一问一两,常来坐坐。” 杨不留权当看不出他那满脸的欲言又止,只是笑着摆了摆手,见他气鼓鼓的扭头迈步,忽然唤了他一声,烦请他留步,“劳烦庄老板帮我留意一个人。” 庄望不闹了,回头看着她,“谁?” 杨不留抿了抿唇,眸色晦暗道,“阮绍。” 庄生阁落在京城并非易事,杨不留被庄望这么个从天而降的馅儿饼砸得欠债累累万千愁绪,她浑浑噩噩的往别苑走,闷头撞在一飞檐走壁挡在她身前的人怀里,抬头一瞧,脸上的表情直接垮下去。 杨不留有点儿做贼心虚。 诸允爅还当是她闻见他身上的脂粉味儿,先立立正正的保证纯粹是在信音坊里腌入了味儿,见她忍不住勾起眉眼才又道,“你这是去哪儿了?” 杨不留舔了舔嘴唇,凝眉犹豫了片刻,“刚才出去” 诸允爅本无意追问,也没仔细听,捧着她的脸捏了捏软肉,“我还担心你白天吓得没精神呢。正巧,白宁刚回府,吴照的夫人绷不住了,交代了一件事。” 杨不留神情当即紧绷起来,坦白从宽的犹豫一股脑儿的被她抛在脑后,扯着肃王掉头就跑,“走,先去看看。” 经了光天化日行刺的那一遭,吴照的夫人战战兢兢惶惶了整日,入了夜便觉草木皆兵,忍不住对着两个守卫得毫不走心的白宁周子城撂了底。 白宁沉声道,“吴夫人说,前几日有人来这儿出高价想要买走吴照到处搜刮来的,被遗弃的或是变质的胭脂粉盒不过吴照担心那人是想拿了证据去官府报官告状,所以一直坚称从未在来路不明的地方回收过这些物件儿。” 诸允爅敛眉,侧目与杨不留对视,笃定道,“既然如此,那吴照回收粉盒的来处,肯定有白天刺杀的真凶。” 杨不留略一沉吟,“吴夫人知道这些胭脂盒的来历吗?” 白宁一咋舌,说起这事儿嗤之以鼻,“她倒是信誓旦旦的说不清楚,不过感觉这女的嘴里没几句靠谱的,我跟子城商量着,一会儿吓唬吓唬她,看看能不能逼问出点儿有用的东西。” 白宁咧嘴,不怀好意的对着两位面面相觑的主子笑了笑,“主子,要不要移尊驾,去看戏?”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八章 医馆误撞 夜半三更,关门闭户。 街上一慢两快三声更律徐缓飘渺,沉在几近寂静无声的夜里,分不清远近。 诸允爅端坐在摇摇欲坠的油灯旁抿了口热茶提神,杨不留也不知从哪儿搬来一个小木箱,挪到躺在病床上有气出没气进的吴照身旁,煞有介事的替他切诊脉象。 不过杨不留终归不是甚么名医大家,救死方倒是会不少,明了的药方也能写得出,可多半是从医书里和言归宁那么个半吊子郎中那儿学来的,望闻问切的功夫实在马马虎虎,诸允爅看她拧着眉头实在好笑,被她嗔怪的剜了一眼,把笑意咽回肚子里,转而悄悄问道,“怎么样,还有的活吗?” 杨不留一抿唇,没急着下定论。 吴照夫人正偷偷打量着肃王府这两位的一举一动。她一见杨不留这一脸的郁郁难测,心里就七上八下的犯嘀咕,白日里杨不留保下吴照一口弱气的事实,她真真切切的看在眼里,因着吊回了这一条命的恩情,吴夫人对这小姑娘的信任便远胜于那一步三晃的老郎中。她缩在病床一角,死死的盯着杨不留的神色,生怕她凭空扔个时日无多的惊雷下来。谁知杨不留却陡然展眉一笑,轻声道,“下刀偏了一寸,没伤肺里,老先生既然说他命大,那便是没事不过今晚明晚肯定难熬就是了。” 吴照夫人松了口气,周身的压抑疲累遮遮掩掩着一幅不甚明显的刻薄嘴脸。她的眉梢转眼挑起了些许不可一世,似是拿定了肃王有求于他们夫妻二人的念头,之前别过时的担惊受怕褪了半数,紧绷的压着嘴角,默不作声。 诸允爅瞥了她一眼,单看着她这幅蹬鼻子上脸的神情就觉得乏善可陈。杨不留却饶有兴致的觉出她似乎知道些什么,十分乐得迎难而上,眉眼弯弯的凑到她身旁同她攀谈闲扯。 也不是杨不留没心没肺。诸允爅捏着茶杯定定地看向杨不留那副分寸极佳的笑脸,心下便知,这丫头准保是又偷偷摸摸给吴夫人下甚么套,把人里三层外三层的绕进去。 虽说偶尔也会有犯拧的时候,然而杨不留待人处世温婉宽厚,时至今日诸允爅却细细琢磨觉出了些许有趣之处她这唇边儿的笑有真有假,亦有半真半假,偷蔫儿使坏时细如针尖的差别,落在肃王眼里都显得尤为分明。 有趣得要命。 诸允爅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杨不留掏心掏肺的糊弄人,一壶茶快见底,转眼一瞧,吴照夫人竟又恢复了那副惊弓之鸟的神情。 “杨姑娘你说,那人当真不会放过相公和我吗?”吴照夫人紧紧握着杨不留冰凉的手,无意识的捏攥着她的指节,“可可分明这么多年以来,就连官府街司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怎么就突然难道,难道真的是两伙人” 官府街司本是城中专职处理民宅街道遗弃杂物的衙司,不过除却民宅的街前巷后,深宅大院街司多半会派人亲自叩后门去收吴照理应是与街司的人有所牵连,得以冒名顶替,暗中拾捡深宅大院里遗弃的胭脂水粉或是更替不用的妆奁,翻新之后,较偷工减料的胭脂提高价格,随手添个噱头卖出。 如今吴照被官府抓了个正着,街司里昧着良心收钱的那位估么着也坐不住。 杨不留略一抬眼,同坐在桌旁的肃王相视会意,唇角的笑意瞬时浅淡了下来,“你同肃王府透底,是担心官府的人得知你们私贩假货败露,有人会为免于断绝官路,再来致你们于死地对吗?”杨不留停顿了一下,咋舌略觉惋惜,“然而刺杀吴照的凶手却并未殃及你这个知情人,所以你理该明白却不愿承认,对你们夫妻二人有性命威胁的恐怕不止一伙人。” 诸允爅抖开折扇,没好气儿的笑了一声,接住杨不留笑而又止的话音,“吴夫人,你们夫妻二人可是哄骗造假成了本性?竟然抛诱饵让本王亲自来给你当护卫免受报复,你可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吴夫人一脑袋的精明算计霎时黯淡无光,她难以控制的抖了起来,恍惚间似是瞧见了甚么面目可憎的幻象,狰狞的跌落在地,翻出不小的声响。 周子城听见动静,在屋外轻轻叩了叩门板,“殿下?” “无妨。”诸允爅磨着牙根儿哼哼了一句,“趁热打铁吓唬吓唬她,你们就不能快点儿?” 周子城忙不迭的应声,掐腰踱到耳房旁侧,眯着眼睛望了望空蒙的月色,抬手正要砸门催促白宁别换件衣裳磨磨蹭蹭的,他忽而听见医馆后院声响窸窣,一团黑影停在当中,瞪着闻声而来的周子城一动不动。 乌漆墨黑的一套衣裳,头巾面巾捂得严实,还真就分不清楚是不是白日里那个行刺杀人的黑影周子城咧嘴一乐,兜头在他后脑勺儿抡了一巴掌,“可以啊兄弟,穿上行头,扮成杀手像模像样的。” “你自己嘀咕什么呢?” 院中角落慢吞吞地晃悠了一个人影出来周子城定睛一瞧,直接傻成一根儿烧火棍。 白宁这晚上在医馆蹭吃蹭喝蹭得有点儿跑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茅房里跟这黑黢黢的腰封较劲不得其法,这才鼓捣着溜达出来打算借个月光。孰料出门就听见周子城含含糊糊的嘟囔,抬眼搭在院中,却见这傻小子正跟这位不知哪里来的刺客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呢 黑影身侧寒光一闪,白宁汗毛炸起,当即一吼,“躲开!” 幸而肃王府亲兵都是实打实的从肃王手底下摔出来的,周子城本能地抢先半步错身躲开,匕首利刃将将从他腰间挑到胸口,瞬时劈开布料泛红了皮肉。 骤然四窜的凉风和寸寸痛觉激得周子城浑身一抖,白宁已然提刀飞身而至,敛眉喝他回神。 肃王有令,无人偷袭,便做戏吓唬吓唬那说话半真半假的吴夫人,若有人夜袭,务必留活口以待审讯白宁同周子城并无阵前实战的经历,“活口”二字扣在头顶,两个半大小子有些舒展不开手脚,缠斗得十分吃力。 初闻门外声响,肃王便敏锐地捕捉到有别于府上家将的招式身形,他漠然起身,折扇向后轻轻压下,杨不留当即点头应允,回护在捂着嘴瘫软在地的吴照夫人身前。 诸允爅不在行伍不带兵刃,乌木扇骨被他捏得“咯吱”作响。他快步走到门前,从门缝里望着院中长短雪刃交接,一咋舌,“这俩小子,真该扔到北境练一练,说留活口,那还不是缺胳膊少腿儿也算活着吗畏首畏尾的,这得打到什么时候?” 论武论兵,肃王罗刹的名号不是随便唬人就能得来的杨不留听闻这混账话扑哧一乐,一旁的吴夫人却顿时觉得惊恐不已,捂着嘴哭啼得呜呜出声。 诸允爅回头看向杨不留,担心他出面会打草惊蛇,“能把他引过来吗?” “他是来确认吴照生死的,引他过来还不简单?”杨不留挑眉一笑,随手从腰后摸出布包,挑了根银针,径直在吴照脚底的穴位上戳了几记,原本毫无生气的人竟突然抖了一下,悠悠转醒,痛苦地呻吟个不停。 院中蒙面黑影似有察觉,果不其然动作一滞,微微朝着房门的方向侧目,继而转身破开周子城的戒备,欲要冲进其中孰料周子城抬腿格在他下三路,黑影闪身不得,身形一晃,仓皇滚落在地。 白宁被这抓不住七寸的黑影扰得眼眶通红,正要架刀劈去,黑影竟不顾刀劈在肩,卯足了力气将手中的匕首向着声音传来的方位狠掷出去 “殿下!” “小心!” 诸允爅抖开乌木折扇反手遮在哼哼唧唧的吴照颈侧,玄铁打造的匕首与金丝绢面金石一撞应声而落破开门窗循声而来的匕首稳准狠戾,诸允爅颇为诧异,俯身捡起匕首对着烛火打量了一遭,眉头一皱。 玄铁兵刃虽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儿,可打造得如此精致的匕首却显然不是随便什么作坊都能做得到的。 杨不留听着院中渐而远去的打斗声,大着胆子推开门瞧了瞧,回头问道,“殿下,人跑了,你不去追吗?” 诸允爅寻了块布帕缠了匕首收好,转而一扇子敲在杨不留头上,轻得像猫挠,“我出去追,谁守着你?” 杨不留抬眼看他,瞧着他不动如山风度翩翩的神色忍不住笑。诸允爅斜睨着她也忍不住勾起唇角,走上前把人从门口扯回去,沉声道,“再者说,白宁和周子城两个人要是逮不住这一个,那他俩还是回王府扫茅房的好。”诸允爅垂眸看向抖作一团的吴照夫人,又笑,“况且,还不知会不会再有人前来行刺,本王可不敢随意离开二位,被别人抢占了先机不是?” 抢占先机这个词含糊又暧昧的把吴照夫妻二人搁在了任人宰割的案板上,吴照夫人很清楚,肃王查作坊可不仅仅是单纯为了问责甚么制售低劣物件儿的罪过肃王府守卫是念在他们二人有可用之处,然倘若这半路杀出来的凶手被擒招供,肃王也便无需顾及他们夫妻二人的生死,街司那头无从交代,他们便仍是一堆无法自保的鱼肉。 吴照夫人绝望地啜泣着,半晌过后匍匐在地,磕头不起,“罪民不会再有隐瞒,还望殿下能留我们夫妻二人的性命,大恩大德,做牛做马无以为报。” 诸允爅对她表的忠心嗤之以鼻,病榻之上的吴照哼哼了几声又晕了过去,杨不留不敢再施针激他,只得掏出致使念儿毁容的粉盒交予吴夫人辨别,“这个粉盒你可有印象?” 吴夫人红着眼睛盯着粉盒瞧了半天,没瞧出什么名堂,“这些做活儿的事儿都是被带走的那两个”她抬眼征询了杨不留的准允,拿过粉盒打开闻了闻,忽然一拍大腿明白了个中奥秘,“这盒脂粉是我特意嘱咐摊贩开价贵的那一款。” 杨不留一挑眉,“怎么说?” “这些原材料都是相公四处捡来的,您也知道。”吴夫人停顿了一下,“我记得差不多五六天以前,他置办东西回来,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小瓷瓶,闻着挺香的,像是甚么香露之类的稀罕东西。我们只当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熏香擦脸的,就掺了水点在胭脂粉盒里,然后打算高价卖出去。” 这位夫人说话真真假假在先,杨不留面无表情的注视着她,许久方才抬眸,对着诸允爅眨了眨眼睛她应当所说不假,并无隐瞒。 诸允爅合上折扇在掌心一搭,“那你可知,那瓷瓶从何而来?如今可还在作坊里?” “从哪儿来的我当真不知”吴夫人见肃王冷着神情,赶忙竖起三指起誓,“罪民对天发誓绝无隐瞒!当初便是担心会有官府调查问询,故而来处相公从来不同我说起,卖给何人他也不会过问。”门外似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吴夫人有些心急,叩首道,“不过瓷瓶应当在作坊里,若是官府尚未来得及查抄理应” “瓷瓶要么是没甚么用处,要么早便被凶手销毁了。”杨不留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话音戛然而止,转而迎着神色尴尬纠结的白宁走过去,“人抓到了吗?” 白宁蹭开脸上的血痕,含混着应了一声,“抓是抓到了。只不过” 诸允爅本就懒得跟这算计得不得章法的妇人打交道,见她抖个不停跌坐在地,当即转身越过白宁往院子当中瞧,见周子城亦是全须全尾的押着黑衣人立在那儿,除了被匕首划烂了衣服有点儿不文雅并无不妥之处诸允爅明晃晃的挡在杨不留身前,免得她顺势瞧着周子城坦露的皮肉。 杨不留不解的抬眼看他,诸允爅却岿然不动的不让她瞧着那臭小子干巴巴的小身板,回问道,“只不过什么?” “”白宁吞咽了一下,半是恶心半是难耐的叹了口气,“这小子挨了几下跑不远,我跟子城追到铁匠铺子逮住的他结果他自知逃不脱,就拿炉子里烧得通红的烙铁把脸毁了” 周子城抽了抽鼻子,焦肉和血腥味冲得他眼前直黑,他抓住黑衣人的头发向上一提,霎时漏出一张恐怖得红黄粘腻的脸。 皮肉焦烂,血肉模糊,勉强看得出五官尚存,其余面目全非。 诸允爅心上一抖,咬着牙忍下腹中翻涌,本能地捂住杨不留的眼睛。 杨不留顺水推舟的接受了他的好意,眨了眨眼睛,眼睫在他掌心扫起一点痒意。 “殿下,他怕人认出他,知道他的来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八十九章 黑影之谜 肃王同那一张惨不忍睹的面容相觑了半宿,愣是没从这死鸭子嘴里翘出半句话。 正如杨不留轻描淡写地撇下的那句话,他的来历想必并非寻常,稍稍透露出丁点儿细枝末节,肃王定然能认准他的来处,与其扯谎,倒不如咬紧牙关,一个字也不说。 那死鸭子誓不配合也便罢了,就连好意上前替他治伤都能被他一脚踢出门去,一副听天由命随生随死的架势。 白宁挨了他的踹撸袖子要揍人,瞧他要死不活的死样子又不敢实打实的挥拳头,生怕一不留神要了他的小命。 诸允爅胡乱地抹了把脸,顶着一夜未眠的疲态换了身月白星灰云纹暗绣的行头,耷拉着眉眼,对着缀了宝珠的发冠犯愁。 “本王是去查案问询,又不是赴宴,非得这么庄重不可吗?”诸允爅抬手跟老林讨来礼部尚书文思齐亲笔所书的回帖,捻开来瞧了瞧,对这小老儿文绉绉的派头十分头疼,“托人捎句话不就得了,也不嫌费事。” 林管家望着肃王恨不得披头散发就跑出去应邀的后脑勺儿哭笑不得,劝不得催不得的由着肃王瘫在床榻上磨磨蹭蹭的不挪窝。 这般抗拒归根究底都是肃王年少时落下的毛病。 皇城内外束得住肃王张扬心性的除却皇帝和太史令,也便只剩下这位不知变通的老古董。但凡礼制牵扯,肃王没少听文思齐教导训责,诸荣暻对于肃王之事多半不闻不问,温仲宾乐得看小殿下吃瘪,肃王于是乎十分无辜地被树立成京城纨绔子弟的典型,时不时地被拖出来“鞭尸”再三。 况且又有其女毁容之事在先,诸允爅简直就是背着个火药桶去以身犯险。 林管家一言难尽的瞧着肃王拖延到日上三竿,看见被白宁周子城哄骗过来的杨不留简直像是看见菩萨转世,明知故问地迎上去,“杨姑娘怎么来了?” 诸允爅立刻一个鲤鱼打挺扑腾起来,顶着一脑袋乱七八糟稀里糊涂的眨了眨眼睛,“对啊,你怎么来了?” 杨不留被哄骗过来的时候听白宁周子城一唱一和的说起肃王同礼部尚书往年那些算不得纠葛的小怨愤,垂眸搭在被他随手扔到桌上的回帖笑起来肃王殿下自然知道查案之事轻重缓急,这会儿理该纯粹是闹小孩子脾气。 林管家一见杨不留来这儿就拱手退下备马候着,白宁和周子城见状也要溜,被诸允爅一手提住一个领子拽住,将昨夜里拾起的那枚玄铁匕首交托出去,吩咐了两个任务。 一来街司徇私牟利需得交给吏部惩治一二,肃王府查案归查案,手不好伸得太远二来玄铁匕首工艺精致,循着打造匕首的来处许是能摸清行凶者的身份总好过盯着那张面目全非的脸吃不下饭。 白宁和周子城一走,诸允爅立刻乐不颠儿的往椅子上一坐,迫不及待的捧着发带珠冠等着杨不留帮他梳头。 杨不留挺为难的走过去,拿着梳子不知道从哪儿下手,“我不太会帮别人束发,以前来音还总嫌我编的头发不好看来着” “我又不是别人。”诸允爅晃了晃这一脑袋鸡窝,“你随意发挥,我不嫌弃。” 杨不留颇受鼓励,一不留神用力过度,三千烦恼丝被她揪得溜紧,勒得诸允爅嗷嗷直叫,忍不住悼念自己可怜的头皮肃王殿下十分担忧自己八成会被她扯成个秃子,只得连哄带骗的讨饶,求着杨不留放弃他这倒霉的头发丝。 杨不留悻悻的拖过凳子挨着他坐,盯着肃王殿下自己束起冠发赏心悦目诸允爅被她眉目间的嗔痴逗得忍不住笑,转而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一下,“好看吗?” “好看啊。”杨不留一本正经毫不避讳的贪图美色,见诸允爅深深的望了她一眼,怕又被他腻腻歪歪的缠住,赶忙掩唇咳了一声,拈起回帖正色道,“文尚书回帖准许殿下到府上问询查案,可有机会见到文姑娘,亲自问上几句话?” “老古董本就计较这些男女之别,小女儿与肃王府的风言风语牵扯上关系已经够他糟心的了,见他闺女八成没戏。”诸允爅束发束得没那么细致,他抽出空来点了点回帖上的字,“都写了小女昔筵身体有恙,恐难尽力,估么着我到那儿去也问不出什么要紧的东西。无非是还了之前递拜帖的情。” 照理而言,肃王割舍兵权之前多不自在,文思齐有意讨巧也好,无意中想要攀亲也罢,镇虎军主帅之名傍身,诸允爅自然不必刻意维护小老头儿那几分寡薄的面子然如今他闲散人一个,再不搭理,着实不合规矩。 “最好还是能见一见文姑娘。”户部温府与肃王府交情匪浅,礼部这般示好实在不甚高明,拉拢肃王之意昭然若揭,杨不留沉吟了片刻,“不过” 话音在这儿戛然而止,诸允爅听了半晌不见后文,疑惑的转头看她,抬手拨开又被杨不留叼在齿关间的指节,笑声追问道,“不过甚么?” 杨不留眸色漠然地看着诸允爅,眼睫闪烁了片刻方才回暖,“殿下可曾想过,最初,皇上有意促成文家和肃王府的姻缘一事,让殿下有时间务必去看看染病太子之事,文尚书屡次递送拜帖之事究竟有何意指?” 杨不留说的话诸允爅自然考虑过,否则他也不会挑这个时候在这儿闹狗脾气。 肃王这么一根儿不受人待见的小草,看似可有可无,可他倒向何处,却并非无人计较。 诸荣暻多疑反复,诸允爅至始至终都拿捏不准他是有意提点肃王立于太子身后,还是在拿他当刀使,悄无声息的找机会给太子下绊子。 礼部受东宫庇护,文思齐的示好五成与太子有关,诸允爅想不通也不好推脱,只能揣着一肚子的疑惑硬着头皮佯装着深不可测。 文家的府邸,该去还是得去。 杨不留同林管家把那位苦大仇深的祖宗送出了门,随后吩咐念儿备了些伤药,兀自掀起裙摆踏入肃王府武场旁边的地牢。 肃王府的地牢本是前朝此处宅院坐落之处的世家私设,历经纷扰岿然不动,肃王不在王府时就被林管家当成了贮藏越冬菜蔬的地窖那一团黑影正被锁链扣在一堆过了冬还没吃完的萝卜白菜中间,杨不留站在地牢的台阶尽头远远地看了他一眼,感觉不伦不类的有点儿好笑。 黑影听见声响,扬起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看向她,意味不明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念儿偷偷从墙角探了个脑袋出来,瞧了一眼面目可憎的黑影就别别扭扭的缩回去,把药箱递给杨不留,拍着胸脯说她就等在地牢门口,“要是这个坏人敢欺负姐姐,我就冲进来揍他。” 杨不留未置可否的笑了笑,挥手示意她离开方才向那黑影踱着步子黑影似乎咬着牙,脸颊处的血肉微微抖动起伏,随后猛烈的挣扎起来,牵连得锁链铿然作响。 “你怕我做甚么?”杨不留自诩长得还过得去,最起码不至于是个让人心惊胆战的模样,她无可奈何的笑道,“你分明不想死,为何偏要做这无谓的坚持?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伤口包上之后更不会有人能认得出你,处理掉你脸上的腐肉,总好过你这么面目可憎的流血死去。” 黑影闻言倒是安分了下来,可惜容貌尽毁,分不出他究竟是何般神色表情,唯独那一双眸子尚未染尽血色,用一种诡异的眼神一动不动地打量着杨不留。 良久,他哑着嗓子低语了一句,嘶哑得像是锈蚀剐蹭的铁石。 “我认得你。” 杨不留正专心的跟黑影这一脸的脓血较劲,没听清,“嗯?” 黑影吞咽了一下,重复了一句,“我说我认得你,杨不留。” 杨不留似乎并不意外,她神色浅淡地觑着黑影的眸子,忽然绽出一个明媚的笑容,“是因着我同肃王殿下来往密切,你身后之人视我如眼中钉,让你找机会也害我毁个容吗?” 黑影脸上血肉一抖,惶然的躲了一瞬,继而死死地盯着她,“你是来诈我的。” 杨不留没否认,只盈盈的看着他笑,不急于答复他算不得疑问的问题。 近来京城之中,杨不留其人的传言不少容貌姣好,温婉有度,医家出身,才思过人,虽父母双亡,却待人从不苛责,亦无刻意招摇惹人生怜的愁绪,疏淡得比镜中花水中月还要可望而不可及。 这些吹嘘的话也就肃王挠着脑袋能编出来,结结实实地给杨不留扣了个天仙儿似的高帽子,无瑕得让人心生妒忌。 “诈你与否有何区别?”杨不留舔了舔唇角,脸上的笑意似有若无,“殿下不过是查了一个贩售假劣胭脂水粉的作坊,你直接跳出来杀人,这跟坦白京城毁容案与你脱不开干系有何不同?京城之中,瞧不惯肃王府的人数不胜数,要么你是其中一个,要么你背后的人是其中一个” 黑影阴郁地盯着这张温柔带笑的面容,嘶哑道,“空口无凭。” “药是我自己配的,药性烈,疼的话咬牙忍着。”杨不留对他这一嘴打不碎磨不烂的铁齿铜牙根本不在乎,刮去腐肉撒药时毫不手软,见这黑影疼得快翻白眼儿,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以往验尸手上没什么轻重,你忍着点儿。” 黑影一愣,差点儿一口气噎过去,“你你不是医家吗?” “虽是医家不假,可为了讨生活,仵作的行当也得做。”杨不留顿了顿,“说句实在的,跟活人打交道我是不太擅长的,真真假假的分不清楚。”她十分无害的笑起来,话音转得十分别有用意,“不过,公子知道为何殿下不派人来严刑逼供审问你的来路吗?” 黑影微微张口,摸不透杨不留的意图,默不作声。 杨不留却全然不顾黑影的反应,侃侃笑道,“公子行凶刺杀吴照的匕首式样精妙,殿下已经命府上侍卫调查来处,吴照也已经转危为安,只消待他转醒,问明那枚瓷瓶的来历公子是听从何人命令行事,想要查明并不费力,不过是时间长短的差异。”杨不留手上一用力,逼得黑影抬头对上她的眼睛,轻声问道,“我就是有一事不明,毁容案这么多起,为何你偏要对含烟和吴照痛下杀手呢?” 黑影嘶声,吸了一口凉气,“什么含烟,我根本” 话说半句,黑影突然不吭声了。 杨不留这一句话里浅浅的埋了两个陷阱,黑影稍一慌措就踩中了一个,暗自默认了毁容案一事杨不留弯起眉眼轻笑,和颜悦色道,“看你的身手应当是王公贵族养在府上的暗卫之伍,两次亲眼见你动手,杀人的手法都是一刀直奔要害。我说的那位姑娘却是惨遭殴打而死,所以并不是你所为。可你刺杀吴照却是众目睽睽,对他痛下杀手,无非是担心下毒的事情败露,但你既然可以瞬间决定毁容免得被人认出来,却还要靠杀人灭口来解决问题是因为你有要维护的人,对吗?” 黑影眸色深沉诡异,他看了杨不留一眼,对于她的追问不予理会,只问道,“肃王呢?” 这人若是好对付,肃王也不至于瞪了他半宿,杨不留对于他竖起的警惕略觉惋惜,敛眉道,“托你的福,礼部尚书的小女儿如今毁了容貌尚未痊愈,殿下亲自去登门拜访,顺便问询案情。怎么?改变心意想要招认了不成?” 黑影一言不发,牙关咬得死紧。 杨不留瞬时察觉到他异样的情绪,追问不得结果,垂眸搭着黑影紧攥得发抖的双拳,隐约生出几分思虑。 直等杨不留替他收拾好伤情功成身退,那黑影才无力的叹了口气,喃喃自语。 “他既然无心,为何偏要去招惹那么多女子,拂了旁人的情意” 地牢大门之外,念儿跟这守门的两个木桩子没话可谈,正嘟嘟囔囔的蹲在地上看蚂蚁。她余光瞥见杨不留背着药箱出门,高高兴兴地迎上去,很有眼力见儿的接过药箱抱着,神秘兮兮的问道,“杨姐姐,问出什么没有?” 杨不留抿着唇,目光茫然地落在小丫头的脸上,顿了一会儿,一言难尽的叹了口气。 “我在想这个刺客是不是对殿下嗯芳心暗许?”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九十章 文府一行 今日休沐,晨钟甫响时文府便已洒扫结束,文管家得了吩咐,早早候在府门外头,周到的顾全礼数。 文尚书放下茶杯,怒目直视着立于堂中的小女文昔筵,喝声道,“回你的房间去!还嫌我文家丢人丢得不够吗?” 文昔筵低声认了错,却并未顺从离去,面纱半掩的眉目间攀上了些许执拗的愁苦。 “父亲之前皇上准允女儿去后宫宴席上献艺,为何如今却又说这门姻亲恐怕要无疾而终?”文昔筵话音微微一顿,喉间哽咽又道,“女儿不求能以肃王正妃的名分立于三殿下身旁,只要” 这番据理力争的说辞文尚书听了不知多少次,甚么心悦于他c非肃王不嫁的话文昔筵都快说尽了,文尚书的心思亦已然从最初女大不中留的慨叹转变成如今的不齿,他阴翳的打量着本该知书达礼识得大体的小女儿,忍无可忍地抖着手腕,怒不可遏,狠狠地将茶杯砸在堂前的地面上。 “闭嘴!你何时竟这般不知羞耻!” 文昔筵抖了一下,茶杯飞溅起的碎片从手背上划割而过,瞬时沁出了血珠。 她掀起衣摆直直地跪下去,抬手轻轻掀扯开面纱,由着那蝉翼般的纱绢恣意飘落,露出颊侧尚未褪尽的瘢痕,神色淡漠,与其说是恳求,不如说言语之间藏了些许胁迫,“父亲也知道,毁容案在京城传得喧嚣尘上,旁的大户人家的闺女说是同肃王殿下有关,无非是捕风捉影罢了,唯独女儿却是当真曾在御前得过言语许诺如今这伤痕褪不掉,这般面目可憎的模样,还有谁家的公子愿意娶女儿为妻?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你这根本就是无理取闹。”文尚书抬手按了按紧皱难平的眉间,勉强压下手腕的颤抖,压抑的叹了口气,“倘若毁了容的姑娘都要到肃王那儿讨个公道,难不成还要让三殿下把所有人都娶回家去不成?册立王妃之事事关重大,并非我一个礼部尚书可以左右” 文昔筵自幼懂事从不多言,文尚书总念着她难得任性,不过是少女心思泛滥,对肃王这类英雄人物多有迷恋,终归不忍再苛责这个从小就娇弱柔软的掌上明珠,神色稍稍缓和,静下心来追问了一句,“你说你才跟三殿下见过几次?那都是他去东海之前的事了,那时候你才多大?怎么就念念不忘到如此地步?” “”文昔筵心头一悸,垂下眼帘眉间蹙起,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道了一句,“女儿不知。” 文思齐被她气得瞠目结舌。 这话不能再问,问下去保不齐绕出来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文思齐还不得把自己气个半死。 文昔筵倾心于肃王的缘由,文尚书早就在小姑娘第一次含羞念叨着“非肃王不嫁”时便打趣的追问过。无非是年幼时相遇相识,肃王鲜衣怒马潇洒张扬,衣袂翩跹的撩拨了小姑娘的心弦,一发不可收拾那时肃王三天两头的惹祸,温仲宾无暇管教时,文思齐尚为右相,免不了揪着这位小殿下不放。文昔筵从懵懂无知到情思初萌,也就凑巧见过爬树上房偷偷揪文思齐胡子的肃王殿下几面,谁知竟这么埋下了糟心的祸根隐患,直至今日。 文尚书哭笑不得,他抬眼见候在门口的文管家拱手停在堂前,挥手对文昔筵道,“肃王殿下此次来府拜访是为正事,你且回去,我帮你问问肃王殿下究竟是怎么想的便是,若他有意,为父自当尽力,若是无意,你也不必再纠结于此。” 文昔筵当即伏在地上叩谢父亲,欣喜地掀开裙摆退下了。 文管家退后半步俯首送走文小姐,招了人来收拾这屋里的一片狼藉,转而沉声道,“肃王府家将传信,肃王殿下取道京兆府,说是取了卷宗再来问询,望大人稍候。” 文尚书先是一愣,随即叹了一声,觉得十分焦头烂额。 肃王不咸不淡的一句传信并无失妥,可却昭然的表明此番前来拜访绝无私心,纯粹是公事公办,为了彻查毁容案不得已而为之。 这一番折腾实在算不得高明,旁人看来多会思忖这托词是真是假,然落到文尚书耳朵里,这便是十成十的划分界限,不想牵扯太多关系。 文尚书曾一度以为肃王殿下无论山高水远百般磨砺,至始至终都会是那位心无城府,胆敢在朝堂大殿之上撸胳膊挽袖子的无畏之徒。 然而人不可能一成不变。 文思齐并不否认,无论是私心还是公事,肃王其人秉性均是上乘,年少时娇纵纨绔的品行如今磨砺得坚如磐石,温仲宾一手教导出来的学生君子骨血潇潇,若能为太子丰盈羽翼 肃王清楚分明的把文尚书的思虑看在眼里,早些年倚仗着征战在外,对朝堂之事置若罔闻,如今洪光皇帝一再有意留他在京城,他实在无从推拒,只得变着法儿的让自己从这乱七八糟的朝局中撇清关系。 他哪儿是胸无城府,不过是不屑于计较罢了。 文思齐忽然生出几分恐惧。 太子在朝中声望虽高,然却与兵部闹了个水火不容,冀远侯在东南虽有兵权,立场却时不时地模棱两可,摇摆不定的收了秦守之不少好处。东宫看似指点江山社稷,实则空壳子一个,偏生太子执拗得正直,握掌钱财的户部里早早就培养了不少只认死理不认权势的纯臣,倘若当真论起党争,还说不准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昭王虽是北直隶出身,军中颇有威名,然而为入朝堂割舍了不少,工部兢兢业业的蛀虫太多,刑部平日里不是跟京兆府耀武扬威就是同大理寺推来搡去,实则并无甚么助力。 宪王背靠着秦守之这座大山,倒是占了吏部的先机,可这毛头小子沉不住气,朝会议事时只言片语便听得出他这一肚子的毛躁脾气。 肃王就这么在一团乌烟瘴气里静静地伫立着,三年东海,三年北境,边境危局在他手里回还和缓,似是无论平静无波还是波涛暗涌,他都能从容有度地破开混乱和狰狞。 洪光皇帝的猜忌绝非毫无道理。 他既然舍了兵权,难道是想在这朝堂上争有一席之地不成? 文思齐凝眉不语。 思虑难测帝王家啊 文管家静默的察言观色,唤人端来参茶捧上去,半猜半度的低声了一句,“小姐长在深闺,平日里也见不到甚么人,肃王殿下年少时性子热烈,像小姐这般心思细腻的,自然免不了挂念一二,大人不必太过担心。” 文管家的奉迎文不对题,文思齐觑了他一眼,无奈的叹了口气,不再缠绵于此,顺势说下去,“我是不是娇纵她娇纵得太过分了?世人皆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这大半辈子跟这一纸礼度较真,如今却反倒教她捏住了脾气你说说,哪儿有这姑娘家家的指名道姓逼着我这当爹的去求着人家娶她的?” 文管家装傻充愣,“小姐毕竟是夫人留给大人的掌上明珠,不舍得苛责哪儿来过错可言呢?肃王府的亲事若能促成,也算是门当户对,肃王殿下又不吃亏,大人何必犯愁呢?这有何不能答应的?” “哪儿那么简单?”文思齐摆摆手,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你啊,跟昔筵一样,只顾着眼前这点儿欣喜。” 文管家顺从的应下责骂,行礼告退,回到文府门前候着肃王殿下,大抵迟了半柱香的功夫,肃王随从几名家将方才迟来致歉,一抖衣袍,信步进到府中。 肃王煞有介事的提溜着一个小家将随他进屋,抖开卷宗一板一眼毫无意义的问了几个问题,波澜不惊的听着文思齐一问三不知的跟他打太极,没什么好气儿的磕了一下茶杯,打算拱手告辞。 文尚书稳稳地放下茶盏,忖度有礼的请肃王留步。 “殿下”文思齐捻了捻胡子,“晌午时分,能否留殿下吃个午膳,府上虽是粗茶淡饭,但” 诸允爅顶着一脑门子的不愿意听他瞎扯淡,极有分寸的弯起眉眼笑了一下,“查案之事刻不容缓,本王随从尚候在府外,恐有不便,有劳尚书大人挂念。” 文思齐料到肃王不愿多作停留,只得不疾不徐地谦恭揖礼,挂上一幅极其为难的表情,“殿下有所不知,老臣虽道这京城里风言风语并非殿下有意为之,可小女仰慕殿下已久,如今因着毁容一事更是对殿下念念不忘老臣自然知晓小女虽才学尚可,能立于殿下身侧却远远不够,只不过老臣爱女心切,总不忍见她时时刻刻怀揣着妄想的念头。昔筵原本听闻皇上和贵妃娘娘有意牵上这段姻缘简直喜不自禁,芳心暗许了许久,只盼能同殿下诉说一二。老臣今日斗胆问殿下一句,对于小女,可否有意?” 肃王额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他断然未曾想到,皇上都转变心意的亲事,文思齐还会这般拘泥。 文思齐曾位居右相,如今执掌礼部,文氏世家在朝中颇有展露,他口中道一句攀结姻亲,于肃王而言绝对算不上屈尊折辱。 然而肃王若与文臣利益相连,不单单会成为诸允爅的心事,亦将是诸荣暻的心头大患。肃王不肯割舍北境时诸荣暻试图以这门亲事剥离他手中的帅印兵符,而今他坦然的撂了挑子,诸荣暻自然而然的为肃王府的亲事另外生出别的计较,文家的事也理该就此搁置。 趁着皇帝活络的心思还未落定,诸允爅躲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自己当头撞上去? 文思齐腆着老脸说了一气,见肃王并未愤然离去,还当是有戏,略一掀起眼皮,脸色陡然难看的要命。 肃王漠然地睨着他,一言不发,良久,冷哼了一声。 “尚书大人可是觉得我肃王府的门槛,是谁都能进吗?” 肃王的脾气多数时候是外放的,喜笑颜开或是满目怒火,闹腾起来就是疾风骤雨疯完拉倒,从不遮掩瞒着。 此时却如天壤。 文思齐却被他肃杀冷漠的眼神如长枪一般死死钉在那儿,寒凉彻骨,半步都挪不动。 肃王瞥了他一眼便不再说什么,大步踱到前院环廊时,廊亭尽头一浅色身影细碎无措的摇摆而过,文管家哆哆嗦嗦的跟上去送肃王出府,瞧见肃王留神的方向,当即小声多嘴道,“小姐知道殿下今日来府上,十分倾慕” 肃王眉梢又是一跳。 肃王年少轻狂时张弛有度的风流其实没甚么值得炫耀的,况且,他那点儿胡闹的心思并不敢牵扯到世家宫城里,尤其是在那些个大家闺秀小家碧玉面前,诸允爅恭恭敬敬的避犹不及,谁又能料到这好的坏的竟都沦落成了祸种? 倘是对着每一份欣喜倾心都予以回应,那他才当真是天杀的混球。 时至今日,诸允爅只觉得麻烦得要命。 也亏着杨不留还打算从这一团麻线里替他牵扯出可用的世家人情。 “毁容一案本王自会还文小姐一个公道,至于其他,还望府上不要随意败坏自家小姐的名声。”肃王敛眉低声道,“来人,回府。”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一章 琴阁探听 长街寥寥。 杨不留脚下踩着青石,步伐稍滞,轻轻抿起颊侧散碎的长发,先是侧目,而后确认似的回头望了一眼,凝眉松了口气。 两条小尾巴跟了她一路。 其一是肃王府暗哨,自陆阳一事之后,肃王简直快觉得这京城里所有非他部下之人都要害杨不留陷于不测,恨不得给她塞个百十来号人护着今日杨不留离开府上时堂而皇之并未刻意闪躲,自然会有人奉命暗中随行。 可另一条尾巴却不知是何来路。杨不留从杨謇那儿学来听声辨识的能耐马马虎虎,只得凭着直觉揣测,这人尾随得进退有度无息无声,显然不是一时冲动。 那便是刻意埋伏,有意跟踪躲在肃王府门口儿不打听肃王的行踪,反倒留意她一个姑娘家出门去往何处 是敌非友的分不清楚,杨不留只能尽力的都甩开,多绕了几步路。 杨不留若有所思的一咋舌,掸了掸穿走在暗巷中黏在裙袄上的尘土,抬眼正望见几步之外的花红柳绿中间,三两个伙计正艰难的扛背着一张竖立起来起码两人高的匾额,龟行挪步。 上书没体没锋中规中矩的三个大字庄生阁。 这么大一张招摇得碍眼的牌匾还真就是庄望一贯的风格。 杨不留失笑,提起裙摆快步走过。 门口忙活着对付这张牌匾的伙计抬手在杨不留身前一格,明晃晃的将杨不留拒之门外,满脸写着尚未开张暂不迎客。 小伙计回绝的话还在唇边儿挂着,一袭青衫晃晃悠悠的从楼上走下来,懒懒散散的经过,抬手把杨不留捞进了琴阁。 几瞬之后,烟蓝锦纹外袍规规矩矩的从楼上飘下来,脚步在木楼梯上只踩出浅浅的“吱嘎”声,他觑了一眼穿着薄薄青衫就跑到外面掐腰指挥伙计挂牌匾的庄望,很是郑重的对着杨不留执礼抱拳,“杨姑娘竟是老友旧识,之前多有得罪,还望姑娘莫要介怀于心。” 这话说得杨不留颇有几分过意不去,她看着陆阳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眨了眨眼睛,干巴巴的笑了两声,“该是我跟陆公子赔不是才是” “行了,上去再说。”庄望搓了搓被凉风扫得起了鸡皮的胳膊,看向杨不留,“方才在楼上瞧着你是从巷子里钻出来的,路上可有人跟着?” 杨不留点头,简单提了几句,陆阳闻言略作沉吟,转而伏在那位拦下杨不留的伙计耳畔低语,吩咐下去之后道,“肃王府外时不时的会有人去探探风声,不是什么稀罕事,肃王府无人能进,外面的人肃王殿下屡次查惩也难以断绝,偶尔还会有玄衣卫掺和在其中,以往肃王殿下不常在府上,府里的管家也不过分在意不过盯梢儿盯到了姑娘身上,还是查一查来处为好,有备无患。” 杨不留蓦地掀起眼皮看了陆阳一眼。 有了庄望担保,消散了陆阳的顾虑在先,陆阳待她的言语态度同之前那个怂成鹌鹑的模样显然不可同日而语怯懦缩窄的肩膀稍稍舒展开来,脸上那副要死要活的表情也折了大半,似乎那些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情绪都是无稽笑谈。 陆阳像是看出了杨不留的疑虑,他又转身去找庄望庄望回到楼上便伏在他的桌案上摆弄着一把古色生香的弦琴,他看见陆阳脸上那副在青一块紫一块的掩映下略显滑稽的愁苦表情,噗嗤的笑骂了一句,“我是你爹还是你娘?你总看我干甚么?想解释的想问的,直说便是了。” 陆阳其实有点儿难以启齿。 他跟庄望游走在明暗之中的生意做得越久,便越发的会动摇些界限模糊的念头。 江湖之远,庙堂之高,虽是云泥之别,却也难以剥离得分明清楚。 高高在上的朝堂觉不到民间百姓疾苦,草莽匹夫也看不透诡谲云涌,上不通下不达,最后堵成了难以疏解的病灶。 庄望也好,陆阳也罢,都是想从这解不开的机关算尽里谋利的生意人。本不分好坏,是偷奸卖国火中取栗,还是疏流款曲扶正为民,凭的全是一颗亦正亦邪的心。 庄望其幸在于杨謇,趁着这小子一肚子坏水儿还没沸腾得冒起烟气就釜底抽薪,以一命换回了他那颗尚未泯灭的良心。 陆阳却是幸也不幸,他本愿视入朝堂护百姓为己任,阴差阳错名落孙山,借着家业做大了包打听的生意,却险些为了一个情字把自己逼入仇恨的泥淖之中 他所作所为绝非一时兴起,含烟之死害得他被仇恨冲昏了头,不管不顾的想借早有宿怨的肃王之手替含烟找个无辜的人陪葬。 流言蜚语本就各处都有,以讹传讹方才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陆阳万般愁苦的说起,这话最初是从与秦风晚有所牵连的酒楼里传出,归根结底,不过是刻意把肃王的心思牵引到秦府 杨不留本还不敢妄断陆阳的别有居心,听他解释了几句,之前的种种隐秘怀疑都寻到了来处她反而不打算无端计较陆阳叵测的用意,压着唇角笑了笑,“所以你想杀我也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想借机逼着不在乎这些传言的肃王警惕,转而遂了你的意,针对秦家而已。” 陆阳噎了一下,“话也不能说尽我原本没真的想致姑娘于死地” “哦?”杨不留挑起眉梢睨着他,“可我怎么觉得,若不是我这随身带了银针,怕是当真要当了陆公子手下的亡魂了呢?” 杨不留没想咄咄逼人,她见陆阳窘迫支吾,当即适可而止,抬手一拦让他不必在意,倒是一旁的庄望听出话里话外,陆阳曾当真动过杀心,气急败坏的往他后脑勺上扔了个木槌,砸得陆阳龇牙咧嘴。 陆阳气鼓鼓的一掀衣摆,起身就跟庄望掐做一团,杨不留觉得好笑,眯着眼睛看他俩闹到一半中途休息,抽空插了一句,“关于秦府之事,陆公子既然认定有猫腻,可是有甚么证据?” 陆阳自觉失礼的拱了拱手,从书案踱步回来时又被庄望瞄着屁股蹬了一脚,整个人一趔趄,差点儿给杨不留磕了个响头。 “秦家在京城抬手便可以遮天,实在的证据我并未查明。”陆阳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过之前我一直以为家中坟冢里所埋之人便是含烟,只当是她被人所害,查问的狭隘了一些。只知道含烟最后接触过的人是秦家的一个小丫鬟,还没等详查,肃王回京,我就把主意打到姑娘头上了” 杨不留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一肚子鄙夷毫不遮掩,冷笑着翻了个白眼。 陆阳干巴巴的咳了一声,抿着茶水大气儿不敢出。 说句老实话,陆阳怂的要死的皮相底下,五脏六腑都是躁郁冲动的。 倘若不是杨不留主动提出查验尸首,辨别出女尸并非含烟其人,陆阳这会儿怕是只当自己成了鳏夫,保不齐已经一把火烧到了秦府且不论他还有没有命活,含烟的生死也便就此落了个不清不楚,含糊的无人挂记。 开棺验尸的胆识陆阳佩服得紧,如今又从旧友口中得知杨不留为人,陆阳竟觉得叫她一声杨姑娘都是辱没之语。 杨不留被陆阳这书生酸腐的眼神儿看得直起鸡皮疙瘩,躲无可躲的迎着看回去,失笑道,“你看我也没用,验尸归验尸,凶手不是我说是谁就是谁的。与其指望我,倒不如先查查秦家那个丫鬟,找找那女尸的来路。” 陆阳应声倒是爽快,满口答应之后却又攀着杨不留问起含烟的生死谜题,庄望优哉游哉的逛荡到圆桌旁,拾起小木槌又没个正形的隔开陆阳坐好,解了杨不留那一脑袋的郁闷,低声问道,“你之前让我留意阮绍,可是因着赵谦来的案子?” 杨不留正被陆阳念叨得忍无可忍几近动手,被庄望一打岔,先是一愣,而后点头才道,“殿下最近难免同他打交道,赵谦来一事握在他手里,我担心他动甚么歪脑筋。” 庄望厌恶的翻了个白眼。 “十日之期迫在眉睫,他还能翻出什么花样?”陆阳论及正事稍稍正色,咋舌又道,“其实赵谦来一案在大理寺时便已查明了死因,虞淇应当是锁定了凶手,已然开始着手对比凶器可惜”陆阳一耸肩,“半路被皇上叫了停。” “”皇帝所思虑之事纷繁凌乱不好琢磨,杨不留略一沉吟,循着以往的思路捋捋清晰,“凶手可是并非秦相爷所遣派之人?” “是秦守之府上的一名客卿。”陆阳并未点头,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但据我所知,此人行此事,却不是受秦守之的指使。” 杨不留明显一怔。 赵谦来的案子除却吏部从中牵扯,当属户部最为看重,他一死,东宫其实要比洪光皇帝更为在乎问责,秦守之无需画蛇添足,宪王更不会这么显而易见的给自己下绊子杨不留眉头霎时拧起,“昭王殿下?” “有道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陆阳摇头晃脑的诌了一句,而后十分意味深长的笑叹了一句,“昭王殿下此举,无非是打算让东宫寻得机遇敲秦守之一记,这案子倘若查明,根本毫无意义,偏要这么吊着才行。无论谁占上风,昭王根本就是空手得利。” 杨不留一时沉默,久未吭声。 昭王野心勃勃之势,杨不留远比肃王看得分明。 她自然知晓夺嫡路上绝不可能手不沾血朗朗清清她只是惧怕,这位心思昭昭的昭王殿下同肃王历来亲近,千丝万缕相连,肃王根本不可能随意的撇开关系。 杨不留忽而记起肃王所说,最初前往广宁时一路的艰难不明,岳无衣押送赵谦来回京受审,路上的一发千钧 倘若肃王毫无防备呢,岂不是本就有意要了他的性命? 庄望挑的茶叶味道杨不留从来喝不惯,他余光觑着一杯茶盏在杨不留手里褪尽温热,便夺过茶杯抿茶解渴,“现如今阮绍不单单是受皇上施压,受秦守之摆布,背后还有昭王在看着他如何行事”他顿了顿,“说是十日之期,不过是一个托词而已,京兆府尹并非是为查案,而是在寻找一个最适合收尾做结的节点。” 陆阳赞同的跟他碰了碰茶杯,而后思及阮绍,忍不住皱起眉,“不过肃王殿下这两日去了几趟京兆府,可曾提及过甚么?我瞧那阮绍贼眉鼠眼的,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还没来得及问。”杨不留叼着指节顿了顿,“姑且盯着他再说。” 杨不留这两日被那刺客的从天而降乱了阵脚,庄望托腮看了她半天,忽然伸手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引来她的目光后,食指勾了勾,虚点着案上的古琴,“这琴是今儿一早玉秦楼的一位琴师送来的,明日急用。” 庄望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杨不留同陆阳相视一怔,转而疑惑猜测道,“阮绍这都火烧眉毛了,还有心思听曲儿?” 庄望故作玄虚的摇了摇手指,卖了会儿关子才道,“秦府家宴,阮绍相好的玉秦楼姑娘说,他也收了帖子。” 自文府出来,肃王提马漫步方款款潇洒的行过一条街,只听暗巷尽头的屋顶传来一声长哨,王府的战马便陡然竖耳踏蹄,瞬时警惕。 随行的小将士三三两两绷紧了面孔,诸允爅听见这漏风的哨声忍不住笑起来,翻身落地,把马缰交到小将士手里,让他们先行回去。 “装神弄鬼的。”诸允爅一扇子丢到房顶,“查到什么了?” 岳小将军抱头痛呼了一声,执礼时丢脸的踩空了一下,差点儿直接摔下去,索性不扯废话,飞快道,“乱葬山偷坟的那几个人身份确认无误,不过来路颇有讲究这几个人并不是自发盗墓的贼,而是官盗出身,如今多数是收钱,替人办事。” 诸允爅拾起从屋顶弹落在地上的折扇,抖了抖尘土,“能不能查到受谁指使?” “这宝贝都快被主子你使报废了。”少年郎嘴贫一句立马躲开,免得又被一扇子砸了脑袋,“老家里什么都没翻到。我打算去听一听大理寺那边的动静。” “真把大理寺当你家后院了是吧?”肃王嗤笑了一声,斜睨着他,敲头不成就敲在他佝偻着的肩背上,“说吧,又藏了什么证物没交出去?” “怎么就藏了?”岳无衣赖皮赖脸的嘿嘿一乐,“这么多物证,难免落下几个嘛再者说,不落东西,末将怎么替主子找机会进到大理寺里面浑水摸鱼是吧?”岳无衣偷偷掩住半张脸,压低声音道,“明日正好更番轮值,您要是还有什么想查的,我回王府之前,一遭都偷出来。” 少年郎年幼时在街头巷尾浸润多年的痞气近来替肃王打探消息打探得死灰复燃,十分来劲,诸允爅追着他揍是不可能了,只得踹他一脚让他沉心静气,“不必,虞淇的堂妹也是毁容案的受害者之一,明日一早,我跟你一起去。到时候见机行事,我牵着虞淇,免得你被他抓住把柄。”诸允爅随他同五军营的行伍汇合,不远不近的溜达了几步,看见林柯远远地行于巡防队伍左侧,挑了下眉,“对了,让你查孕妇的事儿,可有眉目?” “这事儿不好办,这说好听是失踪,说不好听就是家里卖掉换钱了,明面上打听肯定打听不出,得旁门左道的来,恐怕没这么快。”岳无衣顺着肃王的视线也一瞟,努了努嘴道,“这事儿我正让林柯盯着呢。” 肃王自诩待小林柯不错,可林柯总是同他隔了几分生分不说,这年纪小的时候脸上的稚嫩褪得差不多,眉目凌厉之后总觉得这臭小子看他的神色没以前那么崇拜炙热。诸允爅有点儿遗憾,一咋舌,“他不是请命调到沈大哥手下吗?你没准?” “哪儿能啊,这小子见天儿的想跟他爹看齐,我拦他作甚么?”岳无衣挥了挥手,急忙道,“穆老过几日不是要回京述职?东海的事儿,皇上还是想问问穆老的意思。沈大哥一行尚未确认,林柯这才没跟您说甚么。他告诉我,待沈大哥那厢尘埃落定,他再亲自找您说明。” 东海练兵并非坏事,生死看得开些也就没甚么,肃王无非是想替他战死的父亲提点他几句诸允爅歪头琢磨着找点儿什么好东西给杨不留捎回去,余光却瞥见少年郎一敲掌心,忽然扯了一句,“对了殿下,鄢大哥今儿一早启程回广宁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二章 暂作隐瞒 闲散地随着五军营巡防了半条街,诸允爅提溜着一盒酥饼晃悠回了肃王府,行至别苑,正瞧见念儿独自坐在石桌旁抱着药臼一下又一下的啄米打瞌睡。他先搁下食盒绕着别苑环廊找了一圈儿,寻不得杨不留的身影这才折回石桌旁,屈指弹醒睡得迷糊的小丫鬟,疑惑问道,“不留呢?” “”念儿晕晕乎乎地眨巴黏住睁不开的眼睛,眯缝着看向诸允爅,好一会儿才撕开眼皮一激灵,猛地蹦起来,见礼见得打了个磕巴,而后道,“杨姐姐去找那个陆阳陆公子去了。她给昨晚上抓回来那个刺客治了伤,走之前托我给地牢里那个坏蛋熬点儿药灌下去我这还在弄” “陆阳?”诸允爅着实对那么个形如鹌鹑的怂货没甚么好印象,他皱了皱眉,没执着在陆阳的身上,转而又道,“那刺客昨夜里不让人近身,今儿不留去治伤他倒是听话了哪来的混蛋”他一咋舌,没什么好气儿,“不留可是问出什么名堂了?” “杨姐姐说,倘是殿下先回来,便告诉您,这刺客并非与含烟姑娘一案有关,此事她还要再同陆公子详细问询。”念儿一板一眼的学着杨不留吩咐给她的话,半路又偷偷浅浅的打了个哈欠,“对了,她还说,坏蛋在听闻得知殿下去文尚书府上时,似乎有些不对劲。杨姐姐说哦对,她说保不齐,那刺客是对殿下芳心暗许了” 肃王一时无语。 这么个让人误解的帽子也就杨不留敢随随便便的往他脑袋上扣。 白宁和周子城颇为赶巧的在别苑门口听了个尾音,得了准允进苑,先规规矩矩的执礼,白宁忍不住多嘴地问,“念儿,谁对殿下芳心暗许了?” 肃王眉梢一跳,乌木折扇在指节上灵巧一转,翻腕就在两个小将士脑门儿上一人敲了一个响周子城一个字儿没说,无辜地抱头呼痛,诸允爅干笑了一声,掩饰问道,“玄铁匕首的来路打听到了没有?” 周子城很老实的摇了摇头,“城中连带着城郊,四大三小的铁匠铺子都问过,没一个铁匠师父打过这种式样的匕首。”他顿了顿,拧眉慎重的接着说道,“不过玄铁的材质除却行伍里用的多,大抵也就是王公大臣家里的护卫才会配用。” 肃王皱了下眉。 这事儿终归还是绕不过那些个深宅大院。肃王对此心知肚明,却还是忍不住觉得头疼。 玄铁兵刃虽非是禁止流通之物,可北明对铸物的玄铁分量要求苛刻,过了一定的斤两便需得在兵部兵械登记造册。是凡牵扯到这些条条框框,必然会有人嫌麻烦坏规矩明面上的东西倒是无妨,可私铸兵械的事儿肃王也干过,寻常来说,想瞒天过海也不是不能唾手而得。 不过实在是麻烦。 “几个铁匠都说过,这匕首单用手掂量,便能觉出分量比寻常的匕首要重,这别致的物件儿,要当真是有权有势的侍卫所用,查一查兵械造册,万一能查到来处呢”白宁看肃王微微蹙眉,心知这条线索查下去十之无所收获,“殿下,可还追查?” 查自然是要查的,不过不能单在这一棵树上吊死,“之前下毒的瓷瓶虽不知来路,但可以留意一下漆树的汁液是从哪儿来的” 白宁一拍胸脯满口应下,“这个之前杨姑娘已经叮嘱过了,漆树虽有毒性却亦可入药,生漆木材均有用途,这个打听起来得费些功夫,不过因着来路复杂,也许能问出些名堂。” 白宁话音一顿,目光飞快的在别苑里掠过一圈,茫然的跟周子城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不解的看向哈欠打了一半的念儿,“杨姑娘怎么不在?你怎么不跟着出去?” 念儿觑着肃王不善的脸色,抿了抿嘴唇,没敢实话实说是她懒得动弹,心虚地低下脑袋,“府上的暗哨应当是跟着出去了的” 念儿这话说得心里没底,诸允爅一听,心里当下有了算计。 杨不留多少年踽踽独行,有人相伴的习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落定的,明面上的纠缠胡闹她许是能纵容,可暗中尾随,她却未必会赏他几分薄面。 果不其然,肃王到王府门前一问便知,暗卫跟是跟出去了不过找到陆宅,却发现人跟到半路就稀里糊涂的跟丢了。 陆阳那座翻新的小院子院门紧闭落锁,别说是个活人,就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诸允爅捏起铜锁瞧了片刻,面无表情地对着猫在房檐上面的方向打了个响指,一劲装短打的小护卫逃脱不得,只能略微委屈的翻身落下,跪地拱手,请求罪责。 诸允爅背手垂眸睨着他,良久才叹气失笑,“人从哪儿跟丢的?” “就在陆阳家附近,找了许久没找到”小护卫看着凝在肃王脸上那点儿寡淡的笑,周身寒凉,又埋首磕巴道,“不不过,殿下,除了我之外,还有人在尾随杨姑娘。” 诸允爅一愣,一时倒闹不准谁会把主意这么堂而皇之的动到杨不留的脑袋上,转念又思及之前差点儿要拉着她陪葬的陆阳,心里忽然“咯噔”一声,狠戾的沉声道,“看清是谁了吗?” “那人的本事在我之上,没能看见容貌模样。”小护卫打了个寒颤,“杨姑娘似乎也留意到了,她甩开我之前回头看了一眼,追上去之后,看到那黑影也跟着无功而返,跟了几步就消失不见。” 诸允爅深知自己是关心则乱。可他本就是俗人一个,情思难免偶尔站在理智之上,恨不得时时刻刻把心上人拴在身边。 偏这人对于全身心的交付和依赖从来不屑。 诸允爅心里烦躁,抬手示意随行侍卫兵分两路搜寻,可这胳膊还没落下,便望见巷子尽头,杨不留先扬声把他这还未落地的命令拦截在半路,喊了一声“殿下”,快步走了过来。 陆阳顶着一脸的青紫淤痕从杨不留身后冒出头,偷偷瞥了眼正欲发作责问的肃王,抢先拱手抱拳赔礼道歉,“在下的旧友新盘了铺子,需得照拂一二,这才拖了杨姑娘一阵子,还望殿下见谅。” “”肃王被他这知错就改的态度一时堵得说不出话来,冷眼看他实在不爽,指节抠在折扇之上,捏得咯吱作响,“陆公子这是把我肃王府的人当成随意差使的仆人了吗?” 肃王暗自抽回被杨不留缠住的手臂,孰料这丫头来了劲,直接扣在他手腕上,力度大得差点儿嵌进他皮肉里,不作多言的先强行把这要当街胡来的肃王殿下拖回肃王府,这才由着他隐隐动了怒气,反手捏住杨不留的掌心,“为什么甩开府上的暗卫自己行动?” 杨不留被他捏得泛疼,却是一动没动,不动声色的明知故问,“你派人跟踪我?” 肃王殿下这一肚子邪火刚蹿到半路,被她反问得差点儿熄了火苗,眸子里的血气也是一动,语气没那么强硬的先做解释道,“我那是派人保护你的安全!你分明知道,除了府上暗卫,还有不知道什么人在尾随跟踪,就自作主张的自己先走了一步,万一那人要是甩不开呢?你这分明是胡闹!” 杨不留这会儿尚且在试着理解肃王的关切迁怒,一不留神忍不住顶嘴,“我既然能发现,自是有信心甩开他的。” “你神通广大,这事儿可以姑且不谈”诸允爅看着她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一阵头疼,“那我问你,晚上怕她挠伤了脸,大白天好端端的,干嘛给念儿喝安神的药汤?” 杨不留这才动了动被捏得隐隐泛了血印子的手,淡定的叹了口气,“她想跟我去找陆阳。” “”诸允爅愣了一下,微一凝眉看向她的眸子,这才明白她意有所指,“你怕她跟母妃告状?” 杨不留略一挑眉梢,未置可否,“至少在我看来,贵妃娘娘愿意容忍我的存在,绝不会是希望你身边埋了这么一个祸根。你觉得一个心有算计身世不明的人她能接受多少?” “身世”二字,杨不留许是会记挂,但并不在乎,随便做个甚么搪塞托词都可以无动于衷。 然这两个字却是当头砸在肃王脑袋上的棒槌,一旦提及身世,杨不留这云山雾绕的来历便刀子似的戳在肃王的心尖儿上。 他不心疼她,她哪儿知道这本该是她喊疼的地方。 诸允爅一下子没了脾气,蓄势待发一般绷直的脊背松散下来,脑袋搭着杨不留的肩颈,叹了口气,“你就知道提起这事儿,我就拿你没办法是吧?” 杨不留弯了弯眼睛,指尖搭在肃王的后脑勺上顺了两下,好生安抚了一会儿才问他,“文府可有什么收获?” 诸允爅实在不忍心苛责,捞起她这双暖不热的手搓了搓,将文府之事粗略一说,杨不留捉着只言片语顺势翻盘施压,扳正了他的脑袋,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还真是位痴情的姑娘。” 诸允爅正为这一屁股莫名又无端的风流债犯愁,苦笑着说起那本没甚么情愫的几面之缘:甚么坐在树上居高临下扔了个果子给她,甚么筵席之上端方有礼的对她笑了一下杨不留纠结地看他越描越黑,抬手一拦,果断道,“真怨不得人姑娘多心,你这根本就是撩人不自知,再说下去,我可真以为你跟那位文小姐有甚么了。” “年纪小不懂事”想当年肃王殿下在京城里明朗飞扬,还以为讨得天下的姑娘欢心才是莫大的本事,浪的没边儿,以至于后来想对杨不留示好,反倒束手束脚了起来,“我当初看着你还笑呢,笑成傻子你也没搭理我啊” 杨不留好笑道,“你要真笑成傻子,我就搭理你了。” 诸允爅咋舌,决计不提此事,黏黏糊糊的拉着她的手,忽而问道,“你从那刺客口中打听到什么了?念儿说芳心暗许是怎么回事儿?” 这词儿纯是她觉得好玩儿随口诌的,杨不留弯着眼睛笑道,“逗她的,她还真信了。那小刺客无非是受人指使,只不过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应当是殿下辜负了哪位姑娘的心意,这才因怨报复,惹出毁容案一事。” 诸允爅快委屈死了,“风流倜傥是我的错吗?我可真没辜负哪个姑娘。” 杨不留近来对肃王殿下的厚颜无耻颇有体会,同情的摸了摸他的头发,“我知道,所以还是等吴照醒过来确认瓷瓶的来处再说。” 肃王殿下顺杆儿爬的本事炉火纯青,憋屈闹腾完了就缠着杨不留讨好处。老林从书房门口低头经过,本还想着眼不见心不烦,然走出几步实在觉得肃王殿下没脸没皮的毛病需得整治,这便折返回来,惊天动地的咳了两声,只听肃王在屋里没好气儿的让他有病去治病,这才拂衣而去,往账房溜达。 诸允爅气急败坏的要摔门,转而看见杨不留托着脸颊盈盈的看着他笑,实在是怕被她招惹得里外冒火,这才大敞着房门吹凉风,随便扯了一句正事道,“鄢大哥今早回广宁了。” 这事杨不留今日方从庄望口中知晓,还从他那儿得了董夜凉的几句叮嘱她抬眼看他,却见肃王似乎并未打算问她些甚么,只是自顾自的接着说道,“父皇还准了予晴去广宁查看风土民情她一个曦城郡主,跑到那儿去凑什么热闹?还不是父皇想借郡主牵扯住鄢大哥。”诸允爅皱眉叹了口气,“说起来,原本还以为回京能单独见他一次,结果除了朝会,也没机会多说上一句。” 广宁以北经此一役,理该有些日子闹不起甚么声响。 奴儿司的二皇子巴彦和留在了京城为质,皇上也准了鄢渡秋同奴儿司协商金矿开采的诸多事宜,盟约有了眉目,杀伐之事洪光皇帝也就不便急于再提只不过鄢渡秋此番回京述职态度强硬,皇帝吃了瘪,自然会旁敲侧击的从别处给他添堵,跟董姑娘的婚事没法昭于天下不说,反倒在他脑袋上架起一桩悬而未决的婚事,还无理的准了曦城郡主随鄢渡秋前往广宁游历之事,想来是当真动了结下姻亲加以牵制的心思。 鄢渡秋没应下,不过拖延也不是办法。闻戡都谋逆之事在先,诸荣暻必定会千方百计的拉拢牵制鄢渡秋以免生变诸允爅却是摇头,“依着我对鄢大哥的了解,予晴在他眼里就是小时候认识的妹妹,况且他又对董姑娘那般用情在先,肯定不会随了父皇的心愿。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应下了带着予晴回广宁的差事” “之前不是说,鄢将军提了尉迟副将的职务吗?”杨不留舔了舔犬齿,轻笑道,“曦城郡主待鄢将军应当是崇敬多过动情。”杨不留思及庄望同她讲起董夜凉试探郡主的事儿,忍不住弯起眼睛,“依我看,鄢将军八成是打算撮合尉迟副将和郡主的这门亲事。” 诸允爅显然是没想到还能玩儿这么一出,拖着凳子挨着杨不留坐下正欲追问,却见念儿呼哒哒的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禀报道,“殿下,杨姐姐,昭王殿下来了!” “啊?”诸允爅先是一愣,颇为不解的起身,“二哥怎么想着来我这儿了?” 杨不留却是神色一紧,也随他从桌旁站起今日方才得知些许与昭王牵扯不清的消息,杨不留此时显然不似刚到广宁时那般,对与肃王亲兄长相见一事觉得无措又欣喜。她微微颔首准备回别苑去,却见老林在前,压着昭王的步子,缓慢的往书房靠近。 昭王提步进门,莫名又刻意的把杨不留拦截在书房里,晏晏一笑,迎着诸允爅朗声道,“来你肃王府蹭顿饭,怎么,不欢迎吗?”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三章 昭王来访 且不论合不合规制,来人是不是天王老子,未得府上主人准允自入家门便是失礼。虽说以往肃王不常在京城,昭王殿下偶尔会来肃王府替宁贵妃安排料理闲杂事务,然如今肃王在府,昭王不请自来不等通报便堂而皇之的进了肃王府,着实不大合规矩。 即便老林一直对昭王照料肃王府心怀感激,但一仆不侍二主,心该偏着谁他还是有数的,明着阻拦行不通,便只得先催着在院中鼓捣花苗的念儿去禀报,他自己半挡在昭王殿下身前侧,望着执了一礼就咋咋呼呼跑开的念儿,和气笑道,“二殿下莫怪,府上如今不比往常,多了位姑娘总归是有些不便,让念儿通禀一声,也免得碍了殿下的正事。” “本王就是来瞧瞧这个惹是生非在家种地的弟弟,能有什么正事?无妨。”昭王爽朗一笑,负手睨着林管家刻意压着他慢行的步子,张扬的笑意敛了回去,“况且” 他本就是为这位姑娘来的。 说是来蹭饭,昭王却对肃王府的吃食并无兴致。 府上的胖厨子原是东海水师的伙夫,东海一战时人尽皆兵,他还扛着铁锅拎着刀冲锋陷阵过。胖厨子家中妻儿老小本在卫所军户,被东番贼寇一把火烧得尸骨无存,这才留他一人伶仃孤苦。彼时他腿上伤得严重,倒在烧得架子都没有的废墟里嚎啕大哭伤春悲秋,被肃王蹬了一脚,囫囵个儿的滚回京城,在肃王府落了户。 粗茶淡饭倒是无妨,卖相味道一言难尽的大鱼大肉上来就不好下筷子了,昭王捏着酒杯搭在唇边,舌尖舔了舔杯沿,视线在杨不留的脸上点了又点,半晌不动。 本以为是个乡野丫头,不过是意识敏锐了些昭王不动声色的寒暄几句把人委婉留下,却见了她温恭有礼进退有度不逊色于大家闺秀的举止仪态,让人不免陡然生出几分近似于嫉妒的不舒服。 杨不留大抵是觉出昭王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已久,略微掀起眼皮,目光却并未直白地迎回去,只是似有意似无意的挑了远处那盘被戳破了苦胆的鱼腹一筷子,波澜不惊的吃进肚子,不自在的抿了口甜粥。 昭王不知存了什么心思,招来念儿把那盘子苦鱼挪到杨不留跟前,捏着酒杯自顾自地斟酒慢饮,笑道,“这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这个弟弟,年少时倒是个风流的苗子,谁料,在行伍里呆了几年,倒呆成了个不动凡心的老和尚我还当他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呢,竟有幸让他寻了杨姑娘这等妙人回府,这日后,肃王府里外的琐事,可就要仰仗杨姑娘了。” 杨不留一时没听出他这话究竟藏着几层意思,规矩客套的笑了笑,没搭茬儿。 昭王仿若当真是无心之言,话音落下便将视线投在别处,先是抬眼看了看念儿脸上尚未痊愈的瘢痕,随口一问,得知伤情许是同那京城毁容案相关,促狭打趣了几句,闹着说是肃王当年年轻不懂事时欠下的风流债,转而又叮嘱他切记多留心那些个不安好心的宵小之徒。 “天子脚下,皇兄自然知道你为人坦荡,可总会有人觊觎你如今的位置,找机会给你添堵。”昭王一番话很是真情流露,肃王抬起手臂同他碰杯,一饮而尽之后听他继续缓声道,“以往你府上没个女眷也不觉得,此时杨姑娘头顶着肃王府的名声,难免会遭人惦记,务必莫要独自来往的好。对了”昭王顿了一下,转而仔细在杨不留身上逡巡打量,忽然惊讶道,“今日我在西市的铺子里挑书,匆匆一瞥,好像是见过杨姑娘似的杨姑娘可是去过那儿?” 杨不留的皮相不至于让人于来往人流中一顾惊艳,衣着也不是什么富丽堂皇的打扮,若非是过目不忘,那便是刻意注目了杨不留闻言也是惊讶了一下,转而轻叹笑道,“那还真是凑巧,不过当时并未留意到昭王殿下,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肃王原本没搭腔,筷子挑了口鱼肉,苦得整张脸都快皱巴在一起。他看了杨不留一眼,这才觉出这丫头对于陌生人惯常的客套疏离里,似是隐约藏了些许旁的情绪。 他自然要开口回护。 “还不是为了查这个毁容案。”肃王不动声色地撑着桌子叹了口气,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杨不留的膝盖,解围道,“二哥可记得含烟?” “记得。你还跟我说那姑娘唱曲儿好听来着。”昭王觑了杨不留一眼,调笑的话含了一会儿又吞回肚子里去,觉出肃王在牵回他投在杨不留身上的过分关注,笑道,“怎么了?” “毁容案中不是有一个姑娘无辜丢了性命?便是她了。”肃王半遮半掩并未尽言,只道,“含烟从长街出来嫁了人,她相公对我恨得是咬牙切齿,我只得托不留代我问询一二。她这才跑到西市那儿去,好像是陆公子在那儿有生意?” 杨不留点头,“替朋友照顾生意。” 昭王恍然,一叹这世事无常物是人非,便不在这毁容案上追问纠缠,闲来扯了几句朝会上掐架的趣事儿,杨不留闻言便耷拉下眼皮,扯了扯肃王的袖子低语了一句,礼数周全的带着念儿从这嚼蜡的饭桌上退下,掩门离去。 “虽说无人问及,不过城中风声我也听了不少”昭王侧目望着映在窗上快速掠过的身影,颇为在意的笑叹道,“你也别怪皇兄挂记,这外面风言风语,说你带回来个天仙儿似的姑娘,我倒不觉得甚么,可偏偏你跟那温二都说这姑娘怎么怎么好,我实在觉得邪门儿,这才来瞧瞧,想着替你把把关。” 肃王低头摸了摸鼻子,唇角的笑意掩不住,垂下眸子偷偷嘚瑟了一会儿,“温二给你写信了?二哥今天一见,觉得如何?” “嗯啊”昭王含糊地敷衍了一声,转而抬眼看向肃王这一副娇羞欲滴的神情,嫌弃又好笑的举杯跟他碰了一下,“容貌气度仪态都是中上,配你这么个混小子,倒不会亏了你。不过这身世”昭王毫不犹疑地点明道,“恐怕担不起正妃的位份。母妃整日里只盼念着你平安无虞,许是不在乎,可父皇却不见得好应付。” 肃王脸色微沉,捏着酒杯的动作一顿,“二哥这是得了谁的提点来做说客的?这个没商量。” 昭王被他没好气的话噎了一下,险些直接把酒朝他泼过去,咋舌道,“你瞧瞧,联姻的事儿还没个苗头呢,你就先一棒子打死了。” “”肃王沉默了片刻,佯装无知无觉道,“什么联姻?” “”昭王素来知道肃王的脾气,清风霁月风流倜傥那都是给外人看的,动真格的时候不是气人就是装糊涂他叹了口气,慢吞吞道,“前几日华庭殿议事,南境方彦君这回讨要军饷吃了瘪,消息送回去,他若是识相收敛便罢,要是胆儿肥的话,那手就不知道要伸到哪边了。你觉得,倘若一旦南境生变,父皇会派谁出面?太子手下没有武将,宪王又不成气候。禁军他不会随意调离京城,我虽在行伍待过,可毕竟都是多年之前,如今北境一线并不听我调遣,南边我根本说不上话。若要说镇得住,除了你,还有谁敢上前?既要打压又要怀柔,这联姻一事,你还真以为自己能逃得掉?” 昭王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愣是拖着尾音,拖出了一股老学究的味道。 带兵打仗的都搞起了朝堂之上偷奸耍滑那一套,仗着天高皇帝远一而再再而三的“恃宠而骄”,不出乱子才怪。 南境琐碎,肃王虽有耳闻,却无意亦无力跟着搅浑水。洪光皇帝连东海至南境沿线的联合布防都要猜忌一二,他过多关注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然皇帝心急则乱,四境方稳便急于收揽兵权,收放不自如,本就需得历练的将帅之才反倒怯懦起来,一动方彦君,便无人敢上前。 南境地形复杂,有治军之能又敢于上前的人寥寥无几,方彦君便倚仗着这么点儿得天独厚的优势,偷偷摸摸的给皇帝添乱。 肃王对南境驻军统领不甚熟悉,觉得这类蹬鼻子上脸的无耻之徒纯粹是欠修理,“打就打到南蛮子爬不起来,还要什么怀柔不怀柔的,麻烦。” “”昭王一时无语,嘶声气得直牙疼,“南境驻军那是父皇一手提点上来的,你倒是虱子多了不怕咬,还真打算窝里横?” “啧,怎么叫窝里横?”肃王咋舌,放下酒杯敲了敲桌子,正色道,“驻军是为守固国门,不是为了养这么一帮蛀虫。”他对于方彦君之伍十分不齿,“只知道伸手要钱,有能耐倒是自力更生啊?我之前见天儿喝风吃沙子也没像南境驻军这般恬不知耻吧?父皇无非是顾及颜面,养着这帮混蛋不肯撕破脸。” “自力更生去抢马匪的钱?让人联名上奏本的事儿转眼就忘是吧?”昭王失笑,剜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啊,我还以为你这交了帅印兵符,人能稳重一些,结果论到这些边境的事儿,还是那个驴脾气。姻亲二字牵连何其深远?你当这毁容案没头没尾的风声为何闹得喧嚣至此?还不是有人刻意让你顶着一脑袋冤枉官司,到头来让你没得选?倘若不是你带了个姑娘回来,又交了兵符帅印,这会儿就是绑,你也得娶亲拜堂了。你自己想一想,近来谁还敢冒着邪风跟你肃王府谈及姻亲来往?倘若父皇此时提及联姻,你说推拒不过是嘴唇一碰的事,之后呢?镇虎军你不要了?” 肃王死死地拧起眉间,良久没说话。 礼部尚书今儿才不讨巧的在他面前提及他那个“非肃王不嫁”的小女儿文昔筵,他怎的能毫无察觉,文尚书这老古董的刻意低顺招揽兵符帅印交不交出去其实对肃王影响并不至于多深多远,镇虎军认主,他这么一退无非是给足皇帝面子:北境既已顺从皇帝收揽兵权之意,那些个不成气候的,想来短时间内也不会敢闹腾甚么幺蛾子。 但他万没想到,他这一步退而求其次,竟成了一张涉入朝中争夺的请帖,交出去便没了回头一说。 不从联姻,不做结党,肃王府风吹草动便是北境的指向,东海是肃王旧部,东北又与肃王有过命之交,半壁江山都会去瞧一瞧肃王的眼色,天子和朝野分派,谁又能容得他不动如山? 先是礼部,又来了昭王兄有意提点,接下来怕不是连秦守之都要不计前嫌? 肃王神色黯淡的拨弄着桌上的筷箸,避开咄咄逼人的姻亲之事,深深地看了昭王一眼,哑声道,“兵部对我敌意太深,我若是不退一步,镇虎军的兄弟恐受牵连本来我也无意据守,何时父皇需要我披甲上阵我便去,不需要我就在家种地,其他的我不在乎,于我也没甚么分别。” 昭王闻言一愣,心知自己这一番苦劝无果,换不来他丝毫动摇,半晌没吭声。 肃王至始至终都未曾想过在这一团乱麻之中独善其身,可他却亦然不想被任何人牵着鼻子,牵连那些同他出生入死的弟兄们成为明刀暗箭的靶子。 四境不稳,朝政隐患,他一只脚已经陷入泥潭,又谈何家国大义,固守河山? 只是缺一个推他一把的人罢了。 军营忠义,肃王这一杆旗帜飘在当空一日,便会有数以万计的追随者,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的意愿,闻风而动。 他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只落个功成名就。 得不到便会竭力抹去的道理,他到底当真不知,还是故作糊涂? 昭王无声的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肃王自嘲一笑,端起酒杯连灌了三口,半醉半掩的眯着眼睛看着烛火,“我可以是一往无前的利刃,却无心在庙堂之上做甚么指点江山之人,父皇若是能懂,也不至于整日里被我气得直哆嗦。” 他顿了一下,忽而执着的看向昭王,苦笑了一声,低沉道,“二哥,你可懂我?”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九十四章 浅吻诉情 一顿家常便饭,吃得不欢而散,各怀心思。 昭王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要开解肃王这么一根儿宁折不弯的棒槌,从联姻之事剖析到左相秦守之,壶中酿酒续了不知几轮,肃王却眯着微醺的眼睛,愈发的觉得看不清 看不清这位曾会笑着唤他“爅儿”的兄长,为何如今却是一副对待棋子的态度,揣着一副势在必得的气势。 皇家血脉里隐隐跃动着追逐权势的,诸允爅太清楚这双眼睛里的光亮意味着什么。 话将说尽,昭王就差摇旗呐喊让他这个弟弟归于他的麾下,助他有朝一日登上皇位。 诸允爅也不知听到哪句开始,便醉醺醺的看着昭王傻笑,喃喃的叫了几声“二哥”,忽然委屈起来,趴在圆桌上磕了几下脑袋,“二哥,今天老师又罚我抄书了,我写不完” 昭王原本尚在捏着酒杯,垂眸揣测着伏在案上的肃王究竟是清醒还是彻醉,听见他含糊吞字的嘀咕,眸子顿时一抖。 肃王不善于,也不甘于示弱讨好。十三岁之后,昭王便再没听见过肃王这般同他念叨。 昭王放下酒杯,仔细端详着嘟囔了几句就要歪头睡过去的诸允爅,良久,唏嘘一叹。 他真的醉了。 眉宇间的稚嫩柔软早便被疾风朔寒划割的坚毅凌厉,可烛火掩映,于昭王而言,始终还是孩子气的。 肃王年幼的时候记吃不记打的胡闹,白天惹是生非,晚上就得点灯熬油的抄书罚写,熬得红通通的一双眼睛,啪嗒啪嗒的直掉眼泪。 昭王早些时候时常陪着他挨罚抄写,后来领命去了北直隶,也便只有回京述职的空闲陪他熬夜。肃王年纪渐长,惹祸惹出了花儿,昭王只得一边不苟言笑地拎着他耳朵念叨,一边仿着他的字迹,替他分担一二。 过往的亲昵无忧总是让人忍不住怀念的。 昭王抿了口酒。他似乎不记得最初是何时,又是为何会对肃王生出疏淡利用的心思。只不过当他意识到这孩子已经跟他比肩,再以一种平等的视线看向诸允爅时,那个调皮捣蛋崇拜皇兄的三弟,已然是周身锐不可当的气势。 诸允爅挠了挠脸颊,无念无想似的闭着眼睛咕哝了一句甚么,昭王没听清,放下茶杯拍了拍肃王的肩膀,窸窸窣窣的从怀里掏出一张帖子搁在他手边,浅淡地笑了一下,伏在他耳畔低语,“无妨,二哥帮你。” 老林缓缓推门进屋添酒,却见昭王正捡了被诸允爅随手扔在小榻上的外袍,替伏桌酣睡的肃王披在肩上,转而轻手轻脚的踱到门外阖门关上,抖了抖衣袍上的酒气,对着躬身俯首的林管家沉声笑道,“今日有劳,还望林管家给杨姑娘带句话。” 老林心里不解,面上谦恭地拱手,“二殿下言重。” “今日得以一见杨姑娘芳容,实在是不枉此行。不过”昭王回身望着紧闭的房门,目光恍恍惚惚了许久,接着说道,“肃王以一己之力撑起北境实属不易,杨姑娘识得大体,想必自会理解本王之意。” 老林装糊涂,利索地应声,周到地送昭王出府上了马车,眺着远处许久没吭声,嘴里咀嚼着昭王没头没尾让他带的这句话,纳闷得心焦。 杨不留方从王府地牢找那小刺客换药谈心出来,撞见心事重重的老林先是拱手,听见昭王带给她的话便笑,很是愉快的惹得老林一脸莫名其妙。 “没甚么。昭王殿下应当是希望我日后不要”杨不留一顿,犹豫地挑了个不那么直白露骨的词儿,“碍事。” 老林一惊,干巴巴地赔笑道,“姑娘这话怕是说得重了些昭王殿下待三殿下亲近,自然是知道殿下倾心于姑娘的,怎么会” 怎么会是这般视若仇敌的语气。 话说一半老林就闭了嘴,不知该怎么自圆其说。 倘若是欣慰之词,说出来断然不会是这般阴恻恻的欲言又止。老林在长宁宫多年,审时度势听风辨识的能耐许是退步了许多,却不至于会错了本意他忽的觉得这隐约提点压制的话不该说,踉跄的跟在杨不留身后编排着想说几句话找补找补,杨不留却瞧着老林拧巴的眉头,忽然停下脚步,打趣道,“林管家难道也觉得我碍事不成?” 老林一愣。 杨不留对着不远处的念儿招了招手,把药箱和熬药的任务交托给她,想了想,还是笑着说道,“若非是殿下提前打过招呼,林管家怕是也会对我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心生顾虑猜测,这本就是人之常情。昭王殿下的话说有意也有意,说无意也无妨我自是会小心行事,林管家大可放心。” 她整日里在肃王府进进出出,老林再愚钝也该清楚,杨不留并非疏浅之见,亦不会无动于衷的徒守着一座王府。 老林听明白了,叹了口气,方退后半步,身侧便掠过一阵酒气醺人的厉风老林被那人影刮得一趔趄,老胳膊老腿儿的勉强站稳,定睛一瞧很是纳闷儿。 他家主子不是刚喝得不省人事了吗? 杨不留几乎被人裹挟着脚不沾地,她艰难地在诸允爅醉人的吐息里喘气,被他闹得莫名其妙,只得在他耳朵上捏了一记,略微有些嫌弃,“怎么喝这么多酒?” 肃王的酒量历来没个定数,心情舒畅时一杯酒亦可微醺,心思深沉时反倒千杯不醉清醒分明他从昭王念叨起秦守之时便懒得再同他争辩些甚么,心底的躁郁翻涌,眸子里泛起血色,装醉伏案,想着哪怕昭王尚能念着旧情,不再咄咄 然而昭王却根本没想放过他,甚至于想一手促成,推他跌尽京中的乱势之争,让他无从闪躲。 诸允爅不由分说地用方才的外袍裹住杨不留坐在屋顶吹风,将她揽了个满怀,残余着酒酿甜香的拇指轻轻的在她脸颊上摩挲。 他指腹上有薄茧,摸得杨不留微痒。她躲不开,只得撑着他的手臂调整坐姿在这瓦片之上坐得稳当一些。听他一言不发地沉沉吐息,杨不留偏头一看,登时察觉到他这情绪怕是要冲到极端,“殿下?” “”杨不留冰凉的手紧紧地捏住他烫得骇人的脉门,低低地唤了他一声,“朔方,你看看我。” 诸允爅吞咽了一下,勉勉强强的闭着眼睛缓了片刻,满目血色将褪未褪,低哑道,“不要紧,你让我喝的那些清心的药还是有用的。” “脉象跳得都快炸了,你骗鬼呢?”杨不留被他的体温烫得直皱眉,抬手搭在他额上轻轻碰了碰但她手太凉,搭不出是不是烧起了热度,未做犹豫,她当即强行挣开诸允爅的禁锢,起身跪在他身侧,半压着他的双肩,扳动他朝着她靠近一些,手指缓缓的揉按着他肩颈处的穴位,毫不委婉地贴了额头过去,松了口气,“还好,没烧起来。” 诸允爅被她木偶似的摆弄了半晌,一腔躁郁邪火蹿错了地方,捏着屋脊的指节蠢蠢欲动。 这会儿别说是念道德经了,怕是念大悲咒都不管用。 杨不留并未急着坐回去,她半圈着诸允爅的肩背,安抚稚子一般摩挲拍打着他的脖颈脊背,诸允爅却缓缓地抬起泛红的眸子,捏着屋脊的指节嘎吱作响,一瞬犹豫,托着杨不留单薄的背,迫不及待地迎着她的唇,狠狠地贴上去。 他如同幼兽一般舔舐啃咬不肯放松,浅尝辄止早便被他抛诸脑后,烈火燎绕着他,迫着他无路可走的一头陷入这一片浅浅的寒泽。 杨不留顾不上羞赧,被他咬得生疼。但她又不舍得推开他,只得强忍着这人简直是要吃了她的念头,在觉得她要是不反抗,可能就得到九泉之下见她亲娘的时候,才奋力扯住肃王的发髻,把这狼崽子似的肃王殿下提溜着扔出去。 诸允爅咬人咬得来劲,恍恍惚惚被她一推,直接从屋顶滚了下去,结结实实地趴在地上哀嚎了好一会儿爬不起。 他抬头,月光氤氲在杨不留背后,投出朦胧的剪影。她在笑,唇上眸光水色潋滟,笑得漫不经心。 “摔清醒了?”杨不留嗓子有些哑,轻咳了一声,“清醒了就抱我下去,说说你这因着甚么犯的毛病。” 仿佛方才吻得发狠撩拨的那人不是他,诸允爅捧着醒酒的热汤不敢抬头,闷不吭声的喝完交给候在一旁的念儿,目送小丫头出了书房,正瞧见杨不留端着药碗蜜饯进来,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她那两瓣沁了血色的唇上,脸“轰”的一下烫得通红。 “不留” 杨不留竟不知道这位肃王殿下还是个脸皮儿薄的主。她浅浅地应了一声,放下托盘勾了勾手指,“手伸出来我瞧瞧。” “”诸允爅心虚得要命,“生气啦?” “气什么?”杨不留搭着他的脉象,低笑道,“气你咬人还是气你亲我?” 诸允爅对那潋滟的眸色流连不舍,食髓知味的追着她的唇色,话不成话的吞咽了一下,“我不是” “怎么像我欺负了你似的?”杨不留并起三指在他腕子上抽了一记,“喝药。再胡闹我可走了啊?” 诸允爅飞扬的神色霎时黯淡下来。 杨不留微微一惊。 她今日从他们兄弟二人的家宴上离席时还是好的,不过个把时辰的功夫,肃王何至于被血气怒火冲了身心? 杨不留凝眉不语。 肃王恣意洒脱背后伫立着宫城森森,他不愚不钝,所思所想无非是不愿过分的计较算计万千周旋可他全身全心信任的乔唯却害他失了数万兄弟,他本该依仗的父亲却是高高在上猜忌不信的皇帝。还有昭王 “别,别走。”他深深地看了杨不留一眼,近乎卑微的勾住杨不留的手,继而紧紧地攥在掌心,声音宛如从悠远处裹挟着朔风而来,低哑嘶声,“不留,可是我做错了?那些我本该信任的人,为何不肯放过我,偏要置我于险处呢?”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五章 秦府邀约 天潢贵胄根植于血脉,却也尽是受人簇拥得来的荣华。 肃王被宁贵妃安置在宫城之外时还是个四六不懂的毛孩子,亦曾怨过触不可及的亲情竟是天涯之远,直至后来受教于温仲宾,肃王这才抖落出一身洒脱的羽翼出来,以为自己可以闲散一生,行至水穷坐看云起,恣意翱翔于四方天地,不再禁锢在皇权的牢笼之中。 然而当年分明是这座皇城舍弃了他,如今二十年过去,这座城却又招摇出无数只抓人骨血的手,生生把他从山高海阔处生拉硬拽回来,要他抛头洒血,披荆斩棘,一往无前的破开险阻,清出一条血路,通往高远庙堂上的龙椅宝座。 既无心抢夺,那就合该安分守己地做一枚棋子罢了。 偏偏肃王却是一颗有着足以翻盘的“将帅”,他不低微从属,便注定是许多妄想掌控棋局之人的心腹大患。 对皇权的不怨不争,对国土山河的赤血守卫,两者成了最不该同时在一位军功卓绝的亲王身上并存的矛盾,矛盾交锋,却逼得他一再信任的,避让的,不愿追逐的痛处齐齐转身,将刀刃对在他的心口处。 他这一颗心装不下权谋争斗,装不下居于高处如履薄冰的皇位,仅江山国土的安稳在上,一人一隅安稳便可。 踌躇无益,肃王带兵数年更深谙其理,追逐帝位的险途之上,所有趋之若鹜者都是怀璧其罪。他又何苦执着是非? 杨不留的左手被他抓得又麻又疼,右手抬起顺了顺他方才发疯散下的乌发,指尖轻轻地在他眉骨上刮了两下。 诸允爅空茫的目光被她唤了回来,眨了眨恍惚的眼睛,听她轻声道,“你信任的是你的父兄,是你的挚友,何错之有?你所期盼不过海清河晏,家国安宁,又何错之有?” “可信任终遭背弃,四方安定的背后注定白骨累累,猩红遍地。”诸允爅苦笑了一声,“我从东海回京,见朝堂上那些人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争论不休时,就一再质疑过,我这么做值吗?数万兄弟的命换回这些连城门都不敢踏出一步的言官,值得吗?” 杨不留一惊。她知道一人背负数万人乃至十数万人生死本就是千钧重负,每一步抉择之后都会是无边无际不敢声张的悔恨和痛苦,没有绝对的对与错。 杨不留自幼凉薄至今,虽说不上众叛亲离,背后也没有冤魂索命,可泡在冷淡的人世里,她真真切切的体会过遭人唾弃的苦,便更深知守住心底热忱的难得。 六年战火,肃王早就该是不动声色然而将军冰冷无情的心是玄铁煅铸的,诸允爅却尚且残余了一丝悲悯温热着。 值得与否的答案并不重要,诸允爅心知肚明。 武将平定四方,文官自有规则条例约束着泱泱国土,以口笔交锋维系杀戮之后的和平官少民多,不可能面面俱到,不可能没有藏污纳垢,亦不可能当真没有半分仁德。 只不过如今这世道,帝位之下人人举步维艰,寸寸摸索永不停歇。 肃王坚守着一条君子忠义之路实属不易,可这条路上,绝不会只是他一人踽踽独行。 但诸允爅为一个“信”字所惑亦不是无病呻吟,他不受控制的想,会不会有朝一日杨不留也会弃他而去可想来想去又觉得自己实在矫情,一不留神钻进了牛角尖里,愣是把一个本该缠绵悱恻的亲吻别扭成了快把人拆吃入腹的狠戾。 诸允爅一肚子愤懑说完也就散了,他同昭王之间的终归是一母同胞,落个记吃不记打的名声也无妨,即便刀搁在颈侧充其量也不过是兄弟阋墙,不似乔唯那般,有着挥刀斩不断的数万人命,血海深仇。 况且别有居心的骨血至亲给他下绊子架在火上烤也不是头一次诸允爅震惊之余,倒是很快便习以为常了。 杨不留许久不曾开口,只沉默地看着肃王自己紧张得要命。 杨不留对于这类捕风捉影的恶意和相互利用的野心比诸允爅看得更轻,但她却不怎么相信一笑泯恩仇这种事儿,一旦利益冲突,肃王与昭王注定渐行渐远。 这傻小子还想自欺欺人不当回事儿,怎么可能。 杨不留忽然叹了口气,起身在诸允爅的前额轻轻落下一吻,似是盟誓,却未付诸于口,亲得诸允爅一愣神儿。 然后这撒了欢儿的狼崽子就不依不饶的缠着杨不留不撒手,黏糊得来劲儿。 到底是喝了酒,诸允爅手上没个轻重,使着蛮力滚烫地拥着杨不留,差点儿勒得她背过气去亏着老林不放心自家主子那恍恍惚惚的神情,特意带人打水敲门替肃王擦洗,这才堪堪泼灭了诸允爅眼瞧着就要火烧燎原的苗头,勉强收回胡闹的心思。 杨不留坐在隔了诸允爅一丈远的太师椅里喘气,看着老林欲言又止,却不好直说的站在门口长吁短叹就是不关门的模样实在好笑,小老头对着混不吝的主子没招儿,只得小步挪蹭到窗前跟杨不留悄声道,“杨姑娘,若是殿下再有何逾矩之处,你直接喊就行,我带人替贵妃娘娘教训他。” 杨不留浅浅地笑着应声,诸允爅不耐烦地跟老林置气,关上门窗窝在小榻上兀自郁闷,“我是甚么浪荡的公子哥不成?哪儿有看主子跟看贼似的?!” “”说你流氓还委屈你了杨不留偷笑,被肃王娇嗔的剜了一眼赶忙正色,“这位浪荡公子,牢骚发完了,流氓也耍完了,总该说说正事了吧?” 昭王今儿这试探有如当头一棒,砸得肃王到现在还颇有些晃神儿。 诸允爅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昭王劝他不要在姻亲一事上过分执着,恳切不假,好心也不是装的,但目的为何,却不好说。 北境镇虎军认主,肃王当年能拿得下这帮刺儿头费了不少功夫,绝非交付一个帅印兵符便可就此划分得清的。而今此般情形下,一旦南境在千丝万缕的跟他生出什么牵扯 依着肃王的性情,南境那一堆乱七八糟的球球蛋蛋宵小之徒他不太可能视若无睹,但这手无论向南境驻军伸出与否,诸荣暻的疑心都不会轻易消除。即便他忍下心性,无数双眼睛盯着他,说他养精蓄锐也好,说他暗中图谋也罢,他岂能一忍再忍,任人鱼肉? 诸荣暻被闻戡都折腾得疑心肆起。如果方彦君步了闻戡都的后尘,为压制南境,让肃王联姻乃是权宜之计,可权宜是一时的,镇虎军同他的联系要是一直割不开呢?难道南北都要听他肃王调遣不成? 故而与其说龙椅之上想试探他一二,倒不如说,昭王更加好奇,自己这个弟弟能抓握多少兵权在手里好奇肃王能否无后顾之忧的成为他手里的利器。 杨不留看着诸允爅一头松散乌黑头发心痒痒,扯过来兴高采烈的给他编小辫,“所以,你是不想跟他过多纠缠,才故意装醉的?” 诸允爅未置可否,良久,余光瞥见两鬓各垂下一条麻花辫,这才哭笑不得的微微侧目,试图回头道,“我且问你,你是不是猜到了什么,或者是确切的知道了什么?” “看你刚才闹腾的那一会儿,想必我猜到的,你也差不多都猜到了。殿下往广宁路上的追踪,无衣押解赵谦来路上的埋伏”杨不留扳着他乱动的脑袋,“至于我确切知道的无非就是出门时遇到尾随的那人,应当是昭王殿下派来的。” “他派人跟踪你做甚么?”诸允爅脱口一问,忽的顿住方才未觉得,此时想起才恍然,昭王说起杨不留时,竟似是提及了温如珂。 照理来说,杨不留其人如何,本该是家书闲言,同温如玦提及倒是无妨,同昭王报备却是不妥了但如若温如珂有意将杨不留的身世透露给昭王,且不论温如玦如何,昭王想要借题发挥,办法多的是但现在派人跟踪,显然还只是猜测。 他猜到了什么? 诸允爅被杨不留扯得脑袋疼,煞有介事的指导了她一会儿,忽然道,“不留,你去西市做了甚么,可愿告诉我?” 杨不留手上的动作一滞,没吭声。 诸允爅却不急。他多少猜得出杨不留在刻意隐瞒他甚么,却又不确切究竟隐瞒了甚么但好在她是没有刻意避讳的,诸允爅觉得,迟早她会主动跟他说。 等一等也无妨,不急在这一刻。 诸允爅抬起手臂捏了捏杨不留的手腕,正打算一带而过,却觉出杨不留重重地在他头顶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去打探消息。” 诸允爅一怔,“找谁?” 杨不留抿唇,“陆阳。” “真的是他?”诸允爅诧异,“我还以为你随口说来糊弄我的呢。” “我骗你做什么。”杨不留在诸允爅头顶编了一圈儿的辫子,绕到他身前瞧了一眼,弯起眼睛轻笑道,“最初在茶楼听陆阳闲扯过几句,我接近他就是为了打探消息,而非是神通广大的猜到他夫人身死之事。起初他同我理应都是想着利用对方的。” “编完你还笑”诸允爅无奈的在她脸颊的软肉上捏了一把,“没瞧出来陆阳还有这等能耐,从他那儿打听到什么了?” “含烟姑娘失踪前见过秦家的丫鬟,还有”杨不留顿了一下,“秦守之寿辰设宴,阮绍也会出席。” 诸允爅沉默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张请帖递给她,叹气道,“我若是不问,你是不是也不打算跟我说?” 杨不留未置可否,漫不经心地翻了翻帖子,轻声道,“我若是不说,你不是也没打算让我知道吗?彼此彼此。” 诸允爅一时没话说,他俩这心思都动在回护对方的事儿上,谁也别嫌弃谁,“皇兄把这帖子留下,劝我莫要固守一词。” 杨不留掀起眼皮看他,“你想去?” 诸允爅没点头。秦守之的面子他不屑,朝堂上下也知道肃王对秦守之针锋相对在先。不过如今局势瞬息骤变,他还是想看看秦守之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么偏就转了心性,想要跟肃王府弄出些许牵连。 杨不留静静地凝视着诸允爅,“近来秦相爷在京城处处受限,这帖子在这般关头托昭王送来,绝不会是无心之举。要么是有意维系表面关系,暗中施压,要么是想玩儿个什么冰释前嫌的把戏,要么就是想打你的主意。况且还有” 诸允爅捏她手指的动作忽然顿住,叹了口气,“阮绍。” 杨不留点点头,“阮绍现在被赵谦来的案子不上不下地卡在半空,怎么做都得罪人。如今殿下来往京兆府,我担心他会借殿下之手,拎出真凶。案子作结,得罪人的事儿也没落在他脑袋上。”杨不留把手从这位又要上嘴的流氓魔爪里抽回来,“就是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我想去看看。” “你是要跟我一起去,还是混进去?”诸允爅略一沉吟,忽然瞪圆了眼睛,“你去西市,该不会是找到长街去了吧?” 杨不留难得含糊,哼唧了一会儿才道,“秦府请了长街的琴师舞女,我托陆阳帮我找个辙,能混进去。” “不行!”诸允爅突然反应过来,京中府邸私宴靡乱虽未成风却不少见,羊入虎口那还了得,“要想知道甚么,我去也就罢了,你去做甚么?想要溜门撬锁,找无衣就得了。” 杨不留一挑眉,略微有些不屑,“我要是想去你看得住我?再者说,已经打好招呼了,就跟着一个琴师装作婢女混进去,不会多作停留的。” 诸允爅让她堵得噎了一下,不上不下的说不出话,半晌才道,“那一群老混蛋要是对你上下其手你怎么办?不行你要是非想去,我跟着你” 杨不留截住诸允爅愤然脱口而出的话,“我就是怕你担心才瞒着不说的。这请帖无论是来路还是意图都是云山雾绕,不能赌气。寿宴应承与否都无妨,但殿下明日无论去哪儿,最好身旁有个什么旁观的人佐证,以免让人钻了空子。”杨不留捧着他的脸笑了笑,“你有你的事要做,我自己会小心。让白宁和周子城等在秦府外便是了。” 诸允爅被她笑晕了头,心知这位也是个撞了南墙都不见得回头的主儿,只得服软随她去。 “”诸允爅无声地看着她,眸子里深沉和绚烂上下翻涌,“那你让我咬一口。” “”杨不留被他极认真虔诚的神情招惹得浑身一抖,忍无可忍道,“你这都是什么毛病?”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六章 传言伊始 岳小将军自回抵京城便被五军营的事务绊得数日不得回府,一成不变地忙于军务,好不容易捱到巡防职责更替,当日天光未亮,他便同林柯打了声招呼,闪身躲进晨雾里,一时隐匿了踪迹。 不多久,这周身寒铁甲胄未换,骨子里尚且闹腾恣意的少年郎就坐在肃王府的饭堂里,乐不滋儿地嚼着馅饼逗趣儿,“胖子诶,烙饼的本事见长啊。” 胖厨子抄起菜刀比划了一下,回身摸了根儿筷子丢他。 胖子总念着,他那个已经亡故多年的幼弟若是长到如今,差不多也该是岳无衣这般身量年纪他心宽体胖的把这些个跟他没大没小的小将士当成血脉相连的亲人,看他穷嘚瑟也不同他计较,只憨笑道,“饼都是杨姑娘备好的,你们几个能吃归能吃,可长点儿心,待人家好点儿。” 善待杨不留这一点,肃王府上上下下倒是难得的意见一致,和尚庙里开了一株桃花,总归是要呵护着的。 岳无衣回了王府就瞧见前院后院一片生机,花花草草不乱不繁,也没添太多乱七八糟花团锦簇的景致,但不像以往那般死气沉沉。他摇头晃脑的找了一圈儿,扯了一把正认真细致地挑拣肉馅儿里葱姜的白宁周子城,拉着这哥俩好奇道,“咱准王妃呢?我翻墙回来没见着人,出去了?你俩怎么不跟着?” “啧,哪儿都有你。”诸允爅对“准王妃”这称呼十分满意,翩翩然地掀起衣摆进饭堂坐下,在弯腰驼背坐没坐相的岳无衣背后拍了一巴掌,“快吃,吃完换套行头,跟我去大理寺。” 岳无衣噎了一下,喝水的功夫瞧见肃王两侧鬓发上方那一片压不平的小卷毛,忍不住喷笑,“主子,你这是遭雷劈了?” 诸允爅昨儿被杨不留当成娃娃似的编了半个脑袋的小辫子,遗留了两绺没拆完,睡了一宿起来像是烫了个卷。肃王殿下甘之如饴不动如山,不想把这等“闺中密事”抖开给这帮混小子看,高深莫测的瞥了他一眼,“吃你的饭。” 肃王府规矩从简,闹一会儿无关紧要,只要别被掌握着王府规制的老林捏住耳朵教训就行。老林也知晓这些刀尖上舔血度日的年轻人笑闹不易,大多时候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也能跟着开怀一笑,糊弄过去。 大理寺要事当头,岳无衣闹得点到为止适时作罢,一路随行至大理寺门外,远远望见门口护卫,侧目便见肃王点头示意少年郎当即押后几步,只见三两路人从旁遮掩,眨眼间,岳小将军便晃身不见了身影。 虞淇“老狐狸”的名号绝非空穴来风,对于肃王的登门拜访,他不紧不慢颇是介怀的先揣度了一番,自以为深远地琢磨出肃王打算试探朝局,剖析事态的几分深意。 虞淇此番猜测并非多此一举。 肃王回京没几日就愤世嫉俗慨而慷的撂了挑子,这事儿既是同皇帝两相成全各自让步,也是将自己摆在了进可攻退可守的险途,试图隔岸观火,以免惹祸上身,白白断送了退路。然而肃王不党,觊觎他的大有人在,或拉拢或歼灭全凭一念之别,想要守住一方净土独善其身,实在是难上加难。 大理寺中立于乱潮之中,肃王此番前来大理寺,难道是为表明立场不成?还是打算另辟蹊径,拉着虞淇下水试一试深浅? 他自然不信肃王可以在这水流暗涌中岿然不动。他虽是大摇大摆的跟行伍划清了界限,可原部下却还在其中,五军营又有岳无衣参与掌控,他退而不动,反倒不受掣肘地拓宽了视野,各处皆有耳目。 他哪是要闲云野鹤?辨明棋盘全局恐才是真。 事态不明,大理寺历来中立,虞淇暗自思忖,本是打定了主意要一问三不知的装糊涂。 若论政事,虞淇腹稿打了长长的一篇,满脑子的花言巧语排着号地等着搪塞他,孰料肃王压根儿没打算按套路出牌,甚么朝会甚么庙堂一个字儿没说,当头扔下一问,砸得大理寺卿好一阵愣神。 “不知,大理寺卿可否清楚,家中堂妹毁容一事的详情?” 虞淇城府不浅,心里快被这位肃王殿下搅和得闹翻了天,面色却不显,仍旧吊着一幅略微厌世的眉眼,默不作声地斟茶,眸光似动非动的落在肃王的脸上。 “毁容案彻查至今,肃王殿下还能来此严谨问询,下官甚是佩服。”这夸赞来得没头没脑,虞淇的语气更像是嘲讽,“不过查问案情本该是找到被害之人,殿下到我这大理寺来,怕是问错了人。” “本王倒是无妨,只不过”诸允爅微微挪了挪茶杯,歪头一笑,三分流氓习气上了头,“堂妹出事,虞大人理该过问一二。本王可以不屑于风言风语,但姑娘家的名声总是要紧的。如此匆忙上门,怕是不合规矩。” 恣意妄为的肃王论起规矩,摆明了就是个不咸不淡的托词。大理寺查案无论公私自有一套流程规制,肃王再没人脉,强硬逼问也能得知虞淇有没有从中干预,瞒来瞒去反倒落了把柄。虞淇平日里威逼利诱糊弄人足矣,糊弄鬼可远远不行。 大理寺卿不做挣扎,叹了口气交了底彼时除却烟花柳巷之地,王公大臣家中未出阁的女子毁容多半是吃了甚么诱发肿疮的东西,无碍性命。虞淇将受害名录稍作规整,这才发现街头巷尾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受害的姑娘曾经尽数递过名帖,参与过肃王府选妃,案情大抵是从此而起。 “不过殿下常年在北境,册立王妃一事一拖再拖不了了之,姑娘们本就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也便罢了,也无人纠结于此。直至毁容案闹得一发不可收拾。”虞淇装模作样的忧心了片刻,忽而道,“若要非说有甚么特别之处的话听堂妹说,好像这些个毁了容的姐姐妹妹们,都曾去后宫赴宴献艺过,筵席上有过一面之缘。不过此案交予京兆府,阮大人自有查案之法,下官不便干涉过深,也就没再追查下去。这些,殿下可还满意?” 案卷归于不同人之手,处置查办方式大相径庭,若有利益牵连,虞淇追查亦是不便。 大理寺卿的茶没那么好喝,诸允爅被他阴阳怪气儿的闲聊寒暄闹得像是长了虱子,恨不得上手把他捏扁。 岳无衣蹲在巷口逗狗,见肃王心事重重的出了大理寺的府门,赶忙往前迎了几步,不解道,“怎么了主子?老狐狸又说甚么了?” “没甚么。于他而言,中立二字谈何容易,这老狐狸说句话也要变着法儿的绕来绕去,看见我就像是如临大敌他烦我,我还不待见他呢。”诸允爅每次跟虞淇对峙都像是咬了一嘴的狗毛,他摆了摆手,“怎么样,挖坟那几个撂了没有?查到卷宗了吗?” 虞淇这人说他老气横秋有点儿夸张,但不大的年纪精明得算盘打得叮当响,别别扭扭的横在忠正和狡诈中央,岳无衣挠了挠脑袋,提起这人也是没话,只点头道,“要查的差不多都翻清楚了。” 乱葬山上挖坟的职业官盗确实是受人雇佣,收了一半的定金,在找一个罪奴的尸首,本来就是得令,说是翻到确认身份的证据,翌日一早凭尸首兑换剩下那一半银两便可。孰料大半夜的出师不利,被五军营半路截获,没能回去交差,怕是打草惊了蛇。 少年郎自责一时冲动,诸允爅不以为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可知雇主姓名?” “身份是假的。”岳无衣在前襟里掏了张草纸出来,“这是我看来得及,就差不多描了一份这是其中一人交代说,是雇主身后的随从腰间佩刀上的图案,看着像是好东西,刀鞘上花纹宝石很是贵重,他多看了几眼,记了个大概,画了下来。”岳小将军抖开纸张递过去,“不离十,是秦家的家纹。” 东宫罪奴一事是真是假是急是缓宫外不得而知。秦守之这番试探,无非是想逼着太子把罪奴的事儿拎出来对峙。 秦守之太想拉垮温家了。 温如玦去过岭南,同北境叛徒乔唯之父许是有过交谈。北境战事在先,东宫罪奴行刺在后,秦守之想必是要把温家逼到绝处,打着为东宫安危,为万民着想的旗号,折断太子最为得力的臂膀。 问题是罪奴之事发生在东宫之中,确否属实,是否是故意设计为之,外人不得尽知。看秦守之这般作为,也不知是罪奴之事出自他手,还是刺客一事与他相关 岳无衣看着肃王脸色沉了又沉,只抓住太子兴许有恙这么个重点,“这叫什么事儿啊殿下,要不偷偷去东宫看看?” 肃王眯起眼睛眺着宫城的方向,沉默良久,缓缓低声,“不用偷着进去。” 岳小将军云里雾里,好一会儿没吭声,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灵光一闪,“今儿那小不点儿出宫是吧?” 肃王一脑门子愁苦当即绷不住诸允爅失笑,“你要是敢当着熙儿的面这么叫他,看他不跟你拼命。” 今日太子太傅休沐,嘉平王晨课之后便可以贪得一日休整,不必念书。恰逢过几日宁贵妃会去护国寺吃斋祈福,今日袁扬袁大统领会率护卫出宫清路,嘉平王正能跟着一队护卫人马出宫城,带着巽南王到护国寺山脚下的山桥闲逛半日。 嘉平王仪驾从东华门端肃而出,未免唐突,肃王带着岳无衣跟着溜达过了长宁街才得了袁扬点头示意轻快地靠过去并驾齐行。 岳小将军从天而降落在车顶,把在马车里晃得昏昏欲睡的嘉平王惊得一激灵。这两个半大小子曾在短短几次相见时为了跟肃王斗智斗勇结下了懵懂的友谊,岳小将军翻身钻进轿帘里去,不知怎么就跟嘉平王掐作一团,逗得如今的小不点儿巽南王流着口水拍手乐个不停。 袁扬许久未同肃王在宫外碰面,见他提马跟上颇觉惊喜袁大统领当年好歹也提点过肃王的武艺,半个师徒之称傍身,两人哪怕时隔多年也没甚么隔阂间隙。倒是一旁的小侍卫难得一见威名远扬的北境统帅肃亲王,激动得差点儿从马背上翻下去。 袁扬嫌他丢人,诸允爅不以为意,明眸皓齿的转身望过去,略带招摇地眨了眨眼睛,“知道该管本王叫什么吗?”诸允爅愉悦的看着小侍卫激动得红了面皮,自顾自道,“叫师兄。” “三殿下您就别逗他了,这小子以后要是当真,被旁人听了去那还了得?”袁扬啼笑皆非的系好缰绳,见肃王自腰间翻出一张字条,颇为好奇,“唐突一问,殿下随末将来这护国寺,是为何事?” “母妃说,护国寺的大师会看命理。”诸允爅似笑非笑,也看不出真假与否正不正经,“本王来问个姻缘,算一算生辰八字。” 袁扬年长肃王一旬有余,夫人曾是一名女将,战死之后未再续弦。征战之人命由天定,能得一段完满的姻缘实在艰难,袁扬听闻肃王此言不自禁的一叹,转而打趣,“看来,我们三殿下如今也想着成家了。” 诸允爅一挑眉,侧目望着拉住煦儿跟岳小将军以指为剑,舞得不可开交的嘉平王,轻笑道,“熙儿都这么大了。昭王兄的王妃也有了身孕,就连宪王开府建衙之后也要册立王妃。我这孤苦伶仃的命,惦记着讨个夫人怎么了?” 袁扬自然知道守境之苦,但肃王年少风流,从军之后跟带发修行似的日子着实有趣,他忍不住调笑道,“哟,不是那位嚷嚷着北境不平誓不成家的一军主帅了?” 袁扬无心一提,话已出口脸色登时一变。诸允爅满不在意地摇头轻笑,“帅印兵符都交了,谁还管我这么个闲散的废人。” 这话说得有点儿破罐子破摔,袁扬秉持着三分师道,欲言又止的吞咽了一下,踏着青石台阶的步子猛然停住,压着嗓子道,“三殿下,末将有几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诸允爅斜睨着他,“恩师请赐教。” “”袁扬顾不上肃王这“恩师”二字是讨趣还是取笑,沉吟片刻,方才跟上肃王有意放缓的步子,低声道,“近来,西北不知道乱成什么鬼样子,齐老已经告病多次,如今无人敢伸手接下这个烂摊子,他老人家还得强压着年迈的病体不能动身返回故里。留在京城那个巴彦和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闻戡都把广宁掏空了一半,鄢渡秋拖延着想养精蓄锐也不知能坚持多少时日,南境,末将不敢妄言现如今也就北境还能称得上兵强马壮,可惜叛徒未灭,北境不平,此时殿下交出帅印不得带兵实在是我这心里难平。” “明刀明箭的都不怕,就是乔唯在那儿,总归是个隐患。”诸允爅垂眸,半嗔不叹地苦笑了一声,“他在京城里埋了多少暗线,是否尽除根本无从得知,彻查来彻查去,又不能对庆安侯赶尽杀绝,这才是大麻烦。” 袁扬捏了捏拳,彼此皆知这话不能深谈,可却总不能不谈。袁夫人曾以命守着家国河山,如今却是朝堂争斗牵连着四境争端,袁扬实在不甘。他叹了又叹,被远处丢来的碎石子砸了脑袋,回身望着被推出来顶罪的巽南王失笑,不知思及何处,忽然敛了唇角,犹豫再三方道,“殿下,皇上让您去看看太子殿下,您去了没有?” 诸允爅眉间一蹙,“去做甚么?户部那个方何刚给我一通掐,我去东宫给自己找不痛快?” 袁扬听他此言一怔,搓了搓胡茬儿,眨眼不解,“东宫出的事儿,您不知道吗?” “本王的耳朵眼睛还能长在东宫里不成?”诸允爅莫名其妙的剜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忽而侧目道,“熙儿倒是提过一次,说是东宫有人行刺未果。怎么,那人难道跟本王有关?” 袁扬捧着肃王的反问许久没说话,他抬眼眺着不远处便到了尽头的青石阶,似是决定了甚么,坚毅的转身,深深地望了肃王一眼。 “同三殿下没甚么关联。但是,却跟北境有关。”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七章 刺客冤仇 茶坊酒肆,巧笑招摇,白日里西市的喧嚣在拐入长街尽头的巷口处戛然而止,浮尘早便落地,残余几分凉彻的萧条。 陆阳揣着两袖,被风吹得缩起脖子一抖。他微微佝偻着快行几步,余光瞥见歪在拴马石旁打盹儿的乞丐,脚下稍慢,绕了个圈儿,抠出几小块儿碎银子丢进乞丐面前的破碗,叮叮铛铛细碎地响了几声,小乞丐先哼哼了一句“谢谢大爷”,眯眼瞧了瞧来人,这才咧嘴一笑,扯着破烂的袖子蹭了蹭陆阳沾了春泥的短靴,指尖一翻,不着痕迹地在他靴筒里塞了一只半截小指大小的信筒进去,说了几句恭维的话,“大爷心善,出门见财见喜,大吉大利。” 陆阳嗤笑了一声,又揣起袖子,扭头晃走了。 琴阁开门不知几时,堂中只有那日拦下杨不留的少年人,这会儿正伏在柜台上学着拨算盘写账本,看见陆阳揣着胳膊走进来,不疾不徐地迎过去微微一礼,“陆老板。” 陆阳稍一耷拉下眉眼,瞧见少年人被徽墨遮掩了手上的薄茧,颇觉好笑,“无道无义的雨歇公子如今放下刀枪棍棒,改为提笔写字,感觉如何?” “陆夫人尚且生死未卜下落不明,陆老板竟有心情说笑,在下着实佩服。”雨歇看了他一眼,不予理会,说话阴恻恻地带着刀子,戳得陆阳霎时满脸沉郁,“杨姑娘一早便到了,陆老板楼上请。” 陆阳戚戚地缩成了一只鹌鹑,刻意泄愤似的踩得木楼梯嘎吱嘎吱响。楼上这两位坐得稳如泰山,庄望嫌他步子重得像是要拆了他的楼梯,一只茶盏瞄着陆阳就丢了过去陆阳俯身一躲,茶杯便擦着他的头顶落到楼下,杨不留尚在好奇,怎么这茶杯摔在地上没砸出丁点儿动静,抬眼却见雨歇默不作声地捏着茶杯越过陆阳,轻巧地搁在茶桌之上,无声无息地飘下楼去。 杨不留吃了一惊,她虽然心知庄望和陆阳做这买卖总该认识些江湖之人,那日门口一拦,她亦留意到这少年手上惯常握剑的薄茧,但猜测归猜测,见识到这人的功底仍旧惊讶不浅。 庄望习以为常,在桌案上叩了三声唤来杨不留回神,“玉秦楼终归是烟花之地,琴师的婢女也是见惯了那些个污秽不堪的场面,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倘若不忍,便跟琳琅说一声,他自有办法差使你出去。”庄望沉着脸,显然是对杨不留这不知深浅的举动颇为不满,却又劝解不得,反倒跟自己较上了劲,“还有,若无要事,别跟那琴师走得太近。” 庄望不常论断人心,有此提醒,杨不留登时凝眉不解,“琳琅姑娘不是你们的人吗?不可信?” 庄望闻言没吭声,一旁的陆阳却开怀一笑,抚掌笑叹道,“玉琳琅人称琳琅公子,非是温婉女子之身,他自年少时便混迹长街花巷,玉秦楼也是他在背后操持。大抵是长年泡在脂粉里的原因,为人稍稍有些放浪不羁。” “稍稍”二字陆阳咬得分外清晰,又似是眉眼带笑,藏了点儿别的深意。杨不留一挑眉,看向庄望扑哧一笑,心知八成是这位琳琅公子惹了他的不痛快,点头了然,“那我懂了,视若无睹这事儿我熟得很,不同他计较便是。” 庄望神色古怪地一撇嘴。 他来京城短短数日,跟那位琳琅公子也就匆匆见过两次,两次皆是印象不佳,对此人能耐的评定不了了之然而人品却是十分凑合,生冷荤素不忌不嫌,无论男女都能凑上来调笑几句,实在是没皮没脸。 想起这人笑得一脸春光灿烂,庄望又是一阵恶寒。 “问题就在这儿。琳琅公子面如冠玉,同他打趣几句反倒无碍,越不理他他越来劲。”陆阳笑道,“昨夜里闲聊时连庄兄都不放过,着实有些难办。” 杨不留饶有趣味的看了庄望一眼,直把这人盯得后背发毛才点头应下,“我有分寸,二位不必担心。对了,昨日拜托陆公子查问的事,可有眉目?” 毁容案证据纷杂,两个证人在手,肃王又正儿八经的领了口谕,查明真相所差不过是时日之别。杨不留倒是更关切含烟失踪一案,总该弄清这无名女尸究竟是因何惨遭毒手,被遗弃在荒野。 青黄不接时,穷苦人家不少有卖女子换钱粮之举,但凡家中已经有了传宗接代的男丁降生,儿媳幼女便都成了养育儿孙的负担,哪怕是应天府京畿周遭的县府,无良之举也难以杜绝。 陆阳叹了口气,“不过据我所知,一般做这个买卖的,都不会把人卖得太近,免得识得路找回家去。若真是从这个来路跑到京城的,恐怕附近很难查到。” 杨不留神色不变,全心信任,转而又道,“那陆公子之前说的那个秦府丫鬟可问清楚了?” 事关含烟姑娘,陆阳登时敛起神情颇为慎重,“确认无疑,那个秦府的丫鬟是秦守之妾室莳真儿的贴身丫鬟,叫小湖。两个多月前,含烟偷偷送我出城,回家路上与小湖搭话,街上有人可以为证。此后便再未在街上露面。” 庄望忽然“咦”了一声,“你就没派人暗中保护着夫人吗?” 陆阳顿时面露窘迫之色,“我是我肤浅,我只是担心她曾在长街的那些情缘未断,找人盯着她平日里来去接触之人。再者,含烟心思机敏,她不愿有人暗中太过接近,所以只能远远地看顾着,究竟当时发生何事,并不确切了解。” 陆阳平日里极尽低微,并不显眼。陆阳同庄望的生意往来除却利益交织,关系网四通八达却又各自独立十分零散,想来连是否会有仇家都很少顾忌,更难说未卜先知,对不轨之人有所防范。 杨不留宽慰了他两句,不得其法,一句悔恨无益快把陆阳肠子悔青了杨不留看他脸色难看,颇觉歉意,陆阳却摆手,苦笑道,“若不是姑娘,我怕是要悔恨终生,无妨。”他顿了一下,“秦府寿宴鱼龙混杂耳目众多,除了琳琅公子,雨歇也会摸进秦府。你在明他在暗,找机会查对一下秦家奴仆的名簿,瞧瞧藏没藏甚么刻意隐瞒的猫腻。不过秦府客卿比较难对付,能否来去无人察觉不做保证,雨歇不会勉强,如果摸不到卷阁,他探一探秦府的防卫便会撤出来。杨姑娘你许是有别的事情需要确认,多说无用,别露馅儿就是了。” “这是自然。”杨不留当是没听出陆阳话里话外明晃晃的爱惜羽翼之言,只波澜不惊的看了视线偏了分毫的陆阳一眼,“依我看来,莳真儿嘱意丫鬟买个孕妇回府,此时应当不会上报,藏在秦守之眼皮子底下的可能也不大。她名下可有旁的房产?” 陆阳心上一抖,声音提高了些许,掩住杨不留言语轻快带给他莫名的慌措,“大半天的时间你给我扔了一堆的事情,我哪儿能查那么快?!” 杨不留但笑不语。庄望老早就领教过这丫头不声不响琢磨人的能耐,笑着拍了陆阳一把,“你那点儿底她早试明白了,别废话。” 陆阳死撑着踹了他一脚,“我这纯粹是担心含烟的安危才查得这么急,日后总要给我宽些时限吧?”他心虚地咳了一声,继续道,“莳真儿没甚么家底倚仗,秦家账目很严,莳真儿尚未有子嗣,所以也没甚么置办房产的能耐。她原来就是一唱曲儿的姑娘,跟秦府的一个护院算是姘头。那人还没个准信儿,我托人在查。对了,我今日来,是为刺杀赵谦来那名刺客查到他的来历了。” 刺客原本名讳不知没门没派,仿佛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影子,却并非无处追溯根源。 “说起来也亏着秦家这两位少爷荒唐事不少做,我摸清刺客入秦府的年月,再追溯了小半年的光景,就查到了这人的来路。”陆阳进了门嘴皮子就不得空闲,口干舌燥的灌了半壶凉水,低声道,“这人叫程诺,原来师从一建于山上的小门派。秦风晚出门游学瞎玩儿的时候跟夏老板无意中在这山门里惹事,糟蹋了家主的女儿,受了责罚不忿,私自调用秦守之的一队护卫把这山头烧了个干净,灭门泄愤。程诺死里逃生,改头换面入的京城,意图杀掉秦风晚时,却被人撞见复仇之事这才暂时搁置。” 杨不留面无表情地点道,“昭王殿下?” “他们如何达成协议不得而知。不过这人暗杀能耐卓绝的风声我也散过,顺藤摸瓜才知是昭王殿下的手笔。当时不以为然,后来秦家听得风声招纳此人重用,才有了如今的事态发展。”陆阳轻轻地敲一敲桌案,“此人平日里低调,擅使软剑,私自行刺时才会窃用同门客卿招摇的暗器掩人耳目。秦守之清过门户,再案发之后方才确认得知府上有内鬼,一直在找机会逐一试探。时至今日有何进展,姑且不明。” 杨不留久未吭声,庄望却歪坐一旁,闲散地搭茬道,“那当初在押解途中对岳将军动手,同飞雁署有过交锋的人确是此人?” 陆阳点了点头,将声音压得极低,“既然他是昭王的人,那依你所言,在他刀下死里逃生的那位温大人,最好也找机会试探一二。毕竟亡命徒,刀下生还难得归难得,别是什么不知不觉的隐患” 陆阳对杨不留身世之事不甚明晰,庄望却若有所思地看了杨不留一眼,转而对着陆阳不解道,“你对颇有贤才的温尚书似乎” 陆阳眉梢微动,摇了摇头,“没什么恶意,不过温家都是聪明人,聪明人的心思看不透,纯粹是对这类人稍有忌惮而已。” 庄望一时失笑。陆阳的感觉倒是敏锐得很。 温家心思最坦荡的莫过于二公子温如珂,性情像温老夫人多一些温如玦温润之至,颇有当年温仲宾的影子杨不留虽隐隐约约透着几分温家血脉的聪慧,却又与温家人不尽相同,染着浅淡的算计和邪性。 也就满脑子忠义刚正的杨謇和尚且心存善德的土匪言归宁悉心教导了十余年,才不至于把这丫头养成个歪瓜裂枣的模样。 陆阳未曾深究广宁的那些陈年旧事,他翻出乞丐塞给他的字条递到庄望手上,却见正满怀心事的庄望只匆匆扫了一眼,便丢在了杨不留面前的桌前。 杨不留一怔。 “言先生近来都会待在泗水。”庄望顿了顿,觉得字条上一个“无恙”不足以安慰她,便细细碎碎的念叨,“柳慎宜一直跟着他呢,虽然半路识破两人还僵持了一段时间,不过言先生许是觉得出门游玩带着个医术高明的郎中挺划算,现在他们二人带着辛夷一同在泗水附近义诊,身子尚好,你不必担心。” 杨不留没太大反应,眸子有点儿发直,慢了半晌才回问,“柳神医怎么会” “说是肃王亲自拜访请求,大抵也是怕你挂记,想来过个一两日他也能收到消息,给你个惊喜甚么的。”庄望打的就是拆肃王台的主意,鼻子里哼了一声,“还算他有良心。” 护国寺一行返抵宫城已是夜幕沉沉。 巽南王玩闹够了就缠着肃王求抱,嘉平王也是难得无所顾忌,央着三皇叔讲了不少兵书上读不来布兵排阵之法,肃王无奈,只得抱着睡得安稳的巽南王,别别扭扭的缩在马车里当个不熟稔的说书先生,一路把这两个小祖宗送回东宫。 袁扬一行禁卫军随行至东宫门口便欲见礼告退。天际墨色之中隐隐飒飒作响,肃王瞬时敛起眉峰,一手拥住怀里睡得香甜的巽南王,一手扯着嘉平王退至层层护卫身后嘉平王正晃神,便从护卫遮挡的缝隙中间,瞧见岳小将军和袁大统领已然迎着一道一闪而过的黑影追了过去,齐齐怒喝了一声。 “谁!”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八章 孕事真假 入夜伊始,秦府筵席之上觥筹交错,曼舞轻歌。 因是生辰寿宴,席间特意免了诸多繁文缛节,秦守之位列主席向东而坐,身侧半拥掩着一位妙龄女子,厚重衣裙之下小腹微隆,浅笑嫣然,秦相爷容光焕发,好不快活。 “她就是莳真儿。她右手侧的那个柱子后面,负手藏在角落里的护卫就是她的相好,秦难。” 清浅的一句话悠悠然地飘到杨不留耳边,她一怔,微微掀起眼皮,瞥了一眼得了准允入侧席小酌的琴师玉琳琅,见他捏着空杯晃了一晃,从容的上前半步,拎起酒壶小心斟满。 她半掩在玉琳琅身侧,听他无心地点了几位官员的位置和名讳,暗暗记下,俯身而退,小心张望打探。 玉琳琅所入侧席皆是商贾富户,初来乍到时一个赛一个的谦谦有礼,三碗黄汤下肚,畜生的本性就展露无疑。玉琳琅左侧是一位盐商,听着席间云山雾绕的交谈,许是这半数的家产都跟贩卖私盐有关这位姓姜的老板浑身沾着酒气,面子上的谦和早就一扫而光,一双眼不知朝着杨不留身上胸前瞟了多少次。他财大气粗的亮出拇指上镶了祖母绿的扳指,在桌上拍了个响,一把捏住杨不留的手臂,眯着眼睛,舌头打结地调戏道,“这位小美人,给哥哥也满上。” 姜老板这句话一石激起千层浪。 谁人都知,玉秦楼与诸多王侯官员来往密切,姑娘们打趣无妨,可楼里琳琅公子身旁的婢女却染指不得。他这一只脏手摸在了老虎的屁股上,席间听得此话的商家老板皆是一阵胆寒孰料,玉琳琅竟难得的脸色丝毫未变,只歪头觑着左手边二位作何反应,舌尖舔着酒液,像是不打算置喙。 众人松了口气,只当是琳琅公子卖秦相爷的薄面,不愿张扬闹事。 似是觉出那婢女手臂只是一僵,却并未挣扎想要离开,姜老板大着胆子扯了她一把,还当是能拥美人入怀。那婢女却晃了一下就站得稳当,笑盈盈的也替他斟了酒盏,不动声色半牵半就地从姜老板身后绕了半圈避开,晏晏地在桌席旁倒了一圈儿的酒,缓缓退到玉琳琅身后,乖顺地站在一旁,游刃有余一般。 玉琳琅瞥着杨不留捏得泛白的指节,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酒杯掩唇,应下秦风晚一声呼唤,捧琴而出,一曲红莲出水,聊以助兴贺弹。 杨不留这才得空在这重重席间多望几眼。 主席之上,看似和乐,却眸色各异,各自揣怀着心思,掩映在一派喜乐的皮相之下,暗流汹涌。 宪王殿下依着秦贤妃的嘱意来为舅舅贺寿,他年纪阅历尚浅,几杯酒酿下肚便是醉眼朦胧昏昏欲睡阮绍坐在席间,上身倒是十分随意慵懒,两腿却半藏在桌下,时不时的抖上几抖。 秦守之倒是满目慈祥的摆出一副寿星佬的架势,眯着眼睛不知同阮绍说了甚么,只见京兆府尹登时僵直了脊背,瞠目半晌,苦笑着摇头奉酒,不知所言。 正此时,昭王殿下掀起衣摆进了筵席堂中,言语轻快的拱手祝贺。他看了缩脖子装王八的阮绍一眼,只是寒暄,丝丝杀意一瞬即逝,还没等阮绍回过神儿来哆嗦两下,昭王殿下已然若无其事的入席坐下,招人呈上一卷金丝软绢,是为贺礼,朗声恭祝秦相爷福寿绵延,顺遂安康。 这一句祝词唱得抑扬顿挫,席间喝酒喝得五迷三道的只知道昭王权重,当即拍马屁抚掌称好,稍微长了点儿脑子的却听出昭王殿下那就差写在脑门儿上招摇的嘲讽之意,闭口不言玉琳琅似是有意,奏了半曲朝凤附和着,落井下石落得分外真诚。 秦守之皮笑肉不笑,青着一张脸对昭王拱手称谢,莳真儿在一旁察言观色,是为安抚,贴得离秦守之近了些,秦相爷却登时虎下脸,恨不得满心的怒火都烧在她身上。 莳真儿脸色一白,扶着小腹垂眸,硬撑着秦守之低声的痛斥,她转而抬手招来小湖,对诸位贵客称病致歉,缓步离席,退没了踪影。 “姜老板呢?”玉琳琅一曲奏罢也懒得在觥筹交错里周旋,歪在席上捻着糕点,“我这琴弦还是松,你一会儿抱出去换车上那把新调的。” “姜老板腹中不适,这会儿八成是在茅厕。”杨不留轻描淡写地点头应下,咬牙切齿地看了方才袖手旁观的玉琳琅一眼,漠然道,“奴婢去去就回。” 玉琳琅一时尴尬,僵着脖颈抬头望她,被压制得占了下风似的他忽的想起杨不留替姜老板斟酒之前,指尖在壶口上一抹,顿时激起了一身的的鸡皮疙瘩,含在嘴里的酒水喷了一地。 还当是只乖顺的小猫,合着是一只掩人耳目的妖物。 本该是远不及顾盼之处,昭王却有所感,莫名的侧目眺了一眼,视线落在那抹捧琴离去的背影上,停驻良久,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 莳真儿青青白白着一张脸,脚步纷乱急躁,似是愤恨,走出几步,又狠狠的踏了踏地面。 小湖着急忙慌的四处张望了一遭,焦急道,“三夫人您可慢点儿,留心这肚子!” “这肚子有什么用?我还以为他今日寿宴带我出席是想要日后提了我的位份,如今呢!”莳真儿猛地一回身,缓慢退步道,“还不是把我当做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姑娘?在别处受了气,却要把火撒在我身上,这是什么道理!” “诶哟我的祖宗,这话房间里说说也便罢了,这是做甚么”小湖见她摇摇晃晃实在危险,正打算伸手搀她好好走路,免得被旁人瞧见,却见她似是瞥见了府上的护卫,一时慌乱晃神,歪扭着身子就踩在回廊旁通往后院院门的高阶之上,脚踝一崴,整个人霎时失了重心,腾空便要下落 “呀!小心!” 杨不留正抱着玉琳琅这把檀木琴走路走得艰难,听闻这琴木里藏着琴中剑,分量格外的墩实,这会儿查探筵席无碍,便让她把这多余的准备抱出去免得生疑。她耳清目明地听见莳真儿低声抱怨的词句,听不来甚么有益的东西,正打算从回廊旁折到院门的方向去,不曾料想,这步子还没迈开,便从天而降似的摔下一位孕妇,结结实实地朝她扑过去。 躲与不躲思虑了一瞬,杨不留被这莳真儿砸得一趔趄,见她惊吓得不敢睁眼,便索性撇开檀木琴,伸手抓住莳真儿的手腕,扶她站稳。 然只短短触了她的脉搏几瞬,杨不留却登时惊诧的看着她,满目不解。 脉象并无珠圆滑润,实非喜脉,确无身孕。 那这肚子 护卫秦难甫见莳真儿脸色郁结离席,踌躇一阵,也追了出去,却不凑巧,正撞见莳真儿心虚地从杨不留的搀扶之中挣离的场面秦难当即急奔过去,劈手就在杨不留锁骨肩颈处砸了一手刀,狠戾地拨开她脱力坠下的手腕,毫不犹豫地将她一把甩在旁边,跌落在地,怒目而视。 “哪里来的疯丫头,三夫人也是你能随便碰的吗?” 莳真儿正在担惊后怕,觑了跌在地上的杨不留一眼便万分委屈的掩面转身,泫然欲泣。小湖慌慌张张地跑来,却甚是忌惮秦难此人,哆哆嗦嗦地张口,一句话含混了半天,末了细碎的吞了回去,不敢轻言。 杨不留默默地看着这三人如临大敌的神情,心中当即有了计较。不过做戏做全套,委委屈屈装模作样她还是会一些的,伏跪做戏刚喊了半句,却见一人悠哉地晃出来瞧热闹,好生打量了跪在地上的杨不留一遭,笑了一声,威势深重地喝住了正欲拳打脚踢的秦难,解围道,“秦相寿辰,可知三夫人这般仗势欺人,想在秦相爷的寿宴上见血,坏他命数害他短命?” 杨不留确是不想跟这位昭王殿下碰面,然听他所言,也忍不住低头,无声地笑起来。 这话说得,语气温和言辞极重,骂人于无影,咒人于有形,偏还说不得他有甚么过错不虞。 昭王被这姑娘笑得莫名其妙,哪有她这般要挨打还笑得出来的疯子? 昭王一番话轻描淡写地把莳真儿和秦难箍在了用心恶毒的牢笼上,挣不得脱不开,只得恹恹地伏低认错拱手退下即便暗地里再不济,面子上,昭王的颜面也触怒不得,这是坏不得的规矩。 昭王眸色收敛,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打算扶杨不留从这湿凉的地面爬起来他这手刚递到杨不留跟前,余光却见檀木琴底栓卯摔得松动,当下眉间一拧,手臂一转,欲要一探究竟 玉琳琅不知何时晃晃悠悠的飘了过来,轻巧的在他之前拾起檀木琴,指责了单手扶着左侧锁骨浅浅抽着凉气的杨不留一句,让她莫要再惹事,趁着没出乱子,赶快滚到巷子里的马车上等着去。 昭王一怔,还真当自己认错了人。 杨不留毫无愠色,起身告辞她好生执礼谢过昭王的解围之恩,似是未看出他眸子里的隐怒和猜忌,不做犹豫地转身离去。 昭王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沉默地跟着这位琳琅公子的婢女出了门,直等见到候在巷口的白宁迎上来,方才松了口气,舍了满脑子妖魔鬼怪祸乱京城的念头,抬手拦住疼得额角隐隐沁出冷汗的杨不留,心事重重地追问。 “杨姑娘为何会走这等旁门左道来秦府一探究竟。”他顿了一下,“或者说,杨姑娘随爅儿入京,究竟有何用意?” 唤肃王一声“爅儿”实属亲昵,杨不留自然听得出昭王话里话外把她隔在图谋不轨的恶人之列当着王府亲卫的面说这些,别说小白宁能不能一时糊涂分不出真心假意,就连杨不留都要好生猜测一番,弄不清这话会否是什么绵里藏针之举。 杨不留拍了满目关切担忧的白宁一把,轻笑着看向昭王,洗耳恭听。 “爅儿不屑与秦守之为伍,避犹不及,你却托人变通进入秦府,这是其一。”昭王压低声音,“混迹在商贾富户之中打探消息,这是其二与人勾结,这是其三杨姑娘,爅儿可知你所作所为?” “知也不知。”杨不留淡淡地瞥向抿着嘴憋话的白宁,又笑道,“我来秦府是为查含烟姑娘一案,肃王殿下也有授意,不过他不屑与秦家为伍,这才由着我找了野路子混进来。” 杨不留忽的敛起笑意,“不过昭王殿下既然知道肃王殿下与秦相爷关系不善,却替秦相爷递了请帖这又是何意呢?” 昭王登时哑口,差点想动粗。 这话但凡知道来龙去脉,皆会是心知肚明,然而被人一句话捅出去,面子上总归是难堪得要命。 昭王沉沉地喘了一口粗气。 “杨姑娘。” 杨不留不卑不亢的掀起眼皮看他这一双眼通透里渗着寒意。 昭王实在眼熟。肃王当年东海归来时瞧着他就是这般神色,眸子里稚嫩褪尽,通透又聪明,却比她多了几分嗜血的肃杀之气如同睥睨着跳梁小丑一般的神情。 昭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正此时,昭王府随从匆忙赶来,颔首见礼,伏在昭王耳侧低语几声昭王登时变了脸,只听秦府院内宪王风风火火招人安排清水洗漱进宫的动静,当即撇下波澜不惊的杨不留疾行了几步,猛地顿住,又折了回去。 “东宫发现刺客行刺。三弟也在当场,姑娘不妨猜一猜,是谁,想要打谁的主意?”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一百九十九章 诡异杀机 “歘!” 禁军侍卫甫闻袁大统领喝声,当即齐齐提握刀柄雪刃出鞘,其一副将迅速出列前往东宫通禀飞雁署暗卫,严阵以待。 道听途说的厮杀和亲身体验的嗜血在前实在天壤之别,诸熙紧张地攥紧了肃王的衣袖,武场以外毫无实战经验的胆怯让他浑身僵紧得微微颤抖,几不可闻地问道,“三皇叔,几几个刺客?会不会有危险?” “目前为止就看见一个,不过姑且不清楚他是从何而来,须得警惕是否有内应。”肃王把他护在身前,半是剖析半是教导的指点了几处适合刺客躲避掩藏的僻静树丛假山石,又随口提了一句,孤注一掷的刺客多半进不到东宫附近,这哥们儿大抵是有内应他半揽着小殿下的肩膀,发觉小少年抖得愈发的厉害,一团孩子气从少年早慧的老成里冒了个尖儿,生出了几分符合小殿下年纪的稚嫩味道。 肃王捏了捏嘉平王软乎乎的肩头,正要安慰几句。忽然,一道寒光破开风刃狠戾地劈向嘉平王的背后,厉风裹挟着一闪而过的光亮猝不及防地迫近了肃王无法看清的方向。 肃王来不及出声,一把箍住嘉平王摔到一旁,肩臂相连处瞬时一凉,沁出的血珠从破开的华服布缎沾到嘉平王的脸上。 肃王暗骂,天杀的,还真有内应! 一名神色木讷的禁军侍卫一击不成提刀又至,师出同门的师兄弟出乎意料,大半愣在当场。肃王看着来气,动了动皮开肉绽的肩臂,猛地抬腿踹了身旁侍卫一脚,“等着他拿刀宰了你吗?!” 巽南王被肃王护着他猛摔的那一下震得半梦半醒。小团子揉了揉眼睛就看见兄长惊惧得眼含泪水的表情,周遭的气息太过寒戾,他不懂形势,只觉恐惧,软软的嘴唇抿着抖了几下,“哇”地一声哭嚎了起来。 浓重的夜色勉强压制着无法遮掩的血腥气,神色木然的侍卫近乎嗜血的破开重围,目光死死地追着嘉平王的方向,奋力挥动着刀柄。 禁军侍卫并非无能,只不过朝暮相处的兄弟突然反目让他们备受掣肘不敢上前。肃王手足无措地哄孩子,手臂被强装镇定的诸熙捏得生疼。他哭笑不得的被两个孩子缠住手脚不得施展,眼见着那木讷的侍卫迫近,不得已地晃了晃诸熙牵着他的那只受伤的胳膊,低声提点,“捡一把刀鞘防身,三招之内,他伤不了你一分。” 诸熙虽是锦衣玉食未经磨砺的小少年,但毕竟师从飞雁署两位名师,又有袁扬陪练,即便招式青涩不善实战,但总归足以防身嘉平王得了肃王点头认可,登时兴致涨了几分,他捡起一把刀鞘捏得手心发粘,见人迫近,手腕翻转,接了一招就退回半步,吞咽了一下还是有些心怯,当头把刀鞘砸在那人身上就撤了回来。 肃王面子上倒是好一番称赞,心里快把这小殿下逗狗似的招式笑翻了天。 不过嘉平王招猫逗狗都无妨,只消他上前一战,便可稳定军心,不再顾及不前。 禁军侍卫甫见嘉平王与那刺客侍卫刀兵相接,登时骇然,众人纷纷重重护在嘉平王身前,其中三人自后侧合围,狠踢在刺客膝弯,一人猛扑在其背后,压制不得其法,被他挣开,双双摔作一团刺客面无表情地死死掐住侍卫喉间,身后的同门师兄自他颈下三寸狠狠地捅了进去,刀柄一拧,刺客瞬时喷了一口血,软软地倒在石板地面。 肃王颠着好不容易不再哭嚎的煦儿躲远了点儿,诸熙也只来得及觑了一眼地上的鲜血。 “人就这么死了。”诸熙抹了抹脸颊上干结的血痕,掀起眼皮看向似是无知无觉的肃王,蜷着指尖犹豫了一下,戳了戳他尚在流血的刀痕,“他为什么要杀我?” 嘉平王敏锐地察觉到了刀刃的指向。 肃王叹了口气。他不想过分地把嘉平王回护在不见杀戮血腥的桃花源当中,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可能是挑衅,也可能是与你父王有关的复仇,甚至可能仅仅是牵住视线” 肃王心口一沉,头脑里乱七八糟的捡出丝缕关键,他极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一抬头,只见那露过一面的黑衣刺客竟不知如何取道又折返回来,一闪而过,无声无息地没入拢在东宫之上的寂静夜色中。 肃王头皮发麻,这事儿恐怕没完。 果不其然,东宫宫墙外突然掠过一道黑影,不多时,围追出去的岳小将军也逼着一道黑影迫近众人,墙内飞雁署霎时惊起,兵刃交接的金石声响彻东宫。 袁扬一个头两个大地追着另一道黑影爆喝不停,刺客竟不要命了似的一头扎进东宫,提着十八般兵刃找死,洒了遍地猩红。 刺客与飞雁署和禁军侍卫交手不过片刻,形势似有压制缓解。岳小将军并未参与乱斗,而是接过受了伤的肃王怀里的巽南王抱着,守在肃王和嘉平王身侧,凝眉低声,“主子,这么多人,不对劲。” 正此时,方才入东宫通禀的副将追上袁大统领高喊,“大统领莫急,今日太子妃家母祭日,太子殿下此时并不在东宫!” “你脖子顶上那是粪球吗?!”袁扬剽悍的抬起一脚把人踢翻在地,掐住其中一个被制服的黑影刺客的脖子,拎着他双脚离地,“说!你们是谁派来的!” 黑影刺客被袁扬掐得吐了一口血沫,嘴里叽里咕噜地嘟囔了一句不知道甚么地方的话,狠狠地啐了袁扬一口,只听得所有被缚黑影全数一句高喝,当场侍卫尚不及应对,所有人便一起咬断了舌根,被粘稠的血糊住了咽喉。 肃王站在门口,听见嘉平王被血腥气冲得干呕,眯着眼睛看向遍地狼藉,顿时沉了脸色。 岳小将军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转头看着默不作声的诸允爅,压着嗓子道,“唱的是拓达部落的祭天歌。” 肃王半晌没吭声,直待袁扬带人清点善后,抱拳禀明时方才徐缓地回过神来,打断袁扬的话,“此事详情不必同本王说明,袁大统领是父皇身边的禁军侍卫,该如何便如何,别让旁人多心。”肃王踌躇了片刻,“他们刚才喊的是拓达部落的祭词,身份有待核实,大统领多加留意便是” 肃王按了按肩上的伤,正要继续,却听宫门守卫快步奔至附近,高声喊报,“报大统领,门外五军营侍卫及肃王府家将通禀,说尾随身份不明的黑影追至宫墙外,还望大统领务必多加防范。” 宫门侍卫觑见东宫院内猛地一抖,抽了一鼻子的血腥气,这才发觉他这通报来得未免太迟他压着上涌的恶心偷偷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袁扬身边的小血人,心里一咯噔,“肃王殿下。” 肃王看了他一眼,略一沉吟,“几个黑影?” 宫门侍卫认真道,“五军营巡防时发现六个,肃王府的方向追过来一个。” 袁扬一听一愣神儿,回身看了眼倒在地上的黑影,觉得头皮都快炸开了。 “少了一个。” 岳小将军休沐,林柯也难得不必替他分担积攒多日的军务,他留心打探了一下周遭县府探查丢失或是贩卖孕妇的情况,再三确定无果,这才打算禀报详情,赶在未时前后,匆匆抵达肃王府。 孰料这一等就入了夜,浓墨泼了满天时,主子没等回来,却见一道诡异的黑影十分刻意的从肃王府的禁制之上几番掠过。 肃王府家将操练进退有度,原本并未打算追踪出府。然府上地牢困着一只毁了容貌的野兽,肃王和岳将军未留只言片语就急匆匆出府至今未有讯息,白宁又跟着杨不留去了秦府,别说周子城,就连浅识局势的老林都觉得此事蹊跷,不免生疑。 林柯也觉得不对劲,然而这道黑影不依不饶地在肃王府的头顶上撒野,总不能听之任之,胡乱放肆。他这才同周子城商议,只点十余家将出府,其余人尽数不动,以免旁生枝节。 可一路追到宫城时,林柯却望着五军营那乌泱泱的人马登时心头一紧,拧眉同周子城面面相觑,暗道,糟了。 肃王外露的神色缓缓地敛得分毫不剩。他沉默地眺着远处,听着袁扬迅速调动人手赶往华庭殿护驾,面无表情地按了按干结得有些狰狞的伤口。 刺客这近乎自杀似的搅局是为了什么? 刺杀洪光皇帝吗?那他们该声东击西引开的人,应当是玄衣卫暗卫而非禁军。 他们来这儿送死是为了甚么?为了砍他这个仇敌一刀吗? 他们最开始同内应勾结是为了刺杀熙儿但嘉平王徒有爵位毫无用处,杀他有何益处? 肃王神思虚妄地飘了半晌。 东宫最近这风水实在是差得要命,这短短的时日里,竟接连遭遇两次刺杀的倒霉事 袁扬瞠目结舌地看着肃王指尖扣在血肉模糊的肩上,抓得伤口狰狞的淌得到处是血。他担忧的看了同样拧着眉头的岳小将军一眼,正要开口问询阻拦,却见肃王蒙了薄雾的眼睛霎时清明,忽然低声道,“嵘清苑。” 袁扬一愣,因着讶异不解而微张的嘴唇越张越大,话未出口先咬了一下舌头,“三殿下是说来人!快!嵘清苑!” 东宫刺杀的风声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就飘到了华庭殿。青黄不接和河水泛滥的矛盾纠缠得洪光皇帝满脸疲倦,丁点儿的火星一蹦,震怒得脾气立刻炸了满天。 玄衣卫c禁军c五军营统领悉数到场,难得休整拜祭的太子c赴宴的昭王和宪王也被拎回了宫城。人未抵达时,肃王就孤零零地被扔在华庭殿的角落,垂眸看着死在嵘清苑的刺客,一时沉默。 岳无衣对京城各家以客卿之名行护卫之责的杀手记得分明,此人名叫程诺,受秦守之看重,以剑术闻名,却使了淬了毒的飞镖暗器行凶,若所猜测没错,这人应当是当初在押解赵谦来途中,给岳小将军和侯子下绊子之伍,所意为何,自不必说。 袁扬同肃王一齐飞身奔至嵘清苑时此人正在卷阁翻查黄册,实为将众人视线牵扯到罪奴的身份上,目的昭彰,也不必说。 东宫刺客查明正身,所有人胯间茧子厚重,应是常年骑马游牧征战所致,自北境而来,意图搅局,也无需辩驳。 但这尽数是偶然吗?却不见得。 这缠缠绕绕的虽算不得线索,却也足矣稍加推测。 依身形分辨,程诺理该是跑到肃王府胡乱招惹的祸端。他有意引肃王府出面,却是顶着秦府客卿的身份行事,无论他在嵘清苑翻出什么花来,一旦得逞,肃王必定会将矛头对准秦相。 更何况之前还有有意压下罪奴之事的太子。 但如若推断不假,程诺是对赵谦来痛下杀手之人,那依着之前的猜测,程诺应当是从属于昭王命令吩咐的但昭王才同肃王念叨着莫要固守一词,转过身来就要捅秦相一刀,究竟是为何?他当真知情吗?阮绍之前一再对肃王意味深长的恭维又是为何?难道这都是阮绍的手笔不成? 诸允爅眸色深沉地盯着程诺中毒身亡的紫黑色伤口血痕。 也不是没有可能。 赵谦来案拖了这么久,该查的早就一清二楚,阮绍捧着这个烫手山芋想要保命,必然会赶在十日之期之前,把这压死人的案子丢出去。 肃王为查毁容案跑到京兆府,相当正好地遂了他的心意,阮绍恨不得直截了当地在肃王面前挑明此案相关的人没一个好果子,借机把包袱甩出去。 秦守之才为寿辰给肃王递过帖子,无论肃王能否到场,示好之意毋庸置疑,但这个时候把肃王当刀使,他又何苦一边拉拢为日后打算,一边自我暴露要与肃王府为敌? 如果程诺是依着昭王的吩咐行事但凡肃王与刺杀之事有所牵扯,他必然不会轻易放过任何线索,查明真相于他而言,毫无益处可说。 诸允爅突然意识到,阮绍是在推着他作出抉择。 肃王这么一杆旗子飘在哪儿,这暗地里的储位之争,便是定局无疑了。 倘若无人从旁佐证,程诺此人,杀,是替昭王隐瞒掩过不杀归案,便注定要袒露出昭王和秦守之暗中参与的罪责,站在太子一侧。 肃王挡在前面,阮绍大可不必担忧任何落在他头上的苛责。 但东宫的事阮绍知道多少?北境派人来搅局可与此事有关?还是说,这尽是阮绍与拓达勾结的结果? 如若肃王府不出面追捕刺客,没人混淆视线,程诺该有的下场会是甚么?被截杀在嵘清苑?还是在东宫被飞雁署抓个现行,被逼招供? 罪奴和北境这还真是一堆断然不该沾手的祸根。 花公公先引太子c昭王c宪王进殿时觑见了肃王半身的血迹,低声惊呼,上前问了一声,“肃王殿下,可是需要太医院来人瞧瞧?” 诸允爅动了动发白的嘴唇,视线在他身后的皇兄皇弟脸上逡巡而过,领情笑道,“花公公费心,伤得不重,正事要紧。”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章 牵扯旧案 华庭殿寂如空境。 一股浅淡的血腥气和酒醺味萦绕在殿阁之内。诸荣暻悬起朱笔闭目养神,神思却不定,眉间愈蹙愈紧。他不耐烦地掀起眼皮,看了还在强忍着酒嗝的宪王一眼,目光这才擦过他的肩头落到殿阁门口,望着以不愿惊扰父皇为由,躲在人群后挺直脊背的诸允爅。 倘若是在寻常的日子,单肃王一人,浑身是血的闯进华庭殿,诸荣暻必会震怒,失仪c无礼c莽撞行事种种苛责皆可加诸于身,毫不讲理。 但凡事经不起怀有恶意的揣测对比,尤其是皇帝正为朝政之事焦头烂额之际。 哪怕宪王心有预料,赶赴宫殿之前特意梳洗又换了外衣,可熏天的酒气哪儿能不渗出一丝一缕洪光皇帝本就非是甚么胸怀宽广的慈父,眼下宫城之内刀光剑影政务堆积,宫城外却是谈笑风生花天酒地诸荣暻那一瞬,险些在宪王身上动了杀心。 然而诸荣暻却甚么都没说。 洪光皇帝终归是偏心的。宪王在他眼中尚是无须苛责的孩子,他从未在他身上寄予任何可担大任的希冀,容许他参与议事,无非是想将他培养成一枚足以牵制秦家的棋子,与其说约束,能依凭着威慑胁迫牵绊住他的脚步才是目的。 诸荣暻叹了口气,略带三分不忍地打量着脸色惨白的肃王。他心上压着诸多各处沉积下的不满,关切的语气更像是绵里藏针,他先吩咐花公公叫了太医,转头看向肃王,不轻不重地说道,“伤成这副样子不老老实实的叫太医,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不成?胡闹!” 华庭殿内站着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极善察言观色之人,这关切的话甫一脱口,今日洪光皇帝对于肃王追着刺客满宫城跑的问责轻重便已明了。 肃王听了诸荣暻七扭八歪的关怀吃惊不小,他抬眼注视着诸荣暻良久,脸上淡漠的神色逐渐分崩出一点儿惊讶的表情来,执礼道,“儿臣知罪。” 肃王倒不觉得诸荣暻的关怀有几分真心,他这伤口的血痂都结了几层,这会儿才念及甚么骨血亲情未免为时过晚不如说,有意借他这点儿伤敲打敲打喝了大酒来见圣驾的宪王方才是真。 花公公老早便叫了太医候在殿外,直等皇帝准允,在殿门外转悠几圈,匆忙把人引了进来。 殿内又是遍地的死寂。 太医被这一屋子的死气吓得白胡子里一个劲儿地冒冷汗,手上一抖,擦拭血污的布巾狠狠地刮过皮肉翻开的伤处,力道重得他都跟着肝儿颤肃王却只咬着牙闷哼了一声,似是瞥见太医手腕发抖,甚至好心压了压他的手背,唇角勾起一个毫无血色的笑来。 心肝脾肺都快抖错了位的太医被神色微沉的花公公匆匆引路离开。殿内众人自抵达华庭殿,前前后后已有五刻有余,昭王c肃王心有分辨尚还沉得住气,其余诸位尽是满头雾水,不知诸荣暻这面色不虞究竟是为哪般,硬撑着一幅焦头烂额苦大仇深的表情候在原地,肚子里翻来覆去的瞎盘算。 而就在即将有人沉不住气时,洪光皇帝微微掀起眼皮看了殿门一眼,便见一位既算是预料之中却也有几分意料之外的人,被玄衣卫统领江楼,一把丢进华庭殿中。 阮绍一身做工考究的常服,狼狈地在华庭殿的地毯上打了个滚儿,一头撞在快凉透了的程诺的尸首上,跟这位死不瞑目的刺客兄弟面面相觑了半晌,“哇”地一声,差点儿吐出来。 肃王眼疾手快掐着他的脖子往上一提,逼着他把要吐出来的污秽原路咽回去,免得破坏了尸体上的证据,再随手丢弃,由着他虫子似的膝行上前,伏跪在地。 阮绍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在仔细分辨了华庭殿中静立众人的身份之后,心里顿时一沉,如芒刺在背,刀悬半空。 今儿个怕是要没命。 皇室血脉c帝王亲信,阮绍这么个倒霉蛋儿趴在其中,若非是君主赏识,便注定离了结此生不远,难得善终。 诸荣暻冷漠地看向以头抢地的京兆府尹,诡异地哼笑了一声,抬手示意江楼上前,面沉如水地对袁扬道,“袁扬,你先说说,这刺客究竟是怎么死的?” 彼时在东宫确认了自杀的刺客人数与宫外黑影人数不符,肃王便当即同袁扬奔赴忖度推断的嵘清苑,在保管嵘清苑罪奴黄册的卷阁处发现了被杀的禁军侍卫,以及意欲潜逃的一道黑影刺客轻功了得,不屑缠斗,连掷数枚暗器偷袭袁扬c肃王未能得逞,正要脚底抹油。 其人用意不明,是否与北境遣来的刺客有何牵扯亦不清楚。肃王略有判断,袁扬却是本能地猜测此人关系重大,须得留一条活口,便同肃王交换眼色,准备前后包抄,把此人两面截住,卸了他的下颏,免得他寻死觅活。 “不料此人阴险,竟绕到东宫打算对巽南王下毒手,幸而肃王殿下捡起石块砸中飞镖,方才没能得逞当时情势危急,根本无从得知暗器有毒,被砸开的飞镖只没入刺客皮肉半寸,谁知他跑出不过十步,便一头栽倒在地,竟将暗器迫入胸口,直接断了气。”袁扬一再为失职之事请罪,转而觑见皇帝十分微妙的神色,忍不住替肃王辩解道,“三殿下本是有意留他一命交由禁军加以审讯,然而为巽南王的安危,不得已出手误杀此人,还望皇上” 诸荣暻没急着表态。 袁扬追随他的年岁不短,与江楼相去不多不过此人与江楼公私分明的性情不同,因早年夫人战死,待曾在行伍的昭王肃王颇为敬重,然而诸多举动却十分懂得进退有度,也不善添油加醋,他的认可向来中肯,诸荣暻并无怀疑揣度。 洪光皇帝姑且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肃王那狰狞了半个身子的血迹他也瞧得分明。 但他在意的不是这件事。 诸荣暻微微眯着眼,抬手一切截断袁扬的话,转而看向当值的五军营副统领祁滨,语气不善地问道,“五军营是为京城巡防而设,大晚上的,你们跑到宫门口凑甚么热闹?” 洪光皇帝话音方落,殿内数道目光当即如刀似箭的戳在祁滨的身上。 祁副统领被召进华庭殿时一脑袋的浆糊,这会儿勉勉强强刚琢磨出点儿苗头。他哭笑不得的上前半步执礼半跪,言简意赅地解释道,“五军营今夜本是照常巡防,三队人马先后发现有身形敏捷的黑衣身影穿街走巷,一路追踪,这才齐聚在宫门口,无意中与肃王府发现黑衣人的家将碰面。恐生变故,只得当即通报。” 此事实在是遭人算计得凑巧隶属五军营的岳无衣和小将林柯皆在宫城内外,祁滨本是东海出身,却被引到宫城,似是暗中听得肃王调遣行事 但凡诸荣暻多疑的本事不到家,肃王便会被无缘无故理所应当地扣上私自纠集人马的帽子,哪怕从轻处置,也不会是甚么容易下咽的好果子。 诸荣暻面色阴翳,方才暗中被压了压脾气的宪王自以为是的想要迎合“圣意”,状似无意地替肃王“请罪”道,“肃王在行伍之中戍守边境多年,难免习惯为之,担忧宫城守卫。即便他当真纠集了近百人马追踪刺客也无恶意” 肃王看着宪王的后脑勺儿,还不等冷哼出声,便见洪光皇帝狠拍龙案道,“你说什么?!” 宪王这句编排不甚高明,却是实打实的戳在诸荣暻的痛处,由不得他不在意。肃王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懒得动嘴皮子,昭王心口悬着巨石,唯独太子从今日这一堆烂摊子里摸索出皇帝的心思且不论相谋与否,今日肃王救了嘉平王和巽南王的性命,他自是要开口替肃王找些说辞。 “四弟怕是还没醒酒,连人数都点不清了。”懿德太子轻声细语地把一触即发的暴怒换作家长里短的称呼,轻飘飘的提醒了皇帝一声,宪王饮酒之言不得作数,这才缓慢的继续道,“方才你我兄弟三人亲眼所见,五军营只到了三方士兵。五军营巡防每队不过二十人,夜里巡防,五方人马皆到场也不过百人,如今才来三方,上百人马怕是夸张了。再者,熙儿自幼就粘着他三皇叔,今日得以在宫城外碰面实属难得,三弟本是被那孩子缠着入的宫,几番巧合不免让人生疑,可这疑处,却是在那些别有用心的刺客身上,而非三弟。” 太子掩唇低低地咳了一声,气息不足道,“三弟在北境与拓达部落仇恨不共戴天,那几名刺客,想必是为恶意构陷栽赃而来,四弟若是这般替你皇兄开解,怕是当真要伤了你肃王兄的心了。” 诸允爅看向微微觑着他的太子,眨了眨眼睛很是领情。 这番话虽是为劝解宪王而言,却是说给诸荣暻听的。 诸荣暻蹿起来的火被太子缓慢熨帖的语气说得几近熄灭,不痛不痒地怒斥了无辜至极的肃王几句,平心静气的吩咐,东宫刺客之事全数交由太子处理,宪王恣情酒色罚禁闭两日,肃王戴罪之身惹是生非,一会儿去谨身殿外跪到明日一早,趁着夜色正好,好好清醒清醒。 昭王诚惶诚恐地顶着诸荣暻意味深长的注视。 他等了半晌,未等来一个字,忍不住如坐针毡地抬起眼皮偷偷一觑,触及诸荣暻的目光顿时一惊,继续默不作声地垂眸不语。 诸荣暻不慌不忙地让花公公泡了提神的热茶,不住地摩挲着杯盖,猛地转向紧张得快晕过去的京兆府尹,“京兆府尹是不是想问,朕论功罚过这一遭,把你这尊佛请过来,是为了甚么?嗯?” 甭管为了甚么,请罪求饶方是正道。阮绍伏跪在地不敢起身,带着哭腔道,“臣惶恐!臣有罪!臣罪该万死!” 诸荣暻却笑了,笑得百般嘲讽,“既然阮大人知道自己有罪,那朕不妨让江统领帮你好好数一数,京兆府尹究竟犯了多少罪?可好?” 贪污受贿的款项,为非作歹的罪行肃王稍加留意,发觉江楼刻意避开了所有与秦府和几位皇子有过来往的事宜,再一瞧诸荣暻平淡的神情,想来亦是他的手笔。 江楼对于阮绍作恶的罪行列举得极不耐烦,这种人依他来看早就该“咔嚓”一刀让他了结性命。这一本卷宗翻到尽头,江楼突然眸光一闪,颇有兴致地挑了下眉梢,高声道,“查明赵谦来一案真凶拒不上报,暗中威胁凶手,即刺客程诺,逼其为主效忠,祸乱宫城。” 罪状在此处戛然而止诸荣暻未授意江楼说出刺客其主的身份姓名,用意再明显不过。 昭王面色铁青不做言语,粗重地喘了口气。 洪光皇帝看向昭王仍是那副极微妙的神情,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片刻便不再犹疑,直直地看向阮绍,怒喝不止。 “朕让你为此案做个了结,你倒是不嫌麻烦地把这宫城搅得天翻地覆,阮绍,你让刺客去肃王府转悠做甚么,逼着肃王带兵逼宫吗?!” 无论是与刺客勾结,还是暗自谋算肃王参与此事,程诺在宫城里动了杀心,牵连阮绍,此事便再无转还的余地。 哪怕昭王与此事有关但程诺进宫行刺之事昭王确不知情,玄衣卫该是已经查明上禀,诸荣暻得知实情,旁敲侧击便罢,绝不会当着外人把刀刃架在昭王的脖颈。 阮绍坏就坏在把心思动在了肃王身上,他以为诸荣暻对肃王千百般的猜忌,可他却忘了算计,外人加诸其身的过错,诸荣暻能相信几许。 他以为诸荣暻对肃王是多疑的,但他却忘了,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对他同样的心怀疑虑。 阮绍构陷的手法太不高明,事到如今,他竟还嫌自己这条命活得太长,涕泗横流,心急如焚地膝行上前不停磕头道,“皇上,罪臣的命尚还有用啊,当年贤妃娘娘一案,左相大人所作所为罪臣皆是见证,倘若罪臣已死,那还有何人能知,秦相为保秦贤妃,将被贤妃娘娘失手错杀的侍女满门处死沉尸护城河一事!” 这话字字有如金石凿地,砸得所有人惊诧不已。 听闻言语里提及了母妃之名的宪王登时冒了一身的冷汗,微醺的醉意散得一干二净。 太子和昭王根本不知情,闻言皆是一惊,唯独肃王抿着唇,拧眉看向同样毫不吃惊的皇帝诸荣暻。 “阮大人,适可而止这四个字你还知道怎么写吗?”诸荣暻恶狠狠地磨了磨后槽牙,冷笑道,“阮大人可是还打算状告朕明知凶案却不予法正,纵容当今左相陷害无辜不成?还是你要让朕和皇室子孙替你全家陪葬?!” 阮绍霎时脸色青灰,原本尚且勉强挺得起的身子瘫软地跌落在地,两腿抖个不停,常服上竟洇出了暗色的尿痕。 诸荣暻捏了捏眉间,懒得再瞥他一眼。 “京兆府尹阮绍殿前失仪,杖责一百,还有命的话,阮大人刻意写份罪状,朕许是还能免了你的满门抄斩。” 华庭殿一时鸦雀无声。诸荣暻脸色难看得要命,甩了甩袖袍,把愣在当场的人悉数斥了两句赶了出去,深吸了一口气,又喊住江楼,跟着他大眼瞪小眼地面面相觑。 江楼不屑阿谀,一脸“与我无关”的死人表情,看得诸荣暻愈发的来气,抄起砚台险些朝他脑袋上扔过去。 江楼一动未动,默默地看着诸荣暻气急败坏的砸桌子。 半晌,始终未问及刺客闯入宫城所为何事的诸荣暻忽然敛眉,沉声道,“查一查,嵘清苑里北境的人死没死绝,到底是甚么人隐瞒了身份混进的嵘清苑?这么多年还有人念念不忘还有,阮绍的命得留着,其他的,你看着办。”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零一章 地牢试险 彻夜漆黑的尽头,肃王府灯火通明。 马车车轮碾过几小块碎石,微小的颠簸几不可感,在提前备了暖炉的车阁内昏昏欲睡的杨不留却突然心悸了一瞬,猛地睁开眼睛。 秦府此行,仅仅是潜入京城条条脉络的伊始。 杯弓蛇影,口蜜腹剑,阿谀逢迎,口笔交锋她一瞬间觉得透不过气,可这是她自己选择的,必须要一步一步走下去的路,没甚么难过,也没甚么后悔的空隙。 肃王背负家国河山,她只想护他一人无虞。足矣。 白宁隐约听见车阁内骤然急促的呼吸声。他放慢了本就算不得疾行的车驾,贴近车帘,担忧地低声问了一句,“杨姑娘?怎么了?” “没。”杨不留苦笑了一声,掀开车帘透气,“暖炉里怎么还放了安神香?” “诶,杨姑娘不知道?”白宁极有眼力的替诸允爅吹风,讨“准王妃”的欢心,“殿下说,看杨姑娘平日里神色疲乏得很,想来是换了新住处,夜里睡不安稳。这不,叮嘱老林挑了好多安神香,末了挑了这个味道最淡的,说是给不喜欢浓重香味儿的杨姑娘用这是今儿一早才拿到的,老林说春夜尚凉,就让我在小炉里备着了。” 诸允爅风流的皮相底下,流淌浸润的是正人君子的骨血,心眼儿里偏还揣着几分闷骚的意趣,当真用心的关切总要藏着掖着,羞羞答答地等着杨不留自己发觉,眉眼带笑的多看他一眼。 杨不留低低地笑了一声,目光和缓地望着街巷尽头的油纸灯笼,白宁余光瞥着她尚且瞧得过去的脸色,犹豫地顿了又顿,忍不住多嘴道,“杨姑娘,昭王殿下方才所言殿下可会有危险?” “唔”杨不留闷闷地应了一声,不知是在思索还是在发呆,没急着给出甚么准确的答复。白宁心里揪着,却不敢再做追问,直等到马车在肃王府门前停妥,方才听杨不留极轻极浅地,又万分笃定地说了一句,“他不会有事的。” 肃王府仍是寂静无声,吐息之间却尽是躁动飞扬的浮尘里裹挟着土腥气,杨不留吸了吸鼻子,心神不宁地拧眉,抬头望了一眼云遮雾绕的月色,目光回落时却见老林一溜儿小跑,勉强在她跟前收住步子,顶着一脑门子薄汗,也顾不上执礼,气喘吁吁道,“杨姑娘” 杨不留赶忙扶了老林一把,“林管家,你慢慢说。” 春夜里的冷风吹得老林不自禁地哆嗦个不停,他吞咽了一下,润了润无所依靠急得发干的喉咙,缓缓将入夜时分有黑衣人到肃王府挑衅之事悉数告知,焦急道,“林柯和周子城差人传信儿,说是刺客探入宫中,五军营不知为何到场了数十人,宫中情形尚未得知” 杨不留呼吸一窒,眸色惊诧漂浮地抖了几抖,蓦地沉了下来。 她哑着嗓子问了一句,“可曾派人将此事告知昭王殿下或是贵妃娘娘?” 老林连连摇头,“殿下吩咐,肃王府任何异动,若非府外刻意探明,绝不可告知任何外人。” 病急乱投医容易旁生枝节,杨不留松了口气。 肃王府军令如山,这么个死命令下得未免固步自封,却已是肃王府能立于洪流之中岿然不动,立场最为明确的做法。 但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杨不留没说甚么,只是点头了解,宽慰了老林几句无恙,又叮嘱白宁整顿府中未动的侍卫,片刻之后才得空回到别苑,换身不沾酒醺的衣裳。 锁骨上捱的这一下比杨不留猜测得重得多。杨不留对着铜镜愣神,一再确认秦家护院秦难只是单纯的手劲儿大,没练过甚么带毒的功夫,方才兀自自嘲,动作缓慢地琢磨起今日在秦府筵席上的所见所闻。 秦守之寿宴之上,阮绍坐立不安的四处张望了一阵子,似是在找甚么人,目光无所触及地收回来时,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筵席之上几乎座无虚席,只有主席之上空出来的两把椅子分外显眼,其一后来被昭王占了去,那么另外一把椅子,理该是收了请帖却未到场的肃王。 而后昭王信步款款而来,不见肃王也没甚么意外,反倒是听闻宫中刺客消息时,神色惊惧得厉害然而就在昭王c宪王离开秦府赶往宫城后不久,杨不留又在马车上,瞥见了玄衣卫统领江楼,静候在街口的身影 此般种种,便是今夜这一团乱麻里的蛛丝马迹。 刺客之事必然与早就打起肃王主意的京兆府尹脱不开干系无论宫中发生何事,但凡此事由阮绍而起,那么此时,正怎么瞧京兆府尹怎么不顺眼的洪光皇帝便不会对肃王过分留意。 唯独怕 杨不留被门口钻进来的风吹得打了个寒颤,念儿端着水盆,嘟嘟囔囔地从门缝里钻进来,瞧见杨不留半遮半掩的肩膀登时一惊,险些直接把水盆扣翻在地上,“这怎么这么大一片瘀痕?谁打你了?” 这丫头一嗓子叫得响亮,杨不留忙上前拉了她一把,哭笑不得道,“没甚么,摔了一下,你方才说甚么?谁来了?” “岳将军带着府上的家将回来了,在别苑门口说要见杨姐姐。”念儿不管不顾地忿忿道,“大半夜的,才不见他,姐姐你坐着,我帮你搽药。” 杨不留“唔”了一声,几乎不做细想,当即拦住只顾着护主的念儿,低声道,“念儿,让他进来,我有话要问。” 不出片刻,岳无衣便拎着避嫌专用的小丫鬟,在别苑房中大致说了说东宫内外那一堆乱摊子他说完便微微耷拉着眉眼,眉间微蹙地等着杨不留回问。 念儿得知肃王挨了一刀时直接就捂嘴哭了起来。 杨不留的神色却比少年郎想象中的要浅淡。她沉默了许久,突然丢出了“殿下伤势如何”这么一个单纯又愚笨的问题,得了岳小将军楞呼呼答的一句“皮肉伤不打紧”便不再追问,莫名其妙地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盆架旁边,晕晕乎乎沾水拍了拍脸,这才勉强回神,一脸高深莫测地坐回到岳无衣对面。 她怕的就是这个。 肃王交出去的兵符帅印还热乎着,此时但凡因着甚么风吹草动,肃王府跟各路巡防营凑到一块儿牵扯其中,诸允爅就会在洪光皇帝过分执着的“兵权”二字上,争辩不明。 “这个时辰,五军营例行巡防,三方人马不会经由肃王府至皇宫的这段路,引五军营出动的黑衣刺客与在肃王府挑衅的刺客并非同路已然确认无疑。我也问了祁滨一句,他说,巡防的队伍也是黑衣人刻意将他们引到宫城。但是”岳无衣停顿了一下,稍作细想,“那一伙儿黑衣刺客是从北境来的此事,对殿下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明着栽赃反倒是好事,肃王与北境的仇恨不共戴天,诸荣暻无论再怎么猜忌,也不会轻易冒出甚么本末倒置的念头来。杨不留叹了口气,“内忧外患共存之时皇上必然不会过分苛责能够抵挡外患的肃王殿下,至于日后如何,还是要看看华庭殿这番议事的结果。” 杨不留勉强定了定神,“明日一早还是别由着他骑马了,驾着马车去接他”她觑见岳小将军那一副他说甚么肃王都不会听的倒霉表情,轻轻笑了一下,“我跟着一起去。” 除却慌乱无措地洗手保持清醒,杨不留的神色平淡如水,淡定得整个人的反应都迟缓下来,不知痛痒地准许念儿帮她搽药,和衣靠在床边,直勾勾地瞪着眼睛,看着阁中香炉上方袅袅映着月光的烟气。 朦胧压抑的夜雾散了些许。 北境比她预想当中的还要沉不住气当初接连的战事纷争,拓达的出兵之举想来是为了彻底让肃王陷入洪光皇帝日益加深的猜忌。然而如今兵权的矛盾却被悬于半空,肃王撂了挑子。镇虎军也便无需牵连未遭整治。 宿敌在前,乔唯既然动用了京城的暗线,大抵是要挑动奸佞,有所动作了。 想要得到陆阳倾尽全力的信任相助,毁容案和换尸案便不能再拖 杨不留在惨白的月色里出神,她忽然从床榻上坐直了身子,轻手轻脚地取了诸允爅之前留在她这儿的外袍披着,一步一歪地挪步出门。 睡在外室的念儿被轻轻的“吱呀”声叫醒,迷迷糊糊地问,“姐姐,你去哪儿?我陪你” “我去看看地牢的那个刺客,你睡你的,不用担心。” 甫出别苑,杨不留便被一不速之客拦住了去路。 来人从树上跳下来时吓了她一跳。 杨不留眨了眨眼睛,弯着眼睛看向头发上挂着两片树叶的雨歇,引着他避到环廊走了几步,低声接连问道,“你怎么进来的?秦府的筵席刚散不成?怎么这会儿跑到肃王府来了?” 雨歇十分执拗地见了一礼才不急不徐地说话,“府中巡视更替的时候偷偷翻墙进来的。秦府寿宴散了快一个时辰。秦难为难姑娘的时候我有目睹,未能出面解围,还望姑娘见谅。” 江湖人士这般一板一眼的实在有趣,杨不留摆了摆手,“可是跟琳琅公子会合了?有事?还是查到了甚么可以告知一二的证据?” 雨歇摇了摇头,“来这儿是我自己的主意,只是想确认姑娘无虞。另外,我在秦守之的书房柜子里发现了一张奏请彻查户部尚书与庆安侯勾结的折子,写成了有些日子,压在一摞书卷之下不知这个消息,对姑娘可否有益?” 秦守之想要折断太子左膀右臂的意图昭彰,既然写成,便不会再三犹豫是否可行压在手里,恐怕是还没有足以栽赃的证据。杨不留诧异于雨歇的坦然,轻声道谢之后问了一句,“秦府宅院里有没有能藏人的暗室?” 雨歇一愣,拧眉想了想,郑重地摇了摇头,“藏金银珠宝的暗格是有的,但藏人的暗室确实没有。” 秦守之为人嚣张亦谨慎,后院妾室理该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玩儿太大的幺蛾子。杨不留并不意外地扬了下眉梢,轻声道,“今日短暂跟秦相爷那位小妾有过接触,无意中得知莳真儿并无身孕。”她顿了一下,继续道,“莳真儿不知为何佯装有孕,看她垫的肚子大小,应当是同陆夫人的月份差不多”杨不留明晃晃地点到为止,不再揣测,“劳烦雨歇公子跟陆老板说一声,务必盯住莳真儿身边的亲近之人,可以查一查她以往配过的药方,或是生过什么重病。” 雨歇这么一打岔,杨不留踱到地牢时已近四更。 地牢守卫每更交替时会有轮换杨不留在地牢门口静立良久,四处张望没看见人,蓦地低下头瞧了瞧地上的脚印,抿着唇嗤笑了一声,提起裙摆缓步踱进地牢。 似是察觉来人,捆缚着黑影的铁链不住地抖动摇晃着,发出清脆得刺耳的声响。 黑影刺客胸脯上下起伏着,他猛地抬起头,歪着脑袋辨别着月光中轻步而来的人的身份,低低地沙哑地笑了一声,“夜深人静的,你不该来这儿。” 杨不留愉快地靠近了几步,仔细在他满脸的绷带上打量了一遭,“睡不着,找你聊聊。” 黑影刺客动了动脑袋,眯着眼睛,意味不明地看着她,像是从胸腔里翻滚出一声沾染着血腥气的笑。 “聊什么?聊我为何想杀了你吗?” “也可以。”杨不留弯着眉眼看他,微微笑了笑,忽然道,“吴照快醒了,听说若是不出意外,很快就能升堂问审。” 地牢里一片静默。黑影刺客的双手似乎在无意识地颤栗,牵动着铁链剐蹭出细微的声响。 他微微向后仰,极尽全力地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的舒展姿势,仿佛在同杨不留对峙,无声地看着她,良久,哑声道,“有酒吗?” 杨不留压着唇角。她站在月光探入地牢的边缘,眸子里一半是地牢中明灭闪烁的烛火,一半是惨白清冷的月光。 黑影刺客被夜风激得一抖,失望地放弃了周身的杀意。 他根本看不到杨不留的眼睛里有丝毫的惊慌无助,甚至一丝一缕的恐惧。 杨不留波澜不惊地眨了眨眼睛,“等着,我去拿。” 黑影刺客望着杨不留的背影,痛苦地拧紧眉头,狠狠地抬脚在萝卜白菜上踹了一脚。 本该了无生气的菜堆底下微弱地呻吟了一声。 他当然不是想喝酒刺客歪头,单手从发髻里掏出锁链的钥匙,开锁离了禁锢,拧着手腕啐骂出声。 他扒了侍卫这一身皮换上,捆好扔进菜堆里,悄无声息地躲进地牢入口的阴影里。 他如鬼似魔地盯着抱着酒坛猛然在地牢门口收住脚步的杨不留,眸光一闪,舔了舔后槽牙,几乎转瞬,猛冲出去,狠狠地劈在抬腿要跑的杨不留的后颈他稳稳地接住酒坛,听见杨不留摔倒在地的一声闷响,没好气儿地蹲在她身边,捏着她的下颏,十分不屑地在她脸上挥了一记。 “就说了,你不该来这儿。” 春风入夜,冷入皮肉的凉风习习。 地面上月光与烛火交错的间隙,一枚银簪,映着苍白惨淡的凉意。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零二章 再入棋局 往年负责修缮泗水堤坝的工部侍郎年初被裁撤,一根儿绳子上拎起一串儿倒霉蛋,职位空悬了有些时日,工事也不得已地一再拖延。近来雨水丰沛,工部和户部的折子洋洋洒洒的铺在龙案上,地方府县亦呈禀了讯报,先于从中都留守司北营回京述职的穆良一步,颇为深思熟虑地奏请北营行伍相助修堤。 此事尚有几日可以拖延。 洪光皇帝对于京兆府尹的裁撤惩治早有预料,不过何人足以担当接替其职还有待商议前两年殿试三甲尽是心气儿颇高的读书人,修书掌礼绰绰有余,到地方乡县做官却磕磕绊绊,更何况立于暗流涌动之中的京兆府尹。 应天府是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杀戮场要么趋利避害,随波逐流,要么登高睥睨,绝不同流轻信。 前者而言,阮绍是个新鲜出炉的例子,府尹的位子被他经商似的尽是敷衍算计。这类人的心思因“利”而生,向“利”而行,十分容易拿捏把柄,待到他野心结苞开花,伸手折去便是。 但诸荣暻可以掐得住分寸,太子却不见得能承袭他的手腕盘根错节的利益交织一旦坚固,这把高高在上的龙椅便迟早会被架空太子的性情秉性,倒更适合纯臣。 但又不能满朝文武一盘散沙,如何用人,实在需得好好布一布这盘棋局。 诸荣暻猜疑得多,心思太重,在华庭殿和衣眯了半宿。甫坐起身,尹银花便适时引着内侍入殿服侍,捧着一碗暖汤和一本经文搁在桌上,轻声挥退手脚不大利索的小内侍,悉心替洪光皇帝整理袍服,恭敬道,“贵妃娘娘听说这两日皇上都是在华庭殿凑合着歇息的,休息不好得用食补。这汤熬了大半宿,三更的时候就送来温着,说是广宁那边进贡的山参,滋补得很。” 尹银花提这一嘴倒是给正琢磨的诸荣暻提了醒儿,他忽然问道,“你觉得,温如珂这人如何?” 这话不好多说,说得太深算是妄议朝政,说得太浅又成了敷衍圣上。尹银花想了想,轻声道,“温大人早些时候在京畿的府县如何,奴才不知。不过回广宁传旨时见了见,各处倒是挺安稳的唔许是奴才许多年没回去过,看家里日子过得顺遂,只当是好了。” 诸荣暻觑着尹银花,笑骂他在宫里待得久了没了见识,却有了忖度似的,不再追问。他掀了衣袍在桌前坐定,拈起食盘上的经书,略一诧异,低声问道,“这经书也是贵妃送来的?” 尹银花不羞不恼的赔笑,听得问话赶忙道,“这是贵妃娘娘亲手抄的经文娘娘这两日不是要去护国寺为四境祈福?担心皇上您整日费心,说是从民间听来的法子,抄一份经文压在枕头底下,夜里就能睡得安稳。” 诸荣暻捏着汤匙的手腕一顿,忽然冷笑道,“昨夜的事,贵妃知道了?” 帝王心思难猜,尹银花拿不准诸荣暻这一声冷笑里几分是怒几分是叹,忙先跪伏在地,温声道,“昨夜东宫杂乱,嘉平王殿下和巽南王殿下吓得不轻,大半夜烧得严重,说甚么也不愿意在东宫休息,太子殿下这才不得已送他们去了长宁宫,恳请贵妃娘娘照拂一二。” 如此一来便同通风报信扯不上干系了,童言无忌的事儿若是抓着不放,倒成了诸荣暻不近人情。 洪光皇帝斜睨着他,默不作声地喝了大半碗汤,翻着经文把食盘朝外一推,方才准他起身,漫不经心地问道,“老三还在谨身殿?” 尹银花不急不徐地上前收拾,没敢抬眼看皇帝的神情,低声应道,“还在殿外跪着。” 诸荣暻又是一声哼笑,他瞧了眼时辰,稳坐桌旁,把这一本薄薄的经文读了小半,这才挥了挥袖子,让尹银花去带个话,准允肃王回府休整,另有叮嘱,让他尽快查明京兆府的毁容案,待做了结,有要事交予。 尹银花恭顺地应声退下,出了华庭殿转脸就甩了这周身的淡定,一路碎步,急匆匆地赶到谨身殿外传了旨意。 肃王半个身子的血迹已然干透硬结,凄惨得尹银花苦恼的无处下手。诸允爅婉拒了花公公的搀扶,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自顾自地拍了拍衣裳上的尘土,看着平日里从容款款的花公公好一番唉声叹气实在有趣,脸上却凉得僵硬,干巴巴地揉搓了几下才缓过来,不以为意的眨了眨眼睛,“花公公,你帽子跑歪了。” 这孩子心大得尹银花都跟着肝儿颤,挨了一刀跪了一宿,他倒是还有心思说笑尹银花又是一声长叹,没等杞人忧天似的想说点儿甚么,余光觑见来人,抿了下唇,躬身退下了。 此时不过四更过半,太子殿下却已是穿戴整齐,披着厚裘袄缓缓对着颔首离去的尹银花见礼,待他隐去身影,这才满目担忧地迎到肃王跟前去,体己地抬手,用掌心摩挲着暖了暖肃王失血泛凉的手臂,一再为嘉平王巽南王之事致谢,不由分说地引他回了东宫处理伤势,顺带着换身衣裳,兄弟闲聊几句。 诸允爅思来想去并未推拒,一路随行至端庆宫,捧着热茶坐在暖阁里,疲乏地打了个哈欠。 肃王差使不惯那些动作轻巧体贴的内侍,太子也不勉强,备了一箱子伤药和一套干净合尺寸的衣裳便坐在外室喝茶,无奈地看着肃王道,“我不太懂药理,这些都是太医院的伤药,你挑用着习惯的便是了。” 肃王被这一箱子伤药惊得说不出话来。 太子似有预料,只是捏着茶杯轻笑,“是不是很是好奇,我这东宫的伤药为何备的这么齐?” 肃王沉默了片刻,他自然瞧得出太子是在跟他透底他舔了舔唇角,对着铜镜扭着胳膊瞧了瞧,许久方才沉声道,“熙儿无意中提及过前些日子东宫刺客一事,此事与东宫惩治罪奴之事,可否有关?皇兄当真受了重伤不成?” “药方熙儿都已经悉数告知,我又有何可瞒你的呢?”太子略一蹙眉,低沉地叹了口气,吐息之间隐隐听得到沙哑的声响,像是破了一块的风箱,“刺客是真。罪奴刺杀也是真。两者开端许是没甚么关联不过之后,谁也说不准。” 太子说话的声音放得极轻,中气不足,甚至可以说是有气无力,“肃王可还记得温家二夫人?” 诸允爅擦药的动作猛地顿住,他沉默地透过铜镜看了太子一眼,没吭声。 温二夫人于肃王而言是浸着温柔的回忆,然而对于当时的朝局来说,却是陈芝麻烂谷子的过去,那些个陈年往事里保不齐还掺着甚么要命的东西。 那段混乱的时日交错地埋下不少祸根,其间种种,恐怕洪光皇帝和温仲宾都未能悉数参透。 太子没打算从肃王口中得到甚么答复,只自顾自地笑叹了一声,“嵘清苑里不知道还埋了多少北境的细作。人杀了一茬儿接着一茬儿,可二十年过去,还是会有人打着拓达的旗号把刀子捅在我身上。”太子掩唇轻咳了一声,苦笑着继续道,“至于刺客一事顾青顾白追查了一下,是秦守之的手笔。” 肃王眉头当即皱了起来。 太子叹道,“早些年,秦守之就为加害温家,曾编排罪奴出身的温二夫人,说她乃是北境细作,蛊惑太史令,意图与外敌勾结谋乱他暗中派了刺客闹这么一遭,又抓着温尚书曾去往岭南一事不放,我担心重蹈覆辙,这才混淆视听,最起码拖延到有力气出面同父皇商议。孰料此事未定,昨夜里东宫又惹了乱子。” 肃王登时不快,嘴唇微张踌躇了片刻,低声追问道,“温二夫人当真是北境细作不成?” “只要有人让她是,她便一定是。真假与否,哪儿还那么重要?”太子哼笑了一声,看着眉宇间纠结于此的肃王,轻声提点道,“二十年前我不过只知其中一二,时至今日,更不敢妄言。我知道你年幼时不在宫中平日里颇受二夫人照料但她身份不明确有其事,时隔多年,想要查明原委虽然艰难,但也不妨徐徐图之,试上一试。” 肃王神色沉了一瞬。 诸允爅不怎么待见年幼时的太子。虽然凡事可以归结为年幼无知,然而毕竟当年肃王在谨身殿外常驻的祸事是因太子而起,少年往事,记仇与否许是没那么重要,可听他不自在地收住话柄,总归是不会牵扯出甚么好脾气。 诸允爅似笑非笑地看向太子,“如何查明?岭南庆安侯知道真相吗?还是说,温大哥已经问出了什么名堂?” 肃王这话带了半分咄咄逼人的语气,太子一怔,缓缓地思索着肃王究竟知情几许,末了无奈地笑道,“至少现在可以确定,二夫人的来历身世是庆安侯一手促成,此事北境脱不开干系就是了。” 太子看向上了药换衣裳的肃王,无措地停顿了片刻。他看着这个曾替他承过过错的弟弟背上遍布的伤痕,一时心里发堵,哽了一下才继续道,“就是不知昨夜北境的刺客搅局,与秦守之是否有关当年便是他刻意编排,如今说不准他还会拿温尚书与庆安侯交谈一事做手脚” 诸允爅许久没应声。 无论是太子有意示好,还是皇帝并未苛责于他与东宫的来往,亦或是诸荣暻顺水推舟,借肃王之力拔掉阮绍这么棵墙头草他们在无法认知肃王立场时所做的一切举动,窥见端倪之后便可得知,其目的昭昭。 秦守之位极人臣,结党营私c贪得无厌c恣意妄为,但这些罪过仍然不够动摇他分毫。 除非,通敌谋逆。 就好似当初细作挑拨,逼得闻戡都走投无路那般 诸允爅仍旧是一枚最合适,亦最可靠的棋子。 肃王心事重重地往宫外走,行至宫门前正见林柯快步迎了上来,绷着一张脸,强忍着担忧的表情,拱手见礼,“殿下。” “小小年纪总苦着一张脸做甚么,没事儿。”诸允爅动了动受伤的那侧胳膊,顺手拍在林柯肩上,“怎么是你来这儿等着?” “”林柯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压着步子随四处找马的肃王走了几步,方才追上去,沉着脸道,“吴照醒了。” “这不是好事吗?怎么这幅表情。”诸允爅有点儿惆怅,自责地觉得他没照顾好亡故旧部的爱子,竟然把这么个本该活泼的少年教养成了一个一脸死相的小面瘫。诸允爅正要逗他,忽然觉出林柯这小面瘫的脸上情绪似乎不同以往,顿时警惕,拧眉问道,“还有甚么事?” 林柯咬了咬后槽牙。 “关在地牢的刺客昨夜趁王府侍卫调离整顿,设计逃脱还,带走了杨姑娘。”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零三章 暗伏取证 诸允爅心上狠狠一紧,煞气轰然间炸了遍地。 林柯恍然间像是看见了肃王眸子里鬼影重重,他蓦地一抖,喉结上下翻滚了片刻,抢在肃王眼底满布血色之前紧紧扯住他的袖口。 “放手。”诸允爅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见少年坚毅地锢着他,正欲劈手击在他肘间麻筋处,却听林柯心急火燎地喊破了嗓音,忙道,“殿下!杨姑娘说请殿下不必挂记,回府喝了汤药再做定夺。” 肃王仍瞥着他,对他的话像是无动于衷。 林柯吞咽了一下,惊惧得指节发抖。 林柯虽顶着肃王旧部遗孤的名义受肃王府照料颇多,然而对于肃王其人在镇虎军的威名赫赫,却着实了解不多。他只听说过肃王因着当年北境叛贼之事生了心魔,怒意肆起时容易脑子不清醒不过道听途说之事他们行伍之间并不介怀,况且无论清醒与否,肃王仍是镇虎军所向披靡的令旗,他亦未曾在战场之上惹过任何无法转还的过错,或是因一时冲动坏了事关性命的战局。 镇虎军戍守北境多年,不是朔风黄沙,就是尸山血海,没个心结魔障的将士都少,更何况肃王背负着十余万人性命攸关,三年的昼夜忧思,没郁闷成废人都是幸事,怎么可能当真没心没肺地没半点儿暗自入魔的趋势 然而今日得以一见,林柯方才得知,“罗刹”二字,竟可在瞬息之间,凄厉之至。 肃王似未听闻林柯所言,狠狠地格挡开少年的阻拦,疾风骤雨一般走出丈余,脚步猛地一滞他这才迟缓地反应过来,愣在原地片刻,掉头折回到林柯的跟前去,“等会儿你刚说的话,什么意思?” 正此时,京城北郊密林深处,一座残破的山间别院匿于山脚,重重院门之中,晨光熹微地投进一扇几近碎落的窗棂。屋内一把太师椅,座椅上耷拉着脑袋昏睡许久的人幽幽然转醒,舔了舔发干的唇角,僵硬而滞涩地扭了扭脖子。 “诶哟哟我的脖子” 被五花大绑捆在太师椅上这人沙哑着嗓子的话音方落,便听她头顶“嘶啦啦”挪开一块儿瓦片,趴在屋顶的少年郎龇牙无意义地嘶了两声,瞄着屋子里的人压着嗓子喊道,“杨姑娘杨姑娘?醒啦?” 杨不留没抬头看他,耷拉着脑袋昏睡得她头晕眼花脖子疼,哼哼一声先当应下,缓了好一会儿才歪着脑袋,勉为其难地看了屋顶那窟窿一眼,“附近没人吗?那刺客呢?” “荒郊野岭的,把你捆在这儿之后就走了,差不多得有一个时辰了。”岳无衣抬起脖子四处张望了一遭,又埋头在瓦片的窟窿上,“我把匕首藏在你身后了,绳结都磨了一半,一会儿要是觉得情况不妙,稍一用力,挣开就行。” 杨不留从善如流地谢过岳小将军的好意,眯着眼望向屋外天光大亮,昏睡得浆糊似的脑子里搅了几圈,忽然很是不解地问道,“你怎么不跟那刺客去瞧瞧?守着我做甚么?” 岳无衣噎了一下。 他这会儿才是真真儿的明白过来,他家主子一再放心不下的这位姑娘心有多大。 “这座宅子是早年皇上赐予南境时将军的一处疗养旧伤的别院,建在北郊密林里,后山里毒蛇猛兽什么都有,留你自己在这儿喂狼?”少年郎看着杨不留脸上被枝桠挂出那道血花犯愁,“姑奶奶,让他把你绑到这儿来看他究竟有何意图,等着套话已经够出格的了。扔你一个人在这儿,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殿下还不得把我剁了喂狗?” 杨不留低低地笑了一声,勉强接受了岳小将军的好意,闭目休整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甚么似的,瞪圆了眼睛,歪着脑袋问道,“你刚刚说,这儿是谁的别院?” 昨夜因着程诺恶意挑衅,事发突然诡异,肃王府侍卫调动一时有些慌措,待到王府家将侍卫人数清点整顿完备已是夜半,直等过了安寝的时辰,本该在府中轮值的侍卫方才发觉,在这一番慌乱之间,地牢门口的侍卫直到熄灯就寝,始终未曾露面。 地牢里押着一个亡命徒,岳无衣登觉不妙,率白宁周子城匆匆赶往地牢准备一探究竟,孰料方能远远望至地牢门口,便见杨不留优哉游哉的缓步从石阶上走出来,竖起食指对那三位当即要拔刀离鞘的少年将士嘘声,靠近几步低声说道,“侍卫在里面,听声音还活着。刺客要跑。” 白宁和周子城登时头皮发紧,有些慌了手脚,杨不留只留一人在暗中留心地牢动向,引着岳无衣跑到厨房翻了一小坛竹叶青捧着,略一沉吟,轻声叮嘱道,“地牢守卫不重,殿下应当也是有心想看他会不会脱逃,顺藤摸瓜找找他的来处。今日正巧,一会儿务必让白宁和子城守住医馆的吴照夫妇,劳烦岳将军尾随刺客跟在暗处。我估么着他应当会拎着我做挡箭牌,若是他当真带我出逃,盯着他便是不过,若是他要下死手,还得有劳岳将军救我一命。” 岳无衣神情凝重了半天,还当是甚么万无一失的妙计,合着杨不留打的就是以身饲虎的主意。 岳小将军脑袋当即摇成拨浪鼓,对于杨不留送上门与人为质的计策成百上千个不乐意,“让他跑掉,再跟着不就行了?你去掺和甚么?” 杨不留叹了口气。吴照伤重,究竟何时清醒她也没把握,与其苦等,倒不如变个法子逼他露出马脚来得快些。 “一来当初此人想要置吴照于死地时,白宁和周子城皆有目睹,若非是因为伤势,想要不动声色地追寻他的踪迹很吃力。”杨不留不慌不忙地跟少年郎摆事实讲道理,“二来,此人极为警惕,如果他意识到肃王府可能是有意放他溜走,很可能会直接销声匿迹,一旦藏伏,再想从他身上抓住线索可就难了。”杨不留满不在乎地拍了拍岳无衣的肩膀,“得有一个让他联络主子的契机。明白了吗?” 岳小将军在战场之外,信任之人面前,耳根子特别容易软,杨不留头头是道地把他说服了大半,肃王不在跟前,他想要辩驳几句却又无从开口,只得作罢,缓慢地拧紧了眉间。 “那你务必小心,我就在暗处,一旦察觉不对,迅速地眨三下眼睛,我不会手下留情。” 杨不留应了一声,迅速迈步向着地牢的方向走过去这姑娘的背影似乎比在广宁时单薄了不少,眨眼间似是一如过往,又似是多了几分不同于过去的坚定。 岳无衣其实对于杨不留能助肃王殿下一臂之力的事儿有些嗤之以鼻,然而当事情走向一再的贴合于她的论定,岳小将军方才不得不认可一二,此人绝非空有才学的寻常女子。 但他却始终猜不透,杨不留究竟想要助肃王走到何般的位置 正思索着,杨不留突然回头眺了一眼,喊了一声,“对了,无衣。” 少年郎眉头正紧,半拉神思没在家,听了她唤他的名字赶忙一应,不解道,“还有何事?” 杨不留抿了抿嘴唇,眉眼弯弯地笑,“我让念儿明天一早就熬上驱寒和安神的汤药备着,别忘了明儿派人去宫门口接他回家。” 岳无衣这会儿脑袋里装的都是正事儿,差点儿平地滑了个跟头。 “这时候还惦记这事儿,你可真行。” 肃王背负双手,凝眉听见林柯言简意赅地说了说来龙去脉,一脸的郁结难尽。 “”诸允爅摸了摸腰间的折扇,抽出来狠狠敲了林柯一记,把这位从来没在肃王这儿挨过敲打的小少年砸得一愣,眼睛瞪得圆咕隆咚地听肃王笑骂了他一句,“说话大喘气儿的毛病跟谁学的?马呢?” 林柯亦步亦趋地追着肃王四处晃悠,紧赶了几步把肃王引到马车旁,迎着肃王那一脸“你是在逗我”的表情,压着忍不住的笑意,清了清嗓子,“杨姑娘吩咐,务必让殿下坐马车回府,吃饭喝药,稍作休整之后再作打算。” 肃王一肚子的郁闷没等发作先熄了火,他站在马车旁重整了半天士气,一脸被逼无奈地妥协了一半,“走吧。” “殿下。”林柯眼睛一亮,“回府?” “回个屁府”诸允爅忍无可忍地搂住小少年的脖子,捶他两下解气,“去医馆看看。” 肃王府的老几位但凡动动脚趾都能料到,自家重情重义的主子定是不会老老实实回府休息药汤和衣物餐点皆在车阁中备着,林柯一路稳妥地驱驾着马车赶到医馆,猛地推门,却正撞见转醒了一个时辰有余的吴照,这会儿要死不活地躺在床上装蒜。 单就这位仁兄当初撇下媳妇儿撒腿就跑的本性来瞧,此人八成就是个偷奸耍滑的无赖之伍。偏偏昨日还满心信任官府的吴照夫人十分乐得夫唱妇随,矢口否认作坊造假的罪过,甚么装有漆树树液的瓷瓶,见都没见过。 作恶却不以为然,从恶却只当无人为证便能粉饰太平对于这类心思不正之人,肃王只瞥了一眼,觉得乏善可陈,索性拦下京兆府小捕快不得其法的长篇大论,抬手抽出林柯腰间的匕首,勾了勾手指,示意白宁和周子城上前,把吴照拖到桌旁。 肃王单腿架在凳子上,匕首在指尖翻了几遭,戳在吴照的手指缝上方,“吴老板可知,若在北境,至少得敌军一个营的将领被俘时,才能得到本王的亲自审讯。”诸允爅轻声一笑,“今日情急,吴老板实在是好福气。” 说完,诸允爅眯了眯眼,毫不犹豫地压了下手腕,狠狠地断掉了吴照的一根手指。 “啊!” 十指连心之痛瞬时激得刚转醒不久的吴老板一幅马上就要咽气儿的神情,他惨白着脸哀嚎,一旁的吴夫人闻见血腥味也跟着惊呼。满屋子的官兵却无一人为之所动,或者说,肃王周身戾气在前,无人敢动。 诸允爅垂眸觑着哆嗦成筛子的吴照,轻轻笑了笑,“吴老板可还记得,从何处,捡过一个瓷瓶子?” 镇虎军对付马匪敌军那类亡命徒的招数放在惜命的吴照身上格外管用,两根儿手指落地,这人就没了继续狡辩的力气,建作坊售卖假货的上下来路去处,与街司私相授受之举一五一十撂了个干净。 肃王不动声色地撤了匕首,心里却为这知微见着的官商勾结震惊不小。小小街司和仅三四人的小作坊便可牟利害人至此,更何况大商大户。 诸允爅早些年并不理解,在其位谋其事本是天经地义,那些文官为何偏偏不知收敛,对财权如此苛求北明定立国号至今,京城里的官僚俸禄虽算不得富富有余,却也远胜于地方州府。 然而手握权柄,终归还是难逃贪得无厌。唯利是图的紧密勾结竟然连仅仅掌管京城巷道的街司都不能免于同流合污。 这天子脚下,可还有一方净土? 诸允爅甩了甩手上的腥腻,接过布帕一边擦手一边叮嘱周子城前往吴照模棱两可的念叨着拾过瓷瓶的阴沟后巷去探一探路子。正煎熬着耐心的功夫,门外一肃王府侍卫疾步赶到,拱手见礼,沉声道,“启禀殿下,京中凡做过漆树买卖的商家药铺木匠皆已查证,确认曾有人买过一整瓶的漆树树液,说是做以药用。” 赶早不如赶巧,有了这么个证人,想要指证罪行就容易得多。肃王府再不济也养了一群凶神恶煞,罪魁祸首若想活命,想必也没甚么胆子强撑着佯装无辜。 肃王微微颔首,他身后的白宁当即会意拱手,随侍卫带证人静候指证。然而不足三刻钟的功夫,前往探访无名小巷的周子城竟挠着脑袋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他欲言又止地支吾了半晌,咬牙道,“殿下,那一整条阴沟后巷位置已经探明,巷前,尽是文府。” 诸允爅喉结微动,难以置信地回问了一句。 “你说文尚书?” 文思齐半是请求半是胁迫着讨要婚事的种种说辞突然涌现于耳目,肃王耐心彻底告罄,瞧都没瞧那慢慢悠悠的马车一眼,直接跨了肃王府的马,疾驰至礼部尚书文大人的私宅门前。 文管家此时正趾高气昂地负手立于文府高阶,阶下护院竟手持玄铁兵刃,毫无节制地拉开架势,挡在打算上前通报搜查的肃王府家将身前,狐假虎威的狗仗人势。 诸允爅嗤笑了一声。 礼字在先,本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天子尚敬通达天听的礼部三分,孰料礼部尚书门前,却是这般无德无礼野狗掐架的情景。 肃王深深地看了霎时腿软跌坐在地的文管家一眼,一脚踹翻了未及反应,挡在他跟前的护院前胸上,低吼道:“文管家,你还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零四章 再三隐瞒 文管家惨白着一张脸,逆风立于前院,额头后背爬满了冷汗。他偷偷觑了一眼不敢引着那恶煞凶神似的肃王登堂落座的文尚书,再三犹豫,颔首不言。 文思齐掀起眼皮看向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的肃王,脸色沉了沉,默了半晌,忽然看不清神色真假地怒斥了文管家几句,转而适而有度地俯身拱手,低声道,“文管家不做通报便擅作主张,不知肃王府侍卫和京兆府的诸位捕快是为毁容案前来搜查证据,本无意顶撞殿下,老臣日后定当严加管教,还请殿下恕罪。” 文管家当即顺水推舟的扶稳了主子扣在他头顶上的破帽子,惊诧惶恐地跪伏在地,连连磕头那副架势与其说是谢罪,倒更像是藏着几分打狗也要看主人的暗中胁迫之意。 诸允爅却似是瞧不见文思齐因着文管家不停磕头而愈发难看的脸色,只是面无表情地垂眸瞧着他,待他额头上的青紫迸出血痕,方才挥挥手十分体谅的叫停,屈尊扶了他一把。 身为一府的管家,即便其人再嚣张跋扈,府中主人尚在时也断不敢明目张胆的逾越分寸,有谁授意,自不必说不过诸允爅觉得文思齐此举实在有些蹊跷,他此番回京,并非未曾进过文府,彼时未做遮掩,如今闹腾这一遭是做甚么? 诸允爅正琢磨着,伸手搀扶得不太走心。他见文管家磕头磕得头晕眼花摇摇晃晃,索性单手揪着他的衣领把人薅了起来,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老奴的肩膀,睨着他道,“肃王府如今因着本王这么一个戴罪之身,府上侍卫不请自来不得入内搜查倒是没甚么,可京兆府的捕快却连通报都不准允,怎么文大人不听请求便将人拒之门外,难道是怕在府上搜出什么猫腻不成?” 肃王说话既不转弯抹角也懒得阴阳怪气,开口便直直地戳在文思齐的痛处加以追问。文尚书脸上尴尬地挂着愠色,一身为人师长的架势却端得摇摇欲坠,也不知是当真心虚还是怎的,他只见缝插针地揪着丁点儿的无关痛痒的余地辩解道,“三殿下此言怕是折煞老臣了,老臣任职礼部尚书,位居正二品,即便是将并无提前拜会的京兆府尹拒之门外亦无不妥。今日京兆府的捕快突然造访,又是带刀上门,府上的管家担心惹是生非,也是顾念护主之心,有情可原,若有得罪,还望殿下顾念与老臣的师生之谊,莫要追究怪罪。” 诸允爅微微挑了下眉梢。 教导肃王才学武学的老师确是不少,可于诸允爅而言,当真对他加以管教的恩师却至始至终只有温仲宾一人。然而即便是只知责罚,斥其无德无礼的一日之师,但凡他拎出个“尊师重道”的说辞,诸允爅也不得不松口,顺应他所谓的礼度,让他踩着这台阶就坡下驴。 “如此看来,倒是本王鲁莽了,这多年征战在外,离得礼教甚远,一时失了分寸,枉顾老师的教诲,实在是惭愧。”诸允爅那一副恨不得提刀宰人的神色勉为其难的稍稍温和下来,顺着文思齐的言语好一通胡说八道。他觑着文思齐明知他有意嘲讽,却又碍于面子不得发作的古怪神情,突然无声地笑起来,话锋陡然一转,轻快道,“既然老师如此识礼通达,想必今日本王为查问线索不请自来,尚书大人也定会全力配合” 话音未落,诸允爅便瞥了脸皮抽动了一下,未及作应答的文尚书一眼,也不等他哑口半晌蹦出什么字儿来,当即挥手拂袖,低声道,“马上把文家所有人请到院中,劳烦文管家将府上的名册也一并拿来,薛捕快,务必一一核对,切莫疏漏。” 话已落地,文思齐只来得及咬了咬后槽牙,下颏上的胡须为之一颤。 肃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未作言语,视线陡转,落在周子城和林柯的身上诸允爅神色浅淡地微微颔首,周子城和林柯当即眨眼会意,转瞬,悄无声息地没入渐而喧闹的人群里。 文府虽是深宅大院,然而文思齐只有一子在外为官,家中夫人早亡,妾室不丰,除却下人和护院,也便只有文昔筵一位血脉亲人留在身边。 府上众人被强硬地喝至前院,皆是莫名其妙嘟嘟囔囔的进了院门,抬眼望见神色不虞的文尚书和肃王殿下,登时贴了一身的冷汗,战战兢兢地候在一旁,但凡捕快或是肃王府侍卫问询姓名或是前些时日的所作所为,尽是知无不言。 人将到齐时,白宁这才风风火火地拎着差点儿在马背上颠咽了气儿的医馆先生,乱七八糟的赶到文府前院。他只顾着拖人,头顶无眼地同一位步履翩跹的姑娘撞了个正着,好一阵兵荒马乱。 “诶哟!” 小白宁往日里没少被自北境回府,夜里醉酒胡来的肃王耳提面命,说甚么不得对姑娘无礼他念着自己走路莽撞,没等抬眼看清来人,便忙拱手正色致以歉意,孰料那姑娘身后却蹦跶出一个小丫鬟揪着他不依不饶,也不懂得觑一觑时势,只是瞧见白宁拖着一人狼狈得很,掐腰就要骂道,“你是哪里来的猢狲!文府岂是你能不长眼乱闯的地方?!” 白宁本还恭顺的脾气被这小丫头片子惹炸了锅,他随手就把医馆先生丢进院子,可还未等发作,被他撞了一下的姑娘竟先抬手把小丫鬟拦在一旁,只瞥着白宁腰间的佩刀图纹,微微颔首致意,转而提起裙摆,急忙向着前院迈步进去,看清那负手而立之人,当即轻灵而又欣喜地喊了一句,“肃王哥哥!” 白宁倏的一怔,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家主子的方向,准备看戏。 然而诸允爅却既不装生也不做熟地立于原地,他淡淡地朝着那满怀少女心思的姑娘瞥了一眼过去,极有分寸的拱手见礼,“文小姐。” 这一声唤得疏淡至极。 文昔筵一身锦绣霓裳霎时失了光彩,甚至脸颊上两团娇俏的胭脂也只能勉强掩住了白恻恻的脸色,她脚下急切的步子放缓了些许,犹豫地回了一礼,规规矩矩的叫了声“肃王殿下”,这才微微偏了方向,款步踱到文思齐的身旁站定。 肃王的脸色冷了又冷,显然压根儿不想跟这位偏执的姑娘念什么几面之缘的旧情,他将查明造假作坊主于文府后巷拾得致使毁容的瓷瓶,作坊主遭受刺客暗杀未能得逞,刺客趁夜逃脱,查对所有王公大臣家中惨遭毒手的姑娘皆曾出席过宁贵妃设宴的筵席之上等线索浅略说明文思齐略微蹙眉,无动于衷,文昔筵却将目光投在肃王身上,待肃王话音落地,抿唇为难了片刻,露出一副对此事概不知情的神色。 文昔筵今日脸上妆容精致,丝毫不见伤未痊愈的瘢痕,她恹恹地掩唇叹了口气,甚是唏嘘道,“想来定是那刺客所为,偏要将那什么瓷瓶扔到我家后巷,与我文家作对若那真凶是我家府上的下人,他们怎会对我也下此毒手?肃王殿下可是遭人误导,寻错了线索的来路?” 诸允爅皱起眉,心里总觉得文昔筵这话里似乎有话,面子上忧心忡忡,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未置可否,也实在不想跟她过多地牵扯,转而对着白宁投去一瞥示意,由他带着医馆先生,仔细辨认当初购入漆树汁液的人可在文府上下所有人之中 然而来来回回辨了三遭,医馆先生被白宁瞪着眼睛盯得满头大汗,哆哆嗦嗦的腿软了一下,跪在地上磕磕巴巴地摇头,很是艰难道,“这里面确实没有那日登门买药之人。” 久未言语的文尚书闻言,终于闷闷地咳了一声,摆好了师长之尊,严厉地开口低声,隐隐责备道,“肃王殿下,既然人证已然指认无疑,这场闹剧可该收尾了?” 这句话里的逐客之意表露无余,然而文昔筵却似是有意要开口挽留几句。 文思齐立刻狠狠瞪向身旁嘤咛出声想要说些甚么的女儿,让她安分地待在原地他此时恨极了这丫头被他宠得骄纵妄为的性子,正欲挥手差人把小姐请下去,不料,文昔筵却觑着面色不虞的肃王,抿唇沉默了片刻,忽然用力挣开已经抓住她手臂的文管家,惊呼一声跌落在地,半是恳切半是疑虑道,“父亲为何对那人的事隐瞒不报?殿下,一定是时慕青!小女那日最后一次见他来府上骚扰,不过是斥责了他几句,谁料当日夜里便毁了容貌,面目可憎了许久,不得见人一定是他搞的鬼!” 她这一句话说得文府上下皆是一愣,却无人敢暗中小声议论,只齐齐地望着文管家沉默不语。诸允爅登时头皮一麻,他留意到府上骤变的气氛,然而尚未及作何反应,便见文思齐这么个历来顾及家族颜面的老古董眼前一黑,深吸了一口气,抡起胳膊狠狠地掴了文昔筵一巴掌,难以稳持地怒吼,“三殿下在前,哪儿轮得到你多言置喙!还不闭嘴!” 这一巴掌抡得诸允爅也是一惊。 他沉默地看向被掴得一时哽住,却强忍着不敢落泪的文昔筵,微微眯了眯眼睛。 时慕青这人,他自是认得的。 时慕青本是南境副帅时州时将军之子。肃王七八岁的年纪时,曾听闻南境时将军因酒后失德,犯了失心疯,提刀屠了十余户百姓,犯下滔天恶行,待到清醒之后主动投案官府,而后在牢中畏罪自杀此案在南境曾闹得沸沸扬扬,时隔多年之后,负责东海东南防线的穆良还曾与肃王提及过此事,觉得一位将才殒命于此,甚是可叹。 时州时将军的罪案因其恶劣而上达天听,引得皇帝震怒,即便时州已然伏法自裁,仍决定从重处罚,抄家罚没。 当时年仅五岁的时慕青便因此被收容于嵘清苑,在重重暗无天日的宫墙里残喘着长大,直至岁的光景,才被准允从嵘清苑里出来,给诸位习武强身的皇子做陪练。 肃王平日里四处疯跑,肯老老实实在宫中武场练功的时日不多。因着见时慕青容貌侧脸与自己有几分神似,虽只是细伶伶的光长了个子不长肉,可厚厚地套几件衣服,离得远些也瞧不分明,诸允爅没少哄骗这小子替他顶包挨罚扎马步好在诸允爅胡闹归胡闹,人倒还算讲义气,跑出去玩儿总能记挂着给这小瘦猴子带些好吃的好玩儿回来,故而两人虽碰面不多,却也算得上结了些情谊。 不过诸允爅将要被扔到东海入行伍锤炼的那年,时慕青获赦得以出宫重为平民,后来岳小将军四处探听消息时也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大抵是因着当陪练偷学了不少,武艺精进,做了负责护佑安危周全的暗卫,不过行踪不定,也不知道奉谁为主,但好像过得还不赖。 如此一别经年。 诸允爅心里一沉,他忽的就明白过来,那日要置吴照于死地的刺客,为何偏要在见到肃王之前,毁去自己的容貌,顶着一张焦溃的脸,眸色复杂地盯着他看 但据诸允爅所知,时慕青并非性情偏执之人,他们二人又无怨愤,甚至当年时慕青赦免之事,肃王还曾不识时务地在皇帝面前谏过一言。 诸允爅仍记得他与时慕青最后一次碰面,是在时慕青十三岁那年。那年立春,宫中春礼繁复,诸允爅拖着他当挡箭牌,自己找了棵树爬上去喝酒酿,待到须得肃王亲自露面的场合将到之前,那小孩子一般的时慕青便慌慌张张地羞红着脸跑过来,支支吾吾了半天。 诸允爅还曾打趣,问他是不是瞧上了哪位大臣家未出阁的姑娘 一瞬,诸允爅仿佛隐隐约约地捉住了其中交错纵横的牵连。 诸允爅漠然地看着文昔筵。 那时的少女尚且天真烂漫。 然而如今,文昔筵却全然不知自己竟是这副几近扭曲的凄然神情,早便没了巧笑嫣然的温和可言。 文昔筵似是暗自下定了决心一般,誓要将自己受苦受害的往事编排完全,沉吟良久,端详着肃王不善的脸色,徐徐道,“此人为非作歹无恶不作,身为阶下囚却夜袭肃王府侍卫,掳走杨姑娘以为人质,如今杨姑娘落入此人之手,恐怕凶多吉少,还望殿下早日将他捉拿归案,以全万千。” 周遭霎时寂静无声。 文尚书瞠目结舌地瞪着文昔筵,一阵头晕目眩,他抓住肃王的衣袖勉强稳了稳身子,不知是在讨要谁的情面,空泛地念叨了半天肃王却淡淡地瞥着他,轻飘飘地笑了起来,眸中宛如万千邪神,以一种近乎蔑视残虫的眼神,冰冷地刮了文昔筵一眼。 “本王只说毁容案刺客潜逃,却从未认可确认此人就是时慕青,文小姐此言怕是过重了”他脸上的笑意收敛,早便没了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思,眸色沉浓如墨,厉声喝道,“再者,文小姐是从何得知,他夜袭了肃王府的侍卫?又为何认定,杨姑娘此行凶险?” 诸允爅明朗一笑,艳阳之下,却如冰寒。 “文小姐,还望你念在本王尚且敬重尚书大人的份儿上,切记休要再做隐瞒。”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零五章 杀或不杀 浅风拂过,嫩叶枝桠窸窣晃动,院门苟延残喘一般发出一声“吱呀”的长响。 岳无衣在屋顶的窟窿里轻轻竖起食指嘘声,继而轻轻合上瓦片,随风声消散无踪。 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近两个时辰的黑影刺客拎着一个叮当作响的包袱进了院门。他侧耳听着风中细碎的声响,步子滞了片刻,眯起眼睛四处望了望,目光与破旧窗棂里投出来的张望撞了个正着屋子里的杨不留不知醒了多久,也不知她自己在破屋里究竟是怎么一番瞎折腾,这会儿竟已然挪蹭到破窗边,似是打算瞧瞧自己身在何处,寻个逃脱的办法。 刺客无声地停在院中看了她许久,一双深沉的眸子满布血丝,敷了满脸的绷带被血水脓水浸透了大半,可怖又寂寥。 杨不留看着他沉默地进屋,无力挣扎地被他扯住身后的太师椅,拖死狗一般扔回到茶几旁。 “别想跑,这座宅子外面到处是给野狼野狗布的陷阱,四周荒无人烟,也没甚么人知道这个地方,你跑出去就是死。”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破瓷碗剐蹭着沙砾。 杨不留不自禁地皱了下眉,默不作声地看向他颤抖的指尖,烦躁地解了几下包袱上的扣结,压抑地叹了口气,杂乱无章地抽出匕首破开布料,翻出几个装着伤药的瓷瓶和绷带布条,坐在一面蒙了厚重灰尘又泛了铜锈花的铜镜前,深吸了一口气,凄厉地撕开黏在皮肉上沾血的布条。 他喉间含着低吼,颈间满是冷汗地撑着膝盖平复吐息。 撕扯黏连皮肉烂肉时的痛苦,于杨不留而言并不陌生,除却疼,触目惊心的血肉模糊更让人心底发寒。杨不留微微叹了口气,明知故问地没话找话,“这是哪儿?” 刺客浑身一抖,古怪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刺进骨髓的痛感息止缓了一瞬他这才恍然,这个被他绑来的倒霉蛋儿正在随口闲聊,分散他的注意。 刺客僵硬窘迫地撇开视线,故作无甚关切地哼声道,“时家别院。” 杨不留那双眼睛里无惧无怯,神色自若浅淡,像是没半点儿身为人质的自觉。 “时家南境时将军?”杨不留微微偏头看他,见他脊背一僵,眸子从铜镜里焦躁地掠了她一眼,继续缓慢的低声念叨方才岳小将军趴在屋顶,同她闲碎说起的那些陈年往事,“据我所知,十余年前,时州时将军因酒后失了理智犯下屠杀数户百姓的重罪,畏罪自杀之后被抄没了家产,家中十岁以上的男丁悉数流放西北,女眷和年幼的独子被收押于嵘清苑。”她刻意顿了一下,仔细打量了那刺客一遭,“你这个年纪,若非是对此事或是对时家了解颇深,应当是不会知道山林里还藏着时家别院的这么看来,你难道是数年前被赦免的时慕青时公子?” 本该金石落地的话没能换来半分被戳破身世的闪躲诧异。 时慕青好像根本无意回绝隐瞒,他轻蔑地瞥了杨不留一眼,几乎是认定了这姑娘十分乐于自作聪明作茧自缚,默不作声地睨着她,许久,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知道我是谁又如何?你觉得我会让你活着从这儿离开吗?”时慕青缓慢仔细地换了伤药缠好绷条,转过身微微倚着老旧积灰的梳妆台,阴恻恻地说道,“在地牢时去而又返,杨姑娘不就是想看看我能逃到何处吗?可结果如何呢?肃王府那群窝囊废不还是跟丢了?连一个姑娘都护不住”时慕青嗤笑了一声,目光在杨不留被粗麻绳磨得泛红的颈侧逡巡,舌尖舔了舔唇角处新破开的小口子,眸色登时沉如无底深渊,“肃王究竟有何值得你们如此上心关切之处” 他自说自话了许久,疲乏地合上眼睫,继而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算了,反正你也是要死的。” 杨不留对落在自己脑袋上那些生死之类的字眼向来云淡风轻,反倒是一个无心的“你们”扯住了她的注意。 “你们?”杨不留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除了我,还有谁?谁让你杀了我?你若是当真对我动了杀心,何必把我捆在这儿” 时慕青嘴唇微张,明显恼羞成怒猛地蹿了起来,然而仅一刹那,他又收回视线缓缓地坐下,喉间不自在地挤出一声笑来,“杨姑娘,自说自话也有个限度,我哪儿有甚么同伙” 杨不留微微扬起下颏,似笑非笑道,“时公子把我一个人撇在这儿,从我醒来到现在快一个时辰,你这才沮丧失神地回到这儿来” 时慕青和缓的神色僵在层层叠叠的绷带之下,轰然怒喝道,“你闭嘴!” “我猜对了是吗?你刚刚是去见了那个你一再回护着的人,或者准确点儿说,是你喜欢的,但她却只喜欢肃王的姑娘”杨不留丝毫不留余地的将她所有最不齿的推测戳在时慕青的心上,刀刀见血一般地逼得他无路可退,“你去见了那个你一直护着的人,希望得到她哪怕一丁点儿的关切。然而她不但不珍视你的付出,反而视你的伤痛如污秽,指使你去做一把屠刀一如你父亲那般” 时慕青驳不出只言片语,转身抄起梳妆台上的一件巴掌大的破旧妆盒,狠狠地朝着杨不留的头上砸过去杨不留没躲,既未及反应也无心避开,隐隐觉出妆盒的一方边角沉而重地从她额角处剐过去,闷声一响,碎在她身后的石墙。 时慕青定定地看着面不改色的杨不留,半晌,脱力地跌回在椅子上。 林中起了骤风,落在院中老树上的惊鸟“扑棱棱”地抖了抖翅膀。 时慕青神思绷得太紧,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杨不留,被她戳中的羞耻布坏得破烂不堪偏偏她又确是无辜的,无辜到时慕青根本不知该如何说服自己,毫无愧疚地对她痛下杀手。 杨不留先觉得额角处木然得发胀,隐约有丁点儿温热敷在麻木上,而后才是绵长的钝痛感。她有点儿担心破了相,见时慕青走过来,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可又不方便躲得太远,免得一不留神用力过度,腕子上被岳小将军磨得摇摇欲坠的麻绳脱了扣。 时慕青尚未留意到她背后的这点猫腻儿,犹豫再三,还是伸手替她抹开额头上沁出来的血珠,觑见那一层血珠底下有些招摇的瘀痕,忍不住道,“你你怎么不躲?还好没划得绽开口子” 杨不留眼角一跳,满脸的一言难尽,“你把我捆得跟粽子似的,我怎么躲?”她略微抬眸打量着嘴唇抿成一条线的时慕青表情看不分明,可那双眸子却目光闪烁。杨不留笑声又道,“害了那么多姑娘毁容,怎么这会儿反倒怕我划伤脸了?” 时慕青半晌没吭声。 他总有一种在杨不留这双眼睛里无地自容的错觉,仿佛被捆缚得动弹不得的人,从来就不是这姑娘,而是他自己。 许久,时慕青方才闷闷地哼了一声,“那药水即便毁容也是治得好的。” 杨不留本来都做好了把这人气到癫狂的准备,孰料时慕青竟也玩儿了一回不循套路这人这般顾及姑娘家的容貌之虞,分明非是恣意妄为的狂妄之徒,为何会惹出这般是非?害人哪里还有留有余地的道理? 杨不留拿捏着他的那点儿恻隐之心,略微挑起眉梢,牵动额角的伤处,钝钝一疼,她却无暇顾及地追问道,“那你为何想杀了吴照?” “他贿赂官员,杀人藏尸,死有余辜。”时慕青撇了撇嘴,十分不齿道,“即便不是因着他发觉瓷瓶的事儿,我杀他也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 这么个缘由有点儿出乎预料,杨不留显然一怔,“杀人藏尸?” 时慕青不耐烦地沾着药粉在她脸上的伤口处恶狠狠地压了一下,“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他奇怪地瞧着杨不留分毫未变的表情,低声道,“吴照与街司勾结,大抵是按盈余,分账给街司的小破官。那日在巷子里送钱的时候,不凑巧被一个小乞丐撞了个正着,吴照揍了那孩子一顿,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直接把人打死了他就趁夜把小孩儿埋在北郊的树林里。我在树上打盹儿的时候,凑巧看见的。”时慕青嗤笑了一声,“这人也是缺心眼儿,埋尸还要絮絮叨叨地承认自己的罪过,生怕那孩子化成厉鬼来找他索命。” 杨不留认真听了来龙去脉,忽然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初秋”时慕青直觉这位杨姑娘八成是要为了这事儿说些甚么,脑子飞快的转了几转,没转明白,费解道,“怎么,这你也要管?” “我又没个一官半职的,哪儿能甚么都管。”杨不留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只是在想,你要是当真是为了惩凶除恶,哪还用得着时隔半年才替天行道?分明就是被他知道了瓷瓶的事想要隐瞒杀人灭口。这话糊弄阮大人倒是绰绰有余,可这案子落在朔肃王殿下手里,你要么编个万全的借口投案自首,要么扔我在这儿自生自灭,趁早逃到天涯海角,现在是何苦呢?只为了杀我吗?” 杨不留说话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像是家长里短的随口胡诌,时慕青却登时生出几分在她面前近乎坦胸露乳的狼狈,他拿不准杨不留在打甚么主意,在这么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拖延时间和刻意激怒他都是愚蠢而无用的 时慕青虎着脸,气急败坏的发狠踢在她脚踝上,对伤处像是毫无知觉的杨不留总算浅浅地嘶了一声,不受控制地拧起眉间,许久不能松开。 时慕青忽然留意到她对于伤痛过分浅淡的反应,整个人在暴怒和介怀愧疚的边缘挣扎不已,磨磨唧唧地问了一句,“你好像不是特别怕疼?” 杨不留饶有兴致地琢磨着时慕青两眸之间纠结的神情,明媚地笑了笑,“怎么,不怕疼的话,杀了我的负罪感会小一些是吗?” 时慕青脖子登时就红透了,他看着杨不留笑颜嫣然,突然意识到她这笑容里八成是在耍人讨趣时慕青冷哼了一声,紧接着歪扭的狂笑了起来,眶眦欲裂地捏住她的脖子,恨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真的不敢杀你?还是你觉得,一定会有人来救你?别做梦了!即便你死在这儿骨肉腐烂被野兽啃得渣都不剩也不会” 杨不留截口打断他,被掐得气息不稳,却仍旧平淡道,“不是不敢,而是不愿。” 树林里叶涛翻涌,万籁俱静时由远及近争先恐后地涌来似是无穷无尽的风声。惊鸟飞起又落下,匿在枝叶树冠里婉转的长鸣。 时慕青沮丧地松开她,沉默着。 杨不留悲怜地看向满目迷茫的时慕青。 “如若当初不知吴照杀人藏尸一事,你还会毫不犹豫地去杀他吗?” 时慕青的声音又嘶哑的不像话,他本该爆发的怒意没了火种,只在他胸口烫得发疼,继而无声无息地沉没在满腹的苦水之中。他苦笑了一声,“我究竟是为了甚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设身处地之说更多的是一种无谓关切的说辞,杨不留并不否认时慕青,顺从又突兀地问道,“或者,我再问得直接些,即便毁容案当真是你有意为之你这么做的理由是甚么?”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零六章 姻差缘错 肃王于北境披着风刃时来而往,翩翩君子的皮囊浸透了沾染着血腥味儿的杀气。他脸上的笑意渐而散去,波澜不惊地垂眸,文昔筵甫一抬头,只觉得寒凉彻骨,哑口无言。 诸允爅其实毫无耐心。即便他明知,岳无衣足以在尚未痊愈的时慕青手中护得杨不留的周全,他依然不放心那个为了套话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倒霉姑娘。 然而事无定论,他不能让朝堂之上的肱骨老臣太过难堪,一肚子火气都快把喝下去安神清心的苦汤药滚沸熬干,摇摇欲坠地牵着他保持镇静。 周子城和林柯一前一后的从文府后院疾行而来,二人觑了眼这满院子或战战兢兢,或甚是复杂的神色,转而径直走到肃王身侧,伏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颔首退至一旁。 文思齐阴沉着脸色,微微阖上双眼,半撑着文管家的肩膀,在和煦的春风里站得摇摇晃晃。 诸允爅漠然地瞥了他一眼,“私设罪臣祠堂,尚书大人是打算据理力争一番,还是前面带路,带本王参观参观?” 罪臣时州的祠堂设在文家祠堂右侧的耳房。 诸允爅终归出身行伍,时将军虽行凶作恶屠戮无辜百姓不假,然其戍守南境的战功仍旧不可磨灭,为将的威名尊严不容践踏肃王并未唐突,只是立于祠堂门口,望着时将军c时夫人的牌位略微怔忪,片刻后转身睨着肃立于门外的文思齐,拧起眉间。 “文小姐说时慕青是为非作歹的恶人,文府却供奉着时将军的牌位时时祭奠。尚书大人,你这唱的是哪一出?” 文思齐拱了拱手,礼执得毫不懈怠,“时将军的夫人乃是亡妻的表妹。如今独子时慕青尚在,老臣收容他在此安身,设祠堂拜祭并无不妥之处”他停顿了一下,不卑不亢地扬头,“殿下可知,为何嵘清苑那么多罪臣之后,皇上独独赦免时将军之子吗?” 诸允爅先是一怔,面色缓缓沉下来。 南境山高水长,时将军究竟酒后混乱杀没杀人,亦或是杀了几人,朝中很难确切得知然而此案案情有疑,洪光皇帝却是知情的。 立国号之初百废待兴,南境一堆球球蛋蛋的土匪窝始终治标不治本,军费总是捉襟见肘。时任南境主帅与那各处山头的匪首暗中皆有来往,洪光皇帝碍于边境维稳,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孰料此事却被时州撞破此人威武勇猛战功赫赫不假,却是一根儿死脑筋,不懂得旁敲侧击之法,暴怒之下直接把折子递到了御前,就此埋下祸根。 洪光皇帝自然痛恨官匪勾结之举,也在暗中同温仲宾商议整治之法,然此事不得冲动莽撞行事,只能再三压着时州的折子不做公示。 可时任兵部侍郎的姜阳却半路横插了一脚,巡查时跑到南境告密,撺掇了此次陷害之举。 肃王凝眉不语。 此案发生时他尚且年幼,只知当年戍守东海东南的统帅乃是穆良,而南境及西南重地的主帅是孟歧的父亲孟樾。孟歧是个越俎代庖的混球,孟樾也是个混不吝的老头儿,恐怕也是因着当年这么一桩糊涂案,方才促成了而今为了编排利益牵连难分的孟侍郎和姜尚书。 “但这世上没有不通风的窗。”文思齐耷拉着眼皮,神色恹恹道,“当年替时将军验尸的老仵作冒死给故太史令温大人送了一封血书,坦白了造假时将军自杀身亡一事皇上而后得知了真相,方才念及往日情分,特赦了时慕青。之后” 之后的话自不必说。洪光皇帝根本不会将他曾经的误判昭告天下,或者准确地说,他可能对时将军一家的凄惨遭遇根本毫不在乎然而为了彰显仁德,他总该对此事聊表关切的。 文思齐一生谨慎,收留时慕青c私设祠堂c祭奠亡灵之事,若无皇帝隐晦授意,他怎么可能自作主张牵连族人? 诸允爅没吭声,忽然回过味儿来,方才文府门外招摇阻拦那一出闹剧是为何事。 欲盖弥彰之举诸允爅不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然他一旦派人搜出文府祠堂的猫腻,时慕青的往事旧案便可理所应当的铺陈在肃王面前。毁容案除却疑问重重的含烟之事,并未有人命牵扯其中,如果他得知此案的幕后真凶是时慕青,极有可能会顾念情义,从轻论处。 文府也可全身而退,落得个重情重义的声名。 这一张情义牌打得不算高明却着实有用,然而文思齐太想撇清干系了,无论是他隐晦地将时慕青推出去,还是叮嘱文昔筵以受害者的身份表明此人合该是罪魁祸首之意但他却未曾料到,文昔筵竟在推脱罪责之外,心中另有算计。 诸允爅沉默良久,一时不知该同这对父女说些甚么苛责的话来,只觉无力,压抑的叹了口气,转向文昔筵道,“动机呢?他可曾透露过,将毁容案闹得沸沸扬扬的动机为何?” 时慕青耷拉着眼皮,翻腕捏住匕首,指尖摩挲着匕首上的花纹,轻声道,“嫉妒。恨不得杀了他取而代之的嫉妒。” 杨不留倒不惊讶,甚至隐隐有几分“就他年少时嘚瑟的那个熊样儿,嫉妒他也是无可厚非”的理解认同,“取而代之总要有想要得到的东西。你想要他的什么呢?封号爵位?还是整日里在北境喝风吃沙子的戍守边境?或者是,你想像他那般受人拥戴,有姑娘们含羞带怯的想嫁进肃王府?” 时慕青微微仰着头,认真地思索了半晌,“封号爵位不过是被所谓皇权禁锢的枷锁,我不稀罕。没有莺莺燕燕围在身旁也并无不可,我只是” 时慕青恍惚地摇摇头,“因为一个人。” 话甫出口,时慕青便小小的慌措了起来,他不自在地捏了捏拳头,鞋尖儿又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锉了锉,“我” 杨不留弯着眼睛瞧着因袒露心思而羞赧的时慕青,轻声笑道,“你不是要杀了我吗?人之将死你还怕我走漏风声不成?” 时慕青先是一愣,随后突然笑起来,笑声里单纯得没甚么多余的情绪,只道,“你怎么就一点儿都不怕我?”他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却挂不住了,“我早上去见她的时候,她把所有能丢的东西全都砸在了我的脸上,让我离她远一点,满脸的表情都是不堪入目。” 杨不留抿了下唇,“觉得寒心吗?” “有一点”时慕青目光悠远而苦涩,“不过我现在这个鬼样子,怕才是理所当然的。我自己也后悔,若不是被三殿下抓了个正着,我也不会慌忙之中想着毁去容貌来隐瞒身份毕竟旁人知我甚少。她原本待我好也不过是因着这张脸,如今这张脸不见了,她更没理由施舍我甚么了。不想理我也是应该的。” 杨不留沉吟片刻,犹豫道,“你是跟肃王长得很像吗?” “现如今大抵是没那么像的,不过她也没怎么见过三殿下如今的模样,也便一直把我当成他了。”时慕青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我十来岁年纪的时候,跟三殿下长得还真挺像的,远了瞧轮廓都是差不多的。殿下偷懒的时候,我常常替他穿着“肃王”的行头去滥竽充数”他怀念地笑了又笑,“我就是在一次立春祭祀的时候碰见她的。” 杨不留静默了片刻,缓缓哀沉下来,“以肃王的身份?” “嗯”时慕青似是察觉杨不留微微落下的情绪,似苦非甜地笑了笑,“她那时候个子小,又害羞,不敢抬头看我,只是扯着我的袖口怕被赶春的孩子挤得摔倒。我,也是喜欢她的,照顾她小半天,她就大胆地牵了牵我的手,然后羞涩地转身跑掉但我没来得及追她。” 而后天子仪驾亲临,时慕青须得赶忙去找跑到树上喝酒的肃王亲自跪拜御前。两个半大小子在树杈子上歪歪扭扭的换了外裳,却不知那小丫头竟因着寻不见“肃王”的踪影,慌慌张张地追到树下,抬头一望,正瞧见诸允爅一身亲王的行装,扬眉一笑,满身酒香。 杨不留惊讶不已。 “你说的她可是文昔筵文姑娘?” 杨不留眨了眨眼睛,顺着来龙去脉细细琢磨了半晌这倒像是诸允爅肃王从天而降插了一杠,坏了这两人的好姻缘似的。 时慕青只是诧异于肃王待这位姑娘的言无不尽,“此事三殿下也同你提起过?” 杨不留有些哭笑不得,未置可否,“所以你嫉妒肃王能得到文姑娘的芳心,却又不忍破坏她的幻想,只守在她身旁,替她报复她嫉妒的,所有跟殿下有过牵扯的姑娘。如今又因着原本文府与肃王府的姻亲之事告吹,所以想把我这么个阻碍在他们二人之间的人杀掉,是吗?” 杨不留定定地看着被她的话砸得犯愣的时慕青,叹声道,“时慕青,这么做值得吗?” 文昔筵因喜欢而嫉恨的人尽是无辜的,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未婚未娶流连勾栏花院也非是背叛忠贞天理难容,而今搁浅的文家婚约,也不过是当今圣上另外打的算盘 这些原委,时慕青非是不知,“可她喜欢啊” 杨不留眉间蹙了一瞬,眸子里不齿而寡淡,“但你可曾想过,她的喜欢,她的欢喜,从来不该凌驾在这么多人的痛苦与困扰之上,无论是那些无辜的姑娘,还是肃王最不该是全心待她的你。” 时慕青眉宇间几近凄凉,他又叹又笑地晃着脑袋,“太晚了。伤痕虽然能愈合,可过错却尽是我犯下的太晚了。” 杨不留静默了片刻,“你打算怎么办?杀了我去自首?还是拿我威胁肃王,让他迎娶文姑娘?” 时慕青突然周身一僵,似是将委屈的悲戚含在喉咙里,带着哭腔道,“我能救她吗?” “从她默许你成为一把屠刀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注定要背负着刽子手的名字。”杨不留对于这类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却毫无收敛之意的女子没甚么怜悯之心,她漠然地看向满目怆然的时慕青,徐缓轻声道,“但你能救你自己。” 正此时,文府突然闯进来一位无礼无约的不速之客。 诸允爅望向来人吃惊不小,这人理该跟他没甚么深厚的交情,这会儿却呼哧呼哧地撑着膝盖站在堂前喘气,似乎有要事禀报。 诸允爅给他递了杯茶,“陆公子?怎么了?” 陆阳喝了口水呛得够呛,惊天动地好一阵咳嗽才道,“我有一个在城北做生意的朋友,一早开铺子的时候发现,有一个肃王府的侍卫往返经过,很是蹊跷地消失在往北郊的路上。似乎那人,脸上缠满了绷带,一副面目可憎的模样。” 诸允爅一瞬时神思晃动,迅速觑了神色大变的文尚书和文昔筵一眼,却未咄咄逼人再做追问,只留周子城和白宁带几人留守文府不做干预,转而抬手招来一脸木然的林柯,沉声道,“清点人马,时家别院。”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零七章 别院获救 未等迈出几步,肃王突然停住,负手立了片刻,指尖轻轻叩了叩藏在宽袖中的腕子,牵起些许不大友善的笑,回身沉声道,“文姑娘可有兴趣同本王一道,见见这位害了姑娘们的凶手可好?” 这么个意味不明的问询,与其说是邀约,倒不如说是明晃晃地打算携人对质抓犯人哪儿能带着个娇滴滴的姑娘,肃王随口这么一问,无非是想瞧一瞧,文尚书和文小姐会作何应对为妙。 文尚书登时阴沉下脸色,横眉竖目地露出几分对其无理取闹的不满神色,文昔筵却是一怔,犹豫许久,还是耐不住心思想同肃王多相处分毫,咬牙答了一声,“好。” 北郊密林同广宁府以南的那片鬼树林混乱得如出一辙,春日里尚且不算茂密的枝桠密密匝匝地铺了漫天,山风穿林而过,如浪似潮地惊起匿于其中的雀鸟。 诸允爅望着苔痕湿滑杂草丛生的林间小路,微微压了压唇角。 林柯驱着文家的车驾迟来一步,匆匆忙借文家的丫鬟搭了下肩膀跳下车就往肃王身边跑,对那小丫鬟气急败坏的喊叫充耳不闻,目不斜视地同肃王拱手问道,“殿下,此地离五军营驻地不远,可否需要调动五军营的兵力协助搜查杨姑娘的下落?” 诸允爅觑了他一眼,沉寂的脸色稍稍提起几分,捏着折扇在他脑门儿上一敲,“五军营非肃王府统帅,老老实实地当他的京城驻军,我动五军营作甚么?想甚么呢?刚跪了一宿,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我还是知道的。” 林柯多年来或多或少地觉得,肃王处事多半是跟岳小将军和他爹一脉相承有勇少谋的路子,以往论规正事少有接触,此时颇有些惊讶地掀起眼皮瞧了瞧,“那为何” “为何留下白宁和周子城守着文府,却带你来随行抓人是吗?”诸允爅余光瞄向站在马车旁慢条斯理整理妆容衣裳的文姑娘,复杂地叹了口气,“他们两个鬼得很,能抽空在文家翻翻证物,审出点儿苗头。另外” 诸允爅折下身旁矮树的嫩条,点了点上面缺失叶片的空当,“无衣一路暗中跟随,必然会留下不容易被发现的线索标记。镇虎军和五军营中,我和他带过的兵全都会这一招,摘叶子做指示标识,隐蔽一些,但知道的却好找。白宁和周子城没在行伍里混过,这种痕迹,他们两个来了也是睁眼瞎,什么都找不到。” 话说半路,诸允爅突然歪头在林柯的脸上瞧了瞧,欲言又止了好一阵子,看得小林柯一脸的莫名其妙方才笑叹道,“这套暗中留下线索的法子还是当年在东海的时候,你爹教我的。” 肃王初抵东海时闹翻了天,虽有穆良毫不手软的管制,可耐不住这位三殿下上山下海的本事通天。诸允爅平日里犯错挨罚绝不含糊,独独对于有人暗中编排招惹生出来的乱子拒不悔改穆良对于部下平日里的小打小闹并不知情,只当肃王是冥顽不灵,罚他罚得狠,诸允爅半点儿犹豫都没有就撂了挑子,撒丫子跑到附近的山上打猎改善伙食。 几次三番乱跑无碍,诸允爅就大着胆子往深山里钻,孰料一脑袋扎进了老树林子里,差点儿就被叼进狼窝当了晚餐。 “后来得救,就是你爹教的我这个法子,但凡有甚么要紧事,总会有人能救你。”诸允爅终日担忧着他旧部的遗孤对于父辈之事无从得知,语重心长地念叨了一通,在一时怔忪的小林柯肩上拍了一下,言尽于此,“走吧,进去找人。” “救我自己?” 时慕青扭曲着一张脸,苦笑了几声。他定定地看着杨不留白白净净的脸上凌乱的青紫伤痕,喉咙滚了滚,猛地欺身上前,单手撑着太师椅的椅背,压迫地盯着她的双眼,“没人救得了我。也没人能救你” 他捏着杨不留的下颏,磨了磨后槽牙,恶狠狠地贴近了些许。杨不留略微屏息,眉眼间无措了一瞬,转而平淡地眨了眨眼睛,轻轻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没人能救我?” 时慕青疑惑地蹙起眉间,片刻后有如醍醐灌顶他怒极地甩开杨不留的下颏,绕到她身后俯身一探,这才惊觉,绳结已经不知在何时被磨得几近裂断。 时慕青眶眦欲裂地怒吼了一声,一把揪起杨不留的衣领将她从椅子里摔扯到墙上。 藏在她袖中的匕首应声而落,“钪当”一响。 杨不留无语地阖上眼,尴尬地抽了一下嘴角。 时慕青凉彻骨血的冷笑,毫不犹疑地冲过去格挡在她的脖子上,狠戾地将她压在墙面,分毫不得动弹,他狂怒道,“你为甚么骗我!你凭甚么骗我!看我自说自话有意思吗?还是觉得我可笑?好玩儿吗?!” 杨不留挣扎着摇了摇头,呼吸艰难地卡在喉间,眼前一时晦暗,磕磕绊绊地咳了几声,嘶哑道,“时时慕青,你不是十来岁的少年此事孰是孰非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不是吗?我为何几次三番同你长谈你难道不明白吗?!你顶了她的罪,以后她若是再见不得所有靠近肃王的姑娘,再犯下过错,由谁承担?!”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哽了片刻方才又道,“我究竟是在诈你还是帮你你最好想清楚!” 时慕青满脸的绷带几近渗透血色,他满眼通红,在走火入魔的悬崖边摇摇欲坠着,呼吸越来越粗重,甚至在杨不留渐而急促的呼吸声中觉得嗜血一般的快乐,“你根本不懂!为了她我作甚么都不在乎!” “那你的命呢?你的命就可以随随便便不要了吗?!”杨不留眼前斑驳星点,耳畔隐隐长鸣,“你难道当真愿意撇下时家恩怨只为了那么一丁点儿可怜的儿女情长,让你时家世代背负着不忠不义无良无德的罪名吗?!” 时慕青几乎着火的呼吸猛地滞在口中。 当年时家没落时他尚且是个只知哭喊无能为力的稚子,而今十余年过后,时家唯一的后人,却沦落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时慕青突然低低地笑起来,笑声却如悲泣,缓缓绕梁,“我如今还有什么资格去妄谈时家的家仇?” 他喉间上下翻滚了几遭,满目泪水地看着面前咫尺的杨不留,皮肉骨血疼得直抽抽。他格挡在杨不留喉咙的手臂略微松了半寸,她仍是挣不开禁锢,却也没方才那么难过,被勒得恼怒的神色也缓和了些许,甚至踌躇了片刻,轻轻拍了拍时慕青的手臂。 时慕青一瞬间愣住了。 他无措地看向似在安慰他的杨不留,眸子里的血气闪烁不定。然而就在他几乎要就此放弃,顺从杨不留之意的刹那间,别院大门“腾”地骤然开启时慕青猛地一回头,却见文昔筵怯怯地躲在肃王身后,自破烂的窗棂,厌恶而睥睨地望了他一眼,尖锐刺耳的叫了一声,侧身扑进肃王怀里。 周遭一瞬鸦雀无声。 时慕青被眼中那一瞬的情景刺痛,狠狠地抖了一下,低吼着捏紧匕首,奋力刺向杨不留的颈侧 电光火石之间,林柯未及呼喊,抬眼便见岳小将军自屋顶切手打了个手势肃王当即把挂在他怀里的累赘甩了出去,夺来一把强弓,满弦松手只在一瞬,箭矢“咻”地一声,不留分毫余地的钉在时慕青的掌心上。 时慕青咬牙一抖,未及反应,忽见岳无衣纵身自后墙破窗跃进屋中杨不留默契的一闪身,岳小将军便抬脚,狠厉地照着时慕青的脑袋踢了过去,一跃而起,膝盖死死顶在他的肩颈,掐住他尚能动弹的那侧手腕,蓄力扭到身后,结结实实地将人压趴在地。 时慕青大抵是在发现杨不留绳结有损的那一瞬,便预料到会落得此般下场,他未作挣扎,只是喘着粗气,沉默地趴在遍地的尘土里,拧着脑袋看向门外的文昔筵他目光里仅存的那个姑娘却厌恶地别过脸去,如避污秽一般,不再看他一眼。 或者说,她从来就没真心地看过他一眼。 无论是最初顶着“肃王”之名的时慕青,还是因着容貌神似肃王的时慕青,于她而言,不过都是替身而已。 而此时,文昔筵的视线正随着肃王飘进屋里,末了停在那狼狈不堪的杨不留颊畔,恨不得咬碎了银牙,满目憎恶的剜了她一眼接着一眼,却不过是兀自嫉妒,没人给予她哪怕半点儿的回应。 诸允爅从听闻杨不留以身犯险时一再压制的忧思怒火,在触到她额角伤口的一瞬,轰然烧得他体无完肤。 诸允爅默不作声地捞起杨不留的颈肩膝弯,将人连揉带抱地困在怀里。岳小将军原本还在为杨不留再三叮嘱不喊他不得擅自露面的事儿自责犯愁,上前关切的话还没溜出口,一见这架势,赶紧脚底抹油,招唤还在四处张望的林柯过来,别小孩子家家没事儿瞎凑。 杨不留被诸允爅这么紧紧抱着,昨儿晚上肩上挨的那一下硌得隐隐作痛。她稍稍勾住诸允爅的脖子动了动,微微偏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弯了弯眼睛,“我听无衣说你肩上刚受了伤,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诸允爅没吭声,只耷拉着眼皮看她,仿佛满目猩红。 杨不留皱了皱眉,无声地听着他吐息的节奏,末了抬起胳膊,指尖轻轻搭了搭他的颈侧和额头,“你放我下来,我看看你的脉象。” “别动。”诸允爅被她冰凉的指尖探得一抖,哑着嗓子,深深地看着杨不留,缓而深沉道,“擅作主张的账,回府上我再跟你一笔一笔地算。” 杨不留自觉理亏,哼唧了一声,“我” “你什么你?”诸允爅箍着她近来愈发单薄的身子简直见火就着,但瞧着杨不留无辜的表情又不得发作,只能磨着牙愤愤地瞪着她瞧,勉为其难的分散注意找话道,“我在外面听见你质问他时家的事时慕青父亲的冤案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皇上能赦免罪奴,想必不会事出无因。”杨不留肩上钝痛惹得她脑袋犯晕,她偷偷挣扎不得只能坦白,“我肩上也有伤,你这么抱着我,我疼。” 诸允爅脸色一沉,见杨不留不自然地避开他的目光,堪堪维持的镇定清醒险些就地烧得化成灰烬。他默然地放下她,却被杨不留先一步扣住手腕,死死地掐着脉搏,摸了摸他肩上的湿热,低声问道,“早上的药喝了吗?你肩上的伤恐怕方才拉弓的时候崩开了,别逞能,回府上我先帮你处理一下再去审时慕青” “逞能?!跟一个因为怕被发现身份,就敢拿烙铁毁容的亡命徒去论是非对错,难道你就不逞能吗?!” 诸允爅恨不得把她揉碎了拆吃入腹,重重地将人扯过来。他闭着眼,将人压在树上严丝合缝的拥在怀里,压抑地吻在了她肩颈交接的位置,一如那日在滚落的山石里死里逃生时。 杨不留喉间呜咽了一声,可却也只哽了那么一刹那,她安安静静地摩挲着诸允爅的背,轻声道,“对不起,我没想那么多。” 诸允爅把脑袋搁在她没受伤的那侧肩上,闷闷地哼了一声,别别扭扭的背过身去,写了满脸的“我还在担心生气”。 杨不留从善如流,顺着肃王殿下的小脾气摇摇晃晃地追过去,拉扯着他的袖子,再被他轻飘飘地甩开,反手捏住她的掌心。 诸允爅一时心切,手上没轻没重地把人扯得趔趄了一步,杨不留登时脸色惨白,不受控制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诸允爅这一颗心刚落地又提起,他慌措地回身,这会儿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急,慌慌张张的先捧着这人问道,“哪儿伤到了?” 杨不留对自己的身子骨异常的宽心,她脸上的惨淡只维持了片刻便消散逝去,摆了摆手,无关紧要地弯了弯眼睛,“没事儿,脚踝的老毛病,昨儿扭到的,又被他踢了一脚。” 诸允爅忽然生出几分家中准夫人心太宽的忧郁。 他郁闷地看着杨不留一步三晃的自力更生,无奈地蹲下,叹了口气。 “你啊我真的是趴上来,我背你。”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零八章 公堂论断 京兆府尹阮绍昨夜在御前失仪,杖责一百押入天牢的消息不胫而走。 京兆府此时府门大敞,表面上瞧着风平浪静,府衙之中却早就乱成了一锅粥京兆府的府尹这会儿要死不活地趴在死牢冰凉的地面上,如今衙门里官儿最大的正四品府丞一大早就被吏部给事中请去喝茶,京兆府里的牛鬼蛇神无主,偏偏脑袋上还架着一位招惹不得的肃王殿下,焦头烂额地追着肃王的尊臀后面折腾了大半天没个消停。 铁打的肃王殿下因着肩伤崩开,回府处理换身行头,京兆府一水儿的文书武职只得战战兢兢地候着,同那位面目全非的疑犯大眼瞪小眼,郁结得隔夜饭都快吐出去。 京兆府府丞顾隐着急忙慌地赶回来时,肃王未到,文尚书和文家小姐却已然被肃王府那两位眼熟的小将士半胁半请地簇拥到了京兆府。 顾隐在六科给事中那儿喝了一肚子烧心难消化的顶级雀舌,这会儿胃袋里简直翻涌得要人命。他听了随行肃王抓捕凶犯的小捕快匆匆顺了顺来龙去脉,先觑了恹恹跪地的时慕青一眼,一言难尽的咽了几口唾沫,转而恭敬地迎着文尚书执礼,咂么着这一摊子破事儿,觉得恭维大抵是不合时宜十分多余,到了嘴边儿的讨巧话转了一圈儿又咽了回去,规规矩矩地颔首沉声,“尚书大人。” 文思齐身居高位多年,惯常眼高于顶,不屑与一位小小的府丞寒暄周旋。然而这老学究揣了一肚子的礼不可废,还得勉为其难地搭理顾隐一声,半尴不尬地同这位身材高大媲美行伍之人的小文官儿面面相觑。 约摸一炷香的时辰,刚刚肩上已经被血浸透的肃王才翩翩款款地拂着朝服的袖子姗姗来迟。这么一套行头本该庄重肃穆,偏肃王殿下发髻束得随意随心,好看归好看,就是有几分浪荡不羁端庄是为这文尚书瞧不上眼的京兆府撑场子,懒散则是肃王殿下压根儿没打算干预京兆府如何断案。 旁人如何看待肃王这不伦不类的装束,顾隐不知,府丞大人自己却琢磨出点儿门道,恭恭敬敬地迎上前去,躬身见礼,“有劳肃王殿下亲临京兆府旁观审讯。” 肃王略一挑眉,一脸孺子可教地拍了拍府丞大人的肩膀,“阮绍之事想必你已得知,今日审理毁容案,还有劳顾大人多多费心。” 阮绍这“十日之期”没能熬到头,把自己囫囵个儿的搭进去不说,几位殿下还被他惦记了个遍。他这会儿生死未卜,府尹之位空悬,给事中也不知得了什么风声,一大早就忙不颠儿地请顾隐喝茶,请他务必莫要失了这般大好的机会,升一升他这官职。 然而顾隐是个虽胸怀大志,却欠了几分火候的怀柔性子。京兆府尹一职就是个烫手山芋,他心知自己这点儿德行,若是争取将此位收入囊中,恐怕日后也会沦落成为阮绍之伍倒不如那风声之中备受苛责的温家二公子合适此位。 顾隐平日里低调得近乎查无此人,脑子里飞快地盘算了一圈儿,后知后觉的受宠若惊,全然未曾料到他的名号还能传到肃王殿下的耳朵里,一时惊诧惶恐,迭声应下,转身催促着规制公堂,引着肃王落座听审。 文思齐甫一瞥见府丞顾隐稳当当地坐在府尹正位上,整个人登时就炸了。长幼尊卑伦理纲常于他而言乃是天道,顾隐正四品的官职尚且半瓶子晃悠,今日闹这一遭,怕是日后,这人就要踩在他脑袋顶上叫嚣。 肃王好整以暇地歪在旁边看文尚书吹胡子瞪眼,他觑着文尚书难看又理亏的脸色,装模作样地为难了好一阵子,不慌不忙地等着岳无衣从北郊树林里刨出一具腐臭的骸骨拖到堂前,顺带手的揪着吴照的衣领将这个半死不活的废人扔在地上,这才不惜屈尊拱手,一幅认真讨教的神情,请府丞大人务必赐教,好好教教他怎么处置这桩混乱破烂的案子。 肃王无非是懒得丁是丁卯是卯地走这些吭哧瘪肚的办案流程,一句讨教就直接把这一摊子事儿恭敬得体地甩给了府丞顾隐,然后还十分生动地递给他一个眼色,让他自由发挥,不必过多忌惮。 文思齐静默地看这俩人眉来眼去,气得差点儿撅过去。 顾隐诚惶诚恐地收着肃王殿下莫名甩给他的信任,一击气拍,这才在被肃王府侍卫守得水泄不通的公堂上升堂审问。 吴照被岳小将军拎到马车里颠得奄奄一息,瞧见公堂上那具溃烂骸骨整个人直接吓没了半条命。贩售伪劣的罪过还没清,草菅人命的恶行又添了一笔,顾隐审得条理清晰不做犹豫,吴照一案查惩上报,以待问斩,不必多言。 毁容案却很是为难。 此案与文家小姐尚书大人千丝万缕的关系相连,众人亦是对此心照不宣,然而时慕青却对受人指使一事矢口否认任凭堂刑加身,仍是只承认他才是罪魁祸首,无关他人。 信他才有鬼。 诸允爅舔了舔臼齿,余光瞥见顾隐默不作声冒着汗的鼻尖儿,心里暗笑了一声这世道上争着抢着推脱罪责的凶犯多如牛毛,打死不承认幕后真凶的也有不少,说得好听是重情重义情意昭昭,说不好听就是不知悔改纯属胡闹。 然而不知悔改的却不是时慕青。 诸允爅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顾隐仔细盘问时慕青犯案的全部经过缘由,抽出折扇在岳小将军的肩上一敲,示意他拎着白宁和周子城出去抖落抖落有没有甚么堂上审问不出的蹊跷。 晃了一遭回来,岳小将军却晃着脑袋,摇了又摇。 少年郎伏在诸允爅耳畔小声念叨,“文家府上各处都干净。而且,据说从外面传起第一起毁容案时,时慕青便不在文府借住了。今天一大清早倒是听见文尚书房间里有人说话,不过府上没人看见屋里的人是谁。后来又说听见文小姐的房间里砸了不少东西,也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这里头乱七八糟的猫腻,诸允爅随便一想就能明白。顾隐坐在他旁边不远的位子上竖起耳朵听,来龙去脉也能零零碎碎地猜得七七八八。 文昔筵在府上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文尚书不可能毫不知情,然而既知真相却又找茬儿哄骗肃王,无非是心有底气,此案会死死地钉在时慕青的身上,就此停息。 想必时慕青早就心知肚明,他既然已经成为了一柄刀刃,那么终有一天,他亦会沦落成为一缕替死的冤魂。 时慕青血肉模糊的脸面中间是一双寂如死水的深眸。 顾隐略微走神,偷偷瞄了一眼凝眉不语的肃王,心底也是一沉。 文尚书和文昔筵一唱一和地指责着时慕青有违平日里的教诲,犯下这般丧尽天良的罪行。 时慕青最初眉宇间尚且残存着几分悲愤苦闷,片刻之后却只剩下波澜不惊,他木讷地看着顾隐,好像他口中的判词尽是无关紧要,无动于衷。 顾隐重重地叹了口气。 时慕青伤人毁容在先,听说方才又险些害得肃王府上的姑娘失了性命,罪臣之子性质恶劣,惩处必然从重顾隐抖了抖卷宗,无意瞥见夹在其中的一桩命案,他捏着气拍犹豫再三,正欲一并问罪。 然而顾隐还没来得及吭声,升堂至此一直在装哑巴的肃王却突然抬手叫了停,捉摸不透地问了一句,“时慕青,含烟在哪儿?” 呆滞得仿佛神魂俱灭的时慕青微微抖了一下,恍惚地掀起眼皮,“她不是死了吗?” “你怎么杀的她?”肃王略略前倾着身子,强硬地盯着他的眼睛,“你把人丢在了哪儿了?” 时慕青一心求死,脑子里转不动,磕磕绊绊地不知道该作何回答,“毁容致死,丢在了,丢在了” 顾隐起先还一头雾水闹不明白,这会儿才恍然地眨了眨眼睛。阮绍任职京兆府尹时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顾隐自然或多或少地知道阮绍偷偷摸摸压下去的那些猫腻他这人得过且过惯了,不说不提也就作罢,既然翻到了台面上,他也不惮于刨根儿问底,拱了拱手,请教肃王何意。 肃王出乎意料地了解顾隐的秉性脾气,他兀自低头在袖子里摸了半天,摸出来一份叠得规规整整的尸单,抬手一丢,落在顾隐面前。 礼部尚书当即在堂下重重地叹了一声,满脸的不知体统。 肃王装没看见,顾隐也就有样学样,低头死死地盯着尸单。 顾隐搭眼一瞧就知道这单子来路不凡,有点儿好奇,难得字迹规整的仵作是何许人。尸单详细记述了在荒郊发现的尸体详情和死因,顾隐沉吟片刻,不厌其烦的一一问询核对时慕青连含烟的人影都没见过,编瞎话编得简直驴唇不对马嘴,糊弄得一团乱。 文昔筵本还指望着一并问责的凶案能直接要了时慕青的命,但审问之后,那位半瓶子晃荡的府丞大人却认定了含烟一案确非他所为,公堂论断不得有失公允,此案须得收押候审,再做追查判断。 文尚书听来听去终于听出名堂来肃王怕从最开始,就是另有打算。 然则气拍已落,肃王没当堂跟文尚书撕破脸,已经是给他留足了颜面,若再为此事执着不放,文家的下场怕是只会更加难看。 应天府毁容案传得漫天纷乱,此时尘埃落定,京兆府门前少不了围观打探。然那熙熙攘攘激昂慨忿叫喊着大快人心的人群中间,却有一鸦青粗布护院打扮的人面色惊惧慌措,被簇拥着挤了半天,暴躁地斥了几句,趁着人群未及反应,急忙俯身离开。 歪在石狮子旁打盹儿的乞丐漫不经心地睁开眼,在破碗里随手一抓,往嘴里丢了一颗咸豆子,晃晃悠悠地起了身。 他含着指节,唾沫横飞地吹了一声口哨,便见巷子尽头也摇头晃脑地溜达出一个衣衫褴褛的身影,趿拉着破布鞋,觑了几眼那个疾步匆匆的身影,远远地尾随跟上。 石狮子旁的小乞丐又抓了一把咸豆子,嚼得口齿生香,拍了拍屁股上直掉渣儿的灰尘,扭头走向西市长街的方向。 “尚书大人留步。” 肃王正倚着公堂案旁,煞有介事地听着顾隐理清毁容案案发的脉络,余光瞥着自始至终未被处置也没人搭理的文尚书铁青着一张脸站在公堂文思齐脸面丢尽,也顾不得尊卑之礼,甩手拂袖就要离开,肃王却有意捉弄他似的,默默地看他走到院中,这才不慌不忙地喊了一声,说是有事相商。 文昔筵欲言又止地看向诸允爅,随着文尚书一同停驻在院中,犹豫地等着腿脚利落的肃王慢条斯理地走过来。她扶着文思齐的手臂轻轻唤了一声“爹爹”,含情带怯地盯着肃王看了又看。 文尚书简直快被这惹了乱子仍不知错处的丫头气炸了,当即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咬牙切齿地喊来文管家,生拉硬拽地把她拖出去,扔到马车上,催促离开。 直等着文家小姐没了踪影,刚还一步三晃的肃王便稳稳地扎在文尚书跟前,一本正经地拱手笑了笑,“文大人日后打算如何?” 文思齐不知道肃王这肚子里会蹦出什么鬼主意,堪堪维持着姿仪,装腔作势不明就里,“三殿下这是何意?老臣不解,还望殿下明示。” 肃王知道他在装蒜,听他反问,轻笑了一声,“本王没打算捉拿文小姐归案,文大人大可不必担心。” 文思齐脸色骤变,开口想说话,却被试图摧残他理智的肃王抬手打断,笑声说道,“白宁和周子城问了你府上小二十个仆人府上人尽皆知,你文家待时慕青本是苛刻至极。若非是文小姐偶尔大发慈悲,试图在他身上寻求慰藉也不至于哄骗得时慕青这么惟命是从。但她明知时慕青全心全意只为了讨她的欢心,却非但不对其加害于人之事出言劝阻,反而旁观c纵容,乃至唆使,逼迫”他顿了一下,对于这些话不能公之于众略表惋惜,“本王听说,今日一早有人进到你房里,虽无人佐证那就是时慕青,不过文大人,这些事儿,你该心知肚明。” 文思齐脸色一白,哆嗦着退了半步,勉强撑着一副不满于肃王胡乱编排的神色,“殿下慎言。” 肃王一听,低头笑开了,轻快道,“事到如今,本王慎言与否,文大人觉得自己还有资格指教吗?” 文思齐心里“咯噔”一声,忽然意识到,肃王此时怕是离怒极只剩咫尺之遥,他静默片刻,郑重地颔首长礼,嘴里的话却含含糊糊地飘在半空,没甚么真情实意,“小女一时糊涂,还望殿下” “文大人。”肃王截口打断他,语气无悲无喜,寡淡得毫无滋味,“你知道本王最厌恶甚么人吗?” 文思齐眼瞧着肃王给他挖了一个大坑,支吾了半晌,不敢往里跳。 肃王也不在乎,目光似远似近的落在他身上,“行伍之中,除却叛贼,最容不得的,便是暗中编排造假,动摇军心,只为一己私利搅得满城风雨之人。这种祸根虽不能直接殃害犯错,但所有罪责,却皆是由他而起”肃王似有意似无意地瞥了一眼府门外方才停着文家车驾的方向,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尚书大人理该谢谢时慕青,今日他留有余地,未伤及不留的性命。否则,不止文小姐,怕是整个文家,以后都不会再有什么好日子。” 此话金石落地,肃王的言外之意昭然他就差没指着文思齐的鼻子告诉他,如若肃王府上那位姑娘有何性命之忧,他便要拉着文家上下一起给她陪葬。 文思齐何曾这般受人威胁,再三忍让的怒气直接炸了,什么之乎者也恭敬谦顺都抛诸脑后,怒喝道,“你!凡事必有因果,你可知小女如今沦落至此,你也有责任在身!” 肃王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良久,扑哧一声笑得难以自已。 “文大人,文小姐尚未出阁,可没有您这样把闺女推进受人指点的火坑还不自知的疯子。” 文思齐满腔怒火霎时结成了冰凌。 “本王倒是想问问文大人,我同文小姐究竟有何牵连?既无明旨指婚,又没甚么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缘,虽说有道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可倘若只是文小姐一厢情愿的臆想,所有的过错为何却要那些个无辜的人加以承担?” 文尚书终归还是偏心的,“你你怎么敢这般诋毁昔筵?她只是想要嫁于你为妻,儿女之情又有何过错?” “但这难道就该成为她犯错教唆的理由吗?文大人,你该不会到现在还觉得你女儿是无辜的吧?”肃王简直无可理喻,“你可曾设身处地地想过,倘若我是女子,文小姐是男儿身,他只因几面之缘便非我不娶,甚至还指使凶犯陷害所有与我有过接触之人,偏还说只是心悦于我,反倒在我头上扣上一个无耻放荡的罪名,难不成错还在我吗?何来的道理可言?” 文思齐一怔,吞咽了一下,“这怎可相提并论!” 肃王懒得再同他辩说,“文大人,本王从来便不是什么普度众生的善人,若是曾做过甚么惹人误会之事,老师赐罚教导,我绝不抵抗狡辩。此以后,我敢担保,三日之内,京城里不会再传出文家小姐半句风言风语。” 他顿了一下,深深地看着文思齐,眸子隐隐翻动着杀意,“但还望文大人懂些事理,看好文小姐,莫要让她在这妖言蛊惑自欺欺人的路上,继续走下去否则,本王绝不姑息。” “文大人。”诸允爅淡漠地挑起唇角,“还有你。”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零九章 掌心缱绻 饶是见惯了肃王殿下披着一身伤疤回府的老林,甫一觑见杨不留额角被碎发遮掩得隐晦又嚣张的伤,难免也跟着心里发颤。 老林挥挥手示意准备起身的杨不留莫要乱动,给抿着嘴生闷气的念儿递了两瓶除疤去痕的伤药,叮嘱她手上轻一些,转而才同杨不留心疼道,“诶哟杨姑娘,这是遭的哪门子的罪哟” 杨不留待林管家更似长辈而非仆人,或多或少而又十分微妙地生出几分在外惹是生非被抓了个正着的羞赧。她弯着眼睛笑了笑,没甚么在乎似的,“给您和府上添麻烦啦。” 老林一怔,半晌没说话。 说他见识短浅也好,说他年长心软也罢,这偌大京城里尽是些娇生惯养的姑娘家,哪儿有这般受了苦楚还要反过来安慰道歉的稀罕事儿老林生怕这姑娘满心寄人篱下的隐忍无助,佯怒地责备她胡来,转过身去又念叨着给府上两个伤病的主子熬点儿鸡汤补补,顺带手地阖上门之前,虚点着嘴撅得老高的念儿,“你气个什么劲,差不多得了啊。” 念儿红通通着一双眼睛,瞧着他气得直跺脚,“我心疼主子还不行!” 老林一晃脑袋,不跟这小丫头片子一般见识,一溜小跑出了别苑。念儿一手沾着血迹污痕的帕子,一手苦哈哈的伤药,想揉眼睛抹眼泪都没招儿。她抽搭几声回过身来,却见杨不留正盈盈弯着一双笑眼看她,冰凉凉的手就这么托上她的脸蛋儿,连哄带劝地替她抹了抹眼角,“别生我气啦。”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这小丫头登时眼睛里包了一汪水儿,受了天大的委屈似地扑进杨不留的怀里开始嚎,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哄不好。 杨不留被念儿一头撞在肩上的淤青上,疼得闷哼了一声,低而浅的痛呼躲在念儿的抽泣声中几不可闻,但好在念儿哭闹之余还记得杨不留身上有伤,哼哼唧唧地从她怀里退出来,磕磕绊绊委委屈屈地嘟囔道,“那个小侍卫差点儿差点儿就没命了,他那么高那么壮都伤成那样,你要是有个甚么三长两短的可怎么办呀” 杨不留一时失笑,点了点小丫头通红的鼻尖儿,“我这不是没事儿嘛。” 念儿虽说没伺候杨不留多少时日,对她主子自视淡薄惯常逞强的套路倒是摸索得那叫一个透彻小丫头备了热水,妥妥帖帖地趁着给杨不留梳洗的功夫把人从上到下检查了个遍,青青紫紫的磕碰倒是无碍,瞧着邪乎的无非就是额角上那一小块儿砸出来的皮肉伤,和肩上脚踝两处要了命似的淤青肿胀。 念儿这几日有模有样地学了几个药汤的方子,煞有介事地摆出一副医家的架势来。 杨不留泡在蒸腾着药香的热水里昏昏欲睡。她前些日子还能合眼歇上一时半刻,昨夜里担心着诸允爅身上的伤,愣是瞪着眼睛坐了半宿,灵光一现跟着时慕青去当冤大头,好不容易弄清楚诸允爅c时慕青和文家小姐之间的爱恨情仇,还险些被时慕青当成泄愤的工具,一刀封喉。 念儿看着杨不留半耷拉着眼皮的乖巧模样,真真儿的心疼又好笑。 早些时候她在宫里听了宁妃娘娘的嘱意出宫伺候传说中没边儿的“准王妃”,心里头没少嘀咕着也不知道肃王殿下会带回来个甚么不入流的姑娘。可见了才知道,这人实在是好脾气,却又不单单是个只知贴己而无远虑的温柔模样柔软的皮囊底下撑着铮铮如男儿的脊梁,坚硬锋利之下偏还是似水柔肠。 单瞧着许是寡淡,须得尝过之后才知回味绵长。 念儿扶着脚踝肿胀的杨不留换了衣裳,细心地帮她揉了药,转身洗了洗手,扯开她松松挽上的长发,细致地梳理整妆。 杨不留这会儿清醒了些,后知后觉的别扭了起来她生来便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同念儿相处也多半没甚么高低尊卑,被这么悉心伺候得她浑身快僵成了木板。 但这推拒未免迟了一些,也不明白这小丫头怎么就因着她失去踪迹这么一会儿就恨不得把她打板儿供起来的思绪,只得劝了又劝,让她务必铭记,但凡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切记要遵着她的叮嘱,莫要盲目慌措,无端心急。 空泛的道理念儿懂一些,她瞧得分明,杨不留大抵是想让肃王府于京城之中一震威名的,这话本身既是宽慰也是叮咛,保不齐还会有朝一日当真会应了其中一语。 念儿心里正琢磨,歪着脑袋在杨不留本就空荡着的妆盒里瞧了瞧,诧异地“咦”了一声。 杨不留微微掀起眼皮,“怎么了?” “簪子。”念儿又找了找,噘嘴道,“姐姐常用的那只簪子不见了。” 原本侍卫肃立的地牢又重新恢复成了屯储酒坛菜蔬的地窖。念儿在地牢门前磨蹭了一会儿才敢进来,仿佛是觉得此处还捆了一位面目可憎阴狠毒辣的凶手似的,举着烛台犹豫再三,紧跑了几步,在一瘸一拐的杨不留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那银簪子也没甚么特别之处,一定要找吗?”念儿被钻进地牢里瘆人的冷风吹得一哆嗦,“既不是顶好的银子,也不是顶好的翠玉,杨姐姐若是喜欢,明儿我陪你出去逛逛,再买不就得了。或者让殿下再送你一支也是好的,只不过咱们家殿下自己挑的饰物衣裳向来都是花里胡哨的,可能不太好看”念儿嘟嘟囔囔了好一阵子,忽然福至心灵地跳到杨不留跟前,笑眯眯地追问着没怎么应声的杨不留,嘿嘿笑道,“那支簪子,该不会是殿下送你的吧?” 杨不留罕见地红了耳朵尖儿,尴尬地咳了一声,“你找就是了,问那么多做甚么?” 说起来,诸允爅送她簪子那时还没动甚么乱七八糟的心思,说是定情信物未免牵强,杨不留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执着那支簪子的甚么,也许只是单纯的觉得诸允爅送给她的第一件儿首饰,她总不忍心就这么丢了。 念儿伸手点了点杨不留滚烫的面皮,一下子调皮捣蛋的笑开了,背着走了几步,忽然觉出脚下踩了甚么,没来得及反应,先一个屁股墩儿坐在了萝卜堆儿里,摔得惨兮兮的。 杨不留扇了扇被这小丫头一个跟头摔得扬起的土灰,笑着捡起簪子擦了擦揣着,正准备扶她一把,抬眼却觑见正一边呼痛一边傻乐的小丫头忽然一本正经地坐直身子,规规矩矩地见礼,问道,“殿下,您怎么在这儿?” 诸允爅甫从京兆府晃悠出来就径直回了肃王府,熟门熟路地找到别苑发觉屋里没人,半路揪着老林问了问才知道这两个不省心的又跑到地牢找东西去了。 “这王府这么大的地界都归我管,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儿了?”诸允爅迅速上前,把正朝着小丫头伸手的杨不留截胡拖走,“倒是你们两个,找甚么来了?” 念儿吭哧瘪肚的从萝卜堆儿里爬出来,没等说话,杨不留先摇了摇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轻声问道,“京兆府的事情都忙完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京兆府能人辈出,我在那儿等着添乱不成?善后这点儿事儿顾隐不会出岔子的。”诸允爅抬手,指节轻轻在杨不留额角的伤痕边缘触了触,拧着眉间,慎重地问道,“抱还是背?” 杨不留尴尬的咳了一声。 念儿一脸无语地翻了翻眼睛,捧着亮堂堂明晃晃的烛台先一步出了地牢。 杨不留被这丫头的表情惹得失笑,嗔怒地在诸允爅受伤的那侧肩上轻轻捏了一下,“我又没残废,自己能走。” 诸允爅一挑眉梢,“嗯?” 肃王殿下威逼利诱的能耐日渐卓绝出众,杨不留闹不过他,只得妥协罢休。 “背吧背吧” 于是乎肃王殿下得寸进尺,没脸没皮地背着杨不留玩儿了一把王府一圈游。念儿趁着俩主子胡闹的功夫,将别苑收拾停当,转而得了一脸无地自容的杨不留的嘱咐,到厨房去盯着给肃王备的药炉。 杨不留生无可恋地靠在床榻旁唉声叹气,由着诸允爅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她的胳膊腿儿,这才摊开掌心,朝他伸了伸手。 诸允爅拖着凳子在她身旁坐定,晾着腕间的脉门借她搭着,挑挑拣拣地说了说京兆府里的那些糟心事儿,末了长叹一声,眉目间这才露出几分年少旧识物是人非的痛惜来,“时慕青认罪认得倒是痛快,桩桩件件几乎没甚么纰漏,唯独拒不承认是受人指使。文家也不知给他灌了甚么药,文思齐和文昔筵当着众人的面那般诋毁他,他竟然也能忍得下,事关文家声誉之事,他只言片语都未曾说过。” “时慕青虽失了是非,待人易生偏执偏颇,但本该是个重情重义的性子,既然受过文家的恩惠,他便不会轻易违背文思齐或是文昔筵的意愿行事只不过事到如今,他欠文家的也还得差不多了,他没了念想,更遑论是非对错。”杨不留松了搭着诸允爅腕子的指尖,却被他反手握住揉搓着暖着,“你打算如何了结?时慕青毕竟曾是罪臣之子,对于他皇上可会干预?” “毁容案说到底不过是一个让父皇觉得有碍皇家颜面的笑谈传言,时慕青的身份只会让这桩案子传得更为面目全非,他不会声张,也没什么兴趣过问,只是让我尽快把这烂摊子收拾过去罢了。”诸允爅嗤笑了一声,“你是没看见,我今儿可算是把文尚书得罪透了。他要是跑到太子那儿告状,保不齐皇长兄还得跟我语重心长。至于时慕青”诸允爅略有纠结的顿了一下,似是征询地看了杨不留一眼,“我打算跟他谈谈。” 杨不留沉吟一瞬,挠了挠他的掌心,“时家的案子?” 案情经过诸允爅方才在从北郊回府的马车上便同杨不留细细说过,不过此案时隔久远,文思齐说的也十分含糊,诸允爅拿不准其中有几分是为了博取同情骗他玩儿的,“案情有待确认,我现如今也无从得知,当年陷害时州一案是姜阳刻意隐瞒,还是父皇暗中纵容所致” 杨不留当即明白过来,“你想让兵部的堂前燕,换处人家落一落吗?” 诸允爅未置可否,不过一挑眉梢,“反正我是看不惯姜阳作威作福很久了。兵部本该是四方将领同天子交涉稳固国土的倚靠,现如今兵部养了一群乌合之众,简直是胡闹。” 姜阳其人目光短浅,惯常班门弄斧,纸上谈兵之人最不为行伍中人所齿,若是姜阳平日里低调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只知道溜须拍马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主儿,总惦记着见缝插针的寻些好处。杨不留笑了笑,“依你所言,姜阳这人惯常只顾着眼前利益,他当年应当不会想到提早给自己找到孟歧这么个替死鬼的事情,所以当初他为何助以隐瞒,保不齐是个可以利用的棋子。” 诸允爅目光定在杨不留的脸上,许久方才失笑着摇头一叹。 他是当真琢磨不透杨不留到底想利用甚么。朝堂群臣虽说明面上只分三党,然单就官员出身同乡之论,这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乱局,她难道是打算将朝臣洗盘不成? 这本该是遥不可及的天方夜谭。 然而这没边儿的事儿落在杨不留头上,他竟然还觉出几分指日可待来了。 诸允爅捏住她乱动的手指,叹声道,“不过,南境我是当真说不上话。时慕青犯下过错,发配充军最为妥当,我倒是想让他半路找茬儿偷跑,查一查他时家冤案的真相,可如今他实在偏执,这么个一条路走到死的脾气也不好控制,怕惹乱子。” 论武学身法,时慕青实属难得。但此人认主,将主人所言奉为圭臬,极容易失了判断偏了路数,害人害己得不偿失文昔筵便是个现成儿的教训,前车之鉴在先,无论如何考虑,放虎归山都不会是甚么上乘之选。 杨不留却眨了眨眼睛,犹豫半晌,轻声道,“要不,我去跟他谈谈?”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一十章 秦府隐秘 诸允爅眼角狠狠地抽了一下,欲言又止地瞪着她看了良久,松开暖着她的手,指节捏得“咔哒咔哒”地响。 杨不留脸颊的软肉几乎一个昼夜之间肉眼可见的消减殆尽,颊侧因为沐浴蒸腾留存的血色散得一干二净,身子单薄而柔软地陷在搭在床边的软枕里,温和如春风,明亮地望着他。 诸允爅当初得了言归宁再三叮咛时只是心里酸胀疼痛,但他并不知道一个姑娘的倔强和无所顾忌究竟能推着她走到何种地步,他沉溺在杨不留为他留存着的那一方纵容的天地里,以为那些所谓的无所顾忌不过是点到为止的情意。 他以为包容守护的是他自己。 他曾以为那些舍生忘死不该落在这般和煦的杨不留身上。 然而时至今日,心尖儿上细细密密的刺痛方才随着心底擂鼓一般的钝痛轰然炸了开来,疼得他凉彻了背脊。 杨不留是愿意为了他的兴衰荣败舍弃一切的,包括她本就没甚么在乎的性命。 他何德何能啊。 诸允爅定定地看着她,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不太想把杨不留一再压在心底的思绪剖得鲜血淋漓地摊在台面上,摇了摇头,回绝道,“不必,时慕青虽然是个趁手的利刃,却也是一堆难以把控的火药。他盲从愚忠的心思太重,太容易失控。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把摸清南境形势的担子扔到这么个疯子肩上,我可没这个胆子。” 肃王除却带兵打仗时喜欢出奇制胜剑走偏锋,平日里倒还真就不大热衷于走险棋以求致胜。时慕青的盲目顺从仅限于文昔筵这么一位只知道强求姻缘的姑娘,能不能担得起正事都是个难题,更遑论甚么家国安定。 杨不留难得对诸允爅眉宇间那点儿怒气视而不见,像是没留神到他语气里的压抑,虽是商议,语气却笃定,“时慕青有弱点,你信我,我能说服他” 杨不留的推断绝非毫无根据,时慕青在濒临崩溃的状态下尚且能听得进去杨不留只言片语的冷嘲热讽,单就这一点,她便有机会扭转时慕青的那点儿偏执的信念肃王府堂堂正正地立于天地,太需要有这样见不得光的人替他们清理阴暗的沟渠。 可惜诸允爅这会儿尚且在介意时慕青谋害杨不留性命的错处,本能地对那小子厌恶至极。他呼吸猛地一窒,暴跳起来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捏紧拳头狠狠地砸在床头上,隔着厚重的床幔砸出一声木梁断裂的“咔嚓”声响,低吼道,“你!疯了吧你!只差一寸,只差一寸他就一刀扎在你脖子上了,你转眼就忘了是吗?!嗯?” 杨不留一愣,眼睛微微眨了一下,瞬息之间,难以控制的抖个不停。 她终归不是一颗坚不可摧的石头心,怎么可能当真宛如磐石一般一点儿都不恐惧。她压着,躲着,将自己那点儿可耻的恐惧视而不见着,偏偏诸允爅还不肯放过她,无意间扯开她层层叠叠的遮掩,迫着她去看,她无力挣扎的模样有多惨。 杨不留默不作声,只是红着眼眶,眸子略一偏移,默默地避开话一出口喉间便哽着悔意的诸允爅诸允爅这一嗓子吼得肠子都快悔青了,他在原地僵立了片刻,末了还是撇了他那点儿不合时宜的端方怒意,没皮没脸地挨着杨不留蹭过去,试探着拉了拉杨不留捏成拳头的手,抠开她的手指死皮赖脸的把自己的掌心塞进去,把人搂进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她的后颈处,直等着怀里的人儿冰凉的身子缓上了温度,靠着他叹了口气,这才敢捧着杨不留的脸抹了抹她的眼角。 杨不留根本没哭,眼尾被他指腹的薄茧搓得沙沙的泛疼,没好气儿的在他腰间戳了一下,把人推得离她远了点儿,逆着肃王的鳞甲好一通呼噜,“我不是胡闹,时慕青年少时同你有过不浅的交情,只不过缺了那么点儿转变的契机而已。本性也许没坏得那么彻底。” “但他伤人在先是事实,这点你不能否认。”诸允爅神色僵硬了一瞬,放弃似的不想再为此事发怒辩驳,“我要是再让他近你的身,我以后孩子就跟你姓。” “”杨不留眨巴眨巴眼睛,好笑道,“那还得有劳肃王殿下寻位姓杨的王妃了,否则这肃王府的嫡子若是随了外人的姓氏,怕是要落人口实的。” 诸允爅故作平静无波地睨着她,转瞬之间忽然一池春水漾了开来,无奈地笑着轻轻弹了下她的额头,“你怎么就这么会气我啊。” 杨不留弯着眼睛抬起胳膊,屈起指节轻轻碰了碰额头上被弹的那一小块儿皮肤,转而顺势刮了刮额角洒了药粉略微有点儿痒痒的伤痕。诸允爅眼疾手快地压下她的手臂,箍着她不许乱挠乱碰,听她娓娓说道,“在时家别院的时候,我是瞧见肃王府的人偷偷潜入才敢激怒他的你应该也听到了,本来他是动摇了的,只不过文昔筵的突然出现让他不得不在那一瞬间作出他理该顺从文昔筵所叮嘱的伤害他人的选择。我觉得,我能劝劝他。” 诸允爅实在是抗拒不了杨不留淡然温和的语气,扭着脑袋做最后的挣扎,“你劝他也不瞧瞧你劝这一次挨了多少下?你自己觉不出多少疼,你倒是替我想想,我疼不疼。” 杨不留略微一怔,显然是对于自己在诸允爅心中的位置没甚么准确的掂量。她撇了撇嘴,诸允爅只好心软妥协的举手投降,“要见他也不是不行,但我得跟着你一起。” 杨不留听他哼哼唧唧的登时笑弯了眼睛,双手捧着他的脸揉了几把,扬了下眉梢,“你看着他的表情太吓人了。” “我怎么就吓人了?”诸允爅叹了口气,一点儿没觉得当初他那副恨不得就地撕了时慕青的表情有多骇人,“对他够和善的了我” 诸允爅被她当成面团揉了半天,本打算反客为主地捏回去。他捏住杨不留地腕子扯在一旁,然而诸允爅这股子力气使了一半儿又开始顾及着杨不留肩上的瘀痕,耍流氓耍到半路要收手,可床榻这方寸大点儿的地方根本不禁折腾,俩人身子一歪失了平衡,诸允爅便整个人笼在了杨不留的身上,掌心压着她的腕子,锢在她耳畔旁,居高临下地看着陷在锦被里的姑娘。 诸允爅喉结滚了又滚,心里的燥热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他舔了舔齿尖儿,正打算俯身采撷甜香一解干渴。 孰料府上那几位小没良心的这会儿攒伙儿跑来坏他的好事,门板不识趣儿的被敲得“梆梆”作响,念儿还算稳当,轻声细语地唤了两声“杨姐姐”,白宁和周子城简直跟放炮似的扯着大嗓门嗷嚎,“殿下!岳大哥跟人在屋顶上打起来了!” 诸允爅气得干瞪眼。 杨不留躺在床榻上笑得花枝乱颤。 白宁和周子城小哥俩砸了会儿门没动静,念儿便绯红了脸颊嗔了一声“殿下这大白天的真是胡闹”,惹得小哥俩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不着调的笑了开来,准备继续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砸门,门板却推开了半扇,肃王先一步钻出来,幽怨地抡着扇柄在三个倒霉蛋儿的脑门儿上砸了一圈儿,没好气儿道,“那臭小子在哪儿呢?” 肃王府戒备森严,虽说论不上密不透风,但玄甲森森,即便入夜也是一方鲜少有人敢深入其中一探究竟的诡秘之境,这光天化日的招待一位不速之客,实在是始料未及。 岳小将军追着那道诡谲的身影踩着房檐屋脊到处跑,余光像是瞥见屋脊兽咧着大嘴在嘲笑,肃王府大白天的也能进贼,看来巡视防备的本事也不过尔尔。 少年郎觉得十分丢人,非要揪住这大白天闯进来的混球好好抽他一顿不可。 然而这追来追去乱了章法,那贼人竟大喇喇地往王府后院的别苑里钻岳无衣忍无可忍,嚷着让在底下追着贼人乱跑的家将侍卫扔绳子布网兜人,他卯足了力气扑过去,同那分神挑衅地瞥了他一眼的贼人滚作一团,双双骨碌着摔下房檐。 两人不依不饶地缠斗在一处,举着麻绳网兜的几名小侍卫追赶分辨无果,一咬牙一跺脚,囫囵个儿的把两人拢在一块儿,结结实实地捆成个粽子扔在一旁。 诸允爅赶来时便无语地看着绑在一块儿在地上乱蹦哒的虫子,他无奈地让少年郎老实一会儿,却听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这孙子挠我痒痒!” 杨不留原本被肃王勒令在房间里待着休养,听见外面乱哄哄的闹作一团好一阵好奇心痒。她一瘸一拐地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儿,不过半晌,白宁就乐不颠儿地跑过来敲门请她去瞧瞧,说是被抓住的那个小蟊贼是来找杨姑娘。 杨不留略一吃惊,赶过去一瞧,忍不住对着地上的“虫子”扑哧笑道,“雨歇公子,你怎么成这样了?” “雨歇雨歇”诸允爅捻着这个名字喃喃了半晌,忽然惊诧道,“你说他是五年多前那个重金难求销声匿迹的杀手雨歇?” 岳小将军不服气地嗷嚎,“哪个杀手跟人打架还挠人痒痒的?!” 杨不留早些时候并不懂得甚么江湖之远的传闻逸事,有些名号她是当真没见识。她笑了好一会儿,轻声道,“他现在只是陆阳陆老板店铺里的伙计。” 白宁屈起胳膊肘捅了捅傻眼的周子城,“杀手诶我还是头一次见着这种江湖传言赫赫有名的杀手诶。咱要不要抓了送官府?” 诸允爅愣神儿了好一会儿,踹了白宁一脚,“你抓一个我瞧瞧?他要是下死手,你岳大哥早没气儿了。” 岳小将军微微抽了一口凉气,默默地看了咫尺之前的那张脸一眼,好汉不吃眼前亏地咧嘴笑道,“雨歇公子,有话好说。” 肃王府侍卫近来颇得其法的学会了杨姑娘和善分享的野猪扣,待到掰开这两位亲密无间的冤家时已经一刻钟过去雨歇话不多,一边整理着自己乱七八糟的衣裳,一边忽略掉肃王的身影,言简意赅地同杨不留低声说道,“秦府有消息了。” 岳无衣在一旁歪七扭八地觑着肃王殿下尴尬的表情,捧腹在心里狂笑,被他主子气急败坏地闷了一脚,握拳咳了一声,晃悠出去看门。 雨歇规规矩矩地坐在圆桌对侧,余光瞄着桌上氤氲着热气的茶杯,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沉声道,“今日毁容案审理之后,我们在京兆府门前发现秦府一护院匆匆赶回府上,跟秦难交代了此事。毁容案落定,意味着陆夫人的下落被官府撇开重新立案,莳真儿现在大抵是还在跟秦难撒泼胡闹。” 杨不留觑着雨歇飘了一瞬的视线,心知这位公子混迹江湖多年,有些忌讳不能明言,便轻轻端起茶杯先抿了一口,恍若无事地转头看着肃王诧异地瞪了瞪眼睛,“莳真儿?秦守之那个小老婆?” 杨不留点了点头,忽而记起,因着时慕青的事儿闹到现在,她偷偷摸进秦府的经过尚且未曾同他透露过。她挑拣着撇开秦难发难于她的插曲,将无意撞见莳真儿并无孕在身的事实随口提了一句,转而又将目光投在抿着茶水润喉的雨歇身上,“雨歇公子,医馆药铺可查到什么线索?” 雨歇这人一本正经的出乎意料。他无视掉肃王一再投来的探询的目光,一板一眼道,“莳真儿大半年以前确实曾找大夫调理过身子,据当时诊脉的郎中说,莳真儿因着早年在勾栏花院讨生活,寒凉的药吃得太多,很难调理生育郎中当时还说,莳真儿顺带着开过一副伤药,脸上倒是瞧不出来,不过腕子上尽是些骇人的瘀痕。”他顿了一下,视线飘到杨不留的额角伤痕处,继续道,“大概五个月前,秦家开始定期抓保胎药。两个多月之前,药方加重过一次药量,大概配了两三贴,而后又恢复如常。” 诸允爅微微敛眉,霎时恍然。 “两个多月以前”杨不留叹了口气,“也是郊外密林女尸死亡的大致时间。”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一章 害人之由 诸允爅瞠目结舌良久,直待杯中氤氲的茶香冷寂,方才拧着眉间,难以置信地叹了口气。 “秦守之嫡子长子具在,他加傍在身的爵位无论如何也落不到莳真儿的子嗣头上,这不伦不类的狸猫换太子,究竟是何苦呢?” 杨不留亦是纠结地晃了晃脑袋,“许是为了诞下秦家子嗣,图保平安罢了不是说莳真儿身上有不少被打出来的瘀痕吗?” 但这道理却前后不通倘若莳真儿当真是为了免遭殴打方才动了借胎生子的心思,她若凄苦,又怎能如此狠心,偏要将自身的苦楚强加于人,害了无辜的性命?难不成,这诸般的绑架加害,仅仅是为了她的一己私利吗? 杨不留神色稍沉,淡淡地叹声道,“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剜蚌取珠,她的那点儿苦衷,如今也便算不得是苦衷了。”她顿了一下,略作沉吟,转向雨歇轻声问道,“那名亡故的孕妇,可找到了来处?” 雨歇只摇了摇头,未开口答字。诸允爅趁机扯了扯眉间正蹙着的杨不留的袖口,“之前小林柯来也是为这事儿。” 杨不留余光瞄着端坐如钟的肃王殿下正极幼稚地扯着她的袖口摇了又摇,压着唇边儿的笑意扬了扬眉梢,轻声问道,“有消息?” 诸允爅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儿,“没有。不过可以确认的是,周遭几县和临近的乡府确实没有走失或是卖到应天府的孕妇。”诸允爅忽然觉出手背搭上些许凉意,大抵杨不留似是有意似是无意地想把他揪着她乱晃荡的手扯下去诸允爅眼疾手快地反手捏住杨不留的腕子,磨磨蹭蹭地把她捏紧的拳头包在掌心里,暖烘烘地拉着她继续摇来晃去。他心满意足地眨了眨眼睛,“我已经让林柯去翻各个城门外阜县进京的册子,五军营那边查起来方便,甭管她是以甚么身份甚么名目混进应天府,年纪身量和外地的口音总归是瞒不住的。且再等几日瞧瞧。” 雨歇坐在桌子对面,沉寂如水的脸上忍无可忍地崩坏了一瞬。 世人皆知肃王殿下久征沙场为人坚毅,平日潇洒倜傥,恣意洒脱。孰料今日得以一见,竟然这般黏黏糊糊的要人命。雨歇一搓胳膊,出乎意料得简直快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实在是 腻人。 雨歇本就因着明目张胆的贼入官窝略显拘谨,他坐立不安地蹭了两杯茶喝,不过片刻,闻听肃王府筹备晚饭,登时蹦起来起身推脱,为免这一顿饭吃得牙碜,赶忙恭维离去,回陆老板那儿传话复命去了。 不过雨歇绷了满脸的一本正经,肃王平日里瞧惯了府里上蹿下跳的猴孩子,倒是对这位难得稳重的杀手生出了几分欣赏之情,一再挽留不得甚是可惜,好像全然瞧不出雨歇对于他的盛情邀约那满脸的一言难尽似的。 杨不留耳清目明,觑着雨歇眉眼之间的无奈并非厌恶,只不过是不想光杆儿一个在这看他腻乎着,索性看破不说破的由着惜才的肃王胡闹腾,眉眼带笑地捡了老林特意捞在她汤碗里的鸡腿扔给他,捧着快比脸大的汤碗热腾腾地喝。 最初相识时,肃王坐在席间的端庄范儿早便湮灭得无影无踪,一碗鸡汤喝完,鸡骨头一根儿一根儿的被他摆在桌上充人头,催促着嫌弃又好笑的杨不留就着这几根骨头,细细地推说含烟一案的经过。 如若推测无误,莳真儿因着体质寒凉不得生育,大抵便是此案最初的动机缘由。 莳真儿或是为了在秦府之上的地位,或是单纯地不想为身后无子嗣之事遭受秦家人的折磨,于是乎佯称怀有身孕,时隔数月,又从别处寻来一位与她胡编乱造的月份相符的孕妇,一边暗中照料孕妇养胎,一边自己在秦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做戏。 然而千算万算,她却未料到这孕妇腹中的胎儿并不配合,几乎已然成形的胎儿小产,孕妇大抵是因着此事遭受迁怒,惨遭折磨虚弱致死为了避免事情败露,莳真儿和秦难这才将胎死腹中的孩子和妇人剥离开来,分开处置尸首。 凑巧的是,本以为此般安排半路夭折不得善终,莳真儿的婢女小湖却在回城路上遇见了同样身怀有孕,月数相当的含烟,而后不久,顺势抓走。 “含烟姑娘温婉机敏,应当不会拼死胡来,而是会以保护腹中的孩子和她自己的性命为优先。”杨不留点了点筷子尖儿,“如今再无别的风声,想来含烟姑娘理该是无性命之忧的。只不过此事也断不可再作延拖,等到孩子降生,就不知道莳真儿和秦难会不会动甚么杀人的念头了。秦难这个人”杨不留摸了摸肩上瘀痕的位置,略微皱起眉间,“还是挺心狠手辣的。” 莳真儿的姘头秦难曾是长街上的一名护院,为人狠辣歹毒,他既知含烟的出身,便料到她这么一号人物凭空失踪会引得疑问丛生,当机立断的借已死的妇人再做伪装,打算就此骗过。而后他又听闻应天府毁容案闹得沸沸扬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死者的容貌毁得面目全非,再跑到秦风晚友人的酒楼里散布含烟毁容致死的消息,实实在在地泼了肃王一身的脏水,不知不觉中,让京中众人,将视线转移到肃王和秦家陈年久积的恩怨之上。 如此来看,阮绍对此案遮掩再三也是受了风声的误导,想着得过且过莫要惹是生非,却终究害人害己。 肃王殿下晚间时溜达到练武场消食,杨不留难得被热汤暖得忍不住身心喟叹,也慢慢悠悠地晃到菜园子甫一走进后院拱门,她便抬眼觑见岳小将军心事重重地蹲在墙头四处张望,一问方知,这孩子大抵是仍然在为雨歇大白天的翻墙而入耿耿于怀,这会儿正满院子翻腾,琢磨着怎么重新整肃肃王府的巡防,要不要加高肃王府的院墙来。 杨不留坐在石阶上,看着方才被岳小将军一脚踩扁的小嫩苗痛心疾首,肃王找过来寻人,一问缘由,乐不颠儿顺带手地追着岳小将军满院墙乱跑,追了一圈儿回来,也忽然纳闷儿道,“你说那个雨歇公子,他来找你是正事,走正门不就得了,翻墙做甚么?” “估计是溜门撬锁习惯了。”杨不留眨了眨眼睛,“或者翻墙比较快?” 戌时过半,秦府后院。 一声声沉钝地重击声藏匿于夜色之中。秦难捏着皮肉打得泛红的拳头,恶狠狠地甩了甩腕子,他在原地转了几步,暴怒地冲到在青石板的地面上痛呼哀嚎不住打滚的仆人身旁,愤愤地在他腹上踢了一脚,仍不解气,满腔躁郁地转身,抄起零落散在一旁的扫帚,抡起棒子就要往他身上招呼。 莳真儿在屋子里焦虑细碎地踱着步子,齿间啃咬着指甲,发出阴恻恻的“咯噔”声响。 她听着屋外的哀嚎,忍无可忍地冲出去,扯着他的衣襟凄厉的尖叫道,“打死他有用吗?!你已经杀了人了!” “你怎么不说,让他去京兆府打探消息,他这一路带了几条尾巴回来!”秦难眶眦欲裂地咬着牙根儿,冷喝了一声,“反正已经杀了人了,不差再多杀这一个!” 躺倒在地的仆人一个激灵骨碌起来跪着,忙不迭的连声求饶。莳真儿被秦难扯住腕子,一把甩翻在地,她却不依不饶,扑过去一口咬在他的腿肉上,险些崩了齿关,捂着嘴含糊尖叫道,“杀人有用吗?那孕妇无人纠察,可他确是秦府上登记造册的人,杀了他?你也不想想相爷若是知情,他会不会放过你?!” “你!”秦难怒极,脸色霎时阴沉了下来,吓得不敢哭出声的小湖眼疾手快,赶忙把跌在秦难脚边的莳真儿搀扶着退了开来,只见他一脚踢开那仆人,爆喝道,“还不快滚!” 秦难随手撇开扫帚,满目血色地靠近抖得宛如两只鹌鹑一般的莳真儿和小湖,一把掐过小湖的脖子,诡笑道,“莳真儿,我从勾栏花院护着你到秦府深宅,你为了钱,为了荣华富贵什么都做了你还想怎么样?这会儿你说不能杀人了?那孕妇小产求你留她一命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心软呢?你根本就只是怕秦守之知道你的本性,反过来要了你的命吧!” 秦难的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喉间沙哑摩擦的声音几乎在莳真儿的耳畔炸起。她目不斜视地盯着秦难,对身旁挣扎得快被掐死的小湖视而不见,良久才哼笑了一声,“怎么,这会儿嫌起我蛇蝎心肠了?那你倒是把我赏给你的银票和地产吐出来啊?”她忽然眉眼竖立,冷声道,“你说我贪慕虚荣,你又是什么东西?!为了钱,你是少杀人了还是少放火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拿老娘的钱养了几个狐狸精!没有孩子,明年的这个时候咱们两个都得喝西北风!你自己看着办!” 秦难却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面目狰狞地扔开几乎不能呼吸的小湖,贴在莳真儿的耳边,轻轻低语,“这个孩子的过错不做了结,你觉得,相爷如果知道你这么丢他的脸,你还活不活得到明年?” 毁容案暂且告一段落,京兆府府丞顾隐归置证词线索和各方口供归置了整整两日,还得时不时地溜达到大牢里撬一撬时慕青的嘴,试试能不能追问出幕后指使然而无论如何问询都是无用功,那蚌壳抹了浆糊,多一个字儿都不跟他多言语。 此间两日,肃王府难得清闲。 除却推脱不掉的帖子叨扰,和时来传递消息的雨歇林柯,诸允爅大喇喇地撇开他在外面须得端起的架子,尽责尽力地当起了脚踝犯了旧伤的杨不留的拐棍儿。 许是一朝险些未从失控的凶犯手中救下她性命的忧虑,肃王殿下一边寻了四方城中最好的郎中医治她脚踝的顽疾,一边饶有兴致的打算让杨不留捡起就饭消化了多年的拳法技艺,最不济,防身也得是绰绰有余。 但这武术技法讲究个言传身教肃王殿下言传得倒是中规中矩,但这身教就显得十分歪风邪气。 两人本是挑拣着王府侍卫不在练武场的空暇溜达去吹风消食,拉弓射箭短匕长刀玩儿了个遍,招惹得和尚庙里春风荡漾岳小将军倒是惯常受这两人的讨嫌无所畏惧,其他的兄弟们却眼巴巴的看得痛哭流涕,于是乎平日里同杨姑娘处得最自在随意的岳小将军理所当然地临危授命被了推出去,好说歹说的才跟杨不留讨饶求情,求着杨姑娘务必把当着她的面儿臭显摆的肃王殿下从练武场里拎出去。 杨不留心里笑个不停。 她早些时候只是觉得肃王偶尔黏人,如今后知后觉的方才发现,他这但凡不必忙于军务要事,简直黏人黏得发腻。 幸而杨不留也只是不可思议了不到半日她性子疏淡归疏淡,倒还意外的挺乐意有人黏着她的。况且这不过是难能偷得浮生半日闲,索性由着他去。 然而这难得恬淡不过维持了仅仅两日。 毁容案审定后第三日清早,肃王府晨间饭堂热热闹闹的喧嚣将将恢复平静,陆阳便火急火燎地冲到肃王府找人他得等候通报,在王府门口急得原地打转,转身之际却见身后一骑飞驰而来,勒紧缰绳,马蹄扬起,堪堪停在了肃王府门前,高喝了一句,“劳烦通报,付杭求见。” 这下连匆匆赶来替陆阳引路的老林也是一惊。他先行对陆阳颔首致意,转而拱手上前,一边差人替付杭副统领拴好马缰,一边压了压喉间,不解问道,“付统领这是?” 付杭未着官服,也没配官家的兵刃,瞧着赶路的方向也不是大摇大摆的从正街赶来至此。他翻身下马,规矩见礼道,“林管家,贵妃娘娘这几日在护国寺思念肃王殿下,想着正好在宫外,特遣末将前来,请肃王殿下去护国寺一趟。母子叙话,不必声张。” 老林费力的眨了眨眼睛,转头看向陆阳,“那陆老板” 陆阳一晃神儿,仍是满脸的着急忙慌,“我找杨姑娘。” 宁贵妃鲜少如此急迫着请肃王见面相叙,更何况还是暗中派付杭前来传信诸允爅心里登时一沉,也顾不得这一大早的前后夹击坏了他两日来的闲散,匆匆别过眉眼间满是担忧的杨不留,换了身寻常的衣裳,吆喝着岳无衣随行,提马跟着付杭启程。 杨不留压着气息长叹了一声,余光瞥向窗外,瞧着念儿带着陆阳快步进了别苑,当即掸了掸衣袖起身迎上去,觑见陆阳哭丧着一张脸,忍不住急切问道,“陆老板,这是怎么了?” 陆阳急得快哭了,“秦难发现有人盯梢儿了。我派人查了他名下所有的房屋地契,连含烟的影子都没见着” 杨不留眉间一蹙,扶着他的手臂安抚他莫要心急,转而轻声又问,“秦难有甚么动静?见了甚么人还是去了甚么地方?” 陆阳沉重的摇了摇头,“他倒是甚么都没做,但秦府就没这么风平浪静了。” 杨不留一怔,“莳真儿?她又闹甚么?” 陆阳苦笑着捂住脸,闷哼了几声方道,“说是莳真儿今日一早失足从台阶上跌下,有征兆要小产,尚且不知能不能保得住”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一十二章 声东击西 这厢陆阳焦头烂额之际,本该为腹中胎儿小产钝痛得神思不清的莳真儿,此时正慢条斯理的缠着腰间的腹带,直等绷出一道宽大衣裳遮掩下隐隐隆起的弧度,方才在小湖的搀扶下缓步走到外室。 莳真儿先轻蔑地瞥了一眼哆哆嗦嗦跪在地上的老郎中,转瞬却挂了一幅温柔似水的神色,轻轻拍了拍秦难紧绷的手臂让他退后,微微颔首半蹲,搀扶着老郎中站起身子,和声细语道,“老先生这可当真是折煞我了。不过是求您帮个忙,随便扯两句谎,说我这跌伤受惊,孩子保不住也就罢了,您这是何苦呢?” 老郎中眼眶通红滚烫,似是身为医者受了天大的折辱,他愤愤地抬眼一瞪,继而颤抖着缩回脖子,压着声音道,“三夫人,本就是莫须有的孕事,又何来受惊小产?这谎话若是开头,秦相爷那方有何探查怪罪,老朽实在难以负担还望三夫人高抬贵手,不妨去寻那位愿意诊断三夫人身怀有孕的庸医” 莳真儿似笑非笑地打断他的话,翘起纤指勾扯着老郎中鬓间落下的碎发,轻佻一笑,“老头儿,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此话话音落地,秦难当即点头领会莳真儿的示意,他抬手一招,便有两名年轻护院俯身上前拖了老郎中下去,磕绊在门槛时听得老郎中闷哼了一声,秦难眉头一蹙,转身怒骂了一句,又狠声叮嘱道,“露在外面的皮肉别碰,其他的地方照实了打。” 莳真儿没搭茬儿,只歪着脑袋微微一扬,引着秦难进到内室,扯着他的衣襟急切地摇来晃去,“这老头儿脾气倔得很,别劝没劝得,人再先打死了”她秀眉一蹙,原地转了几圈儿,“要不还是让之前编话说我有喜脉的那个假郎中来?” 秦难捏住她的腕子,眉飞色舞地揉了一把,略一咋舌,“秦守之本就在乎子嗣,你这闹这一通,他过会儿肯定会回来,找个江湖骗子糊弄他他能信吗?那老狐狸要是查起来漏了馅儿,你我死得更快这老头儿本是太医院出身,他说的话秦守之肯定信,大不了过了这段风声,咱再重新来过” 莳真儿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甩了甩腕子没挣开,索性由着他动手动脚地缠绵起来,“都怪那肃王好好的皇亲国戚不当跑到外面带兵打仗,带兵也就带兵了,这又回应天府查甚么毁容案,闹得是人心惶惶”莳真儿微微侧目瞄着门外,似是觉得那两个小护院下手太狠,不住摇头啧声,“诶,我这边儿先把这谎圆回去,那含烟怎么办?她那个相公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若是留她活命,早晚有一天她得把咱俩的事儿抖落得人尽皆知。” “你还真是有够心狠的。”秦难贼笑着点了点莳真儿的鼻尖儿,“反正如今留她无用,杀了灭口就是了。听我的,保准儿甩开门外那几条尾巴。” 杨不留眸色深重的看向慌措躁郁的陆老板,就着一杯热茶,听他磕磕绊绊地说了说莳真儿和秦难这两日来的行踪。 “你说她还找了原太医院的太医去诊治?她也不怕露馅儿?”杨不留略微诧异了一瞬,沉吟良久,忽然沉声道,“闹这么一出,应当是想要对着秦守之隐瞒真相了。” 莳真儿和秦难虽然在外作恶多端胡作非为,但却至始至终未曾将这一摊子破事儿捅到秦相爷跟前,露怯遭恨。此番毁容案告结,他俩想必是打算暂且将此事压下,切莫被肃王抓住把柄,借机拎到秦守之跟前,将他们二人置于万劫不复之地深宅大院里的闹剧总归是拿不到台面上的,哪怕后续之事被秦守之窥见真相,但凡那一团乱麻没被肃王和官府抓住把柄,他也便不会挂心同一个胡来的妇人过多算计。 既知如此,那腹中的胎儿,无论真假,此时都是断断留不得的。 但倘若莳真儿圆了她当着秦守之的面撒下的弥天大谎,被当作孕育胎儿的工具的含烟姑娘,究竟会被这么两个毒辣无良的人如何处置? “莳真儿千百般的算计,佯装了那么久的身孕不会就这么轻易的放弃,现如今这么做,想来是她和秦难意识到,毁容案彻查清楚,那么含烟一案必定会被肃王挑到台面上重新审理,且不论断案”杨不留一时失笑,“这事儿但凡肃王查起来,保准儿得到秦守之那儿讨个说法到时候,莳真儿和秦难,怕是还不等杀人偿命,就得性命不保了。” 陆阳这会儿心里牵挂着夫人,听杨不留说甚么心里都没主意,他默默地看着杨不留,磨磨唧唧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杨姑娘,含烟可有性命之忧?” “”杨不留没敢置以肯否,只是沉默片刻,正色道,“从秦家外出的人,你可曾都派人盯着?” 陆阳忙不迭的点头,“这是自然。可有错处?” 杨不留安抚着拍了拍他捏紧茶盏捏得微微颤抖的胳膊,“秦难既然已经发现有人在盯着他,必定不会光天化日的跑到陆夫人被关押的地方,以免自投罗网暴露行踪。”杨不留顿了顿,“一定要盯紧秦难。莳真儿身边可以全然信任托付的人不多,如果是要杀人灭口,秦难自然会是值得托付的人选。” 陆阳焦躁的交扣着手指捏搓了半晌,“这些我倒是明白,可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呢?我总怕他们会动什么歪心思万一” 尽管再三分析判断,但终归还是夫妻同心,难免牵肠挂肚。杨不留好脾气地接受了他所有的念叨慌措,没露出什么不耐的神色,见陆阳嘀嘀咕咕的说个不停,也没多加干涉,只是添茶加水,诚恳地问着,“陆老板,关于此事,你可愿信我?” 陆阳被她问得一愣,一时摸不着头脑,“当然信了,否则我也不会一听到风声就跑来同你商量对策。”陆阳歇菜的脑子总算缓慢地动了动,“杨姑娘可是想到了甚么?” 杨不留轻轻眨了眨眼睛,眸子里时而闪烁,像是在揣测。她略微抿了抿嘴唇,轻声道,“于莳真儿和秦难来说,了结此事除了在秦府做戏,最重要的还是让陆夫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 杨不留笃定地朝着满目惆怅的陆阳点了点头,“盯紧秦难和他的手下,最好,陆老板亲自跟着。” 一日时光漫长得让人如坐针毡。 陆阳焦头烂额地在肃王府里待到午时过半,匆匆别过杨不留出了肃王府,身形便湮灭藏匿于喧闹的正街,不见了踪影。 杨不留神色波澜不惊。她趁着春日阴雨连绵中难得的好天气,无念无想似的坐在别苑里晒了一天的太阳。 时至日落,前几日还飞檐走壁的雨歇公子难得走了门,虽说走的是后院的偏门,但总比翻墙进府,被这两日方整肃过的肃王府巡防甩网裹成虫子的强。 杨不留正抱着药汤碗拧巴着眉眼犯愁。良药苦口这个道理她心里门儿清,但碍不过这调理的药汤一日三餐当成饭喝。她觑见白宁引着雨歇进了别苑,登时一个激灵,偷偷试着倒掉药汤未果,被念儿掐着腰逼她喝完才许见客。 雨歇仍是规规矩矩地见礼站着,瞧着杨不留眉毛快拧成八字,抿着唇,压抑的呵笑了一声。 杨不留权当没听见,撇着唇角招了招手,“雨歇公子,可是秦府有甚么消息了?” 雨歇当即颔首,“说是保胎保了一天,没保住。秦守之赶回来得知莳真儿小产虚弱,登时大怒,差使秦难把郎中乱棍从府上打了出去,我们两位兄弟帮忙送了送老先生可惜,老先生身上伤得太重回到医馆就咽气了现在只留了一人报官守着。” 凭白搭进去一条人命,守在一旁的念儿吃惊地捂住嘴,半晌才从指缝间嗫嚅了一声。杨不留也是一哽,沉默良久,“陆老板呢?” 雨歇眸色寡淡,“还在秦府附近盯着。” 是夜,骤风肆起。 先前因着贪睡险些丢了主子的念儿今日傍晚时灌了一肚子的浓茶,说甚么也要陪着倚在书案旁沉心静气等候消息的杨不留一道熬夜,共同进退。 杨不留笑了笑由着她胡来,这么一等就是半夜四更天。 念儿那一肚子提神的茶水都交代给了茅房,过了子时就趴在圆桌上睡得昏天黑地口水长流。忽然间,窗外风声大作,一道黑影迅速掠过房檐,不出片刻,便见白宁和周子城一前一后地站在别苑当中,隔着被疾风推敞开来的木窗拱手见礼,递给杨不留一支笺筒。 笺筒内一指见方的字条晕着未干的墨迹,上书短短一句:难出向北,随。 正此时,秦府后院的如泣如诉的哭声将将止息,几乎同瞬,府宅后巷便翻出三道黑影,压低身形,迅速越过暗巷暗渠,悄无声息地没入北街树影墙阴的掩映之中。 三道黑影身后不远处,一行白日里衣履破烂的乞丐皆披上了隐匿身形的夜行衣,众人之首正是琴阁伙计雨歇,其后两步之遥,陆阳一改平素缩脖端腔的鹌鹑样儿,阴沉着脸色轻声叮嘱雨歇莫要逼迫太近,紧咬不放。 沿途追赶绕行了小半个时辰,陆阳转头在四周屋景街巷四处张望,心里冷笑不止,暗道,“这秦难还真真儿的把他引到这儿来了。” 此处人烟稀少屋院罕见,三道黑影到了这儿便难以掩藏踪迹,三人相视颔首,飞速奔向一间影影绰绰晃动着一盏油灯的小屋,院门屋门落了锁,寂静得隐约听得见远处看家黄狗的呼噜声。 秦难一把扯开黑色面巾,掏出钥匙开锁进门,却并未寻人,只是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儿,猛地推开窗棂,挑衅地含住指节吹了一声长哨,不伦不类地哼笑道,“诸位兄台,跟了老子一路,要不要进屋来喝杯茶啊?” 那厢杨不留话音方落,陆阳当即连连摆手,脑袋晃个不停,“秦难此人阴险得很,万一他是故意设局引我上钩呢?他要是玩儿了一招调虎离山,含烟岂不是羊入虎口?” 杨不留挑起眉梢,点头轻笑,“但你若是不上钩,你怎么知道他接下来会设什么局呢?”杨不留轻轻放下茶杯,指尖沾了茶水,在桌面上点了两点,“我问你,莳真儿借腹生子一事,除了秦难,还有谁至始至终参与其中?” 陆阳一怔,眨了眨眼睛,半晌没回过味儿来。 杨不留也不急,只是托腮瞧着陆阳直勾勾地盯着桌面上的两个水珠,良久,猛地一拍大腿,“还有她的贴身侍女小湖!” “这两个人是目前足以确认的,对此事经过一五一十了解清楚的共犯。”杨不留屈起指节轻轻叩了叩桌面,“自京兆府中毁容案作结至今,秦家的风声你一直派人盯着,这也就意味着他们还没有机会去处理掉可能会对他们造成威胁的陆夫人。但他们又怕事情败露,秦相爷不会轻易放过他们,所以作假小产,再借机放出风声,让你留意到他们已经下定决心要斩草除根。” “倘若我这边安排得滴水不漏,他们反而有可能会狗急跳墙,不知道怎么惹出事端?”陆阳将信将疑地搓了搓手指,“但你怎么能保证我盯住秦难就一定能找到含烟?” 杨不留摇了摇头,“盯住秦难,你一定见不到含烟。”她停顿了一下,指尖一勾,揩去桌面上其中一个水滴,“秦府的风声走漏得这么快,显然是想引你上钩。肃王这两天闲散的等着毁容案最后落定的卷宗,盯着秦府的人又没有肃王府京兆府的侍卫在前,在他们眼中,最危险的人,陆老板排在最先。如果他们想声东击西,一定会找一个足够让你担惊受怕的人出面做诱饵。单就小湖和秦难,你觉得谁更像杀人的凶犯?” 陆阳茫然的张口,片刻之后又合上,落下一声轻叹,“秦难。” 杨不留面无表情地叼着下唇磨牙,“之前雨歇曾经提起过,小湖配的安胎药和补品每次只备七份,依着日子推算,明日应该是小湖或是哪个下人去送吃食补品的日子。陆夫人并非无能之人,倘若无人看守,想必早便能逃脱或是求救,所以陆夫人所在之处,理该有人看管。如若今明两天,秦府这边的人没有出现,看守之人必然会察觉到异样。但凡他们派人回来打探,届时我们的处境会更加被动难堪。” 陆阳托着额头扒乱了头发,烦躁道,“杨姑娘是说,秦难极有可能引我离开,而后再派小湖趁机跟关押含烟的看守通气儿,让他们趁机动手杀人?”他猛地拔起身子,“那我跟着秦难跑了,含烟怎么办?” 杨不留无奈地笑了笑,“我不是刚问了,你信不信我?” 陆阳已经绕晕了,“但你不是说肃王府不好露面吗?” 杨不留扬起眉梢,言语轻快道,“大张旗鼓自然不行,但谁也没说不能暗中行事,不是吗?”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三章 隐蔽探寻 五更三点,晨钟响。 夜禁开禁,街巷稀疏声响,摊贩商家零零落落地飘荡在街上,一日复一日有条不紊地张罗晓市开张。 秦府后院的门锁被彻夜呼啸的风吹得歪扭,哗啦啦响了又响,片刻后,只见门内一人卸下铜锁掀起门闩,胳膊上挎着篮子,轻快地提起长裙,踮着脚尖跨过门槛。她似是留意到裙脚上沾了灰迹,微微俯身,翘起脚尖儿掸了几下,目光却飘忽不定地从左街掠到右巷,转而秀气地抻了个懒腰,并着五指掩唇仰首,望了望屋脊房梁,侧目瞥了身后一眼,轻轻点了点头,翩跹着快步走向晓市的方向。 晓市街口的乞丐正裹着破草席睡得鼾声响亮。 包子摊头一屉肉包新鲜出炉,蒸汽铺了满街,摊子老板抹着鼻尖儿上的汗珠高喊着吆喝了一声,身后的“小伙计”却磨磨蹭蹭了好半晌,耷拉着脑袋掖着衣角晃悠出来,对着瞧见来人一时愣神儿的包子老板咧嘴一乐,舌尖弹出一声响,翘起拇指点了点暗巷。 本该上街开嗓吆喝揽客的小伙计这会儿正被捂着嘴压在墙上,惊慌失措的举手投降。 包子老板哑口半晌。 暗巷深处不疾不徐地踱出一道单薄的身影,那姑娘迎着包子老板惊诧的目光望回去,拍了拍压着伙计的少年人的肩膀,眉眼弯弯一笑,“林柯,下手轻点儿。” 四更时分,甫一收到笺筒,杨不留便当即带着白宁和周子城出了门。她动作轻,留了张字条在桌上,没吵醒睡得酣畅的小丫头念儿。出了别苑院门却被难得待在肃王府过夜的林柯堵了个正着,少年年纪轻轻老气横秋的沉着脸,说什么也要随行帮忙。 多一个得力干将杨不留自然是求之不得,不过林柯这孩子规矩惯了,父亲战死沙场之后因着年幼被诸允爅带回应天府,却没怎么被他带在身旁教养着,也不知学了谁,立立正正的一块儿小木板,肃王殿下身上那些个倒霉的优良传统一点儿没学会,猫在暗巷里的时候憋了一脸的苦大仇深,瞧得杨不留忍不住想笑。 “陆夫人哦,含烟姑娘的案子你不是知道吗?”杨不留坐在拴马石的石墩儿上敲了敲蹲得发麻胀痛的脚踝,“有甚么想问的就直说。” 林柯瞥了一眼翘着腿儿在房檐上比试谁拇指力气大的白宁和周子城,明晃晃地表示了一下他真真儿地觉得这俩大兄弟看着不太靠谱,无奈的叹了口气,“杨姑娘,既然是暗查杀人凶手,就我们三个人在这儿盯着会不会太草率了些?要不我回去再找两个肃王府的兄弟来?好歹盯人也能多几双眼。” “嘘”杨不留竖起食指对他使了个眼色,轻轻点了点隐约有脚步声徘徊的后院门的方向,声音压得极低,“殿下跟秦相爷瞧不对眼不是一天两天,肃王府多出一个人就是多一份被人抓住把柄的风险。再者,甚么就你们三个?我不算人?”杨不留嗤笑着一声指了指街口呼呼大睡的乞丐,又虚点着身后不远处院墙上摇晃的树影,“陆老板给咱们留了两个帮手,秦府正门也有人盯着尾随跟踪人数太多会露馅儿的。一会儿巷口包子铺的伙计出来先按住,树上那位兄弟会顶着伙计的身份在包子摊继续盯梢,你搭把手,白宁和子城会先跟着,你和我去查从那道门里出来的人都去了什么地方见了甚么人做了什么事,顺带着负责保护我这个腿脚不方便的,听明白了吗?” 林柯在五军营待得多,自打领了军职之后甚至鲜少在肃王府露面,他对这位杨姑娘的身世来历不过是一知半解,听她头头是道听得怔愣,晕晕乎乎地先点头应下,心里默默地琢磨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咂么出点儿杨不留对于尾随跟踪信手拈来的门道来,忽然不自觉好奇地嘀咕了一声,“姑娘家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我师父是劫道的土匪,我爹是衙门的捕快,耳濡目染来的。”杨不留面不改色地又嘘了一声,轻轻屈起指节敲了敲林柯的肩膀,“人出来了。”她眯了眯眼,哼笑地补了一句,“昨儿还小产虚弱得不能出门见风的莳真儿竟然还亲自送贴身婢女出门,真是有够心虚的。” 小湖挎着空荡荡的竹篮慢条斯理地在晓市里左挑右捡,悉心地填满篮子又拐进侧街,提裙进了一家药铺,拎了几个桑皮纸包轻快地出来,转而向南,一路藏躲进渐而熙攘的人群之中,望不见踪影。 林柯面无表情地眺着小湖消失的方向,似是为不能同白宁周子城那般“冲锋陷阵”颇感不满,不情不愿地跟在杨不留身旁,抿着嘴唇像是生闷气。 杨不留侧目一瞧,笑了笑,没理他,搓了搓掌心揉了揉被晨风吹得僵硬的唇角,原地颠了几步,气喘吁吁地在林柯震惊不解的注视下快步往药铺跑。 林柯没跟上。一方面是觉得这姑娘举止怪异有点儿丢人,一方面是因着不知道她要做甚么,怕徒劳添乱,便抱臂候在药铺门外的街角,听着里面煞有介事的胡闹。 杨不留焦急地扯住正打着哈欠扭正腰带的学徒,上气不接下气的问道,“小兄弟,小湖妹妹方才可曾来了?三夫人三夫人今儿叮嘱她说除了补药还要拿别的呢,她这匆匆忙忙的就出门了,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要是回去被三夫人骂就” 小学徒挤了挤还没清醒的眼睛,“小湖啊,刚出门不是?补药拿了,毒耗子的信石也拿了,放心啊妹妹。她应该还没走远,我瞧着她拿了不少东西,你出去追一追肯定能碰上。” 杨不留满目的急切赔笑霎时凝滞在脸上,她眉间一蹙,回头喊了林柯一声,沉着脸让这位小军爷亮了腰牌,随即问道,“信石她拿了多少?” 小学徒眨巴眨巴眼睛,好半天才看清那块腰牌上的“肃”字,一时吓懵了,磕巴了一下道,“她说是府上好几处见了老鼠,要多拿,那东西毒性大,我没敢给,也就拿了一小块儿” 林柯觑着杨不留沉如寂水的脸色,没反应过来,“信石是” 杨不留叹了口气,转身道,“就是常说的砒霜。走,别出岔子。” 出了城门向西南将近半个时辰的脚程,藏着一处杂草丛生荒无人烟的荒村据说这儿原是前朝一把火没烧尽的麻风村,设立国号之初翻修过一次,却因着往年安置瘟疫病患的传言,鲜少有人敢来这儿落户,久而久之又被搁置成了荒村,也就只有途经此处不知缘由的外乡人偶尔会在这儿囫囵个儿的熬一宿过夜。 然此早该无路可循的荒村外,却被踩出了一条浅浅的小径,一路向里,竟望得见炊烟徐徐。 小湖无声地同闲晃在一座院落周围的两名护院打扮之人点头示意,随手将菜篮扔给被铁链拴在院中的老妇人让她熬鸡汤,转而信步晃到院中那间被木板钉得密不透风的小破屋旁,轻轻叩了叩窗。 屋中许久没有作答。小湖心神不宁地犹豫了片刻,抬手讨来小窗锁的钥匙,惴惴不安地取了锁。 没等她彻底卸下锁链,窗内突然抡了一把椅子砸了过来。小湖一躲,没躲开,正被屋中的人扯住手臂狠狠地向里拖拽,屋里的人力气用尽之际,竟还拾起一截断裂的木料,一把戳在她手臂上,恨声喊道,“放我出去!” 小湖面无血色惊惧不已,绕在院落外围的两个护院却见怪不怪地走过来掰开紧紧抓着小湖的手,顺势向里一推,挤上小窗,重新落锁。 方才的怒吼和拼力挣扎,在窗锁“咔哒”落下的瞬间戛然而止。 “有人开锁让她透风她就这样。一天不落。诶,三夫人可是有甚么吩咐,怎么送了药和菜还不走?” 小湖疼得快哭出来,捏着被刺破了皮肉染红了衣裳的手臂坐在一旁嘶声喘气,“你别管。一会儿看她吃完饭再说。那老太太还是进屋跟她一起吃吗?” 护院丈二摸不着头脑,“是啊,怎么了?” 小湖愤恨地瞪了那破屋子一眼,“没甚么,你转你的去。” 林柯同杨不留循着白宁和周子城留下的标记赶至荒村时,已是五刻钟过去。院中煮饭的阿婆步履蹒跚的围着灶台转,小湖处理了手臂上的伤,重新踱步绕到院外,差使着两个护院清了清院落旁的破树荒草,转而亦步亦趋地跟在煮饭阿婆的身后,背着手,掌心里捏着一个小纸包,不住的揉搓。 白宁几乎同杨不留和林柯同时绕回到他们遮掩踪迹的荒院破墙后,讨趣儿的小小见了一礼,压低声音道,“杨姑娘,我在这附近摸了一圈儿,别说人,野鸡都没有。院子里就这两个棒槌和一个老太太,屋子里的情况不清楚。不过刚才从那小窗口瞧了一眼,像是含烟姑娘。” 白宁说着往院子那儿眺,拱了拱周子城的肩膀,“那丫头手里捏的什么玩意儿?” 杨不留皱着眉头不知道在瞧什么,没答话,白宁见周子城摇头,便理所当然地把目光投在琢磨着再寻一处藏身之处的林柯脸上,盯得他尴尬了一会儿,才听他故作深沉的压着嗓音道,“砒霜。” 白宁眼睛瞪得溜圆,“还真要杀人灭口?!那可是一尸两命!” “不止。”杨不留扬起下颏,点了点正不耐烦地清理着杂草的两个护院,“八成还要一把火烧掉毁尸灭迹。不是说这村子早些年瘟疫死了不少人?尸骨鬼火引起山火也无不可,这儿荒了这么久,应天府不管,附近的州县也挨不着,等到有人发现,早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白宁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周子城也是脊背一凉忍不住一哆嗦,林柯面子上惯常看不出甚么门道,只是沉默着望向小院的方向,死死盯住小湖的动作,猛然低声道,“她把纸包里的东西倒进锅里了。” 杨不留轻哼了一声当是应下,不慌不忙道,“白宁c子城,一会儿先解决那两名护院。林柯,你护着屋子里的人。” 三人齐齐气声应下,“什么时候动手?” 杨不留舔了舔后槽牙,“开门送饭,确认屋子里的人是含烟姑娘无误,立刻动手。” 煮饭阿婆微微佝偻着身子添了把柴,转而缓慢地起身,挪蹭到小湖跟前的砂锅旁,拎起一只汤匙,捏了盐打算尝一尝咸淡小湖却一把扯住煮饭阿婆的胳膊,轻轻摇了摇头,“差不多就得了,这汤不用尝。” 煮饭阿婆先是一怔,继而缓慢地点了点头,“这锅沉,一会儿劳烦小湖丫头帮忙端进屋子里去。” 小湖僵硬地笑了笑,似是确认一般,“这饭,她不会不吃吧?” 阿婆缓声笑了笑,“她念着肚子里的孩子呢,饭从来吃得都是规规矩矩的。” “那就好。”小湖微微舒了口气,攥着拳头定了定神,抖着嗓音吆喝了一声,招呼在院子门口嚼豆子的护院过来,“开门。”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一十四章 寺中设局 护国寺建在春烟深浓的山顶。 前朝不重佛法,护国寺原本只是一座无名无匾的山间野庙宇,因先太后信奉礼佛,洪光皇帝为尽孝道,特修缮此处庙塔院落,亲题护国寺之名,匾额高悬,庙宇恢宏,高踞于此,掩映在茂密苍劲的古木林之中。 宁贵妃时常亲登护国寺礼佛祈福,虽依照规制先遣袁大统领清过路旁闲杂人等,但也仅限于护卫往来仪驾安稳,并未刻意清退百姓,护国寺中也不过是加了一队护卫,戒禁了一小处留宿的静舍院落,百姓上山敬香礼佛亦不设阻拦,人非寥寥,仍有不少香客。 宁贵妃这口信捎得实在蹊跷。 肃王带着满腹忖度猜测而来,莫须有的凶险在他脑中一遍又一遍的编排又炸开诸允爅带着岳小将军十万火急地随着付杭奔至护国寺山脚,踩着幽幽石阶,没头没脑地琢磨起护国寺这一群眼熟却不明来路的秃瓢儿。 肃王平日里在京城简直就是一根儿旗杆分外招摇,若是当真有甚么图谋不轨之人,藉由宁贵妃礼佛之时暗动手脚,护国寺这么个易遮蔽藏敌,不易防守厮杀的破地方,该如何是好? 然而万分凶险都是诸允爅自己个儿瞎琢磨。 肃王抵临护国寺时正值晌午,一群讲究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小和尚在斋堂里窸窸窣窣扒饭扒得正香。宁贵妃在静舍用素斋,无妄大师沉默地同席而坐,吃饭塞得两腮圆圆满满。 诸允爅屈起胳膊肘怼了付杭一下。 “火急火燎的叫我来”诸允爅点了点无妄大师锃亮的脑袋,纠结道,“就是跟这秃瓢儿吃饭?” 付杭无辜地一挑眉梢,拱手长礼把人带到,得了宁贵妃地点头应允就快步退下去了。岳小将军一见没什么要紧事儿,也跟着付统领欢天喜地的蹭斋饭吃去了。独独留下肃王,同吃相神似兔子的无妄大师,大眼瞪小眼的相顾无言了一整晌。 宁贵妃仿佛当真是仅仅为了母子叙话,才让这两日查案收尾闲来无事的肃王特意大老远的跑到护国寺的山上。这般温馨无言的熬过了晌午,诸允爅又青灯古佛慢条斯理地陪着宁贵妃敲了快仨时辰的木鱼,歪七扭八地靠在墙上捣腾手里的珠串,听那秃瓢的兔子讲了仨时辰的佛经。 昏昏欲睡一眨眼,已是夜幕尽落。 无妄大师可不是甚么拘泥于古板规矩的老和尚,相反而言,这位让肃王殿下怎么看怎么不靠谱儿的小秃瓢长得油光水滑格外的粉嫩,年纪卡在而立与不惑当间儿,听说是因着老主持为求国泰民安云游四海,这才接过护国寺的重担,安安静静地守着这座山。 云里雾里地挨过晚斋,几经周折,四处打探,诸允爅这才恍然,宁贵妃这一番催着他快马加鞭是为何事而难堪。 月上梢头,诸允爅觑着低眉顺目的伺候宁贵妃洗漱更衣的那位眼生的小丫鬟,抿着唇绕到住持僧舍,轻轻叩了叩无妄大师的房门。 “兔呃无妄大师。”诸允爅磕巴了一下,别别扭扭地合上掌心,颔首道,“大师可有空闲,本王有一事不明,还请大师指点迷津,请教一二。” 无妄大师垂眉耷眼地看了他一眼,不是很着调地回了一句,“老衲没空。” 噎得肃王殿下一翻眼睛,“” 诸允爅忽然觉得他费心费力的恭敬规矩都是白搭,这秃瓢儿打从见着他就隐约写了满脸的不领情,也不知道肃王是甚么时辰甚么地方因着甚么事儿招惹过这尊大佛诸允爅不想跟他扯淡,撸了撸袖子准备动真格的。 他刚一抬手,无妄大师就十分知趣儿的挪了一步,给准备在佛门净地动粗的诸允爅让了条路,念叨着“阿弥陀佛”请他进屋。 清浅一盏茶,肃王方知宁贵妃此番前来护国寺,究竟受了何般的算计监视。 “大师的意思是说,贤妃娘娘派人来窥视母妃,故意构陷大师与母妃有有染?”诸允爅狠狠捏着杯盏,“大师为何不早些找本王过来?” “出家人不打诳语。”无妄抬手从肃王手里抠出茶杯,对着灯光小心翼翼地仔细查看,“前两日并未得出定论,只是因着我那日无意撞翻了贵妃娘娘每次礼佛敬献沏泡御茶的初雪凝露,发现坛中的雪露被偷换成了酒于是我把这次送上山来的雪露每一坛打开一瞧,这才知道,贤妃娘娘想来是用心良苦了。”他顿了一下,“贵妃娘娘不许付统领告知缘由,大抵也是担心殿下会一时冲动。” 先皇后殡天,后宫以宁贵妃为主,早些年须得亲自筹备礼佛敬香贡品的诸多事务皆已交由后宫嫔妃分担行事,一来表以敬意,二来宁贵妃也时常藉由此事同皇帝暗中吹风,让洪光皇帝自己寻个借口召嫔妃侍寝,故而历来,筹备佛礼从来无人敢出岔子。 秦贤妃早年因着茶艺出众茶汤讲究为洪光皇帝所欣赏,搜集雪露煮茶也有了些年头,以往从来没生出差池的人,这次竟错得如此离谱,想来必定是有意为之。 肃王抢回茶盏,扬了扬腕子,示意无妄替他将茶杯斟满,“先是诬陷大师是个喝酒吃肉的无赖和尚,再编排母妃无论风雨,势必登山亲自礼佛是为了幽会奸夫”诸允爅见无妄听得“奸夫”这词儿,不自禁的拧了拧眉头,不由得失笑道,“大师可曾想过如何解决此事?” “既要捉奸,总要有个动手的时机。”无妄掩唇尴尬地咳了一声,“付统领已然在昨夜查明,玄衣卫一队人马将于今日暗中抵达护国寺。那几位负责下药设局的内侍已经被盯住踪迹,殿下在此,他们又没机会出去通风报信,诸多诬陷误会,自然迎刃而解。”无妄抬手点了点寺院厨房的方向,“大概半个时辰,贫僧的徒侄会去给贵妃娘娘送一碗舒心安神的素羹。贫僧戌时熄灯。如若这帮混这几位施主有何打算,大抵也就是这一时半刻会有所动作了。” 诸允爅分明听见无妄大师即将脱口而出又生生噎回去的骂人话,他摸了摸鼻子,偷偷笑了一下,转而一本正经道,“那几坛酒处理掉了吗?” “在护国寺里,贫僧做些甚么自然不会落人口实,三殿下尽管放心。”无妄摇头晃脑地送人出门,“皇家辛秘说到头来也不过是不可为外人道的家务事。贤妃娘娘其人如何贫僧不敢妄言,但此番算计不会是平白无故,他究竟是针对谁,还望三殿下多加考虑。” 肃王倒没料到这秃瓢儿兔子会跟他推心置腹,回过头来一时瞠目,“多谢大师提点。” “谢倒不必。”无妄搓着下巴颏好一阵深思熟虑,“一会儿若是无可回避需得交手,还望三殿下敦促一下诸位将士,千万别砸了我护国寺的砖砖瓦瓦,草草木木。” “”诸允爅凭白忧虑,十分无语,“那要是砸了呢?” 无妄双手合十,又念叨了一句“阿弥陀佛”,虔诚认真道,“有劳三殿下破费一笔,捐些香火钱,修葺本寺。” 诸允爅不想搭理,“美得你。” 无妄不急不恼地合手见礼,“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陪母妃叙话瞧瞧他们准备如何编排做戏。” 宁贵妃甫一见肃王眉宇舒缓叩门而来,便知他了解了此番不分缘由的胡来,微微松了一口气。她拉扯着诸允爅坐在静舍里秉烛长谈,单就毁容案的来龙去脉就聊到月升中天伺候宁贵妃更衣的小丫鬟端着素羹去厨房暖了又暖,一再催促着宁贵妃早些安眠,坐在屋顶赏月的岳小将军却不知有意还是无心地从天而降,横插了一杠,抢过那托盘里的素羹砸了咂嘴,“你这小丫头当真是不懂事,殿下前些日子为了护着嘉平王c巽南王受了伤,如今好不容易贵妃娘娘能有机会好好拉着他说会儿话,你这是急甚么?这是甚么羹?我尝尝” 小丫鬟一怔,回过神儿来,汤碗已经落在了岳无衣的手上。小丫鬟一跺脚偏要他还回来,岳无衣便歪着身子从窗棂探进来,嬉皮笑脸地问道,“贵妃娘娘,这个能赏给我尝尝吗?” 宁贵妃掩唇一笑,也没解释,只是挥挥手让他随意处置。肃王略一思索忍不住也笑,歪着身子瞧向好奇不已的少年郎,见那小丫头死死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故作不明所以地问道,“怎么,难不成你这素羹里还下药了不成?” 小丫鬟登时脸色惨白,“咕咚”一声重重地跪在静舍门前的石阶上,余光瞄着稀里糊涂闷了一口素羹的岳小将军,赶忙慌措道,“奴婢是怕这素羹热几次就要坏了,岳将军军务在身,若是吃坏了肚子” 肃王脸色一沉,截口喝道,“怎么,怕无衣吃坏肚子,难道你是要逼着母妃吃这种坏掉的东西吗?” 似为应和,这厢岳无衣一碗素羹刚舔了个干干净净,转而眼前一花,登时翻了眼睛,直挺挺地摔倒在地鼾声大起,手里的汤碗“哗啦”一声碎了满地眨眼间,只听得寺院墙外齐整的整肃声起,果不其然,不出片刻,静舍便被玄衣卫围了个水泄不通。 诸允爅睨着跪在地上哆嗦得几乎快要抽搐的小丫鬟,冷哼了一声,余光觑见付杭提溜着一串儿黑衣打扮准备把宁贵妃打包送到无妄房间的假和尚,不住嗤笑道,“摔杯为号,你们这法子也是够土的。” 闯入静舍为首的江楼脸色黑如锅底,一座山似的堵着静舍的院门出口,远远眺见肃王的身影登时心中有了计较,但却碍于皇帝叮嘱,只能循规蹈矩地问道,“贵妃娘娘到护国寺敬香礼佛,不知肃王殿下是乘了哪儿的风飘到这儿来了?” 诸允爅没吭声,宁贵妃也慢条斯理地披了件披风才缓步出来颔首道,“爅儿前些日子受伤,又一直忙着京城毁容案,这不才有空闲,我让他来陪陪我。”宁贵妃侧目一瞧,像是才觑见那一串黑衣光头似的,诧异不已,惊慌失色道,“这是” 付杭适时插话道,“启禀贵妃娘娘,这是埋伏在静舍屋后的贼人,已全数擒获。” 江楼半晌没吭声。众人就无声无息地站在静舍这么一座小小的院落当中。良久,院门之外忽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靠过来,一玄衣卫快步上前拱手见礼,伏在江楼耳畔低语几句,俯身退下,又扔了个昏睡的秃瓢兔子进去。 江楼漠然地望着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肃王,试图辨明他此时究竟是何表情。 江楼收到风声时,照实禀明洪光皇帝,说有人曾见过宁贵妃与无妄和尚私相授受之举,又说那护国寺中的窖藏里藏了不少美酒,根本就是一窝蛀虫,合该一把火烧了这帮秃驴诸荣暻听闻此言,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让他依着风声前去探一探虚实,瞧一瞧这护国寺里,是不是当真养了一群吃里扒外的东西。 然而一番查探下来,窖藏被打碎的坛子中并无破戒的酒水,酒坛又被大喇喇地搬到山门外摆给玄衣卫看,秦贤妃的封泥印尚在无妄大师在房中诵经坐禅贵妃娘娘也只是在静舍同肃王闲谈反倒是屋舍外有贼人潜藏,喝了本该给贵妃娘娘的汤羹的岳小将军竟被天席地呼呼大睡不醒 这孰是孰非,自然一眼便知。 既是如此,这出闹剧也就不该是他玄衣卫来收尾了。 江楼拎着那名拍着胸脯说,若所言有误,便以死谢罪的小小金吾卫,一脚把人踢趴在付杭的脚边,喝声道,“自己跟你的统领大人说说,你这几年随行护卫,在护国寺里究竟发现了甚么?” 小金吾卫心知无命可活,索性破罐子破摔,“无妄大师窖中藏酒破戒,同贵妃娘娘暗中往来” 付杭如今脾气倒是稳当了些,虽是开口打断,却没怎么暴躁,“酒呢?” “没没有。”金吾卫一咬牙,“许是无妄他藏起来也不一定!” “护国寺地窖紧挨着藏经阁,平日里乃是你我不可擅闯的禁地,你怎么知道那里面藏了酒呢?”付杭冷哼了一声,“你偷偷溜进去了?” 金吾卫一慌。 付杭又冷笑道,“暗中往来又是从何得知的?静舍外金吾卫护卫到处都是,贵妃娘娘柔弱之姿,是怎么从你这五大三粗的大活人眼皮子底下溜出去暗中往来的?嗯?” 金吾卫喉间一阵腥甜,咳了几声,“这分明是贵妃娘娘明知有人暗告,不然为何要找来肃王殿下,凑巧还是” 方才被囫囵个儿扔在院子里的无妄这会儿才掸了掸灰爬起来,恭敬道,“诸位将军有所不知,肃王殿下久在沙场旧伤难医,不才贫僧略懂医术,这山间正好有一种伤药颇为有效,贵妃娘娘爱子心切,又担心殿下戴罪之身不便入宫,这才托贫僧诊脉写药方,给肃王殿下调理一二。”无妄忽然抬眼,似笑非笑地看向若有所思的江楼,继续道,“侍卫大人说凑巧,不知难得查案之余稍有空闲的肃王殿下,凑的是什么巧?”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一十五章 旧案目睹 时过二更三点,经此一番对质胡闹,有人暗中嘱意传言构陷也好,宁贵妃或有所知见招拆招也罢,江楼断其分明之后便适时退步,既未当面呵斥付杭手下那名小小的金吾卫,也没说就地惩治审讯其背后是受何人指使,这事儿就这么半路了结了。 诸允爅漠然地看着江楼为听得风声莽撞行事,率一众玄衣卫长礼向宁贵妃请罪,宁贵妃亦佯装不知玄衣卫行事历来须得有洪光皇帝授意之事,顺势铺了台阶,托付江统领处理妥善。 然而今夜注定无眠,宁贵妃引着面色不虞的江楼,规规矩矩地同方才被他们当物件儿踢来扔去的无妄大师拱手致歉。无妄摆手作罢疲乏告退,佛门净地自是难再叨扰,宁贵妃只得吩咐下去收点行装,待明日一切安顿妥当,即刻启程动身。 江楼趁夜回华庭殿复命,禀报诬陷原委暂且不提。 肃王倚在廊柱旁,掀起眼皮微微眯着,一错不错地盯着奉命守在静舍院落外护卫宁贵妃安危周全的两名玄衣卫,不咸不淡地嗤笑了一声,抬脚把还躺在地面上打呼噜的岳无衣踹醒,揪着迷迷糊糊坐在原地晃神儿的少年郎的衣领,一把把人提溜起来晃了晃,愣是把岳小将军一脑袋浆糊晃成了清汤。 岳小将军忙不颠儿地抱住晕晕乎乎的脑袋讨饶,“主子,醒了,真醒了这帮丫鬟手够黑的,迷药下这么多” “让你装个样子,你直接一整碗药都灌下去了,不晕才怪。”诸允爅压着仍在微微佝偻着缓神儿的少年郎肩膀,视线引他向静舍院门一瞥,“那两个瞧见没有,去告诉付杭,说话悠着点儿。” 付杭黑白分明的性子自然容不得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暗流涌动挑拨闹事,他无意就坡下驴,更无心于得过且过放线钓鱼,正巧借着今夜的契机,趁热打铁地肃清起金吾卫来。 诸允爅沉默地望着一脸怒气上头的付杭,余光觑着院落门前目不斜视的两名玄衣护卫,默不作声地琢磨了半晌也没得出甚么准确的结论皇帝虽对后宫纷繁最易心生忌讳,然而皇家丑闻本不该如此莽撞地沦为寻常百姓的话柄闲谈,诸荣暻这般堂而皇之,说是“捉奸”未免太过小看,但亲派江楼出面又像是着实对于传言十分顾念,此事解决与否会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局面诸允爅始终想不明白,归根究底,诸荣暻究竟是想抽谁的脸? 肃王微微压抑着叹了口气。 准确而言,诸荣暻的立场从来都是悬而不决的。 除却循照旧制决不可动摇的东宫之位,何人足以辅助朝政稳固江山,诸荣暻向来都是不表立场一再试探,除却对诸允爅这么个带兵打仗虎虎生风的三皇子多有顾忌之外,好像并无过分的偏袒所言。 然,这也便意味着不到最后关头,任何人都有可能在洪光皇帝面前彻底翻盘或是转瞬得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位,或是如同阮绍那般,随便找个借口,关进大牢,永不得再见青天。 倘若今日之事是为考量宁贵妃和秦贤妃何人适合执掌后宫,那便意味着 思及半路,忽然有细碎的脚步声自身后侧迅速靠近,诸允爅凌冽地回头一瞥,吓得那步伐匆匆的小丫鬟浑身一僵,直接定在原处,好一会儿才在肃王逐而放缓的目光里平复如常,颔首浅礼道,“肃王殿下,贵妃娘娘请您进屋。” 虽有预料,但终归是被刀光剑影晃了一遭,宁贵妃或多或少有些惊惧难安,脸色略有憔悴,被胭脂浅浅地遮掩。她轻轻招了招手,又拍了下紧挨着她的圆凳让诸允爅坐下,一边示意内侍退下,一边心神落定似的,分神取笑了他几句,“这府上有了姑娘就是不一样,瞧瞧,这小脸圆的。” 诸允爅一肚子的心事重重被宁贵妃这一声揶揄堵在了半道,他幽怨地托着脸颊摸了摸,似乎是觉得手感不错,摸了两下郁闷不已,直等到宁贵妃笑闹够了,这才得空把压在胸口的疑问一股脑儿地丢了出来,“贤妃娘娘多年来与母妃相安无事,母妃自护国寺老主持尚在时就依着时历来此处礼佛敬香,她今夜突发此想如此算计”诸允爅顿了一下,“可是与前几日阮绍提及贤妃娘娘和秦守之的事有关?” 肃王这一问实属宁贵妃料想之中。她总自称后宫浅薄妇人,不懂朝堂泥潭浅深,然而后宫兴衰与朝局形势密不可分,若当真以为她只凭着一颗怀柔之心坐稳后宫之主的位置也未免太过荒唐说她母凭子贵也好,说她工于心计也罢,宁贵妃没甚么父兄可以依仗,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即便是诸荣暻,也不敢轻易动摇她的位子,以免身后生乱。 但不动摇,不代表不可利用,不能试探。 尤其是在诸荣暻有意彻查秦家诸多陈年往事的时候,内外施压方可事半功倍,便于窥探。 宁贵妃缓缓拨弄着茶炉里的火炭,悉心讲究地烹茶浅斟,推给肃王尝尝看,而后方才缓声说道,“你在东宫捉拿刺客受伤那日,阮绍被收押,我便料到,秦相或是贤妃恐怕早晚会按耐不住,把此事重新翻出来。”她轻轻笑了笑,见怪不怪地挑着唇角望向窗外,视线在静舍院门处左右徘徊,“秦家大抵是不想被动的坐以待毙,故而先挑个宫城里的忌讳拿我开刀,好歹借机稳住皇上顾及后宫的心意。” 洪光皇帝顾及后宫并非是倾心于一人。宁贵妃今日受得构陷若是得以成真,诸荣暻自然会惩治责罚,而后宫不可沦为无主散沙,无论是位份还是威望,便只有秦贤妃可以后继其位。 但倘若此时秦贤妃身上再闹出甚么幺蛾子呢?恐怕为稳人心,无论是多么糟心的陈芝麻烂谷子,诸荣暻都不会轻易大张旗鼓地铺到明面上,让秦家过分难堪。 诸允爅沉吟半晌,皱着眉头嗤笑了一声,“阮绍提及过,他说他是最后得知秦贤妃和秦守之把柄的人我还以为这么多年,秦守之那些所作所为跟昭告天下他就是个贪官污吏没甚么两样,他还能有甚么不为父皇所知的猫腻”诸允爅话音一顿,眉间瞬时蹙起,“难道当真与当年护城河沉尸的案子有关?” 宁贵妃一怔,良久失笑,抬手轻轻抚着肃王的头发,宛如安抚哄慰着幼儿受惊时的模样,“当时你才四岁那日撞见秦守之带随从杀人沉河,你跑回来之后就烧了三天三夜,这些你竟还记得?” 当时的来龙去脉细节详委自然早便记不清了,不过因着自幼梦魇,诸允爅少年时偷偷摸摸查过此案的卷宗伏法认罪之人只是个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无名小卒,但此案真真假假,早便成了定数,故也没人详细查勘。 既已如此,又何来真相一说? 诸允爅略略回忆起当年见闻,不由得蹙起眉头。 彼时国号设立之初,京兆府c刑部c大理寺三处案子几乎并处,秦家一护院屠十余口灭门之后投案自首,此事在当时颇受关注。诸荣暻甫一听闻皇城根儿底下的护城河里泡了十余具尸首,登时头皮发麻不住震怒,勒令彻查此案不得有误然而这圣旨却并未落到纸笔实处,凶犯投案,查办此案的官员也便得了便宜,迅速告破,换来民声喝彩也便就此告终。 然而无人知晓的是,案发现场的河岸对过,竟还藏着诸允爅这么一个年仅四岁的目击证人。 诸允爅一直以为,归根究底,他对秦守之莫名的憎恶,很大一部分缘由便是当年那日,他亲眼见秦守之面目狰狞冷漠地看着手下的护院,一个接着一个的将尸首沉入护城河。 事发之时本是夜禁四更。诸允爅因着起夜偷跑,悄么声儿地钻着皇城城墙底下的排水洞溜到护城河边儿逮王八,窸窸窣窣地在河边滚成泥球,正巧意外撞见了秦守之带人拖尸的情状。 诸允爅至今仍记得,有一年纪不过十五六的小姑娘尚存一息,挣扎着醒转过来,秦守之觑见那姑娘,却毫不犹豫地一脚碾折了姑娘的颈子,低斥着让那些护院手下动作麻利点儿。 诸允爅瞪圆了眼睛,尖叫声几乎要从唇边跌出来。身后忽然有人一把捂住他的嘴,不由分说地将他拖到河畔的假山石后面,学了许久的猫叫,这才没被秦守之撞破逮出来。 “幸亏当时鄢大哥无意中撞见我往外溜,偷偷跟着我跑出来,这才救了我一命。否则,保不齐我也得落个失足落水,沉尸护城河底的结局。”诸允爅苦笑一声,轻轻在宁贵妃揪心惊惧得发凉的手背上摩挲两下,“阮绍当时好像不在制,他怎么知道的此事?” 宁贵妃叹了口气,忽而反问了一句,“此案之前,贤妃手下有一个丫鬟顶撞主子,被杖责致死一事,你可记得?” 此案时隔久远,诸允爅未曾目睹,云里雾里地摇了摇脑袋。 “那丫鬟根本就不是宫里的丫鬟。而那个被沉尸的人家,正是那姑娘一家老小,残忍至极,几乎灭门。”宁贵妃抬手截断诸允爅几欲脱口而出的疑惑,又道,“阮绍,正是那丫鬟落榜离京外出游学的弟弟。时隔一年多,他才回到京城得知实情。” 诸允爅尚不及追问灭门缘由,听了后半句话,不由得费解道,“秦守之就这么放过他了?” 宁贵妃未置可否,只是高深莫测地挑了下眉梢,轻声道,“爅儿,你可曾想过,阮大人落榜离京,后来究竟是如何坐到京兆府尹的位置的呢?” 诸允爅一怔,转瞬便恍然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宁贵妃轻轻执起茶杯,趁着肃王细细琢磨此事时,似是有意似是无意地提了一句道,“我来护国寺那日,煊儿随行送了我一程,在路上,他跟我说起过秦府寿宴时的事他说好像在秦府看见了杨姑娘。” “二哥?”诸允爅脸色略微沉了沉,却并不敢露出不耐,只是无奈一叹,“还好像他倒不如直说当时还是他带着不留出的秦府。” 宁贵妃略一挑眉稍,无惊无憎地压了压唇角,听诸允爅说了说杨不留究竟是如何同他提及那日情形的,未觉出入,安心地叹了口气。 母子二人沉默片刻,宁贵妃瞧着肃王若有所思地欲言又止,未做指责,只凝重道,“我倒不是说姑娘家参与这些事要不得,毕竟知己知彼方才能在这京中不受人摆布的活着不过,关于秦府的事,事关皇家颜面,这个出头之人,断断做不得。” 诸允爅不太认同宁贵妃的话,却未辩驳,仅仅沉默。 “贤妃和秦相所作所为,并非你我可以论断是非的”宁贵妃觑着他那一副不服不忿地神色,笑着敲了敲他的额头,语重心长地压着嗓子,沉声道,“这人活在世,作恶做得太多,终归是要自食其果。但打掉果子的只能是你父皇,你若是看不惯,摇一摇那树,也是可以的这话,你可明白?” 言外之意呼之欲出。 诸允爅一挑眉梢。 杨不留早些时候也曾提过,京中形势不比广宁朔北,可以推波助澜掀翻舟船,却不能螳臂当车,跟那些个根深蒂固的老滑头硬着来。诸允爅轻声一笑,摸了摸额头道,“二哥那边,您也是这么说的?” “嗯,怎么?”宁贵妃被他气乐了,“还怕我偏心不成?” 话正说着,身后一阵微风徐徐而来,本在院中替付杭鼓劲儿喝彩的岳小将军消失了一阵儿又冒出来,趴在窗口带了一阵夜风,眉宇端重道,“殿下,方将军求见。” 肃王自宁贵妃房中翻墙绕至山中古木林,甫一觑见身着软甲腰挎玄铁长刀的方辰,周身气息一凛,主帅之姿影绰闪现,瞧得方辰屏息凝眸,一时恍然如在沙场,单膝跪地重礼道,“大帅。” “帅印都交了,还不改口呢?”诸允爅笑着扶人起来,慎重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方将军嘿嘿一笑,挠了挠脑袋。 原来方辰得领圣旨回京述职,本是顾及着肃王无端领罪多有不便,于是掐算着日子,得知宁贵妃在护国寺,想寻个时辰托人给肃王捎个话孰料在山脚休整时发觉玄衣卫的踪影,担心护国寺有碍,特意上来瞧一瞧,却出乎意料地同察觉林木中风声不对的岳小将军撞了个正着。 诸允爅稍一凝眉,“北境有何异动?怎么还要托母妃的门路带话?” “乔唯月前调动过野狼卫。”方辰不做啰嗦,沉声道,“拿到圣旨之后,末将快马加鞭赶往京城,到这儿附近才知几日前宫中刺客一事。末将担心有甚么猫腻,所以特意赶来,想托宁贵妃找殿下商议一二。” 诸允爅闻言头皮一麻。北境一战未能得逞,拓达安分了不多时的心思又重新活泛起来。他默然地望着头顶树冠,半晌,忽然问道,“乔唯呢?” “调动野狼卫之后,乔唯从边营撤回拓达王城。”方辰哑着嗓子,如同北境彻夜呼啸的厉风,“此后斥候探报,乔唯再也没有露面。”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一十六章 荒屋救人 屋门落了三道锁。 箍在锁扣门环上的铁链哗啦啦响个不停,两名护院有条不紊的拆了锁,煮饭阿婆随即钻进屋子拾掇了一番,片刻后绕出门外,舀了一瓢水冲冲手,慢吞吞地挪到小湖身旁,低声道,“小湖姑娘,劳驾帮个忙。” 屋中人不复方才的狂躁,门锁抽开时也并未上前,只安静地坐在那儿,容貌姣好,衣着干净规整,发髻松松挽着却不凌乱,面容未施粉黛仍旧出众端庄竟瞧不出是受人关押数月的模样。 含烟微微眯阖着眼,默不作声地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倚在床榻上听着屋中窸窸窣窣有人来来去去的动静。她捶了捶因着身孕肿胀酸麻的腿,小腿细微的弹动牵连起脚踝处几乎贴紧皮肉的锁链,跳跃得“钪啷”作响。 锁链许是两月前落上的,如今因着孕中不适脚踝水肿,锁链已经磨蹭得皮肉泛红,被含烟费力地扯着长袜掖着,免得剐蹭出皮肉外伤。 小湖摆好砂锅鸡汤,瞧着地上没收拾干净的碎木渣心有余悸,她慌慌张张地退到门口倚着,喊了床上的孕妇几声,让她安分吃饭。 含烟没搭理她,似乎是此时仍介怀着当初是被这丫头哄骗着道的事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仍旧一动不动,直待煮饭阿婆端着饭碗轻轻唤了一声“含烟姑娘”,她这才漫不经心地睁眼起身,一步一缓地挪着步子,坐到吃饭的方桌旁。 小湖被她脚踝上锁链拖拽在地上的刺耳声响惹得身心不快,梗着脖子吞咽了一下,骄横地跑出门外。她瞥了正围在灶台旁吃饭的两名护院一眼,嘴里嘀嘀咕咕地暗骂这两个废物,抬脚狠狠地踢飞了院中的小石块,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觑向屋中吃饭的孕妇和阿婆,重重地咳了一声,七扭八扭地踱到院门处的石墩子上坐着,心不在焉地揪扯着勾粘在裙角上的杂草碎叶,半屏住呼吸,默默等待着。 阿婆被小湖的咳嗽声惊得动作滞了片刻。她抬眼搭着狐疑地瞥向门外的含烟,唉声叹气了半晌,似被欺负了似的,却又不便多说地摇了摇头,小心盛了鸡汤端给含烟,低声叮嘱着,“姑娘这身子越来越重,可得多喝点儿补补,哪怕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呢。” 含烟点点头,顺从地接过汤碗搁着,轻声一笑道,“汤太热,放一会儿再喝。” 以往只在陆阳哭天抹泪展开的画卷上见过的容颜终于落进了杨不留的目光。 未点粉黛略显清秀,却无哀苦怨怼缠绕眉间,说不准是因着为母则刚还是本就是位性子坚韧的女子,数月囚禁,她竟像是从未丢了希望。 林柯规规矩矩的一根儿小树苗,不认得红楼出身的含烟是为何人,白宁和周子城却或多或少见过这位前花魁的面,甫一瞧见含烟落座在视野所及的方桌旁,当即迎着杨不留确认问询的视线看回去,连连点头,低声道,“确是含烟姑娘,没错。”他二人话音一落,拇指当即扣住腰间刀柄,沉声问询道,“杨姑娘?” 杨不留微微眯着眼,定定地望向正从屋中两人手中交递而过的汤碗,压了压唇角,轻声道,“留活口,动手。” 两名护院嘴里的饭菜嚼得正香,其中一位姓张,年纪稍长,早些年在行伍里混过,不过是个兵痞子,因着强抢民女被除了军籍,晃荡到京城里去做个勾栏里的护院,跟着秦难混了几年,刚混出点儿名堂。 张护院托着饭碗,筷子被他捏在手里比比划划,这会儿又大言不惭地讲起他当年在驻军时几刀剁了匪首首级的那丁点儿战功。几杯暖身酒下肚,他回身吆喝着让小湖过来陪着喝两口,被剜了一眼拒绝之后,方才躬身低卑的张护院便咧咧着骂她是不识好歹的婊子,一旁的小护院不敢插话,闷头拉了他一把,举起酒杯道,“大哥大哥,别别别,我陪你喝。” 张护院气得一乐,“你个小兔崽子,毛儿都没长齐,喝个屁酒,去去去,吃你的饭去。” 正此话音未落时,院外林中忽然一阵树影晃动张护院行伍出身,登时一个激灵,警惕地望着有细碎声响传过来的方向。然而他喝住响动的话尚未出口,两道黑色身影已然掠出他的视线之外。 坐在对面的小护院稀里糊涂一抬头,嘴里的饭粒儿嚼到半路正要好奇问话,脖颈处忽觉一疼,眼前一黑,整个人便软趴趴地歪倒在地上。 张护院大惊失色,他“腾”地一跃而起,抡起胳膊向后猛挥了一拳,孰料却扑了个空,身后一个人影儿也没见着张护院脑袋顶上霎时爆出了冷汗。他听闻院门口的小湖尖锐地嚎叫出声,转头便见一位身着短打的干练少年正一脸不耐烦地用膝盖格着小湖的后脖颈,手上迅速地用麻绳给她绑了个严实,听她叫得脑袋疼,索性抽出小湖腰间的帕子,团成团儿塞到她口中。 张护院一愣,沉了沉气息,当即拎起灶台旁的烧火棍,作势要冲过去。没等迈出三步,屋顶忽然传来一声长哨。他本能地抬头一望,还没来得及看出个四五六来,只见一团黑影一跃而起,将他囫囵个儿的扑倒在地上。 张护院趴在地上吃了一嘴的沙土,不依不饶地划拉着手臂要去捞方才脱手的烧火棍,那位把小湖五花大绑扔在一旁的少年人觑了他一眼,颇为无语地摇了摇头,跨步上前,直接卸了他的胳膊,转而拍了拍坐在他脑袋上瞎嘚瑟的人影,轻声取笑道,“不谢。” 坐在方桌旁的含烟和老妇听闻屋外声响扭头一望,半晌没缓过神来。 含烟咬着筷子尖儿,眨了眨眼睛。 几乎只是转瞬,这么几位害得她两月有余不得脱身的罪魁祸首,竟就这么被收拾得毫无回还之力。她一时失笑,逆着光望向进屋颔首的少年郎,她目光微微下落,视线掠过少年腰间的玄铁牌,继而又定了定神,瞧向院中善后的两个少年人,迎着走过去,了然道,“是三公子派你们来的?” 林柯不太熟知肃王同这位含烟姑娘之间的称呼,面无表情地抿着嘴唇没吭声。 被那三位腿脚利落的少年丢在杂草丛里的杨不留这才姗姗来迟,她远远眺着未曾动过的汤碗,继而又仔细打量着似乎同样在歪头琢磨着她的含烟姑娘,见其无恙,刚打算松口气。 孰料,方才始终默默站在一旁的阿婆却不知从何处摸了一把开刃的菜刀,被锁链牵绊得缓滞的步子骤然迅捷起来她迅速绕过方桌,挥刀砍向含烟站立着的地方。 饶是林柯也未对这位瞧着慈眉善目又栓了铁链的阿婆设防。他急忙揽过含烟护在身前,死死咬着牙根儿打算拿后背搪下这一刀,屋外的白宁和周子城也是毫无预料,他俩下意识地朝着屋门的方向跑,不住喊道,“小心!” 正此不可转还的紧急之际,只听“哗啦啦”一连串声响,竟是杨不留一把扯住了老妇人脚上的锁链向后猛地一扯,直接掀得阿婆身子一歪,扑倒在地上,痛呼和哀嚎随着落地的“咕咚”声一同摔响。 菜刀将将擦着林柯肩背处的皮肉剐蹭而过。一股子粘腻殷红将破开的的深色布料洇染得更深林柯低低地嘶了一声,白宁和周子城已然冲了进来,但对着这么一位老妇人又不好肆无忌惮,俩人噎着火转头看着杨不留,却听她道,“看我做甚么?打晕了捆起来就是了。” 白宁到底是还有几分不合时宜的恻隐之心,有点儿为难,“她都这么大年纪了” “抡刀砍人的不是她?还是明知在鸡汤里下了毒,还叮嘱陆夫人多喝汤的不是她?”杨不留略微俯身,不觉可怜地抬手敲在仍紧紧抓握着菜刀的老妇手腕上,敲得她吃疼松手,再把菜刀踢在一旁,波澜不惊地哼了一声,“白宁,去带两辆马车回来。这几位先拖到京兆府的大堂上。” 荒村往京兆府至少须得一个时辰左右的路程。 林柯背上的伤势不重,杨不留拿着小院里存备的伤药帮他包扎处理也便没什么大碍,就是这上药的时候得脱了上衣,少年郎光溜溜精瘦的臂膀袒露在外,别别扭扭的在杨不留面前闹了个大红脸,羞赧得不好意思随着几位姑娘的车驾坐着,便闷头跟白宁换了换,跑去另一驾马车上陪着周子城,跟悠悠转醒的两位护院和一位老妇大眼瞪小眼。 亏着白宁和周子城一唱一和的叫了几声准王妃,含烟同杨不留几句话熟稔得挺快。 虽说只见那小湖在鸡汤里下了毒,然为保险起见,杨不留还是拧着眉头搭着含烟的腕子,念着先一步替她诊断一番但杨不留医术算不得精湛,诊脉时欲言又止的表情瞧得含烟心慌乱颤,她犹豫了一会儿,不住问道,“杨姑娘,可是孩子有甚么问题?我只是听到屋外说话,猜汤有问题没敢喝,难道还有旁的毒” “安心。”杨不留好不容易诊定了脉象,眉头一松,轻声一笑,“脉象无碍,胎儿安好。只不过略有燥火,想来是久受拘禁心里多少躁郁的缘故,回去寻个医术高明的大夫,调理一下便是。” 含烟这才松了口气,一时热泪盈眶,一时又嗔怪地在杨不留的手背上拍了一下。车轮正巧滚过一处暗石,车厢摇晃得厉害,直颠得那倒卧在车厢地面上的小湖哼哼唧唧的醒转过来,嘴里含着帕子,呜呜哇哇地叫个不停。 杨不留略作犹豫,半挡在含烟身前,伸手把那在车厢里扭来扭去的小湖捞了起来,扯掉她嘴里的帕子,自腰间布包里抽出三根银针封住她的穴道,让她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轻声问道,“若是不想下半辈子在污秽潮湿的牢中度日,我问你甚么你便答甚么,可好?” 经此一问方才知晓,那名煮饭的阿婆本是秦府一名上了年纪遣送还乡的奶娘,虽是秦难生母,不过却母子嫌隙多年。她早年被请来照顾府上二夫人的幼子,无奈幼子早夭,二夫人体弱,本就因着幼子早夭一事伤心欲绝,偏就在此时,秦相爷迎娶了莳真儿这么一位勾栏花院出身的妾室,对二夫人冷落辱骂多次,雪上加霜,二夫人没熬过几冬,郁郁而终。 奶娘本就瞧不上莳真儿的出身来路,虽因秦难的缘故不得不助他一臂之力,照顾被他们掠来的孕妇,然而她既知莳真儿是为借腹生子骗得财物,只觉心头大恨,这才一而再的妄想让被关押在此处的孕妇小产,决不能让他们的算计得逞。 “第一个孕妇本就是我家夫人从北边挺远的地方买来的,结果却被她推倒在地又灌了红花,孩子没保住。”小湖狠狠地一磨牙,“若不是因着无人可用,早就把她丢出去了。实在没办法,这才拿链子拴着,谁知道” “先前孕妇的孩子没保住,所以你们就乱棍把那女子活活打死了吗?”杨不留皱了皱眉,实在觉得乏善可陈,“担心事情败露,便想着毁尸灭迹。你们可当真是想的好法子。” 问询间,马车速度渐缓,街市喧嚣尘埃肆起,含烟抚着腹部隆起滚动,一时又伤怀地红了双眼。她微微靠向窗格,掀起帘子轻轻望着窗外,隔了许久,终是缓缓地一叹,“杨姑娘,你知道吗?我本还想着,若是相公无从得知我的去处,我便说甚么也要将这孩子安安稳稳的生下来我活不活着不重要,但我想着,许是总有一天,他们父子能见上一面,眉宇间有几分相似,也许能有血脉相连的感应,相公能知道,我还留了一个孩子给他。” “幸亏你坚持下来了。”杨不留思及陆阳最初趴在坟头那一副要死不活的鹌鹑样儿,不住笑道,“陆老板找你找得好苦,当着他的面,可别说甚么要死要活的了。”杨不留觑着窗格外的街市,顿了一下,弯着眼睛替她理了理头发,末了又觉得缺些什么,讨了小湖的钗子替她带着,“他可等着你呢。” 陆阳此时正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京兆府公堂外的空地上来回转悠。顾隐捏着卷簿审问被陆老板拎过来的这一串蚂蚱,本就耗费心力,又实在被他转悠得头晕眼花,正准备掐腰让他歇会儿。忽闻京兆府正门外马蹄轮轴声由远及近响而又止,未及问询,便见陆阳脱了僵的野马似的撒丫子跑没了影儿顾隐念叨着许是肃王府来了人,紧赶慢赶的也追了出去,甫一站定在衙门门槛儿,抬眼便瞧见那飞奔而去的陆阳这会儿正嚎啕大哭地扑到一位孕妇跟前儿,紧拥而泣,难舍难分。 顾隐瞧得牙根儿直酸。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哭成这个德行也不嫌丢人。 于是乎顾府丞咳了一声,示意陆老板适可而止。 然而陆阳有了媳妇儿就不管不顾,愣是听着顾隐险些把肺子咳出来这才罢休,任着含烟红透了脸颊推了他一把,先是郑重地向杨不留长揖一礼聊表谢意,转而不走心地念叨了几声失礼,拱手请顾大人前来主持大局。 旁边的杨不留忍不住地偷着乐。 天边忽起一阵疾风,似是转瞬间卷来了铺天的雨云。几乎同时,雨歇快步自暗巷而来,讲究又磨唧的拱手见礼,而后靠近陆阳和杨不留,颔首哑声道。 “秦府传来消息,莳真儿畏罪自杀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七章 投井之惑 护国寺匆匆往来一夜未眠,诸允爅同方辰在古木林中沉谈至山寺钟响,两人暂且分道方辰先行一步率骑兵沿官道回京述职,诸允爅则八分不耐两分闹腾地陪着宁贵妃听无妄大师念叨了一个晨课,随仪驾回宫时,脑子里飘了一路的“南无三满多”。 贵妃车驾不比策马扬鞭疾行赶路的肃王府良驹,一行人磨磨唧唧的晃悠到宫门口,已是寻常百姓家炊烟飘散的时辰。花公公特意迎出来伺候着,诸允爅默不作声地审度片刻,终是顺从了宁贵妃的点头示意告辞回府,由着洪光皇帝将此番猜疑构陷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去。 宁贵妃一再告诉他,无论如何,宫中的乱局不会牵扯出宫门,让他不必挂记。 诸允爅在雨云漫天压抑未落的傍晚赶回肃王府,迎面撞上了眉宇松弛步履匆匆的陆阳陆老板先前压根儿没瞧见这位一宿没睡灰头土脸的肃王殿下,被紧跟在三殿下身后的岳小将军一把揪住衣领子,半提着拎在原地,这才收住步子,留意到这二位消失了两天一夜的祖宗。 “殿下?”陆阳回过神来,赶忙见礼俯身,纠结了一番,先报了声平安,“托杨姑娘的福,含烟找到了,人没事儿。” 肃王此行护国寺,被未及预料的内忧外患撞了一脑门子的包,含烟案得以临近作结,大抵是这两日来他听到的最好的消息。陆阳急着回家陪媳妇儿,诸允爅这会儿也不忍苛责他那副没出息的德行,只抓着人粗略问了问来龙去脉,继而摆出一副含烟娘家人语重心长的模样,敲打了陆阳几句,一脚把他踹出了肃王府的大门。 孰料诸允爅前脚刚绕到照壁跟前,后脚就听见身后马车轰隆隆地停下,一位本在车厢里缩成一团,跳下马车方才得以伸展的高大文官忙不迭地唤了一声“肃王殿下”,也不知这坐马车怎的还呼哧带喘,捯了半晌的气儿,吞咽了一下,哑声道,“殿下,含烟姑娘哦不,陆夫人的案子应当是可以做结了。嘶只不过” “你的意思是说,莳真儿并非畏罪投井自杀?”诸允爅撇开咕咚咕咚灌水的顾隐,凝眉看向杨不留,“你去秦府看过了?” 杨不留隐约觉得诸允爅这话问得像是另有计较,眨了眨眼睛没急着应声。 顾隐纯粹是不愿这话柄落地,没甚么眼力见儿地撂下茶杯抢话道,“那倒没有,杨姑娘既无立场也无官职的,秦府哪儿能放行?就连下官押着秦难和婢女小湖去秦府指认时,都险些被秦府管家挡在府门之外。”顾府丞觑见肃王勉为其难投向他的视线,后知后觉自己这话接得有点儿多余,干巴巴地停在半路,转头继续喝水装哑巴。 从诸允爅进门那一刹,杨不留便敏锐地察觉到,肃王受邀去护国寺叙话这一遭似乎跟愉悦二字毫不沾边儿,甚至可以说是顶着一脑袋的苦大仇深进的院子,然而碍于顾府丞在场,或是彼时的围困已暂得疏解,他这才没虎着脸直接把顾大人轰出去,而是竭力平心静气地商讨含烟案如何作结的诸多事宜。 不过也没什么耐心就是了。 杨不留抿了抿嘴唇,沉吟片刻,没接住顾隐扔到半路的话,避重就轻地先绕到那日肃王离府前往护国寺时说起,不紧不慢地说到雨歇赶来禀报莳真儿投井自尽的消息,顿了一下,继续道,“顾大人当即带着秦难和小湖赶去查看情况,我便同陆老板相商,让雨歇公子暗中伏在秦府,细细观望了莳真儿尸首的情况,这才敢认定,莳真儿应当不是投井自杀。” 顾隐起先不太清楚这位杨姑娘和陆老板一前一后究竟是如何商定抓人救人的,总算听懂了先后顺序节点,忍不住接话道,“况且,莳真儿既已与秦难小湖谋划杀人毁证在先,根本没有畏罪自杀的动机。只不过,无从得知秦难和小湖这两位心腹不在莳真儿身旁时究竟发生了何事。秦相虽未直言推拒,可却再三说着罪人已死,仇怨已结毕竟是秦府三夫人,秦相想让莳真儿尽早入土为安,我一个小小府丞,也着实难办。” 诸允爅太清楚杨不留生怕他的问话会脱离把控难以应对的心思,既不戳穿也不回避,听她说话时闷闷地“嗯”了几声,问道,“你说确认她是被杀,可有确切的证据?我记得你说过,被他人投入井中致死和自杀投井尸首内外差别不大” “但生前落水和死后落水却大不相同。”杨不留略一停顿道,“依着雨歇对当时情形的描述来看,顾大人带着秦难和小湖入府,小湖一见莳真儿湿漉漉地躺在井边,便扑过去趴在莳真儿身上恸哭这无意之举倒是露出了马脚。府中上下皆说莳真儿是畏罪难恕,投井自杀,但小湖扑过去的时候,紧紧地压住了尸首的腹部胸口,然而尸身口鼻无水沫,腹部也无鼓胀,推压之后没有明显的井水成股流出很明显是死后方才落入井中的。”杨不留叹了口气,也是颇觉无奈,“只不过秦府不容查验尸首,也无从得知死因详情。” 秦守之为抹去污秽杀人灭口早便不是甚么出乎意料之举,诸允爅冷笑,“杀人推诿,于秦守之而言不过是驾轻就熟,即便查出是他杀投井,到头来也不过是找个替死鬼了事,这笔账先记着就是了。” 顾隐再不识趣儿,也听出肃王这话里明显有话,不过无从说道罢了。他忽的想起当时在秦府所见所闻顾府丞博学多识,但能耐尚且没开拓到远观尸首就能分辨出是他杀还是自杀的地步。他之所以猜测莳真儿之死八成是黏缠了一层一层的猫腻,仅仅是因着秦守之不知有意与否的叹了那么一句,惋惜道,“她若是安安分分的该多好。” 然而正如肃王所说,此案查到最后只能是不了了之,即便真相世人皆知,但权势在握,他便可以毫无顾忌的粉饰太平,等待着曾经的那些殷红血腥渐渐被人忘却,洗刷逝去。 一层一层堆叠的雨云中轰隆作响,憋闷了整日的雨迟缓地压着电闪雷鸣的步子,半座府城已是倾盆,另外半座却仍旧憋闷不雨。 顾隐得了肃王嘱托审理暂结含烟案,只待卷宗拟成进宫复命。顾府丞挺高的个子,被远在天边的一声惊雷吓得一哆嗦,他颔首对取了油纸伞递给他的林管家道了声谢,佝偻着钻进马车,趁着雨势没泼到此处,匆忙告辞离开。 晚间肃王府的饭堂里叮呤咣啷的正热闹,诸允爅随在老林身后送了顾隐几步,转身先回房中换掉了他那套沾了一身郁结寒气的衣裳,缓步走到别苑门口。 他正掩在石墙镂空处看向她。 饭菜摆了满桌,杨不留却一动未动,倚在窗旁不知在琢磨什么脸上没甚么表情,平静得近乎冷漠。 诸允爅忽然想起宁贵妃拉着他饶有兴致的说起那秃瓢儿兔子不务正业地替他俩算生辰八字的事。 宁贵妃许是因着肃王接连被东海和北境的战事牵扯得九死一生,心中牵挂之时难免要寻个寄托,也不知那无妄大师是怎么忽悠得她深信不疑的,反正诸允爅听着总觉得那无妄和尚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在咒他先是说他命数孤险,接着又说他生辰八字写着的姻缘带着血光,不可擅动,否则年内八成是要损命早亡,倒不如孑然一身活得长久。 “合着我活该孤独终老?”诸允爅恨不得抡着手里的珠串抽无妄的光头,“你是想劝我剃度出家还是怎么的?” 无妄高深莫测的一扬脖子,像是不屑于他似的,“殿下身上杀孽深重,尘缘亦未了,小小山间野寺,怕是容不得殿下这尊阎罗。” 诸允爅嗤了一声,不乐意当着宁贵妃的面儿撅他还从未听说过哪座山间野寺是吃皇粮的。 无妄见了他的轻蔑丝毫不恼,笑了笑,又从袖间抽出那日诸允爅交付于他,写着杨不留生辰八字的字条,眸光闪了闪,像是隐隐挑衅,他既是不信,又何苦大老远的跑这一遭惹嫌。 宁贵妃本因着肃王这孤独终老的命数犯愁,一见字条,又见无妄挑起的眉梢,忙不迭道,“大师可有解困之法?” 无妄既不点头也未否认,自顾自地展开字条轻声咋舌道,“且说说肃王殿下带来的这位姑娘的生辰八字” 孤苦无依,为祸人间此话落地,宁贵妃和诸允爅皆是一惊。 宁贵妃犹豫了一下,似是为确认一般,又重新问了一遍。得了一句一模一样的回答之后未及追问,诸允爅直接蹿起来要揍人。无妄却笑着拍了拍已经揪住他衣领的手,轻声道,“话未说完,殿下莫急。” 无妄扯了扯被诸允爅拽得皱巴巴的领口,“但这只是单瞧这位姑娘的八字。说句天煞孤星并不为过”他轻轻拈起两张纸条并排合在一处,“不过也巧,这位姑娘偏能压住殿下姻缘里带着的血光之灾,殿下这一身的肃杀之气,也能牵绊住这姑娘命数里肆意蔓延的祸端。”无妄笑了笑,“倒是一桩合该注定的好姻缘。” 宁贵妃总算松了口气,权当为了安心,或深或浅地追问了无妄几句,得了他那副天机不可泄露的表情,十分诚挚的揣度起来。 诸允爅却是当真不信。 肃王殿下怕鬼,这倒是无可厚非,但他又偏不信什么神棍命数。生死在己不由人,更遑论甚么既定的过往和带着血光的推论他身为一军主帅,即便挂职,仍是难脱行伍牵绊,打仗不见血的那算什么将军? 然而他又实在太在意“为祸人间”这几个字眼。 实在太狠毒了,狠毒到他根本无从想象,杨不留会站在那血污尸块的尽头远方。 诸允爅眉头蹙得死紧,良久,他无奈地摇摇头,甩掉脑海里那位满目猩红的姑娘。 他倒是难得想信那不务正业学半仙儿算命的和尚一次了。 诸允爅迈开步子进到院中,杨不留似有所感,转头回望着他,脸上寡淡的冷漠转瞬消融,浅浅地弯起眉眼,“怎么愁眉苦脸的?” 诸允爅本来没想说。 但肃王殿下这一顿饭吃得实在心不在焉。他隐晦地盯着杨不留看,似乎还在为肚子里那点儿矫情纠结不已,杨不留淡定自若地由着他瞎琢磨,愣是耗得这人抿着嘴憋得脸颊通红,这才略微挑起眉梢,敲开他啃了半天的箸筷,“去趟护国寺回来哪儿哪儿都不对劲贵妃娘娘说甚么了?还是你说的那位大师又窥了甚么天机了不成?” 诸允爅搓了搓手指,犹豫再三,到底是搁下筷箸,故作随意挑挑拣拣地说了说无妄和尚念叨的那些旁门左道,词语用得委婉了些,却还是怎么嚼着怎么觉得不是滋味儿他掀起眼皮小心打量着杨不留的神情,只见她满不在乎地挑着鱼肉,拨了一块儿搁在诸允爅的饭尖儿上,歪头一顿,轻声疑惑。 “听你这么说,总觉得,他似乎知道些关于我身世的事儿。”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一十八章 院判之死 杨不留对无妄的那一句猜测被一声惊雷拦断,戛然止在半路。 诸允爅没来得及追问,杨不留也不大想继续说,雨幕“唰”地一声隔开茫茫然的天地,屋子里似静非寂,弥漫着淡淡的湿润水汽。 广宁春日雨水温润浅少,应天却像是跟春雨有仇,这雨不下便罢,落起来就像是积怨已久铺天盖地的闹脾气。杨不留不住皱眉,“这雨水是不是太多了?” 诸允爅就着杨不留挑给他的鱼肉扒了一口饭,不甚在意道,“重,应当是下不长的。” 然而肃王预想中的骤雨久未止息,暮鼓声被漫天的雨幕遮掩得几不可闻,深夜的恼人犬吠亦被笼断成浅浅的嘤咛。 夜雨泼至三更时分依依不舍的勉强收敛,晓市开摊了小半个时辰,雨滴方才散做水雾,混杂在湿漉漉的晨雾之中,白茫茫一片。 京兆府今儿得整理收存供状,顾隐对于秦府的事儿不敢妄下定论,该不该提及c该如何提及的破事儿憋得他满头包,一大早就派人打着转儿的候在肃王府门口,请肃王出面相商,邀他去京兆府帮着拿一拿主意。 诸允爅闷在被子里,听见岳没良心的受老林之托“笃笃笃”敲了半天的房门,悄么声儿的耍赖无果,只得顶着满脸倦意爬起来,收拾收拾随着京兆府的捕快出了门。 北境的暮春向来卷着干巴巴的春风,似是为了割尽掩盖住盎然春意的枯草,东海比应天府更湿,湿得骨子里粘滞得像生了锈,恨不得躺上一宿胳膊腿儿就要报废了半数。诸允爅整六年没在暮春雨季时节回过应天府,难得无急事傍身,杨不留配的安神方子又实在太对症下药,他倒是许久没身心松散得仿佛骨头缝儿里的倦怠都要钻出来瞧一瞧这缠绵的雨夜。 诸允爅原本满心闲情逸致地想拉着杨不留陪他雨中漫步,溜达去京兆府。然而念儿拦在别苑门口没放行,甚是语重心长的说,杨不留昨夜被雷声扰得大半宿没合眼,好不容易安心睡一会儿然后话便停在这儿,一副让主子懂点事儿的表情。 肃王殿下只得咬着牙弹了小丫头一个脑瓜崩儿,规规矩矩地退下。 这般一路兴致缺缺地赶到京兆府替顾隐撑场子,诸允爅提不起兴趣,懒洋洋地倚在公堂侧旁的太师椅里翻阅卷宗,偶尔瞥一眼跪在堂下问审的秦家护院。他突然听闻秦府护院乱棍打死了一位前太医,医馆报了官,登时一激灵,恍然明白顾隐一大清早找他来的用意,端正了坐姿,正色看向暂代府尹的顾大人,沉声问道,“你说谁?” 顾隐被他一声近乎低吼的问话惊得一抖。他扶正被他抖歪了些微的官帽,觑了一眼堂下那群显然不知那位不起眼儿的前太医究竟有何来路的秦家护院,叹了口气,“前太医院院判陈旻。这群人里也就秦难知道他原先是太医院的,其他的护院侍从,连此人是谁都不清楚。”顾隐微微压低了声音,“殿下,说句难听的,若是寻常的御医也倒无妨,但陈院判的生死,瞒是肯定瞒不住的。东宫若是问责,这事儿实在不太好办。” 诸允爅闻言“唔”了一声,眉间蹙得死紧,半晌没说话。 前太医院院判陈旻官至正六品,因着上了年纪,趁着名声尚可,毅然离职回家颐养天年,在京城开了间医馆,传道授业悬壶济世。 这么个不是十分显眼的老御医,本不该引得尊位之人过多瞩目。 然而陈旻医道最精绝在于妇人孕症,当年先皇后生育太子时体弱难产,陈旻本不在当值,太医院束手无策,皇帝震怒之下将在家中丁忧的陈旻找了回来,彻夜诊治方才保住了先皇后和太子的性命。此后陈旻便领了院判一职,懿德太子待他更是敬重,直至陈旻离了太医院养老,太子亦会在每年年节之时赏赐金银器物以敬救命之恩。 肃王知道这老头儿妙手回春是因着太子妃诞下嘉平王时,太子特意将这陈旻请入宫中候着,就连洪光皇帝亦准允默许不做干预,宫门侍卫都未设阻拦问询。 单瞧着陈旻的来路许是没甚么要紧,难就难在此人颇得懿德太子敬重,又对后宫之事熟知,哪怕秦守之当真只是头脑一热不管不顾,这风声飘到东宫里,却很难不将其视作挑衅。 更何况,陈旻其名秦守之心知肚明,他怎么可能因着一个无关紧要的胎儿一时冲动,竟允许府上护院惹下这条人命? 诸允爅睨着堂下一众察觉肃杀战战兢兢的秦府侍从,凝眉沉吟半晌,忽而问道,“秦守之可曾过问此事?” 顾隐憋得鼻尖儿冒汗,他一边抹开汗珠一边摇摇头,“没说甚么,不过也没回绝,算默许。” “这混蛋”诸允爅低骂了一句,也不顾堂下众人因着肃王殿下对秦相爷出口不逊齐齐吸了一口凉气,沉声道,“先依着正常的规矩办,皇长兄若是遣人问责你先把人推到我这儿来就是了。” 堂审过半,除却陈旻这条牵涉众多的人命以外,也便没甚么须得肃王出面过问的讯问。诸允爅在京兆府捱到晌午,随口同忙得头晕眼花直揉眼睛的顾隐打了声招呼便大喇喇地晃出京兆府。 晨时的朦胧细雨洒了漫天,雨势到了午时竟愈发嚣张起来。诸允爅抱着一早被老林塞在怀里的油纸伞略作犹豫,正琢磨着是牵着马打伞回去,还是索性策马扬鞭顶着雨跑回府上,踌躇间无意抬眼一望,竟见街角一处雨搭之下,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徘徊张望。 诸允爅一怔,定定地望着那身影分辨了半晌,一时失笑,撑起油伞大步迎上。 “含烟?”诸允爅停下步子,在雨搭下那抚着腹部的倩影身前细细打量,而后不禁笑道,“现在该叫陆夫人了。” 含烟稍一吃惊,看清来人,眉眼舒展一笑,“三公子怎么在这儿?”含烟四处寻了寻,又眺见藏在朦胧烟雨后的京兆府,恍然道,“可是为含烟的案子?” “案件作结,有些棘手,我过来瞧瞧。”诸允爅此前见到含烟时,她尚是窈窕俏丽的身姿,如今身怀有孕,瞧着珠圆玉润,没甚么遭人拘禁的苦楚露在眉间,也算是彻底松了口气,“陆阳放心你一个人出来?那鹌鹑” 含烟掩唇又笑,截口打断,替她夫君辩解道,“他自是不放心的,可总不能整日围着我转,我便催他忙去了。我这憋闷了许久,想着出来转转,他让铺子里的雨歇跟着呢。”含烟左右又望,“只不过没料到这会儿雨下得这么大,雨歇去找马车了,我方在这儿等了一会儿。” 含烟似乎对陆阳忙于生意之事颇觉稀松平常,诸允爅犹疑地看了她一眼,未及发问,便听她先道,“他的生意我是知道的,雨歇顾的是什么铺子我也是知道的。”含烟弯起眼睛嫣嫣一笑,“只不过这些于我而言并不重要。我只要知道,他不做杀人放火伤天害理的勾当就够了。殿下不也是?” 诸允爅听出她意有所指,怔忪良久,失笑道,“你就那么信他?” 含烟为人看得透彻,不见得事事皆知,却明晓是非善恶,懂得如何稳妥。她侧目看着收了油纸扇静立一旁的诸允爅,像是看破了他浅淡的忧虑似的,“既许他,自然是信他,凡事也会向着他。我是如此,杨姑娘也是。殿下但凡分毫犹疑,可是会害得杨姑娘伤心的。” 诸允爅一愣,斜睨了她半晌,忽然笑开道,“同她才见过一面,知道的倒不少。” “杨姑娘可是在刀下救过我一命的恩人,岂是才见一面的交情,我跟她呀,可是惺惺相惜难得着呢。”含烟略扬起眉梢,远远望见雨歇赶着马车“哒哒”地往这儿跑,明媚道别道,“今日杨姑娘不在,我便不邀殿下同行了。下次三殿下务必带着杨姑娘来陆宅小坐一二,尝尝我的手艺,聊表感激之情。” 晨时肃王离府,半个时辰不到,杨不留便同老林和念儿打了声招呼,独自一人前往西市长街,远眺着庄生阁那块招摇的匾额,迎着吵吵闹闹的前堂钻了进屋。 雨歇这会儿不在,堂前就只有两人闹得正欢。 早便嚷嚷着要回广宁的庄望,时至今日方才把京中的暗桩安排妥当,一大早紧赶慢赶的收拾行囊准备启程,孰料庄生阁铺门还没开,玉琳琅便登门造访惹了他半晌,摆了一溜儿的旧琴在柜台桌案上,说甚么也要让他把这些个足以收藏的宝贝修复调音,方才放他出门回乡。 庄望被他招惹得一个头两个大,没等炸起来,又瞧见杨不留煞是无辜的走进门,窜到一半儿的火气不上不下地顶在那儿,翻腾了没一会儿,愣是气没了劲儿。 玉琳琅不急不恼地替庄望拢了一把被他穿得懒散的衣裳,觑见那位可以无知无觉给人下药的杨姑娘,脊背有点儿发凉,收敛了几分不再胡闹,正襟危坐道,“调几把琴而已,晚几日出发又有何妨?” “晚几日出发正赶上泗水汛期,玉老板这是觉得我活得太长不成?还是你想瞧着我从涨水的泗水河里游过去?”庄望抬手招呼杨不留坐着,撇了茶碗里晾了半天没人喝的茶叶,倒了一杯温水给她,气急败坏地虚点着玉琳琅和杨不留道,“你们两个,一个催命鬼,一个要命符。就折腾我有能耐。” 杨不留平白无故被扣了一顶讨人嫌的帽子,实在是有冤无处说,苦笑了一声忍不住辩驳,“我是听陆老板说你今日启程回广宁,特意赶来送你的,怎么就要命了?” “送我只是顺路,来拿消息才是真的吧?”庄望斜挑了她一眼,见她一口水呛在半路,得意地扬起眉梢。他在腰间翻找出一截笺筒,递到她手上,歪头先望了一眼门外空无一人的长街,轻声道,“乎噶尔暂时还没找到,孔安倒是捎过信儿,不过只是关于岭南附近地貌山坳的草图和几处官匪来往接触密切的客栈,你且记着,许是有用。”他边说边在怀里乱掏,末了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信纸,交给明显嫌弃了一下的杨不留,啧声道,“啧这个是你让我打听的南境时将军的案子。详情查问起来需要时间,这些都是暂且打听到的,大概的来龙去脉,虽然很多都是辗转听说,但忽悠那个时慕青,绰绰有余了。” 杨不留点点头道了声谢,顺带着随口问了问岭南和南境的官商匪情。庄望先是满脸的不情不愿他这个二道贩子本是不跟官府和行伍做生意的,奈何杨不留虽然两边儿沾了个全乎,却又着实不是官兵在册,倒是寻了个机会凭空给他牵了几条拓宽生意的线。庄望叹了口气,同杨不留闲聊了几句,一旁默不作声啜了半晌茶水的玉琳琅忽然一撂茶杯,磕得杯盖“咔哒”一声响,漫不经心地打断道,“调琴,我等着急用。” 不催还好,玉琳琅甫一开口,庄望攒了一早上的火气又噌噌噌地冒起来,“两天前你搬了六把琴过来让我调,够你天天扒拉到我回来的了。催你个头!再催老子不干了!” 话一出口,玉琳琅登时一愣,“你还回京城?” “废话。”庄望气得一翻眼睛,“花好多钱开的铺子,不回来白送你吗?” 庄望懒得瞧他,杨不留却高深莫测地觑了玉琳琅一眼,忽然福至心临地点头笑了笑,“庄老板生意难做,以后还得仰仗着琳琅公子多多照料。” 庄望骂骂咧咧地说他这个月的账先结了再说,玉琳琅听了杨不留的话却是慌措一笑,也不争辩,只是满口应承着庄望让他调琴便好。 庄望本就七八分懒散不着调的性子被玉琳琅惹得跳脚,杨不留笑眯眯地瞧了会儿热闹,忽而问道,“庄望,你知道护国寺的无妄大师吗?” 庄望对京城这一方人脉尚不熟悉,只是略有耳闻不知详细,他转头向玉琳琅扬了扬下颏,玉琳琅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轻声数道,“不少人说他是位得道高僧无妄和尚早些年不常住护国寺,因着老主持云游四海,留他守着山寺这才久驻于此。依我看嘛,这和尚有点儿神棍,不过多半是糊弄王公大臣商贾富户,讨些香火钱罢了。杨姑娘怎么想起他来了?” 杨不留对于这位曾默不作声瞧她应付酒鬼的玉老板并无无端信任可言,她犹豫了片刻,得了庄望颔首无碍的示意之后方才松口,“肃王从护国寺回来,听他所言,我觉得这位无妄大师可能知道些关于我身世的事。” 玉琳琅眉梢一挑,没吭声,庄望却是面色一沉,轻声说道,“旁的我不知道,不过近来在京城四处晃荡,还是瞧得出来,这京城护国寺可不是甚么浅水养鱼的小池子。”庄望顿了一下,眸子里三分厌恶七分无奈地瞥了玉琳琅一眼,轻叹道,“肃王太过显眼,你若想去探一探究竟,这个不靠谱的,兴许能帮得上忙。”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一十九章 雨幕长亭 玉老板煞有介事的咳了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杨不留略扬眉梢,目光落在一身花里胡哨的玉琳琅身上,定了半晌,弯起眉眼抹了抹鼻尖儿,偷偷轻笑道,“玉老板好像也不怎么低调啊。” 玉琳琅心里正揣度着如何附和,话未出口,先被杨不留噎了一下。他登时就记起那日同行秦府二人初见,杨不留盯着他发带上招摇地飘来飘去的翎羽憋笑玉琳琅莫名其妙地问了她半晌不作答,临着到秦府门口她才忍不住说道,他这一身又绿又蓝还带毛,特像一只花孔雀四处招摇。 玉老板默默地记了会儿仇。他叹了口气,被庄望隔着柜台踹了一脚,抖落抖落身上那些个不着调,正色道,“宁贵妃每年春耕和年终都会到护国寺礼佛祈福,举寺上下对肃王这张脸都熟得很。我正巧认得一户菜农,时常挑菜送到护国寺,杨姑娘如果想暗中行事,这一点儿小忙,我还是帮得上。” 杨不留双手捧着茶杯,指尖摩挲着茶杯边缘,听玉琳琅透露门路,轻笑了一声道,“不急。那位无妄大师说话时含了一半,寻常听来无关痛痒,说我身上有祸害,只消得了解决之法便是。但”杨不留放下茶杯,轻轻在杯缘敲了敲,“若是听者有心,必会抓住这个祸害一探究竟。至于那位无妄大师究竟是否有意,或是却否了解些甚么讯息,他不大可能会轻举妄动。” “方苓的身世c来历甚至可能连她的名字都是假的。”庄望皱了皱眉,不放心道,“你就不怕他当真知道甚么事实,把事关于此的消息透露给旁的甚么人?秦守之想要动摇温家不是一日两日,昭王和太子虽无杀心却也难说是友非敌。任何一个人想要拿方苓的事情做文章,后果都不容小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想当年秦相为陷害太史令,所作所为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当年都未能得逞,如今无凭无据,他说甚么又有何妨?”杨不留满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膀,“要说早说了。远的都不必惦记,他但凡同贵妃娘娘提点几句我母亲是当年诈死的温家二夫人,为保肃王,宁贵妃也不会留着我的性命既是互相试探,想来那位高僧也不会急于求成,总归会有些蛛丝马迹先露出来,多留意便是。” 庄望被她这话说得一哽,脑子里编排了半晌也不知道该接甚么话。 当年方苓几乎是以死抵消那些个扣在温仲宾身上的祸事,依杨不留这幅满不在乎的模样,倘若此般情状落在肃王头上呢?难道杨不留也打算安顿好身后慷慨赴死不成? 但言及无可预知之事实在不祥,庄望瞪了半天眼睛,实在无奈道,“这些话你跟我说,我管不了你,有本事你跟肃王说去,他不气你胡闹我跟你姓。”庄望顿了一下,末了摆了摆手不再同她计较此事,“你就是纯粹想要查一查无妄和尚的底细,以求知己知彼是吧?” 庄望同杨不留也算是半个青梅竹马的交情,她的那点儿心思深浅他猜不透彻,不过却也能瞧出点儿影绰的苗头,适可而止的将自己那点儿隐隐的担忧揣测收住,不再表露杨不留笑眯眯地应了一声,转而又道,“不过无妄大师二十年前不过十来岁,若要论起护国寺当年是怎样一潭深不见底的池水,还需得再查一个人。” 庄望了然点头,“老主持。” 庄望离开琴阁启程离京时雨势方泼洒而起,他把自己缩在窗格处,叮嘱了斜倚在琴阁门口的玉琳琅几句,声响被雨幕悉数拦住,杨不留撑伞站在两步之遥的位置都听得模模糊糊,玉琳琅却点点头摆摆手,示意庄望不必扯着嗓子重复。 “”庄望看他那副不着调的模样,不想跟他说话,他微微前倾着叮嘱杨不留,“泗水涨水,京城有一艘运货的船翻在泗水支流的运河里了。陆阳一大清早就跑出去联系那边的事儿,估么着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庄望虚点了点玉琳琅,声音压得极低,近乎气声嘶哑,“这人同陆阳有些交情,姑且信得过。但他在长街待得太久,三教九流接触太多,究竟以何为底线不好细说,至于你觉得此人可不可用c如何去用” 庄望话音止在此处,见杨不留点点头,也便不再跟这鬼精鬼灵的丫头多说,轻笑着放下车帘,催车夫驱车驾向北出城。 杨不留一动不动地站在远处,稍稍仰着头,望着无处找寻源头的雨幕晃了会儿神,嘴里咂么着泗水的事儿,沉吟半晌,甚么也没说。 玉琳琅微微眯着眼,佯装无知无觉地从门前晃悠进琴阁正堂,默不作声地咀嚼着杯底的茶叶,也是许久没说话。庄望说甚么他确实没听清,不过玉老板眼神儿好,单凭那唇间开合的形状也大致猜得到庄望说予杨不留的叮嘱之语。 相识短短,庄望无法全盘信任也是理所应当。 玉老板的满腹城府被他花里胡哨的不着调压得不甚显露。他生来落魄,如今博得此般地位实属不易然而人都是贪婪的,非要细论,不过是适可而止和无边无际之分若言成败,也不过是得以把控贪念,与被其吞噬被动而行的差别。 为官如此,经商如此,做人亦如此。 玉老板正巧是位不愿受人控制的商人,稍作思索,杨不留同他算是同类。 大刀阔斧的开疆辟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细致入微的循序渐进,待到有人察觉之时,周身经脉已经尽是她的踪影。 玉琳琅觉得出也瞧得见,杨不留似乎是在促成勾连暗中埋伏在各处的暗线。 这一举动看似无关紧要,甚至也不过是提供了一个,他们这些布网猎物之人始终蠢蠢欲动却碍于没有门路无法得逞的契机。 然一旦此举达成呢?他们这些或明或暗的商贾就会卷刮成为朝堂上一股难以干预的厉风,会有无数的示好递过来,让他们这些分散的商户,无处声明立场的百姓,寻得一个占据主动的突破口。 倘若当真如此玉秦楼主动示好一二,借一道东风又有何妨? 玉琳琅正思量着,歪扭的坐姿稍稍正了正,望向抖着油纸伞上的雨滴琢磨天气的杨不留,清了清嗓子要说话,没等开口,街上忽然嚷嚷着跑来一名身着蓑衣斗笠的小厮,戳在门口脆生生的高声喊问道,“玉老板可在?” 杨不留回头瞧了玉琳琅一眼,见他颔首,转身招了招手让他进来。那小厮却担心自己这一身的雨水沾湿了铺子里的古琴,只规规矩矩的卡着门槛边儿,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身旁的姑娘,被玉琳琅催了一句方才急道,“楼里一位宿醉的公子哥,家里夫人来闹场子,伤了姑娘,老板您快回去看看!” “护院都是死的吗?”玉琳琅难得一见的低声厉喝了一句,沉思片刻追问道,“那公子哥是谁家的?” 小厮急吼吼地跺了跺脚,“吏部郑大人家的公子,他夫人可凶了!” 这事儿闹起来难办,玉琳琅磨磨唧唧地想一表忠心的话没说成,浅浅地同杨不留点头示意,抄起琴阁里的油伞就冒雨跑了出去杨不留瞧见他满脸的欲言又止,轻轻弯起眉眼笑了笑。 她倒是不清楚玉琳琅这一时片刻琢磨出了什么名堂来,不过这么一点儿示意如同示好,她也乐得接受,不紧不慢地在庄生阁里坐到雨歇匆匆忙冒雨跑回来,方才拎起油纸伞,拖着伞柄在地面上洇的一小滩水迹上划出浅浅的一道。 雨歇唤了她一声,随手抹开黏在脸颊额角的湿发,低声道,“街口长亭,肃王殿下在等你。” 诸允爅赶回肃王府时扑了个空。 念儿抱着药臼坐在别苑堂屋门口,歪头靠着门柱,眯缝着眼睛打瞌睡,被诸允爅拎着扇子敲了敲脑袋才清醒,使劲儿眨巴着眼睛道,“杨姐姐出门了,说是去找陆老板和” 念儿睡得晕晕乎乎没想起来那人是谁,诸允爅没细听,截口打断她,追问道,“谁跟着去了?去了哪儿?” “一早岳将军整肃巡防,杨姐姐自己出去的。”念儿挠挠脑袋,“她说好像是去长街。” 诸允爅几乎是头脑一热便不管不顾地冲到了西市尽头,被发凉的春雨兜头浇得清醒,忽的犹豫起来,钻进长亭里,转悠得像拉磨。 诸允爅其实始终拿不准,杨不留所作所为之事究竟是想瞒着他,还是坦坦荡荡的袒露。关于陆阳和陆老板的营生她并不多说,但也没遮遮掩掩的哄骗掩过。她像是不想让他窥见过多丑陋不堪的阴渠暗流,却又心知肚明此事她瞒不得他,从未生出丝毫不准他查探追究的念头。 诸允爅倒不猜疑,只是隐约觉得心里不甘,他着实不太想让杨不留成为他背后的庇佑,哪怕他最初交识的初衷就是如此的不堪入目。 如今他好不容易放了一个人在心上,当真舍不得她为了他,义无反顾地走进甚么无谓的刀山火海之中。 然而如同含烟所说,她既已许他,他又如何忍心不去信她。 一晃神的功夫,雨歇正从他眼前飞速掠过。 他两人视线在半空中相触,皆是一怔,而后互相颔首当是寒暄,又匆匆别过。 诸允爅叹了口气,自己快把自己矫情吐了。他觑着雨幕怅然了半晌,忽然见到茫茫然的尽头处快步跑来一道撑伞的身影,轻快地钻进长亭,抖了抖伞上的水珠。 杨不留没问他为何而来,诸允爅也便小心地把自己那点儿惶恐不安抛在脑后,他上前提过油伞搁在一旁,瞥见她凉得泛青的手背,忍不住嘟囔道,“陆阳这什么铺子,开在这儿来了?” 杨不留勾勾手指示意诸允爅上前一步,努力的把自己的手塞进肃王殿下热烘烘的掌心里,轻声道,“勾栏花院里,除了胭脂香粉,最缺不得的就是琴阁了。” 诸允爅一怔,脑子里飞速的转了几遭,神色复杂道,“我说你之前犹豫了几次,话没说完就被岔开,还以为你瞒着我甚么”他酸溜溜的顿了一下,“庄望来京城了?” 肃王殿下待那些个同杨不留交识匪浅的俊俏公子,总免不了不自觉的恶意揣度,除了五大三粗的宋铮宋捕头,他总觉得那些人写了一脸的居心叵测。 简而言之,肃王殿下就是十分乐意且容易吃飞醋,全凭着一身正气咬牙硬撑。 “来了些日子了,不过我也只见了三次。今早他启程回广宁,顺路送送他。”杨不留稍稍歪头,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生气了?” “没生气。”诸允爅一本正经地拨开她被雨水沾湿的鬓发,“庄望对你不怀好心,我吃醋。” “现如今可用不着他对我不怀好心了。”杨不留噗嗤一乐,捏了捏他的手,拉着晃了两下,“要不我赔礼道歉?” “真心的?”诸允爅斜睨了杨不留一会儿,想端起脾气吓唬吓唬她,没得逞,先笑起来,把这身上沾了雨水汽的小机灵鬼儿捞在怀里紧紧拥着,“抱一会儿,抱到雨停再说。” 杨不留一挑眉梢,埋头在他肩上嗤嗤地笑,“我瞧这天气,今儿晚上能停都是好的。我可不陪你在这儿饿肚子。” 杨不留还真就没饿,不过这话未落,肃王殿下的肚子倒是十分应景儿的敲锣打鼓响了起来。 杨不留嗤嗤又笑。 诸允爅身上那点儿凡尘俗事早就不稀罕了,他叹了口气,由着杨不留提溜住他的后颈捏了两下,听她笑声问道,“你应当回府了吧?怎么不吃饭就跑到这儿来了?” 诸允爅誓不撒手地箍着她,闷声道,“怕你跟人跑了。” “我能跑到哪儿去呀”杨不留眨了眨眼睛,微微扬头打量着长亭这一小方被雨幕笼得安逸的天地,喟叹了一声,回拥着暖着她的一团火,暖和了一会儿却又听见肃王殿下肚子里可怜巴巴地敲个不停,轻轻拍了拍他的腰。“你之前不是跟我说,想吃八宝豆腐?” 诸允爅慢吞吞地松开勒着她腰的胳膊,手腕掠过她腰间,触到了一小节信筒之类的硬物。 “我一早让念儿准备菜了。”杨不留抬眼迎着肃王不解的目光,呼扇着睫毛笑了笑,“回府上细说。”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二十章 南境私商 肃王府里行伍进出的王府侍卫家将忠勇沉静,令行禁止军令如山,除却练武场晨时暮日的片刻喧嚣,平日里也就厨房饭堂最是热闹。 这么个半拉和尚庙里的规矩本就不多,肃王殿下在别处带头翻墙越矩,偶尔还有老林咳嗽几声提醒着,等到了饭堂厨房,这一群臭小子干脆撒了欢儿,不分昼夜勾肩搭背地找吃食都是常事。 少年人消耗大,一顿饭吃完没个把时辰又觉得肚子空,成伙的蹲在厨房等着胖子烙饼,嘶嘶哈哈地舔着指头上的甜糖心儿。 胖子白天除了溜达买菜,差不多整日都泡在厨房饭堂,肤色被油烟挂得锃亮,一笑起来金光灿烂。诸允爅本想着拉杨不留偷偷溜进厨房,孰料进门正跟蹲在灶膛旁边熏得脸颊通红的几个臭小子大眼瞪小眼地撞了个正着岳无衣眼睛贼,瞥见肃王没羞没臊地扣着杨不留的手就起哄,拉着埋头苦吃的白宁和周子城十分知趣儿的往外溜,临挨着门边,被诸允爅虚蹬了一脚,笑骂了一句,“吃东西还堵不住你的嘴!” 胖子抹了把脸,油亮亮地跟着咧嘴笑,还算规矩的执了声礼,磕了磕锅铲,端着一篦子的糖油饼也跟着往外跑。 肃王府一众人等,打从最初识得杨不留时的好奇不已,到后来待这位姑娘的惜爱尊重,再到如今摸透了自家主子嘚瑟又好吃味的脾气,但凡两人同处,除非正事商议,否则一个儿个儿的都化身成兔子,眼不见心不烦地蹬腿儿就跑。 杨不留起初还忍不住生出几分羞赧之意,这会儿已经近墨者黑,脸皮厚得快跟挨在她身边就十分厚颜无耻的肃王殿下挤在一起。 府上的厨房重地肃王殿下不常来,虽不至于十指不沾阳春水,在广宁府时打个下手绰绰有余,只不过这儿的地形他不甚熟悉,走两步就险些一袖子拂掉台边儿上的锅碗,被杨不留伸手捞过来,抄了一把小凳子安置在水缸旁,扔了几朵香蕈和一把小青菜让他洗着。 诸允爅佝偻着背缩在凳子上,看着雨汽朦胧的门外,隐隐皱起眉间,“应天府往年梅雨时节雨水也重,但多半都是极细的小雨,落上一天也才打透一铲不到的地皮。今年雨季刚开头就下了一宿的急雨,泗水淮水那边还保不齐是甚么情形” “今儿去琴阁的时候听说,泗水引出的运河河道涨水,有货船翻在河道里了,船上大抵是有陆阳家里的货,他一大清早就跑去打听情况去了。”杨不留拎着菜刀琢磨了一下怎么切肉,转而又道,“泗水的情况应当不是很好,往年修缮堤坝工事那边好像没听说有甚么动静?” 诸允爅嗤笑了一声,“工部李有君这尚书当得太窝囊,尤其闻戡都一案牵连众多之后,但凡须得伸手要钱的工事他就往后藏。以往泗水的事儿都是工部侍郎徐清芳领头,不过前阵子他儿子徐往打死了一个丫头,原本这事儿大理寺丞袁徕私下处理过,阮绍一撤,徐往又开始胡来,徐清芳忙活他自己家的事儿都不够,泗水那边,急报不来,估计他是不会有甚么动静。”诸允爅顿了一下,拧了下眉道,“我说依着陆阳那看见媳妇儿就哭天抹泪的脾气,怎么能留着含烟自己上街瞎溜达。唔你之前说的陆阳的铺子,就是庄望的那间琴阁?他们两个从哪儿来的交情?” 杨不留略略点头,“毕竟广宁府那一摊子的生意还得顾着,庄望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京城守着,他不在的时候就归陆阳管着。他跟陆阳嘛说是不打不相识。”杨不留抿唇笑了笑,抹了把菜刀上的肉沫,“不过做这些消息的买卖,互相之间交流往来的门路自是不少,只不过是在暗处,你我无从知晓罢了。你之前提过南境统帅之事,我也正好托他找了个熟人细细打听了一遭,你且听” “熟人?”诸允爅颇觉意外的打断她道,“我也认得?” 杨不留笑声点头应道,“孔半仙儿和小神婆星桥,你可不认得?”她搁下菜刀回身,把在诸允爅手底下搓洗得壮烈牺牲的香蕈青菜抢过来挑挑拣拣瞧了瞧,“庄望之所以留下,是因着先前应允我彻查乎噶尔行踪一事。毕竟在广宁府来无影去无踪的斗笠人还没落网,他不甘心,我也一样。” 诸允爅一怔,继而敛起眉间,悲戚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乎噶尔此人精通易容术,真实面目和身形大抵只有彼时尚未设防的孔先生和星桥能够认得出,所以托他们二人去寻,总比拿着一张脸都没有的通缉状没头苍蝇似的找要好。”杨不留一耸肩,甩了甩肩上落着那点儿沉重的失落,转身问道,“你知道暗线探明,乎噶尔出现在南境的甚么地方吗?” 南境形势复杂,乎噶尔想要挑拨离间,能去之处众多,诸允爅沉吟片刻,神色忽然敛起来,声音霎时嘶哑低沉下来,几乎不做犹疑道,“岭南。” 无论是方苓还是乔唯的母亲,确切了解其中身世的阴差阳错之人理该只有乔忱问题的关键是,乎噶尔是从何得知此事?是要借题发挥还是要杀人灭口?种种讯息,单凭肃王那些散在四处的那些个颇受掣肘的旧部,根本无从得知。 诸允爅叹了口气。他曾以为那些早便告一段落的陈年往事,如今看来,不过是深埋待发的种子,如今二十年过去,但凡得了一丁点儿的鲜血灌溉,它就极有可能破土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不过乎噶尔没那么好找。孔先生也是边带着星桥四处转悠,边打探他的行踪。”杨不留微微俯身切菜码,声音稍稍发闷,笑声道,“途中撞见土匪劫路,差点儿掳了星桥,孔先生一气之下追到那土匪的老窝,顺带着查了查南境军匪私相授受的那些勾当。” 方彦君在南境不安生不是一日两日,然而他跟闻戡都不可相提并论,层层遮掩之下的勾当洪光皇帝许是心知肚明,不过碍于面子不得计较罢了。诸允爅甩了甩手上的水,不解道,“方彦君跟南境那一窝一窝的土匪持衡,有勾当不稀奇,孔先生还查了甚么?” 杨不留挑起眉梢问他,“曲尘的案子还记得吗?有个私自去南蛮那儿做生意的私商。”杨不留停手翻出信筒递过去,示意他抽出来看,“南境地势复杂,私商偷偷来往的渠道众多,方彦君屡屡向朝廷索要军需或是兵械,不能折算成银两票据的锈废兵械,都被他通过土匪的路子,找私商处理,卖到南蛮去了。” 兵械折旧报废,兵部理该有登记造册,不过破铜烂铁没甚么用,多半都是走个过场编个数目,没人确切核实。但南境驻军兵械讨新换旧的频次太高,以地处潮湿为由屡屡征讨兵械,虽数目不大,碍不过积少成多。 肃王当年在镇虎军没少四处划拉破铜烂铁,找人私铸兵刃,北境的待遇不比南境,喝风吃沙子活得像受后娘孽待似的,玄铁兵械不够,诸允爅就带着头的划拉那些个卸缴的兵刃纳为己所用,故而兵刃进出的那些猫腻儿,他自诩还算清楚。 然而往回收和往外卖意味着甚么可大相径庭。诸允爅一时怔忪,半晌才磕巴了一下道,“给南蛮子卖废兵械,方彦君贪财贪傻了不成?” “南境驻军的麻烦事儿不是一星半点,军中的事暗线查明需要的时间太久,孔先生带着星桥,查探也多有不便,只能查到这么多。”杨不留摸摸索索的又抠出一张皱皱巴巴叠不方正的信纸,叹声道,“所以我才想着,让时慕青过去看看。” 皱巴巴的信纸上字迹晕了一半,诸允爅拈着信纸草草扫视之后不住皱眉道,“你想让时慕青去找当年时将军的旧部?”他顿了一下,还是不太放心,“他能听你的吗?” 杨不留没急着答话,转身掀开几个盖子嗅了嗅坛子里的汤水味道,递了火折子给诸允爅,热了锅扑起一团咸香,慢悠悠道,“我想试试。” 翌日一早绵雨稍停,天边仍是灰蒙蒙一片,诸允爅心心念念的雨中漫步退而求其次的变成了并肩在水雾里乱钻,两个人温温吞吞地踩着湿滑的青石板。 京兆府的牢房正门修得比寻常富户还要气派。诸允爅拉着杨不留从一大清早还迷瞪着的狱卒面前大喇喇地经过,又回过头来亮了身份,把后知后觉上前阻拦的狱卒钉在当场。 他抽出折扇敲醒了偷偷喝酒宿醉未醒的牢头,压低声音叮嘱了几句,转身却被跑进来险些磕绊了一个跟头的京兆府捕快扑了个满怀,尚还半拥半搂着,便听他急切道,“启禀肃王殿下,今儿一早宫里传信,说毁容案既结,望殿下立刻同府丞大人一同入宫禀报。” 小捕快吞咽了一下,又道,“顾大人让我同殿下说一句,京兆府尹的调令也落下了,即日诏温如珂温大人回京。” 此话一落,诸允爅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沉下脸色,伏在杨不留耳畔低语了几句,理了理衣袖,匆忙带着顾隐进宫复命。 杨不留摆摆手让他安心,转而对脑子还没完全清醒的牢头道了一声“有劳”,随着狱卒指引,终是见到了时慕青。 锁链“哗啦啦”的声响并未让牢中屈膝盘坐的那道身影生出任何波动的情绪。时慕青定定地望着牢中那一小扇铁窗,望着灰蒙蒙的天边一动不动。他脸上的伤正结痂,龟裂的疤痕处沁出的血粘结住了草屑和头发,伤愈的皮肤如蛛网一般再现了这张脸本来的容貌,却斑驳狰狞着,藏在角落里半明半暗。 直等杨不留踩着牢房地面上的细碎草杆进来站定,又转身示意狱卒兄弟锁好牢门,时慕青方才动了动脖子,斜瞥了她一眼。他迅速垂眸,虚空地看着地面,良久方才重新掀起眼皮看她,喉结上下滚动了片刻,似乎有话要说。 京兆府大牢的牢房中桌椅板凳倒还齐全,杨不留觑见他喉间蠕动,略一扬起眉梢,先踱了几步在木凳上坐定,而后方才好整以暇的看向他,一双眸子清亮得让人无处遁形。 杨不留脸上额角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时慕青打量了她半晌,暗暗松了口气,喉咙里嗫嚅了几声,终是默默地咽了回去。 杨不留屈起指节轻轻叩了叩桌面,引得时慕青刚耷拉下去的眼皮重新掀起来瞧她,轻声道,“肃王殿下刚进宫复命,毁容案的审结不会牵扯到文家,你大可放心。”杨不留略一思索,又道,“含烟案真凶落网与你无关吴照伤势虽重,但好在一条命还在,他已认罪伏法,伤他的罪过,大抵也会从轻处置。” 时慕青撇开视线,总算开了口,嗓音嘶哑低鸣,“跟我没关系。” “文夫人与你母亲是姐妹,若要说起来,你同文昔筵应当算是表兄妹了,怎么会没关系呢?”杨不留抿着嘴唇顿了片刻,轻声问道,“后悔吗?” “”时慕青闻言一哽,半晌没吭声。 若是起初,他肯定是不后悔的。 为了心爱之人刀山火海都值得,更何况毁容入狱。 然而当他回过头来却忽然发觉,那些曾经不计回报的付出,早便被人一次又一次的踩在脚底,碾得细碎时慕青这才意识到,他自诩的那些坚不可摧,根本就在他被蔑视的那一瞬,碎得无处可寻,随风消散。 时慕青后悔了,后悔极了但后悔也来不及了。 杨不留歪头看他,眸子里没甚么情绪,看不出喜恶,仅仅是简简单单的注视着。 隔了许久,她轻声说,“如果我告诉你,一切后悔都来得及呢?” 时慕青“腾”地睁圆了眼睛,被戳穿心思的视线躲闪了片刻。他疑惑不解地盯着杨不留瞧了半晌,转而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摇头轻声一叹,“怎么可能”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呢?”杨不留扬了下眉,稍一提唇角,掏出一张纸扣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当年时将军的案子,证人和时将军的几个部下里,还有人活着。” “你就不想知道,你父亲当年究竟是为何入狱,又为何身死吗?”杨不留神色陡转,忽然冷哼道,“你可曾想过,你父亲铮铮铁骨征战多年,为何会嗜血杀人?为何要畏罪自杀?” 时慕青一时瞠目,磕巴了一下道,“可查明真相又如何,人都死了” 杨不留目光如水地看向她,凉无波动。 “你不是想后悔吗?” 时慕青怅惘许久,琢磨了半晌自己后悔所为何物,霎时激了一身的冷汗。 “你的意思是此案与文家也有关?” 杨不留没说话,半晌,她突然笑了一声,不轻不重,却空灵如幽冥。 “你如何知道此事与文家无关?”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一章 时家恩怨 诸允爅快步赶至京兆府门前时,顾隐已然备好了马车,抱着卷宗绕着马车转悠了半天。他远远看见肃王便要执礼,别别扭扭地夹着卷宗刚一颔首,便被肃王拎着领子直接扯上马车,缓了片刻喘匀了气儿,挥手示意,让他把从给事中那儿得来的消息细细说明一番。 顾隐言简意赅地说了几句,诸允爅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调任地方官员入京本无可厚非,甚至于官员升迁而言还是件值得庆贺的好事。 但与接连撤换军中统帅和官府知府久不得安稳的广宁府来说,却是个不小的麻烦。 “只说调任回京,没说担任何职?”肃王拧着眉间,“给事中现在办事这么糊涂吗?” “皇上确未明在旨意上。”顾隐其实巴不得有人来接手京兆府这一团乱麻,毕竟在他看来,出头的事儿做一次是英勇,做多了是棒槌,顾隐还没做好奋不顾身当靶子的准备,“但听花公公的意思八成是来任京兆府的官职,毕竟事关提升品级,还是要再做商议的。应当应当算好事吧” “好事?好事你怎么不自告奋勇升官发财?”肃王斜睨了顾隐一眼,转而靠着车厢闭目养神,微微仰头轻叹道,“他到京兆府倒没甚么,不过广宁那边” 诸允爅忽然顿住。 广宁府去年灾害瘟疫的颓势刚缓,奴儿司和闻戡都就在北安岭闹起祸端,如今好不容易灾后战祸息止的衰颓和缓,春耕安稳渐而欣荣,再换任知府,折腾的只会是当地百姓。 然而温如珂同鄢渡秋交情匪浅这事儿朝堂上下知道的人不少,广宁府天高皇帝远,鄢渡秋刚跟奴儿司商得金矿开采权,此后矿脉之事事关重大,诸荣暻定然不会再留两个穿一条裤子的官员主帅同处一处,埋下再次瞒天过海的隐患。 调任温如珂,无非是藉由京兆府一事,顺理成章的往广宁府塞一位尽心竭力和稀泥的心腹,小心盯住鄢渡秋在奴儿司边境的动向。 此事并非毫无预料,只是没想到诸荣暻会如此操之过急。 洪光皇帝对温家人熟稔至极,他自然清楚,温如珂这一身的能耐本事不用可惜,但经由此前各地方裁撤贪官之后,商路或多或少会受阻,若是把他搁在别处,当地的商贾商户和县府官员都不会有好日子过既然对他的一板一眼心知肚明,倒不如一步到位的把他抓到眼皮子底下盯着,倚仗着皇威重权压住他翻天的本领,洗刷一番京中纨绔的习气。 但这当真是好事吗?诸允爅根本无从认定。 肃王始终觉得温家总该撇开一个人,立于京城之外明哲保身。他猜不透诸荣暻把这兄弟俩齐整整地搁在殿前究竟是何用意,难道仅仅是为了明晃晃地给秦守之找不痛快吗? 诸允爅歪着脑袋,掀起窗帘静静地往窗格外看,他眺着昏暗的天边沉默许久,轻声一叹。 “要变天了啊” 一道惨白的光亮刺破重云,铁窗外沉闷的轰隆一响。 时慕青嘴唇颤抖了半晌,一错不错地打量着杨不留的神色,恍然间觑见了一抹浓墨自她眼底晕染游走,良久,浅浅地弥漫开来。 时慕青微微挪动了几寸,终是坐立不安地面向杨不留拔直了身子。电光雷鸣劈在他乱如杂草的头顶,眼底的血光在散落的垂发间忽暗忽明。 “杨姑娘。”时慕青犹豫了一下,僵硬地踱步到木桌旁站定,怔怔地望进杨不留的眼底,“文家即便再薄情寡义,终归于我有收容照料之恩。文大人甚至不顾皇上待我时家的罪责,准允我设立灵堂供奉亡故父母。”他声音本就沙哑,话说至此喉间一抖,染着几分哭腔,继而道,“你如今却说此案与文家有关这” 杨不留没打断时慕青,只掀起眼皮看他,见他哽在半路说不下去,这才轻轻开口,“你当真一丁点儿猜测都没有吗?”杨不留屈起指节,剐蹭了几下额角结痂脱落的瘢痕,缓缓道,“时公子,你可曾想过,文尚书既然可以为了女儿文昔筵将所有的罪责压在你一人的肩上,他是何等的爱惜自己的羽翼啊,又怎么会顶着时家重案的过往留你在府上这么多年?赦免二字难道是免死金牌不成?罪臣之子,哪怕跑到天涯海角,玄衣卫难道当真一无所知吗?皇上难道当真一无所知吗?” 时慕青被一声惊雷劈在当场,嘴唇开合半晌,想要辩驳,却许久未能脱口,又紧紧地抿上。 这些别有用心,时慕青自是想过的然而最初是被倾慕敬仰蒙了心,如今又不愿剖得自己鲜血淋漓罢了。 时慕青死死捏着拳头,指节处砸得稀烂又崩裂的伤口迸出猩红,默然许久才伸出手,急迫地抓起桌面上的信纸,捏皱又铺展,咬着后槽牙,仿佛要将信纸上的一字一句刻在脑海。 纸张开篇是几个与时将军案或多或少有些联系的名字。时慕青吞咽了一下,唾液润过干涩的喉咙,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敢将目光投向那一段简短的告发之言。 信纸上不过寥寥数言。十余年前,南境匪患深重,孟樾孟老将军为了结乱局同匪首妥协商议,此后私相来往不断,因贪图暴利遭时州时将军上书奏报,奏折却被兵部姜阳按而不发,暗中谋害,栽赃灭门屠杀一案。后本该提京受审,洪光皇帝本未定杀意,孰料却遭文思齐恶意乱言,继而骗得画押供词,责令斩首抄家,其后不久,时将军暴毙于牢中,仵作验尸认定畏罪自杀,其案方终。 时慕青仅仅读完这几行字,整个人抖得都快站不住了。他抬眼瞠目,未等开口,两行泪先滚落而下,失魂一般咆哮道,“为何?文思齐为何要这么做?” 他这一声吼叫,惊得本候在远处的狱卒快步奔过来,亮了刀刃隔着牢笼,怒斥着满目血色的时慕青吼如困兽的时慕青暴怒地转头瞪了他一眼,周身的杀气扑得他手腕发软,刀柄险些脱手。小狱卒担心牢笼里这位贵人带来的姑娘安危有恙,躲开时慕青的怒视偷偷瞥了那姑娘一眼,孰料那姑娘却回头对他笑了笑,安抚道,“狱卒大哥,能再稍稍给我些时辰吗?” 狱卒脸色青青白白不怎么好看,勉强踩着姑娘铺给他的台阶退了出去,实在不放心,又喊来几个兄弟候着,打算随时冲进去救人。 杨不留浅笑着目送狱卒走远方才收回视线,她敲了下木桌桌面,似是在点醒被怒意吞噬的时慕青,低声道,“文夫人同时夫人本是姐妹,此事你可知?” 时慕青红着眼睛,缓滞地点头。 “毕竟二十年过去,我得到的也不过是道听途说拼凑而来的消息,你姑且听一听。”杨不留始终不大喜欢言及未得定论之事,她顿了一下才为难张口,“据我所知,当年文大人倾慕之人本是你的母亲,但因婚事已许予时州时将军,这才迎娶了容貌肖似的文夫人替解相思之苦。栽赃之事其中缘由不明,不过想来大抵与此间的爱恨情仇有关,得不到便要尽毁”杨不留略一皱眉,继而道,“细细想来也不是完全无迹可寻,文昔筵仅为倾慕于肃王殿下,便要毁了其他与之相关的人的容貌,说到底,无非也是揣着生来便有或是潜移默化而来的求而不得便要毁掉的心思。” 时慕青脑子里一片混沌,许久才转了几遭,浅薄地听懂了杨不留的猜测。 “皇上时隔多年方觉时将军的罪案不妥,然而往事不可追,当今圣上赦免时公子已经算是最大的让步。”杨不留稍微低头,舔了舔发干的唇角,“文大人家中私设灵堂,也是皇上暗中准允的,否则,他也不会自爆短处,随随便便的让肃王府的人搜了去。” 时慕青此时已然是怒极生悲,眼泪布满了这张可憎可怖的脸,细细的刺痛从皮肤扎进心底。 杨不留浅淡地生出几分不忍,语气稍微放缓了些,“此案时隔久远,无人查也无人问,单凭传言坦白也无法究其细节,还原真相。我来同你说起此事,无非是想求时公子帮个忙。” 时慕青随手揩了一把眼泪鼻涕,定了定神,咬牙道,“杨姑娘请说。” “这案子翻出来不大不小,然而却势必会牵扯到两位重臣。”杨不留眸色沉下来,压低声音道,“姜阳和文思齐。” 时慕青皱了皱眉,忽然了然,杨不留所求与他时家的案子有何相干。 兵部姜阳为洪光皇帝收揽兵权一事,早便同肃王难以相容,时至今日,肃王难回北境,与姜阳脱不开干系。 然而礼部文思齐却立于懿德太子身后,若要动他,岂不是要与太子生起冲突,将崩乱的礼法踩于脚下? 时慕青近乎惊惧地看向杨不留,声音不自觉发抖,“重臣之过,事关朝堂制衡,皇上怎会为此等旧案转变心意你你到底想做甚么?” 杨不留笑了笑,避而不答,只道,“时将军只是为了孟樾贪赃枉法一事遭受构陷吗?二十年前南境尚且匪患敌军内忧外患,南境驻军统领为何鼠目寸光,要害一位军功卓绝的得力干将呢?” 杨不留话未说尽,时慕青却猜得出她的话外之意。 倘若当年瞒之又瞒的过错里,事关军情,甚至是谋反呢?真相不可知,但只要有一丁点儿苗头,便足矣让皇帝心生杀意。 瓢泼大雨轰然落下,时慕青觉得他的五脏六腑都在震颤。他想问缘由,却又觉得此中缘由他不该触得,沉默良久,只能问她,“需要我做甚么?” “查明真相,为时家洗刷冤屈而已做到甚么地步全凭时公子自己评断。”杨不留扯过他手里几乎捏成废纸的纸团,细细理平叠好,揣回袖间,“今日殿下进宫复命,想来这几日,京兆府便会定罪,下令将时公子发往岭南。为了肃王府的声誉和京中王公贵族家中的忿忿不平,还望时公子受些委屈。”杨不留翻出一个两指粗细的瓷瓶,轻轻搁在木桌上,“路途艰险,犯人死在途中并不少见,也算是能给京中一个交代。”她起身上前,切住时慕青的脉象思索半晌,“这药药性急烈,你尚未痊愈,吃两颗就够了。此后你若是情愿,到了南境,自会有人找到你,你若是不愿” 时慕青苦笑了一声,“会有人来杀了我对吗?” “你也不亏嘛。”杨不留没否认,舔了舔唇角,稍扬眉梢,“求生还是求死,旧日恩怨想不想了结,全在你一念之间。” 时慕青耷拉着眼皮,沉默地看向木桌上摆得稳稳当当的瓷瓶,眸间凄然与怅惘闪烁,继而空茫良久,缓缓沉静下来。 生长于暗处,躲藏在阴影中,无论日后如何,他还真就不亏。 时慕青低低地笑起来,笑声滚过胸膛滚出喉间,他伸手捞起瓷瓶揣好,微微叹了口气,“咚”的一声,跪在杨不留跟前。 “本为死士,无谓生死。”时慕青微微扬头,坚定地看向杨不留,“愿为父辈洗冤,听凭姑娘调遣。”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二十二章 泗水危急 顾府丞的车驾不算宽敞,肃王催得急,紧赶慢赶颠得顾隐的屁股都快开了花,头晕脑胀地跳下车,差点儿倒栽进草丛里去。 雷鸣从远处奔袭而来。 顾府丞含混地道了一声“失态”,蹲在路边儿捯了会儿气,等着颠离了壳的三魂七魄艰难地飘回原位,顾隐这才留意到宫门口候着一排的马车和几匹长途奔袭的悍骑,依着车驾佩饰,随行的侍从打扮,副将的盔甲暗纹来看,北营c镇虎军回京述职的二位将军八成一大清早就进宫候着,六部重臣也着急忙慌地赶来了一半。 昭王府和宪王府的仪驾规整的候在不远处,架势不小,肃王如今蹭了他一个小小府丞的马车赶过来,光杆儿一个,实在有些寒酸冷清。 顾府丞隐约觉得,洪光皇帝这会儿催肃王入宫复命,时辰挑得十分别有用心。他拾掇拾掇自己一团乱的仪表,抹了一把砸在他额头上的雨滴,凑到静默伫立在宫门前等候引请的肃王跟前,掩唇轻咳了一声,声音压得极低道,“殿下,兵部户部工部都来了,北营北境二位将军八成也在场这时候宣您进宫” 准保没甚么好事儿。 顾隐咬了下舌尖儿,没敢把这显而易见的话说尽,诸允爅瞥了他一眼,也没接着这个话柄继续下去。 亲王位份尊贵,入宫并无禁制,照理来讲,肃王本无需等候午门通报,直接进宫往华庭殿再行通禀便是。然而诸允爅这会儿摆明了是能拖一刻算一刻,偏要结结实实地把他这戴罪之身的名头坐实,既是为表昭然守礼,也是悄么声地撂挑子耍性子。 念叨了一路的急雨骤然落下,浇得宫门外的诸允爅和顾隐湿透了半个身子。内侍抱着伞慌慌张张三步一滑地跑过来引路,踮着脚亦步亦趋地在肃王身后跟着,磨磨蹭蹭地把这位惹不起的主子送到华庭殿门口才松了口气。他转身告退,没走开半步就得了肃王一句“有劳多谢”小内侍一怔,诚惶诚恐的回了一礼,诧异又欣喜地退下去。 顾隐站在肃王身后,恨不得把自己折吧折吧让肃王揣袖子里去。他耷拉着脑袋拧了拧沾水的宽袖,抽空越过肃王殿下的肩膀朝殿内张望,只言片语地听见几句事关泗水洪涝灾况,登时震起了一屋子的剑拔弩张。 殿内众人分立三处,没做对峙,却显然是各持己见僵持不下。户部尚书温如玦凝眉沉色立于懿德太子身旁,昭王漠然地退在工部尚书李有君和工部侍郎徐清芳身旁,兵部姜阳站在中间时不时地和一句稀泥,旁边还站着不明形势的宪王,并着不愿掺和其中的方辰挨着穆良面面相觑,没声没响。 肃王只朝着殿内望了一眼,便规规矩矩地在华庭殿门口杵着,压根儿没打算进去。顾隐偷偷瞄了他一眼,见肃王一动不动,又闻了闻这一屋子的火药味儿,他也不打算自讨没趣。 顾隐心知肚明,皇帝这时候诏肃王进宫复命,摆明了绝非单单为了复命结案的那指甲盖儿大的事儿,不过是寻个由头,抓肃王进宫商议灾情虽说洪光皇帝难得给肃王找个台阶下,但他大抵心里也清楚,肃王对朝堂议事避之不及,九成九不会卖他的面子,无奈之下这才揪着顾隐这么个冤大头,一起拎到宫里来当靶子。 然而肃王就是挺拔规整地戳在门口,没半分上前掺和一句的意思。 不过进殿与否没甚么差别,华庭殿殿门大敞,殿内众人或是群情激奋或是作壁上观,嗓音比平日高了倍余,殿门外一字一句听得分明。 肃王来得悄无声息,殿内议事时内侍不得唱报打扰,尹银花又在殿内,门外的小内侍心里没主意,犹犹豫豫地看了肃王好几眼,得了他稍安勿躁的示意,这才战战兢兢地候在原地。 泗水淮水的情况不能再拖了。 近日阴雨连到了应天,泗水临近汛期,上游淮水也在连日不得息止的雨水中暴涨不退,已经迫近堤坝的限位,万分紧急。穆良每年此时回京述职,例行取道淮水上游几处州府县乡,替这一群每年为汛期焦头烂额的官员带了折子进宫,免去七转八回的审核查验,直接呈递到御前亲批。 今年开春的雨水来势汹汹,泗水沿线府县恳请朝中拨款派人修缮河堤,淮水上游府县商议开堤引水,先泄洪解危,再巩固堤坝,既能把今年决堤的灾情降到最低,也能预防雨季末时的第二次汛情各持己见,冲突不已。 这么一张折子在殿内传阅了一圈儿,诸荣暻脸色阴沉,默不作声地打量着每个人脸上的神情,末了抬手点了点眉头皱得最高的温如玦,允他但说无妨,不必顾忌。 温尚书憋了半天,连委婉都懒得委婉,直截了当地扔了仨字儿砸在地上不同意。 温如玦视线稍稍偏向略微颔首的太子,继而迅速收回,出列沉声道,“淮水上游开堤泄洪,下游万余百姓怎么办?此时正值农忙时节,田地耕种c农畜民房,桩桩件件须得安置,泗水河道窄浅,河道淤泥涌出来,泗水水位暴涨,难道要留空城吗?牲畜带得走吗?百姓吃饭的耕地带得走吗?再闹瘟疫又该如何?” 工部李尚书斜睨着温如玦,先没搭话。且不论后来,单就照着如今这阴雨连绵的天气,淮水几处堤坝的修缮加固就是个相当大的工程,户部考虑百姓和款项在先,自然不会管他们这些实打实干活的人的死活。李有君清了清嗓子弄出点儿动静,见洪光皇帝颔首未拦,不咸不淡地插了一句,“这不是商量着先把人迁到别处去吗?留着人不动岂不也是等着洪水泛滥?” 温如玦明晃晃地冷哼了一声。 “迁到别处?李大人未免把此事想得太简单了吧?!”温如玦原本的反对之辞还飘在半空,这会儿索性怼着李有君厉色直言,就差拎着他的耳朵骂,“但凡因着天灾背井离乡,百姓就成了无所依凭的流民c灾民。且不论他们愿不愿意舍弃房屋田地这些个安身立命的根本跑出去讨生存,李大人可曾想过,这万余百姓如何安置?朝廷如何拨款?安置途中的伤寒亡故如何论算?灾情过去之后呢?如何复原?无形之中又给国库增加了多少负担?又会积累多少民怨?” 这话砸在殿内无人敢接,国库支出赈灾款项年年次次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去年年末今年年初,北线的乱局吃了不少国库存银,年初灾情尚不至无可转圜,迁移百姓这事儿若是促成,直接先支了一大部分无法避免的款项出去,如何填补还没影儿,夏秋两季会否再有变数也未知,洪光皇帝显然也不甚赞同迁动百姓的劳民伤财之举,虽未点明,却压了压手,示意梗着脖子噎在当场的李有君先退回昭王身后去。 懿德太子略一沉吟,拱手上前一步道,“启禀父皇,依儿臣看来,当务之急,修筑堤坝最是关键。泗水附近屯田军人数较少,淮水水道密集,人手显然不够儿臣以为,不妨借调北营军队,尽快抢修堤坝,引渠分流蓄水,以免水患发展得无以控制。” 这提议轻飘飘的落地,殿中却霎时寂静。诸荣暻没表态,温如玦便自告奋勇地站出来,细细说了说赶修堤坝需要的钱款和预计的部署调度,始终缩在昭王殿下身后的工部侍郎徐清芳这才冒了个头儿徐侍郎负责泗水淮水工事经验老道,听完温如玦的安排连连点头,补充了几处须得填补人手的细节,一幅甚是赞成的表情。 兵部姜阳却突然“啧”了一声,不甚满意。 诸荣暻仍是没说话。他垂耷着眉眼,拈着户部早便呈递到他案前的折子细细读了几遍,忽然抬头,视线兜了一圈儿,落在正在装聋装瞎的方辰和穆良身上,像是琢磨了一下谁说话能顺耳一点儿,顺势把话柄甩在方辰头顶,漫不经心地问道,“方将军觉得如何?” 诸荣暻话音一落,殿内数道视线便齐刷刷地戳在他身上,等着他亮明自己的身份立场。 方辰登时惊得冒了一脑门子冷汗,由衷地感慨起自家主帅这水深火热的处境来。 方将军哼哼唧唧了半晌,不知道该怎么提这话茬。 这些个赈灾流民的事儿原来根本轮不到他一个带兵打仗的大老粗插嘴置喙,但文臣武将看法不尽相同,方辰几乎是瞬间便留意到,太子殿下的提议有一处直戳皇帝的心坎儿调用北营驻军的军队。 对于有意把握兵权的洪光皇帝而言,这件事太过敏感,诸荣暻回避不谈的态度也很明显。 方辰捧着这个烫手山芋咽不下扔不出,低着头眼睛滴溜溜乱转,余光正瞥见站在殿外的肃王,一咬牙,没直接作答,含糊委婉地阐明了一个事实,拱手道,“北境野狼卫消失月余,至今未确切找到踪迹。” 众人一愣,站在方辰身旁的穆良却是一惊,几乎瞬念间就明白过来,方辰这话意为何指。 诸荣暻耷拉着眼皮看着方辰眼神飞了半天,听他答话哼笑了一声,也没怪罪他答非所问含糊其辞,歪头吩咐了一句,尹银花当即颔首,唤肃王殿下进殿复命。 这会儿诸允爅倒是没磨蹭。 顾隐本打算瞧着皇帝的脸色见机行事,孰料肃王殿下正儿八经地想要当个棒槌,装模作样地要禀明毁容案的案情诸荣暻自然没让他得逞,不管不顾地塞给他一个问题,“甭跟我装傻,站在殿外听了半天,你对此事有何见解?” 肃王一扬眉,想不卑不亢的继续装傻,“启禀父皇,儿臣没” 诸荣暻至今没弄明白肃王一而再再而三的避开朝堂纷乱是为何事,但他不想听这小子废话,直接亮了底,“你要是没见解,野狼卫的事儿就别想沾边儿。” “”诸允爅瞪着眼睛噎了半晌,话里话外地琢磨着诸荣暻给他放宽的边限,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上前半步直言不讳道,“北营是中都留守司向北最重要的防线,前阵子东宫刺客之事,想必与野狼卫脱不开干系。拓达如此来势汹汹,一旦北营调动小半数人马前往赈灾修堤,中都留守司北面防御当即减掉半数,极有可能让图谋不轨的敌军匪寇趁虚而入。对外倒不怕拓达有能耐闯破镇虎军的守卫,就怕不知数目的野狼卫,潜入腹地惹出祸乱。” 肃王这话说得几近中肯,诸荣暻这才满意地点头,转而看向太子,语气却不生硬苛责,只是半叹半怨地对着太子道,“你啊,为民心切并非坏事,可东宫刺客的事儿还没给朕查清楚,调动北营驻军谈何轻松?” 被人部署来安排去的北营统帅至今一声没吭穆良在北营有些年头,对于每年雨季这些令人头疼的问题见怪不怪。泗水春季涨水夏季干旱的情况时有发生,泄洪修堤的做法各有千秋,但天灾无情,一旦今年雨水过剩洪水决堤呢?届时哪怕屯田军和北营驻军全数赶往赈灾人手都不够。但国库里就那么些粮草银票,赈灾一事断没有两手准备之说,无论如何,总要有人承担后果。 穆良始终在犹豫一件事穆老将军在进京途中意外撞破得知,淮水上游府县四座大小不一的堤坝已经泄了一处。 最边缘的小堤坝前年因着偷工减料支撑不住,这般做法无可厚非,泄洪放水总比决堤造成灾害要小然而即便事先贴了告示,尽可能的保住了下游的民宅,涨过河道的水还是漫了近百亩田地。情况虽不至于大动干戈的扔到台面上商谈惩戒,但灾情瞒了又瞒,家养的牲畜飘走的淹死的也有少半数,后续如何处置还未可知,若是上游再闹出什么幺蛾子,下游准保要出大乱子。 穆良实在不知道该不该给皇帝添这个堵。 然而穆老不知,这事儿方辰也跟肃王提过一句。 只不过方辰取道途经,也只是沿途看了个大概,没深究个中利害。诸允爅此时想起却忍不住蹙起眉,若有所思地觑了太子一眼泗水附近的粮田大半与应天府息息相关,这事儿即便一瞒再瞒,瞒得过户部吗?倘若户部知情,太子为何也作瞒不报? 殿内一时各怀心思的寂静下来,良久,懿德太子忽然震袖上前,先高声长跪认罪,继而满目凄怆道,“灾民之祸迫在眉睫,上游州府已经未禀朝中泄了一道堤坝。如今泄洪安置和稳固河堤哪一样都不能再拖” 太子拔直身子,迎着诸荣暻怒意冲头的表情咬了咬牙,沉声正色道,“父皇,若不调动驻军,难道要将泗水万顷良田弃之不顾,视万余人命如同草芥吗?”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三章 运河沉船 华庭殿中霎时寂然。 诸荣暻脸色铁青,难以置信地望向眉宇锋利的懿德太子,怒极反笑,抑而再抑的怒气登时爆开,厉喝道,“太子是在教朕如何治理万民吗?!” 话音未落,阶前众臣惊惧得“呼啦啦”跪倒一片。 诸允爅跪在地上颔首侧目,微微蹙起眉头,瞥了理该撞破过此事的穆良一眼无缘无故成了个人人争抢又烫手的山芋球,穆老将军也是满脸的愁苦。 诸允爅方才的话说得其实稍稍夸大其词。北营驻地安排并不松散,适当抽调也不至于防备落空,更何况穆老手下精兵强将锐不可当,调去修堤也无不可。 但肃王不久前才在兵权之事上跟洪光皇帝暗中较过劲,他深知调动驻军这事儿是在戳皇帝的痛处,方法可行,却决不能由他等臣子提起,惊动洪光皇帝的疑心顺水推舟无关讨好与否,肃王实则是在给懿德太子浅浅地提个醒。 然而素来温厚的太子殿下一丁点儿没领他的情,横冲直撞地非要在诸荣暻面前闯出个是非论定。 诸允爅惊疑地盯着他皇长兄的后脑勺儿,实在好奇里面这会儿都装了什么东西。 北明国土幅员辽阔,南北气候迥异,年年大小灾情无可避免,洪涝干旱的天灾整治事关地方官员的政绩,但如何实施还要看时年的风声和上面的授意有钱捞就夸大其词抓一把油水,没钱捞就藏着掖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免因着灾情治理不当,府县受到牵连,官员百姓都过不上好日子。 去年虽有辽东罕见的旱涝疫情,但好歹算是个丰年,不至于守着钱粮紧巴巴的过日子。但年初整饬朝堂的风声刚落定,流放的官员还没走到西北吃沙子,生怕再闹儿甚么天灾,地方官员战战兢兢,简直恨不得把这些事儿囫囵个儿的都捂烂在自己手里。 但县府地方压着开堤泄洪这事儿不报,勉勉强强的能算上个情有可原,太子明知此事利害却拒不上报,显然很难相提并论。 若说水患紧急,官道不通也能解释的过去,编排他有意隐瞒积攒民怨别有居心也算得上是个由头然而这件事儿不上不下地卡在那儿也便罢了,太子反倒要藉此牵动驻军,那便由不得诸荣暻不去猜忌,懿德太子此举,究竟是在打哪门子的主意。 不过泗水堤坝事关粮田,户部年年为这点儿事儿折腾得没个安生,东宫对于堤坝偷工减料想借机发挥也不是一天两天。捏着这么件烫手的事儿,太子无非也是想拎着这事儿当个筹码,敲山震虎也好,旁敲侧击也罢,总归是能让洪光皇帝意识到,这些烂摊子不能再单塞进工部的手里也是为了给工部尚书李有君和历来掌管此事的徐清芳徐侍郎提个醒:诸位的猫腻他心知肚明,不提便罢,若要追责,工部根本脱不开干系。 淮水泗水这两个地方属于灯下黑。淮水泗水河网密集,又脱不开雨季雨水,大旱少见,下点儿雨就涨水。堤坝年年在修年年在危,工部偷工减料都成了习惯,人手不足就干脆糊弄了事,总归来年开春还得再修补一回。 这么一层忽悠一层,忽悠了数年,始终是治标不治本,上面揩油捞钱乐得自在,河岸旁的百姓只能望着偷工减料的堤坝求告着老天爷讨生活,日子过得分外艰难。 懿德太子自然也清楚,修缮堤坝一事一劳永逸的目的定然难以成形,但人手充足的加固总比敷衍了事要有效,最起码也要为了农户百姓争取几年不必为了河坝决堤犯愁的安生年岁,朝廷也不必一再纠结于此,年年盘算着修筑堤坝的那点儿银子。 目光放得长远一些,本就不是什么坏事。 再则,大抵也是懿德太子宽仁的私心。 泗水沿岸的粮田负责供应京城粮草,每年粮草周转,每户征收的粮食的石数太高,私自售卖购入赋税又太重,当地的农户百姓苦不堪言,为了一口吃食又不得不艰难度日。然而洪光皇帝始终不松口,堤坝修缮之后若是水患得以抑止,工部折子一上报,年底征收九成要增大数目但倘若这般灾祸已成,朝廷只能减免不能增加,无形之中就把今年赋税的事儿敲定了大半,诸荣暻只能被动接受。 户部虽然收不上钱,但太子殿下以身作则担保申诉,于百姓而言,谁是为天下万民,谁又会成为民心所向,自然也有了定数。 事关赋税征粮,懿德太子此言此行,户部必然会参与其中,甚至极有可能,温如玦才是此番遮掩的主谋 但诸允爅不太明白,此举无异于让懿德太子避开洪光皇帝的锋芒,站在了百姓的身侧,这与明目张胆地同向来纵观全局的皇帝政见对立,又有何不同? 东宫虽立多年,但先皇后殡天,太子在后宫难得依凭,宁贵妃虽不是算计夺权的刻薄妇人,可也不好多做帮扶引得猜忌。懿德太子如今已能独当一面,照理而言,半数朝事政务已无需过问皇帝的意见,但在洪光皇帝眼里,太子理该始终是他手中顺从的棋子,而不应有拿捏条件反过头来在万民眼中树立威望的急功之举。 依着诸荣暻的脾气,他许是不会过多计较,但连连犯错戳在他的心尖儿上,他一定会挂记。 诸允爅眉头皱得老高,觉得这风头实在不对劲儿。 兵部姜阳见缝插针地吹了一阵南境匪患的风。南境统帅方彦君一再讨要军费的事儿在诸荣暻心里重重地记了一笔,姜尚书远虑不出甚么花花来,但近的他倒是清楚他不比天高皇帝远的方彦君,眼前儿顺着皇帝的脾气才能保命总归是不能随随便便地称了太子调动驻军的心意。 北境野狼卫销声匿迹不得影踪,南境表面上嚷嚷的是匪患肆起,实际上大抵还是方彦君那边瞎折腾,一南一北都不消停,懿德太子动用驻军修缮堤坝治理水患的念头总该提溜出来重新合计合计。 孰料懿德太子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伏地不起,隐隐压着喉间的几声咳嗽,闷声道,“启禀父皇,泗水沿岸因着多年赋税水患逼得哀声哉道,北境敌寇虽狠毒,南境匪患虽狡诈,可倘若泗水百姓难以维持度日呢?他们会如何?受官府欺压坐着等死吗?如果不想坐以待毙,那究竟是投敌?还是反叛?泗水离京城相去不远,难道要以苛政逼着良民百姓成为心腹大患吗?!” 诸荣暻登时觉得眼前一阵斑驳,半口气没提上来,涨红着脸缓了半天,喉间一抖,冷哼道,“你说甚么?苛政?” 阶前众臣皆是一惊,任谁也没料到素来温厚的太子殿下会在此处摔了皇帝的颜面不顾若同以往相比,他简直是踩在了洪光皇帝最不可触及的逆鳞上用力的碾来碾去。 温如玦脸色青白,咬紧牙关膝行几步上前,先磕头请了罪,方才沉声解释道,“此事没得到地方官员的奏报,也是有人传来消息方才得知,太子殿下爱民心切” “爱民心切?”诸荣暻忽然高声大笑,“好一个爱民心切啊。” 温如玦心里登时一抖,慌忙抬头正要解释,却被诸荣暻一声怒喝钉在原处不敢擅动,哆哆嗦嗦地伏地不敢开口。 “你闭嘴!” 诸荣暻冷眼垂眸,扫视着御阶台下默然良久。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眼前斑驳明暗,迫着他眯起眼睛晃了几步,没甚么分寸的停在太子跟前,“你还有甚么想指责朕的?嗯?” “儿臣不敢。”太子顿了一下,平复了些许喉间不受控制的发颤,沉沉地压了一口气,又道,“父皇,泗水淮水事关粮田命脉,堤坝年年都有急报送进京城,今年雨水连绵,已经有一处撑不下去,若不尽快督工,后果不堪设想。” 诸荣暻冷哼了一声。 太子并未拔直身子,声音却愈发的不卑不亢,“儿臣愿亲自前往泗水治理水患,还望父皇应允儿臣调用驻军,儿臣必将护佑淮水泗水百姓安稳无忧,绝不拖延工期。” 诸荣暻虎着脸睨向他,良久,突然朗声笑起来,“你倒说说,你想调哪儿的驻军?嗯?东宫的位子,你是不是坐够了?嗯?” 太子一时没吭声。 正此死寂之时,殿外忽然有人急声求见,奈何殿内议事不得通禀,外面的人只能焦头烂额的吭叽着候在门前诸荣暻眉间一敛,侧目瞥着尹银花,示意他出去看看。花公公躬身退下不过片刻,又急匆匆地踩着遍地的寂静碎步跑进来,伏在皇帝耳旁低语了几句,觑着洪光皇帝霎时凝重颔首的神色,赶忙唤门外内侍引人入殿。 户部侍郎方何疾步随着一位监军大人破雨而入两人大抵是这一路上没来得及撑伞,浑身上下湿漉漉的狼狈不堪。 殿内众人半数不解半数诧异。兵部姜阳和户部温如玦二人尽是满目震颤,直勾勾地瞪着这两道身影,试图认定心中不安不祥的推断。 方何被冷雨凉风砸没了半条命,浑身寒滞的跪地长礼,哑着嗓子道,“皇上,泗水泗水旁支运河的粮船沉了!” 杨不留自京兆府大牢里出来的时候雷声渐止。她一早被诸允爅拉着雨中漫步,也忘了拎一把伞,轻声同那几位不知如何待她为好的狱卒大哥道了别,转身正琢磨着钻进溶溶的细雨里,快步跑回去。 一辆马车轱辘辘地碾过早被雨水浸透的青石板,快而稳地驱赶过来岳无衣靠在车厢外扯着缰绳,临近京兆府大牢,缓了缓速度,妥当地停在正张望雨势的杨不留跟前。 念儿顺势在岳小将军的“吁”声中探出头来,笑眯眯地先扶她上车,轻快道,“刚刚殿下叮嘱京兆府的捕快大哥来送信儿,说是到这儿接你回府,正好赶上了。” 岳无衣跟大牢门前的几位狱卒相熟,吆喝着打了声招呼,趁着那几个感慨着五军营岳将军亲自驱车接驾的姑娘得是个甚么身份的功夫,扯动缰绳扬手调转了马车,原路奔进朦胧的雨幕里。 念儿急忙忙把添了草药的熏香暖炉塞进杨不留手里,嘴里细细碎碎地念叨着雨天大牢里湿冷,姑娘的手又总是凉的小丫头嘟嘟囔囔了半晌,杨不留不急不恼的听着,倒是车厢帘外的岳无衣忍不住敲了敲厢门边框,提醒道,“你这嘀咕了半天,倒是说正事儿啊。” 杨不留好奇不解地扬了下眉梢,觑着念儿满脸懊恼的敲了敲额角,忍不住拉下她的手轻笑,“怎么了?” 念儿被杨不留的指尖冰得瑟缩了一下,反过来把她的手包在手炉上烘着,低声道,“那个翻墙的雨歇公子来了,说是陆老板有重要的话要带到,这会儿在府上候着呢。” 杨不留眨了眨眼睛,“说是甚么事儿了吗?” 念儿歪头回忆了一下,肯定地点了点头,“他说一提起来姐姐应该记得,是之前说过运河里货船倾倒的事儿。” 马车突然滚过一截断裂的石板,马车轻轻一晃,彻底把杨不留脸上的笑意晃没了踪影。 一路回到雨中安静无声的肃王府,杨不留微微颔首,同候在门前的林管家打了声招呼,得了老林的指引,连念儿备好的伞都没顾不上撑,径直跑到肃王府会客的正堂,撞在踱步的雨歇身上。 杨不留稳了稳身子,道了声歉又退开半步,眉宇间略有急切,“货船倾倒的事儿到底有什么问题?” “货船没问题。”雨歇被杨不留撞得一趔趄,拱了拱手定了定神,又道,“问题是船上的货物。那船是公家的,里面装的是周转调往北线驻军的粮草和送往辽东的陈粮,全打水漂了。” 杨不留略一蹙眉,“之前不是说,那船是私家商户的吗?” “”雨歇愣了一下,继而恍然,“咱们联络的商船是小船,里面都是些私贩的瓷器。当时官船一翻,直接把商家的小船掀了。” 杨不留登时心里一紧,忽的就恍然,肃王今日进宫,八成会与此事撞个纠缠。 辽东都司因着去年的灾祸,春耕之后百姓口粮仍是青黄不接,温如珂打从杨不留尚在广宁府时便每日点卯似的写折子往京城送,讨要了不小数目平衡粮价的官粮。再加上周转北线三地驻军的陈年粮草,这艘官船上的货量巨大,掏掉应天府存粮的三成都不稀罕。 然而粮船未等入海,先栽在了为大量货运吃水挖的比泗水河道深了数倍的运河里,黄澄澄的粮草就这么送了河神,捞都没法捞。 雨歇抿着唇,掏了一截笺筒递过去,“泗水的堤坝要泄洪,已经漫到粮田里去了,肃王殿下今日入宫” “准保跟这事儿脱不开干系。”杨不留拧着眉头扫了一眼字条,轻声一叹,“这是在逼朝廷大动干戈的修堤治水啊” 应天府的存粮但凡出现了亏空,泗水的粮田就是重中之重,如若泗水水患之危难解,应天府就要粮食短缺,商家贾户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此般敛财的机会,哄抬粮价菜价,怕是个不小的麻烦。 然而若想到最坏处,流民和饥荒才是最为艰难。 这事儿商贾富户大抵不大清楚利害,可耕种田地的农户必然明白,种稻种菜原本就是靠天吃饭,这田里一涝,怕是大半条身家性命都要托付给这不知晴雨的老天。 杨不留搁下字条抿了口茶水,沉吟良久,突然又抓起字条一字一句的斟酌了半天,凝眉问道,“这官船,究竟是直接沉了,还是翻了?” 雨歇一时没弄懂杨不留意有何指,只得挠了挠头道,“这夜里出的事,详细的情况还在打探,陆老板说怕这事儿急,让我先拿来给杨姑娘看看。” “”杨不留耷拉下眼皮,指尖轻轻划过字条边缘,蹭出一道血痕,低声道,“我怎么觉得,这事儿不大对劲儿”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东宫动摇 方何此言一出,沉船过后的折损c后续激起的民意将会是何般情形,于阶前众臣而言,心如明镜。 一整艘官船的粮食虽不至于让应天府的粮仓亏空,但却无疑直接导致京城粮仓里缺了大半足以应急的陈粮补给。但凡日后各地驻军粮草军需征调周转,稍有不慎就会是捉襟见肘,难以维系此事表面上看来并不艰难,最坏不过是缺饭少食,姑且还谈不上往后会不会闹饥荒的问题。然而众人皆知,倘若泗水泛滥c官家的屯粮少缺,各地商贾自然会乘风迎势,动摇民生民情,从中牟取暴利。 官讨民征,损失钱财或是引起民愤,结果不必细论。 此事究竟是天灾还是尚未可知,但却显而易见地意味着,泗水隐患非治不可,否则来年连带着应天府及周遭府县都极有可能粮不果腹,民声哀怨这两件亟不可待的祸事撞在一起,同逼迫皇帝作以抉择又有何分别? 华庭殿轰然炸开了锅。 洪光皇帝心力交瘁地捏了捏眉间,连怒吼都有气无力。诸荣暻垂眸沉吟了片刻,返身绕到案后,抄起镇纸在龙案上砸出一个坑,提气喝住殿内的窸窣骚动,提溜着方何和那位一脸寻死觅活的监军问了问善后处置,得了磕磕绊绊虚头巴脑的回禀没再追问,话锋陡转落在温如玦头上,详细问了问官船上的清单数目,继而漠然半晌,不再问话。 温如玦眉头紧锁的盘算着户部的亏空折损,压抑地叹了口气。 诸允爅耷拉着眉眼,挪了挪膝盖,慢吞吞地换了一个相对舒服些的跪姿,不躲不闪地觑着温如玦的头顶,末了目光一挑,从懿德太子的金冠上掠过,直愣愣地定在脾气跟火药桶似的皇帝脸上。 火药桶脸黑如墨,却意外地没有一点即燃。 泄洪和沉船相继惊扰京畿周边,朝廷根本无法一再拖延坐视不管,那么调用驻军之事,便几乎成了板上钉钉,无法回还。 然而这两件事单拎出来许是天灾难捱,凑到一起就不可得知了,依着洪光皇帝多疑的性情,懿德太子此行,怕是十分凶险。 阶前资历最深的穆良沉默许久终于开口破了僵局,却并未直意谏言调兵部署,只道有几处驻地兵力有余,调动安排不会过多牵连诸荣暻听出他的解围之意,碍于功臣之身没有呵斥,但也没吭声,沉默地望了他一眼,一动未动。 姜阳觑着洪光皇帝的脸色掺和了几句,挑不出理,索性理直气壮地和稀泥。 昭王好整以暇地跪在一旁作壁上观,垂眉耷眼地听了半晌,掩唇清了清嗓子,拱手上前,试图再主动破了当下的僵持,“启禀父皇,此时臣等在此商议虽能纵览全局,却并不知晓泗水沿岸和运河之处的详情,儿臣以为,不如仍旧派遣皇长兄先行一步,从运河处取道到泗水上游探一探堤坝隐患,若当真水患急切迫在眉睫,再做调遣也不迟。无论是京城还是北营,急行军抵达泗水,最多不过两三天的路程,照常理而言,该是来得及的。” 事关调动驻军的话被昭王说得轻飘飘的。懿德太子皱了皱眉,一旁的温如玦登时拔起脊背怒目道,“臣斗胆,还望昭王殿下慎言。水患如若泛滥,那便是洪水猛兽,两三日的时间都够把泗水沿岸的民房百姓卷得丁点儿不剩无力回天了!” 昭王挑了下唇角,笑得不甚明显,觑着案前那位的表情,从善如流道,“温大人这话说得未免严重。屯田军驻在泗水沿岸多年,应急的能耐本事远胜于京城北营这些位不懂修缮施工之法的驻军。况且水患年年告急,即便您说工部的工事做得一塌糊涂,可也从没见过哪个河堤毫无征兆一夜溃烂了不是?撑几日周转还是绰绰有余的。” “殿下岂是要拿百姓的性命” 温如玦气急,声音顿时拔高了几分,然话未说尽,便被懿德太子一声轻咳截口打断温如玦先是一怔,继而侧目看向显然要拿他开刀的诸荣暻,喉间不自然的吞咽了一下,伏地长礼,请罪不言。 昭王待泗水之情的看法几乎同洪光皇帝如出一辙,这般提议算是折中,既不舍百姓安危,也顾及到了洪光皇帝不好割舍的颜面。毕竟天灾水患在前,诸荣暻即便再有心计较人心诡算,也不至于昏庸到为了维系自己至高无上的皇权,置国势于不顾的地步。 然而东宫太子亲临泗水彻查,也绝非随意动动嘴皮子就能促成之事。 诸允爅闷声冷笑,眼尾略挑,朝着工部尚书李有君的方向动了动眉梢。 果不其然,未等洪光皇帝思忖定论,李有君先膝行几步上前,长礼高呼,恨不得跳起来摇旗呐喊,反对太子泗水此行。 李有君喊了一嗓子“皇上”就哽在那儿,半天没接上话。他不好明面上论一论朝堂分党,太子殿下此行无论工部全力配合与否,那都是落不到好下场的苦差事若是听凭太子调遣,那他工部在昭王殿下眼里就站不稳脚跟若是暗中撺掇使坏,那就是结结实实的一盆脏水从头泼到尾,受到惩处的还是他。更何况修缮堤坝偷工减料的那点儿实情,此行必然会彻彻底底暴露得一干二净,太子查彻此案,岂不是反过头来给昭王添堵吗? 李有君面露为难之色,好一番正色犹豫方才一声长叹,“臣以为太子殿下前阵子大病初愈,舟车劳顿恐生出什么岔子,这实在不妥。况且,东宫事务繁多,倘若一去就是月余,积攒下来的政务可该如何是好?” 李尚书那点儿言外之意恨不得昭然写在脑门儿上。诸荣暻自然听得出他不敢直言又不好不说的抗拒,也清楚泗水如今尽是他工部多年以来揩油攒下的祸患但这事儿迟早要揪出来细细查问,诸荣暻懒得为他分神,似有意似无意的冷哼了一声道,“华庭殿还没空呢,爱卿这么急着推拒你心虚甚么?”诸荣暻顿了一下,冷眼睨着磕头谢罪的李有君,片刻之后撇开视线,看向昭王道,“再者,昭王尚在京城,难道东宫无主,昭王就是个绣花枕头吗?说甚么混账话?” 此言落地,阶前登时寂静了一瞬。 洪光皇帝绝非随口胡言之人,他这话出口,想必已是多番思忖。 方辰稀里糊涂地看了看眉头霎时紧皱的穆老,又抻着脖子瞧了瞧正低头专心抠手的肃王,不解地压了压唇角。 当了半天花瓶的宪王沉不住气的抬头看向诸荣暻,似不服气地微微张口想要说些甚么,却踌躇再三,没再吭声,只忿忿地耷拉着脑袋,余光掠了满心满眼毫不在乎的肃王一眼巴不得随风消散的顾隐凑巧捉住了宪王殿下那一闪即逝的视线,满脑子好奇不解地觑着抠手抠得津津有味的肃王殿下,试图在他脸上寻见些皇子争夺圣意关心该有的急切表情,未能得逞,嫌弃地屈起手肘碰了他一下,努了努嘴,示意他看看前面。 肃王这才赏脸掀起眼皮望了一眼,忿忿的宪王没瞧见,倒是觑见了又惊诧又惊喜的昭王殿下拱手上前,“儿臣才疏学浅,怎敢同皇兄相提并论。” 若说往日里朝堂的分庭抗礼乃是皇帝默许,如今这话音落地,日后便几乎等同于视昭王和太子并肩,倘若东宫易主,也该无不妥之言。 诸荣暻点点头,似是认可,神色却无波无澜。他转而看向太子,沉吟良久低声道,“不过李尚书所言也有可取之处,太子亲自查看灾情倒无不可,只不过其余闲杂事务,差使飞雁署的人去做就是了,你也无需事事亲力亲为。”洪光皇帝略一停顿,继而沉声,“但倘若今次之后,泗水再惹出甚么乱子,太子可得好好忖度忖度,你头顶的金冠,是不是该换换颜色了?” 待到肃王拎着何其无辜的顾府丞从宫门口出来,骤雨渐而疏浅,天边终日雾蒙蒙的分辨不清,顾隐侧身问了问宫门口的小内侍,已然是日落傍晚。 泗水之事尚有太子前行的两日辗转,南境征讨军需军费的事儿诸荣暻却难得痛快的未做犹豫转还,随手就把这一挑调查南境驻军与匪患的重担丢给宪王,没说要个甚么结果,大抵本意不过是磨炼。 宪王端着肩,甚是骄傲地打从肃王身边儿碰过去,瞧着车驾的方向,大抵是要去秦府看看。 诸允爅顺势捏了捏伤好得差不多的肩。这次外伤没动筋骨,杨不留熬的药也好用,雨天连绵,旧伤竟没往日里那么难捱。 顾隐本想先送肃王回府,诸允爅却实在不想再搭着府丞大人那晃悠得上头的马车顺路,只同顾隐缓步走到街口,叮嘱顾隐安排流放时慕青时稍稍宽松一些,转身便匿在趁着长雨稍停,喧嚣片刻的街市之中。 兜兜转转绕到了西市,诸允爅停在一家卖酥饼的热闹铺子前排队,闲极无聊四处张望了片刻,竟意外瞥见长街拐角匆匆疾行拐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杨不留面无表情时神色实在疏冷。 街边儿倚着两位撸袖子宽衣领的小混子,轻佻的朝她吹了几声口哨第一声杨不留没抬眼,第二声正巧擦着杨不留的耳朵边儿搔过去,她步子慢了些许,那两人便一前一后截住杨不留的去处,摇摇晃晃地挪蹭上前。 大抵是街上调戏姑娘的惯犯,周遭无一人置喙,紧挨着的小摊贩竟也习以为常一般,置之不理,不闻不问。 诸允爅眉头登时蹙起,脚步一错便从那排了老长的队伍里蹿上正街。孰料未等他搭手开口,杨不留便极不耐烦地分神瞥了那二位一眼,侧身利落地避开打算捏住她的腕子往巷子里拖的小混混,后退了一步,几乎不做犹豫地抄起路旁小摊车上摆着的精贵瓷瓶,结结实实地朝着其中一位混子的额角处抡了过去。 小混子登时就被额角的血糊了眼,两人齐齐怔在当场,半晌没回过神来。 还是小摊老板先一步过来找杨不留评理,小混子也急红了眼,抬手就要拖那姑娘进巷子里算账,两厢较起了劲吵着要说理,街上这才有人围过来瞧热闹,大着胆子藏在人群中指点那两个欺负姑娘的惯犯。小摊老板气急败坏的不管不顾,只拉着杨不留不放,嚷嚷着要报官。 若要说起,这还是诸允爅头一次瞧见杨不留这般利落不留情面地断掉纠缠在身上的麻烦。诸允爅摸了摸后脖颈,凉飕飕地搓了两把,半眯着眼,快步上前。 杨不留觑见那费了好大力气才钻进来的人影愣了愣神,脸上凉得刺骨的神情霎时破冰消融,浅浅地弯了弯眼睛。 “你怎么来了?” 也不知是谁嘀咕了几句“这不是肃王殿下吗”“那这位姑娘八成就是肃王府的人了”,围观的人群一听,登时沸腾起来,三三两两的交头接耳,徒留被围在人群中央的小摊贩和小混混尴尬瑟缩着要跑,脚底抹油抹到一半就被肃王揪住衣领,好生关切了片刻,又塞了赔偿的银两,这才散退了众人,就此罢休。 诸允爅端着肃王的架势撑到人群散尽,余光瞄着杨不留方才被碎瓷片划破的手指好一阵揪心,捞起来端详了半天。 “疼吗?”诸允爅蹙起眉煞是正经,“府上没人跟你出来吗?” “你头一天认识我吗?”杨不留笑了笑,满不在乎地把手抽出来背在身后,“我去了趟庄生阁,来的时候有雨歇跟着,就没带人,太扎眼。”杨不留歪头打量着他这一套一早穿出门的行头,好奇道,“没回府上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你上次说喜欢这儿的酥饼。”诸允爅扯着她站到长队末尾,遗憾地咋舌道,“早知道你下手那么狠,我就先排着队买完再去救你了。” 杨不留瞪圆了眼睛瞧他,忍不住翻了他一眼,唇边儿却在笑,轻轻攀着他的肩膀,踮脚往队伍尽头眺,抽了抽鼻子,满足轻快道,“别全买甜糯米馅儿的,腻人。要咸的。” 两人难得清闲的在西市走走停停,等到天边儿彻底没了光亮才抱了满怀的零嘴儿回府,被老林耳提面命逼着吃了口饭,双双捧着念儿熬的山楂汤,慵懒地坐在小亭里听雨消食。 趁这功夫,诸允爅将华庭殿议事之情仔仔细细地同杨不留顺了一遍。杨不留没急着纠结细微,捧着山楂汤沉默了半晌,隔着氤氲的热气眯眼看着肃王,轻声道,“皇上,大抵是要先动秦相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二十五章 潜藏混乱 晌午时分收到了雨歇传来的短笺,杨不留思忖一番犹疑不定,隐约觉得泗水之事一环扣一环扣得太紧,却又不知这环环相扣的始端在何处,着实苦恼了一阵。 雨歇见她凝眉不语,轻声提了句醒,“前两日,陆老板为救夫人一事聊表谢意,送过姑娘一枚玉坠子,姑娘可还留着?” 这事儿说来好笑。肃王殿下那日先于杨不留觑见那枚一大早送来就摆在桌上的玉坠,拉着老林问了问来路,得知是陆阳的手笔松了口气,但还是怎么瞧怎么不顺眼,悄么声儿的藏了半天,在府上翻了一块儿比陆阳那块儿精致漂亮的搁在一块儿,这才送到杨不留手中。 杨不留略微扬眉,把陆阳送的那枚玉佩搁在桌子上,轻声笑道,“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坠子是一把钥匙,能开琴阁底下的暗道。听说那暗道是玉秦楼的手笔毕竟烟花柳巷的生意,三教九流藏藏躲躲都不稀奇。玉琳琅接手之前便几乎通了应天府城西城北,现在大抵能暗道遍了半座城。底下有个卷阁,留存着近来京城各处汇总的消息,我就去看了一下。” 杨不留早些时候还想着凭着含烟的案子得来一块儿迎合陆老板生意的敲门砖,孰料陆阳之伍竟也是各有打算,藉此契机,向着北明王朝渐而更替的前路,探了一个脚尖。 杨不留心知这趟浑水九成藏着暗流,却仍旧求之不得。 诸允爅怔了片刻,不甚意外,却仍觉明暗之间无法捉摸的惊惧。他欲言又止地看了杨不留一眼,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末了憋出一句切莫纠缠太深的劝慰之言,摇头轻叹不做追问,只犹豫片刻问道,“琴阁那边,可有甚么有用的消息?” “说来话长。”杨不留嚼了一颗山楂,酸得眯起眼睛一抖,“阮绍杖责入狱之后,玄衣卫在奉旨暗查当年秦贤妃的案子,此事你可知情?” “略有耳闻。”诸允爅拎起石桌上的玉坠打量了一番,拇指摩挲着方形玉坠一正一反的艮卦与兑卦铭文,轻哼道,“秦贤妃当年的凶案本就是秦守之一手促成,查来查去也无非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母妃说此事事关皇家颜面,让你我切莫出头插手”诸允爅手上的动作一顿,掀起眼皮看着杨不留,“你发现甚么了?” 杨不留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事关皇家颜面,又同秦贤妃有关,你觉得会是甚么不可传扬的秘闻?”杨不留提着汤匙轻轻戳着汤碗里圆滚滚的红山楂,低声道,“玄衣卫暗查此案不过几日,秦相爷便借着莳真儿的那桩闹剧,纵容府上护院,将太医院的陈旻乱棍打死,为的难道当真是莳真儿和她肚子里不知真假的孩子吗?他若真心待莳真儿,莳真儿又怎么可能死无对证?” 太医院为后宫诊治看似风光,实则却是个拿捏不住分寸随时都要掉脑袋的活计诸允爅眨了眨眼睛,愣头愣脑地压低了声音问了一句,“陈旻跟秦贤妃该不会” “想哪儿去了?”杨不留皱起眉头失笑,抬手拍在诸允爅的手臂上,“我问你,宪王当年降生时并未足月,此事可属实?你瞧着宪王殿下可有先天未足之相?” “”诸允爅彼时方才几岁,记是肯定记不得,不过宪王虽然娇纵,倒不像是甚么风一吹就倒的体质诸允爅似是想到甚么,皱眉看向杨不留,“你难道想说宪王并非父皇的骨血?” “陈旻曾在太医院任职,又是太子殿下尊敬的恩人,秦相爷何苦跟他牵扯不放?”杨不留摇了摇头,“除非,他知道甚么决不能被查探到的消息。而凑巧的是,秦贤妃身怀有孕时,确认喜脉和生产前夕诊脉的皆是陈太医。而太医院留存的档案里,却并未提及过宫中传得风言风语的宪王未足月份降生一事。” 诸允爅登时一惊,“难道灭门案也与此事有关?” “玄衣卫那边还未查明,陆老板这边能确切留存的详情也不多,只是一个猜测。”杨不留翘起手指在诸允爅捏紧成拳的指节上叩了几下,“不管是何缘故,皇上已经对此事起疑。再有之前太子殿下遇刺一事的障眼法在先” 杨不留话说至此不再续言,压了压唇角,捧起汤碗。 懿德太子一心惩治秦守之多年未得实现,倘若秦贤妃一案确有猫腻不可明言,秦守之在后宫的依托便会动摇,洪光皇帝一再忍让,却绝不意味着坐视不管。 诸允爅沉默的捏搓着玉坠,神色浅淡地将玉坠挂在杨不留的腰间,低声道,“知情归知情,此案你还是” “你在这儿,我不会撺掇什么坏事儿的。”杨不留弯起眼睛笑了笑,手指拨了拨腰间的玉坠,“准我带着它了?” “拦你拦得住吗?”诸允爅屈起手指在她额角上磕了一下,“你打甚么主意都好,我只求两件事,一不韪天理人道,二,别再伤了你自己。” 杨不留眨了眨眼睛,低低地笑起来,捉住诸允爅的手捏了捏他的指节,“我在琴阁呆了一下午,可不止见识了这一件事。” 近来应天府虽看似风平浪静,周遭却是暗流涌动。 穆良离开北营述职这些时日,北营驻军以沈成廷为首。然而这位刚提了军职的沈将军却并未依循旧例巡防,调整部署频繁,巡视的区域也在逐步拓宽。 秦家莳真儿一案平白惨死了太医院的陈旻,此后未多时,便见秦守之和几位心腹同五军营的统领来往密切,不知为何密谈。 “太子殿下为泗水灾祸接连两次犯错实在巧合,一则有意逼迫皇上调动驻军赈灾,二则,连起皇上近来的调查来看,太子殿下大抵是同皇上商议过,为的是逼迫秦守之沉不住气,看看他会有何动作。”杨不留沉吟片刻,又补充道,“我倒是更倾向于后者。否则泗水泄洪一事分明可以拖延,为何运河沉船,宫中却几乎跟暗线这边同时得到消息?方何方侍郎即便再口无遮拦,越俎代庖的事儿做完,他就不怕自己头顶的乌纱帽不保吗?” 沈成廷与宪王交好多年来往密切一事,诸允爅或多或少是知情的。且不论沈成廷当初在北境的那场胜仗以何收尾,于中都留守司北营而言,沈成廷如今的威望甚高,他这一举一动牵连颇多,不得不让人深思。 若宪王身世当真存疑呢?秦家可会做些甚么?沈成廷近来频繁调动驻军又与此事有何关联?前些时日五军营为追捕刺客围堵宫城,这么大动干戈的调动,当真妥当吗? 诸允爅叹了口气,“穆老逢春入京,一般都会挨着泗水淮水的汛期,如无必要,述职之后他也不会紧赶着回北营,应当会等到汛期结束之后方才离京。在此期间,北营的调用,穆老也是鞭长莫及。” 诸允爅忽然意识到,懿德太子今日决绝地同皇帝请命调用驻军,竟难说是否仅仅是为了泗水百姓无论是调动京城驻军还是北营驻军,京中守卫都会随之变动,期间若埋下甚么隐患,注定会是一场一发不可收拾的祸乱。 秦守之夹缝求生了许久,他怎会坐以待毙呢? 但若是宪王身世存疑,秦守之又该如何确保他如今的地位不受损失? 诸允爅瞬时想到一个词。 清君侧。 “但”诸允爅略作犹豫,“太子离京,宪王又被父皇送去了南境,让他随兵部监军去南境督查驻军统领方彦君,我跟昭王兄在京城,秦守之怎么可能得逞?他哪儿来的自信?” “皇上今日喊你进宫复命,可不是单纯让你去瞧热闹的。”杨不留竖起食指轻轻一摇,“若你今日没听我说起京城这些暗流涌动,单就泗水灾祸,你可会留在京城作壁上观?” “”诸允爅噎了一下,摇头轻叹道,“我定会请命前往泗水,同皇长兄一道赈灾。但问题是我现在手里没有兵权” “戴罪之身未解,你今日不出面理所应当,但依着你的性子,过后可不见得还能坐视不管。”杨不留搭着他的手背安稳了片刻,“但与此同时,一旦你察觉到京中有任何变动,你也一定会跳出来出面镇压。对吗?” 杨不留觑着诸允爅点头沉默的神色,叼着指节琢磨了一会儿,“太子离京,若此后确认要调驻军支援,你最好主动请命跟出去。” “为何?”诸允爅不解的拔高音调,“如果秦守之有意在京城惹乱子,昭王兄八成不会露面。我不在京城,父皇若不设防” 京中守卫众多,然而直属皇帝管辖的却只有玄衣卫和宫城禁军。五军营事关城中巡防,如若太子传信调用驻军,皇帝大抵会派遣金吾卫离京前往泗水但派遣的人数不会太多,懿德太子心系百姓,先斩后奏调用北营驻军也有可能。 如此一来,京畿可就乱了套了。 杨不留却摇头,浅浅地笑了一下。 诸允爅云里雾里地犯糊涂,“你笑什么?” 杨不留弯着眼睛摆了摆手,“皇上连你这么个亲生的儿子都要怀疑,秦守之他怎么可能不设防呢?” “但京中守备确实有限禁军和玄衣卫虽是精锐,人数却不多。”诸允爅后知后觉的一拍大腿,“你的意思是,太子和宪王离京,是父皇有意安排的?” “太子殿下离了京城反倒安生,免得受到波及性命不保。至于宪王殿下”杨不留耸了耸肩膀表示不明其意,继而道,“京中如有变动,依着昭王殿下的心性来看,作壁上观或是暗中搅局都有可能。此时你留在京城的话,秦守之跟五军营的联系太多,玄衣卫不可能无知无觉,秦相爷不动则罢,若是案发呢?牵扯到五军营或是京中驻军,你自己想想,其中有多少身不由己的旧部,留下来当靶子不成?” 诸允爅还是不甘,“可是” “况且”杨不留握着诸允爅的手,轻轻摩挲着他手背上的伤疤,“你觉得昭王会完完全全作壁上观吗?不论今日猜测是真是假,在这皇城之中,谁才是他眼中最大的威胁?” 秦守之从来便没入过昭王的眼秦贤妃在后宫的地位,昭王比肃王清楚得多,如今皇帝动了彻查秦贤妃的心思,秦守之的倚靠便岌岌可危,这棵长在悬崖边的巨木迟早会摇摇欲坠。 诸允爅此时方才迫不得已的回想起他前往广宁一路,那个为躲避刺客奔逃的雨夜。 这可是懿德太子离京的大好机会。 诸允爅捏了捏眉间。 “皇长兄。”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六章 意外来客 翌日一早正逢朝会,泗水之事开篇便吵闹得沸沸扬扬,几位世家富户涉足商贾的大臣想得尽是满手铜臭的那点儿利益,脑子里的算盘扒拉得“噼里啪啦”地响,权衡着仕途和借天灾揽几分不义之财孰轻孰重,言辞激烈地叫嚣了半晌没下文,转而愤愤地试图把兵部拖下水,借调用京城驻军一事大做文章。 事该如何昨日华庭殿内几乎已成定局,诸荣暻脸色不善的作壁上观,无非是想望一望这朝堂之上都打得甚么算盘,谁又在吹甚么风鼓甚么帆。 倚仗着自己戴罪戴得十分占理的肃王缩在角落里,好整以暇地看着群情激愤。 工部几位为了堤坝那点儿猫腻吵闹不已的老狐狸闻风识色,觑得太子离京整治泗水之患一事难以更改,李有君苦着一张脸亦不作争辩,犹豫再三垂死挣扎了一会儿,不得已道,“泗水情况不明,东宫事务繁多,太子殿下以身犯险实属不妥。若百姓生乱,太子殿下天潢贵胄,岂能与那些地位低微之众混于一谈。” 这事儿昨日华庭殿内就没争论出个是非对错所以然来。诸荣暻提点昭王不假,另有打算亦是真,然而太子离京终归事关重大,飞雁署随行仪驾还是单薄草率,未免把东宫之位所视甚轻懿德太子许是不会介意此事,然而旁的王公大臣却不免活泛心思,动摇东宫根本。 洪光皇帝始终没搅和进朝堂争执的乱局里,这会儿思索着如何替东宫立威,似有意似无意地应了一声,“此事确该再议。” 李有君一怔,没猜透诸荣暻昨日尚还义正辞严的旨意怎么这会儿就松了口,底下几位老狐狸却觉得此事尚有转圜,登时编排了一肚子的说辞再做规劝。 孰料,正此当时,一直缩在角落里的肃王殿下忽然抖了抖朝服宽袖,不卑不亢地从人堆儿里钻出来,堂而皇之地站在立于朝堂两侧抻着脖子互相掐架的诸位大臣中间,执礼道,“太子殿下一心为泗水百姓,但终归水患难捱,太子殿下恐难事事亲力亲为,儿臣愿请命,倘若当真需得调用京城守卫,儿臣随驻军同往,一则为皇长兄助力,二则,若是泗水有何难以把控的祸乱,儿臣也可护皇长兄安然无恙。” 朝堂上皆是一怔。 肃王此举颇有他往日里不管不顾的风范。然而自打稀里糊涂的交出兵权兵符之后,朝堂之上一众大臣始终摸不准这位沙场之上混迹数年的罗刹殿下,究竟对待朝局党争是个怎么样的看法。 肃王也十分不在乎的高高挂起,始终没表露过意见。 昭王有心争夺权位人尽皆知,肃王昭王又同是宁贵妃所出,想来至亲兄弟互相依托也实属正常。但这会儿肃王却为了懿德太子之事跳出来,甚至不惜纡尊降贵给太子当护卫 肃王这葫芦里究竟卖了什么药,还真就一时没人敢猜,一个挨着一个地递眼色,颔首不语。 大殿之上唯懿德太子敢将一肚子的惊诧不已暴露在脸上。 即便领了闲职,肃王亦仍是亲王之位,如此关头站在懿德太子之列,难道是打算就此亮明立场不成? 兀自琢磨着懿德太子离京之事的秦守之稍微转头侧目,不甚明显地瞥了与太子并立的昭王一眼。昭王倒是分外坦荡地分神回望着秦守之,仿佛预料之中,不慌不忙地出列执礼,言辞恳切的助了肃王一臂之力。 肃王略扬眉梢,沉思片刻又补充道,“广宁之地灾患整治,儿臣也有些许经验,往返途中但凡有何差池,儿臣自愿一力承担。” 此言一落,诸荣暻索性顺水推舟,念叨了肃王几句装装样子,继而明了旨意:懿德太子当即启程前往泗水查探民情,若堤坝灾患严重,肃王立即奔赴前往修缮赈灾。另有南境匪患长久不得平稳,特命宪王率一队急行精锐前往南境驻军,探明战备详情尽快回禀。 清早的朝会吵到巳时方休,宫门外车马久候,不少朝中大臣候在午门不走,有意趁着懿德太子仪驾出宫之际献一献殷勤朝堂上下见风使舵者甚重,如今肃王略一表态,本还念及着昭王与太子可以分庭抗礼的诸位墙头草瞬时就歪头向东,半分露脸的机会也不肯放。 而促成这一番波谲云诡的肃王殿下这会儿却优哉游哉的提马离去,路过一驾被候在路旁的众臣拦住去路的缓行车马,略一打量,瞥着窗格之内面色不虞的秦守之,轻哼着笑了一下,对着觑见秦相满脸阴郁心惊胆战的车夫吹了声长哨,引他绕行取道,“小兄弟,往这边。” 秦守之甫一听见肃王的动静,手上便气急败坏地砸起了车中厚重绵软的坐垫。他喘了几口粗气,满脸堆笑地掀开窗帘打算道上几句谢意,然而肃王根本没打算应承他,提起缰绳一抖,瞥了皮笑肉不笑的秦守之一眼,冷哼了一声,纵马离去。 秦守之霎时冷下脸,恨不得肃王此行一去不返无人收尸,免得不分时宜地惹他不快,乱了他的打算。 车厢外的车夫听见车内甚么东西砸得“咚咚”闷响,低声问询了一句,“相爷,可有何事?” 秦守之捏着拳头甩了甩腕子,面无表情道,“无事,回府。” 前几日莳真儿投井自杀的丧事未尽,秦府今儿一早才开始撤掉白布灵幡。 秦守之抱着双臂在马车里晃了一路,心事重重地闭目养神,没甚么表情,一肚子城府揣度不显山不露水的藏着。 车厢外的小车夫知会了一声,说是已经到了府门口,秦守之这才缓慢地睁眼应声,稳重地踱下马车。他微微扬头望了府门上高悬的牌匾一眼,又扫向檐下还悬着一半的黑纱,突然一阵心惊。 秦府管家正迎着一动不动凝眸不语的秦守之走过来,脸色惨白,似是受了惊吓,然而却又没甚么受人挟持控制的迹象,只是颔首低声道,“相爷,府上来了位客人。”秦管家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躬身又道,“那位客人说说他是北边来的。” 秦守之脑袋里“轰”的一响,待到意识回笼,他已然不甚稳重的快步小跑到会客正堂,远远眺见正捧着茶杯品茗浅笑的意外来客,心里“咯噔”一沉,神色凝重怒喝道,“大胆叛敌贼首!竟敢到秦府撒野,来人,把他拿下!” 喝声落地许久未闻声响,堂中一身书卷气的“叛敌贼首”清浅一笑,放下茶杯向身侧勾了勾手指,轻快道,“秦相爷,这么大火气做甚么?府上若是还有能调动的巡防护院,我敢在这儿坐着喝茶吗?” 秦守之自然清楚这人定是有备而来,然而未等他拖延得逞,被他叮嘱跑到侧门报官调兵的秦管家已然被一名面容深邃的异族大汉拎着领子扔回来,摔跌在秦守之身旁。 “秦相爷。”堂中客人抬起手臂召唤了几下,轻快道,“别来无恙啊。” 秦守之心里迅速思忖翻滚了几遭,他微微眯着眼捋了捋胡须,似在猜测此人的来意,片刻后方才提步进堂,装傻充愣地看着被捆成虫子扔在地上的侍卫护院,怒意上头,拍桌苛责道,“乔唯!你还真当本官是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不成!” 乔唯不疾不徐地笑起来,勾了勾手指,示意同行的拓达护卫割断捆人的绳子两名为首的侍卫护院当即跳起来要拼命,转身却被拓达大汉一手掐住一个脖颈,动弹不得地被按在原地,“为表诚意,我可是一条人命都没取过,府上二位公子也在,相爷可千万别冲动。”他垂眸看向脸颊剐蹭着地面,被掐得脸色涨红的侍卫护院,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示意大汉松手,这才继续道,“想抓我还不简单,我这身武艺勉勉强强够个自保,此番进京也没带多少人马,野狼卫您也知道,在精不在众,抓我太容易了。” 乔唯脸上的笑意渐冷,阴恻恻地哼笑出声,“不过抓了我,相爷还以为自己有机会将功补过吗?今年入春便闹了水患,修筑堤坝外加上各地驻军的防御工事,军备粮饷,朝廷正是缺钱少用的时候,诸荣暻可瞄着你一肚子的油水很久了。”乔唯略一挑眉稍,“再者,宪王的事儿若是暴露,凭借相爷多年来的所作所为,诸荣暻怎么可能还会大发慈悲留你一命?” 秦守之虎着脸,波澜不惊地落座不语。乔唯这一上来就揭了他的痛处,全然没有打算迂回为之之意,开门见山毫不折转,想必亦是对京中巡查情形了解颇深,不想拖延时间招惹麻烦。秦守之心里冷笑不已,脸色僵硬了片刻方才和缓了些许,语气生硬道,“当年庆安侯大义灭亲之举都能得了圣上赦免,更何况本官并未通敌反叛?” 乔唯略一吃惊,不住摇头轻笑,“跟一位发配岭南的残废侯爷比,相爷何苦折煞自己?再者说,庆安侯可以拎到阵前当活靶子,相爷可没这能耐。”乔唯不太满意秦守之一再装傻充愣,不过他心中另有打算不愿过多计较,只端着茶杯抿了一口,波澜不惊地丢下几枚惊雷道,“秦相爷自前阵子东宫刺客之后便频繁联络五军营,又叮嘱宪王殿下跟北营沈成廷联系得热络”乔唯意味深长地瞥了秦守之一眼,咋舌道,“近来京城这风声实在是不好。穆良抵京,过问了东海练兵的事儿,沈籍康不日便将启程前往东海,这偌大的应天府城便几乎尽数落于五军营的把控之中。方才我刚听说,肃王也要跟太子离京前往泗水那这京城之中还剩了甚么人?昭王?昭王在朝堂争斗之中可历来都是表面上明哲保身,背地里暗中使坏,他可不会过问太多。届时还不是秦相爷想做甚么就做甚么?” 秦守之无言以对,也深知在此人面前诡辩无益,咬牙切齿道,“你从何处道听途说?乔公子,你可知道适可而止这几个字如何写!” “秦相爷言重了。”乔唯轻轻搔了搔额角,微微倚着桌沿,“倒也不是道听途说想当初庆安侯都有本事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打听点儿消息,于我而言不过是雕虫小技。” 秦守之冷声一哼,仍不妥协道,“乔公子若是为了北境之事,还是趁早” “北境的事儿秦相爷可没法儿插手置喙。”乔唯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我既然到了京城,自然是为京中之事而来。” 秦守之眉间一拧,“京中岂能让你等番邦蛮人造次胡来!” “别紧张。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乔唯笑着截口打断道,“况且我带来的野狼卫就那么多人,之前还在东宫里折了那么多,我可不想把我手里的精锐全砸在这四方城中。只不过”乔唯脸颊一抖,笑得不太自然,“寻隙报复而已。” 秦守之头皮一麻,“你要报谁的仇?” 乔唯不慌不忙地丢出腰间那块儿陈年损锈的腰牌,冷声道,“谁害我数万族人惨遭血洗,我便报谁的仇。” 秦守之一打眼便认出来,腰牌上的“肃”字凛然,本是肃王早年心高气傲特命宫中巧匠打造,赠予身旁亲信的,沿用了两年多方才搁置。秦守之皱了皱眉,翘起手指拨开那块腰牌,“肃王军职已撤,人还在京城,你要找他算账,找到我府上做甚么?难道还想让我替你引荐不成?那肃王府,你该比我熟悉才是” 乔唯竖起食指轻轻摇了摇,摊开手掌,示意拓达大汉将怀里的物件儿搁在上面,又在秦守之怒瞪双眼的注视之下,轻轻揭开这一方秦相爷万分熟悉的帛卷。 “伪造圣旨,相爷,你跟我可是搅弄风雨的同路人。”乔唯颔首拨弄着明黄色的帛卷,轻笑道,“咱们各取所需,你何苦急着推拒我呢?”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七章 调兵离京 一盏茶的时辰眨眼既过,秦守之漠然如泥塑,不声不响地消磨着乔唯的耐心。 这位年纪轻轻却狼子野心的镇虎军叛徒善言诡辩,他所言不尽然是真,却也不完全是虚空的假话。秦守之毕生所求不过“权势”二字,然而他却并不介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际遇,甚至可以说是乐在其中但凡洪光皇帝能容他平静无波之下的泥流汹涌,他便会一如既往地维系着他忠臣奸相的双重身份,绝不会逾越皇权的界线,相安无事直至身死之后。 然而十余年白驹过隙,秦守之却未料及,洪光皇帝会为了留予后人满堂清明,一步一步地碾碎他手中的棋子,偏逼得他几近输了满盘才肯罢休。 秦家本因着贤妃娘娘同先皇后情同姐妹,多年来颇受皇帝偏袒庇护,即便宁贵妃主掌后宫,也从未因此害得秦守之失去依托寸步难行然国泰民安未能长久,天灾接连不断,北明王朝国势二十年过渡陡转,秦守之再低调行事也捱不过倚仗着天高皇帝远的嚣张之徒,如同一根陈年锈针一般,断在洪光皇帝眼前。 朝中丞相身上累累罪行,洪光皇帝在乎的不外乎他手底下潜藏不断的银两财物,而皇帝待秦家最后的一点恻隐之心,亦仅仅留在了秦贤妃和宪王殿下身上。 但四境暗流涌动,阮绍为了自保咬出宪王身世的谜案,事到如今,秦守之不可能再以退为进,逼不得已,必然得另做打算。 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就该直接了解了阮绍的性命免得留有后患。 可偏偏当年此案落结,温仲宾机缘巧合得知了阮绍身世,在京城各处留意再三,既难以下手,也未免节外生枝,秦守之只能听任这个贪得无厌的混蛋肆无忌惮的同他秦府讲条件。 秦守之已然一步一步深陷在贪求的泥淖里,若不捉住岸边伸来的竹竿,他便只有一条死路,永不见天。 但他心知肚明,乔唯所求的,绝不单单只是报仇雪恨。沙场交锋,深仇大怨都是莫须有的借题发挥针锋相对,这位乔公子的野心剑指北明腹地,动摇镇虎军,才是他拓达大军杀入境内的铺垫他们确是搅弄风雨无错,可却根本算不得甚么同路中人。 乔唯捏着空茶杯转了一圈,掀起眼皮看向眉宇紧锁的秦守之一眼,舔了舔后槽牙,缓缓挑起三分浅笑,“相爷顾及拓达进犯也是理所应当。只不过北境遥远,相爷还是先顾及眼前之事比较妥当。肃王虽交了镇虎军的帅印,可那数十万大军的将帅岂是随随便便便能更替的?秦相爷若是想助宪王殿下一臂之力,这块绊脚石,可是不除不快啊” 乔唯意味深长地觑着秦守之动心却犹疑的神色,微微眯了下眼,继而挂上一幅担忧的神色,掰着手指头细数道,“且不论镇虎军数十万,诸允爅当年在东海的旧部留在京城的也不在少数,穆良那中都留守司也是不可小觑,就连岳无衣也能把握着五军营左掖军和左哨军,想来” 能让诸荣暻一再猜忌的兵权自不必说,秦守之登时眉间蹙起,压着嗓子沉声打断他,“肃王一时冲动请命离京,他若人不在京城,你又能奈他如何?” 乔唯挑了下眉梢,摆出一副显而易见的猜疑难信的表情,只是掀起眼皮似笑非笑的看他,“这事儿相爷还不到时候知道。相爷只要记得,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便是了。” 秦守之冷笑了几声,怀疑道,“乔公子,说话做人可得留几分余地。你在这京城里离了遮掩寸步难行,你能为我做甚么?” “牵制住玄衣卫。”乔唯轻快道,“逼着诸允爅率军迫近皇城,为五军营大军压往皇城救驾,送一道东风。” 当日朝会下来,懿德太子在飞雁署的护卫下,协同工部侍郎徐清芳,启程离京赴往泗水。 三日之后凌晨,飞雁署顾青携太子亲笔请调驻军的折子,昼夜兼程呈禀御前洪光皇帝急诏朝会商讨调军部署,亦不再听任朝堂之上纠缠此事,当即下旨,命肃王亲率金吾卫前卫奔赴泗水,调付杭付统领为副使,任命户部侍郎方何督办随行,即日启程,不得延误。 今日先后离京的除却前往泗水的一众人马,方辰和宪王也几乎是马不停蹄。 方辰此番回京述职来去匆匆,从急诏的朝会上下来便整顿人马奔驰出城,准备抢在泗水官道漫溢之前赶过去诸允爅近来在应天府连绵的阴雨里泡得浑身滞涩,正打算活动活动筋骨方便赶路,听闻方辰急行,几乎未做犹豫,策马扬鞭,紧赶慢赶地送方辰出城回北境。 诸允爅在城门往来跑了一遭回府时已近午时,绕过照壁便瞧见老林正着急忙慌地忙活着,催促府上下人拾掇肃王此行须得准备的物件儿,务必赶在傍晚之前送肃王殿下出城,切莫耽搁行程。 念儿正抱着一箱子瓶瓶罐罐和草药包跟在老林身后,准备见缝插针的把这些药瓶子塞进行装里去诸允爅瞥着箱子,转而四处张望了一眼,伸手提溜住念儿手里木箱的布带子,问道,“不留呢?” 念儿抱着木箱颠了颠,笑声和着瓶瓶罐罐碰撞出的清脆声响,“今儿一早出门前才见,这刚半天没见就急着找杨姐姐,明儿去了泗水还不得” 诸允爅眼瞧着这小丫头叽叽喳喳说起来就没完,抽出折扇照着她头顶用力敲了一下,气道,“嘶,话那么多,问你在哪儿你说就是了。” “”念儿疼得一撇嘴,抱着箱子不好揉脑袋,哼唧了一声才规矩道,“方才让我备了这些药送来,转身就没瞧见,这会儿估么着不是在殿下的书房,就是在后院的菜园子里。” 诸允爅背着手,折扇在指间翻飞起舞,脚步顿在书房门前,侧目向里一望书房里没人,倒是压着一封抹了封口等着浆糊风干的书信。诸允爅拈起信封逆着光线仔细打量了一遭,里面的字自然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能觑着信封上那一行规整的字迹轻声笑了笑,仔细在怀中揣好,晃悠着步子慢吞吞地往后院找。 初春时分翻了几天的黑泥如今已是一片蓬勃盎然。杨不留锲而不舍地每天来瞧几眼,惦记着这一亩三分地的长势如何,这会儿正得空暇,蹲在一小块儿被雨水泡歪了长势的菜苗旁,揪野草扶秧苗玩儿得不亦乐乎。 诸允爅酸溜溜地瞪了菜苗一眼,不轻不重地咳出了点儿响。 杨不留这才抬头看他,眉眼弯弯地蹭了一道泥灰在脸上,朝他勾勾手指,十分自豪地指着菜地道,“等你回来,这儿的菜应当都能吃了唔可以调馅儿做包子。” “”诸允爅一言难尽地苦笑,伸手把这小花猫捞过来蹭了蹭脸颊,低声道,“我这一去可就至少一个月你就真的不想跟我一起去泗水吗?” “昨天不是说好了?”杨不留弯腰从诸允爅的怀里钻出来,蹲在菜园子旁边蓄水的矮水缸旁边仔仔细细地搓手洗干净,笑声道,“泗水的事儿你尽管去忙。我留在肃王府帮你看家,保管风平浪静百毒不侵。” “言先生在泗水,你去看看他也是好的。”诸允爅一时失笑道,“京城这边你安顿好就是了。今日秦守之从朝会上下来,那脸色难看得跟抹了锅底灰似的,他若是当真有不轨之心,万一拿肃王府开刀白宁和周子城这次跟我去泗水,无衣还有五军营的事儿要忙,不能整日里呆在府上顾全你的安危,我总归是不大放心。” 杨不留甩手的动作一滞,转瞬如常,低低笑道,“你是不放心京城隐患,还是不放心我?” 诸允爅一瞬间怔住了。 他这才猛然意识到,他的在意和呵护在无微不至之中,已经毫无意识地流露出两层截然不同的含义他了解杨不留了解得愈多,便愈发无可避免地去猜测,哪怕只是一句许未掺杂过多含义的问话,也会让他犹豫不已难以自拔。 仿佛痴缠成魔。 就连诸允爅自己都无法确认,他究竟是在意杨不留的安危,还是担心她会趁此机会在京城中促成甚么祸端,以此来护佑他。 杨不留看得见诸允爅的目光里偶尔一闪而过近乎怀疑的不安,她也乐得以一种润物无声的方式纵容着他,从来未流露出任何在意的情绪。 然而给予的关切太多,终究会成为过犹不及的枷锁,让人透不过气。 诸允爅局促地看着杨不留。 杨不留迎着他的目光望回去,似是能窥见他的万般不安难定,不以为意地摇头笑了笑,轻叹道,“别想甚么有的没的。”她举起双手,凉浸浸地托着诸允爅的脸颊,“一会儿不是要到金吾卫跟付统领碰头?不用换轻甲吗?” 诸允爅晃神了片刻,叹了口气,把这一双湿漉漉凉冰冰的手捞下来拿掌心烘着,换上衣服一本正经的表情黏人道,“你陪我一起去换。” “”杨不留抽回手指,嗔怒地剜了他一眼,咋舌道,“啧,你换衣裳,我陪你一起去做甚么?围观吗?” 诸允爅可怜兮兮地眨了眨眼睛,又稳又准地把杨不留捞回来半圈在怀里搂着,黏黏糊糊地念叨,“你帮我穿得好看。”他不依不饶的整个人挂在杨不留身上,忽然听见怀里纸张压褶地声响,这才想起正事,低声问道,“你给我的那封信,是为何用?留给我一解相思之苦的?” 傍晚时分,肃王同付杭率金吾卫前卫浩浩荡荡地离京出城,督办随行的户部侍郎方何方大人带领着一众补给押送紧随其后,紧赶慢赶不愿遭人嫌弃落后半分。 方何方侍郎本与泗水之事无甚瓜葛牵连,奈何前阵子因北境账目一事,稀里糊涂地跟肃王针锋相对了许久,莫名其妙地在诸荣暻那儿挂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名号,颇得圣上留意。此番前往泗水,特遣方何随行,一来是遣派一名纯臣,确保户部和地方资金粮草的调动运作,免得再惹出什么猫腻儿,二来,也是找个没甚么花花肠子的愣头青,盯着点儿重握操纵行伍之权的肃王。 应天府今日难得天边放亮了半日,过了傍晚雨云铺了漫天,肃王一行一路向北,疾行至子时前后,已然一头扎进了连绵的阴雨里,官道湿滑泥泞,视线不清,一行人只得赶至驿站附近,趁着雨势渐大时歇脚休整,囫囵个儿的还能再休息两个多时辰。 方侍郎即便寒门出身颇受凄苦,可终归是一介书生受不起折腾,冒雨赶路颠簸得又累又乏,挨着驿站里的硬板床想着倒头就睡,孰料身子刚歪了一半儿,便听见门板“吱呀”一响,从屋外小小的喧嚣之中钻进来两道身影,直不愣登地把他从木板床上架起来摆在木桌旁。 桌上搁着一碗热气腾腾颜色成谜的药汤,方何抬眼瞧了瞧这两位肃王殿下身旁十分眼熟的小将士,耷拉着脑袋抽了抽鼻子,抿了一口,当即面目扭曲地弹起来,“这甚么鬼东西?” “毒不死你。”白宁好笑地瞥了他一眼,“老姜汤,外面兄弟们都有。殿下担心你这身子骨撑不到从泗水回来,让我们哥儿俩好生照顾着你。” 方何先松了半口气,捧碗尝了一大口,听完白宁的话被姜汤呛得快翻天覆地,涕泪横流的嘴不饶人,“猫哭耗子准没好事儿。” 周子城刚笑么滋儿的帮着方侍郎拍了拍后背顺气儿,一听他脱口而出这话,登时一巴掌狠狠拍在方何后背上,险些把人拍得一个趔趄扑在汤碗里,咬牙切齿道,“你这个人,我们家主子好心好意关照你,你怎么还不识好歹呢?” 方何连咳带喘没搭上话,白宁索性翻了个白眼儿,伸手就把刚分给他的那小块儿饴糖捞回来揣着,忿忿道,“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就纳了闷儿了,你怎么对我们家殿下这么大意见呢?他哪儿招你哪儿惹你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八章 短笺提醒 方何位居户部右侍郎,官至正三品,乃是曾在殿试之上因文采卓绝,受得当年圣上和东宫太子交口称赞其斐然翩翩的才子其人寒门出身,虽无家族庇护,但幸而政绩卓越,为人谦恭有礼,既为纯臣,亦游刃于朝堂党争之外,就事论事为先,开口所言落在殿阶之上,也能砸出几分声响。 然而方侍郎心知肚明,他如今之势乘得仍是东宫和皇帝的东风,既然立于天子堂前,他的言行自然该有些许偏移,但凡不触及方何所管辖的边缘底线,方侍郎自然不会拿着自己建功立业的光明仕途去硬碰硬,不知变通的一条路走到黑。 但方何仍有寒门傲霜的风骨在身,若非洪光皇帝准允,他虽不至于过多计较权贵之人拉帮结伙私相授受之举,却终归染着几分寒门苦读的清高,心中存有几分怨怼,尤其难免不由自主地针对肃王这类因着惹事生非被遣离京城,翻滚了几个年头便能落得天下百姓交口称赞的盛名之伍。 方何听闻白宁和周子城的追问,甚是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周子城性子比白宁稳妥些,一瞧这位侍郎大人这点儿小性子,当即踢了白宁一脚,示意他把收走的饴糖还回去。 方何这才握拳掩唇咳了一声,煞有介事地挑了下眉梢。 若论起官职,白宁和周子城两位王府护卫的问言,方何本不必应和回答,然而毕竟这两位小将士照料他在先,方何又自诩坦荡无意遮掩,便当即摆起一副过来人的架势,似是有心借机提点肃王略作收敛。 “肃王殿下于沙场之上英勇神武,自然并非吾等书生之辈可以企及评断。但是治军之事,却是很难避开户部兵部的耳目。”方何声音压得很低,没甚么刻意卖弄的语气,“镇虎军近年来上报京中的军费军饷兵械粮草数目账簿,从未逾越兵部户部的限额,但巡吏前往北境时,虽不至于一点一点清点军营中的诸多账目,却单凭直观军营战备便知,报备于京城的账簿,跟北境实际现阶段可用的兵械粮草相去甚远。此事不单户部,就连兵部亦是有目共睹,奈何彻查之下却查不出过错” 方何轻哼着笑了一声,话言至此,不再继续。 肃王初抵京城时在朝堂之上备受争议之事,白宁和周子城略有耳闻,自然也听得出方何截口不提,咽回去的那点儿阴阳怪气儿。 镇虎军在北境非是仅为戍守边境而立。北境土地贫瘠,安定民心之苦的艰难之处远胜于戍守巡防,肃王挂帅戍边这三年的安稳得来不易,军营中谁人都知晓,如若仅仅等着朝廷那点儿少得可怜的粮饷度日安民,别说外忧,内患都难以平息。 这三年来镇虎军笼络了多少民心,户部和兵部盯得死紧,本以为肃王此番受皇帝猜疑,能彻彻底底的抖落抖落北境藏了许久的猫腻,孰料肃王以退为进,此事竟也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被搁置压了下去。 方何自知百姓疾苦,却仍旧瞧不惯肃王平日里说是不屑与贪官污吏王公大臣为伍,实则所作所为仍是与地方商贾牵扯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北境如此宽广,谁又知肃王殿下为了边境安定妥协了多少?权钱之下又藏了多少不得查明的底细? 白宁转头觑了周子城一眼,扑哧一笑,摇摇头道,“方侍郎,事关行伍,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想得未免简单了些。边境驻地泣风寒沙,您没去过,哪儿知道镇虎军的为难?”周子城抬手敲了敲白宁的肩膀,接着他说道,“此番前往泗水,方大人觑见了真真儿的民间疾苦,自然便知,我们家殿下所作所为究竟是何用意了。” 泗水之行灾祸丛生,方何都快做好舍生取义的打算了,一听白宁和周子城这般意味深长变着法儿的说他没见识,心里登时好一阵窝火,一磕汤碗正打算说道说道未及开口,虚掩着的破门板忽然被人扯开,肃王先是探着脑袋,一脸诧异地瞥向在这屋子里插科打诨的白宁和周子城,转而侧目瞧见方何一脸矫情夹生的表情,慢吞吞地缩回去,敲了两下门板才跨过门槛倚在门柱旁,略一咋舌,示意白宁和周子城别挨着方侍郎凑热闹,继而问道,“方大人,明日一早金吾卫就得启程赶路,侍郎大人是打算随金吾卫率军疾行?还是等着跟后面补给的粮草车押后?” 方何正硬撑着一副一往无前视死如归的架势,哪儿能听得肃王这似有意似无意地点明他难以胜任赈灾治水之责的问话,登时梗着脖子扬声答道,“既已行至此处,怎能拖延不前?下官虽是文官,但已做好万死的准备,殿下不必多问,下官自当随急行军一道前往泗水,绝不会耽误行军!” “修堤疏水,又不是让你去送死。”肃王斜睨了他一眼,瞧着方何眼花腿软的模样忍不住暗笑不止这小书生八成是以为明日疾行赶路也是今儿的这么个道路湿滑放缓的速度。他似笑非笑地提了下唇角,“大人要是执意随军,那押送补给的队伍本王就交托给付统领了。” 肃王说完掉头要走,走出两步又折回来,拍了拍白宁的肩膀叮嘱道,“来的时候备着的那个藿香药丸,给他扔一瓶唔再给他的车上备个木桶,挺好的锦缎车垫,别吐糟蹋了。” 南境匪患久治不息,泗水堤坝艰险待整,懿德太子c宪王c肃王因这两件家国大事相继率行伍离京,应天府平稳不多时的水面之下骤然暗流翻涌不止。 洪光皇帝一道旨意落下,朝堂上下便人尽皆知,宫中朝堂等候太子查探详情请调驻军的折子只不过是一个为了稳住朝堂的噱头自打懿德太子离京,付杭便得了洪光皇帝的准允着手筹备随行马匹和粮草补给,肃王顶着户部c工部c兵部三位的关切施压,也不好再做个甩手掌柜,接连两日都泡在金吾卫的驻地府衙,入了夜闲暇的功夫还得整顿肃王府的事务,吩咐岳无衣留守五军营的诸多事宜,忙得瞧不见人影。 杨不留同肃王彻夜长谈过泗水之事后便没甚么时间再跟他碰面闲叙,诸允爅不见踪影这两日她也鲜少在肃王府里闲晃多半时辰她都耗在琴阁暗室里,唯独懿德太子离京当天一早,杨不留抢在昭王殿下赶往朝会之前,托雨歇往昭王府送了封短笺,此后再无风声动静。 然而直至肃王离京三日之后,那一封短笺才激起了些许的涟漪。 朝堂风雨既定,京兆府这才得以再度呈禀时慕青毁容案的折子等候御批此案并无纠葛,只是碍于事关朝中诸多王公大臣的后宅之事,皇帝总要出面表个态,朱笔亲批了一句严惩凶犯绝不姑息,也便就此作罢,不打算再翻出时慕青其人背后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案,给自己添堵惹事。 顾隐清早为时慕青发配岭南一事,来肃王府知会了一声。 念儿自打知道了时慕青一案之后的隐情,难免心生几分不忍,趁着肃王殿下不在,偷偷摸摸地跟着杨不留念叨过几次想送他出城,杨不留无可奈何只能应下,陪着这小丫头在城门外的长亭吹了一个多时辰的斜风,目送着发配时慕青的官吏远行直至没了踪影,这才折返回城,顺路在难得无雨的街市上闲逛消遣。 起初两人走走停停甚是悠闲,念儿在杨不留跟前总归是个蹦蹦哒哒的小姑娘,喜欢甚么都随她,吃食饰物买了许多,直等这小丫头回过味儿来收敛几分,迎着杨不留笑眯眯的眼神,挪蹭着打道回府。 孰料从主街上绕过去,念儿骤然察觉到身后不大对劲儿。 有人跟着。 杨不留早有知觉地扳住念儿正欲不解回身的肩膀,半圈着这小丫头,靠近她耳侧轻声低语了几句,转而歪头看着念儿犹豫的眼神,鼓励似的笑着眨了眨眼睛,捏了捏她的胳膊,顺势在巷口拐角处推了她一把,自顾自地拐进巷子里去 不远处的身影脚步一滞,继而快步跟上前去,背靠着巷口拐角的石墙,稍稍探了探身子,视线所及之处却不见人影。黑衣短打的年轻人登时一惊,越过石墙大步追过去,哪知却被突然从街巷拐角闪身出来的杨不留堵了个正着。 黑衣短打的年轻人眉目一僵,似被撞破尴尬不已,不自觉地退了半步,哪知未等转身离开,便忽然察觉到耳畔风声掠过。年轻人迅速转身,却迟了半步未能避开,竟被念儿拎着一根墩实的木棍兜头砸下,“咚”的一声闷响,头晕眼花地趔趄了一步。 念儿细胳膊细腿儿使不上劲,闷头砸了一棍子就一惊一乍地跳开,杨不留一时失笑,只得亲自上前,自腰间翻出银针迅速封了这位正眼冒金星的黑衣短打年轻人的穴位,一再确认他动弹不得方才松了口气,勾勾手指让那躲在墙边儿的念儿过来,“把他拖到墙边,他习过武,一时半刻就缓过来了。” 念儿戳了戳年轻人僵直的肩颈,又戳了戳短打年轻人脑袋上被她敲出的红包,“让你大白天地打我家姑娘的主意,没敲得你头破血流算你走运!” 短打年轻人疼得闷哼了一声,嘶声高喊道,“姑娘留步!在下周西,并非图谋不轨之人,此番尾随,是我家主子有请。” 念儿心思单纯没作多想,听他所言当即扯了扯杨不留的袖子。 杨不留却是走出几步方才停下,转身回头,觑着他的神色,视线在他身上周遭逡巡片刻,末了定在他腰间配着的匕首短刃,略一思索,低声笑道,“昭王殿下请人可实在是没甚么诚意。” 那位名叫周西的侍卫引着杨不留落座于一家装潢不甚招摇堂皇的酒楼三层包厢,待到酒楼伙计备好茶点清茶,方才躬身退出去,只道了一声“姑娘稍等”,便阖了厢门,再无声息。 酒楼并非京城之中人尽皆知名头响亮的大家商户,亦未落在京中闹市,而是安安静静地伫立在一条窄街旁,从窗口远望,却正能眺见红漆亮瓦的宫墙,故名望城坊。 念儿局促不安地在包厢里转悠来晃荡去,趴在窗棂向下眺望,左右匆匆扫了几眼,视线忽然一定,忙不迭地缩回头挨着杨不留站定,“杨姐姐,昭王殿下真的来了!”念儿垂眸瞧见杨不留竖起食指示意她声音放低,赶忙蹲在她身旁小声说道,“昭王殿下怎么找到杨姐姐了?难道是你上次说的信?” 杨不留未置可否,意味深长地挑了下眉,“想留在这儿听听看吗?” 念儿这会儿半分犹豫都没有,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还是做外应的好。昭王殿下可不比肃王殿下,看他笑我害怕。” 念儿这话说得算不上夸大其词。 虽说昭王同肃王皆是宁贵妃所出,但于念儿而言,她识记的二位殿下,脾气秉性却不尽相同。 肃王因着自幼不在宫中长大,虽游走于世故之中,性子却甩开在世故之外,未入行伍时是个混不吝的捣蛋脾气,用宁贵妃的话说,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然而自东海回来,肃王倒是愈发的温润沉静,胡闹的时辰渐少,眉宇间也不再桀骜嚣张,即便身披疮痍,仍鲜少将对待朝堂边境的戾气表露在宁贵妃等人面前,惹得甚么不虞。 昭王却与之截然相反。行伍的历练同样赋予了他风霜雨打后刚毅的筋骨,然而他脸上的笑意愈深,野心便愈发的膨胀不已他想从宁贵妃手中苛求到更多的利益,昭彰之心像极了洪光皇帝。 杨不留没强留她,只是拉着她的手轻轻捏了一下,悄悄塞了一张不知何时便备着的字条给她念儿眼睛霎时瞪得溜圆,开口要问,却被杨不留压着掌心把话音压了下去,眨了眨眼睛,侧耳听着包厢门外的动静,轻声道,“晚上不是想吃鱼?东街的那个鱼丫头你还记得吗?去那儿挑几条给胖子带回去。” 厢房门口的声响停了一瞬,昭王笑声爽朗地推门进来,颔首示意道,“杨姑娘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本王实在是佩服。”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二十九章 堤坝险情 笑容可掬的昭王殿下步入房门那一刹那,念儿眉眼之间的调皮恣意瞬时敛起,垂眸颔首,随着杨不留一道起身上前,谨慎恭敬地顿身见礼道,“昭王殿下。” 小丫头周身的拘束落了满地,杨不留余光瞄向她,寒暄着侧身把人捞到房门旁,弯着眼睛状似无意地问了问昭王殿下可有用得到念儿的地方,转而叮嘱着这小丫头妥当些,买好食材,快些回肃王府上去。 昭王许是瞧得出念儿待他的生疏,没强求,只差使着门外的周西好生送这小丫头离开酒楼,转身径直落座抬手,示意杨不留也随意坐下,不必拘束。 一方桌上茶点茶壶半分未挪,昭王漫不经心地招来门外的伙计斟茶,视线觑着她端庄地抿茶润喉,待到厢门阖严,从袖口拈出一张短笺,轻轻搁在茶杯旁抹平,“时间匆忙开门见山,本王今日请杨姑娘前来一叙,所为之事想来姑娘也该清楚”他指尖在短笺上敲了两下,“杨姑娘这字条送的时辰实在是巧妙,只不过这字条是为何意,恕本王见识浅薄,实在不知姑娘究竟指的是何事?” 杨不留略微垂眸,瞥见一截短笺,边缘已经揉捻得软皱,上面只端正地落了一字楷书:等。 没头没尾无所指意,既是一纸提点,更是显而易见的试探。 杨不留捏着茶杯,藏在碟碗阴影中的指节稍微泛白,脸上却是神色如常,眉眼弯弯地提了提唇角,“昭王殿下倘若当真分毫不知,要么该是对这字条置之不理,要么早便该差人来问,何苦等到今日方才派人尾随请我来到此处酒楼碰面”杨不留抿了口茶,稍微一顿,轻笑道,“除非,昭王殿下心知肚明,这短笺上提及之事,本就是见不得光的阴险之事。” 昭王的脸色登时阴沉下来,继而眨眼间明媚和缓,甚至于笑意更深,“杨姑娘究竟想说甚么呢?” 杨不留沉默片刻,不大想继续跟他绕圈子,话柄随手一撇,突兀又慢条斯理地低声道,“肃王去年秋日前往广宁府,沿途一路艰险,直至在广宁府南侧密林中遭人买凶暗杀,逼得无路可退方才反击及至广宁府查撤赵谦来,岳小将军遣送赵谦来回京候审,一路风平浪静,偏行至北营附近时险些遇险,幸得飞雁署和北营驻军出手相助昭王殿下可知,这两件事究竟是谁人的手笔呢?” “”昭王噎得动作一滞,紧接着轻蔑地哼笑了一声,“赵谦来本是秦守之的心腹,肃王广宁府一行招惹得正是秦相爷远在广宁的势力,若要说来,也便只有秦守之的动机最为昭然了。” 昭王殿下避重就轻的本领远胜于懒得纠结于搬弄朝堂是非的肃王,一副理所应当撇得一干二净的神情,瞧得杨不留眉间微敛,陡然生出几分日后得多分出些许思虑对付他的念头,免得一不留神就落了他的陷阱。 杨不留未对昭王所言置以肯否,仍自顾自地旁敲侧击戳着他的痛处,缓缓笑道,“原来殿下时至如今仍是觉得,懿德太子离京前往泗水,倘若途中遇险或是染病暴毙身亡,也该是近来在朝堂上举步维艰的秦相爷所为了?”她撂下茶杯,轻轻磕了一声响,“昭王殿下可知凡事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北境野狼卫在东宫惹事之后,秦相爷为何并未戳破那位刺客身上的猫腻,皇上又为何不再追究吗?此行泗水,太子倘若生出甚么意外,秦相爷可还会束手无策的等着栽赃?皇上又岂会当真不生猜忌?” 昭王开门见山的说辞绕个了九曲十八弯,不曾想,杨不留却根本没给他留存半分犹豫不决的余地。 昭王心中城府深沉,却不知面前这位云淡风轻的姑娘短短时间之内究竟探了他多少底他沉吟良久,忽的回过味儿来:她既知他的心思动在了挑拨太子肃王和秦相的关系上,却仍及时拦住他急于求成的举措 “杨姑娘可知”昭王的笑声在喉间滚了一遭,“你方才的话倘是被甚么外人听了去,可是要拖出去杖责堂审,乃至论处造谣生事的罪过,在牢里待个一年半载的?” 杨不留顾盼的目光在听得“外人”二字时缓慢地收了回来,满不在乎道,“昭王殿下想让民女坐牢,想要民女的性命,哪儿还需要甚么言辞不当的理由借口?肃王殿下不在,民女只不过是一只任人揉捏的蝼蚁罢了。” 昭王自然听得出她将自己摆得极低的称谓,难得愣了片刻,心里仍在揣度着她的目的用意。昭王抬眼瞥向杨不留指间已经空掉的茶杯,继而不做犹豫,欠身替她斟满了温茶,语气放缓道,“杨姑娘有何指教,还望提点一二。” 脸变得倒是快。 “提点的话,昭王殿下言重了。”杨不留略微掀起眼皮觑着昭王笑意明媚一成不变的神色,“京城如今局势,昭王殿下理该比我一个无知草民要清楚许多。” 洪光皇帝自赵谦来一案之后,整彻朝堂的意图已然初露头角。 皇帝不动声色地逐步剥离开秦守之在朝堂之上不可撼动的位置,迫得秦守之许久未敢在朝会之上表露谏言韬光养晦秦家这一棵巨木的根系蔓延深远,盘根错节,此时按而不发本是最佳的抉择,难得草木皆兵的风声渐而息止,秦相爷断然不会作出甚么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莽撞之举。 而今懿德太子离京,肃王随行泗水,京中但凡生出变故,秦守之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既是明知艰险,秦守之却仍联络五军营暗中频繁调遣,想瞒过天下人的,必然不会是甚么轻描淡写一带而过的错处。 倘若事关秦家兴衰荣败,秦守之怎么还能坐以待毙,举步不前? “可”昭王稍一思索措词,“秦守之这么多年徇私舞弊结党营私都未曾触及父皇底线,究竟是何般过错,会让他心急到这般地步?” “北明王朝幅员辽阔,贪官污吏数不胜数,缘何皇上会拿闻戡都开刀动手呢?只因着杀鸡儆猴,想借他要挟秦相爷吗?”杨不留摇摇头,“不止。对于天高皇帝远的地界,皇上更在乎的是持衡和安稳,但闻戡都却受细作挑拨,在御前落了个有意叛敌投诚的罪证。” “杨姑娘的意思是,秦守之也有意投敌?或者说牵连了事关造反的罪过?”昭王眉眼间的笑意散尽,脸色沉下来,“他若想推举宪王上位,必然会借泗水之乱将太子置于死地,但倘若本王暗中撺掇” “秦守之就会理所应当的假借昭王殿下之手顺水推舟,置二殿下于无可转还的地步。”杨不留扬起下颏虚点着短笺字条,“所以我才急着给昭王殿下提个醒。” 昭王脸色霎时青白僵硬,许久才掩饰地摸了摸鼻子,心惊胆战地追问了一句,“若我未听姑娘的叮嘱呢?” 杨不留筷子尖儿戳着茶点的动作猛地一停,她抬头瞥了昭王一眼,冷笑道,“昭王殿下不信我也是理所应当,只不过在泗水动手脚,还要先问过肃王殿下,可会善罢甘休?” 这话说得有几分冷嘲热讽,臊得昭王脸上一热,良久才掩唇轻咳了一声,勉强维持笑意道,“杨姑娘可有何对策?” “京城形势变数众多,昭王殿下的过失也不是不可转还。”杨不留伸出筷子拨动着小碟上的两块茶点,轻快道,“秦相爷清君侧的举措并非冲动便可成事,一则在于京城之外的排兵布阵,二则,是京城之中的步步紧迫。”杨不留轻轻拨开三瓣开花的酥点,“京城外你我姑且无从得知,京城内,五军营的调动部署至关重要,这是其一。其二,乃是动摇贵妃娘娘在后宫的地位,让宪王之外的皇子殿下们失去依托但幸而栽赃宁贵妃一事并未得逞,反倒让皇上对贤妃娘娘生出些许猜忌戒备。其三,便是让东宫之位空悬,以此为契机” 行逼迫皇帝退位再立之举。 昭王动了动嘴唇,只觑着杨不留便觉得脊背寒凉,睨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秦相爷如今各方安排尚未落定,他不会轻易去动摇有肃王殿下护卫在旁的懿德太子。”杨不留深深地看了昭王一眼,眉目间尽是看破不说破的了然,“然而一旦秦相爷准备采取行动,不必昭王殿下伸手,自然有人会趁夜拜访太子殿下,趁乱试一试运气。” 昭王瞠目片刻,就着一杯凉茶咽下惊惧和诧异,“泗水那边姑娘既知本王不会坐视不顾,那这字条,是让本王等甚么?”他忍不住提高声音,“现如今京中就本王这么一个最合适的活靶子,秦守之如若要打清君侧的主意,还要让本王等?难道要让本王坐以待毙吗?” “秦相爷先是递了请柬有意示好在先,又因着东宫之乱紧盯昭王殿下的风声在后,如若京中生乱,昭王殿下该在意的并非反制于他,而是如何在乱局中自保。”杨不留嗤笑了一声,“况且北境拓达野狼卫之事尚未解决,秦相爷何苦舍近求远,偏要得罪惯常作壁上观的昭王殿下呢?直接趁着肃王不在京城无从辩驳,将逼宫的脏水泼到他的头上岂不是更好?以此为由,秦相爷反倒更有机会让皇上心生偏移此后如何,变数尚不可得知。” 昭王一时怔忪,凝眸片刻,忽的恍然杨不留执着此事的缘由在此,“你既担忧三弟安危,他请命离京前往泗水,你为何不做阻拦?” 杨不留没急着答话,沉默良久,轻声说道,“他若是留在京城,更难保全自己。” 应天府此时风中藏刃,泗水却是雨幕接天连地,数日不止。 肃王一行赶至泗水翌日,诸允爅拎着在马车里颠簸得没了半条命的方侍郎知会了懿德太子一声,出了大帐便径直往最近的堤坝上去,本念着斜风细雨能抢修个一日半日,孰料一路和缓的雨势骤然间瓢泼得不受控制,铺天盖地地把头晕眼花腿脚发软的方侍郎拍在堤坝旁的泥坑里,活脱儿的成了个从脏水里捞出来的没毛鹌鹑。 泗水附近的屯田军人手短缺,懿德太子赶到此处催促加固堤坝的进程实在有限,这一场令人措手不及的大雨着实难办肃王揪着方何和徐清芳连夜赶了三处堤坝查勘详情,眼见着水位迫近极限,抢修之策断不能拖延不定 艰难之际,懿德太子竟又因着接连的阴雨和舟车劳顿,染了寒症昏睡不醒。 一挑重担就这么结结实实地砸在了肃王的肩上,非得他咬着牙扛起来不可。 雨势漫天连夜,无边无际。 泗水周遭的府县官员连带着京中督办此事的户部c工部官员,齐齐整整战战兢兢地候在商议抢险的军帐之中,竖起耳朵听着雨滴捶打着油布的声响,无人敢开口闲言低语。 谁人都知,如果在水位迫近极限之前,雨势仍不放缓,那么为了保全三座尚能维持的堤坝,恐怕当真需得开闸泄洪,方能得以拖延时间。 然而这话任谁也不敢开口提议懿德太子亲自赶往泗水,为的便是尽可能地保全泗水下游的粮田百姓,而今太子殿下染病不起,没人胆敢担此风险,主张提议。 毕竟一座小水坝泄洪放水已经漫了粮田,倘若三座堤坝同时开闸,下游的百姓哪儿还有活路可言? 军帐被疾风骤雨摧残得凄厉作响瑟瑟发抖。 肃王破开风雨闯进帐中,甩了甩周身成股流下的雨水,未及整顿妥当,直截了当地开了口,“先撤走沿岸的百姓,三座堤坝水位上涨得快慢不一,我问了问当地的老乡,三处堤坝的雨水强弱也待考证,你们主掌此事的官员尽快定个方案,明日至后日,若雨势不减,三座堤坝必须开闸泄洪,否则若是溃堤,后果不堪设想。” 肃王情急之下难免表露出几分在军中独断果决的脾气,然而在场诸位却是各有各的算盘,帐中仍是寂静,根本没人应声。 沉寂许久,被肃王亲率的急行军折腾得骨头架子散了又重拼的方侍郎才轻咳了一声,先一步拱手领命,引得一众本意听从懿德太子调遣的官员互相张望着瞧了瞧形势,顺势松了口,随着这位直接受太子嘱意办事的户部督办,应下肃王的命令。 肃王懒得跟这些文官嚼舌头,抬头望着帐顶,深吸了一口气,和着凄风苦雨,又添了一句。 “此事还有一日转还,切莫惊动百姓,以免乱上加乱。”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三十章 下游闹事 泗水一夜风雨未歇。 天光破开层层堆叠的雨云,半隐半现地和着风雨砸在帐帘上,天地间茫然轰鸣的雨声渐缓,声响窸窸窣窣地钻进帐中,纠缠在一众文官各持己见的慷慨言辞之间,毫无论定地吵嚷。 诸允爅眉头紧锁地眺着帐外远方。 随行押送补给粮草的付杭这会儿身上雨水顺着甲胄成注而落,尴尬地瞪着帐中诸位官员大臣,听那些个为国为民的词句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他转头看向肃王,稀里糊涂地眨了眨眼睛,凑上前压低声音道,“殿下,这吵起来就没完下游的事儿到底怎么办?” 事发慌乱。 开闸泄洪一事本就未得懿德太子准允,全凭着方何这位头顶着东宫和洪光皇帝授意行事的户部侍郎表露立场,泗水周遭的府县官员这才勉强松口应承下来然而谁也未曾料到,昨夜里尚未落到实处的商议竟在这短短一夜之间乘着疾风骤雨飘刮远去,钻进了正为连日阴雨犯愁的下游百姓耳朵里。 泄洪保坝的传言惊雷一般炸得轰然作响,乡里乡亲群情激愤蜂拥而起,为了保命生计连夜闹到官府,可偏不赶巧,各处县府的一把手这会儿正在堤坝上游的肃王帐中,躲着雷雨扯嗓子掐架。百姓苦楚无处可诉,竟有人带头占了通往泗水上游的官道,截了陆续押送的粮草补给,抄起锄锹斧叉,同负责押运的金吾卫对峙不下,悲苦愤慨地讨求公道。 可这诉求背后闪着寒光,凄风苦雨也就变了味道。 金吾卫留了少半数人马负责粮草押运,然而实在不赶巧,瓢泼的骤雨泞了官道,付杭脑袋上顶着懿德太子吩咐的期限,勉勉强强地赶在黎明时分率车队抵达了泗水下游,一众平日里威风万分的金吾卫将士一个两个地摔滚成了泥猴子,付杭这位理该坐在高头大马上的金吾卫统领也是浑身雨水泥水,踉踉跄跄地坐在府县碑石旁边儿。他刚打算歇口气儿,抬手招来队伍里其中一只泥猴,准备差使他先行一步联络当地府衙然而还没等这人拎着缰绳翻身上马,便被浩浩荡荡的下游百姓拦在官道当间儿,冲撞得散落不成伍,截断哄抢了先头队伍的车马粮草,威迫着金吾卫遣人上报,万万不可开闸泄洪,断了下游百姓凄苦可怜的生路。 付杭脑袋都快被这漫天的雨浇成了浆糊。 金吾卫不可擅自将刀刃对准平民百姓,然而这劫路的做法却泡透了流民匪气,付杭只能把自己一张青青白白难看至极的脸藏在泥水下,咬牙喝止了身后将士拨开刀鞘的动作,硬着头皮迎着泛起寒光的锄头走上前,姑且交涉了几句,争取了半日冲突暂歇的和缓时间。 白宁和周子城得了肃王眼神授意,一前一后地簇着脑子被雨水凝滞得转不动的付杭绕到屏风后,换了套干爽的衣裳,披好轻甲继续听文官嚷嚷。 不大的军帐里吵得不可开交,肃王沉着脸默不作声,没急着表态付杭因着广宁的生死来去待他满心信任,一瞧他这副神情,心里也跟着一沉,眉头紧锁地分辨着诸位县府一把手,究竟是怎么绕着平民百姓群起闹事诸般如此的争辩不定。 吵来吵去无非还是为了各自所辖县府那一亩三分地的政绩款项僵持不下:上游的怕平民闹事耽误堤坝加固,洪水泛滥漫了粮田下游的争辩溃堤泄洪事关重大,百姓为了保命生计不得已为之也实属正常说来绕去索性撇开加固堤坝防治水患的争端,竟讨论起此后朝廷拨款救灾谁该多领银子的事儿来。 付杭挠了挠被泥水糊住的头发,看着这一串儿被铜钱塞住心眼儿的地方小官一阵阵头皮发麻。付统领瞥了面无表情的肃王一眼,余光无意间掠过站在那一群拿唾沫星子打架的地方官员外侧,觑见脸色铁青地争了几句便不再吭声的方侍郎,继而又直勾勾地盯着肃王殿下,心里惦记着金吾卫的兄弟,急得直跺脚。 懿德太子染病不起,照理而言本该是肃王担责处理此事然而付杭心知肚明,肃王殿下并不是甚么擅长息事宁人安生的主儿,他不知会也便罢了,但凡出面,免不了硬碰硬地解决此事可历来瞧不惯肃王行事为人的方侍郎在这儿,哪儿能任由肃王胡来? 肃王无非是在等着方何表态。 肃王满脸不耐地捞起桌上的茶壶晃了晃,斟了两杯分给付杭一杯,又煞有介事地跟他碰了碰杯沿。付杭先怔,端着茶杯一抽鼻子,嗅得酒香辛辣这才反应过来,肃王殿下那茶壶里装的烈酒已经被他这左一口右一口地喝得只剩了个壶底付杭端着茶杯一饮而尽,五脏六腑里滚起暖意那一瞬,付统领忽然意识到,这位主子喝酒暖身子,怕不是当真要亲自去泗水下游走一趟。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肃王这一壶酒就见了底。付杭掀起眼皮看着肃王倒着茶壶抖了几下,递了个眼神儿给他,继而又觑了方何一眼,指尖勾着壶柄转了两圈儿,轻轻松了手。 瓷壶“哗啦”一声,碎了满地。 帐中诸位毫无眼力只琢磨着钱粮政绩的县府官员骤然一惊,喧嚣吵嚷在茶壶碎裂的声响中戛然而止,徒留满室寂静和帐外茫茫的雨啸风响。 一团乱麻中间儿也不知是谁先回过味儿来,一众官员一个接一个地扑跪在地不再吵嚷,户部方何顺势跪下,目光在几个起高调的县府官员脑袋上逡巡了一遭,挺着书生薄薄的身板儿,字正腔圆道,“水患堪危,百姓闹事皆是因官府风声而起,下官以为,安抚百姓是为先,只不过,上游水位迫近极限,下游看着堤坝也是战战兢兢,泄洪之事恐怕需得尽快作以打算。” 户部开了口,下游县府当即顺着杆儿往上爬,一说百姓安置,二说赈灾款项,条理清晰地就差写个单子直接伸手要钱,压根儿没人琢磨“安置百姓”这四个字里百转千回的藏了多少险阻艰难。 方何没应声,直不愣登地盯着肃王,不眨眼睛。 肃王掀起眼皮觑着下游县府的官员,又瞧了瞧因着百姓闹事满脸焦躁的方何,虎着脸道,“之前的部署照常,明日一早雨势不减的话再疏散开闸。加固堤坝观察雨势的事儿还是徐侍郎全权负责,方侍郎一会儿跟着本王到下游去看看,有劳付统领届时借本王调用几十号人马,先去疏散河道旁的百姓。” 他话音刚落,伏跪在地的诸位官员齐刷刷地抬头,皆是讶然不止。徐清芳被这兜头落下来的重担砸得眼冒金星,方何直接傻了眼,咂么着肃王话里话外的意思,“殿下殿下是打算带兵镇压百姓不成?” “方侍郎方才也说了,劫道闹事本是因官府风声而起,官府不出面解决,他们自然难以平息。”肃王忽然笑了一下,“至于出兵镇压侍郎大人未免言之过重。朝廷下派粮草本就是为补给以备不时之需,本王带兵历来只对敌寇不对平民况且,镇压与否,本王说了也不算啊。” 肃王这话说得实在模棱两可,付杭隐约生出几分猜测,目光落在风雨不动的方何身上,转瞬明白过来肃王要带着这位满腔忠肝义胆的文弱书生到处颠簸是为何事 这不就是扛着块会走会说话的挡箭牌么? 付杭掩唇干咳了一声,本意是提醒肃王莫要太过于针对洪光皇帝派遣的方何行事,孰料那位三殿下瞄都没瞄他一眼,眉宇间的故作深重渐而沉了下来,冷哼了一声,又道,“在场诸位与其担忧百姓安危,倒不如扪心自问,这诱得百姓闹事的风声,究竟是从哪位的口中,趁着风雨交加的夜里,言之昭昭地传出去的。” 肃王此番前往泗水下游事关重大,方何一脸阴晦地筹备整顿脚不沾地,正此时,竟有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钻进正因着染病昏睡不醒的懿德太子帐中,端正地长执揖礼。 理该因病卧床不起的懿德太子正捏着一张信纸端坐在书案旁,他觑见来人,轻轻按下信纸,招了招手示意执礼之人上前来坐,轻声道,“泗水混乱,有劳三弟费心了。” 这厢跟昭王殿下喝了半天的凉茶,杨不留赶回肃王府时将将踩着酉时的边儿,被着急忙慌地跟老林说话叮嘱,转身撒腿就跑的念儿扑了个满怀。 杨不留一肚子凉茶喝得胃疼,被小丫头卯足了力气撞这一下撞得眼冒金星,踉跄了一步险些跌在一旁,皱着眉掩唇吞咽了几下,勉勉强强地把冲到喉咙的酸水灼痛咽了回去。 老林一眼就瞧出杨不留脸色惨白不适,径直上前在莽撞的小丫头手臂上拍了一下,“你这丫头,又不看路!” 说着,老林赶忙先把人迎进府,一再确认杨不留身体无恙这才安心退下,不做追问。 然而老林沉得住气,念儿却终归年少,心浮气躁地想讨着杨不留问个清楚。 这会儿正是肃王府饭堂热闹的时辰,胖子不在厨房,念儿一边儿念叨着杨不留胃不舒服得喝点儿汤粥养着,一边儿哼哼唧唧地绕到杨不留身旁,翻出藏在袖口的字条,捏搓了几下,踌躇着该不该问这话。 字条上只写了一句若酉时未归,寻嘉平王相助。 杨不留搅和着水盆里那一尾活鱼的动作一停,伸手一摊勾了勾手指,示意她把字条搁在掌心,转而反手一扔,由着这张简短的字条在火焰里燃烧殆尽。 杨不留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鱼买错了,鲫鱼刺多。” 念儿一怔,“啊?” 杨不留低低地笑道,“有甚么想问的赶快问,别吭唧了。” “”念儿干咳了一声,有点儿羞赧露怯。 身侍两主自有主次,老林和念儿一头牵扯宫中一头落在肃王府,若是寻常平日,宫中许是不会在意肃王府里里外外的风声动静,但有秦贤妃护国寺栽赃在先,后宫中形势摇摆不定,宫外诸位皇子的一举一动便与后宫存亡息息相关。 念儿绕着水盆转了几圈儿,盯着盆里那位逍遥自在的鲫鱼瞧了半晌,凑到杨不留身旁蹲下,低声道,“姐为甚么要找嘉平王殿下,他才十三岁,能有甚么办法?再者说,您若是跟昭王殿下没谈妥,找贵妃娘娘出面,岂不是更好说话?” “后宫行事不便,先前贵妃娘娘在护国寺的事儿虽然过了风口,但宫外的事儿传到宫中容易生变,需得顾着贵妃娘娘的周全。”杨不留一偏头,视线眺着漫溢地米汤挑了挑眉,直等念儿忙叨了一圈儿回来才又继续道,“嘉平王再年幼也是皇长孙,昭王殿下倘若不想在这秦相爷有意搅弄风云的空档,在京城里孤立无援,东宫那边他自然要卖几分薄面。” 念儿还是云里雾里,“可是这不就等同于跟东宫示弱示好?那日后肃王府岂不是就站在了东宫之伍?可昭王殿下是肃王殿下的同胞兄弟” 杨不留略微皱了皱眉,截口打断她,轻声一叹。 “可派人刺杀,拖着肃王落入京城乱局的也是昭王殿下不是吗?” 念儿脸色陡然一变,喉间的争辩几乎脱口而出,却终是滚了几遭咽了回去,沉默半晌,开口问道,“姐,京城是不是要变天了?” 说话间,小丫头偷偷掀起眼皮瞧了杨不留一眼,她在雨雾中染湿的鬓发还黏在颊侧,因着身体不适惨白的脸色映着灶膛闪烁的红光,眉宇间没甚么波澜起伏,仿若口中即将倾覆京城的推断只是一件不足挂齿的云淡风轻。 念儿实在难以想象,这位相识不久的姑娘究竟想替肃王府扛下甚么。 杨不留敏锐地捉住这小丫头瞥来的目光,触及她满眼的心疼一时失笑,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发顶,轻声道,“只要贵妃娘娘安然无恙,宫外的事儿,让她不必担心。”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一章 沿岸村落 肃王一行不过六人,除却在来时路上已经颠簸得五脏六腑换了位置的方侍郎,付杭拎着金吾卫的副将,肃王带着白宁并一位飞雁署东宫亲卫,个儿顶个儿的都是风里来雨里去钢筋铁打的身子骨,行伍里的良驹战马踏雨钻雾,方何这回连马车都没捞着,只能把自己捆在马背上,硬撑着面子上的毫不示弱跟着飞驰赶路,满心满目惦念着苍生疾苦。 然而这急行军的能耐于文弱书生而言着实为难。临至下游县城,策马扬鞭的本事方侍郎刚学了九成,可勒紧马缰收势减速却始终不得其法,一行五人已经缓下步子准备翻身下马,独独方何抱着马脖子嚎得嗓子嘶哑停不下来,“哒哒哒”几步,马蹄溅起几汪水花,一人一马一溜烟儿地奔着半掩的城门就撞了过去。 未到闭合城门敲响暮鼓的时辰,县城城门半遮不掩的恹无生气,眼瞧着方侍郎就要抱着马脖子直接撞成一摊血泥,付杭惊讶高呼了一声道,“小心”,肃王眯着眼瞧了瞧,伸手捞来白宁身上的劲弩,瞄着城门沿儿满弦发了出去肃王府的弩箭是镇虎军里带回来的玩意儿,学着拓达的兵械改良过,铁箭箭发的力道较寻常弩箭强重数倍有余,箭簇几乎没入铁皮城门钉,击得虚掩的城门骤然撇开,将将擦着马身刮过去。 肃王偏头看了一眼,小白宁当即会意提马,离弦一般冲出去,并在方侍郎身侧,翻腕割断方侍郎捆着自己的麻绳,卯足了力气把人从悍马背上揪下去,继而踏马一跃,落在这匹跑疯了的马背上,摔扯了好一阵子才勉勉强强地停下来,折腾了一身冷热交加的汗,翻身下来直捯气儿。 深吸了几口气觉得这马身上的味儿不太对劲儿,白宁犹豫了一下,掰开马嘴仔细琢磨了一会儿,忽然瞪圆了眼睛,骂道,“谁他娘的给它喂疯马草了?!” 提溜着缰绳慢慢悠悠晃到白宁跟前的肃王眉头一蹙,顺手捞起连惊带怕腿发软的方何扔给付杭,抱着马脸挨个儿检查了一遍,确认无碍方才神色凝重地转向飞雁署亲卫吴襄,“那匹马是飞雁署带来的,都给它吃甚么了?” “没吃甚么啊,这几匹马喂的草都是一样的。”吴襄稀里糊涂的挠了挠脑袋,好一阵子才猛地抬头道,“它嘴不老实,八成儿是拱了马厩边儿甚么野草就嚼了吃了。” 付杭闻言一愣,犹豫了半晌正要开口,肃王却先一摆手,目光飞速地在他的方向点了一点,轻微地摇了摇头。 方何抱着翻江倒海的肚子搭了肃王一眼,肃王没分神解释,只拍拍白宁的肩膀略一颔首,示意小将士接替付统领捞起方何半挂在自己的肩膀上。白宁得令扛人,瞄着方何的欲言又止,声音压得极低,近乎气声道,“泗水边儿可不长疯马草。” 方何脸色登时一变,眸光闪烁地觑向眉头紧锁的付统领,又望了望神色如常拴马踱步的肃王,话到嘴边辗转了几遭落回腹中,低低叹了一句道,“有劳白侍卫了。” 许是这么个称谓有几分新奇,白宁话多易熟,扛着人一路摸到了民宅牌楼的边儿,两人已经算得上交谈甚欢。 然而诸般闲谈,却在觑得院落街巷的瞬时,悉数哽在了喉间。 县城城门一过,竟是遍地的凄凉。 一句泄洪保堤的风声夹裹在疾风骤雨之间,浸透了屋瓦断裂了房檐,遍地疮痍之上,老弱妇孺或躲在漏雨的檐下无望地顾盼天边,或行色匆匆,背抱着幼子离城求生。 软甲披身的行装打扮在连天的昏暗里格格不入,就连投来的目光都染着憎恶和忿寒。 宽街上行至半途,方何已然被灌入耳中的私语怨骂震得头皮发麻方何显然一无所知,他随肃王连夜冒雨查勘堤坝,为免决堤的一发不可收拾方才做出的决定,竟成了百姓口中害得他们流离失所c家破人亡的苛政祸端。 白宁瞥了一眼脸色青白的方侍郎,忍不住苦口婆心地瞎劝。 “泗水沿岸的百姓,要么是家种粮田,要么连着运河以货运为生,离了这片土地就没了生计但凡堤坝一日未决,官府下令让他们抛家舍业,就是恶毒,就是无能。可倘若堤坝出了事,没通知到,也是咱们毫无作为说辞都差不多,只不过提前疏散肯定能少死人。”白宁尚未入到镇虎军的行伍里,但府上年长的侍卫家将跟着肃王风里来雨里去,道听途说也听来不少。北境贫瘠干旱严寒的祸患几乎连年不断,起初百姓怨声载道的说辞不绝于耳,说来绕去猜也猜得到,“这在城里还好些,一会儿挨着河边儿的村子,扔石头砸你都是好的。” 小白宁说话偶尔夸大其词,被肃王丢还弓弩的时候顺嘴敲打了几句,嘴唇抿得溜严,安安分分的一路搀着方侍郎走到临近河畔的村落。孰料,丢石子的没瞧见,却凑巧撞上了村口祠堂人群蜂拥,县府官员差使着衙役捕快同那丧服未换的几户人家拔刀对峙的稀罕洋景儿。 肃王和付杭一前一后眺了一眼,没眺出甚么名堂,白宁便摩拳擦掌地往祠堂大门的人堆儿里扎,一身软甲引得外侧的人群纷纷侧目,隔了快半柱香的功夫才打听明白,退回到肃王跟前,无奈叹道,“里面是这几日因着寒症或是久病亡故的村民,府衙把尸首聚在这儿,是打算火烧处理。” 肃王略一凝眉,“火烧是为防治疫病,这闹的甚么?” “嗨村民不听劝呗,有两户没过头七,还有两户是刚埋了又刨出来的。”白宁侧身一让,纠结道,“那尸堆上趴着个死了娘亲的孩子,外面还有人闹,根本没法点火” 泗水河岸宽阔,高山不多,村中坟冢多半只掩在低矮的山林当中,河水漫溢泥石松动,埋得低矮的棺椁便会翻滚出来,顺着湍急的河水流走。然而骸骨虽无碍,染病而死的尸首却易生病故,若是带着病的尸体落入水中,只怕会顺着四通八达的河道,随着春去夏来天气渐暖,泛滥起无法预知的瘟疫灾祸。 泗水沿岸水运往来颇多,村落县城虽不排外,可自打临近县城便颇为出挑的几身甲胄官服却难免招来注目小白宁话未说完,祠堂里外僵持不下的对峙目光已然尽数调转,齐整整地戳在肃王一行人身上,一瞬静默地等待着这几位不速之客自报家门。 祠堂之中为首的县城小官儿不认得威名赫赫的肃王金吾卫都长了个甚么俏模样,对着这几位被雨水泥水糊了半张脸的将士军官脑子里直犯糊涂,末了只能先从人堆儿里挤出来,干巴巴地打量着身着三品官服的小文官,拱了拱手问道,“敢问这位大人” 方何稍微耷眼瞅了一眼躬身颔首戳在他跟前儿的这位水桶,一边儿在心里念叨着这官儿当得实在有眼不识泰山,一边儿退了两步想侧身把肃王殿下让到身前主持大局 谁知肃王几乎不做犹豫地一把掐在了方侍郎的肩膀上,舔了舔后槽牙,就势一推,全然一幅军职低卑的架势,直接把方何推了出去。 于是乎,祠堂院中的县官儿理所应当地认定,立于众人之前这位三品大臣大抵是官职最高,忙迭声求讨着这位神兵天降似的方侍郎加以襄助,方何纯粹是被赶鸭子上架,也没工夫琢磨这位用兵诡谲一肚子不安生的肃王殿下是何用意,硬着头皮随县官儿上了前,觑见院中堆叠得横七竖八的尸首,遍体寒凉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付杭斜睨着肃王没吭声,挥挥手让金吾卫副将和飞雁署吴襄跟着方何撑场子,转而蹭了蹭下巴颏,听祠堂院内嚷嚷起来方才偏头问道,“这村子往南可就是被截了粮草的官道,两百多户人家,男丁大多堵在官道上,村子里剩下的老弱妇孺多,讲理根本行不通,动粗又没戏,您让方何去趟这浑水不地道啊”付杭冷着脸阴阳怪气儿地扯闲篇,“跟您呈禀之前我打听过,村子里男丁兴旺,但入了屯田军的却没多少,这儿附近没甚么驻军行伍的优待,减免的赋税还不如自家种地或是空闲的时候跑到运河去出劳力挣的银子多,连威逼的当地官员都不怕,方何一个远在天边的光杆儿侍郎,这么个势头上,谁能听他的?” 肃王抽了抽鼻子,眉梢一扬哼笑道,“谁让他在朝会上奏请弹劾,还说镇虎军贪赃枉法,我这好不容易才有机会打击报复一番”诸允爅戏谑好笑的望了方何一眼,眉宇间的调笑稍沉,低声又道,“再者,跟村民闹起冲突的都是行伍带刀的,让他出面总不至于生起太大的敌意。况且方侍郎可是朝廷千筛万选出来的言官,若是只惦记着怎么编排弹劾,连安抚百姓的能耐都没有,我带他出来当拖油瓶吗?” “总归闹事最凶的村子暂且就这一处,村子里若是方大人能安抚平定,村外许是也能解决得顺利些。”付杭好整以暇地觑着神色自若的肃王,默然良久,忽然道,“上游到下游沿途村落不少,可泄洪的消息偏偏在此处闹得最凶这儿离上游营地一来一往再怎么疾行赶路也要一日的时辰,这调虎离山的招数不甚高明,可明知有意拖延,也不得不往这坑里跳。”付杭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殿下可知,究竟是谁动的手脚?这人究竟是想置太子殿下于险处,还是害三殿下于不义?” 接连的水流暗涌,付杭知之甚少拿不定主意,或多或少有些草木皆兵,肃王觑了他一眼未置可否,半倚在祠堂外的一处废旧的磨盘上,抬眸望着雨幕,微微眯着眼,驴唇不对马嘴道,“往年我从北境回京述职,一来一往取道泗水沿岸,未到雨季正逢开春,和风粮田好不自在,这会儿天灾一闹,也便物是人非了。”肃王说话间抽了一支铁箭在地上划了一个圈,又挑着箭簇将圆圈一分为二,“付统领可知,泗水沿岸官田和民田亩数分明相去不多,为何此处屯田军数目不多,可每年上缴的粮产却鲜少出现短缺吗?” 付杭一怔,没明白他的意思,摇摇头虚心请教。 肃王抬脚抹掉圆圈中间的划痕,低声道,“因为官田和民田的界线早便被抹去了。屯田军只做力所能及的那一亩三分地,剩余的悉数被租赁给农户耕种,官田比地主的租金押粮要少,户部定下上缴的粮产衡准又稍稍比正常每亩地的粮产低了那么些许当地县官足以从中牟利,农户每年的余粮也能较家中无劳力的多了些富裕。农商官兵各取所需,百姓求得也是个安生日子。” 诸允爅轻轻甩了甩铁箭上的淤泥,“说句实在的,北境的情形跟这儿类似。拓达终日不宁,驻军守在边线都是捉襟见肘,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自给自足实在是太困难了。农商需要依附,驻军记挂后援,不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玩儿点儿猫腻,北境很难有三年的安稳这一来二去降低衡准的事儿户部会不知道?这帮人脑袋里尽是算盘珠子,随便一动就能猜出七八分,可为何不管?一来百姓依附无从取证,二来为保平定也只得过且过。可偏偏户部里出了位刚直不阿的方大人方何自金榜题名之后便呆在京城,他贫寒出身不假,忠心为国也是真,但唯独对地方的形势知之甚少,一不留神就会被有心之徒当了刀使。” 诸允爅其实是在把方何从深陷的泥沼里往外拎。 言官治国重在一个“衡”字。各地百姓和诸多行当各有各的生存绵延之道,朝会之上的争论辩驳落到各处,还需得由着地方官府拿捏一个衡度然而但凡制衡被打破,摔跌破裂的后果便会理所应当的接踵而至。 这个时候,方何如果当着各怀鬼胎的地方官员面前直言大局之观,打破了各处的平衡,依着他这个单薄的身子,注定要惹祸上身。 自运河沉船,应天府粮仓漏缺开始,户部便至始至终都在竭力确保泗水的粮田不因天灾而短了收成。然而缺口已经漏了出来,于当地农户而言,风吹草动都是性命攸关,闹事至此,自是有人有意促成这么一次“逼上梁山”。 但还不到釜底抽薪的时候。 无论此事由谁而起,接连的大雨已然将这开堤泄洪的风声落到实处,背井离乡便没了生计,留守此处却是性命难保,百姓逼不得已,只能跑到官道上讨公道懿德太子不露面,这会儿百姓牵肠挂肚的忧愁,便只有方何这么一位户部出身,能定生死的使臣可解,为民分难。 肃王话止于此不再赘言,毕竟懿德太子同他透底相商尚需保密,他这位宅心仁厚的皇长兄肠子里有几道弯他也不敢担保况且,他明面儿上揪着方何可劲儿折腾,私底下确实藏了那么点儿别有用心。 朝堂之上满心治世忠君的纯臣之伍,行事所为,也该有个洪光皇帝之外的偏向了。 付杭许久无言,也确实没甚么话好说,只沉默地随在肃王身后,一步一顿地靠近远处咆哮的河岸,阴雨连绵的寒凉从鞋底的泥滩钻进皮肉,牵扯得步履维艰。 不知走了多远,一旁的白宁眺着接天连地的雨雾中间钻出来的身影,忽然“咦”了一声,引得肃王和付杭不约而同地侧目去看。付杭觑见来人觉得眼熟,肃王定睛一瞧,惊喜得瞪圆了双眼,紧赶了几步上前。 “言先生!你们怎么在这儿?!”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三十二章 闹事原委 雨雾朦胧之中由远及近的三道身影不约而同地怔在原地,愣了半晌。前面两位没急着上前,倒是猫在后面背箱子的小少年蹦出来好一阵吃惊,咋咋呼呼地嚷了一嗓子“肃王殿下”,抬腿就往诸允爅的方向冲,炮筒似的快炸在诸允爅身边儿,听见身后一声示意他安分的轻咳才后知后觉地规矩停住,长揖一礼欣喜道,“师父和言先生还说呢,这儿的官道上闹事,截了补给的粮草,上游当官儿的肯定得派人下来,嘿嘿,就是没想到竟是肃王殿下” 小辛夷数月不见拔了点儿个子,就是奔波劳累不长肉,细得像棵大头蒜。小孩儿因着当初在奴儿司伤兵营的来往相处待肃王十分亲近,诸允爅也乐得在小孩儿脑袋上拍两下,转而拧着小孩儿的头顶转了个圈儿,随手推到小白宁身侧,迎着言归宁和柳慎宜的方向踱步献殷勤。 言归宁见到来人时陡然生出的惊讶渐退,没好气儿的先在这挡路的货腿上踢了一脚,“甭跟我这儿装,自打分道你就差使柳慎宜跟着我,到个驿站县城的就有人跟上一段儿,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在泗水吗?演个屁意外相见的戏?”言归宁说着说着佯装无意的四处张望了一圈儿,“难得之前恨不得走哪儿都把我闺女揣着,这回来泗水竟然没把她带着” 话音戛然止在这儿,言归宁狐疑地回头挖了诸允爅一眼,觑见他眉眼间一闪而过的欲言又不好直说依着杨不留的性子,但凡诸允爅露个风告诉她,她师父在泗水边儿,又有此水患灾祸杨不留坐视不管一动不动的可能微乎其微,这丫头心思深重,留在京城十之是另有险途要走。 但这儿既不是说话问责的地方,也不是撸胳膊挽袖子揍人的时候。 柳慎宜原本管杀不管埋的治病理念被这位不省心的病患折磨得天翻地覆,听他一咳心里一紧,赶忙上前捞了他一把,塞了颗药丸这才安心。 言归宁近来被柳慎宜念叨来念叨去,经年累月的郁结成疾刚散了些许,乐不得能多活个一年半载,孰料,肃王半句话没说利索,他心里暗藏的疑虑担忧就涌到喉咙,激得他咳出一口腥甜,再泰然自若地掩唇吞下,满脸的神色如常。 诸允爅被言归宁盯得心虚,低头摸了摸鼻子方才留意到,这三人行进的方向径直指向闹事的祠堂,“柳先生,你们这是?” “给官府解围的。”言归宁在柳慎宜肩上拍了一把以示无碍,喉间嘶哑着叹了口气,“这儿的官府平日里鲜少露面,难以服众,我们先前在官道那儿听说这边的事儿就折回来看看。诶”言归宁虚点着祠堂里那个争辩得满脸涨红的小文官,又问了一句,“那是谁啊?” 地方乡里百姓大多视官府有如搜刮钱财的恶霸,官府出面协调差不多尽是白搭,倒不如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或是颇得尊敬的富户说的话有力度。这回前脚泄洪的事儿还没个准信儿,后脚官府又要刨坟掘墓的烧尸防疫不准逝者入土为安,亏着身强体壮的都在官道上堵着,不然这祠堂里准保得打得热火朝天。 难为方何三寸不烂之舌忽悠得村民百姓稍有动摇,前阵子一直在泗水义诊的柳慎宜和言归宁再一露面,没哄上几句,祠堂外群情激愤的村民便散了大半,且剩下那位被丧妻之痛蒙了心智的男人捞起趴在尸堆上的孩子,抱在怀里闷着脸恸哭不止。 此时大雨渐缓间歇,县官儿依着方何的提议把摞摞儿的尸首分开摆好逐个泼油点燃以便村民分拣收拾柳慎宜忙活着分派熬煮投井的药草付杭听闻官道之上见了血光,先行一步赶去查勘详情言归宁挥挥手告诉他没伤人命,转身拖了一把小板凳,坐在哭得满脸是泪的男人身边谈心。 方何义正言辞地喊得快没了气儿,在墙根儿底下坐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坐在屋顶张望着水势的肃王,耷拉着脑袋琢磨了一会儿,讨了一把梯子,一步一滑地爬到房顶,抹了抹瓦片上的水迹,一屁股坐在肃王身旁捯气儿。 “下官久在京城,整日里手捧着各地送来的账簿书信,总念叨着不是这处水患的钱款要得太多,便是那处处置旱灾的官府将新粮兑成翻倍的陈粮米糠从中牟取暴利”方何筋疲力尽的低声一叹,有些丧气,“可身处其中时方才觉得,水患泛滥,百姓流离,又岂是能用钱粮论定,真说不准孰对孰错” 肃王觑了他一眼,“这儿好歹离得京畿不算远,从朝廷辗转下来的钱粮能贪敢贪的不多,百姓若非是因着今年的生计和家居安定,也不会如此胡来前些时日粮船沉河,依着惯例,户部本就要稍稍提些徼粮的份额填补缺漏,但这厢水患来势汹汹,离了粮田,即便今年朝廷那边有皇长兄拖延,官府不会强人所难,可明年呢?别处粮田农户会多担多少上缴的产粮?官府不会施压,可朝廷再拨下来的粮款呢?还能分毫不差的分派给百姓难民吗?灾祸之后泗水周遭如何度日?这笔账,户部理该算得比本王清楚国库里的钱粮就那么多,当地县府不自己想办法,这儿的百姓没活路。可但凡他们流离失所,别的县府又有多少能力救助?” 肃王这一番话说得方何沉闷不已,犹犹豫豫正要开口,肃王却似有意似无意地哼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劝慰道,“赈灾有赈灾的苦,但欺上瞒下从中牟利终归有错朝堂上下总会有懂得圆滑处事的,却亦须得有方大人这般方正之人拿捏着各地制衡的准量,否则贪官横行贪得民不聊生,这世道岂不成了一滩烂泥?” 方何没应声,远眺河岸沉默良久,收回视线觑着正揣着胳膊游说村里老人的白宁,压抑地喘息了几声,低声道,“下官鲁莽,那日朝会之上起事弹劾肃王殿下,本是以为您在北境勾结商户也只是单纯为了敛财北境天高皇帝远,单看宣同府欺上瞒下已经罪无可恕。说句实在的,朝廷每年拨往北境的钱真的不多,皇上他皇上他无非是想让您弯下腰跟他示个弱。镇虎军在北境绵延,那么个穷山苦水的地方却是百姓安宁,朝堂之上编排您有意另起炉灶的朝臣不少,皆是因着皇上未作表态方才各怀鬼胎的压着如今您执意随太子殿下奔赴泗水,太子又因病不能露面,泗水沿岸的县府官员十个里有八个都是秦相的耳目,另外两个还是大事小情都得过且过不闻不问的混蛋,如果您主张泄洪保堤的事儿引得民愤官急,这所有的罪过岂不是都落在您头上?三殿下,您这不是把自己逼上绝路了吗?” “巡视河堤的时候方大人也在场,水位紧急并非作假,如果真的群情激愤逼得百姓起事,那本王就在这儿先托方大人替本王说几句好话,最起码能保下一条命就够了”肃王轻描淡写地把方何这会儿跟他是在一条贼船上这事儿提出来点了一句,隐隐约约地藏了几分暗讽,自顾自道,“放弃泗水沿岸的粮田c泄洪保堤,本就是给工部争取时间,这已经是本王这个脑子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结果如何听天由命,至于其他,是你户部该做的打算。” 这话已经说得分明了。他肃王全是因着太子卧床不起被赶鸭子上架,可尽管如此,做了甚么决策他亦自会承担甚么后果,是好是坏如何作结他都认了。 端的一个光明磊落。 想来肃王心知肚明,先前北境的事儿虽因着呈交兵权得以暂缓,但倘若他揽在身上的泗水之事又出了乱子,朝中内阁督察的诸位老人精可不会再轻而易举地让他得过且过了。 六部分党之外尚有同乡同党之说,除却这些拉帮结伙赌一赌仕途命运之伍,方何这类油盐不进的纯臣看似不党不派,实则却亦是成伙成群的往来处事忠君为民是为根本,他们之外的便尽是同流合污的不齿之徒,逮住懿德太子c昭王连带着秦相爷暗中较量的时候就从中挑刺。 但内阁大学士惯常不声不响,都察院也不会闲着没事儿在朝会上挑事,这些位朝中重臣归根结底同玄衣卫有几分相似,只不过一个是明查,一个是暗访,总能润物细无声地把控着朝堂的微小风声。 北境太远,玄衣卫力所不逮,都察院和内阁惦记着肃王已久,屡屡提出的质疑跟他们其实脱不开干系奈何肃王先前不涉党争不予表态,都察院还当他是位清正廉明的一军统帅,可动一动心思打算知己知彼时却又发现,这位三殿下压根儿跟甚么两袖清风不沾边儿,商贾富户往来不断,就是不知道那钱都划拉到甚么地方这消息从天边儿传回京城,任谁都不免犯合计,这肃王连年不着家,究竟打得是甚么主意。 方何便是发觉镇虎军账簿不对,首当其冲地认定肃王心怀不轨的头一位。 然而兵权都已经交出去了,本可以闲散度日的肃王仍在为了水患奔走,哪怕明知越权办事只会罪责加身仍不退缩方何不免一时慨叹,会不会是他们这些自诩纯臣忠君之人,待三殿下太过苛责? 正踌躇着开口说些甚么,方何耷拉着的眉眼稍抬,刚好瞧见围着祠堂中的老人瞎念叨的白宁兴冲冲地挥了挥手,嚷嚷了一声道,“老爷子答应帮忙劝劝啦!” 方何先是一怔,紧接着虫子似的从屋顶挪蹭下去,一步一滑地跑到白宁身边儿跟那位老者感激道谢,言之昭昭地表态,朝廷必定不会置百姓安危于不顾。 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当个耳旁风也就罢了,言归宁劝妥了那位嚎啕大哭的男人便倚在屋檐底下闭目养神干坐着,耳畔“呼啦啦”地一阵风声掠过,他方才睁眼扬眉,见周遭没人,不轻不重地喊了肃王一声,捞了一条板凳,招呼他过来坐。 “泄洪保堤的风声昨儿夜里那么大的雨传得倒是挺远,瞧瞧把那位方侍郎折腾的。”言归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眸子里久病的筋疲力尽从眼眶里满溢出来,“顶风作案大包大揽可不是肃王殿下历来的行事风格,这才多久没见,不留那丫头都教你甚么了?” 诸允爅眉间一蹙,缩手缩脚地坐在凳子上,闷不吭声。 只见方才一副言辞激愤慨而慷的肃王殿下落汤鸡似的往屋墙上面一歪,言归宁咋舌,霎时认定,泗水此行暗中撺掇着这些个阴谋诡计的事儿,里头准保有杨不留一份儿。 言归宁并不清楚京城党争之事的来龙去脉,但他却对杨不留的脾气性子知根知底,这丫头一脚把肃王踹进了泗水这个火坑便足以证明,京城如今的局面,恐怕更难把控。 “你们到底有甚么打算?这天灾不容人,再怎么算计也不能把老百姓的命搭在里面。”言归宁抿唇瞪了没精打采的肃王一眼,一抡胳膊,直接一拳敲在诸允爅的天灵盖儿上,“别跟老子在这儿叽歪,怎么着把我闺女带走又后悔了不成?早些时候我没告诉你吗” 诸允爅吃痛,抱头嘶嘶哈哈地疼了一阵儿,顿了一会儿,缓缓抬头正色道,“我从来没后悔过以后也绝不会后悔。” “你跟我表忠心有个屁用,怎么这么长时间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呢?”言归宁又抡了他一拳头,“不是我说,就白宁那个口条儿能劝动一老顽固吗?没点儿猫腻?糊弄那书呆子行,我可不信。不是我说这边闹事,你们到底知道多少?” 诸允爅揉揉脑袋,轻叹道,“除了这天上下的这场突然不受控制的雨,剩下的,全都知道。” 言归宁眉间紧蹙,闷咳了一声,“别告诉我从运河沉船的事儿开始” “是。”诸允爅余光瞄着方何的动静,破罐子破摔道,“运河沉船是有人动了手脚在此之前,飞雁署和玄衣卫就得到消息,为了万无一失,把船中的粮草全换成了砂石和干草。沉船一事得以确认之后,方才有太子泗水一行。堤坝的事儿总归会闹出分歧,这会儿粮草补给押后,半路上有人闹事劫车,必定会牵扯半数金吾卫再由我前来拖延,给泗水上游的守备露出点儿破绽。接着,金吾卫被牵制在此处,京中守备便尽数落在五军营手中。” 言归宁一口气差点儿没提上来,“京城到底怎么了?” 诸允爅捏了捏眉间,“不好说大抵是父皇和皇兄觉得,秦守之一党,该歇歇了。” 言归宁沉默了片刻,“拉着方何那棒槌给你作证这主意,是不是不留出的?”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三章 字条背后 肃王府饭堂里的片刻喧嚣在渐而淅沥的细雨簌簌中归于寂静,念儿跟着老林在回廊里添油掌灯,轻声闲谈的声响悉数藏躲在雨落打叶的低语悄声中。 杨不留默不作声地端坐在书案旁,指尖捻拨着一本名家手抄针灸甲乙经的书角,目光垂在一副穴位图上,神思却飘忽远离,不在此处。 念儿的不解与追问,归根究底源自长宁宫,常言道坏话三人成虎,好话在肃王府里转悠一遭,游说的功效也会更为显着念儿打心眼儿里待她的亲昵疼惜,会在转述事实时不自觉的生出几分偏袒之意这要比事事言言解释得面面俱到更容易得来信任和认可。 杨不留打的这幅感情牌绝非是在瞧惯了后宫之中暗中波谲的宁贵妃面前班门弄斧。宁贵妃但凡全心猜忌杨不留,被派来责问缘由的便绝不会是耳根子软得一塌糊涂的小丫头,如今的后宫之主不是轻举妄动之辈,如何示弱如何探底,她大抵要比杨不留更为游刃有余探究也好担忧也罢,杨不留并不介意给宁贵妃透个底,表明她绝不会置宁贵妃于不易之地。 这也便意味着,无论京城中何事发生,在杨不留的所有抉择打算落到实处时,昭王和肃王皆会安然无恙。 然而除此之外,杨不留还有诸多讯息不能同宁贵妃透露。 比如工部徐清芳会遵循昭王的叮嘱,寻隙威胁懿德太子的性命比如懿德太子许是同洪光皇帝早有盘算,接连的戏码底下想处置的八成不止秦守之,还有昭王把控的工部又比如肃王此番拎着户部侍郎方何四处溜达,实为别有用心藉此机会,也该让朝堂之上满心治世忠君的纯臣之伍,行事所为,有个洪光皇帝之外的偏向了。 短笺上的一个“等”字提醒得委婉又隐晦,今日同昭王的碰面,既是有备而来,也有些许出乎意料。杨不留不敢夸下海口说她有本事三言两语的换取昭王的盲从信任听她摆布,但透漏些风声让他心生动摇,却是绰绰有余。 一旦工部那边有意对懿德太子动手脚的事儿被掀到台面上,昭王把这事儿撇开得一干二净着实困难,毕竟朝堂上下人尽皆知,工部的一举一动或多或少昭王殿下都有知情,瞒是铁定瞒不住的。 折断这条臂膀去害懿德太子于不义,对昭王而言,会是近乎前功尽弃的打击。杨不留的这丁点儿提点之外,影影绰绰地藏了点儿威胁倘若昭王安顿在泗水的麻烦未能收手,昭王若想将功补过加以自保,那便决不能在京城的风雨里隔岸观火。 既然半遮半露的藏了威胁,杨不留根本无从预料会否触及到昭王的底线杀机,留个后手这事儿早就在计划之中。但毕竟杨不留一再动用的尽是庄望陆阳和玉老板这些游走在明暗之间的势力,琴阁出面容易生乱,思来想去,反倒是那位年纪尚幼却心有社稷抱负的嘉平王最适合出力承担。 况且,杨不留心知肚明,但凡在她和昭王之间出现冲突,宁贵妃优先的抉择绝对不可能会是为了她,反其道而行之,陷自己的儿子于不义之处只不过这个理由不便和盘托出罢了。 这些不便直言的隐晦里,还显而易见的藏着事关肃王府的偏向打算。 无论是肃王在朝会之上力争辅佐懿德太子赈灾治水,还是这张示弱于东宫求助的字条,无一不在昭示着肃王府站在太子背后的立场。 但此事细细盘算,诸般明确表态背后,杨不留却是事事在为昭王考虑。 归根究底,于朝堂之上,肃王府遵循着洪光皇帝一直以来明里暗里的授意,堂而皇之的为太子添翼。但于宁贵妃而言,又像是有意成全昭王这位同胞的兄弟毫无让她为难之处。 肃王府一直以来便致力于在京城分股的洪流之中岿然不动在朝中没甚么文臣拥簇,满腔热血洒在了东海和北境,不卑不亢地戳在朝堂之上当个不解风情的愣头青。 原本洪光皇帝将肃王搁在北境置之不理理该无需挂记,但偏偏这愣头青民望高深,绵延北境的镇虎军像是架在脖子上的锁链,京城根本无从得知,这会是一件趁手的兵刃,还是用来执以绞刑的凶器。 正此犹豫猜忌之时,内阁都察院又跳出来说肃王压根儿就不是甚么两手空空的愣头青,欺上所为不少,偏偏又没人能确切的捏住他的把柄洪光皇帝在朝堂之上摆了秦守之这么一位心腹大患,哪儿还能容忍肃王在天边儿上耀武扬威的放肆? 想要扣个谋反的帽子并不艰难,借着言官弹劾找的茬儿从风口浪尖儿上先退下来,最起码足以确保镇虎军不受牵连。 然而北边接连的战事当头在洪光皇帝脑袋上砸了一棒,肃王当个甩手掌柜当不痛快,数不清的视线锥子一般戳在他的脊背上,他的任何偏向都会引来无数的恶意揣测既然结果已定,倒不如循着礼法规制站在太子身侧。 肃王的一朝开窍,洪光皇帝自是半信半疑,但泗水之事紧急不好拖延,情急之下塞个整日里致力于跟肃王过不去的方何盯着他,便是理所应当的顺理成章。 然而纯臣之所以称为纯臣,忠君是一回事儿,竭力为民又是另一回事儿。泗水的疾苦方何以往根本没机会直接接触,肃王那些个浮于表面的花里胡哨底下满是赤诚心性,方何但凡窥见一二,一腔文臣热血必然会生出偏移。 杨不留分明知道,诸允爅听得出她所有的猜测和叮嘱背后的计划筹谋。他许是以往能从言归宁口中听来些她心思深重的嘱咐,然而道听途说和亲眼所见不尽相同,在此之后,杨不留只会在筹谋算计的路上愈行愈远届时,她还会是他眼中执拗又温婉的心上人吗? 杨不留临睡前都在想,谁会乐得娶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疯子回家呢? 她在床榻上辗转难眠。 胃底的难捱堆积着涨在胸口,杨不留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胃疼还是矫情得心痛,一口气压着她,疼得几乎快呻吟出声。 念儿翌日一早爬起来,眯着眼睛看着杨不留这一对儿黑眼圈儿愣了半天,吃饭的功夫特意多要了俩鸡蛋给她滚一会儿脸蛋提提气色精神,嘴里还不住的念叨,“姐,是不是我昨晚上又打呼了你没睡好?我跟你说,昨儿晚上我做了好久的噩梦,就感觉撞鬼了似的,一个女鬼忽近忽远的哭,哭得可惨了” 杨不留没甚么表情的提了提唇角,望了望屋外的浅薄的云层。伤春悲秋的事儿搁在昨夜里消化殆尽,同昭王的一番浅谈,姑且能够确保他不会再把手伸到泗水那边去,最起码,既定的安排不会再有人从中作梗添乱。 而今,她还需得探一探另一个无从预知的隐患。 “念儿。”杨不留叼着下唇磨了磨牙,轻声道,“今天好像不会下雨,陪我去趟护国寺。” 念儿眨眨眼睛,“烧香礼佛吗?那一会儿得先去西市备点儿香烛什么的。” “不。”杨不留轻轻哼笑了一声,摇头道,“问命。”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三十四章 地痞寻衅 今日适逢朝会,城中巡防照例加了码,难得无雨的西市商铺摊贩热闹,肃王府的车驾就停歇在街口,马车旁规规矩矩地戳着一位肃王府的小将士,抻着脖子紧张地盯着不远处香烛铺子的方向。 念儿以往常能见着长宁宫进香礼佛时的热闹架势,烧香拜佛的讲究念叨得头头是道,一拍胸口大包大揽的就把置办物件儿的活计揽了下来杨不留自打肃王离京伊始就有点儿不静心,索性由着这小丫头去,她自己漫无目的地四下张望,琢磨着五军营巡防与以往不尽相同的左一趟右一趟。 而此时,街口暗巷悄无声息地钻出两道黑影。两人流里流气地停在街巷口,一前一后的打量着巷口这辆马车。 车驾宽敞,却算不得富丽堂皇,没太多珠宝缀饰,车厢上倒是嵌了几片玄铁装点,就连车夫衣着也是轻便的甲衣,京城里多数名门望户动辄一队人马簇拥着出行,这么稍一琢磨便认得出,这正是从平日里鲜少动用马车的肃王府里出来的稀罕物。 站在前侧那人咧嘴,歪扭地笑了一下,未痊愈的伤疤从额角蜿蜒向下,竖起食指嘘声,放轻脚步踱到车驾背后一门心思张望着杨不留的小将士侧耳一动,似是听见身后细碎的砂石声响,疑惑地回身一望,没瞧见人,挠着脑袋晃了晃。 这两道人影正是那日在街上拉着杨不留找不痛快的地痞流氓。这平日里当个横行四处的地头蛇当得耀武扬威,当头被一个小丫头砸了个头破血流破了相不说,这小丫头背后还靠着肃王府这座大山,害得他们两个简直成了人见人躲避之不及的臭虫。 前几日肃王离京,他俩就惦记着找茬儿报复,奈何肃王府铜墙铁壁他们无处钻缝,今儿倒是赶巧,鸭子正好送到嘴边儿,不咬上一口出气岂能善罢甘休? 两人蹲在车轮旁无声地比划了几个手势,当即分头行事伤疤脸抽出一把匕首咬牙切齿地翘着车轴上的铆钉,另一个躲在墙角,心虚地四处张望放风。 这厢暗地里使坏正闹得来劲,巷口院墙顶上忽然砸了一个苹果核下来。伤疤脸一激灵,蹿起来就要拿匕首比划几下吓唬人,孰料咒骂的话没等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去就变了调,七拐八扭放屁似的哼唧了一声,俩人觑见墙头上花里胡哨的身影,齐整整的傻在当场,被院墙上的人低骂了一声“还不快滚”,赶忙哭丧着脸拉拉扯扯地往巷子里跑。 马车边儿的小将士后知后觉地猛回过头,只勉勉强强望见两道仓皇失措的背影,闪躲进暗巷的尽头小将士约摸是鲜少离府护送,略显局促的不知道该不该提刀追上去,还是墙头上那位衣着满是金丝银线的兄弟提了个醒道,“都是街头巷尾的混子,你追不上,赶紧先看看车轮,别被撬了铆钉,跑起来再出乱子。” 说话间,墙上花里胡哨那人手臂撑着墙沿翻身一跃,稳当当地落在地面,摇头晃脑地俯身瞧了瞧被小混子拿刀撬了半天的车轴,他抬眼正要催那小将士利索点儿,孰料那傻小子直接把他当成了坏蛋同伙,一咬牙一跺脚就要去擒他,一进一退地绕着车厢闹个没完。 杨不留从香烛铺子里出来的时候,正瞧见玉琳琅纵身一跃爬到马车厢顶稳当当地坐下,驾车的小将士石真轻功学艺不精,刚爬上车,拿刀柄划拉人。 玉琳琅高高在上地朝着杨不留挥了挥胳膊,无奈地拨开一个劲儿捅他屁股让他下来的刀柄,“杨姑娘,赶紧的,这小子太轴了,他说我是坏人。” 这么一出小小的闹剧稍一经提点,杨不留便听懂了来龙去脉,她余光瞥着蹲在车轮旁,愁眉苦脸地琢磨铆钉的小将士,眉眼弯弯笑个不停,“石真哪儿认得在街头巷尾小有恶小有威名的琳琅公子长什么模样,他只惦记着护卫车驾安全,把你当成坏人也不算过分。”杨不留话音一顿,目光由上至下的在玉琳琅花里胡哨的衣裳上转了一圈儿,简直要被他袖口前襟儿长袍上金丝银线绣的暗花晃了眼睛,稍有不解道,“不都说佛门清净地你穿这样儿合适吗?反正今儿也只是去探了探路子,我自己去也无妨。” “庄望离京之前一再叮嘱,护国寺水深,不能让你一个人登那座山门,我这人讲义气,你要去我是肯定要跟着的。再者,你既然打算堂而皇之的去,我这名声在外又何必故作低调,反倒让人生疑。况且,我也没打算去进殿拜佛,游山玩水,他还管得着我穿什么衣裳?”玉琳琅细挑的眉眼稍稍一扬,顿了顿,忽然思及庄生阁除了扎眼的招牌以外处处简朴的布置装潢,忍不住蹭蹭鼻子又道,“这可是我挑的最素的衣裳真不好看?” “好看。”杨不留看了他一眼,不走心地点评了一句,侧身应了招呼她上车的念儿一声,走开两步又补了一句道,“你还别瞧庄望素得清汤寡水的衣裳,但看那些个从他手里调修过的琴,他倒是挺喜欢花里胡哨的装饰的。” “”玉琳琅一怔,想拉下脸,到底是忍不住嘴角翘起来,“我又没问他。” 虽说同行,玉琳琅却无意蹭着肃王府的车驾。一来他不着调归不着调,却也不便跟杨不留孤男寡女的同车而坐,二来玉秦楼的生意游走在明暗之间,搭着肃王府的车容易招惹不必要的麻烦玉琳琅也不知从哪儿买来了一匹小矮马,晃晃悠悠时隐时现地跟着,临到护国寺山脚人又没了影儿,念儿叮嘱过石真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看着马车,转而跟在杨不留身后,一步三回头的张望着玉琳琅的身影,不解的颠了颠篮子,压低声音问道,“姐,那花孔雀怎么又不见了?” 话音未落,小丫头脑门儿就被干枣砸了个响儿,几步之遥的缓台上幽幽然飘了个人影出来,“找谁呢?这才一会儿不见,念儿姑娘这般惦记我不成?” 念儿这一路上没少扒着窗格盯着这位行事作风十分不像正人君子的琳琅公子神出鬼没的动向,这会儿被抓了包,又被他一张俊俏的脸轻佻一笑羞得脸红,登时缩到杨不留身后,不吭声了。 杨不留在揪着她袖口的小丫头手背上拍了两下,笑着拧眉示意玉琳琅别招惹小姑娘,不急不缓地提起裙摆,一路行至护国寺山门前孰料,未等她同玉琳琅一明一暗打听到拜见无妄大师需得寻求何人相助,便见一名原本正在殿门前摇头晃脑满脸稚嫩软肉的小光头忽的眺见杨不留,蹦蹦哒哒地就奔着她跑了过来,跑到半路还被路旁经过的师兄叮嘱他慢走稳重。 小光头瞧着也就不足十岁的年纪,稳当走了几步又颠儿起来,停在杨不留跟前时鼻尖儿上已经沁了汗珠,他先规矩地握紧念珠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紧接着侧身让了一步,轻喘了几口气道,“姑娘,这边请。” 杨不留眨了眨眼睛未做反应,念儿倒是警惕地挡在她身前,追问道,“小师父,你知道我们是谁吗?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 小和尚摸了摸小光头,有点儿慌,“诶,山下的小师叔明明上来告诉我说,肃王府来了两位姑娘的也没见着别人呀”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三十五章 寺内浅问 护国寺香炉里徐徐而起的檀香烟雾,缭绕纠缠在山顶淡薄的雾气之中,香客纷来而往,却没甚么人留意到院前古木旁这一方相顾无言的角落。 杨不留稍微低头,目光落在小和尚未烫戒疤光溜溜泛着青色的脑袋瓜上,一时没说话。 念儿也觉得这护国寺的风儿未免吹得太快,山脚下的马车刚停稳,这肃王府来了人的消息就已经飘到主持的禅房里去了。小丫头绷着小脸儿挡在杨不留跟前,似是在这小光头解释清楚之前,全然不打算让步。 小和尚约莫是因着年纪小,不常在前院忙活着香客往来的事务,被反问了几句有点儿发慌,扭头张望了一阵儿,无措地对着不远处的和尚招了招手,恳求他前来解释解围。 来者是一身年长一辈的僧袍打扮,他眺见小光头招手却仍淡然,三言两语解了跟前香客口中的疑惑,继而转身,不疾不徐地捻着佛珠合掌执礼,先自报家门报了法号“无嗔”,抬手在小和尚脑袋瓜轻轻拍了一下,颔首委婉道,“戒痴年幼,说话莽撞无礼,若是惊扰了二位女施主,贫僧先行代他致歉。” 小戒痴抻着脖子在无嗔背后嘟囔了一声小师叔,被年长者觑了一眼便不再作声,末了噘着嘴合掌执礼,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扭头奔着后院去,一溜烟儿地跑没了影儿。 半路上又被院当中的师兄念叨了一句,“不得疾行,须得稳重。” 念儿云里雾里地望着小光头的后脑勺儿,等瞧不到人了,视线才飘回到侧身不语只待引路的无嗔大师身上。她犹犹豫豫地瞥了杨不留一眼小丫头已经直截了当地把追问丢了出去,这会儿不知道如何善后。杨不留略作沉吟,索性不去刻意隐瞒,她轻轻在念儿的背上拍了两下,转而顺着无嗔大师侧身引让的方向提步上前,步子却迈得比平日里缓慢,似是压着深闺里姑娘们本该秉持的矜重,又似是纯粹为了拖延时间,稍弯眉眼,轻笑道,“方才戒痴小师父说,贵寺有人在山脚便瞧见了肃王府的车驾” 这般追问不必锱铢必较的点明,无嗔无声地笑了笑,脚下的步子随和着身侧的二位姑娘,低声答道,“护国寺本是一处山间野寺,既落了护国二字,便是为护佑国势而生。肃王殿下戍守边境皆是为山河安定,这般算来,哪怕除却皇室血脉,肃王府也理该算是护国寺的贵客。既然看见贵客到访,寺中早做准备也是理所应当的。”无嗔说话间侧目低眉,稍稍扫了杨不留一眼,“再者,护国寺虽该远红尘,却也处在纷繁尘世之中,肃王府历来是求讨姻缘的姑娘家常常提及的谈资施主之名,贫僧偶有听闻,实在难得一见。” 念儿觉得这和尚说话实在文绉绉,言语之间不难懂,就是不知亲疏的意味不明,听了一耳朵就没了耐性,百无聊赖地张望着护国寺蜿蜒青石路旁的花草树荫。 杨不留却不知从这冠冕堂皇的应对之词里听出了甚么风来,来时路上揣了一肚子的七上八下,这会儿竟安生了不少,定下了心神。 最起码,杨不留从无嗔这只言片语里,听不出对肃王府有何刻意针对的仇视之情。 但这群脑门儿锃亮的和尚一个赛一个的精明,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杨不留心里飞快地转了几遭,略一抬眼,却见无嗔大师满脸宝相地对她笑得眯起了眼睛,轻声问询,“贵妃娘娘时常来寺内祈福,十分惦念彼时远在北境的肃王殿下,故而师兄便叮嘱过,无论是长宁宫还是肃王府,但凡贵客到访,务必知会他一声,引得一见只不过,贫僧冒昧地问一句,不知施主前来是为泗水祈福,还是为了讨问姻缘之事呢?” 既知杨不留顶着肃王府的身份而来,无论是泗水赈灾还是肃王府里的姻缘喜事,左右绕不开肃王其人。无嗔说是冒昧追问,可字字句句没甚么别有用心的破绽,问过之后亦不迫切地等待着她的回应,仿佛只是似有意似无意的一句攀谈之词,而非是刻意的试探。 杨不留忽然觉得好笑,护国寺里倒是能人辈出,在前院忽悠香客的是位极擅顾左右而言他的笑面僧,一寺之主又是位名声在外惯常装神弄鬼的年轻主持这护国寺佛音普度的壳子里还真藏了不少花花肠子。 杨不留眸色寡淡地快了几步,同那位无嗔大师并肩走着,低低地笑了一声,轻快道,“泗水如何只凭天象人为,姻缘二字亦无非天意而定”杨不留一本正经地拆了拆台,见无嗔的脸色无惊无怖的平静如常,开门见山地坦然道,“小女前来,为的,只是一个命字。” 无嗔大师仍是满脸堆笑,眼尾的细纹却收了回去,极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笑道,“施主说笑了,问命求道本该是挑帆算卦之人的长处,佛家” 杨不留脚步顿住抬眼看他,直等无嗔大师编排了一肚子准备兜圈儿的话彻底虚得没了声儿,方才略一扬眉,似笑非笑道,“先前贵妃娘娘曾为肃王殿下姻缘之事而来,讨问过小女的生辰八字。”杨不留从袖间抽出一张字条,恭敬地双手递上前去,而后又望了望路旁的小亭,“这儿景色不错,我跟念儿在这儿等着就是了毕竟僧舍后院我等女流之辈不好擅入,劳烦无嗔大师传个信儿,便说这生辰八字上所说的那位姑娘前来请教,不知无妄大师,肯否解惑一二。” 饶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耐更胜一筹的无嗔,见了这姑娘眼底的那抹深沉也不免心里犯起了嘀咕。他猜不透这姑娘想做甚么,脸上的笑意挂不住,怔在原地琢磨了半晌,缩在僧袍里的手不自然地动了动,到底是顶着她一错不错的注视抬起了手,脸上尴尬勉强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又提起三分浅笑,“施主稍后,贫僧这便替您去问上一问。” 无嗔大师一路上缓静无波的脚步踩起了遍地涟漪护国寺广开山门见识颇多,即便皇亲圣驾亲临也能气定神闲。然这世道上除却无知稚子或是心底坦荡无欲无求之人,便是真龙天子待之神佛也总归有一两分虔诚敬仰。 而在这位肃王府来客的眼中,却是与稚子无知无畏截然不同的无所忌惮。 宛如源自修罗深渊的纯真顾盼。 无嗔略微低头,心思转念,隐约明白过来,无妄早有预料的嘱意试探,究竟所谓何般。 不多时,寂静无声的青石板路上淅淅沥沥地落了细密的山雨,杨不留站在小亭颔首低眉,念儿扒着亭柱四处张望,觑见一道略显慌乱的僧袍身影由远及近,先是为这和尚光头淋雨好一阵偷笑,紧接着一边在身后侧招手一边低声道,“姐,那位大师回来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三十六章 禅房试探 雨雾细微,许是山间雾气凝结而落,片刻即止。山寺禅房幽静,小径蜿蜒香客罕至,行路愈深,愈没甚么人影。 无嗔引着杨不留行至一座小院门旁,随即侧身一挡,将亦步亦趋跟在杨不留身后的念儿拦在原地,合掌执礼道,“事关命理天机,还请施主留步。” 念儿随行的步子没收住,一头撞在无嗔的胸口趔趄了几步,茫茫然地挎着篮子捂住鼻子抬头瞪他,气儿不顺道,“你这和尚要把我家姑娘拐到哪儿去?姑娘若是出了甚么事,你付得起这责任吗?” 小丫头势单力薄地掐着腰,想摆出一副骂街的架势,孰料跟前这笑眯眯的和尚根本不吃她这一套,煞有介事一板一眼地答道,“贫僧只是将杨施主引至无妄师兄会客的堂舍,并非有拐骗之意既在护国寺中,但凡杨施主有任何差池,全寺上下必会承担责任绝不回避这般回答,不知小施主可否满意?” 念儿一怔,噎得眨了眨眼睛,梗着脖子又要搭茬儿,身后不知从何处神出鬼没地晃荡来一道花里胡哨的身影,轻佻地勾住小丫头的肩膀,顺势向后一拉,两手撑住念儿的两个肩头,面子上流里流气,却无意间克制着跟这小丫头的距离,调笑道,“你家姑娘求问个姻缘喜事能添几子,你还要跟着去,她怎么好意思问?”玉琳琅略微挑起眉梢,权当是跟无嗔和尚寒暄致意,被念儿恼火地耸动着肩膀抖掉他这两只不安分的手也不甚介意,提溜着小丫头垂在颈侧的小辫子就转身往着进香礼佛的殿阁方向走去,“别不懂规矩。” 念儿被他半拖半拽着挪蹭了几步,总算能越过无嗔和尚的肩膀瞧见被他挡得严实的杨不留杨不留眉间微微蹙着,似是踌躇半晌方才对着念儿点头颔首以表无碍,姑且让她随着玉琳琅离去。 杨不留收回视线时余光正巧从无嗔和尚的侧脸掠过,似有意似无意道,“倒是没想到,无嗔大师竟同琳琅公子也有交情来往。” “长街之上不少割断尘缘之人无处可去,琳琅公子便在附近替她们置了菜田作坊聊以维持生计,寺中不少菜蔬粗布皆是由琳琅公子牵线而来,贫僧掌管寺中闲杂事务,自然是认得的。”无嗔顿了一下,脸上笑意渐深,“贫僧倒是颇觉意外,杨施主竟也同长街的琳琅公子有所交识。” 这无嗔和尚待杨不留是左一个施主长右一个施主短,提及玉琳琅却是依着那花孔雀历来的名号称呼,似近非远颇是熟稔。 杨不留没搭话,笑着暗自揣度玉琳琅同这护国寺究竟渊源深浅无嗔话音落下只觑得这位姑娘意味深长地卷起了唇角,一时心惊,又不知是何处露出了甚么马脚,脸上的笑意半僵不僵地浅了些许,紧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抬手引得杨不留进到院中,继而后错了一步,转身退去。 禅房客堂的门扉几乎随着山风轻起顺势而开,门轴“吱呀”一响,但见方才颠来跑去的戒痴小和尚一步一跳地跑出来,仍是快挨着杨不留才勉勉强强地稳住身子,合掌见礼,道了一声,“施主,师父有请。” 杨不留轻声提裙迈进门槛时,无妄和尚正在房中对着一盘残局静参打坐,眼睑微阖,一幅高深莫测的漫不经心倒像是刻意留有让来客打探一二的余地。 装神弄鬼的伎俩玩儿得那叫一个炉火纯青。 无妄大师生得一幅溜光水滑的玉面宝相,仗着自己这双善目没少四处游说流窜,护国寺主持的画像都快从应天府漂洋过海流传到东海贼寇的弹丸岛国上去,寻常百姓家里少不得逢年过节买一张主持画像挂在门墙之上祈福辟邪杨不留虽说不是甚么真假立辨的火眼金睛,但断人识物却算得上信手拈来,她甫一进门便扫了无妄一眼,确认不是甚么冒名顶替的“李鬼”,视线便从那张闭目养神快睡着的脸上滑落下去,定在那一方布了残局的棋盘之上。 棋盘上约摸着五六粒白子底下压着一张字条,边缘卷翘得甚是熟悉,正是杨不留方才递出去的那张写了生辰八字的短笺,压在棋子底。 屋中一时仅闻风声,安然静谧,杨不留十分沉得住气,倒是那边儿不知道琢磨着甚么幺蛾子的无妄和尚闭着眼等了半晌没听见动静,昏昏欲睡又强打精神地一激灵,险些一脚踢翻了他拉着戒痴摆了半晌的残局。 无妄掩唇轻咳,合掌开口,缓缓地掀起眼皮。 “杨施主既有所问,为何迟迟不愿开口?” 待到看清杨不留的五官轮廓时,无妄和尚显然怔了一下,随即不甚明显地敲了敲打坐打得发麻的腿侧,起身迎客又一趔趄,不怎么端庄持重地尴尬一笑,抬手示意杨不留坐在残局对侧,掀起眼皮瞧着这姑娘眉尾眼梢掩不住的那点儿笑意,指尖拨了拨棋盘上短笺卷起的纸角,“命由天定,生辰八字不过是天数命理的映射,不知施主想问的是甚么?” 无妄和尚显而易见的是在明知故问,杨不留微微眯起眼睛,目光一错不错地定在无妄古井无波的眼眸中间,隔了许久方才赶在这位试图跟她较劲得快老僧入定和尚睡过去之前轻轻开了口,半嗔半笑道,“大师莫不是事务繁多忘却了这生辰八字的来历。我来不过是实在好奇,大师究竟是从何看出,我这落生的时辰里,藏了为祸人间这四个字?” 被“债主”找上门的无妄和尚一点儿没犹豫,装傻装得那叫一个天可怜见儿万分无辜,若无其事道,“施主这是从何处听来的说辞,怕不是弄错了?” 杨不留叹了口气,如今京城时时刻刻如履薄冰,她实在不想浪费时间跟他继续打哑谜兜圈子。她抿了抿唇,几乎一字不差地将肃王辗转委婉的说辞复述了一遍,又道,“不知大师可有印象,又肯否愿意为小女子答疑解惑,说一说这命理?” 无妄干巴巴地咳了两声,指尖抠拨着佛珠的速度快了些许,几瞬之后心思稍定,又不慌不忙地端起高深莫测的架势,也不知引经据典说了哪本佛经上的一大段梵文经词,继而缓缓低沉道,“世间万物自应顺应天理,施主未来的命数本就是不可获知的天机常言道,天机不可泄露,不如贫僧还是来替施主算一算姻缘红线之事” 无妄和尚这江湖道士似的坑蒙拐骗之词越说越来劲。杨不留眸色沉下去,却仍是定定地注视着这位长了头发就能跑到街上挂幡儿算命的佛法大师,直待他自己察觉到自己这话已经飘到九霄云外去,而后毫无羞赧之意地念叨了一句,“罪过罪过,出家人不打诳语。” “大师如此博学,当真令人钦佩不已。”杨不留阴恻恻地开了口,状不经意的轻轻捻了一黑子点在残局之上,只触了方寸之间小小一隅,霎时激起满盘煞气,“玄棋经道,天地方圆,阴阳动静,星辰分布,风雷变化,春秋生杀,山河表里。这棋盘之上,落子之意全在执子之心,大师心怀慈悲,落子悲悯,鲜露杀机,这残局方才会这般僵持不下,沦为死棋。”杨不留抬眼讨了个准允,又捻起无妄手旁一点白子投于棋局,犹如在一方冰冻三尺的寒潭里掷石破冰,冰面之下尽是潺潺的活水,“倒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先把这一刀插在自己的肋骨里小女棋艺不精班门弄斧,不知,可否能换来无妄大师的一点儿真心诚意?” 无妄神色平静又诡异地看着杨不留他今日本就不是抱着搪塞之意而来,这稀泥和了半天仍是一汪既澄又深的墨色,无妄也便该判定,这位姑娘的血脉里究竟流了几分先人的果决狠戾。 这位看似不着四六的得道高僧瞪着眼睛跟她僵持了许久,末了瞪得眼眶里包了一汪泪,唉声叹气道,“故人一别经年,本道她已然诀别于世,倒不知,竟还留了三分魂魄在世间。”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七章 冒名缘起 窗边山风掠过,窗棂旁的书案上方,镇纸之下的纸张被细风吹得窸窣作响。 杨不留微微扬眉,垂落在棋盘上的视线上挑,饶有兴味地搭在了无妄和尚的脸上,随即视线错落,远远地望着书案上随风颤抖的纸张。 “大师认得的故人,是我娘亲?”杨不留略蹙起眉间,稍有不解地追问道,“抑或是,大师曾见过她?” “如今云游四海的老主持定然是见过的。”无妄敏锐地捉住她偏移了分寸的视线,目光随之一错,沉心静气道,“至于贫僧先妣嫁入温府后有过几面之缘,可惜她在世时贫僧尚且年少,所记所知之事甚是寥寥倒是先父与贫僧算是忘年之交,若要论起辈分,肃王殿下怕是要敬贫僧一个叔字了。” 肃王殿下当着宁贵妃的面儿许是还能尊称一句“高僧”c“大师”,回到府上一概以“秃瓢兔子”对这位得道高僧加以概述,敬称“师叔”这事儿,怕是临着高僧坐化那日都不见得能听到杨不留掩唇蹭了蹭鼻子,把快偷偷摸摸溢到嘴边儿的坏笑咽了回去,缓缓掀起眼皮挑了下眉梢,不轻不重道,“大师似乎对我的身世知之甚详,就连我才得知不久的生父都甚是了解的样子。” “温太史令直至入土之时也未能确切得知杨施主便是他愧对多年的遗女,这消息往来辗转,贫僧也是多番揣度方才认定。”无妄抿着嘴唇压了下唇角,憋出一句劝解未曾谋面分外生疏的父女关系的说辞,云遮雾绕的也瞧不出杨不留作何反应。他顿了顿,勉强牵回话柄,斟酌片刻未置可否,轻声言道,“这些陈年往事藏于寺中时,尚且是前一任主持掌管山寺之时,说到底,贫僧并非亲历,只不过是辗转听闻,收存整理,而后从温太史令口中得以证实,未免生乱,将其悉数藏于珍宝阁里。如此说来,贫僧头顶这主持之名,每日里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看守山门宝阁只不过阁中,有的宝物是佛家经书,有的宝物,却是一段又一段理该被留在史书之中,却又因着诸般阴差阳错不能流传记载的传言故事罢了。” 杨不留耷拉着眼皮,耳边听着无妄和尚文绉绉的铺陈,波澜不惊地对着棋局端坐半晌,忽而轻声叹了口气。 “那不知小女能否知悉一二,听一听这不能公之于众的故事,究竟是何般详情?” 这厢话音将落,门扉外闷闷地传来三声叩门的声响。 杨不留稍显警惕地绷直脊背侧目观望,无妄一派淡然自若,喊了一声“进来”,转而起身搬开棋盘,门外的小光头正好头顶着门板推开,笨拙地捧着一方添了炭的茶炉迈步进屋。 小戒痴脸颊被蒸烤的热炭熏得微红,放下茶炉摆好茶杯,又规规矩矩地对着无妄和尚合掌执礼道了一声“师父慢用”方才退出堂外,抻着胳膊阖上了屋门,踩着门外石板路上的几汪雨水,啪嗒啪嗒地跑走了。 无妄拎起茶壶,指尖在壶壁外轻轻点了两下试探温凉,继而颇为郑重地斟了一盏热茶捧到杨不留面前,轻声道,“此事说来话长,山间寒凉露重,施主不妨喝些热茶,暖暖身子,且听贫僧细细道来。” 杨不留接过茶盏,礼貌颔首,眉眼沉如静水,牵扯出一抹极寡淡的笑意,“说来话长难不成还能牵扯到设立国号之前不成?” 无妄看了她一眼,端着茶盏吹拂热气,抿了一口似笑非笑道,“施主为何认定不能呢?”和尚搁下茶盏,目光掠过杨不留紧捏着茶盏泛白又发红的指尖,斟酌了半晌词句,轻飘飘道,“听说,先妣逃奔至广宁府时,自取方苓为名?不知施主可知,你母亲在京城时是何名讳?来到京城之前,又作何称谓,是何身份?” 当年方苓来路不明去路不清一事已经呼之欲出。诸允爅曾为方苓的黄册真假分辨偷偷动过不少手脚,虽无确凿证据,却也同杨不留交涉猜测过,方苓顶的是当年北境战俘,也就是叛徒乔唯母亲之名被迫入宫,后又辗转离开宫城,堂而皇之地入了温府的大门这些个细枝末节的事儿杨不留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想探明这位身份成谜的女子身份之人数不胜数,可诸般猜测尽在方苓假死离京之后戛然而止,此后二十年,似是风平浪静。 “在京城时,方苓顶替的是被俘入京的忽达莫娜尔也就是拓达部落神女,现如今拓达首领忽达莫德的妹妹。”无妄念叨着这两个拗口的名字,顿了顿方才继续道,“而她在北境被当年的乔忱抓来冒名顶替之前,本是自西域十国前来游历的一位王室伴读阿尔番丽。” 杨不留对这几个全然陌生的名字和近乎唾手可得的真相平白生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恐惧,她怔了半晌,喉间干涩得泛疼,虽是低声回问,语气却笃定道,“细作?” “呃”无妄和尚没料到这姑娘脱口而出毫无忌讳,本来斟酌了半天又咽回去的称谓被她这么无关紧要的一提,反倒显得他这位得道高僧看不破参不透的露出几分小家子气来。无妄握拳掩唇清了清嗓子,慌张之间呛得猛咳了几声,缓了好半天才道,“施主这么说倒也无不可。只不过据我所知,阿尔番丽唔,方苓方苓最初也是被西域十国的谋臣逼得无奈” “被逼无奈,又何来为祸人间这么个说辞?”杨不留截口打断他,对这位秃瓢高僧的委婉道来全不领情,叹息间带着几分全盘接受的自暴自弃,“大师的好意我心领,但一位被逼成行的细作何至于会让当初的秦相爷抓住把柄成为扳倒温家的险棋?我娘又何苦千里迢迢诈死逃脱,以保全温家老小的性命?” 无妄又呛了一口茶。 这姑娘简直像是满心笃定,自己的亲娘本就该是个无恶不赦的坏人细作无妄和尚掀起眼皮看着杨不留,一肚子的不解犹疑在五脏六腑里翻来覆去,“杨施主” “大师不必绕弯子。”杨不留压抑地长叹了一口气,随即放下茶盏,双手交扣,压住腕间难抑的颤抖,云淡风轻道,“图谋害国是为奸佞,然而阿尔番丽终归是我的生母,我不愿知晓也便作罢,既然今日前来护国寺,自然是想探一探自己这身世之谜,究竟是于肃王有益,还是百害而无一利。”杨不留说着说着喉间发紧,吞咽时恍惚了一瞬,忽而揣测道,“我娘亲当年诈死离京,难道跟二十年前国礼祭天大典的事有关?”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三十八章 西域密探 无妄一言不发地拨动掌中的佛珠。 他垂目看向杨不留腕间细微颤抖晃动的银镯坠饰,良久方才扬了下眉梢,若有所思地抬眸,试图窥破这静水流深之下的暗流涌动。 端坐在山门之中的无妄和尚自然无从知晓,杨不留为了那日肃王殿下从护国寺回来时念叨的那几句捕风捉影的命理判词,翻查了多少史书典籍民间撰述以寻源头来处她虽面子上淡然自若地劝解甚是担忧的诸允爅不必记挂在心,可心里却难免翻来覆去煎熬着自我猜忌,转过头来在书料记载中钻了许久,隐隐约约地捉住了些许端倪。 “为祸人间”这四个字绝非一位满口“出家人不打诳语”的得道高僧胆敢随意编排妄论的说辞。 然而方苓当初在京城姓甚名身世几何谁始终模糊不清,嫁入温府时也不知是从何处随手抓来一户姓方的人家,全了礼节就此翻篇别过无从追究,她简直像是位虚无缥缈的妖魔之身,一旦消散,便很难再追溯痕迹寻其根源杨不留实在无法,只能揪着方苓离京的年份向前,细细翻查当初京城京畿发生过的大事小情,试图捏着那一丁点儿的线索查个底儿朝天。 天灾祸患c边境战事在京城中难以触及操控,思来想去,独独祭天典礼之事举国持重,分毫的查错都有可能陡生变数。 杨不留还真就仔细查阅了不少记载书籍。 洪光年号初立之时四境纷乱难息,皇室朝臣在应天府这一方城池之中鞭长莫及无能为力,为定民心知天意,每年立春之后的祭天大典便理所应当的成为了一桩明知无意,却又不得不视之甚重的大礼国事,祭天崇重,城中盛会以全大礼。 而正当时,便是礼部尚书并着位极人臣的秦守之c学贯古今的温仲宾,合力筹措此番盛事,数年协力未出差池。 偏偏那年方苓诈死离京时正逢选拔督办典礼官员,温家治丧顺势推拒,此后典礼如旧盛况,直至丧期三年之后国势安稳,祭天之礼并入年节,温仲宾也便不再参与,典礼亦渐而废止。 这点儿水花倒像是顺理成章,没甚么须得介怀的差池。 这本是两件看似无甚关联之事温太史令重情重义,为因急病离世的妾室坚守丧期一事在民间撰述的话本里记载得详实细腻,国礼祭天之盛况又一板一眼规规矩矩地记录在史书上,若非知晓方苓身份迷雾重重,恐怕任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在这两厢似乎并无刻意隐瞒遮掩之事背后,毫无苗头的凭空多想。 无妄勘不破杨不留脸上那点儿介于濒临绝望与心如止水之间的坦然淡定,再三斟酌措辞,竭力避开这姑娘无从探及的底线,缓慢沉重地从头说起,“前朝末年内忧外患,藩王割据,四境战乱,洪光皇帝虽非皇室正统血脉,却因军功卓绝被前朝朝臣委以重任镇压藩王,此后一路杀到应天府改朝换代再立国号,暂时安内之后又重新将刀刃对准四境敌军,以求攘外安民然而洪光皇帝大刀阔斧杀伐果断一路绝非畅通无阻,中原大地之上也并非不存隐患。” 无妄和尚稍微挺直脊背,视线在杨不留的脸上定了片刻,继而低声道,“攘定四境时,西域十国率先露出退败之意,蛰伏朝拜交互往来,仅一年半不到两年的时间便开辟了西北商路当时四处征战国库虚空,凭空而来的金银财宝洪光皇帝自然不会拱手让人。然而毕竟顾忌战事方止,西北驻军并未减少,起初入关出关也要经过重重查验登记造册方能放行,可久而久之没发生甚么祸端意外,边关查验也便渐生懈怠。”无妄话音一顿,神色愈沉道,“于是乎短短半年,西域密探假借行商的身份入关,所行之处几乎遍布整个中原。” 杨不留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沉声问道,“我娘也是其中之一?” 无妄稍稍摇头,“她是为首之人。”和尚砸了咂嘴,尽可能地把这“土匪头子”似的身份来路说得清楚明了又稍微婉转一些,“阿尔番丽是当初西域王子的侍读,以一介女流之辈颇得西域番邦众臣认可,虽碍于身份之别不便过多露面,然而施此散布细作眼线之举,确是她最先做出的打算。只不过她并不想以身犯险亲自深入中原,皆因散布开来的细作不愿臣服于他人,无奈之下,阿尔番丽这才不得已入了西北边关。” 二十多年前西域王子正是如今在西北崭露头角的乎莱尔如此说来,也许乎噶尔当初跟方苓也是熟识万分,亦或是正因着方苓的行踪消失在东北一隅,乎噶尔才会在多年之后前往广宁,一探究竟。 杨不留眨了眨眼睛,稍微垂眸转念,凝眉道,“我娘她入关之后可曾去过别处?取道北境撞见遣送战俘可是早有盘算预料?” 无妄和尚掀起眼皮看着杨不留,只一瞬复又垂下,低声道,“阿尔番丽入关之后一路向南,在南境徘徊了月余方又折返,只不过她留在关口的名帖是假的,究竟去了何处停留了多少日子不尽得知,只知她确是在琢磨着跟北境押往京城的拓达俘虏交涉来往,孰料却被急于抱得美人归的庆安侯乔忱先下手为强,莫名其妙地成了一只替罪羊”无妄微微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叹出一声苦笑,“其中真真假假,贫僧亦非当事之人,实在难以分辨详情。但总归阿尔番丽进京之事以为源头,方才有了此后应天府里重重的暗流涌动” 杨不留眉峰微扬,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银镯上的麦蓝菜花坠子,甚是好奇地打量着无妄大师眉眼之中忽隐忽现的欲言又止,不由问道,“大师似乎在此事之外,还有什么题外话想对我说?” 无妄被杨不留这一句直言戳在了痛处之上。 深入尘世总难六根清净,无妄自年幼时便心知,自己离甚么得道成佛怕是隔着万水千山,时至今日心中挂牵仍旧难以割舍,哪怕时隔多年,他也不敢妄论,自己当时年少的一次无意之举,究竟是否是命定由天。 无妄皱眉看向杨不留,神思恍惚了一瞬,捻着佛珠眼皮微阖,气息压抑而绵长,低声道,“当初阿尔番丽在京城埋下暗线,伺机在祭天典礼上掀起祸事的消息,是我无意中透露给秦守之的”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三十九章 阴谋败露 杨不留略微蹙起眉间,稍一思忖回溯,也便将彼时尚且年少的小沙弥因着难以分辨孰恶孰善而铸成的过错猜出了七八分。 虽说杨不留同她这位生母近乎素未谋面,然而血脉相连之下,她其实不难猜测到,当年的阿尔番丽在京城之中,究竟是怎样一副表里不一难以捉摸透彻的纯良嘴脸。 于年少者而言,窥破一位伪善之人的罪行简直将同晴天霹雳。若是这会儿念叨起甚么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的话,恐怕良心难安,而在那当时,将此番窥探通禀于跟阿尔番丽毫无关联的朝中重臣,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杨不留不大明白无妄和尚对待此事耿耿于怀的原因。 她缓慢地笑了笑,轻声细语地开导了几句才换来无妄大师的抬眼,和尚似是自嘲苦笑地闷哼了一声,大彻大悟救民济世归根究底捱不过心结难解,无妄一时觉得他这“得道高僧”之名实在虚浮,良久方才斟茶浅品娓娓言道,“事关当年方苓在应天府的所作所为,贫僧也是在温太史令暗中彻查初见端倪时才肯确凿认定的。”无妄顿了一顿,稍作回忆,沉声又道,“当初阿尔番丽顶着拓达部落神女之名入宫沦为罪奴,因着容貌姣好得过几次侍奉宴饮的机会,藉此大好时机,她伙同之前密探查明的几位前朝归顺的隐匿叛臣,撺掇着御前总管入伙,先行更改了罪奴黄册,是以甩开原本罪奴的印记,被挑选到后宫侍奉宁妃娘娘。” 杨不留难得形表于色的瞠目半晌,开口磕巴了一下,“她那也就是说,宁贵妃身边的旧人,都该认得她才对之前贵妃娘娘派人画过我的画像,难道说” “贵妃娘娘应当是心有猜测的,只不过少有佐证,贵妃娘娘也不会轻易开口问询。”无妄和尚拨动佛珠微微颔首,先行示意杨不留稍安勿躁,继而缓声又道,“至于方苓是如何从宫城里出去的” “是因为肃王殿下当年被东宫构陷挨罚,宁贵妃不愿幼子受辱,百般无奈之下送他出离宫城”无妄抿了下唇,轻声道,“而那位因着平日里跟三殿下十分交好,而被宁贵妃安排出宫陪同的宫女小苓儿,便是你的母亲,方苓。” 当年东宫大宫女因太子带皇弟皇妹游湖翻船问责一事,口出恶言栽赃构陷,是为肃王和方苓逃离皇城的缘由伊始。 然而这却并非完整的真相。 无妄砸吧砸吧嘴里的茶叶,缓缓道,“时隔多年之后,懿德太子对当初出口伤人以保全他东宫之位的大宫女颇为介怀,待她到了婚嫁的年纪便将她送遣出宫。温太史令此时得知方苓身份之谜,便借此机会问询过那位宫女,如此方知,撺掇她构陷肃王殿下的,正是长宁宫里不甚熟悉的宫女小苓儿,你的娘亲。” “既有意挑拨先皇后和宁贵妃之间的关系,又有意寻得机会出到宫城外面去”杨不留本就寒凉的指尖在茶炉旁烘了半晌,手背上脉络仍是凉得泛了浅浅的青紫,她深吸了一口气,缓慢吐息时牵起几分索然无味的笑意,抬眼直视着无妄,沉声问道,“她离开宫城之后呢?” 无妄和尚无波无澜地迎着这姑娘浓重死寂的眸子,眉宇间细若游丝的烦忧被反衬得几乎消散殆尽,“肃王殿下离开宫城之后一直借宿在太史令的府邸之中,但因着宫中而来的身份,再加上温大人一介文官,府中并无刻意的侍卫看守,方苓在温家,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自由之身。隔了许久,因着温二公子体弱多病半夜高烧,温家人外出寻医时才留意到,那名乖顺温良的宫女小苓儿,入夜之后竟会独自一人游荡在应天府的街巷当中。可惜此事并未深究,此后不久,京中巡防查彻了几名西域密探,朝中一时察觉不妙,秦守之大包大揽的把这件事儿揽在身上,末了以几番绞杀罪奴,逼问出几名前朝逆臣便就此作罢,洪光皇帝也没再追究继续。” 杨不留瞬时捉住端倪,“逆臣与御前总管勾结勾结我娘的事儿,没查出来吗?” “查出来了,但秦守之把这些线索压下去了,并以此威胁御前总管在后宫之中待贤妃娘娘多加照应,而后又顺藤摸瓜,发现了在彻查细作期间悄无声息的宫女小苓儿。”无妄唏嘘道,“而偏巧,这小苓儿这会儿正在他的心腹大患温大人的府上暂居。秦守之便动了借她的图谋不轨,栽赃温家的心思可是拖人下水单凭一个借住的身份实在难以得逞,于是乎便有了温太史令纳娶妾室这么一桩仓皇的亲事。” 无论是天意或是人为,秦守之不怀好意撺掇而成的亲事落了实,而温仲宾原本尚未成型的揣测猜疑,也便在方苓含羞带怯的顺水推舟之时,渐渐的由虚无缥缈化作了伸手可触的实体。 然而方苓于温仲宾而言终归脱不开夫妻之实,诸般猜测便稀里糊涂地被搁置在四境不安朝中难宁的繁杂琐碎之后,时至临近年节,太史令这位御前的红人又须得着手筹措年礼和开春国礼之事,正在他分身乏术之时,方苓因身为人妇稍受限制的动作,在她随温夫人到护国寺敬香祈福之时,被小沙弥无妄,窥得了些许不妙的行迹。 “那日我大抵是在后院洒扫觉得烦心,趁着师兄和主持不注意就溜到山间的古木林子里去,走了挺远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偷偷摸摸地凑近一看,正是方苓和几名掩着面目的番邦大汉低声交谈的情景。”无妄凝眉顿了片刻,轻声回忆道,“当时那几名大汉衣着并无异常,可耳朵和发间的配饰却不是中原打扮,每个人手里都提着西域弯刀,骇人得紧。贫僧吓得直接甩开了扫帚就往僧舍的方向跑,身后骤时起了风声,有人追了过来,我分明觉得那弯刀的刀尖儿都快抵在我的后脖颈,却听方苓轻飘飘地唤了一声阿三,说,一个小和尚而已,无妨留他一命。” 无妄声音渐而低沉,“此后,我跑到秦府禀报此事,秦守之当堂大喜,与彼时正担忧那替罪羊揭露拓达神女实情的庆安侯乔忱暗中联手,扣押了那日在护国寺暴露行踪的西域杀手刑讯逼供,数日未能供出主谋,正准备带着那几人与方苓当堂对质方苓大抵是自护国寺回程途中便得知情况不妙,担心败露牵扯,不日便设计诈死,也免了牵连温家遭受打击。此后,秦守之通过那几位密探撤掉了西域十国筹措在国礼时散布北明王朝命不久矣这一谣言的暗网。温仲宾又得了方苓诈死前的提醒,查明了密探设伏下毒屠城的阴谋诡计,此后明面上温大人念着治丧之事不便参与祭天大典的事宜,实则也是避嫌,免得皇帝再生猜忌。再往后的事儿,你应当也能知道个成了。” 再往后,方苓一路行至广宁,身怀六甲误入匪营,却因朝中剿匪之策再一次沦为替罪羊,成了一缕刀下亡魂。 杨不留觑着无妄渐而紧蹙的眉间,一时对着这位勘不破往事尘埃的高僧失笑道,“所以大师是觉得,我娘她留了你的性命,你却跑到秦守之那儿状告她勾结番邦意图祸乱京城,心生不忍吗?倘若大师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眼睁睁看着应天府沦为丧城,岂不是更为不堪?” “孰轻孰重,贫僧自认足以分辨。”无妄耷拉下眉眼,摇摇头,“不瞒施主,起初我并不觉得自己又何过错,甚至还妄然地给自己扣了个英勇无畏的帽子可后来得知秦守之意欲在朝廷只手遮天,得知此事却还压住不放,甚至编排得温大人险些为此事抄家灭门,贫僧方才觉出不对劲。若要说心中有愧,倒非是状告通禀而是因着当年得知方苓保全温家离开,却怀有身孕一事。贫僧时常不由自主地去想,若是我当初通风报信,投奔的是温太史令,会不会此事还有别的转圜余地?或许,也不会无辜殃及一个未出世的生命” “我这活得好好的,哪儿来的无辜殃及?”杨不留怔了片刻,这才觉出这悲天悯人的得道高僧与她截然不同的念头愁绪,低头轻笑,半晌才又接话。 “我倒是觉得,我娘当年诈死离京,不大可能单单只是因着动了甚么真情实意c恻隐之心。”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四十章 护国之名 无妄拨动佛珠的动作顿了片刻,指腹反复揉捏着已然泛了油亮的珠子,惊诧的紧盯着杨不留的神情,良久,叹了今日不知第多少口气。 和尚原本一张溜光水滑的脸都快在这姑娘跟前愁得皱巴成了葡萄干无妄此生遁入空门又投身尘世,却着实难以勘破这凡世间的万物真理人性恶善,无论是方苓,亦或是他面前的这位杨姑娘,行事言语偏要将自己的善念压抑在编排揣测的恶意之下,温和柔软底下是坚不可摧的筋骨,流淌着你无从分辨真心假意的温热。 这人用善念待着世间,却又习惯于让世人,怀揣着最恶毒的念头反而待之偏偏这人又极聪明,站在矛盾的边缘混淆视听,根本无从分辨她哪个是真心,哪个是假意。 就如同当年方苓动了恻隐之心留他一命这一困扰了他多年的难题。 思及此处,无妄和尚五脏六腑里的那些个慈悲为怀又开始在肚子里撒了欢儿的蹦跶个不停。 杨不留没分神细究这位高僧满目的悲天悯人从何而来,亦或是往何处去,她抿了茶无声地等着无妄和尚的追问,等了半晌没动静,尴尬地眨了眨眼睛,自顾自接茬儿道,“当年我娘在京城之中的所有遮蔽掩护都已经暴露,诈死离京之举,既是三分看在温家人的情面上,亦是七分在于自保。留得青山在才能不愁没柴烧,祭天大典上谋算着内部攻破的计策难以达成,自然要绕到京畿之外再行打算可惜西域密探细作终归敌不过有意杀她灭口遮掩北境战俘真相的庆安侯军队,她又带着我这么个累赘” “再做筹谋,需要逃到千里之外的广宁府吗?”无妄眉间不自在的松动了些许,微微叹了口气,“她若是心里没半分情字牵挂,杨施主又怎会安然落生?” 杨不留登时噎住,强压着的那些个伤春悲秋被一个“情”字搅和得心烦意乱,她下意识地想要抗拒反驳,开口却难以自已地哽住,红着眼眶压抑地重重一叹,把喉间的酸苦分毫不剩地咽进肚子里去。 杨不留至始至终都在逼着自己认清现实,方苓于她而言,只能是个触不可及虚无缥缈的梦她本以为她从言归宁那儿了解到的事关方苓的为人过往便是近乎完整的全部,然而自从她一步一步靠近这一团模糊不清的迷雾开始,她便不得不硬着头皮接受,她勉勉强强在自己脑海里描绘的那个“娘亲”的相貌,单薄浅显得甚至不如一张薄如蝉翼的宣纸。 而那个在广宁府时重情重义温暖如阳的身影,在京城这一座四方城中,被丁点儿的火星一触即燃,烧得灰飞烬散 杨不留无从否认,这位在京城波谲云诡里搅弄风云的西域密探阿尔番丽是她娘亲,可这个身影太陌生,陌生到她根本无法将那个眸中尽数嗜血屠城之计谋的细作谋士,同那位抛舍掉所有身份,只为换她一生平安无虞的弱女子联系在一起。 杨不留并非未曾懊恼过,自己所做出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她大可以自我欺骗着不去跟这世道朝局争执不下,然而事与愿违,方苓在广宁冒名替死之事败露,京城里这些位意图颠倒朝堂之伍蠢蠢欲动,她倘若不先发制人,还能独善其身吗? 杨不留心知肚明,她把自己的筹措打算看似无须遮掩光明磊落地袒露在肃王面前,背后藏了多少偏执苦楚她无时不刻不在担惊受怕,她所有算无遗策的背后,肃王待她的信任,还能剩几分心甘情愿? 无妄和尚掀起眼皮干巴巴地看着面前的姑娘眼眶红了半晌。他这和尚徒长了一颗怜香惜玉的心,却不好逾越地做甚么怜香惜玉的事儿,只能苦着一张脸试图跟这位姑娘感同身受,手里的佛珠拨得哗啦啦作响。 杨不留沉重地游走在躯壳之外的思绪被无妄手里佛珠的声响唤回了些许清明,她细细地喘气,平复着瘀堵在胸口处钝痛,沉默地喝茶,茶叶嚼了满嘴的苦涩。 正此时,山风又起。 杨不留稍微偏头,侧耳听着骤风穿林而过的细碎声响,目光越过无妄和尚的肩头,悄无声息地落在书案上纸页翻飞的书册上。 无妄顺着她的视线转头一望,主动开口打破了这一室沉寂,“杨施主似乎对贫僧的书册很感兴趣。” 杨不留眉梢微微一挑,未待追问,无妄和尚先一步开口笑道,“就是一本山水游记罢了,贫僧不才,周游四处时总爱记些乡土意趣的逸事,洋洋洒洒写了不少篇章,得闲时便整理起来,待到年迈之时不便出行,随手翻来,也可乘着书香笔墨神游中原。” 杨不留这人思绪和情绪跳脱得倒是快,愁思未尽,先沉吟了片刻,似笑非笑地看向无妄和尚道,“大师和前任护国寺住持云游四海之时,难道就没趁机查找一下,当年潜伏未出的西域密探吗?” “受温太史令所托”无妄坦然一笑,“顺路而已。” 杨不留点点头,似是寻常闲谈地又追问了一句,“那不知,当年的西域密探是何详情,大师能否透露一二?” 无妄并不意外,或者说,他在不知杨不留意愿之时,早便做过打算,有意拿此端倪透露些许,趁机反将一军。 “那贫僧便不能免俗的问上一句,不知杨施主到底想要甚么,又究竟想做甚么?”和尚微微偏头猜测道,“要么重操阿尔番丽的旧业,要么替肃王争权夺嫡”他顿了一下,低低地笑了一声,“杨施主理该心知,此间山寺既然顶着护国之名,便不尽是脱离在世事之外的供奉信仰之所若是贫僧的一念之差害得四境腥风血雨”无妄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也许是贫僧愚钝,见识短浅,不曾参破姑娘是何心意。” 这一问直白地抵住杨不留的喉咙,虽说处处留有余地,可无论如何作答,单凭只言片语,很难取得这猴儿精的和尚的信任,届时若不得他意,怕是囫囵个儿的脱身都难 杨不留没急着答话,微微眯着眼又听了会儿风声,随即径直地望进无妄复又波澜不惊的眼眸里,似乎是在为自己的揣测寻得些许佐证的蛛丝马迹这间护国寺,护佑的究竟是天潢贵胄皇亲血脉承袭之礼,还是家国山河黎民万千的世道平安?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一章 派兵口信 无妄和尚眼见着杨不留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瞧,大有一副不惮于端坐到水枯石烂的架势,心如止水得他这六根清净的和尚都要忍不住叹一句自愧不如。 片刻僵持之后,杨不留却忽然低声笑了。 “大师愿意告知身世之谜,疏导解惑,小女子感激不尽,至于其他论断,任我再多狡辩也只不过是纸上谈兵,全凭着大师一念之别。”杨不留又将视线偏转到窗棂的方向,眯起眼睛定定地眺着林叶间随风恍惚摇曳的影子,低头握着茶杯在掌心转了几圈,直言不讳道,“只不过大师得知我来寺中拜会,竟还特意招来寺中武僧悄无声息密不透风地围在这禅房僧舍外大师未免高看小女子了,我哪儿有甚么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本事?既是前来商谈,这点儿真心实意还是有的。” 无妄闻言,脖子登时一僵,眼神躲闪了一瞬,随即却撞见杨不留得以确认颔首的表情,微微叹了口气,神色舒缓地失笑道,“杨施主言重了。有道是” “有道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杨不留冷声打断他,面无表情地相持了半晌,眉眼中的冷淡嘲讽才缓缓褪尽,苦笑又道,“也希望大师能知晓无端祸国殃民之心,我也从没有过便是了。” 杨不留抬眼觑见无妄目光中一闪而过的怀疑,一时不知该对这猜忌摆出何般应对的神色,挣扎来去仍是面无表情,只沉默地垂下眸子,盯着茶炉里将熄未熄的炭火,低声道,“我想试试,毁掉西域暗线。” “西域密探这张网在中原大地埋布了二十年,二十年来悄无声息,却时至今日从未尽绝,护国寺也好,温家人也罢,终归是拿着那些个蛰伏不动的密探毫无办法但现如今,还能留着它再择新主,奋而再起吗?”杨不留沉重地摇了摇头,“单就我所知,北境一线接连挑衅,便正是西北细作的手笔。他们偏偏在此皇城之中各怀鬼胎的年岁里蠢蠢欲动,难道当真要坐以待毙,等着见一个打一个吗?” 无妄强撑着无波无澜的脸上被她一颗石子投起涟漪,他这护国寺住持操的就是家国安定的心,当着肃王的面把话说得狠绝无非也是钓鱼,等着这风声飘散,等着有人登门拜访,探一探来意,若是个危险人物,瓮中捉鳖也未尝不可。 只身犯险,这姑娘已经拿出了十分有余的诚意了。 无妄和尚此时方才敢认定,这杨不留虽三分神似阿尔番丽,却幸而并未肖像在她那肆意将中原化为焦土的心思上。和尚慢吞吞地喝了杯茶,手中佛珠的拨动也随之放缓,“西域密探是招险棋,既是筹码,也是利刃,并非人人都能驾驭。不瞒施主,贫僧虽心中待肃王府稍有偏向,然而肃王殿下无意,也非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难题。此事单凭施主和护国寺承担,恐怕也是举步维艰。至于其他几位贵人” 无妄和尚余光瞄着一旁棋盘上的残局,缓滞地摇了摇头。 杨不留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拈了四枚棋子,列成一行摆在方桌上,指尖由左至右轻轻一点。 “懿德太子c昭王c肃王c宪王。”杨不留眉梢微扬,“大师如何觉得?” 这话提到桌案上未免太过明目张胆,无妄愣愣地看向杨不留,十分不端庄的磕巴了一下,“杨杨施主这是何意?” 杨不留大有要就此撂底的架势,指节在桌面上叩了几响,慢条斯理地分析了一番现如今在朝堂上稍有地位的皇子的形势如何,随即不咸不淡地做结道,“太子殿下背后无武将支撑,这是个硬伤,东宫参政时不知大师可曾留意,递上去的折子尽是民情凄苦,仁德有余,泗水谋算也不差,可恻隐之心甚重,日后恐有掣肘。” 抛开懿德太子的瑕不掩瑜,另三位的不足之处便显得昭然。 “昭王殿下皇上之所以不委以重任,无非是念及二殿下同他年轻时太过相似,也是个但凡握有兵权,便可以揭竿而起的野心勃勃之人。至于肃王殿下”杨不留一时失笑,“我原本还当他许是心里能有那么丁点儿追逐皇位之意,他倒好,胸中骨血里只较真儿着潇洒仁义,那些治标不治本的胡乱政务在他眼里一半儿都是在放狗屁。” 杨不留脱口而出之后才意识到出言无礼,合掌致歉又继续道,“至于宪王殿下秦相爷和贤妃娘娘如今宫里宫外接二连三的腹背受敌,他若在此背水一战中不能得胜,恐怕很难落得什么好下场。” 无妄没表态,只是听她一针见血的指出这几位皇子究竟是什么德行,一时好笑,“那要照你这么说,这东宫之位哪儿还有合适之人可以承袭?” 杨不留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大师可曾想过,这世道如今需要的究竟是明君?还是手腕卓绝独揽大权的帝王?治世之责绵延数代,可到头来能造就盛世的帝王又有几人?难道贵胄血脉,只非他们几人不可吗?” 无妄头皮发麻地怔在当场。 “”杨不留微微笑着,她并不期待在这儿能得到一个确切的认可或是答复,她不再赘述,喝尽茶水,轻轻放下茶盏,规矩地起身合掌,颔首施礼道,“今日能同大师一叙实为有幸,日后小女再做叨扰,还望大师不要介意。” 无妄却直等杨不留踱步走到门前时方才唤了她一声,意未明指地问了一句。 “杨姑娘,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肃王捏了捏仰头酸滞的后颈,视线从破祠堂漏雨的瓦檐上落下来,眯着眼睛看着言归宁跟前湿了柴火要死不活的火光。 言归宁捧着滚烫的药碗没甚么心思地鼓起腮帮子吹气,抬腿踹了诸允爅一脚,“问你话呢。” 诸允爅手里掐着一根柳条,新抽的嫩叶早就薅没了,扣扣搜搜地像是不把这枝条扒了皮誓不罢休,“我自然知道她是为了我” “我说你怎么那么大的脸呢”言归宁围追堵截着把杨不留去了京城之后的事儿刨根儿问底的问了个清楚明白,这会儿看诸允爅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恨得牙根儿直痒痒,“你知不知道,你一句海清河晏,意味着甚么?” “意味着需要明君良臣,需要天公作美,需要四境平安”诸允爅顿了一下,“可我一门心思只扑在行伍上,忙于应对冷刀暗箭,这些馅儿饼能从天上掉下来吗?做梦。” 言归宁听出他一板一眼地学话,气乐了,“这话哪儿学来的?” 诸允爅嗅了嗅手指上的树皮清香,苦笑道,“不留掐我脸的时候骂的。” 杨不留心知肚明,肃王待党争筹谋向来避之不及,然而为了一个天下安宁,她却不得不逼着他一步一步走到洪流当中去,艰难地举起玄铁利刃搅弄一方风云。 诸允爅也较劲,临行之前问了她一句话,此番谋算颠簸,可会殃及泗水百姓?京城又能否安然无恙? 言归宁言简意赅地骂道,“你就是欠抽。” 诸允爅耷拉着脑袋任打任骂,直等言归宁病弱之身撒泼都没劲儿的收了话柄,方才重重地叹了一句,“我是真的后悔了” 端着药碗的言归宁听他这话心里登时一咯噔,转念间都快在脑子里把他当成负心汉鞭笞一顿了,“你后悔什么?” 肃王一脸惋惜。 “后悔临走之前没多抱她一会儿,这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言归宁猛提起来的一口气被他唬得没喘对,一口汤药直接咳喷了一半。 然而未等言归宁拿这流氓发作一二,本随着县官儿了解情况的白宁突然蹦进来,先觑了言归宁一眼,使了个眼色问询肃王是否需要清退,得了颔首示意无碍,忙开口道,“北营沈成廷将军派人捎了个口信。” 诸允爅意味不明地越过白宁望了一眼候在远处的北营将士,忽然笑道,“他派人来做甚么?说甚么了?” “他说”白宁挠挠头,似乎也觉得这事儿蹊跷不对劲儿,“若是殿下需要,北营愿派遣一队人马前来协助修筑河岸,镇压暴民。” 诸允爅眸子霎时沉下来。 “穆老不在,谁给他调兵的权力?”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四十二章 正殿偶遇 禅房院外的青石小径上三三两两的沙弥僧人缓步而过。 杨不留不紧不慢地沿着路旁的矮篱绕到正殿侧旁,远远觑见一身鹅黄袄衫的念儿正立于前院挂满红绸带祈福求缘的古木之下,虔诚地双手合十眼睫微阖,默念了许久方才踮起脚尖,费力地去勾古木的枝桠。 玉琳琅抱臂倚在树旁,瞧着念儿连颠儿带跳的笨拙模样笑得花枝乱颤,凑趣儿地随手夺来小丫头的红绸带,纵身挂在了几近树梢儿的枝杈上,稳稳落地又扬了扬下颏,一幅矜傲讨巧的模样。 念儿却登时好不乐意的掐腰嗔怒道,“你这人!不是自己绑的就不灵了!” 玉琳琅本得了院中姑娘婆媳惊喜喊叫喜上眉梢,孰料被这小丫头兜头泼了一桶冷水,没等孔雀开屏先惹了一身的不快,佯怒的拂袖转身要玩儿个愤然离去,一扭头,正瞧见杨不留眉眼带笑地踱到正殿殿门前站定,藏躲在袅袅的香炉后面望着他俩轻笑。 一眼拂过念儿时温和似春风,两眼定在玉琳琅的身上,却微微眯了一下,眸光里点了几点寒墨深重。 玉琳琅在长街讨生,识人论断总要先出卖三分试个底线他应承了护国寺主持之请,顺水推舟地玩儿了一遭请君入瓮,甫一瞧见杨不留望向他的眼神,心里登时明镜儿似的心虚,他似有意似无意地闪身一躲,避开杨不留戳在他身上的视线,回过头来捅咕了一把又讨来一条红绸带准备丢在树杈上的念儿,催促道,“诶诶诶,你主子回来了,别玩儿了。” 求个姻缘问个平安正是念儿这个年纪无比热衷又贪求的年纪,她转过身来一溜烟儿的跑到杨不留跟前撒娇求她再等一会儿,得了杨不留弯起眉眼笑着叮嘱了一声“不急”,又撒了欢儿地跑回去,红扑扑一张小脸儿抻着胳膊腿儿,竭力地探着几乎触手可及的姻缘天意。 玉琳琅挠了挠鬓侧,尴尬地笑着凑到杨不留身边去,掩唇又咳了一声,搭茬儿道,“看样子,跟那和尚聊得不错。” 杨不留掀起眼皮,阴恻恻地剜了他一眼,“若是谈不妥,恐怕我也很难从那院子里全须全尾地走出来不是吗?” 玉琳琅平日里跟各色各型的姑娘们打交道,心里门儿清,那吵吵嚷嚷的姑娘最好应付,反倒是面子上波澜不惊温温和和的,半数以上揣了一肚子坏水玉琳琅站在她身边好一阵头疼,忙不迭地琢磨着词句准备如何解释逢迎,谁知刚喊了一声“杨姑娘”,杨不留便截口打断他,反问了一句,“你先前说过护国寺水深,那依你之见,这深水之下是清是浊?又究竟有几分深浅?” 玉琳琅堆出的笑意僵在脸上,觑着杨不留眼尾眉梢的勾翘,怔怔地盯着她愣了半晌方才迟缓地意识到,这姑娘咄咄逼人地给他让了一步台阶,逼着他往这艘贼船上跳。 伶牙俐齿不着调的琳琅公子莫名一慌,“杨姑娘,我” 杨不留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什么?通风报信报得不是挺快的吗?许你探明我的来意底细,就不许我再问一问你藏了多少猫腻吗?怎么,这会儿要讲起甚么仁义礼信了不成?” 玉琳琅顿时被她噎得没声儿。 得,这是正儿八经的记仇了。 玉琳琅哭笑不得地戳在护国寺和肃王府中间受着夹板气,唉声叹气地作势要跪,刚抖袖子便被杨不留揪着衣领站稳,抹平褶皱低低笑道,“行了,逗你的。” 杨不留眉眼弯弯地散了眸子里的戾气,清了清嗓子不再吊着那点儿阴阳怪气儿吓唬他,一边对着远处成功挂上绸带转头傻笑的小丫头招了招手,一边稍微歪头,压低声音道,“日后所行之事,恐怕免不了玉秦楼相助,玉老板,有劳了。” 玉琳琅对于杨不留有所诉求之事倒不意外,却是没料到,她这刚记了仇,转过头来就能变脸伏低,把打一个巴掌给一颗甜枣的事儿这么爽快利落地接到一块儿去为商但求利,只不过这利益也分长短,摊上杨不留这类不显山不露水闷声憋大招儿的同伙,总难免让人陡然生出几分跃跃欲试。 于玉琳琅而言,识人论断无谓于能不能把这人的念头秉性琢磨透彻,却必然得有个志同道合的目的支撑着,现如今行商做事在朝堂只手遮天各方把控之下举步维艰,那从天而降的机会摆在跟前,搭上这艘动摇时局的贼船,又有何不可呢? 玉琳琅短促地笑了一声,一句“听凭差遣”刚到嘴边,就被念儿这丫头兴奋不已要拉着杨不留进大雄宝殿敬香拜佛的飞扑挡了个彻底,尴尬地在地上摔得拼凑不齐。 玉老板被这蹦跶来蹦跶去的小丫头惹得快撒气。 杨不留无声地对他笑了笑,权当应着了。 念儿今日在护国寺压根儿没觉出甚么波谲云诡,倒是佛殿罗汉堂转悠了个遍,也甭管这位菩萨掌管的是人间疾苦哪一摊,挨个儿拜下来都许了两个愿,一求主子们平安,二求肃王府子嗣兴旺,孩子的性子千万要像杨姑娘。 杨不留排在莲花垫后面眼睛瞪得溜圆,也不知是该羞赧还是该苦笑,小声不解道,“像我做甚么?” “你的性子温和又稳当,不像三殿下,年纪小的时候憋着坏呢!贵妃娘娘说的”念儿煞有介事地咋舌嫌弃了一阵儿,一把按住杨不留的肩头让她跪好,对着金身佛像拜了三拜,又伏在她耳边道,“姐,这儿可灵了,你多拜一会儿,我在殿外等你。” 小丫头说风就是雨地把杨不留按在莲花垫上转身就没了影儿。她却不知,杨不留待之神佛向来是敬仰有余信仰不够,虔诚跪拜谈不上,可就这么站起来似乎也不妥,只好干巴巴地双手合十望着金身佛像,脑子空空的一无所求。 杨不留一双眼睛瞪得酸涩。她平生所求似乎没甚么尽善尽美的好事儿,念叨起来怕是会扰了佛祖的清静,她眨了眨眼睛,微微叹了口气,跪坐了一会儿就撑着莲花垫准备起身 正这当,候在她身后的一位大娘正合掌嘀嘀咕咕地闭眼念叨着,一不留神,被她毫无征兆的动作吓了一跳,侧身一躲,正跌在一旁身着晴蓝长衫的公子哥身上,沉重地撞得两人齐齐趔趄了一下,险些跌在地上。 杨不留紧忙上前搀扶了一把。那大娘似是被她打断了念词动了气,却碍于佛祖面前不便吵嚷,暴脾气涨了满脸不能发作,又得了公子哥轻声一劝,只能碎碎地低骂了几声就此作罢,抬手一扒拉,推开杨不留跪礼拜佛去了。 杨不留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待到殿外的念儿望见殿内的动静跑进来问询她才失笑摇头,捏了捏小丫头的手臂示意无碍,转而拉着小丫头在殿门口等了一会儿,同那位帮忙解围的晴蓝长衫的公子哥颔首致谢。 浅浅寒暄执礼道别,杨不留稍稍低头,无意瞥见那公子腰间坠着的一枚玉佩玉佩不大,通体无暇水色清润,雕刻的花纹别致精巧,似是伏虎,眼熟得很。 长衫公子临别之际紧追了两步,抬手虚拦在杨不留身前,笑得一派端方,轻声道,“在下姓魏,不知姑娘芳名几何?日后若有机会,可能再见叙谈?”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三章 街前惊马 山间片刻的微雨尚未来得及落在山脚,斜风湿润地追逐着颠簸跃动的马鬃,轻快地往城中街市的方向跑。 玉琳琅这会儿不必通风报信,没个正形地歪在小矮马上左摇右摆,讨人嫌地弹了颗石子砸在马车厢顶上,被念儿掀起帘子骂了一句“安静会儿,姑娘刚歇着”,紧接着又被兜头泼了一壶凉茶,落汤鸡似的瞎叫唤。 念儿气鼓鼓地抱着胳膊,哼了一声又瘪着嘴别扭了半晌,没好气儿地嘀咕道,“笑得一脸春心荡漾的,看着就没安好心” “”杨不留方才在山寺里被风吹得浑身上下凉浸浸的,这会儿窝在车厢暖阁里缓和得昏昏欲睡,几颗石子没砸醒,倒是被这小丫头嘴里含含混混闹腾的动静惹了个清醒。她打个了哈欠,微微眯眼看着念儿,随即坐直了身子,拍了拍小丫头的膝头,“说谁呢?怎么了?” “还能有谁?护国寺里那黄鼠狼呗!”念儿一想起那登徒子就气愤,掐起腰来好一番计较,“帮着姑娘解个围就要在姑娘这儿讨个甜头,还甚么再见叙谈我呸!” 杨不留倒是没料到这小丫头还在为这事儿耿耿于怀,嗤嗤地笑道,“你都已经开口就骂人家流氓c登徒浪子了,还嚷嚷着说甚么我是肃王府的人,人家不是也道歉了?” 念儿眨眨眼睛想了一会儿,忽然想到甚么似的撒了气儿打了蔫儿,拉住杨不留的袖口晃了晃,“姐,你跟殿下既未敬告天地宗庙,也没八抬大轿的拜堂成亲,我这么在外面瞎嚷嚷,会不会对您不太好啊” 杨不留一愣,登时笑得满目柔软。 “我要是当真在乎,何苦跑到肃王府里安家落户呢?”杨不留摇摇头,又抬手轻轻点了点小丫头的额头,“我跟他的关系,知道的早便清楚,不知道的也无非道听途说,平白无故先落了个肃王妃的头衔,我还赚了呢。不必多心。” 车马行至街市便缓了下来,熙熙攘攘热闹喧嚣,烟火人气顺着厢帘摇摆钻进车厢,细细一嗅,隐约能咂吧出点儿让人心安的甜香味道。念儿正为自己的莽撞言辞小小的懊恼,侧耳听见外面店铺叫卖了一嗓子,当即抽了抽小狗鼻子一激灵,转头问道,“姐,福至坊的糕饼好像刚出炉,我去排着买点儿给您当宵夜!” 小丫头说风就是雨地蹿出去挤着排队买吃食,杨不留这会儿正后知后觉地矫情着自己身世之谜背后的那点儿苦涩,目光虚空地顺着翩跹的厢帘缝隙瞄着街市,神思半数散在空中,恍恍惚惚地靠在车厢的垫子上等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驱车的小将士道了一声内急,匆匆跳下车板跑进巷子里,方才拐进市集就没了踪影的玉老板又摇摇晃晃地跨着他的小矮马蹭到车厢旁边,叩了三声唤来留意便道,“回府这段路正能赶上五军营岳小将军巡防,我就不跟着凑趣儿了,有甚么需要的去琴阁招呼一声,在下必当义不容辞”话说半路,玉琳琅余光一瞟,正瞄见三四个毛头小孩扎着堆儿,抓了一堆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鲜草干草,胡乱地喂着车前拴好的马吃草料,“诶诶诶,谁家小孩儿,这马吃的草能随便儿喂的吗?” 玉老板生来笑靥,摆不出甚么刻薄狠戾吓唬小孩儿的表情,斥了一句几个小孩儿也便哄散开来,其中一个小胖墩儿还瞄上了他骑的小矮马,一跑一颤地凑过来伸手就要揪马尾巴,被那小矮马一尥蹶子猛蹬在胳膊上,当时就踹脱了臼,疼得小胖子一屁股墩在地上,手里还掐着草料,扯着嗓子嗷嗷直嚎。 玉琳琅险些被突然蹦跶的小矮马颠闪了腰。他拍拍马脖子先行安抚,转而就被小胖墩儿的娘一把薅过来要说道说道杨不留被这莫名其妙的闹剧惹得一怔,正打算起身下去瞧一瞧小胖墩儿伤得如何,孰料这车马却陡然一晃,拴在马石上的驹子忽然摇头甩尾地踏着蹄子,晃悠得这车厢吱嘎嘎一个劲儿的响。 那厢玉老板正被小胖子的娘兴师问罪,抬手抹开喷了满脸的唾沫星子,垂眸顺势瞧了瞧,却在觑见小胖子掉了环儿的手心里捏着的草料时当即叫了一声不好,转身挣了挣妇人的钳制,未及脱身,虚搭在拴马石上的缰绳竟被甩头的马驹猛地挣开,马驹扬蹄打了一声响鼻,竟拖着车厢直接蹿出去了! 正这当,解决完内急的小将士提着裤子刚往回走,抬眼瞧见马车擦着鼻尖儿掠过去,愣了一愣,挠挠脑袋觉得眼熟,转头往拴马石的方向踱了几步才猛地一拍大腿,跟在横冲直撞的马车后头撒丫子追了出去,嘴里可劲儿的叫嚷,“快来人!快把那马车拦下来!” 然而疯马撒泼碰上准没好下场,人人见了只知道往后躲,眼睁睁地看这马车撞翻了两个板车掀了三个摊子,跌跌撞撞地拐到了主路上,近乎畅通无阻地在这众目睽睽之下逃没了影踪。 眨眼之间的变故惊得正在撒泼胡闹的众人呆在当场。玉琳琅觑了一眼从福至坊跑出来的念儿,急忙先行示意她掉头去寻五军营相助,头皮发麻地咬了咬后槽牙,一把揪住小胖子的衣领,拧眉问道,“手里的疯马草是谁给你的?说!” 小胖子被他扯拽得手臂剧痛,杀猪似的嗷嚎了一嗓子,扑腾着要挣开他,胖子娘原本还在晃神儿,一听孩子痛哭登时来了劲头,卯足了劲儿把人推开,抱着儿子大骂不止。 玉琳琅冷哼了一声,扬起手指虚点着一列疾行而过的五军营侍卫,定定地睨着胖子娘陡变的神情,沉声道,“这位夫人,如果肃王府的马车出了问题,这责任你担待得起吗?!” 胖子娘一听这是冲撞了贵人,登时慌了,抬手一巴掌拍在小胖墩儿的屁股上,忙不迭地逼问了几句,揍得小胖子哭得直冒鼻涕泡,哼哼唧唧连哭带嚎道,“我我不知道啊!我们就是看这马好看想摸一摸喂一喂就有就巷口有个人给我们一人抓了一把草就在那边” 小胖墩儿抬手遥遥一指,玉琳琅却并未回头去瞧,毕竟任谁当街陷害也不敢等在原处一动不动地看热闹。他凝眉又问,“还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子吗?” 这厢玉老板连连追问之时,受惊耍疯的马车眼瞧着就要奔着城墙的方向撞过去,杨不留却还没从在车厢里撞得晕头转向眼冒金星的惨状里缓过劲儿来,只来得及从马车外渐而稀落的人声惊叫中分辨,此时马车大抵已经奔离至闹市百丈开外。 杨不留忍着胳膊腿儿上跌来撞去的钝痛,勉勉强强地抓紧窗格跪稳了身子,挪蹭着上前去抓那条甩到马后的缰绳,孰料,未待她伸手摸到缰绳的边儿,旁侧竟从肃王府的马车左侧猛冲出来一驾不知打哪儿来的马车,也没瞧清是甚么人驾车,横冲直撞地径直朝着那匹疯马顶了过去 电光火石的刹那间,杨不留微微一怔,未及多想,随即便被马车掀翻的力度摔进车厢中,天旋地转地撞在榻沿上,恍惚中坠入绵软的云端 也不知这失去意识的时辰捱了多久,杨不留挣扎着掀开眼皮时身旁已经围满了人她头脑还算清醒,不过大抵是在车厢里那一下子摔得太狠,摔得喉间泛着腥甜,刺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先动了动指尖,想让她身后托得她腰疼的小丫头把她搁在一边缓缓 念儿一觑见她悠悠转醒便卸了力气,眨眼间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好一阵子没留意到杨不留拧眉想要跟她说话,反倒是正问询详情的岳小将军眼尖,凑近伏在她嘴边,听她嘶哑着气声问道,“赶车撞过来的是谁?” 岳无衣抿了下唇,视线上挑,落在不远处那个局促地应答官府问询的身影上,低低应声道,“他说他姓魏,在护国寺见过你。”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四十四章 一再巧合 梅雨时节未半,绵密的云层笼着湿漉漉的水汽,粘腻地附着皮肤的肌理。 五军营巡防的队伍兴师动众地赶来截车救人,孰料未等排兵布阵,先从半路杀出来一个程咬金,不顾后果地奔着疯马撞了过去,全然不知,肃王府马车今儿一早才被两个小痞子撬过车轴铆钉,这么一撞,轮钉一散,车轴承不住颠簸,车厢里便彻底翻了天。 幸而杨不留有意识的抓扶着窗格边沿伏低身子稳着,胳膊腿儿没磕折,除却脑袋上结结实实撞那一下,四肢都还全乎着能动弹。 杨不留顺着岳无衣的目光模模糊糊地眺了那身影一眼,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听见少年郎答话一时没甚么反应。 “他要是不撞这一下,过了这段石板路我也就跳车了。”杨不留吃力地撑了地面一把坐起来,掌心压着被溽湿的布料,顺势低头一瞧,眼冒金星地发觉这件儿垫在身子底下的晴蓝长衫有几分眼熟,晕晕乎乎地拿手背抵在双眼撑了半晌,猛地抬起头来,两腿发软地抓着岳小将军的手臂,示意他借力带她站起身来,“怎么是他?” 岳无衣正碎嘴子嘀咕着杨不留受了伤还瞎逞能,尽心尽力地当了会儿人形拐棍就要扭头把人送去医馆瞧病,听闻杨不留好奇疑惑地问了这么一句,登时生出几分警惕,眉目一沉,低声问道,“不留,你当真认识他?” 杨不留尚且脑子混沌着,答话慢了半分,被忿忿不平的念儿抢了先,“就是这黄鼠狼在护国寺调戏我们家姑娘!我看他派人撞车也是故意的!分明就是要玩儿英雄救美骗取我们家姑娘的芳心!” 念儿吵嚷起来自带三分夸张,岳无衣一脸嫌弃地瞧她可劲儿蹦跶,转过头来等着反应慢了半拍的杨不留笑声答道,“没那么夸张,认识更说不上,护国寺时倒是有过一面之缘,与其认定他是别有用心我倒是更好奇,他怎么会跑到这条偏僻的主路上” 岳无衣眯着眼睛定定地看向那位略显局促的魏公子,微微偏头道,“他说他是应天府城北盐商魏天铭家的堂弟,不常在京城,从护国寺下来就走错了路,快绕到城墙根儿的时候发现一辆马车发了疯,这才想着撞车拦停,没想到这车子一撞就翻了。”岳无衣对这说法嗤之以鼻,冷哼了一声继续道,“从护国寺往城北去,千儿八百条路,能绕远绕到这儿来,他这赶的倒是够寸的不用说别的,最起码是奔着不留你来的。” 杨不留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觉得小将军和小丫头有点儿杞人忧天,笑了笑没搭话,抬手在他臂甲上一拍就当把这茬儿撇过去,沉吟片刻轻声劝道,“我这边儿没甚么事儿,五军营虽说负责街上突发的紧急变故,但总不好留下这么多人我一会儿让”杨不留回头张望了一圈儿,没寻见那个花里胡哨的身影,一时哭笑不得道,“诶,玉老板呢?见势不好溜了?” 念儿摇摇头,她只记得马车疯跑的时候瞧见玉琳琅喊她去找五军营巡防相助,追过来就瞧见杨不留被那个登徒浪子从翻倒破烂的马车里抱出来搁在地上,也没留意这人什么时候又没了身影,倒是岳无衣愣了愣一拍大腿,“方才我检查马驹的时候发现有人喂了疯马草,抬眼倒是瞧见了那位琳琅公子围在人群外看热闹,他跟我点了点头,我还没明白什么意思呢,人就找不见了” 杨不留当即明白玉琳琅这悄无声息的是钻到了甚么地界儿去肃王府车马发疯,后续难免会有官府插手查询,这马匹当着他的面儿发疯既是受人陷害,他自然须得先一步将这罪魁祸首查个清楚分明。 但杨不留没明说,岳无衣觑了她紧锁的眉间一眼也不再追问,只顺着她的意提步整顿巡防队伍,遣散了围观百姓,看守“肇事现场”的护卫也撤了多半数,只留了几个小新兵委以重任善后处理,回过头来一瞧,正望见杨不留拖着扭伤的脚踝,提着温和疏离的笑缓步走到那位魏公子身旁,执礼客套。 岳无衣抱臂站在远处打量了一会儿,觑见那公子哥单手背身捻搓着袖口的动作时忽然觉出几分熟识的烦躁,他别开视线吩咐部下去寻辆宽敞的马车送杨不留回府寻医,犹豫了半晌,转身走向杨不留的身旁。 魏公子正为莽撞行事害得姑娘受伤一事频频揖礼致歉,他余光瞥见岳无衣凑近上前,眸间慌措一闪而过,身形无意间难以掩瞒地后错了半步,拱手长礼,声音沙哑地道了一声“岳将军”,怯懦的又道了声歉,缩着脖子有点儿打蔫儿。 杨不留垂眸留意到他后错的步子,随后目光上挑,滞在他腰间逡巡了片刻,掀起眼皮轻笑道,“若不是魏公子出手相助” “我家姑娘才不会伤得这么重” 念儿没好气儿的快嘴接了一句,被相比之下稳重自持得很的岳小将军抬手敲了一记,这才吃痛闷声,规规矩矩地扶着姑娘。 岳无衣眺见远处五军营的兄弟牵了辆马车回来,迎着小丫头丢过来的白眼儿又道,“瞎说甚么呢,去!扶着不留坐马车回府去,让老林找个好大夫瞧瞧,别落下甚么毛病” 魏公子面子上尚为着念儿嘀咕那一句尴尬得僵硬着笑意,甫一听闻要寻大夫瞧病,眉眼间登时恳切起来,忙道,“姑娘若是信得过”魏公子又揖了一礼,“在下正巧识得一间医馆,老先生专攻跌打伤痛,我瞧姑娘脚踝似是伤得不轻,不如许在下引路,去那医馆瞧上一瞧。” 杨不留怔愣着,一旁的岳小将军先蹙眉不快道,“肃王府再不济,瞧病的大夫还是请得起的,不劳魏公子费心。” “不不不岳将军误会了。”魏公子连连摆手道,“一来,杨姑娘受伤全是因着在下鲁莽,二来京中名医虽多,可瞧病也得对症就诊才是”魏公子似是慌措地搓了搓手指,急道,“岳将军若是担心在下有何图谋,不如一道同往,也好亲自护送姑娘。” 杨不留缓滞的神思忽然绷紧了一瞬,隐约察觉出这位公子哥话里话外些许用意深长的意味,却又拿不准究竟何处不妥,又有何不易察觉的异样。 岳无衣没答话,凝眉不语,似是在等着听一听杨不留作何看法岳小将军行军打仗这些年岁,直觉这人让他脊背发凉,那这人便十之不会是什么善类,可偏偏这猜测毫无佐证,他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当场说出来,只好眼巴巴地等着脑子还浆糊着的杨不留回过味儿来,正儿八经地开口回绝。 杨不留自然察觉得到岳小将军那快漫溢出来的不满和敌对,然而这位魏公子一再露面太过凑巧,就差没在脑门儿上贴张字条,写着“我有猫腻”。若是寻常文弱公子,多数巴不得对着五军营行伍里那些个五大三粗敬而远之,这位魏公子偏还要将岳小将军牵扯不放 杨不留正犯迷糊的脑子里琢磨了半晌,京城之中片刻间天翻地覆,丁点儿的巧合都不能掉以轻心,任由发展。 若是往坏处猜,他既然想玩儿个“姜太公钓鱼”,杨不留倒还真想瞧一瞧伸过来的究竟是个甚么样的鱼钩。 然而五军营如今在京城巡防位置举足轻重,试探一二也不能牵着这么个火药桶。 杨不留舔了舔唇角干结的甜锈味,笑了笑,眸色一凛,对着岳无衣先道,“五军营不受肃王府差遣,按例巡防便是了,哪儿用得着岳将军护送。”她顿了一下,转头弯起眉眼稍稍颔首,“我这脚踝上的伤是陈年的毛病,正想找人瞧瞧呢,巧了” 杨不留定定地看向魏公子,在捉住他眉宇间一纵即逝的异样神色时轻弯起眉眼,又笑。 “魏公子,那有劳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四十五章 医馆师娘 杨不留好不容易推着千叮咛万嘱咐写了满脸不放心的岳小将军拎着五军营巡防先行撤离,握拳掩唇压了压喉间胸口翻涌的不适,提起黏着泥水的裙角,一步一缓地踩着新备车驾旁的垫脚踱上车去。 念儿正忙叨着在硬板的坐榻上垫些从报废的那辆马车上拆下来的软垫子,余光瞄着杨不留矮身进来,赶忙伸手扶了一把,示意她先坐片刻,安顿好了再出发。 杨不留这会儿总算神思清明了些,倚在车厢窗格旁,指尖微微挑起窗帘,视线无意掠过魏公子的脊梁,数丈开外他却如同有感察觉,猛地回头,眸间戾色一闪,迎上杨不留的目光霎时和缓,露出几分笑意羞赧。 杨不留回之一笑,不紧不慢地收回指尖,转而轻声对念儿问道,“念儿,你有没有留意,他在护国寺时,腰间坠了一方玉佩?” “谁?”念儿先没听清,拾掇立正一屁股坐下,随即敲了敲车厢示意出发,转过头来又追问了一句,这才噘着嘴仔细回忆了半晌,不甚确定道,“好像是有不过当时光顾着骂人了,没细瞧。怎么了姐?”小丫头眉毛一竖,“我就说吧,是不是这魏公子有问题?!” 杨不留竖起食指轻轻“嘘”了一声,垂眸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厢帘之外,提醒小丫头这车夫来路不明,小心隔墙有耳。念儿一怔,登时双手糊在嘴上懊恼地拍了一下闭嘴不再说话,一错不错地盯着杨不留惨白的脸色瞧了一阵儿,上前捞起披风想把人裹严实,孰料她胳膊腿儿上不知道青青紫紫淤肿了多少处,碰一下就听她隐忍的“嘶”声吸气,本不常喊痛的人,显然这会儿已经是痛极。 念儿咧咧嘴又想哭,被杨不留捏了捏脸颊上的软肉笑眯眯地威胁她憋回去,轻声问了一句,“石真呢?” 念儿苦兮兮地揉揉鼻子,“听你的话,在那魏公子那儿骑马跟着呢,先一步瞧瞧医馆的情况,确认无碍之后再回府跟老林报信儿。” 疯马翻车的地界儿离街市不算太远,闹市旁约莫两条窄巷便是京城颇具盛名的神医医馆,然而这车行的队伍却径直打这大开铺门的医馆门前经过,一路奔向城北,丝毫不肯怠慢。 念儿担心杨不留伤势不轻,心急火燎的一个劲儿掀开窗帘往外看,瞧来瞧去只觉得这路愈走愈偏,扯着杨不留的手,写了满脸的局促不安。 杨不留阖着眼休息了一路,恍恍惚惚睡了一会儿又被小丫头捏攥得指尖发麻彻底清醒过来。她反手拉着念儿全是冷汗的掌心摩挲了几下,刚打算开口安慰几句,忽然觉出车马缓速,她猛地掀起眼皮朝外看,马车正停在一条窄街街口,抬眼一望,一帆药旗破破烂烂的挂在檐梁上,随风左摇右晃。 杨不留先是一愣。这一路行至医馆,她实在是惊吓伤乏难耐睡了一会儿,并未留意这车马行进的位置,这会儿觑见药旗招牌,她才恍然得知,这间医馆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魏公子似有意似无意地瞥了缓步踱近的杨不留一眼。 杨不留似无察觉,转头在四周好生打量了一遭,乖顺地由着魏公子抬手指引,随在他的身后而在魏公子目光所及之外,杨不留眯起眼睛,唇角勾起半分浅淡而隐晦的笑,温和地觑着这一间小医馆里忙碌不歇的药柜学徒,低声叹道,“没想到此处如此偏僻,医馆的生意倒是很好。” 魏公子正抓着一位小学徒催他去找医馆的老先生,小学徒忙着抓药,不怎么耐烦地答道,“这位公子你就不能等会儿,一会儿师娘要去给卢家接生,急着带药走呢,师父一会儿送师娘,你准能看见他。” 魏公子碰了一鼻子灰,倒也不恼,一听杨不留主动开口搭话,当即回身应和,攀谈浅笑。 然而这位似有算计的魏公子并不知情,他有意暴露的这间医馆里究竟藏了甚么猫腻,她此时此刻已然知晓。 自陈旻遭秦家护院毒打暴毙之后,杨不留特意叮嘱陆阳留心查探当年曾在宫中任职,接触过后宫孕产之事的奴婢医官。但也不知是秦守之有意设绊,还是玄衣卫应了皇帝旨意暗中查访时收紧风声不愿消息走漏,陆阳顺藤摸瓜摸得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查到这间医馆里有曾在宫中做事的老人儿,还没来得及借含烟这位养胎养得无聊的孕妇帮忙探一探口风,这会儿竟这么歪打正着地摸对了路子。 杨不留耷拉着眼皮听着魏公子自说自话,对这间医馆源远流长医术高明不怎么感兴趣,只是意味不明地反问了一句,“魏公子常年不在京城,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这间医馆过往的趣事?” 魏公子眉梢一抖,未及辩驳又听杨不留打趣,“该不会贵夫人生产时,也是这家的师娘接的生吧?” “魏家堂弟的夫人可不是我这老婆子接的生,那日子我正赶上闪了腰,带着我那老姐妹一起去的。”说话间从后院掀起布帘走来一位身形富态,发髻一丝不苟的老妇人,她嗓门洪亮的搭了声茬儿,随即招呼着小学徒拿药出门,路过魏公子时还上下扫了他一眼,不住道,“魏家堂弟,出门做生意,倒是瘦了不少。” 魏公子尴尬地拱手寒暄,被老妇人神色古怪地瞥了一眼不再多言。老妇人也不拖延,提着药就要出门,后院有一山羊胡子的小老头抱着一方红漆木的小方盒追了出来,把东西塞给她,“参片!卢家那金枝玉叶可了不得!拿着拿着!” 山羊胡子的小老头送走老伴儿,揣着袖子原地眺望了一阵子,扭头眯着眼睛朝着魏公子拱了拱手,又眼神儿不大好的仔细瞧了瞧站在一旁的姑娘,捻着胡子道,“这位小夫人这还没显怀,也来找我家老婆子接生?” 杨不留耳朵尖儿一红,连连摆手,一旁的小丫头被口水呛了一下,有点儿羞赧的替主子解围,忿忿道,“没瞧见我家姑娘受伤了吗?你这小老头儿怎么瞎说?坏了我家姑娘的名声!” “嘿,小丫头倒还牙尖嘴利的,你家姑娘还没说什么呢!”小老头指了指自己这双三米外人畜不分的瞎眼,嬉皮笑脸道,“小老儿这双瞎眼看不清,得罪了姑娘,还望不要怪罪。” 魏公子站在一旁,登时挂上一幅担心得罪了贵人的表情,赶忙劝了几句说是误会,随即又强调了一句说,杨姑娘乃是肃王府的贵客,嘱咐山羊胡子好生恭敬对待。 这身份点明得并不突兀,沾着点儿皇亲在身,小老头说话行事总归会比不知底细来得客气。 杨不留目光却在他脸上一定,轻轻松开压着念儿免得她胡言乱语的手臂,小丫头当即会意,甚是矜傲地把肃王府挂在嘴上提溜来提溜去。 山羊胡子小老头一听,登时生出几分八百年前是一家的亲近,忙道,“姑娘怎么不早说,咱可是缘分不浅,当初三殿下落生时,还是我家老婆子抱出来的呐!”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四十六章 足月婴儿 说话间落了座,山羊胡子小老头切着杨不留的腕子,眯着一双瞎眼摇头晃脑道,“太子殿下和昭王殿下降生时不是还打着仗嘛,乱糟糟的我家老婆子那时候还没在宫里当差,后来贵妃娘娘有了肃王殿下,她这才因着稳婆做得好,被人举荐进的宫。” 小老头捻着山羊胡子撤回手腕,随即拎起案上的小竹木锤,绕到姑娘背后左敲一下右敲一下,继续道,“三殿下顺利落生虽说不全是我家老婆子的功劳,但四殿下五公主那可都没的说,我家老婆子念叨了十来年,说甚么四殿下五公主打生下来模样就比寻常人家的孩子俊俏,漂亮得很呢!诶姑娘,这儿疼么?” 杨不留摇了摇头,眉目微动,没搭山羊胡子小老头的茬儿,她余光觑着那位魏公子,见他稍微向前提了一步,心里登时有了计较,这小子怕是要把话头牵扯到宫闱秘事上去 果不其然,方提了步子的魏公子俨然挂上了一幅饶有兴致的神情,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杨不留,又扫了显然眉开眼笑很感兴趣的念儿一眼,压低了声音好奇道,“那三殿下呢?生下来也好看吗?” “没伤着骨头,但我瞧你这磕了脑子,除了皮肉之苦,恐怕还得恶心犯晕难受些日子,小老儿旁的病症学艺不精,只是诊出姑娘气血淤堵寒凉,正好趁此养伤的机会好好调理一番。姑娘若是信得过,我给你这方子里添几味药。”山羊胡子说完翘了一翘,唾了口唾沫润润毛笔尖儿,听得魏公子追问嘿嘿一笑,冲着杨不留拱了拱手道,“不瞒姑娘,这胎儿生下来头些日子那都跟没毛的猴子似的,听我家老婆子说,肃王殿下红彤彤的抱出来,贵妃娘娘好一阵子不愿意认,哭着说这孩子比昭王殿下丑太多,都不让抱给皇上瞧,直等三殿下长得白嫩了皇上才见着。” 这等宫闱秘事说起来无伤大雅,众人哄声一笑,也就念儿觉得出门在外不能折了主子的面子,憋不住笑地威胁山羊胡子小老头不要乱说话,这笑声才渐而止住此事本该就此翻篇作罢,孰料魏公子却兴致大发地无意多嘴搭了一句话,“不是说四殿下五公主生来就漂亮,怎的足月降生的肃王殿下就像猴子了?” 杨不留当即听出魏公子这话指向何意。 然而山羊胡子小老头却眯着眼笑笑,没那么快回答,一边捻着胡子搓来搓去,一边凑近了检查方子,随后才一字一顿地抻道,“许是贤妃娘娘吃得好,宪王殿下长得好呢,胎发浓密,身量也长得足,瞧着可不就跟足月的婴孩儿相去无几?” 小老头这一句话说得一字拖了一句,听来无非是打趣,可杨不留总觉得这没个准头的话里有甚么旁的含义。 然而这小老头儿却像是知晓了这位魏公子的来意,插科打诨的话也就此搁下,好生瞧了瞧杨不留脚踝上的旧伤,又补了一贴药让她拿回去熬成膏药贴着,颇知分寸地送了客,不再多言语。 那魏公子晚杨不留几步出门,刚跨过门槛,便听见揣着袖子靠在门边的小老头儿寒暄了一句“慢走”,紧接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眯眯问道,“魏夫人前阵子头晕贫血的毛病怎么样了?药方可还吃着呢?” 魏公子脸色僵了一瞬,继而笑着道了声“多谢先生关心”,摸了摸鼻子,又补了句“我回去叮嘱她好生养着”,这才执礼告辞,同肃王府一行分道,没了踪影。 这么两句一来一往的话,杨不留若有所思地琢磨了一路。 她回到肃王府先知会了林管家一声,裹着浑身乏痛径直栽到别苑的床上,洗漱更衣之后连饭都没吃就昏睡过去,本以为怎么也得捱到半夜,孰料一觉醒来刚过了一个时辰,天边浓云压下,已经黑成了墨盘。 杨不留艰难地翻了个身,拖着一身的又乏又痛挣扎着从床榻上爬起来,屋子里没掌灯,屋外廊檐下恍惚点着光影,杨不留撑着床沿坐了一会儿,呼吸间还是觉得胸口钝痛脑袋发晕,才准备起身倒杯凉水清醒清醒,房门便“吱呀”一声嵌了一道缝,念儿搁下蒲扇擦了擦手就迎过来,扶起杨不留坐到桌前,颠着步子跑出去又跑回来,手上多了个餐盘,摆着一小锅热粥,并着两碟平日里杨不留多伸过几次筷子的小菜。 杨不留没说话,皱着眉头食不知味地硬塞了半碗粥,默不作声地吞咽下胃里翻涌的不适,瞧着念儿掌灯铺床,又跑到屋外把特意搬到别苑里熬药的药炉捧到桌旁,滤好了药汤摆到她跟前。 药汤烫人,杨不留盯着这一碗乌漆墨黑的汤药叹了口气,拧着眉头灌下去才把自己榨出些力气,满嘴又苦又腥地哑声问道,“有人来过吗?或者送过甚么消息?” 念儿噘着嘴,不太想答话,磨磨蹭蹭地哼唧了几声,直等杨不留稍稍加重语气又追问了一句才道,“雨歇来传话,说是玉老板查到了马驹发疯的原因来的时候姑娘没醒,他也就没等着,借了纸笔留了一封信。”念儿说着从怀里掏了个折得皱皱巴巴的信封出来,抽了抽鼻子递过去,“姐你脸色不好,今儿就好生歇一歇不行吗?” 杨不留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抬起胳膊要去接信,念儿拧巴着一张小脸儿心疼姑娘,想夺手收回去,却被杨不留狠着神色深深地看了一眼,几百个不乐意地拱手送出,郁闷地撤了餐盘转身跑出去。 雨歇性子凝练,玉琳琅念叨了千八百字的事情原委由他落在纸笔之上,只余寥寥数句。 杨不留拈着这张纸细细读了几遍,折了纸张随手扔进尚还燃着火星的药炉里,专心致志地叼着指节磨牙沉思。 街市上的几名顽童手中捏着的草料并非全部是疯马草,而是寻常的草料里掺了少许,玉琳琅依着小胖墩儿对分送草料的男子的描述,寻到了一名刚到飞雁署做工的小杂役,问询之后得知,他手里的草料都是飞雁署置办草料剩下的宫中马匹饲喂的鲜草干草十分讲究,受了潮长了霉的草料马匹吃了会生病,一般梅雨天气每天都会销毁一批不能再用的马草。小杂役新来的什么都不懂,得了指令销毁草料时觉得实在浪费可耻,这才偷偷拿车拉走烘干,拖着街头巷尾的小混混寻了个门路混在普通的草料里卖,空手套了不少银两。 然而这小杂役万万没想到,官家的草料里,会混进疯马草这类危险的东西。 短短几个时辰,玉琳琅尚未查明这疯马草究竟是经由何人之手流入飞雁署,不过此事既出,有人想要借机惹事生乱,显然已是无可回避的事实。 杨不留垂眸看着燃起火苗又继而缓慢散作飞灰的信纸,眸子里盛着火光,晦暗不明地在昏暗的阴影里闪烁不定。 漠然了许久,方才有些赌气的念儿又叩了叩门探了个脑袋进来,噘着嘴问,“姐,岳没良心的来了,说看看你,让进吗?” “你才没良心”岳小将军侧身一别,直接举着一只盐焗大鸡腿闪进房门,见杨不留笑着点了点头才迈步走到桌前坐定,瞧了瞧她惨白的脸色,十分大方地把鸡腿递到她面前,“吃点儿补补?” 杨不留撇嘴一躲,没领情,“五军营这几日不是离营查得紧吗?你特意回来就为了只鸡腿儿不成?” “哪儿啊,我这不是瞧你这伤号,替我远在泗水的主子慰问一下嘛”少年郎摆了摆手,被杨不留睨了一眼端了端姿势,举着咬了一半儿的鸡腿儿道,“不闹了,我是来跟你说那个姓魏的。” 杨不留神色一凛,“有猫腻?” 岳无衣一挑眉,“这么说吧,是真是假,无从查证。”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七章 伏虎玉佩 天色浓重如墨,夜雾深处,一座无名无主的草屋中烛火如豆斑驳,灯光晦暗处,一只骨节分明指无厚茧的手轮指敲打着桌面,似在计时,又似在筹谋。 昏暗中轻快地传出一声迫问。 “我再问你一遍,关于魏家你还有甚么隐瞒未报?嗯?” 伏在地上的男人挣扎着连磕了几个响头,额角血肉模糊的伤糊了泥土,涕泪和着血水爬了满脸,嘶哑着嗓子哭声道,“公子饶命,该说的我都说了,要是有所隐瞒老子小的,小的天打雷劈!前儿在长街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公子,您饶我一命!我保证出了门我就是个哑巴,就是个瞎子!您饶了我” 男人说话间又“咣咣”闷头砸了两下,哆哆嗦嗦地缩成一团,痴心妄想地等着一道赦免令。暗处相似的轮廓无声地笑了笑,翘起脚尖抬起那张布满血污的脸,没说话,叩在桌面上的指尖蜷起又重重砸下,两侧当即闪出两道身影,自男人腋下向后将人架起来拖在地上,向着阴暗处微微俯身颔首,沉默地等待指令。 “去吧。”他说。 被架起来的男人瞠目似喜,正要道一声多谢公子饶命,便听他轻声一笑,添了一句。 “别留线索,烧干净。” 难得无雨之夜,梅雨的湿气压了满城,春夏交迭得没有一点儿痕迹,也就只有入夜时分温和的夜风和稀疏的虫鸣,告示着春意渐远,暑气正悄无声息地藏在梅雨中愈行愈近。 杨不留皱了皱眉,脑袋磕那一下闹起来的头晕还没消停,直勾勾地瞧着岳无衣油渍麻花地啃鸡腿儿犯恶心,“无从查证是什么意思?” 岳小将军被杨不留灼灼的视线瞧得不好意思,三两口扯吧完一只鸡腿儿又嘬了嘬手指,嚼了满嘴的肉味儿含混地问,“你要是想吃我再跟胖子要他那还有一整只鸡”少年郎盯着杨不留那一脸复杂又像是犯恶心的表情,全凭着脑袋里这点儿歪门左道的学识若有所思了半晌,忽然一拍大腿,欠抽道,“不是吧诸老三这么流氓” “我头晕恶心是翻车的时候磕了头,把你后面的话憋回去。”杨不留抓起颗蜜饯果子就往岳无衣脑门上丢,截口打断正色道,“说正事。” “哦”少年郎甚是可惜地一撇嘴,又被蜜饯砸了脑门才道,“城北盐商魏天铭确实有一个堂弟,姓魏名天一,哥儿俩上一辈基本都已经入土为安了,他们两个靠关系跑官盐,但暗地里也漏私盐卖,魏天铭就在京城做生意,魏天一为人活泛,常年在外经商,回京也不怎么回家。” 岳无衣捡起弹到桌上的两颗蜜饯,龇牙啃了两口又道,“不过不回家的原因主要还是这哥们儿平日里喜欢流连花街柳巷,家里的媳妇儿又彪悍,但凡闻着点儿旁的姑娘身上的脂粉味儿,或是瞧见他身上平白无故多出来个胭脂印儿,那肯定是要扫帚鞭子一块儿攒上一顿也正因如此,他才跟那间专治跌打瘀伤的医馆相熟,但凡回去家门,准保得鼻青脸肿的登门拜访一趟。但也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基本回京也不着家,家里媳妇儿只知道这人回来了,据说这次捎了个信儿,连人影都没见着就说去谈生意。魏夫人心里跟明镜儿似的,纯粹是懒得找茬儿,家里人根本不清楚他此番回京之后的行迹。” “也就是说,这魏家堂弟的身份不是胡编乱造的,但因着无处查证,所以不能确认这人的模样和身份能不能对得上?”杨不留叼着指节顿了一下,“医馆的先生和稳婆倒是都理所应当的认定他是魏公子,可我总觉得这人在医馆的时候说话阴阳怪气,分明就是别有居心。” 杨不留掀起眼皮搭了眼岳小将军上下挑动好奇的眉梢,无奈地拧眉笑了笑,缓慢地想了想措辞,简略地说了说那间医馆藏着的猫腻,随即揣测道,“提及宪王降生足月与否的时候,魏天一显然是在刻意引着话题,那先生虽未表明,但闲话收得很快,也像是有所戒备的样子。” 岳无衣倒是不以为然,“家里有在宫里当过差的,出了皇城最怕祸从口出,遇上追问一个比一个嘴严,再者说,宫闱秘事老百姓巴不乐得多问个几句当茶余饭后的谈资呢。我知道你心急,但也不能单靠猜测就盖棺定论不是?殿下在泗水甚么动静没有,你就安心,安心说服二殿下就成”少年郎伸手抓了一把瓜子闲打牙,“对了,那个什么琳琅公子查疯马的事儿查出什么名堂了吗?差不多的话,这事儿明儿我可往京兆府推了啊?” 杨不留脑子砸得这一下倒没甚么大毛病,但总觉得想甚么都头疼琢磨不通,她一老本实地说起飞雁署草料里混了疯马草,岳无衣登时惊起了一身的冷汗,瓜子皮险些卡住嗓子眼儿,一掌拍在桌子上就蹿起来,“飞雁署最近这批草料可是供应太子仪仗队剩下的,这疯马草当了食料,那还不出大事?!不行我得去”岳无衣一拍脑袋,“得,置办车马司草料的小官儿前两天才被大理寺逮进去” “你先稍安勿躁。”杨不留被岳小将军砸桌子的动静震得头皮发麻,她伸手扯了转身就要冲出去的少年郎,吞咽了一下压着不适,缓声劝道,“太子殿下这日子估计正装病呢,门都不出,不会出事,也不会牵连,你先说清楚,那什么小官怎么被抓进去的?” “王却这混球我也只是听说,好像是吃回扣吃到哪个大臣亲戚家的商号头上去了,昨儿刚碰见虞淇提了一嘴”岳无衣猛挠了挠脑袋用力回想,“啪”地一拍巴掌,“哦对,兵部郑博”少年郎见杨不留拧眉半晌没弄明白“郑博”是何许人也,又照着自己身形两倍有余的宽度比划了一下,“就那个长得跟水缸似的,还高还壮的那个。他堂哥家里就是做生意的诶,郑博侄女就是魏天一的夫人,那真不愧是一个家门出来的,都是水缸似的身材,看着就结实。” 杨不留一愣,“你说什么?” 岳无衣正说得来劲,被她反过来一问磕巴了一下,“郑博?结看着结实?” 杨不留叼着指节磨了磨牙,“看着有头晕虚弱贫血的症状吗?” “我没亲自去不知道啊”岳无衣忽然有点儿心虚,“不过我派去问情况的兄弟是被魏天一的夫人抡着扫帚赶出来的应该不虚弱吧?” 杨不留“唔”了一声,起身一瘸一拐地趴在桌案上提笔描了几笔,捻起来径直拍在岳无衣面前一堆瓜子皮中间,指着上面有些简陋的虎形图纹问道,“这个图案认得吗?” 岳无衣莫名其妙地瞧着她一脸严肃的神情,低头瞄了一眼虎纹便笑,“这不是镇虎军的图纹吗?只不过咱肃王府里都是武将,配的是虎头纹,营里的文官儿才配伏虎纹,进出营地的令牌上得刻着这个”岳无衣话说半路突然一惊,眉间骤紧,“你从哪儿瞧来的?这图纹离了北境就是废的,一般不会随身佩戴,也就老早以前军师走哪儿带哪儿” 岳无衣忽然爆出一身冷汗。 “乔唯。”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四十八章 身份揣测 “这是我在魏天一的身上瞧来的。”杨不留顿了顿,又添了一句,“他在护国寺假装偶遇的时候,身上分明坠着这块玉佩,然而再见他时,你率五军营赶到,这块玉佩就不翼而飞了。” “你是因为这个怀疑他身份的?我说姓魏的怎么一见着我就躲了一下么,原来在这儿藏着事儿呢!”岳无衣恍然一拍大腿,郁闷皱眉道,“乔唯前阵子调动过野狼卫,东宫刺杀一事也足以证明野狼卫现在潜伏在京中,只不过偌大的应天府鱼目混杂,这事儿不熟悉的人查起来很棘手那群疯子本来就是祸害,现在倒好,保不齐乔唯也在京城里猫着呢姓乔的在京城那么多年,对这儿的情况熟悉得很,别说几十人了,就是几百人马藏起来都不成问题。但关键是乔唯回京城要做甚么?造反吗?” 少年郎话说此处微微一愣,抬手在自己一张一合就瞎秃噜的嘴皮子上一抽,低骂道,“他奶奶的,这小子还真不好说。” 杨不留仍旧没甚么精神,她耷拉着脑袋犯晕揉眼睛,隔了好半晌才瞪着揉得通红的一双眼猛地抬起头,“乔唯在京城隐瞒身份行事恐怕多有不便,他要是想生事,首选必然得是借刀杀人。但他这个时机选得并不高明,皇上正在为秦守之的事儿埋线布局,宫城守备外松内紧,野狼卫拼得过以宫城安危为重的禁军,却不见得杀得过只负责皇上安危的玄衣卫,没个人数压制,他很难得逞。” 岳无衣神叨叨地“咯噔咯噔”啃指甲,扔出了一句,“他会不会跟秦相爷联手?” “可联手能有甚么好处呢?”杨不留凝眉未置可否,这两只贪婪的狐狸真的甘愿和谐共存地分食同一块儿肥肉吗?各怀鬼胎自不必说,心里各自扒拉着甚么算盘却当真不好猜测,“秦守之联络五军营暗中整顿兵力部署,他总要有个甚么由头引兵逼宫野狼卫会是最好的选择。可秦相爷凭什么相信,乔唯会倾野狼卫骁勇之力去帮他造反?即便乔唯另有所求,可掀倒了一个又再立起一个,他岂不是当即就成了秦守之必除之以后快的靶子?” 岳小将军拧着眉头细细琢磨了半晌,忽然被这些弯弯绕绕闹得筋疲力尽,伏在桌上把脸往瓜子皮上一埋,含混叹道,“说句实在的,乔唯这左一出右一出的,我是真怕他算计到头算计到三殿下身上皇上收他兵权那劲儿还没过去,乔唯一露面蹦跶,他恨不得提刀就能杀回来” 少年郎话音戛然在此,“噌”地一抬头,脸色青得难看,“不会吧” “乔唯是想趁着秦守之犯上的时候走漏消息通风报信,逼肃王回京。”杨不留骤然觉得眼前发黑,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要拧巴起来,“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帮着任何人成事,他就是想借势置肃王于死地,乱了镇虎军的气数。” 岳无衣苦着脸欲哭无泪。 杨不留无声地望着窗棂之外,良久忽然道,“不必自乱阵脚,还是先查明那个魏天一究竟是不是乔唯假扮的再作打算。” 岳无衣愣头愣脑地眨巴眼睛,“二公子还没到京城,顾隐他就是白长的个子,没个人撑着干脆一碰就倒,怎么查?你自己上啊?那要是真的乔唯,这不是惹祸上身吗?”少年郎一拍大腿,“要不我来” “五军营近来巡防调动频繁,你架在上面,还是不要时常离营的好。大理寺不是正在查王却?”杨不留微微眯起眼睛,轻笑道,“连带着摸摸原告被告的底细不是大理寺卿的拿手好戏吗?” 岳无衣脑子转了半天才琢磨明白,虞淇那老油条眼尖嘴欠,这事儿但凡御前漏了个风声,大理寺和玄衣卫联手在暗中留意,如若乔唯之事是真,最起码不会让惯常剑走偏锋的野狼卫得了空隙说不清道不明的烂摊子就拱手让人,这么点儿小算计百试百灵。 少年郎扒拉扒拉黏在脸上的瓜子皮,打了个响指会意一笑转身要溜,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杨不留喊了他一声,“回去的路上帮我捎个信儿。” 岳小将军乘着浓墨夜色离开肃王府时,老林正巧抱着算盘账本敲了敲杨不留的房门。以往肃王府这些账目上的来往诸允爅极少过问,他这脑子里就那么一个扒拉着镇虎军的算盘,旁的事务他又懒得管,老林一板一眼地记完账就搁在肃王书房的桌案上摆着落灰,攒一摞儿就扔在阁柜里压着,压得时间久了就烧火,老林不好逾矩,府上日子过得稀里糊涂。 然而如今杨不留被诸允爅搁在了肃王府的主位之上,财政大权拱手交得那叫一个干净。一来杨不留毕竟在广宁开药铺为生,管钱理账的路数她门儿清,二来杨不留在应天府无依无靠,诸允爅明知她心结紧锁,却又不愿一再压着她的痛处逼得她鲜血淋漓,只能尽最大的可能把自己剖开来让她瞧一瞧真心,把府上的家底儿悉数抖落在她面前,让她生出几分安心。 老林早先对杨不留生过疑虑,久而久之觉出这姑娘的好坏,也乐得找个肯好好说话的主子,省得跟那个听他叮嘱个府上琐事都能睡得打呼噜的肃王殿下置气。 近来朝中颠簸,肃王刚潇洒地扔了兵权削了俸禄,府上半大小子衣食用度都是不小的开支,又赶上泗水治患,肃王这么个在外就喜欢穷大方的棒槌,有点儿银两就惦记着带到泗水灾区去当散财童子,府上的开支坑出了一大笔。 老林抱着账本叹了口气,“肃王府开府建衙至今,殿下每年的俸禄都散了个一干二净。朝廷往北境拨得款项本来就少,镇虎军的军属遗孤得补贴,除此之外,殿下还得填补那些个修筑防御工事的缺,钱紧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还不算东海旧部的遗属呢,小林柯如今任了军职,年年得了银子年年跑回来退,转过头来就被他包成红包又塞回去。”老林点了点账本上的赤字,“这不,往泗水一趟,支出去那么多,唉” “镇虎军在外饮风嚼沙的受苦,若是身后留给家里的尽是凄苦,谁还肯替他卖命厮杀?”杨不留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未亡之人总不能光凭着追思过活,安顿好她们,沙场上才无后顾之忧,这都是理所应当人之常情。” 提及沙场血漫天际,朝中却还因着一纸猜忌克扣军饷,老林心里也不是滋味儿,唉声叹气地凑近了听杨不留轻声说话,觑见她眉心微微拧起似是不适,待她话将说尽便唤了念儿让她早些伺候姑娘休息,孰料喊了几嗓子“念儿”,没等小丫头露头,倒是别苑门外大摇大摆地踱进一道锦衣绣袍的身影。 身影闪进屋内,抬手拦住老林脱口而出的“昭王殿下”,抽出袖中的信纸,拍在杨不留面前,“你大晚上的让我抓人,到底要做甚么?说清楚。”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四十九章 兴师问罪 昭王在华庭殿耗了整日。 工部在各地工事上揩下来的油水明眼人一瞧便知,此番泗水水患修整堤坝,大动干戈地把懿德太子派遣过去主持大局,顺带捎着肃王监工,一则是洪光皇帝另有打算,二则,还是有心要正一正工部上下偷奸耍滑的风气。 然而昭王前些时日的暗中算计被戳穿,皇帝既不追究,他也该安分些日子处理政事,况且东宫行刺一事之后,野狼卫的踪影还没摸清,昭王这会儿本不应在华庭殿前闹甚么幺蛾子 孰料徐清芳的儿子徐往这么位放浪形骸的棒槌当街惹了事。 徐往前几日酗酒泡妞当街骑马,直不愣登地瞄着一驾马车撞了过去,偏偏这马车里躺着的是刑部侍郎肖怀的老娘老太太在老家抱病多年,觉得命不久矣又不想让儿子过多牵挂,这才进京探望,以解思念儿子的苦楚,可还没等望见肖府的大门,被这惊马一撞,老太太本就折腾得气若游丝的身子骨直接散了架,儿子没见着,先奔着阎罗殿去了。 老太太进京没捎信,车夫和丫鬟又伤重未醒,末了还是两日之后一位同乡来敲肖家的门,说是挂念老夫人独自上路的安危特来拜访,刑部侍郎肖怀这才得知,自己的老娘已经在京城无名义庄里停放了两日,彻体寒凉。 既知事发原委,悲痛欲绝的肖怀肖侍郎必然要死死咬住徐往不放。 这案子在京兆府闹得天翻地覆,顾隐顶着个府丞的官职左右为难,只能先把徐往收押候审,满脑袋官司地把这案子往刑部送报,奈何徐家人嚷着刑部包庇自家论断不公,徐清芳又在泗水,家里老少妇孺成伙儿的跑到昭王的府邸上哭诉,说甚么也要让昭王殿下主持公道。 昭王得知事情经过以后恨得牙根儿直痒痒。徐往这败家子儿仗着有所依仗,酗酒伤人惹是生非不是一次两次,以往没招惹甚么世家官宦的势力,他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视而不见就此作罢,这回偏犯在了大孝子肖怀的身上,那也是位一身铁板宁折不弯的主儿,捧着官帽就敢到华庭殿讨公道,昭王是当真不愿意搅和这淌浑水然而徐清芳在泗水工事事关重大,昭王府上下打点的财物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事不做绝,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华庭殿臭不要脸的插几句话,好歹能保那混球一条命。 洪光皇帝显然也是顾及着泗水堤坝的事儿,缓兵之计也好,懒得掺和也罢,华庭殿内吵嚷了半日有余,末了暂定徐往收押候审,追封老妇人谥号德贞夫人,肖怀也知分寸,姑且退让了一步,不急于这一时的追究责任。 此事暂缓众臣退下,昭王生怕被洪光皇帝拎着挑刺儿,藏在肖怀身后也要溜,谁知还没等跨出殿门门槛就先被花公公笑眯眯地拦住,愣是在华庭殿耗到了日落时分才出宫。 说来也无大事,只不过宪王入到南境便递了封折子回来,浅谈治军之举,少年言辞稚嫩,洪光皇帝无非问一问昭王待四境驻军的看法,其余时间几乎就把人晾在一边。 言辞提及行伍驻军,不似肃王对大事小情悉数交由兵部辗转的决绝不满,昭王待之的观念始终模糊不清,但说话言语可能更倾向于权柄握于皇权之手,以免前朝藩镇割据的情形再现。 洪光皇帝对他这个看法不喜不怒,只在昭王告退时才稍稍流露出几分意味不明的思绪猜疑,“南境的兵权倒是朕一人在握,可事到如今,还算得上无后顾之忧吗?” 昭王揣着这句话琢磨了一路。 昭王府晚膳上得迟,昭王又在华庭殿呛了一肚子的憋屈,挑着筷箸没吃几口就打算洗漱更衣卧到榻上去。可还没等他阖眼闭目,窗棂之上就被人拿石子砸得叮当响,昭王正愁一肚子火气没处撒,跳起来就要提剑杀出去,甫一出门,却被来人拿果脯弹在腕子和剑尖儿上,“铮”的一声,长剑便脱手落了地。 定睛一瞧,岳无衣又钉了一封信过去,“二殿下,府上杨姑娘有事相求,托我捎个信。” 昭王近来诸事不顺,得了提点便莫名其妙地依着信上的地址跑了个来回,孰料还真逮住了一对儿收拾好行装打算趁夜溜走的老两口,返还途中甚至被人暗中瞄上了行踪昭王登时警觉,这姓杨的丫头八成是给他在他脑袋上砸了满头包,他还乐不颠儿的什么都不知道昭王当即火急火燎地往肃王府跑,挣开府将一甩信纸,摆出了一幅兴师问罪的架势问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 杨不留脑子磕得反应迟钝,倒是一旁的老林先生出几分不满,半挡在杨不留身前,语气稍重道,“昭王殿下夜色已深,殿下此时突然造访,闯杨姑娘房中恐有不便,不妨随老奴到客堂稍候” “林管家!”昭王殿下这会儿显然心情不佳,开口染了三分怒气,“本王如何行事,还是不劳林管家教导了吧?” 杨不留缓慢地笑了笑,抬手在老林郁结佝偻的背上轻轻安抚似的拍了两下,低声吩咐老林奉茶,转而又招呼从厨房疯跑进来的念儿在屋里伺候着,这才踩着昭王濒临爆发的死线开口,笑声问道,“医馆那老两口可见到了?人还安好?” 昭王被杨不留神神叨叨笑这一下悚得汗毛竖起,凝眉看了她半晌,强压着满心的躁郁道,“抓到昭王府了,两人倒是囫囵个儿完整的,就是回府的路上暗处有人伺机杀人灭口,老两口吓得不轻。” 杨不留一挑眉,抬眼正瞧见斟茶的念儿手一哆嗦,震惊地瞪着杨不留,忽闪忽闪地眨眼睛。 杨不留轻轻一笑,唇角缓慢的勾起又落下,“我本来是赌一把真假,没想到还真有人盯着。”她捏着茶杯转了一圈儿,又道,“暗中杀人的是秦家?” 昭王一听,简直头皮发麻,“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无缘无故的让我大晚上地跑去截人,回过头来路上就被秦守之的门客盯上了,差点儿折了几位弟兄,这里面到底是有甚么猫腻?” “宪王。”杨不留笑道。 “宪王殿下的身世。” 今日在医馆时,杨不留便觉出山羊胡子老头儿待宫闱秘事外松内紧十分警惕,不该说的话,不该做出的揣测戛然而止,任由“魏公子”如何旁敲侧击也不透露半分然而如若老先生因着临别追问意识到“魏公子”身份有假,那么于他而言,这人从何而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极有可能是有意试探当年窥得的事件真相,但凡他们知道甚么,便会惹祸上身。 老先生警惕得很,他必然会抢在有人再来追问之前明哲保身逃为上计即便没能逃脱,如若宪王之事被秦守之率先查明,那么医馆自会生险,昭王前去,也能窥一窥究竟。 然而此事说来话长,杨不留又不愿过多剖明“魏公子”与乔唯的隐晦关联,唯恐昭王再动甚么歪心思,只得先把人忽悠过去,抢先截人,把证人证词留存以待翻盘。 昭王默不作声地听着杨不留讲明了来龙去脉,想了想,隐约察觉到她在有意隐瞒些关键,却显然无意深究,指着大摇大摆挖在他跟前的坑冷笑不已。 “杨姑娘,让昭王府出面去截秦相爷要追杀的证人,又事关宪王身世你倒是打的一副借刀杀人的好算盘。”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五十章 宪王隐患 夜色已深,肃王府寂静只闻虫鸣,院中巡视家将疾行而过,甲胄击撞,磕碰出细碎的声响。 杨不留迎着昭王凌厉的目光回望,不多时便轻轻笑起来,低声道,“殿下已经把这刀握在手里了,这会儿才猜出我有意唆使挑拨,是不是迟了些?” 昭王眉眼仍厉,唇边勾起的冷笑半分不浅,“你怎么知道,我会老老实实地把你的这把刀握在手里呢?我大可以把这人拱手送给秦守之,坐看鹬蚌相争” “开弓没有回头箭。”杨不留悬着腕子捏着茶杯沿口轻轻打转,“且不论秦相爷如何看待昭王殿下,皇上近来藉由阮绍阮大人彻查秦贤妃当年旧案,秦家的一举一动玄衣卫必定了如指掌,如果昭王殿下把这烫手山芋拱手让人,殿下觉得自己这双手,可会安然无恙?” “你!”昭王恼怒地吼了一声,一拳狠砸在桌上,震得桌面上茶杯壶盖猛地一弹,在哗啦啦落回原处,茶水溅了大半。 然而此事还当真只能怨他未多细想,徐清芳家里那败家子儿惹事在先,诸荣暻晾着他长谈在后,昭王本就为这两件事尽思竭虑,岳无衣捎来的这封信让他一时乱了阵脚,信中又没个前因后果的详述,等他意识到杨不留给他设套,人已经怒气冲冲地闯进了肃王府,誓要从杨不留这儿讨要个说法经过。 杨不留在昭王捶桌子的一瞬轻巧地捏起茶盏,待到桌上重归平静方才把手中的茶杯放下,看着整眶眦欲裂地瞪着她没处撒气的昭王殿下,但笑不语。 昭王处事自有他自己的一套规矩,杨不留难以从外击破给自己寻个容身之处,便只能逼着他自乱阵脚,慌乱之余遵循她的建议如今京城的平静无波之下几乎一触即发,洪光皇帝正等着一个确切的事实真相亟待收网,秦守之心知强弩之末只能拼死一搏换一条生路,昭王身处其中虽可以作壁上观,但失了先机便少了冲突,一旦昭王这点儿野心蛰伏待发,杨不留根本无从揣测把控。 一位为了消除后患可以把刀刃搭在亲弟弟颈侧的野心家,杨不留不敢小觑保守。 除此之外,昭王有了动作,也是迫使秦守之加紧动作的一个筹码宪王身世的诡秘呼之欲出,若再滞步不前,哪里还有活路? “秦守之密谋之事不会这么轻易就被你隔断,宪王的身世只不过是个导火索罢了。”昭王瞪了她半晌忽的失笑,微微颔首阖目,轻轻揉捏着额角的穴道缓和精神道,“阮绍那怂包受不了天牢大刑早就撂了,说了当年他们家灭门其实还有一个幸存的人,只不过当初因着他在任宫城侍卫,案发之后调离了禁卫军,自在逍遥了二十年。” 杨不留神色不变地点了点头,“方彦君。” 昭王被她淡然自若的揭开真相之举唬得一惊,一杯茶呛得喷了一半,“这宫闱秘事怎么到你这儿就跟筛子似的全漏了?你从哪儿知道的?” “之前是猜的。”杨不留笑眯眯地看着念儿递了帕子给昭王擦拭,“刚刚才确定。” 这话神叨叨的像是糊弄人,但凭空揣测也并非毫无根据,近来虽宫城戒严,但陆阳的门路虽严未堵,藉由袁扬袁大统领查一查秦家旧案时宫中侍卫丫鬟的名簿还是绰绰有余的。 当年因着护城河灭门沉尸一案,宫中甚受波及牵连,禁军巡防整顿几乎全盘变更,方彦君也在其列,这事儿本无可厚非,可偏偏凑巧,秦贤妃因着孕育皇子去护国寺祈福顺路探亲,御前总管却又将这位本该在东宫巡守的禁军侍卫抽调随行仪仗队。 然而细细数来,原本曾担任过秦贤妃侍卫的禁军,又在贤妃娘娘出宫时重归其位的,算上方彦君在内,也不过寥寥五人。 “这五人之中,宪王殿下降生前后调离的有三人,一人因公殉职,一人是如今五军营的副统领,一人,便是方彦君。”杨不留抹掉点在桌面上的三颗水珠,“当然,仅仅是军职升迁调动倒也不足为奇,若说令人生疑,还是阮大人家中的账簿记载颇为引人注意。” 昭王复杂瞠目,半晌笑道,“偷证物?” “在封存之前借阅了一下。”杨不留漫不经心地抿了口茶,低声续道,“阮绍府上每年都有两笔来路不明,但例行登记造册的钱款,一笔是京城内的押运落款,一笔是南阳镖局的刻章南阳镖局在南境名声不小,半官半私生意做得挺大,但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阮大人在京城八面玲珑不假,但南境还真就没甚么他知会得上的地方。”杨不留耸肩一笑,“再者,便是南境驻军方统领这日渐嚣张的态度了。” 广宁一事在先,即便闻戡都一案最终并未牵连到秦守之,朝堂上下却也是心知肚明,闻戡都多年为非作歹的靠山究竟是谁。方彦君虽顶着兵部姜阳在上,本是全凭皇帝心意论定生死的倒霉差事,但多年来南境与匪患纠葛不解,如今竟还一再狮子大开口的讨要军费,恣意妄为之心昭彰,方彦君难不成当真以为天高皇帝远,京城只能拿他无能为力吗? 但凡触及皇权的底线,诸荣暻压根儿不可能心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更何况,洪光皇帝根本就是个锱铢必较之人。 除非,闻戡都一事对他毫无威慑,方彦君已然另外寻求了靠山。 昭王骤然拧紧眉间,“你的意思是秦守之早便知会过方彦君,他心生反意?” “或早或晚无关紧要,方统领之举目无圣上已然是真。”杨不留轻轻一笑,蘸着洒在桌上的茶水画了一个方框,南北两向勾了两道箭头,叩了叩桌面道,“五军营能制住宫城,但并非长久之计,穆老不在北营,沈成廷心思不明,南境驻军又是形聚神散,另有依凭,若要一解乱局,京城中须得有一位能挑兵权的将才英雄。” “杨姑娘可当真是抬举我了。”昭王斜睨着杨不留这沾水的画作,冷哼了一声,“父皇不是派宪王往南境去了吗?这小子再不济,也该知道造反便是死罪难逃,这么好的一展雄才的机会,他岂能拱手让人?”他顿了一下,阴沉又道,“父皇为了皇家血脉延绵,若知秦贤妃跟侍卫有染,最不济将秦贤妃打入冷宫,遣派宪王离京,想来也是有意把宪王从中剥离开,留下这个儿子。宪王如若不想被秦守之牵连,南境的事儿,他拼了命也得压在那儿” “得知秦贤妃不忠是一回事儿,宪王压根就不是他的骨肉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杨不留摇了摇手指,“当年诊断贤妃娘娘孕期的陈旻暴毙,秦贤妃当年贴身侍女在贤妃娘娘侍寝后三日意外落水而死,皇上在贤妃娘娘那儿过夜之后接连数日昏沉不适如今,秦守之甚至还想杀掉曾见过宪王殿下降生时模样的稳婆灭口”杨不留睨着昭王变幻莫测的神色,轻声道,“秦守之自然是想在背水一战的契机下保留宪王殿下的性命,然而一旦皇上得知宪王殿下并非亲生骨肉,此事,还能有丁点儿转还的余地了吗?” 杨不留抬手抹掉水迹,“宪王若反,殿下还打算坐视不管吗?” 昭王登时记起华庭殿内诸荣暻同他那一句事关南境的感慨,良久抬眸凝视,“你想让我去揭发真相?” 杨不留噗嗤一笑。 “当着皇上的面儿,说他白白给奸夫养了这么多年儿子?”杨不留觑着昭王尴尬的脸色,掩唇咳了几声勉强把笑意压下去,随后道,“昭王府连夜截人,路上又差点儿遇险,明日一早玄衣卫自然会得到消息。二殿下只要跟那老先生和夫人商量个合适的借口就是了,如果玄衣卫登门要人,殿下也不必强留,装不知道就是了。” 杨不留眨了眨眼,笑眯眯地好心提醒了一句,“这事儿干预归干预,切不可牵连过深。毕竟徐家的事儿殿下刚出了面事事俱到,反倒适得其反。” 昭王先一点头,良久忽而凝眸,怒气压在唇边儿,近乎低吼道,“徐往一案,向肖怀检举的老乡,是不是跟你有关?”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一章 算计先机 杨不留半惊半诧地看了昭王一眼,端坐在他的熊熊怒火里搁下茶杯,但笑不语。 念儿拎着茶壶站在旁边听了一耳朵,斟茶时也咬着下唇跟着瞎琢磨,圆溜溜的眼睛瞧着杨不留眨巴了两下,忽的想到了曾见过听过的甚么人似的,憋了一脸高深莫测暗藏猫腻。 昭王殿下在京城浮沉多年,根基沉稳,朝堂拥簇,若要动摇东宫之位,并不缺杨不留这么一号可有可无或许还是别有居心的来路不明之徒。 那日酒楼浅叙,昭王忖度京中局势,对于杨不留先发制人的提议动心不假,但贸然行事更易惹火上身,权衡再三,昭王其实并未全盘信任,而是打算放一条坐享其成的长线,钓夺位东宫的大鱼。 连日不曾表态,杨不留便心知肚明,昭王殿下这是打算翻篇反悔,走一步看一步了。 然而杨不留却不是甚么被动而为的省油灯,昭王既然打算安分守己地当一阵子冤大头沉淀一二,那杨不留就只能早做准备,寻个契机搅和得他不得安宁。 好巧不巧,还没等杨不留翻箱倒柜的找出些陈年往事来说道说道,工部徐清芳的倒霉儿子就当街惹了过错,孰料揪着这事儿一查老太太入京登记的名簿,正撞在刑部侍郎肖怀这棵宁折不屈的树上,随便儿扔个火星,他就能烧得劈啪作响,数日不熄。 工部牵扯到泗水的烂摊子还没理清楚,刑部本该看在昭王殿下的面子上稍微收敛一些,奈何这火势愈演愈烈,肖怀抱着官帽就敢跪在华庭殿外讨说法,一个铁面无私的官儿,哭得洪光皇帝都觉得不主持公道怪过意不去。 事已至此,昭王既要保徐清芳在泗水不出乱子,又要安抚刑部的怒意,缩头乌龟是装不成了,他只能舔着脸到皇帝跟前露怯,失了点儿稳中求胜的先机,扛上了点儿须得绝处逢生的压力。 这个节骨眼儿上,杨不留从天而降的任何建议,于他而言都有可能是转换局面的救命稻草即便后知后觉这丫头摆明了就是拖他下水,他也没办法再挣扎推拒。 一不留神就上了贼船,这贼首保不齐日后还要置他于死地。 “徐往酗酒害人在先,瞒而不报在后,罪有应得罢了。”杨不留抬眸对上昭王那一脸恨不得撕咬了她的表情,又是一笑,“不过,给刑部肖侍郎通风报信确实是我的主意,要怪也只能怪徐往徐公子醉酒做事不周,尸体随手丢弃,也不知道销毁证据。” 昭王怒极反笑,眸子里勾缠着几缕意味不明,冷嘲热讽道。 “杨姑娘,机关算尽,小心把自己也算进去。” 杨不留闻言抬眸,稍一扬眉梢,波澜不惊的又笑了笑,满不在乎道,“昭王殿下怎知,我没有把自己算进去呢?” 翌日一早,昭王妃体念肃王府新添了女眷,特意置办了些寻常街市挑不到的胭脂水粉,托管家送到肃王府去交互往来,顺道捎来了一条消息今日天边熹微放亮,玄衣卫便来人敲开了昭王府的大门,说是府上夜里请来的医馆先生和老妇人乃是一桩疑案的重要嫌犯,须得由玄衣卫接手扣审,不得有误。 杨不留甚是惊讶,亲手为昭王府的管家奉了茶,不由叹道,“怎么会请来两位凶犯?府上昨儿夜里可是发生了甚么要紧事?” 管家诚惶诚恐地颔首揖礼接过茶盏,唉声叹气道,“还不是小王爷嘛他这个年纪正是上蹿下跳的时候,昨儿偏要跟着府上的侍卫学甚么飞檐走壁,那么高的墙”老管家抻起胳膊比划了一下,“差点儿摔下来!亏着奶娘护着,小王爷倒是没事儿,就是奶娘砸断了胳膊。殿下本想着请太医院来瞧瞧,又怕夜里兴师动众的传出去对主子不好,这才请了位说是专门治伤筋动骨的先生,谁知道竟惹了这等乱子” 老管家茶盏捧在手里没敢喝一口,像是无意间多嘴说了话似的就此别过,直等老林得体地奉了回礼又把人送出去,念儿这才云遮雾绕地凑过来问,他俩这客套来去装模作样到底玩儿的甚么猫腻。 小丫头歪着脑袋看着杨不留睡眠不足的打了个哈欠,“姐,这演的是哪一出?” 杨不留捏着念儿递来的药碗沉了口气,答非所问,意味已表,“京城若乱,昭王应当暂时不会给肃王府和殿下找麻烦了。” 京城中熙熙攘攘的大小骚乱被接连两日的闷雨浇没了声息,一片沉寂。 肖侍郎和徐家败家子儿的闹剧在两日前的华庭殿彻底散了场,一时之间仿佛应天府内一派安乐祥和,就连因着雨水泛滥连日报忧的泗水也平静了下来,有条不紊地平息着水患之急。 这日晌午时分,杨不留撑着伞走过长街,疾步钻进琴阁,抬眼一瞧,先侧身给迎面出门明眸皓齿的姑娘并着身后伶俐的小丫鬟让了路,直目送着人撑伞走进雨幕之中方才抖了抖手里的油纸伞立在门边,跟正抓着毛笔琢磨算账的雨歇打了声招呼,“那姑娘也是来调琴的?” “不是,那位小姐好像不会抚琴,就进来瞧瞧。”雨歇搁了笔从柜台后面绕出来,正迎上在后院熬甜汤的含烟端着托盘走进来,顺手接过又借力扶着她坐下,听着杨不留同含烟寒暄完才回问道,“杨姑娘认得那位小姐?” “人我不认得。”杨不留扶着含烟落座,见她点头示意顺手切了切脉象,随即一边掐算着一边道,“但她腕子上的镯子是阴山雪玉,是北境跟拓达交界的阴山才产的稀罕物件儿,姑娘和丫鬟行路生风步子扎实,不敢确认是不是习武之人,但总归像是懂些基本功法的人一般这类姑娘家都跟抚琴不太沾边儿。”杨不留笑着点了点自己,“比如说我纯粹是好奇,唔无妨。” 含烟没听出杨不留是何用意,雨歇却捉住她那句说是“无妨”但有妨,稍稍提了点儿警惕京城中谁人不知长街是何地,若是买得起稀罕物件儿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压根儿不会冒雨转悠到长街这类世人道是伤风败俗之地。若是北边来人,值此野狼卫在京中下落不明之际,也理该多加留意。 雨歇多看了她一眼,“蹭蹭”几步送了甜汤上楼,又快步跨到后院,拉着一名小伙计低语了几句,只一转眼,那小伙计便在雨幕里没了踪迹。 有孕在身但求一安心,杨不留拉着含烟说了会儿小话,没让她去瞧这转瞬间的吩咐落定,含烟自然也瞧得出这姑娘心不在焉地在照顾她的情绪,十分体谅地拉着她泛凉的手摩挲了几下,“相公在楼上。杨姑娘,我虽无助力但也无需挂记,快去忙你的便是。”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五十二章 马草之疑 玉琳琅半躺半靠地歪在庄望调琴的小榻上,花枝招展地打了个哈欠,眯着一双朦胧泪眼瞧见楼梯口冒出来的脑袋,晃晃悠悠地招了招手。 “陆阳在里面忙着呢,我这儿等你半天了。”玉老板抬起胳膊在琴弦上信手一扫,珠落玉盘似的催着杨不留快步上前落座,又捂着耳朵听她要了命的扒拉了一曲声响,拱手讨饶,心疼地抱着自己这一方古琴痛哭流涕万分不解,“能把这把琴弹出杀猪的动静,杨姑娘,你可真够绝的出去说你是我教出来的谁能信?” 杨不留坦然自若的搓了搓指尖,白白净净的脸上没半分羞赧,一本正经道,“这才学了几天?无妨,识谱就成。” 学琴这事儿算是个流于风声之中信手拈来的一个借口杨不留每日里肃王府往来进出太过扎眼,偏偏去处还是长街这么一个惹人遐想的地方,若是不想落人口实,那便只能先透出些随意交口相传的风声。 诸如肃王府久未迎娶这从广宁带来的姑娘实为门不当户不对,又诸如这即便天上有地上无的姑娘与肃王殿下每日相对也难免心生烦怨,这不肃王请命去了泗水,府上的姑娘自然要想尽办法学得技艺讨殿下的欢心稳固地位说来说去又有人念叨起当年肃王殿下的风流往事,还说前阵子的毁容案里,肃王府救下来的含烟姑娘曾颇得三殿下倾心,那姑娘琴艺卓绝,虽如今嫁做人妇,但想来肃王殿下还是颇念几分旧情。 这些个茶余饭后的谈资不咸不淡,但若是被暗中盯梢的人听了去,在杨不留往来去处稍加打探查证无疑,她日后行事也会少受些梏限。 就是苦了玉老板。 起初得了杨不留所求之时,玉琳琅大言不惭的一拍胸脯,大包大揽地担保道,肃王回京之前定能教得她艺绝一方孰料教了刚两天,玉老板就被杨不留这点儿“天资聪颖”气得快吐血,总觉得风声放得太早,他玉秦楼琴师的英明怕是迟早毁于一旦。 玉琳琅抱着自己的宝贝古琴不撒手,“要不你换点别的学?” 杨不留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想笑,又有意逗他似的抿着唇憋了回去,煞有介事道,“为人学艺,怎能随随便便半途而废?玉老板不必担心,学生定会勤加练习” 话说半路,阁间墙面上接连屋顶地面的长柜“吱呀呀”一响,陆阳的话正随着暗道涌出的风声一道飘进屋中,“他哪儿是担心你,他是担心他那把古琴。”陆阳敲了敲又卡在半路的暗道出口,侧着身子慢吞吞地从缝隙里挤了出来,转身抬脚在柜边猛地一踢,柜子岿然不动,他倒是疼得呜嗷乱叫跌坐在榻沿上,抱腿一个劲儿的嘶声吸气,扭头又瞧见玉琳琅坐在那儿蹭吃蹭喝,不由磨牙道,“啧我夫人熬得甜汤,你喝个什么劲!” 陆阳抽空递了几个笺筒给杨不留,转身就要跟玉琳琅抢汤碗一决高下,可惜陆老板这么个面袋子只有任人揉捏的份儿,闹了几招就败下阵来,绕到圆桌旁一屁股坐下,拨着汤匙装作无事发生,不紧不慢道,“岳小将军应当跟你说了,负责飞雁署草料置办的那个王却,昨儿一早死了。” “嗯,我知道。”杨不留拈着几支笺筒仔细读了几遭,随即慢条斯理地折起字条收好,低声道,“大理寺对外通报的死因是刑讯之后因伤致死,昨儿夜里无衣寻了个门路带我去远远瞧了一眼,嘴唇紫黑像是中毒,大理寺内部正在清查。” “等他们查,王却老家都得让人烧没了。”玉琳琅哼笑了一声,从袖间甩出一本册子扔给杨不留,“刚让你气的,正事儿差点儿忘了。王却这官儿当得不大,钱倒是收了不少给官家供应粮草,各大商号没少给他塞银子,飞雁署最新这一批粮草置办前后,他一共收了三笔,一家是那个魏夫人的娘家,收了钱没做成生意被人告到了官府一家是最终定下采购的商号,草料没甚么问题还有一家是空头铺子,账上记的那位老板就是个街头卖菜的大爷盯了两天,暂时没瞧出甚么猫腻。” 杨不留没插话,默默点了点头,转而望着陆老板等着他说话。陆阳正抱着汤碗喝得“呼噜噜”作响,被她盯得一呛,咳了几嗓子,嚼着枣核含混道,“我在他那账本上都标出来了依着你说的,来路不明的钱款我都查了个遍,记录在簿的日期前后发生的事远的不说,最近的三次,分别是飞雁署这次疯马草的事件,南境驻军申领军费粮草,还有,泗水运河沉船之前。” 泗水运河一事理应是懿德太子同洪光皇帝有意打草惊蛇,然而这杖打何处的真相却始终模模糊糊的藏在浓雾之后无从触碰,这会儿倒是歪打正着寻对了门路,原来车马司里那点儿浑水摸鱼的事儿,高阶之上的诸位早便惦念在心。 然而疯马草事关太子安危,倘若此事也是故意为之,想必飞雁署早该有所戒备,谨慎销毁,而今既然能让疯马草流落至外 筹谋借疯马草置太子于不易之地的,十之就是秦守之的手笔了。 “幸亏你出主意让太子装病,要不这雨天山路的,泗水边儿上马一疯,人哪儿还有活路。就是不知道太子不出面,那边搅和着要把肃王推到风口浪尖儿上的情况究竟如何”陆阳搁下汤碗吐了枣核,觑见杨不留眉间拧了一瞬,也猜得出她心里保准儿挂念得要命,可他们劝又劝不得,这姑娘铁葫芦似的脾气谁拿她都没办法,只得虚点着杨不留手上还没来得及拆看的笺筒,转移话题道,“那两个是南边儿传回来的消息。一个是宪王殿下进了南境境内的行踪,另一个是时慕青传回来的。” “他临到南境的时候诈死溜了,到了地儿跟孔先生和尹姑娘联络上,正在查当年时老将军的案子。”陆阳侧耳听见楼下似是来客,歪着脖子眺了楼梯口一眼,压低了声音继续道,“时老将军那几个部下现在都不在主营,被方彦君安排到各个土匪窝附近的山头巡防,不过信上说,主营现在调离了不少人马,外实中空,不知道在玩儿什么幺蛾子。” 陆阳歪头正瞧见肃王府的小将士石真,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急忙忙地在说话。陆老板一怔,紧念了一句“时慕青还在南京瞧见拓达族人了”,随后回头看向杨不留,不解道,“石真怎么来了?” 杨不留还在琢磨拓达族人有何用意,听见来人显然颇觉意外,阁内三人互相瞧瞧愣了半晌,没等作何反应,小石真先踩着木楼梯“咯吱”“咯吱”地跑上来,还没等冒头就开始喊,“杨姑娘!杨姑娘!” 杨不留眨了眨眼睛,起身迎了几步,“怎么了?慢点儿说。” “护城河”石真干巴巴地磕巴了一下,“鱼丫头打鱼的时候捞上来一具焦尸府丞大人请您帮忙去看看。”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三章 焦尸投河 鸣冤鼓响时尚未至开市。 顾隐为了徐家的案子折腾了数日,华庭殿之后暂且搁置,昨夜里浑浑噩噩的誊写卷宗不知几时才眯瞪过去,也才混混沌沌地爬起来没多时,捧着粥碗正迷糊着,便见雨雾朦胧中钻进来一道身影,站在门口掸了掸衣服上的水汽,拱手见礼。 “府丞大人,有人报案。” “流年不顺”顾隐文绉绉的一晃脑袋,叹了口气,咂咂嘴,唏哩呼噜的先喝了半碗粥,勉强提起几分精神方才追问,“谁报的?报什么案?家长里短打架斗殴的你们谁去瞧一瞧也就得了” 小捕快八成刚才正在饭堂里噎烧饼,嘴角沾了几颗芝麻粒,开口先打了个饱嗝,“嗝不是”小捕快抹了把嘴巴,目光落在顾隐桌上那盘炸得焦香十足的小咸鱼上,一脸为难道,“是一个卖鱼的丫头来报的案,说是一早趁着雨不大的时候跑到护城河下游下网捞鱼,结果拖上来拖上来一具” 顾隐紧赶慢赶扒拉碗里的粥,喝了几口又夹起一尾焦香小咸鱼嚼在嘴里下饭,急着问道,“一具尸体?” “嗯。”小捕快点点头,盯着顾隐嘴边儿彻底焦掉的鱼尾巴,认真道,“一具焦尸。” 顾隐捧着一肚子恶心泛酸在马车里颠了小半个时辰,赶到河岸边时周遭冒着雨围了一圈儿百姓。府丞大人远远觑见那具被河水泡得斑驳又缠着渔网的焦尸,险些郁闷得翻了白眼儿,佯装镇定地挥手示意捕快保护现场,请仵作先行初步验尸,转头就缩在马车后头,彻彻底底地把自己这点儿垫肚子的早饭,不太雅观地敬献给了土地公。 焦尸投河,除了引火焚一半儿后悔了跳河里灭火意外致死这种命里该绝自作自受的死法,一般来讲都是杀人纵火毁尸灭迹常用的伎俩。 顾隐掐着仵作的尸单唉声叹气。 府丞大人倒是想稀里糊涂地结案罢了,可这人浑身上下都烧得干净,连块儿有个胎记印痣的皮肉都没剩下,偏偏喉咙处因着身体火烧灼烤蜷缩,护住了一小处烤干又泡发的伤口,刀伤深可见骨,一刀封喉,死因昭然得揭都不用揭。 然而尸体的身份却是个大问题。 抛开波谲云诡的暗涌不谈,近日来除却徐往当街撞人丢下了刑部侍郎的老娘,京兆府接手报案的失踪之人屈指可数,无名尸首未着片缕面目全非,单凭着这一团乌漆墨黑的根本无从查找身份,仵作也就只能大致估算个身量,循着近来报到官府的失踪名簿去逐个比对却是意料之中的收效甚微。 顾隐回京兆府伏案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溜达出门透口气的功夫正撞见岳小将军率五军营巡防,负手凑过去跟着溜达几步吐了吐苦水,念叨着倘是温二公子再不赶回京城走马上任,他恐怕迟早得被这些个乌烟瘴气的人命关天折腾得命短三分。 岳无衣还真拿着顾府丞这几句闲话当了回事儿。 他抬手一格,把顾隐人高马大的车轱辘话截在半路,沉声道,“一刀毙命,又烧成焦尸,还扔到了河里这毁尸灭迹,未免做得太绝。” 这话的言外之意显而易见。 顾隐一怔,随即撇开浮在脸上的烦躁草率,声音压得极低,“岳将军之意下官明白,这人这般毁尸灭迹,想来身份必然有疑,但京兆府手中确是无从下手,找岳将军问询,也是想验证一二此人,会不会跟近来昭王殿下尚在追查的野狼卫有关?” 岳无衣看了他一眼,一时没吭声。 少年郎去年今日时还只是个英勇无双的机伶鬼儿,今时今日却已然能在肃王府之外挑起几分沉稳,压着一惊一乍的脾气。 这焦尸案论断起来其实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极有可能是惨遭隐匿京城的野狼卫毒手,须得上报昭王殿下,一板一眼地竖起全城戒备但这无异于打草惊蛇,让暗中之人有所警觉 往小了说甚至可以直接把尸体往义庄里一扔,时间久了挖坑一埋,这事儿也便随风散了。 京兆府行事历来是蒙在暗流翻涌之上的一块布,明面上可以浑水摸鱼,寻常百姓事不关己无非看个热闹,压根儿没人在乎这凶手是谁,真相何几。 但暗地里,这事儿决不能就此姑息。 岳无衣在街口稍稍停步,转身抱拳见礼示意分道,提着唇角看向顾隐,好心地提点了一句,“五军营巡防任务繁重,怕是不能替大人分忧。大人若是想找人辨一辨这尸首的身份来路,末将倒是有一个人选。” 顾隐一惊,忙道,“何人?” 岳无衣一笑。 “杨不留。” “杨姑娘。” 顾隐裹着披风隔开义庄里阴恻恻的寒气,瞧着衣着单薄的杨不留先拱手见礼引人进去,庄门开合卷起一阵凉风,寻着点儿领口的缝隙就钻进去,激得顾隐起了一身的鸡皮。 杨不留得了石真的消息径直来了义庄,托小将士捎信儿回府拿曲柳木的箱子,人还没到。正跟着顾府丞寒暄的功夫,停尸房门“吱呀”一响,京兆府的仵作搓着手慢悠悠地踱步出来,抬眼在她身上好一阵张望,吊着眉梢望向顾隐,“大人,这是来认尸的?” 京兆府的仵作虽也是下九流的行当,可站在皇城根儿底下难免自恃甚高。他先听顾隐介绍了这位姑娘略知验尸技法,颇为不屑的冷哼了一声,不满道,“一个姑娘家,能懂得甚么。” 毕竟是自己手底下的人,这么阴阳怪气儿的开了口顾隐面子上有点儿挂不住,他想斥责几句无礼,没等张开嘴,杨不留反倒先奉迎客套,递了个台阶哄着那仵作溜达下去,又轻飘飘地忽悠来尸单瞧了一眼,轻声问询道,“依着伤口的深度宽度长短,好像是短刃的弯刀?” 仵作这会儿正翘着尾巴,闻言稍惊,清醒了些,神色凝而又散,多看了杨不留一眼,“伤口确实跟寻常的匕首造成的不太一样,只不过尸体在水里泡了挺久,不敢确切认定。” 仵作验尸只做参考,是何凶器也只能稍加推断,但大多时候未免揽责,仵作多半不会直接说明可能的凶刃顾隐捏着没甚么毛的下颏琢磨了一会儿,犹豫道,“下官倒是见过有些小商贩卖过拓达的短刀” 话说半路,那仵作重重一咳,似是看着外敌细作似的扫了杨不留一眼,有意提醒打断道,“大人,这可不好乱讲。” 杨不留忽的抬头,神色不变地看着仵作拿着布帕一个劲儿的搓手,笑着搭了个茬儿,“我也只是猜测,若要推断凶器,肯定还是要依着仵作大人的尸单来看。”她稍微侧目,觑着明显眉间蹙起,眸光生疑的顾隐,又轻声问了一句道,“顾大人,尸体从哪儿落河,查到了吗?” “在上游找了一圈儿,还没找到。应当是埋在岸边了,但这几日雨连着下,估计是埋得浅,岸边一塌,直接从淤泥里冲出来了。”顾隐收回审度着仵作的视线,余光瞥见举着伞连跑带颠赶来的念儿丫头,抬手一招,转而轻声问道,“杨姑娘,你打算怎么验?” “才疏学浅,无非是观齿验骨开膛破肚。”杨不留笑了笑,“顾大人要不要旁观?”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五十四章 仵作隐瞒 杨不留话说得极轻,顾隐一脑袋郁结没细听,仵作离她远了些,也没听清,只瞥了眼缩在义庄门口不敢进去的石真和念儿,好整以暇地跟在杨不留和顾隐身后,不屑写了满脸,一副擎等着看笑话的神情。 孰料这姑娘竟是要剖尸。 杨不留翻出香炉燃香敬上,轻飘飘知会了一声便一刀下去 负手俯身立在泡发的焦尸旁观望的府丞大人当场被腐水熏得吐无可吐,冲得翻了白眼儿。 原本抱臂倚在一旁瞧好戏的仵作直接震在当场,眼睛瞪得铜铃一般,胃底翻涌得几乎冲到了喉咙口,缓了半晌才勉强吞咽了一下,怒冲冲地上前,一把扯住她的胳膊,不忍侧目道,“你要做甚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能如此丧心病狂!他死状已如此惨烈你这么个验尸法,难道连个全尸都不给他留吗?!” 杨不留波澜不惊地看了他一眼。她自然知道这么个验尸的法子如今并不入流,开膛破肚几乎等同于挖人祖坟,她这么连挖带刨着实说不过去,不过尸首无名,仵作行冷血寡淡的多,他这么义愤填膺倒是少见。 仵作见这杨姑娘丝毫不准备退步让却,一时心急,伸手要去夺刀,顾隐这边刚掐着自己的人中缓和过来,搭眼一瞧,忙抬手拦了一把,惨白着一张脸看着杨不留道,“杨姑娘,这逝者已逝,这么大动干戈的验尸恐怕有些不妥难道这五脏六腑里还能验出他的身份不成?” 杨不留没说话,由着仵作扑上去把剖刀夺手劈开,转而抬手引请顾府丞上前,轻声道,“大人请看。” 顾隐被刚刚那股子臭气熏天喷涌而出的腐水惊得够呛,一听要靠近瞧看,离得老远先瞄了一眼,见杨不留一再表明不会有甚么异样方才凑近,拧眉瞧了半晌没瞧出名堂,正琢磨的功夫,夺了刀仍不安心的仵作也跟着凑过去瞧了瞧,刚打算开口嘲讽,忽见杨不留淡淡地搭了他一眼,利落地卸了焦尸方才被他掰开又合紧的齿关,登时激起一身的冷汗。 虽说受人之托,但杨不留今儿原本还真没打算开膛验尸。一来官府仵作尚在,她终归不方便逾矩行事,二来这内刃短弯刀造成的伤口跟寻常匕首相去甚远,若是位有心之人验尸查勘,一眼便能瞧出其中的猫腻,判定此人毙命是拓达弯刀所致并不艰难。 然而待到杨不留扫过尸单,又瞧清了这具焦尸的真容,这才回过味儿来顾隐没头苍蝇的无心之举,无意间却让这位仵作露了怯。 他既已掰开过死者的下颏,尸单中却未标明,显然是口中喉间有何证据被他抹了开去。 杨不留虚点着焦尸喉咙处的烂肉,余光瞄着仵作,郑而重之地对顾府丞道,“他强硬地吞过甚么东西。” 顾隐掩着口鼻细细瞧了一番,恍然颔首,视线往着仵作的方向飘了一瞬,掠过杨不留时顿了一顿,随即会意叹道,“死者临死前吞过的东西十之会是证物,仵作,怎么回事儿?” 顾府丞但凡心里有数的事儿向来颇知分寸,他这厢拎着战战兢兢的仵作出门兴师问罪打发了事,那厢杨不留少了须得试探的人物,剖起尸来游刃有余,半个时辰方过,她便已然烧起苍术燃了满屋,慢条斯理地从这满屋子的烟雾缭绕里钻出来,手里捏着一块布帕,递给在义庄院子里一个劲儿转圈的顾隐。 顾隐这会儿心里紧得连带着身体微微发颤,捧着布帕有点儿无措,得了正洗手的杨不留点头示意,方才哆哆嗦嗦的掀开帕子,他瞪着帕子上一块银镶玉石式的饰物,心里“咯噔”一沉,低声道,“戈壁玛瑙,还当真是拓达人做的。” “这人皮肉虽然焦得差不多了,但烧过之后尸体蜷起,胸腹处焦黑的皮肉底下还是好的。”杨不留抬手指着顾隐的胸前道,“他这儿明显凹下去一块,肋骨被人打断,开膛瞧了一下,脏腑伤得不轻,胃里没什么吃食,就这么一件儿东西应当不是临死之前吞下去的,大抵是被囚禁之前就发觉绑他的人不对劲,想留个证据。”杨不留四处瞧了瞧,回问道,“大人,那位仵作呢?” “斥责了几句,让他先行离开了。”顾隐双手捧着布帕好一阵端详,“这东西吃进去还不得要了命?” “没那么邪门儿,这物件儿边缘不怎么锋利,除了难以下咽以外若是他还活着,喝碗荤油也就排出来了。”杨不留抿了抿嘴,对这尸首的情状不再赘述,转而又望了眼在门口张望的念儿,轻声问道,“石真跟着那人呢?” “京兆府也跟去了几个人,有什么消息会立马回禀。”顾府丞收了布帕眉头紧锁,“野狼卫入京,时至今日没寻得踪迹,这又死了人” 细作蛰伏多半不会主动暴露行迹,此番虽是因着雨水塌方尸体落水被人察觉,然而野狼卫有所动作却是事实。 只怕,这仅仅是一个开端伊始。 京兆府这棵墙头草在接连的阴雨里摇摆不定岌岌可危,这么个京城暗涌的节骨眼儿上,顾隐心里实在没底,野狼卫这伙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冷血之徒,他这会儿有点儿后怕,唯恐这前去尾随的衙役捕快都沦为拓达疯子的刀下亡魂。 杨不留觑着他的神色,把他那点儿担忧猜了个大半,“听说焦尸打捞上来的时候闹的动静不小,野狼卫若是得到消息,这会儿不会待在原处。” “啊?”顾隐愣了一下,半晌才恍然意识到,杨不留这是在开解他的愁绪。府丞大人有些羞愧,挠了挠脑袋刚道了声谢,便见石真手扶着腰间长刀快步跑进义庄,呵斥带喘的抱拳见礼,“杨杨姑娘,顾顾府丞。” 石真紧捯了口气儿,继续道,“那仵作跑到河上游一座小院找人。我查看过,院里有至少十人生活过的痕迹,只不过炭火已经湿透了,人应当撤了挺长时间。仵作寻人未果,兄弟们已经扣下了。”石真顿了一下,抬眼看向杨不留,拧眉道,“杨姑娘,我在没烧尽的火堆里瞧见了一套衣裳好像是那天护国寺回来,撞见的那位魏公子的衣裳当时姑娘受伤,血迹淤泥还在。” 顾隐没大听懂,“哪儿来的魏公子?” 杨不留没直接回答,叹了口气。 “是乔唯。”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五十五章 入瓮之计 野狼卫之事京兆府本就无力应对,倘若只是个甚么拓达安插在京城的小鱼小虾也便罢了,偏这位在京兆府任职多年的仵作暴露事发之时,竟与叛军敌首乔唯的行迹关联千丝万缕,顾隐着实不大敢抱着这烫手山芋不撒手,分道临别时犹豫再三,低声道,“杨姑娘,仵作身份毕竟事关重大,以京兆府之力,恐难承担。” 京兆府在应天府虽是个上呈下达的关键,然而京师之中达官显贵琐碎纷繁,下辖县府大事小情不断,敌寇细作这事儿还真就轮不到他们京兆府出面一力承担顾府丞拐弯抹角磨叽了半天,无非是想问一问这烫山芋扔给谁比较好。 杨不留一言不发地从义庄走到街口,顾隐那点儿踌躇难安,她分毫不漏的看在眼里。 恭维客套的话先垫了个底,杨不留慢条斯理道,“野狼卫一事始终是昭王府在查,按规矩办事便是了。” 顾隐一愣,紧走几步追问道,“本官虽位职轻卑,可也知野狼卫与京城巡防安危关系甚密,按规矩行事,会不会打草惊蛇?” “仵作没露马脚之前不能明目张胆的行事,但现在官府已经压着人走了一遭,再做隐瞒,顾大人反而会惹祸上身。”杨不留似有似无的笑了一下,“昭王府查野狼卫的行踪查了这么久却始终没甚么大动静,把这暗桩交给昭王府,于乔唯而言,反倒是一颗定心丸。” 杨不留话说至此不再多言,顾隐愣在原地琢磨了一会儿,大抵猜出昭王府追查野狼卫诸事不顺究竟是缘何而来了。 顾府丞长揖一礼权当是致谢,那厢杨不留欠身不语径直离开,一路不疾不徐地踱回肃王府,府内正值巡防轮换,她绕着环廊无声无息地回了别苑,默不作声地把周身的行头收拾妥当,这才拍了拍满眼担忧不解的念儿肩膀,低声说了这小半个时辰沉默之后的第一句话,“托石真捎句话,请岳将军回来一趟。我等着。” 杨不留托腮撑在书案上,歪头看向窗棂外的天际,耳畔是念儿在外间平缓的呼吸声,恍惚间也不知望了多久,直至天边破晓,黎明之前尚还浓重的云雾悄然散尽,离别了月余的阳光丝丝缕缕地刺在她的眼睛上,杨不留这才微微眯起眼,抬手捏了捏滞涩的脖颈,咬着牙吞下仍未痊愈的头晕脑胀。 自得知野狼卫在皇城出没伊始,杨不留便隐约猜测,乔唯此番安排,搅弄风雨是其一,报复肃王以绝后患乃是其二。 此前不知乔唯也在京中,肃王虽视野狼卫如眼中钉肉中刺,可诸允爅身为一军主帅,自知以大局为重。野狼卫如何行事肃王无需亲自出面应对,留着岳无衣在京中,他也没必要生出甚么后顾之忧。 然而如今却不可同日而语。 广宁之时所遇所见,杨不留便知,乔唯这块心结,诸允爅若非是亲眼见着这人命丧他的刀下,恐怕这辈子都不得心安。 乔唯同肃王相识已久,所作所为之事可堪处处戳在诸允爅的痛处上先是不知是否有意的表露了行踪,野狼卫又蛰伏许久,如今又得知他们隐藏身份在四处游走这些只言片语但凡流落到泗水,恐怕依着诸允爅那么个性子,还真保不准会不会一时冲动地跑回京城,顺带手地捎上成百上千个兵。 洪光皇帝待肃王本就岌岌可危的信任,恐怕会在他剑指京城的一瞬尽数崩塌。 届时的乱局,无人胆敢担保会作何发展。 杨不留忽的想起诸允爅近乎失心疯的在她面前红着一双眼,无声地恸哭着告诉她,他身上被热血浸透时,是怎般的彻骨寒凉。 杨不留不敢想也根本不忍心让诸允爅在得知仇敌杀到京城时,还能泰然自若波澜不惊。 然而如今偏又不是报仇雪恨的时机,冲动行事无异于陷京城于不义秦守之的五军营尚不难应对,然而沈成廷的北营军队会如何,一往南境的宪王究竟会否破釜沉舟 杨不留重重地叩了叩胸口,压抑地叹了口气,牵扯得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 正此时,岳无衣站在别苑门口,顶着一双黑眼圈儿探了个脑袋叩了叩门,抬眼正瞧见杨不留倚在窗边唉声叹气,打了个响指知会了一声便径直走了进来。他凝眸打量着杨不留惨白的脸色关切道,“石真说你在府上等着你该不会等了一宿没睡吧?祖宗,你这前几天的伤好利索了么?伤筋动骨怎么也得养几天啊” 岳小将军挥了挥手示意杨不留后错几步,纵身一跃跳进屋里,动静不小,惊得还在会周公的念儿“咕咚”一声翻到地上又爬起来,迷迷糊糊地盯着岳无衣嫌弃了几句,披件儿衣裳起身备茶去了。 少年郎随手捏了颗果脯弹了小丫头后脑勺儿一下,趁她还没清醒发作,赶忙煞有介事地沉声道,“说正事呢,别闹。” “”杨不留握拳掩唇咳了一声,“五军营中可有何事?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五军营今日皇城周围巡防有调动,我去摸了一遭,正巧撞见玄衣卫江统领,闹了点儿误会”岳无衣指着嘴角的一小处伤,嘶声道,“瞧瞧他给我打的。都快天亮才把我查五军营巡防安排的事儿说清楚。”少年郎自顾自地念叨了半天,忽然道,“对了,你找我什么事儿?” “乔唯。”杨不留绕到书架旁,从曲柳木箱里翻了个小药瓶出来,丢给岳无衣,又虚点着唇角让他照着铜镜擦药,慢声道,“野狼卫的暗线有了动作。乔唯怕不是要亲自露面,逼殿下行事,请君入瓮。” 岳无衣狠狠地一震,直不愣登道,“他要做甚么?” “做甚么不重要,但凡他露面,殿下十之会沉不住气。”杨不留本就寡淡的神色沉了下去,“乔唯我无从查问,陆阳那儿能翻到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找你来也是想问一问他的事,总要知己知彼。”谋事在人,杨不留已经揣着肃王这么个天大的变数,总要在别处多加考量,“除此之外,若乔唯之事无从遮掩,你可知谁能稳得住他?” 岳无衣看着她眨了眨眼睛,忽的笑开了。 “还能有谁?” 少年郎一扬下颏。 “你啊。”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五十六章 水患暂缓 泗水沿岸的雨水绵延了一个昼夜,破晓时分天边乍晴,守在上游堤坝泄洪口的周子城难以置信地瞪着刺眼的阳光,极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头晕目眩地趔趄了一下,片刻不敢耽搁,揉了揉胀痛的双眼,提马便奔往主营的方向去。 一再迫近堤坝水位线的那场大雨终于缓了口气,悬在下游百姓头顶上的数万方洪水安稳落下,两岸的粮田浅堤能保住大半,只要上游的水渠照常动工,梅雨时节之内再无连日暴雨,泗水的这次水患,也便姑且算得上尘埃落定。 挖渠引水的消息半日之内顺着湍急的水流从上至下传了个彻底,北营赶来的那位斥候连肃王的正脸儿都没来得及瞧,屁股还没坐热,就被提马赶来送太子印信的周子城和得令盯着他的白宁囫囵个儿的扔出祠堂,正色责令,北营事关中都留守司防线,切莫莽撞行事,扰乱民心。 官道上的两相对峙悄无声息地散了场。 泗水沿岸的百姓终其一生的追求不过是安居乐业安稳度日,都是老老实实安分守己的百姓,但凡官府不必抢了他们的饭碗,不会逼得他们背井离乡艰难讨生,他们便不会苛求更多,惹得官家压下来的祸事纠缠上身。 既无村民阻拦抢占,金吾卫押送的补给货物顺利抵达上游,付杭也便无须在此多做停留。金吾卫里少爷兵占了大半,虽也尽是令行禁止的英武之姿,可连日大雨里同闹事的村民撕扯相持,把这些位油光水滑的潇洒公子都折腾成了雨打泥刷的泥猴子这两日挖渠的工事怕是要赶得急,付杭不敢耽搁,提溜着他手底下这群苦兮兮的泥猴儿沿着河岸赶回上游去。 诸允爅倒是没急着动身。 那位传信儿来要“镇压暴民”的斥候临别时对着一左一右架着他的白宁和周子城欲言又止,诸允爅思来想去却未追问,只是托着赶回去复命的付杭捎个消息回营,沈成廷此举明里暗里怕是要滋生祸事,他得留下来瞧一瞧能惹出甚么猫腻。 方何甫一听肃王殿下要留在村里查探水势,也跟着煞有介事地抻着脖子看了看河滩堤坝,似懂非懂地犹豫了许久,同他一道留在了村里其实北营传信的前因后果如何处置方侍郎并不确定,方大人只是已奉圣命,得尽职尽责地当个跟屁虫。肃王来时路上看破却未说破,方何起初还半遮半掩欲语还休地藏着,后来耳朵边儿上多了个小白宁吹了一路的风,方侍郎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这点儿花花肠子还不够素来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肃王殿下下酒,与其拿提笔的腕子拧大腿,倒不妨规矩行事,总不至于被肃王殿下嫌弃他累赘。 诸允爅对于方何其人并无过多计较,一位家境艰苦的书生,读书时两耳不闻窗外事,金榜题名之后也未曾深入地方细察民情,捕风捉影地揪着镇虎军的小辫子不放原本还当这人就是个读死书认死理的棒槌。 然而这棒槌事事不甘落后,看着随时要折在那儿的身子骨也能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慨而慷地立于风雨天地之间,为平民怨安民心奔走不歇,所作所为之事,着实让肃王另眼相看了几分。 接连两日雨水未落,上游忙着挖渠引水,下游河堤自然不能坐以待毙。然而金吾卫一撤,肃王殿下在这下游乡里纯粹是个光杆儿司令,垒高河堤的事儿全仰仗着方何支着一双嘴皮子吧嗒吧嗒地到处游说,两天的时辰不长,却足矣泗水河沿岸百姓合力共为,将河堤垒高丈余。 时至入夜,天边儿似是又勾勾缠缠地绕了几层乌云,村里老老少少垒土搬石磕磕碰碰的排着队到村口祠堂的言先生柳先生那儿领药,白宁颠儿颠儿的沿着河堤跑了一天,周子城又领着村里的壮汉男丁挖土石往河堤上搬,小哥儿俩回了祠堂倒头就睡,支棱着两双沾着淤泥混着水泡的脚晾在床边。 诸允爅沿着河堤查勘验收再回祠堂休息时夜色已深,言归宁在正堂留了一盏油灯,堂屋中间摆着没烧尽的火盆,火盆里隔着没了盖儿的铁壶温着酒,酒气散了七八成,萦了满屋子的酒香。 肃王卸了轻甲,里衣已经被泥水浸透又蒸干,湿乎乎地贴在皮肉上,泥沙大抵是磨破了肩上刚长好的新肉,沾了脏水又沙又痒。伤口感染容易误事,诸允爅绕到白宁和周子城的房间去捞杨不留早先备好的伤药,抬脚把支棱在床沿的两双脚丫子踢到床上裹上被子,慢吞吞地挪回到火盆旁上药,半敞着里衣烤火喝酒暖身子。 门外忽然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诸允爅下意识地抬眼,顺手捞起脚边儿的短箭 孰料定睛一瞧,竟是过了晌午时分就没见的方大人。 诸允爅还当这小文官儿连日颠簸折腾身子骨撑不住,过了午时就先一步回来歇着,谁知他这会儿才刚从外面回来,耷拉着脑袋精神头儿不佳,官服倒还妥帖立正,不像受了欺负的样子。 诸允爅跟那位在门口一探头就愣住的户部侍郎招了招手,晃了晃酒壶邀他共饮。 祠堂里没酒盅,也就两只豁了口的碗搁在桌面,一壶酒勉勉强强倒了两碗。 诸允爅有意逗方何,偏把那碗满满当当的递过去,方侍郎怔了一下,慢了半拍抬手去接,诸允爅却笑着不闹他,换了多半碗那份儿递给他,“老乡酿的酒,劲儿大,方大人还是喝这个吧。” “我能喝!”方何约摸是不愿意被人看轻,伸手夺来满满一碗酒,一口就灌了一半,辣得他嘶嘶哈哈又咳又呛,一抹嘴满不在乎道,“我看殿下肩伤尚未痊愈,还是少喝烈酒为好。” 方大人话放得倒是豪爽,谁知剩的那半碗酒还没喝进肚子里去,方何一个低头再一抬眼,一双眸子里已经冒了懵,举着碗邀月吟了首诗,转过头来虎着胆子勾搭着肃王的肩膀,唉声叹气道,“三殿下,这怎么又要下雨了?” 诸允爅斜睨了他一眼,乐得不行,伸手捞他手里的碗没捞着,索性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小书生耍酒疯,乐不滋儿地搭茬道,“雨季未过,下不下雨老天爷说了算,问我做甚么?方大人这一下午不见踪影,跑哪儿去了?” “今儿堤坝搬石头,砸伤了一个人,就是那天祠堂里死了媳妇儿的男人我去看了一下。”方何撇着嘴,哼唧了一声,带着哭腔道,“那男人抬回来治了伤,但柳先生说他伤得不好,腿可能保不住” 方何猛地一脑袋扎在肃王的肩头上,狠狠地蹭了几下,蹭得肃王肩上贴着滚热,“他家里就剩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和一位年迈有痨病的老娘他媳妇儿之前为了给老娘治病采药摔伤,回家又染了风寒,到最后也没救过来屋漏偏逢连夜雨,您说说,这世道为甚么这么不待见穷人呢?” 方何伏在肃王肩上颠三倒四地泣哭感怀,诸允爅被他闹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费了好大的劲儿把人扒拉开,一边儿喝酒一边儿看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替那家人喊惨。 诸允爅始终没说话,神色淡然地看着方何愤恨地瞪了他一眼,像是想骂他冷血又不敢开口,诸允爅这才扑哧一声,失笑一叹,“你到底想说甚么?” 方何醉醺醺地揉了揉鼻子,“殿下,单单灾患便是如此的民不聊生,边境流民百姓,又该是如何的艰险?” “那不是你该操心的。”诸允爅抬起酒碗,碰了碰方何手里的破碗,一口干了碗底的酒,低声道,“方大人食君之禄,恪守方圆便是,这事儿之前不是说过了?不必再提。” 方何眯着眼看他提起衣襟似要起身离去,借着醉意追问了一句,“可此时赈治灾情已如此艰难,却仍有人以兵权之计谋算殿下”他顿了顿,迎着肃王骤然拧眉垂眸看向他的视线,轻声叹道,“殿下,难道不觉得委屈吗?”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七章 醉酒多言 方何这话问得别别扭扭实在矫情。 诸允爅没应声,伸手夺过破酒碗,提溜起缩成一团蹲坐在火盆旁边儿的方何,扶着这半杯倒的醉鬼站起来,拍了拍他肩上莫须有的灰,笑声道,“方大人,你喝醉了。” 方何摇摇晃晃地站不稳,用力地挤着眼睛眨巴了几下,目光涣散,眸子上笼着一层酒气,话说得极慢,咬字倒还算利索,“三殿下我没喝多。” 但凡说这话,那就九成九是喝多了。 诸允爅拽着方何,听他哼唧唧文绉绉地强调自己酒量尚可,甩开胳膊扑腾了几下,一屁股又坐到地上,拍着大腿唉声叹道,“我知道殿下觉得我就是个言官无足轻重还不懂事只知道揪着那镇虎军账目上屁大点儿的事儿跟你过不去” 听着像是挺有自知之明。 诸允爅懒得再扯他,略作思忖,默不作声地立在原地居高临下的听他瞎咧咧。方何八成儿也不计较他究竟听没听,倒豆子似的嘀咕来嘀咕去,“可是嗝可是殿下,我也不过就是为了账目的事儿跟你计较你就一路上连跑带颠儿的折腾人那些个栽赃陷害你的奸臣呢殿下你知道吗?你这叫仗势欺人” 诸允爅扑哧一乐,他还当这位小文官儿要慷慨陈词痛斥朝局纷争,一开口却是借着耍酒疯跟他诉苦。肃王殿下一时失笑,望着夜色浓重也不想跟他多费口舌,伸手要扶他起来,刚在他眼前打了一个响指,却见方何骤然沉了脸色,打了个酒嗝,低声又道,“兵部编排你大肆招兵买马意图不轨昭王殿下面子上一再地替您开解,可实际呢?别说皇上了,就连我们都免不得要想,肃王殿下拉拢人心,又远在天边,会不会当真心生反意太子殿下虽仁德为先,可若无兵权呢?殿下这次主动请缨哪儿是那么容易就能成行的?你以为我不懂?我懂了又能如何,那么多人都不想搅和进去那些事儿里殿下想必也懂可这世事如洪流,谁不是被裹挟着往前走” 肃王殿下在北境驻守,喝惯了北方的酒浓热烈,酒量好赖全凭着他乐意,南方水乡的软酒进了他的肚子也无非是染上几分醺意。方大人前半段儿话说完,诸允爅还打算赶明儿称个醉说不记得,免得这小文官儿把这事儿翻来覆去地搁在肚子里搅来搅去,日后再挑他的痛处瞎捅咕然这后半段话落地,诸允爅却是心血翻涌,好半晌瞠目不言,根本没办法装作无视无听。 朝堂上下没人是瞎子聋子,肃王一力挑起北境不过三年,回过头来却饱受揣测猜忌,这事儿众朝臣自然看在眼里,可归根究底,没人敢忤逆圣意,洪光皇帝的偏重意味着日后的仕途,没人会自讨没趣儿,拿着自己的饭碗仗义执言。 若非醉酒,恐怕方何即便是再刚直不阿的一根儿棒槌,也断然不敢如此多言。 但泗水之行难道还有甚么不可明说的深意?杨不留让他誊抄交给太子的信,又能否解了这个他分毫不知的局? 诸允爅一时恍惚,又不敢确认这方何究竟是真醉还是借酒慎谈,定定地看了他半晌,上前半步打算再做追问孰料方侍郎竟然当真是实打实的一杯倒,愤慨地念叨完,又憋出一个酒嗝来,晕晕乎乎地倒头就栽,一张脸直接朝着火盆扑了过去。 诸允爅一激灵,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人拽回来,无奈一叹,提溜着方何的衣领随手一甩,捞起他的胳膊扛在肩上,把小文官儿扔回房间去了。 是夜风声骤急,雨云散了大半,破晓时分方才淅淅沥沥地落下微雨,雨丝在檐瓦上滚成水滴,慢条斯理地敲打着窗棂。 方何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他揉了揉眼睛,眯着一双一碗酒就能宿醉得睁不开的眼睛,打量着搓下来的这撮儿烫焦的眉毛,疑惑地爬起来,抱着没清醒彻底的脑袋坐在床沿边儿上,晕晕乎乎的胡乱合计。 昨儿回祠堂之前,除了伤重的男人家,方何还跑去村里几户子女在外,空守旧屋的老人家里坐了些时辰,老人家穷苦一生,所幸心思透彻清明,知道方何是从京城来的好官,便拉着他说了说当地县官的勾当,说起这焦头烂额的水患之后,究竟藏着谁的无休贪婪。 老人迫切地想寻个公道在人心。 暴民闹事从何而来?安分守己半辈子的百姓缘何劫道?还不是因着县府暗中吩咐,只有闹起事来才有活路,朝廷多拨款,他们能揣进腰包钱财能翻番,百姓也才有安生日子过。 可若是开闸泄洪,再怎么闹也是无济于事。 然而下游百姓都知道,头顶上那几座堤坝年年摇摇欲坠,决了堤大伙儿连命都没有,可谁也舍不得家里的命根子,县府以往从来不把这村子当回事儿,老百姓各家有各家的苦,当官儿的也不乐意掺和若非是因着方何跟肃王在这儿,村里不闹事,县城里根本没人管他们的死活。 都是贫苦老百姓,留在这儿也就只剩下费力不讨好的活儿。 那些位城里的大官儿没几个愿意冒着雨去堤坝视察,胖得流油在营帐里一坐,主持泗水之事的懿德太子不露面,甭管是脏水还是泥水,他们都敢腆着脸往肃王身上泼。 方何抱着脑袋琢磨了一会儿,忽然记起北营那日斥候来报八成也没甚么好事儿。 昨儿夜里那一碗酒上了头,方何稀里糊涂地记不清他都跟肃王殿下抱怨了甚么,不过瞧着自己这会儿好手好脚的躺在屋里睡大觉,估么着也没冒犯太多没祸从口出就成。 方侍郎琢磨过味儿来才慢悠悠起身往外间儿溜达,这会儿村子里大抵是正忙着巩固河堤,侧耳便能听得河岸方向哄然喧嚣。 方何拎着壶喝了口隔夜茶水,刚嚼着茶叶沫子砸吧了几口,忽地拧起眉间,脸色骤变,拢了把睡得松松垮垮的官府就往院子里跑,嚷了几声“来人”没得回应,却听见有人在屋顶上吹了一声口哨,引得方何抬头去瞧。 “言先生?”方何遮着落在眼睛上的雨丝,急躁地问道,“我怎么听见有马嘶声?可是上游来人?殿下呢?人都哪儿去了?” “话可够密的”言归宁扶了扶扣在脑袋上的斗笠,晃荡着手里的药汤碗,虚点着白日里垒筑河堤的方向,慢声道,“北营来人镇压暴民,那二傻子去单挑了” 方何一听,登时瞪圆了眼睛就要往河岸方向跑,没等溜出院子,忽闻言归宁厉声喝住他,见他回头,又压着气息咳了几嗓子,沉着神色道,“用不着你去冲锋陷阵一边儿是擅自调兵,一边儿是没名没分,你去了也是和稀泥。” 言归宁耷拉着眉眼看他,又道,“肃王殿下托我给方大人带个话,镇压暴民事出无因但必有恶果,善后之事还得有劳方大人,这会儿您可千万别出面,免得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到头来惹了一身腥。”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五十八章 利箭突袭 诸允爅昨夜里染了几分醺意,躺在寂静春夜里翻腾了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然而三更已过不足四更的时辰,浓夜里骤然风声肆起,外间纸糊的门窗被风撕扯得破烂不堪,在疾风中颤抖作响。 肃王霎时惊醒,起身琢磨着糊窗未果,索性把破烂的窗纸撕了去,转身闷头摔进溽潮的被子里,半梦半醒的那点儿倦意却被低低呼啸的夜风卷散了去。 村里往日忙着农耕,五更不到就有人忙忙碌碌地扛起锄头侍弄田苗去,这几日忙着垒高河堤,村子里起得更早诸允爅翻身压在被子上,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时辰,估计这觉也没得睡,倒不如醒醒神,免得刚一眯着就得爬起来,忙忙叨叨的又乏又累。 屋子里没点灯,点了八成也得被这会儿漏进屋子里斜风吹得摇摆不定。诸允爅瞪着祠堂客房屋顶上简陋的房梁,抬起胳膊架在脑后,另一只手顺势在枕头底下摸了摸,扯出一个针脚细密却朴素的荷包,捏在掌心里揉搓着。 不是广宁府讨来的那只。 肃王殿下平日里用不惯荷包这类物件儿,自打从杨不留那儿收到那个亲手绣制的宝贝,就随身揣在怀里收着,也不为了装个银两银票使,纯粹是贴身带着图一个寄托。 然而这厢肃王殿下珍宝似的走哪儿揣哪儿,那厢杨不留都快把那物件儿抛诸脑后。前些时日帮衬着府上拾掇肃王殿下穿过没洗的衣裳,顺手就把那荷包裹在衣裳里泡了半晌,待到诸允爅从练武场跑回来试图挽救于万一的时候,荷包里那张平安符上的朱砂已经把荷包和衣裳染出了花衣裳穿是穿不出去了,杨不留直接挥着剪子把衣裳裁成了抹布,险些顺带手的把那荷包当废物丢了。 诸允爅偷偷摸摸把那荷包藏着,转脸就万分委屈心疼地跟杨不留又讨了一个杨不留实在是对女红不怎么开窍,抗议无果,索性挑着府上囤积的金丝绢缎缝了一个没绣花儿的荷包给他玩儿,又照猫画虎地描了个平安符塞在荷包里揣着。 这些天在河堤上泥石里打滚儿,肃王殿下金贵着这新讨来的荷包,没舍得带着蹭灰,荷包安安静静地在枕头底下躺着,这会儿捏在掌心里,诸允爅才像是终于能长舒一口气,散开了近来莫名其妙地瘀堵在他心口的烦躁和慌措。 诸允爅心里始终悬着北营那块儿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何时会突然落下的石头。 穆老在京城消息不通鞭长莫及,沈成廷若要助京城祸乱的一臂之力,在泗水借题发挥总得有个由头京城那边儿即便是要看着天气闹事儿,怕是也快要大事临头。 镇压暴民的路数行不通,沈成廷消停了几天没甚么动静,若是有意要跟京城遥相呼应,大抵也是要借着他肃王的军威这事儿嚼舌头但想想也是可笑,北境沙场披血都熬过来了,这些个明里使刀暗里耍剑的糟心事儿还真犯不上愁得他对着月亮直挠头。 诸允爅耙了耙这一脑袋的鸡窝从床上坐起来,手里揉搓着荷包打算把它塞回枕头底下,指尖儿隔着金丝布料摩挲着荷包里那片瞎画的平安符,诸允爅又有点儿舍不得,单手撑在床板上耽搁了一会儿,末了还是把荷包抽出来搁在前襟儿里揣着。 天儿还没亮,诸允爅就提溜着隔壁屋子里睡得哈喇子长淌的白宁周子城跑到河堤上干活,方何睡得像头死猪,昨儿夜里还跟借酒劲儿诸允爅抱怨了一通,姑且没吵他。 村里老少陆陆续续地顶着蒙蒙细雨,拎着锄头扛着背篓往河边儿靠。周子城杵着锄头柄迷迷瞪瞪的快站着睡过去,小白宁凑在他旁边儿翘着手指头戳他,见他一碰一趔趄就捧腹大笑,把人闹精神了就掐作一团,惹得一旁抱着孩子的老乡看得乐呵。 诸允爅翻了个白眼儿,实在不想承认这俩货是打肃王府的大门儿里出来的。 然未等他开口笑骂这两个臭小子,诸允爅猛然侧目,凝眉眺着密林官道的方向,还不及出言提醒,只见密林中霎然飞出几支弩箭,紧接着,便听官道方向马蹄声轰然而来,毫无顾忌地簇着因弩箭伤人哄然奔逃的村民围了过来。 “咻”“咻”“咻”,弩箭破风之声骤然又响,诸允爅脸色倏地阴沉落下,厉声朝着哄逃的百姓吼了一句“趴下!”,自己却闪身慢了分毫,一支弩箭瞬时没入软甲,钻风箭簇的力道直接把他从垒高的河堤上掀了下来 白宁和周子城甫一听肃王高喊,当即飞身去护着愣傻在当场的村民和她怀里的孩子,跌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却听肃王那边儿铮然响起箭头穿击软甲的钝响白宁转头,跟周子城面面相觑了一瞬,紧忙滚着泥沙扑向肃王,捞起倒在地上紧闭双眼的肃王,头颈托在膝上,迭声唤道,“殿下!殿下!殿下你可别吓我俩啊” 诸允爅估么着是摔下来的时候,后脑勺儿磕在了河堤底下的乱石上,摔得他险些眼睛一翻晕过去诸允爅揪住白宁可劲儿晃着他的手臂压了一下,龇牙咧嘴地拧眉睁眼,低声吩咐了几句把人推了开去,随后扯着周子城,运着气低声怒道,“去看看,弩箭从哪儿来!骑马赶来的人是谁?!” 谁知话音未落,密林中几声火铳声响,随即应声嚷起几声哀嚎,轰隆隆疾驰而来的战马嘶声扬蹄,团团围在河畔百姓外侧,旌旗迎风飒飒展起。 为首将士勒紧马缰,居高临下杀气腾腾地怒视着惊惧不已的村民百姓,目光逡巡片刻,定在混杂于人群中的肃王身上,惊诧地翻身下马,疾步走到肃王跟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偷瞄着中箭的肃王,朗声禀道,“北境敌军野狼卫细作混入村中,肆意谋杀叛乱,末将得到消息称,肃王殿下已被劫持数日,特将此情通禀太子,现奉命前来,护驾来迟,来人!把这些暴民给我拿下!” “我看谁敢!” 这话砸在地上,骑兵队伍里跃跃欲试的几匹马长嘶了几声,竟无一人胆敢上前。 北营将士忠勇,然而肃王之名难免让他们心生顾忌,听了曾经镇虎军的一军主帅一声怒吼,还真就唬得他们一个挨着一个的左瞧右望,不敢轻举妄动。 诸允爅闷头扯拽着嵌进软甲里的箭头,沈成廷一路连跑带颠儿的扑在他脚边,他连个眼神儿都没分他一点儿。 周子城胆战心惊地瞪着自家主子拔了箭头,又在软甲的窟窿处揉了几下,继而歪七扭八地从衣襟儿里扯了块破布似的物件儿出来,甚是惋惜地摩挲着金丝布料上戳出的窟窿,小心翼翼地又塞回胸前。 “沈将军,话说的清楚些”肃王冷哼了一声,撑着地面站起来,一字一顿道,“你奉谁的命?护甚么驾?又是哪儿来的暴民?” 肃王身后侧的周子城登时警惕,不着痕迹地背手搭扶在腰间刀柄,准备随时把这刀架在擅自动手不分敌我的沈成廷脖子上。 孰料几乎眨眼之间,一道风刃竟毫无征兆地径直劈向肃王后心,周子城原本落在沈成廷身上的视线一偏,猛然提刀格挡,铁器硬磕的声响震得人头皮发麻诸允爅当即回头,只见一位身着布衫村民打扮的生面孔似为应和他的问话一般愤而起身,提起锄头又要劈砍。 诸允爅眉头一紧,侧身躲闪,只听风声乍响诸允爅握紧手中箭簇,逆着锄柄飞身掠过,一箭顺着布衫男子的锁骨猛刺进去,周子城当即抄起刀柄别在这人腋下,顺势把这人按在地上,屈膝压了上去。 诸允爅瞥了眼男子松落的领口,目光触及皮肉,忽觉额角一跳,伸手扒开一看,竟是野狼卫的图腾刺青! 正此时,沈成廷见缝插针地追过来朗声高喊。 “说!你是谁派来刺杀三殿下的?!”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五十九章 动兵争执 一时间,犹豫不决的北营将士,满腹冤苦的沿岸村民,悉数惊在当场,死寂无声。 半晌,人群中缩在母亲怀里泫然欲泣的小姑娘似是被这几近蒸腾在半空的煞气吓得不轻,闷着哭腔咳了一下,随即嚎啕大哭良久不止,凄厉地打破了僵持的局面。 被按在泥地上的布衫男子猛然回过神,他恶狠狠地盯着诸允爅的脸,低低地怒吼,声音仿佛自胸口迸发震颤,从喉间如猛兽一般轰然滚落开来。 吼声中含混地藏着几声神谕般的嘶声吟唱,诸允爅只一听便觉得汗毛竖起,脊背霎时一片寒凉竟当真是野狼卫献祭神女的战歌 周子城被这一声低吼震得头皮发麻,沈成廷也在瞬时间怔然说不出话来。诸允爅凝眸注视着他,默不作声,似乎也无意上前追问,却在布衫男子高歌狂笑的一刹那迅捷冲上前去,在他低头咬向领口的一恍然之间,一拳狠击在他的脸颊,随即径直卸了他的下颏骨,反手一掌劈在他后颈,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把这满嘴血沫的野狼卫刺客劈晕了摔进泥滩。 “这人留着有用。野狼卫行事从不单枪匹马,他未得手又没能咬毒自尽,过后必然会来人取他性命以绝后患,等着看看能引来甚么地位的野狼”诸允爅虎着脸稍一抬眼,见白宁背着弓弩箭筒赶回来,微微点了点头,抬手示意白宁和周子城把这人拖下去。 孰料半晌没动静的沈成廷突然跳了出来,竟然拖着这昏迷不醒的刺客直接丢在北营骑兵阵前,扯开他的衣裳,大喇喇地指着他肩颈处的图腾刺青,深吸了一口气,愤然喝道,“野狼卫明目张胆地要置肃王殿下于死地,此处必定还有拓达敌寇的同党余孽!形势危急,来人!把村民围起来!北营将誓死护佑殿下周全!” 话音方落,只听沈成廷身后众将士高声奋起,已然提紧缰绳,准备时刻把刀刃对准河岸旁被团团围住的百姓。 沈成廷提刀上马,脸上不知何时换上了一幅尽忠悲戚的神情,小臂已高高扬起,只等肃王一个准允,便可镇压屠民。 诸允爅一把扯住意欲上前剁了这混蛋的周子城,背手捏住白宁不着痕迹地挪蹭到他身后,悄悄递来的弓弩和三支铁箭,缓慢地踱步上前,背后的掌心压下又向后推了推,嘱意白宁和周子城带着村民往后躲开些。 沈成廷烦躁地夹了下马腹,缰绳扯得太紧,勒得胯下战马不住地踏着前蹄打着响鼻。他本能的意识到肃王似乎是在试图破开他的压制,但又不知道他唱的是哪一出,只得咬了咬牙关,急不可耐地催促了一声道,“殿下!野狼卫已肆意横行至此处,难道要任由他们缩躲在暗处,致使京城陷落吗?野狼卫行事缜密,背后必然有人布局,犹豫不得啊” “慢着!”诸允爅微微蹙眉,余光瞥着几名北营士兵从密林中抬出来的几具尸首,沉声道,“沈将军,因一人杀成百,谁教的你虐杀成性!” 沈成廷这番话里慷慨激昂稍有莽撞,堂而皇之地摆明了此番行事的缘由有二:一来是京城危机,北营不能见死不救二来这危机尽是由拓达野狼卫而起,肃王殿下既视之为宿敌,也断然不能畏缩不前,拘泥在此处。 故而北营举兵扣押的并非纯良百姓,而是暴乱在先,暗杀在后的刺客祸患,沈成廷冒死请示了懿德太子,顶着虐杀之名前来挽救肃王性命于万一。 金吾卫被这儿的村民纠缠数日也没见兵戈相向,北营这高头大马铁刃刀剑的一招呼,村民难道会坐以待毙吗?无可奈何之下,他们只能揭竿而起以保性命。 届时,岂不真就成了流民暴乱,官逼民反? 然而无论肃王肯否准允沈成廷的请求或许沈成廷问他这话本就是为了把这屠杀之名扣在他诸允爅的脑袋上,根本无所谓没有兵符傍身是否名不正言不顺。但凡北营蜂拥而上,肃王便理所应当地成了这成百上千混蛋的头头儿,任谁也没办法替他开脱。 诸允爅只能寄希望于昨儿醉成一滩的方侍郎能有点儿良心,安安分分地替他善个后。 北营兵马在前,肃王若接以号令,那便是置洪光皇帝的兵权制度于不顾若不接,他就会在京城陷落和野狼卫露面这两个足以让他失去理智的条件下,被迫沦为屠杀百姓的罪魁祸首。 总归是没有一条善始善终的活路。 诸允爅抿唇仍在踯躅,沈成廷却似是见他动摇了一般,意味深长的一笑,手臂高扬而起,重重一挥而落,一声令下,“反抗者” 旌旗乍然一展,北营将士的高喝声同百姓惊惧的低呼声登时混在一处诸允爅凝着眉间甚么都没说,睥睨着沈成廷身后身披软甲跃跃欲试的兵将,既未表态也未阻拦,直等沈成廷朗声高喊了一个“杀”字 下一刻,只见肃王猛退几步,拔开距离,将背在身后的弓弩高举搭箭三支铁箭玄铁如墨,满弓弦如月。 诸允爅低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瞄了沈成廷一眼,指节陡然一松,三支玄铁长箭铮然破风离弦,不偏不倚地钉在沈成廷两侧肩甲与兜鍪上中,满弦之箭力道强劲,竟将人从马背上狠狠掀了出去,高高地楔在了身后不远处的树干之上,箭头没入木中寸余,沈成廷无处借力,半晌挣脱不开。 穆良不在,北营行伍悉数听令于沈成廷,虽因镇虎军威名且肃王爵位在身不曾大肆妄动,但这会儿主将挨了箭,行伍间自然有个轻重偏向然未及众人回过味儿来替沈将军解围,却见肃王摊开手掌示意身后,白宁当即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双手恭敬呈递上前。 诸允爅扔开弩箭,举着令牌大步流星地踱到沈成廷跟前,抽出沈将军腰间长刀抵于他颈侧,持令朗声喝道,“沈将军,穆老将军的令牌在此,你擅自带兵围困百姓,视本王于无物,难道”他顿了顿,冷笑道,“是要造反不成?” 北营军登时惊呆了。 所有人寂然无声的死死盯着肃王手里捏持的令牌,战马亦安静了一瞬,继而沉重地踏着地面,踩在泥水里“啪嗒”作响。 沈成廷瞠目,嘴唇抖了半晌,忽然高喊着“殿下为何要借假令牌包庇乱民”,伸手欲夺下令牌加以遮掩,谁知肃王早有预料,随手就把那令牌丢给了那位抱着军旗旗杆一脸茫然的小将士,打了个响指示意他回神,“这位小将军姓甚名谁?” 小将士忙着去接令牌,旗杆稀里糊涂的就脱了手,待到回手去捞的时候旌旗已经横着搭在几匹马背上。小将士手忙脚乱地抱拳,“末将付乐。” 诸允爅扬起眉梢点点头,“付乐那你瞧瞧这令牌是真是假?” “”付乐低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儿,偷偷瞄了肃王一眼,又上牙咬了一口,怯怯地望向四周或怒或惊的众人,用力地点了点头,“是真的。” 军营中持掌军旗者事关进退,远处听不清争执的队伍只见军旗一倒,瞬时乱了手脚就地倒戈,付乐这么一开口,几名副将观望形势有变,也便无人开口,只听得被团团围住的百姓细碎的低泣和孩童的哭闹眨眼之间震在耳侧。 沈成廷奋力扯下插入发髻中的玄铁长箭,撕扯掉肩甲落地,眸光一闪,深吸一口气,跪地长礼,凄然开口。 微雨未晴的天际轰然炸起一声惊雷。 “殿下!穆帅在京中不知真相,末将斗胆行事确有不妥!然北营守着中都留守司的北大门,发现敌情却不能坐视不管!殿下有所不知野狼卫入京,正是那叛徒乔唯的手笔啊!”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六十章 别有居心 得益于老天爷赏脸,屯田军并着后续赶来的金吾卫,整凑了万余人马一分为二,趁着接连数日的半阴不晴凿开了两大水库侧旁的引水渠,分流引了水,堤坝最不济也能撑过梅雨季,往后整一年,引水灌溉也好,加固整修也罢,于工部而言,时间足够充裕。 然而水患之危虽缓,泗水沿岸的县府官员却始终没得安分。 漫溢粮田的补偿,雨中坍塌房屋的修缮,甚至在河边儿被湍流卷走牲畜的抵偿,桩桩件件都想着伸手向朝廷要钱。 肃王在营地的时候没给他们甚么好脸色,一群缩在壳里的王八除了抻着脖子互相咬来咬去,也没人敢在那虎着脸能吃人的罗刹眼皮子底下张牙舞爪的动真格,可如今只剩个病恹恹的懿德太子,先前才被肃王揪着衣领责骂毫无作为只知道吸血的县官儿,心思难免重新动摇活络,从主帐嚷嚷到了太子休息养病的帐中,戴着一副悲天悯人的面具哭诉民生艰苦,讨求个皇恩浩荡,伸手来钱。 破晓时分淅淅沥沥的又下起雨,付杭眯瞪着眼睛带了一队人沿着堤坝和水渠巡察,回懿德太子处禀报详情时已是天光大亮,微雨仍落,但似乎没了最初肆虐乖张的势头,朦朦胧胧地笼在半空。 懿德太子称病的戏码还没演够,一大清早的没哪个吃饱了撑着的县官敢架着飞雁署的长刀来帐子里找不痛快,付杭禀报时太子殿下正慢条斯理地搅弄着碗里的清粥,桌案上只有三两小菜,筷子搁在一旁,似乎也没怎么动。 “整日里闷在这帐子里不出去,只听那几位吵来嚷去,没甚么胃口。”太子略微掀起眼皮,看了正好奇打量着桌上饭菜的付杭一眼,冲他笑了一下,“这几日有劳付统领了,早上还没吃饭吧?赶快回去歇歇。” 付杭颔首皱了皱眉,抬眼看着懿德太子较之常人过分惨淡的脸色,微微张了张口,却到底没说甚么,拱手抱拳,告辞退下了。 水渠动工颇见成效,急于保障施工的人手其实松了不少。付杭方才提了一嘴下游河堤垒筑的事儿,太子殿下不予置评,态度显而易见他显然不打算调派自己身边的人手去协助独自在泗水下游晃荡的肃王,至于肃王身在何处,他似乎并不急着把人召回到自己身旁。 不闻不问置之不理付杭想做追问,却被堂而皇之地撇开了话柄,和颜悦色地送客出门。 摆明了是另有什么打算。 不过付杭在太子面前不便多言,能由着他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那位三殿下这会儿正冤大头似的在小村子里帮着村民搬石头,付杭只好半真不假地对着顾青顾白这两尊门神笑了一下,姑且不再揪着这一点儿蹊跷不放,费心费力地乱了心神。 然而付杭刚牵着缰绳往马厩方向溜达,余光正巧瞥见一身披盔甲的小将士翻身落马摔在营地大门口,爬起来踉跄了几步,又跟一位被他吓了一跳誓要说教的文官撞在一块儿,两人争执不下嚷了半晌,小将士遥遥一望,似乎是认得付杭,三两下甩开那位文官,跌跌撞撞地扑跪到付杭身旁,呈了一封信,哑声喊道,“付统领,大事不好了!肃王殿下他要造反!” 信纸之上草草写了几行字,落着北营留驻参将金化的款名,信上没个来龙去脉,只说肃王假借穆老印信,私自联络沈成廷调兵,打算趁泗水水患京中守备不足之时意图谋逆,故而特遣斥候送信,务必早做防范,先发制人,拿下肃王论罪。 付杭被他一嗓子吼愣了半晌。 且不论肃王对九五至尊之位是否心存觊觎,但其人性情,付杭几次三番了解不浅,趁火打劫并非是肃王殿下历来的秉性,这么一封信传到这儿来,付杭脑子里飞速掠了几遭,陡然冒出的念头却非是肃王心生反意,而是有人在借北营的兵力大肆构陷,试图要挑拨得肃王不得善终,重罪而死。 疯马草一事在先,百姓闹事在后,肃王跑到下游就被牵扯在那儿至今了无消息但凡这两厢传递的讯息交错造假,肃王以为有人调虎离山图谋太子,称了沈成廷的心意接手北营,太子殿下则认定肃王私自勾结北营意图不明,届时不管北营官兵身在何处又剑指何方,此事只会无可回避地向着难以控制的方向疾驰而去,不可收拾。 京城里再跟着裹乱,怕是更难说清。 付杭心头一悸,也顾不上把这封贸然拆开的急信原原本本的恢复回去,直接提着那名斥候丢进了太子殿下的帐子里,满头冷汗地请命,“末将愿亲率金吾卫,查明此事真假,若肃王殿下” “付统领!”太子捏着这封颠簸捏攥得发皱的信纸,搭了付杭一眼,稍稍提了口气,截口打断他,转而垂眸觑着那名斥候,低喝道,“说肃王谋逆,你们有何证据?” 斥候高高拱手抱拳,头埋于两臂之间,沉声道,“北营得令,大帅亲授印信于肃王殿下,以备泗水水患急召,然数日前斥候因得百姓生乱的消息特前往打探,彼时金吾卫已经北上,肃王殿下却命斥候传递消息,急召沈将军率骑兵营奔赴下游回合惩治乱民兵发至今,既无消息传回北营,也不见兵马返程,只有一位骑兵冒死回报,通禀此事,末将不敢耽误,还望太子殿下速速派人羁押,以免京城生乱!” 这番话看似周全,然却仅仅是在陈述一个北营动兵的事实,既未阐明前因,也不曾明目张胆的详述后果,兜头给肃王扣了个谋逆的帽子,顺带着牵累了京城里授以印信的穆良。 太子凝眉许久不曾开口,挥退了北营斥候和揣了一肚子话要说的付杭,挥了挥手,先示意顾白到帐外守着,又让顾青上前,转身绕到屏风后,窸窸窣窣地翻腾了不多时,款款踱步而出,递了一只盒子搁在顾青手上。 “付杭跟三弟交情似乎不错,去查探情况的事儿就别让他去了,你拿着这个亲自走一趟。”太子指尖搭在小木盒上,轻轻敲了两下,“飞雁署的人带一半过去,查探无碍就把这兵符交给他,若三弟当真犯糊涂,有这兵符在手,你也好行事至于沈成廷”他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揣度此人用意何为可还有益处,末了撇嘴摇了摇头,甚是惋惜道,“军法处置了吧。” 顾青一怔,抬头看着懿德太子浅淡温和的神色眨了眨眼,显然是对此吩咐稍有不解。 此行泗水,太子同肃王的暗中安排顾青虽不尽知,却也知道个大概无非是猜测秦相有意伤及太子性命,两厢商议决定假借乱民一事调肃王离营,迫使图谋不轨之人露出马脚如此一来,太子即可顺藤摸瓜得知秦守之的安排,亦可藉此机会跟北营有所往来。 然此事若是落在兵符上,那便不能跟设计诱敌一概而论了。 “殿下,北营会有所动作不是早先您就跟三殿下商榷过的吗?为何还要依着假消息前去探查?这兵符本是皇上为缓泗水之急交予殿下借调北营军队的,如今北营擅自动兵,您却把这兵符交给肃王殿下这”顾青问来问去一头雾水,“这不合规矩啊” 太子微微蹙眉,瞥了他一眼,避开“规矩”二字,慢条斯理地铺展着那张北营而来的信纸,低声道,“顾青,你说三弟怎么就能猜到,北营会在此时挑拨离间肆意动兵呢?这调虎离山之计,针对的究竟是谁?谁又知道”太子点了点压在书案上的一封无名信,轻笑道,“他献的这计,究竟是何用意呢?” 这接连三问砸得顾青眼花缭乱。 不得圣旨交接兵符不妥是为其一,北营擅离职守跑到肃王跟前,此时肃王拿着兵符名不正言不顺是为其二 顾青心里忽闪一念。 近万人马驰抵泗水下游,京城必然收到风声,偏偏兵符离京,远在京城的王公大臣哪儿敢揣测北营谋乱?那这大肆调兵的混乱一旦闹开,兵符在谁的手里,谁就得理所应当地担着这个祸端。 顾青猛地抬头。 懿德太子觑着顾青渐而沉静的脸色,捻起那封无名信引了彻夜燃着的烛火,随手丢进早便盛满灰烬的火盆里,轻声一笑。 “三弟既然来了,那兵不兵的事儿,还是留给他操心的好。”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一章 久别相见 惊雷沉沉。 沈成廷的话,诸允爅起初没怎么留神仔细听。 然他一双百步穿杨的眸子定定地落在沈成廷开合颤抖的唇上,仅粗粗地读出了两个字,便霎时愕然道,“等会儿!你说谁?” 沈成廷猛然抬头,满目悲怆,似是恨之入骨一般,“当年叛敌血洗镇虎军,如今又率野狼卫潜入京城,乔唯野心难度,断不可轻视啊殿下!” 诸允爅脸色一沉,眼底爬满猩红,一把揪住沈成廷的衣领抵在树干上,力道沉重吐息灼人,染着利刃般的杀气。他狠狠扯下楔进树干里的铁箭,箭头戳抵在沈成廷的喉间,一字一句压着怒意,“沈将军,谎报军情是何罪过,你是忘了吗?” 玄铁利刃划破皮肉的凉意和刺痛沿着颈间跳动的血脉游走至四肢百骸,激起濒死前难以控制的颤栗,沈成廷下意识的吞咽了一下,喉结擦着玄铁滚动上下,寒气逼得他头皮发麻。 肃王的杀意不似作假。 沈成廷心里一时得逞快意,一时惊诧恐惧,他甫一开口只余气声,吞咽再三又清了清嗓子才能嘶哑地说出话来,拧眉挤出三分半真不假的正义凛然,“谎报军情唯有死路一条,末将不惧殉身,只不过叛徒在京城之事不得延误,末将宁一力承担擅自调兵之责,还望三殿下务必确认真假,万不可置京城安危于不顾啊!” 这一番话字字句句情真恳切,沈成廷说完就脖子一歪闭了眼,一副准备慷慨赴死以换肃王动容的神情他一介武将宁愿为天下苍生冒大不韪之罪,肃王殿下身为真龙之子,难道还要唯唯诺诺置之不理吗? 沈成廷这出戏唱得自己涕泪横流,哆哆嗦嗦的也不知道是在暗自抽泣还是被肃王几乎要把他凌迟的杀气吓得发抖,他闭着眼,箭头刺在他喉间的触觉成百上千倍的放大在他的脑海中,他甚至能觉察到肃王的腕子在微微发抖。 周遭寂静良久,久到沈成廷几乎觉得他血肉的温热悉数被一个小小的箭头卷走,攥了许久的拳心儿里尽是寒气聚凝的冷汗,两腿麻木得发软 抵在他喉间的箭头猛地抖了一下,缓而沉重的撤下了。 沈成廷这才敢睁眼,目光被肃王猩红的眸子刺了一下,慌措地躲闪开来,心虚地落在了不远处对着他咬牙切齿的白宁和周子城身上。 两位小将士其实能察觉出这事儿实在太过凑巧。 此番泗水之行假借暴民之事行调虎离山之实,是为懿德太子暗查秦守之暗中安插的线人,顺带着试探一番,看看近来同秦府往来过密的沈成廷是否会藉此机会从京畿之外助其一臂之力可猜测归猜测,他们起初并不敢断定秦守之暗害太子会如何下手,沈成廷擅自动兵会找甚么由头。 谁都没敢想,秦守之为达目的,竟会把这刀子捅在肃王的死穴上。 乔唯身上背着镇虎军数万血债未偿,肃王沙场征战多年的心结在他身上系成了死扣,没在听见这人身处京城的当时提刀杀回去已经算是豁达长进,倘若这会儿再从京城飘来一阵儿有人禀报见过乔唯的邪风届时,怕是谁都拦不住他。 肃王一没兵符二非主帅,率领北营将士入京便是谋逆,但凡能被镇压,下场注定必死无疑。 白宁心里慌得要命,扯了周子城一把上前去劝,絮絮叨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找话说,先说沈成廷擅自动兵不妥,又说这人胡编乱造话不可信 诸允爅默默地站在那儿,一句都没听进去。 北营行伍中惊诧过后慌乱不已,付乐抱着旗杆,紧紧盯着肃王如松伫立的背影,耳畔听着同行将士窃窃私语,一时也没了主意行伍行事为主帅马首是瞻,穆老不在营,沈成廷所言所行便是准则,然而这半晌闹了这么一出,孰对孰错孰真孰假混作一团,他这旗杆是起是落关乎北营近万兄弟的进退,一不留神就是掉脑袋的罪过。 没人敢轻举妄动。 肃王面无表情地抬眼眺着南方。 乔唯之于他而言从来不在乎真假无论是挚友还是宿敌,乔唯绝不是打无准备之仗的平庸之辈,野狼卫在京城之事板上钉钉,那么乔唯的真或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空穴来风也好,真有布局也罢,背后的意图究竟是甚么。 诸允爅微微抬手,咬了咬后槽牙,低声唤道,“白宁。你跟子城回去找无衣” 话未说完,耳力上乘的周子城猛地转头望向村口官道的方向,不多时,低声喧嚣的人群外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声嘶鸣过后含混地争执了几句,竟听见一声熟悉的厉喝。 “我们是肃王府的人,让开!” 白宁越过攒动的人脑袋远远一望,心里登时一块石头落了地,就差没当场惊喜得痛哭流涕。 诸允爅举在半空的手也在觑见来人露面的一瞬脱力一落,他怔怔地看向她,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思绪,惊而又喜道,“不留!你你跟林柯怎么来了?!” 杨不留一路颠簸,身上乱七八糟的磕磕碰碰没好利索,这会儿脸色算不上好,却也不知隔了许久,绽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我能来干什么?”杨不留握住诸允爅急切探过来的腕子,切着他滚烫的脉门轻轻摇了一下,“来治你的心病啊。” 北营的混乱此刻方才暂且缓下。 付乐机灵,隐隐约约瞧出这事儿的门道,拉着身旁同行的将士低低商议了几句便主动请命暂且驻扎在此处,沈成廷再做争辩也是无益,只能梗着脖子一再恳求肃王务必不可怠慢乔唯之事,以免京城危在旦夕。 诸允爅仍旧心神不宁地死死盯着沈成廷,末了终归是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示意白宁和周子城把他五花大绑着提溜回祠堂去。 祠堂内外这会儿还层层叠叠的守着十余名北营官兵估么是沈成廷派人围住的,打着保护朝廷命官方侍郎的旗号,死死地把这几间住人的屋子困成了牢笼。 如今沈成廷被缚,十来号人望了望风声也没再敢闹起什么争执,规规矩矩地退回河岸旁跟着扎营去了。 方何正掐腰在屋子里打转,转悠得言归宁不知道在心里骂到他家哪辈子的祖宗。 落了锁的门外似乎窸窸窣窣地散了人,言归宁侧耳听着动静,一忍再忍才没开口秃噜出骂街的话,只提醒道,“别转了,外面来人开锁了。” 话音方落未及转身,言归宁耳朵动了动,全然未曾料到,竟听见了一声久别未闻的轻唤。 “师父!”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六十二章 未料之死 自从离开广宁府分道而行之后,别说书信联络,言归宁连杨不留在京中的消息都未曾打听。 但言归宁的消息京中大抵是心知肚明。 先是委托柳慎宜同行,而后无论他溜溜达达地走到哪处驿站,都能好巧不巧的撞见位跟着肃王府沾了八百里亲故的小将士,嘘寒问暖疏通关系诸允爅知道言归宁是杨不留最难割舍的牵挂,她若是不问便罢,若是问了,至少能寻得见踪影,稍稍宽心。 然而杨不留如何,言归宁却是瞪着时不时跑来送温暖的小将士,连只言片语都未曾问及。 一路随行的小辛夷不知跟柳先生偷偷念叨过多少次,还道是言先生怎么总是一副无牵无挂无所念及的无情样子。 柳慎宜不好细说,只能望着月夜里坐在屋顶对着月亮喝苦汤药的言归宁,捏了捏小辛夷脸上的软肉,摇头轻叹。 掰着手指头数着死期将至,他的不牵不挂已然是对亲近之人最好的慰藉。 言归宁被这一声“师父”震得半晌没回过神来。 一旁转悠得恼人的方何直奔着软甲陷进去一块儿的肃王殿下迎过去,觑见他身后侧的姑娘觉着有那么两三分眼熟,犹疑不定间又听见她张望着屋子里就唤了一声“师父”,当下反应过来,客套地拱手寒暄,“这位想必就是杨姑娘了。” 亏着方何没甚么眼力见儿的岔了几句话,言归宁方才几乎瞬时就要飚出来的眼泪方能勉勉强强地躲回眼眶里,他深吸了一口气,缓慢吐息时慌乱地带出几声闷咳,咳得通红了眼睛。 言归宁从头发梢儿到脚趾甲没一寸地方曾敢想过,有朝一日他能在这闹了水患的破地界儿见上他这养了小二十年的便宜闺女一面。 言归宁拉着杨不留看了半天,红着眼眶一会儿笑一会儿气,抿着嘴琢磨了一会儿,撸起袖子就要揍人,“怎么瘦这么多,那臭小子是不是对你不好?诸允爅你给老子过来!” 没见识过这般场面的侍郎大人直接被这一声中气不足直呼而来的肃王殿下大名震得从屋外的石凳上摔了下去,连一声怒斥平民的“大胆”都忘了喊。 杨不留还是淡淡地笑着看热闹,像是跟以往在广宁时别无二致。 算下来不过短短数月而已。 言归宁却缓慢地拨开杨不留缠裹在躯壳之外的一如既往,若隐若现地窥见了几分他曾有猜测,却不敢深究的转变。 血脉里纠缠不清的联系,言归宁愈发的觉得,她过得简直就是活脱的一个方苓。 “闺女”言归宁沉了口气,“你娘的事儿,查清了吗?” “七七八八吧。”杨不留无奈地牵起唇角,一声叹息被她百转千回叹得压抑,“师父,我娘跟你提起过京城的事儿吗?护国寺或是旧交识之类的?” 就在屋子里师徒俩久别叙话时,方何拉着心不在焉的肃王殿下好一番长谈但沈成廷的话如鲠在喉,诸允爅始终沉不下心。 野狼卫的事儿方何略有耳闻,肃王同乔唯的素日恩怨在朝中也不是甚么秘闻,沈成廷变着法儿的煽动之意不言而喻,偏偏字字句句都在往肃王的心坎儿里捅刀子,北营近万人马已至,这会儿甭管是甚么由头扣在脑袋上,肃王都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方何足够聪明,朝堂之上党同伐异成风他看在眼里。肃王以往不作附和时已经是诸多野心蓬勃之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如今他稍有偏向就理所应当地成了一个人人想要除之而后快的靶子,交了帅印卸了兵权都难以藏拙躲避。 方何为难地捏了捏眉间,小人之谋难测,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不知杨姑娘此番特意从京城赶至此处,可是带来了京城中的甚么消息?” “宪王并非皇家血脉,秦守之瞒不住这个株连九族的欺君大罪,大抵是要造反。”肃王捏着杨不留方才塞给他的小瓷瓶晃了晃,指尖点了点瓶身,倒出两粒药丸扔嘴里嚼着,嚼得苦意漫了满脸,“还有乔唯确实跟着野狼卫一遭入京,好巧不巧地瞒着身份在肃王府和无衣跟前露过面。” “沈沈将军说的竟是真的?!”方何磕巴了一下,顿了顿又急忙道,“不是宪王殿下又是怎么回事儿?野狼卫和秦守之到底谁要谋逆谁要造反?倘若京城形势危机至此,那殿下难道当真要就这么带着北营回京解围吗?这不是骑虎难下吗?” 诸允爅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方何也没把后半句讨人嫌的话囫囵个儿的说出口。 一没兵符二没帅印,肃王带兵回京,那就不是解围,纯是找死。 方何都替肃王愁得慌。 两人促膝谈了个把时辰也没商榷出甚么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肃王要想把自己撇清,必然就得把这近万的北营兄弟谋乱的罪名坐实,别说肃王这么一位仁义当头的武将,就连方何这酸儒书生都觉得不妥,思来想去只好暂且搁下,静默良久,还是方何提议去瞧一瞧沈成廷,看看能不能逼问出他今日所为是因何而来。 就在他们二位一拍而合时,阖了许久的房门“吱呀”一响应声而开,孰料这厢刚搭上话,林柯突然神色慌张震惊地跑过来,指着祠堂后院暂且关押沈成廷的方向,“殿下!不好了!沈成廷死了!”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 饶是对沈成廷之举颇觉蹊跷,诸允爅和方何也未曾料到这撺掇不得的善后灭口会来得这般迅疾小林柯慌措的神情平日里实在少见,诸允爅觑着他的表情心里“咯噔”一声,未及细想先激起一身冷汗野狼卫的刺客是真,沈成廷报信之后却被刺杀,难道京城形势已然迫在眉睫了不成? 方何拿这事儿真没主意,“殿下?” 惊在当场的几人里还是杨不留先沉下气,上前几步问道,“是野狼卫来灭口吗?凶手抓到没有?看守的侍卫怎么样?” 林柯吞咽了一下匀了口气,飞快道,“不是野狼卫的刺客,是顾青。白宁和周子城守在羁押他的耳房外,估计顾青来时是走窗。白宁听见里面闷响了一声就闯进去看,沈成廷已经断气了。这会儿白宁他们两个正拦着顾青呢。” “顾青?!”诸允爅闻言一惊,心里千回百转仍旧不解,飞雁署行事跟轻重缓急不沾边儿,想来是遵循太子指示而动,“他不在上游护卫太子安危,跑到这儿来做甚么?沈成廷即便须得军法处置,姑且也轮不到他来做主,断他的生死吧?” 方何在旁边听着,心思一转,猛然间有了揣测。 沈成廷一死,北营人马留在此处的事儿,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三章 心安此处 肃王展了展懿德太子亲笔拟写的信笺,往嘴里丢了颗药丸,半晌没说话。 无论是北营送信揭发肃王与沈成廷起兵谋逆,还是沈成廷得到线报怂恿肃王率军踏入京城,事起于野狼卫挑衅,一旦乔唯露面,这一切的编排便会顺理成章得以应验。 抛开肃王同乔唯的素日恩怨不谈,沈成廷正是此番筹谋的个中关键。 偏这进可利用退可留证的冤大头被顾青一刀毙命送上了西天。 这个死法太便宜他了。 顾青皱了皱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懿德太子临行前的特意叮嘱有何私心之处,但话不好明说,他只能把这点儿别有用心的不妥揽在自己头上,“肃王殿下南下之前同太子殿下曾商榷再三,太子殿下自是知道三殿下不会伺机生出乱子,但沈成廷挑拨怂恿扰乱军心,若论军法,也该当斩首示众以儆效尤不过,末将行事鲁莽,无意间给三殿下惹下了不小的麻烦,争辩无益,该当何罪,但凭三殿下处置。” “人都死了,罢了。”肃王略微自嘲地笑了一下,摆手一叹,“再者说,顾统领乃是飞雁署的人,论功还是论罚哪儿轮得到我来置喙。” 这话说得平淡至极,肃王八成也是没劲儿跟他置甚么气,可顾青听来还是窘迫得要命。他略微抬眼瞧了瞧并未参与到两人对话当中的方侍郎,见他并未留意,这才浅浅地卸了口气。 方何正觑着肃王那一双血气上涌的眸子,心里悬起一块摇摇欲坠的巨石。 他不太敢确定,但凡乔唯当真如沈成廷所言,在京城闹起甚么幺蛾子,肃王会否一怒之下愤然而起,踩着洪光皇帝唯一一片不可触及的逆鳞杀进京城里去。 飞雁署行事绝不会在懿德太子的指示之下另生枝节偏颇,证人一死,北营这近万兵马的来路去处更说不清道不明,这会儿倘若懿德太子再把统领北营官兵的权利悄么声地交到肃王手里 方何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顾统领,太子殿下可曾吩咐过”方何试探着开口问道,“这北营上万的兄弟,究竟该如何处置?若一概以谋逆之罪论处,怕是太过苛刻为难,毕竟他们行事乃是听凭主帅统领调遣,北营乃是京城的北大门,拓达刺客露面” 这点儿话被方何说得絮叨,顾青点点头,适时截口打断他,郑而重之从怀里掏出一方浅盒,跪于肃王面前,颔首呈递,“太子殿下知行伍为难,然而军中行事论罚他不便一人断判,故特命末将前来,将此兵符呈于肃王殿下,北营之事,皆听凭肃王调遣。” 屋中各怀心思问责顾青时,杨不留陪着言归宁和柳慎宜去瞧了瞧那位刺杀肃王未能得逞的野狼卫。诸允爅几乎沿着他骨缝筋脉里穿进去的那支铁箭已经拔了出来,身上的伤并不致命,只不过下巴颏卸了之后耷拉着合不拢,免得这位死士大哥一时为了尊严愤而嚼舌自尽。 沈成廷的尸首就停放在隔壁。 白宁和周子城拉着守在门口的林柯问来问去,一会儿问他不是该跟着沈籍康沈将军去了东海,一会儿又问京城里是何形势,可有转还的余地。 林柯是被岳无衣一封急信从半路提溜回来的,京城里的事儿他说不清,即便说得明白另两位也不见得能听懂几分杨不留蹲跪在尸首旁边仔细检查了一番,耳边听着三位小将士叽叽喳喳个没完,略微皱了皱眉,没说甚么,末了还是倚在门边儿的言归宁一挥拳头把这仨孩子唬在当场,转过头来问,“你找甚么呢?” “人死不能复生,证人固然当不成,但万一有甚么证物呢”杨不留抽空抬头问了白宁和周子城一句,“确定屋子里刚有声音你们两个就进来了吗?那位顾统领有没有从他身上拿走甚么东西?” 白宁愣了一下,看看同样糊涂的周子城,规规矩矩地摇了摇头。 杨不留抿了下嘴唇,又道,“关押之前,你们搜没搜过身?” 心有算计之人少有慷慨赴死之意,秦守之这番谋划究竟有几分事成的把握任谁也不敢擅自下以定论,沈成廷这厢撺掇未果,十之会另有打算通风报信再下一剂猛药是其一,随身带着个能挟以自保的证据是其二。 沈成廷被关押之前一时疏忽无人搜身,这会儿一命呜呼,身上竟也没留下甚么物件儿既然懿德太子派遣那位顾统领来这儿是为了背后捅刀子,想必沈成廷身上的证物也该一并掠走,以免露怯。 这么一招赶鸭子上架,北营兵马的乱子就被囫囵个儿的丢给了肃王,若日后洪光皇帝不作追究算是他走运,可但凡这一兵一卒一步走错,论罪惩处就成了他一个人的罪过,太子想要从中脱身并不困难。 “问题是你现在纠结这事儿也没用。”言归宁端着药碗一摊手,“那姓沈的死了,北营上万人就扎在肃王眼皮子底下,就那小子的脾气,他能不管?这祸害吧唧一下贴他身上了,推不开甩不掉,再纠结也于事无补不是?”言归宁捻起撂在桌面上的筷子,敲了敲杨不留的饭碗,“先把饭吃了再说!” 杨不留咬了咬筷子尖儿,含混道,“沈成廷带兵压往京城,不可能一点儿意料之外的准备都没有,殿下在乔唯的事儿上冲动归冲动,但他又不傻,沈成廷进展不顺利,十之京城那边会遥相呼应闹出来点儿甚么动静逼着殿下回京城一探究竟肃王府,或者是宁贵妃” 言归宁没细听,余光瞥着在屋外晃悠来晃悠去的身影,一时失笑,抬手打了个响指,“得了,你要是不吃饭也别跟我这儿瞎嘀咕,门外那个等半天了别搞得我跟那个棒打鸳鸯的恶棍似的。”言归宁点了点小丫头的脑门儿,笑了笑,“匆匆忙忙地来,两个人也就见面的时候说了两句话,我瞧他盯着你盯得眼睛都快直了,去看看吧。” 夜色洒了漫天。 祠堂门口蹲了一排小葱头,托着脸颊眨巴眨巴眼睛,望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营帐和几匹溜达来溜达去的高头大马,盛了满眼的星辰。 诸允爅一时好笑,从左往右一人弹了一个脑瓜崩,被小葱头们群起而攻之,再一溜烟儿的哄走,好不热闹开心。 诸允爅走到村口磨盘跟前半倚着,甩开袖子掸了掸身旁处的莫须有的泥土,伸手把杨不留揽过来安置好,转而卸了半个身子的力气,下巴颏搁在她的肩上靠着。 起初两人一时无话,等到诸允爅开口,声音清浅得像是快睡着了。 吐字极轻,含混地藏在气声里,扑得杨不留的颈间满是温热。 “你知道我今天见到你第一眼的时候,忽然想到甚么了吗?” 杨不留无意识地捏着诸允爅的腕子,估么着这位风骚的王爷也念叨不出甚么正经话来,低低地笑了笑,反问道,“想到甚么了?” “忽然想到我似乎从年幼有记忆开始,便始终在这浮生红尘里辗转难安”诸允爅顿了顿,轻声又道,“可自从遇见你,我才信了那句话。” 杨不留的指尖泛凉,捏着他的动作稍稍用力了些,似是安抚。 “哪句话?” 诸允爅稍稍歪着头,掀起眼皮定定地看向她,继而缓缓端正了身子,拇指摩挲着杨不留的眉眼,虔诚地吻在了她的眉心上。 此心安处是吾乡。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六十四章 咫尺深渊 京华城中疾风骤起。 泗水之患安顿方才落定,适逢南境番邦入京朝贡,应天府兵马巡防再三调动,使臣来往觥筹交错,宫城内外守备渐而松懈宽裕,南北商贾本因着梅雨时节沉寂了许久的生意重新喧嚣而起,天子脚下官民同乐,好一番盛世繁花之景。 然这大街小巷之上仿佛一夜之间陡然多了许多衣着繁复艳丽眼眸深邃的外族打扮,在这与民同乐的盛景之下,不知深浅地藏匿着无从捉摸,似水流沙的谲诡暗涌。 “番邦朝贡入京,连带着难以计数的商队纷至而来,逐个排查乔唯的下落着实为难。无衣部下五军营单只巡查布防就已经捉襟见肘,一旦秦守之伺机而动,岳小将军恐怕很难解围帮衬。”杨不留随着诸允爅并肩踩在垒高的河堤之上,慢条斯理的轻声道,“倘若京城变故,五军营必然会以护卫皇城为根本,皇城之外迫近京城的军队,那便极有可能会被视为谋逆叛军不分敌我,先杀之而后快。” “之前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秦守之会寻个甚么缘由来让我去当这个举兵压城的混账东西”诸允爅轻轻牵着她的手,拇指不时地摩挲着她的掌心,指节无意中愈扣愈紧,冷笑道,“谁能想到,他竟然敢联手乔唯?!” 这厢秦守之吩咐沈成廷以乔唯在京城露面筹谋为由,带着近万人马上赶着给他送了个顺水人情,藉由拓达与镇虎军的素日恩怨半推半怂地忽悠肃王回京城一探究竟,这时候好巧不巧地让乔唯惹个事生个非,肃王必然不会坐视不管任由乔唯胡来,率兵大举进京,自然而然地往陷阱里头钻。 那厢沈成廷带兵一动,京中不日便会收到北营驻地的消息,这时倘若太子殿下再发生甚么意外,肃王便会无知无觉地顶着一个陷害太子,举兵谋逆的罪名五军营守住皇城,围得那宫墙之内密不透风,勤王之举会生何变故不得而知,但北营已反,凑巧宪王抵达南境,驰以救援,顺势得个临危受命也便是理所应当顺其自然。 但原本肃王的处境不至于这般举步维艰。 偏理该同肃王并肩行事的太子陡然生出几分私心,兵权在手,但凡出了甚么岔子,他不愿以地位尊高之身一力承担,随手就把这弄不好就要忤逆圣意触及逆鳞的烫手山芋扔给了肃王,沈成廷一死,兵权又落在肃王手里,这会儿懿德太子的安危便成了肃王谋逆罪行落定与否的关键之一。 肃王根本无从介入担保。 “皇长兄既不信我,又不敢冒险行事,权衡利弊之后干脆把这烂摊子丢给我了。”诸允爅伸手在前襟儿里摸了半天,末了捞出兵符搁在掌心上摊着,“这下反倒遂了秦守之的意,本该是搁在太子手里的兵符跑到我这儿来,那不是挟持谋反还是甚么?沈成廷死得利落,干脆我也甭琢磨这些事儿了,先把乔唯拿下再说吧,大不了”诸允爅腕子上稍一用力,直接把偏着脑袋仔细听他说话的杨不留一把拥在怀里,趁着夜黑风高无人顾及,贴在她耳侧不着调地哈气,浅浅地在她耳朵上吻了一下,“带着你畏罪潜逃,当一对亡命鸳鸯,可好?” 杨不留被他箍得翻了个白眼儿。 肃王殿下凄风苦雨之下,体贴百姓之余,还能不忘抽空耍个流氓,杨不留实在是佩服可转念一想,若是她今日未曾赶来同他商议此事,还真保不准这位肃王殿下脑袋一热,当真打算如此行事。 杨不留抬手在他腰侧捏了一把,“好个头嘶” 诸允爅这会儿手脚并用把人缠得死紧,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像是一只全然未曾留意到自己已然长成狼王的狼崽子,黏糊得要命。杨不留被他拥着,在石堤上晃悠来晃悠去,一不留神踩在一块儿凸起的圆石上,脚下一滑,又牵扯得近来命途多舛的脚踝隐隐钝痛,嘶声吸气。 诸允爅愣了一下,紧忙把人从怀里抠出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几次,忽然想起白天见面时杨不留惨白得近乎透青的脸色,毫不犹疑地敛眉问道,“哪儿受伤了?” “从护国寺回来那天,几个孩子无意间抓了疯马草喂了府上的马,当时乔唯驾车来帮忙,撞翻马车的时候磕的,好得差不多了。”杨不留无意隐瞒这事儿,或者说,但凡要详谈乔唯的行踪,免不了得以此为契机开个头,然而多说无益,当时惊马之事被她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自顾自道,“我也是那日留意到乔唯的踪迹,只不过他易容行事,起初没敢确认。” 诸允爅沉着脸,显然没打算任由这话茬儿就此掀过去惊马闹事究竟是何般千钧一发的危急诸允爅心知肚明,不说九死一生,十之也得浑身上下磕得没几块好地方。 他捞起杨不留的胳膊,稍稍掀起袖口便瞧见她小臂外侧已经散了大半的淤青,一时赌气又无处发作,抬眼瞧着杨不留万分无辜纯良地眨巴着眼睛,只能气急败坏的在她脸颊上捏了一把,无可奈何道,“哪儿来的那么多从天而降英雄救美的戏,乔唯要么就是蓄意跟踪,要么就是知道这疯马草的前因后果,指着你一探究竟给我通风报信儿呢。” 诸允爅说话间顿了顿,眉间一蹙,忽然想问,“你去护国寺做甚么?” 孰料一个字儿还没蹦出来,余光便见从密林方向一步一颠儿的跑来一个身影,似是听了只言片语,猛然拔起腿冲到石堤跟前,没眼力见儿地插话道,“疯马草的事儿也跟乔唯有关?!” 饶是鲜少问及行伍之事的方侍郎也能揣度得出,顾青交予肃王手中的那枚兵符,背后牵连的,绝不单单是近万北营人马的出路。 方何自京城往泗水一路走来,自诩识人断事还算有几分独到之处,他虽不尽知泗水筹谋的详情,却也猜得出懿德太子待肃王之意绝非单纯的信任依托他本想着,哪怕最不济只是利用,总归也犯不上丢给他甚么以致性命之忧的包袱。 然而时至今日他才明白,于太子而言,他十之是不愿让肃王做那么一位披荆斩棘,救京城于危难之中的孤胆英雄的。 从始至终,兵权二字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肃王在朝局的挟裹之下艰难求生,如若此番危急可解,他也许会在洪光皇帝眼中位势高升最起码不至于时时刻刻战战兢兢地担忧会因着“兵权”二字摔得粉身碎骨万劫难存。 懿德太子在这时朝着悬崖边缘的肃王伸出了双手。 但这双手却是推着他一步一步退向深渊。 方何坐立难安。 他跑到肃王的房门外一刻不停的打转,等了半晌没见人回来,这才出了祠堂,沿着人烟四处张望。谁知绕了半个北营临时驻地,方何却在半道被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拦住了去路。 顾青提溜着方何的领子把人拖进密林深处,待无人影,方才把捂着他嘴的手放下来,赶在这人回过神儿来瞎嚷嚷之前竖起食指嘘了一声,拱手见礼道,“方大人,多有得罪,还望大人见谅。” 方何干咳了一声,把自己的那点儿胆怯藏藏掖掖地收好,掩唇清了清嗓子,低声问道,“顾统领找本官有何贵干?” “送大人一样东西。”顾青眸光沉静,自怀间掏出一个物件儿,双手奉上,“许是能留作物证,以解肃王殿下之急。”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六十五章 鸽哨传信 诸允爅捏着方何呈给他的鸽哨,暗自皱眉,良久不语。 沈成廷既与秦守之内外勾结,信笺往来不可或缺,然而斥候太过招摇,暗卫不擅长途跋涉传递信件,为免节外生枝,鸽信自然是上乘之选。 如果顾青是来替懿德太子杀人灭口雪上加霜的,他截了这鸽哨不言不语,且不论肃王这会儿头脑发热疏忽懈怠,即便察觉到沈成廷的失利或是死讯会因着暗中联络的消息截断而传到秦守之那里,手上没半点儿可以借来造假的佐证,肃王的处境恐怕会更为被动难办。 顾青此举,是示好还是另有企图,实在太值得掂量商榷。 “你说这是顾青给你的?”诸允爅琢磨来琢磨去心里凉了半截儿,掀起眼皮打量着方何的脸色,不轻不重道,“这是嫌我死得不够快?” 杨不留正捏着火折子满屋子转悠掌灯,一切妥当之后绕回桌旁,抬手在诸允爅背上撩了一巴掌让他好好说话,落座时瞥见方何拧着眉间偷偷投来的目光,稍稍偏头,也不知是纯良无害还是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 侍郎大人心里对着这位杨姑娘的身份用意或多或少仍旧持疑,但非礼勿问,虑及言多必失,他也只能不尴不尬地揣摩着措辞,缓慢道,“下官倒是觉得,有这鸽哨在手,起码能留存一个物证。毕竟这算是沈成廷同京中联络的关键,我们大可以藉由这个鸽哨传递假消息,也足以先一步打探一番,秦相爷究竟意图几何,有甚么安排打算。” 方何停顿了一下,抬眼觑着肃王微沉的脸色,抿着唇犹豫了片刻,似是下定决心又道,“殿下的担忧下官不敢妄断,但倘若这招将计就计日后得了皇上问责,下官定当倾尽全力,以保殿下无恙。” 诸允爅还真没惦记着他这千斤重的冤大头能有人替他加以分担,闻言先愣,拍了拍方何干巴瘦的肩,“方大人肯替本王说句话就行了,其他乌烟瘴气的事儿,方大人不必担心。大人还是守着规矩成以方圆的好,这些个偷奸耍滑的烂摊子,少一个人挑着就少一个人的麻烦。” 方何闻言,压抑地抽了一口气,郁结爬了满脸,张了张嘴,却半晌没说出话来,诸允爅看他愤慨激昂的矫情了一会儿,一时失笑,一掌糊在他脑门儿上让他把眼泪鼻涕憋回去,转而挪着凳子凑到杨不留身边,垂着眸子打量着她把玩鸽哨的指尖,一忍再忍忍无可忍地把鸽哨捞过来,手指似有意似无意地拂过她的掌心,觑见杨不留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轻快地扬了下眉梢,面子上还一本正经道,“琢磨甚么呢?” 方大人翻了翻眼睛,假装甚么都没看见。 杨不留怕痒,被他闹这一下招惹得红了耳朵尖儿,偷偷瞥了兀自耷拉着眉眼嘬茶杯的方何,在桌子下面狠踢了一脚,谁知诸允爅挨踢的经验丰富早有准备,方大人这一双腿又伸得太远,被肃王拿脚一勾挡了个正着,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踹。 方何登时疼得一呛,哀嚎了一声抱腿要哭,杨不留窘得要命,起身就要替他看看伤得如何方大人原本想应下,抬眼却见肃王扬着下颏直勾勾地瞪着他,思来想去让一位姑娘看他脱鞋褪袜的确实不妥,又迫于肃王殿下裸的威胁,方何只好眼含热泪地一咬牙,摆手逞强道,“杨姑娘,我没事儿。你说你的” “”杨不留眼角瞥见幸灾乐祸的诸允爅,挑着他的痛处掐了一把泄愤,转而才心平气和道,“伪造书信联络倒是不难,只不过沈将军的字迹,没个参照不做临摹,怕是很容易就被拆穿。” 方何抱着腿揉了几把,清了清嗓子,稍稍扬了扬眉梢,略带意气道,“这个姑娘不必担心,沈将军曾替穆老执笔掌管递交户部的卷宗账簿,他的字迹我是见过的。下官虽无武艺傍身,有心助殿下一臂之力而不能,但临摹一份书信,下官敢担保,绝不会出现纰漏。”方何顶着那二位的目光并无丝毫畏缩胆怯,只是眸光一闪,略作停顿道,“问题是沈成廷会以何缘由同京中联络,秦相爷又提前叮嘱过沈成廷何事,接下来如何进展?” 顾青这一刀毙命着实惹来不少难以预料的混乱,但幸而杨不留从应天府而来先行查探了一番,秦守之是何目的她略知一二,不至于一时莽撞惹得秦守之警觉,全盘另做打算。 “疯马草。”杨不留沉吟片刻,缓声道,“北营传递给太子殿下的消息是肃王私自联络沈成廷意欲举兵谋逆。太子殿下手中执掌兵符,肃王谋乱,要么他亲自出面问责,要么遣派飞雁署处置,无论作何举措,都意味着太子殿下身边的兵力会松散,这个时候车驾马匹出现任何问题,都会是顾及不暇的麻烦。” 方何恍然一怔,凝眉又道,“恕下官直言,疯马草一事究竟是秦相爷的安排,还是乔唯?姑娘又是从何得知?” 杨不留淡淡地瞥了方侍郎一眼,叹了口气,原原本本地将那日从护国寺回府路上的所遇所见详细的念了一遭方何其人约莫是有点儿较真儿,话说得太含蓄他反倒容易心生难安猜疑。杨不留估么着这位方侍郎已经一只脚跨进了肃王这侧的阵营,字里行间浅淡地诉了诉苦,打算囫囵个儿的把他一脚蹬进贼船。 诸允爅耷拉着眼皮听她忽悠人,稍微眺了红了眼眶的方何一眼,摸了摸鼻子,勉勉强强没笑出声来。 乔唯的刻意露面,所为的不过是翻出致使乱局一发不可收拾的导火索,悄无声息地引燃。 当真不好捱的事儿杨不留自然不会当着方何的面开口细说,事关庄生阁的详情她也避而未谈,然就单单乔唯暗中设计暴露宪王身世一事就足以唬得方何无暇顾及直冒冷汗,“宪王殿下的出身若是当真有疑,那为何要让肃王府去撞破这件事?” “宪王若当真是方彦君的血脉,那么此行前往南境,南境驻军必然会剑指京城,肃王府一旦把这个消息送到我这儿来,也是为了给我率军赶回应天府添一把柴火。”诸允爅舔了舔后槽牙,哼笑了一声又道,“再者,这个秘密谁撞破都一样,若是被我知晓,父皇大抵是会多个借口对我心生戒备,甚至是杀意算是乔唯的私心。” 诸允爅说话间深深地看了杨不留一眼。 杨不留微微挑了下眉梢,没答话,当是默认。 方何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自以为见识了朝堂之上的风声诡谲,可事到如今,他方才觉得自己不过是涉世未深,不识晦暗的愣头青。 宪王殿下的身世之疑事关秦家满门生死,秦守之所作筹谋是为濒死翻盘。 而乔唯的意图更简单一点,他可以借野狼卫于秦守之颠覆京城,可以另做打算全身而退,目的恐怖得纯粹他希望肃王在这场混乱不堪里万劫不复,挫骨扬灰。 杨不留淡淡地瞧着方何,没给他慌乱错愕的机会。 “疯马草是车马司王却的手笔,因为他一时贪财被查处,调查之后得知,是秦相暗中收买所为。”杨不留咬着嘴唇稍微停顿,“京中五军营大肆调兵的缘由,应当从疯马草而起太子殿下因北营误传来的军报出行惩治肃王殿下,或是亲自督办堤坝水渠,马匹这是误食疯马草受惊,事关太子安危,届时,肃王胁迫太子拿取兵符肆意谋逆,率军压迫京城的消息便会传到京城” 诸允爅一言不发地摩挲着鸽哨,良久沉声。 “拦住北营和上游的消息,传信给秦守之,车马生乱,太子性命危急我倒要看看,乔唯这贴虎狼之药,究竟毒入几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六十六章 添火烧城 番邦朝贡,除却皇城之中歌舞宴饮,京城各处集市亦纷繁不已,其中西市集会最负盛名,商铺酒楼开张大摆三日,每逢晌午时分鼓乐奏鸣官民同乐,即便是浅出宅门的大家闺秀也得以搭轿乘车,街头巷尾浅笑嫣然好不热闹。 正是春夏好时节。 梅雨纷纷渐入尾声,难得一日晴方好,鸢飞鱼跃四处闲情。正悠然,忽闻鸽哨声划破半空,不多时,只见一道白影飞扑而来,“扑棱棱”地打破了这一隅平静。 秦守之稳了稳被这信鸽扑腾得摇来晃去的鸟笼子,轻声细语地安抚着笼子里惊得上蹿下跳的金丝雀,厌恶浅淡地垂眸搭了那信鸽一眼,摘下鸟笼递给管家,挥手让人先行退下,有事再唤。 秦守之捞了几颗谷子搁在掌心,拆下信筒便把手里谷粒扬出去,鸽子定定地打量了他几眼,脖子猛转,“咕咕”地叫了几声,追着谷粒儿飞出去了。 秦守之望着这贪吃的鸽子嗤笑了一声,捻起石桌上的丝绢帕子擦了擦手,这才开了信筒,展信一读。 行伍行军时随身携带的草纸粗糙,笔墨更是粗制滥造,墨臭味儿直扑鼻子。沈成廷字迹还算工整,但大抵是没个合适的书案,落笔急躁稍有歪扭,墨点子蹭了一片秦守之拧眉一瞬稍显不快,细细读来却渐而喜上眉梢,不自禁的抚掌大笑数声,惊起那鸽子衔着谷粒落在屋顶,又引得院中凉亭间烹茶浅酌之人稍稍侧目,低低地哼笑了一声,幽然问道,“沈将军究竟捎回了甚么好消息,竟能讨来愁眉苦脸了数日的相爷如此开怀一笑?相爷肯否说来听听?” 秦守之喜不自禁地捏着信笺大步往凉亭走,没等踩上石阶,便被那位贴身随行在乔唯身边的拓达汉子阿尔莽拦在亭外。 阿尔莽虎视着瞧他,一言不发地双手讨来信笺,转而颔首奉到乔唯眼前,悄无声息地退回他身边阿尔莽不识汉家字,只掀起眼皮好奇地在那张字条上略略扫了一眼,不明所以地侧目瞧了瞧乔唯的神色,也跟着缓缓松了松眉间。 肃王遭野狼卫偷袭,对京城动向心生疑虑自不必说,沈成廷这信上欣喜溢满了字里行间:懿德太子愤而动身车马生乱,肃王不明情况,已经派了人回京联络岳无衣查问乔唯的动静,趁夜出发,俨然急不可耐,难以沉得下心。 乔唯拈着这张粗糙的信纸仔细瞧了瞧,转头问道,“字迹确认无误?” 秦守之一时怔愣,由着阿尔莽把这张纸传回来瞧了瞧又规规矩矩地送了回去,点头认可道,“确认无误。沈成廷同宪王常有书信往来,不管字迹潦草还是规整,我能认个不离十。” 乔唯其实不怎么乐得听秦守之含糊其辞的解释言辞模糊之间尽非定数,不知藏的是暗自打算还是糊涂陋知。他瞥了秦守之一眼,拎起茶壶燃了信纸,孰料炭火过旺,一时没留意,火苗霎时舔到了他的手指。 乔唯烫得一缩,摩挲着火辣辣的伤处吹了口气。 “既然如此那便再给他添把火吧。” 是夜风急,未至宵禁,西市喧闹不减,灯笼星罗棋布似的布了满街。 本是一幅辉煌和煦的盛景。 也不知哪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客栈,马厩旁的油纸灯被骤风吹得摇摆倾翻,星点的火苗跌进遍地洒落的草料里,几乎转瞬,火势霎时漫了满地,燃而生烟。 马厩的梁木被烤得“哔啵”作响,厩里没栓马,烧了满墙的火光在灯火通明的街口似乎毫不稀奇,无人留意。孰料一炷香未到,牵挂着街上灯绳的梁木轰然歪倒砸向了客栈外墙,转眼间,满街悬于半空的灯笼随之翻倒落地,百姓惊而肆起,奔逃四散,盛景转眼间碎落满地。 西市这一场漫而不止的春火,半个时辰不到便仓皇失措的烧到了华庭殿中。 洪光皇帝听罢消息当即拍案奋起,正要急召京城侍卫官员入宫商议之时,一名五军营的小将士突然满脸烟灰的叩响了皇城大门,语速极快地汇报呈禀,“启禀皇上,因山火牵连,五军营驻地起火,风太急,火事全然不受控制,军帐房屋损失大半而且城中西市起火,岳将军已率两卫支援,其余人马留守驻地救火十分危急,现特来禀报”小将士吞咽了一下,俯首在两臂之间,“这万余人马究竟该如何安置?” 向来点火就着的诸荣暻难得没拍桌子,一时沉着脸没说话,沉默半晌,眸子猛地一抬,目光直直地戳在小将士的肩上,冷声问道,“近来雨水充沛,大半夜的,你们五军营里的山火究竟从何而来?” 然而这两场大火仅仅是一个开端。 这一夜大抵是应天府风水不顺满城走水,西市的火苗还没压下去,几座王公后宅竟也接连烧起了一片赤红,礼部烧了祭台,户部烧了卷阁,兵部烧了姜阳小憩的阁间,险些把尚书大人连人带着小妾一并烤熟了祭天。 亲王府邸倒是安稳,肃王府却成了唯一遭了难的那个。 肃王府院墙高筑守备甚严,火倒是没烧进院子,就是后门院墙不知被谁在墙脚垒满了杂草,火油味烧得刺鼻冲天。 京城被火光照亮了彻夜。 岳小将军好端端的营帐被烧了个底儿掉,率两卫人马在西市奔走了整夜,破晓时分才得片刻清闲岳无衣吩咐妥了就跑回肃王府洗把脸,正对着水盆揪着烧焦的头发眉毛犯愁的功夫,老林难得腿脚利落地一溜烟儿跑过来,塞了条帕子给他擦擦脸,急忙道,“江统领有事相商,正堂稍候。” 岳无衣闷头猛呼噜了几把,忽然一怔,搓得脸颊通红,抬头吃惊道,“江楼?他怎么想起来找我了?” 话音方落,少年郎心思陡转登时恍然夜里这接二连三的火事蹊跷万分,五军营营地一烧,所有巡防部署悉数打乱,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十之,同秦守之和乔唯的筹谋密切相关。 岳无衣端坐片刻,猛然起身去找江楼叙话,走出半条环廊又停住步子,拧眉琢磨了片刻,回头低声问道,“老林,不留去泗水之前,留没留下甚么话?” “还真有。”老林揣着袖口稍稍回忆了一下,“杨姑娘吩咐,若京城混乱皆因乔唯而起,岳小将军不必有所顾忌,该抓人还是该救驾,但凭玄衣卫调遣便是。” 老林顿了一下,抬眼瞥着少年郎的欲言又止,轻声又道。 “肃王殿下不会回京,凡事万望将军小心。”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七章 谣言入京 火光映照之下,四方城彻夜无眠。 历来神出鬼没的玄衣卫统领江楼在烧塌了外墙的肃王府停留了大半个时辰,时至临近早朝,远远地对着忙于收拾乱摊子的林管家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没入未褪尽的黑暗之中。 回肃王府小憩的岳小将军紧跟着江统领的脚步出了门,甲胄之上还蒙着一层厚厚的烟灰没来得及收拾,他嘴里嚼了几口刚出锅的油饼,嘶嘶哈哈地吹了一声长哨,翻身跃上从巷子里溜达出来的马,闪进筹备集市的人群,转眼不见了踪影。 江楼和岳无衣这厢仓皇之下碰了一面,正此时,幸免于难未曾走水的昭王府府门大敞,府上家将侍卫随从忙于安顿百姓往来不断,几顶小轿零零落落不怎么起眼儿地停在昭王府后门,过了约莫小一个时辰,几位衣着朴素的朝中大臣偷偷摸摸地从昭王府出来,急忙回各自府邸稍作安顿,随即摇身一变,朝服官帽傍身,鱼贯涌向皇城午门。 华庭殿外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的鹌鹑。 花公公隔了一时片刻才从殿门里出来,脸上似真非假地点着点儿笑,恭敬颔首,规规矩矩地请这遍地的鹌鹑大臣到朝会之上再做商讨论辩,事关百姓责任重大,凡事到头切莫慌乱。 说话间还扶了年事已高的东阁大学士魏老站起身,好一番关切照料,掸了掸灰尘,状似无意地问道,“魏老这是何苦,露水湿寒的,皇上也没说让您来,您瞧瞧这是遭的哪门子的罪”花公公顿了一下,抬眼在主动前来华庭殿请罪的一干大臣中间扫视一番,疑惑地闷哼了一声,轻声问,“秦相爷怎么没来?前儿个早朝抱病没到,今儿还病着呢?” 东阁大学士乃是辅佐政事的老臣,兢兢业业多年,到老领了个不咸不淡的职位,表面上闲云野鹤颐养天年,然其家中几个女儿却都在朝中重臣家中执掌家宅,秦守之过世的亡妻正是魏老的长女,魏家也不少得益于秦守之襄助,在朝堂之上仍是举重若轻,即便是洪光皇帝,也要给他几分颜面。 魏老平日行事低调,秦守之所作所为他素来不太干预,如今年事已高,若非是皇帝亲诏有要事相商,魏老一般都猫在宅子里鼓捣鼓捣文玩,逗弄逗弄鸟雀原本是个天塌下来也不见得能动摇几分的主儿,这会儿却出现在华庭殿跟前。 一众同行的大臣抖得更甚。 若只是因着寻常的走水失火,问责追查承担过错的人大有人在,何必他东阁大学士老人家亲自前来跪地请罪呢? “魏老怎么说?” 诸荣暻静默地坐在桌案旁闭目养神,听见殿门细碎的声响,微微掀起眼皮,瞧着花公公踮起脚尖避开殿内遍地的狼藉,稳当当地在他跟前的阶下站定,颔首见礼道,“魏老说,秦相久病成疾,药石难医若今日朝堂冲撞,万望皇上,保重龙体。” 许是因着照亮了半座四方城的蹊跷火事,文武百官抵临朝房的时辰要比往日早上些许。 三通鼓,候钟鸣,午门左右掖门扉大开,文武官员两列而入,待洪光皇帝安坐之后,鸿胪寺高声唱报,左右方才得以入班。 文以北向西上,武以北向东上,百官山呼行礼,诸荣暻却漠视良久,不怎么乐得开口准允平身。 时逢番邦朝贡,京城里大街小巷偷盗行窃的小打小闹都是有碍大国颜面之事,这彻夜大火接连烧了闹市c军营c王公府邸,洪光皇帝历来炮仗似的性子,能憋到这会儿一声不吭已经算是沉得住气了。 诸荣暻视线垂在遍地的官帽发顶之上,直等到颔首见礼的官帽帽翅一个接着一个的微微摇动猜测不止,这才压着喉底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嗓音沙哑地说了一句,“众卿平身。” 连夜的火光首当其冲地被文武百官拎出来奏请商议这事儿用不上问责,事关朝廷颜面,但凡跟这事儿沾了丁点儿关系的文武大臣都恨不得直接蹦出来主动请罪揽责,以免这到头来缩头乌龟当不成,反倒被玄衣卫提溜着一刀宰了大卸八块。 秦守之仍旧告病缺席,秦相党羽却位列朝堂激词不已。懿德太子远在泗水,无人分庭争论的昭王倒显得分外沉稳,适时地掐住两方眼瞧着就要打起来的阵营,就问责和整治处理两件事有条不紊的汇总呈禀。 洪光皇帝沉声答话,十分难得地多看了昭王一眼。 诸荣暻其实以往鲜少将目光投在昭王身上皇家血脉枝叶开散,能得到他全心关注的却是寥寥无几。懿德太子宽厚仁德,宪王性子坦率懂得讨长辈开心,其余皇子年纪尚幼,昭王和肃王两位曾先后执掌过兵权的亲王如树如山地夹在中间,难免备受苛待,却仍旧难以换来洪光皇帝一如幼时真心实意的喜爱。 宁贵妃在后宫的娴良宽厚是温柔乡,但先皇后殡天之后三千后院的风平浪静却让诸荣暻不止一次的心声忌惮,几乎被猜疑塞了满怀。 昭王已是如此,肃王这棒槌较之更甚。 洪光皇帝并不主张公平处世,他终生都在拿捏一个他自认为可以高枕无忧的制衡,一旦有人打破这个衡准,他便理所应当地伺机除之而后快庆安侯之子通敌,秦守之徇私舞弊贪婪不已,闻戡都为了一己私利举兵谋逆这些他曾以为的把控之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因着他的权衡利弊,把这一方朝堂啃噬得满目疮痍。 这也是诸荣暻至始至终不愿器重昭王和肃王最根本的原因。 一个野心昭昭,一个功高盖主,除却开国之臣,没人知道,他们兄弟二人,究竟要比懿德太子多像他几分。 然世事无常,他最难以把控之人却每每将乱世挽救于万一,至始至终不曾在这朝堂之上分庭抗礼。 玄衣卫消息清明,诸荣暻自然知道昨夜连城大火究竟由谁而起,然如今,那位胆敢当着满朝文武提溜着兵部尚书的衣领子挥拳头以解心头之恨的肃王却不在京城,野狼卫之事闹得喧嚣尘上也无人敢明目张胆的提及。 诸荣暻脾气火爆之余时常自省,这会儿又陡然生出几分慨叹忧虑。他望着殿前半数以上的揣着明白装糊涂,压抑地叹了口气,掩唇咳了一嗓子正要提点野狼卫行踪一事,归列静立的昭王却似是沉吟了许久,突然开口道,“儿臣以为,火事起得蹊跷,近来京中野狼卫行踪不明,恐怕与拓达脱不开干系。况且追查野狼卫时,曾发现过野狼卫暗害百姓的命案,追查过去发现,此事之起,恐怕与乔唯有关。” 诸荣暻方还念旧沮丧的眸子霎时瞪成了铜铃,野狼卫他倒是知晓几分,可乔唯他从未听玄衣卫提起,震怒之下直接爆喝一声道,“你说甚么?!” 洪光皇帝这一吼算不得追问,昭王却打定主意要把这事儿掰开了揉碎了说给他听,他兀自长礼出列跪在阶前,先痛陈自己未能抓到乔唯确认真假之过,正打算申请五军营围剿野狼卫暂定居所,一道长报突然由远及近炸在殿外,一身着北营斥候军甲,满脸血泪的小将士“噗通”跪地低泣高声,惊得满朝文武下意识地裂开一道口子容得他直面圣驾。 “报”小将士“吭”地一声磕头在地,“北营急报,肃王殿下暗害太子,勾结沈成廷率近万北营精锐,意图谋反,现在现在已经往京城的方向来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举兵围困 大殿一时间寂如死水,也不知是对这急报没听分明,还是心有忖度分毫未信。 兵部尚书姜阳位列其中,眼睛滴溜溜转了几转,趁着朝堂之上面面相觑的空当,提步怒斥了那名斥候一声,转而抖了下朝服,跪在阶前,稳而重之道,“皇上,太子殿下和肃王殿下此时正为泗水灾情尽心竭力,这斥候所言空口无凭,万不能轻信,依微臣所见,不如派玄衣卫亲登望楼查看,倘若当真北城门外有大批人马行踪可疑,再做论断也不迟。” 诸荣暻弹指之前一念之间的哀叹在斥候唱报的那一瞬彻底烟消云散,冷哼声震在胸口,龙袍宽袖一振,正欲抬手示意花公公急诏戒备在殿外的玄衣卫进殿听旨,远处又是一声急报炸响,望楼上禁军行伍的武侯情急之下竟直接冲进了殿门,被水火棍一格,摔在门槛处伏地长礼,急道,“皇上,北城门望楼传报,京城以北喧嚣纷乱,车尘飞扬,依着飘到半空的尘土来看,至少五千人马向着应天府来了截至来报,尚不清楚旌旗上所书何字” 话音将止未止,文武百官霎时慌作一团。 诸荣暻登时暴怒,拨开伸手搀扶的尹银花,径直大步走到金阶之下,指着那武侯吼道,“你可知你所报若有一字作假,朕要了你的命?!五军营何在?!” 武侯抱拳高举,埋首于双臂之间,“末将不敢有误!五军营”武侯吞咽了一下,“五军营因着昨夜起火,北边的驻地已经烧成焦土,绝大多数人马都在城中救火善后,北城门外,仅百余人。” 洪光皇帝脸沉如墨,朝堂之上一时间只闻风声,良久方才絮絮叨叨地争辩开来,吏部群臣先于众人大着胆子上前请命封锁城门,金吾卫远在泗水,禁军并玄衣卫万余人马守在皇城之内,城外调五军营布防,誓死护卫京城安危。 诸荣暻眼梢一挑,觑着那几名出列请命的大臣略略一瞧,心中登时有了计较。 一个接一个的秦党之伍,中间混着几个贪生怕死只想在宫城里保命的混账东西,其中谋算几何,不言而喻。 秦守之虽佯称抱病在府,但望楼上直接送入宫城的急报却不见得比洪光皇帝晚些得知,此时五军营调动与否根本不受诸荣暻的控制,五军营四方布防数万人马,秦相爷倚仗着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权威,又有五军营统领襄助,把这区区宫城围困的水泄不通,几乎可以仅仅是转瞬之间。 大殿上愤而献策的几根不足一提的羽翼究竟是生是死,宫城之外想必根本不会在意。京城纵火,野狼卫神出鬼没,想派兵前来围困,寻个借口不过是信手拈来。 诸荣暻心中念头骤转,突然回过味儿来无论是野狼卫,还是京城夜火,甚至是乔唯的行踪,根本就无谓真假甚至可能一切都是胡诌,他所求无非是谋反,但勤王之举总要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 肃王率沈成廷及北营近万人马驰抵京城,且不论究竟为何而来,不得旨意擅动兵马入京便是大逆不道死罪一条肃王因着乔唯身上的血债想必行事冲动,这兵马调动倘若当真是违逆太子而得以行事呢?谋害太子的说辞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又或者,谁又能担保,肃王本意,绝无分毫谋逆之心? 一旦形势难以控制,兵符不知落入何人之手,又该如何调动驻军,驰援京城以解乱局? 身处南境的宪王待他的身世和秦守之所作所为,究竟知晓几分?确知真相之后,又会作何处置? 洪光皇帝心思急转,脸色时青时白爆出一身冷汗,孰对孰错孰真孰假的思绪已然混作一团,他指着殿前一堆已然念及到城池被破迁都避难的乌鸦嘴,怒吼道,“闭嘴!” 正这当,至始至终伫立在一旁的穆良不急不缓地上前一步,不怕死地睨着洪光皇帝气到颤抖的嘴唇,目光略微上抬,在诸荣暻这张不知憔悴刻薄了多少年的脸上匆匆掠过,沉声道,“皇上,肯否听老臣一言。” 诸荣暻惊怒之余,几乎把这位北营名正言顺的主帅在京一事丢在脑后,近万兵马调动进京并非寻常小事,穆良即便躲在天边,想置身事外怕也甚是艰难。 诸荣暻觑了一眼这位未持兵刃,甚至未披软甲的开国老臣,不作犹豫,“北营之事,你难辞其咎,有何话要说?” 穆良对这从天而降的问责祸事并不为之所动,曾经辅佐在诸荣暻身后拼杀天下的开国老臣如今只剩寥寥几人穆良从东海撤离那日起便心知肚明,他这一把老骨头能寿终正寝是幸事,落不得好下场也无可厚非,无非是瞧得见日头的年岁长短之别。 他一振宽袖规矩见礼,刻板得不近人情,先道北营驻军本是正义之师,若非事出有因或是受奸人挑拨,绝不会行以谋逆之事。 穆良顿了一下,沉缓地压了一口气,又道,“沈将军自临危受命前往北境一战成名之后,追名逐利之心愈发难控,野狼卫之事一起,他急功近利撺掇出兵不无可能,此事开端,大抵由他而起。至于肃王殿下” 肃王诸允爅是穆良不知打折了多少根棍子教出来学生,难以管教不假,可心血忠良不会动摇毫分,不管作何思虑,谋害东宫带兵起事的荒唐之举都不像是他能做出的事。 然而野狼卫在京城出没肃王警惕万分,他甚至在离京之前特意暗中同他讨了个印信以备不时之需穆良这一句担保说出口倒是不难,可若是这一字一句金石落地,皇帝要了他的脑袋不要紧,京城之中若是无人能压得住他的兵力,肃王又该如何收场,如何保命? 一念犹豫之间,默了许久的昭王适时接了一言,“三弟行事莽撞确是不假,但他不会轻易把行伍将士们的性命随意赌在不切实际的猜测里,儿臣以为,此事有待分辨。” 诸荣暻微微蹙了下眉,一瞬间生出几分异样的不快,沉吟了片刻未及反驳,长宁宫一内侍自殿后传了话给花公公,尹银花听罢登时惊呼了一声,抬眼迎着洪光皇帝的怒意慌忙跪下,得了他的斥责准允却未径直开口,而是紧捯了几步伏在他耳侧低语,微声道,“皇上,明雁阁走水,贤妃娘娘闭门思过被困在火场说是丫鬟跑出宫找秦相爷,贵妃娘娘留神的时候人已经拦不下了。” 诸荣暻一怔,显然是全未料及后宫失火一事,待到神思回笼,顺着殿外喧嚣的声响一望,禁军统领袁扬已然气喘吁吁地立在殿外,肃然禀报。 “启禀圣上,秦相得知野狼卫后宫纵火,肃王城外谋反,现已纠集五军营赶至午门之外,请命誓死守卫宫城。” 洪光皇帝眶眦欲裂,怒意几乎冲翻善冠。 “大胆!他究竟是要守城,还是想要了朕的命?!”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六十九章 局势迫紧 四方城中五军营鱼贯而入,街巷墙道之间黑压压地携裹着飞扬的尘土涌向宫城,如同乌云铺天盖地,肆虐卷席。 彻夜的火事尚未止息,城中商铺已然一改前两日的繁华盛景,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偶有稚子孩童因着瞧不懂这应天府里的剑拔弩张,悄悄扒开窗缝试图一探究竟,却被窗外乌漆墨黑的盔甲惊得失声半晌,扑回娘亲怀里怯怯哭泣,不住问道。 “娘,那不是平时给小丫分过饴糖的叔叔么?他们为甚么这么凶?” 孩子娘亲没说话。她拥着小丫头的脑袋,紧紧捂着她的耳朵,将门外兵甲击撞的金石声响隔绝在外,轻声安抚道,“小丫不怕,还记得你喜欢的小岳哥哥吗?他呀,马上就能来救小丫啦。” 小丫抬头眨巴眨巴眼睛,“就像之前坏蛋来欺负爹娘那样吗?” 小姑娘仍旧将往事铭记在心,许久之前家中店铺遭贼人洗劫,窃贼被发现之后心生歹意试图灭口,那时便是岳无衣巡防之际听见呼救,从天而降一般救了小丫头一命。 小丫娘亲刮了刮小姑娘的鼻头,小丫却又埋进娘亲的怀里,闷闷地哼了一声,“可叔叔们原来也是坏人吗?” 这一方城池,仿佛顷刻之间就能地覆天翻。 洪光皇帝斥声未落,猛地转过身来,怒目直视着那几名跳着脚请命准允五军营护卫皇城的朝臣,冷笑了一声,咬牙切齿道,“诸位爱卿方才的建议实在是妙啊,如今五军营已经围在宫城之外,诸位不如随朕到宫城城墙上探一探究竟,秦守之这究竟是来支援,还是来逼宫!” “袁扬!”诸荣暻一振龙袍,提步往殿外御道走去,怒声道,“请诸位爱卿移步城墙,有一个算一个,抬也给朕抬上去!” 情急之下,诸荣暻怒气上了头,连御轿都忘了乘,领着身后浩浩荡荡战战兢兢的文武百官急奔宫城而去。 洪光皇帝虽是行伍出身,然一身武艺如今只剩下些强身健体的把式,心血亦在这二十多年稳坐朝堂执掌天下的年岁里近乎消耗殆尽,一路疾行已是强压着上气不接下气,待到登上城楼从了望台往下张望,眼前登时一阵昏暗斑驳,险些气得晕过去。 禁军连带着玄衣卫不足一万人马散于宫中各处,明雁阁一大清早意外走水,又牵连了不少禁军前往施救,午门上方城墙只零零落落的守着百余禁军,望楼旗语交谈,弓弩满弦待发。 宫城城墙之上,寒风不似暮春。 未曾见识到寒风如刃一般抵在颈侧的众位大臣,几乎是一个挨着一个被禁卫军提溜着衣领塞到了望口往下看,刀刃寒光晃眼,有几个胆小的干脆脖子一歪,直接吓昏了。 一街之外的望楼上旗语陡变,宫城上方的武侯一惊,一时顾不上周全礼数,径直跌跑滑跪在洪光皇帝跟前,对着正听询袁扬同城墙上副将商议据守皇城该如何布兵设防的众人高声禀道,“皇上,一街外望楼示警!此地危险,还望皇上速速离开。” 诸荣暻先是一怔,似是不明其意。倒是袁扬在旁眉间一凛,一脚蹬在那武侯肩上,怒道,“皇上如何行事,哪里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袁扬话音未落,宫城望楼之上另一名武侯竟拔刀而来,一刀抹了候在不远处的小内侍的脖子,霎时间喷涌的血滚烫地洒了诸荣暻满脸。 惨叫声从割断的喉管里挤出来,一声未尽,那名请命的武侯竟同时飞扑而上,自袖中抽出匕首,径直戳向诸荣暻的喉间皇帝慌了一瞬,躲闪不及,慌乱地踩住了龙袍下摆,趔趄了两步仍没稳住,撑着腕子摔跌在地。 袁扬大惊不已,动作飞快地提起刀鞘一击砸中武侯手腕,力道沉狠,几乎断了他的臂骨,昭王身着亲王朝服动作不便,反倒是穆良利落地在这武侯背上补了一脚,抬手示意禁军侍卫上前捆缚审问之时,却听那武侯高喊了一嗓子番邦异语,而后略一低头,直接咬在领口,眨眼间便浑身抽搐七窍流血,闷无声息地咬毒自尽了。 诸荣暻伸手抹了一把黏在脸上的血,二十来年不见的阵仗冲撞得他心里发慌,堂皇间觑见望楼上下来的武侯被禁卫军一刀毙命,缓了半晌方才撑着尹银花匆忙扶过来的手臂蹭着城墙站起来,满腔怒火已然被惊慌失措掩了半数过去。 袁扬沉着脸跪地请罪,昭王略作犹豫,上前扯了那武侯的领口一瞧,登时抽了一口凉气。 禁军侍卫匆匆禀报,原来望楼之上的两名武侯在昨夜四处走水时便被野狼卫取而代之,尸首藏在望楼暗阁,已经被划成了血葫芦。 洪光皇帝略有失神,昭王却眺着一街之外旗语纷飞的望楼心头一震二殿下久不在行伍,危急之时的旗语多半生疏,却也记得大概,目光闪烁片刻,昭王眉头紧锁正要开口,便听城楼之下一声高喊,“野狼卫占领望楼意图刺杀,宫城已危,杀进去,誓死护卫皇上安危!” 这一声令下激起山呼海啸,箭雨铺天盖地而来,兵刃交接金石声响,夹裹着厉风,重重地撞击在午门城墙上。 诸荣暻在众人簇拥护卫之下仓皇逃下城楼,无力地跌坐在御轿上,恍惚良久,猛然坐直身子,铁青着脸色扯住昭王的袖口,“太子肃王情况不明,五军营人数众多,禁军虽是精锐,但宫城之中冷兵相接不占优势,昭王有何对策?” “宫城易守难攻,拖些时间绰绰有余。儿臣可以前往调动皇陵禁军。”皇陵禁军隶属京中禁卫军一伍,一道皇命既可调动,昭王迅速应答,说完一句顿了顿,稍有迟疑道,“儿臣相信穆老所言,北营绝不会叛乱。” 昭王这个允诺稍显避重就轻,他避开了懿德太子的安危生死和肃王有无二心只字未谈,只道北营兵马忠心,穆良如今也在京中,若有失控,理该承担罪责的人也绝不会是他诸允煊。 洪光皇帝似未留意他这话里的潜藏之意,穆良却抬手摸了摸被箭簇划破的朝服肩侧,闻言一瞬掀起眼皮看了昭王一眼,随后迅速垂下眸子,低低地叹了口气,抱拳道,“北营之事,老臣愿一力承担。” 诸荣暻阴沉着脸色点了点头,转向袁扬唤了一声。 袁扬半数心思牵挂在城墙厮杀,迟缓地抱拳道,“皇上。” 诸荣暻眯着眼睛,抬头望向炽烈却阴寒的太阳。 “秦守之率五军营举兵谋反,凡围攻城池者,杀无赦。”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七十章 各怀心思 华庭殿内三道圣旨一落,昭亲王诸允煊c禁卫军统领袁扬c北营留京主帅穆良三人齐领命退出殿外,徒留着惊慌失措六神无主的文武百官跪在阶下,战战兢兢地同暴怒方止沉默不语的洪光皇帝面面相觑。 秦守之一伍中几人在城楼之上中了流矢,哼哼唧唧地躺在殿前等着太医院赶来救治,幸免于难者脸上的嚣张嘚瑟被这从天而降的利刃惊得消散殆尽,佝偻着身子受尽目光指点,犹如芒刺在背,不敢争辩。 宫城守备迫在眉睫。 秦守之一再寻衅攻城,却为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缘由不得不再三缓滞攻势,演一出忧心君主安危的戏码昭告天下,局势刻不容缓,禁军务必趁此空隙抢占先机先下一城。 袁扬出了殿门,在汉白玉阶下以拳击掌,拜别昭王穆老二人匆匆向着城楼方向奔去。穆良眸色深沉地望着午门方向,又觑了一眼似在等待张望的昭亲王,拧眉犹疑了片刻,低声问道,“禁军在宫城四方散布人马驻守,敌众我寡城门难开,昭王殿下打算绕道何处前往皇陵调动守陵禁卫军?” 皇城肃穆威严,护城河环绕引水,背倚青山借势,团团围困之下容易突围之处不多,况且五军营压制,破开一个口子便意味着引狼入室,僵持之下甚是紧迫穆良思虑慎重不得其法,昭王却是一笑,摇了摇头,“不绕道,直接带人闯出去。” 穆良拧眉,咬了咬后槽牙,先觉得昭王久不在行伍行事未免太过疏漏,转念又察觉到他这自朝会以来的一言一行似是另有计较,难得打算开口追问一句,孰料来无影去无踪的玄衣卫统领江楼不知何时闪身定在二人身侧,规矩见礼道,“昭王殿下,穆帅,久候。马匹和钦点的玄衣卫侍卫已在东华门恭候。” 话音方落,江楼揖礼拱手便要转身退下,昭王颔首会意不作追究,穆良却还云里雾里的不知所云,老将军侧身上前格下江统领去路,沉声沙哑道,“江统领,劳烦你把话说清楚。” 江统领待这几位劳苦功高的老臣敬仰有余耐性不够,穆老手臂一拦,江楼无意识地退了一步作势格挡,被昭王眼疾手快地压住腕子方才卸力,规规矩矩地问了一句,“穆帅可还有何吩咐?” 只言片语一停一动落在眼中,穆老总算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二位,乃至于当今圣上,恐怕都对今日之事早有忖度布置,直把朝堂之上这些位或忠或奸的大臣耍得团团转方才罢休。穆良心虽有预料,可那也尽是肃王临行泗水之前跟他长谈之余揣测了几句,然彼时约么是诸事未定,抑或是肃王并不清楚个中安排,所言所提尽是点到为止穆良一时觉得这种暗中商定很难善后,面上却不显,只定定地看着江楼,沉声问道,“东华门外的五军营将领是谁?” 江楼还当这老将军要把这来龙去脉都问个分明,搪塞的说词在肚子里翻腾了大半,被他这简短的一问囫囵个儿的噎了回去,吞咽了一下,低声应道,“祁滨。” 祁滨调回京城五军营之前本是穆老先锋营的旧部,人虽然有时候犯迷糊,却绝不是是非不明善恶不分的主儿,五军营大肆纠集人马围守皇城,但凡是个心有忠义之人,必然要细细掂量几分前因后果,何起何终。 午门这边闹得喧嚣暴起,西华门宣武门倒也跟着起哄架秧子蹦跶出了点儿动静,唯独东华门风平浪静安分得很,祁滨觉得此事实在蹊跷,千余人马压在皇城东侧一动未动,甚至藉由城楼旗语窥了个大概,按兵不动,静待万事确凿再作部署。 这厢目送江楼赶回华庭殿,穆良并在昭王肩侧,往东华门方向垂眸疾行了几步,他目光落在昭王腰间垂下睚眦图纹的墨玉坠子上,忽的就想起肃王腰间那块儿嘲风玉佩,脑中灵光一过,突然问道,“小无衣呢?” 穆良这话问得笃定,肃王那么个猴儿精一手教导出来的另一个猴儿精绝不可能会在皇城根儿底下做甚么铤而走险的荒唐事,倘若这少年郎晃荡在外,十之会促成什么转机。 昭王瞥了穆良一眼,心里陡然生出几分或妒或恼的不快,眸色暗了一瞬,转而迅速挑起笑意道,“岳小将军虽以军令为本,但秦守之也知道这小子鬼精鬼灵的,参与围城恐会坏事,便把他连带着他手底下近两千人马分散在各处善后走水的祸事,还有些奔着城外驻地去了,以免岳小将军察觉不妙,暗中坏事。”昭王顿了一下,觑着穆良始终眉头紧锁的神情,猜不透他是何念头,舔了舔下唇,又道,“江统领提前打过招呼,这会儿岳小将军大抵是在张罗着纠集他手下可控的人马,在外合围襄助。只待皇陵禁卫军赶来,便可里应外合,一举拿下叛贼。” 话说至此,昭王却蹙了下眉,不知真情假意地叹了一声道,“就是不太清楚北营的情况穆老此去劝解,可有把握?” “北营将士绝不会蓄意谋反。”穆良厉声喝了一句,显然是待昭王犹疑猜测的态度十分不满穆老这一生功名成就至此,诸荣暻的心绪猜疑他都无意放在眼里,更何况昭亲王这么个于他而言百无一用之身。然而呵斥也就是点到为止,穆良沉吟片刻,叹声道,“野狼卫一再挑衅,乔唯也曾露面,只怕肃王难办” “如果只是野狼卫闹事还好说。但肃王府起火,乔唯露面,这事儿作何针对,穆老想来也清楚。”昭王十分惋惜地摇头叹了口气,“五军营不会久攻皇城,在这一棵树上吊死,一旦北营人马进京,五军营自然理所应当地转而对外,两厢一旦交手,这天下如何论断?届时成王败寇,谁又能说得清,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无论三弟是得到甚么消息赶回来的,只要这兵马入城一步,他就绝对不可能善终。” 穆良虎着脸没搭话。 穆良早先驻守东海征讨在外,离了东海跑到中都留守司北营练兵巡防,虽然多年来对朝局之事置身事外,但“兵权”二字悬刀未落的局面,这么多年却从未改变。 昭王瞥着穆老脸色愈发深沉,略一扬眉梢,话柄陡然一转,砸在了穆良的肩上,“穆老,您知道这会儿宪王殿下在哪儿吗?” 穆良掀起眼皮看着他,压抑地叹了口气。 “南境驻军。方彦君乱七八糟的心思活泛了不是一年两年,借此之际,恐怕要坏事。” 昭王未置可否,耸肩道,“秦守之以野狼卫之名围困宫城攻而不下,此时肃王赶来驰援,两厢交兵,很快就会有传言飘出京城,说肃王谋逆造反有违天意届时,宪王率南境驻军奔赴勤王。您说,结果会是如何?” 秦守之再三谋划不过是为了弑君扶持,颠覆朝政,可乔唯这般胆大妄为,倒不见得是对一时间的从中作梗有何兴致他此番入京,所为所求,不过是肃王诸允爅的命。 穆良眉间难放,“昭王殿下既已知此,为何不早做准备,阻拦肃王?” “我拦得住他吗?”两人抵达东华门,昭王翻身上马笑声应了一句,“不瞒穆帅,这将计就计的法子,还是肃王府的人告诉我的。乔唯在京城的事儿三弟理当早便得知,至于他为何执意回京”昭王似笑非笑地眺着北方,“这我就不知道了。” “京城危机解或不解,你我都不过只是一颗小小的棋子罢了。”昭王提缰一叹,声音飘忽地纠缠藏匿在风声里,“谁让他自己不争气呢。”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一章 尘土飞扬 穆良年事虽高但耳力尚好,昭王这一句浅淡的话轻飘飘地在疾风中兜兜转转,一字不落地尽数落在他的耳中。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字里行间的含义却是分外清明昭王待肃王的生死,根本毫无挂记。穆老离京拦截北营驻军自不必说,无论能否达成,届时肃王的处境,只会分外艰难。 或者说,昭王大抵也是不希望肃王能在这场动乱纷争中安然无恙的。 穆良略微低头,在马鬃上捋了几下,没再说甚么,直等东华门开了半扇,提马疾驰,跟那正坐在投石车上抻着脖子张望的祁滨打了个照面,匆匆叮嘱了几句切莫莽撞行事,转而策马扬鞭,顷刻间破开五军营外侧稀里糊涂作势佯攻的围困,直奔应天府南城门。 四方城街巷纵横,水泄不通的皇城之外出其不意暗中埋伏者众多,调请援军的一行人马离开祁滨所把控的街口,转眼间就被几位蜂拥而上的江湖高手追截了去路,几番周旋僵持不下,路旁突然冲出几个乞丐,大喊大叫地乱了追兵的阵脚。 一撮人乱哄哄地涌上来,不多时又一哄而散,看似混乱不堪,实则却在顾及不暇之时替昭王和穆老寻了条路线,避开追杀,一路向北,直至长街街口分道而驰,不做多言。 穆良微微伏在马背上,疾驰之余目光掠过长街楼阁,却见各家门窗紧闭的商铺中间眺见了一扇大敞的格窗,窗旁倚着一位花红柳绿对街饮酒的公子那公子大抵是自马蹄齐鸣时便留意着他们一众人马的行进方向,觑见穆良投来疑惑的目光,朗朗一笑,捏着酒壶手腕一扬,如同敬酒一般。 穆良一怔,待到一骑绝尘已经瞧不见那扇木窗时,方才后知后觉地扭头向着那人扬起腕子指引的方向望了一眼除却一座望楼,倒也没甚么特别值得留意的物件。 他稍稍勒紧马缰缓了缓步子,身后几名随行的玄衣卫随之侧目朝着那望楼眺了一眼,先是因着离得太远没瞧出名堂,转而又瞧着穆老勒停了奔马定定地张望,默声琢磨了半晌,“不对劲。” 玄衣侍卫不明所以,“穆帅,望楼旗语可有何差错?” “差错倒是没有。”穆良调转马头往回,片刻后停在那饮酒远眺的公子窗下扬声高喊,“阁下有意提醒,可是有甚么话要提点老朽?” 玉琳琅趴在窗棂眯着眼睛瞧向穆良。这老将军就是行事严谨,他也不过是随手一指,倒不成想,他还真瞧出了点儿名堂玉老板笑眯眯地从怀里捞出一封短笺丢下去,眼见着穆老伸手抓牢匆匆展信,方才不紧不慢道,“将军可瞧出那旗语有何不妥?” 穆良展信粗读脸色一沉,虽未尽解信中之意,却仍利落道,“兵马行军的速度太慢了。” 北营沈成廷所能差遣的行伍半数以上皆是先锋营出身,急行军日行上百不在话下。从一早斥候来报,到望楼旗语传信入宫,按着北边官道上那么个乌烟瘴气的样子,再有个小半日怕是就能闯进城门了,可旗语传报,这一通尘土飞扬,行军速度却跟爬没甚么两样。 玉老板歪头伏在窗沿,点了点穆良手中的信笺,“到那儿瞧瞧就知道了。” 官道向北疾驰至日头旁落,穆老并着一行如临大敌刀剑离鞘的玄衣卫方才一头扎进那一团尘土飞扬的乌烟瘴气之中。 烟尘尽头传来纷乱不计的马蹄呼啸声,那厢折腾了半天几乎未曾挪动分毫的所谓“北营叛军”约么是听见了从南而来的声响,呼啸嘶鸣声一瞬寂静,未见刀戈相向,却只见一架马车晃晃悠悠地从旁边的密林里钻出来停在警惕扶刀的穆良跟前,厢帘一抖,里面的人被扬起的尘土呛得咳个不停,磕磕绊绊地跳下马车,扇了扇袖子,拱手见礼道,“穆帅,您来了。” 穆良看着这灰头土脸的小文官儿一时没敢认,瞪着眼睛分辨了半晌,直等听他开口说话才回过神,稀里糊涂地眨了眨眼睛,“方侍郎?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肃王殿下何在?” “咳咳”方何又咳了几嗓子,喉咙里像是糊了泥,转身示意那蒙着脸的马车夫折返回去通报一声,又扇了扇惊起未落的尘土,忙上前答道,“此事说来话长也不长。”方何拧眉失笑,“简言之就是,秦相爷意图颠覆朝堂,叛徒乔唯想陷肃王殿下于不义这两个人虽然目的不一,但达成目的的途经相同,这便撺掇在了一块儿,在京城里生了这般祸事。”他顿了顿,转而后退了半步,随在翻身下马眯着眼睛往一团尘土里张望的穆良身后,“三殿下往南去了,半个多时辰之前刚走。”他虚点着不远处拖着遍地树杈勒紧缰绳停下的白宁和付乐,笑声道,“五军营师出无名,便要打三殿下挟持太子抢夺兵符意图谋逆的旗号,给自己扣一个正义之师的帽子不过,这愿望,想来是要落空了。” 在肚子里编排了一路说辞的穆良登时恍然。 肃王北营谋逆是假,挟持太子想来亦是假。 乔唯虽尽知肃王行事莽撞的痛点,可诸允爅却也并非丝毫不懂乔唯行事的暗藏恶意两厢争端的结果如何,全凭谁能抢占先机。 “沈成廷呢?”穆良心里稍微落定,当即捉住北营近万人马离营一事问询,“朝会上说北营调了万余人马进京”穆良顿了一下,把那听起来就刺耳的“谋逆”二字略了过去,“既然这也就不足百人拖着树杈扬灰造势糊弄秦守之,其余人马驻扎在何处?” “还在泗水下游垒堤坝修水渠呢。北营调兵须得主帅帅印皆在,三殿下没准他们乱动。”方何轻快道,“三殿下往南境去倒是调了几十人马,只凭嘲风玉佩,托下官在这儿跟穆帅先行赔个不是。” 穆良听罢睨了他一眼,抬手一招示意付乐上前,问了一嘴肃王钦点的将士名单,嗤声笑骂道,“这混账,专挑顶好的兵。”穆良缓了口气,“肃王去南境,可是为宪王?” “三殿下此去,是为拦停南境大军。”方何拱了拱手,“穆老既已知北营将士并无反意,此行,可还另有打算?” “以我一己之力难解京城困局。”穆良捻捻胡子,指节捏搓着玉琳琅丢给他的短笺,沉声道,“不过,替肃王那混小子解个围,倒是可以一试。” 方何瞧着那来路不明略微眼熟的笺筒一时怔愣,“啊?” 穆良觑着这位木愣愣的小文官儿失笑摇头。 “京城有难,太子殿下坐视不管这哪儿说得过去?”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七十二章 风起林动 风起林动。 两道赤马身影匆匆自林叶间穿行而过,风声迅疾,驭马之人耳畔呼啸轰鸣,久未息止。 为首之人破开密林小路层叠遮掩,豁然开朗时马缰一提,战马前蹄飞扬轻踏,原地徘徊了数步,被马背上的人牵扯着笼头一转,渐而安分下来,定定地望着应天府城池的方向。 错后了约么一身距离的赤马提缰收势慢了几分,红光似影地蹿出十丈有余方才停住,提着缰绳左摇右摆了半晌稳住身形,随之注目远眺,眉间紧锁,忍不住急切问道,“殿下,城里这情形,能撑上三天吗?” “城中交手不便动用火器,放火烧城已经是极限,秦守之打着的可是治乱平叛的旗号,待百姓行以杀人放火之事,恐怕难以自圆其说。”诸允爅眺着城中浓烟尚未散尽的方位,大致推断是在宫城附近,十之是秦贤妃在宫内遥相呼应惹是生非,他稍微拧了下眉,“五军营半数以上都是少爷兵,对上禁卫军和玄衣卫,一对五压着打姑且撑得住。而且秦守之编排的重头戏也不在五军营,若要当真颠覆朝廷,这些少爷兵难成大事,他得等着南境驻军前来支援。届时不论师出何名,也都无所谓了。” 诸允爅待这四方城的驻军守备几乎算得上了如指掌北营被谣传造反,穆老必然会出面,捏了上千人马的祁滨若是从穆良口中知道自己被人摆了一道,大抵会搁置五军营统领的军令,观望形势再作打算。 岳无衣那猴儿精更甭提,杨不留离京之前同他长谈过一次,秦守之但凡不想这番筹谋半路腰斩,便必定要回避岳小将军加以部署,但这小子鬼精鬼灵的根本无从料定,后续如何,秦守之根本难以把控。 得益于洪光皇帝对兵权和驻军的一手掌握,四方驻军虽还多半秉持着“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准则行事,但中都留守司内所有驻军却悉数归属于皇权之下,秦守之根本无从介入掌控沈成廷这么一位追逐利益的狗尾巴草算得上是丢人丢到家的独一根儿。 “勤王”二字背后仅万余兵马远远不够,秦守之无非也是在拖延时间,等着宪王殿下头顶一个忠勇为国之名聊解京城困局,逼着洪光皇帝顺理成章的退位让贤。 诸允爅提起缰绳一抖,烈风登时呼啸,两人不再多言,默然急奔官道方向而去。 风声过耳轰响了小半个时辰,诸允爅老远就瞧见了路边荒废茶棚旁边,背身站在破马厩里喂马的杨不留这姑娘纤细的身形在一众人高马大的北营将士中间实在显眼,就连还是少年身板儿的小林柯也比她宽了一圈儿,水红小袄还是在泗水时一户老人家做给她的,细密的针脚压着腰线,显衬得这平日里惯常不拘小节的姑娘平添了窈窕几分。 许是肃王这目光太过灼灼,亦或是马蹄暴躁的声响老远便顺风飘了过来,杨不留猛然回头,茫茫然地拨开在风中飘散遮掩的鬓发,指尖勾在耳后,眸子里登时漾开一汪清泉。 两道赤影一前一后落停在茶棚跟前,林柯上前,跟着翻身跳下来的周子城一道提马喂草,暂且休整片刻,准备下一程长途奔袭。 肃王殿下难得仗着自己亲王之身当了会儿甩手掌柜,丢开缰绳就黏到了杨不留身边儿,也不顾身后一水儿抬头望天非礼勿视的老爷们儿,亦步亦趋地被她笑骂着推开了一步来远,抬手拍了拍撑在他胸口的手,撇开满脸调笑的表情,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不闹你了,说正事。” “路上往五军营驻地绕了一趟,跟无衣碰了一面。”诸允爅绕到马身侧拿了水袋喝了一口,压了压拖着树杈来回跑的时候吃的满嘴尘土,水喝得急,呛得咳了几声又道,“京城纵火确实是野狼卫的手笔,不过无衣一直忙着救火,追着那几个野狼卫追到半路就舍了,没能找到乔唯的下落乔唯在这儿毕竟生活了快二十年,阴沟暗渠的不比无衣知道的少,想在京城里逮住他,恐怕没那么简单。” 言语间提及乔唯,诸允爅的脸色实在算不得好看,他舔了舔仍旧发干的嘴唇,短暂地沉默了片刻,苦笑道,“他要想杀了我,倒不如直接找人动手来得快,这么大费周章的,何必呢?” “大费周章所为的是内耗国力,秦相爷归根究底,不过是一个炸出来的炮仗,能伤人最好,即便不能成事,秦相爷和宪王殿下牵连的南境驻军连带着朝中大臣无一能够幸免,于乔唯而言,也是天大的好事。”杨不留捏了捏诸允爅紧绷的小臂,犹豫了一下,轻声劝了一句,“不管乔唯作何打算,你不上他的当就是了” 杨不留话没说绝,可诸允爅自己却是心知肚明。 乔唯对于取走肃王性命并不在意,他如今倾尽全力所为,不过是想彻底毁了肃王的声誉。 毁了戍守北境延绵边境线的镇虎军。 诸允爅从未敢想,乔唯竟然有这般逐鹿天下的野心。 乔唯深知宫城之中的编排算计,甚至比肃王待之筹谋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知道肃王手中的兵权终将沦落成为悬在他头顶的刀斧,既然这益处摆在眼前,他必然要不惜费尽心思,在提着那把刀的绳索之上竭尽全力的劈砍几次。 杨不留知道诸允爅的心病症结所在。 故而即便有过猜疑推断,杨不留起初却不敢莽撞地将乔唯暗藏于京城的消息,轻易透露给诸允爅。 那枚虎纹玉佩算是一个提醒,杨不留姑且只当这是乔唯的计谋直至长街琴阁撞见了那位异域容貌姑娘,雨歇一路追探查证,杨不留方才敢确认,能带着拓达公主来京城游玩,恐怕抛开对这儿熟悉万分的乔唯,寻遍拓达部落,都不可能再找得到第二个人。 然而正因着这万分熟悉,陆阳动用了京城大半的眼线,竟也没能确切的捉住乔唯的行踪。 杨不留眼见着诸允爅困在满心的郁结里难以自拔,忙伸手在他拧成麻花的眉心儿点了两下,转而摊开掌心,示意诸允爅把手同样摊开来放着,背手从袖间抽出一截笺筒,轻轻地放在他手里,挠了挠他的手心,“看看吧。” 诸允爅茫然地看了她一眼,“哪儿来的?” “信鸽。”杨不留掌心一翻捏了一只哨笛出来,“陆阳刚送来的消息。算不上好不过,姑且后续,你应当不必再挂记乔唯还会作何暗中谋害之事了。” 日头旁落,风声渐止。 应天府城北十余里外的长亭孤零零地立在一座几乎寸草未生的小土包上,亭中人逆光静默地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眺着远处官道之上飞扬不歇的烟霾,似笑非笑地轻哼了一声,一抖宽袖,不疾不徐地踱开步子。 “阿尔莽,公主安顿好了?” 乔唯说的是汉语,阿尔莽听得懂,但说却说不利索,偏偏在中原境内乔唯又不准他讲族语,只能一字一顿答得磕磕绊绊,“昭王已经发现住处过几天就能抓住她” 乔唯噙着笑意跳上马车,“其他人都安插好了?” 阿尔莽被他笑得有些羞赧,一边挠头一边重重地点了又点,没说话。 “走吧,三殿下长进了,姓秦的捱不到善终。”乔唯觑着阿尔莽担忧地往城楼方向眺望的神色,摇头笑了笑,轻轻挑起厢帘放下,“过些日子再杀回来,接公主回家。” 乔唯倚着窗格阖上眼,朦胧之中猛然惊觉,空茫的黑暗尽头站着一位让他始料未及的纤细身影,他冷笑了一声,低低叹道。 “不会太久的。”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三章 追截定罪 闷雨淅沥地落了几滴,惶然夜色迟缓而至。 密林偏径湿滑难走,马车车轮无意间滚蹭在一块路旁的粗石上,铆钉断了几颗,摇摇晃晃的似乎撑不了多久。 乔唯正端坐在车厢里闭目养神,轮子一剐,顺势滚过一小块儿圆石打了滑,乔唯登时身子一歪,“咚”的一声撞晕了头,艰难地撑着坐榻挑起厢帘,头晕眼花地眯着眼睛,低声责问,“阿尔莽!怎么回事儿?” 一时未料及此般意外,阿尔莽也愣了一下,停了马车跳下去,仔细查勘了一圈儿,挠了挠脑袋,慌慌张张地探头进来好一阵念叨,话未说完,先被还头晕着的乔唯截口打断,嗔怒道,“不许说部落的族语!” 阿尔莽闻言一抖,委委屈屈地皱了皱鼻子,缓慢道,“轮子碰了石头坏了。” 乔唯点点头,起身扶着阿尔莽的手臂跳下车去,弯腰打量着车底,瓮声问道,“能修吗?连夜赶路能撑得住吗?” “修!”阿尔莽竖起两根手指,“两支香!” “两炷香?”乔唯撇撇嘴觉得好笑,念及这还得接连颠簸几个昼夜,倒也不妨趁此机会休整片刻他抬手一招,示意骑马随行的几名野狼卫也歇上一歇,转而拍了拍阿尔莽的肩膀,趴在车上翻了包干粮塞给他,自己随手捻了半块儿糕饼,抖抖衣袍坐在了那方惹事的石头上,勾手在直愣愣盯着他的阿尔莽眼前打了一声响指,笑骂道,“看我做甚么?干活!” 乔唯在疾风如利刃的拓达耗了近四年,撇开背后的硝烟四起,时隔许久回到这烟雨江南地,待在城中尚没觉出一丝半毫的流连,在马车里颠簸这一路,反倒把他压在心底的那些尘封旧事颠得星星点点洒了一路。 这条进出京城的林间小路还是肃王年少时惹祸讨打时,提溜着他这么个无辜受牵连的小伴读摸索出来的,一条美其名曰远走高飞的小破路。 肃王那时候没窜个子,调皮捣蛋的磕磕碰碰还黏在脸颊未褪尽的软肉上,恨不得这一条路走到尽头就能跑到天涯海角,提马时少年意气肆意张扬如风如刃,仿佛这天地山河理该遍布他追寻徜徉的足迹。 金鳞本非池中物,乔唯望得见他眸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他几乎认定,他所追随之人,会在这座四方城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然而事与愿违,如今的乔唯却对他失望不已,他痛恨地发觉,肃王周身的金鳞之下,翻涌的竟是热血难凉满腔忠义。 东海鏖战,北境厮杀,肃王耗尽心血守着这一方本来几乎被舍弃的土地,换回来的却是自此而起,无边无际的揣度和猜忌。 时至今日物是人非,乔唯仍然对肃王那个喂了狗的忠肝义胆嗤之以鼻。 曾张扬不羁地说过要走遍北明山河的少年肃王早便褪去了嚣张恣意的稚气,曾说过要追随肃王以彰天下大义的乔唯也早已觉醒了周身拓达的野狼骨血,换了一颗蓬勃难耐的野心。 乔唯对那些傻得不值一提的往事并无追忆,只是难免惋惜,本能够飞升上天跟他一道开辟天地的金龙,如今却心甘情愿畏首畏尾地缩在池中,做一条巡游四境不值一提的金鱼。 他不过是想借肃王一臂之力,逼他毁了这水池而已,偏偏这池中鱼却待他避之不及。 乔唯手里这一块糕饼慢条斯理地咬了一炷香有余,他舔了舔嘴唇正要开口,突然间,沿着密林小径休整的几名野狼卫躁动不已,眉宇间齐齐敛起煞气,望着树冠方向,提刀警惕地喝了一句,“谁!” 人声霎时寂静,风声林叶窸窣依旧。 只听“咻”c“咻”c“咻”三声,三道飞镖猛然破风而来,直奔乔唯眉心飞去,本蹲在车轮旁更换栓卯的阿尔莽慌张地吼了一声“小心”,情急之下直接飞身扑了过去,身躯挡在乔唯身前,宽阔的身形结结实实地把乔唯护在怀里,两臂用力,猛地把乔唯扛起丢进车厢里,毫不犹豫的奋力扬鞭一抖,低吼了一声拓达族语,“撤!” 乔唯被阿尔莽溜之大吉的举动惊得愣了半晌,摔在车厢软榻上晕乎了一会儿方才气急败坏地甩开厢帘打算兴师问罪。 然而正当乔唯猛地抬头,眸光被阿尔莽背后的黯色染得猩红。乔唯心里登时一沉,抖着腕子在那三枚没入布料皮肉的暗器利刃上伸手一触,阿尔莽却缩着躲了一下,嘶哑道,“别碰,有毒。” 正此时,落在密林中同从天而降的三名刺客缠斗护主的野狼卫拼死横刀,伤了围着面巾的为首一人,逼得他们无从追截,当即打算逃离此处孰料背身奔逃不过数丈有余,身后风刃骤起,数枚毒镖齐发,竟几乎破过身躯飞钻而出,几名野狼卫只觉后心一凉,低头未及摸一把热血再做细想,眼前已然涣散如烟,彻底没了呼吸。 追杀之首低头抹了一把划在手臂上淋漓可怖的伤口,扯下面巾随意在小臂上缠了几圈系了个死结,转而迅速退回密林尽头,叩了叩候在官道旁的马车,清了清急奔之下沁了血腥气的喉咙,低声道,“陆老板,人跑了不过毒镖的痕迹倒是留下了。” 话音方落,厢帘有模有样的轻轻一挑,坐在车子里的陆阳先抽了抽鼻子,闻着雨歇手臂上飘出来的腥锈味道皱了皱眉,“能逮住他的行踪已经算是万幸,杨姑娘只说让你我在这野狼卫身上留下跟秦府门客勾结有关的证据,拿毒镖追杀得逞也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陆阳在车厢里翻了半天,勉强在箱底抠出来一瓶杨不留原本准备带给肃王,却在临行前被他扣了下来的金创药,丢给雨歇拿着,挑落厢帘一瞬,轻声叹了口气,“其余的但愿肃王此行南境,诸事顺利吧。” 昼夜更迭两番,肃王一行赶在日头旁落之前,在一处驿站落脚休整更换马掌,空腹跑了整日的将士也能得空添水添食,准备一鼓作气赶至南境驻军所辖地方。 杨不留先行洗漱了一番,拧了毛巾交给脸上灰泥汗痕混成花猫的肃王擦洗,转而爬到驿站后院的矮墙上吹了几声鸽哨,晃荡着双腿,沉默地眺着往北应天府城的方向。 诸允爅仰头看了她几眼,未及开口,先被马匹力竭更替之事牵绊住手脚,待到再留意矮墙之时,杨不留正眺着日落,手指之间,一支不知何时多出来的笺筒上下翻飞着。 诸允爅蹑手蹑脚地挨着矮墙墙根挪蹭过去,两手一捞,扯住杨不留的脚踝向下一拽,囫囵个儿地把这惊慌失措的姑娘拥了满怀。 杨不留被他唬得一扑腾,埋在他颈侧缓了一会儿,涨红着脸提着他的耳朵从他怀里钻出来。 “乔唯离开京城往北了。” 正念着天边夕阳无限好的肃王殿下被杨不留这句煞风景的话惹得哭笑不得,他认命地叹了口气,接过她手里的笺筒,展开瞧了瞧,整个人愣在当场,一时竟不知该捻着这信里的哪一句哪一条来说道说道。 “秦守之跟乔唯沆瀣一气显而易见,却苦于没有证据,容易被人加以利用。”杨不留一耸肩,也看出他失笑为难,点着短笺低声慢道,“现在秦守之通敌卖国未遂,杀人灭口不能,这个罪名,他脱不开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七十四章 聊解心结 诸允爅略微垂眸,目光无意间从杨不留缓慢瑟缩的手指上掠过。 杨不留大抵是许久没有好好吃过饭,纤长的指节分明瘦削,紧握缰绳跟着他们这一帮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昼夜兼程,手背上不知在何处磕碰了左一块右一块的青淤紫痕,掌心被马缰粗糙的绳索磨破了皮,草草地裹着一小块帕子,干结了一小晕的血痕。 诸允爅看着她,在她绷着欲言又止可怜兮兮的脸颊软肉上捏了一把,忽然间自责难安。 肃王此生所求不多,无非是想在披荆斩棘而行的路尽头看得见触手可及的海清河晏这条路是鲜血淋漓的,奸臣忠骨在脚下隐隐低吼,无辜百姓在纷扰之中嘶声号哭,肃王如负千斤地在这条路上奔走,无畏无惧不顾生死,更不忌惮青史之上能留个甚么身后之名,问心无愧地向死而生。 然而肃王对生死实在是太过置之度外云淡风轻,哪怕明知脚下身后是刀山火海鬼魅魑魍也懒得分神犹豫可利刃向外时这些明刀暗箭姑且不值一提,倘若身处朝堂之上,刀刃劈开的尽是触不可及的毒瘴,目光所及似是迎刃而解,殊不知这层层迷雾,已然悄无声息地绕开聚合凝在他的背后,不知何人何时,猝不及防地给他致命的一击。 偏偏肃王最无所防备无从顾及的“何人”,正是他仍旧怀抱着尊敬重视的父亲,仍顾及着情分义气的兄弟。 杨不留知道诸允爅委婉的不忍心,但她却不能对这个一旦牵涉到骨血亲情就游移不定的肃王置之不理,思虑左右,只能逼着自己去承担这河山康定之下避不开躲不掉的阴险诡谲,卑鄙算计。 杨不留被诸允爅捏得吃疼,拨开左手,右手又蹬鼻子上脸的撩拨了一把。杨不留又气又好笑,偏当着一众北营将士和肃王身边两个鬼机灵的面前不好发作,只能皱了皱鼻子,反手在他胳膊肘上气急败坏地敲了一下。 诸允爅没防备她忽然来的这一招,又麻又痛地一哆嗦,打击报复似的捧着她的两颊揉搓了几把,被杨不留在小腿上狠狠踢了一脚方才作罢。 杨不留脸颊上的指痕被斜落的日光映得泛红发烫,眸子里盛满了落日的暖光,闪烁不已。然不多时,暖阳悄然无声地被她眸底翻涌而上难以遮掩的悲戚染透了寒意,诸允爅抱着小腿龇牙咧嘴瞎蹦跶的动作一滞,上前轻轻拨开杨不留额前散落的长发,一错不错地望着她的眼睛,“怎么了?” 杨不留待诸允爅的依赖毫无征兆地膨胀到了她根本无从压抑的地步,只一时没留意,万千思绪里的渴求和倾诉就会破开千难万险地漾满眼底杨不留实在不愿诸允爅窥破她那些目的不纯的别有居心,她慌措地避开诸允爅投来的视线,掸了掸袄裙上莫须有的尘土,勉强提起三分笑,“没甚么,你有想问的,等回京城再问也来得及” 杨不留话说出口转身要走,刚迈出半步就被一拳砸在矮墙上的诸允爅隔断了去路,她眼皮无意识地掀动了一下,仿佛蜻蜓点水一瞬闪烁,微微叹了口气,满不在乎地拍了拍诸允爅的手臂,失笑道,“跟陆老板商定暗害乔唯定罪秦守之一事确有不妥,你是打算在这儿跟我兴师问罪不成?” 诸允爅低声反问道,“昭王呢?” 秦守之举兵谋逆在先,沟通外敌杀人灭口之举于论罪而言已然无关紧要,但就在秦守之勾结五军营栽赃肃王未果,自顾不暇之际,他可还有心分神派人前往密林追击,设伏杀人销毁证据? 即便证据确凿皆大欢喜,洪光皇帝经此番当头一击,恐怕自此以后会更为多疑猜忌。 况且佯装秦府门客行以暗杀之事,曾是昭王殿下小有得逞的手笔。 玄衣卫对昭王殿下的猫腻心知肚明,杨不留亦如是。 杨不留在落日余晖里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僵硬地扭头看他,几乎屏住呼吸无法喘气。肃王逆着光,杨不留看不清,也不敢去看诸允爅那一双此时恐怕会沉如深潭的眼睛,喉间嗫嚅了一声,“昭王殿下他” 几个字在唇齿间剐蹭来去,杨不留没出息地哽了一下,吞咽再三方才能说出话来,然而周子城并着林柯偏突然在矮墙另一侧冒了个头出来,虎噔噔地问道,“殿下,需要更换的马匹马掌都差不多了,咱什么时候出发?” “”诸允爅闻言抬头,微眯着眼看了看两个趴在墙头上的少年林柯眨巴眨巴眼睛,先一步默默地松手跳下去,周子城愣了一会儿,被肃王在脑门儿上糊了一巴掌才弄明白情况,听见肃王低声说了一句“一炷香之后出发”,隔着一堵墙贼兮兮地应了一声“不急”,转身提溜着面无表情扬了扬眉梢的林柯跑了开去。 诸允爅伸手握住杨不留的腕子,一路牵扯着把人拽到驿站矮墙后不远处的果木林中,手上力道重得骇人,杨不留快被他攥碎了骨头,却只是稍稍转了下腕子,未曾挣扎毫分。 杨不留嘶声叹了口气,行军延误不得,肃王这一根筋绷在“暗杀乔唯”这件事上卸不开劲,林风跌跌撞撞地吹了半晌,杨不留只能在诸允爅这副打算跟她僵持到底求问一个解释的目光里妥协下去,低声道,“泗水水患和秦守之谋反一事冲撞在一起,我让你转达给太子殿下的信一来是为了让秦守之有意加害太子的同党在你离开堤坝时露出马脚,及时监视,二来是为了试探,太子会不会在形势不妙的情况之下,转而把京城乱局的矛头指向你。至于京城,秦守之和乔唯一个意在逼皇上退位让贤,一个谋算着害你于不义,拦是肯定拦不住的,乔唯也是打定主意你会被愤怒冲昏了头,这才一再挑衅。”杨不留舔了舔紧张发干的嘴唇,压抑地叹了口气,“烧肃王府外墙也是我的主意皇上可能当下会因着斥候望楼传来消息说你起兵气昏了头,可但凡所报之事落空,有人栽赃构陷刻意引你回京之举便无须再多解释。” “至于太子殿下和昭王殿下”杨不留冷笑了一声,低沉道,“想要论功行赏,总要付出些代价不是吗?” 她把“代价”两个字咬得极重,仿佛解救京城数万百姓免遭大肆交战惨烈之苦只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余的一丁点儿施舍而已秦守之和宪王一行在这场乱局注定悲剧收场,届时朝堂彻底更迭,各方驻军须得整饬,懿德太子和昭王身上所背负的猜忌恐怕一时半会儿根本不值一提,交错纵横盘根错节的党派之争会在这场混乱之后崩盘重洗,贪腐即便不能尽除,也会在朝廷培植清廉方正之才时暂且收敛些行迹。 太子把兵符这么个烫手山芋丢给肃王在先不假,昭王先有安排有意给肃王添堵,在京城里坐收渔翁之利也非凭空猜忌,杨不留所作所为无所谓伤不伤天害不害理,却唯恐将她心底坚不可摧的阴冷暴露在诸允爅面前,触犯了他秉持已久的良心。 心有牵绊,自顾不及。 诸允爅早先便觑见这丫头思虑敏锐至极,恐怕伤人伤己,如今幸而不晚,他还来得及把她这点儿一鼓作气破罐子破摔坏到底的邪性念头掐死在摇篮里。 诸允爅漠然地看着杨不留一双惴惴不安的眼睛,良久,缓缓松开了紧抓不放到麻木胀痛的手臂,“不留,你想过没有,你若不设计叮嘱泗水一行先查秦党,堤坝修缮再做偷工减料,泗水百姓会如何?你如果不去打探安排乔唯来京一事,连哄带骗的让我避开野狼卫的挑衅,京城今日又会如何?” 杨不留愣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磕巴了一句,“你不怕我算计你吗?” “刚认识就敢下跪逼着我翻查旧案,你就差在脑门儿上刻着主意俩字儿了,这么点儿擅作主张,我还算早有预计。”诸允爅掰过正愣神的杨不留的下巴颏,恶狠狠地在她唇角咬了一口,“这位姑娘思虑繁多,这会儿说出来了,可还能把心安安稳稳的放回肚子里去?” 杨不留被他咬得吃疼,舔了舔唇角,卷了一嘴的甜锈味儿,缓慢地回过神。 说来实在可笑,早先在广宁府,杨不留时时刻刻挂念着她身世不明恐惹事端,如今对父母来处了解了多半,却忽然发觉,她自己便是那个上一辈恩怨辗转留下来的祸端。 杨不留曾以为,肃王如若一分一毫地窥破她的所想,看清她的思绪,迟早有一日会觉得她可怖至极,或者至少,也会生出些难以补救的嫌隙倒是唯独没料想过他会全盘接受毫无顾忌。 就像是坏事做尽,偏遇上一位普度众生的神仙,杨不留反倒觉得是自己小肚鸡肠的心虚。 诸允爅看她慌神儿实在好笑,在她眨眼一瞬刮了下她的鼻子,忽然就想到那天一不留神就打岔绕过去的护国寺一事,登时寻到了症结由头,凝眉追问。 “是不是那秃瓢跟你说什么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七十五章 怒其不争 林柯趁着肃王随口吩咐的那“一炷香”的功夫,快步跑到驿站马厩里磨蹭了一会儿。 随着林柯接连奔袭数日鲜少休息的赤鬃驹损耗过重,难再当昼夜兼程的重任,为免半路突然力竭而亡,只能换马赶路,留着这嘶鸣的小家伙儿在驿站里养歇这驹子是少年郎从京城牵出来的。林柯待肃王的态度总是亲疏不定别扭得很,诸允爅特意在肃王府那批小马驹里挑了最好的送他,从趔趄摇晃跟着他长到正当驰骋的血性年岁。 赤鬃驹似是察觉别离将至,远远望见林柯匆匆向着马厩而来,当即扬起前蹄踏踩不已,马头拱着林柯伸过来的掌心,颇知轻重的摩挲了几下。 “”少年素来寡言,肃王“毁人不倦”地招惹了他许多年这性子也没变,千思百续兀自藏在心里念叨来念叨去,林柯看着跟前这位四个蹄子生死与共的兄弟憋了半晌,勉为其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从南境回来就接你去东海。”他顿了一下,又在它颈侧轻轻捋了两把,“别怕。” 周子城咬着草杆儿溜达过来找人的时候,小林柯正抱着赤鬃驹“耳鬓厮磨”不知道说甚么悄悄话,小将士扯下草杆吹了声口哨,指了指驿站门外渐而喧闹纷杂的方向,“跟你兄弟道个别吧,出发了。” 林柯还是有点儿不舍,少年虽然少言寡语,可离别的难捱到底是藏不住,一步三回头地挪蹭到门口,发顶正被先一步整顿人马的肃王胡噜了一把。 诸允爅稍微耷拉着眼皮看了他一眼,看出少年眉宇间低落的神情,“你那位小兄弟跟着你往东海跑了个折返,又从泗水昼夜奔袭到这儿,也该休息了若是在镇虎军,我还能论个军功给他。”诸允爅眺着马厩的方向吹了一声长哨,棚子里的马驹独它一个扬头嘶鸣了一声,“不知道这家伙能不能撑到此行从南境回来,带回去好生养着,兴许还能活个一年半载。” 小林柯眼眶一热,耙了耙被肃王揉搓得乱作一团的头发,不甚明显的摇了摇头,“它既生在行伍,便誓为上阵杀敌护佑山河,为一方安定驰骋”林柯哽了一下,“驰骋至死亦无所憾,我爹是如此,我亦是如此,我相信小红也是。” 少年郎慷慨激昂之词原本字字铿锵,震得诸允爅不由得待他刮目相看,偏这匹宝马良驹的名字被他一嘀咕出来就露了怯,直逗得满腔热血的肃王殿下哭笑不得。 这孩子这几年在京城武艺渐精,就是呆在岳无衣手底下,读书历来一个字一个字的念,流芳百世的诗词歌赋记不得几个,手底下伺候的那几匹马全是小红小黄小花诸如此类的名字。 哪怕家国大义在身,到底还只是个孩子。 诸允爅在小林柯刚捋完的头顶又扒拉了一把,“小小年纪一根儿独苗,英勇赴死还没你的份儿。不给你家留个后就想论英雄,门儿都没有。等我到阎罗殿见着你爹,他不得烦死我。” 小少年被他主子拨来拨去有点儿恼火,脸上那点儿沮丧颓废被面无表情的示威取而代之,鼻孔朝天地哼了一声,抱着脑袋蹿到周子城旁边,绷着脸不说话了。 周子城一根草杆咬没了一半,瞧见林柯木然的一张脸上红彤彤的一双眼眶,一时好笑,打了个响指讨趣道,“你怎么也跟兔子似的?” 林柯莫名其妙地扭头看了他一眼,转而顺着周子城挑眉示意的视线望过去杨姑娘一双眼睛也红着,那双眸子本就招摇深邃,红彤彤一圈儿扎眼得很。 林柯早先在应天府时没怎么跟杨不留打过交道,这次全是凭着得了岳小将军的吩咐,随她走这一遭才熟稔起来,可平日里这位姑娘温和淡然成了习惯,喜怒哀乐都浅得几不可见。 这幅神色倒是稀罕得很。 周子城搓了搓光溜溜的下巴颏,挑起眉梢煞有介事道,“殿下八成是又欺负人了。” 林柯面无表情地睨了他一眼,“哦。” “”周子城口中的“欺负”二字简直缠绵悱恻意味深长,平时跟他一唱一和的小白宁不在,小将士被林柯这毫无反应的反应噎了一下,讨嫌打趣的话卡在嗓子眼儿,一言难尽地囫囵个儿咽了回去,“你这个小屁孩儿的年纪怎么跟个棒槌似的” 肃王一行急奔南境设拦之际,急于扔开兵符这块烫手山芋的懿德太子起初毫无动静。 那日穆老率数名玄衣卫拦截所谓的“北营叛军”,一头钻进那一团乌烟瘴气里时方才得知,这不过是肃王诱使秦守之露出马脚的缓兵之计然秦守之盘算着能让五军营围困皇城师出有名的由头虽是假,京中僵持却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昭王前往皇陵得以调遣的禁卫军人马有限,肃王另有打算不能折返京城,懿德太子手里的兵符便成了缓解应天府城僵局的关键。 即便长街之上未得玉老板一张短笺的好意指点,穆良也是要往泗水走一趟的。 暴土扬长的“北营叛军”时至日头旁落彻底散没了影踪。 穆良一路骑马沿泗水支流往北,方何同他一道担心误事,索性从晃晃悠悠的马车上跳下来,也爬上马背错后一身疾驰跟着穆老早先还当这小文官儿不会骑马,好生夸赞了几句。殊不知方侍郎前阵子跟着肃王跑来跑去,几乎快在马背上颠出了阴影,倘非紧急,他这薄薄的身子骨可不愿意遭这份罪。 疾行赶至北营泗水下游驻地之时天未破晓,穆良瞟了一眼连夜奔波折腾得脸色发白的侍郎大人,知会了方何一声,歇了小半个时辰,大摇大摆地跑到军帐里整顿问责。 方何留意到老将军对他这年轻人的关切照顾,一时羞赧,急忙上前解释,穆老却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行军休整是必要的,肃王那么不要命的急行军耗费心力,我这把老骨头可受不了。”穆良在方何单薄的肩膀上捏了一把拍了两下,“肃王应该跟你说过,五军营大半是少爷兵出身,没上过战场,实战就像过家家,成不了气候。况且袁扬和江楼在,往返三日的路程,皇城还是守得住的。” 方何默然拧了下眉间,没急着搭话。 朝中武将若论分党,穆良毫无疑问是站在遵循嫡长礼法的东宫一侧懿德太子前往泗水一行究竟是何用意他姑且不明,但京城这般大动干戈,东宫至始至终毫无表态,终归是说不过去的。 穆良虽未明说,可懿德太子时至此刻分明握有兵符却仍隐而不发,任由昭王在京城破开围困之际独占风头,穆老待他是有那么一丁点儿怒其不争的。 方何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再跟穆良透个底。 “穆帅。”方何在衣襟儿最里侧掏了半晌,翻出了一块造型别致特殊的牌子双手奉到穆良跟前,“这个是前阵子太子殿下交给肃王殿下的,三殿下他老人家没动过,直接丢给下官收着了” “太子殿下既然把这兵符交给了肃王殿下,这会儿再回去请他率兵出面,恐怕会有麻烦。”方何沉吟片刻,默默地觑着穆良骤然间变换的神色,轻声细语的又给他添了点儿堵,“下官妄断,太子殿下恐怕从最开始就没打算在这场乱局里率军回城这事儿怕是耽误不得。”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七十六章 星火之急 四方城中,急如星火。 沈成廷撺掇肃王率北营近万人马入京的遥相呼应之举未成,五军营嚷了大半天说要誓死护卫皇城安危的说辞落成了一场空,午门城楼上下僵持了一夜有余,秦守之在应天府城中遍寻乔唯不得,躁郁难解之际,心里那点儿以下犯上颠覆江山的恐惧,已然被他反复咀嚼磨得细碎,囫囵个儿的吞进了肚子里。 五军营统领守着堂皇宫城心思难安。 北营一事弄虚作假得了定论,皇城之中原本还含糊不清的立场登时陡转,不作犹豫地倒向了肃王这一侧。洪光皇帝在华庭殿内掀了龙案,差使玄衣卫统领江楼一个接一个地提溜着秦守之一党杖责问话,但凡先有得知秦守之此般谋划还为他开口申诉者c家中亲眷有在皇城根儿底下提刀劈砍午门者,一律杖杀,绝不容情。 圣旨口谕金石落地,即便是东阁大学士魏老这有今日没明日的老学究也心知肚明,秦守之这一脚试探结结实实地踩在了洪光皇帝的死穴之上,得逞难以服天下,落败唯有一死,谁也救不了他。 魏老已经在殿内跪了许久,年迈多病痛的双腿麻木不堪,他踉跄着拔起身子,似是有意上前先行领一个同族之罪,孰料腿脚一晃,反倒先被尹银花搀住了手臂花公公轻轻在魏老的胳膊上压了两下,扶着他落座一旁,说话时仍是带着几分似笑非笑意。 “魏老,同族之罪,可认不得。” 东阁大学士先是一怔,转而惶恐不已,觉得自己这老脸快丢尽了。 且不论秦守之这么个株连九族的罪过倘若当真论起来会扯掉朝堂之上近乎半壁江山,龙椅上正吹胡子瞪眼这位皇帝陛下就占了九族里的一位,魏老若是挑起了这个同族之罪的开端,最后难不成要让洪光皇帝削发谢罪,为了秦家叛党发个罪己诏不成? 华庭殿内登时哀嚎恸哭炸翻了锅。 殿外杖杀罪臣,袁扬便得圣旨提着罪臣的尸首丢下城楼,血葫芦一般摔烂在五军营阵前。 五军营里一群少爷兵已经快崩溃撂挑子,相持不下损耗颇多,五军营统领一夜之间急得一嘴燎泡,夜半三更连连叩响秦府大门没头没尾的商议局势。 天未破晓,被五军营统领差遣问询下一步如何行事的斥候又至,秦守之见不得五军营这群窝囊废跃跃欲试了没两天就打退堂鼓的德性,闻言冷笑道,“既然如此,开弓已无回头箭,还望五军营诸位为免满门抄斩,赶在援兵抵达之前,攻下皇城了!” 五军营是为护卫应天府城而设,战备充裕以防外敌,兵刃火器恨不得是四方驻军之中的最上乘之选,可同禁卫军玄衣卫比肩,即便手拿刀枪棍棒的少爷兵没甚么出息,实打实的刀剑无眼火铳震天,也足以撼动这座暂时孤立无援的皇城几分。 弓弩火铳不成体系久未息止,时至应天府城中蛰伏数日的大理寺吆喝着各位朝臣家中府将侍卫联手救主,这才在拦截北营的穆良一路奔着泗水而去迟迟未归,昭王殿下召集皇陵禁卫军毫无下落的情状之下暂缓危机。 是夜万家无灯火。 东华门门口已经架起了锅准备做饭。 祁滨掰着手指头算了半晌,估么着皇陵和泗水跑一个往返至少还得半日,他手底下千八百的兄弟在这儿干打雷不下雨佯攻了许久,秦相爷和五军营统领再分身乏术无力顾及,怕是也瞧出祁滨怠慢行事所谓几何,未免旁生祸端,他得想办法跟岳小将军取得联系。 祁滨算不得甚么聪明人,也没甚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但因势利导,顺势而为的道理他还是清楚的那日私放昭王和穆良离开宫城所为不过观望,倘若北营造反是真,皇陵禁卫军驰援定是万万来不及的,那么秦守之的胜算便占了八成,祁滨大可以率兵攻城不作他想,而今肃王之事已解,五军营攻势虽猛却是强弩之末,祁滨自然要另做打算。 正思虑之时,突然,祁滨耳畔传来一声破风唳响,一道光影掠过他身侧,直接炸在火堆中间祁滨登时一惊,抬手示意警戒,上前仔细查看,竟是一只玄铁利箭,箭头缠了一小包火药扎在跟前,人倒没伤着,就是火堆上刚架起的锅炸了个窟窿,还没烧滚的水溅了厨子满脸。 祁滨逆着箭簇飞来的方向猛地回头张望,觑见树上寒光一闪,先是一怔,随即压下身后的躁动不已,提步追了上去。 树上那道寒光一掠而过穿街走巷,几乎踩了小半座京城的屋顶,一路向北片刻不停,末了停在城北郊一处因着修缮荒废掉的望楼底下,黑影这才转身,扯下面巾笑眯眯地对着追得气喘吁吁的祁滨道,“副统领,本事短练了。” “岳将军就就别打趣我了”祁滨撑着两膝紧喘了几口气,摆了摆手,勉强连话成句道,“岳将军叫我过来,所谓何事?” 岳无衣没急着说话,挑眉打了个响指示意他跟上,转而身形一闪,直奔望楼之上。 这座望楼本是前朝修建,离街市稍远,又较新建起的望楼矮了些许,故而年久荒废久无所用但这座望楼的位置巧妙,城中形势大半收入眼底,先前估计是秦守之派人在这望楼顶上盯着,往楼上爬的时候,被岳小将军捆成个肉虫子的少爷还在楼梯口蠕动着。 岳无衣一手刀把这不老实的肉虫子劈晕过去,转而勾了勾手指,招呼着觉得后颈发凉的祁滨上前眺望,轻轻点了点城中的方向,“瞧出来有何变动吗?” 祁滨眯着眼睛在这乌漆墨黑的夜色里瞧了半天,脸色忽然一沉。 “这” “明日皇陵禁军抵达京城,穆老那边也来了消息说会有援兵我现在手底下的人手不够”少年将军嘿嘿一笑,“想跟副统领,借个四五百人。” 京中僵持不下,南境驻军也失了一日有余的消息,秦守之惶然地在府上坐了整夜未曾入眠,闭目养神了片刻不到,天边曙光已现,难得明媚的阳光几乎刺破床帘。 秦守之侧耳听见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正跃跃欲试着对宫城发动攻势,他艰难地从床榻上爬起来,正要召唤管家安排洗漱更衣之时,门外突然一阵急迫的脚步声细碎而来,来者“腾”的一声破开房门,竟是那位素来心思不定的五军营统领亲自登门造访前来问话,慌措抱拳道,“相爷,昭王殿下率皇陵禁卫军赶回来了还有” 秦守之脑袋里“嗡”的一响,惊诧怒道,“还有甚么?!” “太子殿下亲自率金吾卫驰回支援,现在已经跟昭王殿下在城北汇合了。” 援军赶到的消息半个时辰不到便已传遍了五军营城中驻地。 少爷兵惊慌在前恐惧在后,已然混乱成了一团,皇城之下行不行伍不伍散乱不堪,哪怕秦守之亲自坐镇也难稳军心,万难之中,独独五军营外侧人马有条不紊,似是一副誓要对敌的架势。 然不多时,五军营统领忽的发觉,这外侧人马几乎把他们团团围住水泄不通,与其说是整顿兵马,倒不如说是把他们困在一处,越锁越紧。 午时当头,五军营统领在亲自前往查探外侧人马时,猛然觑见了数日来不见行踪的岳小将军他当即惊醒,提马回身便要通风报信,孰料未等跑出十数丈,一道玄铁利箭便正中他的后心,统领应声倒地,连一句惊呼都没来得及脱口。 正此哗然之际,忽闻一声长哨吹响,外侧对峙的五军营人马齐齐抽出红绸系在颈间,随后调转刀刃,同皇陵禁军并着金吾卫一道怒向皇城片刻,只听岳将军一声令下,高喊道。 “秦守之勾结五军营谋逆造反,杀!”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七章 一语成谶 五军营统领被一箭穿心暴毙当场的消息如风而过,所及之处,浩浩荡荡的谋逆之伍转眼间溃不成军,降以保命者过半,负隅顽抗者尽数格杀不留活口。 皇陵禁卫军并着泗水而来的金吾卫死死压着他们仓皇奔逃的退路,五军营没头苍蝇似的撞在宫城城墙上,东华门一开,蛰伏已久的玄衣卫如厉风过境,封喉穿肠血洗皇城御道,连个求爷爷告奶奶的机会都分毫未留。 无力反抗的秦相爷如同丧家之犬,跌跌撞撞地缩躲在府中门客的羽翼之下,脸无血色堂皇奔走。他忽的生出几万分悔恨,惶恐游走在四肢百骸,惊惧得腿脚发软秦相爷紧跑了几步,脚下踩在了一团绵软之上,他踉跄着低头,看了看他踩着的一滩粘腻尽头,愣了一下,瞪着自己小儿子那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喉间忽然酸腐腥苦一遭翻涌上来,难以压抑地吐了遍地满身。 门客侍卫嫌弃地避开了一瞬,转而咬着牙咽下悔无可悔的苦水,把这憔悴如朽木的丞相大人从血泥污秽中间提溜起来,从齿缝间磨出一句“大人小心”,扭头对着不远处那名刀刃都不知道该对向何处的五军营小将士吼道,“拿你背着的火药去把那家香烛铺子炸了,引人过去之后我们从另一侧往外冲!快去!” 小将士约摸是怕极了,嘴唇咬得涎水血痕淌到了前襟,想来也是一死,竟直接抱着火药捏着火折子一脚踹开店铺门房,扑向屋子里大惊不已嚎啕大哭的小丫头和她娘亲,如困兽一般低低吼了一声,尖叫声和喊叫声在耳畔混作一线长鸣,满眼糊着泪水引燃了引信 正此时,门外打从觑见他便厉喝着让他住手的少年将军径直飞身而来,狠踢在那名五军营小将士背后,力道狠劲,一脚把人踹翻摔到店铺后院当中,转身迅速掠至那已然惊惧的哭不出声的娘俩身边,赶在满满一包炮火炸得四分五裂之前,护着她们跑出店面。 方跑出数步暂停,只听轰然一声,店铺梁木被掀断,隆隆塌陷的尘土喧嚣里隐隐听得见骨肉撕裂的粘腻声响。 小丫头猫在娘亲怀里,怯怯地越过娘亲的肩头抬眼张望,视线尚未落远,先被一只暖烘烘的手蒙住了眼帘,嘶哑声和缓地响在她耳边。 “别看,也别怕。” 这一声绝望的巨响,炸断了支撑五军营叛军的最后一根梁柱,本就溃散四逃的行伍天崩地陷,如落地尘埃,再无力挣扎回还。 城楼夕照,红墙染血,琉璃失色。 秦守之终归未能全身而退。 诸荣暻在华庭殿内郁郁数日,直至今日傍晚时分方才敢踏出殿门,望一望他这一座硝烟漫天,血肉遍地的宫城。 洪光皇帝居高临下地睨了眼这位曾辅佐他稳固了半座江山的丞相大人诸荣暻身居高位久不胜寒,秦守之所作所为他虽不尽知,却也能瞧得出他结党营私肚子里没几寸好肠子,怪只能怪秦守之当真觉得他这一双手遮得住皇权无上的天,把早就惦记着找茬儿收拾他的洪光皇帝当成了一个只顾眼前利益的傻子,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退无可退。 秦守之甚至忘了,这位自负到心比天高的皇帝是绝不会容忍宪王身世流传开来沦为天下笑柄的,若是按而不提,他又会动几分杀意? 诸荣暻龙袍在身,却被他穿出垂垂老矣的衰颓之色。如弃履一般被丢下皇城城楼的所谓朝中重臣血肉模糊的躺在阶下,沁得汉白玉石尽是黯红,秦守之跪在当前,已是面如死灰,摇摇欲坠。 诸荣暻看着秦守之,心底只剩下四个字。 乏善可陈。 人为贪念蒙蔽了双眼,终归有一日会坠下云端。 尹银花掂量着诸荣暻渐而黯淡的脸色,小心翼翼地上前低声问道,“皇上,这审问之事,要不要缓缓?贵妃娘娘忧心得很,要不您先去长宁宫歇歇?” 洪光皇帝摇了摇头,茫然地望着如血残阳,默然良久,往前迈了两步,脚下一晃,勉强抓着尹银花的胳膊稳着,低声不甘心地问道,“秦守之,你可还有何话要说?” 秦守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坐得久了,脸皮厚得不见棺材不掉泪,磕了几个响头就要倒打一耙,连声喊冤忙不迭道,“皇上!冤枉啊皇上!罪臣深受皇恩,怎敢心生反意?都是小人蒙蔽,肃王联手拓达叛徒乔唯栽赃陷害,假意谋反逼着罪臣死无葬身之地啊!罪臣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宪王殿下得知京中祸乱,也在疾驰救援的路上,这全是肃王的恶毒计策啊!” 诸荣暻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漠然看着他,沉声问道,“你的意思是,肃王通敌叛国,反倒是你护驾有功?肃王布的这盘棋局,是为了借朕的手除掉你不成?爱卿好大的排场啊。” 秦守之咬着牙,佯装听不出洪光皇帝这话里话外是何含义,硬着头皮继续信口雌黄,“肃王不满皇上动摇他手中北境兵权已久,假借野狼卫之名撺掇得京中大乱,罪臣一时糊涂,情急之下出此下策,还望” 丞相大人大喊冤枉之时,赶巧,穆良随在太子和昭王身后,身边儿提溜着一位浑身是伤的岳小将军,方才赶至华庭殿,正要回禀宫外战况,问询善后事宜。 一行人听得秦相爷在这儿颠倒黑白,这几位浴血而来的皇子将军都惊呆了。 穆良未同昭王太子一道入京清剿叛军,京中是个何般事态发展他也是一脑袋浆糊不作妄断,听完秦守之这一通嚷嚷,倘若不是穆老封锁京畿四处搜查残余秦党,意外发现了密林中惨遭灭口的野狼卫一行数人,怕是连他也要犹豫几分,这打从闹剧伊始便未曾露面的肃王,究竟是不是这幕后最深不可测之人。 岳小将军简直恨不得上前把秦守之这一张嘴撕了。 少年郎按着手臂上的刀伤提了一步,没等开口,先被穆老压着肩膀按了回去这万般缘由之起被秦守之囫囵个儿的推到了肃王头上,不止岳无衣,就连曾往泗水走过一遭的穆良都要避嫌少话,免得适得其反。 诸荣暻觑着欲言又止伤痕累累的岳无衣,又深深地望了一眼压着少年郎的穆良,只觉得仿佛一瞬间从头到脚被疲惫浇了个透心凉。 他忽的想起当年四境未稳时,穆良那个野驴一样的脾气,恨不得争执不下之时撸起袖子冲上来把人揍到清醒那时他肩上也会压着一只手,是似笑非笑无可奈何的温仲宾。 而今物是人非,故人已逝,穆良也不再是那个会同他争论是非,亲如兄弟的挚友。 君臣二字压了他们小半辈子,穆良如今即便眼睁睁地看着秦守之在京城搅弄得天翻地覆,也不会在此前许久,跳着脚地骂上一句,“那姓秦的不是甚么好鸟,你要是舍不得,我夜里直接帮你宰了他!” 彼时温仲宾亦会浅叹,只道其非驯马,总有一日,恐伤其主,万望小心。 如今可不是一语成谶? 洪光皇帝晃神这一时半刻,因着兵符一事稍难避嫌的懿德太子,先一步把在泗水惹是生非的一干贪官污吏串成串儿丢在华庭殿阶前,芒刺在背一般顶着知其按兵不动许久想要坐享其成的穆老的视线,替肃王开脱了几句诸荣暻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摆了摆手,示意他自有料断不必再说,稍微偏头吩咐江楼把秦氏一党悉数收押候审,转而扶着尹银花的胳膊,一步三晃地打算离开这血腥气冲得他头晕眼花的华庭殿。 可走了没几步,诸荣暻猛地回过味儿来,转身拧眉叱问太子道,“你刚说肃王带了多少人马去打探南境驻军的消息?” 懿德太子愣了一下,忙道,“启禀父皇,三弟不敢擅动兵符,只借嘲风玉佩之权,调动了北营不足五十人。” “胡闹!”诸荣暻心如明镜,秦守之在京造反不成,宪王往了南境去投奔他的生父,那便十之是去撺掇生事。方彦君一再在南境蹬鼻子上脸给他诸荣暻找不痛快,如今秦家事发,京城乱局虽解,可这却极有可能仅仅是个开端。 南境若叛,连着多年未灭的匪患,这事儿倘不得解,恐怕一年半载难得圆满。 “带几十个人深入南境,他还真当自己是铜铸铁打的不成?”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七十八章 南境枝节 京城寂如永夜。 四方城中遍地泥泞混乱尚未厘清,秦相一党在纷争之中苟延残喘者所剩无几,悉数羁押候审,交由玄衣卫大理寺一并处置。 然而京中罪臣虽已落网,南境现况如何却始终晦暗不明。 方彦君对南境各处州府驿站的遮蔽把控,远远胜于诸荣暻一直以来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的揣测。 京城数日困局,南境官面上的消息全无,一去向南便了无音讯的肃王也没托人捎个只言片语回来,于应天府而言,数十人马仿若凭空蒸腾在南境这一方土地上,罔论拦截叛军,几乎生死难断。 玄衣卫得了圣上口谕,手持兵权符节连夜离京向南查探。 洪光皇帝据说在长宁宫耗了一夜,陪同宁贵妃细数后宫纵火罪状三千,一眼未阖,天光乍破时生嚼了几颗太医院配的提气药丸,强撑着赶到了连诏数日的早朝会,煎熬着心血为京城谋乱这摊子破事儿拍板善后。 分明已是春夏交界,大殿里鼓涌的晨风还是凉浸浸的,朝堂之上大半言官都拖着惊惧过后恨不得一病不起的残躯,佝偻在凉风里战战兢兢,只盼着这燎原大火,万万别星星点点地烧到自己的身上。 经此一番早有预料的乱局,诸荣暻坐在龙椅之上,半分剜除毒瘤的痛快不剩,周身上下像是砸碎了再硬拼起来,只觉得心力交瘁。他满嘴尽是药丸的腥苦味,太医院大抵是担心这良药苦口实在难以下咽,又自作主张地混了不少甘草进去,久而回甘的甜味混杂在一肚子的苦水里,恶心得不伦不类。 泗水之事落定,穆良一大早便离京赶往北营驻地整饬行伍军营,懿德太子为泗水一事呈禀作结,昭王忙于京城戒严整顿未至,户部c兵部c工部为了五军营和城中安置各怀积怨,却又觑着洪光皇帝死气沉沉的脸色不敢放肆争辩,吏部那么几位暂逃罪责的文官集体在朝会上装死,简直快把自己攒成一团,随时准备着从这大殿之上滚出去。 诸荣暻霎时间生出几分日暮途穷之感。 温如玦立于殿中,抬眼望着洪光皇帝近乎灰败的脸色,一时不知这启奏之事该否继续下去。他稍微偏头,看了一眼同样憔悴不已的懿德太子,只见他拧眉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上前道,“父皇,保重龙体要紧。” 诸荣暻掀起眼皮,寡淡地看了太子一眼。 虽说最初为了保全东宫打草惊蛇,商定懿德太子离京一事,乃是他诸荣暻亲书圣旨加盖的玉玺大印,然而这位握持兵权,也许不久之后就要执掌天下的东宫之主却在得知京城乱局之时迟迟未动,甚至到头来只敢动用金吾卫赶来驰援洪光皇帝不免多想,这位被他教养得仁德却懦弱的东宫之主,数年,乃至十数年之后,究竟担不担得起这天下万民? 诸荣暻待懿德太子十余年的全权信任,竟在这一场针对肃王的挑拨谋乱之中崩塌离陷所剩无几。 这还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洪光皇帝良久未曾应声,不知思及何处,低低一叹,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一声哀叹砸在地上,殿前登时呼啦啦地跪倒一片,先是零星的听见几声悲戚的呼喊,随即便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山呼跪拜,惶惶然的高喊着“皇上”,乌泱泱地伏了遍地。 诸荣暻被这群诚惶诚恐的臣子气乐了,他垂眸看着这无一人胆敢抬眸同他对视的群臣,连斥责一句窝囊都成了浪费力气,末了无话可说,只是挥挥手示意内侍唱报退朝,缓慢地扶着尹银花伸来借以支撑的胳膊,起身准备离开。 孰料未及踱下金阶,诸荣暻便被疾行而至伫立在殿门前的玄衣卫惊在当场,定睛一瞧,他脚边还跪着一名五花大绑的南境斥候,来时路上大抵是动了点儿私刑,被奔马拖行得狼狈不堪,怯怯地埋着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诸荣暻心里一沉,顺势推了尹银花一把,坐回到龙椅之上,抬手诏玄衣卫并着南境斥候进殿,吞咽了几下,勉强压着喉间翻涌的苦涩,沉声问道,“不是让你们往南境查探驻军情况和肃王下落,这是怎么回事?” 玄衣卫迅速见礼颔首,朗声道,“属下奉旨离京,兵分三路向南拦截以免疏忽,这名斥候乃是属下在徽州府境内撞见的。”玄衣卫停顿了一下,双手奉了一封书信交给花公公,随即道,“属下返程时打探了一番近来南境境内各处州府急于招兵买马,搜刮百姓之举蔚然成风,民怨四起,不少官府为了投靠南境驻军强行掠人抓壮丁,百姓抗议不得反倒被扣了暴民的帽子。南境驻军现如今已然堂而皇之地率兵介入,方彦君亲率人马,说是镇压暴民,已经快压到徽州府南。这封信是送给秦相爷的。” 诸荣暻分神听那玄衣卫大致说了说南境的情况,转而敛神看着手中接来的书信,眉间愈拧愈紧,忽觉眼前斑驳,掩面缓和良久方才交出信纸,示意尹银花将这急信交予懿德太子阅览。 诸荣暻虚点着那名斥候,低声道,“你还知道甚么,说说吧。” 信中寥寥几言,大致交代了近来方彦君在南境所作所为之事。方彦君在南境的势力已然扩张到远胜于地方驻军的地步,与其说他是个将帅,倒不如说他阳奉阴违地糊弄兵部朝廷已久,早就惦记着混个土皇帝当一当。 然而方彦君暗地里胡作非为,南境驻军却并非全都买他这个图财牟利的账南境匪患虽然同官府行伍的关系微妙,但毕竟悍匪仍在,总要留有剿匪冲锋的将士压制一二,方彦君手下一众要死不活的登徒子难当重任,南境安稳与否又事关朝廷对方彦君的倾力支援,故而镇守边境平定匪患的诸多要务被方彦君悉数交由当年时将军的部下,一来可定一方安稳,二来方彦君行事无需顾及后患。 但倘若以他手里的这些烂泥随同宪王进京谋反,那无异于天方夜谭。 方彦君玄铁兵刃不少讨要,除却贪财卖掉的部分,他手中的火铳火药充足,能全听他调遣的人数却不够,压着匪患和境线的驻军他不敢动,思来想去,只能打南境百姓的主意。 然而百姓只瞧得见如今山河安定日子安稳,对这频繁的招兵买马甚是不满,但胳膊拧不过大腿,为了那么点儿可怜的军饷和减免人丁赋税,只能妥协于官府行伍混个大头兵当然这强买强卖的生意一时方可,久而久之民怨积深,难免有一些自诩学富五车得以窥破天下形势的才学之人察觉到他们头顶上的那位主帅似是图谋不轨,时至宪王打着彻查南境的旗号露面,却分毫不曾听闻民心所向,这才得以断定,他们已然沦为了助纣为虐的叛军。 随波逐流者虽众,但心存反抗之意者也不在少数,这些所谓暴民,与其说是不愿顶着叛军之名,倒更像是饱受欺凌意欲抵抗,祸端一起,此事只会一发不可收拾。 方彦君这会儿稍显自顾不暇。一来假借暴民一事举兵压向应天府行军缓慢,二来武力镇压之后这事儿反倒愈演愈烈,方彦君无奈之下,只得遣人送信,万望秦相爷在京城多替他拖延几日,最好派些人来,助他另做打算。 诸荣暻猛然间察觉眼前的斑驳连接成片,眼前彻底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肃王呢?”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七十九章 南境入瓮 徽州府往南官道渐崎,出了州府县城,放眼望去尽是延绵青山,官道两旁地界宽阔方便落脚的酒肆客栈隔了数十里才能寻见一间。 南境匪患久治无果,十座山头里九座飘着匪旗。 若是行商途经常来常往,商队行旅多半宁愿在坦阔官道旁的客栈耗上个一半天,没多少人有胆子敢在暮色四合的时辰闷头往着路旁密林重山的窄路里钻。 路旁山脚下生意惨淡的客栈老板看见来人怯怯不已。掌柜的手底下扒拉着没几笔数目的算盘,心不在焉地抻着脖子在客栈院中吆喝着安置商队马匹的一行人身上逡巡打量,也不知兀自念叨着甚么,正晃神的功夫,目光便跟那位衣着长袍风流倜傥的公子哥撞了个正着照理来说,带商队奔南走北的商人老板多半会染上几分风尘仆仆的疲惫之色,偏这位公子脸上却是款款淡然,身形挺拔却不矜傲,三分笑意含在眉宇之间,像是游山玩水尽得其乐一般。 公子叩了叩台面,对着正在心里慨叹他气度非凡的客栈掌柜微微颔首示意,好声道,“掌柜的,住店。” 客栈不大,堂中摆了五张桌子,能称得上客房的屋子拢共就三间,剩下的都是大通铺,二十来号人高马大的大老爷们儿能睡得下,就是有点儿挤,睡不舒坦,不过商队里的伙计倒是爽利得很,没人矫情个一句半句的,安顿好马匹聚伙吃饭,大堂里闹腾了没一阵儿就哄散开来,勾肩搭背地回去歇着去了。 就连那位瞧着像是好生将养起来的公子哥就着这寡淡的小菜下酒,也没生出甚么不满的情绪,他坐在紧挨着柜台的方桌,饭吃的不紧不慢,好脾气地跟着无所事事的掌柜闲聊了半天。 掌柜的没多过问这公子姓甚名谁,只是听那位忙前忙后的“周老弟”称了一声“三公子”,心里嘀咕着八成是个大户人家,也跟着讨好似的唤了几声,见那位公子没甚么不满之处,这才定下心,打听起这位三公子的商队名头来。 “家中远亲在徽州府做药商,这是跟汉中那边儿联络的生意,往南走也是头一遭”三公子捻着酒盅,自愧不如地笑了笑,“本来这生意是兄长在做,但他近来身体抱恙,只得把我这么个不学无术的弟弟拎到台面上,路线不熟,走到这儿有些晚了听他们说,我们家好像是头一次在这间客栈落脚?” “可不,我说以前没见过三公子呢。这些日子南边不太安生,慢些赶路也稳妥。”掌柜笑声应承了一句,心里细数了一遭徽州府和汉中府有名的药商,犹疑地问了一句,“敢问三公子,这跑的是谁家的生意?” “徽州府郑家,掌柜的可认得?”三公子顿了一下,慢条斯理又道,“车上多是硝石硫磺甚么的,往南边儿换些稀罕的草药,再带回汉中去。钱掌柜,可有何指教?” 徽州府郑家算是临近几个州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药商富户,药材生意南北遍布,私商私贩不敢出手的稀罕药材郑家来者不拒,官面上暗道里大多都要卖郑家几分薄面。 然而这生意做得愈大,伸手揽财的来路也便愈走愈险硝石硫磺虽然可以冠以药材之名在市面上往来售卖,可分量却受官府把控甚严,倘若这位三公子随行的这车马驮的尽是这些药材,那恐怕这趟生意,走的也不是甚么明面上的路子。 但无妨于商队做的甚么生意,关键是这车马里运的是甚么东西。 钱掌柜本还满脸堆笑的神色陡然一沉。他忙不迭地从柜台后面绕出来,试探着往正在马厩里添草料的那名客栈伙计的方向望了一眼,犹豫了一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三公子,要我说,你们还是趁着天没黑,折回城里住吧,这往前不远,土匪和当兵的在打仗,我这儿着实不安全。这土匪打家劫舍可骇人,你这商队里若是拉的旁的东西也便罢了,最不济也就是劫个财”钱掌柜煞有介事地虎着脸道,“但硝石硫磺这东西它得人惦记着呢!您这大门大户的往这儿来,万一那土匪怕行迹败露那就不是破财免灾的事儿了。那是要命的呐” 钱掌柜说着话,眼神儿不由自主地在这位三公子身上腰间瞟来瞟去,末了定在他长衫外褂里藏系在腰间的墨色玉佩,颇为在意的多觑了两眼。 三公子睨着他,满不在乎地端起酒盅一饮而尽,笑声道,“从这儿往城中折返,到了城门口也宵禁了,还不是得在城外将就一晚。”他顿了一下,略一挑眉稍,“昨儿晚上我们兄弟倒是住在城里,大半夜的被溜门撬锁的梁上君子扒走了不少银两,没甚么差别。劳烦钱掌柜挂心。” 三公子这话说得还真有几分财大气粗的纨绔相,钱掌柜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没等揣度好词句再开口,绕着商队马匹查看了几个来回的客栈伙计已然脚步轻缓的进了堂中,他似有意似无意地瞪着钱掌柜咳了一声,直把人瞪回到柜台之后,这才抖了抖搭在肩上的抹布,不甚熟稔地收拾起旁的桌子上狼藉的碗筷。 三公子意味深长地在那店伙计的身上挖了一眼,倒着抖了抖喝尽的酒壶,扣了酒杯,称醉休息去了。 这位佯装药商的豪门“三公子”,正是自打临近南境便如烟云散去,朝堂亲卫遍寻却寻不得踪迹的肃王诸允爅。 泗水京城之乱当头,诸允爅对于方彦君一手遮蔽把控的南境,其实老早就怀揣着几分破烂透顶的猜测。 然而时至进到南境辖下州府,肃王殿下才万般震惊的发觉,这一方福泽水土,究竟是怎么样的一团糟糕至极。 临近徽州府,诸允爅便勒令北营精锐把他们这一身看着就不好招惹的甲胄行头悉数褪了去,一行人在徽州府西北暂且落脚,直等杨不留早先便藉由陆阳联络过的徽州府商户借了药商商队的行装加以掩饰假扮,这才顶着徽州郑家的名号继续往。 郑家的名头实在好用,肃王这一路上畅通无阻,就连那些位不成器的官府也要礼待几分,本还当着可以直接扎进南境腹地加以阻拦。 孰料商队一行方过徽州府,肃王便留意到,他们身后多出了一条不要命的小尾巴。 这事儿的缘起归根究底还是方彦君率离驻地的那伙南境驻军。 南境山多水多,土匪一个山头藏了一窝,跟行伍官府得以微妙共存的虽占大半,然而终归还是有不少跟官府势同水火的匪患久未尽除,观望着南境驻军的动向闻风而动方彦君先是大动干戈征兵买马,不多时又打着征讨匪患的旗号一路往北,山头里的土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一见这征讨的队伍浩浩荡荡而来,登时戒备而起,提着脑袋打算愤而抵抗。 除却这厢匪患激起难消,那厢南境驻军新被征召的官兵也不得安生。 方彦君紧急征召的官兵大半心不甘情不愿,黄册落名也尽是造假,方彦君这厢许诺了减免人丁赋税,那边儿官府照常搜刮油水倘若零零星星的不成势也便作罢,偏这行伍中间尽是受此煎熬的将士,饱受苛待的将士攒到一块儿,为了拼一个安稳度日,闹起倒戈起事几乎是一拍而起,转眼之间便声势浩大到难以压制。 先是抗议,再是施压,官府不出头,方彦君又缩在营帐里装死,一来二去,这落草为寇势与南境驻军不死不休便成了唯一的活命之法,一时间官逼民反,匪患横行,几个昼夜就把南境搅和得混乱不堪,瞧不清前路。 混乱之中,肃王带来的那几十号北营精锐若是执意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不得其法,落不得甚么善果。 然既为阻拦南境大军而来,肃王思来想去拍了板,别有用心地把这主意打在这些土匪的脑袋上。 这些位草寇占山为王打个响马倒是绰绰有余,可抵抗南境驻军便显得势单力薄,他们一缺兵刃二少火器,郑家这么一批硝石和硫磺就像是一个行走的香饽饽,老早就被他们惦记着吃进肚子里。 如此一来,肃王索性堂而皇之的打着外乡人的旗号,一股脑儿地往这帮土匪惯常打家劫舍的地界儿里自投罗网,打算来个借力打力。 诸允爅没掌灯,进了屋便倚在半阖的窗边,掀起眼皮往枝叶晃动的山林间眺望,良久绕回桌前,甩了甩桌上久无人用有点儿返潮的火折子,掌了灯火,默不作声地轻点桌面,暗自思量着客栈各处门房布置,出处入口。 山间客栈面朝官道背靠凉山,林木遮掩处众多,若是被围,他们这趟假商队便成了入瓮的王八,很难扑腾起太大的水花山贼响马倘有意动手,自然不会错过今晚这个大好的机会。 不多时,房门轻叩三声,吃饭时没了踪影的周子城轻声推门而入,拱了拱手道,“三公子,在外落脚的兄弟已经安排妥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八十章 暗中布置 山林间夜风缓而骤起,林叶枝桠窸窣作响,一团团墨色摇摆不定地遮掩着山顶的一抹明黄。 诸允爅没关窗,周子城见礼收拳略一抬头,正瞄见那面挂在山头上擎等着一振威风的匪旗,待风吹来,明黄一角迎风一展,墨色中当即慌乱地晃过几点黑影,忙不迭地牵扯着月色映照之下分外扎眼的匪旗加以遮掩。 这山匪劫财,还没等动手杀下山来,先把自己的位置暴露了个彻底周子城一时啼笑皆非,闷着笑了一声,应和着肃王打了个响指加以授意,规规矩矩地蹭到桌旁拖了把圆凳坐下,胳膊一揣,撑着桌面嗤笑道,“客栈外十数丈,草木山石掩映处应当都藏了人,客栈里的兄弟已经收拾妥当,随时准备突围,其余没跟着商队随行的北营兄弟正在摸这伙儿山匪的布置,一会儿会来报信殿下,我方才上楼之前,发现客栈的钱掌柜不见了。”周子城顿了一下,抽了抽鼻子,猜测道,“这姓钱的估计是跟这帮土匪一伙的,这客栈保不齐就是间设陷做局的黑店。” “我刚在窗边看见钱掌柜摸黑往后山上钻,应当是通风报信去了。”诸允爅拎起尚还温热的茶壶,揭开盖子嗅了嗅,指尖在壶嘴杯口捻了几下,斟了两杯茶,在周子城跟前搁了一盏,点了点桌面一扬下颏,“喝一口试试。” 周子城眨了眨眼睛,质疑着缩了下脖子,显然不太敢碰这黑店里的茶水吃食。 诸允爅憋着笑,使坏似的一瞪眼睛,咋舌催了一声,盯着小少年视死如归地咂吧了一口茶水,弯了弯眉眼,也随之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轻笑道,“吃食酒菜都没问题。”诸允爅越过小少年的肩侧虚点了点房门的方向,指着那处明显新糊过纸的门窗一角,“有的黑店倒是惯常用蒙汗药,但这家店里应当是用迷香。点破窗纸之后再换新的,饭菜查不出问题,官府当真要查,也好蒙混过去这里大抵就是个官匪井水不犯河水的摆设。我看钱掌柜对客栈里那个喂马的小伙计十分忌惮,想来这间客栈应当是这伙山匪置办的空壳子,钱掌柜无非就是个听人差遣的傀儡。” 肃王府里千锤百炼熬出来的小家伙儿机敏有余,见识稍短,经诸允爅一提点登时恍然大半,抿着嘴唇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话到嘴边该不该问,抬眼瞧见肃王颔首默许,这才悄声道,“殿下咱今儿晚上就这么自投罗网,坐等着被劫?” “啧,怎么就坐等着被劫了?让你吩咐布置的暗哨是摆着看的不成?”诸允爅抬手在他脑门儿上狠劲儿弹出了一个红指印,漫不经心道,“硝石c硫磺c草药带着这几样东西往南走,再绕也绕不开这山匪响马的地界儿,被山匪盯上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北境镇虎军历来热衷于积极主动的给拓达偷袭的队伍,或是马匪,设陷挖坑一网打尽,这么个优良传统几乎全得益于肃王殿下的谆谆教诲,如今由北往南,同样是对付匪患,形势危急之下,被动而为自然不在肃王殿下的思虑范围之内,“徽州郑家虽谈不上是个可以遮天蔽日黑白通吃的巨贾,但在南境之内,谁要想把这手伸到郑家的头上,恐怕也要掂量几番。郑家的商队以往不从此处途经,他们本就会警惕一二,况且钱掌柜留意到我腰间佩戴的玉坠,方才也往山顶去通风报信,但凡这座山头上有一位识货的土匪,都会有所揣度,派人试探,再作打算。” 此举无非是摆出个诚意,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这帮土匪倘能认出肃王的身份,理该琢磨过味儿来这瓮中捉鳖,怕是不会一如既往手到擒来那么简单。 周子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要是他们没认出来殿下的身份,又或者是破罐子破摔,不予商谈呢?” 肃王对南境这一堆一串的山匪其实不甚熟悉,借以商队掩饰身份的郑家人也不过是卖陆阳的面子,对于此处形势点到为止的提了几句,并无实意也无奉迎然而山匪行事多半有个规矩可循,南境驻军迫在跟前,他们却不知收敛不得消停,想来是狗急跳墙,认定自己祸不单行,无奈之下只能揭竿而起。 这时凭空冒出来肃王这么一号来路不明用意不清的变数,但凡这山头上的土匪有点儿脑子,都不会轻易地直接亮出刀刃加以威胁,活生生把自己逼到退无可退的绝路。 然而诸允爅心里也清楚,被逼上山的百姓为讨活路自会深思熟虑,然捕风捉影就要对南境驻军兵戈相向的亡命徒却很难控制得住。 “他们要是自绝后路那就只能来硬的了。”诸允爅捏搓着下颏,煞有介事地沉吟片刻,挑眉笑道,“抢山头,试过没有?” “啊?” 周子城提前依着肃王殿下的叮嘱在这山上安排部署,倒是猜得到,恐怕舌辩难解的困局,到头来还是要动粗但好好的剿匪,怎么到他主子嘴里反而成了抢山头了? 诸允爅瞧着这鲜少跟着他四处奔走干坏事儿的小少年一时好笑,不过也未多作解释,自顾自地翻篇又道,“匪患暴民动荡不稀奇,但倘若这儿闹得喧嚣尘上,南境留守的队伍才有理由派人前来支援镇压单凭这些闹事的土匪和想朝廷伸张正义寻讨活路的百姓,山匪兵械不足,想拦住南境驻军很难得以成行。拖延南境驻军的动作,还得倚仗着正儿八经的南境留守境线的驻军。但师出无名,在这儿得先掀儿浪花来才行。” 南境驻军设立之初本就是为南境境线和南境匪患,但镇守边境的行伍一般不会擅动,即便是方彦君都很难彻底动摇周子城挠了挠脑袋,稍微琢磨了一下,半晌忽然一拍大腿,恍然道,“南境驻军好多都曾是时将军的部下,杨姑娘往南,该不会是去找那个时慕青了吧?” 诸允爅嚼着茶壶里漏出来的茶叶杆,随手撇净茶杯里残余的茶汤,轻轻地将茶杯倒扣在桌面上。 方彦君沦落到如今的地步,起因无非是招兵搜刮之时闹起的积怨,行伍里兵马倒戈,土匪又因着南境驻军的动作风声鹤唳,两厢僵持不下,这才有肃王一行加以干预的机会。 诸允爅带着数十北营精锐倒是调遣得趁手,然而若要拦截方彦君数万人马,硬拼肯定是拼不过,杨不留只能藉由山间匪患贪图火药草药,变着法子先给他塞些可以拖延牵制方彦君的人手。 然而这姑娘一去往南就没了消息,诸允爅依着二人分别时的揣摩推断按部就班,面子上沉静淡然像是成竹在胸,其实皮肉底下心肝脾肺都快煎熬得熟透了诸允爅撇了撇嘴未置可否,只压着喉间叹了口气,“不留跟小林柯往回传过消息没有?” “还没。”周子城耸了耸肩,继续道,“倒是打探宪王殿下消息的弟兄回来了,只不过他那身行头不好离客栈太近,现在在外候着呢。”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一章 天摇地晃 夜色黯淡,南境之地久难成眠。 宪王起初并不知,洪光皇帝和秦相爷不约而同地将他撇开在京城乱局之外是为何意少年亲王揣了满心建功立业的宏图抱负,策马扬鞭一路向南,甫进南境驻地,尚未及一展拳脚,一道几乎前后脚送抵南境的密信,毫不留情地将他这颗跃跃欲试的心钉死在原地。 秦守之在密信之中痛陈后宫险恶,隐晦地告知了其母妃香消玉殒的噩耗信上说,宁贵妃为趁机报复秦贤妃检举揭发她跟护国寺住持有染的真相,放任野狼卫刺客行事,眼睁睁地看着秦贤妃活活烧死在明雁阁中,却置若罔闻视而不顾,洪光皇帝得知实情不予查彻,到头来竟还要问他秦家勾结外敌的罪过。 皇城天高地远,宪王诸允熳根本无从论断,这封密信所述真假如何分辨,秦守之也未曾在密信之中详述明雁阁走水的时日几何,秦家惨遭问罪之后,缘何这封通风报信的短笺还能传到宪王手中 正当宪王一时被这噩耗当头砸中,浑浑噩噩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那位本该由他彻查问罪的南境驻军统帅方彦君,哭天抹泪地扑了过来,手捧着一件不知何年何月如何获取到的秦贤妃的信物,呜嗷乱叫地当着宪王侍从的面要同他父子相认,联手为他母妃讨一个公道。 宪王根本无从表态,只在一众侍卫瞠目结舌的注视之下,僵立良久,有如被冷水泼了满身,彻体寒凉。 京中侍卫终归是见过世面的,这等捕风捉影的宫闱秘事本就不该提到明面上来。方彦君胡作非为的罪过还未等查定,如此这般恶意造谣着在皇帝脑袋上种草,不管不顾直截了当的一屁股坐在了乱臣贼子的位子上,明摆着就是要藉由宪王之名,行以不忠不义之事。 然而方彦君既然有胆量行此大肆昭彰的认亲之举,显而易见是早有防备这厢侍卫方才提刀离鞘要把人押下,那厢南境驻军已然把这一方军帐团团围了个水泄不通,只消方彦君一声令下,便可将这些位忠尽职责的京城侍卫悉数送到阎罗殿。 方彦君埋头伏在宪王跟前,涕泪纵横地哼笑了一声。他懒懒散散不慌不忙地从宪王跟前爬起来,抹了把眼泪鼻涕,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抬手轻勾两指,顶着宪王近乎崩溃的目光,朗声胡编乱造道,“京中侍卫受肃王指使,有意谋害四殿下,来人,还不快来救驾!” 那时宪王立在混乱不堪的漩涡中央,被刀剑纷飞四处泼洒的猩红糊了满脸,强撑着的一丝清明霎时绷断,眼前一黑,彻底撅了过去。 诸允熳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个昼夜,在茫茫然不见尽头的黑暗之中挣扎着恍而醒来他终于明白过来,秦贤妃是生是死于秦家而言早便无关紧要,他这个亲王骨血是真是假也毫无意义,秦守之需要的,不过是他这么一个藉以依托的亲王身份,顶着一个甘为朝野安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旗号,替他秦家的谋逆之举,遮掩一个名正言顺的表面。 宪王无从反抗,只能如同傀儡一般,被秦守之和方彦君逼迫携裹着,走到了这条无法回头的血路上。 然而,方彦君对这位从天而降的亲生血肉根本没有分毫的情分顾及。 或者说,他呼天抢认来的这个亲,自己半分都不信。 这位没半点儿良心可言的南境驻军统领面子上好戏演尽,归根究底,无非是想哄骗着这位看似懵懂莽撞的宪亲王,对他这个无从认定真假的亲生父亲言听计从,届时一举杀进京城,这么一位武艺不精的小王爷死在乱箭之下也无不可,无人护卫的真龙天子又有何妨?史书之上的揭竿而起改朝换代,哪位不是胡编乱造给自己安一个遗落民间天潢贵胄的身份,稀里糊涂地冠上一个龙子龙孙的头衔? 他方彦君也想坐一坐那个真龙宝座,指点江山。 然而方大帅痴心妄想之余竟然忘了,他妄图操控的这位宪王殿下四肢百骸里流淌着的当真是他这个混账的骨血,他自幼受到的尽是秦家人一脉相承的教养,骨子里的野心和贪婪,永远不会随着信念的崩塌而消散殆尽。 仅仅三日,待到方彦君惶然察觉之时,宪王已然拿捏着日后根本不会兑现的许愿,拉拢了他南境辖下的半座江山宪王殿下时至今日终归还顶着一个名正言顺的天潢贵胄之名,这位小小的四殿下作何许诺,想来着实比方彦君这号整日相处知其本性的混蛋来得可信一些。 方彦君手下半数将士“弃暗投明”,他那点儿痴心妄想没等走出南境的地界儿,先把自己憋了个灰头土脸。 方大帅年纪尚轻时在禁卫军没甚么大出息,等到接手南境驻军时也没太多建树这一方同北境相比几乎算得上一片无限乐土,抛开时不时打家劫舍闹腾一阵子的匪患,根本没甚么能让他一展拳脚的机会。 方彦君在南境的年岁不短,然而练兵打仗的能耐没甚么长进,倒是跟这一连串的山匪学了不少横冲直撞破马张飞的路数,自打宪王顺从默许他调兵入京,他便一门心思扑在了如何一劳永逸地杀进应天府上 宪王却一再摇头制止,把他的颜面踩在脚底下,对他这个不瞻前不顾后的做法不屑一顾。 京城形势已然势同水火不可挽回,诸允熳觉得此事理应从长计议,秦守之的性命留得住留不住且再商议依他之见,趁着现如今南境还在他们的掌控之中,断然不可莽撞行事失了民心,当个无知愚昧的土皇帝。 方彦君这会儿想起了倚老卖老,把宪王的话悉数当了耳旁风,根本不听。 正值此两厢争执不下之际,被赶鸭子上架一路向北赶往京城的行伍之中,着急忙慌的招兵买马军心不稳,上头吵架下头遭殃,本就因着强召入伍甚感不满的队伍里索性撺掇成伙撂了挑子,倒打一耙出了乱子。 混乱肆起,京城那边也出了岔子。 肃王遭秦相爷构陷的骗局被彻底拆穿,五军营只能孤注一掷大举攻城的密信磕磕绊绊地传到南境,宪王本还琢磨打着剿匪的旗号缓慢地把南境驻军压到应天府附近,却不成想,在几个昼夜之间,他竟被数万擅离职守的南境驻军一举推到了风口浪尖。 事已至此,宪王绝不能就此坐以待毙,功亏一篑。 吵了一路的宪王和方彦君,万般分歧时至此刻方才艰难的达成一致洪光皇帝既然自以为万事尽在他的掌控之中,那么南境这一群窝囊废,无论如何举步维艰,也得在南境炸他个天摇地晃。 诸允爅倚在客栈窗边,晃了晃混沌的脑袋,顶着风打了个哈欠。 南境山间湿润,林叶的清香里混杂着些许土壤潮湿的腥气。诸允爅灌了一肚子凉风,一个哈欠打到半路就被林风顶了回去,不上不下地呛得他差点儿背过气。 艰难地咳了几声,诸允爅却忽然咂么出点儿不对劲。 徽州府郑家这趟假冒的商队拉了满满几车的硝石和硫磺,混在一起的味道呛了他们一路,诸允爅闻得脑子犯浑,这会儿方才回过味儿来这顺风钻了满屋子的味道根本就不是硝石和硫磺,而是正儿八经烧过的火药。 诸允爅心里一沉,一巴掌拍醒了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周子城,正要开口叮嘱一二,便听几座连绵山后,“轰”的一声,炸亮了半边黑夜。 谁也没敢想,还没等这黑心客栈里闹起事来,几座山头之后轰然炸开的火光竟然差点儿先一步把这粗制滥造的黑店震散了架。 诸允爅被这一声轰鸣炸懵了。 先前宪王和方彦君打着剿匪的旗号不敢张扬行事,诸允爅暗中应付尚且来得及,可现如今他南境驻军由暗转明,就差敲锣打鼓的嚷嚷着要举兵,诸允爅缩在这儿根本毫无用处。 诸允爅此行往南没拴着方何这么一号一身正气的小文官,所作所为之事,但凡触及明律边界就是找死肃王倒是想提溜着方何给他当挡箭牌,偏偏京中局势无从琢磨,他又不得不把方何留在应天做说客,免得有人为了开罪,甚么脏水都往他身上泼。 诸允爅撑在窗边,望着那朵上涌的烟云和烧山的火光头皮发麻,目光所及窗外林木遮掩之处,潜藏的山匪也在这一声巨响的动摇之下按耐不住纷纷露面。 林中惊鸟一波未落一波又起,北营将士虽训练有素不曾暴露行迹,可为首待命的小兄弟也忍不住晃了一下护心镜示警,似是在征询肃王殿下的命令。 诸允爅拧眉沉默,觉得胸口堵着一团浊气,提不起来也压不下去他勉强捯了几口凉气,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忽然间听见树林哗啦啦作响,他紧绷着神经定睛一望,竟是爬上山已久的钱掌柜,叽里咕噜地从山顶磕磕绊绊地滚下来,腿脚发软地站在楼下,扑通跪地行以大礼,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贵人莫慌,当家的有请!”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八十二章 意外再见 肃王殿下久居行伍身处北境时,免不了同马匪山匪狭路相逢,从数百山匪中毫发无伤迅疾而过的情况不在少数,是以这位黑面罗刹在北境那一方地界里,几乎算得上是不露面则已,但凡露面,必令匪患闻风丧胆以往见惯了山间土匪远远瞧见他就要四散奔逃,如今却被土匪恭恭敬敬地请上山,还摆出了夹道欢迎的阵仗,肃王殿下一时还有些不习惯。 诸允爅那厢吩咐北营将士前往火光冲天之处查探一二,这厢威势十足地打算进到土匪窝里跟那位当家的商谈一二他一路不疾不徐地在心里细作盘算,然而甫见山匪当家,肃王登时瞠目愣在当场,良久方才回过神儿来。 当家的身旁那位姑娘转头一瞧也是小小惊呼了一声,显然甚是意外。 诸允爅不由轻笑,对着一蹦一颠地停在他跟前的红衣姑娘颔首浅礼,“星桥姑娘,好久不见啊。”话音未落目光一挑,诸允爅抱拳见礼,甚是郑重道,“孔先生,好久不见。” 诸允爅这会儿才想起先前杨不留同他提过一嘴,说孔半仙儿带着小神婆往南境游览已久,途中小丫头险些被山匪掠了去,孔半仙儿怒急之下,竟把这惹是生非的山头直接端了。 此后久无消息,如此来看,那个被闹得底儿朝天的土匪窝,八成就在此处。 尹星桥一袭红装短打利落得很。小丫头回头先瞥了她小师叔一眼,见他略一颔首似是肯准,赶忙俏皮地抱了抱拳,先规规矩矩地同肃王殿下问了声好,话没落地就鬼灵精怪地绕着他转来转去到处瞧,又惊又喜道,“我的老天爷,肃王殿下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之前在广宁也是我还以为你们当王爷的,在京城里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就成了呢!” 尹星桥如今倒是没穿戴她那身神婆的行头,只不过手腕脚踝处还拴着铃铛,走起路来哗啦哗啦清脆作响。孔安一听这小丫头又开始口无遮拦,当即上前把这铃铛成精的小神婆扯在身后以往在广宁府没甚么身份尊卑的恪守礼节,杨不留在时点到为止胡来闹去也无妨,可现如今肃王是为政务要事而来,再无所忌惮怕有不妥,孔安叹了口气,赶忙愧疚赔礼道,“星桥学无长进口无遮拦,还望肃王殿下莫要怪罪。” 诸允爅虽是被礼数礼度这两块小夹板勒紧了教养起来的,但他自己倒是对这些个刻板礼数没甚么在乎,摆了摆手只是感慨,“也没觉着许久未见,星桥姑娘好像长高了些。” 尹星桥闻言美不滋儿地一晃脑袋,“我师叔说是这儿的水土养人,我原本还不到师叔肩膀呢!殿下你看你看” 小丫头话闸一开眼瞧着要收不住,孔安一时失笑,奈何事态紧急,容不得他娇纵这小姑娘说起话来没完没了,末了只得拿先忙完正事再陪她闲谈的话搪塞了一句虽话没说尽有点儿可惜,但小丫头也知道家国大事当前不能跟她小师叔耍小性子,尹星桥撇撇嘴当是应下,又规矩扶了一礼,磨磨蹭蹭地往堂屋门口蹭过去。 也就一晃身的功夫,小丫头哒哒哒的还没跑远,那位滚下山摔得惨烈的钱掌柜又引着一位素衫长袍的公子踱进堂屋,拱了拱手,随即退到门槛外侧,跟始终默然地将手搭在腰间短刀之上作以护卫的“周老弟”略微点了点头,伸手带上了门。 一扇门甫一阖严,屋内屋外皆是一时寂静。 那位长袍公子没急着吭声,立在原处盯着那略觉眼熟的俊俏面容打量良久,直待视线落到他腰间玉佩时方才恍然大悟,猛然一抖长袍,结结实实的“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朗声道,“肃王殿下亲临安和县境内,下官未曾远迎,还望殿下赎罪。” 诸允爅眨了眨眼睛,明摆着一副毫无预料的神色敢情这这官匪勾结已经勾结到土匪窝里来了? 肃王扭头看了孔安一眼,奈何这位半仙儿跟他实在没多少话,也没有为其解释一二的意思诸允爅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压根儿没瞧清这小县官的长相,只得干巴巴地上前应承了一番,先把这位趴在地上就不起来的小县官儿提溜着站直了身板儿,瞪着眼睛像是要把小县官儿这张脸上看出一朵花。 “你”这小县官既未自报家门,看他那副表情也是似曾相识的模样,诸允爅瞧着瞧着忽然瞧出名堂来,狠劲儿在这小县官儿的肩上拍了一把,惊诧不已道,“你是跟温老二同年的那个进士陶陶什么来着?” “陶侃,殿下还称下官竟润便是。”陶侃得中进士当年便因老母重病丁忧返乡,彼时肃王殿下已在行伍,同他殿试赏识倒是交识了一番,谁知再得以相见竟时隔数年,陶侃一时感慨,眼眶微红泪光闪闪,然也仅仅抽泣了片刻便止,郑重其事道,“方才的巨响想必殿下已然得知,此番藉由孔先生促成的碰面叙话,正是为了南境驻军一事。” 事情缘由,大抵要从宪王奉旨奔赴南境查探说起。 宪王殿下深入南境,各地方县府官员照例筹备亲王钦差迎送暂留之事,安和县临近徽州府,宪王一行人马按理不会在此停留,然而待到宪王一行途经安和县,陶侃却意外发觉当地南境守城军的调动一改以往惯例,几乎封死了返京传递消息的所有途径。 陶侃起初并未察觉到宪王殿下的行踪有何异常,直至安和县城外拾荒者接连撞见数名横死毁容的尸首,陶侃查探尸首身份之时方才意识到,这几人竟是当初随从宪王深入南境的京城侍卫,不知因何缘由折返至安和县辖下,暴毙于山林之中。 诸允爅略一沉吟,心中当即稍有揣测。 京中侍卫随行宪王深入南境是在洪光皇帝待秦贤妃另生怀疑之后随行护驾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大抵跟京中查探秦贤妃过往脱不开关联。但凡宪王同方彦君的身份图谋暴露,侍卫必然要回京报信加以阻拦,然此时已入南境掌控,方彦君自然容不得任何于他不义的消息流落到他的控制之外,杀人灭口作以隐瞒自不必说。 陶侃虽得知此事不妥,却终归官职卑微不敢妄作论断徽州府待南境驻军的为非作歹都避犹不及,安和县无人支撑,于南境驻军而言无异于一块坐等着被人架火燎烤的肥肉,心有余而力不足。 然而诸般匪夷所思却并未就此而止。 诸允爅捏住茶杯,猛地掀起眼皮,凛然沉声道,“你的意思是除却南境驻军,还另有人在此生事?” 陶侃点了点头,甚觉羞愧地瞥了孔安一眼,“当时若不是孔先生出手襄助,我就这么愣头愣脑的冲上去了,八成早就没命活到现在。”陶侃苦笑了一声,继续道,“南境驻军现在打着剿匪的旗号一路走到这儿,但因着师出蹊跷,各处山匪草木皆兵竭力抵抗,行军至此稍显艰难。南境驻军一直在试图往京城方面传递消息,但前些日子,忽然冒出来一伙人,把所有往京城方向去的人马悉数拦截下来。县府里往京城递的折子也都截断在此处,不知所踪。” 诸允爅拧眉犹豫了一下,不解问道,“是野狼卫做的?” 自交谈伊始未言半字的孔安终于有了些微的反应,他看向神色凝重的肃王殿下,轻轻摇头道,“不是。” 陶侃顺势接话,轻叹了一声,八分疑惑两分不解道,“依下官看来,像是西域那边的人。” 诸允爅霎时脊背一凉,激起半身冷汗。 孔安似是对肃王的猜测心知肚明,几不可闻地点头“嗯”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肃王一眼,“我跟星桥在这儿一直在找他的下落拦截消息的事,十之跟乎噶尔有关。”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三章 预料之外 一言落地,诸允爅登时眉间蹙起,漠然不语。 陶侃一怔,显然对孔安口中提及的“乎噶尔”毫不知情,他偷摸瞥了一眼肃王殿下郑而重之的神色,目光迅速缩了回来,甚感费解地看向孔半仙儿,不耻追问道,“孔先生,西域来人虽事关重大,但这位乎噶尔的身份究竟” 孔安浅淡地搭了小县官一眼,略作忖度,言简意赅道,“先前北境三地接连闹起战乱,不知陶大人是否知情?”孔安顿了一下,见陶侃云里雾里的点了点头,继续道,“几经调查,此事跟这个乎噶尔脱不开关联或者准确来讲,此事尽是此人联络撺掇促成的。” 孔安的话点到为止不再赘述,陶侃知其不算尽言,却也没再不识趣儿的再做追问北境离安和县天高地远,小打小闹的战事鲜少有机会越过万水千山传到南境的地界儿来,且不论这人的身份来历有何蹊跷之处,但既然此人能撺掇得朝野动荡战火漫天,那便意味着,这位西域来者,所行不善。 陶侃虽托以丁忧之词久不问朝堂之事,却也不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朝野动荡乃至四境形势,或多或少都有些耳闻。 北境拓达剽悍成风惹事不断,奴儿司为求一安身之地在东北一隅蠢蠢欲动已久,如今虽暂议和,但金矿矿脉伫立在边境,迟早还会再生嫌隙。 延绵境线与之相较,西北十国无非是小巫见大巫西域资源丰厚,内乱纷争消耗甚多,似乎自从西北早早归顺于北明之时,他们便再无心力大肆惹是生非,竭尽全力地摆出了一副臣服弱小,唯唯诺诺不堪一击的姿态。 无论是西北匪患,还是拓达从旁觊觎西域十国的国土和矿产,西北每每进贡遣使,北明便要出力出钱,倚仗着所谓泱泱大国之姿,不甘心不情愿地替他们收拾烂摊子。 自议和伊始,又至公主和亲,西北这般缩头缩尾多年,说好听的是乖顺怯懦,说难听的就是作壁上观,唯恐天下不乱。 然两国盟约不能单凭着看不顺眼互相揣测,朝野上下哪怕尽数瞧出西域十国图谋不轨,但只要西北不以兵戈相对,面子上的相亲相爱就还得假模假式的维系着。 先前北境撺掇未得成事,西北竟还不知收敛,藉由朝堂更迭动荡,无声无息地把手伸到了南境他们安插细作拦截密信,京城收不到消息,南境驻军难以久耗起兵造反,不论成事与否,半壁江山都会陷入接连不断的混乱。 北境安稳未定,倘若南境再难止息乱局,这天下怕是当真要在这一场因一己私利而起的闹剧之下易主换姓。 陶侃越琢磨心里越慌。他原本当着远离京城纷扰最起码可以保一隅安定,孰料如今这事关海清河晏的纷争竟阴差阳错地砸在了他小小安和县的地界里,事到临头,避而不及。 肃王殿下这会儿倒还没想到天翻地覆那一步,宪王并无行伍磨砺在身,南境驻军也无长途跋涉征讨攻城的历练,虽不能轻视,却也还不到冠以大祸临头的帽子惶恐不安。 关键是乎噶尔。 此人神出鬼没意图不明,杨不留自在广宁府时便对此人行踪甚是牵挂,如今若是得知其人在南境境内,恐怕忙于正事之余,很难对其坐视不管杨不留此番随行诸允爅至此,想来也是跟乎噶尔有关。 诸允爅抿着唇,敛眉犹豫再三,抬头望向孔安的方向,正欲开口问讯,然视线甫一触上,陶侃那厢自顾自地琢磨完,忽然思及此番前来的目的,当即先一步开口道,“不过下官有一事不明。”陶侃正襟危坐,两手搓了搓膝盖,“昨天南境斥候往京城传信,这伙西域人似乎并未采取行动。消息直接就往徽州府去了,今天晌午回报,说南境斥候半路上被玄衣卫的人截住带走了。” “既然玄衣卫派了人来南境打探,想来京中局势十有是得到了控制,秦守之跟南境暗中联络之事暴露,京中在探南境驻军的动静。”诸允爅原本千思百续的愁苦被陶侃这话陡然截断,他顿了一下,沉吟片刻又道,“竟润,现在乎噶尔这伙人还在安和县吗?” 陶侃艰难地摇了摇头未予作答,诸允爅转而看向孔安,却见他眼神忽闪一躲,轻声一叹,“不清楚,这些人来无影去无踪,迄今为止也没摸索出确切的线索。” “继续派人打探乎噶尔的消息,先应付方彦君的这伙叛军。”诸允爅无意识地叩了叩桌面,低声道,“京城往此处快马加鞭跑个往返得四天,如果调兵跋涉,恐怕时间还要更长也就意味着,我们至少要控制住南境驻军不越过安和县徽州府,撑上五天左右。不留往南境境线驻地通报,一来一回大约三天孔先生,你这山上有多少人?” 孔安浅淡如水的脸上总算漾起细微的波澜,直等着他开口问及这个问题似的,他放下茶盏,轻一挑眉梢,“肃王殿下需要多少人?” 诸允爅满心正盘算着这一役以少战多该如何行进,被孔安这么一反问反倒愣了一下,“啊?孔先生这是何意?” 孔安没卖关子,自袖中抽出一张掀展开来几乎铺满桌面的纸张。诸允爅先瞥了孔安一眼,似是不解,待到定睛在这纸上一瞧,登时瞠目恍然这张纸上竟被上百签字画押的字迹指印铺得满满当当,顶端大抵是孔安的字迹,上书三个隶书大字,“招安书”。 陶侃也正好奇地抻着脖子张望,看清字迹跟着惊诧出声,“招安?” 孔安点点头,一派料及淡然地起身捻来一支浸透了墨汁的毛笔,轻轻递到诸允爅跟前。 南境驻军举兵起事,地方州府抵抗不得总不能坐以待毙,况且南境驻军经此一役,日后人手自然空缺大半,这时招安,自是两全其美顺理成章。 两厢忖度取其轻,这是在宪王失去控制之时,无兵无权之下最好的办法。 诸允爅不作犹豫落笔排兵,陶侃领命下山安置城池防备,周子城也得了吩咐先行将北营精锐安插在各处招安的山匪之中,以备及时调遣掌控。 万事俱备,只待探明宪王同方彦君一行人马行军的详情,便可筹措拦截,先行压住叛军。 堂屋内外得了指令几乎哄散,诸允爅岿然不动地坐在那儿,指尖仍旧无意识地轻轻叩敲着桌案,思绪却早就不知翻飞至何处,忽然思及方才尹星桥头顶上那枚精巧的珠花,像是前阵子念儿拉着她在街上买的款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道,“不留来你这儿了?” 孔安慢条斯理地斟茶,对他这问话分毫不感意外,“之前一直书信联络,这次时间紧迫来不及传信。但她只提前殿下一天抵达此处,也未作停留,只是在山下的客栈碰了一面。” “那她”诸允爅胸口瘀滞得喘不上气,顿了一下才道,“她说没说过,到底要做甚么?” 孔安眯着眼睛看向肃王,佯装惊诧地低呼了一声,“说服南境驻军拖延方彦君,殿下不知?” 这话显而易见纯粹是搪塞,诸允爅急躁地咋舌出声,压着怒意,不肯放过他,“这我知道其他的呢?” 孔安似是对这位肃王殿下的怒意毫无感触,茶过一盏,方缓缓道,“殿下可知,为何昨日南境斥候未受拦截吗?” 诸允爅一口气差点儿没提上来。 “我们谁都未曾料到乎噶尔会参与到这次纷争之中。”孔安难得拧起眉间,万分厌恶道,“乎噶尔留意到杨姑娘的行踪之后,所有可以探及的暗线全部被撤走了,若所料不错,杨姑娘大抵是察觉到了甚么,在安和县附近特意露了面,引开了乎噶尔的视线。”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八十四章 遭贼受绑 溶溶的月光星星点点地泼洒在遍布尘土的地面上。 杨不留艰难地抬了下眼皮,未果。 她后颈处狠狠地挨了一下,浑身的力气被尽数抽走,麻木和疼痛撕扯叫嚣久难止息,四肢被缚动弹不得,只能眯起眼睛,静默地直视着未满之月凄凉惨白的光亮,无声地叹了口气。 杨不留勉强挪动了一下僵硬麻木的胳膊腿儿。她被丢在空荡荡的破屋子中央,无所倚靠坐不直身子,别别扭扭地扑腾了几下,掀起湿润的土气混着灰尘的味道呛得她咳了几声,声响不大,却惊扰得原本严丝合缝的门板“吱呀”一响房门嵌开了一道一身大小的缝隙,窸窸窣窣地挤进来一个捧着食物c布帕和药瓶的小姑娘,大抵是被指使着过来瞧一瞧她死没死。 姑娘看着像是跟杨不留年纪相仿,约摸十岁,身子单薄纤细却高挑,月光映照着她脸颊上不久前才被掌掴过的通红肿胀。她磨蹭着钻进屋子里,被身后关门的黑衣人踢了一下,踹得她一趔趄,一脚踩在不合身的裙角上绊住了步子,稀里糊涂结结实实地摔在了杨不留的身上,手里的托盘直接扣了过去,粥碗干粮悉数洒在了遍地的尘土上。 杨不留刚从云遮雾绕的头晕目眩里钻出来,被这踉踉跄跄的小姑娘猛地一扑,囫囵个儿地砸了个眼冒金星,缓滞的钝痛里混着黏热,狼狈汹涌地逆着涌到了喉间。 杨不留难耐地捯了几口气,连咳带喘地被那叽里咕噜爬起来的小姑娘扶着坐起来杨不留吃力地睁开眼睛,抬眼正瞧见这姑娘泫然欲泣红着眼眶,手忙脚乱地想要搀扶着她挪到一旁的太师椅上去,几番拉扯不得其法,憋得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淌。 “”杨不留被这姑娘扯拽得本就一滩浆糊似的脑袋里嗡嗡作响,她艰难地挣扎了几下,直等这姑娘察觉到她的不适,垂头丧气地蹲在一旁抹眼泪,方才吞咽了一下开口说话,喉咙嘶哑得像是踩着久旱干涸的沙,“帮我把脚踝上的绳子解开,我自己走过去。” 姑娘眼泪抹到一半,噘着嘴委委屈屈地抬眼看向杨不留,万般犹豫地耷拉着眉眼打量她脚踝上的死扣,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会逃跑的。”杨不留没再打量她,闷头咳了几声,“我连你们把我带到甚么地方都不知道,外面还有这么多人守着,跑也跑不掉。”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是对她这幅波澜不惊的样子颇为不解,挥舞着胳膊比比划划了好半晌杨不留歪着头看她,挑了下眉梢,沉吟片刻低声问道,“你不会说话?” 小姑娘先是一愣,随即猛点了点头,恍然意识到自己比划的那一通杨不留大抵是一点儿没看懂,一拍大腿,在遍地尘土的破屋角落里捡起一截儿不知甚么物件儿上折断的木棍,拖到杨不留跟前,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跟娟秀不搭边儿的字,“外面的人很凶,我不敢。” 姑娘凑近了些,似是刻意把刚被抽过巴掌的脸颊展示给杨不留看,余光瞥见她眯着眼睛没甚么反应,抿着嘴唇压了两下,抬脚蹭掉地面上的字,提起木棍又要落笔,一个囫囵字儿还没写完,便听杨不留哑着嗓子,含混着问了一句,“你是乎噶尔从安阳县里掳来的?” 小姑娘正埋头写字,一个“西”字方落一笔,听闻问话登时一怔,猛地抬起头,面无表情定定地瞧了她半晌。 杨不留未做续言,亦没打算解释,尚且清醒的那点儿思绪都被喉间的腥甜翻涌牵扯着,狼狈不堪苦笑不迭。 倘若不是打算动摇些许乎噶尔对南境之事的祸乱干扰,杨不留还真不想孤零零地落在乎噶尔的手里。 自视过高,上赶着被贼惦记。 乎噶尔在南境出没之事杨不留早有耳闻,然其行踪诡秘琢磨不定,为免打草惊蛇,又不能大肆张贴画像寻其踪迹,唯二觑见过其真容的孔安和尹星桥只能沿着庄望广撒渔网得来的消息一点一点的摸索,直至此番南境乱局肆起,方才确切地捕捉到些许乎噶尔现身的痕迹。 自徽州府同肃王一行分道,杨不留带着林柯取道安阳,起初不过是盘算着试探一二碰碰运气,孰料这一碰就碰了满头的包,乎噶尔竟为了截她的道,连在南境这摊浑水里搅和摸鱼的念头都撇了开去。 杨不留起初只觉得这西域来者不可理喻,直等她被捆在麻袋里颠簸折腾之际,方才隐隐约约地听见只言片语,揣摩出乎噶尔一行在南境四窜隐匿,究竟是为了获得何般利益。 这千百利益纠缠,还真就跟杨不留脱不开干系。 乎噶尔在寻找二十多年前阿尔番丽也就是杨不留的娘亲方苓,暗藏在北明境内的暗线鹰犬,意图为其所用,祸乱北明。 杨不留初闻此言心里一沉,强压着乱成一团的思绪细细梳理,却忽然念起那日护国寺里,无妄大师曾对她说过的话,觉得也还没到心如死灰之际。 “恶犬忠主,却也难驯。” 即便时隔多年,哪怕阿尔番丽早已香消玉殒,曾效忠于她的鹰犬仍旧对乎噶尔这位舍身在中原境内搅和得天翻地覆的西域来者嗤之以鼻毫无顾忌乎噶尔愤恨在心,却也心知肚明,西域暗卫是围杀猎狼的恶犬,终其一生只认一主,主人若魂归塔兰,恶犬便嗅以主人血脉,对其长子长女绝对服从,誓死不渝。 乎噶尔其人,他们根本不放在眼里。 暗卫蛰伏二十年,起初无人得知对其施以号令的阿尔番丽殒命之时留了一脉骨血,直至乎噶尔刻意走漏消息,南境方才有暗流涌动,似为探听虚实阿尔番丽既离京城,时至流落广宁沦为替死之身也未曾唤醒过任何暗线,无人,亦无从得知其究竟是因着离世突然难下指令,还是当真无意再做纷争牵扯,只是希望这些奔命半生的恶犬名号能随其魂归塔兰,撇开浑身的血债,隐匿消散于风中。 孰料,二十年的安稳平淡,却被乎噶尔的恣意妄为就此打破,碎落满地。 无妄和尚千方百计地引她去护国寺探询真相,想必也是缘此而起。 杨不留半昏半醒时混沌地琢磨了许久,她娘亲方苓的身份秘密藏了二十年,确切知晓其中原委的人屈指可数,若非要细数,恐怕也就只有她为求真相,在护国寺一来一往时被人盯了梢,走漏了风声,被乎噶尔窥得真相一隅。 乎噶尔这人诡谲狂妄,调用故人恶犬不得,碰了钉子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但他也清楚,倘要逼迫那些位伏睡已久的恶犬重新亮出獠牙,只能从杨不留的身世来路下一番功夫然不知缘由几何,乎噶尔急迫的要命,根本等不及这本该徐徐图之的悄然接触,迫不及待地在杨不留甫一察觉不对,叮嘱林柯先行一步往时慕青处报信分道后不足半日之时,直接打着土匪劫道的名号,当头一棍,把人砸晕了掳走。 杨不留歪头打量着破窗外的中天月色,吞咽着喉间的腥甜,捏着指头估算着时辰几何。 小姑娘脸色未变,眸子却闪烁几番,僵硬地颔首点头,盯着杨不留似笑非笑的表情怔愣良久,忽然察觉到甚么,脸上那点儿怯懦可怜霎时崩裂消散,整张面皮扭曲狰狞,恶狠狠地从喉底齿缝间磨出来一句话,气急败坏地怒吼道,“你竟然敢诈我?” 佯装柔弱骗取同情这个招数老得掉牙,糊弄个怜香惜玉的风流公子绰绰有余,对付杨不留就显得计不对人差强人意乎噶尔剑走偏锋男扮女装倒也勉强算是别出心裁,杨不留看着他那幅恨不得就地咬死她的表情扑哧一乐,“在中原境内混了这么多年,兵不厌诈这个词,没人教过你吗?”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八十五章 塔兰之神 杨不留再次清醒过来时缺月已偏,墨色将尽未尽地染着天,似是黎明破晓之前。 目光所及之处仍是那扇破烂漏风的窗,杨不留微阖着眸子,缓慢艰难地动了动身子,孰料竟意外发觉被捆缚得难以动弹的手腕脚踝之上没了牵制压迫的难耐钝痛之感将近一个昼夜的受制于人得以解脱,杨不留稍微惊喜地转了转不知何时被卸掉绳索的腕子,吃力地撑着地面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倚靠在破烂的窗边,眯着眼往窗外看。 不出所料,窗外无人看守,檐下便是陡峭的崖涧。 屋子里轻不可闻的动静传到一门之隔的看守耳畔,有一黑衣人悄悄推开门板往里瞄了一眼,觑见杨不留已经挪蹭到窗边,当即转头低语,叽哩哇啦地说了一句话,随后又怒目直视着歪头打量着门缝处的杨不留,不甚熟练地吼了一句,“你,老实点!” 杨不留神神叨叨的能耐有限,自然听不懂番邦话说的是甚么意思,只是瞧着他们说话时比划的动作,大致猜得出是派人去找个位高权重的人过来问询究竟。 杨不留摸了摸方才挨了一闷棍的额头幸而这棍子约么是不太顺手,乎噶尔被人戳破了算计,气急败坏地抡着膀子也没使上多大的力,狠砸的那处只肿了一块,竟然没破皮。 这脑子虽然被敲成了浆糊,但杨不留混混沌沌不假,却也还没到晕头转向随随便便就能蒙骗过去的地步。 乎噶尔实在太过急于求成,这么一出土匪劫道的戏码连个借以依托的本子都没写完满,被劫的这位又心有预料多处留意,哄骗的戏份儿尚未敲锣,杨不留便把他的编排猜了个彻底,这伙儿无意劫财的土匪,八成是另有深意。 山间匪患再不济,落脚之处安身之所还是得有的,不说财大气粗,最起码也得遮风避雨,关押人质的屋子积了遍地的尘土,这幅八百年不开张的架势,自然免不了让人心生疑虑。 而这还只是诸多破绽的其中之一。 一路辗转颠簸,乎噶尔并不确切知晓自己早便在杨不留跟前漏了底。 他们这伙人在南境驻军频繁调动,军匪对峙人心惶惶之际,为免引人瞩目,交谈话语不敢张扬,连番邦话说得都少,杨不留窝在麻袋里晕晕乎乎的装死偷听,几乎囫囵个儿地把乎噶尔在此地四窜藏匿的缘由推了个大概乎噶尔虽行迹诡谲,但为人野心倒没那么捉摸不定,既然他把主意打在了杨不留头上,自然还是在惦记阿尔番丽曾安排部署的诸多事宜。 一切揣度论定,杨不留其实本可以在这伙人马跟一队城防巡视的官兵交错途径之时伺机逃脱 然而既已得知乎噶尔有意藉由她的身份逼迫当年听命于阿尔番丽暗藏于南境的暗卫细作露面,杨不留思量再三,顺水推舟未做挣扎,确是另有盘算用意。 对那些个忠主的恶犬,杨不留亦是万分好奇。 不过杨不留神叨归神叨,即便有所预料,却也难以确切的知道乎噶尔究竟打算如何哄骗她,又怎么逼迫那些恶犬现身。不过软硬兼施的招数杨不留没甚么顾忌,为诱恶犬,乎噶尔总不至于把她变成一具尸体。 这厢心有忖度,乎噶尔佯装柔弱博取同情的法子必然不攻自破。 乎噶尔擅易容,换副皮囊轻而易举,可嗓音却难掩痕迹他摇身一变扮做一位受尽欺负的哑女,本意想必是借机跟杨不留攀谈一二,待到一拍即合准备一起逃脱魔爪之时,再想办法骗取她的信任,联络西域暗卫,暗自召集。 杨不留此行往南是为助肃王平息祸乱而来,依着她的性子,自然不会联络肃王分神惹事,可她孤零零一人无从逃脱,到头来只怕难逃一死,纠结再三,通过这位天可怜见儿的哑女联络西域暗卫,是当下最好的法子。 孰料,乎噶尔急于成事的如意算盘尚未来得及打响,便被杨不留当机立断,毫不留情地掀了他的底牌,骗人不成,颜面尽失。 乎噶尔并非绿林江湖中人,杨不留的挑衅能激怒他一时,可这点儿被激起的憎恨却还没攒到誓要索取她性命的荒唐地步。他换了身行头,缓步踱进屋内,懒散地扫视着杨不留周身的狼狈不堪,冷哼了一声,漠然道,“说起来,你应该叫我一声小叔叔。” 杨不留从记忆之初便对沾亲带故这个词满不在乎,温家那一脉血亲她都可以置之不顾,更何况这位从天而降的“小叔叔”杨不留没应声,半蹲着捡起先前被乎噶尔假模假式掀翻在地没做收拾的药瓶,扯开瓶塞嗅了嗅,皱了皱眉,撇在一边,“金疮药里混了这么多麻叶,你是治伤,还是害人?” 乎噶尔脸颊一抖,大抵是正咬牙切齿地记恨她,随即又缓缓提起几分笑意,轻轻舒了口气,似不在意地笑道,“你这个脾气,简直跟阿尔番丽如出一辙,像极了。” 杨不留对他这一报还一报的触及痛处毫无所感,轻轻地哼笑了一声。 乎噶尔几番试探噎了一肚子的火,横眉瞪眼地盯着杨不留渐而苍白的脸色,停顿了半晌,总算不再跟她兜圈子闲扯,甚是惋惜地叹了口气,“只要你出面,让阿尔番丽哦不,你的娘亲方苓,让她的那些手下在以后的日子里听从我的调令,我绝不会再伤害你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何必呢?” 杨不留对于乎噶尔这么个加害于人偏还厚颜无耻之徒觉得乏善可陈,缓了几口气攒攒力气,摇头失笑,“你真的找错人了我既不知道你说的那些人身在何处,也不知该如何跟他们联络,甚至连面都没见过,何谈权力,又谈何交付?” “不,你不懂。”乎噶尔神情霎时变换,以一种惋惜而悲戚的目光注视着强撑着站在窗边的杨不留,朗声叹道,“你的存在,就是塔兰神圣的指引!” 塔兰的信仰为何杨不留不清楚,这乎噶尔说风就是雨的能耐倒是修炼的炉火纯青,看不顺眼非打即骂,需要她的时候,接连不断的挑衅都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恨不得把她奉为神明。 肃王以往总说无妄和尚装神弄鬼活脱儿一神棍,可如今依着杨不留来看,眼前儿这位才是正儿八经的流氓神棍。 杨不留低低地笑了一声,锲而不舍地拆他的台,“你现在不就是希望我这么个这神圣的指引,把那莫须有的,至高无上的权力交付于你吗?”杨不留尴尬地掩唇咳了几声,声音愈发沙哑,“你根本不在乎什么上天的旨意,你在乎的只是假借所谓天意,满足你自己翻盘掌权的私欲而已” 乎噶尔听她说完前半段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正打算真诚的摆出一副商谈的姿态,却被她的后半句话直接把他钉在原地乎噶尔脸色陡然一变,浑身颤抖地指着杨不留厉喝道,“你!你只有一颗低入尘埃的心脏,神圣的血液在你身上流淌不不” 杨不留被他癫狂的吼叫声唬得一愣神。就在她以为这位狂躁之徒即将爆发的空当,乎噶尔却忽然狠狠地抽了一口气,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面朝残月双手高举,念念有词叩首掩面。 “哈尼丑陋不堪,生命之魂无以重见光明,吾要以你之血洗涤灵魂,愿塔兰血色的光芒,如血月涤净大地。” 杨不留听不太懂乎噶尔叽里咕噜念叨的究竟是唱词还是诅咒,她只能从他一惊一乍云里雾里的话里勉勉强强分辨出那些她不甚明了的词语,究竟暗含着何般深意。 杨不留心里一沉,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退后了半步。 她此前全然未曾想过,乎噶尔所谓的利用,大抵跟她究竟是死是活毫无关联。 塔兰的信仰于他们而言崇高无上,但这神明却并没有赋予乎噶尔掌控方苓留在中原大地上暗线的权力他只能藉由杨不留这么个什么都不清楚的所谓塔兰之身,拿她这条命做文章。 乎噶尔这出戏的关键从最初开始,便无关杨不留的生,而是她的死。 杨不留登时恍然,她自以为这一路上的百般破绽,竟是乎噶尔刻意引诱她一步一步跳下死亡的深渊。 杨不留一时屏住呼吸,微微蹙着眉,静静地看着乎噶尔戴起了一个奇怪的面具,面目狰狞,獠牙可憎,他摇动着怀里的银铃,如鬼如魅地踩在杨不留喘息的空隙,恶兽一般低吟。 “月圆夜,以烈焰的红,为圣洁的塔兰献身吧。”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八十六章 不见人影 震天动地的炮火轰了三日,狼烟缭绕不尽。 摇旗呐喊着势要清剿南境匪患的十万驻军折损近半,方彦君手底下幸存的那伙亲信,十个里八个都是酒囊饭袋,灰头土脸的在遍地焦土之上四处奔走,叫嚣着迂回绕后躲避追踪,俨然已是强弩之末,扑腾不起多大的浪头。 宪王未入过行伍,纸上谈兵难敌山林实战,偏又在皇城里浸染了一身自恃矜傲的臭毛病,毛没长齐还要领个狗头军师之职,方彦君对上训练有素的山匪已然应顾不暇,经他这么指手画脚一番,本还足以依仗着人多势众抢占先机,到头来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碰壁受挫,围困在山谷几乎寸步难行。 方彦君被这从天而降的亲儿子气得直骂娘也是邪了门儿了,这原本一盘散沙的山匪竟然一夜之间勾搭成伙,一会儿前后夹击,一会儿声东击西,把他这士气高涨的破竹之军耍得左摇右摆,到头来钉死在一处难以火攻,退无可退的山谷之中。 然而就在方彦君进退两难之际,历来铁打不动压守境线的那伙南境驻军竟收到了匪患横行主帅不敌的消息,浩浩荡荡数千人马赶来驰援,彻彻底底的截断了方彦君鸣锣收官颠倒黑白的唯一去路。 这还没完。 驰援而来的南境驻军不是愚忠的傻帽,京城来使只剩了宪王殿下这么一根儿独苗苗,山匪头子又联名上书两封头一封愿接受招安投降归顺送抵宪王手中,第二封蘸血落笔,偷偷摸摸地交付给了迟来的南境驻军,痛陈方彦君屠戮无道放火烧山之举孔安这算命先生最懂得戳人家心头的痛处,一封信虽未直言官府行伍压榨百姓,却也旁敲侧击地尽数了一番方彦君的昭彰恶行,呼天喊地的恳请青天大老爷给他们做主。 一伙土匪经他提笔写下,简直成了可怜无助的小白兔。 驰援而来的南境首领姓熊行三,人如其名虎背熊腰,乃是时将军一手教导出来的一员虎将。他铁塔一般伫立帐前岿然不动,细致地折了信纸揣好,伸手把跪在地上的小鸡崽子捞起来,沉声问道,“南境驻军本就是为镇压匪患而立,方大帅乃是朝廷柱石,单凭这一纸陈词,恐难以信服。”熊将军顿了一下,似信非疑地偏头看了眼身后,随即又道,“可还有其他甚么证物?” 小鸡崽儿顺着熊三的视线往他身后一瞥,甫一瞧见一张遍布疤痕的脸,哆哆嗦嗦慌了一下,一拍脑门,赶忙掏了一枚萝卜刻的印章和一封短笺出来,干巴巴地拱手奉上,“肃王殿下说,此行匆忙没带印信,这个萝卜章是他亲手刻的,但凡皇上问责,拿着这两样,定可保军爷安然无恙。” 天边残月浅淡,黎明破晓,悱恻寒凉,黯淡尽散。 方彦君漫篇扯谎终归露了怯,熊三一堵墙似的堵在他身后,肃王没出面,排兵布阵把方彦君拘在山里当野猴子打,憋得数万人马缩在这一方瓮中,扑腾不过两天就没了水花。 而那日被擒入京城问罪的南境斥候不堪责问悉数招供,京中镇压叛乱的援军已动,金吾卫先抵安阳,已然掌控了见势不好有意脚底抹油的方彦君和宪王的行踪。 万事已备,只待援军驰抵,收官网尽。 南境一役本该算得上是诸事顺遂,诸允爅却总觉得心里焦灼得很,眼皮一左一右跳个没完,也说不好究竟是要天上掉馅饼,还是大难临头脱不开身。 付杭跟孔安没话说,俩人大眼瞪小眼地瞧着吩咐兵力部署的肃王殿下愣生生地把一双眼睛揉成了兔子,眼皮堆了好几层,黑眼圈挂了半张脸。 南境祸乱至此渐而消弭,追剿穷寇不急于一时,付杭接连奔波疲乏得浑身发滞,看着诸允爅身处战场时飞扬跋扈的一张脸上挂着一副要死不活的倒霉相,含含混混地打了个哈欠,“三殿下,总归京城的大部队还没到,等先跟熊将军碰一面再说。” 诸允爅没吭声,摆了摆手起身往帐外去,付杭不明所以,得空小憩,也没凑趣儿追问。 孔安却敛眉不语,犹豫了片刻,提起衣袍跟了上去。 付杭从京城而来,自然不知南境之处的前呼后应背后另有人安排算计,孔安却心知肚明,打从得知杨不留这位排得上名号的功臣前去以身犯险去招惹乎噶尔之时,肃王殿下那张平静似水的面皮底下,简直快烧灼得寸草不生。 偏这人面子上一派云淡风轻,除了那一双兔子似的眼睛和久不成眠的乌眼青,孔安连个劝慰一二的切口都无处可寻,末了只能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侧,愁云惨淡地陪着他吹风。 今晚林中薄雾,月色氤氲朦胧,不甚清楚分明。 数日僵持拼杀,难得一隙喘息,山林营地早早归于寂静,一连串银铃声响跳跃在林间水汽之中,清脆得分外清明。 诸允爅略一挑眉,回头看了眼显然不知缘由的孔先生,两人一前一后循声而去,正瞧见尹星桥一身火红重操旧业,在林子里一小方空地上连蹦带跳念念叨叨诸允爅没上前,饶有兴致地看着小神婆耍神叨,倒是孔安似是看出她这供桌酒碗一袭红裳另有名堂,上前抽走她手里的枝条,凝眉问道,“以前没见你念过这个,这又是作甚么法?” “”尹星桥眨了眨眼睛,有点儿心虚地退后了一步,哼唧了一会儿,直等孔安那张脸上绷了几分不耐,方才耷拉着脑袋委委屈屈地开口,“我师父啊不是,那个坏蛋,他以前教的,说是十五月圆夜做法比较灵,点血祭月开坛祈福,可以预祝你们诸事圆满我也不知道敬的是什么神不过以前试过,好用的,在广宁的时候,城北黄叔的小孙子跑丢了都能找回来的。” 诸允爅一怔,闻言抬头,望着天边朦朦胧胧的似圆非满月扑哧一乐,孔安也跟着牵了下唇角,点了点尹星桥的脑门儿,“日子过糊涂了?明天才是十五。” “月亮是圆着的!”尹星桥抬手遥遥一指,眨了眨眼睛愣了一会儿,又掰着手指头不依不饶的算,算来算去恍然明白过来,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我就是看今儿月亮朦朦胧胧挺圆的。”尹星桥说话间搂住孔安的胳膊,眯着眼睛撒娇,“师叔你陪我收拾吧,明儿再摆出来” 诸允爅本来抖抖袖子正打算上前帮忙,抬眼搭着这两人腻腻歪歪地挤在一块儿,忍不住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默默地退了回来。诸允爅转身往营地的方向踱步,没走多远就被毛毛躁躁的周子城扑了个满怀周子城忙不迭地喊了一声“殿下”,呵斥带喘地跳起来朝身后招手 诸允爅在这着急忙慌地小将士后脑勺上弹了一记,正要老生常谈敦促他稳重,孰料待到望见来人,诸允爅心里“咯噔”一声,一时说不出话来,等到被身后听闻动静赶来一探究竟的孔安拍了拍肩膀,方才吞咽了一下,强压着不自觉颤抖的声线,“怎么了?不留呢?” 林柯少年气尚未褪尽的脸上阴沉着苦大仇深,他站到肃王跟前,嘴唇翕动半晌不发一言,末了咬紧牙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方才哑着嗓子说出话来,“属下无能,特来请罪。” 诸允爅拧着眉,脸上看不出较之方才一时愣神更为震惊失措的模样,“请什么罪,说清楚。” “自安阳县向南,途径城郊时”林柯吞咽了一下,喉间含混地压着哭腔,磨着后槽牙道,“有西域细作尾随跟踪,杨姑娘见势不好,为免误事,责令属下同她分道先行,赶往南境联络时慕青。但是”林柯耷拉着脑袋抹了抹眼睛,“待到属下折返回来找她的时候,她人已经不见了踪迹联络了陆老板的人,也没找见人影。” 诸允爅一动未动地看着他,眸底深沉得晦暗不明,他问道,“找不到人是什么意思?” 林柯浑身一抖,自责得要命,咬着牙倒抽了几口凉气,彻底哭出声来。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七章 以血献祭 肃王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山下冲。 刚开始没人回过神来。 林柯紧绷了一路的少年老成碎了满地,失职和惧怕把他钉在原处,泪水糊得睁不开眼睛。周子城和小神婆索性傻在当场,似是全然不曾料想到,“生死不明”这四个字会砸在杨不留的头上南境于肃王一行而言人生地不熟,此一役能顺遂牵制,多半倚仗着杨不留未卜先知似的打探联络孰料好端端的一个人,却为了乎噶尔这唯一无可预知的变数奋不顾身一去不返,落了个无处可寻的下场。 孔安愣了一下,忙追出去拦着,“殿下!殿下!殿下不妨找人先做打探,这么下山去找也是徒劳” 急忙劝阻的话未言尽,肃王已经头也不回地跑没了影儿。孔安紧赶了几步,心里琢磨着怎么劝慰这位发起疯来一般人按不住的肃王殿下,长篇大论的腹稿打到一半,却见诸允爅突然想到了甚么似的,脚步猛地顿住,站在土匪山寨的大门正前,利落地转过身来,眸子里凝着两团血红,胸口急促地起伏着,紧咬着牙关磨出一句话孔安眯着眼睛没等听清,便见这位铁打火炼的肃王殿下“咚”的一声,直挺挺地砸在地上,磕出一声闷响。 “把陶侃给我找过来” 这几日对方彦君的军队围追堵截,山匪的开销损耗全凭之前打家劫舍的老本儿,军需稍有吃紧,肃王只能提溜着陶侃往外抖钱周子城带着土匪闯到县衙里逮人的时候,小县官儿正闷在被窝里掰着手指头算账,前言后语没等听明白,人已经被拎到了肃王跟前。 孔安坐在床沿,抬手在肃王发直的一双眼前晃了晃,搭着他滚烫的脉象轻轻叹了口气,“没晕,就是有点儿急火攻心杨姑娘给他备着的清心丸他时不时地吃,好歹能消些火气。” 说话间,孔安对着满脸诧异不解的陶侃勾了勾手指,示意他站在床边等候问话。陶大人大半夜的折腾了一脑门子的汗,刚一动,躺在床上装死的诸允爅就“腾”的一下诈尸似的坐起来,直把陶侃吓得一激灵,背后一茬接着一茬的冒冷汗。 陶侃心里直哆嗦,“殿下那位杨姑娘是” “先听我说。”诸允爅自顾自地在腰间摸了半天,指节僵硬地翻出一个药瓶,用牙扯开瓶塞,倒了一小把黑药丸嚼在嘴里当糖吃,“之前你说过,有一伙西域的人在安阳县出没,他们最后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唔京城援军明天晌午差不多能到,在此之前,我得留在这儿,找人的事,得劳烦陶大人出面。” 诸允爅咀嚼的动作停了一瞬,索性囫囵个儿的把药丸硬吞了下去,沉声道,“不留的娘亲是西域甚么族的巫女,西域这伙人找她可能跟她娘有关”他余光瞥见一袭红裳的小神婆,倏地掀起眼皮,定定地看向陶侃,“陶大人殿试拔筹博学广知,不知可否听过西域那边有哪一族的巫术,是以祭拜月神祈福祷告的?” 陶侃一时不知这找人一事跟西域巫术之间有何牵连,抹了一把冷汗,不明所以地拧着眉间冥思苦想,沉默良久,忽然想到了甚么,嘶声吸了一口凉气。 诸允爅被他这一点声响惊得一抖。 陶侃被肃王惊弓之鸟的架势唬得万般不安,他微微斜着眼睛看向孔安,见他也是一副忧心不已的神情,冷汗登时爬了满脸。 “西域北境连着东北的地界,信仰多得很,其多半是由万物有灵引申而来,尹姑娘所谓的跳神也是一种祭拜万物生灵的仪式。”陶侃顺着肃王的视线望向尹星桥,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不过他们信奉神明的叫法各异,不知尹姑娘可否记得,有甚么是常能听见的词?” 尹星桥正急得直跺脚,皱巴着一张小脸仔细回想了一下,“我不知道我师父说的什么神常提起的常提起的耳熟的词,塔兰?” 蛮人信奉的神明简直成百上千,诸允爅在北境的年头不短,光随处听来的就得十数个名号绝不重叠但“塔兰”二字他倒不陌生,大抵也是曾听甚么人说起过。 陶侃却陡然一惊,似是印证了最坏的猜测一般。 “蛮族信奉万物生灵,尤以山c火c日月星辰c风雨雷电为重,但就好比人有善恶,他们信奉的神明也有正邪两面。”陶侃回忆了一下,沉声道,“我记得以前在书上曾读过部落神女月圆之夜会叩拜白月神别亚,以求安吉。但若有争斗战事,便是巫女祭拜黑月神,不摆祭品,以巫女的鲜血献祭塔兰。”陶侃偷偷瞥了神色凝重的肃王一眼,委婉道,“不过他们的巫女祭司好像自幼会被喂食一种奇怪的草药,以血饲喂,就可以号令群狼百兽人亦同理。以血献祭,求的就是号令军队旗开得胜。” 孔安敛眉道,“下蛊?” “也不尽然,如果是下蛊,那万一巫女死了,所有狼群恶犬,或是属下,岂不白白送命?”陶侃顿了一下,“这些传说或多或少会有夸大其词的部分,依下官来看,这拿血饲人肯定是假的,不然一人一口血,这巫女也早死了。至于控制狼群或是狼犬倒有可能,因为巫女吃的那种草药应当是有毒的,很有可能是这种草药的味道或是药效能够更好的驯服野兽而且这种血脉里的东西会随着绵延子嗣传递下去,传得神乎其神罢了。但这些都是他们的信仰,他们自己肯定是深信不疑的。所以” 陶侃抿了下唇,有些犹豫,又偷偷瞄了肃王一眼,不料这点儿不知所措被他抓了个正着,诸允爅舔了舔臼齿上残余的药渣,眨眼示意,“把话说完。” 陶侃这么一番话说得唇齿冰凉,“所以他们族里的心术不正之人,就会在巫女祭月的时候,取了她们的血喝下去,以此获取至高无上的神力。” 孔安不解,“那他吃那个草药不就行了,喝人血做甚么?” “这我都是杂书里看来的,也不敢确切认定。”陶侃舔了下发干的嘴唇,“但那草药既然连狼毒都能抑制得住,想必毒性不浅,大抵不是甚么人都能吃的。蛮族巫女是聆听天意筛选得来的,估计也是跟这吃了药活不活得下去有关系” 陶侃越说越没声儿。他这时终于缓慢地琢磨过味儿来,那位杨姑娘若当真是西域巫女的血脉,此番落在西域人手里,十之就是被人抓起来当成血罐子养着信仰一旦偏执到近乎恐怖癫狂的地步,那这便不再会是寄托,而是无休止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杀戮,祸害无穷。 然而这还不是最歹毒的。 陶侃没敢继续往下说。 巫女的神力若被夺走,野兽伏于新主,巫女其人就会在月圆之夜被祭于塔兰,在她失血无以挣扎之时送上祭坛,活活烧死美其名曰,赋予她灵魂以最圣洁的力量,助她褪尽污秽,重入轮回。 陶侃早先看到这些闲书的时候还能拍案咋舌,笑叹一声愚昧无知,胡编乱造,可这会儿,他却只觉得喉咙烧灼,彻体冰凉。 那位杨姑娘还能活吗? 诸允爅无意识地揉了揉耳后,陶侃最后说的话他几乎听不清了,他耷拉着脑袋微微阖着眼,手肘撑在双膝,交叉握着拳,拇指指节一下重于一下地磕着眉心,良久,狠狠地抽了一口凉气,哑声道,“明天才是月圆夜。” 肃王缓慢地端正了坐姿,费力地清了清嗓子,“把付杭叫过来,不能再拖了。京城援军到这儿之前,得把方彦君解决掉。”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八十八章 狼嚎犬吠 朽旧的破寨背靠山涧杂草丛生,坍塌荒废的木屋瓦房无一灯火,时至圆月莹白时隐时现,山寨校场正中方才掌了一盏昏黄的油纸灯,随着林风肆起,摇晃闪烁。 天光大亮时分散无影踪的两名黑衣人自如鬼如魅的林木暗影之中迅疾而过,窸窸窣窣地踩过杂草,漠然停立在校场高台跟前,郑重其事地将掌心按压在胸口处,微阖眼睑颔首行礼,随即掀起眼皮,悲怆地望了眼被捆缚在一根两人合抱粗细刻纹石柱上的姑娘,齐声低语道,“愿塔兰佑汝重生。” 正此时,高台尽头缓步踱来一道宽袍翻飞,獠牙阴森的鬼面身影。 乎噶尔停在阶前,鬼脸面具两瞳挖空处定着一双狠戾的眸子,眸光戾色一闪,话音从面具底下瓮声而响,毫无遮掩地勾缠着几分不耐,“让你们去打探方彦君那边的消息,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被紧紧缚在石柱之上的瓷质人偶在他话音落尽一瞬似有若无的轻哼了一声,游丝一般的声响藏匿在四散的血腥味中,轰然敲击在乎噶尔的耳畔。 鬼脸面具底下紧咬着牙关,乎噶尔不自在的稍微偏头,目光往身后掠了一下,却梗着脖子没敢回身,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高台之下正好奇地眺望着石柱方向的二人怒道,“说话!战况如何?” 黑衣人被喝得一抖,低头回想今日所见,两人竟肩并肩的快抖成了筛子,其中一人低低应声道,“京城援军今日晌午抵达,我们二人赶到时,他们已经开始清理战场善后了。”那人顿了顿,屈起胳膊肘杵了身旁的同伴,示意他接着把话说完,“山谷之中南境叛军尸横遍野,血染成河,方彦君首级被取,高悬在南境驻军军旗旗杆上方我们离开的时候,肃王的属下正在扛着旗杆四处问责,降服者候审,拒不顺从者斩首示众,不容辩驳。” 漫山遍野的猩红碎尸恍然间似是重现在眼前,两个黑衣人难耐地抽了抽鼻子,孰料原本从高台之上缓滞流淌而下的血腥味道随着骤起的疾风直冲天灵,腹中酸腐顿时涌上喉咙 乎噶尔被骤急的风吹得一晃,他挥挥手散退二人,视线在丛生的杂草尽头掠了一眼,被荒草中一动不动的绿光盯得怔了半晌大抵是山间的豺狗,嗅着血腥的味道而来却不敢妄动。 乎噶尔搓了搓随意上药包扎的食指,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他转身收回视线,招手示意手下的人先洒些火油点堆火驱赶山间猛兽,随即慢条斯理地溜达回石柱旁,歪头打量着被杨不留尚在滴血的腕间。 割腕取血的时候人还清醒着,杨不留奋力挣扎难以控制,乎噶尔几番下刀都没割在要害,腕间的血方滴满一碗他彼时见这姑娘流血流得没了声响,还当她禁不起折腾流点血就断了气,随即无所顾忌地上前搭了搭她的鼻息,谁知这人似是蛰伏狩猎一般,竟狠狠地猛咬住他的指节,牙齿磨烂了他的皮肉,死死扣着牙关。 “疯子。”乎噶尔翘着胀痛麻木的伤指掩着口鼻,似是极厌恶这鲜血蜿蜒的腥气,他垂眸搭着石柱上从她腕间浸染而出的妖冶血花,猛地扯住她的头发,恶毒地抵在石柱上,恨不得把她拆吃泄愤,咀嚼吞下,“你跟你母亲一样,都是疯子,叛离我主,背信神明,万死难辞。” 杨不留艰难地掀了下眼皮想看他,无奈血流得太多,实在是攒不起力气跟他对峙叫嚣,只微微牵了下唇角,气声道,“我不信你的神。” 身后沾了火油霎时燃起的火堆“噼啪”作响。 乎噶尔掀了面具,深邃的面容狰狞地抽动了一下,他怒目瞪着杨不留这张苍白得几乎泛着青色的脸,磨着臼齿道,“你不信可有人信。”他大笑起来,唇角翘到一个诡异的弧度,“你知道安阳县有多少阿尔番丽的恶犬吗?你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早便散布过你是阿尔番丽唯一骨肉的消息,那些曾经忠主的恶犬怎么可能坐视不管?他们会生疑,会打探,会在肃王得知你失踪之后安排官府找寻你的踪迹之时确认无虞,你就是他们的信仰,是阿尔番丽留给他们的指引现在戌时过半,等到子时祭礼,他们一定会出现出来亲眼见证你的死亡”他伏在她耳边低低地笑个不停,“亲眼见证你的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杨不留耷拉着脑袋节省力气,没好气儿的哼笑了一声。 乎噶尔耐不住她的耻笑,突然癫狂地扯着她的头发一下接着一下砸向石柱,火光在他背后跳跃着,似是被赋予了火神鹘突巴如尔至高无上的权柄,狐假虎威的自欺欺人。 杨不留仅剩的那点儿力气都在嘲笑,也不知道谁才是疯子。 月圆之夜一入轮回,野狼豺狗蛰伏在无以探及的林木深处,怒视着这一团张牙舞爪的火,和它背后那颗丑陋不堪的心。 杨不留突然睁开眼,眸色涣散阴沉,惨白的月色洒在眉眼间。 乎噶尔额角狠狠一跳他忍无可忍地背身抽出匕首,正欲将刀刃抵在她喉间,一刀解决她的性命,正此一瞬,破烂的山寨大门前似是凭空踩出几声混乱的声响,突然冒出来一只猎狗狂吠出声,冲着一团火光叫个不停。 乎噶尔心弦一紧,猛地转过身来,面具掩着半张脸,方问了一句“来者何人”,便见那猎狗身后慌慌张张地跑来一个人影,身着一套寻常猎户的麻布皮袄,抱住那弓起身子就要冲上前撕咬的猎犬,手忙脚乱道,“我是我是山下的猎户这狗追着偷鸡的黄鼠狼跑出来的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那猎户只远远地眺了火光方向一眼,抱着猎犬自说自话地耷拉着脑袋转身要走,没跑出几步就被得令而来的黑衣人截断了去路,抱着壮硕的猎狗,退无可退。 乎噶尔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数甚觉不满,阿尔番丽的属下还没人露面,反倒莫名其妙地冒出一个猎户,没头没尾的旁生枝节他拧着眉啐了一口,撤回匕首收入刀鞘,歪着身子凑到杨不留耳边,嗤笑了一声,“赶巧,好歹也是巫女之后,给你找个陪葬的。” 乎噶尔抬起手示以号令。 山下猎户求饶不迭声地嘶声响起,黑衣人已经提起刀柄瞄准了那只龇牙护主的猎犬,将其团团围困无处挣逃。 乎噶尔高声喝令,几乎同时,那位看似堂皇失措没命逃脱的猎户突然扯着下唇吹了一声长哨,他松了手,怀里紧拥着的猎犬“腾”地一声窜了出去,一口咬住一名黑衣人的喉咙猛甩着头颅,颈侧涌出的滚烫霎时喷了身旁人满身满脸。 一行黑衣人一时无从应对,竟齐齐怔在远处,直待第二个人死在恶犬的獠牙之下,方才猛然一震,或起身奔逃,或挥刀抵抗。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又一声急促的短哨吹响,林中荧荧绿光如鬼火乍现,迅疾直奔高台而来乎噶尔傻愣在当场,未及回过神来,几匹银狼已经将高台之上的黑衣人尽数扑杀,撕咬了几块血肉内脏,满嘴血腥涎水,不约而同地转向衣袍上沾染着杨不留鲜血的乎噶尔。 它们似乎在忌惮着甚么,凄怆的短吠与长嚎交迭嘶响,喉间含着怒音,似躲似避地绕着高台凝眸张望。 眨眼之间,乎噶尔手下的黑衣人便只余数人,悉数狼狈带伤。 猎户轻蔑地瞥了那几名刀都拿不稳的黑衣人,俯身在身边满嘴鲜血残肉的狼犬头顶拍了两下,随即抖展褶皱不平的衣衫,大步上前,停在高台石阶上,左手压于胸口,仔细地在杨不留那张有几分肖像阿尔番丽的脸上审视半晌,登时感慨万分,热泪盈眶。 狼犬感念其主,一声长啸做引,漫山狼嚎一瞬间彼伏此起。 “吾主阿尔番丽,吾主阿尔番丽,吾主阿尔番丽”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八十九章 恶犬护主 杨不留总算在这哭丧似的狼嚎声里睁开眼。 目光所及之处混混沌沌搅成一团,杨不留能觉出一点火光之外的温热迅疾地掠了过来,警惕地在她腿边围转,大抵是凑上前嗅了几下,湿润的吐息轻扑在她冰凉的手掌之间,耳边能模模糊糊地听见低低的呜咽。 银背狼王伏在她的脚边。 高台上下所剩无几的活口战战兢兢地看着群狼伏首,狼王喉间滚着怒音,一动不动地盯着衣袍沾血的乎噶尔,僵持不下。 猎户亦是全无预料地呆住了。 西域暗卫蛰伏中原二十年无人问津,守着荒漠胡狼在这处诡秘山林里无声藏匿,驯养繁衍。 阿尔番丽的殒命和失踪逼着他们割断了彼此之间的联系,其主殒命离开的缘由二十年来亦无从探寻如今凭空吹来一阵巫女之后仍在人世的风声,轻轻飘飘地落在跟前不知真假说句实在的,他们这群几乎早便褪尽了爪牙的恶犬无一人敢信,亦无一人甘愿试探着踩上这个堂而皇之的陷阱,义无反顾地冒这个险。 然而乎噶尔露面,南境驻军造反,混乱之中竟连安阳县官府也暗中派官兵四处打探这位来路不明的杨姑娘的行踪诸般巧合之间,最不济,这位杨姑娘也该是跟阿尔番丽稍有关联。 孰料此番只身犯险,却得以一见银背狼王嗅血臣服,阿尔番丽的容颜再现,他们这群惶惶待以终日的恶犬总算寻得新主,在月色映照之下,赶在彻底溺亡于安逸之前,终得浮出水面。 乎噶尔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溻透了。 他挪了挪步子,鞋底踩着高台上的沙砾,剐蹭出细微尖锐的声响,狼王双耳一抖,倏地扬起脖颈,直直地注视着他的动静。 乎噶尔缓慢地摸到系在腰后侧的一只水袋,死死捏在虎口处似在蓄势待发,他转身睨视着单手压着狼犬头顶的猎户,僵硬地拔直身姿,势以尊位者的语气开口,声音却在被群狼环伺的注目下不自觉地发颤,他艰难地清了清嗓子,这才连贯的说出话来,“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又是阿尔番丽的哪部属下?” “郎七。”他略微皱了皱眉,不大满意乎噶尔这磨蹭拖延的问话,但他手中握有佩刀,即便狼王护主,也难确保无性命之虞。郎七不耐地咋舌一声,低声道,“我从何而来不劳阁下费心,倒是阁下缘何扣押吾主阿尔番丽之女,又引血设祭,意欲取其性命祭拜塔兰?” “郎七阁下大抵是在中原闲散太久,不知西北疾苦了。”乎噶尔干巴巴地笑了几声,勉强撑着颜面,“十国内乱纷扰不止不休,部落争端连年大旱,北明本是联姻之族,却不仅不伸以援手,反而在边关关口再三设限,提高朝贡供奉,族民苦不堪言”乎噶尔话说至此停顿了一下,半真不假的掩面擦拭了几下,继续道,“吾辈本为北境沿线一场祸乱联络筹备已久,本打算藉此机会同北明商榷筹码,孰料却被她和肃王截手扰乱未能成行,北境买通的官员多半受到牵连若非受制于人,我也不会趁乱来到此处,寻求阁下的踪迹” 郎七冷哼了一声,对乎噶尔的话没信几分,“然后呢,拿她的性命逼迫吾等出面吗?以为吾主的血液是你等卑微之人可以承受的吗?” “你以为阿尔番丽就有多纯净无上吗?”乎噶尔尖锐的大笑出声,“阿尔番丽屈于北明朝臣,为免京城风波逃离北上隐姓埋名,将你们割舍抛弃在此不闻不问,弃西北风沙苦海于不顾,甚至纵容北明将吾国土驱逐到大漠深处。”乎噶尔拔出匕首向身后猛地一挥,“她是背叛塔兰之神的罪人,是阿尔番丽沾染污秽诞下的鬼魅,灵魂不洁,迟早有一天会害得塔兰之神陨落天际!她是滔天的罪人,我不过是奉神之命接管她的灵魂!” 杨不留闭着眼睛,稀里糊涂地听乐了。 这几天单方面的殴打相处下来,杨不留差不多把乎噶尔摸透了至少半数甭管占理不占理,这人就没有有话好好说的时候,非得神神叨叨的瞎忽悠。 且不论这乎噶尔信奉的是哪路神明,这洗脑子的功力倒是十分别具一格倘若给他充分的时间和足以反制于人的人手,还真就保不准,乎噶尔再三嗷嚎着过错尽是因她而起,他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他自己的所谓家国大义,这个郎七会不会听信几分 然而阿尔番丽驯养的这群爪牙究竟狠戾至何般境地,乎噶尔至始至终未曾确切料及。 人多行事容易败露,郎七孤身一人先行而来,虽留着乎噶尔未曾动过,却是揣着悉数灭口的念头来的,若碰巧找对了人最好,若这当真是个北明诱敌的陷阱,最不济给山间狼群添一顿饱饭他们销声匿迹了二十年,本就不寄希望于这所谓的空穴而来。 更何况狼王俯首认主,乎噶尔这个妄图颠覆信仰的冒牌货说的话能有几分可信。 乎噶尔被他自己逼得骑虎难下。 他手中的刀刃倘若对准杨不留,那这群狼必然会飞扑而上把他撕成碎片但倘若他迫于威压放杨不留一条生路,这姑娘这几日备受折磨,大抵只会让他死得更惨。 郎七面无表情地看着乎噶尔挥舞着胳膊,争辩说服不休。 杨不留被这位臭不要脸聒噪得要命的末路之徒烦得不行,她无力地耷拉着脑袋,毫无意识地闷哼了一声,伏在她脚边的银狼似有所感,登时起身,脊背拱起待发,怒视着乎噶尔龇牙低吼。 漠然看着乎噶尔的郎七稍微偏头,拧眉望着石柱的方向,担忧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杨不留八成是捱不到乎噶尔把话说完。 “吾辈行事从来便无关对错善恶,更无谓神明责罚” 郎七单手压着胸口颔首行礼,继而无波无澜地看着乎噶尔那张狰狞扭曲的脸,原本时不时拍打安抚狼犬的手忽的停住,继而抬手撤开,在狼犬脊背后半推了一下,急促地吹了一声短哨,低吟道,“恶犬,皆为吾主差遣。” “去吧,撕了他。” 云遮雾绕的朦胧中,眼前的火光崩裂碎开,那点儿浅淡得可怜的温热霎时散尽,几乎瞬间,杨不留便觉得浑身冰凉,挣脱不得地坠进了无边无尽的黑暗。 黑暗的山涧底端竟是绒绒的温暖。 杨不留贴着那点儿可怜的温热,浑浑噩噩地在黄泉路上走到半途,眼看着就快撑不住了。 她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忽远忽近扯着喉咙似的,吵得她本就浆糊似的脑袋混乱不堪。杨不留想睁开眼睛去看,想抬手把这渐而贴近的聒噪的人推开,迷茫中剧烈地挣扎了一下未果,反倒落进了热源里,被人拥了个满怀。 那人紧紧地扣住她流血未止的腕子,两片滚烫贴在她额头上,低声在她耳边说,“他们在后山半路找到了乎噶尔的尸体我在呢,没事的。”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九十章 黄昏醒转 杨不留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 她在无边墨色的深渊里跌跌撞撞奔走了数日,触不到光,甚至触不到自己的躯体,耳畔只能听得见一线长鸣,刺耳的声响如针如箭一般钻进她的心里,纠缠不散的酸涩泛疼。 不知时隔多久,深渊里忽然起了风,杨不留终于不必再沮丧地原地打转,她在一团捉摸不清的墨色中逆风而行,风声愈疾,周身的疼痛难耐由微渐强,直至钝痛无法抵抗地压在她的身上。 杨不留挣扎着在逆风窒息之前幽然转醒。 黄昏溶溶软软。 杨不留没力气睁开眼睛,一点昏黄温暖柔和地洒在她的脸上,耳畔空茫的锐响总算消散,窗外窸窣浅淡,她紧闭着眸子挣扎了一下,手腕上被乎噶尔气急败坏划开的伤口处黏连滞涩的痛感沿着血脉缓慢地撞在她心口上,疼得她闷哼了一声,艰难地睁开眼。 一个模糊的人影当即扑了过来,干燥温热的掌心贴在她的颊侧,拇指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她眼底浅淡的那抹青色,似在确认这人是当真醒了过来,还是一如前几日那般,昏迷之中疼痛得低声呓语。 杨不留还没适应破开黑暗的那一点暖黄,她眯着眼睛缓慢地眨巴了几下,先艰难地看清了诸允爅那双熬成兔子似的眸子,目光朦胧地掠过他脸上那一对儿显眼昭彰的黑眼圈儿,也不知是看他这副憔悴的模样觉得好笑,还是被他拇指上的薄茧摩挲得发痒,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哑奇怪的笑,直把数日来惊魂未定的肃王殿下惊得愣在当场。 杨不留只笑了一声就愁眉苦脸地拧起眉,嘴里又腥又苦,喉咙几天没沾过水,火辣辣疼得要命。诸允爅无措地看着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哼唧,直等瞧见她抿了下嘴唇方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端了一碗水过来,汤匙底沾了一点儿,贴到她的唇上去。 “徽州郑家得知你命悬一线,特意折腾来他们家扛招牌的老郎中来给你治的伤瞧的病。”肃王殿下想来也是头一遭学着伺候人,生怕动作重了一点儿伤了她分寸,“那老郎中说了,身上的瘀伤未及脏腑,昏迷尽是因着失血过多伤及心脉,好在及时用了药,吊住你一条命”诸允爅其实自己心知肚明,跟她念叨这些屁用不顶,纯粹是自己念叨给自己听着安心,“醒了就好。” 杨不留病痛初醒,混沌的神思清明了些,缓慢地眨巴着眼睛,偏头躲开瓷勺,张了张嘴想说话,可惜连日昏迷不醒,喉咙还没缓和过来,嘴唇动了几下,嘶嘶啦啦地没发出声音来。 诸允爅又跟她絮叨了几句,“方彦君被阵前斩首,宪王这会儿被收押在孔安山寨的地牢里不过宪王如何论罪京中尚无定夺,这几日付杭先回京中复命,估计秦守之那边有的查,一时半会儿还轮不到南境时间充裕,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陪你。” 杨不留挪蹭着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牵着他的手腕,孰料稍稍一动便牵动了腕子上的伤,一瞬间疼得她头皮发麻。 杨不留拧眉阖了下眼皮,诸允爅见状赶忙搁下水碗,贴着她坐在床沿上,抬手握了她一下。杨不留紧闭着双眼缓了一会儿,到底是不依不饶地咬着牙根儿,反手扣在了诸允爅滚烫的脉门上。 肃王殿下亲率招安山匪血洗南境叛军一事杨不留已然从乎噶尔口中得知大半诸允爅这么多年来披刃杀敌惩处敌患的能耐千锤百炼,行伍沙场纠葛善后,轮不到杨不留牵挂惦念。 但醒转不过片刻的功夫,杨不留却缓慢地察觉到,肃王殿下这满脸的云淡风轻之下,强压着数不清说不明的压抑和痛悼。 杨不留在被子里捂了数日的指尖仍旧泛着凉气,几点寒凉搭在诸允爅几乎喷涌的脉门上。 诸允爅不太想让这鬼门关阎罗殿走了一遭刚回来的姑娘刚睁开眼睛就替他操心,他本能地要躲,却又不敢擅自动作扯动她的伤处,只能僵硬地撅着胳膊,用力地压着唇角,随口胡扯作势要逃,“我去给你端药你要不要吃点儿什么我去找那小老头给你瞧瞧” 杨不留没说话,她也说不出来甚么,只定定地看着诸允爅,切着脉象的指尖勾缠着握住了他的手,稍长的指甲在他的虎口处轻轻剐蹭了两下。 “别招我,以身犯险这事儿我迟早跟你好好理一理。”诸允爅登时沉了一口气,磨着臼齿恨恨道,他难以抑制地顺势扣紧杨不留的手,几乎把指节嵌进她的骨骼里,“再有一次,你再被我逮住一次,我就” 诸允爅哽住,眼眶红得快滴血,吞咽了几下才能哑着嗓子开口,低声狠道,“我就率军屠了西域。” 杨不留苦笑出声,喉咙里腥苦发痒,轻轻咳了几嗓子。 这厢丁点儿的声响甫才落地,忽然听见窗棂外一声凄厉的哀嚎杨不留怔了一瞬,掀起眼皮看向诸允爅,满脸费解生疑:这怎么大白天的还有狼叫? “找到你的时候就是这狼崽子守在你跟前。”诸允爅轻轻翘起食指在杨不留手上点了两下,侧身挪到另一边,垂头问询,“它这叫起来就没完。能撑得住吗?我抱你去看一眼。” 杨不留怔愣地盯着那匹被困在铁笼里的幼狼,良久方才回过神来,模模糊糊地记起她失血过多,彻底坠入黑暗之前的事。 乎噶尔一行所剩无几的黑衣人拼死抵抗,在群狼撕咬的攻势之下,竭尽全力送乎噶尔往后山落荒奔逃,郎七不追穷寇,径直飞奔而来劈断绳索,不知道拿了什么药按在她腕子上止血,嘀嘀咕咕地跟她说了许多话杨不留没听几句就昏了过去,一句话都没记下。她只依稀记得墨色里那点儿绒绒软软的温暖八成就是这狼崽子缩在她怀里撑着她。 诸允爅一行人何时赶到的破寨杨不留不得而知,不过依着诸允爅所言,他们大抵是没能见到郎七的身影。 杨不留撑着诸允爅的手臂,往前挪了半步,几乎贴在铁笼上。她稍稍抬起那只没被划伤的手,掌心搭在铁栅栏空隙的位置上果不其然,那呜嗷奶叫的狼崽子耳朵一竖,一颠一晃地凑过来,爪子钩抓着铁栅栏,两腿立着,湿润的鼻尖儿在她掌心拱了两下,“呜嘤”的低低叫了一声,偏头便把头顶送了过去,在她手心里蹭了半晌方才落下。 被狼崽子突然叫唤的动静招惹过来的众人皆是一愣,齐整整地杵在山寨小院门口,一时不知是该惊讶这生人勿进的狼崽子竟然这么听话,还是该诧异昏迷数日的杨姑娘竟然苍白着脸色站在院子中央。 诸允爅半圈着杨不留借她使力,也好奇地抬手点了点狼崽的鼻子。 结果倒不意外,肃王殿下没大没小没轻没重的动作惹得小狼崽一龇牙,一甩头,险些咬住他的手指啃着他。 “这小家伙儿都快成精了,把你救下山的时候它可没龇过牙,但是到了这儿就谁都碰不得它脖子上系了一个小笺筒,谁碰咬谁。”诸允爅瑟缩了一下,打了个响指示意正戳在门口愣神的周子城和林柯去把郑家那位忙着处置伤员救苦救难的老郎中请过来,抿着唇犹豫了一下,仍在自责道,“我赶到的时候其实已经晚了。如果不是有人先行一步救下你,还烧了狼烟火堆给我们报信” 杨不留捏着他的胳膊又咳了几声,沙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吞了几个字,“你见到那人了?” “没有。”诸允爅眉间蹙起,似是心有不甘,“我们找到那处废旧的山寨时,除了你和这个小家伙,已经被狼咬得没有活口了。乎噶尔走投无路,也摔死在了后山陡崖” “等等!”杨不留紧攒了点儿力气,截口打断他,“你确定乎噶尔死了?星桥和孔先生确认过没有?” 诸允爅被她反问得愣在当场,他稍有迟疑地看向走过来的孔安,又瞥了眼他手里提溜着的那位意欲飞扑过来的小神婆,“检查尸首的时候也没见有人皮面具甚么的,星桥姑娘害怕,大致看了一眼,孔先生还没来得及难不成” 杨不留没急着说话,浑然不觉地碰了碰又开始渗血的腕子,攒了口气轻声道,“尸体还在吗?带我去看看。”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一章 诸事待办 杨不留有气无力地说完这句话,任劳任怨地扶着她当拐棍儿的肃王殿下鼻子都快气歪了。 这位倚仗着自己痛觉不敏的姑娘任性妄为由来已久,诸允爅就算把她打板儿供起来,杨不留也能自己蹦跶着给自己找事儿干,能耐本事大得通天,一眼没看住就能溜达到龙潭虎穴里,为达目的,无论如何都不会善罢甘休。 杨不留纵容着肃王一直以来秉持不放的家国大义,替他先一步从深不见底的泥潭里淌过,诸允爅同样也放任着她在肃王府之外翻涌暗流,以身犯险也好,悄然布局也罢,只要人囫囵个儿的待在他眼皮子底下,磕磕碰碰也无伤大雅。 然而这次诸允爅是当真受惊不浅人失踪了可以找,却偏偏失踪之前所有的踪迹都指向她落在了一伙亡命徒手里,官面上私底下找了一溜十三招,得了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尘埃未定,肃王殿下能撑着那点儿仅存的理智先收拾完方彦君这堆烂摊子已经算是万幸。 杨不留无从得知,在确切得知乎噶尔的踪迹之时,诸允爅几乎快把自己撕扯成破烂的两半,一半恨得牙根直痒,恨不得把这闷头钻进狼窝里的杨不留捆得结结实实的收拾一顿,另外一半已经凉了半截儿,但凡他找见的杨不留没了气,八成他直接就能当成撅成一根儿冰棍。 幸而杨不留撑着一念求生,尚且顾及着万事还未尘埃落定,还有人需得相见。 彼时肃王面无表情地从狼崽子龇牙示威的怒视下捞起浑身发冷的杨不留,如易碎珍宝一般揽在怀里,掌心死死压着她润湿粘腻的血,眼前一阵阵发黑,干裂的唇滚烫地贴着她的发顶。 诸允爅磨着牙跟杨不留撒气的话掺了他七成还多的真心实意,倘若她一脚迈进鬼门关一去不复返,肃王殿下怕是当真会亲率镇虎军杀到西北,逼退西域十国百八十里的连绵境线。 杨不留分明感觉得到他几近迸发的情绪,偏还不依不饶地一再占着恃宠而骄的位置,眼瞧着不肯善罢甘休,誓要把人彻底惹着他发泄出压抑难耐的惊慌痛苦为止。 肃王殿下不负期望地炸开了锅。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再折腾你就跟他躺一块儿了!”诸允爅眉毛一竖,一腔怒火全烧了自己,一撸袖子,不由分说地把人打横抱回去,“那尸体左右都臭了,早一天晚一天也不能诈尸跑了。再得寸进尺我就” 杨不留软趴趴地勾着肃王的脖颈,噗嗤一乐,气声浅道,“你就怎么?堂堂肃王殿下还要动手打我不成?” 诸允爅没急着说话,动作极轻地把人陷进软被里,单手撑在她颈侧,口干舌燥地吞咽了一下,拇指轻轻剐蹭着她的耳廓,话音含混着轰隆隆炸在胸腔里。 “你要是想,成亲之后有的是机会试。” 杨不留眨了眨眼睛,隔了半晌才琢磨明白,神色复杂地瞪了他一眼,涨红着脸缩进软被里,避开肃王殿下那一双简直要把她生吞活剥了的眸子,瓮声瓮气地嘀咕了一句“滚蛋”。 杨不留气急败坏的时候少得可怜,风流倜傥的老流氓不仅没滚蛋,反而十分来劲的一掀袍子坐下了。杨不留被裹成蚕蛹,也没劲儿推他,攒了小二十年的痛酸酸麻麻的爬了满身,瞪了他没一会儿就开始缓慢地倒着凉气,眉间下意识地蹙了一下,又实在不想让诸允爅再跟她煎熬硬耗,眼巴巴地看了他半晌,彻彻底底地被会错了意,读成了含羞带怯的勾引。 诸允爅捏了下她的鼻子,抬手对急忙赶来诊治的老郎中打了个响指,一个眼神儿把趴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进来的闲杂人等清退出去,对着跑得呵斥带喘的老郎中道,“郑先生有劳,她腕子上的伤口刚有点儿渗血,用不用重新处置?” 郑老先生根本没搭理,胡子一翘,直接把肃王殿下也轰了出去。 杨不留血流得太多,命还在,元气却所剩无几,老郎中替她换药的功夫就已经头晕眼花地昏睡过去。诸允爅轻手轻脚地替她拉好被子,拨开她颊侧被冷汗溻湿黏着的鬓发,默然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起身,回头就被候在一旁看他腻歪的郑老先生扯开前襟,按着包扎得紧实的绷带探了探伤口,捻了捻胡子,确认胸口捱的这一刀没因着他情绪激动崩开,转身伏在桌上写了张方子,“她这个昏睡的状态还得个两三天,这个方子你跟她一起吃。来,低头” 郑老先生稍微踮着脚,伸手把藏在他发顶的一根银针摘下去,又扯着他的腕子切了下脉门,斜眼搭着肃王殿下的神色,低笑着叹了口气,“她一醒过来,你俩都没事儿了。明儿这安神的针也用不着挨了。”老先生边说话边低头收拾药箱子,忽然想到甚么似的猛抬了下脑袋,“宪王殿下状况不大好。”老先生顿了一下,“肃王殿下您久在行伍,胸口挨了一刀还能活蹦乱跳的,但宪王殿下细皮嫩肉的,恐怕撑不了多久拿千年人参试试兴许还有救,现如今我只能保他不死,至于活不活得下去” 诸允爅略微蹙了下眉,迅速明白过来老郎中的意思宪王被围追堵截沿着山路逃窜,被一个追随了他一路突然反悔倒头投降的副将一刀劈在胸口打算拎着尸体前去邀功,宪王殿下落生至今事事顺遂,时至如今众叛亲离,脑袋上还顶着造反的重罪,迟早也是个死,压根儿没有求生的意识。 诸允爅颔首见礼示意,侧身送郑老先生出门,“劳烦先生了,最起码也得让他撑到京城来信。不管如何,此事问责绝对不会牵连郑家,先生大可放心。” 小老头大抵是在等他这句绝不牵连的许诺,听了这话捻了捻胡子,心满意足地走了。 小院里等着肃王殿下露面的众人目送郑老先生离开,转而面面相觑了一瞬,争相恐后地凑了过来。 南境和京城的祸端惊动了近半个北明江山,危局虽解,可上百个山头的土匪招安一事后续如何进展简直乱作一团,支撑着方彦君呼风唤雨的一众县府官员待查,圣旨未到行事受限,他们全凭着肃王这点儿可怜的权力硬撑。 诸允爅这一颗心七零八落分得细碎,一半儿牵挂在杨不留身上,如今人总算从鬼门关拽了回来,南境驻军这些个悬而未决的破事儿,肃王殿下自然逃不开。 文官耍嘴皮子的活计陶侃自告奋勇大包大揽,行伍善后又被肃王殿下丢给周子城和林柯,委以重任撒手不管,到头来最难啃的骨头,也就剩下招安书以外,虽介入镇压叛军,但拒不归顺朝廷的这一帮悍匪。 招安悍匪拼得尽是威势,孔安长着一副文弱书生的皮囊,吓唬人这事儿他出面见效不快,诸允爅犹豫了一会儿,索性把这一团乱麻塞给熊将军和时慕青,让这俩虎背熊腰凶神恶煞去收拾那伙儿叫嚣着拒不归顺的土匪。 孔安拱了拱手把人一个接一个地送走,忍不住追着肃王殿下问,“殿下需要草民做甚么?救下杨姑娘那人的行踪已经着手去打听,等杨姑娘有力气画个画像,等消息便是” 诸允爅留他不是为了这事儿,摆了摆手,截口打断他,“还有一事,需得孔先生出面。” 孔安愣了一下,撒手放开抻着脖子要进屋看杨不留的尹星桥,拧眉沉声道,“殿下请讲。” “尸首。”虽搪塞回绝在先,但杨不留昏迷数日几乎成了浆糊似的脑子人就对乎噶尔那具尸首的身份生疑,诸允爅沉吟再三,还是觉得再做确认以备无患为妙。 “乎噶尔的那具尸首。”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九十二章 尸身存疑 孔半仙儿一言难尽地看着肃王殿下,就差脑门儿上“啪叽”拍俩大字儿不去。 人活在世,向生避死是为常态。 孔半仙儿多年以前为了糊口待在山间道观里的那点儿修为纯属骗人,冰凉凉一张脸底下原本就揣着一颗滚烫滚烫怕死的心,经此南境一役,怕死的念头与日俱增,山谷战场善后回来夜里都要胆战心惊。如今被庄望和杨不留一手撺掇着往这一条遍地艰难险阻的路上走,事关生死,若非尹星桥牵连其中,孔先生基本上能缩半拉身子,绝不只缩一个脑袋倘尸首身子没凉的时候还好说,可“乎噶尔”在停放尸首的僻静屋子搁了数日未动,腐气冲天,那就是一头扎进一团死气里,万一再看了满眼的蛆 孔安神色木然地一皱鼻子。往尸体跟前儿凑这事儿他不怎么热衷,偏木头桩子似的截断他去路的肃王殿下位高权重,他还顶着土匪头子的头衔,断然不能在这屁大点儿的小事儿上招惹这位主子孔半仙儿比肃王殿下稍猛了一个发梢儿,居高临下眼巴巴地盯着他,试图唤醒这位三殿下残存的良知,放他一条不用跟着死相惨烈的尸首大眼瞪小眼的生路。 肃王视线一偏,假装没看到孔安眼睛里那灼灼的回绝,沉着脸一本正经,“奴儿司撺掇一事在先,南境截断传信一事在后,乎噶尔手段歹毒险恶,确认真假绝不容错,倘若当真如不留所说,这具我们找到的尸首并非是他本人,也好早有探查防范。” 话说到这份儿上,孔安只能不情不愿地顶着一张苦大仇深的冰块儿脸去跟已经放臭了的“乎噶尔”见上一面。 孰料本以为尹星桥已经确认无疑之事,再见却窥得了几分另有隐情的端倪。 尸首的半张脸被狼啃得袒露了白骨,另外半张脸皮肤腐溃肿胀,蛆虫蠕动钻涌,远处搭眼一瞧,身形轮廓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然凑近了仔细一看,孔安却头皮一麻,又不敢确定了。 诸允爅侧身让路放孔先生去吐,心事重重地拱了拱手致意告辞,奔着行伍驻扎的营地去了。 折腾一趟回来便是披星戴月。 诸允爅回来的时候杨不留醒着,也不知道她自己是怎么拖着酸软无力的四肢挪蹭着坐到了桌旁,端着茶盏小口小口地嘬。 “才忙完?”杨不留这会儿比黄昏时分精神了些,说话也没方醒时那么有气无力,就是喉咙里还沙哑着,一个字一个字匀着力气往外落,语速比身体无碍时慢了许多,“吃饭了吗?傍晚的时候没留意,怎么几天没见,瘦了这么多?” “你还好意思说?”诸允爅抬手轻轻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甫一触及皮肤觉得不对劲儿,掌心贴着试了又试,登时虎着脸把人扛回床榻边儿,裹着被把人缠了个严实,“有点儿烫,你在这坐会儿,我去请郑先生过来。” 杨不留没给他撒手就跑的机会,先捏住他的腕子往身边带,知道他怕扯到她的伤口不敢乱动,又得寸进尺地抽出缠着绷带的那条胳膊,抬手在床沿上拍了拍,“好歹我也是江湖郎中教出来的,心里有数,这点儿毛病犯不上大半夜的把那小老头提溜过来。你要么给我看看你的伤,要么就老实陪我坐会儿。” 上阵杀敌伤病破相都是小事,诸允爅自己习以为常,却每每思及杨不留身上那处几乎见了阎王爷的伤就觉得心肝脾肺哪儿都疼,反之亦然,杨不留在听小神婆说起肃王胸口那一处险伤的时候心里也是一惊俩人都把对方当眼珠子似的护着,谁也别说谁矫情。 诸允爅拧是肯定拧不过她,只能踏踏实实地借她靠着,余光瞥着杨不留呼扇呼扇的眼睫,本想着安静坐一会儿哄她睡了,谁知这姑娘也就消停了半刻不到,咂咂嘴,试探似的偷偷瞥了诸允爅一眼,哑声说起那具尸首的事儿。 “乎噶尔的尸体是谁验的?”杨不留话说得有点儿急,吃力地叹了口气,“有没有留意到他手指上有被人咬过的痕迹?” 肃王殿下没吭声,耸了耸肩膀,把人扳正,幽怨地盯着她看了半天。 早先黄昏时,肃王殿下便对于杨不留睁开眼有了点儿力气就开始跟他掰扯乎噶尔和南境的诸多事宜深表不满,这会儿大半夜的夜黑风高,正是说体己话的时辰,孰料这姑娘满脑子琢磨的还是那具放臭了的尸体的事儿诸允爅苦大仇深地瞪着她,末了把自己委屈乐了,嗤的一声笑漏了气,妥协地重新把人揽在怀里。 “你换完药睡了的时候我带着孔安去仔细看了一眼,但现在尸体腐溃得厉害,他也不敢确认。”诸允爅说话间在前襟儿里掏了几下,扯出一张胡乱誊抄的信纸递给杨不留,“乎噶尔的尸首是郑先生验的,我抄了一份尸单,没见着你说的,手指上被咬过的痕迹。”诸允爅顿了一下,略微低头不解,“你说的伤,该不会是你咬的吧?” “唔”杨不留迅速掠了尸单几眼,心不在焉道,“本来是打算咬掉一块肉的,这样以后即便易容,手上总归会有痕迹可以分辨可惜当时受伤没力气,估计也就是一圈破了血肉的齿痕。但这具尸体上狼咬的伤口不少,好像真没有人咬过的痕迹” “”诸允爅耷拉着眼皮,微妙地看了她一眼,“不管怎么说,死的人,应该不是真正的乎噶尔。” 彼时赶至破旧山寨,抛开救下杨不留这个首要任务,截捕乎噶尔亦是此行的重要之举,诸允爅曾因担心自己看见杨不留情况不妙心绪崩溃不受控制,特意提前再三叮嘱周子城和林柯,务必在追捕清点时,留意奔逃现场的情况。 然而甫一赶到便是尸横遍野,诸允爅一时没留神,在得知没查勘到逃脱痕迹时亦未曾生疑,回来便忙作一团,也没能静下心来仔细琢磨,究竟乎噶尔一行还有没有活口 而今得知乎噶尔尸首存疑,诸允爅恍然意识到,彼时随着他赶往山寨的队伍里,半数往上都是四处抓来凑数的人头,他根本无从确认是否有人遗漏诸允爅当机立断前去核准,忙活到半夜这才得以确认,有两个同行的山匪小弟兄没了影踪,大抵是在救下杨不留的时候,众人未曾留意之际,被乎噶尔杀掉灭口取而代之,混在队伍里悄然逃脱。 “大意了”诸允爅沮丧地叹了口气,“各处山匪混作一团,丢了谁跑了谁一时很难核对发现,不成想被乎噶尔钻了空子”诸允爅捏着眉心的动作一滞,颇为不解道,“不对啊那山上的人都命丧狼口,乎噶尔是怎么活下来的?难不成他还会隐身?” “不是还有我呢。”杨不留抬起被捆成棒槌的腕子,伸到诸允爅眼前挥了挥,“不然你以为他大费周章取我的血做甚么?祭月?一刀了结岂不” 杨不留话说半路,抬眼觑见肃王殿下黑成墨盘的脸,赶忙把后半句话囫囵个儿的往回咽,吞了口唾沫才继续道,“他八成是拿着我的血撒了满身。方才你看见了,那狼崽子闻见我这血的味儿就老实,也不知道是西域甚么秘方,我娘留给我的这身骨血居然还能驯狼唔保不齐黄鼠狼狐狸甚么的也能驯养” 杨不留喉间哽了一下,思绪翻飞得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只能闷在诸允爅的肩上难耐地长叹一声,瓮声道,“我还以为我娘留给我的东西也就那么几件,毁了我便跟她的那些前尘往事没甚么关系了没想到,这我根本甩不掉啊”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三章 暗卫浅谈 世上最难勘破物是人非,但倘这是本非是,那又何来非亦无非。 杨不留忽然觉得自己活得连个遗臭万年的祸害都不如。 她自以为坦然自若无所挂牵地抛弃了所有她不曾得知的陈年往事,可到头来,为了所谓真相在夜里辗转难安的是她,时时刻刻被那些枯朽的藤蔓缠得透不过气的也是她,因着一句话,把自己钉死在“祸国殃民”这四个字上的人还是她 杨不留游说旁人时道理能讲千万条,偏偏落到自己头上就犯拧,任谁说都没用,脑子里的弦都快绷成了铁棍,碰一下都能要命。 肃王殿下在哄劝杨不留这方面小有经验,这姑娘生来便同时泡在恶意和宠溺里,世间冷暖几何她看得通透,排字造句的道理多说无益,浪费唾沫星子不说,她一个字儿也听不进去。 诸允爅索性一个大字儿没讲,只是隔着软被,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杨不留的肩膀,身子小幅度的轻轻摇晃,慢慢吞吞地平复着杨不留竭力压抑着的哽咽。 杨不留被他晃悠得噗嗤一乐,“把我当孩子哄呢?” “不然呢?你是想让我像在小树林里来强的?姑娘家家的喜欢刺激?”诸允爅垂着眸子,轻轻在她额头的瘀痕上贴了一吻,被杨不留软绵绵地捏了一把也不躲,不着调地哼笑了一声,“你娘亲的事儿我知之甚少也无从置评,你要是想听我胡扯一通也行不过道理你都懂,方苓生前所作所为之事你根本毫不知情,与其说你得背着个母债女偿的担子过活,倒不如说,当年西域潜入北明的诸多恶行,你不过是其中一个本不该牵连其中的受害者。没必要在自己脑袋上扣上大逆不道或是枉顾天伦的帽子折磨自己。” 杨不留没搭茬儿,蹭着诸允爅的颈侧摇了摇头。 肃王殿下一时捏不准这姑娘摇头回绝的是哪句话,怔了一下,低头看她,却见杨不留眉头紧蹙,缓慢地从他的怀里挣扎出来,耗了大半的力气端正了身子,慎而重之道,“之前往徽州府的路上我便同你说起过我娘的事,我一直以来都觉得我娘来到中垣的目的并不单纯,但却始终不知道她到底想要做甚么。从皇城逃离到撺掇屠城未果,这期间她分明时间充裕得很,却至始至终未曾在京城里掀起多大的波澜” 杨不留浑身上下又乏又疼,微微地抽着凉气,顿了片刻继续道,“而且她逃往广宁若是为另有打算,为何临终时却没有任何托付,甚至依着这二十年来的国境尚且安宁来看,遍布中垣的西域奸细也并没有为了替主报仇,采取任何强硬的手段。” 诸允爅神色微沉,大致能猜到,这事背后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当年方苓诈死离京,肃王殿下年纪且幼并不知情,但此后多年,温仲宾对这位二夫人的闭口不提,却着实让他心生了猜忌几分。 倘若依着如今得知的线索来看,原本他们认定的先决条件是,方苓诈死一事太史令温仲宾和左相秦守之皆确切知晓,却因着无证可求,秦守之只能派人暗中追击截杀,以自认为得逞收手而告结然而事实却不尽然,温仲宾知道方苓往北逃走,甚至知道她身怀有孕,而秦守之也在一路追剿 方苓即便本事通天,彼时艰难奔逃,她也不过是个有孕在身的可怜人,秦守之这一路追杀,难道还追不到一个孕妇不成?怎么就偏要待到广宁时才痛下杀手? 温家虽在朝堂之上举足轻重,但温仲宾为免皇帝多疑,手上并无兵权拿捏,更不敢堂而皇之的阻断秦守之的追截这便意味着,方苓北逃时,必然是有人暗中相助的。 “也就是说,自应天府往北直至广宁,方苓很有可能在途中跟那些西域细作有过来往。”诸允爅舔了舔后槽牙,拧眉道,“这些人护着方苓一路抵达广宁,却最终被言先生救下西域鹰犬护主,不可能对主子落入险境置之不顾。除非” “不是不顾,而是被杀得没了活口去护主。”杨不留在被子里缩成一团,膝盖抵着胸口,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我这几日窝在从属乎噶尔的西域细作堆儿里,或多或少也套了点儿话出来。乎噶尔和我娘来到中垣的目的截然不同,这也是乎噶尔说甚么都要引曾听从我娘调遣的西域鹰犬露面的原因他大抵是想要搅和得北明天翻地覆却力不从心,打起了当年蛰伏暗线的主意。” 诸允爅沉默片刻,伸手拨开杨不留颊侧黏着的鬓发,“乎噶尔说起方苓了?” 黄昏时候的药劲儿散尽,杨不留这会儿浑身上下碰哪儿哪儿疼。她无意识地抹了把头上了冷汗,软塌塌地脱力靠在床头,气声又道,“没说几句,差不多都是怨怼的语气。说甚么所信非人优柔寡断的我旁敲侧击的问过,他”杨不留顿了一下,把乎噶尔拳打脚踢的撒泼的过程略了过去,“甚么都没说。” 诸允爅脸色稍变,听得出杨不留刻意避而不谈地咽回去半句话,一时没搭茬。 杨不留见不得肃王殿下把自己身上这些个磕磕碰碰归咎于自身的表情,忙从软被底下探了个指尖儿出来,勾住他攥紧又松开的手晃了晃,“倒是那位来解围的人跟我念叨了几句我娘潜入中垣伏于京城所为何故就是吧,我当时脑子发晕,没怎么听清。” 诸允爅呆了片刻,杨不留这一遭变故就没甚么好事儿,一壶不开另提一壶,肃王殿下怎么琢磨怎么闹心。他磨着后槽牙在心里问候了一下乎噶尔的十八辈祖宗,末了重重地叹了口气,抻着脖子眺了眼月色,勾着杨不留的手指顺势扶着人躺平,掖好被角让她姑且安心休息,等着有力气下山,再去找那个郎七把话问个清明。 “”杨不留抿着唇,轻不可闻地哼唧了一声,抬着眼睛盯着他看,“你回营地?” 诸允爅“唔”了一声,忽然意识到杨不留是在跟他撒娇,一忍再忍咧嘴一乐,“我不走,喏我就睡那个临时搭的榻子上。你昏睡这几天我都在这儿”诸允爅一挑眉梢,故作痛心疾首状,“嫌我烦?那我回营地的大床睡去” 肃王殿下作势转身要走,杨不留一急,慌忙伸手去抓他,“别走嘶” 诸允爅没想到这姑娘当真这么上心,忙跪地捞起她脆不堪扰的腕子检查了一番,掀起眼皮正撞进杨不留湿漉漉的眼神里,心里痒痒得好笑,“你要是一直这么粘着我,我可要烧香拜佛了。” 杨不留默默地皱了皱鼻子,轻哼出声,眼角眉梢带着笑意,“限时限量,下次什么时候看你运气。”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九十四章 旧案查证 甫一叩门,时慕青就被清早来替两位重伤号换药的郑老先生撞了个满怀。 老先生没甚么表情,写了一脑门儿的“眼不见心不烦”,抱着药箱卯足了劲儿,气呼呼地往外冲,推开门便抬眼搭见这位容貌狰狞的少年郎小老头儿瞧着他凶巴巴的模样有点儿犯怵,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怔了怔,又觉着不妥,紧忙颔首拱手致意,庄而重之地侧身让路,一溜碎步的溜之大吉。 时慕青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十分正经地跟郑老头儿拱手回礼,半分因着这张凶神恶煞遍布疤痕的面皮自怨自艾的神色都没有。 或者准确来说,时慕青早些年顶着那张肖似肃王殿下的脸捆缚了周身的痛楚,如今尽数撇开舍弃,他反而落得一身自由轻松。 少年郎提步进屋,径直略过那位正端坐在桌旁,执意于给杨不留腕子上的绷带系出一朵花的肃王殿下,先跟杨不留打了声招呼,见她似是比昨日匆匆瞥见那一面精神了许多,凶巴巴的眼角眉梢都跟着耷拉下来,眼尾含着一小滩怯懦温和,轻声劝道,“姑娘昨日黄昏方才醒转,还是多卧床休息为好。” 杨不留受宠若惊地眨了眨眼睛,轻轻笑了一下。 其实自从京城一别,杨不留便没再见过时慕青,信件往来不比亲眼目睹,这少年郎如今一身本事有的放矢,原本藏在一双剑眉之间的阴郁几乎散尽,眸子里是这一张破损的皮囊也掩盖不住的清亮亮的坦率杨不留歪头看他,轻轻松了口气,幸而她一意孤行的怂恿化作了得偿所愿,没把这人逼到极端癫狂的无可转还之地。 俩人隔着诸允爅的头发梢儿寒暄了几句,被视若无物的肃王殿下专心致志地噘着嘴小声嘀咕,编完花转身又耷拉着一副漠然郑重的表情,拧着眉头把这俩人闲聊的话柄生拉硬拽地扯回来,“时公子,你来这儿就是为了聊天儿的?” “”时慕青侧头看了一眼压着唇角憋笑的杨不留,忙顶着他那张十分唬人的脸,清了清嗓子,正儿八经道,“受人所托传个话。付统领回来了,玄衣卫也来了人。不过”他微微停顿了片刻,“付统领托我先行告知殿下一声,圣旨已经落下,事关宪王殿下的生死,还望三殿下切莫与玄衣卫另做纠缠。他还说往京城通禀的是三殿下为拦截叛军身受重伤,待会儿见玄衣卫,您最好拾掇得惨一点儿。” 诸允爅听了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在杨不留掌心捏了一下起身要走,踱到门口的时候停住脚步,回头问了一句,“你给我透个底,父皇究竟打算怎么治宪王的罪?押回京城候审?” 时慕青略一耸肩,没直说,只并起四指化作手刃,迅速地在颈侧划过,“至于昭告天下的说辞,八成就是宪王殿下为助肃王殿下清剿南境叛军惨遭毒手,追封授珠之类的” 这么个论定跟诸允爅先有预计的出入不大,洪光皇帝哪怕被秦守之一党气得快吐血,也断然不会将这等绿意盎然的宫闱秘事昭告天下丢尽皇家颜面百姓如何评断且不过是民间流传,史书落笔终归还是得自欺欺人。 诸允爅沉着脸色点点头,踱了两步出去又窜回来,直不愣登地盯着正要坐在杨不留对面的时慕青看,“你还有事?” 时慕青被诸允爅闪了一下,一口茶水没喝上,先被一大股醋味儿冲了鼻子,呛得咳个不停。杨不留一时失笑,捡起一颗花生就往肃王脑门上丢,“忙你的去。” 除却替满心惦记的付统领通个风报个信,时慕青今儿来探望杨不留本来不过是为碰碰运气倘这昨儿还脸色惨白的姑娘今儿能有力气见他,时慕青正想问问,经此南境京城接连乱局之后,他父亲当年的案子可还有机会洗清翻盘。 杨不留腕子还是不吃力,替他斟一杯茶简直像给自己上刑,她颤抖着指尖把茶盏轻推到时慕青跟前,没急着答话,先不甚明显地抹开额间的冷汗,反问了一句,“你说能把姜阳和文思齐牵扯下来可是找到了甚么证据?” 时慕青捏着茶杯一饮而尽,手肘撑着桌子眸光发亮,“我找到了当年协助孟樾栽赃我爹的小县官他们这些个滚刀肉面子上不声不响,背地里都互相提防着呢,那小县官担心被人当刀使,偷偷留存了一份姜阳对孟樾勾结南蛮知情不报相商隐瞒的信件。人证物证我都压着呢。” 杨不留能瞧得出时慕青眸子里几乎烧灼的迫切,但她还是得适时给他泼点儿冷水清醒清醒,“方彦君率南境驻军谋反一事姜阳躲不掉,皇上将南境驻军的兵权交由兵部受理,此番事后,那些好的坏的陈的新的过往都会被一遭压下去时将军这个案子的真相藏了太久,早先皇上意识到自己审断有误也没能替时将军昭雪,如今姜阳东窗事发,多一笔少一笔罪过在当今圣上眼里虽无关紧要,可倘若这罪过牵连着他曾经犯的糊涂”杨不留微微停下缓了口气,摇了摇头,“世人都不愿直面自己曾经的荒唐过错,更何况当今圣上。最起码,在秦守之和方彦君这一页彻底翻过之前,此案实情,很难有机会递达天听,昭告天下。” 时慕青并非毫无预料,然而这无望洗冤的实情从杨不留嘴里说出来,他还是心里一抖。 洪光皇帝十余年来养虎为患,他自以为是的制衡把控一遭落空,正是心火旺盛的时候,简直恨不得把所有过错归结在其他人身上,这个时候再揭他的伤疤哪怕只是一处小小的旧痕,亦难说会不会惹祸上身。 但时慕青起先不知真相便罢,如今查明实情,难免心怀不甘。 杨不留洒过来的那点儿凉水非但没把火苗压下去,反倒把他这点儿怒气彻底烧了起来。 “还等吗?”时慕青呆愣了片刻,猛地一拳砸在桌案上,咬牙切齿道,“他们单凭着一张嘴就能把我时家造谣得家破人亡,可如今呢,我洗冤昭雪还要等着天时地利人和不成?!” 杨不留微微蹙了下眉,下意识地伸手想拍一拍他的手臂让他静下心,时慕青却正在劲头上,屈起手肘推拒着挡了一下,全非刻意地肘击在杨不留的伤处,疼得她咬着牙闷哼了一声,抱着胳膊缓和了半晌。 时慕青登时就慌了,心里又苦又涩的不是滋味儿杨不留许他自由重生得以窥见真相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归根究底,时慕青的满心郁结不过是陈年积怨难解,一时寻得发泄罢了,他竟然还把火气都撒在她这么个都快一吹就倒的伤患身上 时慕青本还横眉竖目凶得很,杨不留那厢吃疼一躲,他也被针戳了似的恍然清醒,急忙忙挥着胳膊想帮扶她一把,杨不留却念叨着不必在意,轻推开他的手,没甚么血色的脸上沁了一层薄汗,缓慢挪到书案旁嚼了一片临时止疼的麻叶子才能说出话来。 “除了姜阳的信件,你说能还把文思齐牵扯下来,是另有什么佐证吗?”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九十五章 巧合人证 时慕青一呆。 他眼看着杨不留嚼了一片麻叶子应急,咀嚼的时候牙齿磕碰在一起微微发抖,她稍稍耷拉着脑袋撑在书案上缓了一会儿,缓慢地沉吟片刻,气声补充道,“据我所知,文思齐虽在审查此案时落井下石了几句,但好像并未参与其中你说的佐证,从何而来?” 时慕青眨了眨眼睛,盯着杨不留手边儿装麻叶子的小荷包磕巴了一下,没答话,“老先生不是开了方子?怎么还备着这东西?” 杨不留闻言轻轻笑了一下,惨白的脸上一派轻松淡然,她竖起食指“嘘”了一声,“郑老的药方一天就一贴,我可比不过肃王殿下那个身子骨而且,老先生的药方里安神的药材放得多,定量喝下去,外面跑着那位倒是可以清心静气,到了我怕是得整日昏昏沉沉睡不醒。我就喝的时候倒了一小半儿乎噶尔的事没完,我总不能整天睡着,捱不住就嚼点儿这个应应急。”杨不留捏着食指拇指比了一个小小的空隙,继而虚点着时慕青微微张开有话要说的嘴,威胁似的皱了皱鼻子,满脸煎熬道,“不许告状啊,他念叨起来比老太太嘴都碎,被他知道,再喝药的时候他非得死死盯着我不可。” 时慕青稍显挫败的把话噎回去,挠了挠颊侧蜿蜒的疤痕,咳了一声清清嗓子,绕开这个“非礼勿听”的话柄,一本正经扯回正事道,“咳咳,我在文家待了不少年头,文思齐虽然近来仗着自己年事渐高,不常为朝堂之事抛头露面,但他以前却是位颇懂利益制衡之人,当年我家的案子递到京城,他既然开口栽赃,便意味着对这案情的真相猜透了分。” 杨不留单手托着腕子轻微转动了一下,“孟樾和姜阳行此陷害遮掩之事,必然处处小心谨慎,文思齐不表态也便作罢,横插一脚自然有利可图,他们不可能不心生顾忌,另加试探。” 时慕青点头,“所以我查了当初孟樾在南境动用过的资产钱款,虽然时隔多年有诸多遗漏,但我家被抄那年”时慕青顿了一下,眉间蹙了一下,迅速展平继续道,“我查到孟樾暗中交付过很大一笔诺瓦沙的金币,沿着这条线查下去发现,这钱正好流往京城,送到了文思齐手里,大抵是为聊表谢意。” 杨不留嚼的麻叶子还在嘴里泛苦,她舔了舔臼齿上挂着的那点儿涩味的源头,拧着眉笑了一下。 朝堂之上利益攸关,孟樾和姜阳总不好登门拜访直截了当的问文思齐,知不知道他们栽赃陷害灭人满门的实情,那便只能拿捏着“无功不受禄”这几个字旁敲侧击加以试探文思齐若是接受,便意味着他乐得跟孟樾站在同一条船上若拒不接受,那文思齐的所作所为反倒成了别有用心,既不与之为伍,于孟樾而言便是祸患文思齐要么会被他们暗中捅破落个欺君的罪名,要么索性被他们直接惦记上性命倘为自保,文思齐根本没有其他选择的权力。 时慕青见杨不留一直在微微发抖,抬眼征询了一下,起身绕到床边,替她取了件外袍披着,退了几步又觉得坐在桌边离得太远,杨不留这会儿中气不足说话不便,便索性靠在书案不远处的窗边,沉声继续道,“但文思齐接手的这一笔诺瓦沙的金币却是个祸患。当时南蛮的诺瓦沙跟北明方才止战,这小国家觉得官面上通商往来不划算,所以一直拖着通商协定未签,所以当年诺瓦沙的金币在中原境内是不允许流通的而且即便是在黑市兑换,这笔钱的流进流出也很扎眼,但凡经手,必然会盯紧来路去处,免得旁生枝节徒生祸端。” 地下的流通交易杨不留略知一二却不详尽,她紧了紧外袍,提了笔轻声道,“需要我跟陆阳打探一下吗?正巧京城的鸽子到了,我可以捎个信回去。” “暂且不用,京城那边风吹草动都会落人把柄,文思齐没那么傻。”时慕青摆摆手,“他是在南境和中都留守司交界的地方动的手脚,离徽州府没多远,我稍微吓唬了一下,就托人查到了”时慕青挠了挠脑袋,不大好意思当着杨不留的面把自己说得太骇人,像是起初差点儿要了这姑娘的命那人不是他似的,“黑市虽不问来处,然而但凡事到临头,总要留点儿证据,以便日后官府拜访有个推脱,文家虽然并未以真名交易,但被那些地头蛇盯上,查到主顾是谁也不是什么难事。”时慕青顿了一下,从袖口里扯吧出一张皱皱巴巴蘸血写的字条,递给杨不留,点了点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账簿就在这个人的手里。” 杨不留乜了一眼字条怔住,乱写乱画的笔触一滞,“你确定是这人?” “郎七,没错啊”时慕青捏着指节回忆了一下,“好像是位胡商?据说此人神出鬼没,我刚确切得知消息就来问你的意见,人还没找到难不成你认识?” “不确定,只不过,那日带着狼群救我的那人说过他叫郎七。”杨不留笑着耸了耸肩,提笔把那乱写乱画的图案涂完,转而拈起纸页递给时慕青看,“我看你脸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你这身量高,出门在外总戴个斗笠怪别扭的,还不舒服,要不换个面具试试?在里面垫一层敷料养着伤,许是能恢复个两三成。” “现在这样倒也挺好,就是戴斗笠着实碍事。”时慕青拿着画纸皱了皱眉,一言难尽的看了杨不留一眼,“你这画的也未免太难看了点儿。” “啊?难看啊”杨不留原本当着自己腕子上有伤,画成这样已经比以往山水画神似王八壳的旧作好多了,她撇撇嘴,伸手往回捞画纸,“那算了玉老板琴棋书画都好,回去我求他帮你画一个总不能一直这么见不得光,趁机换个身份,以后江湖上也能多个名号。” 时慕青一时没回过神来,听见“玉老板”的大名才一激灵,把杨不留搓成一团的纸抢过来,“我才不要那花孔雀的东西,难看就难看吧,带着吓的也是别人,我自己又看不见。” 少年一时慌乱下手又没了轻重,抢纸团的腕子一扯,杨不留手腕上那朵肃王殿下费心费力系的花就见了红。不过大抵是麻叶子的药劲儿正足,杨不留这厢满心挂记着假借调笑试探时慕青的心事,见了血也没甚么表情,倒是屋外的狼崽子嗅到了她的血腥味儿就开始哼唧,呜咽了半晌不见消停。 杨不留目光一凝,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望着门口的方向眨了眨眼睛。 “我觉得,我可以帮你找到那个郎七,先试他一试。”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九十六章 京城来祸 玄衣卫此行徽州府昼夜兼程,披星戴月地赶到土匪窝没赶上朝食,一行人饿着肚子黑着脸直奔校场,雷厉风行地核对起前些日子付统领回京呈禀的战况详情。 孔安一见来人就往回缩,拱手把一大清早排队等着肃王殿下的陶县令送了出去。 一团玄衣黑云提溜着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县官儿,乌压压地卷进乱哄哄的土匪窝里。 山匪帮派里没见过这阵仗,有头有脸有资格在招安书上签字画押的都被请了过来,审犯人似的刨根问底不予信任陶侃占着朝廷命官的坑,又因着南境一役心里一时向着这伙儿土匪,只得屁颠儿屁颠儿地跟在京城来的这几位爷屁股后头糊弄着哄人。有几个小山包上的软柿子捏也就捏了,谁成想这一行一列还没问完,玄衣卫就顶头撞在了一个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的杠头身上。 杠头而立出头,没爹没娘没饭吃,刚会跑的时候就上山落草做了土匪,小时候据说叫狗二,贱名好养活,当了山寨头子之后觉得名字怂就改叫虎二,山顶的匪旗也像模像样的画了只老虎脑袋,剽悍莽撞认死理儿,眼睛长在脑瓜顶,除了救下他一命的肃王殿下谁都不认。 偏这二愣子威望颇高,十分擅长煽动骂人惹是生非。 差使时慕青去给肃王通风报信的付杭回来一瞧,愁得直翻眼睛。 江湖人行事跟庙堂之上截然不同,没甚么人讲究“权衡利弊”这几个字儿,南境这一团乱麻刚厘清一半儿,条条框框根本套不住这些位随时随地可以振臂而起的绿林好汉。三言两语话不投机,虎二一点儿没磕巴,瞪着那拐弯抹角挖苦他的玄衣卫一竖眉毛,朝着他心窝子上狠踹了一脚,破口大骂道,“放你姥姥的罗圈儿屁,皇帝老儿自己家养的狗出来咬人,替你打狗算是爷爷我大发善心怕它祸害人间,你们这群王八羔子缩在京城连一根指头都没伸,这会儿跑这儿来耀武扬威来了,把老子当犯人审,爷爷我也是你个猴崽子能骂的?!” 这话砸地成坑,被人连提溜带推搡的软柿子也跟着蹿起了火,轰隆隆地炸开了锅。 孔安和陶侃俩人生拉硬拽才把唾了口唾沫撸袖子就要抽人的虎二按住,付杭眼疾手快地捞起摔懵在地上的玄衣卫兄弟往后拖,劝了几句想把这茬儿压下去孰料按下葫芦起了瓢,挨踢的这位小兄弟还没回过神儿,满肚子憋屈的山匪乱七八糟地闹成了一窝蜂。默不作声从旁看戏的玄衣卫副统领孙诚如视鄙夷地嗤笑了一声,抽出腰间削铁如泥的佩刀,奋力一挥,拦腰截断了校场旁的旗杆,冷声道,“诸位好汉,还是冷静些为妙。” 威胁的话也得唬对人,在这么一帮亡命徒跟前耍狠无异于往火药桶里扔炮仗,一个响炸起另一个轰。 孔安十分有眼力见儿的把陶侃从土匪堆儿里先揪出来,免得误伤。 虎二眼睛瞪成铜铃,简直快气疯了,嗷一嗓子吼了一声,“狗崽子!老子不冷静你他娘的还要把我们都杀了不成?” 孙诚离得虎二老远,却被溅了唾沫星子似的拧着眉头躲了一下,没搭茬儿,轻轻抬起右手,食指中指并起一勾 同行玄衣卫得令,霎时亮了冷刃刀锋。 “在场诸位哪一个不是杀人放火的歹徒出身?既从招安,连朝廷的例行询问都要惹是生非,日后南境安危,谁人敢托付给你们这帮恶匪?”孙诚哼笑了一声继续道,“诸位若识时务,当今圣上自当既往不咎,但倘若好汉连这等区区问询都难以忍受,那只怕,诸位不能活着离开这儿了。” 付杭一路随同玄衣卫疾行至此,左一榔头右一棒槌的打听圣旨之意,本以为招安之事落定不会另生枝节,压根儿没想到玄衣卫会揣着悉数清剿土匪的念头而来他怔了一瞬,转而下意识抬头四望,在觑见枝叶掩映后的弓弩寒光时,冷汗唰的就下来了。 京城援军并非尽数隶属金吾卫,肃王胸口重伤不适长途跋涉,那厢杨姑娘又在鬼门关口晃悠,付杭一遭回京,这些援军并不受控,整日里在暗中安排布置些甚么也无人参与过问 洪光皇帝想要卸磨杀驴,再藉此机会击溃肃王殿下在此一役中拿命垒起的信任,一箭双雕。 肃王殿下这出头鸟可不好当。 付杭正愁得一个头两个大,大抵对于自己莫名其妙又处在风口浪尖毫无知觉的肃王殿下这才优哉游哉地踱着方步走到校场大门,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张望了半天,不咸不淡地开口招呼了一句。 “哟,本王竟不知孙副将升官发财成了副统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付杭哭丧着脸迎过来,咬牙切齿地扒在他耳朵边儿嘀咕,“祖宗你可算来了,这孙子奉旨来卸磨杀驴想个法子啊” 诸允爅略微颔首,没答话,扶着付杭的肩膀压了一下,递给他一个不必忧心的眼神,晃晃悠悠地往人群中间溜达肃王殿下临危不惧的本事炉火纯青,除却杨姑娘下路不明那阵儿崩了一会儿,整个人行尸走肉似的废了个把时辰,其余时候哪怕浑身是伤捆成个粽子也能面不改色的上前压阵,唬得敌军一时半刻不敢近身。 孙诚在京城乱局之前还是个不出师的副将,头一遭担此重任,架势刚摆起来就被肃王殿下拆了台,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他规规矩矩地抱拳执礼,眼瞧着肃王殿下风度翩翩长身玉立地戳在了四周山间弓弩瞄准的靶位当间儿,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犹豫了片刻拱手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虎二眼瞧着肃王殿下慢悠悠地走过来,心里揪揪着疼,一会儿念着他胸口捱的那一刀几乎要了命,一会儿又被这孙诚挑拨的心生疑问,整个人憋成了一个呼哧呼哧的破风箱,箭步上前站在肃王身后半步,要讨个说法似的,直勾勾盯着他不吭声。 诸允爅没理他,扬着下颏睨着孙诚,“本王耳朵不背,你站那儿说,蚊子哼哼我也听得见。”他顿了一下,转头眺着山间暗设弓弩的方向,轻笑道,“孙副统领大可不必担心,倘若你提前埋伏在山林里的弓箭手把本王戳了个千疮百孔,你也可以说是土匪闹事误伤了本王的性命,以此为借口剿灭匪患,功成名就岂不妙哉?” 孙诚脸色骤然一变,他吞咽了一下,大抵是被戳中了心思,紧攥刀柄的手不自觉地抖了几抖,片刻后缓过神来,咬着牙根僵硬地咧嘴笑了笑,“殿下深明大义,皇上深思熟虑之下只此一个办法,土匪招安后患无穷,南境断然不可再生祸乱,出此下策,实在别无他法” 孙诚惋惜地叹了一口气,高举长刀过头,奋力地晃了几圈,在当场众人惊诧的目光里猛然劈空而下,朗声道,“放箭!”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七章 信鸽提醒 “放箭” 高喊声回荡山林,一瞬死寂,霎时哗然。 揪心的万箭齐发落了空,林中黑影堂皇一闪,窸窸窣窣归于寂静。 细查一看方知,林中为策应周全,提前架设在林木山石遮掩处的劲弩卡簧尽数崩裂,弓箭弦尚未拉满已然摇摇欲断,只此一刻的失控,校场中央便是陡然翻盘。 诸允爅侧身踢了梗着脖子打算慷慨就义的虎二一脚,稍稍蹙了下眉,磨着牙根儿催促道,“说你虎你还彪上了,留这儿当靶子呢?先把人带下去!” 虎二掐着腰,五大三粗一扑腾,又犯上了拧,粗着嗓子低吼道,“老子不走,这狗崽子有本事把老子宰喽!”他愤然遥指着堂皇怔在当场的孙诚,继续道,“三哥,这孙子还要拉你当垫背的!咱不能就这么撤了!跟他干!老子捏不碎他!” 虎二嚷嚷这一嗓子声如洪钟,校场中央一撮儿土匪头子本就郁结在胸,如今一瞧乱箭齐发没能得逞,当即振臂高呼一呼百应。孔安一半路出家的山匪头头觑着肃王的脸色,溜着边儿歪头张望,默默地板着一张云淡风轻的棺材脸,十分听话的准备开溜,孰料刚挪了两步就被虎二雄赳赳气昂昂地逮了个正着,连拖带拽地扯到肃王跟前,一巴掌掴在后心处,“孔军师,你说说,我说的对不对?!” “”孔安扯了扯被虎二揪得发皱的衣领,顶着肃王殿下质疑鄙夷的目光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溜须道,“吾辈自当同三殿下同甘苦,共进退咳咳,共进退。” 虎二肚子里没几两墨水,拿个词儿就当有文化,连忙附和了几声,郑而重之地看了肃王殿下一眼,继而视线迅速掠过,落在不远处侧耳倾听侍卫探报的孙诚身上。 付杭适才一条魂儿吓没了一半儿,这会儿回过神来,猛然大步上前,揪着凝眸望向肃王的孙诚卯足了力气抡了一拳头,“孙副统领!肃王殿下尚在,你这是要让沙场披血的功臣命丧在你玄衣卫的刀箭之下吗?!” 孙诚一拳捱得眼冒金星,他歪着脑袋啐了一口血唾沫,满目冷嘲被激起了恨意,抬手截断了付杭作势挥来的第二拳,狠劲拧着他的腕子别在他背后腰间,强压着怒意磨牙道,“付统领!此举乃是当今圣上同东宫彻夜协商最终敲定的旨意!你以为我愿意把箭簇对向他们,对向肃王殿下吗?!” 付杭正被他捏住肩伤这侧的痛处,挣扎间伤口崩裂,一滩殷红霎时浸透了外衫。 孙诚垂眸在他染了血的肩伤处扫了一眼,抽了抽鼻子,像是厌恶这股子血腥味,抬手便把付杭甩了开来弃之不顾孙诚掩着鼻子凝眉沉吟片刻,随即抬头,在那一群时刻准备着以身肉搏的土匪身上扫视一遭,末了目光定在示意孔安上前把付杭拖下去的肃王身上,弯腰捡起方才脱手的玄铁长刃,迎着肃王冷淡的目光提了几步,却未近前,只停在足以同肃王对峙的位置,低声道,“适才斥候回禀,山间架设的弓弩尽毁,京中援军驻营将士半数在朝食之后闹起了肚子属下竟不知,三殿下能未卜先知到此般地步。付统领这一路旁敲侧击的打听都未能确切知晓东宫旨意,殿下倒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孙副统领凛着神色,凭空摆出一副高人一头的架势来,“殿下当真要与朝堂为敌,坚持招安这帮废物不成?” “不瞒孙副统领,这朝食本来还有玄衣卫一份儿,可惜诸位来得太晚,没有口福。”诸允爅微眯着眼睛看了看孙诚,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眉梢,“本王既已承诺招安,断然没有半路撒手不管的道理,倘孙副统领难以复命,本王回京请罪绝不拖延。只不过”诸允爅猛地上前,未及孙诚退后半步,肃王殿下随手把玩的折扇已然抵在他的心口要害处,“本王实在好奇,我若是请罪,究竟该面见的是父皇还是东宫?” 孙诚被折扇点在心窝,惊得一抖。 诸允爅笑了一下,翻腕甩开折扇抬了抬孙诚的下颏,眸子里寒光闪烁。 “孙副统领既已从飞雁署调任玄衣卫,那便理该任其职行其事,今日所为不合适。” 昨夜月明星稀,肃王殿下夜半三更起夜透风,溜达一圈儿回来,正瞧见杨不留站在小院当中,仰着脑袋跟一只扑棱棱不消停的鸽子斗智斗勇。 杨不留没劲儿蹦跶,瞪着那只落在屋檐上耀武扬威的肥鸽子,偏拿它没办法,肃王殿下自告奋勇跟那小畜生上蹿下跳了好一阵子才逮住它,呵斥带喘的发誓要宰了它炖汤。 肥鸽子“咕咕咕”歪了下脑袋,一嘴叨在肃王殿下的手背上。 小畜生得了自由就扑腾着翅膀满院子飞,肃王殿下疼得手一哆嗦,又开始追着它到处跑。 京城来信,肥鸽子没白长这么胖,两只鸽子腿上一左一右绑了两只笺筒署名分别是岳无衣和陆阳。 京城乱局善后之势不比南境,朝堂自上而下人人自危,五军营这一大摊子烂事儿没人敢请缨收拾,岳小将军只得咬着牙往前上,忙得连轴转了数日不得空档直待到半座朝堂重新落得安定,少年郎这才得空誊了这封京中各处侍卫行伍统领轮换和伤亡的简报,递给肃王,让他心里稍微有个底。 这个孙诚便在简报名单之中,准确些来说,可以算是首当其冲。 孙诚本是飞雁署一名侍卫,领了副将的军衔俸禄,大抵是在此番京城乱局之中军功显着,得了洪光皇帝赏识,这才拔擢至玄衣卫,暂代副统领一职,前往南境协助善后。 诸允爅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儿。 孙诚此人肃王倒是接触过几次,其貌不扬,武功也是高不成低不就,懿德太子前往泗水时他是贴身护卫之一,即便回京战场拼杀再怎么乱成一团,他也不该撇开懿德太子,蹦跶到皇帝的跟前儿去。 除非,是此人有心邀功,亦或是,太子殿下刻意为之。 杨不留把手里那张陆阳捎来的短笺递给肃王,转而捻着岳小将军这张狗耙字的名单信笺扫了一眼,引了烛火丢在地上,静静地看着信纸燃尽烧着,待肃王细细读了陆老板的短笺,适才低声道,“看来太子殿下是打算把手伸向玄衣卫了。” 杨不留顿了一下,半蹲着伸手捻了捻地上的纸灰,轻声又道。 “这位孙副统领,怕是来者不善。”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九十八章 险棋争论 较之岳小将军这几寸见方的信纸上洋洋洒洒地铺了满篇狗耙字儿,陆阳的短笺里只言简意赅地提及了三件事。 其一是为宪王。 方彦君亲率南境驻军谋反之实无需辩驳,洪光皇帝为南境驻军娇纵蛮横匪患难除一事暗自纠结已久,肃王殿下阵前直接一刀剁了方彦君的脑袋绝了后患,那么知晓宪王身世谜团实情之人也便所剩寥寥,秦守之身处京城牢狱无力回天,宪王这么一根儿谋逆造反的独苗苗也便成了无关紧要为了所谓皇家颜面,宪王殿下合该顶着同南境叛军拼死厮杀之名,骸骨长留此处,衣冠归以皇陵。 其二是为土匪招安之事。 南境一役事发突然,肃王招安土匪乃是下策,把正规军堵在山谷里揍得鼻青脸肿实属剑走偏锋,沙场之上剑指一处,山匪亦或是行伍出身许是别无二致,然而狼烟散尽腥风褪去,这些位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土匪究竟登不登得大雅之堂,风险几何,尽是未知的变数最起码,于朝堂之上那群战战兢兢的鹌鹑而言,让这些吃里扒外的山匪蛀虫顶上南境驻军的空缺,戍守南境国门,无异于痴人说梦。 “其三”诸允爅捏着短笺眉头紧锁,抿唇压抑良久方才低叹一声,沉重道,“经此京城南境接连生乱,父皇心力交瘁,身体抱恙久未痊愈,现如今已经交由太子监国,诸多风声决议尽是从东宫而来,几分圣意几分真假无从得知分辨。玄衣卫倘若已然着手安插太子的亲信,那么孙诚此行而来,究竟是来传旨还是来唬人” 杨不留捻了一手的纸灰,慢慢悠悠地起身去擦洗,又转身把湿漉漉的一双手塞进诸允爅的掌心里,“关于土匪招安一事,皇上并无确切的态度,但此事风险自不必说,且不论肯否,心生质疑是一定的。”杨不留抬眼搭着诸允爅簇成山川沟壑的眉间,伸出食指凉浸浸地点了一下,“倘若太子有意藉由孙诚在此番玄衣卫前来传达圣旨善后之际动些手脚,土匪和熊将军并不受控,那么便只有留守此处的京城援军是他可以安排调动的人手。只不过” 即便猜测揣度不出差错,孙诚此行当真是为了坏了肃王给予南境土匪的允诺而来,如若安排得逞,山匪招安落空,土匪无利可图没了生路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朝廷大可以以此为由,差遣驰抵此处的熊将军率军镇压,以绝后患。 倘假意安排未能得逞,肃王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个曾助他一臂之力解南境之困的土匪命丧别有用心的乱箭之下然但凡他出面制止,难说这一摊乱七八糟会不会囫囵个儿的塞到他的怀里南境驻军的权柄较北境镇虎军更甚,诸允爅好不容易才把镇虎军遭人猜忌的烫手山芋丢出去,这又捧了一炉子热炭在怀里,洪光皇帝无人可用唯有托付,但此后,必然会是另一番周而复始的猜忌。 杨不留话未说尽,然不必点破,诸允爅自己已是心知肚明。 解一时之困倒不难办,然其后会落得何般后果,又会不会卷缠成另一个难解的死结,全然成为了不可预知的变数。 诸允爅思来想去觉得窝囊,分明南境乱局已解,谁成想祸端雨后春笋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往外冒,不知道的还要当他是做了甚么遭天谴的勾当。 然而抱怨归抱怨,不顾曾并肩杀敌的伙伴性命这事儿,肃王殿下哪怕要掉脑袋也做不出。他拎了件儿外袍把杨不留裹好,连夜安排周子城和小林柯去探了探底,确认京城援军确有暗中布置,当即吩咐这两位在京城援军那儿没少遭嫌的小将士隐蔽行踪,好生报复了一番当年肃王在镇虎军时,为拓达的强弩颇受掣肘,偷摸使坏的事儿没少做,四更天未至,山间架设的弓弩便被悉数动了手脚,难以绷弦待发。 “天还没亮,去床上睡会儿。”诸允爅安置妥当已是时至四更过半,他耙了耙等他等得昏昏欲睡的杨不留的头发,见她眯着眼睛费力的眨了几下,低低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拦我。” 杨不留迷迷瞪瞪地哼唧了一声,被他拉着站起来就软趴趴地贴在他身上,揽着他的腰犯懒,含含混混道,“虽然与土匪相商为伍乃是棋盘之上的一步,但这枚棋子既为己所用,对你来说,便断然没有弃之不顾的道理,你不说我也清楚。” 诸允爅由着她耍赖,垂眸看向她散乱的发,低声开口,话音闷在胸腔嗡嗡作响,重重地敲在杨不留紧贴着他胸膛的耳畔,“有办法解决?” “走一步算一步。只能先赌一把,有意背信不予招安的人不是当今圣上,而是太子殿下。”杨不留被他凝眸的注视瞧红了耳朵尖儿,慢吞吞地从他怀里退出来,又轻声道,“乱世之时道义当前,太子殿下倘若当真要在南境一役中为谋取利益不择手段,吃相太难看,朝堂上下可有的是人在等着看他露怯。” 孙诚一时沉默,他被肃王殿下看似无关痛痒的话逼得后错了几步,捏着长刃的手腕在听闻肃王殿下抖合扇面的一瞬声响猛然一抖,发出一声细微到几不可闻的玄铁嗡鸣,“肃王殿下,这难道难道是要抗旨不成?” 诸允爅负手而立,微微眯着眼,睨视他腰间的黄绢,并未答他所问,平静说道,“虎二所言话糙理不糙,诸位在京中许是也历经了一番血战,那想必孙副统领也该清楚,南境当时形势危急,较之京城有过之而无不及,京中尚有诸位将领在场,而在此处,得以拦截叛军入京,全凭这些位你们看不惯瞧不上的土匪” 孙诚脸色霎时僵住,他先愣了一下,开口截断道,“三殿下慎言!” “杀人放火之罪论责乃是天经地义,可阻拦叛军免于山河沦为焦土的战功又该如何论算?约定在先却背信弃义,难道我北明连这一笔仁义道德的账都算不清吗?” 诸允爅沉声如金,字字铿锵落地,目光如炬,烧灼在孙诚惶然的脸上。 孙诚哆嗦了一下,摸了摸腰间的黄绢,“三殿下” 诸允爅面不改色,翻腕收了折扇,抖了抖袖口长衫,“这圣旨,倘是父皇亲笔加印,本王自当随孙副统领回京请罪。但倘这旨意乃是东宫一面之词,那还望孙副统领捎个信,这旨,我不接。” 孙诚捏着黄绢的手抖个不停。他怔怔地看着诸允爅,隔了许久方才找回沙哑遗失的嗓音,末了高举右臂,微微蜷缩的手指猛地攥拳握紧,重重挥下。 当场玄衣卫一时堂皇,面面相觑半晌,适才悉数收了刀刃。 “肃王殿下此番慷慨激词,不知待到日后面见圣上,还能一字不差的说出来吗?”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二百九十九章 亟不可待 懿德太子奉圣上谕,宪王殿下为镇压南境叛军血洒阵前,骸骨葬青山,衣冠归皇陵,追封授爵,秦氏一党谋逆一案不予追究牵连。 南境匪患久乱难平,今谨遵肃王呈报御前的招安之诺,往日罪责暂且不予追究,功过论处亟待商榷,懿德太子念及肃王为拦阻叛军身受重伤,故而特地叮嘱,待其身体无恙,择日回抵京城,再作相商。 孙诚虽然手里拎着圣上钦赐的玄铁长刃,腰间的黄绢上加盖的却是懿德太子的大印,太子亲谕的“再做商榷”模棱两可地为孙副统领留了几分颠倒黑白的余地,本打算趁着肃王殿下未及露面之时玩儿个先斩后奏,孰料遭人先下一城,箭雨未落血未成河,孙诚安排得不甚周全的倒打一耙落了空,除却闷了玄衣卫一脚的虎二,那些位叫嚣着要拿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招呼京中钦差的土匪并未动一兵一卒,肃王殿下踩着那点儿寸劲儿露了面,连赌带骗地逼着孙副统领露了怯,彻底把这一场蛮不讲理的屠戮阻截在成形之前。 太子亲谕已定,孙副统领也没甚么脸面再做纠缠,然肃王殿下连同金吾卫的人手孙诚不敢差遣,末了只能各退一步,将核对山匪贪官功过琐碎之事悉数交由不参与行伍之事,看起来精明却好欺负的陶侃处置陶竟泽这只佯装缩头缩脑的鹌鹑眼力极佳聪慧过人,人畜无害的模样唬人得很,乍一看,全然瞧不出他前些日子暗自筹谋私联山匪阻截正规军鬼精鬼灵的样子。 小县官原地高升,封箱落灰压了多年的那身儿慷慨刚直总算得了机会抖落抖落久积的灰尘,披拂在身重见天日,利落地刀斩乱麻,无需多言。 然而事儿还没完。 诸允爅引着孙诚“探视”宪王之前,正巧同熊将军打了个照面。南境驻军此番前来是为解叛乱之急,如今尘埃落定善后点兵,边境国门离不得人,他们这营帐总不好一直堵着山坳口,况且已然得知京中旨意,太子殿下既无意论功,他们这些行伍粗人也不计较那些细枝末节的封赏,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不日即将拔营启程。 孙诚在旁边听出了点儿名堂,脸上好一阵臊得慌。 照理而言,驰援镇压叛军,顺带手收拾了一撮儿拒不归顺的顽固份子,熊将军岂止无过,偏懿德太子这亲谕旨意里只字未提该作何论功行赏,事事处处皆落了个再做商榷的谨慎言辞,虽因半壁江山险些沦为焦土情有可原,然锱铢必较过了头,行伍间落得心寒,借此之际未能拉拢军心,日后监国涉及兵权,怕会是另一番举步维艰。 即便是洪光皇帝为一统天下兵权霸业独断专行,待之行伍也未曾如此谨小慎微,懿德太子监国之初本就该笼络人心,这么一步拖延许久方才落子的棋,未免太过差强人意。 诸允爅顶着遍布阴霾的一张脸回屋,闷头摔进“咯吱咯吱”乱响的小榻上哼唧了半晌,被又歇了大半天颇有几分气力的杨不留捏了捏耳朵适才爬起来,接过她递来的沾了水没拧干的帕子抹了把脸,湿漉漉地压了压周身的疲惫,扯开湿帕抽抽鼻子,后知后觉地闻到一点暖乎乎咸滋滋的油香味。 诸允爅几乎弹起来,原本郁结压着的食欲“噌”地冒了头,瞬间就饿了。 “神了你,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诸允爅掀开圆桌上的竹篦子,被这点儿烽火狼烟散尽之后的家常烟火味道熏得鼻子一酸,举着肉饼圈着杨不留的腰痛哭流涕之前,恍然想到杨不留那好了崩崩了坏的腕伤,登时虎着脸抬眼瞪她,半嗔半怪边吃边说,没甚么杀伤力,“你做的?诶哟。” 话音方落,诸允爅嚼着肉饼的大牙就“咯嘣”一声嚼了骨头渣,硌得他嘴里又沙又麻。 “我教星桥做的,她这几天闲极无聊想给孔先生做饭,我就假公济私了一下剔的连骨肉,星桥没耐心,可能有骨头,你吃的时候留意着些。”杨不留坐在一旁,看他盯着肉饼犹豫了一下,随即继续狼吞虎咽大快朵颐,一时失笑道,“你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杨不留缓慢地斟了杯茶给他,边看着他填肚子边缓声道,“监国之初,皇上诸多留意之下断不能任意而为,太子殿下大抵是为立威不过时机不太对兵部颠覆之际,温尚书难道没提个醒吗?” 诸允爅噎了一下,微微耸了耸肩,眉宇间的倦怠卷土重来,“京中尚有诸多军职悬而未决,太子把全部的心力都倾注在文官的提拔任命上了毕竟解得了乱局的虽是行伍,可安定民心的仍得是言官。” 肃王这话其实说得几近婉转。无论是言官的钦点提拔,还是武将军职的暂代不发,亦或是玄衣卫人选的悄然介入,懿德太子用意昭然他打算藉此机会,将持衡的朝堂牵扯出一个倾向来。 显而易见的亟不可待。 “太子殿下之前手持兵符却待在泗水按而不发,昭王殿下这厢联络京中重臣加以部署防备,还亲自突出重围跑去皇陵搬救兵,皇上盛怒之下必然会有个倾向,太子殿下大抵是有些心急了。”杨不留犹豫不定地拧了下眉。京中形势如何陆阳在短笺中三言两语只能说个大概,懿德太子亲谕里究竟藏了多少别有用心杨不留姑且能生硬地猜出几分,先保住南境这些招安的土匪不再生乱,但倘若连驰援的南境驻军都未论功行赏,依着太子这般强硬的态度,怕是肃王回京呈禀商谈之时,面对的也不太会是一张和蔼可亲的脸,“户部抠门儿到这个地步,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诸允爅倒是没觉得户部所作所为有何过错不对,“水患战事连在一起,国库吃紧,户部不主张赏银也算情有可原。不说这个了”诸允爅摆了摆手,囫囵个儿的嚼完肉饼,起身跑到水盆里撩了满盆的油花,清了清嗓子,转头问道,“时慕青找你是为了时家的案子?” “嗯,他查到了姜阳和文思齐牵连其中的线索,来问我的意见。”杨不留沉了口气,“他想替时家翻案,我没当着他的面应下,但是” “但是你又觉得时家的冤情拖了这么多年,总该有个昭告天下的机会。”诸允爅胡乱擦了擦手,绕回到她身旁坐下,“不过你也知道,时家案子,父皇早便察觉到其中的猫腻,如今再想翻查,恐怕很难成行。” “我当初信誓旦旦的许了诺的,时家的冤情,总要有人为之付出代价。”杨不留微微敛眉,“总归时慕青也没甚么可再失去的,不查个真相大白,他实在心有不甘。” 诸允爅皱起眉,没急着搭话。杨不留但凡张口商议,这事儿八成就已经离付诸行动只差临门一脚,诸允爅叹了口气,也没打算劝,搓了搓手好奇道,“那你想怎么做?” “这个篓子用不着旁人去捅,但凡风吹草动,文尚书沉不住气的。”杨不留抽出袖间那张系在狼崽子脖子上的字条,轻快地递过去,“也是凑巧,时慕青查到,这个郎七手里就有当年文思齐收受金币兑换的账簿证据。” 诸允爅捏着字条愣了一下,“这不是救你的那个西域鹰犬?” 杨不留点点头,扬眉笑了笑。 “不管目的为何,我觉得,我都应该去会会他。”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三百章 徽州郑家 攒了点儿满屋子转悠的气力就惦记着出门瞎折腾,肃王殿下弯起眉眼笑了笑,没打算惯杨不留这毛病,一点儿磕绊没有,当机立断截口否决不允反驳。 “会个头,先养养你这身子骨再说。”诸允爅翘起指头在她眉心点了一下,转而收拾饭桌残局,顺带着撇了那盆满是油花的洗脸水,“今儿一早跟厨子说炖了乌鸡汤,我去拿回来你喝点儿别哼唧,不爱喝也得喝,还想不想好了你?!” 杨不留撇撇嘴,瞪着肃王殿下的后脑勺无声地抗议,被回身叮嘱她上床休息的诸允爅逮了个正着儿,眼神一飘,默默地揉搓着手里的字条,不跟他置气了。 此番鬼门关口走一遭,诸允爅在这土匪窝里里外外下了禁令,但凡撞见这位重伤在身还不得消停的杨姑娘独自一人偷偷摸摸地溜达出院子,无需请禀,直接把人扛回去歇着就行肃王殿下此举算是未卜先知,昨日醒转时还卧床不起恹恹不得动弹,今儿一见肃王忙于公务无人管束,杨不留背着手就要晃悠出门,孰料没等遭人拦截,自己先倒头晕眼花的扶墙捯气儿,末了还是被凑巧来讨教厨艺的尹星桥搀扶回去。 杨不留这回在乎噶尔的弯刀底下耗尽心血,四肢百骸黏连的疲倦一时半会儿甩脱不开,诸允爅恨不得整日盯眼珠子似的守着她,两三日之内怕是难以出行,然而南境抛却明面上朝堂的纠缠,地方何以善后也是一大摊子的破事儿,京城来的玄衣卫纯属搅局,肃王殿下独自一人分身乏术,杨不留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坐视不管。 肃王的背影没入黄昏缠绵的明暗交界处,杨不留咬着下唇呆呆地坐了片刻,轻点桌面的指尖一顿,缓慢地起身踱步晃到书案前坐下,拨了下悬在笔架上的笔杆,随即提笔沾墨,打算趁着肥鸽子还在,给徽州府郑家并着陆阳回两封短笺。 腕子上的刀伤勒痕碍事,起初动辄一身冷汗的钝痛散了大半,但提笔写字还是勉强,笔尖儿抖得龙飞凤舞,落到笺纸上晕了半篇。 杨不留咬着笔头正犯愁,诸允爅就垫着袖子端了一锅鸡汤“嘶嘶哈哈”地跳进来,烫得捏着耳朵缓了半晌,转头觑见杨不留端坐桌旁,扫了一眼歪歪扭扭满是墨点的短笺,当即蹙眉凑了过去,“要给陆阳回信?能不能饶了你这两只胳膊?”诸允爅不由分说地把人捞起来搁在桌旁,舀了鸡汤伺候着,又拿了纸笔挪到圆桌跟着落座,捻了捻笔尖尚余的润墨,“想写甚么,你说,我写。” “陆阳倒没甚么需要叮嘱的,京中局势他无暇介入,留意风声便是。重要的是给徽州府郑家的信。”杨不留抿了一勺乌鸡汤,没滋没味儿的砸吧了几下,佯装未瞧见肃王那一瞬间写在脸上的诧异不解,轻声道,“方彦君掌管南境驻军时虽然没少藉由兵部的路子搜刮敛财,但他手底下酒囊饭袋不好养,南境驻军的军费被他吃得所剩无几,徽州府郑家在南境商贾里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家商户,他们以往被贪官污吏军匪两头揩走了不少肥油,此番雪耻之后,南境商贾可以趁此机会在南境四处缺漏的时候伸以援手,日后,也算是有个触及朝堂的由头。” 诸允爅悬着腕子一动未动,“这不是小事你先告诉我,你对徽州郑家了解几分?你这会儿脑子可还清醒?你知不知道,商贾世家把手伸到官府行伍,到头来极有可能会造成甚么后果?” “官商勾结之下,多年利益攸关,恐怕会造就盘根错节唯利是图的另一个闻戡都,或是方彦君”杨不留搅弄着汤碗,无奈缓声道,“但南境一役善后需要足够的军费支持,圣上抱恙太子监国,依着今日太子亲谕所言,他连个论功行赏都吝啬至极,又能拨出来多少银两?” 诸允爅一怔,半晌没接话。 土匪应征招安,所图所求的并非身处行伍保家卫国的无上荣光,最起码两三年之内,他们不过是在追求一个安身立命之所练兵磨砺是一方面,再做牵制又是另外一方面。南境驻军被方彦君祸害得元气大伤,拔除这些陈旧溃烂的腐根,光凭着一嗓子吆喝远远不够,土匪能两手空空的在行伍里白耗两年吗?一旦压不住阵脚,后果又当如何? 倘若土匪不堪限制坐地生乱,诸允爅保不齐脑袋都得赌在这上面。 杨不留又喝了一口汤,嘴里有点儿发苦,“地方商贾富得流油的不占少数,然而南境形势复杂,他们始终得不到官面上的认同,徽州郑家在此处出面便是个大好的契机,太子牢牢地把守着国库,有人上赶着送银子来,他自然不会拒之门外,南境之急得缓,朝廷自然得卖商贾几分薄面,拿几个闲职应承无可厚非,薄利减税也未尝不可,总归各有所图,各取所需。” 诸允爅捏着笔杆转了几圈,眉间微微拧着,沉声问道,“然后呢?数年之后南境重归安稳之后呢?先前在徽州府的地界儿,郑家对我一个冠珠亲王的态度都浅薄疏淡,数年之后南境商贾势力坐大,你觉得他一个坐拥金山玉池的富商,还会待你听之任之吗?” 杨不留放下汤匙,轻轻捻搓着发凉的指尖,“所以我才说,我得找到郎七。” 诸允爅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回过味儿来,心里咯噔一沉。 郑家这枚不知道听不听得使唤的棋子,早在杨不留身处京城时便同她联络商讨过南境生乱的应对之策动用这尊金佛,蝇头小利难以说服,南境商贾日后得以占据一席之地,恐怕才是一拍即合的先决条件。 但杨不留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南境一役善后之事她恐怕早便跟郑家通过气儿,倘若这位郑老板翻脸不认人,杨不留也必然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地甩开把控陆阳这买卖得做,跟郑家交涉的事儿轮不到他跳出来伸张正义,肃王对此处鞭长莫及,杨不留想来也无从依托那便意味着,她从最初打算跟郑家谈下这笔买卖的时候,便已然动了心思,想牵扯出当年蛰伏无声的西域细作,为其所用。 诸允爅捏得狼毫笔杆“噶哒”一响。他一时失笑,搁下笔看她,喉结滚动数遭,方才艰难开口问道,“杨不留,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乎噶尔会对你下死手?”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三百零一章 心结难解 杨不留一时默然怔忪,搭在桌沿处的手臂怯怯地抖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想躲,却又怅惘着不知道自己在怕甚么,慌了一瞬没躲开,腕子已然被诸允爅虚握着锢在掌心之下。 肃王殿下那一派云淡风轻独当一面在杨不留跟前绷不住,好端端一位威风凛凛的武将肃亲王,没正事儿的时候蹦跶到杨不留跟前还是那个毛毛躁躁惹是生非的毛头小子,偏这最善黏人耍赖的小殿下独独瞧不得杨不留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一肚子窝火到头来化成了三江春水,撑破天拧着眉头看她置身险境叹气无奈,气急败坏地吆喝杨不留大名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更别提如今此时,双眸如深渊,他叫她的名字,仿若深渊尽头厉风拂来。 肃王殿下胡来硬来时杨不留都能见招拆招,大不了服软就是了,唯独这般当真动怒时压着情绪的轻声细语算是破天荒头一遭,杨不留心里没底,抬手在握着她腕子的手背疤痕处讨好似的点了两下,“朔方” 诸允爅稍稍垂下眸子觑了杨不留的指尖一眼,不为所动道,“还真是上赶着去送死是吗?” 杨不留喉间一哽,稍用了些力气想把手腕抽回来,孰料愈挣诸允爅握得愈紧,迟滞的钝痛逆着血脉瘀堵在心口杨不留倒抽了一口凉气,趁着诸允爅一刹那的慌张动摇挣开那一点儿形同虚设的禁锢,低低地叹了一声,“在碰面之前,乎噶尔究竟作何意图,我事先真的不清楚” 诸允爅拧眉盯着杨不留手腕间的伤处,近来劳神费心的乱子太多,他眉间的浅痕消不去了似的,藏着说不清明的喜怒哀乐,“无妄那秃瓢儿早在京城时便告诉过你西域鹰犬的存在,孔安又得了庄望的授意始终在追寻乎噶尔的行踪,诸般巧合在南境这一处小破县城撞得火花四溅,乎噶尔神出鬼没却突然暴露行踪,他想做甚么,你会猜不到?”诸允爅顿了一下,压抑地叹了口气,“还是你觉得,你想做甚么,我是得傻到甚么地步,一分一毫都猜不出来吗?” “不是的”杨不留磕巴了一句,实在不知这先前分明糊弄过去的事儿究竟还有甚么偏要死磕到底的,她掀起眼皮偷偷打量着诸允爅的神色,犹豫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地把真话说了一半儿,“我想试探这些西域恶犬是否会念主露面确实不假,不过乎噶尔待我还算客气,我以为我只是他藉以引诱的饵” 天地良心,杨不留自己卯足了劲儿往乎噶尔的陷阱里跳的时候,根本未曾料想,那疯子是想把她杀了做祭品。杨不留也会怕,怕得要命,可这坑是她自己乐不颠儿的跳进去的,爬不出来,她也只能安安分分地坐在坑里等死。 然而老天爷开眼,杨不留大难不死,那些不堪的恐惧的过往再提也不过是徒添烦恼,过去了便算烟消云散,好了伤疤何必还要纠结着钻心刺骨的疼不放,下次多长个心眼儿就是了。 肃王殿下却过不去,或者准确来说,他对于杨不留命悬一线之际未能救她于万一之间耿耿于怀,后怕得快成了心病。 “如果西域细作蛰伏不动,郎七没打算试探露面呢?”诸允爅磨着后槽牙停顿了一下,眼眶泛红,眸间的寂寥和癫狂闪烁不定,“如果我没找到你怎么办?你想没想过,你会” 人死如灯灭。 杨不留跟尸体打交道的年头久了,对生死没甚么介怀在乎,她以为肃王提溜着脑袋上阵杀敌,也理该对生死看得淡然若轻哪儿能事事强求呢? 但正如杨不留在阎罗殿迈了一只脚回来第一个念头是去探诸允爅滚烫的脉象,于他而言,哪怕他在沙场境线厮杀得血尽骨枯,蚀骨的疼痛也远不及杨不留的命悬一线。 这世上自私自利之心遍地皆是不甚稀罕,杨不留从来不指望着有人能视她如命如天,可她却忘了,她一再的自视过轻,到头来不过是一遍一遍地踩着肃王的心尖软肉,徒留他担惊受怕,兀自心痛。 诸允爅其实很不安。他顾念着杨不留的不知所措举目无亲,恨不得把自己的五脏六腑真心实意掏出来展示给她看,一而再再而三剖开血肉一团温热地拥着她,可怀里的人是久积的冰,她的回避是顾及对他的庇护,却不曾想沾了他一身的寒气,化而不散。 杨不留愣愣地看着他,忽然间意识到,这是一根横刺在他俩喉咙里的细刺,偏要挑明了说破了才不至于伤重化脓,一发不可收拾。 “起初我没想过的”杨不留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沉吟片刻,还是琢磨着从旁切入,先铺个底,“后来我就想如果乎噶尔以我为饵却没能引来西域暗卫出面,那便意味着这些细作要么断了线,要么已经成为了不受控制的疯犬无论如何,我这边的坏消息不日传回京城,无妄大师之前同我许诺,定会替我把这些人清理干净。南境商贾其实早在我们抵达此处之前,陆阳就已经打过招呼,徽州郑家出面协同官兵善后,朝中不会将白花花的银子拒之门外但既然方何方大人在,便必定会有人顾及官商勾结的后果坏处,待到六部安稳,自然会商讨一份律例压制着” 杨不留沉了口气,“至于京城太子殿下心知兵权在手,洪光皇帝会对他心中生隙,如果他趁机对你赶尽杀绝,昭王殿下自会出面解决。此后诸般,不过顺理成章,陆阳和庄望都会帮你的。” 杨不留在濒死之际想了很多,如果她命止于此,文思齐一案时慕青保准会沉不住气,这事儿破罐子破摔捅出去,懿德太子少了礼部这个左膀右臂,但凡行事急于求成,一步错步步错,东宫之位只怕朝不保夕。懿德太子早年不握兵权便罢,如今监国大权在握,朝堂之上风吹草动,洪光皇帝都会对他更生犹疑忌惮 而无论是嫡长孙嘉平王,还是昭亲王,这二人总归不会因着虎符草木皆兵压制不放,肃王守得十数年的海清河晏不成问题。 这是肃王苦心多年的心愿,杨不留许了他的。 诸允爅根本没理会杨不留的“迂回战术”,单刀匹马地破开重重遮蔽,眉宇间尽是不堪疲惫,沉声道,“那我呢?你是嫌我疯得不够彻底吗?” 杨不留愣在那儿,一口气堵在胸口,半晌没说出话来。 “不留,我不是先忧天下家国的圣贤之人,所求一方平定,也不过是想要一隅安好,能有机会甩手逍遥”诸允爅掩着一双红透了的眸子,顿了半晌,把手放下,深沉地看向她。 “你只知道我盼念着一个山河大好,可你一定记得,我眼中千山万重的尽头,是你。”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三百零二章 荒宅寻人 诸允爅仿佛为这一句话耗尽了所有的气力,他颓然地叹了口气,稍微低头缓了一瞬,勉强提起几分翻篇别过的坦然,沉默地勾了勾手指点了点短笺,只字未言地当了好一会儿写字先生,默默起身送信。 杨不留若有所思地靠在窗边看他。 诸允爅系好笺筒,连哄带赶地轰走了那只胖得起飞吃力的肥鸽子,转身回屋揽着她的肩膀,把人板板整整地掖进棺材板儿似的被子里,气声道,“睡吧,我不是怪你,我是怪我自己。” 杨不留一皱眉,从棺材板儿底下抽出胳膊,腕子不吃力撑坐不起,她只能攒着劲儿一把揪住肃王的衣领,扯得人俯身一趔趄,险些倒栽在窄小的床榻上,抬眼便见杨不留微微扬头,轻轻在他唇角浅尝辄止地贴上一吻。 诸允爅被唇上那一瞬即逝的湿润招惹得头皮一麻,脑子里的克制廉耻轰然塌了一半,他用力地攥着床榻上的锦被,指尖几乎抠进床榻里,似乎非得在别处卸了力气才不至于在唇齿间的较量时,把人啃咬逼迫得太过狠戾。 杨不留推不开他,被锢在被子底下难耐得像一条离水难以呼吸的鱼。 诸允爅红着眼睛放过她,眸色深沉地掠着她眼尾和唇瓣的嫣红,轻轻抬手抹开她唇角落下难以吞咽的银丝,压抑的鼻息扑在杨不留的脸颊颈侧,拂得人无意识地小小颤栗着瑟缩了一下,满目水光地回望着他。 肃王殿下半个身子快冒火,然而理智却在迟来的不忍和克制里火烧火燎的焦灼着,他无声地看着杨不留,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毫每一寸都被这个毫无自知的人儿牵扯着,一丝一点都伤害不得。 广宁府的遇见仿若前世今生,分明不过一年光景,而今细察,从年长一辈起,诸允爅同杨不留大抵当真是天南地北勾连不断的交缠缘分。 北明算不得乱世,却也谈不上山河安稳,他们两个都是洪流中无法挣脱其外的人,倾尽全力的爱意难以言表,她便舍了命也要成全他,他哪怕屠城血洗也要护她周全也许无妄和尚也不尽然是随口胡诌扯谎骗人,他们两个天煞孤星相撞相遇,大抵也是几辈子难修来的成全。 剖白也好,撒气也罢,喉间的软刺拿掉,也免了日后更痛的避而不谈。 诸允爅这么一想,低低地笑了一下,他俯身吻掉杨不留眼角的水痕,吻掉她眉宇间的怯怯不安,拉好被子轻叹道,“睡吧,我不气了,在这儿陪你。” 乖顺地在屋子里将养了两天,第三日得了郑老先生适当溜达溜达的准允,杨不留便当即拉着半日无事的肃王殿下从土匪窝里跑了出去,马车一路沿着官道进了县城。 周子城和林柯驾车绰绰有余,就是人生地不熟,俩少年郎坐在马车外捏着杨不留的字条找路找了半天未果,直等着半路上碰见这几日念着杨不留养伤便自己来县城里碰运气找郎七的时慕青,一行五人这才免了绕着一小方街市转圈,得益于熟门熟路的时慕青,径直穿过攘攘人群,直奔西去。 陶侃辖下的小县城地界虽然宽阔,但离了城坊人烟稀少,越过城郊一处小市集便只余下荒地树林,车马道渐而狭窄,路尽头是一座背山邻水的荒宅,大抵就是字条上描述得模棱两可的那处联络郎七的地方。 “应当是在这儿附近了。”杨不留窝在车里揉搓着被小神婆一时兴起洗得香喷喷的狼崽子,见小家伙甫觉马车一停便竖起耳朵四处张望,伸手拍了拍同样警觉地掀起轿帘张望四周地形遮蔽的肃王,差使着他捏住狼崽子的两只前爪,小心翼翼地在它脖子上的笺筒里塞了字条,这才连拖带抱地在荒宅门口放了小家伙的自由身,“去吧,帮忙带个路。” 狼崽子低头嗅了几下,一时没动,约么是闻了一鼻子的尘土,小小地打了个喷嚏,不明所以晃晃悠悠地围着杨不留转了好半天小家伙儿大抵是自降生时起便有郎七半散半圈地驯养着,如今在笼子里关了许久,姑且有点儿黏她。 杨不留被它绕得头晕,蹲下来笑眯眯地拍了拍它的头顶,小家伙儿这才像是得了授意,甩着耳朵歪头看了一会儿,扭头钻进荒宅前院。 时慕青正绕着荒宅门前找拴马石,余光瞥着狼崽子掠过去,登时扭头望向杨不留似是征询,得了颔首示意,索性把手里的缰绳甩给周子城,提着长剑快步随上,眨眼间闪身没了踪影。 然而不多时,时慕青就狼狈不堪灰头土脸的跑回来了。他提起衣裳后摆瞧了瞧被挠抓出来的几道破痕,耷拉着脑袋跳下墙头,闷声挫败道,“那狼崽子跑得倒快,一溜烟儿就钻到了后院,那院子里全是狼狗,一瞧见我,简直群起而攻之,直接追着我撵出来了,院子里面没听见动静” 时慕青离得马车老远,自顾自地嚷嚷了半天,好半晌没听见周子城那叽叽喳喳的臭小子搭茬说话,好奇抬头定睛一看,汗毛霎时炸了起来方才廖无人烟的荒宅门前路旁竟凭空冒出了十数人影,悄无声息几乎无从察觉,无一死角地将肃王和杨不留迫在他们足以掌控的圈子当中,不屑地对提刀挡在两位主子身前的周子城和小林柯视而不见。 但这些人似乎心有忌惮,他们手中弯刀离鞘,刀锋正对车驾的方向,却只是站在原处打量着甚么,没人敢妄动上前。 时慕青冷汗冒了一茬儿,正欲提步拔剑突围,身后荒宅院中却忽而听闻群犬犬吠不止,嚎叫声长短交错,此起彼伏地回荡在背后的山林间,久无止息。 长啸短吠之间,荒宅破败的大门猛地被人推开,陈旧的朽木门轴“吱呀呀”地惨鸣,一道身着猎户裘袄皮衫的身影迅疾地从翻墙取路的时慕青眼前数步飞奔而过,怔怔地定在马车前,抬手猛然挥下,高声喝道,“看清楚是谁!还不把刀收起来!” 杨不留被两个少年郎挡得严实,扶着诸允爅的肩膀踮脚一瞧,脑海中那一点点模糊不清的记忆霎时与眼前人重合清明。 来人正是郎七。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三百零三章 别有洞天 杨不留捏了捏诸允爅的肩膀,指尖稍稍向后勾,示意他退后半步放她上前。 诸允爅先未挪步,面不改色地眯起眼打量着郎七。来人不惑却利落,蓄着一撇中规中矩的小胡子,半遮半掩着胡人风沙雕刻的深邃样貌,身形魁梧步伐稳健,扎实如胡杨,不远不近地立在马车车驾旁前。 凭空冒出来那十数位一脸犹豫不解的西域细作面面相觑片刻,目光整齐划一地落在踮着脚的杨不留身上,稀里哗啦地收起手中持握的弯刀利刃,交头接耳地小声嘀咕个不停。 “吾主血脉还活着?” “是她了一定是她了七叔认得的。” “那两个小侍卫手里的刀那是肃王不成?“”” 周子城耳朵尖,听见细作念叨着“肃王”二字登时头皮一麻,以为这伙人撞见了条大鱼还不得誓要血拼到底,孰料话音方落,细作手里的弯刀利刃竟悉数落回刀鞘,十余双眼睛隐晦执着地落在他们身上。 林柯也拧着眉听了个大概,小哥俩儿余光觑着对方,转而视线对上提刀拦在那猎户身后的时慕青,悄声征询道,“殿下?” 诸允爅搭着杨不留发凉的指尖轻拍了两下,稍微侧身让了半步,低声道,“刀压着,警戒不确定他身上有没有暗器短刃,你小心。” 后半句话是对杨不留叮嘱的。云遮雾绕的真相近在咫尺,杨不留面子上沉寂如水,心里却早就亟不可待纠结成一团,诸允爅一路上耳提面命地絮叨了一路切记小心行事,连车厢外的小林柯和素来话多的周子城都觉得嘴碎,也不知道她听进去几分。 杨不留搭着诸允爅肩膀的手顺势滑落而下,错身上前时腕子悬在他肘间,安抚地攥了一下。她先没吭声,只提步停在两个小将士身前半丈的位置,打算循着那日被捆在石柱上时模模糊糊的印象,笨拙地抬起左手,学着西域礼节施礼。 郎七却在觑见她抬手一瞬猛然一惊,忙一副慌措折煞的神色先一步长礼跪下,双手掌心翻上微抬,叩首贴地,“吾主不留,血誓已明,愿塔兰之神护佑汝身,吾等臣服,誓死不渝。” 话音方落,周遭的细作竟随之齐齐跪地,膝贴黄土扬起微尘,十数人错声低吼,“吾等臣服,誓死不渝。” 大礼当前,杨不留哪儿见过这阵仗,堂皇无措地后跌了半步,怔愣了半晌适才上前,忙不迭道,“您这是为何?先起来,先起来” 郎七却跪伏在地,一动未动,截口打断,低声提醒道,“我们西域鹰犬历来只忠于吾主吩咐调遣,即便乎噶尔皇室血脉在身,吾等也绝不跪地奉迎如今您若准允平身,那便意味着您愿意继承先主衣钵,若非身死,再难悔却。” 杨不留堂皇过后只余吃惊,这一句话还没说,先被稀里糊涂地扣了个细作头头的高帽子,拒不接受无以再做追问,恐怕在这团团围困之下全身而退都难,可她如今身处肃王府,这高帽子拿到手里就是一言难蔽的祸端。 兜头砸下了一个进退两难。 耳力甚佳的肃王殿下顺风把郎七这低声劝解的说辞听了个全乎,他慢悠悠地踱至说不出话来的杨不留身侧站定,睨着郎七的发顶低低地笑了一下,“这算甚么一锤子买卖?先设伏再威逼,你们这寻主的鹰犬好大的能耐,想要把她困死在这儿不成?还是诸位觉得西域细作这个名声十分好听,当着我这皇亲国戚的面儿拖人下水一举两得?” 肃王殿下冷嘲热讽得跟委婉不沾边儿,郎七费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一撇小胡子抖了两抖,没搭理他。 杨不留难得见诸允爅跟外人顶嘴吃瘪,一炮仗炸在一团棉花里蔫儿没了声。她掩唇咳了一声,轻巧地把唇边的笑意压下,目光扫了一遭,见远近无人,这才扯着诸允爅摇了摇头,示意他无需出面,继而缓慢地俯身,虚虚扶了郎七一把,“乎噶尔强行逼迫未能得逞,你们的踪迹也便无从蛰伏遮掩。救命之恩在先,我信您不会害我。起来吧,起来细说。” 二十年蹉跎,杨不留这一声应允继承,周遭那些位鹰犬简直感激涕零。郎七顶着肃王一脸的琢磨试探,闷声磕了几个响头,脑门儿上的圆痕沾灰沁血也没顾没管。 杨不留扭头看了诸允爅一眼。 肃王殿下本来梗着脖子装没看见,耳边听她啧了一声才不情不愿地扯了条替她备着的帕子出来,瞄着郎七的脸砸了过去。 郎七吃了一惊,连声道谢,转身挥退鹰犬隐匿踪迹,引路荒宅。 肃王殿下单枪匹马闯敌营的事儿经验丰富,深入敌营外留策应,周子城和林柯被托以重任,留在荒宅门外拴马警戒,时慕青另有文思齐账簿一事需得问询,随着杨不留和肃王一道绕进荒宅,越过狼犬环绕的廊桥,放眼竟是一片屋檐完好别有洞天。 然而进到内院,时慕青却被留在院门口跟着满院的狼犬大眼瞪小眼,压根儿没能登堂入门。 商谈事关西域鹰犬暗线布置,郎七没客套,时慕青也知趣,拱了拱手不做强求。 这一番淡雅布置里既没个女主人,也没个使唤丫鬟露面,杨不留淡淡地看着郎七忙里忙外斟茶倒水,指尖摩挲着微烫的杯壁,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被热茶烫得一呛的诸允爅,没说甚么。 当年与阿尔番丽有关的西域鹰犬现如今所剩寥寥。最初为免身份暴露牵连所有,直接听命于先主的仅郎字辈九人,旧人虽识得阿尔番丽的容貌长相,平日里却并不遵从她的吩咐调遣但倘若上头断了线,其余人便就地蛰伏,只待其主阿尔番丽唤醒,否则绝不会轻举妄动。 “郎字辈九个兄弟,上三断在京城,中三折在北境,下三蛰伏南境已久,其实早便不报什么希望”郎七叹了口气,手里揉搓着肃王丢给他的手帕,轻轻擦拭着额头上的红痕,继续道,“现在除了我常驻此地,郎八郎九都在行商,也是为了四处奔走行个方便。前些年,老八往北的时候无意中碰见一位京城来的和尚,我们这些留在南境的,这才知道吾主当年,可能留了血脉在世上”他顿了一下,目光搭了杨不留掩在袖口下的伤处一眼,“不过先前一直只是猜测,直至乎噶尔大张旗鼓地挑衅,我纠结再三前去试探,看见您才知道这是真的。” 如无意外,那位京城的老和尚大抵就是护国寺云游四海的老方丈。 杨不留缩回烫得发红的指尖,沉吟了片刻方才开口,“其实我来主要是心存疑问,毕竟你当初也知道,乎噶尔是为西域行事方便才想动用你们的暗线,而我却是肃王府的人,按理来说,你本不必冒此风险” 肃王殿下此行前来纯粹是为了听风,老老实实喝茶当雕像的功夫听见杨不留口中那句“肃王府的人”,一时眉飞色舞,不分时间场合地跟杨不留眨了眨眼睛。 郎七听出杨不留的妄自菲薄,拧眉摇了摇头,沉声道,“鹰犬向来忠主不忠事。况且,先主阿尔番丽将我等安置于此处,也并非如乎噶尔所愿,是为生灵涂炭而来。” 杨不留吃了一惊,“那是为何?” 郎七没急着答话。他沉默地转头看向诸允爅,见他一派不懂四六地打算岿然不动,漠然劝退无果,只得老老实实开口道,“此事事关北明皇家隐晦,肃王殿下还是回避一下为好。”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三百零四章 万恶之源 肃王殿下闻言略一挑眉,半句废话都没有,十分深明大义地颔首起身,优哉游哉地踱到堂屋门外,回头深深地看了杨不留一眼,甚是体贴地阖上门,脚步声细碎地散在屋外风中 被赶出门外赶得很有尊严。 时慕青正翘着腿横坐在别院门槛,嘴里嚼着草杆儿逗狗玩儿,余光瞥见堂屋门口的动静略一偏头,远远望见肃王殿下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关门送客,很有眼力见儿缩回二郎腿,给肃王殿下挪了个位置坐。 谁知还不等抬手遥遥一招呼,肃王殿下却停在小院当间,眯着眼睛盯着院墙旁边那棵歪脖梨树瞧了瞧,甩开衣裳前摆掖在腰间,爬树上墙扒房顶,行云流水悄无声息,瓦片一动未动。 时慕青没想到时隔多年还能欣赏一番肃王殿下少年时爬树上房的稀罕景儿,目瞪口呆地想鼓掌,被诸允爅撇了一眼刀嘘声安静,这才轻咳了几嗓子,没吭声。 院子里懒得搭理时慕青招惹来去趴伏在地的狼犬却“噌”地竖起耳朵,警觉地试探着吠了几声狼犬灵性,见得屋顶上的人是主子带进来的客人,只作以提醒地叫唤了几声,若有不妥,郎七自然会察觉查看发号施令。 郎七侧耳听见屋外的警示,顿了一下适才抬头,拧眉望了一眼并无动静的屋顶。 杨不留对诸允爅堂堂亲王的“梁上君子”之举见怪不怪,摆了摆手示意郎七不必在意,“总归瞒不住他的。” 郎七前一刻才对天发誓的不问缘由事事顺从转脸就犯了犹豫,他盯着屋顶怔了半晌,起身替杨不留斟茶,气声道,“这事儿他还是不知道的好。” 肃王殿下终归还是被郎七亲自上房请了下来,好吃好喝好生安置在院中廊亭,跟着一圈儿盯着他们动静的狼犬大眼瞪小眼。 杨不留原本藏掩着的微微错愕不解登时涌上眉间,她拨转茶盏的动作一滞,垂眸搭着甫一进屋便因着违逆主子意愿行事跪下请罪的郎七,叹了口气,虚虚扶他起身,“七叔跟我师父继父年纪相仿,这跪来跪去的可折煞我了。”她顿了一下,抬眼看着郎七拧眉沉重的表情,略作沉吟,低声问道,“是不是我娘她叮嘱过什么?不能牵连肃王是吗?” 郎七一呆,“您” 杨不留摆手,“我不知道,猜的。” 无论是起初在破山寨为肃王一行引路时燃起的火堆狼烟,亦或是方才谈及西域鹰犬境内布置时对肃王的毫无遮掩,在杨不留根本无从知会赋予信任之前,郎七待肃王的态度却始终是敬而不惮的这诸般缘由既然与她无关,那便意味着,阿尔番丽曾经对他们叮嘱过肃王的特殊身份。 郎七吃惊了一瞬,继而晃了晃脑袋轻轻一叹,低声道,“先主吩咐,无论作何布置,不碰温家,不把肃王殿下牵连进来这两件事打破不得。” 这回反而轮到杨不留惊诧怔愣了。 她娘亲方苓的身世之谜一天变一个样儿,她顶着阿尔番丽之名时究竟是位妖言惑众的妖女还是位深思远虑的谋士几乎成了杨不留的一块心病然而如今得知她对亲近之人的暗中回护网开一面,杨不留一时恍惚,半晌没回过神来。 倘若她对于阿尔番丽理所应当认定的真相仍是虚幻的镜中花水中月,那杨不留呆在诸允爅身边,或许还能撇开祸害人间的说辞,落得几分不该言说的心安。 杨不留稍微低头,缓了缓脸上一闪即逝的难捱落寞,抿了下唇,低低问道,“我娘前来中原,难道不是为了” “是,也不是。”郎七猜得出她想问甚么。他定定地看向杨不留,似乎恍然间能从她漠无表情的眉宇间瞧出几分阿尔番丽的影子,他怔了怔,回问了一句,“主子在京城也呆了些日子,您可知,宫中收容的罪奴众多,为何从不见西域罪奴惹是生非吗?” 杨不留呆了一下,不明所以道,“我听说是因为宁国公主联姻在先,宫中西域罪奴大赦” 郎七摇摇头,冷声道,“洪光皇帝根本从未在宫中留用过西域罪奴。” 此事若要追究根源,大抵要从前朝更迭之际说起。 江山更迭藩王割据,虽说前朝皇权四分五裂难统大成在先,然诸荣暻之所以得以在短短数年间改朝换代却未见前朝旧臣遗属揭竿抵抗,实则并非全因着他真龙在身治世有道,而是他曾藉由外力行事,助他一臂之力,尽数屠灭了前朝那些不开窍的故人。 于无人处,血染江山。 杨不留微微皱起眉。 “北明皇帝立国号之初举步维艰,西域故土时逢天灾大旱三年,两厢战事僵持难下,不久之后洪光皇帝御驾亲征平定西北战乱对外称是如此,实则却是洪光皇帝遣使相商,许以十城,借西域细作之力,斩断了前朝暗中抵抗的所有势力人马,换个四境安稳。”郎七一顿,眸间戾气一闪而过,“孰料他大事得成,到头来却翻脸不认人,诸多为北明朝廷行事的暗线被诸荣暻派人悄悄联络查明,连根拔起,悉数处死,连个全尸都没留” “先主阿尔番丽入中原境内,正是为此而来。”郎七喉间哽了一下,臼齿咬得“咯吱”一响,恨声道,“孰料公道难求,吾主身份暴露反遭恶人惦记” “有意在京城生乱的事是真的?”杨不留没拧眉,眼眸却深如重潭,“讨公道不成,反过头来想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郎七摇摇头,一时不知杨不留说出这话时心中是何心境,老实规矩道,“属下那时正在南境安顿,并不知京中实情。只不过可以确切得知的是,吾主彼时在京中诈死先后,并未联络动用过京城之外的鹰犬。” 杨不留愣了一下,登时就明白过来。 北明王朝四境安稳得来不易,阿尔番丽也许心中生过谋乱之意,然而事到临头却并未打算残害无辜百姓暗中谋乱暴露,甚至假意将消息泄露给彼时还是小沙弥的无妄大师,大抵都是为了逼迫谋害属下的刽子手露面现身报仇雪恨也好,反制要挟也罢,总归是个足以再作商议的筹码。 孰料,刽子手却将悬斧宽刃,瞄准了温府满门。 一步错步步错。 阿尔番丽为免牵连温家诈死离京,一路北上时却因身怀有孕无奈动用暗线襄助,刽子手追着她一路屠到广宁,是以阿尔番丽直至临死之前也没再敢动用暗线传递讯息,只求境内鹰犬蛰伏,安稳度日,免于一死。 杨不留停下摆弄茶盏的动作,忽然抬头,眸间死水沉寂散尽,甚至扬起几分寡淡的笑意。 “七叔说的刽子手,是秦守之?”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三百零五章 日薄西山 荒宅一行折返,已是炊烟袅袅,日暮斜斜。 北明王朝的辛秘旧事杨不留并未急着细究,两炷香不到的时辰就暂且把这篇翻过,肃王和时慕青被请回堂屋里喝茶时也没揪着那点儿被赶出门外的委屈不放,片刻不误地商谈起时家旧案牵涉文家账簿并着南境富商巨贾的探查之事经此番详谈,郎七起初待杨不留迫于先主血脉的顺从试探彻彻底底地沦为不分是非道理的言听计从,连带着对肃王殿下的爱答不理都热络了几分,临别时甚至还有模有样的长揖一礼,聊表认可敬重之意。 肃王微微颔首回礼,不甚介怀郎七西域鹰犬身份似的,“日后有劳了。” 郎七一怔,对这点儿献殷勤有些莫名其妙,惊诧了好半晌才从肃王殿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托付里咂么出几分郑而重之的味道。 行伍间征兵用人自有其法,肃王殿下“委以信任”的法子屡试不爽,说白了就是唬人替他卖命,对付傻小子一骗一个准儿,哪怕城府深重,也难免会因着他放低的姿态,稍稍松懈几分,容他日后再有机会趁虚而入但试探归试探,肃王待人历来是真心对真心,假情换假意,面子上看不出来,全凭自己琢磨。 郎七没着了他的道,但也兀自替肃王殿下这郑重托付寻了个忧心杨不留的缘由去处,正儿八经地又施一礼,拱手送别。 杨不留对诸允爅那点儿小心眼儿再清楚不过,绷着一张一本正经的脸看着两人各怀鬼胎,忍着笑意爬上马车。 孰料前脚还温润端方的肃亲王,后脚坐上马车就开始西子捧心,一会儿伤疼一会儿头疼,逗得本在荒宅门外候得昏昏欲睡的小哥俩儿一边儿赶车一边儿偷着乐。 诸允爅顶天立地的个子别别扭扭地窝在马车角落缩成一大团,哼哼唧唧煞有介事道,“我可没生气,我生哪门子的气?” 杨不留讨好地勾着他的手指晃了晃,顺毛捋了几把,“我错了,你告诉我我错哪儿了,我下次注意。” “”诸允爅好整以暇地抱臂看她,想笑,憋住了。他近来发觉杨不留哄他哄得十分上道,俩人一来一往颠了个个儿,偏偏肃王殿下待她哄姑娘家似的法子很是受用,掰扯着杨不留的手指头半真不假道,“我被郎七从屋顶揪下来的时候你居然在屋里笑出声了。” 杨不留一时怔忪,微微扬眉,一言难尽地眨了眨眼睛,噗嗤一笑,“我的错。” 诸允爅胡闹得逞,屈指在杨不留的脑门儿上弹了一下,随即牢牢扣住杨不留的手,轻声道,“郎七的事,你不说,我不问,只不过终归是西域鹰犬,以我的立场,待他难以尽信,周子城太闹,你再来这儿记得带着小林柯。” 杨不留捏了捏诸允爅的手领情,把话听完抬眼一惊,掀开车帘,正撞见林柯小小年纪那张苦大仇深的脸,忙问道,“早先在泗水的时候不是说,忙完这边,过几日就要去东海的吗?” 林柯没说话,拧着眉,深沉地晃了晃脑袋。 诸允爅知道这小子一天天脑子里在琢磨甚么。 小少年因着父亲战死东海得以随肃王回京,这些年在五军营历练小有成就,性子沉得住,却难免心生冲动,有意继承亡父遗志,前往东海一展抱负肃王和岳无衣对这小闷罐子难得的主动开口并无过分苛责劝阻,倘若不是京城南境之事可信之人不多,也断然不会把他这么个小少年揪回来襄助。 然而随行杨不留偏害得她落入险境,林柯虽未受责备,这些日子却自顾自的难捱得紧连一人安危都护佑不得,镇守东海又谈何天方夜谭。 小小少年的怨怼哀愁在面对真正的家国大义时落差犹如瀑布飞溅,这会儿一根筋绷在杨不留的生命安危上,任谁也没得劝。 肃王那一道命悬一线的刀伤难养,除却那日脸色惨白地随着孙诚在土匪山头走了个来回,孙副统领作何行事安排诸允爅一律不做干预,优哉游哉地窝在小院子里晒太阳养伤,日子过得堪比耄耋老人。 孙诚起初对肃王的伤势心存疑虑,偷来肃王殿下的药方跑去徽州府审度校验方才确认这伤势究竟是何其艰险孰料孙副统领为所欲为的念头没等萌芽,种子先被一个出乎意料的人剜了出去。 孙诚身边鞍前马后地跟着一位陶侃。陶大人长了一张十分好捏的软柿子脸,谁成想这何其无辜的一张面皮底下是一条铁打的脊梁骨,暗中又有西域鹰犬设限盯着孙诚的动向,玄衣卫行事束手束脚,当着肃王的面又不好大张旗鼓太过造次,圣旨落定便未再停留,灰溜溜地先行一步,带着京城援军回京跑了。 时至此时,南境一番乱局方才勉强重回正轨,暗中布置徐徐按部就班。 盛夏渐至。 陶侃终于一丝一缕厘清了南境招安山匪详情,得了翘着二郎腿躺在屋顶晒太阳的肃王殿下“临危授命”,带着肃王老早就写好的请罪折子,并着招安安置的奏折跟着留下善后的金吾卫回京复命。 一道登上御阶宝殿的还有宪王殿下的染血衣冠,和一则拼死御敌伤重不治的讣闻。 洪光皇帝时隔许久坐在了冰凉的龙椅之上,捧着宪王的衣冠沉默半晌,眉间川壑纵深,浑浊的眸子里是无以分辨喜怒哀乐的深沉。 良久,洪光皇帝站起来,睨着阶下朝臣,老泪纵横,无声哀恸。 “宪王是朕的儿子,他为截拦叛军而死,追封入陵,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阶下众人伏地不起,无一人胆敢妄自揣测,洪光皇帝的一双血红泪眼里,晦暗不明的究竟是悔,还是恨。 陶侃长礼起身,越过上前痛哭敬劝“父皇保重”的懿德太子和昭王殿下,遥遥地望了洪光皇帝一眼。 时隔数年重登金阶,金阶之上的九五至尊竟已然鬓发斑白,仿佛日薄西山。 北明一番荒唐闹剧终得收场,洪光皇帝竭尽半生之力撒下的这张网,时至收网,却几乎牵扯掉洪光皇帝半条命的心血。 陶侃恍惚了半晌。 北明江山更迭的迫切之感,此时此刻,方才真真切切地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三百零六章 应天纷乱 自南境徽州一路奔袭回京复命的陶侃与从广宁风尘仆仆折腾回朝堂接手京兆府的温如珂并肩走出经战衰颓的皇城大殿。 温二公子原本不情不愿地领了圣旨回京,磨磨蹭蹭地往京城溜达,带着宋捕头他闺女游山玩水悠哉了半路,惊悉应天府突生变故,细伶伶的身子骨半路差点儿染了瘟疫撅过去,紧赶慢赶踩了个善后的尾巴尖儿,整日里陀螺似的忙得团团转。 但这还不是最糟心的。 温家大公子乃是户部尚书,受懿德太子重用,如今秦相爷彻底倒台,东宫监理朝政,温家登时成了朝野上下明里暗里惦记示好的香饽饽偏偏温如玦在朝堂之上就是个笑面虎闷葫芦,油盐不进好处不吃,但凡曾经跟秦家有过丁点儿私下往来心犯嘀咕的朝臣无处申冤诉苦以求全身而退,到头来便瞄上了初回京城没站稳脚跟的温如珂,苍蝇似的轰都轰不散。 今日朝会之上跟昔日同窗重逢,温如珂退了朝会就拖着旧友逃难,两人缩在不甚宽绰的马车里磕碰着膝盖,正儿八经地促膝长谈。 哥俩自陶侃丁忧一别多年,再见时京城南境的烽火狼烟方落下,俩人恨不得奔波成形销骨立的麻杆儿,面对面儿地哀声长叹。 如今秦氏一党彻底跌得爬不起来,连根拔起带出泥,还没彻底牵扯进党派争夺的墙头草都跟着战战兢兢,屁颠儿屁颠儿地跟在秦守之身后的吏部索性彻底洗了盘,朝中和地方空缺了不少官职,原本的尸位素餐想要找补回来是个大工程,诸多寒门学子总算得以机会大展拳脚,也算是一团糟心里的好事一件。 陶侃脑门儿上顶了一堆事儿,听温如珂说了说经由泗水时撞见的那些个懿德太子丢在半道悬而未决的烂摊子,挑着厢帘朝外张望,唏嘘了好半晌,“我跟付统领一道回京时还念着这朝中能人辈出,总要比我们那儿一盘散沙全靠肃王殿下旗杆似的戳在那硬撑着强,谁成想,应天府顾及众多,一桩一件的往下压着,到现在连街上坍塌的巷墙都没人修这个是工部的活儿吧?还是你大哥那边儿直接拨放银两让百姓自己来?” 温如珂没比他早到京城几天,提起应天府连带着下辖县府泗水沿岸的安置也是一脑门子的官司,“泗水水渠还没修完,秦守之这案子一查,工部折了一半儿,分不出人手管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京中安置这一块儿以前是秦风晚顶的闲职,结果他死的连个全尸都没有,小来小去的户部又管不了面面俱到,现如今接手此处的好像是个南边来的世家公子听说这两日走马上任,姓什么来着郑?” “徽州郑氏。”陶侃登时恍然,笃定地抚掌一叹,“我说那天杨姑娘跟郑家一位公子哥聊甚么呢” 温如珂后半句没听清。马车大抵是碾过一块碎石,车厢颠得一晃,温如珂脑袋磕得“砰”的一声响,掀开帘子气急败坏地踢了赶车的一脚,当下怒道,“宋铮!你车赶慢点儿!急着投胎啊!”他吼完一顿,转头又轻声柔和地对着陶侃道,“你刚说甚么?” “”陶侃倒是知道自己这位同窗挚友嘴皮子利索,只不过一别经年,没被这世道艰险磨平了脾气也算是难得。他摆手一笑,“我说这来赴任的应当是徽州药商郑家的公子,你应当听说过的,京城几家大商铺跟他们来往匪浅。南境商贾世家撇开了方彦君这个戴着官帽的土匪头子的压制,在徽州府善后和疏通小有成就。他们这些当地富户在百姓眼里颇有声望,如今没了南境驻军的遮挡,这南境商贾的势力不容小觑,朝廷总要给些甜头拉拢一番,拿银子顶闲职,太子巴不乐得,皇上自然也默许。” “要职有方何把关,国库挪腾不开的,卖个闲职换钱如今忙得无暇管顾便罢,日后还有的考量,急不得。”温如珂抱着胳膊叹了口气,忽然想到甚么似的,抬头问道,“你刚刚说谁给郑家出的主意,借着这个风在京城占个一席之地?” “杨姑娘,就是跟着肃王殿下的那个杨姑娘。”陶侃挽了挽袖子,握拳敲了敲掌心,“对了,那杨姑娘是从广宁来的,你可认得?” 温如珂被口水呛得一咳。 回了京城没见人影,合着还真跟着肃王跑南境去了。 厢帘外的宋铮含含混混地听见动静,也勒了缰绳放缓了车速,掀开帘子露了一脸,着急忙慌地看着一脸莫名其妙的陶侃,问道,“陶大人见过不留?我师妹她怎么样?” 肃王窝在南境好山好水的养着伤,请罪的折子甫送到华庭殿就被洪光皇帝当废纸丢了应天府没落得一座死城,肃王功不可没哪怕他脑袋上顶着擅自招安的荒唐罪过,诸荣暻这会儿也断然不可在武将青黄不接的日子里,置这么一个随时随地能冲锋陷阵的宝贝疙瘩于险处,不合时宜地表露心底的揣度猜测。 除此之外,南境匪患招安的诸多事宜压了些日子,洪光皇帝拖着病躯在华庭殿召见陶侃问了一溜十三招,末了连带着南境驻军拖延叛军的军功也一遭批过。 诸荣暻讨来太子送抵南境的亲谕瞧了几眼,眉间沟壑深重的拧了半天,到底也没说甚么,只是念叨着太子处事优柔寡断,该学着利落些。 但究竟是指处理掉土匪后患利落些,还是指拖欠南境援军的行赏利落些,陶侃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来。 陶侃在京城停留了小半个月,眼瞧着启程回往徽州府行程在即,诸荣暻索性趁着今日召见,提溜着懿德太子和昭王殿下,商榷了一番南境驻军主帅的合适人选。 这阵子六部自顾不暇,无关紧要的地界儿懿德太子一律放手,但兵权上的事久久悬而未定,兵部姜阳的缺没人顶,南境那边又空了许多的缺洪光皇帝等着懿德太子拟一份儿点将的名单等得头发白了半拉脑袋,好不容易呈上来一份折子,纸上谈兵的怂包蛋就占了一半。 南境驻军的事儿本来轮不到陶侃置喙,他并着被揪来问询京兆府安置事宜的温如珂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当摆设,耳朵边儿的争执探讨权当吹风。谁成想这商量来商量去,南境这一大摊子成了洪光皇帝的心病,懿德太子和昭王殿下推举的年轻将领他一个不信,殿中沉默半晌,诸荣暻忽然歪头看向缩着脖子装王八的陶侃,沉声问道,“陶大人,你怎么看?”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三百零七章 南境任命 陶大人这会儿正眼观鼻鼻观心的晃神儿,被温二公子屈起胳膊肘怼了一下适才上前一步,拱了拱手,双手接过朱笔勾抹过的花名册,瞪着纸上的名字,苦大仇深地拧着眉间。 南境驻军的任命拖得太久了。 陶侃久不在庙堂,应天府里是怎么个鸡飞狗跳的稀罕景儿陶大人一概不知但陶竟泽这位顶天立地的小书生心思比京城里头那位抓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错处就要闷着头一条路走到黑的方侍郎活络不少,趋利避害并不碍于他堂堂正正行立于世,以丁忧之词避开党派之争,小县官儿也能当得稳稳当当。 说句实在的,倘非他辖下这座小县城被携裹在这一团乱麻中间,陶侃能一老本实地当个小县令当到耄耋白发然事与愿违,二十余年方才安稳的江山里外暗流汹涌,再当缩壳王八,怕是连怎么让人煮熟的都不知道。 南境的乱摊子陶竟泽一个人拿不定主意,屡次三番地蹭到肃王跟前争论商谈,偶尔顺带着蹭吃蹭喝,捡着肃王给杨不留补气血熬汤的乌鸡猪骨啃,支着油渍麻花的两只手,还真就提过南境驻军将领的任命之事。 陶侃老神在在地摇头晃脑拒不接茬儿。 诸允爅觉得稀奇,陶竟泽和温如珂那年殿试像是风水不好似的,殿试候选满当当尽是宁折不弯的棒槌,留在京城的静水流深,远走在外的不卑不亢不声不响,一个两个的倘非事到临头藏不住能耐,恨不得能缩头躲一辈子。 “方彦君所作所为兵部得搭进去一半儿陪葬的,南境驻军父皇倾注了不少心血,这兵权倒是拿到手里,但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诸允爅抢过砂锅鸡腿吊着他,“问你话呢?蹭吃蹭喝有理了还?” “今儿这鸡肉比前几天的香,是杨姑娘炖的吧?”陶侃一嘬手指头,余光瞥见杨不留提裙进屋,微微颔首见礼,勉为其难地为了鸡腿折了回腰,“南境驻军将领,殿下您和我熟悉的也就那么几位能叫得上名号的,这次拖延叛军差不多都露了面。再者说,这武将任命之事您背后无数双眼睛戳着脊梁骨,我一个小言官倒是想慷慨陈词拟一份折子呈递圣听,奈何东宫华庭双眼高于头顶,操心没用啊。” “也不尽然。”杨不留绕到书案旁,捻了一张随手涂得乱七八糟尽是墨点的草纸,背对着陶侃给诸允爅瞧了一眼,拎过来按在陶侃跟前,“兵部这事儿拖得太久了。南境虽说因着如今殿下坐镇不必急于一时,但是他这么个兵权甚重威望过高的王爷总不能一直搁在这儿,南境总要有人接手,太子殿下毕竟待行伍之事不甚明了,这次陶大人回京复命任务艰巨,即便朝会上不提,皇上也会私下里经由大人的口风,探一探如今的形势。” 陶侃噎了一下,举着鸡腿儿沉吟半晌,“不是说如今太子监国,兵符又在东宫,任命一事若要征询,怎么想也该是问太子殿下的意见吧?还当真能问到我这么一个芝麻官不成?” 杨不留彼时笑了笑,没说话。 谁成想还真就来了一遭一语成谶。 陶侃心里苦笑不迭,面子上还得死撑,直勾勾地盯着花名册瞧,瞧了半晌竟还真被他瞧出点儿名堂,几不可闻地“唔”了一声。 撇开被朱笔勾抹掉的,名簿里所剩少半里还真就有陶侃眼熟的名字。 洪光皇帝粗略批阅过一遭留下的候选,几乎尽是久在南境的武将。 诸荣暻略微掀起眼皮看了看抿着唇憋着话的陶侃,闭眼捏了捏鼻梁,风中残烛似的叹了口气,想了想,也没继续为难他,“南境匪患虽然能因着招安落定消停些时日,但南国门不可久无主帅,肃王养伤坐镇也便罢了,总不好一直拖着太子以往鲜少跟武将来往,昭王熟知的又大多在北境一线脱不开身依朕之意,让这个熊三暂代着主帅一职,且等肃王回京c兵部那一滩扶不上墙的混账东西安排妥当,再作商议。至于其他的”洪光皇帝叩了叩龙案,示意陶侃上前几步,在名簿上点了几处,“这些人里,陶大人觉得谁靠谱儿?” 陶侃一呆,诚惶诚恐道,“微臣不敢。” 诸荣暻好声好气了几句就没耐心,陶侃偷偷抬眼一瞥赶忙换了个说辞,“微臣斗胆。” 南境一役在先,懿德太子扣扣搜搜不予论功行赏在后,洪光皇帝点了这些位久在南境的武将,既是为免京中派人好高骛远,也是替东宫拖拖拉拉的行事作风找补找补,日后也便懿德太子行事。 陶侃一心二用,嘴上文绉绉地谈了几句在南境一役时亲眼见过的武将,心里又细细琢磨了半晌,总算是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来南境战时前来襄助的人马,似乎尽是当年南境副统领时州时将军的旧部手下。 时州因着酗酒灭门案被革职抄家畏罪而死,军中部下虽不知实情,却或多或少受了些牵连,有滋有味儿的好事儿没沾边儿,险隘关口的苦差事倒几乎尽数落在他们头上方彦君闹事策乱,无论于公于私,熊三一行人前来支援都是理所应当无可厚非之事。 然而若要细想,杨不留一番通风报信招来的尽是时州旧部,此事未免合情合理得太过凑巧。 除非本就是有意为之。 诸荣暻半阖着眼皮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目光落在花名册上似乎有些出神,待到陶侃默声良久,方才轻声一叹,喃喃道,“要是时州还在,哪儿还至于纠结至此” 走出华庭殿时已是落日斜阳。 东宫悬而未决的事务繁多,户部温如玦忙不开,工部人手紧,吏部所剩无几的官员连轴转了几日彻底歇菜,温如珂原本挑起京兆府的事儿就累得狗喘,一根儿麻杆戳在那儿诸荣暻揪着他琢磨了半天,到底是没忍心在这自幼体弱的温二公子身上再压几根儿稻草,挥挥手,只叮嘱他多多帮衬着他哥,让人退下了。 陶侃一早雇的马车收了银子就跑,车夫见他不是京城里的官儿也不怵他,陶大人无奈之下原本想蹭温二的马车,谁成想皇城根儿底下候着焦头烂额地等着温大府尹处理事务的捕快,陶大人只得挥手让步,负手缓步走在车马道上。 暮色苍茫,斜阳染着衰颓暗红的城墙。 不多时,昭王府的马车轻踏而来,缓缓停在陶侃身旁。 昭王掀起锦帘,朗声笑道,“陶大人,顺路送您一程?”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三百零八章 长街捎话 陶侃扭头望了望遥无尽头的车马御道,半分没犹豫,拱了拱手道了句“有劳”便提起衣袍爬上马车,颔首遂了昭王殿下的意,正襟危坐地贴着车厢一边。 厢帘落下良久,陶大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嗅到这闷了一车的伤药味。 陶侃揉了揉鼻子,余光瞥见昭王殿下腕间手背上薄薄缚了一层绷带,指节边沿细小的伤口已然结痂脱落,露出丁点儿泛着浅粉的新肉。 适才身处华庭殿中,洪光皇帝久病未愈,殿阁内苦药汤的味道沉积了满屋遍地,殿外掠进的风卷起打着旋儿的似苦回甘,压根儿没人留意到昭王殿下这身上还有伤未愈。 陶侃在殿阁里呆了不过大半天,感觉浑身上下都快腌入了味儿,鼻子里的苦味萦久不退,傍晚清风好不容易吹散了些,这会儿闷在车厢里,伤药里也不知哪味药直冲鼻子,苦上加苦地呛得陶侃忍不住皱了皱眉。 “咳咳。”陶侃掩唇轻咳了一声,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试图打破昭王殿下热情万分的把他请上车来却相对无言的僵局,“昭王殿下突破重围带回皇陵援军实在神勇,身上的伤势可还好?” 昭王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见露在宽袖外那一圈儿绷带轻轻摇了摇头,笑声道,“我这才哪儿到哪儿,磕磕碰碰小打小闹罢了,倒是听说三弟在南境伤得严重我先还以为他是偷懒耍滑,不过南境驻军任命之事这般紧要,他竟然连赶回京城复命都要嘱托陶大人代为行之,想来是着实伤得不轻。”昭王摩挲着手背上的结痂,叹了口气,甚是担忧道,“陶大人何时启程?我府上备了些补养身子的药,有劳大人带回去,让他好生安养。” 陶侃忙不迭地应下,悄么声地找补,“南境将领任命乃是朝中要事,三殿下对南境驻军的情况了解得还不如下官多,即便赶回京城也是就事论事,能说得上话的,无非也就是南境一役时赶来支援的那几位将军” “说起那几位将军”昭王掀开车帘四处张望了片刻,轻声打断他,“不知陶大人是否留意今日父皇同大人商讨来援的这几位将军时我便忽然想起,也是赶巧,这熊将军为首的那些位武将虽久在边关险处,平日并不招摇,但据我所知,他们似乎都是已故时将军的旧部”昭王放下车帘偏头睨着陶侃,微微眯着眼睛,神色掩在昏暗里分辨不清,“陶大人可曾听过当年时将军的案子?” 陶侃干咳一声他还真没料到昭王殿下会堂而皇之的提起这茬儿。陶侃掀起眼皮看了昭王一眼,摇摇头,实话实说道,“略有耳闻,不过年岁太久,详情不知。” 昭王笑了一下,似乎当真只是随口提了一句,默然听着车轮滚过青石板路面的“轱辘”声响,隔了半晌终是沉不住气,忽然问道,“南境驻军前来支援的人马,是谁前往知会通报的?杨不留?” 陶侃一时没急着答话。他深深地看了昭王一眼,似乎是对他这问话早有知晓,却有意吊着他的胃口似的,掀起帘子看了眼车外,眼瞧见马车远远地往长街去,先开口跟车夫知会了一声前面找地儿放下他,回南境之前他得置办点儿东西。 车夫愣了一下,先没应声,偷偷摸摸地瞧了眼自家主子才答应。 昭王眸子一转,从陶侃这避而不谈的应对里确认了此事九成往上跟杨不留脱不开关联他微微垂着眉眼没再追问,陶侃却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杨姑娘托我给二殿下捎句话。” 昭王登时抬眼盯着他,眉间微微凝神蹙起,“她说甚么了?” “近来东宫风声紧,信件往来多有不便,长话短说。”陶侃咬了下唇上的死皮,低声继续道,“长街有一家专门做黑市买卖的当铺,殿下有时间不妨去瞧瞧,也许会有不小的收获。” 京城混乱之前,杨不留曾给过昭王几份忠告隔岸观火的懿德太子如今处处为洪光皇帝所诟病,昭王能得以明哲保身,最起码七八分同杨不留有关。可这丫头一去追随肃王便不得返,朝野上下风声鹤唳,工部的差错没落到昭王头上一遭算过已经算是万幸,昭王提着一颗心惴惴了许久,总念着这功过相抵之余,再替自己讨些讨巧的好处来。 可算是盼来了这点儿锦上添花。 “不过”陶侃顿了一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昭王殿下这张忧国忧民的脸,心里不免佩服,这天潢贵胄大抵是都得先学着如何顶着一张波澜不惊的面皮处事为人,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继续道,“不过既然是黑市里的东西,那便注定来处不祥,去路不明,有的东西能碰得,有的东西碰不得杨姑娘再三提醒,殿下行事切莫急于求成误了身后之事。不该碰的东西,殿下可千万别逞强,偏要去碰这个硬钉子。” 昭王眉间的皱痕稍稍深了些许,“倘我碰了,又该如何?” 马车车轮滚碾的声响缓了些,陶侃理了理坐得发皱的朝服,慢条斯理道,“说句实在的,下官是当真不知道杨姑娘这话里话外藏得甚么猫腻,就连三殿下也是一知半解。下官只是偶然间听过一耳朵,说此事事关皇家晦暗不堪,宪王一事二殿下理该得知,若不想惹祸上身,还是别冒这个险为好。” 昭王愣了愣,转头望向张灯迎客的长街,嘴里嚼着“晦暗不堪”这几个字,失笑摇头。他见陶侃准备下车要走,一边叮嘱车夫再往前送几步路,一边恍然思及什么似的问道,“说起来还没问过,我这准弟妹陪着三弟深入险境,此行可好?” 陶侃已经起了身,他定在那儿沉默了片刻,回头轻飘飘道,“九死一生。” 昭王登时呼吸一滞,像是根本不信这算无遗策的妖女会把自己害得落入险境,“陶大人这是何意?” “字面意思。”陶侃拱了拱手,退身下了马车,“二殿下切记小心行事,此行有劳,下官告退。”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三百零九章 当铺翻账 陶侃回京时随着金吾卫疾行,浑身上下就带了几张折子和一个装了换洗衣服的包袱,离京时也算得上是轻车简从,抛开拟定带回南境的圣旨,也就捎带着置办了些易存易带吃食特产,想着带回去给府上老小瞧个新鲜。 他前脚刚出城,肃王府的白宁已经在城门外恭候多时,拖带着温如珂和那位从广宁府带到京城的宋捕头,把陶大人截在官道当间儿。 肃王府来人陶侃倒不意外,毕竟府上两位主子在南境踩着鬼门关走了一遭,即便不能随行前往,也总要嘱托一二,捎带些东西过去聊表关切之情。 但京兆府此时理该在这风声鹤唳当中稍微避嫌,温家在朝中的立场分明,懿德太子在泗水时待肃王试探不信在先,岳小将军在五军营暂代统领之事温如玦就一反常态泼过冷水,京兆府这会儿明里暗里跟肃王府牵扯关联,虽然不是甚么事关紧要的大事儿,但日后或多或少会被人就事论事的添堵。 说句实在的,饶是慧眼如斯,陶侃也没弄明白懿德太子待肃王这般警惕所谓几何。先太史令于肃王师恩大如天,温家在朝堂上无论作何抉择,总是要给肃王府几分薄面的更何况此番乱局懿德太子温吞行事并不占理,肃王殿下恨不得把自己浑身上下那点儿特权悉数甩开当一个浪荡不羁的光杆儿 陶侃越琢磨越揪心,庙堂之上天翻地覆,天高地远的百姓只要烽火狼烟没烧到脑袋上,还是得照样糊口度日。他看得出肃王殿下是当真不愿意在这浑水里踩一脚的泥,偏生他的退避三舍落到旁人眼里成了韬光养晦,呆在哪儿都遭人惦记。 温如珂越过陶侃看向正忙着往陶大人的马车上塞些吃穿用度的白宁和宋铮,片刻之后又落回到拧巴着眉头的陶侃身上,轻声笑道,“我跟我哥不是一伙儿的,你不必忧心。” 陶侃一怔,“那你” “温家本来不涉党争,这是先太史令,也就是我爹耳提面命教导的,我可不敢忘至于我哥他现如今是个什么打算我也不知道。我跟三殿下的心思想法差不多,所求无非一个江山安定。至于这北明落到谁手里”温如珂一摊手,耸了耸肩,“皇上如今龙体抱恙,该闹的幺蛾子趁早闹起来也好,皇上虽然对三殿下总犯合计,但最起码他心里清楚,北境安稳归功何人,但凡有任何意外变故,北明国土何人能担得起来” 陶侃抿着嘴唇,默然地点了点头。 懿德太子自入主东宫便鲜少有机会触及行伍兵权之事,以往有秦守之一家独大,他跟昭王的分庭抗礼说到底不过小打小闹,但如今秦守之一人牵扯掉半座朝师,太子和昭王何人得以占得先机,便成了现如今的至关重要。 于懿德太子而言,他未曾涉及,肃王却游刃有余的兵权行伍,是一个莫大的c无声的威胁。 肃王先前为了南境奋而不顾,这会儿朝堂之上正是针尖儿对麦芒,他正好也可以藉由伤情艰险,暂避锋芒。 陶侃又想起杨不留嘱托他给昭王殿下捎带的话,心里一个劲儿的犯嘀咕。 杨不留稍有倾向的昭王会是更合适的人选吗?未必见得。 温如珂抱着胳膊看陶侃愣神儿,屈起胳膊碰了他一下,“又琢磨甚么呢?” 陶侃回过神儿来,苦笑了一声道,“没,就是不太懂,杨姑娘为何要助昭王殿下一臂之力?” 当铺的事儿陶侃没跟温如珂细说,先前含混地提了提这茬儿,温如珂苦大仇深地应下不多干预,旁的也没追问。这会儿重新提起,温如珂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陶侃的肩膀,“她有她的打算,我信她不会害人甭操那没用的心。” 陶侃咂咂嘴,跟杨不留相识相处所见所感不似作假,他自己心里有底,想着也是这么个理,转身走了几步又踱回来,“诶,温二,杨姑娘跟你到底什么关系啊?你可别是惦记人家姑娘啊,我跟你说,她跟肃王殿下可是两情相悦着呢你瞅瞅你上次知道人姑娘家受了伤,咬牙切齿地都快把三殿下嚼碎了生吞” “闭嘴吧你。”温如珂不好直说,只抬腿虚蹬了陶大人的屁股一脚,“滚你的蛋。” 陶竟泽临行前的不解同样疑惑了温如珂数日不歇。 然而京兆府公务繁忙,温如珂休养生息的时辰寥寥,没等他琢磨出个四五六,这日月上中天时,京兆府的后院就被人毫无礼数的硬闯了门。 温如珂刚和衣伏案眯了一会儿,听见有人在院子里大喊报案,头晕脑胀地爬起来就往外冲,夜风吹得他一激灵,后背拢上宋铮披过来的外袍时方才彻底清醒,他清了清含混沙哑的喉咙,瞥见跪在跟前的那身儿衣裳,心里登时“咯噔”一声。 “昭王府何事?府上的侍卫怎么还跑到我这京兆府来报案了?”温如珂攥了攥紧张发麻的拳头,掩着口鼻扇了扇扑面冲来的酒气,“起来说话。” 温如珂赶到长街时昭王府那位醉酒惹事的小侍卫正在长街当铺里杀猪似的哀嚎,铺面里外闹得不可开交当铺里大抵是听见了官兵步伐划一的动静,门口探出来半个身影,远远地眺见温如珂,皱眉疑惑地问了一声,“温大人,你怎么也来了?” 温如珂一怔,背手示意宋铮带人候在当铺外稍安勿躁,“这应该是我问吧,长街闹事,竟然劳烦大理寺卿亲自出面,这当铺老板可当真是好背景” 虞淇被他噎得半晌没说话,摇头晃脑地虚点了他半天,随即招手示意他上前,点了点当铺里砸得七零八落的柜台台面,又勾手示意点查账本的大理寺官差把账本拿过来,“账有问题。” 温如珂被迎面而来的那属下一对儿乌眼儿青吓了一跳,直愣愣地瞅了半天才认出来这人是虞大人那拖后腿不成器喝花酒的堂弟合着虞淇是来兄代父职教育弟弟,这才意外撞见了这一摊子事儿。 长街黑市的当铺账面没问题才稀奇温如珂斜了虞淇一眼,正要开口损他两句,却被大理寺卿摆了摆手先行打断,硬把账簿塞到他手里,“你先看看。” 温如珂凝眉,心里犯嘀咕,草草翻了翻账簿,心里登时凉了半截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杨不留托陶侃捎给他的那句“切忌深究”的话所谓何意。 “文尚书的账,还有已故秦相夫人的账,这二位理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偏偏在这黑市的当铺里押了物件儿”虞淇拧着眉间,薅着那惹是生非的侍卫头发,把人从灰秃秃的地面上揪起来,冷笑道,“兄弟,你可给大理寺京兆府捡来一大活儿。”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三百一十章 南境善后 京城黑市当铺这小小一枚石子,激起千层暗涌波浪。 玉老板的长街生意没甚么人敢翻个底儿掉,到头来只能揪着当铺账簿做文章,查来绕去躲不开文家和秦家的陈芝麻烂谷子,京兆府无权深究,温如珂拉着昭王府闹事的侍卫托词避开,大理寺虞淇这狐狸成精查到半路隐约察觉不妙,囫囵个儿地往玄衣卫那儿禀报孙诚这没眼力见儿的这会儿想着事事抢先,等江楼察觉到此事事关当年两件不便昭告天下的荒唐破事儿的时候,孙副统领已经当着洪光皇帝和懿德太子的面把查明文家为栽赃时州收受贿赂和秦守之曾带人暗中除掉西域细作的实情一股脑儿的抖了出来,压都压不下去。 而投掷石砾的始作俑者这会儿正在“改旗换帜”的土匪窝里,追着从应天府递信而来的肥鸽子满院跑。 诸允爅一大清早被跟衙门官差掐架的虎二拉去评理,杨不留眼巴巴地看着鸽子追不动逮不着,只能跟这站在房檐上耀武扬威的小混蛋大眼瞪小眼,末了举手放弃,等着这小肥子什么时候饿了再自己飞下来。 陶侃风尘仆仆地跨进门时正被屋檐儿上的肥鸽子“扑棱棱”砸了个正着。 山匪寨子理该清点的物件儿码了遍山,肃王亲自监督行伍练兵,陶侃先钻进吼声震天的校场里跟肃王殿下碰了一面,灰头土脸地爬上山寨小院,呵斥带喘地被那体重堪忧的肥鸽子砸得头晕眼花不说,脑门上顺带着还被腾空抛下一泡鸽屎,好一番狼狈不堪。 杨不留给陶侃递了个帕子,掐着肥鸽子的脖子跟陶大人赔礼认罪。陶侃倒霉归倒霉,倒还不至于跟一带毛的畜生置气,匆匆拾掇拾掇自己这身儿见不得人的模样,就着一壶凉茶,跟杨不留唏嘘说起京城这些日子的凄凉景儿。 陆阳这只肥鸽子捎来的信笺开篇说的跟陶大人带回来的消息大致相同,无非是太子捏着兵符不干人事儿,姜阳被问责,兵部如今就是个空壳子,朝堂之上一窝蜂的言官拍板,京城守卫只有听从差遣的份儿,倘不是洪光皇帝为了南境驻军出面提点了一下,懿德太子八成还能把任命武将的事儿往后拖。 信笺后半则是陶侃离京之后发生的事了。 昭王府侍卫惹事惹到了黑市当铺,文思齐和秦守之的旧事被孙诚稀里糊涂地刨了个底儿朝天这事儿捅到了洪光皇帝跟前,诸荣暻脸色黑得出奇,当年涉及追查暗杀西域鹰犬的旧人尽数被江楼找茬儿送去见了阎罗王,以免日后再沦为他人口实。孙诚原本抱着邀功之心,压根儿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偏又不好无缘无故的请罪惹人多想,只能暂时夹着尾巴不敢妄动。 倒是文尚书一事没甚么后话时州这阵儿像是成了洪光皇帝的心病,没事儿总挂在嘴边儿念叨,偏还不做深究,让人摸不清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文思齐整日里为了欺君瞒上的罪过提心吊胆,称病当了小半个月的缩头乌龟,沉不住气地找懿德太子长谈了好几回,却始终悬而不放。 杨不留倒不意外,与秦守之当年替诸荣暻暗杀西域细作之事相比,时家一案的真相乃是诸荣暻受人蒙蔽,洪光皇帝八成也在琢磨着这案子翻出来对他这龙椅宝座的影响是好是坏,毕竟南境驻军时州旧部不占少数,人情面子孰轻孰重还有待几番掂量。 陆老板正事交代完之后另附了一张账单,上面明码标价地记着玉琳琅讹了他官府来人连打带砸的物件儿和被勒令关门一个月少赚的银两,义愤填膺地让杨不留赔钱,信纸背面又别别扭扭地写了一行小字,“你托陶大人带回来的长命锁含烟很喜欢,念在我娘子的份儿上,这账姑且先搁下。” 杨不留无声地笑了笑。 陶侃掀起眼皮看她。 陶大人对这位杨姑娘的所作所为略有揣度,就事论事还算赏识,但显然不想剑走偏锋往这片不知深浅不知清浊的水里蹚步子。他话一说完便不多言语,咕咚咕咚喝了一整壶凉茶,那厢杨不留才读完京中捎来的短信杨不留瞧得出陶侃并无荡涤朝堂的远志,信中所述也没怎么同他提及解释,只概括着捡了几句说了个大概,便折了信笺准备燃了去。 陶侃皱了皱眉。杨不留腕子上的伤痕总算长合结痂,但乎噶尔下手狠毒,伤痕时隐时现地露在袖口外,狰狞得细皮嫩肉书生出身的陶大人一阵头皮发麻。 “对了,杨姑娘竟也认得温二?”陶侃没茶可喝只能摆弄着茶杯,“他送我离京的时候还问呢,问杨姑娘和肃王殿下打算何时启程回京?” 温如珂“拖家带口”任职京兆府一事陆老板早有传信,杨不留不意外,回头笑眯眯地问,“有事?” “他没细说。”陶竟泽一耸肩,“就是知道杨姑娘伤势的时候多问了这么一句”陶侃话在嘴边儿,还想着给自己“自作多情”的旧友找补找补面子,把他的特殊关照扣上了一顶大爱仁义的帽子,“杨姑娘你放心,温二他就是见着寡妇遭难都要关心一下的脾气,没别的意思” 杨不留呛了一下,又不好解释太清楚惹乱子,只好苦大仇深的摆了摆手,表示她不介意。 如今南境将领的行赏任命落了下来,肃王一行也到了该启程回京的时日。 起初窝在土匪窝里不走是因着诸允爅和杨不留两人一个不如一个的伤势,杨不留一步三晃地同郎七交涉西域鹰犬的诸多琐碎之事,诸允爅还得随着陶侃在南境这烂摊子里替他撑场面,好不容易各方落定,陶侃顶着肃王的托付回应天府复命,休养生息的诸允爅却依旧没急着动身回京。 南境招安的事儿诸允爅始终放心不下。 虽说搪塞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孙诚,但这漫山遍野的土匪究竟能不能担得起南境驻军的重任始终无可预见,单就虎二那么一位随时随地能揭竿而起的混账就够诸允爅操心,更何况还有诸多被武力拿下心有不甘的山头,所思所及尽是捉摸不透的隐患。 然而当着孙诚的面儿,海口已经夸了出去,但凡这些位浪荡度日的山匪大爷招安的日子过不舒坦,这责任还是得扣在他肃王的脑袋顶上。 诸允爅一张八风不动的面皮底下七上八下忐忑得很。 这么练兵压制一练就是三伏,陶侃溜溜达达京城走一遭都回来了,诸允爅这连月不休的督导才总算小见成效是以陶侃拿着任命南境武将并着招安山匪后续功过赏罚的圣旨回来,诸允爅这才暂时放下悬着的一颗心,收拾安顿了一番,准备启程回京。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 第三百一十一章 回京途中 然而这启程就启了七八天。 先是杨不留忙于安排西域鹰犬日后的随行藏身之所,该做何为后是肃王殿下临行前被以虎二为首这一众好不容易端了点儿行伍正气的土匪拖着喝酒践行,刀伤闷在长合的皮肉底下又犯了毛病,哼哼唧唧头昏脑涨地疼了三天才恢复无虞,慢慢悠悠地往应天府晃荡。 途中还沿着徽州郑家的商路走了一遭。 诸允爅没骑马,倒不是伤势有甚么要紧,纯粹是杨不留想骑马他不许,人姑娘家坐马车他又总没皮没脸地凑过去跟着闲聊,聊得兴起时被胯下宝驹摆了一道,一头扎进矮树的树冠里,险些破了相。 肃王殿下丢脸丢到天边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窝到马车里蹭着温香软玉睡大觉去了。 南境匪患的一团糟心斩断了大半,徽州府那位吃里扒外的知府代总督也被一道圣旨革职查办,陶侃磨磨唧唧地走马上任,捡着惹人厌的重赋重税整治了一番,天传遍了州府,农户缴租负担减轻了些,行商往来也得了宽裕,一时之间因着南境一役压抑许久的商贾重新开了张,官道商道之上好不繁忙。 诸允爅躺在软榻上挨着杨不留,枕着胳膊翘着腿,咋舌道,“我原以为官府克扣是每只羊身上薅一把羊毛,谁成想他们是贪得无厌的每一只的羊毛都薅了个一干二净。若不是大商富户底子厚,照着徽州府这么个缴纳税租的法子,还真就得是让官府和南境驻军牵着鼻子走。”诸允爅想了想,歪头问道,“不过这么一来,郑家连带着南境商会直接就在京城那边露了脸,民间商会的势力过大,朝廷可不会就这么听之任之,万一不受控制了怎么办” “南境驻军如今的医药供应归了郑家,如今又多了这么个大公无私的商会,朝廷对南境的行商之事也会多长些心眼儿,以往全凭着暗中行贿私自越境经商的不法私商也会在官府商会中间受以限制,郑家想在京城争得一席之地,朝廷自然也会想办法压着他,免得他膨胀得太过恣意,只要穹顶还在,就算是好事。”杨不留笑了笑,低头看他,“你是不是担心日后商会势力压过官府,陶大人和督管南境商会的方侍郎控制不住?” 诸允爅一怔,蹭了蹭脑袋点头,“这两个单戳在那儿都风雨飘摇的书生” “南境驻军尚在,虎二不是跟陶大人挺投缘?现在虽然还不到三足鼎立的局面,但互相之间共生又对立,除非这三方一如当年方彦君那般,把南境拢成个只进不出的蒸笼。”杨不留想起平日里虎二一见着陶侃便把他夹在胳肢窝底下的景儿,一时失笑,“况且南境商贾在方彦君的管控底下压制已久,郑家野心再大也尚且在试探摸索,三省六部在此期间也可以针对当下的情形介入管控,都不是一锤子买卖的事儿,徐徐图之,急不得。” 诸允爅“唔”了一声,听明白了。 这世道凡事都有两面,无论是陶侃这类脊梁骨溜直的书生,还是郑家唯利是图的商贾,所求无非长远,只消互相挟制,避开不可触及的地方便是,这些猴精既然能在漫天阴雨时活得自在潇洒,那晴空万里之时,他们心里大多还是会有个度量分寸的。 至于虎二这类有勇无谋的莽夫,陶侃一个人就能唬得住。 更何况还有西域鹰犬留了眼线,南境的形势谈不上大好,但总归折腾这一遭之后还算可观。 正想着,杨不留掀起帘子眺了眼日头,忽然转身,窸窸窣窣地在随行的包袱里翻了半晌,轻声道,“脱衣服。” 诸允爅眨了眨眼睛,脑子直接在歪七扭八的道上一路飞驰,扑腾起来在杨不留脸上嘬了一大口,占便宜占得“吧唧”一声响,妖娆地一甩袖袍,目光一转,视线定定地落在杨不留满手的银针上,霎时就蔫了。 诸允爅蚊子哼哼,“我不扎针。” 杨不留抬起胳膊蹭了蹭脸,皮笑肉不笑地剜了他一眼,“有本事伤没好利索就连喝三天大酒,还怕挨针?” 肃王殿下裹着衣服袖子抱着胸口往车厢角落里缩,一副要的凄惨表情,“来人啊!非礼啊!” “”杨不留翻了他一眼,根本没理他,揪着诸允爅的衣领就招呼上去,反正丢人也是他肃王殿下丢人,“消停会儿,别捡着自己那点儿威风八面的脸到处丢” 周子城和小林柯一边儿赶车一点儿面面相觑替他主子丢人,不远处的时慕青一皱鼻子,吐槽得毫不留情面。 “你们家主子可真不要脸。” 肃王一行优哉游哉地往北返程时,应天府尚还拢在一团旧案被翻,暗中查惩的黑雾之中。 孙诚风风火火查出来的真相被按在华庭殿,玄衣卫惩处当年暗杀西域鹰犬的旧人这事儿风声压得极低,但即便洪光皇帝再咬着牙根儿不想让这些消息传出去,飞雁署那边儿也或多或少地会透些风声到东宫去懿德太子一方面也在好奇秦守之那份名簿上究竟藏着甚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一方面也在替文思齐当年的欺君受贿之举挂心,思来想去趁着温如玦来递户部折子的时候多问了几句,旁敲侧击地让温如玦想想办法,能不能把文思齐这礼部尚书的位子保住,毕竟若要一承正统,礼部总归举足轻重。 温如玦听了问话一个劲儿的兜圈子,并没给懿德太子一个确切的答复当年时家的案子也算闹得沸沸扬扬,洪光皇帝虽然没当场问罪,但这会儿得知自己是遭人蒙骗,心里作何忖度旁人实在难说,避开锋刃尚且不及,懿德太子这会儿还想着保这老头儿,纯属是胡闹。 然而户部到底是顶着东宫一党的头衔,温如玦即便不情愿,也总要大致探个来龙去脉应付差事孰料还没等他着手试探,难得回温府一趟的温如珂倒先说漏了嘴。 也可能是温如珂在提醒他大哥这事儿碰不得。 温二戳着筷子费劲地嚼了几口饭,有意无意道,“昭王府历来规矩森严,谁知道那两个酒蒙子怎么就抽疯跑到长街去嫖去赌二殿下没脸出面,京兆府向来拿长街的买卖没办法,如今大理寺都不敢查了,能是甚么好事儿?” 温如玦没滋没味儿地挑着盘子里的蒸鱼,听温二说完眉梢一挑,掀起眼皮问道,“昭王殿下没出面吗?” “没有。”温如珂抿着鱼刺啐了一口,“我派人去问过他甚么意思,二殿下说了,他俩自己惹的祸自己收拾自生自灭吧。”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